《门外(《新农村里的旧事》第二部)》 序言及第一章 简单序言 给土地禁锢了几千年,榨干了身体乃至骨头逢里的油水后,传来一声春雷:翻身啦,彻底翻身啦!于是欣欣然翻身,谁知高兴过了头,劲儿使大了,满以为一个跟头翻到了高枝上或是风水宝地,不料睁眼看时又翻回了原处,还是官欺吏辖活受罪的农民,于是恍然间明白,弯了几千年的腰,一时半会儿还直不起来,还得继续弯着,来不得半点急噪,若象治驼背那样用铁板硬挤,背也许压直了,小命难保不弄丢了。 第一章 从城里开来的汽车逶迤行驶在乡间土路上,全不把小地儿放在眼里,一劲儿趾高气扬地使气弄性,不似在城里那般诸事按捺着,紧紧夹着的尾巴高高翘起来,一任后窍肆无忌惮地喷烟吐雾,轮子也跟着作威作福,拖沙扬尘,弄得路边荷锄挽牛,悠然行走的农人在车子驶过的一瞬间,无端挤眼咂嘴,耸腰缩颈作致敬状。老实厚道的农村人就是好欺负,欺负了也白欺负。 汽车一路飞扬跋扈,在某条小路交叉地方嘎然而止,吐出几个灰头土脸的人儿,掀起更大的烟尘骤然离去。 梅子木然立在路边,两手搂着个盒子,盒子紧贴胸口,压得透不过气来,还嫌不够紧,又使劲紧了紧手臂,直到彼此之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空隙,只恨不能把盒子融进自己身体。盒子里面躺着她的男人,她的天,她的一切。失去了可供倚靠的肩膀,明明站在土地上,脚下没有一丁点儿往昔的坚实感,绵绵的,软软的,还旋转着,仿佛踩在水面,飘在云端,一个身子游荡在半空,浑不知身在何地,心系何处,魂游何方。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熟悉得亲切,陌生得可怕。太阳给漫天的毛毛云套了个套子,罩住了锋芒,遮不完光,却也不让痛痛快快地洒下来,弄得不冷不热,不明不暗,仿佛瞽者的目,一团浑浊。没有一丝风,树木静悄悄的,树梢直指灰蒙蒙的“青天”。“青天”下,一眼望不到边的麦浪给补丁似的小村落分割得七零八落,越过麦浪,数箭外雾茫茫的树逢间隐约露出一角小楼,梅子脑海中醍醐灌顶般透进一道灵光: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千里跋涉的终点,安放魂儿心儿身儿的地方,——“家”。 哥哥望了望远处阴郁的村落,深深叹口气,把妹妹母子三人和妹夫的魂灵从遥远的城市护送回来的任务终于接近终点,欠欠身子扶着妹妹肩头,附在耳边轻声说:“咱们走吧——”。梅子依然骇了一跳,骤然收回魂魄,运动员听到发令枪似的弹出去,两脚象戏台上的传令兵踩着急骤的锣鼓点子,直盯盯地向小楼奔去,受惊的野鸡时不时突然从脚边窜出,“嘎啦啦”叫着飞向远方,打个盘旋,消失在麦浪间,孩子们睁大了眼看,梅子熟视无睹。哥哥前胸后背挂好包裹,见妹子慌不择路,不依路径,不管是庄稼地还是田塍,一味取直路向小楼走,一手抱着阿贝胳膊肘子挽个小包,一手牵着阿宝手指上钩着茶瓶在后面乱嚷:“走慢些,走慢些,别脚下不扎根儿,小心踢着坷拉绊着啦,踩着庄稼滑倒啦。” 梅子根本听不见哥哥的话,仍旧直盯盯地向小楼疾行着。她的心里眼里只有小楼,在那里,她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了一个男人,如今,她只想把男人的一切和自己的心安放在那里。 离村子老远,三叔父子们就迎了过来。三叔是梅子公公嫡亲的弟弟,男人在世上唯一的至亲长辈。公公原本兄弟三人,三叔最小,“五九”年那阵子刚会走,公公狠心把一口吃食都留给了他,老二饿死了,他安然活了下来。几个堂兄弟抱孩子的抱孩子,抢行李的抢行李,还有一个来接盒子,梅子不让,一路上从未离过手,便是喂奶,也是一手揽孩子,一手箍着盒子,手不离开,便感觉魂牵梦连,便感觉还不曾生离死别。 趁着乱劲儿,三叔把哥哥扯到旁边,嘴贴着耳朵说:“梅子年轻,孩子还小,压不住阵仗,将来一家儿还要在小楼里生活,若是把天成迎进去,阴魂扎了根,呆在屋里不肯离开,死的活的住在一个屋檐下,大人倒无所谓,只怕小孩子眼净,将来有个啥邪呀怪的就不好了,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当初电话里说他过世了要回来,情急不曾想周全,等想起时,你们已上路了,联系不上。我想着是至亲,总不能眼看着孩子们将来受罪,就自作主张把灵棚搭在村外看青的小屋里了。反正以前他们也常住那儿。为着孩子们将来好,咱们就别进家门了,直接到那儿吧。” 三叔大约从没有刷过牙,牙上粘满厚厚一层黄乎乎粘乎乎的牙屎,说话时连同话儿一同出口的恶臭,熏得哥哥晕晕糊糊的。哥哥想家乡没这规矩,死者为大,哪有不让灵位进家门的?但俗话说十里不同天,何况千里遥远的,在人家地盘上少不得依着人家的规矩办,连声谢三叔想得周到,引着梅子往小屋走。 梅子的一颗心只在小楼里,心放在小楼里才塌实,奈不住众人连牵带扯,只把眼盯着小楼看,脚下却去得远了。 三叔殷勤地在前面引导着,象给主子引路的奴才,自己尽捡路边草窠走,把路中间光滑地方让出来。刚越过村子,一直盯着的三婶把早就准备好的嚎啕声嘶力竭地放出来,惊得梢头的几只鸟雀尖叫着四处飞窜。再拐过一排杨树,就看见了一半麦田和一半水塘包围着的小屋。三婶紧赶着迎上来,搂着阿贝抚着阿宝望着梅子,“儿呀,肉呦,心头噢……”一声紧着一声叫起来,眼泪悬河决堤似的流满脸面,明晃晃拖出一拃多长的鼻涕,引得一群围观的闲人们不胜唏嘘,原只打算看看热闹的眼睛沙土地泛夜潮似的跟着润润地朦胧起来。 三婶跌跌撞撞把娘仨搀进小屋,梅子一头栽倒在大约三婶事先铺好的小床上,再也挣扎不起来。 哥哥想着入土为安,眼瞅着魂飞魄散的妹妹和一双可怜巴巴的外甥,眼前晃来晃去的人一个不认识,要啥啥没有,抓啥抓不着,不知哪里风水好,也不知找谁挖墓穴,眼错不见,三叔没了踪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直急得面红耳赤。正急着,三叔忙忙地请来了阴阳先生。父子们不待安排,一面招呼堪舆,把骨灰盒成殓在棺材里,入土,开发工钱;一面迎来送往,烟酒招待。梅子天塌似的,只想着永别了,以前怀里抱着骨灰仿佛还相互偎依着,一旦埋进泥土里,便确乎人鬼殊途,心儿随着被掩埋了,于是欲哭哭不出声,欲流流不出泪,整个儿被剔去骨头,只剩下一副瘫软的皮肉,动弹不得,游丝般气息表明还不曾死去。哥哥不放心,陪着妹妹,外面忙得沸反盈天,兄妹俩反无事人似的,成了局外人。哥哥着实感激,晚上孩子们睡下后,半扶半抱着妹妹起来道谢,倒惹得三叔说:“见外了不是,阿成虽隔了一层皮,他爹娘死得早,偎着我长大,和我的儿子有啥区别?做些事儿还不是应该的,自家爷们有啥谢不谢的。”一群帮忙的邻居都称赞三叔人厚道。 过了头“七”,哥哥和三叔商量,能不能搬回去。三叔便说,“按说呢,小屋住着不舒服,应该早些儿搬过来,可是风俗上总要过了五“七”。大人们不怕,万一冲犯了孩子,就不好了。眼看着孩子受罪,我心里也不好受,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长痛不如短痛,得往后看远一点。大舅明白人,左不过为着孩子,多开导开导侄媳妇,再难也不过三二十天。” 门上的大锁也许已被小蟊贼撬开,生蛋的母鸡也许饿跑了成了野鸡,寄养在邻家的老母猪正带着崽需加料,人家未必会象对自家的那样认真喂……梅子渐渐找回了魂魄,想着从男人生病、去世到如今,哥哥出来的日子太久了,嘴上没有提起过,心里着实记挂家里,每日闲暇时往老家方向眺望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便催哥哥回去。哥哥说:“妹夫总算入了土,后面应该没啥大事儿了,老这么无事傻呆着也不是事,三叔每日殷勤招待,又是送茶送饭,又是送酒送菜,麻烦得了不得,我走了反省些事。五‘七’还有段日子,我趁空回去把家里料理一下。这边也没什么东西,到时三叔家随便来个人帮着就搬过去了。那房子眼下三叔一家人住着,他们家没有房子,现赶着让他们搬出去太显得薄人情,反正孩子小,人口少,大家能着一起住吧。他们家老三老四快结婚了,最迟今秋明春必然得盖新房,那时他们自然就搬出去了。以前你老是说他们家人不地道,现在看起来都蛮好的,娘仨暂时由他们照顾着我也放心。凡是往大处想,别小肚鸡肠的,人也就好处了。有啥难处千万跟我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也不打算找人啦。回去把这季儿庄稼收完,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一把锁锁了,交托个妥当人就赶过来。要是你觉着这儿好呢,我就到镇上找份工,要是觉着这儿不好呢,我就到城里打工,安顿好了再来接你娘儿们,实在不行就回咱老家,不过老家那山窝里怕一时不好找活儿。我虽没文化,有的是力气,挖煤掏下水道都干得来,到哪儿都不愁找不着活干,养得活你娘仨。总望着老秦家坟地风水旺,孩子们将来都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那时候就对得起妹夫,你也能享几天福,我也就安心啦。” “年纪又不算太老,咋能不找呢?到老有个伴儿,也给咱家留个后。”梅子说,“这几年阿宝他爸省吃俭用积攒下了几个钱都在三叔那存着,赶明儿要过来,娘仨三年五载饿不着。过几年孩子离手了,找个活干,不就好了么。至于孩子将来上大学,他爸几年前就把他名下的承包地都栽上了杨树,你看那,黑压压的一片就是,正长得旺呢,尽够孩子们将来上学成家的。他总是想着俺娘们……”说着眼就有些红红的,然而也就强忍着,“俺娘们不能再拖累哥啦,以前要不是妹子拖累,哥你啥样的找不着。一想到这我就睡不着,抱不上侄子我总不安心。” “半辈子的人了,还找个啥?真碰到合适的再说吧。”哥哥说,“咱爹妈死得早,我大些,照顾你还不是应该的,以后千万别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了,我听着怪不是滋味。今生咱们是兄妹,来世还能托生成兄妹吗?妹夫是个好人,他在世,离得再远我也放心。现在妹夫没了,撇下你娘儿们孤零零的,我咋放得下心?总要在跟前看着才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送别的时候,梅子心儿空空的,鼻子酸酸的,眼泪汪汪的,送出小屋要送出村子,送出村子要送到大路,送到大路又要沿着大路再走一段,送了一程又一程。哥哥不放心又掉头把妹子送回家,梅子舍不得又送回来,兄妹俩来来回回桄线似的在路上桄个不了。送着说着,说着送着,从天麻麻亮送到日正南,阿贝在妈妈怀里做起美梦,阿宝伏在舅舅肩头睁不开眼,兄妹俩走累了,坐在上回下车的岔路口歇脚儿。哥哥想这么着送到天黑也送不完,到底心一狠,随便拦辆去县城的车,准备到那儿再转车。 梅子望着车子一点一点远去,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小黑点不见了,连车后拖起的张天的烟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湿润了衣襟,明知道哥哥不久就会回来,只是不忍心。抱着小儿牵着大儿,觉得天落到了肩膀上,压得两腿颤巍巍的,无端地感到害怕,这害怕仿佛暗夜里黑洞洞的天,横无际涯,摸不着,看不见,但又分明存在。 哥哥不知啥时有音信,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第2章 正是入梅时节,大雨连着小雨,粗雨接着细雨,老天爷含着比窦娥还冤的屈比白头宫女还愁的怨,哭起来没个了时,虽不曾违反文物保护法哭塌万里长城,破屋烂厦着实哭倒了几间。小屋的土坯墙无力承受那份沉重,四壁饱吸了老天爷的泪,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屋顶满覆着苍翠的青苔,乌黑的麦草饱吸了天水,胀得滚圆,显出厚重的古朴,几丛黄蒿点缀其上,茁壮地生长着,青绿的枝叶随风招展,泛着油亮的光彩。檩条压成弓形,弯得揪人心。年短失修的小屋,随时会倒下来,梅子想,若是睡梦里倒下来,便不用担心明天了,三叔也想,论理也该倒了,何以总不倒呢,它一倒,好多麻烦都省了,恨不能在天然的基础上加些人工的力道,使劲推一把。屋顶渗水,屋笆缀满珍珠似的水珠,象公共浴池的天花板,水珠大到擎不住就落下来,发出“吧嗒、吧嗒”的脆响,幸亏没有大漏,娘仨暂时还有个藏头的地方。屋里又潮又霉,不知哪里藏着那么多鼻涕虫,天一暗便钻出来,不咬人埋汰人,墙壁上密密麻麻攀满锡箔纸似的明道道,灶台边,席子上,盆罐里,不拘哪儿,一伸手,黏乎乎凉丝丝的,骤然鼓起一身鸡皮疙瘩。捉完一批又一批,前仆后继,多得象样板戏里革命低潮时的反动派。俩孩子只觉好玩儿,捉来当玩具,搦得象涂了满手肥皂沫,阿贝更是满头满脸明亮的幌子,嘴角满意地吸溜着,做饭的梅子看见了,直到吃饭时胃里还止不住往上翻。屋外不是庄稼就是齐腰的荒草,随便踢一脚,便会“嗡”的一声飞出无数蚊虫,天不黑便劈面打脸,嘈杂得象春社的戏台,随便一挥手,就能抓满一手心。娘仨都起了湿疹,加上蚊叮虫咬,浑身红斑挨红斑,疙瘩摞疙瘩。有一天早晨为瘆人的“咝咝”声惊醒,睁眼一看,一条擀面杖粗细的花练蛇盘在床前,正高昂着脑袋往床上看,眼睛泛着绿光,芯子吐得老长,梅子几乎不曾吓死,手头不曾预备下棍棒,灶前的烧火棍偏又搁得太远够不着,真不知这丑恶的家伙顺着床腿爬上来该如何是好。所幸蛇听见床板的“咯吱”声,歪头看了看,舒展开身子,钻过门槛爬走了。梅子从此时时心儿捏成一小把,生怕蛇从哪儿爬出来伤着孩子们,削根趁手的短棍压在枕下。梅子本身奇痒难忍,又担着心,加之孩子们昼夜哭哭啼啼挠个不停,没有睡过一夜囫囵觉,本来模糊不清的头脑更熬得混沌一片。 米生了虫,拣出肥白的虫子,虫丝连带起一嘟噜米粒;面结了块,捏开来,发出一股股霉味。刚来时三叔送来的米面还新鲜,自打哥哥走后,送来的米面便如年深日久的古董,真不明白他们家值钱的金银玉器没一件,何以有陈年的米面。吃吧,难以下咽,不吃吧,腹鸣如鸡,孩子们含了满嘴,嗓子的闸门就是不打开,恨不能拿筷子使劲往里杵。调换了一回,竟弄得满世界都知道梅子不成气难伺候,精米细面祖宗似的供养着,偏要挑三拣四,把老两口拿捏得无法安生。吓得不敢再言语。找不着干柴,湿柴火只冒烟不起火,火柴一根接一根地划,好容易有了火苗,又柔弱似林妹妹,稍不留神便要香消玉殒,陪着小心伺候,一劲儿吹,吹了半天,吹得头晕眼花,火苗没有心火大。一天三顿饭竟是唱三出《诸葛亮吊孝》,眼熏得象大哭过三回。 以前没盖小楼时,三叔一家人挤在东倒西歪的老屋里,梅子和天成过年回来没地儿呆,就住在这小屋里。冬天真好,没有鼻涕虫也没有蚊子更没有可怕的蛇蝎,所有的只是一片净朗的天,即便有时下雨落雪,也是一个洁净的世界。天虽冷,然而心里暖和,满心盼着越冷越好,越是冷越是偎得紧。眼下天很热,心却越来越凉。眼皮莫名地跳,跳得心慌意乱,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明明感觉有天大的事儿要发生,只是看不分明,夜里老是梦见自己给一片混沌包裹着,撕不开抓不烂,逃不走挣不脱,心悬着,落不塌实。自打哥哥离开后,三叔家划地绝交似的再也不见半个人影,梅子戴着孝,不好到处走动,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多日难得说上一句话,感觉小屋象人的汪洋中的孤岛,自己一家三口人象孤岛上的鲁滨逊。一“七”再一“七”地熬,好容易熬满五“七”,已是身心具疲。想着总算熬到头,明天就能搬进小楼,孩子们不用再受这么大的罪了,心头松了口气。身边的几个钱早花完了,明天拿回来钱,先到镇上给孩子添些换洗衣裳,买点好零食,孩子们都饿瘦了,阿贝的奶粉也没了,自打男人卧床,鼓胀的乳房日渐干涸,乳汁少得象沙漠里的甘泉,现在干脆断流,生命之源不足以维系生命,可怜小家伙不得不依赖人造的奶水活命。大人委屈些就委屈些罢,若是孩子们也委屈得叫花子似的,可对不住疼爱他们的爸爸了。 哥哥老没音信,也不知何时到家的,路上可平安,家里的东西紧赶着卖价钱别被人压得太低,其它的事儿安排得可顺当?好不教人挂念。想打电话问问,又怕哥哥以为她等得着急,反过来惦记她。 第二天,久不露面的三叔一家人全体亮相,领着一大帮人,热热闹闹地为天成送坟,包了坟头,烧化了纸人纸马。至此,在三叔一手操办下,整个丧葬议程圆满结束。三叔很高兴的样子,摆起酒席,挨桌儿敬酒,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人们纷纷赞扬,三叔事儿办得漂亮,虽是侄子,倒比待儿子还上心,劳心费力不说,还自家拿钱,破了老大的费。这正是三叔想要的。 梅子看三叔醉得不省人事,一家人都叫累得慌,便没好意思提出搬家的事儿,耐着心又忍了一夜。 日头象给什么坠住了,阿宝说它比老瘟神还慢,看着它一点一点转到了西边,高兴得拍着手:“回小楼喽,回小楼喽!”挣脱妈妈的手,蹒跚着在田间小路上一蹦一跳的,一望无际的麦田间时不时窜出个小脑袋。阿贝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母子的身影融为一体,为夕阳长长地映在金黄的麦浪上,随着麦浪起伏时长时短、时曲时直地幻化着。麦子炸了芒,饱满的子粒象要涨破穗子。 三叔和人坐在门前的石榴树下说话儿。石榴树是房子刚盖好那年栽的,梅子挺着大肚子扶着,天成浇水培土用力踩实,摩着她的肚子说,要是闺女就起名叫石榴,过后又买来石桌石凳摆在树下,等将来树大了人老了好乘凉,剥石榴籽儿逗孙子,她吃吃地笑,好不要脸,儿子还没生出来呢,就想孙子。石榴树如今已有锄把粗,叶子厚实而浓密,怒放着火红的花儿,不久将子实满枝。树在而茂,栽树的人却已无缘享受它的阴凉与果实,回想当年栽树时的温馨恍如隔世,确是阴阳隔世。 三叔老远就笑笑地站起来说:“哎呀,梅子来啦,快来坐,这是前庄你七表叔,来串门子,还记得吧?我的个乖乖,咋瘦成这样,快来让三爷疼疼。”又朝屋里喊:“小三儿他娘,阿宝来啦,家里有糖么?”梅子嫁入秦家数年,和男人常年在外打工,不过过年放假回来住几天,且素性喜静,亲戚邻居大多不认得,于是随着叫七表叔。那人也站起来点头,招呼着坐下。 “前晌赶集给孩子们买了些糖果,没顾得送去,放在条几上,谁嘴谗摸去了,竟没留下一颗。”三婶笑着从屋里走出来,两手粘着面,解着腰里的围裙说,“我再看看鸡窝里有没有鸡蛋,洗几个煮给孩子们吃。”阿宝听说有鸡蛋吃,两眼放出明亮的光彩。梅子连忙说:“刚吃过饭,不饿,三婶别忙了。”三婶听了梅子的话,赶紧停下才迈出半步的脚,紧贴着梅子坐下来逗孩子玩,说阿宝胖多了,阿贝硬实多了。阿宝明白糖果没了希望,看似有希望的鸡蛋也没了希望,心里埋怨妈妈不该拦着三奶奶,蔫蔫地提不起兴致,阿贝高兴得“咯咯”叫。 三叔打过招呼后便专心致志和七表叔不紧不慢地闲聊着,仿佛压根儿没来过人。三婶几句客套话讲完再找不着话头,不咸不淡地干陪着。梅子想三叔肯定知道自己的来意,他是长辈,事儿由他提出来合适些,彼此显得厚道些。柔和的光线下,三叔三婶的头发都灰白了,偌大的年纪四处找房子住,看着也不忍心,反正房间多得是,娘仨住两间,余下的随他们住吧。三叔大约忘记了梅子们的存在,总不往这边望一眼,总不和梅子说一句话,阿宝跑到他身边,也只是拍拍头。石榴树的影子已为夕阳从他们身上移开,在老远的地方扯成细细的长条。 第3章 梅子不知他们要聊到什么时候,眼看着天暗下来,阿宝在腿边哼唧,阿贝在怀里扯胸前的衣服,不禁焦急起来,于是插话说:“三叔,我想和你说个事儿。” 三叔依旧笑笑地问:“啥事儿?” 梅子说:“过了”五七‘了,我们想搬回来住;手头的钱也花光了,想支些用。“ “搬回来住?刚刚你没来时我和你七表叔叙了一下,天成不在了,我不操心谁操心?小屋小,娘儿们住着不得劲,也想让你们搬过来住,只是小三子麦罢要结婚,小四子也刚定了秋后的日子,一时半会儿哪里有闲房子呢?等他们一办完事,我和你三婶不拘哪里搭间庵棚,腾两间房给你们住。我们老两口苦日子过惯了,咋样都好能。”三叔笑模笑样地说,“我琢磨着你们娘儿们这阵儿开销大,可能缺钱用,刚刚儿也和你七表叔说了,只是手头紧,家里临时没现钱,集上张屠夫赊咱家的肥猪钱答应明天给,一到手就先拿出二百块钱给你送过去。我和你三婶没什么大本事,帮不了你们大忙,但你放心,就是我们老两口不吃不喝也不能让你娘儿们饿着。” “你三叔确是这么说的,为着你娘儿们住得不好,正愁得不可开交。”七表叔点着头证实说,“你三叔确实疼顾你们,吃穿花钱都想到了,小三子们的事儿也没见他这么上心。” “房子是我们的,咋还要等他们结婚后才搬回来?”梅子一下子跌进了冰窖中,不等七表叔说完就急急地说,“我们的钱搁在三叔这儿,咋还要等人家还赊帐的猪钱?他爸打小儿孤苦,我们打工攒的钱放在外面不放心,都是三叔帮忙收着,我们花自己的钱咋能紧着三叔的手头呢?” “房子是你们的?这话从何说起?”三叔一副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你莫不是伤心伤糊涂了吧。我盖的房子,啥时成了你们的?谁不知道房子是我盖的,砖头水泥是我买的,工匠是我雇的,我看着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啥时成了你们的?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着玩儿!——小三子,死哪去了,死吃无能的东西,整日家贫吃贫赌,没一出子正戏,办个房产证办几年了,到底办好了么?拿出来给梅子瞧瞧!” “办好了,前儿我去拿,乔所长省里学习,证给锁抽屉里了,约莫着这几天该回来了,明天我再去瞧瞧。”摆弄着破摩托的小三子说,很瞟了梅子几眼。 “至于把钱存在我这里的话又从何说起?你们要有钱,好好地把病治一治,天成至于死得那么快?一听说天成得了大病我就和你七表叔商量着,要凑笔钱汇过去,谁成想天成去得快,还没有准备好人就没了,也就没寄。梅子啊,别的不说,单说天成的后事,你们要是有钱,我至于南跑北奔地四处求借,棺材钱到现在也没还上,人家来讨了好几回,我想着你正伤心难过没告诉你,一心儿替你想,谁料你竟说这种话。这些事儿可以问问你七表叔。”三叔说完看着七表叔,七表叔想起三叔午间敬酒的殷勤劲儿,连说有这些事儿,昨儿赶集我还见棺材铺的张秃子问你三叔要钱。 梅子不记得娘仨是怎么回到小屋的,只感觉不应离开小楼却离开了小楼,不应回到小屋却回到了小屋。 晚饭后,阿宝逗阿贝玩,玩着玩着没了声息,梅子看时,都勾着头沉沉地睡了,豆大的灯头下,孩子们的睡容恬静而安详,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容。枯黄的头发,纤细的手脚,艰难岁月在他们身体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使他们瘦弱不堪,但却没有能在他们的精神上留下印记,他们依然有快乐的童心。梅子定定地看着,心头不忍如潮涌,他们象洁白的羔羊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现在仍象羔羊一样洁白,可迎接他们的是怎样的一个世啊!他们本该象花儿一样烂漫,可却象错生在深秋的秧苗在日渐严酷的风霜里委顿。风从门缝钻进来,灯火挣扎几番,不是对手,熄灭了。月光透进来,给门缝窗棂撕扯得支离破碎。屋外的蛙鸣沸反盈天,梅子躺在床上,身子为蛙鸣托着,悬浮在幽邃的夜空中,上不连天下不着地,前不见山后不见水,直似裹在一团浑浊里。白天的事明明发生了,只是不愿意相信,似乎只要不相信,就没有发生,就还有回旋的余地,还有希望。头颅内的轰鸣赛过蛙鸣,拼命逃避,却不知逃避什么,也许只是想让头脑保持一片空白,但却偏偏有思绪无情地往脑海里钻,一些片段清晰得可怕,自己分明给三叔塞进了精心编织的网里,投向无底深渊,一点一点向下沉,向下沉,沉得心慌意乱,沉得惊慌失措,沉得深到漆黑一片,还在沉,还在沉…… 十来岁时父母双双卧床,钱财耗尽后无力再耗而离去,孤苦无依的天成带着名下三口人的承包地偎着老兄弟三人中硕果仅存的三叔过生活,收成归三叔,三叔管他一日三餐,大部分是两餐。勉强读到初三,三叔说农村孩子有几个能考上大学,就是考上大学也无力供养。躲在那时还是新的小屋里大哭过几场后,擦干眼泪外出打工谋生。男人很上进,梅子看过第一眼后就把心子掏了出来。婚后一无所有,第一年回来时,两人不方便再挤在三叔家东倒西歪的旧居里,就宿在这看青的小屋里,男人搂着她说,一定给她盖全村最好的房子。等到他们盖房子时,男人是厂里的土专家,离不开,请不来假,一应事情都委托三叔张罗。房子刚盖好,三叔的老屋便倒了,没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呶呶唧唧地说新房子不住人不好,空房子容易荒。男人明白他的意思,房子闲着,让他一家人没个藏头处也不好,于是除了留下两间自家放假回来住外,余下空着的就让他一家人暂时搬进去住了。男人本来可以多活几年,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没有告诉梅子,拼命干活挣钱,梅子知道时已病入膏肓。梅子哭着问他为何那样,他笑着说,反正早晚省不掉,与其象早逝的爹娘那样拖个三年两载落得人财两空,不如给母子们留笔钱,他走得也放心些。可怜的男人,自己栽的树没乘着凉,自己盖的房子没住上几回,自己挣的钱没舍得花,自己的孩子没疼够,自己的女人没亲够,就去了。他宁愿关闭生命的门,拼着少活几年,费尽心血给女人和孩子安排好后路以期瞑目,他在天之灵瞑目了么?他象个悲壮的末路英雄用自己的残生替妻儿精心构筑的堡垒就这样完了吗?为什么会这样不堪一击呢?到底为什么呢?…… 第二天,梅子脑海一片空明,空明得绝望,三叔精心编织的谎言无形笼罩着她,压得她几乎不能呼吸,谎言的一切看得分明,只是说不清道不明,仿佛玻璃窗内的苍蝇,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明明展现在眼前,就是突不出去,一颗心碰撞得疼痛难忍却停不下来。下午,似乎感到有了希望——其实是不死心,三叔也许只是开了个玩笑,不会做得那么绝,自己去好商量也许就好了。 这回家里没外人,老两口没有装幌子,对娘卅正眼不看。梅子还没开口,三叔倒说得干脆利落:“梅子啊,你也看见了,小三子小四子早到了成家的年龄,可结婚要盖新房,下彩礼要钱,亲事早定下了,没房子没钱人家就是不让过门。三叔一辈子没大能耐,积攒了大半辈子没够老大老二结婚开销,到如今还欠着一屁股两肋骨的债。活剥了我,把我老两口放油锅里炸焦了,别说弄不来小三子小四子结婚的钱,单是债都还不清。正巧小楼够他们结婚住,那笔钱够彩礼。梅子啊,实话说吧,三叔不想欺天也不想成心害你,是这世道逼的,你就别怪三叔心毒了,三叔也是没办法呀。房子确实是你的,百分百是你的,却是我出面盖的;天成千真万确把钱放在我这里了,眼目前就在银行里存着,写的是我的名字,那时图方便,并没想过要坑害你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东西都是你的,当着你面我也说是你的,但东西不会说话,你找不出是你的证据,外人也就得依着我。” 梅子看着三叔哀哀地说:“我知道这些年给三叔添了不少麻烦,阿宝他爸活着的时候总是说,将来好好地报答三叔。他爸那么信任三叔才把这一切交托了三叔,原本就没有想到所谓的证据,全凭着良心帐……” “良心?这个世道还能找得到良心吗?梅子啊,可别再跟三叔提什么良心了,三叔跟人讲了一辈子良心,结果穷了一辈子,这个世道哪里还有良心!你看看这个世道,哪个有钱人是讲良心的?”三叔说,“当官的为了钱不惜造假桥修假路,淹死多少人摔死多少人全不放在心上;经商的为了钱不惜生产假药劣质奶粉,害死多少人全不以为意。哪里还有道德?哪里还有人情?哪里还有世道人心?一切都为着钱转,钱主宰了一切,疯狂了一切!若说到良心,赶明儿三叔到地府里给你公婆和天成磕头,任是割舌拔牙下油锅也都认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都别再提了,大家还是亲戚,我老两口有一口吃的也不会饿着孩子。若再提只会伤人情,连亲戚都没得做。” 梅子蜷缩在凳子上,坐不稳,滑下来,膝盖着地,偎着凳子说:“梅子年轻不懂事,这些年有许多做得不到的地方,三叔大人有大量。总求三叔看在死人份上,看着孩子们是老秦家的根苗。眼下日子没法儿过了,不求三叔都给我们,只求三叔给一部分,我们把眼前的日子能过去,就算是借的也行,等孩子们大了,我挣了钱再还给三叔。” 三叔苦苦地笑了笑:“所谓”一锹也是动土,两锹也是活埋。‘既然一不做了,哪里还能不二不休?昧了良心还不昧尽!梅子啊,对得起、对不起的话咱就不说了,你就全当三叔不是人,死了这条心吧!“ 第4章 梅子回来了,她不明白从本应属于“自己的”家里走进本不属于自己的小屋是否可以叫做“回来”。身子浸润在乌乌涂涂的空气里,仿佛鱼儿游荡在温暾的鼎镬中,想突出去却没有一点力气,且找不到突破口,一口闷气冲得坐卧不宁。终究不死心,央同族辈分最长的七老太出来说句公道话,也许凭着七老太的德高望重,还有一线希望,梅子象掉进了湍流中,抓不着救命的稻草,德高望重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再次回到小楼时,老两口活现出一首歌中的唱词:“一边脸儿冷,一边脸儿热”,满面堆欢恭迎着七老太,又是让茶又是敬烟,把七老太满脸皱纹挤成一堆;掉过脸来对母子们冷淡得使梅子感觉如六月飞雪。梅子还没来得及开口,三婶堆欢的脸上倏忽堆满乌云,从天成小时侯调皮捣蛋、上学不好好读书、下学后不安心务农外出打工等等、直到成家立业仍然操不完的心,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几把涕与泪抹得梅子几乎相信自己确实对不起他们。三叔在旁帮衬着,老两口妇唱夫随,振振有辞,说到后来,不仅不房子不是天成盖的,没有钱存在他们那儿,天成倒欠他们不知多少人情,多少钱财。你想啊,房子是你们的,咋不把骨灰迎进家里,哪里有大片房子闲着,把灵棚搭在外面的道理;有那么多钱白放着,还不想法子把治病好了。天成的后事我们贴了多少,大家眼睛又不瞎,想着自己至亲,吃亏赚便宜到不了外边,没同娘儿们细算,谁知竟被倒打一耙。原想着等年内小三、小四的婚事办完,拾掇利落了,看着去世的天成的面上,怎么着也得腾两间房子给娘儿们住。现在看她这个德性,别说腾房子了,不是瞧着孩子小,一笔写不俩“秦”字,简直要扫地出门,连看青的小屋也不能让他们住。梅子满心的话儿满腔的理由说不出来,反观七老太无事人似的端坐着,一支接一支抽着三叔递上的香烟。 末了,七老太开口了:“古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本不想参与,但既然来了,少不得说几句。说句得罪你们的话,我既不向着小三子他爸,也不向着梅子,一碗水端平了说。凡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古语说得好,话为空字为衷,打官司告状讲的是凭据。首先说房子,总不能说谁叫它答应就是谁的,还得凭手续说话。你们两家宅基地原都在我那早死的老侄子也就是天成爷爷的名下,谁盖哪原是你们两家自己商量着办,所以房子嘛,谁有手续就是谁的。至于说到钱,一家说有一家说没有,外面又没人看见,只好你们各凭各良心。我知道小三子他爸银行里存了些钱,至于是他自己存的还是替天成存的就说不清了。”歇了一会又对着三叔说,“常言说”胳臂折了往里拐。‘你们两家至亲骨肉,有啥事儿说说算了,千万别让外人看笑话。天成走得早,俩孩子到底是咱老秦家的根苗,你们多帮衬些,大人有啥一时说不开的,可不能委屈了孩子。谁要是往孩子身上杀气,我是不答应的。……“ 梅子听他说的句句都在理上,自己却偏偏有理在理外。 晚上,七老太睡不着,有些良心不安,但想想小三子替他爹捎来的钱能买回不少药,可以苟延残喘好一段时间,心里平静多了。也许有些对不起死去的天成,然而比这更对不起人的事儿多着呢,谁一生还不干几件对不起人的事。想着想着就心安理得地原谅了自己,再想想就有些不满足,可惜着事儿太少,若是天天都有这样的好事,不仅不愁没钱买药,简直要啥有啥……啊、啊……干瘪的嘴上葱须似的胡子一翘一翘的,沉沉地睡着了。 梅子想村长也许能说句公道话,忽然想起前几天看见过小三子扛着酒往村长家里走,就打消了念头。 明天打电话问问哥哥吧,娘仨暂时到他那儿落脚吧,他早该有信了。 给哥哥的电话几乎要了梅子的命。老家只有村口的杂货铺有电话,谁家电话来,用大喇叭喊一下,接电话的人给一块钱的喊话费。这回接电话的老板娘没有用喇叭喊人,直接告诉梅子,她哥哥回来没几天下暴雨,塌方加上泥石流把她们家的房子埋了,哥哥也埋在里面。当时只知道她远嫁了,没人知道具体地址,联系不上,一直没法告诉。 梅子感觉世上除了悲哀便没了别的,心给浓厚的悲哀磨出厚厚的趼子,整个身子为浓厚的悲哀包围着,气闷得胸口要爆裂,身子炙烤般滚烫,只想拿锋利的刀子刺进胸膛,抓出心子在阿拉山的风口上吹,在天山的冰川上冻,方能痛快地呼吸。 夜晚,小屋没有电,黑灯瞎火的,遥望小楼,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和周围低矮的茅檐相比,不啻鹤立鸡群,怎能怨人心动!男人用心血盖起了漂亮小楼,自己娘仨却被关在了门外。 得离开了,梅子想,这儿已经没有了留下去的理由,从今而后惟有把一颗心埋在坟里伴他长眠,老家的一方山水暂时把身子寄托。只是一时没有路费,好在还有那一片林子。除去路上开销,在哥哥身边搭片庵棚的使费,下余的钱大约够娘仨维持三两年,把眼前最艰难的日子熬过去。只要俩孩子能离手,凭自己的一双手,辛苦些,把老家的一片山地开垦出来,想必也饿不着。林子是婚后第一年来时男人栽下的。人家过年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一刻也不闲着,大冬天的,成天光着膀子,挖大坑,浇大水,一个年下,把名下的田地全栽上了杨树。笑着说,现在在外面打工,收种都不方便,粮食又不值钱,栽上树慢慢长,等将来孩子们上大学就不会为钱愁啦!其时她的肚子空空的,还没有果实,但抚摩着他大冬天里赤膊上的汗渍,心里收获般的甜蜜,就低眉顺眼羞红了脸,眉眼里满是笑。他也跟着笑起来说,种子总会发芽开花结果的。男人是舍得花本钱的,施足了底肥,树发疯似的长,几年的工夫竟比海碗口还粗,叶子青绿得泛着油光,风吹过树叶唰唰响。林在而人已亡,梅子望着男人留在世上的惟一功业,假如可能,便是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卖了,也不忍心看着它们转到别人名下。一大片林子,正是生长的好时候,眼见的钱箱子,便是败家子也舍不得卖。 两百多棵那么粗的速生杨加上几十年的土地使用权,三几万块钱等于打折卖,梅子原以为只要放出口风,肯定有人争着买,谁知等了几天,不见半个人影,一打听,原来天成名下的承包地也是和三叔的混在一起的,三叔早指定小屋边上的一块麦地是天成的,林子自然是他的了。把别人的东西公开叫卖,外人只能当把戏看,三叔是敲锣的人,自己是听着锣声跳窜的猴子。 梅子想,三叔应该把圈套做牢实了,争也未必有用,只是心下不甘。正想着,三叔飘飘然地来了,肩上扛半袋面,手里拎半篮子青菜,尽拣人多的地方走,逢人便说:“给俩孩子送点吃的,大人再怎么着,不能苦了孩子。”边说边抖着面袋子晃着菜篮子。 进屋放下东西,梅子转过脸去,他见四周没外人,自顾自地说:“梅子,你就别折腾了,树是天成花本钱、掏力气栽的,连肥料、看管都是天成出的大价钱,外人看着却是我在料理,两家的地搅一起从没分开过,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林子是好林子,谁瞧着不眼红。我算计了,小三儿、四儿办完事后剩不下一分养老钱,我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养老的货,我和你三婶眼见着老了,这片林子就算是我们养老活命的本钱。本来我和你婶子有那几亩薄地,原也饿不着,不打算再昧你的林子,可不留条后路,万一有个啥病啊灾的,谁还能救我们?梅子啊,你也别怪三叔心狠,都是世道逼的,咱不象公家人,有个劳保啥的,自己再不预备着,活得不塌实。也怨你娘家不是本地人。若你娘家是本地大户,三叔也不敢起孬心,明仗你娘家远,来几个人也翻不了大浪花。该说的我都说了,总之一句话,别再瞎闹腾了,再闹腾对你可就不好了。” 果然就不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张秃子来讨棺材钱,梅子说确实没有钱,那人不再说话,扛上锹去了。梅子原以为他大老远由集上来讨帐,必定要磨人,谁知只说了一句话就去了,容易得使人怀疑,看时,却是朝向瘗地的方向,不放心跟着。那人走到天成坟前,略站了会儿,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掂起锹便要掘坟,梅子来不及细想他一个生人何以这么清楚地知道天成埋在那里,发疯似的扑在坟上,两个孩子吓得挤在妈妈身边,哭喊声惊天动地。闲人们潮水般涌来,黑压压的围着坟箍了个大圈子,有滋有味地指点着,好象围着的不是坟而是戏台,他们正评论着演员的表演。七老太颤颤巍巍分开人群道:“他张哥,凡事都有得商量,事儿这样做可有点不道德,从古到今,没见过扒坟逼债的。”“七老太,您这话说得在理,我承认事儿做得过了。但我卖了半辈子棺材,也没见过五”七‘都过了,棺材钱不给的。今儿豁出去了,不给钱就起棺材。“”张老哥,有话好商量,侄儿媳妇年轻不懂事,好歹看着你老弟的面子,多包涵。“正闹着,三叔不知从哪里急急慌慌地跑过来拍着胸脯说,”钱的事包在我身上,好歹不能让俺侄子再见天,你老哥若是信不过,家里还有两头大肥猪,你先牵回去。“陪着笑把张秃子拉走了,路上贴着张秃子的耳朵说,赶明儿好好请老哥喝两盅。 “好!”意犹未尽的人群中传出喝彩,不知是为三叔的义举还是为场中的精彩表演。 梅子从此不再“闹腾”了。 第5章 小屋本来只有四壁,现在多了一堆麦袋子。自从三叔起孬心后,梅子不愿见到他家的人,偶尔路上遇见,周围无人时,彼此陌生人似的眼睛望着别处,各走各的路;若是路上还有其他人,不管梅子看不看他们,他们都会格外热情,老远就开始打招呼——也许有意给梅子留出调头走开的时间,阿宝啊,快过来,三爷兜里有糖;阿贝啊,来,三奶抱,想死三奶啦!……想躲躲不掉,孩子们不理会梅子的心情,听见有糖吃就要,有人抱就咿呀招手,硬是走开,孩子便哭闹,显得梅子蛮不讲理,先是无理取闹,现在又怀恨在心。弄得梅子一出门就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以便在孩子们看见他们之前躲开。他们的“热情”无处不在,全村无人不知梅子为这“热情”包围着,恰象他们希望的那样。 这里的土地自大包干以来没有变动过,梅子娘仨没有土地,但死了的天成和他父母三人名下的三亩九分七厘土地理应由梅子母子继承。那三亩九分七厘土地原本被天成栽上了树,现在躺在三叔的怀抱里。人人都知道梅子应该有三亩九分七厘土地,三叔就从自己麦田里割出长势最好的给梅子,逢人就说,她娘儿们要种地吃饭,我还能不拣最好的给她。三婶埋怨他咋不把孬地划给她,被他狠骂了一顿见识浅。麦子刚熟,别人家还没有收,三叔就收好晒干送过来,依然是逢人就说,天成去了,撇下孤儿寡母的,我不操心谁操心?别人的庄稼还没种,三叔又张罗着种上了:我不操心谁操心呢?梅子满心不愿意,拦又拦不住,愈显得三叔一家人大度,梅子小肚鸡肠。惟有暗自垂泪,想三叔象下棋高手,自己不过枰上的棋子,任他摆布,绝无还手之力。最可恨的是,只要有男人从门前走过,全村人立刻明白无误地知道谁谁在梅子屋里叙话了,叙了五六支烟的工夫;谁谁在梅子屋里里喝茶了,一杯茶喝了两顿饭的时间……间或也有不少女人来闲坐,都说梅子冤,母子们苦,三叔是老狐狸,很陪着唏嘘几声,滴三五滴浊泪,弄得梅子心里痒痒的,泛起隐约的希望,及至稍梢漏出口风,她们便要说,“哎呀,家里两只羊忘了栓了,怕要跑到人家地里吃庄稼被人骂啦!”“啊呀,门忘了锁了,千万别遭了贼!”或是“我的个天,门锁了,死砍头的没有钥匙,进不去屋要闹翻天啦!”……屁股下面安了弹簧似的弹起来,一溜烟地去了。梅子便整日被流言包围着身,“同情”磨砺着心。 梅子目前还顾不上悲伤愤怒,生存是她的第一要务。回原来打工的地方吧,住是大问题,带孩子肯定不让住集体宿舍,租房子租不起,再说,老板不是慈善家,工厂不是福利院,没有老板容忍背着牵着孩子上工的理。回老家吧,假如哥哥还在,肯定要回去了,可现在哥哥没了,房子也没了,地也肯定慌了,穷山沟里,一时半会儿能找到啥活儿呢?哎,无论到哪儿路费都没着落。他爸啊,你现在轻松啦,摆脱啦,却不要难为死我么!儿啊,咱娘仨就象搁浅的船儿,走不动啦,万分不情愿,也只能呆在这儿啦!她明白,人生是一条船,金钱是托起船儿的水,钱的水越深越阔,船儿才能一帆风顺。自己的钱为三叔搜刮罄尽后,自己的船儿便搁浅了,虽然一分钟都不愿呆,却一分钟也离不开。 先要解决屋漏的问题。揭去腐朽的草盖,已经沤得看不出麦草的形状,一抓一把灰,细细的檩条撑不起厚重的瓦片,其实也没钱买瓦,蔺草经沤些,也没有钱买,好在有新收的麦草。麦子是收割机收的,不象原来用镰刀割的,麦草又短又滑,苫不匀停,这边刚苫好,那边又滑了下来,和泥巴整个儿糊了一层,方妥帖了。东山墙裂开条大口子,虽然冥冥中无数次盼望小屋在睡梦中倒掉,一时心下不忍,到底拿棍子戗牢实了。屋里地势低,老泛潮,下雨还一个劲儿往屋里灌水,垫上干泥巴,拍碎踩平,地儿高了,不潮了,鼻涕虫便少些。房前屋后的杂草全割了,高高洼洼的一势儿铲平。小屋还是小得可怜,望去象人住的地方了,好歹有了暂时安放身子的地方。 除了墙角几袋麦子,身边一文不名。几个月来祸事不断,没好好照顾孩子,阿宝又黑又瘦,大大的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鼓鼓的肚子,细细的腿脚,活脱脱的非洲难民像。阿贝原先喝奶水,几个月来忧心劳神,生命之源早已枯竭,挤不出半滴乳汁。饿急了的小家伙咬着干瘪的奶头使劲拽也吸不出一滴水,疼得梅子龇牙咧嘴,想起小时候喂猪的情形,老母猪躺在地上,吸干了乳汁的小猪往往叼着干瘪的奶头死命拽,老母猪一声不吭地由着小猪们,那时感动着老母猪的母爱,同情着小猪们的肌饿,没想到这一幕却在自己和儿子之间上演,人们常说,人的兽性和动物是一样的,动物的善性其实也不亚于人,那么人和动物还有区别么?早先还吃得起奶粉,最后一袋的袋子涮过后,只能喝些面糊果腹。小家伙软软的脖子几乎扛不起头,别人家的孩子满周岁大都会走了,可怜他还不会坐。卖鸡雏的从门前过,梅子商量了好长时间,那人才同意用麦子换鸡雏。梅子想养大了杀给孩子们吃,他们现在就特别需要多补补,只是买不起大鸡。鸡雏儿唧唧叫着,立即成了孩子们的玩伴,真不知有一天杀死它们时,他们该有多伤心。 阿宝和鸡雏玩儿,梅子进屋拾掇东西,一会儿没了声音。西墙根外一条小路,路西就是陡深的池塘,梅子最不放心孩子独自呆在外面。出来看时,阿宝没了踪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先看看水塘,没有冒出水花,心始放下一半。再顺着小路找,两个女郎拿着瓜果边走边吃,阿宝紧跟在后面津津有味地看。大约女郎走过屋角时瓜果的香味吸引了他,梅子喊他回来,他充耳不闻,只顾歪着头看人家一下又一下把瓜果放到嘴边咬,不提防脚下踩空,顺着陡坡滑了下去,半截身子埋在水里,两手攥着茅草,扯着嗓子叫,声音变了调,两脚拼命打着扑通,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泛起朵朵银花。两个女郎轻转柳腰,重启娥眉,看到了稀罕物儿似的,咧开樱桃小嘴哈哈大笑,嘴里嚼烂的瓜果天女散花般喷了一地。梅子赶紧跑过去,和身扑到水里。阿宝原本蜡黄的脸子变成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两手为茅草划出许多血道道。梅子看了一眼兀自笑个没够的女郎,抱着阿宝转身回去了。 再不能这样贫着孩子了,得想法子挣钱。咋样才能挣到钱呢?梅子试着到离家最近的窑场找活干,场主答应得挺爽快,讲定一天三十块钱,工钱一天一结,中午一顿饭,带个把孩子来吃饭也不扣工钱。 梅子牵着大儿抱着小儿去上工,树荫下摊件旧衣服,放阿贝在上面,让阿宝哄弟弟玩儿。阿宝郑重其事地答应了,转眼间忘得一干二尽。一开始挺新鲜的,只在打转儿捉蝴蝶撵蜻蜓,引得弟弟也跟着“咯、咯、咯”地笑,渐渐地不耐烦,老往远处跑。梅子一面干活,一会喊着阿宝别摔倒啦,一会又喊阿宝小心别掉水里啦,一时阿贝又哭了,一颗心不知牵挂多少处。眼下三夏大忙,人们大多在地里忙活,窑场的活又苦又累,轻易雇不着人,场主满心不自在,嘴上也没说什么,打算等农闲了人手好找时再说。就让梅子铲坯垄盖草帘。活儿重了许多,只是不窝工。孩子哭闹时,抽空哄一会儿,别人休息时,再拼命地干,把耽误的工夫赶出来,心里感激着老板的好心。 午饭时,别人都嚷饭菜赖,米粒菜叶鸡蹬似的丢一地。娘们难得的美味,大嚼特嚼。梅子把菜和饭拌在嘴里嚼碎了喂给阿贝,阿贝每每等不得嚼碎就把嘴凑到妈妈下巴下面接着,小眼睛噎得直翻白也在所不惜。老鸟衔食回巢,乳鸟迫不及待拼命伸长脖子大约就是这种情形。阿宝也不时有惊喜发现:“有一根肉丝呢!”“又有一根肉丝呢!”惹得吃饭的人都笑了,梅子鼻子酸酸的。 骄阳静静地绕着树梢转,树荫悄悄地绕着树根转,梅子这边把小儿放在树荫下,那边活儿没干完,又发现他在阳光下晒得嗷嗷叫,又赶紧跑过去挪。大儿倒好,大约饱餐了的缘故,不管晒着晒不着,一直搂着圆鼓鼓的小肚皮“呼呼”大睡。就这么推磨一般,把小儿由树北面挪到树东面,总算熬到了收工。浑身散了架似的,没有一点力气,瘦小的儿子驮在背上压得直不起腰。阿宝精神得象小兔,挣脱妈妈牵着的手,蹦跳着象螃蟹一样横着走。 回到家,强打精神做饭喂孩子,自己已是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一整天身上没断汗,衣服象水里捞出来似的,紧贴着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得梅子不舒服。晚风吹过来,衣服总算干了,结着厚厚的盐霜,全身粘乎乎的象褪过的皮还包在身上,洗个澡该有多好,只是没力气提水。囫囵身子躺在床上,两个孩子不停地挠,伸手摸摸,疙瘩摞疙瘩,象癞蛤蟆的皮,又象嫩黄瓜的刺。黄昏时活儿紧,野地里虫子多。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流出来。他爸呀,你算是轻松了,俺娘们可咋活?你要是活着俺娘们咋能受这么大罪?你咋就这么狠心,弄得我死又不能死活又没法活。……要是我也能得个大病腿一蹬眼一闭,那时节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就一了百了,不闭眼也闭眼了。 第6章 正愁着,有人敲门,梅子想这时候还会有谁来?头重脚轻地挣扎起来,开门看时,依稀认得是村里会计。会计说,现在政策好,种田有补贴,白天忙,没顾得,趁晚上闲给她送过来,原本想通知她到村部拿,怕她娘儿们不方便。她们家三亩九分七厘地,一共补贴四十三块六毛四分,没有零钱,实际给四十三块钱,当然若梅子有五毛四分零钱,他也可以给她四十四块钱。梅子接过四十三块钱,连声道谢,并假意说自己没有五毛四分零钱。会计放下钱不肯走,环视一周没找到板凳,搭讪着在床沿上坐下来。果不其然,昏暗的灯光下,憔悴难掩姿色,眼睛便死命盯着凸凹不平的地方移不开,仿佛热天的狗一样舌头耷拉着伸出老长,咧开的下巴合不拢,梅子的眉毛竖起来。一缕魂魄全给色字罩住,会计只觉骨软筋麻,命都不想要了,哪里管得了许多,禄山之爪不由自主地抓过去。梅子一闪躲开,就手一盆潲水兜头泼过去,厉声骂道:“瞎了狗眼,把你姑奶奶当成了什么人,再不滚姑奶奶可要叫人啦。”会计给潲水浇回了魂魄,拨拉着身上的烂菜叶子,一头走,一头骂道:“装什么假正经,看你逃得出我的手心!母狗尾巴夹得再紧,早晚省不掉被牙狗的鸡巴撬开。” 人们立马知道了会计晚上到梅子家,打着送粮食补贴的幌子送去一大摞钱,梅子迎大爷似的接进去,关着门叙了大半夜话,临走时送出老远,肩挨肩站在塘沿上又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子。 第二天,梅子系了死扣子把阿宝拴在床腿上,揭起旧席摊地上放阿贝在上面,怕他到处爬,拿块浴巾搭在腰间,两头用砖头压住。走的时候,哭声震天,两双愤怨的泪眼勾得梅子魂魄出窍,勾得两腿挪不动。到底还是咬咬牙,硬下心肠走了。 午休时,梅子打了饭回来,匆匆赶到门前,屋里没有哭声,悬着的心放下一截,推门一看傻了眼。阿宝挣开了绳子坐在水盆里,拿瓢往头上浇凉水,正玩得开心,浑身冻得乌青。阿贝倒没有挣脱浴巾,老老实实躺在屎尿窝里,浑身没一点干的,连胸口都是精湿,不明白他是怎么尿的,满头满脸都是屎,站在门口就臭气熏人,两手抓着粘乎乎的东西,甜甜地品着。 好容易洗好刷好喂好,硬硬的嗓子实在咽不下。满心不想上工了,只是舍不得一天的工钱。 晚上回来时,两个孩子老老实实睡着,小脸儿通红,一摸烧得烫手。摸黑去看病,抱了阿贝,阿宝哆哆嗦嗦腿打摽,走不上三两步便要歪在路边草丛里,梅子只好蹲下来,让他两手箍着自己脖子,身子荡秋千似的悬在背上。吃药打针烧褪了,两天工钱去了差不离。娘仨受了两天罪,等于替医生瞎忙活。 夜里下起小雨,窑厂不能开工,暂时给梅子解决了难题。身子乏得要命就是睡不着,听着窗外稀稀拉拉的雨声,想着今后是否还能上工。不上工吧,没有钱,孩子活受罪,上工吧,生活得好一点,可孩子也是活受罪,不上工是孩子嘴受苦身子不受苦,上工是身子苦嘴不苦,委实难两全。但从今天看,没等饿死也糟蹋死了,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嗷嗷待哺? 压倒一切的疲劳倏忽袭来,梅子的愁为雨水涤荡着,终于朦胧睡去。梦中赤裸裸的身子给云水托着,飘飘悠悠地游荡在天地间,不知道往哪儿去也不想知道往哪儿去,落不下来也不想落下来,惟一的愿望就是永远地这么悬浮着。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亮点。真有意思,下雨天也会有星子,她想,也许是鬼火,没有月亮的阴天居然有鬼火就更有意思啦,天道也真错得离奇,事儿都不按谱来啦。 雨水带来难得的清凉,娘仨直睡到快晌午才起来,梅子感到身子清爽多了,身心的浊气和疲惫为清凉和睡眠暂时驱走,忧愁清新地涌上心头。 傍晚,娘仨坐在门里看外面的世界,稀疏而硕大的雨点从苍茫的天幕钻出来,一路直跌下来,撞在地面上,摔得粉碎,落在水面上,砸出一个个水泡,击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前新种的菜蔬生出小小的叶子,给雨点砸得东倒西歪,可人怜的样子。鸡雏们挤在门槛上,阿宝拿细枝条轻轻捅开,雨地里转上一圈又聚拢来。几只精湿的鸭子忙乱地追逐着新水泡,徒劳地想把水泡吞进嘴里,蛐蟮不在地下好好呆着,伸出头来看热闹,为鸭子鹐住颈项,又乔羞作痴地不肯出来,拖成细细的长条。新禾才能没马蹄,遮不严地面,田野里水汪汪的,三两粒农人弓腰曲背,悠哉游哉地排着积水。梅子想,他爸若在,扛着铁锹走在田塍上,也当是这种心情,看他是这种心情,我当也是这种心情,狠心的人啊,你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这一份悠闲的心情,怕今后只会在梦中才有了。 一位远房表嫂来串门儿,以前是否见过,梅子没了印象,窑厂干活时才熟悉的。满屋没个落脚的地方,梅子赧然把原坐着的两块断砖请表嫂坐了,从灶前抓些麦草绾成一疙瘩自己坐上去。表嫂拎来几个瘪桃儿,毛茸茸的挂着水珠,梅子原想等客人走了洗洗再吃,孩子们一下子得了稀世奇珍,等不及,阿贝一把搂过来,使劲儿啃,两条细腿儿狠命蹬着泥地,嘴里“唔唔”有声,细长的门牙把桃儿横七竖八犁出深深的道道儿,一条肥白细嫩的虫子从犁逢里探出头,梅子伸手刚想捏出来,他以为妈妈来抢桃儿,躲闪着放进嘴里使劲一犁,犁出深深的豁口,虫子也被犁进了嘴里,来不及细嚼硬吞下去,噎得直翻白眼。阿宝拿在手里把玩了好大一会儿,闻一闻、舔一舔、啃几口、吸溜吸溜嘴儿,再闻闻、舔舔、啃几口、吸溜吸溜嘴儿,一会儿揣几个在兜里,一会儿掏出来掖在枕头下,过一会儿又不放心,翻出来藏在被子里,几个桃儿把他拾掇得没一刻消停。 梅子自觉脸儿热热的心儿酸酸的。 一场新雨,桃子落了满地,早知多拾些儿来,表嫂一面心里想着,一面假装没看见,有一无二地和梅子闲聊,从天成忠厚能干说到梅子命苦,从三叔从前对天成的种种不好说到目前的可恨和狡诈,从孩子的可爱可怜说到世道艰难,打算陪着梅子笑几声,叹几口气,滴几滴浊泪。梅子早为这样的话把耳朵磨出了膙子心磨出了趼子,表嫂准备好的情没同出来,泪没滴出来,一下子噎在嗓眼里,心里便堵得慌,讪讪的,下面的话便不好引出来,仿佛面和得太硬,拉不成长条,接不下去。但终于说到梅子一人带俩孩子日子不好过。出去找活吧,孩子没人照看,在家带孩子吧,眼见得生活没来源,总不能娘仨干坐着活活饿死。最后拐弯抹角地提到想给梅子介绍一个人,打伙过日子,相互有个照应,又可以帮着照看孩子,这人又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善,知道疼人且会过日子,自己若不是现有个老公摆不脱,早跟那人过了。 梅子的心忽然停了下来,头脑一时半会儿反映不过来,她做梦也不会把自己和再嫁联系起来,印象中自己和再嫁就象伟大领袖毛主席和资本主义一样,永远扯不上关系。并不是梅子封建,非要做什么烈女节妇,她也不认为再嫁可耻,只是自己深爱着那个男人,和他走到一起,便是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他,不掺一点儿杂念。他走了,她的心也就跟着走了,死了的心怎么能再容得下别人? 表嫂任务没完成,走的时候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然而也就说:“大妹子,事儿不急,你再好好想一想,嫂子也没啥恶意,还不是为着你们娘儿们好。” 梅子斩钉截铁地说:“除非他爸活转来,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第7章 又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刚刚儿种上庄稼,正想着盼着,可巧儿就来了这么一场透雨,不啻下在农人的心头,原野里一片新绿。无数的希望便为这水灵灵嫩生生的新绿所催生。雨水不仅洗净了大地,而且把天空涤荡得纤尘不染,凉风送来新苗的清香,梅子心头生出莫名的希望,一团明晃晃的幸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着她,生活明天就会变个样子,也许马上就会好起来,这是好久以来心头第一次升起希望,只是这种希望就象少女第一次怀春,一时间脑海里的对象清晰得仿佛抓得着握得住,一时间又一片模糊。 梅子为莫名的希望鼓动着,幸福凝结成一点,云里雾里向她招手。 梅子迎着清亮亮的朝阳,快步走到村长家。村长大人难得没有外出,站在门前听喜鹊叫,喜鹊叫得响而且脆,心里喜庆得无处抓挠,不知有哪个倒霉鬼送上门来。村长大人一向烧香拜佛祈求人家倒霉,只有人家倒霉了,才会求到他门上,而一般人是不愿和倒霉鬼打交道的,光凭这一点就足见村长大人的高明处。 村长大人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新洗的,也许是刚抹过头油的,反正是湿漉漉的头发,笑吟吟地问梅子贵人踏贱地有何贵干。梅子记忆中不曾向人伸过手,哪怕一分钱的东西也是自己的力气换来的,虽然眼前的村长大人不是人而是公家的化身,也是羞怯怯的,红着脸说不出话,憋了好久,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家里很难,难得很!房子没了,钱没了,林子也没了,啥都没有,孩子小,脱不开手,没法儿挣一分钱。孩子瘦得可怜,阿贝路都不会走……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村里能不能给些救济。” 村长见梅子脸憋得通红,知道是没求人办过事的,可惜了一幅脆生生的俏模样,一脸的忧愁象蜜一样滴在心头,把人的心都融化了,恨不能一把搂在怀里硬邦邦地顶进去,方不枉费了这无边夏日的良辰美景,方不辜负了天造地设的一副臭皮囊,不过前面说过了村长大人一向是高明的,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大鱼得慢慢钓方不至于脱钩,弄得没法收拾。依旧笑吟吟地说:“救济呢,这个救济么,村里是有一些的,只是乡里给时都是按人口分的,你的户口没转过来,哪里有你们的救济呢。” “救济多着呢,不拘从哪里抠些出来,救救她娘儿们的急。”村长太太接口说,“娘儿们苦到了这地步,谁还好意思一针顶一线的。” “你想我挪用救灾物资啊?上面分得好好的,签对签号对号的,万一捅出来,吃不了兜着走。这是政策,是高压线,触不得,你当老母鸡钻进园子鹐菜呀!你当狗儿吃了猪食呀!”村长冲太太怒吼着,随手将梳子掷过去,太太低头躲开,嘴里咕哝着听不清的话清理猪圈去了。仿玉的梳子迸在地上弹起来,断成两半。 “不过,村里没办法,可以找乡里嘛,乡里救灾物资多,余地大。毕竟是社会主义新社会,正赶上大建社会主义和谐新农村,没有看人饿着的理儿。”村长大人掉过脸来,还是笑吟吟地说。说完又翻出纸笔,为梅子写好申请救助的报告,签上村委会的芳名,盖上红彤彤的大印,并热情地告诉梅子应该到什么地方找什么衙门。梅子很感激地接过来。 假如梅子知道了自己的户口没转过来,但丈夫和公婆的也没有注销,活着的娘仨领不到急需的救济,死了的三口人却替别人领着救济时,会有何感想?不过梅子到死都不会知道,其他人也不会知道,就象村长设计的那样。 梅子走后,夫人挨了村长大人好一顿训:“妇道人家见识浅,白做了这么多年村长太太,脑子长在脚跟上啦!若是都那么容易把事给人办好了,好处从哪里来?这一份家业从哪儿挣?没有了好处,这个官儿做着还有啥意思?做个平头小百姓有多好,不操心不着急,还不用勾心斗角,真是!”训话后村长大人看了好久老鸹窝,心想假如开元盛世没有杨贵妃何来安史之乱,咸丰早杀掉慈禧哪里会有垂帘听政,最可笑董卓,为了貂蝉竟弄得爷俩反目,把一个享不完荣华富贵的性命弄丢了,彻底弄明白了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在他以后的宦海生涯中始终不渝地贯彻之。同时了悟了做官的最高境界,好处要想方设法让别人心甘情愿地送上门,而且在挖掉心头肉做成可口的鲜汤端到你嘴边后还感恩戴德。为了达到这一最高境界,今后一定要刻苦努力,要象梅兰芳先生唱京剧一样,把艺术淬砺得炉火纯青,滤去任何生造的痕迹。 梅子按照村长说的找到乡民政所,推门进去,一个人,说是人,是梅子个人看法,准确说是一堆肥肉摊在椅子里,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官仓硕鼠的样子,两腿翘在桌子上,赤裸的脚丫子油光光的散发着嫩蒜瓣腌久了的气味,几只苍蝇在脚趾逢里来来回回地爬,有时“嗡”地打上一架各自散开又聚拢来。浓烈的气味加上乱爬的苍蝇,勾引得梅子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漾。那人把一本书盖在脸上,书名为扶着的手遮得看不全,从手指逢里依稀露出“先进性”、“读本”等字样。那人一会儿掀起书扫几眼,一会儿闭上眼睛嘴里念经似的咕哝几句,一会儿瞪大眼睛研究天花板。梅子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一头肥硕不亚于此君的蜘蛛从从容容地在天花板上结网,旁边几头黑得发亮的绿头苍蝇一动不动欣赏着,也许是在督战或监工,它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正在督促蜘蛛编织埋葬它们的坟墓,那张网就是等着它们把头颅伸进去的绞索。苍蝇能在网边与蜘蛛和平共处,不能不作为稀奇来欣赏。蜘蛛和苍蝇都养得远较别处肥大,说明我们福利衙门的福利有多么好,不仅福德及人而且泽被苍生。梅子不敢扰人雅兴,又怕他会周而复始没个了结,正忐忑着,忽见他圆滚滚的头颅抝下去,抝下去……鼻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齁声,压在桌子上的腿脚向桌边拖过去,拖过去……终于从桌沿滑下去,就势儿卧倒在地面上,齁声越发惊天动地。 梅子走过去轻声唤道:“醒一醒,醒一醒……”那人死过去似的没有一点反应,想唤得大声些,求人办事,心下又不敢。想着家里两个孩子怕不要闹翻天,又临着深沟陡坎,这里没有一点办法,直急得眼泪汪汪。电话铃忽然嘟嘟嘟地响起来,那人雷击一般一骨碌爬起来,闭着眼睛准确地一把抓起话筒。 那人坐在梅子为他扶起的椅子上,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手揉着刚才磕在桌腿上碰破了皮的迎面骨,揉够多时,返魂似的回过神来,猛可里发现梅子立在眼前,吓了一跳,颇有些惊恐地问:“什么地干活?” “我们家里很难,难得很!房子没了,钱没了……” “又不是听大鼓书,说那么多干吗?有证件吗?”梅子才说几句,那人听得不耐烦,赶紧打断。 梅子双手递上村长亲笔写的报告,那人只扫了一眼落款说:“对你们村的救济早就划拨到村里了,有困难村里说,民政所不直接对个人发。” 梅子说,找过村里了,村长说不救济外地人,叫来找乡里,写好了这封报告。 那人又看了一遍报告说:“上面也没给民政所救济外地人的钱。你这事儿应当村里负责,一级政府一级事,各负各的责任,我只对乡里负责。他村里多大的权力,管得住我?倒把责任往我这儿推。推责任的事儿谁不会。看你怪老实的,实话告诉你吧,这种报告一文不值。不信啊,报告谁不会写,你要是想要,我替你给县里民政局写几封。另外我还可以在你这报告上签上”经查救灾款物已拨付到村请村里妥为安排。‘就把事儿给你推回去了。我是看你可怜,不想让你来回空跑。哎,真是个老滑头!“说完把报告还给梅子。梅子不肯接回报告,似乎只要不接回报告,就还有一线希望。溺水的人抓住稻草未必有用,但只要手里攥紧稻草,就还有挣扎的余地。那人瞟了梅子一眼,也许只是瞟一眼空气,随手把报告撂在桌子上,轻轻一撂,彻底断绝了梅子的希望。端起茶杯品起来,不似却胜似大清帝国官场上的端茶送客。梅子满心愤怒,却又舍不得离去,还想说些什么,他又认真研究起书和天花板来。这回手指遮得更严实了,只露出”先进性“三字,梅子不明白”先进性“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那是一本什么宝典要他那么费力地去研究。 捧圣旨般捧来的报告竹篮打水一样地结束了,不,还不如竹篮打水,因为竹篮打水虽然是一场空,篮子毕竟会沾些水。 回来的路上,依然天高云淡,风凉水快,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大地,路边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鸟儿脆脆地欢叫着出没其间,梅子心中只有翻滚的乌云。身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自己明明是这社会的一分子,只是因为一纸人为规定的户口问题,被这社会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第8章 傍晚,表嫂又姗姗地来了。 落日竭力发出最后的光和热,表嫂虽不似吴牛般畏日,然身宽体阔,接收光热的面积大,加之爱把硕大无朋的屁股三步九摇,一路扭捏下来,便如杨妃滴翠亭戏蝶一般,禁不住臭汗淋漓,蠢喘粗粗。幸而柳腰(此柳系千年老柳树的柳)久经考验,不曾把肥臀甩出体外,也幸而早收割了,嫩苗尚未高壮,否则狭窄的乡间小路盛不下她超宽的幅度和剧烈的摇摆,路边的庄稼难保不遭殃。 梅子想,论起说谎的本事和老脸皮厚,世间除了官僚政客,大约没有人能超过媒婆了,譬如说吧,官僚政客们无时无刻不在说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话,而所做的无不是人民全心全意为之服务,无怪乎戏台上奸官和媒婆的鼻梁上都要给涂白。人们提起来,总会邹起眉头或嗤上一鼻,似乎非此不足以表现正义感。但若论起为祸,媒婆差得远了。媒婆不论怎么折腾,充其量至多不过为害一两个人,而做官的为起害来,大者数省,小者也到县到乡,那要害着多少人?媒婆无论如何只能算做小巫婆,比起官吏偷盗国家,媒婆顶多在衣服带子上扯了几绺线。便如自己吧,不论表嫂图个啥,大不了娘卅遭殃,但若那些自己求过的为官做宰者中有一个象他们嘴上说的那样,不求他们时刻而是有一忽儿心中装着小百姓,不仅自己娘卅这会儿不会遭这么大的罪,其它那些和自己一样的人也都好过得多。对于媒婆的一切口诛笔伐,实在没有必要。还是做官好啊,有着多得修为如菩萨神佛也要动心的丰厚红利,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官儿和媒婆多半是同一个师傅教的吧?要不官儿在最关键的时候敲你一笔,媒婆在最难过的时候把你心头插上一刀时,都不会眨一下眼。 表嫂这回把那人买给孩子们的零食掉包时心里塌实多了,不象上回那样悬着了,饿死鬼一样的孩子,见啥都希奇,没必要糟蹋好东西。所不同的是这回拎来了一大包,桃子上面的毛褪尽了,更现出一副干瘪相,孩子们还是见了奇珍异宝似的,梅子还是有些儿脸热热的心酸酸的。表嫂开始和梅子简单慨叹一会生计的艰难,就象官员们做报告时开头先搭个高举某某旗帜、为了人民的利益等类的过场后,便直奔主题:“人活一世图个啥,还不是图个好吃好喝,活得滋润。到咱们这个年纪,还有啥盼头,左不过盼孩子们好。你说天成对你好,你想一辈子守着他,甘愿吃苦受罪,这没啥好说的,但不能让孩子们也跟着吃苦受罪吧?说到再嫁,又不是啥不光彩的事,娘儿们日子没法过了,找个依靠,图个孩子有个落脚点,谁能说三道四?看看人家的孩子比比咱家的孩子,我就忍不住眼泪。”拿衣角擦擦未必有泪的眼角继续说,“大妹子,不是我说你,你也细细地瞧瞧,还有谁象你这么守着?这个世道笑贫不笑娼,看看村里那些年青姑娘,别管在外面为倡做鸡或是做三奶五奶,只要雇得起小车,当然最好是自己开着小车回来,腰包鼓鼓的拎着大包小包,谁不姑奶奶似的接着敬着,至于在外面做什么,谁心里不明镜似的,只没有人去提,因为人家有钱。看看你娘儿们,心气儿上去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焦头烂额的,走到谁跟前不矮三分。找个好人家,两个人齐心合力挣些钱,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把孩子们养得白白胖胖的,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不用这么苦熬着,花儿似的一个人,在谁面前不把头抬得高高的?到那时,心里说不定有多感激我呢!”见梅子不搭茬,转又说起那人的种种好处来,一直没结婚,知道钱中用,手头颇攒了几个钱,孩子过去吃不愁穿不愁;年龄大是大了点,大些儿好啊,知道疼人,其实也不过四十多岁,只比梅子大了十几岁。那人叫瘦老李,就是那个在窑厂上火辣辣盯着梅子,长得象螳螂似的人。梅子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眼泪一行行连着一串串地落。表嫂心中暗暗欢喜,然而也陪着很流了一会儿不存在的泪,才一摇三晃地款摆着磨盘般的柳腰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深夜,孩子们睡熟了,梅子来到男人坟前,坟上还散发着新土的气息,和身扑在坟上,脸贴着泥巴,嘴咬着新发的浅草,右臂环抱着坟头,左手撕扯着头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哭了许久,浑浑噩噩中,只觉脑袋“喀吧”一声炸响,眼前射出一道白光,化而为幕,霎那间笼罩了一切,坟茔树木原野失去踪影,天地间惟余一片惨白,把一具肉身幻作飞天,荡悠悠失了所在。茫然间,前面有人冉冉向后倒退着,定睛看时,仿佛天成,死命撵上去,不是他是谁?一袭白衣裹住身体手脚,只把脑袋露在外面,呆呆地看着她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没烦恼;急不着,心不操,死了多逍遥;早也好,晚也好,早晚免不了。”心下恍惚明白,大约碰见了他的魂,想不起害怕,扑过去紧紧搂住了,打算一生一世地搂着,天成流水般从指缝间漏出去,飘向远方,越来越大,越来越稀薄,脸上的眉眼模糊了,飘摇的身子散了,风儿一样散了,不留一点痕迹,白光倏忽消失,天地间一下子露出本来面目。一阵风吹过,一股清凉钻进脑海,梅子的魂魄回到身体,细看时,还是趴在坟上,手搂着坟头,心想这是他的魂在招我,其实你不招我又何尝不想去,只是两个累赘你让我往哪里搁? 幽暗的星子模糊起来,树木显出轮廓,黑暗渐渐隐迹,光明渐渐升起,草叶上挂着的露珠显出晶莹的亮色。该回去做饭了。起身时,传来一声悠长的太息,断不定从哪里发出来的,只觉得近得象发自耳畔,远得象来自天边,高得象起自半空,低得象出自地底,空灵得象一缕晨雾,深邃得象先知洞见灾难的目光,举目四顾,人迹皆无,一阵旋风绕着梅子刮了数匝,轻飘飘地越过田野消失了。让你寂寞啦,不是我狠心抛下你,总要先顾活的,梅子一路想着走回去,玫瑰色的晨光撒满大地。一夜的露水把衣裳紧贴在身上。 无风不起浪,有风当然要起浪了,表嫂来梅子家坐了两回,全村人除了梅子娘仨外,都知道梅子奈不住寂寞要再嫁了。三叔把谣言传播到自己信以为真后义愤填膺起来:“可怜天成啊,坟上的土还没晾干,草还没长满,人就要走了。咋就不能多守几天,好歹盖盖脸。不过梅子是个好孩子,准是那骚货出的见不得人的馊主意,这阵子老往梅子那儿跑,就知道没好事儿,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表亲,从今儿起没了这门亲戚。瘦李子胆敢踏进咱庄半步,小心他的狗腿!小三子啊、小四子啊,你们可给我听清了,他这是把咱死了的天成再往死里糟蹋,只要他踏进咱庄,哪条腿进的,卸下哪条腿,出了事儿你爹我扛着,拼了坐牢也不能让他好过了。唉,总要脱了热孝吧。真要走,咱也拦不住,只是孩子是咱秦家的后,大人走可以,孩子得留下。”最后一句话三叔没想好就说了出来,后悔得了不得,倘梅子一甩手走了,抓住这句话把孩子留下来,倒不好收拾了,大大的不妙啊。古语说得好,活一辈子学一辈子经验,到老没学全。没想到活了一大把年纪,还说出这么欠妥当的话,尽顾着义愤填膺,就忘了后果有多么严重。幸而后来梅子没有较这句话的真,否则他家的——应该是梅子的墙壁说不定不被他悔恨的头颅撞穿。他悬着的心很久以后才放下来,也幸而他的心脏好,没有悬出心脏病来。 梅子感觉头上没了青天,东西霸占了去,还想落个好名声,也罢了,我也放手了,不跟你争了,还这么深仇大恨似的。睡觉时难道就没摸过心坎儿么?何必为了证明自己是好人,就无中生有把人这么作践。真是心里活动,也罢了,没有起过一刻再嫁的念头。已经把人扔井里了,投了石块,还非得把盖子也盖上。 瘦老李很是惊慌。不就图个热炕睡吗?卸掉腿的风险实在不值得冒,怎么盘算怎么划不来,就和表嫂说:“算了吧”。表嫂鼻子里不慌不忙地“嗤”了一声,胸有成竹地说:“哪有那么严重!”做媒的大鲤鱼还没吃够,谢礼还没收齐,表嫂哪肯轻易罢手。 第9章 吃过晚饭,月亮照常升上来,亮晶晶的。月光真是好东西,远的近的都看得见,就是看不清,因而就有了种朦胧的美,好比官僚老爷们,不管私底下如何肮脏见不得人,远远的在台上看起来无不美仑美换奂,不象日光,把一切都照得分明,跟黑暗结着仇怨似的。表嫂前面一摇三摆地走着,瘦老李拎着大一包小一包的,缩头缩脑地跟在后面。表嫂走几步停下来催一回:“只管放胆子走,包管伤不了你一根毫毛,别说卸腿啦。那一家子人的胆子有多大,我还不一本清帐,不过欺负欺负孤儿寡母的胆儿。”一路上催寡妇上轿似的催了无数回。瘦老李想梅子那儿还没有一点余地,这么折腾即便没有风险也划不来,鬼迷心窍听表嫂的话买这么多东西,若将来捞不着梅子,可不十足的肉头加冤大头,磨磨蹭蹭提不快脚步。 到了门前,瘦老李扯着表嫂的后襟不让叫门,被表嫂狠踹了一脚。三叔瞅见包,眼里放出光彩,白日的豪言壮语和满腔愤怒为清凉的月光也许是礼品滤去了烟火气,笑眯眯地引着瘦老李到堂屋里坐。三叔近日挺闹心的,原因是他听说梅子的哥哥死了,作了那么多秀就是为了防他来闹腾,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会死得那么快,早知道他会死得那么快,也不用白浪费那么多钱,白作那么多秀了,孤儿寡母的又没个靠山,明了霸占谁又能说个“不”字,原来以为花的是天成的钱不心疼,但现在那些钱明明是自己的了,算计了那么久,倒算计去了许多钱。恼恨着老天不长眼,心疼着自家的钱,想着羊毛出在羊身上,盘算着怎么样能从梅子身上再弄些钱出来,无奈扳断了手指,实在找不着下手的地方。这会儿瘦老李间接地替梅子送上门来,三叔内心怎不暗喜若狂,端茶递烟,殷勤得象哈巴狗,一时间忘记了竹杠越是拉长了脸才越敲得出油水,事后想明白了,直到蹬腿翘辫子还在后悔没把握住好机会,以至于后半生没有大富大贵。瘦老李受宠若惊,趁热打铁,空口许了好多项。 三婶领着表嫂到楼上卧室唠嗑,表嫂见了宽大柔软的席梦思,晶莹剔透的吊灯,心想老家伙哪有闲心闲钱治这东西,多半是梅子的家什,便宜了老东西。这样的房子,这样的装饰,这样的摆设,全村再找不出第二个,怪道老家伙动心,梅子一脸倒霉相活该受罪的命。啥时候有这样的好事儿落在自己头上就是砸个半死也阿弥陀佛。三婶见表嫂不住眼地看且嘴角老撇着,脸上有些挂不住,然而心上想了几想,也就自然了,看着表嫂渐渐转为欣羡之情,自豪感随之溢满全身。娘俩有天没日地闲扯,直扯到月上中天,透过落地窗泛着幽幽的光,楼下瘦老李一直不见动静。表嫂挂念着家里喂的畜生该添夜草了,下楼催促正把手拍着三叔大腿嘴角夹着白沫的瘦老李,瘦老李虽然口里叫着“三叔”,但看那样儿,他是十足的三叔,三叔倒象嫡亲的侄儿,把胸脯拍得山响:“事儿包在我身上。”三叔依依不舍,出门送了老远,直到挺着鸡胸叠着瘪肚的瘦老李“留步吧、免送了”说了好多遍方停住不送,犹弓腰点头挥手说“一路走好”,目送他们消失在夜幕里。忽然醒悟至今还没有准备卸人家腿的工具。 瘦老李回去后兴奋得睡不着,此行不虚,腿是明白无误地将永远长在自己身上了,亲事玉成虽无十成把握,但总算消除了外来阻碍。只是有一点,原来称兄道弟,今儿三叔长,三叔短地叫得吃了大亏,最可惜的是那么多东西,既不是亲媳妇,又不是亲闺女,凭什么送给他,倒进圈里喂猪也多长几斤膘。表嫂回到家,男人陪着小心劝她莫作孽,刚说了半句,被她照脸直啐了好几口。 第二天,三叔便改了口:“婚姻自由,谁好意思和政策拗着干。政策是好政策,咱都懂,只是一时想不开,可想不开归想不开呀。再说啦,一个女人带着俩孩子,日子确实没法过,咱家日子紧,也不能多帮她娘儿们。看着娘儿们受苦,我这心里也不是味儿。”边说边揉揉眼圈,似乎不揉揉,那里真会滴几滴浊泪。“地边儿邻居,知根知底儿,瘦李子人长得不咋的,可心眼儿好,疼小孩,只要孩子们不受罪,咱还能说个啥?孩子们好,天成地下也会跟着高兴。人说呢,”宁拆十座桥,不散一门亲。‘总盼着娘儿们好!只是一想到天成,哎……“这回真流了几行泪,想想亲侄儿的身后被自己害得如此凄惨,再不流几行泪,怕老天爷也不放过自己。 在三叔一家人的暗中努力下,全村无人不知梅子不仅要嫁人,而且耐不住寂寞,暗中早勾搭上了。 晚上有人轻轻敲门,梅子从睡梦中惊醒,颤声喝问“谁?”,敲门声嘎然而止,没有人应答,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梅子紧攥着被单,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任何是好。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手攥酸了,心提痛了,门外的呼吸变成喘息,长长地喘口气,门似乎被推动了,大约要破门而入了,梅子松了被单,抓起枕下的短棍,原本是为着对付蛇蝎的,没想到在人身上派了用场。喘息声消失了,响起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汗水湿透了衣服,梅子瘫软在床上,再也睡不着,呆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直望到晨光透进来。 早起开门,窗下鸡窝被打开了,鸡雏一只也不见了。可怜阿宝成天拿了小盆,边喂边嚷杀鸡吃了,吃鸡大腿了。眼巴巴长到斤把重,想着过几天再大一点杀只给孩子们尝尝鲜,谁料竟被人一锅端,一只也没留下来。阿宝端着盛满瘪麦的小盆,坐在门槛上倚门抹眼泪,阿贝爬到鸡窝边,头伸进去拔出来,拔出来又伸进去,拿棍子往里捅捅,仰脸问妈妈:“西呢,西呢?” 以后形成了习惯,每晚都有人三番五次敲门,梅子每晚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有时白天有个啥响动,也要惊恐四顾。有一晚来人竟使劲推门,朽门经不得几推便闪出一条缝,一颗头颅从缝里伸进来。梅子抓起枕下的短棍高高举起,对着头颅厉声说:“再不缩回去,就把它敲碎了。”头颅缩了出去,传来低低的咒骂声:“妈的,他们都能来,怎么我就不能来?有好处也该大家都沾些,惹火了说出来大家都不好看。骚气熏天的骚寡妇,不想下水就别湿鞋!好不好,一把火烧死你。” 梅子一向名誉看得比命重要。寡妇门前是非多,自打来这儿,就格外注意,轻易不和男劳力说话,哪里想得到,自己好端端的名誉就这么给毁了。自己低头做人也罢了,害得孩子将来也跟着直不起腰。要是能死掉该有多好,就算随他死了罢,随便找个男人,给孩子们遮些风挡些雨。 梅子告诉表嫂同意了,表嫂喜出望外,兴冲冲地问梅子要多少定钱多少彩礼,坐汽车还是雇花轿。 梅子霍地站起来:“我梅子不是淫贱无耻之人,当初跟了阿宝的爸,我真心和他好,他也真心和我好,我们铁了心过到老。谁也没他对俺娘儿们好,他到死心里想的都是俺娘儿们,为着俺娘儿们将来不饿着,为着俺娘儿们不至于人财两空,得了病不去治,还一个劲儿辛辛苦苦赚钱,直到吐了血隐瞒不住。不是他,谁愿意为着俺娘儿们少活几年?他想着俺儿娘们房子有了,钱也够一阵子花的,还有一大片树,他便是走了,也稍微放心些。谁料老天爷不长眼,人不长良心,俺娘儿们现在房子没了,钱也没了,树也没了,害的俺都这样了,还要作践俺,挤兑俺,把人作践得不如畜生,做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俺前世作了什么孽,要受如此的魔难?非得逼死俺么?不是孩子小,十条命都丢了,还用得着这么逼!他死了的爸呀,你可睁开眼看看,看看这朗朗青天,荡荡乾坤,谁做的这等欺天没良心的事,可别让他不遭报应!那一干人,你欺负俺孤儿寡母,还算不算个人?不是万不得已,咋能想着嫁人?既然嫁人,就对不起孩子的爸,哪里还讲什么定钱彩礼,什么汽车花轿!话先说这儿,不为着孩子,我是死都不会再走一回子。表嫂你说的那个人我认都认不清,不管他是老是少,是穷是富,是瞎子还是瘸子都无所谓,横竖一样,他得对俺孩子好。他若对孩子不好,别怪俺将来不好好儿跟他过。” 表嫂怔怔的,心下也觉着可怜,然而也就说:“嫂子也知道你心里苦,嫂子是真心佩服你,但既已到了这份上,啥都别说了,好歹要他几样。” “大多东西都没了,还要个啥,啥都不要。”梅子说,“那人若真觉得过意不去,给孩子买几袋好奶粉,俩孩子一人做件新衣裳,俺和他爸的鬼魂都感激不尽。”说完,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流得怀里的阿贝跟水洗似的。 晚上又到坟前哭,哭够了恨声说:“他爸呀,俺是对不起你了,有多少不是我梅子都领了,早晚总有地下见面的时候,那时节任你怎样责罚,眼下只求你地下有知,保佑咱孩子们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先把誓说给你,你对我多好,我知道,我对你多好,你也知道,你死了,我不过是空心的树。等孩子们成了人,成了家,天大的荣华富贵我也不会让你在地下多等一天。在我心里,咱们的爱是任谁也攻不破的堡垒,你在下面安心等着吧,就当我出门倒垃圾,门外顺便看几眼风景,一晃就回来。” 表嫂送来几袋奶粉和新衣裳,第二天就领着梅子嫁过去了。 三叔难过了好长时间。暗中活动得那么带劲,满以为瘦老李会重重有赏,谁料连那晚许的项都没捞到手,真是世风日下啊。 第10章 瘦老李家住邻村,站在东墙根,顺着表嫂指点的方向,越过一大片青绿的庄稼地,能看见他家屋后的老树,树梢上高悬着的喜鹊窝,显出黑黑的一点。表嫂言不由衷地说,喜鹊窝可是个好物儿,梅子这一去必定象喜鹊一样站在了高枝上,将来必定财运两旺。梅子想,若有喜鹊那样的翅膀,早远走高飞了,没有喜鹊的翅膀,未必不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凝望着孩子们和自己今后生活的地方,奇怪何以没有一丝一毫的归宿感,只觉心头一片茫然,就象那高高的树梢间依稀的晨雾一样。甜蜜的羞涩、莫名的喜悦、美好的渴望、难抑的躁动,一切即将成为天成新娘时的心情,今天一概没有,所有的只是一潭死水,和水面上偶尔漂过的恐惧,那潭水明明清澈见底却偏偏望不见底,身子的船浮在水面上,船舷和水面处在同一平面上,微风细浪乃至于一个喷嚏的重量都能使水面越过船舷让船儿沉没,人在这样的船上心子哪能有一刻安放得妥帖。 三叔本打算领着一家人来送送,乡邻面前落个开明的好口声,又怕万一梅子说些言语下不来台,掂量来掂量去,两般相较取其轻,就把伸了一半的头缩回去。过后一想,不送才是最英明的决策。送,不能白送,总要拿出一笔心惊肉跳的彩礼;不送,不仅彩礼免了,而且显得自己对于侄儿尸骨未寒侄媳妇就急于嫁人是充满愤怒的,证明自己的道德是高尚的,也显得自己对死去的侄儿是有情有义的,骗占了侄儿房子、钱财、林子的说法纯粹是一派胡言。英明啊真英明,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一想到自己曾经做出过这么英明的决定,就会在睡里梦里笑出声来。只可惜此事似乎有些龌龊,不足为外人道,不能和别人分享喜悦也引不来赞誉。假如能吹嘘一翻后,有人拍着自己的肩头翘着大拇指说:“老秦,你真高明!”那种满足感该是多么强烈! 其余的人跟梅子没什么情义,也没什么仇怨,想过来看看热闹兼笑话,又因为没送贺礼怪尴尬的,没好意思过来,远远地立在自家门前笑嘻嘻地观看,但心下也就有些遗憾,因为实在没有值得观赏的地方,既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吊不起她们热切希望被吊起的胃口。 表嫂给了两百块钱的贺礼,梅子不要,表嫂说:“总算是出嫁,一份礼收不到不吉利,别管多少,图个彩头。”这是收齐所有事先讲定的谢媒后,今早新添的条款:“人家是出门子,喜事一场,总不能不出手吧,白跑腿不说,还好意思叫我倒贴!”瘦老李一时明白这钱是从左手递到右手,一时又明白右手的钱未必会再递回左手,不愿意掏,表嫂端起茶细品起来,瘦老李的汗水漫灌遍全身,终于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哆哆嗦嗦掏出三百块钱。表嫂于预期的利润之外,又多收入一百块钱,无利不起早,都市场经济了,除非傻子,谁还肯白忙活!过后很后悔,埋怨自己不该头脑发热出彩礼,讲什么信誉,白损失二百块钱,全昧下来谁又能奈何。瘦老李当晚问知此情,奈何钱已经进入了别人腰包,只能重重吐一口饱含烟味的浓痰,诅咒几句世道人心。 梅子把床上的席子翻过来,关上门锁好,钥匙挂在门鼻上,回身堵住空空的鸡窝。小小的菜园因为瘠薄显出萎黄的颜色,几棵狗尾草窜得老高,弯下身子薅在手里,看了一眼,丢在地上。屋顶泥缝里生出几棵麦苗,柔弱得禁不起微风,天时不可违,这几棵生错了时间和地点的麦苗,无论怎样努力,注定只会在光阴的流逝中凋零,决不会有开花结果的时候。望着小屋冥想一会儿,一扭头走了。表嫂原担心瘦老李事儿办的不够意思,一件天大的喜事竟是空手拿白鱼,怕梅子不依,又怕她到坟上哭,自己一个人没法收拾,及至一颗心放下了,反觉着不过意,劝梅子哭几声,新人出门子不哭不吉利。梅子浑然置身事外,仿佛出嫁的是别一个自己,和自身没有多大的干系,听表嫂劝她哭,也觉得似乎有哭一场的必要,只是鼻子酸酸的,眼窝干干的,已经流了太多的苦水,身体里的汁液象被榨干了,不想再流那想流也流不出的眼泪了。 于是在仲夏的清晨,小小的队伍出发了。没有长长的车队,没有漂亮的伴娘,也没有华丽的嫁妆,更没有欢庆的气氛,所有的只是高远的流云,单飞的鸟雀,泪珠似的晨露和惶惶觅食的野狗。表嫂既是媒人又是唯一来宾,望着冷冷清清的队伍,心里竟难得有些伤感,哪里象是出嫁,说是逃难还确切些。这倒暗合梅子的心意,反正就那么回事儿,悄悄的过去就完事儿了。阿贝伏在妈妈背上,把口气哈在妈妈的后颈上,玩得很投入,阿宝逐着蜻蜓,掐路边的野花,偶尔惊起一两只野兔,倏忽间不见了踪影。四个人在浅黄淡绿的原野上,拖出三条细长的身影。 走在窄窄的木板桥上,清浅的河水映出短短的影子。梅子知道脚下的小河是两村分界线,过了这条河,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水缓缓流向前方,梅子希望它能流过自己的头脑,带走一切记忆,但愿今后除了给天成上坟不再走过这座桥,回头望望,身后的一切都笼罩在雾隐隐的朝阳中。 过了小桥,传来聒噪的喜乐。瘦老李送了半辈子人情,意想不到今日有了回收的机会,怎能不大捞一笔,摆了一院子酒席。梅子似乎没想到这一层,然而也没搁在意上,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随他的便吧。 满院子吆五喝六,梅子坐在所谓的新房里,俩孩子初到生地,偎着妈妈的腿一动不敢动。梅子感不到饿也觉不着饱,看着孩子们眼巴巴盯着窗外的席面,有心言语一声,又怕人家将来不待见,盼望着有人能给孩子们送碗汤水,直盼到日头斜挂在西边的树梢上,孩子们把手指头嗍了无数遍,客人们东倒西歪地散去也没盼来半个人影。瘦老李忙着收钱算帐,人们忙着吃喜酒,谁还会想到屋里还有个新娘子和新娘子的儿子!表嫂呢?货到地头死,新娘子进了门,媒人就成了已卸磨的驴,再不可能有丝毫的好处了,安心吃到醺醺然后款摆着去了,连招呼都忘了打。 席散了,瘦老李忙着归还借来的桌凳碗盘,梅子赶着帮忙收拾,瘦老李颇感意外,还是新娘子呢,挺勤快的,心下暗喜。见阿宝歪着头捡桌子上的剩菜吃,心头有些恻然,尽顾着收钱劝酒,忘了招呼娘仨:“厨房里还多着呢,等会儿让妈妈做新鲜的。” “啪”,瘦老李拉下电灯开关,“唰”,一片光明。为着白炽灯光带来的惊惧,阿贝吓得把头埋进妈妈怀里,阿宝呆呆地立在当地,愣愣望了半天,忽然找回丢失的魂魄,拍手跳跃:“电!是电,那是电!妈妈,有电啦!贝贝快看啊,有电啦!”在电灯的照耀下,一切都显现出光明的色彩,孩子们仿佛一下子掉进了童话世界幻梦天堂。十五瓦的电灯在司空见惯的人看来,不过昏黄一片,但对于久经小屋黑灯瞎火的孩子们来说,却不啻从茹毛饮血时代一下子进入文明世界。阿宝这儿踢踢那儿摸摸,阿贝睁大眼东瞅瞅西望望,一切都那么神奇,一切都那么华美,一切都那么新鲜,其实也就是三间旧瓦房,和与之相配的旧家具。那发明了电和电灯的伟大发明家,假如能想象到自己的发明给二十一世纪的孩子带来如此强烈的震撼,九泉之下该有多么欣慰啊! 桌子上摆着个大盒子,阿宝对着一个突出的钮儿按了一下,“喀嚓”一响,吓了一大跳,赶紧逃开,远远地立定了看。多么神奇啊,那盒子里竟然显现出花花绿绿的世界。实在难以相信,这小小的盒子,盛得下那么多人,装得下那么多畜生,飞机飞不到头,海水望不到边,大炮炸不烂,子弹打不穿,比起来,潘多拉魔盒简直不值一提。孩子们盯着这花花绿绿的神秘世界,眼睛再也移不开,哪里还肯上床睡觉。 梅子看着孩子们,心想这一切本是他们理所当然早就应该享受的,而且是可以享受的,就因为一个可恨的人起了一个可恨的念头,就因为一丝贪婪的欲念,把这一切都轻而易举地抹杀了。除了这个人可恨外,还应该有更多可恨的东西,茫然间似乎看见了事情的本源,但又不明确,将来总会明确的,不论现在看起来多么云山雾罩。又想起了孩子们躺在冰冷、潮湿的泥土里的爸爸,他若在,一切可恨可怕的事情大约都不会发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为什么把娘仨的命运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呢?她还是想不明白。那孤单、寂寞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啊,他若知道了自己疼的儿爱的妻现正寄居在别人屋檐下,即将成为别人的儿和妻,会不会把魂魄痛杀? 每个人的新婚之夜都是等啊盼的,腿站酸了,眼望穿了,才等来盼来。瘦老李等啊盼了两倍的时间,腿更酸了,眼更穿了。人家春晓一刻值千金,瘦老李的一刻起码值两千金。便提醒梅子:“今儿新婚之夜,不是烦孩子,头一回呢,咱也想过一回二人世界,就今天一回。能不能把孩子送到别人家呆一晚呢?”梅子说:“能舍得把孩子送到别人家,至于受这么大磨难?再说啦,又能送到谁家,又有哪儿可送?”忽然觉得很可笑,但也就忍住了,“光听表嫂说你叫瘦老李,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你总不会一直就叫瘦老李吧?”瘦老李蔫蔫地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梅子总算在新婚之夜知道了自己丈夫的真名实姓。 瘦老李明确知道了孩子们打发不走,就想方设法哄他们睡觉,无奈孩子们对一切都充满新奇,他越哄孩子们越精神,只得光着眼求助于梅子。梅子好容易把孩子们哄上了床,他们又对床发生了兴趣,宽阔软和又结实,不象原来的又窄又硬还不牢靠,一会儿翻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头,“咯咯唧唧”笑个没够,瘦老李眼睛绕花了,脑浆吵澥了,一张脸子渐渐长起来。梅子想着以后还要他待孩子们好,便吵着嗔着孩子们赶快入睡,惟心中暗自难过。瘦老李等得不耐烦了,便说孩子们小,不懂事,要来硬的。梅子正色道,小孩子眼净,再怎么着也得等他们睡着了。瘦老李有劲使不出,心中越发泱泱的。 第11章 盛宴过后留下不少残羹冷炙,阿宝赴蟠桃宴似的狂嚼滥咽,整日家肚子圆鼓鼓的,阿贝也不停地吸着奶粉。久旱的庄稼得了甘霖,贫瘠的土地得了肥料,见效格外快,孩子们为丰富的营养滋润着,脸色渐渐好起来,虽然还是瘦弱不堪的样子,但水灵多了,沙漠里老枝般干枯的颜色为嫩生生的春芽的颜色代替,阿宝的脸上显现出久违的红色,阿贝也能扶着墙壁勉强挪步了。 梅子的心稍稍放松些,寻思自己不过带来几袋麦子,几张嘴都靠他一个人养活,也挺不容易的。怎奈抱着一个拖着一个,整工儿的活一天不能干,整工儿的钱一个挣不来,心里干着急,早起晚睡,趁孩子们睡着,不是理菜园子,就是收拾田间地头,尽力让瘦老李省心些。瘦老李一直是能日子,屋里不象样子,灶台上的污垢堆得象粪堆,不管哪里,轻轻一碰,不是直冒狼烟就是刺鼻的霉味。梅子但凡挤出一刻的空儿就又洗又抹,灰水把门前的池塘染黑了一大半,总算拾掇得象个家的样子。她多么希望孩子们能拥有一个安定宁静、快乐明净的家,多么希望他们在一个和谐的环境里健康成长啊! 自打梅子嫁过来,有只箱子一只锁着,没见他开过。一把小小的铜锁,锁住了两扇心门,将彼此的心锁在门外,在两颗心儿之间划出一条人工的天河,使两颗心只能隔河遥望,永远到不了对岸。梅子也理解,半道儿夫妻,对方是啥样人都不知道,更别说感情了,孩子虽叫他爸,但不是他亲生的,又不愿再为他生儿育女,实在负担不起。没有起码的感情,没有共同的孩子,彼此之间除了法律上的一纸契约,再找不出相互联系的纽带,不过凑合着搭伙过日子。 聘礼的奶粉一天比一天少,梅子想奶粉太贵,一天要好多钱,吃完就不吃了,过分拖累人家总是不太好,不比爸爸在世,为着咱娘儿们累死也心甘情愿。可是看他依然瘦骨伶仃的样子,还是没有完全缓过来,若是断了奶粉再回到原来的样子,可就对不住孩子了。于是把孩子们揽在怀里说:“好孩子们呐,双拳难敌四掌,快些儿长大吧,妈妈好帮着他养家糊口。少拖累人家些,人家心上也靠咱们近些,也会无形中待咱们好些,妈妈的心也安稳些。等妈妈能腾出手来干活,就不会象这样整天心里油煎似的。好阿宝啊,快些长吧,明年你就四岁啦,就可以带弟弟啦。好阿宝,你一定会是妈妈的好助手,会帮妈妈好好带弟弟的。把你们都熬到能照顾自己的年龄,妈妈什么都不愁啦,那时咱们再好好地报答人家。咱们长大了可要知恩图报,可不能干一点儿的亏心事。你们的爸爸可是个大大的好人呐,咱们可不能给他脸上抹黑。”梅子一再告戒自己,不要拿瘦老李和天成对比,两人不可同日而语,越比较心里的失落感越强烈,日子就越没法过,不如全当自己是行尸走肉,好比没有头脑的刑天,反正活着就是为了拉扯孩子,只要孩子们好,其他的一切都是虚的,都不必计较。理论上这样想,遇事儿不自觉地就有了比较。 奶粉吃完了,阿贝嘴角挂着细长的流水,眼巴巴地等着喝涮袋子的水,一只苍蝇落在鼻梁上慢慢爬,也想不起来撵,阿宝许是怕它叮咬弟弟,伸出巴掌尽力一拍,苍蝇飞走了,阿贝咧开嘴哭起来。梅子赶紧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他顾不上委屈,顾不上哭,也不管冷热,尖着嘴喝起来。梅子转头同瘦老李商量说:“他爸呀,奶粉没了,啥时方便到镇上买一点?”瘦老李似答非答地“嗯”了一声走出去,坐在门外的枣树根上闷头抽烟。娘仨过来一个月零三天了,他心里细细地盘算着,娘仨刚来时着实让他高兴了一阵子,不仅仅因为他们带来了几袋子粮食,也不仅仅因为有人洗衣做饭,那就太小看他了,瘦老李可不是这么没出息的人,而是办喜宴大捞了一笔,厚厚一摞老人头锁在箱子里,睡里梦里想着都能笑出来。如今让他从厚厚一摞里抽出几张,眼看着厚厚一摞薄下去,薄下去,不啻于剥夺了睡里梦里的笑。而且一旦今天抽开了头,明天抽,后天抽,终有一天会抽得烟消云散,那时节就是睡里梦里的哭,睡里梦里的流血了。——无论如何不能开这个头!阿宝跟过来靠在他肩上,吹烟头上长而弯的烟灰。他睁眼瞅瞅,拨拉开孩子,站起来往外走去,村口正有人热烈地学习五十四号文件,背着手加入观战者的行列。阿宝愣愣地看他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牵着蹒跚而来的弟弟走进屋里,教他拿棍子往外撵鸡,他牢记着妈妈的话,鸡子进了屋要撵出去,别让它们在屋里屙屎。梅子看着没言语,把眼泪往肚里咽咽,生火淘米做饭。 夜深人静,梅子哄睡孩子,和仍蹲在墙角抽闷烟的瘦老李商量:“他爸,没有一丁点儿奶粉了。我也知道咱家不宽裕,可是阿贝他前些时候受了苦落了症,身体一直不结实,最近吃奶粉补得好多了,但还有些弱,再吃几袋,稍稍缓一缓就不给他吃了。好的价钱贵,咱不买,买那一般化的掺着饭喂。你要是不得闲,我明天到镇上买吧?来这么久还从来没赶过集呢。”瘦老李忽然蝎子蛰着屁股似的,霍地站起来:“赶集,赶集,不赶就急得了不得,当真家里开着银行啊?孩子老大不小了,馍饭吃饱不就行了。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哪里就绿得不上颜色啦,我小时候没喝过一天奶水,没吃过一口奶粉不也活得好好的?‘他爸’‘他爸’,我算哪门子的‘他爸’,又不是不能生,求了多少回,就是不答应。谁不想给自己留个后?以前受苦落了症又不是我的错。” 对于国,一位伟大的人物有过不朽的论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于家,此话同样适用,谁掌握了经济大权,谁就是家庭的主宰。梅子想,在这个经济社会中,一切自然向金钱倾斜,自家不能挣一分钱,自然没有花钱的权利。买不成奶粉,就想了个替代办法,勤喂那几只老母鸡。老母鸡们知恩图报,屁股争气,恨不能一天下俩蛋。梅子每天早晨给孩子蒸只鸡蛋。蒸了几早晨,瘦老李的脸子便有些放了下来。梅子想着一家之主又苦又累,劳心费力的不容易,再蒸时就蒸上四只,盛一半给他,余下的两个孩子分着吃。这么着开头还好,没过几天又开始摔碗搡碟子的。原来他发现墙角的瘪稻秕谷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少,少得速度让人心惊肉跳,鸡蛋却没有剩下来。以前攒的鸡蛋够开销油盐,现在还得另拿出钱来买油盐。咋算咋不划算,几头子吃亏啊!有骨气的人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也就是俗语说的眼角食,但目前这两个孩子的骨头还没有长硬,还理解不到什么是骨气,在他们看来,吃饱是最大的骨气,美食是最大的诱惑,莫说“嗟”,就是叱骂,就是鞭挞,他们也不愿放弃。每天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有鸡蛋吗?”他们会一骨碌爬起来,从柜橱里拿出来塞在妈妈手里,监督妈妈打在碗里,搅拌好,放进锅里,然后趴在灶台上,眼睛盯着锅盖耐心等待。盛好后,阿宝搂着碗躲在墙角闷头吃,阿贝攥紧妈妈手上的碗沿。——梅子实在没有剥夺孩子们吃鸡蛋的勇气。总之,一天三顿饭,不弄些好吃的吧,想着孩子们可怜,弄点好吃的吧,又怕他不高兴,整天心儿提在桑眼里。真不知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瘦老李心里也屈得慌。以前一个人过,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吃一顿省一顿,现在不行了,自己不吃,“一家人”要吃呀,一天忙到晚,一个钱不剩。当初鬼迷心窍,结什么婚,弄几个累赘。弄个伴儿倒也罢了,没来由弄两个人家的种子——他还没好意思说野种——伺候,费尽气力养大了,还不知是龙是虫,到时翅膀硬了,我还算个什么东西?一天到晚患得患失,越想越觉得不合算,越觉得人家亏欠他,再一想就觉得自己象个救世主,满世界都欠亏欠他。 第12章 瘦老李冥思苦想,苦想冥思,恼恨着爹娘没有给副好脑袋的同时,终于想出了节俭的好办法。一股脑儿买来一堆锁,凡是带鼻儿的都锁上,一大把钥匙挂在腰带上,象万恶的吃人的旧社会的牢头,走到哪儿,“哗啦哗啦”响,这让他自我感觉良好,一大串钥匙就象高官手中握着生杀予夺的重权。每天睡觉时盘算好第二天要吃要用的,早起开锁拿出来,然后再锁上。他在自己家里实行定量供应,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市场体制下的计划经济,只不过不象过去那样,不需要凭本本证件什么的,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人类在前进,社会在进步,总有一天会过渡到无纸社会。莫说其它的,碰巧哪天盐罐里没盐了,瘦老李又不在家,娘仨便要吃一天淡饭,等瘦老李回来了才开锁拿钱去买。没有一家人这样防贼似的过日子,梅子同他讲道理,说轻啦,他低头不言语,浑当没那回事,说重了就红着脖子吵,一吵起来,阿贝吓得躲没处躲藏没处藏,阿宝扯着妈妈的衣襟朝他瞪眼。梅子怕孩子心灵受伤害,也怕阿宝同他结下仇怨,将来更不好相处,轻易不敢同他吵,他便以为梅子怕他,越发得了意。 人家的孩子咬着瓜头梨枣打门前过,总有两双眼直勾勾地送到影子看不见,还把手指头在嘴里噙着。今年西瓜大丰收,便宜得了不得,几分钱一斤,三两块钱买回来一大堆。梅子想着孩子们可怜,同瘦老李商量,孩子没有尝过鲜,能不能买个给孩子们尝尝。瘦老李盘算买个把西瓜花不了几个钱,少抽几包烟就够他们吃多长远的,只是这个头开不得,否则今儿西瓜,明儿桃李,后儿梨杏,还了得。日子才刚开头,今后长着哩,若是要成了习惯,便是座金山也掏空了。于是色厉内荏地黑着脸数落:“一双手四张嘴,馍饭吃饱就不容易了,哪来的那么多道道儿。” 孩子们瓜儿没落着吃,梅子落了一肚子气,想这日子没法过了,自己的命咋就恁苦,自己命苦也罢了,带累得孩子也跟着受苦,自个儿受苦算前世作孽今世报,孩子们这么小可犯着谁啦?小时侯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时便天真的以为将来可以住进祖国的花园,谁料唱了半辈子,轮到孩子们都会唱了,还没见花园的影子。也许花园是有的,只是由别人住着,或者干脆象古巴比仑一样建在空中,好事总在别人家,“风在戴老爷家过夏,在我家过冬。”再不会错的。想着走,哪里是家?小屋还可以暂避风雨,一想到扑面打脸抬得走人的蚊子,想到孩子们身上大大小小的疙瘩,想到夜半揪心的敲门声,不寒而栗。时下又闷又热,这里好歹有电扇。想想当初“非典”时这样预那样防的,不如染上倒爽快,强似眼下如此这般零刀子碎割活受罪。天可怜见,发个人瘟吧,他爸刚走不远,娘仨一齐撵上去,一家人黄泉路上做伴,落得个逍遥自在。 也许是冥冥中的神示,梅子福至心灵,突然想出了挣钱的法子,到医院用浓浓的鲜血换回几张薄薄的钞票,再用钞票换来鸡蛋奶粉和西瓜糖果,头晕脑胀地扛回来。孩子们间接喝着妈妈的鲜血,高兴得嗷嗷叫。瘦老李进门见孩子们又吃又喝,气不打一处来,挨个儿检查,没有一个鼻儿被毁,也没有一把锁儿被撬,看看麦茓子,做过的记号没有动,不象卖粮食的样子,一时弄不清把什么东西捣动出去换来的,等弄清楚了再发一通结结实实的火。近来他的心灵特别脆弱,不拘少了什么东西,哪怕一钱不值,也如同剜心割肺般难过。梅子本来懒得说话,知道他看见孩子们吃喝早已气不忿,怕他点着炮捻子吓着他们,湮没他们难得的笑声,赶紧解释,用的是自己卖血的钱。他才注意到她苍白的脸灰白的唇。本等着抓住了她的短儿,好好儿耍耍脾气,没想到是这么回事,想想也算是自己给逼的。悔不该进门就撂脸子,一时下不来台,没发出的火憋得难受,推说地里草没薅完转身出去了。下午陪了半天小心,梅子不象他那样得理不饶人,她的心只在孩子们身上,孩子们有吃有喝,快乐得打转儿,她也随着开心。 梅子想着孩子们有个安定的环境不容易,也体谅瘦老李的心情,宁可自己多吃苦,只要他外面没有零工,就让他在家休息顺带照看孩子,自己下地拼命干,若是两人带着孩子同下地时,抢着脏的累的干。眼下正是三伏天道,热的汗水加上累的汗水,梅子的身子从早到晚没有干过,褂子整天贴在身上,随时能拧出水,越累心里越塌实,瘦老李司空见惯,不再象窑场那般眼珠子要从框里弹出来。房前屋后都是合抱粗的杨树,枝头高耸入云,数不清的知了聒噪得热火朝天,树下一片浓荫,凉森森的,孩子们在树下玩,身上很少有汗渍。孩子们身上的疙瘩呀刺儿呀不见了,象褪了一层皮,由癞蛤蟆变成了青蛙,梅子抚摩着他们光滑的身子想,再胖些摸起来就更好了。这会儿若还在小屋里,前后光秃秃的没个遮荫的地方,外面象烧烤,屋里象蒸笼,他们身上怕不要流血淌脓。这回对不起他们的爸爸,他们却少受些罪,只盼瘦老李打了大半辈子光棍,能珍惜,把日子长久地过下去。 刚来时,孩子们和瘦老李相处得挺好,他有空也逗他们玩儿,梅子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瘦老李羡慕人家有儿有女羡慕了半辈子,忽然有人管他叫爸,高兴得几乎相信自己姓秦。但不久就回过味来,这几声“爸”可不是白叫的,得养活他们。几声“爸”和细米白面谁轻谁重,傻子也看得出。现在还好,将来上学得花钱,成家得花钱,哪一样都是大价钱,哪里是娶老婆,竟是娶了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越算越不划算,越想越晦气。瘦老李天生不是搞政治的料,全不晓得官僚们虚与委蛇的那一套,不晓得越是生气越是要装出笑脸,脸子一天比一天拉得长。一些言语也让瘦老李灰心,有时阿宝跟在身后,见到的人必要说:“嚯,瘦老李的儿子这么大啦!”“哟,还是瘦老李有本事,别人的孩子生下来不会走,他的孩子立马儿就会跑。”“哎呀,瘦老李,你的儿子姓秦还是姓李呢?”…… 梅子发现孩子们越来越躲着瘦老李,好长时间没见他们跟他出去玩过,有时院子里玩得好好的,一见他从外面走来,就悄没声息地往妈妈身后躲。梅子下地时孩子们牵衣抱腿哭哭啼啼,回来时久别重逢似的迎上来,偎在怀里不愿离开。烧火做饭时,也是偎在腿边玩耍。洗澡时,孩子身上时不时有伤痕,阿贝不会说,阿宝吱吱呜呜说不清,梅子想他大约是顽皮弄得不敢说。有一天,梅子发现阿贝屁股上的伤象烫的,就问阿宝咋回事,阿宝低着头瞟着蹲在旁边抽闷烟的瘦老李不言语,梅子再问,“哇”地大哭起来。梅子脑海中象漆黑的夜空划过闪电,心头陡然凉了半截,厉声质问瘦老李:“到底怎么回事?” 瘦老李木然站起来说:“没有咋回事,啥事都没有。”低着头出去了。 睡觉时梅子东拉西扯地引阿宝,从他嘴里一点一点挤出来:下午妈妈下地干活后,瘦老李就睡了,他和贝贝在院子里玩,弄出响动吵醒了他,他就起来骂人。骂人不是好孩子吧,妈妈?贝贝吓哭了,他叫他别哭,他停不下来,他就说他是野种,拿脚踢他,他哭得更厉害了,他又拿手上的烟头烧他屁股,他才憋住了。他不让我告诉你,我要告诉你,他就拿小刀割掉我舌头,把我身上的肉割成一条一条的。他说完就用这手拽着我的舌头,这手拿刀一下一下地割,吓得我裤子都尿湿啦!他割了一会说刀子钝割不掉,要是我告诉你,他就把刀子磨快了割。妈妈,你看我的舌头割得有印子吗? 梅子想着一切都结束了,第二天瘦老李出去干活,娘仨又回到了小屋。 瘦老李回来不见了娘仨,仔细查点一番,东西一件没少,就连结婚时给梅子买的那套过门穿的新衣服,也洗净叠好了放在箱盖上。白睡了这么久人见了眼馋的女人,白赚了那么多贺礼,瘦老李盘算自己并不吃亏,反大大地赚了一笔,人去了就去了吧,只要东西不少就好。不过也有些遗憾,今后再睡女人,就要摆出现票子了。 这段婚姻是否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婚姻,梅子不想探究,也弄不清今后的路该怎样走,娘仨如何才能生存下去,只是有一点很明白,婚姻的门在她身后永久的关闭了,靠生纽的婚姻带给孩子们幸福的幻梦彻底破灭了。 第13章 梅子弄不明白,自己何以被栓在了小屋里不能离开,走了一圈又走了回来,广阔的天地中除了这间无主的小屋,再无娘仨的容身之地。小屋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门窗被人撬走了,留下几个黑洞,仿佛被挖去七窍的骷髅,其实只够柴火的料,路边到处都是朽木烂枝,没人捡拾,弯腰拾起比拆门窗省事多了,偏要拆人门窗,不知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过往行人图方便,灶台成了最天然的马桶,屋里屎成堆尿满坑,臭气八丈外就能把人鼻子熏歪,这些人在自己“方便”时完全忘记了人家的方便。梅子让孩子们在老远的树荫下玩,自己清理秽物,清理完了,还是浊气扑鼻,拿锹整个儿铲了一层地皮,不过比贪官们挖地三尺浅多了,又背来干坷拉,拍碎,铺了厚厚一层。眼看着净心里觉着不净,又和了泥巴,四壁泥了一层。 仅有的一张小床不知进了谁家的灶堂,连带上面的破席,好在天热,娘仨铺张旧被单睡在地上,坷拉看起来怕得粉碎,实则暗藏块垒,一觉睡下来,硌得生疼。现在真正家徒四壁,而且是新泥的四壁,满肚子酸气的诗人也许要庆幸得了发牢骚的机会,梅子肚子里没有酸气,只有愁,做不来诗。原来还有几袋麦子,现在连它们也没了,地里的豆子刚开花,临时填不了肚子。晚上无米下锅,也无锅下米,娘仨都饿着。阿宝两眼直盯着原是灶台的屋角,似乎那里能盯出馒头米饭,阿贝躺在妈妈怀里有气无力地哭。梅子没有带来一枚硬币,看着孩子们饿肚子,争气的劲头全泄了,若不是争气,哪怕带来一块钱,孩子们眼前也不至于饿肚子,自己饿死算了,孩子们何辜跟着活受罪,以后把眼皮放活些儿吧。身上惟一值钱的还剩血管里的血,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变出钱来。 三叔立即放出话来,原劝她好歹守到坟头泥干草合蓬,再慢慢访户好人家,硬是等不及,现在好啦,又回来啦,叫我们有什么法子?小三、小四的彩礼总凑不够,哪里搁得住这样来回折腾。但下午又换了嘴脸:一笔写不俩“秦”字,把俺老两口卖了,也不能饿着孩子。三婶为三叔的话注解似的,背了两三碗米,绕庄子转了三五圈,送到小屋前。假如评选夫唱妇随奖,老两口一准独占熬头。 所谓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梅子不过是弱雌,顾不上争长争短,赶紧拿砖在墙角支起搪瓷缸子,洗米给孩子们熬粥喝。大人肚子有气撑着,小孩则必须靠饭盛肚子。三婶原预备米给梅子扔出来,自己再拎回去到处宣扬,看吧,不是俺老两口不帮忙,实在是不让帮,叫人有啥法子想!从今后不必再挖肉似的拿东西装面子了。打好的主意没派上用场,回家还要和老头子另想办法。老两口合计了大半夜,决计以不变应万变,先看看动静,免得再无谓地搭上东西。 蚊子比救济来得快来得及时,“嗡翁”声要撑破屋顶。有盒蚊香就好了,无奈满口袋翻不出半分钱,只好拿扇子赶,蚊子立了军令状似的,任凭扇子打得劈啪响,仍是前仆后继,直赶得手腕酸软拿不起扇子,还是满屋子唱大戏,一抓一把腥膻。没办法,在屋角爇了麦糠,点着了扪灭,满屋浓烟,蚊子才少些。梅子熏得流了一夜泪,滴水未进,不知眼里哪来那么多液体。而且近来心酸时眼窝常是干的,自以为泪已哭干,谁料一团烟雾里又有了,也许上天慈悲,不忍剥夺苦人这惟一的财富。 夜里,有人几次三番推门——准确地说应该叫柴扉,临时用树枝钉在一起安上的,说些暧昧的话,有的声音梅子依稀辨得出。梅子知道柴扉挡不住外面的邪恶。对于浓厚的邪恶,柴扉确是不胜重负的,只要稍稍用力,便会应手而开。心为恐惧磨砺出刚硬,倒盼着“邪恶”稍微伸进头来,剁他个稀巴烂,方出了心头恶气,然而那邪恶竟没有“稍微”的勇气,始终没有敢于把头颅勇敢地伸进半个,“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梅子简直是蔑视了。蚊子的嗡嗡声只能让人心烦意乱,顶多喝一小口血。啪啪的推门声直钻进脑子里,搅得脑浆子疼,将人往地狱里逼。 天亮了,人的邪念同蚊子一样,见不得阳光,一同隐去,只留下一片死寂。孩子们早早地饿醒了,梅子幸而还活着,一具肉身基本还算完整,身上的血不曾被吸干,还可以抽出来卖。用血换来一些必需品,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小屋略有了家的意思。血真是好东西,在体内捎来精华带走糟粕,抽出体外还能换来耀眼的金币。只是不知道自己这瘦骨伶仃的身体里的血还够卖几回。要是血能够象泪一样,随时都能流出来,永远流不完该有多好。也许这就是公平吧,既然给了你流不完的泪就不可能再给你卖不完的血。 村里的高音喇叭里的高音是唯一不用花钱买而且毫不吝啬的东西,它每天都告诉梅子,现在正建设和谐社会。和谐社会,我们也能被和谐一回吗?我们也属于这个社会,这个社会的门不应该对我们关得这样紧,每个人都没有饿死的罪,只是哪里找得到求助的门?梅子醍醐灌顶似地想起,自己虽无户口,他爸不是有么?也许会有办法。再次去村长家的路上,梅子的希望同她的困苦一样,扩展到无边无际。 村长家的人都下地干活了,统治着村子当然也统治着家的村长是不屑于干农活的,虽然他真正的身份仍然是农民,但他自认为还有另外一重更重要的身份:官。当了“官”还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丢自己的脸不算,岂不把天下的官颜都丢尽了。一个人歪在老树下的躺椅里,眯缝着眼睛拿着半截仿玉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 笑眯眯地听梅子说完,村长大人笑眯眯地说:“天成死了这么久,户口大概早注销了吧?退一步说,即便没有注销,谁又敢以他的名义发救济,死人吃活人的钱,查出来是要犯大错误的。再退一步说,担着风险发他的救济,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又有多少救济,雷声大雨点小,勉强来一点,也是到口不到心的,你没人又没势,轮到你头上,不过情面上的事,哪里就救得了急?说得再好,许的再多,到不了手都是瞎的。不是我说你,水葱儿似的一个人,脑子灵活一点,哪能受那么大罪着那么大急。我看着都不忍心。公家的钱想不出办法,我私人还有些钱,你先拿去花吧。” 村长大人说着从身边掏出一叠老人头往梅子手里塞,梅子往外推,一推一塞的工夫,村长大人就势揽在怀里,拎小鸡似的抱到床上。梅子抽干了血液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反抗的力气。佛主把肉身施舍给饿虎后灵魂就飞升了,梅子的灵魂也飞出了体外,没有了灵魂的肉身死尸一般任人做着最丑恶的表演。空洞的两眼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渐渐旋转成一张脸孔,是天成,眼中淌着红色的液体,是新鲜的血液,血液越聚越多,把人整个儿漂起来,手中老人头上慈祥的老人在血的液体中站起来,大起来,托着奶粉、鸡蛋、孩子们的笑脸向她招手。 村长大人心满意足地点枝烟,冲窗外喊声“谁?”,梅子扭头看去绝无人影,大人赶紧捏住老人头从她手抽出来,掂起一张放在梅子手里说,余下的以后慢慢给吧。 从村长家出来,梅子没有回家,走到远远的小河边,静静地立着,望着缓缓的河水出神,浅水漫过脚面。一只鹭鸶叼着鱼儿飞走了又空口飞回来,高蹈在水边搜寻着。呆呆望了好久,梅子双手抱胸,象风刮倒的电线杆子,直直地趴进水里,头下脚上,一直沉到河底,脸触着淤泥,触了好一会儿,慢慢浮出水面,细细清洗身上每一处地方,把那张老人头也掏出来涮了又涮。清清的河水洗不尽身上的污垢,更洗不尽灵魂深处的污垢,那张老人头被涮得发毛了,上面的污垢大约洗尽了吧。晚霞铺满天空,天地间一片绯红,象为着什么事儿蒙羞,是为人间的一切脸红么?清凉的河水找回了梅子的记忆,若是这会儿还躺在水里面,一切都象这水流一样,只有存在而不会有感觉了,也就不会有苦痛了,梅子想,人若没有感觉该有多好,把脑浆从头颅里挤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什么善啊恶啊好啊歹啊美啊丑啊乃至于公理啊正义啊羞耻啊道德啊是非标准啊统统烟消云散,人还原了畜生的面目,饿了出去谋食,谋来就吃,吃了就睡,睡饿了再出去,有本领的,本领大的,就活着,好好儿活着,没本领的,本领小的就活得孬一点,或者干脆死去。没有框架的约束与羁绊,没有虚伪的谎言,没有强权的邪秽,但凭武力,谁的牙齿锋利臂膊有力谁就是王者,反之便在浮尘中沦落。 回家时,拐到天成坟上,想大哭一场,眼里流不出泪,嗓子发不出声。坟上的泥土风干了,严丝和缝地覆盖着蓁蓁的草木,不露出一寸黄土,看不出新坟的样子。瘗地旁便是“五九”年饿殍堆积的地方,据说人的肉身是最肥的肥料,梅子放眼望去,草木的叶子青得流碧,绿得发黑,泛着油油的幽光,仿佛饱吸了那些无主冤魂的脂膏,浓得盛不下,溢了出来。那些人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去向何方,走到这儿走不动了,躺下来,吐出最后一口气,结束了生命,连覆身的黄土都没落到。皮肉渐渐被剥离,膏腴了身下的土地,森森白骨散落在原野上,月黑风高的时候舞出鬼火,唬骇胆小者的灵魂,近来,白骨为岁月化作灰烬,鬼火也随之渗入泥土,只留下一片萋萋芳草,这也是一种生命。梅子不知将来自己会死在哪里,死对于她来说,仅仅是个概念而已,以前想到死怕得要命,现在觉得象身边的影子一样平常,何时死,死在哪里,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膏腴不同的土地罢了。唯一的愿望是能死在他身旁,亲手在他的坟旁挖个坑躺进去,把他的骨灰撒在自己身上,和他融为一体。 绯红隐去,暮色四合,微风吹着湿漉漉的衣服,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是盛夏的晴天,梅子感到了无边的凉意,从发根到脚尖,从四体到五脏,凉得透心,凉得彻底。 第14章 晚上再有人敲门,梅子不遮不掩,点亮油灯,打开门请进来,明码实价做生意,随行就市,价钱公道,壮叟无欺,生人也好,熟人也罢,有钱的进来,没钱的出去,那些人贾公子似的,平日里猴急得了不得,真到了尤三姐大大方方时,反倒扭捏起来。只要孩子睡着了,拉帘子隔开就行,若是觉得屋小磨不开势,反正天热,一条破席,门前的老柳树下也行,田间地头也行,胆子够大,带到你家也行。总之一句话,谁付钱消费谁就是上帝。但有一条,决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梅子想着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可孩子们心里眼里还有一片净朗的天空,他们还有美好的将来,决不能让这人间最丑陋的一幕落在他们的心里眼里,不管你是谁,若是认为孩子小不懂事,等不及想当着孩子的面,别说钱,就是金子堆在眼前,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休想。 全村立即知道梅子开始卖了。妇女们动了公愤要把梅子赶出去,男人们暗中集体捣乱,没有形成决议而作罢,旋即进入战备状态,只要丈夫多往小屋那边看上一眼,立即就有发生家庭战争的危险。其实村里早有两份暗娼,因为习以为常了,反不放在心上。最可笑的是常三老汉,偶而贪走近路,从梅子门前经过,被老太婆揪住耳朵,打落了硕果仅存的一枚牙齿,弄得老家伙捂着嘴嘟囔,“七老八十啦,有那心思还能有那力气?” 三叔家里烧高香拜祖宗。祖宗显灵神佛保佑,梅子的名声终于奇臭无比了,既不要自己暗里宣传也不要明里弘扬,就臭得超出意外,这样一个臭女人脏女人的话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了。那房子那钱还有那林子,确信无疑是他的了,以前的话不过是她存心讹诈而编造的谎言。终于可以高枕无忧,问心无愧地昂首挺胸做人了,从此再也不用处心积虑挖空心思打主意了,再也不用怕人指指点点了。老天开眼了,天从人愿!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我在祖宗牌位前烧了香磕了头,我没管好后辈,死后没脸见祖宗。我们从此和她断绝任何关系,从今而后,她的事和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死是活,是穷是富,任谁和她的恩怨瓜葛都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眼不见为净。”三叔似乎忘了家丑不可外扬,逢人便这样说,三婶把在人多的地方攻击梅子当成天经地义的义务,逢说到激动处必鼻涕一把泪一把,双手死命地拍着屁股,仿佛屁股做了丢人现眼掌嘴打脸的事。一家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中国电影至今没有在世界上独领风骚,不是中国没有好演员,是导演没眼光,没有发掘出这几个表演天才是中国导演的最大失误。他们没有说和两个孩子断绝关系,但也名正言顺地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了,一家人路上见了梅子娘仨躲瘟疫似的掉头躲开或是鼻孔哼声粗气眼望着蓝天白云昂首挺胸直走过去,孩子们偶尔伸手要人,也是毫不理会。梅子想,总算脸上的伪装也撕掉了,省得看着恶心,总有老天睁眼的时候,看作恶多了不遭天打雷劈。 晚上睡不着,三叔摸着心坎想,事儿做得有些缺少道德,转而一想,也未必,这本就是成王败寇的世道,人家只看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势,不会问你钱从何来势从何出,比方做官的,大家都知道是贪货,不论他贪多少,哪怕挖地千丈,只要不倒台,他依旧是青天大老爷,高高在上,查出来他才是孙子。做官的可以凭着手中的权捞,我为什么就不能凭着聪明才智弄一点,州官可以在人家的地方放大火,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自家的地方点个把小灯。我不过弄房子自己住,弄点钱娶媳妇,再想点养老的办法,比起那些人民表率的官儿可差远了。远的不说,就说乡长,才做了几年,门面房子弄了一溜排,听说城里还有几套房子,凭他一个月千把块的工资,置这些家当,不得一万年也得八千年。不是“玉溪”就是“中华”,一天两盒一月也要一两千,抽烟都不够,别说养家糊口买房子置地了。即便小得不入流的书记村长,一样的田地,人家住平房草屋,他们凭什么起大楼,他们家的地里又长不出金子银子,还不是昧了良心。比起这般杀人不见血的大盗,我又算什么?想着想着,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一天梅子路上遇见小三子的新媳妇,一个满脸横肉类似《儒林外史》里胡屠夫的“女人”。新媳妇迎面站住,例行公事似的清嗓子吐虚拟的浓痰后,插手挺胸立在路中间,梅子只当不存在,低头侧身打算快些儿过去,实在不愿多看见他们一眼。那“女人”见梅子低头过去,以为是躲她,便骂道:“不要脸的骚货、脏屄,死不了活现世。”梅子扬扬眉毛,淡淡地说道,“还不是一家人逼的,一家人怎样害人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来跟着糟蹋人,仔细损了阴德!细想想又关着你什么事,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跟着起这个哄对你又有多少好处?说我坏就证明你好了么?大家都是女人,多多少少也算是秦家的媳妇,倒霉都倒到这分上了,何必非要往井里扔石头?”一席话说得那“女人”脸上泛起些微的红色,事后很感激梅子,一生中只有那一会脸儿红红的象个女人,以后再也找不回脸红做女人的感觉,于是发了老大的感慨:做女人真难! “脏屄还敢还嘴!”“女人”从来没有被人顶撞过,气不打一处来,伸手薅住梅子的衣领,梅子掰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便逮住梅子的膀子,一下子按在地上,路边有个沤麻的水坑,拖过去按在水里用脚踩着,腾出手来叉在腰间说:“把你那卖尻的脏屄好好儿洗一洗。”围观的看客发出哄堂大笑。梅子想挣扎起来,无奈身上象压座大山。“女人”为了给看客们更大的满足,又加劲踩了几脚才扬长而去。阿宝搂着路边的杨树脸顶在树上哀哀地啼哭,阿贝笑嘻嘻地一手牵着哥哥的衣襟一手伸向妈妈。梅子坐在脏水里,沤烂的麻丝攀在头发上,衣服撕破了,挺出嫩白细润的两乳,看客们原本只打算看看热闹,不意有这样实惠的收获,一个个瞪大了眼,嘴里流出细长的黏液。梅子愣愣地坐了好久,才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牵着孩子们慢慢地走回去,并不曾想起把两乳掩在衣服里。梅子越走越远,看客们不能跑在梅子前面看她走路时两乳翘翘的样子,一面埋怨着老天爷为什么不把她的两乳生在背后以便长久地鉴赏,一面也就心满意足地散开了。 晚上小三子来替老婆赔不是,梅子说习惯了,无所谓。他哼哼唧唧不肯走,梅子心里洞明,强压着胃里的饭不让涌出来。小三子到底忍不住说:“嫂子你人真善良,心眼儿真好,人又长得美,她跟你比,简直就是老母猪跟西施比。你是月里的嫦娥,一想起你我夜里就睡不着……”梅子打断说:“说那么多虚的干吗,开了门做生意,谁给钱不卖。”小三子支吾着说来时匆忙,没有带钱。梅子一把推出门外道:“没钱还说啥,多咱有钱再来吧。”过了几天,小三子又来了,进门时兴冲冲地说,今儿带钱了。梅子说:“这些钱别人可以,你么,就太少了,你家的人把事儿都做绝了,怎么的也得给双倍的价钱。废话少说,有钱留下,没钱滚蛋。”小三子气鼓鼓地走了:“这不是调戏人么!离了你我会死!”“离了你”果然没死,过几天又来了,带了三倍的钱。孩子们久别亲人,三叔长三叔短亲个不了。小三子心急火燎地应付着,所幸也有睡着的时候,几乎不曾急死。小三子递过钱搂住要啃,梅子一把推开说,先看看钱假不假。就着灯火,把那一叠皱皱巴巴的钞票一张张翻看,搁在火上点燃了。小三子着急扑过来抢,梅子一闪躲开了,厉声说:“这钱我烧给你哥了。你想嫖你嫂子,先得问问你泥巴下面的哥哥答应不答应。”说完抡起枕下的短棍没头没脑死命打起来,小三子鼠窜而去,后脑上早起了一窝鹅蛋大的疙瘩,脊梁上印满血口子。 小三子跑回家,老婆正为少了钱四处找他,又见他一身那样的伤,不问可知没干好事,立即开堂审问。先跪搓板,后跪碎玻璃,再喝洗脚水,三推九问下来,小三子无愧为久经考验的好同志,宁死不当叛徒,任你怎样屈打,咬紧了牙关,就是不招。秦桧杀岳飞还得把“莫须有”装幌子,如今法制社会了,连“莫须有”都没审出来,新媳妇定不了案,治不了小三子的罪。一腔无名业火找不到喷发口,转移到老两口身上:谁让你们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把锅碗瓢盆尽行砸个稀巴烂后,一路款摆着塌乳樗腰和肥臀回娘家去了,留下老两口真心实意嚎啕了好几场。 第15章 做起生意后,梅子才发现做公平买卖的想法太天真了,公平社会难得公平。 村长大人是个诚实守信的人,这一点在当今这个充满虚伪欺诈的社会中实在难能可贵,单从这一点上说,他作为一村之长是完全合格的,因为他是一个合格的人,足以做为全村的楷模和表率。这样说并不是平空恭维他,是有足够的充分的理由,比如他对梅子说过“以后”的话后就一直牢记心头,象牢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光荣使命一样,象牢记“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一样,象牢记党的宗旨一样,比拿刀子刻在心头记得还牢。不待梅子光临府上,村长大人屈尊降贵来到梅子的小屋里兑现“以后”的诺言,可惜没有携带右史官,否则一万年后人们捧读村志时便可拜读到:“某年月日,村长大人轻车简从,微服私访,临幸民女秦梅氏。民女秦梅氏感激涕凌,伏地恭迎;两幼子诚惶诚恐,股颤栗栗。” 村长大人板着脸把梅子教训了一顿,说现在正建设和谐社会,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全面小康社会,她这种道德沦丧,毫无廉耻的行为,破坏了和谐氛围,败坏了新农村风气,影响了小康进程,简直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以至于民怨沸腾,怨声载道,告状的人踢断门槛,状纸盛满一箩筐(村长大人家没有字纸篓),如不处理,他们就要越级上告。梅子想不到挣碗饭吃要担着如此大的干系,深感孱弱的双肩不胜重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村长大人毕竟是道德高尚且受党培养教育多年又深刻领会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精髓的有着多年党龄的先进分子,不比万恶旧社会里无恶不作的兵痞党棍,见梅子吓得脸儿黄黄的心儿惶惶的,就不再吓唬了,话锋一转说:“当然啦,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理解你梅子的难处,娘仨不容易,所以就竭力替你弹压了下来。现在放心吧,他们不仅不会在村里,而且也不会到上面告状了。不是说大话,镇不住这几个平头小百姓,还当什么村长?不过这些刁民的确难对付,我费了老大的劲……老大的劲。”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瞟着梅子。梅子立即明白了,是要她回报的意思,前面所有一切都是为这个目的作铺垫。龙行从云,虎行从风,村长大人虽认为自己的的“行”不可能惊天动地,但凭着手握的重权,跺跺脚在村子里引起个轻度地震却是理所当然的。怯于他人造的虎威,一来时阿宝就牵着阿贝溜出门槛,立在远远的小树下睁大眼睛往什么都看不清的屋里看。既然黄口小儿都深知村长大人的威权,何况成人的梅子,朗朗青天杲杲白日,关起门来照样解决。作为高贵的村长大人,也象一般的平头小百姓,嫖个把治下的女人还要等孩子们睡着,简直是天大的侮辱!再细一点推敲了去,村长大人不是人,是钦命后民选的村长,是权利的化身,那么做不仅对自己不重视,简直是对权利的污蔑。所以不惟其它,便是嫖,村长大人也是要拥有特权的。 不过村长大人有时也健忘,他只牢记了“以后”,却忘了“以后”是随着老人头一齐承诺的。也许有些人以为村长大人会为这偶尔的忘却而懊悔终身,有这种想法简直是太不了解村长大人了,象他这种天生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轻易“懊悔”?他心里正满肚子的不快呢。作为他这么大的官,手下统治着十几个村民组长三五千号平头百姓,为民族的伟大复兴,国家的长治久安,做着最基础的工作,奉献着最大的牺牲,但是相对于这种丰功伟业,待遇却不尽如人意。别的不说,就拿女人吧,那些做省长的县长的科局长的能干出多大事儿,情妇动辄数十数百,而且是金屋藏娇、专宠独拥。而自己呢,不仅无力构筑金屋来藏娇,就是嫖个把几道水的女人,还得亲自驾临这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真是天道不公啊!可惜国人一贯好大喜功,喜欢评选最适宜人居的地方,不象外国,早晚也评选最不适宜人居的地方,否则梅子的蜗居一定稳夺桂冠,自己作为桂冠的村长,也可以借机大露一鼻子,说定还能上报纸上电视,引起领导重视,捞到提拔重用的机会。不过总算还有一点值得欣慰,梅子没有因为他不给钱就不放他走,不象前几天城里嫖,不过想少付个零头,那婊子就一把抓住脖领子喊来几个彪形大汉,弄得尿了一裤裆。还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今后一定要多多培养几户,就不用把肥水流到外人田里,受那难以下咽的冤枉气了。这样就可以把钱花到其它正当地方。可见村长是支持国家消费政策的,他在任何时候都尽可能地模范执行并遵守政策,不然的话,怎么能稳做一村之长。 村长大人一走开,孩子们就急不可待地跑进来,扑进妈妈怀里,对于妈妈的童贞的爱,使他们不愿与妈妈有片刻的分离,哪怕迫于村长大人的虎威作片刻的分离,对于他们幼弱的心灵来说,也是不能承受之重。 屋里残留着村长大人身上令人作呕的馊臭味,梅子不愿呆在屋里,牵着孩子们到外面透透气。梅子记得上面的上面说过,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就要解决小康问题,现在有钱了,理当把日子过得好一点。明天请电工从电线杆子上扯根线下来,买些电用,买台小电视,让孩子们看看动画片,离开瘦老李以来,他们还没有看过电视。再买几本小书,早晚得空时教他们认些字。孩子们也需要添些衣服,早晚已有凉意了,他们还穿着去年夏天的衣服,阿宝的褂子又短又小,露着小肚脐,并非美女的为了性感而故意暴露,阿贝还没混上裤子,穿着哥哥的褂子遮得住屁股却露着腿。在官言官,在商言商,为了把生意做好,自己也需要添些行头,老是那两件旧衣服,客人们怕都要跑到别家去了。梅子对自己的容貌还是自信的,但这是个虚荣而浮躁的社会,一切都讲究外表的包装,逆潮流而动是要碰钉子的。 孩子们听着妈妈的计划,清澈的眼睛里放出热烈期盼的光彩。 梅子不用数就知道还有一百块钱就够三千了,寻思着再有个一两年,手头攒一点钱,孩子们也能上学离手了,就离开这儿到远远的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地方,找份活干,挣一份干净钱,同耻辱的过去永远划清界限。无论如何要在孩子们懂事前结束这种营生,决不能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阴影,耻辱只能留在母亲的记忆里。 太阳挂在树梢上,晚霞如火如荼,整个西半天红得逼人、红得扎眼,庄稼、房屋、人还有畜生都被染成酽酽的红色。这一树梢的阳光便把一切鬼魅迫在地下不敢现形,梅子想,它们此时也许正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盼着太阳落下去,好升到地面上兴风作浪。 一辆警车在村口停下来,走出一位戴大盖帽的人民警察。象所有乡下人一样,梅子对这强权的化身有着天生的敬畏和信赖。该不会三叔一家人坏事做绝,老天爷睁眼了吧?——皇天真肯从人愿?大盖帽真个儿一路向“自己”家走过去,走过山墙,走过窗户,正对着大门了,可以拐进去了。赶紧往里拐呀!梅子的心提了起来,灵魂紧张得要脱离身体飞升天外,心里的呐喊要涨裂胸膛脱口而出了:快拐进去,是拐进去的时候了,快拐进去呀!然而大盖帽终于没有拐进去,仍旧若无其事地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梅子瘫软了还在走,而且分明朝这儿拐过来了,大盖帽上庄严的国徽映着落日泛着耀眼的光芒。梅子忽然无端地害怕起来,无缘无故有了大祸将临的感觉。山雨欲来艳阳天啊! 大盖帽走过来,再走过来,走过梅子身旁,走到门前停下来,梅子的魂魄飞散到恢弘的晚霞里。 大盖帽弯腰走进屋里问紧跟进来的梅子:“你就是梅子么?”梅子点头说是。大盖帽端详了一忽儿,环视一周没找到凳子,就在门外的断砖上坐下来,把腋下的皮包放在膝盖上,拿出纸放在皮包上,威严地问:“有人举报你非法从事卖淫活动,有这事吗?”梅子说自己做的是公平买卖,都是事先谈好价钱,双方自愿的。他边问边写,梅子蹲在旁边答。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落到了不见踪影,梅子想,一切见不得阳光的邪祟都要出来了。两个孩子慢慢偎到妈妈身边,梅子握着孩子们的手一点一点地凉了,该添衣服了。衣服还在商店里,暂时够不着御寒,梅子把自己的褂子套在阿宝身上,看起来象和尚衫,把一方枕巾围在阿贝腰间,象日本人的和服。不能再拖了,明天决计要为孩子们添件新衣裳。 大盖帽问完话,让梅子签上名字,把拎在手里扇风的大盖帽戴在头上,威严地说:“那好吧,你从事卖淫活动证据确凿,而自己又供认不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应处以拘留,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两个孩子听说要带妈妈走,吓得“哇哇”大哭,一人抱住妈妈一条腿,死命往屋里拽。梅子也哭着哀求:“您把我带走了,俩孩子可咋办?真不行,把孩子一块带走吧。” “不行,孩子不能带。”大盖帽的威严满脸盛不下,混合到声音里,“放在亲戚或邻居家吧!” “哪里还有什么亲戚邻居,有了亲戚邻居还能干这营生!”梅子低低地说,“要带走,都带走,横竖俺娘仨死活在一块儿!” 大盖帽强忍心头的暗喜,似乎颇为为难地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威严地说:“这么着吧,看你怪可怜的,人就不带走了,但得交罚款。五千块。”梅子说没有这么多,家里的钱加起来还差一百才够三千。大盖帽威严地说先拿出来吧。梅子颤巍巍地拿出来,大盖帽眼里放出异彩,一把抢过去抖了抖说:“还不够,想办法再借一点吧。”梅子说哪能借得到呢,能借到钱谁还能不顾个羞耻!大盖帽环视几周,威严地说:“看你也怪老实的,天也不早了,别哭坏了孩子。那么着吧,明天你再借一点,凑够数我好开票,我明天来送发票时再给我吧。” 大盖帽一路上笑眯眯的,谁说女子难养,我看女子比男子好养多了。这种外地人没人没势就是好吓唬。他知道明天不可能再有收获了,所以明天并没有来,以后也永远没有来。 梅子搂着孩子直哭了大半夜。有人来买,梅子也懒得卖。 电没了,电视机没了,书本没了,衣服没了,幻想中一切带给孩子欢乐的随着钱一起统统没了,象洪水淹没大地一样没了。承大盖帽手下留情,还留下几枚硬币,足够娘仨买安眠药吃,不象过去动辄把家抄个底朝天,单从这一点来说,新社会比旧社会毕竟进步多了,社会主义还是有优越性的。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时代在前进,现在的人文明多了。 买安眠药吃是气话,日子还得往下过,只是这几枚硬币糊不了几天口,这么想着就后悔不该有生意不做了,生气是小事,糊口是大事。这段日子正倒霉,不只啥时才有生意。 在所有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中,梅子知道只有这件事不是三叔家人干的,他们虽然在对付自己时游刃有余,但对于强权,一向是敬而远之的。肯定是同行干的,自打开门以来,生意一直不错,这么个小地儿,就那么多买家,自己的生意兴旺,她们的生意自然黯淡,难免心热眼红。同行成冤家,古语是不会错的。 俗话说财去人安生,梅子想自己去了那么多的财,怎么还不得安生?难道还去得不够?忽然想起中学时读过的《骆驼祥子》,读到祥子被人敲诈时,自己气愤得了不得。想着祥子若不是被人敲去安身立命的钱,以后的悲剧也许不会发生。同是尘世里的生命,冥冥中的一分子,呼吸着同一片青天下的空气,每个人都应该把握自己的命运,可偏偏有的人命运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轻而易举地被别人改变。祥子时代,上中学的时候老师就说是吃人的万恶的旧社会,现在早已是新社会啦,也早已不再是“吃人的万恶的”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同样的事情呢?祥子里是某某痞,而现在却是威严的执法者,执法者赶走了某某痞,理所当然地补了缺。 第16章 大凡一个单位一个集体,不论大家嘴上如何说着精诚团结的话,摊在桌面上是如何的一团和气,其实无不暗地里使绊子,内心各自打着小算盘。但这个接近于或者近似于真理的观点这回被证明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大错特错。因为治保主任与村长大人在某件事情上的看法就完全一致,没有任何分歧。训诫并“以后”梅子后,村长大人实在不忍心自己的勋业为岁月湮灭。依村长大人的意思,嫖个把女人实在不足为奇,关键是嫖了以后以后不用给钱,方显出天大的面子,无上的特权,无比的尊贵。所以不久后,除村长夫人外,便无人不知村长大人某日临幸过梅子。这话当然也传进治保主任的耳朵里,弄得老人家吃了残羹冷炙似的,胃里直冒酸水,心里拿捏得愤愤不平。这样愤愤不平了好久,忽然想起自己也是干部,虽然比村长的官小些,但好歹也戴着官帽,多少还是应该享受些特权的,于是乎陡然间有了和村长大人完全一样的想法。凡事先下手为强,治保主任比村长大人下手晚,能力自然比村长大人弱,所以官儿自然就做得比村长大人小。 在村长大人“以后”的大约同一时间,治保主任来了。主任大人虽然獐头鼠目塌肩缩肚,活脱脱一个标准的大烟鬼像,但自我感觉“力拔山兮气盖世”,随时摆出君临天下的架势。今儿个走起路来,更西楚霸王似的,拿捏得一摇三晃,无奈门窄檐低,摆不开架势,收又来不及收,且是不提防屋内地势陡然下凹,一只脚踏空,一条腿膝盖着地,仿佛戏台上奴才见了主子时请安下跪,只仓促间不曾拱手作揖。一下子由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变成卑微的奴才,现实间的动作和理想中的自己悬殊太大,主任大人一时半会儿反映不过来,弄得手足无措,颇有些滑稽,梅子娘仨脸上欣赏猴儿戏般的笑意,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主任大人知道下马威下成了马失前蹄,只好说起村长大人前些日子里讲过的话,这些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说的还算流利,多少挽回一点面子。假如村长大人在场的话,一定怀疑他恶意剽窃,保不住不和他打版权官司。不过为了心仪已久的事儿达到水到渠成的效果,特别强调自己身为治保主任在事关风化方面是第一责任人,在这种事情上的权力比村长大。主任大人一面吹嘘着自己,一面脊梁上冒着冷汗,虽然隔墙无耳,保不定梅子将来不会把自己权力比村长大这种大逆不道的犯上话从枕头上吹进村长耳朵里。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枕头风,韩信是给吕后吹灭的,庆功楼是马娘娘吹着的,血的教训啊!小了大半辈子心,熟料禁不起色字头上一把刀。每尝暗笑林冲不把女人献给高衙内图高升,自己竟也口没遮拦,倘若因此恶了村长大人,今后在村里的地位怕不稳固。因此话音虽高,底气却低了下去。 梅子心里的冷笑几乎憋不住,只不言语,又来这一套,没有一点创新精神。治保主任的官阶没有村长大人高,虎威自然也就没有村长大,行的风云小,加之全没有村长大人挺胸叠肚目空一切的架势,阿宝阿贝全不畏惧,一直若无其事地在屋里玩着不出去。这让主任大人很为难,平素用来吓唬大人的话吓唬不了小孩子,有求于梅子,吓唬小孩子的话又不能说,瞒上级哄百姓的手段都用完了,也没能把两个小孩子哄到外面去。心急难耐,忍不住拉拉扯扯起来。梅子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你们官家有你们官家的制度,我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我犯了制度你可以来逮我,想坏我做生意的规矩可不成。” 主任大人忽然意识到现在没有了逮人的权利,不象过去,村里几个头头随便商量商量就能把人关起来,一面恼恨着世道变得不象样子,一面自感渺小得肉眼看不见,又没有带了显微镜放大了给人瞧,一番精心准备,自以为准能把梅子镇伏得服服帖帖的侵权兼盗版话还不如沙堆里的尘埃,经不起梅子一口气,一时间没了下文,只得搭讪着走开了。 猫儿盯上了墙上挂的鱼,总要想方设法弄到手。主任大人的胆子未必比老鼠大,贪馋的胃口却比猫大多了。晚饭后又来了,巴儿狗似的蜷缩在灯影下的墙角里,耐住性子等孩子们睡熟。事后和村长一样“忘”了给钱。梅子拉住道:“你还没给钱。”主任大人便说:“今天没有带,以后一齐付吧。”这种惯用的招数梅子见得眼都累了:“做生意有买有卖,买了就要给钱,这回讲这回,下回讲下回。”主任大人有些光火:“确实没钱,要不明天一早给你送过来!”梅子便说一向都是现钱现货,没听说过嫖婊子有赊帐的,随便你什么领导,今天不给钱就别想走。要不然找大伙评评理,再不然找村长断断看。主任大人的火给梅子的口气一吹,刮向自己,烧得自己满头大汗,翻便了所有口袋没找到一毛钱。临了,主任大人留下手机做抵押,说好明天来赎。好长时间后主任大人才来赎手机,因为背着老婆攒钱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也亏得主任大人有领导才能,才瞒天过海地攒齐这几十块钱。梅子说不论做啥生意,赊帐的总要贵一点,要不下回谁还愿意付现钱,都象主任大人似的赊帐,这生意还咋做?再说了手机搁这么久了,恁贵重的物件,起码也得给个几块钱的保管费吧。主任大人脸色煞白,吓得说不出话来。梅子拿出手机,主任双手去接,梅子一闪躲开了,只管拿着手机在主任大人眼前晃,晃得主任大人心惊胆颤。一向推说手机喝醉后落在朋友家,老婆已问过几次了,再拿不回来,老人家那里肯定交代不过去。背着老婆攒这几十块钱已弄得筋疲力尽,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再筹几块钱。拿不回手机,老婆明天不审后天也是要问的。主任大人心里明白自己不是干革命的料,若生在白色恐怖时期,十足当叛徒、做汉奸的坯子,肯定熬不住老婆的拷问,一准儿坦白从严,想到坦白从严的严重后果,腿都软了。主任大人姑奶奶亲奶奶祖奶奶地央告着,又是拱手作揖,又是鞠躬哈腰,又是赌咒发誓缓几天一定加倍送来,亲妈亲闺女都赌上了,并终于顺着腿软的势跪了下去。到底主任大人是见过市面的,趁着梅子一错愕的当儿,夺过手机兔子似的窜了。梅子冷冷地笑了。 梅子在买与卖的讨价还价中打发着每一个日子,看着孩子们一天天成长。 存在就是真理,这话真是再真理不过的真理了。梅子做起生意后,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譬如街角忽然有人摆了个卖萝卜青菜的摊儿,第一天人们走过时也许会看看卖的是什么萝卜什么青菜,到了第二天再经过时就只意识到是个卖萝卜青菜的摊儿。人们早已习惯了梅子的生意,只不过略觉着特殊些,把自家的男人看得更紧些罢了,只有三叔们时不时地唠叨,让人们记起梅子的生意是多么肮脏。 转眼到了九月,天气透露出些许清凉,不似夏天那么闷热了,枝头早衰的黄叶黯然告别蓝天飘落尘埃,显出荒疏的景致。一群群小学生象欢飞的鸟儿,唱着歌儿,打着闹儿,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儿,背着崭新的书包从小屋旁走过。阿宝总是满怀歆羡看着他们远远地走过来,走过来,再同样歆羡地目送他们远远地走过去,走过去,直到消失在树木掩映的小学堂里,当那里传来朗朗的书声时,他会一动不动地听到听不见为止。梅子想他既然这样喜爱上学的孩子,这样喜爱读书声,大概也应当喜爱读书吧?再过两年就可以把他送进学堂了。我的爱儿,你一定不会辜负妈妈,一定会努力读书的。梅子想着心里的笑意盛不了,漾出来,挂在嘴角。可惜村里没有幼儿园。 生意做久了,梅子渐渐把顾客分出几个类型。为数不少的特权者,凭着权势嫖,这些人有钱有权有势,仿佛一个模子刻的,来时必先板着脸训斥一顿,走时必不肯付一分钱;为数不多的镇上头面人物,专程下乡品尝村醪,这些人有钱讲的是面子,伺候好了钱出得大方;最讨厌的是一帮地痞,白嫖不算,临走还想拐带上东西;主顾大多是附近的农人,打几天短工或是卖些粮食,不肯送到小酒馆里,偷偷摸摸地晚上来;最阔绰的是外面挣到钱的人,平时穷惯了,这下有了钱,天底下我就是最大的大爷。 这回大白天来了个面生的小男生,嘴上一缕淡淡的绒毛,一副学生模样,文静得象个小姑娘。平素来的人在外面还老实,一进了屋就上扯下拽,恨不能生吞活剥,把每一分钱都捞够本儿。今儿的客人进来后老老实实地坐着,脸红脖子粗,脸上的汗水好似长江后浪推前浪。梅子想着已是孟秋了,秋老虎也早过了,虽不算冷,可也不至于热得夸张,汗出得落汤鸡似的。随意说道:“小兄弟干啥的,以前好象没来过。”“我不干啥,我以前没来过。我……我想、我要——我不知道,我们家很穷,我没有女朋友,他们都笑我,说我不正常,有毛病。我其实很正常,没毛病,他们老笑话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老是抬不起头,我想证明给他们看。”小伙子说,“这些钱够么?”梅子注意到他的左手一直装在裤兜里,以为有残疾,这时慢慢地拿出来,紧紧地攥着,抬到胸前一点一点松开来,托着一卷潮呼呼皱巴巴的钞票,虽是零碎的票子,估计也有个两三倍的样子。梅子没有接钱,浅浅地笑着说:“小兄弟不象是干粗活的,不是本村的吧?看着怪面生的。”小伙子说过话以后,轻松多了,汗出得少了,脸色也和缓下来:“红星村的,在小河北面,你们村的人赶集就从我家门前过,就是屋后有很多石榴树的。我在成都上学。” “我老家也在四川,从这儿坐火车也打我们家门前过。我们刚结婚时他爸陪我从这儿回过一趟老家,坐得就是到成都的火车。成都比我们家远,离我们家还有好几站路。那时他爸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正活得好好儿的,健壮得象山里的小豹子。”梅子说,“上大学真好,大学生真好,小的时候成天想着上大学,睡里梦里都在想,想着想着就开心得了不得。可是爹妈死得早,哥哥要供俺,连嫂子都没娶上,不忍心,偷偷从学校跑出去打工了。俺哥知道了,气得了不得,哎,他要是看见俺娘儿们现在的样子,不定有多生气伤心呢,幸亏他看不见了。孩子他爸也想上大学,都想疯了,只是没人供。以前他在世时,俺两个说起人家上大学的好,说着说着搂着头就哭了。说一回哭一回,哭了好多回。俺两个说,将来就是拉上棍要饭,也要供孩子上大学。” 小伙子也有些唏嘘,汗水没了,脸色也平静了:“大姐也挺可怜的,我走了,这点钱留着给小宝宝买吃的吧。”梅子还过去钱说:“大兄弟看着也不是阔气的人,这些钱挣得也不容易吧?”“一暑假在窑场上卖力气,多的留家里当学费,这是少的。”“‘穷家富路,’出门在外没钱可不行,买个书啊笔的,哪一样少得了钱?”梅子把他又递过来的钱给他装回衣兜里说,“难得你把大姐当人看,听大姐一句话,大姐脏得很,你干干净净一个大学生,将来前途好得很呢,可不能想着往那脏地方去啊。农民种不好庄稼让人笑,学生家读不好书才真正是笑话儿,可千万不能把头尾想颠倒啦!” 过了几天,天刚放亮,梅子听见外面似乎有声响,睡得似醒非醒的,没放心上,反正自打鸡雏被洗劫后外面再没了值钱的物儿。起来后,发现门前放着满满一筐新摘的石榴,熟得裂开了,露出鲜艳的籽儿,筐边摆着一大束金黄的粘着露珠的野菊花,还有一个方便袋,里面装着玩具、彩笔和一大摞幼儿读本,读本间夹着一个装满零钱的信封。梅子四周看看,没有人影,初升的太阳正放出夺目的光芒,越衬托得天空明净蔚蓝,原野空旷得心里眼里盛不下。 第17章 日子一天一天熬着梅子,梅子也一天一天熬着日子,虽如蜗牛行在沙地上,又慢又涩,但也一天一天地挨过去,竟然熬来了严冬。冬天真好,梅子想,空气里的污淖,水里的浑浊,都给寒冷涤荡得干干净净,一切的一切为潇杀滤去春的浮华夏的喧嚣而显出本相,天眼见得清亮蔚蓝多了,水经了霜冻澄澈见底,白日便白得净朗,黑夜便黑得干脆,所有的树木都摆脱绿叶的虚荣,剑一样刺向青天,而原野正使出浑身的力气厚积着生命的原色,专心等待着生命爆发的一刹那。 生意象天气一样越来越冷清,本地既非通衢又非大市,过往人员稀少,就那么多客源,原有的两个加上梅子,不大的地儿就有三份生意。西北角老谢家的。说到老谢家的何以从恶,不得不提一提村党支部张书记。张书记叫什么名字,大多人都模糊了,在人们的印象中,“张”字仿佛天生就是和“书记”粘连在一起的,就象那个火热的年代,“林”字天生和“副主席”连接在一起,“书记”就是他的名字,“张书记”三字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一提起“张书记”就知道是他,一提起他就知道是“张书记”,人和他所代表的权力已经完全融为一体。张书记是这一方土地的最高统治者,行政级别虽然和村长大人一般高,但实权大得多,无论多大或多小的事儿,张书记不点头,村长大人也只有干等着。有一天老谢家的儿子和张书记的九少爷磨牙,外人弄不清谁吃亏,只知道九少爷哭得嗓门大些。这还了得,打狗还看主人面,打儿子自当看父亲面,儿子挨打事小,父亲丢面子事大。尽管诚惶诚恐绑着儿子登门赔罪,张书记还是一个电话,来了几个人把老谢家的老谢请进了派出所的拘留室。老谢家的儿子一见又是警车又是大盖帽还扛着警棍挎着枪,吓得没处躲没处藏,眼见得亲娘亲老子轻饶不了自己,树杈上系个绳套,小脑袋伸进去,蹬了几脚就把魂魄蹬进了天堂。不知道是在拘留室里拘留的,还是因为儿子,老谢家的老谢出来后就神经了,老谢家的也从此神神道道的。这件事大涨了张书记的威风,从此这一方土地上再没人敢正眼看他,即便是他家的牛羊跑进了人家的庄稼地,也得老人家吃饱了吃腻了自己走出去,断没人敢赶它们出去。老谢家的儿子没了,丈夫疯了,地里庄稼也荒了,无以为生,惟有两腿间还值得几文钱,无可无不可地操起皮肉生意。老谢疯了以后,便忘记了做男人的义务,所以老谢家的并不是纯粹的买卖,娱人的同时兼有自娱的目的,价钱一向压得极低,近来为了招揽兼方便顾客,提高竞争力,实行实物交换,不拘拎只老母鸡也好,掂块肋条肉也行,都可以买一回,实在没钱来硬的,也是半推半就的。东南角的陈老四害着什么病躺在床上,独养的闺女干活挣的钱不足为老父亲续命,每日便把下身卖出钱来买药。有这样两家薄利多销的同业,梅子的生意可想而知。刚开始生意还不错,客人们象吃饭一样,喜欢到新开张的饭店尝个新鲜,渐渐品出味道大致差不多,便要看谁的服务态度好了,梅子不得不由开始时买不买随便转变到主动招揽顾客了。 吸收着母亲用灵魂换来的营养,小家伙们一天天茁壮成长,阿贝能满地跑了,阿宝渐渐地懂事了,有时梅子出去做生意,嘱咐阿宝在家哄弟弟玩儿别出去,弟弟准玩够了偎在哥哥怀里睡着。梅子每每看到蜷曲在屋角的抵着的小脑袋,泪水便会禁不住流下来。一旦不出去做生意,梅子便带着孩子们到自家地里,自己干活,让他们在田野里撒欢儿,她希望剧烈的体力劳动流出的汗水能洗净灵魂深处的污垢,同时也希望汗水把那每一张都象锯子一样在她心头锯出鲜血的钱洗净,她深信汗水是世上最洁净的水。她的近乎疯狂的劳作,使得她的地里长不出一根草,庄稼的长势比别人家的都要旺。而另一方面她也希望孩子们的胸襟不要被小屋禁锢,长大后能象天地一样宽广,望着他们欢快的身影,常常想,自己以前从没花过一分不干净的钱,偶尔吃过别人用不干净的钱买的东西,知道后好长时间都会有呕吐的感觉。现在自己用最肮脏的钱养活孩子,不知道他们长大后会不会怨恨母亲。现在别说跳进黄河就是跳进长江也洗不净了,已经害得他们的爸爸死后蒙羞,被人戳脊梁,地下不得安宁,但愿他们长大后不知道母亲的过去,能够直起脊梁昂头挺胸做堂堂正正的人。池塘西边有块菜园子,有时候看那老人佝偻着身子种菜,挑的粪水越脏越臭,菜便越长得壮,梅子自嘲地想,自己算不算用粪水种菜呢?孩子们呐,你们的母亲决不会再让你们蒙休,一旦你们能够自立,你们的母亲决不会在人世苟活一天,那时你们的母亲一定用颈上的血洗净你们姓氏上的污垢。孩子们呐,你们快些儿长大吧,你们母亲含垢的日子也就可以结束啦。 梅子近来开窍了,不管你大盖帽小盖帽,人民公仆抑或是地痞流氓,吃白食也好,强买强卖也好,总之一句话,挣不到你的钱就罢了,再要往外拿钱却休想。因此手上渐渐积攒起几个钱。眼见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阿宝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梅子有时睡不着,常常望着窗外的寒星想,再做一段时间,积攒几个钱,过了年就不做了。到时带孩子们回老家上学吧,哥哥不在了,名下的二亩地想来还在。孩子们过不了多久就脱得开手了,不拘哪儿搭间茅棚尽可藏身,二亩地的庄稼足够糊口,手头的钱临时够孩子们上几年学,再养些鸡鸭,生得蛋换些油盐钱,山上的几亩荒地栽上树,十几年后孩子们上大学时大约够缴学费。梅子知道一副弱肩挑起这些事会有多辛苦,不过再苦总是人过的日子,抬得起头做人。汗水洗得净钱上的污垢洗不净身体的污点,孩子们说来就懂事了,说啥也不能让他们将来挺不直腰。 想着将来不会再有人在孩子们面前提起这段“过去”,想着将来孩子们背着书包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想着自己将来的含辛茹苦,想着也许会在地下得到他的宽恕,梅子辛酸地笑了。 走时到他爸坟前烧些纸钱,告诉他,孩子们以后不会再来啦,我不想孩子们记起这段“过去”,我要在以后的岁月里将他们脑海中的这段“过去”彻底抹去,他们还小,应该不会留下什么记忆。你先自己一个人呆一段时间吧,不过你放心,只要孩子们一长大成人,我就会来陪你,在你坟上挖个坑,把自己埋在你身边。我知道,不管我做过多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都会原谅我,我们只有一颗心。 快过年了,梅子想,过个干净年吧,回老家搭庵棚住,只要人干净,心里便安逸。于是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不过娘仨几件随身衣服罢了。正忙着,村长大人神色慌张地撞进来:“瘦老李快要死了,他死定了,人们都说他是爱死(艾滋)病,他老早前进过美容院。你听说了么?你查了么?你有么?快去查查呀!要是他传染了你,我们这一大群人也都跟着完了!求你快去查查……我替你出钱。” 梅子头“嗡”了一下,很快就清醒了,绝望地清醒,一切都结束了。生命的门将她关在了门外,还有她的两个幼子,关得那么干脆那么彻底。 是离开的时候了。 望着村长大人惊恐的眼神,梅子轻轻地笑了,笑得好美好妩媚,笑得村长大人魂都出窍了。 梅子走时,想一把火烧了小楼,屋檐下堆满干柴,半夜里一瓶汽油,一根火柴,想救都救不了。然而想想也就算了,啥恩呀怨呀,还有什么意义!这小楼,还有这小楼里的人以及他们留在世上的记忆,总有一天会被自然湮没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何况是心头那片看不见的仇恨。 梅子没有去查病,得病不得病已经不重要了,也没有在老家搭庵棚住,她带着孩子们回到老家,在邻居的指引下找到哥哥的坟茔,烧些纸钱,让孩子们给大舅磕头,自己独自和哥哥说了好些话后就离开了。 娘仨去了遥远而温暖的南方,尽情地玩尽情地吃,孩子们快乐得象掉进了天堂。孩子们哪,你们可知道,一切都是一个因果,一切都是一个循环,就象爸爸一样,大地给了他多少,他还给大地多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和你们也一样,我给你们多少,你再还给我多少,我们了不相欠。 一个春光明媚的夜晚,梅子娘仨回来了。梅子傍晚就下了车,不愿见到任何人,直等半夜才穿过村子来到天成的坟前,牵着阿贝,阿宝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跑。村庄在暗夜中沉沉睡去,浓密的星子隐去了弯月的光辉,鼓噪的蛙鸣催生出无数的生命。再过一个月就是去年踏上这块土地的日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眨眼间快一年了,真不相信一弹指的瞬间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梅子想,自己象洁白的羔羊一样来到这个世上,现在从身体到灵魂无一不充满无法洗涤的污垢。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梅子一时想不明白。想它干吗呢,反正已经没有明天了,梅子就不再想了。低头看看偎在身边的一双娇儿,他们还是一张白纸,不曾令姓氏蒙羞,没有被尘世涂上颜色。 第二天早晨,太阳象往常一样升起来,早起劳作的人们发现了娘仨,梅子头枕着坟茔,乌黑的长发在晨风中飘动,秀丽的娇靥隐含着浅浅的笑意,孩子们一个枕着妈妈的左臂,一个枕着妈妈的右臂,嘴角也露着甜甜的笑意,象是睡梦中梦到了幸福的事儿。不管他们想过什么,做过什么,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他们留给这世上的最后一幕是笑容——永久的笑容! 人们想不明白梅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梅子只是希望一家人在天堂里过得快乐些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