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剔骨》 第一章 明暗 天空是灰蒙蒙的,被铅云层层叠叠的覆盖。 偶尔漏出几丝微弱的月光,像隔了层油纸,模模糊糊的不甚真切。 因着园子里潮气太重的缘故,怪石嶙峋的假山上生了些青苔,就如一张张惨白泛绿的面孔,冷冰冰的盯着花树间穿梭的两个俏婢。 “我们回去吧。” 其中一个掂了掂篮子的重量,懒洋洋的开口。 “先别急。” 另一个顺手拿过篮子颠了几下,很快将里头的花瓣抖得更加蓬松,看起来分量十足。 “真有你的!” “这算什么。” “对了,你说用花瓣泡澡真的能变美吗?” “当然能。” 答话的那个略一停顿,压低声音道:“只是再怎么变,也变不出一朵花儿来。” “嘿嘿,我看也是。” 二人有说有笑的离开。 夜风刮过,道旁的草丛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像放了很多天的死鱼,又像湖底翻起来的烂泥。 这让她们捂住鼻子,不悦的抱怨起来。 “这是什么味儿啊,臭死了!” “洒扫的婆子上哪儿去了?应该拖出去打一顿板子!” “再扣她半年月钱!” 正说着教训那个婆子的办法,冷不丁一个女声插了进来,幽幽道:“我死得好惨啊……” 伴随着说话声出现的,是一双青肿紫胀的手。 跟着是乱蓬蓬的头发,上面还沾着些草屑。 覆在其下的大半张脸已经腐烂,蛆虫在脓水和血痂中钻进钻出,被朦胧的月色一映,显得格外瘆人。 她僵硬的仰起脸来,冲着二人咧开嘴,挤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几缕微红的碎肉就挂在她的齿缝间,如烂棉絮般颤巍巍的晃动着。 “啊!” “鬼啊!” 花园里骤然响起两声刺耳的尖叫,撕破了宁静的夜空。 “得了,又闲不成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尽出来嚎丧。” 几个巡夜的男仆丢下手中的骰子,骂骂咧咧的寻了过去。 不多时,花园里再次响起几声惊叫。 “有鬼啊!” “快来人啊!” 天刚蒙蒙亮,内院里就热闹起来。 仆妇们一边在井边打水,一边聊着昨晚的事。 “听说那两个丫头是瑞姨娘支去采花的,结果碰上了女鬼,被吓个半死,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 “啧啧,瑞姨娘可真讲究啊。” “洗脸要用鲜牛乳,泡澡要用鲜花瓣,吃饭要配银碗筷。这哪像农户出身的,都快赶上夫人的排场了。” “春芽就没她这么好的命,唉……” “啥,你说昨晚那女鬼是春芽变的?” “我男人亲眼瞧见的,绝不会有错。” “你还别说,昨天刚好是春芽的头七。” “已经七天了啊?” “是啊,都七天了……” 答话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做婢仆的,命都是不值钱的。 就像春芽,明明是个老实勤快的丫头,就因为不慎将木鱼磕了个印子便丢了命,死后更是连全尸都保不住,只因老夫人发了话,说是必须将尸体扔去乱葬岗喂狗,才能洗清那份亵渎神佛的罪恶。 死得那样惨,怎能不怨不恨? 但即便是做了鬼,生前的仇也是报不了的。 府里很快就会请来得道高人驱邪,三两下便能把春芽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活着的时候没能耐,死了以后也没本事,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有人没精打采的说道。 也不知是在说春芽,还是在说她自己。 众人听着不免有些伤感,一时都没了继续闲聊的兴致,三三两两的提起水桶离开。 两日后。 屋子里沉香袅袅,帘幕低垂。 “都,都是奴婢的错,不该在背后嚼舌根,但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说,说娘子为着争风吃醋的小事便打死了春芽,所以春芽才会变鬼来报复……” 小丫鬟垂着头,瑟瑟发抖的回着话。 “没有了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就,就这些了。” 小丫鬟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了。 “下去吧。” 卢氏并没有往深里追究的意思,抬手就让一旁的妇人抓了把赏钱给她。 “多谢夫人。” 小丫鬟又惊又喜,连忙长跪下去欠身行了一礼,然后才退出门去。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待屋门重新关上后,卢氏颇有些感慨的说道。 “夫人,二房实在是欺人太甚!” 妇人却没有她这么沉得住气,马上连珠炮似的抱怨了一串。 “真当府里的人全是瞎子,看不出这两日上门驱邪的僧道是他们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骗钱!只要给的数额不满意,便四处宣扬夫人阴毒成性,冥顽不灵!” “昨晚来的那个臭秃驴更是得了失心疯,居然有脸说此事皆因夫人而起,要平息女鬼的怨气,只有将嫁妆全数捐出来做法事才行!” 妇人恨恨地啐了一口。 “我呸,他怎么不直接动手抢呢?” 卢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这些不过是跳梁小丑,成不了气候。” 真正棘手的,是藏在幕后的老夫人。 别看她整日里吃斋念佛,吃起人来却从不吐骨头,为着微不足道的事便能要了下人的命,平白惹来这一场风波。 二房这样行事,还不是摸透了她的心思,想着既能把她从风口浪尖摘出,又能给这边泼脏水,还能顺便捞上一笔,可谓是一箭三雕。 妇人也知道这点,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这算哪门子的高门大户,竟连商贾之家都不如,成天就知道惦记着儿媳妇的嫁妆,连国公府的名声和脸皮都不要了!” 又问,“那郎君就袖手旁观,任由家贼这般作践夫人?” 卢氏微微摇头,“谁让我是个外人呢。” 接着语带讽刺的说,“况且郎君这人最重孝道,觉得‘旁人’为他父母分忧是天经地义的事,哪容得半分推脱。” 换做是其他女子,恐怕早就认命了,以求得夫君的怜爱和补偿。 卢氏却不会。 她出身高门,是这个时代的男子做梦都想娶的五姓女,骨子里的那份骄傲,以及自小所接受的教育,都不允许她做出忍气吞声,唯唯诺诺的行径。 想着晨起收到的消息,卢氏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悦色,轻声道:“二房能找人来驱邪,我也能。今晚嬷嬷就等着看好戏吧。” 妇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夫人早有安排啊?” 卢氏笑着答道,“我当然不便出手,人是崔五娘帮我物色的。” 妇人闻言大喜过望,“崔家的五娘是出了名的挑剔,能入她的眼,那定不是一般的高人,想必一出手就能收了那女鬼。” 然后打趣了一句,“要是能把二房也一齐收走就好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卢氏竟然点了下头。 是自己看错了吗? 妇人下意识的揉了揉眼。 ———————————————————————— 正午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在水晶帘外投下一片斑驳的碎影。 一层层纱帐如烟似雾般轻盈垂下,将窗前的美人榻遮了个严实。 榻上躺着的是个白衫红裙的少女,肌肤犹如冰雪,浸着冷艳的莹润,一头如墨青丝散在枕边,如蜿蜒而行的水墨。 此时她呼吸绵长,眉头舒展,显然是进入了梦乡。 一柄白底绘折枝桃花的纨扇在她头顶不紧不慢的扇着,带起阵阵清浅的凉意。 “去把外头的蝉粘了,免得吵着娘子午睡。” 穿杏黄色对襟半臂,束青色高腰裙的婢女掩上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廊下,对小丫鬟们低声吩咐道。 不多时,林子里的蝉鸣声便低了下去,渐至微不可闻。 少女对此一无所觉,只沉沉的睡着,连翻身的动作都不曾有。 一缕清风挟了新荷的芬芳扑进内室,如顽童般来回翻着案几上摊开的书页,发出哗哗的轻响,很快又被人用羊脂玉镇纸给压了下去。 “好像,要下雨了。” 一道轻柔得近乎缥缈的声音在纱帐外响起。 第二章 听闻 夏日的天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狂风骤起。 天幕上暗沉沉的一片,像是有人失手打翻墨汁,在画布上流淌开来,浸染出深深浅浅的黑。 云朵乌压压的挤在一起,沉沉地,仿佛就要坠下。 要下雨了。 为了不被淋成落汤鸡,路上的行人纷纷撒起脚丫子狂奔。 许是心里着急的缘故,人人脚上使的力气都比平日里重了几分,直踩得黄土夯实的路面上烟尘滚滚,飞沙走石。 “真壮观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突厥骑兵打过来了,咳咳……” 几个年轻郎君靠在酒肆露台的栏杆上,望着铺天盖地的沙尘啧啧称奇。 其中身材最壮实的那个叹了口气,很是遗憾的说道:“本来还想等着看罗衫湿透的小娘子,谁成想来了这一出,害得小爷我连外头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六郎,你想得可真美。” 年纪稍长的青衫男子忍不住摇头,“这些小娘子可狡猾了,真要遇到这种情况,必然是披风帷帽一样不落,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 六郎闻言大怒,“这也太无耻了吧?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青衫男子收起斯文的表情,朝他挤了挤眼,怪腔怪调的答,“因为要防着某个躲在高台上偷窥的无耻胖子啊。” “元郎你是不是活腻了?”,六郎气极,立刻卷起袖子准备大战一场。 “你们快看,那边不就来了个戴帷帽的小娘子?” 见他们又要打起来,一旁的黑袍少年连忙转移了话题,指着长街上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笑言道。 “小娘子?” 二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齐刷刷伸长脖子望出去,片刻后悻悻然扭过头,朝少年翻了个销魂的白眼,“你老眼昏花了吧?外头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怎会没人?” 少年郎正要辩解,却猛地记起一件事,顿时心里一惊,霍然瞪大了双眼。 外面狂风肆虐,一地尘土砂砾飞扬,少女行走其间却全然不受影响,没有一粒灰尘能挨着她的衣角。 垂至双肩的皂纱在风中肆意飘舞着,偶尔会露出白皙微尖的下巴,和花瓣似的薄唇。 她穿了件素色绣桃花暗纹的交领窄袖绫襦,挽着红绡披帛,腰上系了条大红色的六幅罗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悄无声息擦过道旁的草叶,就如一朵妖娆的花,在这片凝翠间惊心动魄的盛开。 少女看似走得极慢,转瞬却到了酒肆楼下。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她缓缓抬起头来,掀起皂纱的一角,往少年所在之处扫了一眼。 只是一眼。 短短的一眼。 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凝望而来,隐隐带着莫名的熟悉感,让少年的心没来由的一紧。 真是见鬼了,怎么会有这种错觉? 他好笑的摇摇头,压下了心底涌起的古怪情绪。 只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少女的身影便消失在漫天风沙里,再也没有出现。 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两个同伴已经察觉到不对,凑过来问道,“十一郎,你又看到那个了?” “嗯。” 凌准收回了视线。 他五六岁的时候便能看到鬼。 有时是浮在半空的一颗头颅,有时是搭在窗棂上的一截血手。 年幼的他哪受得起这般惊吓,很快发起了高烧,无意识的说着胡话,小小的身躯迅速消瘦下去。 爹娘又是烧纸又是杀鸡,折腾了半宿才让他好了起来。 从军归来的二叔却不以为然,说小孩子眼睛干净,能看到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用不着大惊小怪。 “十一郎又不是女儿家,成天这般胆小爱哭可不像话!不如让他跟我习武,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养出血性,自然让那邪祟不敢近身。” 跟着二叔习武之后,凌准的身体确实结实了不少。 那些东西也确实不再近他的身,至少不会像以前那般明目张胆的吓唬他。 二叔还说,再过几年就不会瞧见这些了。 但他偶尔还是能见着,只是不想让家人担心,所以没有多说。 凌准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抹飘舞在风中的皂纱。 “嗷嗷嗷!” 然后被六郎的哀嚎声拉回了现实。 “这是什么世道,连女鬼都要戴帷帽了?简直是无耻至极!” 元郎若有所思道,“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应国公府了,难道这女鬼是……” 六郎附和了一句,“我看多半是。” 凌准直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二人大惊,“你连这都不知道?” 这桩事如今在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 街头巷尾,茶坊酒肆,人人都说应国公夫人阴狠善妒,前几日国公爷不过是跟一个貌美的婢女调笑了两句,她就大发雷霆,命人将婢女活活打死。 本来这算不得大事。 婢仆是主人的私有财产,自然任由主人使唤,高兴了就给几个赏钱,不高兴了就发卖出去,虽说律法禁止随意打死婢仆,但偶尔闹出人命也没关系,只要给死人随便安上一条罪名,就能遮掩过去。 反正死人不会解释。 但鬼能开口喊冤。 好巧不巧,那名婢女死后便做了鬼,夜夜在内院里游荡哭嚎,不少人都亲眼见着她青面獠牙满身血污的模样,被吓了个半死。 府里请过好几批高僧念经超度,又找过好几波道士作法画符,却只能换得当时的清净。 待僧道走后,那道凄厉的哭嚎声还是照常响起。 动静越闹越大,直吵得附近几座府邸人心惶惶,背后的阴私也被挖出来,传得沸沸扬扬。 “娶妻要娶贤,古人诚不欺我。”,六郎心有余悸的说。 元郎则是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应国公这般软弱可欺,夫纲不振,想必是有个地方硬不起来吧?” “噗……” 六郎会意的笑出声来。 凌准皱起了眉头,“照你们的意思,方才我看到的是国公府那个死去的婢女?” 元郎立刻答道,“我看是八九不离十。” 听着他笃定的语气,凌准的心情莫名有些烦躁,脱口而出道:“我觉得她不是。” 元郎不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 就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 或许是因为少女身遭没有被含恨不甘的愁云笼罩。 又或许是因为那短短的一眼给他带来的悸动。 凌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还好下一刻店小二便吭哧吭哧的爬上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要下雨了,几位郎君请回雅间里避避。” 六郎立时裹紧了身上的衣衫,“我们进去吧,外头是有些冷了。” 元郎也抛下方才的疑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贼眉鼠眼的搭着小二的肩膀问,“最近有没有新来的胡姬?” “前几日来了个米娅儿,样貌身段都是没得说的,胡旋舞也跳得极好。” 元郎顿时双眼放光,“还不快把人叫过来?” 六郎也搓了搓手,兴奋的说,“这些胡姬虽然长得怪模怪样的,但一身皮子真是没得说,白得跟酪浆似的……” 只有凌准面无表情道,“我得走了。” “你别想溜!” 元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痛心疾首道,“我这是为你好,想让你多见见活色生香的小娘子,免得大白天的就被女鬼勾了魂。” 胡说八道什么! 凌准强忍着把这厮推下楼的冲动,劈手扔了个钱袋过去,“想要宰我就直说,别找那么多借口。” “你终于懂事了。” 元郎很是欣慰的感慨了一声。 六郎亦是同样的表情,边走边道:“放心吧,我会替你多看两眼美人儿的。” 元郎窃笑着加了句,“那我就替你多摸两把。” 饶是凌准脸皮不薄也听不下去了,抬脚便踹过去,“你俩还要不要脸了?” “当然不要。” 二人理直气壮的答了句,之后便仗着地形优势跃下三级台阶,轻松避过这一击,嬉皮笑脸的跑远。 “这位郎君若是没什么急事,不如等雨下过了再走吧?” 店小二回过头来,殷勤劝道。 凌准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淋点雨算不得什么。” 第三章 所见 从酒肆里出来,凌准沿着坊内的大道直行,快步出了坊门。 只要往南走两里地,到了十字路口再往右一拐,就能看到自家医馆的招牌。 他很有把握能赶在落雨前踏进屋门。 许是都忙着躲雨去了,路上除了他竟再无旁人。 四周安静得过分。 道路两旁栽着高大的槐树,树冠张开如巨大的头颅,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偶尔有风刮过,无数片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琐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头顶上窃窃私语。 天色越来越暗。 凌准已经走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没有看到熟悉的路口。 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那座荒废的老宅。 屋顶的瓦片像是经历了积年风雨的摧残,已经褪去原先青黑的色泽,变为黄里泛灰的模样。 墙角荒草丛生,蛛网密布,从墙头探出的一树海棠却红得像是在滴血,被晦暗的天光一衬,无端端的显得妖异。 破旧不堪的大门“吱呀”一声漏了条缝,像是有东西藏在后头窥视。 凌准的神情有些凝重。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无论是改路线还是做记号,最后都会鬼使神差的绕回这座宅子前。 他估摸着自己是遇上了鬼打墙。 据说鬼打墙没什么特别之处,只要恶狠狠的骂上几句,便能破局而出。 但凌准在这方面的造诣不深,骂来骂去也都是无关痛痒的几句,全无杀伤力。 他也不想再浪费体力兜来绕去的转圈,被躲在暗处的邪祟看笑话。 于是凌准拾级而上,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先瞧瞧里头有什么古怪的,然后再作打算,最不济也能避避雨。 “求求你,不要吃我……” 门后突然响起一声稚嫩而怯弱的哀求。 凌准心下微惊,立即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很快便瞧见了躲在门后的女童,她的个子瘦瘦小小的,面上满是惊恐。 “你别怕,我不是鬼。” 凌准尽量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来,对女童说道:“我是迷路了,才走到这里来的。” “真的吗?” 女童仰起脸,怯怯的望着他,“你不是骗人的吧?” 凌准摇头表示否认,又问:“你也迷路了吗?” 女童“哇”的哭出声来,“我出来买胡饼,不知怎么的就到这里来了……我好怕,好想阿娘……” 凌准想起了自家同样爱哭的妹妹,不由心头一软,温言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带我出去吗?咯咯咯……” 女童忽地停止了啜泣,桀桀怪笑起来。 笑声如长指甲缓慢的刮过门板,刺耳至极,在空阔的庭院里回荡不休,惊飞了盘旋在林间的乌鸦。 与此同时,大门发出“嘭”地一声巨响,两扇门板死死的咬合在一起,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下你出不去了。” 女童得意的眨巴着眼睛,想要欣赏猎物惊慌失措的表情。 “是吗?” 凌准面色如常的看着紧闭的木门,伸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右手腕一翻一转,刀锋破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朝着大门劈了下去。 只听得哗啦一阵乱响,门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微黄的木屑纷飞四溅。 “不过是两扇破门,劈开便是。” 凌准收刀入鞘,望着女童沉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不对劲。” 习武数年,他的感知极为敏锐,能清晰察觉到周遭最细微的变化。能离他如此之近,还不被他发现呼吸和气息的,绝不可能是活人。 “你当自己是游侠儿吗?” 女童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嗤笑一声。 “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凌准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下去,“因着这个缘故,我才没有对你下手。” 女童先是愕然,旋即冷笑连连。 “既然你这么好心,不如就留下来做我的养料吧。反正你不管走多远,最后都会绕回来,一直到死,都休想出去……” 养料? “杀了你,不就能出去吗?” 半空中忽然飘下一道平静的声音,打破了凌准的沉思。 说话的是个白衫红裙的少女。 她轻盈的坐在一截斜斜分出的树枝上,微微低下头来,看向地上的一人一鬼。 少女的声音如冰玉相击般清冷疏离,偏又裹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羽毛般轻飘飘的挠在心口。 换做是其他男子听了,恐怕早已酥掉半边骨头。 凌准却没有。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来,看了少女一眼,下意识的问了句,“是你?” 少女沉默了片刻,轻声答道。 “是我。” 树上树下,年轻的男女互相凝视着,说着只有对方才能听懂的话语。 这幅画面很美丽。 但放在这座古怪的宅子里,就变得诡异起来。 少女答完这句便转头盯着女童,一言不发。 女童似是怕极了她,自她现身后就发着抖缩成了一团。 此时恰好起了风。 几片微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悠悠的坠下。 少女的人也如叶片般轻巧掠下,纤足点在树干的突起处,借着下坠的力道落至女童身前,从口中低低的吐出一字,“破。” 这一字的语速快到极点,发音咬字又十分古怪。 若不是凌准耳力过人,又一直关注着少女的言行,只怕还真听不出来。 少女话音刚落,周遭流动的无形的风瞬时凝成一束,看似轻软毫无力道,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杀气,向着女童斩了下去! 伴随着令人心惊的骨断肉碎之声,一蓬血雾如烟花般自女童颈间炸开。 几滴鲜血溅上了少女的裙摆,就如水滴入海,顷刻便消融不见,看不出半点痕迹。 风渐止。 微黄的叶片终于坠了地。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女童便痛苦的倒在了泥地里,蹬着细瘦的腿儿滚了两滚,喉咙里发出一串嘶哑刺耳的怪声,眼神犹带乞求,直直的看向少女。 “看在你没有造下杀孽的份上,我会把你栽回去的。” 少女毫无感情色彩的说道。 女童顿时松了口气,不再挣扎,下一刻便现出了原形。 细瘦的枝条,粗糙的纹理,凌乱的根须。 竟是棵即将枯死的小槐树。 少女弯腰将它捡起,抛到了凌准面前,“给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凌准怔怔将它接过,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跟我走。”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三句话。 语毕,她衣袂飘飘的走向大门。 黑发,白衫,红裙,在绿树和黄土的掩映下显得格外耀目。 说来也怪,同是做鬼的,她身上却没有半点阴森之气,反而由内而外散发着让人信任的气场。 凌准望着她的背影,心不在焉的想道。 “随便找个地方,把它栽了吧。”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四句话。 明明是她答应女童的,最后却轻飘飘的撂给他,用的还是如此理所当然的口气。 凌准竟生不出半分拒绝的力气,只能木木的点头。 诡异的宅子已经消散,熟悉的十字路口又出现在眼前。 少女的身影也如上次那般消失,就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她给他留了样东西。 戏文里的女鬼都会给小郎君们留下丝帕或是香囊,她倒好,留了棵树就把人打发了。 凌准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是见了两面,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真是见鬼了。 “真是见鬼了。” 妇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暗自腹诽道。 天已经黑了,崔五娘安插的人果然如约而至,却完全不是她想象中胡须飘飘,仙风道骨的模样,而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黑发如瀑,纤腰如束,只看身段便知是个美人儿。 就她这副小身板,真的是来驱邪的,而不是陪夫人扑蝶的? 妇人又看了眼她的打扮。 素白的衫,清淡到极致,束腰的裙却是朱红如血,艳丽到让人移不开眼。 我的老天爷啊! 哪有除邪祟的人自己却穿得跟个妖精似的? 虽说戴了帷帽遮脸,但这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恐怕更容易让男人心痒痒吧? 即便心内诸多腹诽,妇人也不好在面上流露出来,只一味殷勤的笑着问道:“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少女淡淡答道,“我姓许。” 她没有说自己的排行和别号,妇人也知趣的没问,只捡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来说。 “还要多久?” 少女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她问的,和妇人方才说的,完全搭不上边。 但妇人毕竟在内宅浸淫已久,顷刻明白过来,讪笑答道:“马上就到我家夫人的院子了。” 第四章 水落 妇人刚说完就后悔了——自己为何要如此温顺乖巧?就算人是崔五娘请来的,也犯不着这般低声下气吧? 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于是她只能威风凛凛的瞪向跟在许含章身后的一众仆妇,凶巴巴的催促道:“你们一个个是没吃饭还是没睡醒,走路就跟龟爬似的,还不给老娘提起精神来!” 仆妇们素日里就知晓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并不觉得害怕,闻言皆是会心一笑,甩开步子风风火火的跟上。 经过花园时,许含章不着痕迹的将四周打量了一遍。 没有了拎着竹篮采集花瓣的俏婢,少了她们鲜艳的衣衫和清脆的笑声点缀,花园里处处透着幽冷清绝的意味,令人遍体生寒。 白茫茫的雾气泛着寒意,从地底幽幽升起,如灵幡般搭在假山上。冰冷的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滴落在下方干涸的沙地上,发出似有若无的幽咽之声。 萤火虫拖着一尾星光,飞进了松树的枝桠里,将一簇簇暗黄的松花点亮。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阴森森,凄惨惨,冷沁沁,黑漆漆。 这哪像是花园,倒和坟场有几分相似了。 “春芽就是从这儿出来的。” 妇人走到一处草丛前停下,伸手往里指了指。 “嗯。” 因着心思正放在别处,许含章很敷衍的应了一声。 妇人却没有生气。 一路行来,她密切注意着许娘子的动向,发现对方只是心无旁骛的走着自己的路,连眼风都不曾往四周扫过,更不会说一句多余的话,足见是个懂规矩有分寸的,比那些装腔作势,贼眉鼠眼的僧道强太多。 或许世外高人就该这样高傲冷漠,不像那骗财的神婆一上来就亲热的拉着你的手,跟你谈心? 也不知许娘子这样的高人是怎样除邪祟的? 是画符还是用桃木剑,或者是嘴里会喷火? 妇人的脑子里不由展开了丰富的联想。 ———————————————————————————————— 到了院门前,仆妇们停下脚步。 妇人带着许含章在院子里拐了好几个弯,竟是绕过了游廊和正厅,直接进到卧房。 这是间极宽敞的屋子,满室珠光宝气晃花人眼,就连窗纱的挂勾都是纯金打造,却因布置得当,丝毫不会有俗气的感觉。 摆放在案旁的香炉造型精巧,盖子特意雕成了莲花的模样,每片花瓣和真花一样有着发丝般细细的脉络,乃是用黄金烧熔拧成,特意在其间留出一丝缝,一缕缕异香沿着此处袅袅升起,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是苏合香。” 许含章只消嗅了两下,便无比笃定的说。 “对。” 妇人略有些惊讶,又带着几分炫耀的心思,状似无意的问,“许娘子也用过?” “吃过。” 许含章轻描淡写的答道。 妇人愣了愣。 这东西还能当饭吃? 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吗? 但听语气,又不太像啊。 好在许含章紧接着就给出了解释。 “苏合香,其味甘,气温和,主辟恶,杀鬼物,去三虫,除邪。令人无梦魇,久服通神明,轻身长年。用烈酒浸泡淬之,则能解郁祛痰,行气止痛。” “许娘子好见识。” 卢氏将这些听在耳里,不由脱口赞了一声,人也自屏风背后转出,含笑打量着许含章,“这个香是前几日换的,确是有这些功效。” 接着视线转向了垂首立在屋角的几个丫鬟。 “都下去吧。” 丫鬟们应声是,齐齐退了出去。 卢氏柔声道。 “此事想必许娘子也听说过一二,我就长话短说了。” 许含章手捧茶盏,安安静静跪坐在白底蓝色联珠鹿纹的茵褥上,听完了始末。 妇人则十分激动,时不时会插几句话,将幕后的小人毫不避讳的骂了个遍,卢氏也只是笑吟吟的听着,并不制止。 此事说来简单,不过是恰逢闹鬼,被利益熏心的二房拿来做了文章,又有目光短浅的老夫人推波助澜,便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比起这索然无味的真相,外头的人定然更爱听高贵的主母放下身段与丫鬟争宠的戏码,顺便酸一酸五姓女没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跟市井泼妇一样拈酸吃醋,上不得台面。 “他们纵容府里的下人散播流言,以为就我一人受损,却没想过夫妻本是一体,我若是阴毒狠辣的妒妇,那没能把我约束好的国公爷就是个十足的窝囊废。” 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卢氏端庄的笑容里透着几分狡黠。 “许娘子我跟你打赌,大半个长安城的男儿都会在茶余饭后拿他来做消遣。” “肯定会。” 许含章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话锋陡然一转,“春芽来了。” 什么? 什么! 妇人刚回过味来,瘆人的凉意便漏进门缝,直扑明暗不定的烛火。 “噗”的一声,烛火熄灭,屋内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呜呜呜呜……” 惨厉的哭嚎声从地底冒出,直往每个人耳朵里钻。 “春芽,你,你居然还来!” 妇人声音略有些抖,显然是害怕的,却仍不忘用身体当做屏障,把自家夫人牢牢的护住。 许含章顿时明白了卢氏为何会重用她。 越聪明的人,就越不待见耍小聪明的。 那些花俏的伎俩看多了只会了腻,还不如和直来直往,喜怒皆形于色的人深交,更何况这个人还对自己忠心耿耿。 “人是我招来的,断不会伤着你们。” 为了不让妇人惊吓太过,许含章连忙说道:“春芽她并无恶意,只是有心愿未了。” 说着伸指虚虚一弹。 烛芯微颤,如被烈火燎着,复又亮了起来。 “啪嗒”一声轻响,一只肿胀的手搭在了案几上,随后是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在空气里四散开来。 妇人惊恐的瞪大了双眼。 春芽果然来了。 她的样子正如那夜亲眼目睹的人所说——蓬头乱发,满脸腐肉血痂,表情狰狞无比,光看一眼就能把人吓得昏厥过去。 和妇人一比,卢氏的表情要镇定很多。她正视着春芽的眼睛,笑容亦是坦坦荡荡,“我自问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为什么?” 春芽却避开了卢氏的视线,疑惑的看着进了内室还戴着帷帽的许含章。 自己能全须全尾的进来且完全不受苏合香的侵蚀,恐怕是因为这个小娘子。 “我招了你来,你就能来。” 许含章没有多做解释,而是直奔主题道,“你原本是要被扔去乱葬岗喂狗的,是夫人怜你不幸,私下命人备了口薄棺葬你,对不对?” 余下的二人一鬼几乎是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你并不是头七那天回来的,而是一直留在府里,想找个机会报答夫人的恩情。” 许含章的语气直到此时才真正的凝重起来,“春芽,你看到的,和我感应到的,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妇人直愣愣的问。 “是瑞雪。” 不,现在应该叫瑞姨娘了。 春芽回忆着自己窥见的情景,心中一凛,“那晚国公爷没去瑞姨娘那儿,留在这边陪夫人画画……瑞姨娘就跟鬼上身了一样,整晚都不睡觉,坐在镜子前边梳头边说些前世今生的胡话,像什么上辈子你负了我,这辈子我定不让你好过,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还隔一会儿就咯咯咯的笑上两声……” “这,这……”,妇人哆嗦了一下。 寂静的深夜,惨白的月光,对镜梳妆并自言自语的女人。 这幅画面的确透着一股子诡异和阴森的味道。 “这不是鬼上身。” 许含章纠正道:“准确来说,她早就死了。有别的东西挤走她的魂魄,披着她的人皮活了下来。” “……” 这可比鬼上身可怕得多。 一想到自己不但和披着人皮的怪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还交恶过好多次,妇人便觉不寒而栗,大颗大颗的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打湿了里衣。 卢氏却没有在意这个,而是恍然大悟道,“春芽,你是不是想向我示警,才故意去吓唬瑞姨娘的那两个丫鬟?” 春芽垂下了头,算是默认。 妇人还是想不通,“为何要绕那么大个圈子,万一夫人没能领会到呢?” 卢氏的面皮顿时有些发烫。 先前她怀疑是瑞姨娘忘了自己的斤两,背着郎君跟二房勾结,鬼也八成是他们雇人扮的。之所以换了能辟邪的苏合香,也是存了要配合他们做戏的心思。直到次日夜里春芽在院外现了身,才知晓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她站起身来,向着春芽郑重的行了一礼,惭声道,“我见多了内宅阴私,凡事惯往最不堪的境地揣测,还请莫要见怪。” “不,都是我太蠢了!” 春芽慌慌张张的打断了她,“是我想着自己都这副模样了,贸然现身的话定会吓着夫人,于是就自作聪明的提醒了一下,没成想被二房和老夫人拿来大做文章,拖累了夫人的名声。后来我实在没有法子,才往夫人这儿闯,谁知这个举动更坐实了那些流言,使得夫人的处境更糟……” 许含章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你还多次撞见了做法的僧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胸口的血洞应该是被道家烧的,腿上的伤是被佛家砸的。还好他们主要是为了求财,并不想这么快要了你的命,你才活到了今天。” 怪不得春芽没去找老夫人报仇,而是眼巴巴的往这边方向来,临门了却又掩面离去。 怪不得僧道怎么也铲除不了她。 怪不得她会夜夜哭嚎不休。 一片好心被人曲解,无处诉说,换了谁都会难受的吧。 “春芽,我错怪你了……” 妇人的声音哽咽起来。 卢氏没有开口,但眼角明显湿润了些许。 “行了,你的心愿已了。” 许含章漫不经心地催促道,“你家夫人已经知道了瑞姨娘身上的诡异之处,自是不会再掉以轻心。你可以放心的走了。” 这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妇人正要出声挽留,春芽却整理了下血迹斑斑的衣衫,肃容对着许含章施了一礼,如释重负的笑道:“是该走了。 “春芽……” 卢氏和妇人齐齐唤道。 “感动的话留着给她烧纸的时候说,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许含章麻木不仁的打破了人情味满满的氛围。 第五章 石出 目送着春芽化作青烟钻入地下,主仆二人的神色皆是恹恹的。 只有许含章若无其事的取了把剪子,将烛芯剪短了一截。 “若真是感激她,就为她报生前的仇吧。” 此话一出,二人立刻回过神来。 妇人大惊,抬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许娘子,你的意思是把老夫人……” “嬷嬷你想多了。” 卢氏失笑的摇头,转头看向许含章,“春芽的死,是否也和瑞姨娘有关?” 她清楚的记得前些日子瑞姨娘天天往小佛堂钻,耍尽花招想要讨得老夫人的欢心,好借老夫人的手向自己施压,以便能停掉那一份碍事的避子汤。 春芽在佛堂里打扫数年,从未出过纰漏,可瑞姨娘一去,就生了变故。 明眼人一看便知背后的猫腻。 老夫人好歹也主持了那么多年的中馈,怎会看不明白? 但她不好对着儿子的救命恩人发作,只能拿身份卑贱的粗使丫鬟泄愤。 “恩人?” 许含章微微眯起了眼。 不待卢氏说话,妇人便冷哼一声,语带讥讽道。 “那贱婢原先是个地里刨食的农家女,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在大山里头遛个弯都能捡到受伤的郎君,又是撕衣裳给他包扎伤口,又是扒光衣服抱着他取暖。让她这么一搞,郎君想甩也甩不掉了,只能把她带回来。” 接着呸了一声。 “说什么救命之恩,生死相许,不就是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货色!真要救郎君就赶紧找个人背他下山,再请郎中过来看伤,别学那话本里轻浮下作的那套!郎君自从得了她,整颗心便全系在她的身上,连地位尊卑都忘了,常臊眉耷眼的哄着她,整日整夜和她歇在一处,不知要了多少次水……”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卢氏连忙拔高音量将话题生硬的拉了回去,“许娘子,春芽的死是和瑞姨娘有关吗?” 妇人立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一个小娘子面前提了郎君的床笫之事,不觉老脸一红。 “是的。” 许含章的语气平静无波。 妇人心里一松,暗想那句可能没被她听了去。 谁知许含章接下来就问,“不知国公爷今夜歇在何处?” “咳咳……” 妇人一连声的干咳起来,直呛得一张脸红绿青紫黑黄白交织,如同开了个染坊。 待得顺过气来,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道,“就在瑞姨娘那儿。” 这几日府里闹鬼,瑞姨娘便捂着心口娇呼好怕怕,非要郎君抱着才能入睡。 啊呸!自己不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还好意思装娇弱?真不要脸! 妇人越想越怒。 许含章悠悠的说,“不知她有没有用妖法迷惑国公爷,顺带吸取他的阳气?其实对付她没什么难的,就怕她到时候死命躲在国公爷的怀里不肯出来,好叫大家投鼠忌器……” “她敢!” 妇人拍案而起,“真当老娘是吃素的了?” 语毕气势汹汹的推门而出,不多时便带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候在屋外,笑嘻嘻道。 “咱们有这么多人,还愁不能把郎君拖出来?” 卢氏不禁展颜一笑,“好,那就交给你们了。” 许含章的嘴角亦是弯了弯。 —————————————————————————————————— “大郎,你轻点,啊,嗯……” “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不要,再这样用力的话,奴家就坏掉了……”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倒很诚实嘛。” “你好坏啊!” 屋内春光旖旎,衣衫散落一地。 女子沙软甜腻的声音搅着男子浑浊急促的喘息,一浪高似一浪的涌向屋外。 守夜的几个丫鬟没有脸红心跳的感觉,反而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又该提那个要求了吧? 果然。 瑞姨娘娇滴滴的说道,“大郎,奴家想给你生个孩子。” 郎君的回答一如往日,“卿卿,我怎么舍得让你受那份罪?” 然后瑞姨娘会说这哪是受罪呀,能给心爱的男人生孩子,是身为女人的她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幸福。 然后郎君会说自己的孩子已经够多了,光夫人就给他生了三男两女,个个皮实得要命。 再然后。 噼里啪啦,乒乒乓乓。 “啊,好痛!” “浪叫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那个’了!” “别再打了!” “老娘要打的就是你!” 丫鬟们面面相觑——这又是玩什么花样? “砰”地一声,屋门突地被人撞开。 平日里最得脸的一个俏婢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对着呆头鹅般的几人厉声喝道。 “你们还在愣什么!叫瑞姨娘赶紧避一避,王嬷嬷带着人找茬来了!” 被人这么一扰,应国公的势头顿时萎了下去,肝火却旺到了极点,粗声粗气的吼道,“王嬷嬷到底在发什么疯!” 瑞姨娘善解人意的安抚道,“大郎你不要这样说,王嬷嬷人很好的,只不过是心疼夫人,所以才……” 话还未说完,平地里骤然响起一声巨吼。 “不要脸的死贱婢,看老娘今天不撕烂你的狗嘴!” 妇人带了一群婆子虎虎生风的冲进屋内,转眼便制服了身娇体弱的丫鬟们,然后气势汹汹的直奔床榻而来。 “你们要干什么?” 瑞姨娘尖叫一声,小脸煞白的往应国公怀里钻。 说时迟,那时快。 应国公的手臂刚刚伸出,还没来得及揽住她,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抓了个正着。 “你们要干什么!” 这次换他惊叫了。 要知道他可没穿衣服呢,怎能让这些老女人摸了去? 婆子们没一个答话的,只手上的动作娴熟利落,将他一揪一带裹进了锦被里,捆了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 “抬!” 妇人一声令下,锦被便被婆子们高高举起,飞奔着抬出屋去。 “你个死虔婆,是不是活腻了!” 瑞姨娘又惊又怒。失去了锦被的遮挡,她的身上便只余了一件系带的小衣,其他部位只能无遮无拦的晾在外面,任雨打风吹。 听了她的怒斥,妇人竟没有还嘴,而是飞也似的窜到屋外,顺带关上了房门。 “已经去请老夫人和二夫人过来主持公道了。” 见风波暂过,俏婢赶紧捡起地上的衣裙,伺候她穿上。 “做得好,这次我一定要让卢氏栽个大跟头。” 瑞姨娘狠狠的揪着被单,眼里闪过一丝阴狠的光。 “你做梦吧,死贱婢!” 砰地一声,屋门再次被人撞开,打头阵的是去而复返的妇人。 “死到临头了,还想着算计人。” 卢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都离她远点,以免被阴气所伤。” 一道清冷的声音跟着响起。 许含章披着一身如水的月色,翩然走进室内。 “许娘子请放心施法。有大伙儿在,保证外头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婆子们簇拥着卢氏和妇人,团团围在了门口。 “施什么法啊?就算是想陷害姨娘,也不用找这种可笑的借口!瞎子都看得出你们在胡诌!” 俏婢已经听出了她们的来意,不屑的嗤笑道。 “是不是邪祟,马上便知。” 许含章的语气极为柔和,动作却带了几分粗暴,伸手就将俏婢推得一个踉跄。 “哟,这是哪来的神婆,大晚上还遮遮掩掩的不肯露脸,到底是有多见不得人啊?” 俏婢瞅了眼她蒙在脸前的皂纱,破口大骂起来。 “不想死就快滚出来!” 许含章只当是耳旁风,一个婆子却是听得不耐烦了,立马将俏婢连拖带拽的拉到门边。 五步,四步,三步。 两步,一步。 许含章终是走到了瑞姨娘面前。 “你们要干什么!” 瑞姨娘仍只会尖叫着说这一句。 许含章缓缓抬起纤细的右臂。 和妇人想象中的画符喷火不同,她只是皓腕轻挥,一柄雪亮的匕首便从袖中滑出,闪电般扎进了瑞姨娘的咽喉。 “啊!” 俏婢正要惊呼,却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方才瑞姨娘不过是嚎了一嗓子便被抹了脖子,她可不想重蹈覆辙。 “你叫啊,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许含章想起午时出坊门瞧见的小夫妻斗嘴那幕,自觉男子说的那句用在此处再贴切不过了。 瑞姨娘怨毒的瞪着她。 许含章温言劝道,“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现在只是堵在气管上,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如果你不肯听话,那我只能把后面的食管捅穿,沿着血肉筋脉一气切出去。” 接着很是好心的提议,“你若是铁骨铮铮,也可以将匕首拔出来,做个自行了断。” 然后惋惜道,“很可惜,你不是这种人。你不过是个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废物,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便占了别人的肉身,心安理得的享用着别人的阳寿。” 瑞姨娘闻言脸色变了一变,脑子里飞快的想好了狡辩的话,却都被匕首堵了回去,愣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外面就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想来是老夫人和二夫人到了。 瑞姨娘忍不住面露期待之色。 “你的救兵到了,正好让她们见识下你的真面目。” 许含章摊开先前握着匕首的手掌,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应是不小心割破的。 “刺。” 伴着发音古怪的低吟,染血的指腹缓缓点上了瑞姨娘的眉心。 她的指节纤细,似是稍稍一捏便会碎掉。 她的力道也极轻,如微风拂面,雪落林间。 瑞姨娘却如遭重击,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片刻后便眼神涣散,脖子一僵,软软的倒在地上,就这样咽了气。 见时机已到,卢氏便授意众人象征性的阻挠了两下,好把心急如焚的救兵们放进去。 “啊啊啊啊啊!” 门口响起一叠声的尖叫。 涌进屋来的救兵都被眼前血腥残忍的画面吓得不轻。 “你们要干什么!” 二夫人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 “噗哈哈哈,你们只会说这句吗?” 明知道在这会儿大笑是很不合时宜的,但妇人还是没能忍住。 二夫人登时柳眉倒竖,扬手就想给妇人一耳光。 卢氏自不会让她如意,立即伸手钳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道:“别闹了,你快看。” 二夫人气哼哼的放弃了抵抗,顺着卢氏的视线望了过去。 此时所有人都望着那个方向。 曾经风光无限的瑞姨娘就如一滩烂泥软塌塌的倒在那里,不再动弹。 她的人是断气了,死透了。 眉心却溢出一股诡异至极的白烟,正泛着丝丝寒气升至半空,凝成一张张空洞的脸。 第六章 美人 烟雾渐浓,这些脸孔的五官便越清楚,大都是年华正好,面容娇俏的小娘子。 瑞姨娘的脸也在其中。 她的眉眼间尚有稚意,面上带了些病容,神情茫然木讷,完全不似往日的嚣张跋扈。 卢氏叹道,“原来她从前是这般模样啊,真是怪可怜见的。” 老夫人已经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颤声问道,“玉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氏不答,只将眼角的余光瞟向妇人。 妇人立即一拍大腿,绘声绘色道,“话说七月流火,风起青萍,许娘子着一身白衫红裙,手持利刃破关而出……” 她讲得极为生动,加之情节曲折离奇,故事一波三折,直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要说这厉鬼可奸猾得紧,能趁人虚弱时占了你的肉身,披着你的皮囊活下去,再伺机吸取周围人的阳气,好延长它自个儿的寿命。” “因着有活人肉身做庇护,道行再高深的僧道也识破不了它的真面目。多亏有纯阴命格的春芽发现不对,当即磕坏木鱼示警。又有清河崔氏的长房嫡女出面,请来在外游历的许娘子进府诛邪……” 老夫人神色大惊,喃喃道,“原来春芽是个好的,我竟错怪了她。” 妇人悲天悯人的劝道,“老夫人,春芽行的是佛家舍身饲虎的正道,自然不惧生死,无怨无悔,您不必太过伤怀。” 哼,饲的就是你这个猛如虎的老虔婆。 “我错了啊,错了。都怪我识人不清着了邪祟的道,也不知春芽能不能谅解……” 老夫人抽抽噎噎的说着,一双浑浊的眼已饱含热泪,似是快要梨花带雨的哭出来。 妇人只觉一阵恶寒。 “都小声点,那东西快出来了。” 许含章冷声打断了老夫人声情并茂的忏悔。 众人立刻齐齐收声,有胆小的更是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 光一个春芽就那么吓人了,也不知瑞姨娘皮囊下藏的是何等可怕的邪祟? 妇人原本也是闭了眼的,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仍壮起胆子朝里望去。 只见所有的脸孔骤然挤在一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糅合拉扯,渐渐变作一个完整的人形。 饶是有心理准备,妇人还是吃了一惊。 搞了这么大阵仗,拼凑出来的居然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少妇。 她的头发很短,披散下来也只到肩头,发色十分奇异,居然是黄里带着黑,就如一坨风干的宿便。 老实说来,她的五官不算难看,但凑在一起就透出股凶狠刻薄的劲儿。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令人极不舒服,偏生满脸全是骄矜自得的神情,随时仰着硕大的鼻孔看人,仿佛她就是那高高在上的仙女,时刻准备接受凡人的膜拜。 就这副尊容,哪像是阴狠狡诈的厉鬼,反倒和府里长得不怎么样还成天想爬床的丫鬟有些相通。 众人皆是失望到了极点。 许含章却释然道,“难怪你爱冲年少貌美的小娘子下手,原是想借她们那层皮给自己遮丑。” “臭娘们儿,你说谁丑呢?” 做仙女状飘在半空的少妇勃然变色,指着许含章大骂,“你个丑八怪肯定是嫉妒我的美貌,看不得天底下的男人都围着我转!呵呵,就算你脱光了把腿叉开也没男人肯上来,不知道每天夜里有多寂寞难耐,瘙痒难治……” 这哪像要爬床的丫鬟,分明是烟花之地出来的腌臜货! 众人目瞪口呆的推翻了先前的想法。 许含章无比平静的回道,“这位娘子,你是不是从没照过镜子?” 此话一出,不止是妇人,连敌对阵营的二夫人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少妇厉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许含章仍是平静的回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很丑。一般人不是病死就是老死,而你,毫无疑问,是丑死的。” 这下连最古板的老夫人都咧嘴笑了笑。 少妇不为所动,双手抱胸做冷艳状,“切,你还不就是嫉妒我的美貌?” 许含章竟是耐心给她解释了一番。 “有句成语是以貌取人,并非是让我们肤浅的关注表面,而是说即使这个人长得不怎么样,只要心地善良性情宽厚,眉眼也自会舒展开来,让你看了便觉着顺眼,觉得她很讨喜;若是一味的刁钻阴毒,就算这个人貌比西施,面上也会透出一股刻薄来,令你见之不喜,打心底就不想跟她亲近。这便是相由心生的另一种诠释。” 卢氏目露欣赏之色,“这见解倒是别致。” 妇人亦是附和道,“听着挺有道理的。” “的确如此。” 接话的是向来和她们不对盘的二夫人。 妇人登时跟见了鬼似的,张着嘴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边许含章长叹一声,总结道,“可惜你皮囊不佳就算了,偏生内心还龌龊不堪,真可谓是雪上加霜,疤上加疮。” 竟然很是押韵。 少妇气得面皮都扭曲起来,冲着许含章大吼,“你以为你就好看得很?也不知道丑成什么逼样了,捂得那么严实,有本事别藏着掖着啊!” 许娘子一照面便戴着帷帽,至今仍未取下,看来是不会轻易以真容示人了。 卢氏正如此想着,许含章却一口答应了下来:“行。反正你都要死了,就让你看个够。” 说着走至窗前,伸手摘下帷帽,放到一旁。 窗外的月色如水般倾泻下来,将她的面容照了个清清楚楚。 一头如墨青丝斜斜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牡丹钗固定住。 巴掌大的小脸不施脂粉,依旧白得如冰似雪,被月色一浇,更透出几分冷艳的莹润来。 两弯浓秀长眉仿若水墨描绘而成,说不尽的雅致含蓄,与之搭配的却是最为撩人的桃花眼,形状长而媚,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浓密覆下,愈发显得眼眸里云山雾罩,慵懒神秘。 她的鼻似葱管挺直,唇如花瓣纤巧,双耳的轮廓秀气精致到了极点,即使少了耳垂也不影响整体的美感。 众人的呼吸均是为之一窒。 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美。 从头到脚,从骨到皮,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 就连脖颈都生的洁白如玉,纤细修长,一道柔美的线条由此处开始勾勒,再顺着锁骨流泻而下,掩在了素白的衫子里,惹人顿生无限遐思。 清且媚,艳却冷。 纯真中透着灵气,纤弱里透着魅惑。 漫天的月光似乎都洒在了她的身上,只为照亮她的容颜。 屋外的清风似乎只吹动了她的衣袂,带起满室幽香浮动。 看得越久,盯得越仔细,她的美貌就愈发惊心动魄,令人心神俱醉,不知身在何处。 “看够了吗?” 她抬头望着少妇嫣然一笑,眼尾随之挑起一道魅惑的弧度,只欲把人魂魄勾去。 随着这一笑绽开,萦绕在她身周的清冷之意便尽数收去,只余下眼波流转间的桃花点点,媚意横生。 “怎么都不吱声了?” 被挤到屋外的俏婢不禁着了慌,小心翼翼的问,“那厉鬼是不是很骇人,竟把你们惊成这样?” 有个婆子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扭头答道,“那厉鬼一点儿也不可怕。还有,许娘子实在是很美,美得……”, 她绞尽脑汁想着形容词,忽地记起随夫人在茶楼听书时,说书人每每说到大事件大人物时都会用的四个字。 石破天惊。 对,就是这个。 “什么,美得石破天惊?这怎么可能?不行,我也要看看。” 俏婢被勾起了好胜心,忙奋力挤进屋里,急急的抬眼望去。 只一眼,便让她羞惭的垂下了头。 她不知道倾城倾国是什么模样,但能确定的是少女之美极为罕见,确实当得起石破天惊的形容。 “真丑,哪里来的村姑?长成这样还有脸说我不好看,我真是呵呵了。” 冷不丁一声嗤笑响起,少妇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许含章,满脸是毫不作伪的嘲讽和嫌弃。 俏婢不禁惊住,暗想这厉鬼真是睁眼说瞎话。 许含章面上的笑意不减,低低的念道,“缚。” 少妇抽风般抖了两抖,接着便不受控制的跌落凡尘,摔了个七荤八素,更要命的是脸比其他部位先着地,好不狼狈。 这次换许含章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微讽说道:“怎么还在做倾城倾国的白日梦?也不好好想想,你死了这么多次,见着哪个为你倾倒的裙下之臣来救你了吗?” “你懂个屁!我可是穿越来的,天生就比你们高贵!你们这些古代女人只配跪舔我,没有说话的份儿!还不快点把我的禁制解开,要是惹恼了我就把你丢进窑子,让你做千人骑万人踏的臭女表子!对了,你有爹娘吗?正好把他俩拖来帮你拉客,你要是忙不过来了,还能让你娘先顶上……” 少妇仍是脏话连篇。 果然是烟花之地出来的腌臜货。 众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 “够了。” 许含章笑意凝住,眉眼间杀意顿生。 屋内的烛火暗了下去,渐由昏黄转为惨绿。 室温亦是越来越低,冰冷彻骨的寒气从地底升起,直往每个人的四肢百骸里钻。 “快退后,离开这里!” 许含章回头冲着众人喊道。 众人本能的察觉到压抑而肃杀的气息,忙依言退了出去。 第七章 执念 屋门被缓缓关上。 许含章漫步闲庭般走到少妇跟前,抬脚踩在她的脸上,重重一碾,“本想给你个痛苦的死法,但你辱我爹娘,我断饶不了你。” 说着低低的笑了。 “你知道么,我家乡的人大都以打猎为生,遇着下雨路滑便有失足掉下悬崖摔死的。等被找到时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还有开始长白毛的。” “村民们皆认为那是尸变的先兆,破解的法子便是雇人将尸体的血肉筋脉全数剔净,只留干干净净的白骨带回去,放进开了光的坛子,再择吉日入土。” 少妇直听得毛骨悚然,“你,你说这个干嘛?” 许含章的目光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慢条斯理道。 “我便是,受雇的那个。” 少妇闻言吃了一惊。 许含章却隐隐有些成就感,“要知道方圆百里都尊我为买骨人,只因我剔得最干净,连半点肉沫都不会留下……” “别说了!” 少妇只觉头皮发麻。 “好。” 许含章竟是答应了下来。 少妇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许含章缓步走到瑞姨娘面前,边伸手去拔那把卡在喉间的匕首,边幽幽道,“到底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匕首刚刚拔出,瑞姨娘的伤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啊?” 见着这诡异的一幕,少妇本能的察觉到不妙,尖声叫道。 “借冤者气血数缕,以幽冥之火淬之,方能贯鬼神。” 许含章将浸着鲜血的匕首放至惨绿的烛火上烤了烤。不消片刻,血色便转为惨绿。 “你好好看着吧,其实我手艺真的很不错。” 话音未落,便闪过一道雪亮的刀光。 锋利的刀刃沿着少妇的脊背一路划了下去,带起血肉碎末翻飞。 “呃赫唔唔……” 少妇的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嘶哑刺耳的叫声。 这一刀下去竟是连厉鬼都难以承受的剧痛,就如往凝固的猪油里泼了一瓢沸水,慢慢的侵蚀烧穿,融掉血管筋脉,在血液里沸腾翻滚。 “你尽管放心,这不是致命伤,你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子。我先从你背上开个口子,再仔细分开粘连的皮肉,挑断一条条筋脉,慢慢敲碎你的腿骨手骨。” 许含章无比妩媚的笑着,语气却森然到了极点。 “求求你,杀了我吧!” 少妇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出声哀求道。 “我当然会杀你,但不是现在。” 许含章的笑容愈发妩媚了,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咦?” 许含章突然停下了动作,漫不经心地说,“看来用不着我动手了。” 当啷一声,是匕首被她扔到了一旁。 接着是“哧”的一声,有几双纤瘦细白的手穿透少妇的皮肉,带起数蓬血花。 这是冤魂的执念。 她们原本都活得好好的,却在一夕之间被少妇夺了身体。 本就是阳寿未尽的新魂,在失了肉身的庇佑后更是孱弱不堪,遇到清晨第一缕天光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虽则魂魄已灭,但强烈的执念却如跗骨之蛆扎根在少妇的元神里,只待一朝反噬,便要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许含章悄悄解开了少妇身上的缚字诀。 这倒不是心软,而是想好生欣赏一把她那挣扎打滚的模样。 只见两排牙齿咬住了少妇的颈肉,狠狠一撕。 接着是一根长长的指甲扎进了少妇的眼窝,用力一戳。 伴随着少妇撕心裂肺的惨叫,她的腹腔被扯开了一条缝,血淋淋的肠子拖得老长,全数塞进了她的嘴里。 几滴血溅到了许含章的裙摆上,就如水滴入海,毫不起眼的融进了大红的底色里。 少妇的气息渐渐低了下去。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屋子里便恢复了安静。 少妇已化为一堆残骨碎肉,零落散了一地。 数道白烟自平地袅袅而起,停至许含章的面前齐齐伏低身形,似在施礼。 “可惜只剩下一缕执念,无法投胎了。” 许含章摊开手掌,轻柔的托起白烟,歉声道:“但可以回去看上最后一眼,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入梦相托。” “归。” 许含章温柔的吐出一字。 白烟立即散作星星点点的亮光,各自乘风而起,飞往家乡。 烛火渐由惨绿转为幽蓝。 许含章捡起匕首,随意扯过裙边的一角擦了擦上面的血迹,然后挥了挥素白的衣袖。 一簇簇幽蓝的火焰瞬间从地底窜出,很快将少妇留下的痕迹焚烧殆尽,连一粒灰尘也没有留下。 说来惭愧,许含章竟摸不透少妇的来历。 她记得先前少妇自称是穿越来的,天生就比别人高贵。 穿越? 当时她特意回想了一下,发现历朝历代都不曾用过这个年号。 难道是地名? 穿,通也。越,周行天下,归还大越? 好像也说不通。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少妇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竟一门心思认为自己是倾城倾国的存在,极为愤怒每一世都没能招惹到王公贵族和满朝文武,正是这股怨念支撑着她在尘世里漂泊良久不肯离去,久而久之便成了极厉害的邪祟,有了夺人肉身的本事。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即使有了这本事,也仍是个眼皮子浅的,好似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整日里就知道和正室斗,和通房斗,和家养的歌伎斗,和妖娆的外室斗,斗来斗去都快都成乌眼鸡了,却还乐此不疲。 真是不可理喻。 许含章懒得再琢磨下去,直接取过帷帽戴上,翩然步出了房间。 见她出来,众人的神色皆是一松。 卢氏含笑过来迎她,并垂首敛衽的行了一礼,“今日之事有劳许娘子了。” “应该的。” 许含章云淡风轻的答道。似乎斩妖除魔只是她的分内之事,无需如此大礼。 老夫人顿时被她的高人风范倾倒,忙不迭凑过来诚心致谢,“若不是小娘子出手,我等恐怕还被那邪祟玩弄于股掌之中。先前不知轻重,多有冒犯,还望不要见怪。” “应该的。” 许含章的表情仍是那么云淡风轻。 然后想起了什么,立刻加上一句,“我是说,谢我是应该的,你不必想太多。” “……” 老夫人无话可说。之前生出的结交之意更是碎成了渣渣,捡也捡不起来。 “把春芽的尸身请回来,选个风水宝地葬了。” 许含章顿了顿,回头看一眼瑞姨娘的房间,“这也是个无辜的,不若送她回自家的祖坟,好让她安然长眠。” 这个又不难办,老夫人岂有不答应的,忙鸡啄米似的点了好几下头。 妇人则带了些趾高气扬的意味,对着二夫人炫耀起来,“看见了吧,许娘子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绝不是前几日上门的废物僧道能比的。” 谁料世外高人突然猴急的冒了句,“不知我的酬劳何时能结?” “……” 妇人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磕磕巴巴道,“马,马上就结。” 卢氏补充道,“还是拿银票吧,银子太沉了,不好带。” 银子太沉了。 这不是一句废话,而是暗示这回酬劳颇丰。 “对了,怎么没见着大郎呢?” 老夫人随口问了一句。 “糟了,还捆着呢!” 妇人一拍脑门,带着婆子们风风火火的离去。 卢氏端庄的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跟上。 二夫人跺了跺脚,也追了上去。 —————————————————————————————————— 这边妇人给许含章准备了厚厚的银票及数匹上好的料子做答谢。 “坊门已关,许娘子不如留下来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许含章婉言拒绝了。 “不必,我自有去处。” 妇人无奈,只能再三嘱咐她路上小心,并亲自送她出了府门。 那边卧房则是乱哄哄的一片。 “妒妇,我要休了你!” 应国公气急败坏的披上衣服,指着卢氏的鼻子说道。 “郎君你有所不知,瑞姨娘早就死了,附在她身上的是专吸取男子精气的邪祟,方才人人都亲眼瞧见了,绝不是我信口开河。” 卢氏柔声解释着。 “那,那你也不该带人来砸门,更不该把我光溜溜的绑出来,让我丢尽了脸!” 应国公心里咯噔一下,嘴上仍是毫不服软。 “此事是我安排不妥,才坏了郎君的颜面。” 卢氏一反往日的冷傲,垂头说道。 “也罢,就饶了你这一回。” 应国公瞧着她顺从的模样,心里大感满足。 “郎君,玉娘还有话要说。” 卢氏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轻笑一声——他是真蠢还是装的?竟将自己先前受的冤枉彻底无视了,还摆出一副宽宏大量,不跟她计较的架势。 “夫人请说。” 应国公嬉笑着搭上了她的肩头。 卢氏眉头一蹙,缓缓说道,“我们和离吧。” 和离? 应国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就跳了起来。 “玉娘,你说什么!” 卢氏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我累了,和你过日子委实辛苦,远不如待字闺中时自在。” 这番话虽是做戏,想要拿捏他,但也算是走了心的。 她和他,原本是不同阶层的人。 一个是身份尊贵,连公主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五姓贵女。 一个是靠着先祖余荫混吃等死,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若不是朝廷特意下了诏令不许五姓之人自行婚配,那轮也轮不到他来娶她。 尽管她不情不愿,却还是被双方的家族利益捆绑到了一处。 自从嫁进府里,她便再也没有写诗和骑马的时间,日日忙着主持中馈,贴心照顾他和孩子的衣食住行,防着公婆妯娌的勾心斗角,时刻注意家族和朝堂的动向,记住每一张和自己打过照面的脸孔。 她自认做得足够称职,不拈酸吃醋,不斤斤计较,事事皆磊落爽朗,无愧天地,却还是被老夫人挑剔,被夫君所嫌弃。 在他看来只要不让妾室生孩子,就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其实她一点也不稀罕。 年少的她曾对他有过期待,却早已在八年的时光里零落成泥。 “你说你要和离?” 二夫人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门口,颤声问道。 “对。” 卢氏只是淡淡的笑,压低声音道,“意娘,我知道你曾心悦于他,父亲却把你许给了他的庶弟。如今我自请和离,你心里的怨气便也能消了吧。” 她和卢意娘曾是最要好的姐妹,却被一个搅屎棍般的男人坏了情谊,。 “不,瞎了眼的才会看上他!我心里装的,从来就只有阿姐你啊……” 卢意娘猛然扑进她的怀里,全无形象的嚎啕大哭。 “阿姐从不嫌弃我庶出的身份,有好吃好玩的都会给我留一份。春天会带我去曲江泛舟,夏日则是去山庄避暑,秋日我们采下枫叶,夹在新买的诗集里,冬日则赏雪观梅,分食同一碟鹿肉……” 她自卢氏温软丰盈的胸怀中抬起头来,狠狠剜了目瞪口呆的应国公一眼,“我最憎恨的就是这个王八蛋!他凭什么能和你同床共枕,日夜相对?他的庶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满心满眼只惦记着钱,连阿姐的嫁妆都想掺一脚,令人见之欲呕!若不是为了能日日见着你,我才不会嫁过来!对了,他娘更不是个好的,修了这么多年的佛也没生出慈悲心肠来,算计起人来恨不得连毛带肉一并吞,就这幅德行,死后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日日受火烤油煎!” 接着又拱进了卢氏的怀里,楚楚可怜道,“阿姐,你要走的话就带上我。我们可以天天待在一处,一生一世也不分开!我保证除了你,绝不会看其他的女人一眼!哦,别的男人我也不看!我只要有你,就心满意足了……” 应国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卢氏怔怔的瞪大了双眼。 而老夫人刚踏进屋门就听到这番缠绵哀婉的剖白,登时唬得一口气卡在胸肺间不上不下的,直把她憋得晕了过去。 “快来人啊,老夫人晕过去了!” 候在廊下的丫鬟们此起彼伏的惊呼起来。 第八章 是你 烈日当空,树阴匝地。 阵阵暖风裹了满院蔷薇的浓香扑面而来,直熏得凌准哈欠连天,困意绵绵。 “哟,怎么一脸肾虚的样子,是不是昨夜干了什么坏事?” 郑元郎歪过头来,嬉皮笑脸的问道。 “去去去,我只是没睡好罢了。” 凌准说的是大实话。 昨夜他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神秘少女的影子。 她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妖? 她为何也会出现在那座宅子?还有那罗裙上的一抹朱红,是原先就是那个颜色,还是后来被血给浸的? 自己为何会觉得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回到往哪里去? 自己把小槐树栽到了屋外的空地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以后和她还会再见面吗? 见了面她还能认出自己么? 诸多疑问沉甸甸的压了下来,直接导致他一整晚都是辗转反侧,无法安睡的状态。 “咚,咚。” 楼下的大厅蓦然响起手鼓的击打之声。 神游天外的岑六郎立即蹦了起来,飞快的卷起雅间的竹帘,两颗眼珠子牢牢的黏在了踩着鼓点娉婷而来的米娅儿身上。 雪白的皮肤,褐色微卷的长发,水绿色的眼眸,鼻梁高挺,红唇饱满,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人。 和其他眉眼深邃,明显带着异域风情的胡姬不同,她的长相糅合了几分汉人女子的柔美,这使得她的气质愈发出众,引人注目。 一张厚实的小圆毯铺到了酒肆大厅的空地上。 极富韵律的弦鼓之声骤然由缓转急。 米娅儿赤着洁白的双足,轻盈立在圆毯之上,缓缓举起了双臂。 心应弦,手应鼓,回雪飘摇转蓬舞。 弦鼓声越来越急,米娅儿的身姿也如疾风般旋转腾挪,鲜艳的舞裙和飘带都化作重重迷离的虚影,玉足却始终没有越过小圆毯一分,端的是精妙绝伦。 “好!” 客人们都看得十分入迷,岑六郎更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激荡之情,大声喝彩。 “那小二没有吹牛,这胡姬的舞技着实不凡。” 郑元郎发自内心的称赞道。 “还行。” 凌准揉了揉被晃得发花的眼,随口附和了一句。 “待会儿把她叫上来,给咱们单独跳一段。” 郑元郎蹑手蹑脚的起身,绕到岑六郎的背后,骤然拔高了音量,“再让她陪这傻小子喝个交杯酒!” “啊!什么交杯酒,你可别胡说!” 岑六郎吓了一跳,胖胖的脸上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少在我面前装蒜,瞎子都知道你昨天就看上她了。” “没,没有……” 岑六郎的脸愈发红了,生怕对方会不依不饶的打趣下去,忙拙劣的转移了话题,“你们听说了吗?应国公的宠妾居然是邪祟所化,真是骇人听闻!” “早听说了。” 答话的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凌准。 他无视二人惊恐怀疑的眼神,面无表情道,“应国公数月前进山打猎,不慎为邪祟所惑,将其带回府中。幸得纯阴命格的忠婢以命示警在先,又有他夫人的故交重金请来高人除妖,这才保住了阖家平安。” 这是今晨出门时听街坊邻居们说的。 他本是目不斜视的前行,却在听到‘应国公府’四字后鬼使神差的停下了脚步。 昨天听元郎提过这个,之后便奇迹般的与少女在荒宅重逢了。 而现在又听到旁人说起这个,是不是预示着他又能遇见她? 于是他专心听完了众人的闲聊,心底隐隐生出些期待和欢喜。 尽管他连她长了几只鼻子眼睛都不知道,但还是想见她。 并非是对她有别的想法,不过是想再见一面罢了。 仅此而已。 “要说那应国公夫人卢氏,那可不是一般的奇女子!人生得貌美,性情坦荡大度,处事又极为妥帖,根本没有五姓女的架子。最难得的是邪祟都欺到了她的头上,在外头四处散播对她不利的流言,她却能隐忍不发,一心只牵挂着自家夫君的安危,这份痴心真可谓是感天动地……” “那老夫人也是个好的,不但花大手笔厚葬了忠婢,还把遭邪祟附体的无辜女子送回了本家的祖坟。” 楼下的大厅坐满了人,此时也有正议论这桩奇事的。 但更多的是看着旋转如飞的米娅儿,目光或欣赏,或惊艳,或急色,或不屑。 “叫这胡女莫要跳了,赶紧上来陪酒。” 二楼某个雅间的窗口探出了一张神情倨傲的脸,正肆意打量着米娅儿的胸脯和腰臀,一双绿豆眼里满是贪婪的意味。 “不行!” 岑六郎登时急了眼。 米娅儿是如此的柔弱无依,要是落到那贼眉鼠眼的人手上,岂不得吃大亏? “这有什么?胡姬本就是靠陪客劝酒为生的,再说这儿毕竟是酒肆,又不是青楼,大白天的做得再过分也无非摸上两把,捏上几下。” 郑元郎对此已是见怪不怪。 “可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岑六郎恨恨的说。 “嘿,难不成你想来一出英雄救美?” 郑元郎斜斜瞥了他一眼。 “我,我……” 岑六郎的表情渐渐坚定了下来,“虽然我算不得什么英雄,但确实是想救她。” “啧啧。” 见他居然是动了真情,郑元郎只能无语的摇头。 “等一下,六郎。” 从方才就沉默不语的凌准忽然开口,“长安城里的胡姬多了去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给你讲一段声泪俱下的辛酸史,但你唯独认为她才是可怜的。是真的善心发作,想要帮助她?还是只看中了她的皮囊,想要借机做个有情有义,与众不同的恩客?” 虽说得十分难听,却话糙理不糙。 “这……” 哪怕是被美色冲昏了头,岑六郎也不会误解了他的好意,当即神色一凝,认真思考起来。 凌准心下稍稍一松,继续说道,“俗话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今日你见着了便顺手拉她一把,但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她还是得受别人的欺侮。”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直没有人来拉她,她便会习惯这种日子,安安分分的呆在泥沼里。但只要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就会不由自主的挣扎,时刻都想借这股力道爬出去。” “区区稻草是经不起拉扯的,终归会松脱开来。到了那个时候,两手空空的她只能认命的烂在泥里,被你的好心害死。” 凌准说得嗓子发干,忙捧起茶盅灌了一大口。 “正所谓没有希望,便不会有失望……” 郑元郎接过担子,苦口婆心的开导误入歧途的岑六郎。 “不。” 岑六郎似是下了决心,抬起头来认真道,“我就是看不得旁人欺侮她轻薄她。” 接着回答了凌准之前的问题。 “老实说来,我是对她有些非分之想,却没有仔细想过以后该怎么弄。你的话正好提醒了我,其实我可以救她一世的,只要把她买下,带回去安置便是。我发誓绝不会强迫她,只要她说不愿意,便立即给她自由。” “这才是我认识的六郎。” 凌准放下茶盅,心情大好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忽又想起一事来,“说得挺正义凛然的,但你的钱够吗?” “好像,不够……” 岑六郎翻了翻钱袋,登时闹了个灰头土脸。 他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算得上殷实富足,但他娘是出了名的守财奴,给自家丈夫儿子的月钱都少得可怜,远不够花天酒地用的。 “拿去。” 凌准轻飘飘的抛了个干瘪的钱袋过去,同时眼角的余光瞟向了郑元郎。 “罢了,还是用我的吧。” 郑元郎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下个月还你。” 岑六郎志得意满的下楼,不多时便寻到慈眉善目的老掌柜,言简意赅的说出了来意。 “这个好说。” 见是老主顾发话,掌柜便没有摆谱,痛快的给了个宾主尽欢的价码。 “那我现在可以把她带走了吗?” 岑六郎喜滋滋的问。 “当然。稍后就让她跟小郎君回去,身契过两日便派人送到府上。” 掌柜笑呵呵的说。 “啊!” “是哪个狗鼠辈干的?” 平地里骤然迸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女子的惊叫和男子的咒骂,吵吵嚷嚷的挤在了一起。 岑六郎下意识的扭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多了一堆花瓶的碎片,应是被哪个莽汉给摔碎了,才吓到了附近的人。 奇怪的是没有人肯盯着这堆碎瓷片瞧。 所有人都仰起头来,惊疑不定的望向二楼的某个雅间。 岑六郎顿生不详的预感——那正是唤米娅儿上去陪酒的男子的所在之处。 花瓶是从那里扔出来的吗? 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把她衣服扒光了,再往楼下丢!” “别乱摸了,干正事要紧!” 几道淫邪的男声隐约传了出来。 和这句话相呼应的,是千娇百媚的米娅儿被人揪住了头发,粗暴的推至窗边。 有人已经开始撕扯她的外衫和亵衣。 “住手!” 岑六郎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想也不想的冲上楼去。 “欺负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 “是男人的话,就赶紧把她给放了!” “我倒要看看是哪来的田舍奴,居然敢这么嚣张!” 女客们见着这一幕几乎要气炸了,也纷纷挽起袖子蹬蹬的跑上楼,直奔那个雅间而去。 余下的男客有一道上去助拳的,也有的留在下头叫骂,和准备接住米娅儿的。 楼上楼下脚步杂乱,人声鼎沸。 最先来到雅间门口的,是凌准和郑元郎二人。 他们离那边最近,天生就有地理优势。 “怎么没声音了?” 凌准正要踹门,却猛然停下了动作。 里头的人不知是心虚了还是在耍花招,此时竟没有一个说话的,安静得近乎诡异。 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熟悉。 “是你?” 凌准心中一动,下意识的收回右脚,低声问道。 “是我。” 隔着门板传入他耳中的,赫然是一道熟悉的女声。 第九章 是我 又见面了。 他本该是高兴的,却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没来由的生出了鼻酸眼涩之意。 真是见鬼了。 凌准晃了晃脑袋,想要将古怪的情绪驱逐出去。 相比之下,许含章倒是要淡定很多。 虽然和这少年郎偶遇的次数也着实频繁了点,但仔细一想,也情有可原。 毕竟他昨日就在酒肆里出没,想必是这里的常客。 那自己能遇上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门外的人直愣愣的发问。 “这个不重要。” 虽则对方是个热血正直的好儿郎,但许含章不想跟他有过多牵扯,只得随口敷衍道:“要进来坐坐吗?” 她的语气冷淡,声调平平,正常人一听便知其意,自会顺着台阶说自己还有事,不如改日再叙。 “要。” 可惜门外的人不是个正常的。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他便一口应了下来。 “……” 许含章心中大感懊悔。 现在说不要,还来得及吗? “劳烦小娘子开一下门。” 门外的人正彬彬有礼的催促着。 “许娘子,要不去屏风后头避避?” 一旁的黄衫婢女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提议道。 “用不着。” 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个正人君子,犯不上这般提防。 许含章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栓。 映入凌准眼帘的,是一片灼灼生辉的艳光。 她今日换了件粉色绣缠枝桃花的薄纱衫子,腰间系着雪青色八幅罗裙,臂上松松的挽了条湖蓝色印花的披帛,云髻上簪着粉艳艳的重瓣牡丹,衬得一张缺少血色的小脸分外娇艳。 原来她是这样的啊。 肌肤如雪,长眉如画,一双含波妙目漾着鲜活灵动的气息,比他幼时所见的那些鬼好看多了。 “你,你怎么没戴帷帽……” 被她如水的眼波一扫,凌准只觉自己的脸庞轰的一下烧了起来,热意顺着面皮蔓延到耳根,将他仅存不多的理智尽数烧成了一团浆糊。 “这个也不重要。” 许含章侧身让到一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先进来再说。” “好。” 凌准怔怔的点了下头,抬脚踏进屋内。 “且等一等!” 郑元郎突然大喝一声,径自越过凌准冲到了许含章面前,含情脉脉的说道:“不知小娘子是哪家人氏,可有婚配?小生姓郑,家住宣和坊,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黄衫婢女拿抹布堵了嘴。 “你找死啊!” 郑元郎气呼呼的取出抹布扔掉,正想对着婢女发火,却在看到对方杏子般清新可人的面孔后改变了主意,恶作剧的撅起嘴来,死命往婢女面前凑,“快来堵我的嘴啊,来啊,来啊!快来啊!” “你不要脸!” 婢女气得不轻,立刻抬起膝盖磕向他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 “哎哟!” 郑元郎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片刻后又一骨碌爬了起来,边拍打衣袍上的灰尘,边嬉皮笑脸道,“骗你的,哈哈哈,我可是练过铁裆功的。” 太猥琐了! 目睹了好友的无耻行径,凌准的脸愈发烧得厉害,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也不知少女会怎样看待自己? 会不会把自己也当成一丘之貉? “我们走。” 许含章却没有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仍波澜不惊的往里走去。 “为什么他也能看见你?” 凌准忽地记起一事,忙不解的问道。 “谁都能看见我。” 许含章微微一笑,抬手往屋里指了指。 先前欺侮米娅儿的那几人已被她带来的护卫打倒,正噤若寒蝉的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屋角则坐了几个花容失色的女子,此时都面带惧色的盯着横在颈间的弯刀,怯生生的不说话。 “怪不得屋里如此安静。” 凌准顿时明白过来。 他们已经算反应够快的了,但少女的动作竟比他们还要快上几分,只怕是刚听到异动就冲了过来。 “找胡姬上来陪酒的,是这些男人。” 许含章看着众女,很是失望的叹息道,“他们花天酒地,你们自是应该生气。但为什么要把火撒到无辜的胡姬身上?掌掴和揪头发还嫌不够,竟想撕了她的衣裳,命人把她扔下楼去。若真要扔,也该扔这些男人才是。” 她的眼波盈盈扫过趴在地上的那几个男子,让他们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之前见破门而入的是如此貌美绝伦的小娘子,他们一个个都忍不住骨酥腿软,面上的神情也温和起来,迫不及待想要给她留下个美好的印象,竟是把教训胡姬的正事都抛到了脑后。 “给我打。” 小娘子很美,但她身后的护卫们都凶神恶煞,一听到她发话,这些人立刻如狼似虎般扑进屋,把他们按住就胖揍了一顿。 “不许打我夫君!” 前一刻还气势汹汹来捉奸,又是扔花瓶踹案几,又是勒令他们把胡姬扔下去的众糟糠顿时慌成一片,连哭带喊的要往他们这边来。 野花虽美,但到底是家花有情有义啊。 他们正泪眼汪汪的感动着,就见余下的护卫都拔刀出鞘,拦在了她们身前。 “想死,就尽管过去。” 小娘子冷冰冰的瞥了她们一眼。 然后她们就软了,怂了,安静了。 家花也靠不住啊! 他们认命的趴下,不再挣扎。 再然后听着门外有人来了,他们便激动了一下。 难道是看不惯这小娘子欺辱他们,特意赶来相救的正义之士? 但他们很快就绝望了。 来人竟是和这小娘子一伙的,看样子还对她颇有好感,一直贼眉鼠眼的盯着她。 许含章自是不知道他们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动,侧头对凌准道,“楼下的人恐怕都上来了,麻烦你帮我挡一下。” “哦。” 凌准立刻挺直了腰板,挡在她的身前。 她没带帷帽,自是不方便在那么多人面前露脸。 “你在做什么?” 这一举动却换来了对方满是疑惑的发问。 “帮你挡着。” 凌准一身正气的答道。 “你会错意了。” 许含章不禁轻笑一声,“我是说,我要走了,你帮我挡着。” “你要走了?” 凌准下意识的问了句。 “是的。” 许含章看着他,微微点头。 “那,好吧……” 换做是脸皮奇厚的郑元郎,肯定会缠着问出她的去向。 但凌准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什么也做不了。 刚见面,就又要分离。 他和她的缘分,还真是仅此而已。 “敢反抗的话,就宰了你们。” 临出门前,许含章忽然回眸一笑,朝着趴倒在地的那几人说道。 接着又转向凌准,巧笑倩兮,“我就在隔壁。” ———————————————————————————————————————— “米娅儿!” 许含章刚走不久,岑六郎就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他顾不上和朋友打招呼,一来就心急如焚的乱窜,终是在屏风后头寻到了安然无恙的米娅儿。 “快披上。” 见她的衣衫有些不整,他忙脱下袍子递了过去,“让你受苦了。待会儿随我同去吧,我已替你赎了身。” “那真是,多谢了。” 米娅儿面上的笑容是热烈的,眼底却神色淡淡。 像她这样的人,哪有什么赎身之说。 不过是像牲畜一样,毫无尊严的被别人卖来卖去。 外面骤然响起数声惊叹。 “你们可真厉害!” 娘子军一窝蜂涌进了雅间,见恶徒们都有气无力的倒在地上,不由带了几分赞许望向屋里的两位壮士。 “不敢当。” 凌准谦虚的摆摆手。 他来之前便大局已定,根本用不着出手。 见他长相清俊,气质干净,身材高瘦结实,好几个热爱做媒的大婶都挤了上来。 “不知小郎君是哪家人氏,可有婚配?” “这个……” 凌准一愣,体会到了少女先前所遭遇的尴尬。 “这位大娘,小生姓郑,家住……“ 郑元郎却是兴致勃勃的探头说道。 “一边儿去!” 见着这油嘴滑舌,极不老实的年轻人,大婶们顿时失去了兴趣,转而关注起先前作恶的那几个。 “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刚才的威风哪儿去了?” “啧啧,有本事把老娘也丢下去呀!” “别跟他们废话了,快打!” 清脆刮辣的耳光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男人们转眼便被扇成了猪头肿脸的模样。 其实他们是能收拾这群弱女子的,却没有一个人敢反抗。 敢反抗,就宰了你们。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那小娘子是走了,但护卫们却留下了大半,都将佩刀藏进宽大的衣袍下摆,十分狡猾的混在人群里,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每一个动作。 “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败类,看招!” “再敢不老实,看我不废了你?” 别的男客比岑六郎上来得稍迟了些,但很快就融入了气氛,兴高采烈的加入了讨伐大军。 待得发泄完毕,众人又苦口婆心的劝起那几个女子来。 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摇晃着手中的折扇,“男人在外头逢场作戏是正常的,犯不着为此置气。” 余下的男客们立即附和道。 “只要他肯回家,就是个好的。” “几位莫要计较了,把心放宽才是正经事。” “若一味的凶悍蛮横,怕是会把男人推得更远。” 一名圆盘脸的美妇听着不禁嗤笑起来,“几位娘子,我倒有个更妙的法子。他们找,你们也找,这不就扯平了?” 满屋的女客们登时哄然大笑。 “对,他找一个你就找一双,保证让他从此服服帖帖的,再不敢胡闹。” “嘻嘻,一个不多,两个不少,三个刚刚好。” “是一次找三个吗?” “有道理。正好把清秀的,硬挺的,野性的都集齐。” 大约是生在盛世的缘故,唐人的性情大都带了豪爽洒脱的意味,对女子的管束也远不如后世那般死板教条,反而纵得她们浑身上下皆透着一股子风流艳丽,大胆活泼的魅力。 “话说这些胡姬也怪可怜的,大老远被卖了过来,一辈子都见不着自己的亲人。” “咱们好歹都有娘家,不爽了可以叫兄弟姐妹来,把自家男人揍得连他娘见了都认不出来。” “她们就没这么好的命。” “娘子们若还是气不过,那就由我们出面,把这几个怂货都丢下去。” “对,就该让他们摔胳膊断腿,老老实实地躺上十天半个月。” 凌准旁观着这一切,不禁有些感慨。 众人之所以能打骂得如此肆意痛快,全是靠了少女临走前的安排。 她还真是个周到的。 “那小娘子的身份可真不简单。” 不知何时,郑元郎懒洋洋的靠到了墙边,“出入有婢仆成群,遇险有护卫开道,我看就差拿八人肩舆抬着,沿路撒花了。” “你想说什么?” 凌准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她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郑元郎压低了声音,“我也招惹不起。之前我只是怀疑,现在才敢确定——那些护卫,是清河崔氏出来的。” 和皇宫里动辄杀气腾腾,凶神恶煞的护卫不同,崔家的护卫都是其貌不扬,扔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让人提不起戒备心,分不出注意力,一时不查便被其死死制住。 若不是他出身于五姓中荥阳郑氏的旁支,平日里没少听族中长辈提这些秘事,怕是也会被蒙了过去,以为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武夫。 “等闲人是不可能把他们使唤得了的。所以我猜,这小娘子八成是崔家某个大人物的禁脔。要知道崔家这一辈的小娘子我基本都认识,漂亮的是不少,但没一个有她这样的美貌。唉,我本来还想和她发生点什么的,眼下看来还是算了吧……” 郑元郎很是惋惜的叹气。 “是吗?” 凌准闻言皱起了眉头,头也不回的走向室外,敲响了隔壁的屋门。 “门没关,进来吧。” 许含章柔声道。 待得进屋后,凌准的眉头仍未舒展开来,“这位小娘子,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能看到你?”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至于郑元郎说的那些,他完全没有当真。 他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正直,善良,聪慧,神秘。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郑元郎绝不会比他更了解她。 绝不会。 第十章 梦魂 “你的好奇心还真重。” 许含章闻言不禁微微一笑。 “或许吧。” 其实凌准平日不是这样的,他对别人的生活隐私根本不感兴趣,别说是亲口问了,就连让他旁听,都不太情愿。 但她对他是不同的。 他想知道她的事。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和她有关,就好。 “其实很简单的。” 许含章抿起了花瓣般的薄唇,认真的看着他,“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明明是刚发生的事,却突然惊觉以前在梦里就见过了?” “有。” 凌准仔细想了想,“还不止一次。” 有时是翻着书页,莫名觉得其中的几行内容很眼熟,仔细一想,竟是前几日梦到过的。 有时是喝着桑叶饮,突然记起梦里也捧着相同的瓷杯,尝过同样的味道。 有的地方从来没有去过,但只要站在那里,便能想起前方有几个分岔,两旁住了多少户人家。 有的对白才刚开了个头,就知道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语气会是怎样的。 这些都是在梦里发生过的,醒来后便如泡开的茶叶,在脑海里沉了下去。 某一日不经意的一搅,它便又悄然浮起,与现实重叠在一起。 “人在入睡之后,部分魂魄会短暂的离开身体,凝做一缕微弱的灵识,神游于天地之间。魂行在外,则为梦,魂兮归来,则复醒。这便是梦魂一说的由来。之所以会觉得某些场景似曾相识,是因为你的灵识已在无意中提前去过了。” 许含章的桃花水眸中泛着莹然的光。 “那我昨日见到的,是你神游在外的灵识?” 凌准恍然大悟,但很快又多了新的疑问,“不对,你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微弱’。” 非但不弱,还一挥手就让女童血溅三尺。 再说了,人在做梦的时候,大都不知道那是在梦中。 可她当时的样子清醒得很,完全不似身陷梦境该有的状态。 “关于‘微弱’一说,很多人在梦里都有着毁天灭地的能力,我也不例外。” 许含章这会儿却像是在敷衍了。 “可是……” 凌准察觉到她不想再往深里说,但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恕我不能再说下去。” 许含章眼角微挑,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我该醒了。” “你……” 凌准这才意识到不对。 从始至终,屋里都只有相对而坐的两人,先前不离她左右的婢女护卫早不见了踪影。 “你,你又……” 凌准顷刻明白过来——就这短短的工夫,她居然就睡着了,然后灵识又出来遛弯了。 “走了。” 伴着这两字轻飘飘的落下,许含章的整个人也彻底消失了。 屋里空荡荡的,只余下凌准一人。 就好像做梦一般。 “人都走了,你发什么痴呢!” 郑元郎从门口探头进来,打量着空空如也的房间,“看来她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所以溜之大吉了。” “是吗?” 凌准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愉悦至极的笑容。 “为何笑得这么淫荡?” 郑元郎唬了一跳,“你不会是撞邪了吧?” “你才撞邪了。” 凌准猛地站起身来,“我先走一步,家里中还有点事。” “什么事?” “浇水。” 语毕便大步流星的离去。 “完了,好像真撞邪了。” 郑元郎连连摇头,不住的感慨道。 “你在说谁?” 岑六郎恰好从旁路过。 “放心吧,没说你,我说的是十一郎。” “啥?” 岑六郎有些茫然。 日头愈来愈毒。 凌准先是给干巴巴的小槐树浇了水,接着就急吼吼的拉上窗边的竹帘,径自躺到床上,望眼欲穿的等待着周公的临幸。 他很想体验一把入睡后魂行于外的感觉。 就当是和她培养共同语言了,以便将来见面时能有话聊。 “阿兄这两日好像怪怪的。” 凌端手持一柄香樟木的小铲,将晾在后院的药草仔细翻整了一遍,好让它们正反两面都能均匀的晒到阳光。 几滴汗水顺着她粉嘟嘟的脸颊流下,打湿了她的衣襟。 “他毕竟也到了热血方刚的年纪了。” 凌审言卖力挥动着手中的大蒲扇,挤眉弄眼道,“指不定是偷看了哪家小娘子洗澡,心里憋得慌,于是躲在屋里,嘿嘿嘿……” “爹,你不要胡说!” 凌端一铲子拍在他的小腿骨上,“阿兄才不是这种人。” 然后语带怀疑道,“我觉得郑元郎才是你的亲生儿子。同样的无耻下流,卑鄙猥琐,脸皮也厚得连朴刀都捅不穿。” “端儿,你怎能怀疑我对你阿娘的忠诚?” 凌审言边说着话,边一瘸一拐的摸到窗畔,试图偷窥里头的情景,“我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凌端不赞同道,“这样做,不太好吧?” “你懂什么?爹这是在关心他。” “哦。” 凌端稍作犹豫,便也凑了过去,“那我也来关心他一下。” 屋里的凌准略有些烦躁的翻了个身。 越是盼着能快点睡着,就越是睡不着。 也不知少女是怎么做的,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就能入梦,还清醒的将灵识留下,好整以暇的等着他上门。 “嘿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窗外的凌审言见状窃笑了两声。 “阿兄既然没有睡意,那干嘛不起来?” 凌端眨巴着圆溜溜的杏核眼,不解的问。 “思春的少年郎只想静静的躺在床上,回味着小娘子吹弹可破的肌肤和柔嫩细滑的手感,然后,啊!” 凌审言哀嚎一声,捂着红肿的指节向后退了几步。 “你个老不羞的,瞎说什么?” 凌准本就烦得要命,又听到自家老爹恬不知耻的揣测,不由气得七窍生烟,顺手捞起刀鞘冲到了窗前,闪电般拉开竹帘,朝着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重重的抽了一记。 “阿兄,我,我……” 偷窥却被正主逮了个正着,凌端颇有些难为情。 “罢了。你还是多多出门去找小姐妹玩,别老跟他待在一处,省得被带坏了。” 凌准恶狠狠的瞪了自家老爹一眼。 “你居然敢挑拨我们父女的感情!” 凌审言立刻激动的一蹦三尺高,“果然是儿大不由爹啊,发了春的儿子就像泼出去的开水,烫死个先人了……“ “住口,你个老不知羞的货色!” “啊呸,你个没大没小的混账!” 父子俩怒目相对,针尖不让麦芒。 “你俩闹够了没有?” 凌端被他们吵得头昏脑胀,情不自禁举起了小铲。 “怎么这么热闹啊,端儿妹妹。” 院门外忽地响起娇滴滴的女声。 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裙裾飘飘,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 她的脸儿圆圆的,肉感十足,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娇憨天真的光芒,皮肤则如孩童般透着健康的红润。身材却丰盈傲人,曲线分明,让男人见了便耳热心跳,把持不住。 “玉姬姐姐。” 凌端惊喜交加的扑向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一刻钟前。” 吴玉姬笑吟吟的挽住了她的胳膊,“我刚把行李放下,就过来看你了。” “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我阿兄的?” 凌端边说着话,边朝凌准使了个眼色。 赶紧出来打招呼啊! 玉姬姐姐人长得漂亮可爱也就罢了,难得的是还拥有一副好生养的体型,且一直倾心于他,痴心可表日月。 你还不快抓紧机会,多和她相处相处? 只要捅破了那层暧昧的窗户纸,那成亲生子只是迟早的事。 “赶紧陪吴娘子去,别来烦我!” 凌准却没能领会到她的良苦用心,抬手就拉下了竹帘,重又躺回床上,继续望眼欲穿的盼着周公的到来。 “玉姬姐姐,我阿兄他……” 凌端讪讪的望着身旁的人。 “无妨。他历来就是这个性子,和哪个小娘子都不太亲近。” 吴玉姬善解人意的笑着。 “唉,他这么迟钝,也不知几时才能把你拐到我家来。” 凌端仍是闷闷的。 “端儿妹妹,你不要胡说……” 吴玉姬的脸刷的一下便红透了。 看着两个妙龄的小娘子手挽着手并排走远,凌审言扶住墙,蹭的站了起来,低声道:“我看吴娘子是做不成老凌家的媳妇了。” 瞧自家儿子的表现,分明是对她半点意思都没有。 凌准并不知道屋外发生的这一切。 他只知道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自己仍是精力旺盛,毫无睡意。 “看来只能出绝招了。” 凌准心一横,抬手劈在了后颈上。 紧接着“扑通”一声。 他终是两眼发黑的栽倒下去,如愿陷入了梦乡。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凌准醒了过来,怨念的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后颈。 许是昏厥过去的缘故,他竟像一头死猪睡得死沉死沉的,连半个梦都没做过。 看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到晚上了。 但愿那会儿能做上几个梦。 但愿。 凌准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水晶帘动,微风习习。 “许娘子,那个男的太不要脸了!” 婢女恨恨地咬着牙。 “哪一个?” 许含章将诗集合上,饶有兴致的问。 “穿得像菜青虫的那个!” 婢女说的自然是郑元郎。 “那位郎君是轻佻了些。” 许含章回忆着郑元郎的一系列举动,如实评价道。 “我看他是个缺心眼儿。” “你错了,他心眼多着呢。” 许含章轻描淡写道。 “还是黑袍的小郎君好,看着就挺正派的。” 婢女正如此感慨着,忽又推翻了评价,“不对。能跟菜青虫混一块儿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鸟。” “那倒未必。” 许含章眼底笑意渐深,却没有再说什么。 ——————————————————---- 天渐渐黑了。 凌准迅速吃完饭,连嘴上的油都顾不得擦,就急急忙忙的扑至床榻,和衣而卧,静候着周公的大驾。 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变了。 只因夜风微凉,从窗外吹了进来。 它掀起了窗纱,拂动了坐在窗台上的少女的衣角。 她有着墨色的眉,桃花般妩媚的眼眸。 雪青色的裙摆轻飘,如夜色浸染的流云。 “习武之人都睡得这么早吗?” 少女那清冷悦耳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是你。” 不同于前两次的疑惑和询问,凌准这次用的是确定的陈述语气。 “是我。” 少女随手将一缕乱发拨到耳后,“你晚上不用练气吗?莫非你的好身手是在床上睡出来的?” “……”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在骂人? 凌准一时有些无语。 “你,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他不自在的扭过头去,决定换一个话题。 第十一章 神游 “你的好奇心果然很重。” 许含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能告诉我吗?” 凌准索性一骨碌坐了起来。 “你真的想知道?” 许含章微微歪过脑袋,俏皮的一笑。 “想。” 凌准简单明了的答。 “那你过来一下。” 许含章的语气很温和,却透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意味。 “哦。” 凌准毫无气势的应了一声,之后便迅速穿鞋下床,走到了窗前。 “把头抬起来。” 许含章继续说道。 凌准无意识的仰起头。 “啪”的一声轻响。 是许含章伸指弹了下他的眉心。 这个小动作就像是在撒娇,还隐约带了点暧昧和亲昵的意味。 他这是被调戏了吗? 不知是意外还是羞窘,凌准的脸竟有些发烫。 为了不被她瞧出端倪,他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往别处看去。 等等。 他明明是站着的,那地上躺着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屋里怎么会有两个自己? “这就把灵识抽出来了?” 他抚着眉心,顷刻就反应过来。 “是的。” 许含章望了眼窗外的月色,“不如我们去外面说吧。” 又是孤男寡女,又是月黑风高。 在卧房里这样待着,的确是很不妥。 “你等一下。” 凌准慌不迭走向门边,伸手将门栓拉开。 “不用了,我从这里出去就行。” 就这一转身的工夫,许含章已经轻盈跃下窗台,跳至外面的空地上,盯着那棵干巴巴的小槐树道,“我是靠这个找到你的。” 说着伸出右手,五指轻舒。 一股淡淡的白烟从地底升起,讨好的缠上了她的指尖。 “这是女童残存下来的地魂,所以我猜你多半就在附近。” 然后叹了口气,“你不应该把它栽到家宅里。” “是有什么不妥吗?” 凌准竟也从窗口跳了出来,猜测道,“莫非它沾不得活人的气息?” “这倒不是。” 许含章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我那天走得匆忙,忘了和你说女童的来历。她原本也是活生生的人,因着年幼早夭,不能进族里的祖坟,只能随便挖个坑埋掉,连墓碑都不许立。许是为了纪念,她的家人在坟前栽了棵小树,树根往地底越扎越深,无意中竟将她一身血肉都吸收了去,化作自己的养料。” “而后她的精魄和小树的根须融在一起,二者共生共存。为了寻找更新鲜的养料,她便起了坏心,趁着午后阴气最重时出没,伺机害人,没成想出师不利,一来就遇到了我们。” “因她尚不曾祸害到活人,我没有对她赶尽杀绝。” 但一想着这棵树是汲取尸体养分长大的,她就觉得很不吉利。 所以才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凌准,想着他肯定转身就会把它丢掉。 谁知他非但没有这样做,还把它带回家里供着。 是该说他重信义呢,还是该说他憨傻直呢? 许含章不禁又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即便这棵树是好端端的,也不会有人会把它栽到家中。要知道槐树为木中之鬼,是最容易招来邪祟,惹得家宅不宁的。不若你明日就将它移到坊道上去。” “它现在还没长好,等过段时日再动土吧。 凌准却是有些不舍。 这毕竟是见证了自己和她再相逢的信物。 “你真是心善,对草木都能做到这般。” 许含章却没能猜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对他的钦佩之意不由多了几分。 “……” 凌准略有些心虚的移过目光。 许含章仍是专注的看着他,沉吟片刻后轻声道,“其实我来,是有一事相求。昨日见识了你的刀法,心中很是佩服,想要向你讨教一番。” 她的招数只能用在鬼魂身上,对活人不起作用。 而身边的护卫们虽则身手不错,却并不值得信任。 他们不过是数月前被崔家五娘硬塞给她的,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监视,以防她将那桩见不得人的阴私泄露出去。 崔五娘家中之所以闹鬼,是因为她的阿翁沉迷于炼丹长生之道,为了向所谓的老天表示自己的诚意,竟然生挖活人的心来做丹药的引子。 这件事若传了出去,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被皇室一族拿来大做文章,趁势打压士族门阀的势力。 崔五娘没有直接抹杀她的存在,而是退一步改为监视,已经是很厚道的做法了。 她很理解对方。 但理解,不代表不反感。 “那些事,我从来都不会记在心上。” 许含章无奈的苦笑一声,“可别人不肯相信,我也没有法子。以往我每日都会去曲江散步,现下为了能让别人安心,也只能自觉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趁着睡着的工夫,抽一缕灵识出来走走。” 她本以为要不了多久,崔五娘就会放下戒心,还她自由。 但已经过了数月有余,对方仍没有将护卫撤走的打算。 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然暂时没人来取她的性命,但以后的事,还真不好说。 许含章没有绕弯子,单刀直入道,“我不想坐以待毙,因此才起了习武的心思,想着那一天若真的到来,那我至少能逃得快一些,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为了不被旁人发现,我只能来找你。因为能看到我灵识的,只有你一个。” 只有你一个。 凌准听了并没有想入非非,而是和先前一样,生出了莫名的鼻酸眼涩之意。 她的处境竟是这般不容易。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某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突然就有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她很熟悉了。 明明之前从未见过,就连在梦里,也没有出现过她的半片衣角。 原来他只是一直想遇见她而已。 在她还不知道世上有他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想遇见她了。 尽管他亦是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 但只要她一出现,他便能感觉到。 就如初初相遇时,她不过是掀起皂纱扫了他一眼,便让他心底掀起了巨浪。 他的心,早已经认出了她。 “好。” 凌准立刻答应了她的请求。 “你就不犹豫一下?就不怕惹上麻烦吗?那可是清河崔氏……” 许含章却是被他的干脆利落给惊着了,愕然睁大了美丽的双眼,婉言提醒道。 “我只需知道,我想帮你,就够了。” 月光下,凌准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而诚恳,没有掺杂别的东西。 许含章不由怔了怔。 很少有人用这种干净而温暖的眼神看她了。 “多谢郎君。” 许含章眼睫轻颤,低声说道。 “不必如此客气。你敢说,我就敢听。你敢提,我就敢答应。另外你大可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也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凌准笑着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许含章忙纠正道,“我只是怕给你带来麻烦,并不是怕你会多嘴说出去……” “我知道。” 凌准忽地出言打断她,接着整理好衣袍,肃容开口,“某姓凌,名准,字书原,族中排行十一。还未请教小娘子该如何称呼?” 原来他是想问这个。 算起来二人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了,却连对方的姓名都不清楚。 许含章不禁展颜一笑。 “小十一。” 她板起脸来,故作老成的唤了他一声。 虽则知道她是在调侃,但凌准的脸还是忍不住烧了起来。 “方才只是开玩笑。” 下一瞬,许含章站直身体,背脊挺拔如松,神色端凝,“儿姓许,名含章,字渊清,家中排行为次。” 许,含,章。 这就是她的名字啊。 凌准默念着这看似简单至极,组合到一起却妙不可言的三个字。 含章素质,冰絜渊清。 果真是好名,好字。 “凌十一郎。” 许含章抬眼看着他,眸子里波光流转,笑意盈盈。 “许二娘子。” 凌准心中一荡,亦是报以同样灿烂的笑容。 “这样叫着太生疏了。” 许含章却是若有所思道,“远不如小十一来得亲切。” “你能把‘小’字去掉么?” 凌准哭笑不得。 她看着明明就比自己小,怎么能反过来这样称呼他呢? “也对。但凡是个男的,就不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小。” 许含章无比纯洁的说。 “咳咳……” 凌准被呛到了,断断续续的问,“你,你到底,是,是从哪儿听来的?” “在平康坊听来的。” 许含章的表情和眼神依旧是那么纯洁,“有一天夜里我出去神游,无意中瞧见两个漂亮的舞姬搂在一起,边翻着画册,边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一时没忍住便潜过去听了几句。” 平康坊,舞姬,画册,男人。 凌准的脑海里顿时有了不好的联想。 “其实也能够理解啦。换做是旁人把我当小孩儿看,我肯定也会气恼。” 许含章一本正经的说。 “咳咳……” 凌准再次被呛了个猝不及防。 她说的小,原来不是那种不可描述的大小,而是单纯的指年纪。 自己怎么就想歪了! “那本册子倒是挺精美的,骨骼和肌理都画得活灵活现。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她们就收起来了。” 末了许含章很是遗憾的说道。 “你,你……” 你魂行于外,神游天地,就是为了看春宫图和逛妓院? 太不像话了! “十一,要不我带你出去转转?就当是报答你的授业之恩。” 许含章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立即两眼亮亮的盯着他,从善如流的去掉了那个‘小’字。 不待他回答,就自作主张的安排道,“不如我们就去平康坊?反正我已经记下她们藏册子的位置了。” 什么? 居然还对那本册子念念不忘? “许二,我不想去。” 凌准此刻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熊孩子。他皱起了眉头,刻意将‘二’字的音咬得很重。 “为什么?” 许含章不解的问。 “我还是先教你用刀吧。” 见她眼中仍有蠢蠢欲动的火苗在跳动,凌准忙将话题转移开来,“你没有一点功夫底子,腰腹四肢的爆发力也不够。若想要杀人,就必须得凭借外物来增强力量。” “我平日里用的是匕首。” 许含章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翻手腕,从衣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来。 “为什么不配刀鞘?” 凌准的眉头皱起,“这样很容易伤到你自己。”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拔刀上。” 许含章理所当然的答道。 宁愿伤到自己,也要抢下那短的不能再短的时机? “你错了。” 凌准深深的看她一眼,随后折回屋中将自己的佩刀取了出来,指着样式古朴的刀鞘说道。 “不要小看了它。当刀还在鞘中,旁人就不会过多提防你,你才会有偷袭的机会。而在拔刀出鞘的那一瞬,刀刃会爆发出比平日强得多的冲撞力,效果远胜于直来直往的劈砍。” “若是练得熟了,还可以在一击得手后背身将刀鞘准确插回鞘中,顺带用这股巨大的力道再次重伤对方。” 许含章听得十分专注。 末了心悦诚服的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拿着它。” 凌准将佩刀拔出,递了过去。 “握刀的姿势也是有讲究的。单手握刀会影响整个起手式的平衡,须得用左手端正的握住刀柄下端,右手五指微屈,沿着上端反方向握回来。” 许含章依言照做。 “对,就是这样。” “刀中七法,分别为扫、劈、拨、削、掠、斩、突。” “手腕绷紧,再放松。” “沉一口气下去,慢慢的吐出来。” 出乎凌准意料的是,许含章的悟性很高,所有动作几乎是一教就会。 “对了,你有什么武功秘籍吗?” 悟性极高的那位突然侧过头来,满眼期盼的看着他。 “你是说练了就能一蹦数丈高,一吼传百里的那种?” 凌准无奈的叹气,“那都是说书人编来骗三岁小孩的,你居然也能信?” “那内功心法有吗?” 许含章仍有些不甘心的追问道。 “那你有除妖的秘籍吗?” “有捉鬼的心法吗?” “会上天遁地,夜行千里吗?” 见她难得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凌准不禁哑然失笑,故意反问道。 “没有。” 许含章何尝听不出他的揶揄之意,不由硬邦邦的丢下这一句,之后便面无表情的回过头,继续挥动着手上的佩刀。 第十二章 回溯 月上梢头,繁星漫天。 “你朋友是住哪个坊的?” 许含章坐在石凳上,边揉着酸痛的腕骨,边漫不经心地问。 “小生姓郑,家住宣和坊,尚未婚配。” 凌准一下子想起了郑元郎那糟糕无比的开场白。 难不成这厮歪打正着,反而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他住在宣和坊,离这边有四五里地……” 凌准闷闷的答道。 “我问的是壮一点的那个。” 许含章讶异的看着他。 “问他做什么?” 岑六郎和她根本就没打过照面吧。 “那个胡姬是他带走的吗?我想去看看。” 许含章平静的说。 “有什么可看的?再说都这么晚了,万一……” 凌准迟疑着摇头。 万一岑六郎已经歇下了,该怎么办? 万一不止歇下了,还和那胡姬待在一处,又该怎么办? 万一不止待在一处,还做了些别的事情,那又该怎么办? “万一什么?” 久等不到他的下文,许含章不禁有些纳闷。 “没,没什么。” 凌准心力交瘁的摇了下头。 “你是困了吗?” 许含章见状便善解人意道,“那早点歇着,我自己去就可以。快告诉我是哪个坊,哪个位置。” “不!” 怎么可以放她一个人去! 万一她看到了不该看的,还不知道回避,那该如何是好? 凌准顿时打起了精神,毅然决然道,“我带你去。” “你不用太勉强的。” 许含章觉得他这是回光返照。 “不!一点都不勉强!” 凌准腾地站起身来。 “真的?” 许含章仍有些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 凌准无比诚恳的答。 “咦,你是要翻墙吗?” 望着在院墙边停下脚步的她,凌准疑惑的问道。 “穿过去就行了。” 许含章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既然能穿墙,那先前为什么要爬我的窗户?” 凌准站到了她的身侧。 “只有窗台上能坐人。” 许含章侧过头来,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不坐窗台,难道坐他的床吗? 凌准登时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等等!“ 他猛地又记起一事。 “既然是魂魄里分出来的灵识,那怎么都该是轻飘飘的,无甚重量。” 凌准说着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手上的触感真实鲜活,“为什么却和我的身体相差无二,都有血有肉,有筋有骨的?” “你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 许含章微眯着眼,朝他伸出拇指和食指,“你过来一下。” “又来?” 凌准的表情是别别扭扭的,但脑袋却还是乖乖的凑了过去。 和上次一样,许含章轻弹了一下他的眉心。 但这次没有任何响声发出。 一触到他的皮肤,她的指尖便如陷进了一团稀薄的雾气中,毫无着力感的穿了过去。 “你有句话是说对了的。灵识的实质确是轻飘飘的,比烟雾厚不了多少。你之所以能如此真实的触碰到自己,完全是因为它借了你肉身的形。” “只要形还在,你就能真实的摸到门栓和窗棂。” “我也能摸到自己的匕首,和你的佩刀。” “如果你有闲心,还可以故意去拍生人的肩膀。等他们回过头来却瞧不见身后有人,定然能吓一大跳。” “但我是触碰不到你的,你也触碰不到我。” 为了能让他听懂,许含章换了个浅显的说法,“就如一滴雨,是永远不可能被另一滴雨打湿的。” 说完便利落的穿墙而出。 怪不得她大晚上也敢上门和他独处,言语间亦是百无禁忌,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对她不轨。 凌准想通这一层,不由有些失笑。 一刻钟后,二人光明正大的摸到了岑六郎家中,所幸的是没有见着任何香艳的画面。 岑母将米娅儿单独安排在角落的一间厢房,跟自家儿子远远的隔了开来。 案几上的油灯燃着微弱的火光。 米娅儿尚未睡下,仍在狭小的屋内一遍遍的跳着疾转如风的胡旋。 “不行,她再转下去我就要晕了。” 凌准向来欣赏不了这种团团转圈的舞蹈,只看了一会儿,就有了头昏眼花的感觉。 许含章却是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你还没看够吗?” 此时凌准已打完了一套拳,正处于无所事事的阶段。 许含章仍是专注的盯着米娅儿,根本不睬他。 又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屋内的油灯已经被吹灭,想必米娅儿是睡下了。 “嗯。” 许含章微微点头。 “对了,你这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许是为了打发时间,许含章走在路上,和他聊起了家常。 “六郎他虽则头脑简单了些,感情用事了些,但总归不是个坏人。” 凌准虽有些意外,但还是中肯的评价道。 “听起来倒像个好归宿,只是……” 许含章眉头紧锁,“只是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被卖出去了。” 只看住处的安排,就知道岑家的人并不欢迎她。 “不会的。” 凌准否认道,“六郎对她是认真的,一定会善待于她。” “但他不可能随时待在内宅,寸步不离的护着她。” 许含章的眼中闪过一丝微悯的神色。 她见过很多高门大户的阴私。 那些看似娇柔温良的女子,背地里却多的是让碍眼的对手彻底消失的法子。 下药,投毒,栽赃,陷害,毁容,发卖。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们做不出来的。 “岑家虽是商户,但家风还是不错的,不至于做出太过分的事来。” 凌准看出她的担心,连忙温言安慰道。 “希望是我多虑了。” 许含章略有些怅然,“我本是想买下她的,却被你朋友抢了先。唉,但愿他一家人都能善待她吧。” “看你的样子应该不缺婢仆,为何却想要买下她?” 凌准问道。 “自白日观她一舞,我便十分欣赏她。” 许含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从她的舞姿里,我发现了有趣的事——她没有半点取悦旁人的意思,每一次抬手转膝,摇摆旋转,都是为了坚持自己的心。深陷泥沼却还能做到这般,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值得人伸手一拉。如果她真的又被人卖掉了,劳烦你帮我出面,把她赎回来。” “好。” 凌准隐隐有些惭愧。 他自认为已经够为旁人着想了,但和她比起来,显然还差得很远。 “你要去哪儿?” 凌准忽然发现她走上了一条岔路。 “我要回去了。” 许含章浅笑着道。 回去的路分明是另一条,她这是走错了。 凌准正要纠正,却蓦然反应过来——她要回的,是她的家。 并不是他的家。 所以她根本没有走错。 “十一,你也该醒了。” 许含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 她的话音刚落,凌准就觉眼前一花,身遭的景色都变得模糊起来。 待到视线再度清晰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灵识也回到了身体里。 夜风又起。 但窗台上的少女没有回来。 凌准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眉心,似是想要确定她残留的痕迹。 ———————————————————————————————— 许含章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任何生人的气息。 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瞬时放松下来。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每次神游醒来,都觉得屋里有人进来过。 不是鬼,而是人。 若来的是鬼,那定逃不过她的感知。 但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他吗? 不! 不可能。 他绝不可能找到她。 兴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所以才疑神疑鬼的。 她看了眼搁在枕边的白底绘折枝桃花的纨扇,摆放的朝向和她入睡前分毫不差。 窗纱卷起的位置,水晶帘折起的一角,书本堆放的秩序,也都是和先前一样。 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但有的时候,没有变化,恰恰是最大的变化。 她的睡相不好,经常会把纨扇或是薄被拂到地上去。 窗外偶尔也会起风,将书页翻得凌乱起皱。 可是它们奇迹般的维持了原样。 就像是永远停留在了她入睡前的那一瞬。 一定有人进来过了! 一定是他! 许含章的瞳孔骤然一缩,缓缓直起身来。 “啪嗒”一声,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从窗外掷了进来,落到了瑞兽葡萄纹的地砖上。 眼下是盛夏时节,哪来的桃花? 许含章眸中的暗色更深。 “你终于醒了?” 屋门忽地被人推开,随后是一道慵懒而冷漠的男声悠悠响起。 “听说你近日来嗜睡乏力,精神不振。我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 银白如霜的月光洒在来人的脸上。 这是个年轻的郎君。 他的面容似是用最上等的美玉雕就,连下颌角的弧度都流畅到了极点,整体没一处能挑剔的地方。 此时他眉眼含笑,嘴角微弯,眸中荡着暖融融的波光,似是乘月色而来,赴心上人之约的翩翩佳公子。 “你终于来了。” 盘踞在心底的噩梦成了现实,许含章反而镇定了下来,伸手撩开纱帐,亦是回以无限温柔缱绻的一笑。 恐惧胆怯这类的情绪是多余的,只会让人手脚发软,反应迟钝,一不小心就害了自己和别人的命。 “容我先梳洗一下。” 许含章慢条斯理的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快到极点,一眨眼便整理好略有些褶皱的外衫,蹬上软底的绣花缎面鞋,坐到了梳妆台前。 “你倒是沉得住气。” 他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那春山似的眉和墨玉般的眼也愈加鲜润动人。 第十三章 一搏 “彼此彼此。” 许含章取过木梳,不慌不忙的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这人明明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却能按捺住滔天的杀意,耐心编织了一张大网,将她困在其中。 和他比起来,她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那些护卫,原来都是你安排的?” 她的眼波如水,“崔五娘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族妹。” 他掀起水晶帘,缓步走了进来。 “而我,清河崔氏长房的现任家主,崔异。” 他在她身前一尺的位置停下,低头看着她。 “……” 饶是许含章早有准备,却仍是惊得将木梳都掉了下去。 五姓七望之首的清河崔氏。 被列在《氏族志》第一位的清河崔氏。 上能左右朝代更迭,下能影响百姓民生的清河崔氏。 随便拎一个旁支庶女出来,就能让高门大户抢破头的清河崔氏。 他竟然是这样的出身。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能随意屠杀无辜的村民,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踪。 在他们这种人眼里,能为士族而死,应该是平民们最值得荣幸和骄傲的事吧? 许含章的唇角浮起一丝微讽的笑意,“我早就该想到了。你原先告诉我的,果真是假名。” “也不全是。” 崔异一把捞住了即将坠地的木梳,温言解释道:“裴,是我阿娘的姓。而子渊,是我的表字。” “是吗?不知你阿娘又是裴氏的哪一支?” 许含章漫不经心的问。 “她出身于河东裴氏的东眷裴,为晋国公长女。” 崔异淡淡的答道。 “果然都是身份不凡的贵人,一抬手就能把我这样的蝼蚁碾死。” 许含章摊开右手的掌心,似笑非笑道,“快把梳子还我。”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崔异却没有归还的意思,只用白皙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木梳。 “元微之的离思五首是写得很好,但这是悼念亡妻的。你拿来用在我的身上,是不是不太妥当?” 许含章的右臂懒洋洋的垂下,左手则斜斜撑在了梳妆台上。 “确实不妥。” 翩翩佳公子的面色骤然一寒,手上的力道不自觉重了几分。 屋内一片死寂的静默。 木梳终是承受不住他的施压,喀喇一声折断。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我自认为隐藏的很好。” 许含章神色不变,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 “你是在拖延时间,好让旁人来救你吗?” 崔异反问道。 “既然你的人一直在监视我,那你也该知道,我根本没什么人缘。” 许含章虽有些惊诧,但还是慢悠悠道,“我只是觉得,你并不着急杀我,不然也不会沉住气来同我周旋多时。所以我想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的问清楚,你应该也会很有耐心的解答,对吧?” “是啊。我对你,向来都很有耐心。” 崔异的语调温柔多情,但落在许含章耳里,却如惊雷一般。 她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片粉红雪白的桃花,和一条曲折的小径。 “子渊,那家的桃花开得真好看。” 眉眼青稚的少女亭亭立于某户人家的院墙外,眼里流转着三月最明媚的春光。 “道旁也有,不若我帮你摘几枝。” 年纪稍长的少年穿着件半旧不新的淡蓝色袍子,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 他的面容如雕塑般精致,发如墨染,眉如远山,唇红齿白,风姿翩然,端得是俊美出尘。 “不行,我就要这棵树上的。” 少女不满的别过头。 “不告而取,是为偷。” 少年严肃说道。 “那是用来约束君子的,对我可没什么用。” 少女瞪了他一眼,“快给我搭把手。” 这样的事情少年已经做过很多次,闻言立刻半蹲下来,将双手交叠在身前。 少女轻巧的踩了上去。 少年抬臂将其托起,少女借力纵身跃上了院墙。 “哎呀!” 许是鞋底滑了些,少女的身形一晃,险些掉下来。 “小心!” 少年大吃一惊,立时做好了伸手接住她的准备。 “该小心的是你!” 少女促却狭的笑了笑,抬脚蹬了他脑袋一下,顺利稳住了身形。 “喂,你找死是吧?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少年气急败坏的大吼起来,完全破坏了自己的翩然风姿。 “一朵,两朵,三朵……” 少女故意没有理睬他,自顾自的摘着花。 “你慢慢玩吧,我不奉陪了。” 少年转身欲走。 “等等!” 少女这下是真的着了慌,匆忙便跳了下来,理所当然的崴了脚。 “我只是说笑的,你怎么当真了?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先走呢?” 少年慌不迭上前揉着她的脚踝,温言道,“你忘了吗?我对你,向来都很有耐心。” 花落如雨,往事成泥。 那个待她如兄如父的少年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和她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崔异。 “你在发什么呆,是在想谁?” 崔异倾身上前,捏住了她小巧微尖的下巴,鼻间呼出的温热气息暧昧的拂过她的面庞。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得旖旎万分。 “我是在上元节那日瞧见你的。当时我骑在马上,看到你裹着大红的羽缎披风,脸藏在同色的兜帽下,手中提了盏莲花灯,正兴致勃勃的欣赏胡人表演吞剑的绝活,连我从你旁边经过,都没有发觉。” “你比以前长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 “你每日清晨要喝一碗鲫鱼粥,配坊门口的芝麻胡饼;午时喜食冷淘和鱼鲙,偶然会差婢女去买些烤梨回来;晚上则吃得极少,一般是用馎饦打发了事。”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极了看书。不管是坐着躺着,歪着斜着,你的手中总是握着一卷书。” “你很少出门,因为只需坐在家中,就有高门大户的主母源源不断的找上来,求你为她们驱邪。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习得这身本事的。以前的你胆小得要命,天一黑就不敢出屋。若是听到别人讲鬼故事,便会吓得噩梦连连……” “你是来和我叙旧的吗?” 许含章打掉他的手,面露嫌恶道,“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既然半年前就发现了我,那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出来?是想陪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 “你很有自知之明。” 崔异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就是那阴沟里的老鼠,从里到外都肮脏到了极点。” “那你就是只掉了毛的蠢猫,也不知你的爪子是否还锋利如初。” 许含章伶牙俐齿的回敬道。 “你……” 崔异一时气结,玉也似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就是现在! 趁着他分神的工夫,许含章将右手腕一翻,匕首便滑到了掌心,闪着雪亮的光芒。 既来之,则杀之。 就算杀不了他,也要捅他几个透明窟窿。 片刻后。 暗室里传来“咄”的一声闷响。 崔异仍好端端的站在原地,许含章却如风中落叶般晃了一下。 一枝羽箭扎进了她的后背,箭杆犹自轻微的颤动着。 “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崔异的脸上尽是轻蔑和错愕的神情,“你明知道护卫就在外面,为何还要贸然动手?” “我累了。” 许含章面白如纸,嘴角缓缓渗出血沫来。 她软软的靠在梳妆台上,抬手便将箭簇拔出。 鲜血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外衫,就如一朵新描上的花。 红艳艳,生机勃勃的,桃花。 “杀人者,恒被人杀之。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许含章擦掉嘴边的血水,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可以将我一把火……烧个干净,也可以,把我的尸身,拖去乱葬岗,喂狗……总之,都随你……反正,我是累了,不能,再,再陪你了……”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薄唇微动,似是还说了什么,但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下一瞬,她便骤然往后一倒,很快就没了知觉。 —————————————————————— “喂,醒醒。” 耳边传来低低的呼唤。 “天还没亮吧?” 凌准嘟囔着翻了个身。 “十一,你快醒醒。” 那个声音继续有气无力的唤道。 十一? 会这么叫他的,只有那个人! 凌准一下便惊醒过来。 “十一,是我。” 许含章的脸色苍白得不正常,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他们已经动手了吗?” 凌准已看到了她背后的一片血渍,幽深的眼眸里顿时迸出决然的杀意。 “这真是一语成谶。傍晚才说了那样的话,天未亮就应验了。” 许含章吃力的坐下,苦笑道:“你先帮我找个不见光的地方,让我躲一躲。” 她的阳寿未尽,却强行催动咒术将魂魄尽数抽出。 现在的她虚弱到了极点,就如之前被那少妇夺舍的小娘子们一样,只要一遇着清晨第一抹天光,魂魄便会烟消云散。 这一举动委实冒险,但她没有别的法子。 她还没有和他背后的势力相抗衡的能力。 只能留得青山在,再来拣柴烧。 所以她明知道护卫就在外头,还故意做出要袭击崔异的姿态。 在那一箭破空而来的瞬间,她巧妙的倾身一晃,避过了后心的要害。 接着便蛮横的拔出箭簇,趁势用自己的血施咒,以促成天衣无缝的假死。 之所以对着崔异说出话本里才有的苦情对白,也是为了让他记得昔日的温情时光,好善待她的‘尸首’。 等‘尸首’下葬了,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回自己的身体,顺利还阳。 这便是舍命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许含章是如此计划的。 但很多时候,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第十四章 沉疴 更深夜重,冷月如霜。 一只萤火虫歇在了凝着露珠的竹叶上,尾部发出的光照得那颗露珠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但下一刻,露珠就颓然坠地,无声无息的落进泥地里,再也寻不到半点痕迹。 “她死了?” 崔异表情微凛,直直的盯着躺在卧榻上的少女。 她的脸色已转为死灰般的白,全不似平日的莹润鲜活。 “家主,这位小娘子确实是没气了。” 医师收回搭脉的两根手指,叹息道:“这一箭虽没正中要害,却折损了她的心脉,加之失血过多,本身底子又太差,似是长年累月被阴寒之气所腐蚀。若单单的挑出一样,都不会致命,但凑到一起,便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呵……” 崔异突兀的冷笑了一声。 “家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待医师走后,一个护卫自暗影中走出,沉声问道。 “把张天师请来,为她招魂。” 崔异的眸光森冷幽暗,似深不见底的古井,“想死,哪有这么容易?我要她生不如死的活着,日日被我折磨。” 这人还真是病得不轻! 许含章的魂魄旁观着这一切,只能失笑的摇头。 死了就赶紧埋掉,招什么魂? 要知道招魂并非是起死回生之术,而是民间的一种习俗,专门用在受到惊吓,啼哭不止的幼童身上。 再说了,人家张天师是看风水观星象的,哪会这些旁门左道的伎俩? 这根本是病急乱投医。 难不成他是见自己死了,一时太过欢喜,不慎发了失心疯? 若他真疯了,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许含章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忍不住期待了一下。 “把每间屋子的窗纱都撤下去!” “案几和屏风收走!” “所有的蜡烛和灯笼都点起来!” 那边的崔异冷声道,“既然活着的时候躲不了我,那做了鬼也是一样。” 许含章神色骤变。 他还真是她的灾星。 她原本是想在光线幽暗的书房里躲上两日的,被他这么一搅,只能另谋出路。 “嗯。” 凌准眼帘微垂,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那你就在我房里躲着吧,这儿的位置正好背光,到下午才会有阳光照进来。” “好。” 许含章应了一声,随后面上掠过些许茫然的神色,“那我应该躲衣箱里,还是床底下?” “你可以,睡我的床。至于我,睡地上就行。” 凌准一愣,随后如此提议道。 “不了,我还是躲衣箱吧。” 许含章却死活不肯同意。 见拗不过她,凌准只能认命的打开墙角的大衣箱,把里头的衣物都清理出来,又铺了一套簇新的,尚未有人用过的薄被褥进去。 “把箱盖扣上。” 许含章在他的帮助下,顺利蜷了进去。 “不觉得闷得慌吗?” 凌准的手放在衣箱的盖子上,半信半疑道。 “我又不是活人,自然不会闷。” 许含章伸手扯过被子,低声道:“我累了,等天黑以后你再来叫我。” 此时她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 既不是伤感,也不是疲惫,更不是无措。 她像是沉浸在某种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情绪里,静默无声,无悲无喜。 凌准的心没来由的一紧。 他下意识想要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收了回去。 窗外冷风又起,细碎的草屑漫天飞舞。 “好。” 他不再看她,而是抬手将箱盖轻轻合上。 天,渐渐亮了。 凌氏医馆的男主人早早便起了床,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药柜也擦得闪闪发亮。 不多时,他那勤快活泼的小女儿也揉着眼睛起来,简单梳洗后便走进灶房生火做饭。 胡麻粥,炒鸡子,馄饨,蒸饼,什锦酱菜。 诱人的香气蒸腾交织,直教人食欲大动。 凌准却只是随意的吃了几口,便停箸不食。 “阿兄,是不合你胃口吗?” 凌端惴惴不安的问。 “不是。” 凌准明澈的声音略带点沙哑。 “那你为什么不吃?” “我还不饿。” 凌准歉然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你至少尝尝这个酱菜啊!” 凌端可怜巴巴的望着他,“这个是玉姬姐姐亲手腌制的,味道可好了,又有嚼劲……” “你很喜欢这碟酱菜吗?” 凌准闻言便夹了满满一筷子给她,“来,多吃点。” “我是让你吃!你怎么听不懂呢?” 凌端生气的架开他的筷子,“你一点也不晓得珍惜别人的心意。”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玉姬姐姐向来是含蓄害羞的,自己怎能不经过她的同意,就大喇喇的对阿兄挑明她的女儿心思? 好在阿兄是个不解风情的,压根不会想那么多。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们吃吧,我练功去了。” 凌准的确没能领会到妹妹话里的深意,只心不在焉的起身离开,然后在自己卧房外的空地上站了很久,一动也不动,似要化为一尊泥塑木雕。 她,会不会饿? 会不会冷? 会不会疼? ————————————————————————————————————————————-- 许含章静静闭上了眼睛。 她的确是累了。 先是对着崔异惺惺作态了一番,然后又来了出苦肉计,最后是金蝉脱壳。 短短的时间里,就做了这么多事,不可谓不辛苦。 箱盖合上后,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混沌的黑。 黑暗,总让她无端端的觉得心安。 仿佛只要是光照不到的地方,流逝的时间便会缓上几分,将陈旧的过往凝成一条静止的长河,信手便能触到沉入其间的水草。 他们,似乎都还在这里。 但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灰沉沉的天空。 绵绵细雨轻柔的落到了新抽出的桑叶上,发出轻微的碎响。 嫩绿的春韭被阿娘整齐的割下,装在青竹编织的小篮里,散发出辛香的气味。 爹爹则是手持一瓢清冽的井水,将附在菜叶上的泥沙尽数冲了个干净。 “章儿,别玩了,快过来洗手!” 阿娘寻到了她的身影,顿时拔高音量喊道。 “哦。” 她不情不愿的放下手中初具雏形的泥娃娃,别别扭扭的走了过去。 “菜里少放点姜片,别把本身的鲜味给压下去了。” 阿娘转头看向爹爹,笑着说道。 “祖父呢?” 她搓着指缝里的泥沙,好奇的问了句。 “还在看书呗。” 阿娘不假思索的答。 一盏昏黄的油灯亮起,温暖了微凉的春夜。 “祖父,你不能边吃饭边看书,会把眼睛熬坏的!” 她凶巴巴的夺过白发老人左手紧握着的书本。 “我们的章儿长大了,越发有主意了。” 祖父慈祥的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明天我教你识字临帖吧。” “好啊!” 她笑嘻嘻的点头应道。 “你明天就笑不出来了。” 爹爹却向她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 第二天,许含章果然没有笑出来。 这世上的字为何会有这么多? 为什么不仅要认识它们的模样,还要理解它们的意思? 这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挨个挨个的抄下来? 字体为什么也有这么多种? 实在是太麻烦了。 “我不玩了!” 她气鼓鼓的将毛笔掷到地上。 “这不是玩。” 祖父将笔捡起,认真说道:“别小看了这支毛笔,八百多年前它就出现了……按种类它可以分为硬毫、兼毫、软毫,按原料可以分为羊毫、紫毫和狼毫。” “至于文字,就更不能小看了。上古仓颉见灵龟负图,书丹甲青文,遂穷天地之变,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待得字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这足以说明是文字是有灵性的,一定要对其心存敬畏。” “而书法,是最精妙不过的一门艺术。你是女儿家,可以多临卫夫人的字帖。她的观点很是独到——先须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乎不齐,意后笔先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 “祖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许含章睁大了眼睛,怯生生的开口。 “啪”的一声,是祖父拿笔管敲了她的头。 “那我再说一遍!我先警告你,若是再敢走神,中午就不许吃饭!” “呜哇哇……” 她有些吃痛,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她不再哭了。 她学会了很多种别致的字体,也能将诸多诗集传记倒背如流。 不止如此,她还对风水、天象、占星、节气都颇有研究。 可惜祖父已经看不到了。 在她十岁那年,祖父的身体越来越差,苍老的脸上已呈现出衰败的神色。 但他不是病死的。 许含章清楚的记得,那天祖父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去镇上为她买几本有趣的杂书回来。 换做是往日,她早就趁祖父不在家时兴冲冲的出去疯跑。 但那天她没有那么做,而是乖巧的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望着祖父渐行渐远的背影,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像一眨眼,祖父就会消失了似的。 这是一种隐隐的,不安的,直觉。 当天的很多细节她都忘了。 她忘了邻居的大娘是怎样通知她的,也忘了自己是以何种心情赶路的,忘了爹娘是如何安慰她的。 甚至忘了自己是否哭过。 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走至村口的柏树下,所看到的那一幕——祖父已失去了意识,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孱弱枯瘦的身体上遍布草屑和灰尘,胸口处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呼吸声像拉风箱一样急促刺耳,全身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听说他是在回来的路上,被村中几个地痞打伤的。 那些人下手没个轻重,使得他的胸肺和肋骨尽数受到重创,加之过往的人都不想多管闲事,任凭他有气无力的躺在那里等死,便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节哀顺变。” “唉,那些天杀的,实在是太可恶了。” “好人不长命啊。” 她听到很多人善意的劝解。 但她一点也不感动,反而觉得好笑。 若这些人早些释放善意,祖父便不会死了。 人都快死了,才来说这些假惺惺的蠢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 在祖父头七的那天晚上,她独自来到墓地,手里拿着把题诗的折扇,在他坟前轻轻扇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背后好奇的问:“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不害怕吗?” 第十五章 萤火 阴风阵阵,坟包密布。 白骨般腐朽的老树在风中颤巍巍的探出枯枝,似是想抓住什么。 几日来雨水连续不断的侵蚀,使得脚下的泥土如尸体腐烂般,散发出腥臭扑鼻的气味。 坟场里明明除了她,就再无旁人。 但月光照过的间隙,还是映出了一道扭曲的身影,伴着那仿佛是从地底冒出的,半人不鬼,生硬粗哑的男声,显得格外瘆人。 许含章却没有感到害怕。 她甚至连头都懒得回一下,只认真答道:“我怕有蚊子咬我祖父,所以过来帮他扇一扇。” 这个回答傻气到了极点。 既然都已经死了,还会怕蚊虫叮咬? 但来人没有嘲笑她。 相反,他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小姑娘,你还是早点回家歇着吧,我来帮你扇就可以了。” 不待她回答,他就取过她手里的折扇,学着她的样子,对准坟头一上一下的扇着风,柔声细语的安慰道:“你也不必太难过了。其实你祖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正笑眯眯的对你眨着眼睛呢。” “少来了,这是骗三岁小孩的。” 许含章终是侧头白了他一眼,用老气横秋的腔调说道:“生老病死乃天地之规律,万物之自然,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用不着你撒谎来安慰我。” 这是个标致得过了分的小郎君,皮肤很白,眼瞳很黑,薄唇殷红。 但被这阴惨惨的夜色一衬,就像鬼似的,十分可怖。 听了她的这番话,他的表情变得很古怪,许含章一时描述不来。 很久以后,她才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形容词——啼笑皆非。 她无视他的错愕,自顾自的仰头望天。 天幕上繁星点点,每一颗都是亮晶晶的,扑闪扑闪的,煞是美丽。 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继续老气横秋的说道。 “你若是真想安慰我,就搭个梯子爬到天上,给我多摘几颗星星下来。” “……” 他木木的盯着她,半晌都说不话来,想必是被她跳脱疯癫的思路给震住了。 “我该说你老成,还是该说你幼稚呢?” 他忽然露齿一笑,神神秘秘道:“小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水流潺潺,杨柳青青。 许含章跟在他的身旁,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河堤上,在一处草木繁盛的斜坡下停步。 “你先在这里坐着。” 他指了指水边的一块大青石板。 “嗯。” 许含章踢掉脚上的鞋子,将双足伸至水中,有一下没一下的踢打着平滑如镜的水面,带起朵朵莹白的浪花。 “小姑娘,快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再度传来他那粗哑难听的声音。 许含章下意识的循声望去,瞬间便睁大了眼睛。 岸边的草丛里飞舞着无数只萤火虫,全都闪着晶亮璀璨的光忙,像是天上的星星跌落到了人间。 “我没有摘星星的本事,就只能赶它们过来充数了。” 他的右手持着一根新折的树枝,枝头挂着他的外衫,正随着夜风无比滑稽的轻摆,就像是只展翅欲飞的水鸭子。 “来,拿着。” 他取下外衫披上,又信手便抓起几只萤火虫,放到了她的掌心。 “真好看!” 许含章小心翼翼的抚上了它们发光的尾翼。 有句话是说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但这一刻,她觉得掌中的幽幽萤火比世间一切发光发热的东西都要美好无数倍。 “是很好看。” 他坐到她的身畔,也脱下鞋子,伸足浸入水中,惬意的踢打着水面。 “我能把它们放了吗?” 尽管她爱不释手,但想到以前只养了一宿的萤火虫,天还未亮它们就全部闷死在帐子里了,便有些不忍。 “随你,反正现在你才是它们的主人。” 他懒洋洋的说道。 “扇子给我。” 许含章依依不舍的放走了它们,转头看着他说道。 “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他将折扇哗啦一声打开,正要递到她手里,却猛然收了回去,专注的盯着扇面上的题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嗯,李太白的这首拟古五言倒是超脱出尘得紧,可惜下笔的人手法太过凝滞生涩,写不出这股纵意驰骋,天马行空的气势。” “这是我写的。” 许含章闻言神色一黯。 “哦,其实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形意兼备。” 他讪讪的改了口。 “咦?你不是鸭子变的吗,为何也能和人一样识文断字?” 许含章却没有太过介怀,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 “鸭子?” 他霍然站起身来,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惊诧之色。 “嘎嘎嘎……” 此时恰好有几只肥壮的野鸭子浮水而过,沿路欢快的发出粗哑的鸣叫声。 “虽则你变作了人形,但声音还是原本的调子,一听就知道你是只鸭子精。” 许含章的眼神和语气都真诚到了极点,脆生生道:“不过你可以放心,尽管我在坟场就听出了你的不对劲,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更不会让邻居的李婶子把你捉去炖汤喝。毕竟万物有灵,能从鸭子修炼成人,想必是很不容易的。” “你,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她。 “哗啦啦……” 而后竟是径自跳进水中,掬起一捧水便往她兜头浇过来。 “你做什么啊?” 许含章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不解的喊道。 “哗啦啦……” 回答她的又是一捧清凉冷冽的河水。 “你发什么癫?” 许含章愤然跳进水里,抬脚踢起一连串水花,溅得他大半边衣衫都湿透了。 “都说过多少次了,我这是变声!” “那你变个鸭子的模样给我看看!” “是变声,不是变身!” “我知道是变身!快变一个给我看看!” 水花四溅,凉风又起。 无数只萤火虫纷纷扬扬地四散飞起,就如零碎的星光,隐约照亮了二人青稚的面庞,在水面上倒映出模糊的光晕。 “啊,都跑了!” “别眼巴巴的盯着我,我可不会再犯傻帮你捉了。” “你真的不是鸭子吗?” “不是!” “那你是村子里的人吗?” “算是吧。”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记性却这么差?” 二人湿漉漉的爬上岸,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那我们真的见过?” 许含章疑惑道。 “当然了……” 他正要开口,河畔便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章儿,章儿!” 听见爹娘焦急的呼唤,许含章心知不妙,忙不迭的提起裙摆跑了过去,老实巴交的挨了一顿训。 “真是造孽啊,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们,才肯甘心?” 爹爹把她抱起,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一遍,直至确定她身上并没有少一块肉,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你大晚上的溜到河边,是想干什么?” 阿娘板着脸,眼睛却瞪着那个衣衫湿透的小郎君。 许含章觉得有趣,也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 他似是觉得很好笑,竟朝她扮了个鬼脸。 “二公子!” 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忽然急急忙忙的跑来,将他簇拥在正中。 “天哪,二公子的衣裳怎么湿成这般?” “赶紧回去换了,不然会染上风寒的。” “是不是那个黄毛丫头冒犯了您?” “奴婢这就教训她一顿。” 这些人即使是在发火,但说话的声调语气却是平静傲慢的,带着不经意的矜贵之气,和村口撒泼打滚的大娘们截然不同。 “不必了。” 此时他收起了方才轻狂焦躁的模样,言行举止如流云般舒展隽永,令人心折。 “我落水了,是她救的我。” 这些人闻言愣了愣,随后便褪下手上的镯子和头上的钗环,不由分说全塞给了她的阿娘,同时嘴里还说着感谢的话。 纵使是表示感谢,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让人极不舒服。 “不必了,今年少收点我们的地租就成。” 阿娘把首饰都递了回去,淡然道。 “我们走。” 爹娘拉着她的手,不卑不亢的离去。 他则是被那些人簇拥着,往相反的方向走,一路还不住回头。 许含章本能的察觉到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却没有回过头去看他。 和光同尘,背道而驰,不复相见。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她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 第二章 知恩 窗外草木清新,花香醉人。 浅金色的阳光徐徐透了进来,将整间书房都照得暖洋洋的。 这样好的天气,正适合倚窗读诗,顺便临一幅字帖。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虽不能全懂,却隐隐感觉其中大有深意。 “啪!” 一颗小石子从窗格中突入,准确的砸到了案几上。 “怎么是你?” 许含章合上书页,面无表情的瞥了眼窗外的人。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仰起头来,刻意将自己处在变声期的声线压得柔和了些,“别老是看书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启禀裴二公子,我今日不想外出。” 许含章的遣词用字极为恭顺,但语气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昨晚见识了他身边人绵里藏针的高姿态,早就心生反感。 而后又听爹娘说,这个所谓的二公子似是和裴明府家有不浅的亲眷关系,每年一入三伏,就会来裴家修建的避暑山庄里歇脚。 “那些人之所以这般做派,还不是怕我们借机攀扯那位小郎君。” “谁稀罕攀扯他家了?” “总之还是避嫌的好,省得他们坐立不安的,总觉得有刁民要占他们便宜。” 爹娘如此说道。 “哦。” 许含章若有所思的点头。 “你今天不太高兴?” 窗外的人看出了她神情的不虞,忙往前凑近了些,身体微微蹲伏着,“是谁惹着你了?说出来,我好帮你出气。” “真的?” 许含章的眸中闪过冷飕飕的寒光。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无比诚恳的看着她。 “好,那你先蹲着,不要动……” 余下的话语断在了急促的风声和窗户开合的啪嗒声中。 他还来不及去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见她从窗口钻出,双足重重的踩上他的背,衣角随之轻盈的翻飞,接着整个人便稳稳当当的跃到了地面上。 她居然拿他当垫脚石! 他下意识就想发火,却在看到她近在咫尺的笑颜后平息了怒气。 清澈的眼,促狭的神情,发丝细软,面庞稚嫩。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不懂得男女间的忌讳。 “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拍了拍背上的灰尘,大度的说道。 “多谢裴二公子宽宏大量。” 许含章虽有些惊讶,却很快收起了情绪,故作恭顺的回道。 “小姑娘,你叫我子渊哥哥就好。” 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不不不,裴二公子,我怎敢如此造次呢?” 许含章被他的笑意给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我叫你章儿好了。” 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的反对,若无其事的说道。 “那是我爹娘才能叫的!” 许含章迫不及待想把他纠正过来。 “章儿,章儿,章儿……” 他像是存心戏弄于她,故意一叠声的唤了好几遍。 “有意思吗?” 许含章看出他的意图,不禁有些气恼。 “当然有意思,章儿。” 他继续兴致勃勃的挑衅道。 “那你慢慢叫吧。” 许含章兴致缺缺的翻了个白眼,打算转身离开。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生气。” 他却拦住了她,认真道,“昨晚那些婢仆做事是太刻意了些,只会惹人生厌。放心吧,以后他们几个都不会在这里出现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 许含章闻言吃了一惊。 “区区几个下人,还不值得脏了我的手。我不过是命人连夜将他们发卖罢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错愕和惶惑,他继续说道,“你大可不必为此自责,那是他们自找的。失了应有的本分,借着主家的名义在外招摇,迟早会落得这个下场。” “但我不会对你这样,也不会对你爹娘这样。” “你们一家人都是值得旁人敬重的。” “你的阿娘知礼节而不谄媚,你的爹爹则有傲骨而不迂腐……” 他毕竟是在夸赞她爹娘的不凡,她自是不好意思否认和挑刺,只能抿起嘴笑了笑,心情也不自觉好了很多。 而后他走起了悲情催泪的路线,无比怅然的说他的祖父祖母也是在他幼年便去世的。 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她的心顿时被感化了,把那个跟他扯上关系就会倒大霉的直觉抛到了脑后。 她的爹娘也忘了要和他避嫌的那桩事。 只因他居然亲自登门,向他们致以最真诚的歉意。 高高在上的官宦子弟,向杂草般的平民百姓道歉。 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小郎君倒是个不一样的。” “是啊,看这气度和风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爹娘并不是记仇的人,见他主动示好,便放下了之前的心结。 他也极有分寸,并没有借着相熟的机会便往她家里频繁走动,只是在路上遇到时,会彬彬有礼的打个招呼。 这一举动让爹娘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受了祖父文人风骨的熏陶,打心底排斥和权贵官宦之流扯上关系。 然而不久后爹娘就敞开心扉,毫不设防的接纳了他。 那时她惦记着河边某棵大树顶上挂着的纸鸢,一直想取下来玩,奈何树干是光溜笔直的,不好攀爬。 好在近日来雨水甚多,竟将它周遭的泥土冲走大半。 失去了泥土的固定,树干便摇摇欲坠的倒向河心,将它的站姿由仰头望天扭成了弯腰驼背,轻而易举就能横着爬过去。 于是许含章挑了个村里人都在午睡的时间,偷偷摸摸来到了树下。 在她快要接近纸鸢时,树梢却猝不及防的一歪,继而毅然决然的朝着河心栽倒下去。 被这股下坠的力道所影响,她也只能傻愣愣的抱着树干,如秤砣般沉到了水底。 好不容易从枝枝叶叶中挣脱开来,正要游向岸边,身体却猛地往下一沉。 她的双足似是踩在了厚厚的,不甚着力的淤泥上。 然而说是淤泥,又不太像。 准确来说,就跟踩到尸体似的。软塌塌的,却有着奇怪的骨骼感,正拖着她缓缓下陷。 许含章心里警铃大作,有了个极其可怕的猜想,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始挣扎乱动。 那只会加快下沉,彻底陷进泥里。 或是因太过慌乱而忘了闭气,被灌上一肚子的水。 总之都不是好事。 她一边估摸着自己闭气的极限,一边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只脚下灵活的动了起来,很快便踢到一块圆圆硬硬,可以着力的地方。 虽然着力点极有可能是个头颅,许含章仍心一横,蓄足了劲往那里使劲一蹬,借着这股力道成功浮出水面。 仿佛是因猎物的逃脱而恼怒,水底下登时冒出一串串诡异的气泡,伴随着阵阵恶臭上涌。 许含章不敢耽搁,忙加快速度游开,连头都不曾回。生怕一转过去,就正好对上一颗白骨森森的头颅。 但她很快就动不了了。 一大团细细密密的丝状物突然从淤泥里爆开,死死缠住了她的脚踝,将她重新拖回水底。 冰冷浑浊的河水直接灌进她的口鼻胸肺,呼吸立时受阻。她本能的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东西来稳住身形,四周却全是软绵绵的毫无着力感的水,让人绝望无助到极点。 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瞬,整个身体忽然一轻,像是被人大力托了起来,紧接着眼前便闪过晃眼的光亮,竟是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你没事吧?” 一上岸,裴子渊就脱下外袍给她披上,接着便让她趴在他的膝盖上,不轻不重的拍着她的背,“快把水都吐出来。” 待她神志稍稍清醒后,裴子渊才开始语重心长的教育她,“小姑娘家家的,没事来河边爬什么树?要不是我恰好路过,你早就沉河底喂鱼了。以后千万别这么冒失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 许含章如小鸡啄米般不住的点头。 她此番的确是吓得不轻,已经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快看,那儿有条蛇!” 见她如此乖顺木讷,他颇感意外和不适,顺手便捡起一颗石子,恶作剧的丢进了不远处及膝深的草丛里。 草丛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红黄相间的长蛇蹭地冒了出来,日光下依稀可以看到它鲜红的信子正一伸一吐,绿豆似的小眼里放着慑人的凶光。 “啊!” 许含章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即没好气的瞪着他,“你指给我看就是了,为何非要把它砸出来?” “这不是怕你瞧不真切嘛。” 裴子渊眉开眼笑的欣赏着她又惊又气的表情,肩背伏低了下去,“上来,我背你回去。” “我有手有脚,能自己走啊。” 许含章不解道。 “呀,蛇好像要过来了!” 他突然惊呼起来。 “我们走!” 许含章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了他的背上。 回到家中,爹娘自是把她修理了一番,同时对裴子渊表示感激涕零。 “原来裴二公子是会水的,为何却要说那晚是章儿救了落水的你?” “没想到公子竟有如此胸襟,全然不计较章儿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往你身上泼水的事。” “我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还好公子没有见怪。” 许含章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爹娘眼中的形象肯定是变得愈发高大了。 先误解,再承受,然后补救,最后才轻描淡写的洗白。 这便是他绝妙的欲扬先抑。 可惜她和爹娘的见识都太少了,完全没能识破这一套。 “还不快向裴小郎道谢!” 阿娘重重的拍了下她的脑袋。 “裴二公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许含章对着他郑重的施了一礼。 他先是在墓地里安慰了失意的她,在河边为她捉了很多萤火虫,然后又遣散了态度不佳的婢仆,亲自上门致歉,今日更是挺身而出,救下了落水的她。 不管是巧合,还是刻意。他的所作所为,都当得起这一礼。 “我只比你大了几岁,叫我子渊哥哥就好。” 他立即打蛇随棍上,眼含期待的看着她。 “还不快叫?” 爹娘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子……子渊,哥哥。” 她虽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无比艰难的开了口。 “章儿妹妹。” 他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第三章 别离 从那以后,裴子渊隔三差五便上门来找她借书。 在一借一还,再借再还的过程中,许含章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偶尔心情好了,还会亲自送他出门。 但无论他怎么软磨硬泡,她都死活不肯出大门一步。 “我们去划船吧。” “不去。” “我们去摘李子吧。” “不去。” “我们去寻孤本吧。” “不去。” “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装什么大家闺秀啊?” 裴子渊终是沉不住气了,拖着她就要往外走。 “别别别,我是有苦衷的!” 许含章死死抓住了门框。 “什么苦衷?” 他手上的力道缓了几分,“说出来给我听听,指不定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个……” 许含章见瞒不下去,只能如实将落水遇鬼的事说了一遍。 “你说河底堆积的不是淤泥,而是具死人的尸体?”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它要把你拖进水底,你就蹬着它的头颅窜出了水面?” 他的眼角也抽搐了一下。 “然后它用自己的长头发把你的脚踝给缠上了,又把你往水底拖?” 他的表情也开始抽搐。 “嗯。” 许含章心惊胆战的点头道,“我当时吓了个半死,回来后特意翻了下志怪录,才知道那是水鬼。魂魄聚生而为人,人之所归既为鬼。大多数的鬼都保持着为人时的形貌,然而水鬼却不一样。它全身僵黑有如淤泥,眉目模糊不能辨认。因死前太过痛苦,怨气极重,故而不能投胎,只能找其他落水之人做替身。若不慎失了手,便会化作扫帚形状在此人的家门外徘徊,趁人不备就附身其上。” “难不成你不敢出门,是防着那水鬼变成扫把星来找你麻烦?” 他颤声问道。 “对。你明白我的苦衷了吧?” 许含章万分悲壮的看着他。 “啊哈哈哈,不行了……” 他终于憋不住了,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那我把你从水底捞出来的时候,怎么就没瞧见那黑不溜秋的水鬼呢?哈哈哈,不如我去镇上帮你抓几副安神的药吧?只要你按医嘱服用,说不定几天就能把癔症给治好了。” “我没骗你!” 许含章气得直跺脚。 “嗯嗯嗯,你没骗我。你就是那命格奇特,能通阴阳认邪祟,指日飞升九天之上的仙童,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真的没骗你。” 许含章无力的扶着墙,弱弱的说道。 “哈哈哈……” 他仍是笑个不停。 “行了行了,我是骗你的!” 许含章索性放弃了辩解,自暴自弃道。 “不!我相信这都是真的!仙童,请受在下一拜!” 他忍着笑向她行了个大礼。 “……” 明明是三伏天,许含章却只觉恶寒阵阵。 后来她都快忘掉这件事了,他还是会欠扁的翻旧账,借机嘲笑她一把。 转眼便到了夏末。 田野里的水稻已经成熟,黄灿灿的连成一片,像是洒了满地碎金。 稻谷那特有的香气被日头一蒸,愈发显得浓郁和热烈。 村里的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手脚麻利的妇女们奋力挥舞着农具,收割自家田里的稻穗,年轻力壮的男子们紧跟其后,将割下的稻穗全数收入箩筐里,再一担一担的挑回去,倒在竹篾编织的大晒席里,由拿着木耙的小孩子们接手,将成堆带着湿气的稻穗一片片推开抹平,让它们都能均匀的晒到太阳。 “咳咳……” 许是好久没有下厨了,许含章竟半天都没能将火点着,反而弄得满屋子青烟滚滚,十分呛人。 “算了,还是让我来!” 一旁的裴子渊实在是看不下去,两三下便打燃了火石,将干燥易燃的柏树枝递了过去。 “你真厉害!” 看着灶膛里燃起的熊熊大火,许含章毫不掩饰的赞叹道。 “你爹娘真是把你宠到没边了。” 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爹娘是对我很好。” 许含章笑了笑。 从小到大,爹娘都很宠爱她。只要是她想要的,他们就会尽量满足她,大事小事也都会询问她的意见,十分尊重她的选择,且从不肯让她沾半点粗活。即使是眼下这般忙碌的时节,也只是让她帮忙做顿饭而已,并不会让她下地。 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但村里人都对此嗤之以鼻。 “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什么活儿都不会干,我看以后有哪户人家敢娶她?” “长得标致有个屁用,就是个绣花枕头。” “啧啧,据说这丫头连绣花都不会呢,只会读诗写字。” 有人曾好心劝过爹娘,让他们赶紧把自家的闺女教得勤快一些。 他们却只是摇头。 “女儿家最舒心自在的日子就这么几年,我们可不想过多约束她,让她早早便失了孩童的天真稚气。” “再说了,若求娶媳妇只是奔着吃苦耐劳这点来的,浑不在意其人品性情,那还不如买头牛回去,至少省钱省事,还温驯得紧。” 听了许含章的转述,裴子渊不禁哑然失笑,“你爹娘的观点真是有趣。” 许含章却有些郁郁,“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生火做饭都要你帮忙。” “不是的。” 他习惯性的揉着她的脑袋,“你记住了,以后千万不能自卑自怜。” “你的爹娘之所以这么疼你,是想培养出你的眼界和心性,以免你长大后让人打一巴掌又给颗甜枣便哄了去。只有如他们这般真心待你的,才能得到你的垂青。” “如果他们对你很差,动辄打骂欺侮,那你长大后随便遇着一个下手轻点的,便会不自觉地摇尾乞怜。只要对方没把你打死,你就会发自内心的感激他,觉得他还是对你挺好的。” 这番道理虽浅显易懂,但对年纪尚幼的她来说,还是深奥了些。 “我不喜欢挨巴掌,也不喜欢吃甜枣。” 许含章茫然的看着他。 “你啊……” 他无奈的苦笑了一声,“我今晚便要启程了。明年的三伏天,我还会过来避暑。” “你要回自己的家了?可,可是……” 可是你上次借走了我的一本爱书,到现在仍没有还回来。 该不会想这样赖掉吧? 许含章怔怔的想。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 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又忽然扭过头去,半晌后才小声道,“我会给你写信的,每逢年节也会给你寄手信。明年的三伏天,我还会回来避暑,到时候再找你叙旧。” “你好歹等我把话说完啊。” 许含章只觉一头雾水,“我的意思是,你快把我的书还来!别以为说几句动听的道别致辞,就能把它赖掉了。” “噼啪!” 裴子渊手中的干柴立时断成两截。 他原本以为她是为了离愁而怅然若失,结果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到底还是小孩子啊。 当天夜里,他坐上返程的马车,扬起一地烟尘而去。 许含章则安心的抱着他归还的爱书,早早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她如往日一样坐在窗前看书。 天气晴好,清风习习,书卷上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一切的一切,明明和往常是一样的。 但她突然就没了看书的兴致。 她推开窗户,定定的望向窗外。 那一处曾站了个浅笑低眉的公鸭嗓少年。 但是,他昨晚就走了。 她甚至没有去送他。 第四章 买骨 秋去冬来。 几乎每隔上半月,裴子渊的家仆便会带一封长信给她。 他笔下的废话极多,恨不得将吃喝拉撒的杂事都通通写进去。 相比之下,许含章的回信就简练得多。 她惯用的开头是骤得书笺,如见故人,接着便将近日发生的事用短短几句来概括——阿爹种豆溪东,阿娘赶鸡回笼,她则临书仓促,望君祈恕不恭。 见她次次如此,裴子渊不禁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夏日刚入伏就急吼吼的赶回山庄避暑,顾不得落脚歇息就堵在了她家门口,痛心疾首的谴责了她一通。 之后二人还是如去年那般看看书,写写字,闲了出去钓钓鱼,爬爬山。 待秋来分别后,又互通书信,闲话家常。 第二年的三伏天,他如期归来。 第三年。 第四年。 她渐渐褪去了昔日的青涩,开始抽出窈窕的枝条。 爹娘不是很赞成她和裴子渊继续来往。 毕竟她已经初初长成,再不是昔日一团孩子气的模样。若还是整天和外男混在一处,传出去只怕不太好听。 但裴子渊顶着一个救命恩人的名头,爹娘实在是不便向他开口,更不好将他拒之门外,只能盼着许含章能早日开窍,主动避嫌。 可惜她没能察觉到爹娘的心思,仍懵懂天真的跟他相处着。 第五年的夏天,裴子渊没有回来。 代替他登门拜访的,是他的爹娘。 这对夫妻一个面如冠玉,一个雍容大气,言行举止都和善得很,没有半点架子。 裴子渊的爹很健谈,先是将阿娘的美貌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是将爹爹的书法和字画盛赞了一番。 他娘则一直温柔的笑着,时不时插上两句俏皮的话。 而后她被支到一旁,无从知晓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家爹娘的表情变得特别轻松,隐隐还带了些不舍的意味。 天渐渐黑了。 裴子渊的爹说要回山庄歇息,便带着一拨仆从走了。 乌金西沉,残月东升。 一具具尚带着温热气息的尸首被扔到了院子里的空地上,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 咕咚一声,是几颗头颅挣脱了颈上薄皮的束缚,滴溜溜的掉在了地上,转了好几圈。 大团大团的污血从尸堆里缓缓的流淌开来,浸湿了干涸的土地。 “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了。” 雍容的贵妇人漫不经心的抚弄着尖尖的指甲,“皇室的人借着西州战事吃紧,发动了对我们几姓的清算血洗。为了摆脱追兵,我们可不能轻易暴露行踪,只能委屈你们先上路了。” 她瞟了眼许含章的阿娘,眉宇间盈满了不屑之色,“女儿是个轻浮的,当娘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夫人,怎么处理?” 一个护卫上前问道。 “做得干净点,别留下一个活口。” 贵妇人漠然步入门外候着的马车,抬手放下了车帘。 耳边传来阿娘气若游丝的哀鸣,和利刀捅穿胸腔的摩擦声。 殷红的鲜血喷溅了一地。 许含章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修罗场。 内脏,肠子,头颅,眼珠,残肢,断臂,纷杂的滚了一地,血腥味一阵紧似一阵的往鼻腔里钻。 一支火把掷到了高高摞起的柴禾上,很快就噼里啪啦的燃烧了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人肉和碎骨的焦臭味。 爹爹死了。 阿娘也死了。 邻家的婶子死了。 拄着拐的老丈也死了。 襁褓里的婴儿也死了。 全村的人,都死了。 但她还不能死。 她不能哭,也不能喊。 更不能让人发现,白白浪费了爹娘的一片苦心。 她要死死的记住眼前发生的一切。 然后,倾尽全力报复回去。 ———————————————————————————————————————————————————— 夏日的白昼是冗长而枯燥的。 明晃晃毒辣辣的阳光肆意倾洒了一地,将庭院里的竹叶晒得恹恹的卷了边。 聒噪的蝉鸣声响个不停,无孔不入的往每个人的耳朵里钻。 “家主,贫道实在是无能为力。” 身着玄青道袍的张天师定定的看着那张尚未燃尽的符纸,眉头紧锁道,“这位小娘子心脉已损,又遭到体内阴寒之气的反噬,三魂七魄早消散于天地之间,断没有复生的可能。” “阴寒之气?” 崔异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说法了,先前的医师也这般提过。 “准确来说,是尸气。” 张天师的神情变得有些困惑,“她就像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每一寸经脉血气都透着腐朽衰败的气息,如蚁啮虫咬般常年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捱不过去了,也不知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是这样啊。” 崔异的声音轻得有如秋日里垂死的萤火虫,在冷风中无力的扑棱着翅膀,最终无力的跌落。 “家主还是让她尽早入土为好。夏日暑气极盛,即便运再多冰块来,也阻止不了尸体的腐败。” 张天师垂手劝道。 “那就有劳天师择一处清净地,趁天黑前把她葬了。” 崔异沉默了很久,骨节分明的右手在袖中无声无息的攥紧,青筋根根暴起。 就在张天师以为他怎么也不会松口的时候,他突然冷冷一笑,慢条斯理的做出了答复。 “城郊的清凉山最是安静宜人,半坡处的东南隅又有藏风聚气之象,用来做阴宅是再合适不过的。” 张天师凭窗远眺了片刻,斟字酌句的建议道。 “好。” 崔异淡淡的点头,随后便走至屋外,很快就出了垂花门。 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孤独而萧索。 天色渐暗,暮霭苍茫。 “许二娘子,可以出来了。” 凌准轻轻叩着衣箱的盖子。 没有人应声。 他心中一慌,连忙掀开了箱盖。 衣箱里果然是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夜色朦胧,寒风飒飒。 清凉山上湿气氤氲,苔藓密布,稍不注意就会失足滑倒,跌入深不见底的山涧。 许含章行走其上却丝毫不受影响,一路分花拂叶,有如山魅般轻盈穿过山石和巨树挤压的夹缝,来到草木葱茏的半坡。 一汪山泉自堆积的枯枝腐叶下蜿蜒而过,流经此处,顺着断崖跌落下去。 似是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原本死寂无声的坟场骤然变得躁动不安。 刺骨的阴风夹杂着女子凄厉的惨叫,从许含章身后呼啸而过。 脚下的泥土则是拱了拱,顷刻间向四周散开。 一双白骨尖尖的手攀在了泥坑的边缘。 “小娘子,你是从哪儿来的?” 青面乌眼的女鬼探出头来,阴恻恻的开口。 许含章不惊不惧,没有发出女鬼预想中的尖叫,连发抖都不曾有,神色更是波澜不惊。 她只是淡淡的望着女鬼,“从阳间来,过此处寻人,无意惊扰贵地清净,还望见谅。” 语毕便径自往坟场深处走去,毫不在意女鬼的反应。 女鬼没有阻拦,只愣在原地半晌不语。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方才心有余悸道,“没想到她是来寻人的。” “就算不是寻人的,你也不该凑上去。一个小娘子敢独身上路还魂魄俱全,不用想也知道其中有古怪,断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 几个稀薄得似要化掉的人影从附近几个坟头现出形来。 他们已死了多日,两魂七魄早就不受控制的慢慢消失,融于草木泥土,眼下只剩一缕气若游丝的地魂,不久就会灰飞烟灭,比不得女鬼三魂尚在来得厚实。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吗?” 旁边一座坟里爬出个油腻痴肥的中年文士,眼睛正眯成一条缝,不死心的望着许含章离去的方向。 众鬼嗤之以鼻。 “那她待会儿要是过来了,你赶紧去招惹一把。” 有好心的连忙咳嗽两声,“这玩笑可开不得。” 继而侧头看向中年文士,“你没听到她说是来寻人的吗?这里哪有什么人,顶多是一堆尸骨罢了。” 中年文士一脸不解,“那,那小娘子怎么寻人?” “你连买骨的事都没听过?” “千金买骨,这个我怎会不知?”,中年文士傲然道。 《战国策》里有记载,说手下为君王买千里马,只带了马骨回来,君王大怒,手下解释说大家看见君王连千里马的骨头都肯用重金买回来,就会认为您是真正想要高价买千里马,自然而然会把马送过来。 果然不出一年,千里马就来了很多。 “后来常用于比喻求贤若渴,重视人才……” “等等。”,见他越说越离谱,先前那鬼立刻摇头道,“这里可没有千里马。” “废话,这坟场里当然只有人骨。” 中年文士说着忽然一怔,“你说的买骨,其实是指人骨?”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的脸色不禁变了几变,“这,这人骨,买来有何用?” “反正不是拿去烧汤的。” 女鬼阴森森的笑。 “她也是受人之托。” 先前那鬼则认真解释道,“找她买骨的多是些高门大户,许是在内宅里干多了见不得光的事,夜里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的请她来除邪祟。” 据说她的法子不是诵经也不是超度,而是找到作祟鬼魂的埋骨之地,将其挖坟鞭尸,剔肉去骨。 管它厉鬼如何怨气冲天法力高强,可肉身都不在了,魂魄自然是灰飞烟灭,再不能惊扰活人。 因这法子太过阴狠毒辣,附近的寺庙道观都瞧不上她,说她才是真正的邪祟。 而她确实有些诡异的地方。 没有谁知道她的来历,她的师承。 她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和这十丈红尘完全扯不上关系。 女鬼庆幸的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还好她要买的不是我的骨头。” “这可不一定。你刚才冲撞了她,难保她不会折回来找你。” “你好好等着吧,哈哈!” 众鬼们嘻嘻哈哈的说笑着,中年文士却当了真,上下两排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身子抖似筛糠,好半天才挤出两句话来:“她不会真来找大家的麻烦吧……” 见他如此窝囊不经吓,一个游魂翻起了白眼。 “不就开个玩笑,至于抖成这样?你要知道我们是怎么死的,还不得吓疯了?” 似是想故意作弄他,游魂接着说道:“我们是乡里闹饥荒死的。但不是饿死,而是被其他人烹煮分食。” 烈火熊熊,生火的木头疙瘩在铜锅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锅里的水已煮沸,气泡滚滚。 无力反抗的几人被摁在地上,脖子上紧贴着一把冰冷的砍刀。 “快,快点!我再也不想吃观音土了!” 围观的人兴奋的喊着。 砍刀并不锋利,足足剁了四五下,头颅才掉下来滚到一边,鲜血喷涌而出,汩汩不绝,身躯仍残留一丝意识,还在地上痛楚的抽搐着。 “愣着作甚,快上去搭把手!” 众人毫不畏惧,一拥而上将尸体团团围住,饿得慌的更是直接扑至脖颈的断口处,咬下一片生肉就往嘴里送。 “啊啊啊!” 中年文士果然吓得面如土色。 “我们的血肉被分食干净,残骨被熬成汤渣……” 游魂还要说话,冷不防女鬼冲他使了个眼色,一只手指向坟场深处,“都别吵,快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第五章 迷雾 “咯咯咯……” 坟场深处传来一声声尖厉嘶哑的狂笑,如生锈的针头扎进耳朵,让人心底发寒。 “那小孩儿又出来了。” 女鬼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嫌恶之色。 “都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是那副德行?” 一个游魂皱眉道,“咱们不过是闲来无事,遇着有活人过来便逗上一逗。她却存了旁的心思,尽把人往断崖陡坡处逼,巴不得人摔个半死,赶紧下去陪她。” “我看她是脑壳有包,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没有她心里的怨气大。好像世上的人就她最惨最冤最不该死,活下来的都欠了她一条命似的。” “咱们拦得住旁人进去送死,却拦不住买骨人啊。” “但买骨人怎会怕她?” “就是。” “说不定今晚就能收拾了她。” 这头的气氛陡然变得欢腾起来。 那头仍回荡着女童刺耳的笑声。 “美人姐姐,地下真的好冷,好冷啊,你快来陪我吧。” 女童的面庞已转为铁灰色,眼珠却是血红血红的,配上孩童独有的天真笑容,显得分外诡异。 “我知道地下很冷。要不要把你挖出来,晒晒太阳?先说好了,我只管挖不管埋,要是野狗叼了你的骨头,秃鹰啄走你的眼珠子,可都不关我的事。” 许含章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漠然答道。 “你敢!” 女童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瞪着许含章。 “我敢。” 许含章淡淡的道。 “美人姐姐,你可真是胆大妄为啊。” 女童颇感意外,愣了好一会儿,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过奖了。” 许含章的笑容要真诚很多,“别叫我美人姐姐了。我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不需要你来提醒。” “你,你……” 女童气得直打哆嗦——明明是在说胆色,怎么又扯到长相上去了? “走了。” 许含章没耐心听女童的抱怨,只得绕到一侧,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咯咯咯,你别想跑……” 女童的喉间又发出了尖厉的阴笑声。 与此同时,坟场深处的黑气越发浓重,如腐烂的尸体上渗出来的脓血,在这片小天地中蔓延开来。 “少来碍我的事。” 许含章敛起笑意,冷冷的瞥了女童一眼,“鬼打墙,对我是没用的。” 她的指节微微发暗,指甲却泛起了幽蓝的荧光,迎着漂浮的黑气轻轻一弹,与此同时口中低低的吐出一字。 “起。” 有风自平地起。 不是森冷的阴风,而是凛冽的山风。 黑气瞬间被尽数吹散,皎洁的月光重又洒了下来,将前方那条窄窄的黄土路照得格外清楚。 “唔……” 障眼法被破,女童的元神登时受了不轻的伤,整个人跌倒在地,往外吐了口腥臭的血水,恨恨地骂道,“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歹毒的夜叉?你为什么不去死!” 歹毒的人立刻很配合的冷笑起来。 “该去死的,是你。” 许含章的五指骤然收拢,快速的一捏一合,“诛。” 无形的风迅速凝成一束,如钢刀般劈碎了女童的天灵盖,带起碎骨烂肉飞扬。 随着这一击得手,女童的身形便如被晕开的墨水,渐渐模糊不清,很快就化作一团飞灰,彻底消散开来。 风停,云起。 坟场里又恢复了最初的死寂。 终于清静了。 许含章深吸一口气,将双眼闭上,很快就进入了心无旁骛的冥想状态。 片刻后,她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径自朝东南角走去,停在了一座新砌的坟前。 “躺了一整天,也是时候起来了。” 她微微一笑,魂魄如轻烟般穿过黄土,附到了棺材里面的那具身体上。 已经渐渐僵硬的四肢忽然动了动。 十指轻微的颤了下。 眼睛也跟着睁了开来,很快适应了棺内的黑暗。 许含章伸手在四周摸索了一番。 棺内除了陪葬的珠宝玉器外,竟还有一把匕首。 崔异没将它扔掉,而是留着一块儿埋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 许含章立刻打消了砸碎玉枕的想法,顺手取过匕首,对着棺材顶的一角连着削了好多下,终是削出了个满意的角度。 只需从这个位置将玉如意递进上压,边上固定的钉子就能被撬掉。 因着身体虚弱,气力尚未完全恢复,许含章足足花了两刻钟的时间,才将四角的铁钉尽数除去。 她没有急着出去,而是躺下来歇息了半晌,才缓缓躬起身来,双手撑在顶上,用力一推。 尚未夯实的黄土顿时朝两边分去。 许含章自棺材中爬出,回到了地面上。 就这一会儿工夫,背后的伤口便裂开了,血浆黏糊糊的涌出,和她的外衫粘连在了一起。 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信手从裙边撕了片布条,将伤口草草的包扎起来,之后便将棺材板盖了回去,泥土也照原样堆好。 “这样就差不多了。” 许含章如释重负的掸去衣衫上沾着的泥土,转身离去。 “且慢。” 平地里突然响起一缕幽幽的女声。 许含章不禁露出了厌烦的神色。 她一直注意着周遭的动静,十分确定没有活人踏足这里。 那出声的,就只能是鬼了。 或许是这里风水不佳的缘故,她今晚竟连着见了两次鬼。 而现在,又来了一个。 许含章微微蹙眉,循着声音的方向侧头望去。 但是那里没有人。 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只有越来越浓的雾气,无声无息却铺天盖地,从四周八方涌向她所在之处,将她包围其中。 片刻后,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坟场,松林,黄土,石碑。 一切的一切,如青烟般从雾中隐去,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许含章便意识到自己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环。 自己在陡坡上驻足时,视线里是掠过了一团团白茫茫的雾气。 当时冷风阵阵,林动草惊,这些雾气却岿然不动,完全没有被风撕扯得四分五裂。 那一幕如斯诡异,自己竟浑然不觉。 之后更是把注意力放在毫无威胁的女童身上,直到现在才察觉到不妙。 现在,还来得及脱身吗? 许含章没有把握,只是攥紧了匕首,坚定的朝前踏出一步。 想要搏出一线生机,便只能进,不能退。 “你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的。” 似是察觉到她的敌意,女声温婉的开了口。 “那你困住我,是何居心?” 许含章冷淡的问道。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女声带了几分蛊惑。 “不想。” 许含章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她可没有和来历不明的东西愉快聊天的兴致。 况且她一贯的行事风格是即使有人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要做的也是立马稳住身形反手捅回去。而不是先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捅我是谁派你来的咱们什么仇什么怨”。 再说了,像这种明显想搞点事出来,又舍不得露脸的,大都有些逆反心态。 你越想知道,它越要卖弄玄虚,不肯说透。 而你越表示不想知道,它越会着急上火,主动让你知道。 果不其然。 女声只犹豫了一下便猴急的自报家门,说她是佛前的什么使者,须有缘人才能得见。 “小娘子,我看你年纪轻轻却命远多舛,伤病缠身,半生坎坷,委实是太苦了。不如这样吧,我给你个重生的机会,送你回到幼时,回到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好让你从头来过。” “重生?” 许含章呆了呆。 借尸还魂她倒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重生是几个意思? 听女声的说法,好像是能让岁月倒流,逆转乾坤? 这怎么可能? “小娘子意下如何?” 女声带了些屈尊纡贵的意味问道。 “如此好的机缘,为什么会轮到我头上?” 许含章满腹疑惑。 “因为小娘子本性纯善,天资聪颖,蕙质兰心……” 女声不着边际的将许含章胡夸了一通,接着又循循善诱道:“重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因为多了一世经历,你的气质会和旁人截然不同。但凡是男人,都会被你的高贵神秘所吸引;但凡是女人,都会发狂的嫉妒你羡慕你,做梦都想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你可以提前和大人物们打好关系,到时候靠着大树好乘凉。” “还可以……” “又能够……” “甚至还……” 女声说的天花乱坠,洋洋洒洒。 许含章听得很专心,连匕首割破了掌心都未察觉。 她无意识的来回踱步,内心似是在进行着无比激烈的挣扎。 仿佛是为了促成她的决心,女声拔高音量,再次重申各项好处和福利。 许含章听得愈发专注了。 半晌后,她终是下了决心,握着匕首的手缓缓松开。 当啷一声,匕首跌落在地。 她的掌心,虎口处,以及中指尖都已鲜血横流,却因不经意的握拢,没有流出去。 “我想好了,我要……” 许含章说着话,手掌忽然摊开朝后一扬,血珠顿时滴滴答答的飞了出去,嘴唇也随之轻轻动了动,吐出一个发音古怪的单字来。 柔弱而无力的血珠骤然生出了凌厉破风的势头,准确的溅在身后半步远的雾气里,激起阵阵黑烟。 第六章 行歌 “呜啊啊啊……” 黑烟里响起女声一阵阵嘶哑凄厉的惨叫。 大雾渐渐散去。 许含章终是看清了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铁灰色的脸,血红血红的眼。无论是轮廓,还是五官,都和那个女童如出一辙。 怪不得先前自己一说要挖坟掘尸,女童就变了脸色。 原来黄土下埋的除了女童,还有女童的母亲。 自己要是一动土,就会坏了坟冢的风水,让这二人神魂俱灭。 “子母坟还真是邪门得紧。” 许含章神色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本就是血亲骨肉,又一同惨死,被人随意掩埋了事,心中那股怨气自是非同小可,久而久之便凝成了如有实质的雾瘴,正方便给母女俩制造装神弄鬼的条件。 所谓的重生,不过是她们想要夺舍还阳的幌子罢了。 许含章之所以装作动心的样子,是为了引得女声多说话,好确定对方的准确位置。 而无意识的踱步,其实是有意识的踩点。 接着便一直拖泥带水,磨磨唧唧,逼得女声一时情急拉近距离,拔高音量,彻底暴露行踪,给了她绝佳的下手机会。 “你太吵了。” 许含章捡起匕首,缓步走到仍在惨叫连连的鬼母面前,刀锋斜斜向下一划,准确地劈中了对方的咽喉。 “做了鬼都这么缺德,做人时肯定也好不了哪去。” 她漫不经心的斜视了鬼母一眼,手上力道不减,竟是将刀身全数锲进颈骨才停了下来。 “能设计出这样的连环局,说明你既不蠢也不笨。” 若是换了胆子小一点的普通人,可能连女童那关就过不了,当场吓得两腿发软,昏死过去,被轻松占了肉身也不是没可能。 而有勇气逃走的,则会困在鬼打墙中,心底又惊又怕,加之地形复杂,边缘处多断崖陡坡,一失足就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任人宰割。 如果挺过这关,便有重生的骗局在后头等着。 比起鬼打墙来,这才是真正让人走不出去的魔障。 身遭是致幻的雾瘴弥漫,耳边是柔媚的女声蛊惑,又有奇妙的机缘从天而降,砸中了自己。 遇着这种情况,只怕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 一旦接受了鬼母的安排,神智便会彻底沦陷于虚无的幻境,在浑浑噩噩中被这老油条占了肉身,原身的魂魄则无处可去,天一亮就彻底消亡。 “既然你这么有心计,那为何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护好自己,同时也护好女儿?” “嗤”的一声,许含章拔出了匕首,刀锋沿着鬼母的天灵盖和太阳穴游走了一圈。 “撇开生前的事不谈,你死后依然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成日里就惦记着还阳回魂,不惜把女儿推到前方涉险,自己则龟缩在后,等着坐享其成。” “我杀她的时候,你应该也看到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 许含章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更可笑的是,你从未想过给她报仇。你大可趁雾气渐浓时,在背后给我致命一击。可惜你记挂着复活大业,为了能有一具完好无损的新肉身,竟是连我的头发丝都不舍得动一下。” 月亮隐进云层,石碑和坟冢皆被黑暗模糊掉原有的棱角,远远看去,似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孔。 “现在你别说是还阳了,连投胎都没门儿。” 许含章收回匕首,冷眼看着鬼母的身形逐渐稀薄,最后化为一把飞灰,消失在天地间。 坟场的另一边,再次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小娘子手段也不是很血腥啊,从头到尾就是弹了弹指甲,亮了下刀子,根本没有把那母女俩的尸体挖出来剔骨去肉。看来那些僧道是瞎编的,竟把她当成罗刹了。” 中年文士压低声音道。 “我猜他们是嫉妒这小娘子的本事,才红口白牙的污蔑人。” 一个游魂若有所思的说。 “既然这对祸害已除,那我就能放心的上路了。” 女鬼笑着打断了他。 “那咱们就此别过吧。反正我是不打算去投胎的,活着根本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就这样灰飞烟灭,无牵无挂的好。” 游魂平静说道。 “一想到那个人吃人的世道,就觉得无甚活头。” “我也是。” 余下几个游魂都心有戚戚焉的附和着。 “等等,那头是什么声音?” 女鬼正要劝解几句,却突然收了口,如上次那般又将手指向了坟场深处。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是那小娘子的歌声。 明明是感慨生死,字里行间却没有半点悲伤,反而带了些疏朗开阔的意味,如乌云被清风吹散,月光如水倾泻下来。 众鬼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酸诗?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偌大的天地居然沦为迎来送往的客栈,一堆堆死人活人在里头进进出出,然后客栈还会为千万年里化作尘土的客人悲伤? “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 这就更荒谬了。 嫦娥不是拿到后羿的不死药才飞升的吗?如此宝贵的仙药,怎么在她口中就成了‘空’捣药,好似一点用处都没有? 且那扶桑是东海的参天神树,高二千丈,大二千余围,太阳就从那里升起,如此神物,怎会变成供人烧火煮饭的柴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这倒不算离谱。 都成白骨了肯定是没法说话的,而松柏四季常青,春夏秋冬对它们来说自是没什么区别。 “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歌声在此戛然而止,只剩余音绕梁不绝。 女鬼听得似懂非懂。一旁的游魂们先是不以为然,琢磨一番后却入了魔,将那几句反复念了又念。 白骨,青松。过客,归人。逆旅,生死。 “我悟了!原来如此,就该这般!” 一个游魂突然仰天大笑,神情里的萎靡阴郁尽数不见。 其他几个也纷纷笑了起来,接着便上前和他击了一掌。 “你们在干什么?” 女鬼愣愣的问。 “我们改主意了,打算同你一道上路。” 游魂们面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你们真的想通了?” 女鬼大喜过望。 虽和游魂们生前互不相识,但死后毕竟相处了这么久,还是有情分在的,怎会忍心看他们拖着不肯投胎,直至大限到来,灰飞烟灭? “走吧。” 众鬼化作青烟,齐齐钻入地下。 “这小娘子还真有两手,随口哼了几句,就骗得这些野鬼去地府喝孟婆汤了。” 目睹这一切的中年文士喃喃自语道。 “不过这样也好,总算是不用再对着这群面目丑陋的死鬼了。” 中年文士从坟头跳下,蹑手蹑脚走进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 “若真是个美人儿,那就暂且留她一命,等玩够了再交给智圆他们。” 他口中的智圆,是城郊某座小庙里的年轻和尚,生得那叫一个眉清目秀,皮肤细嫩,已和他相好了很长一段日子。 某次在厢房里云雨后,他听到小和尚埋怨最近生意冷清了很多。 庙里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出去做法事,灵验后自有人来捐香油钱和做祭礼。 小庙虽比不得其他古寺出名,但也勉强混得过去,且做法事可以进内宅见到很多漂亮的小娘子,大多都是不知人事的,调教起来别有一番乐趣。 但自从买骨人声名鹊起后,庙里就没了生意,冷清得要死。 “那是个有真本事的,我估摸着她肯定有法器护身,不然近不了厉鬼的坟。要是能把那东西弄到手,我们就发财了。” 智圆十分向往的说。 “真的?” 中年文士眼里闪过贪婪的光。 发财还是其次。 若真有这等法器傍身,那他定能扬名于整个长安,到时候全城的漂亮小娘子都会知道他的名头,一见了他就会急吼吼的往上扑,哭着喊着要给他做妾。 他找小和尚,不过是图一时新鲜。况且对方不止他一个相好,许是和人玩多了的缘故,后面已有些松弛。 要论起紧致销魂,当然还是小娘子们来的更好。 淫念一起,中年文士顿时按捺不住,主动请缨道,“那有什么法子能搞到手?我能帮上忙吗?” 法子自然是有的。 中年文士依照小和尚的嘱咐,在秘制药酒中混入五石散,每晚入睡前饮下,借药力让魂魄暂时出窍,以来到坟场中守株待兔。 这里的鬼魂个个都是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看着就令人心惊肉跳。 但想着以后的好日子,中年文士便忍了下来。 还好,只等了几天,目标就来了。 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把法器藏在哪里的? 管她的,只要把她全身上下都摸个透,还怕搜不出来? 中年文士的面上露出了淫邪的笑容。 下一瞬,有清风拂过他的脸庞,沿着他的脖颈扬长而过。 怎么会这么凉? 中年文士不禁缩了缩脖子。 “太迟钝了。” 不知何时,许含章竟来到了他的身后,漠然说道。 中年文士的颈间立时现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痕,有血珠汩汩冒了出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但已经太晚了。 项上的头颅已呈摇摇欲坠之势,在血水中不安的晃了晃,终是认命的栽了下来,滚落到泥土之中。 “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许含章叹息道。 第七章 拦路 从初夏开始,许含章便频频遇上类似的追踪。【零↑九△小↓說△網】 刚才来的中年文士,和之前那些人一样,都是借药物或符咒迫使魂魄暂时离体,好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窥视她,伺机下手。 她都不用猜,就知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同行所为。 虽则来的只是些探路小卒,不足为惧,但毕竟是折在自己手上,落了个神魂俱灭的下场,偏肉身还是活着的,无法投胎。若长久积累下来,那股怨气可不能小觑。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鬼怪没什么好怕的。 它们不过是模样狰狞了点,皮肤差了点,声音难听了点。 让她真正感到害怕的,是活人。 崔异想要她的命,同行想夺她的名。 只要她一天不把这些东西交出来,他们就一天都不会消停,随时都盘算着要找她麻烦。 先前那鬼母有句话倒是说的没错——自己还真是年纪轻轻,命远多舛。 许含章揉了揉酸痛的眉心,顺着原路折回,朝山下走去。 山石,苔藓,小道,陡坡。 这一切都和她来时并无分别。 但许含章停住了脚步,身体不自觉绷紧如弓弦。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才念了句麻烦,它就找上门来了。 一股腐朽的尸气传到了她的鼻间,其中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甜香。 许含章眉头蹙起,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腐叶堆。 无数片青黄黑褐的残叶堆了厚厚一层,似有庞然大物在其下笨拙的蠕动着,朝她立足之处爬了过来。 来了! 她攥紧袖口,低低的念了个起字诀。 刹那间,狂风大作,枝叶飞扬。 风势挟着蛮横的力道,在腐叶堆里重重的一搅,将那庞然大物的真面目抖落出来。 许含章惊愕的瞪大了双眼。 出现在她面前的,竟是个从未见过的怪物! 它长了五个大小不一的头颅,因为互相之间挨得太紧的缘故,一扭头便发出颅骨摩擦挤压的喀喇声。身上的皮则被一块不漏的剥掉,血管和经络直接暴露在外,从头到脚都往外冒着铜绿色的血珠,爬动间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印子。一双双骨折肉破的手连着扭曲变形的胳膊大腿,紧紧的拧成一团,像极了水井轱辘上的麻绳。 虽被许含章掀开遮挡,它也浑不在意,只桀桀怪笑几声,每张嘴里各喷出一团黏答答的黑气,直扑许含章而来。 前,后,左,右,中。 五个方位都被黑气封死,怎么也躲不掉。 它的动作很快。 但许含章的反应更快。 几乎是在怪物张口的同时,许含章绷紧如弓弦的身体便动了起来,如离弦的箭般凌厉而起,落到了它的身后。 那五道诡异的吐息全数喷到许含章先前站立的空地上,被波及到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枯萎。 许含章心里暗道一声好险,忙念了个破字诀,将它的脏腑心脉来回的刺扎切割了一通。 片刻后,怪物满身尽是密密麻麻血肉模糊的小孔。 无形的风在它头颅下方交汇。 缠紧,深勒,重切。 怪物的血盆大口立时张开,发出了无比悲惨的嘶鸣声。 这不是动物的叫声,而是自己同类的哀鸣。 许含章仍不为所动,只默默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嘶鸣声骤然拔高,惊飞了盘踞林间的鸟雀。 下一瞬,便归于死寂。 空荡的山道上,只余下头颅坠地滚动的沉闷声。 尽管怪物已身首异处,许含章却没有放松下来,面上的神情反而比先前凝重了。 露意渐冷,湿寒的气息从山道上次第铺开。 鼻间又传来似有若无的甜香。 许含章的双腿蓦地软了下来,没有往前再迈一步的力气。【零↑九△小↓說△網】 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浑身的力气似是被抽干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强打精神想要继续前行,却终是敌不过身体的败北,整个人软绵绵的委顿于地,不再动弹。 与此同时,树林的一角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这小娘子还真有两手,幸好我准备了软筋散,不然就让她给跑了。” “你可曾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她没有动法器,而是启唇念的口诀,可惜语速太快了,没听清。” “那我真是捡到宝了,光动动嘴皮子就这么厉害,也不知她身上的其他功夫怎么样。” 两道黑影停在了许含章的面前。 年长的慈眉善目,年轻的眉清目秀,看打扮皆是僧人无疑。 老僧的声音里带了些淫邪的意味,嘿嘿笑道:“先让贫僧看看你长什么样儿。” 少女闻言吃了一惊,柔软曼妙的身体在单薄的夏衫下微微颤抖着,同时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语,看着煞是可怜。 这更助长了老僧的兴致,三角眼里的淫火燃得更盛。 “别怕,我是最怜香惜玉的……” 话未说完,身后就传来智圆的尖叫。 老僧下意识回过头,惊讶的看到身首异处的怪物正发生着变化。 五颗血肉粘连的头颅竟骨碌碌滚到了不同的位置,和各自的腿脚胳膊汇合,重又组成五具完整的人形。 因着刚刚合并,他们走起路来皆是僵硬迟缓的,步伐却坚定一致,齐齐向智圆身上扑去,将他压倒在地。 是你诱了我们,害了我们! 他们带着强烈的恨意,开始撕咬起智圆身上白嫩的皮肉。 “师傅,快救我啊!” 智圆两手乱抓,在他们身下徒劳的挣扎着,口中连声惊呼救命,希望老和尚能过来拉他一把。 这头怪物是老僧用之前上钩枉死的几人的肉身所融的。 他们既不能投胎,也不能醒转,成了活死人不说,还被炼制为不人不鬼的怪物,五内间那股怨愤自是徘徊不去,遂凝成剧毒无比的尸气,一吞吐便要掠夺活物的生机。 解铃还须系铃人。 要制服他们,就只能靠老僧出手。 可惜老僧已自顾不暇。 因为软倒在地的少女已缓缓坐起,正从他的后心拔出匕首,嘴角笑意浅浅,一字一句道,“你真以为,我会中那下三滥的迷香?” 她擦去刀身上的血迹,微笑望着那神情癫狂的五人。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把他们变成这样的。如此邪气,哪像是佛门中人,倒和邪魔外道有些相似了。” “不过我也不想知道。” 许含章侧头望了眼智圆的方向。 那边无风无浪。 只有血花飞溅,碎肉遍地。 智圆的肢体已化为一堆残骨,零落散了一地。 满身浴血的五人摇摇摆摆的站起来,走到许含章面前停下。 老僧痛苦的捂着伤处,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 冤有头债有主,是这个小娘子杀了你们,要算账就找她去! “你真蠢。” 许含章却只是冷冷一笑。 那五人只是略作迟疑,便都越过她,扑到了老和尚身上。 许含章站起身来,不慌不忙的拍去裙边沾上的草屑。 “他们又蠢又贪,才会上你们的当。但是比起他们,还是你们更蠢些。诱骗他们上当的不是我,把他们变成活死人的不是我,拿他们肉身炼制施法的更不是我。他们要恨,自是恨你们更多一些。可惜你们不知道躲开点,反而不要命的凑上来,这又能怪谁呢?” 哀嚎声再次响起。 怕被他的血溅到身上,许含章连忙起身挪远了些。 不消多时,老和尚便断气了。 他的骨架上还挂着些许完好的皮肉,大概是因为皮糙肉厚难以下口的原因,死相要比年轻的那个好上很多。 吃掉宿主,五人的模样便恢复了正常,虽然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但看着已不那么骇人。 他们整理了身上的衣衫,肃容对着许含章行了一礼,方才化作青烟遁地。 许含章坦然受了这个礼。 这是她应得的。 没有一来就杀了他们,而是耗费元气梳理他们的脏腑心脉,把内里的禁锢粘连破开,置之死地而后生,给了他们一个报复的机会。 “天快亮了。” 许含章抬眼望了一下天色,转身步入山道。 山道下头是竹林,竹林过后是石径。 待得出了石径,就到了山脚。 清风徐来,片片竹叶抖掉湿气,飒飒而过。 有几滴露珠溅到了她的身上,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凉意沁人。 随风裹挟而来的,除了泥土青草的芬芳,还混有一股血腥味。 味道很淡,几乎湮没在风中。 偏偏还是被许含章嗅到了。 这是活人的血。 新鲜的,带着热度,和死人粘稠腥臭的血截然不同。 不管来人是何方神圣,眼下她都应该绕路而行,以免徒生事端。 但不知为何,许含章没有做出任何回避的举动,而是加快脚步,朝石径的尽头奔了过去。 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空气是清新的,带着丝丝温凉的惬意。 远处的村庄,树木,碧草,野花,都笼罩在朦胧的晨曦里,看不真切。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她不由放轻了脚步,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停住,微笑望着一步开外的那人说道。 “是你。” 凌准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如叹息的应了句。 “是我。” “” 第八章 朝露 风暖,晨光微透。 道旁兰叶葳蕤,林间草木葱茏。 几只黄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在树枝上嬉闹着打跳,偶尔响起一声清脆的鸟鸣,在空山里悠悠的回荡,似远还近。 “这是我们第几次这样打招呼了?” 一路小跑过来,许含章的气力已然耗尽,索性直接坐到了石阶上,仰头望着他。 “反正不会是最后一次。” 凌准撩起袍子,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许含章已瞧见了他左肩上的伤口,大概两寸余长,深可见骨,血势虽已止住,但创口的皮肉却狰狞的外翻,映着黑红色的已干涸的血块,格外触目惊心。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 凌准皱着眉头,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她的发髻乱了,脸上和手背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衣角沾着草屑和泥土,后背上则晕开了一大片深深浅浅的血迹,看着好不骇人。 “不过是区区皮外伤罢了。” 许含章轻描淡写的摆了摆手,又问,“你究竟是怎么出城的?” 依本朝律法,凡是闭门鼓敲响后还在城内街道上行走的,即是触犯了夜禁,要笞打二十下。如果是为官府送信之类的公事,或是为了婚丧吉凶请医问药的私事,才可以得到武侯的同意,暂时在城内行走,但不得出城。 “我从坊门里翻出来,绕至南城的胡人区,然后抄小路上山出了城。” 说着简单,做起来却是不易。 尽管凌准已经在夜色中小心隐藏了身形,却还是和十来个巡夜的武侯撞了个正着。 他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佩刀。 对方却是人多势众,武器精良,且配合有度。 遇着这种情况,饶是他身手再好,也免不了受了些伤。 本来还担心在其他街道上巡视的武侯会闻声赶来,从四面八方包抄他,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对方的包围圈里忽然响起一阵骚动,随之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机不可失,他立刻脱身而出,快步往南城的方向奔去。 他的运气实属不错,武侯们并没有追上来,而是急急忙忙的掉头,全部都往朱雀大街去了,似乎是有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在那儿闹事。 而后他顺利的摸到了城外,在附近几座墓园找了一通,没能发现她的坟,于是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转头往清凉山上来。 结果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了提着裙裾,迈着小碎步向他跑来的她。 晨光熹微,天色初凉。 她的肌肤苍白得有些病态,眼波和唇角却流动着明媚无比的笑意,看上去很是动人。 “你怎么知道来的人就是我?” 凌准偏过头来,定定的注视着她。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澄澈无比,仿佛是被泉水洗过一般的通透。 皮肤则是浅浅的麦色,似是在晨光中散发着好闻而清爽的松枝味,令人无端端的感到心安。 和崔异精雕细琢的好皮相不同,他的好看,是自然而随意的,即便是眉眼间的线条间坚毅了些,也不会给人造成任何心理上的压力。 “大概是,直觉?” 许含章思忖片刻,有些不确定的答道。 “你啊。” 凌准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快看!” 许含章忽然直起身来,指着东方的天空说道。 此时云破日升,明亮而温暖的光芒如碎金般毫不吝惜的洒遍了人间。 天边云蒸霞蔚,地上万物苏醒。 草叶愈发的绿,花朵愈发的艳,一滴滴透明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好不耀眼。 “真美啊。” 许含章怔怔的道,“我有好几年没来山里看过日出了。” “你平日都闷在家中,很少出门吗?” 凌准也抬眼看着这幅生机勃勃的景象,随口问道。 “其实我早就没有家了。” 许含章略一沉默,说道:“我不止是没有家,而且还没有家乡。” 然后不着痕迹的扫了眼他肩膀上的伤口。 她原本是打算悄然离开,不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但他仍星夜兼程,风尘仆仆的寻她,还为此受了不必要的伤。 由此可见,这是个一根筋的好心人。 要想让他彻底放弃救人救到底的道义,就只能告诉他真相,让他知难而退。 许含章略去了幼时和崔异的相识,只简单讲了下屠村的事情。 “起初我很是不解,像屠村这么大的事,过后定会引得地方官员出面调查,再上报给朝廷。但三年过去了,却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就悄无声息的沉了底。就算他们是裴氏嫡支的人,也不该有这等一手遮天的能力” 直到诈死的那一日,许含章才知道了真相。 “连皇帝想将公主下嫁,都敢甩脸子拒绝的人家,怎么可能会把我们这些平民蝼蚁的性命放在眼里。捏死一只,和踩死一片,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许含章眼神一黯。 “亏我还自以为机警,看透了崔五娘监禁我的动机,却没想到她也不过是被人指使的。真正想要让我死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族兄,清河崔氏现任的家主,崔异。” 接着淡淡的道,“他要杀我,也无可厚非。毕竟我没有老实地躲在阴沟里度过余生,反而动用了阴损下作的邪术,杀害了他的爹娘。” 许含章直直的看着凌准的眼睛,“我的双手早就沾满了旁人的鲜血,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无辜。所以,你还是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以后我们就各走各的,互不相干,即使在路上不小心碰上了,也要当做……” 虽然她很是感激他的关心和维护,也曾为他的寻来而感到喜悦,觉得这世上还是有人记挂她的。 但他最好还是离她远一点。 她不想害他无端端丢了性命,稍有不慎还会殃及到他的家人。 “风太大了。” 凌准却若无其事的打断了她,带了点无赖的意味,“所以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 许含章呆了呆,旋即又要开口,却又被人打断了。 “既然我都找来了这里,那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会被打发走的。” 凌准的语气强硬了几分,“都到了这一步,你还觉得我是那种胆小怕事,一见风吹草动就缩到一旁的懦夫?管他是清河崔氏,还是张三李四,都不关我的事!我只知道,你最好快点跟我下山,去我家医馆,把你身上的伤口好生处理一下!” “我自有去处,用不着你操心。” 许含章垂下眼帘,冷声道。 “你要去哪儿?像你这样满身是血,又独自上路的小娘子,只怕还没出城,就被官兵拦下来盘问了。” 凌准察觉到她的抵触之意,不由加重了语气,“前几天你都没这么客套的,想救人就出手,想学武就上门,可谓是干脆爽利到极点。怎么死了一回,反而多了些矫情的毛病?” “你才矫情呢。” 许含章愤然纠正道,“我都说了,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清河崔氏的人,所以行事才诸多无忌……” “坊门应该开了,我们回城吧。” 凌准竟是不再听她说话,自顾自的做了主张。 “我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就一句也听不进去呢?” 许含章几乎要抓狂了。 “我说的也不少,可你也听不进去。” 凌准淡然回敬道。 “唉……” 许含章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要不要我背你?” 察觉出她的去意有了一丝松动,凌准立刻一个箭步上前,将肩背压低了下来,“你身体太过虚弱了,等走到城内,恐怕已近正午。那会儿恰逢东西市开门,满城的人都会出来闲逛,保不齐就能撞见我们满身是血的模样,平白惹来些无谓的关注议论。” 许含章仍有些迟疑,半晌都不肯表态。 “再不走,就要撞见上山纳凉的人了。” 凌准见状又催促道。 “你起来,我自己能走。” 许含章咬咬牙,低声道:“到了城门外,你帮我叫辆马车,陪我去一个地方取些东西。” “然后你要去哪儿呢?” 凌准不屈不挠的追问。 “跟你去医馆。” 许含章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既然你非要收留我这个麻烦精,那以后若是倒霉了,运势不顺了,可千万不要怪我。” “怪你作甚?” 凌准心情极好的站起身来,“我们赶紧走吧。” “嗯。” 许含章闷闷的应了句,又问,“你还不知道如何分出魂魄里的灵识,所以才用真身贸然闯出了城?” “当时没想那么多,直接就翻墙出来了。” 凌准尴尬的笑了笑。 “就算没想到灵识这回事,也该把佩刀带上吧。” 许含章又扫了眼他肩上的伤口,眉头微蹙道,“莫非你这是关心则乱?” “你,你说什么?” 凌准的面皮刷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每每随口两句,就能把人撩拨得想入非非。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天赋异禀? “你脸红了?” 许含章轻声问了句。 “你怎么知道?” 凌准大惊。 照理说他已经扭过了头,断不会让她瞧见端倪的。 “我当然不知道。” 许含章低低的笑出声来,“不过是诈你罢了。” “你……” 凌准哑口无言。 “啊,这下心情好多了。” 许含章终是报了之前被他的强势给堵得全无招架之力的仇。 “许二。” 凌准咬牙切齿的喊道。 “小十一。” 许含章语笑嫣然的回道。 一提到小十一,凌准就忍不住想起那个月夜里,关于小册子,平康坊,以及不可描述的大小的故事。 “咳咳……” 他立时呛了一下,随即咳了起来。 “差点忘了说,我的东西是藏在平康坊的。” 许含章不怀好意的冷笑道。 “你一个小娘子,怎么老能将这三字挂在嘴边?” 凌准终是忍无可忍了。 “你一个小郎君,怎么老是对这三字避之不及?” 许含章无比淡定的反问道。 第九章 卢氏 一刻钟后,二人走上了官道。 许含章远远便望见了启夏门高大的城墙,和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土腥味,胡饼的酥香味。 它们混在一起,虽谈不上好闻,却生动鲜活得紧。 许含章不由微微一笑。 自己又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要喝一碗茶汤吗?” 凌准看了眼路边的茶棚,问道。 “你有钱吗?” 许含章抿了抿因缺水而略有些干裂的双唇,正要应下,却忽地记起一事。 “这个……” 凌准心下一惊,忙将衣兜翻了个底朝天,片刻后讪讪的说,“没带。” 他连佩刀都落在家中,自是不可能把钱袋带上了。 此刻凌准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本想表示下关怀体贴,结果就出了这么个大丑。 还好许含章没有盲从他的意见。 不然他就只能把自己抵押在茶棚里,好让她回医馆拿钱来赎他。 “罢了,雇马车回城也别指望了。” 许含章怏怏的说。 “我可以背你。” 凌准一心只想将功补过。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出这个要求了。 许含章仍是毫不犹豫的摇头。 这倒不是抗拒他,排斥他,而是不想再忆起和崔异相处的片段来。 崔异背过她很多次。 落水那回,是他第一次背她。 之后便成了习惯。 但凡遇着一段上坡路,或是崎岖难行的小道,他就会伏低身形,让她爬到他的背上。 他的人是清瘦颀长的,肩背却宽厚可靠,伏上去只觉舒服妥帖到了极点。 她曾在他背上打过盹,发过梦,想着他若真是自己的兄长,就好了。 据阿娘说,自己曾有过一个姐姐,名唤华章,可惜身体太差,还未满半岁就夭折了。 于是许含章从小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时不时便被其他小孩欺负。 但这些小孩闯了祸,大都有兄长和姐姐护着。 她却只能抽抽噎噎的回到家中,寻求爹娘的安慰。 “你想得真美,我才不会做你这爱哭包的阿兄呢。” 崔异闻言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也对。 他这样的身份,哪愿意和她攀扯上亲缘关系呢。 “许娘子。” 正念头百转,一道隐隐有些熟悉的女声蓦地响起。 只见道旁停着一辆马车,厢板鎏金嵌玉,描着栩栩如生的牡丹图案,车帘则是用的花纹繁复的蜀锦,日光下看着好不华丽。 “可愿与我同车?” 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掀起,露出一张丰润美丽的面庞。 面若银盆,眼似水杏,红唇微厚,云鬓乌发。 竟然是卢氏。 是前几天,崔五娘给自己介绍来的主顾。 许含章的神经骤然绷紧。 难道这么快又暴露在了崔家的视线里? “许娘子?” 卢氏见久唤不应,便亲自下了马车,款步走至她的面前。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夫人。” 多想已是无益。 许含章索性摆出了了平日里镇定的常态,微笑着开口道。 “许娘子这次是遇上了何等厉害的邪祟?竟把你伤成这样。” 卢氏抖开一件宽大的披帛,罩在了她的身上,笑言问道。 “多谢。” 这个动作让许含章心头微暖———她背后的血迹,刚好被披帛挡住了。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至于那位小郎君,就坐后面的马车吧。” 卢氏低声道。 “许娘子别客气了,我们正好也有事想要问你。【零↑九△小↓說△網】” 妇人则是直接动手把她往马车上拖。 “十一,你去后面坐着。” 许含章微微侧过头,用目光示意凌准不要多做阻拦。 “你一个人,没关系吧?” 凌准仍有些迟疑的问。 方才她的神情有一丝细微的变化,恰好落在了他的眼里。 她似乎不想遇上这些人,更不想与其打交道。 “放心吧,小郎君,我们不会吃了许娘子的。” 妇人却会错了意,只笑眯眯的打量他一眼,别有深意的说道。 “你放心。” 许含章顺着她的话头说了一句。 “好。” 凌准定定的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已消失在车帘后,才抬步坐上了后面的马车。 “许娘子可真有福气。” 妇人一脸羡慕的感慨道,“这小郎君可真是个疼人的,瞧那眼神,那表情,简直,啧啧……” “还,还好吧……” 许含章故作娇羞状答道。 与其忙不迭的撇清关系,引发诸多疑点,还不如将错就错,就这样让人误会的好。 待几人都坐进车厢后,马车稳稳当当的向前驶去。 “许娘子,我最近遇上了一桩怪事,正好向你请教一二。” 短暂的寒暄过后,卢氏切入了正题,“我的庶妹意娘,正是国公府上的二夫人,她平日里和我不太对付,但那天……” 虽有些难为情,卢氏还是把那晚的情况说了下。 自出嫁后就一直和自己水火不容,逮着机会就想给自己夫君塞小妾的意娘,那晚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当着满屋人的面对自己大诉衷肠。 “阿姐,你要走的话就带上我。我们可以天天待在一处,一生一世也不分开!我保证除了你,绝不会看其他的女人一眼!哦,别的男人我也不看!我只要有你,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情真意切的告白,将闻声而来的老夫人唬得晕了过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好半天才悠悠醒转过来。 应国公则栽倒在地,跌伤了尾骨,好几天都只能趴着睡。 被她这么一搅,卢氏的和离之说也只能暂时搁置。 得知她暂时不会离开国公府,意娘便改了口风,说自己是被瑞姨娘身上的邪祟惊吓到了,所以才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然后又借口要弥补那晚的冒犯过失,天天往卢氏的院子里钻,直到天擦黑了,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府里的人倒都相信了她的说辞,包括老夫人。毕竟她言行举止都和平日无二,只不过是和我亲近了些。” 卢氏叹息道,“我也很想说服自己,相信她对我只是姐妹情深。但,但是……” 但她毕竟是当事人,所受的冲击力可比旁人大得多。 总之,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到心无芥蒂的和意娘相处了。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妇人也颇有些无语的叹气,“我倒宁愿她和以前一样小气易怒,也不想看她现在天天纠缠着娘子,动辄就往娘子身上扑的做派,看着就让人别扭得慌。” “许娘子,能否抽空过府一叙,帮我瞧瞧她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卢氏的神色带了几分忧郁,“若真是被邪祟附身了,请娘子手下留情,施法时尽量不要伤到她的性命。” 再怎么说,意娘也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那能劳烦夫人先答应我一件事吗?” 许含章仔细分辨着卢氏的神情,确信对方并未作伪。 手上轻拈着披帛的一角,她决定赌上一把。 “其实我这般狼狈,并非是邪祟所伤。” 许含章面容哀戚,颤声道:“之前我去崔五娘家中驱邪,却不料被她的某位族兄纠缠上,硬要逼着我做他的外室,全不顾我早与十一郎定下了亲事……” 因这谎言太过离谱的缘故,她的脸上泛起了一层嫣红的色泽,在旁人看来,倒真像是良家女子应有的羞窘和尴尬。 “昨日他更是丧心病狂,竟带着护卫闯入我家,欲将我强行绑走。我抵死不从,和他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后心便挨了一箭,险些丧命……” 许含章暗暗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以免自己的表情太过狰狞。 “还好十一郎及时出现,救了我,带着我连夜逃到了城外……” “接着便遇上了夫人。” 说到这里,许含章向卢氏肃容行了一礼,“还望夫人莫要将今日遇到我的事说出去,我只怕被崔家那人知道了,又来找我的麻烦。” “许娘子,不必如此多礼。” 卢氏忙将她搀了一把,“五娘的族兄,确是有些不像话。” 许含章这也算歪打正着了。 崔五娘的确有位好色成性,以强抢民女为乐的族兄。 “另外你可以放心,我和五娘的关系并不是很亲近。” 卢氏说的是实话。 “她这人是出了名的挑剔,眼高于顶,性情又十分乖张暴戾,很少有人能消受得了。我和她不过是斗花时打过几回交道,勉强还算聊得来罢了。” 说着眼里闪过庆幸之色,“上次她主动帮我找人来驱邪,我都觉得有些意外,却不好拂了她的意,于是便顺水推舟了。没成想误打误撞遇着了许娘子,实乃有幸之至。” “许娘子,你受苦了。” 妇人觉得自己看透了许含章上次进门戴帷帽的苦衷,看她的眼神不由柔和了几分,“你大可放心,我们绝不会把你的行踪透露给崔家的。” “今日我还要治伤,不如明日夫人将你的庶妹带出来,我们在曲江边见。” 许含章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仍不放心让卢氏把自己送到目的地,于是到了晋昌坊,便找借口下了车。 第十章 归家 辘辘的马车声渐渐远去。 “她就是应国公夫人?” 凌准略有些惊讶。 他不由想起和许含章初初相遇的那一天,郑元郎等人都认为她是应国公府那个死去的婢女的冤魂,一时竟觉得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天你是去应国公府除邪祟的?” 凌准已经猜到了大概。 “我只是觉得国公府上有很邪门的东西,先分出灵识探了探路。至于除邪祟一事,是等到入夜后,才正式登门去的。” 许含章笑了笑,“当时你能看见我,我觉得很吃惊,就忍不住抬头看了你一眼。” 而后她用灵识在国公府中游历了一圈,顺利探得了想要知道的信息。 按她原先的习惯,定会选择直接苏醒,让魂魄归位的法子。 但那时崔五娘的人把她防得厉害,间接导致她许久都没能出来散心。 于是她便想借此机会,在外面多走一走。 这一走,就又遇到了凌准。 这是个有勇有谋的少年。 一察觉到情况不对,就不再浪费多余体力在鬼打墙中来回打转,反而是直奔荒宅而去。 同时他的心肠也很好。 已经看出了女童并非善类,却没有对其痛下狠手,不过是用武力稍作威胁了一下罢了。 然后她主动出手,破了女童的局。 再然后她把那棵人血滋养的槐树当成烫手山芋,极不负责任的丢给了他。 “你还没把那棵树挪出去?” 许含章好奇的问。 “再过一段时间,等天气凉了就挪。” 凌准目光躲闪的答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算是有缘了。那段日子我极少出门,但只要一出门,就能遇上你。” 许含章没有太在意他的神情,继续说道。 她往应国公府去,在来回的路上都遇着了他。 她去东市买孤本,因日头太晒了,在酒肆里歇了歇脚,没成想又遇上了他。 “是,是很有缘……” 明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感慨,但凌准还是忍不住想入非非了一下。 “终于到了。” 许含章没有看他,而是永平坊西侧一座矮小不起眼的宅子前停下脚步,不轻不重的叩了三下院门。 “许娘子,你怎么来了?” 院里很快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大门被人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笑吟吟的飞奔出来,挽着许含章的手,热情问道。 “先进去再说。” 许含章随意往院内扫了一眼,“窈娘,今日只有你一人在家?绿娘呢?” “她在浇花,马上就过来。” 窈娘可谓是人如其名,眉眼秀丽,身段窈窕,一袭素净的月白衫子,映着眉心贴的鹅黄花钿,愈发衬得她清丽可人。 凌准见状却皱起了眉头——这名女子的言行委实是有些轻佻,步履也透着虚浮的意味,不像是良家出身。 “这位是?” 窈娘已看到了凌准,不由柳眉微低,水眸轻扬,媚笑着问了句。 “待会儿再给你介绍。” 许含章直奔主题道,“有干净衣服么,借我一套。” 说着解下卢氏给她的披帛,背转身来,“我的衣裳已没法再穿了。” 崔异并未给她准备左衽结绞的祭服,而是找了套她日常穿的裙裳,随便糊弄了一下。 “我的老天爷哪!” 窈娘瞧见了她后背上那片干涸的血污,顿时抛开了调笑她的心思,急急的带她拐进东厢房,为她拧了条温热的湿帕子,示意她把脸和手擦拭一下。又翻了条鹅黄色的襦裙,和杏红色的罗衫给她。 “挺合身的。” 许含章换好衣衫,从屏风一侧绕出。 “树下的小箱子,我让那位郎君去挖了。” 窈娘取过刻花鸟纹的长柄银梳,把她的发髻拆散重理了一下。 “嗯。” 许含章轻声应道。 “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窈娘眉头仍是紧锁着。 “已经没有大碍了。就是口有些渴了,想喝你们煎的茶。” 许含章想将此事轻描淡写的揭过。 “谁受伤了?” 一个穿绿罗裙,肌骨莹润的女子推门而入,双眼上覆着条宽宽的白绫。 “绿娘,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套衣裳烧了。” 窈娘将许含章换下的衣衫递了过去。 “许娘子,你受伤了?” 绿娘嗅到了衣物上的血腥味,立即摸索着走到她们跟前,焦急的问,“伤在哪儿了,严不严重?” “别问了,能先给我上杯茶来吗?” 许含章清咳一声,故意板起了脸。 “好好好,我这就去煎茶,您去凉亭里等着。” “我去烧衣裳,很快就过来。” 二人很配合的没有再追问下去。 凉亭边搭了个蔷薇花架,深粉色的花朵一簇一簇的依偎在一起,香气清馥,叶片尤绿。几只蜜蜂在花丛间嗡嗡的钻进钻出,间或有彩蝶穿插飞舞,十分悦目。 “东西在这儿了。” 凌准指了指地上的桃木小箱子。 “好。” 许含章嫣然一笑,将分好的茶推给他一杯,随后便径自转过头,和旁边的两个女子说笑去了。 几人从戏曲聊到话本,从诗词聊到歌赋,完完全全将凌准晾在了一边。 “今晚我们会在平康坊表演一支新编的拓枝舞。许娘子若是有空,不妨前来一观。” 绿娘忽然说道。 “好啊。” 许含章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 凌准默然放下了茶杯。 他再次想起了那一晚的平康坊,舞姬,小册子。 原来走了这么长的路,从晋昌坊走到了永平坊,还是没能走出平康坊的套路。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许含章终是站起身来,笑着朝二女辞行。 —————————————————————————————————————————— 凌氏医馆的门一大早就打开了。 “钱没带,刀也没带。阿兄究竟上哪儿去了?” 凌端百思不解。 “估计是翻墙出去,同佳人幽会了。” 凌审言懒懒的答道。 “阿兄才不是这种轻浮的人!” 凌端立刻出言反驳,“你看玉姬姐姐都这么漂亮了,又住在我们隔壁好些年,他却仍是恪守本分,岿然不动,足见是个有分寸的。” “他只是对你的玉姬姐姐不上心罢了。端儿啊,你要相信我,好儿郎若真是碰上了自己心仪的小娘子,别说是分寸了,就连礼义廉耻都可以丢一边的。” 凌审言以一种过来人的态度,语重心长的说道。 “玉姬姐姐这么好,他怎么可能不上心?” 凌端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 “那只是你觉得好而已。” 凌审言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女儿的认知,“你阿兄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用不着别人操心。况且这是他的终身大事,下半辈子想和谁过,要和谁过,都是他自己说了算。你就不要在旁指手画脚,多加干涉了。” “爹,你什么意思?我这是为他好……” 凌端涨红了脸。 “端儿,你错得太离谱了。” 凌审言无语的摇头,“如果真是为了他好,至少该尊重一下他自己的意愿。而不是借着这个名义,逼迫他必须理解你的想法,接受你的安排,不然就是对不住你,不识好歹。” “爹……”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凌端闻言不禁委屈的红了眼眶。 “都十几岁的人了,就别哭鼻子了。” 凌审言心底一软,忙上前安慰了好一阵,终于哄得她破涕为笑。 “爹,我只是觉得玉姬姐姐很好,想要试着撮合一把,并没有逼迫他的心思。” 凌端揉了揉哭肿的眼,小声解释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凌审言看出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爹。” 门口忽然传来凌准的声音。 “臭小子!” “阿兄!” 父母俩放下手中的抹布,齐齐迎了上去。 片刻后,二人倒吸一口凉气,定定的盯着凌准瞧。 这倒不是被他左肩上的伤口吓着了。 而是因为,他居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门槛有些高,你慢点,别绊着了。” 凌准语气关切,目光温柔,正含笑看着一位抬脚迈过门槛的小娘子。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怎会有如此肉麻做作的腔调,以及如此呵护备至的眼神? 父女俩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嗯。” 小娘子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这是我爹,这是我妹。” 凌准后知后觉的瞧见了他们伫立一旁的身影,很是敷衍的向小娘子介绍了两句。 “哦。” 小娘子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被她桃花扑水般的眼波扫过,父女俩不禁都有些失神。 日光映照下,她的皮肤有如凝脂般剔透,偏又带了冰雪般的冷艳。巴掌大的小脸上未施脂粉,依旧美得难描难画,浑身上下明明无半点金银玉饰,却丝毫不显得寒酸,反而更突出了她的瑰姿艳逸。 “爹,妹妹,这是许娘子。” 虽同样言简意赅,但凌准此时的语气明显要郑重很多。 “她是哪儿冒出来的啊?阿兄,我知道你心好,但也不要把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带。” 从最初的惊艳中回过神来,凌端很是不满的瞪了许含章一眼。 这小娘子看着就忒讨厌,冷冷淡淡的,全不把大家当一回事。 还是玉姬姐姐好。 “休得无礼!还不快跟许娘子道歉?” 凌准闻言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 接着便小心翼翼的觑着许含章的神色,生怕她会因此不快。 说来也怪,自己的妹妹平日里是有些小性子,但骨子里还是天真坦率的。 像方才那般出言不逊,指桑骂槐,倒还是头一回。 结果就这么一回,却被许含章撞了个正着。 真是太失礼了,太不应该了。 “阿兄,你居然为了她教训我?” 凌端不可置信道。 “完了。” 凌审言收回视线,无奈的耸耸肩。 女人之间的战争总是爆发得莫名其妙,有时只是一个眼神,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就能让她们拿来借题发挥,闹得阖家鸡犬不宁。 方才儿子一心只顾着那位貌美的小娘子,完全不把自家妹子放在眼里,就已经埋下了争执的伏笔。 他若能把端儿挑衅的那番话无视掉,端儿便会觉得那小娘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尔尔,自然不会再为难对方。 可惜他非但没有无视,还揪着这个错处不依不饶了。 唉。 但凡是人,就免不了有比较之心,而年轻的小姑娘们更是如此。 接下来端儿定要失态发狂,说这个家有她就没有我之类的狠话。 凌准若是再训斥端儿,定会激得她离家出走,沦落街头。 若是为了哄住端儿而怠慢了这个小娘子,对方定会头也不回的跑到娘家,任他三跪九叩也不肯回来。 怎么选,都是错。 做多错多,不做也错。 凌审言向儿子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曾几何时,他的妻子和老娘就是这样来回拉锯大战的。 而他的处境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未成亲,就遇到了这种棘手的问题。 “这位娘子,你错了。” 不待凌准说话,许含章就眸光微寒,直直的盯着凌端。 “你的阿兄,并不全是为了我,才训斥你的。” 第十一章 偏心 “呵!那你倒说说,他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进门就对我发火?” 凌端嗤笑一声。 “够了!” 凌准听出了她话里的别有所指,“有话好好说,别来含沙射影那一套。” “阿兄,你……” 凌端的眼泪唰的流了出来。 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阿兄,居然为了个莫名其妙的外人,屡屡给自己甩脸子。 不。 如今在他的眼里,自己才是那碍眼的外人吧。 “我不过是说了你两句,你就哭哭啼啼的。” 凌准自小就见惯了她的眼泪攻势,丝毫不为所动,而是继续训斥道:“那你怎么不想想,许娘子初次登门,未曾与你结怨,却被你一再刁难,她又该是什么感受?” “呜呜……” 凌端的哭声越发响了。 阿兄果然把自己当外人了。 阿兄不要她了。 “都别闹了。” 许含章目光一凛,看着凌端正色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进门时没有对你发火。是你言行无端在先,才引来了他的斥责。” 她的语气冰冷,神情端肃,看着竟很有几分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凌端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停住了抽泣。 许含章没耐心和这种骄纵的小娘子多做沟通,见她安静了下来,便侧过头去,不慌不忙地问凌准:“十一,如果今日与你同来的是旁人,不是我,你会不会为了旁人斥责她?” “会。” 凌准思忖片刻,目光澄澈的看着她,微微一笑。 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他转向凌端,将语气放得温和了一些,“你失口于人,是错。目光狭隘,死盯着她不放,也是错。莫说今日来的是她,就算来的是个我不认识的,只要你像方才那般出口伤人,我便会毫不留情的斥责你。” 是这样吗? 凌端怔了怔。 听起来,好像是这样的。 但还是有点不对。 往日她偶尔也有失言的时候,但阿兄都给她留足了面子,在人前替她赔罪,在人后给她说理。 像今日这般不管不顾的撕破脸,还是头一回。 凌端面上怔忪的神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阿兄说的那番道理,看着冠冕堂皇,听着煞有介事,其实还不是为了给这小娘子出气撑腰。 “骗人,你就是偏心!” 凌端恨恨的揪着衣角,咬牙切齿道。 “看来你根本没把我说的听进去。” 凌准不悦的皱眉。 “你就是偏心她!” 凌端指着许含章的鼻子,不满的吼道。 “别拿手指着别人,像什么话?” 凌准怒道。 “你家是开医馆的,对吧?” 许含章却轻笑一声,转头看向只欲缩到墙角避难的凌审言,“这位老丈,你行医数年,应当也知道人心本来就是往左边偏的,不是长在正中间的。” “的确如此。” 一谈到自己的本行,凌审言立刻挺胸抬头,自信满满的开口,“常人只需把手按在左边胸骨上,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这足以说明心脏是偏着长的。” “也足以证明,人人都是偏心的。” 许含章笑意渐浓,眼波如水般掠过凌端的面庞,“所以你说你阿兄偏心,是没错的。但不要忘了,你的心,也是偏的。” 这话可谓是一语双关了。 既说了心脏的偏,也说了人心的偏。 还顺带挖苦了凌端只记得挑剔旁人的偏,却不懂审视自身的偏。 “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端隐约琢磨出了话里隐含的讽刺,不禁气得直打哆嗦。 “那你的意思是,只要偏向你,就是公正的,理所当然的?只要偏向旁人,就是偏心的,活该被你谴责唾弃的?” 许含章将语速放得很慢,确保对方能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 “你,你跟我又不熟……凭什么这般恶意揣测我?” 一句句诛心的话落在耳里,凌端几乎要暴跳如雷了,可一对上许含章清明锐利的眼神,底气便有些不足。 “我跟你也不熟,那你凭什么能对我恶语相加?” 许含章的笑容越发明媚动人,眼角也随之微微上挑,勾勒出一个魅惑的弧度,“你,能对着初次见面的我挑刺。那我,也能对着素昧平生的你揣测。这,才叫公平。这,才叫不偏心。” “许娘子言之有理。” 发话的竟是半晌不语的凌审言,“端儿,此事的确是你有错在先,还不赶紧向许娘子道歉?” 他算是看出来了,女儿的脾气是愈发古怪了,再这么纵容下去,只怕会不妙。 “罢了,我看她是打死也不会知错的。” 凌准的语气则透着一丝不耐烦。 “你们太过分了!” 望着父兄如出一辙的失望神色,凌端的心中已有了些许悔意,却不愿在众人面前服软,索性跺了跺脚,捂着脸夺门而出。 只要自己跑远了,阿兄定会放心不下,立马丢开这个讨厌的小娘子,出来寻自己。 这样自己就能顺着台阶下,勉强找回场子了。 跑到门口时,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下许含章,见对方居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立刻又窝了一肚子火,想也不想的朝许含章那边撞了上去。 说不过去,那我撞一下你,让你摔个趔趄也是好的。 “你干什么!” 可惜还没来得及沾上许含章的一片衣角,就被自家阿兄揪了回来。 “你没事吧?” 凌准把自家妹妹拨到一旁,心有余悸的看着许含章道。 他清楚的记得她背上还有伤,尚未痊愈,怎经得起这一招鲁莽的冲撞? “没事。” 许含章平静的说。 “阿兄……” 凌端哪知道原委,见他仍眼巴巴的顾着旁人,不禁又抽噎着哭了起来。 “我们先进去吧。” 见识了她的知错不改和胡搅蛮缠后,凌准懒得再去理会,索性抱起桃木小箱子,带着许含章直接穿过医馆的正厅,往后院里去了。 “好。” 许含章也被她吵得头疼,巴不得立刻抽身而出,落一个耳根清净。 “呜呜呜……” 见这二人真的走远了,凌端哭得愈发厉害,眼皮很快就肿了起来。 “别哭了。” 凌审言的声音随之传来,听着温和可亲,但却没有了往日那种溺爱包容的感觉。 “爹……” 凌端本能的察觉到不妙,泪眼朦胧的抬头看过去。 “以后少和你那位玉姬姐姐来往了。” 凌审言终于理出了问题的关键,“自从她一回来,你就变了个人,全无往日的规矩守礼,时不时便把她往你阿兄屋外的空地上带,想给他们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这也就算了,还想把她亲手缝制的鞋子和钱袋强塞给你阿兄,你知不知道,这叫私相授受?” 说着轻轻喟叹了一声,“要知道即便是儿郎家,也是会重视自己的名节清誉的,断不想让人随意攀污了去,被迫和一个作风不正的女子捆绑大半辈子,祸害自己的上下三代。” 然后转为讥讽的语气,“你总说吴家娘子含蓄矜持得很,所以你阿兄才体会不到她的心意。” “可在我看来,她若真的矜持,就该老实巴交的呆在闺房里绣花,见了你阿兄也该脸红结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逮着机会就想搔首弄姿,百般表现!” 接着厉声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和她的感情,也不见得有多好!你不过是觉得你阿兄不喜欢她,以后她若嫁了过来,想要在家中站稳脚跟,便得事事仰仗你,求教你罢了。” 被爹爹严厉的目光扫过,凌端不由一阵心虚。 其实她儿时与吴玉姬感情并不算好,在一起玩闹的时候,也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动手,但长大后,吴玉姬喜欢上了她的阿兄,情势便立即调转了,天天都一口一个“端儿妹妹”的喊着她,常给她送礼物和小食,将她的相貌和气质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 见她终于不再死鸭子嘴硬了,凌审言松了一口气,和颜悦色道:“今天来的这位许娘子,其实是很好的。人长得绝色不说,思维和口齿也极为敏捷,更难得的是光风霁月,个性鲜明,比那些一味只知道贤良淑德,恭谨柔顺的女子有趣得多。” 接着话锋一转。 “再说了,你跟着我坐诊医馆也有一阵子了,怎么就没看出许娘子脸色白得不正常,气息不均,明显是有伤病在身?你阿兄之所以拦着你撞她,就是怕你碰到她的伤处。” 凌端闻言一惊,“她受伤了?” “是的,而且还伤得不轻。” 凌审言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即使你不知道她受伤了,那也该看到你阿兄肩膀上的血迹,可你没想着第一时间为他清创上药,而是执着于自己的私心和小情绪,逮着他不依不饶的吵闹,真是想想就令人心寒啊。” “爹,为什么你一开始不提醒我?” 凌端直听得满面通红,羞惭不已的垂下了头。 “你那会儿能听得进去吗?” 凌审言拍了拍她的肩膀,“赶紧去道歉吧,顺便帮他们上药。” 第十二章 玉姬 “爹,我还是不去了。【零↑九△小↓說△網】” 凌端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的。 毕竟方才闹得那么僵,她一时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你不去,谁去?” 凌审言抬手将她轻轻一推,“再磨蹭一会儿,你阿兄肩膀上的伤口就得招苍蝇了,还不赶紧上?” “好吧。” 凌端咬咬牙,拎起了放在案几下的药箱。 “端儿妹妹,你阿兄受伤了?” 门外飘来一阵香风,伴着环佩叮当的脆响,吴玉姬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裙,挽着泥金色的披帛,葱绿撒花的窄袖薄衫布料微透,紧紧的裹在身上,衬得她身材格外玲珑,凹凸有致。 “玉,玉姬姐姐……” 凌端愣了愣,磕磕巴巴的唤道。 父女俩才说了她的坏话不久,她就好巧不巧的凑上门来。 这还真是,令人尴尬啊。 “你阿兄是在哪儿受的伤,现下伤势究竟如何了?” 好在吴玉姬一颗心都放在凌准的身上,并没有发觉对方神情的异样。 “唉,那小子太不让人省心了,我正要叫端儿去给他上药呢,吴娘子要不要也帮忙搭把手?” 不待凌端回话,凌审言就用长辈特有的慈爱眼神看着吴玉姬,温言说道。 “爹……” 凌端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先前还用‘搔首弄姿’,‘作风不正’这些刻薄的词点评过吴玉姬,怎么突然就改了态度,还主动给她制造机会? “你粗手粗脚的,我不太放心。” 凌审言笑眯眯的说。 “凌伯父,那我们就先过去了。” 吴玉姬匆匆向凌审言福了福,随后便催着凌端往里头去了。 “啧啧,又有热闹看了。” 凌审言迅速搬了张藤椅放在窗下,懒洋洋的挥着手上的蒲扇,时不时便隔着遮窗的帘子,往后院瞅上一眼。【零↑九△小↓說△網】 树阴满地,日正午。 凌家的屋舍格局极为简单,前院便是医馆,两侧是厢房,正中的空地是拿来晒药材的。穿过四角飞檐的凉亭,走过青石铺就的小径,就到了后院正房,和寻常百姓家一样采用了三间四架的构造,虽不是十分高大轩敞,倒也称得上精致。 “箱子里是装了石头么,怎会这样沉?” 为了活跃气氛,凌准笑着打趣道。 “你怎么知道?” 许含章闻言一惊。 “不是吧?” 这下换凌准吃惊了,“你为什么要往里面装石头?” “因为沉啊。” 许含章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 凌准默然无语,心底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既然能和他开玩笑,就能说明她的心情并不是很糟。 “刚才的事,我……” 他清了清嗓子,想替自家妹子向她道个歉。 “不必再提了。” 许含章云淡风轻的摆手,“区区小事,我是不会介怀的。再说我当场就把气都撒回去了,现在通体舒泰,毫无郁结,你大可不必操心。” “真的?” 凌准半信半疑的问。 “骗你又没有好处,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许含章无比真诚的答。 “是吗?” 凌准朝前迈了一步,定定的盯着她的眼睛瞧,想要从中找出些可疑的端倪。 “登徒子。” 许含章却微眯着眼,似笑非笑道。 “那,那个……我不是有意的。” 凌准这才记起面前的她不再是灵识,而是完完整整的人,若还像往常那般毫无忌讳的靠近她,就委实有些失礼了。 “咦?” 许含章在小槐树跟前停住了脚步,“你家的水土不错,把它养得很精神。” 和前几日干巴巴,要死不活的模样相比,此时的它从枝到叶都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我家的水土是不错。” 说不定也可以把你养得很精神。 凌准扫了眼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心内默默说道。 “那你家的饭食怎么样呢?” 许含章笑着问道。 “应该还算可以吧。” 凌准挠了挠头,“平日里都是我家妹子在做,她喜欢捣鼓吃的东西,总能折腾出些新鲜花样来。” 但她今日和二人怄了气,只怕中午是不会亲自开火做饭了。 “那帮我出去买个胡饼,可以么?我真的是有些饿了。” 先是奔走了一整夜和一上午,接着又和人斗气掐架,此时许含章的体力已明显不支,迫切需要找点东西来填一下肚子。 “你,饿了?” 凌准闻言却怔了怔,无比清晰的感受到她还活着的事实。 和那天蜷缩在衣箱,毫无生气的她不同。 眼前的她会笑,会闹,会生气,还会饿。 这才是活人应有的样子。 “要不我做东,订一桌云来居的上等席面,让他们送过来?” 许含章以为他不爱吃胡饼,便从善如流的改了主意。 “你有钱吗?” 凌准顺口问了句。 “有啊。你怀里抱着的这个箱子,装的正是我去年攒下来的积蓄。” 许含章的神情略带了几分得意,“别以为我和你一样,想请人喝茶汤,却忘了带钱。” “这会儿云来居应该客满了,从定菜色到送过来,至少都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经她一提醒,凌准立刻记起了之前在城门外发生的那幕,只得灰头土脸的转移了话题。 “那还是去买胡饼?” 许含章微微蹙眉。 “那个……其实,我也是会做饭的。如果你不嫌弃,我就……” 凌准鬼使神差的说道。 “你肩膀上还有伤,就别逞能了。” 许含章很不赞同的摇头。 “阿兄!” “端儿妹妹,你慢点!” 身后忽然传来了两道清脆的女声。 跑在最前面的是凌端,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阿兄,我来帮你上药吧!” “我自己来就行,用不着你帮忙。” 凌准仍惦记着妹子那会儿犯下的冒失,存心想晾一晾她。 “阿兄,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为什么还不依不饶的!” 凌端见状又恼了起来。 “这位是?” 吴玉姬则袅袅走上前来,打量着许含章,曼声道。 “叫她许娘子就好了。” 一提到她的姓氏,凌准的语气便不自觉透了些亲昵,待轮到吴玉姬时,又转为很是敷衍的语气,“这是吴娘子。” “许娘子。” 吴玉姬柔柔的唤了声。 “吴娘子。” 许含章淡淡的道。 这吴娘子是长得不错,但举手投足间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做作,眼神也很是飘忽,游移不定,不敢堂堂正正的看人,只用眼角不断往自己的面庞和腰线处扫,令人极不舒服。 “许娘子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啊。” 吴玉姬感觉到对方锐利的目光,登时心下一凛,没有再偷偷觑着她,而是笑容满面的赞美道。 “我知道。” 许含章的回应是这般理所当然,直接让吴玉姬愣了半晌,一句“你脸皮真厚”卡在喉中,硬是咬紧了牙关才没让其蹦出来。 凌端也呆了呆。 遇着这种情况,正常人的回答不应该是‘人家哪里美了,还是你好看’,“不不不,我一点也不好看,还是你最美了”吗? 哪有像她这么直白的,一点也不谦虚。 只有凌准依旧面色如常。 连平康坊和小册子这一类的词都能信口拈来的她,此时不过是给出了句平淡无奇的回答,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还是快给你阿兄上药吧。” 许含章将视线转向凌端,“他的血早就止住了,眼下只要好生清洗一番,再敷点清凉的药草,不让创口发炎就行了。” “许娘子也懂医理?” 见她没有像阿兄那样为之前的不愉快而摆脸色,凌端对她的观感立时好了很多。 “略懂。” 许含章这下却谦虚了起来。 “阿兄,就让我帮你上药吧。” 凌端略一错愕,旋即转头对凌准道。 “小十一,听话。” 许含章微微歪着头看他,笑语嫣然的说道。 日光倾城,照着她清艳殊丽的侧颜,明媚的刚刚好,就如一枝含苞吐艳的桃花,将青涩和魅惑巧妙的糅合在一起,眩目到让人移不开眼。 她,好像还真的挺好看的。 凌端怔怔的想道。 “许二!我都说过了,别这样叫我。” 凌准和她已有些相熟,十分了解这样的可爱无害都是装出来的,不过是她恶作剧时惯用的小动作罢了。 “等你上了药,我就不这样叫了。” 许含章懒懒的垂下眼帘,“另外别忘了把你身上的衣服换掉,免得捂出一股子抹布味儿来。” 这种别扭怪异的嫌弃腔调,阿兄听了肯定会生气的吧? 凌端正如此思忖着,耳边就传来自家阿兄乖巧顺从的应答声,“好。” “……” 凌端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听了。 “哟,这样就把你小子给吃得死死的了?还有没有半点男儿气节了?” 目送着一行四人进了后院的堂屋,凌审言放下帘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吴玉姬是走在最后面的那一个。 此时她心里乱糟糟的。 这个女人,好像和凌准很熟,关系也很好。 但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用的什么手段迷惑了凌准? 凌端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从没跟自己提过这个人的存在? 吴玉姬的右手掩在袖中,紧紧的攥成了拳头,长长的指甲深深的陷入了肉里,面上却仍是一派温婉甜美的表情。 第十三章 上药 “这,这个……”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轮到正式面对自家阿兄左肩上那道伤口的时候,凌端还是忍不住手抖了一下。 只见覆盖在伤周的布片血迹斑斑,似乎与翻起的血肉粘连在了一起。贸然撕开的话,恐怕会揭下一层皮来。 她平日里在医馆中做的,大多是帮忙晒晒药,再按照药性逐一分类装柜,偶尔会给附近的孩童处理一下玩耍时不慎跌破的膝盖手肘。 像这种狰狞可怖的伤势,她还是第一次遇到,顿时有些不知道如何下手。 “要不让我来吧?我手上的力道很轻,定不会伤着你阿兄的……” 吴玉姬不安的请求道。 “也只能这样了。” 凌端如蒙大赦,立刻往后退了半步,“玉姬姐姐,你做事向来比我细致周全。交给你,我是最放心不过的。” “不行!” “不行!” 凌准和许含章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道。 喊完后,二人都惊觉对方说的是相同的字眼,不由相视一笑,眉眼间晕开柔和的意味来。 这样默契而温暖的笑容,深深刺痛了吴玉姬的眼睛。 他们,是已经认识了很久吗? “为什么不行?” 凌端则疑惑的盯着二人看。 “你不是说过了,要亲自帮我上药吗?怎么这会儿就害怕了,不敢上手,只能顺水推舟让旁人来?” 凌准振振有词的道。 且不说他本就和吴娘子不熟,对她的认知仅仅停留在‘自家妹子的玩伴’这一点上,当前只需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就莫名觉得心里发毛。 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若想要减轻伤者的痛苦,医者需做的不是轻拈慢扯,这样只会延长处理伤口的时间,对伤者来说无疑是一场凌迟。 “这又不是绣花,光靠手轻力柔,是起不到大用的。动作要快和准,才能把伤处清理得最干净。” 许含章缓步踱至凌准跟前,慢条斯理的说,“其实不用顾忌那么多。他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即便是撕破了点儿皮,也不会哭天抢地的。” 说着侧头望向凌端,“相信你也在医馆里见过了不少病患。遇着这种情况,你爹是慢吞吞的处理,还是趁人不备就把绷带给拆了?” 好像,是后者居多。 凌端仔细回想了一下,“爹的动作很利索。别人还没把注意力放到伤口上,他就已经处理得快要收尾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那些孩童才都喜欢围在爹的身边,宁愿等个半晌,也不愿让轻手轻脚的她来动手? “你做什么?啊!” 吴玉姬忽然尖叫了一声。 她的声线很是娇嗲,像是能滴出蜜来,而最后的尾音“啊”更是甜腻到了极点,简直和呻吟无异。 与此同时,堂屋里传来了刺啦的轻响。 不知何时,许含章已绕到了凌准的背后,伸手在他的左肩上一撕,将血淋淋的布片完整的除下。 “啊!” 同是尖叫,凌端的声音就正常很多,绝不会让人往歪处想。 这许娘子还真是个手狠的! 她暗自咋舌道。 作为当事人的凌准却神色如常,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早在她向他走近时,他就猜到了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放心吧,一层皮都没掉。” 许含章微笑看着二女,将布片扔到一旁,拍了拍手道。 “咦?” 凌端闻言凑上前来,片刻后便笑逐颜开,“还真是这样啊!许娘子,你的手法可真好。” “一般一般。” 许含章仍是做谦虚状。 没了碍事的布片,清理伤口的步骤就变得简单多了。 凌端先是用沸水烫过的毛巾为阿兄拭净了肩上的血迹,然后取过捣碎的桑白皮和白芍,仔细的敷了一层。 “行了,大功告成!” 她学着许含章的动作,也拍了拍手。 接着便转头问道,“你的伤呢?也给我瞧瞧。” “我的伤已经没大碍了。” 许含章这是实话实说。 还在山上的时候,凌准便已经问过她了。 她也是如此回答的。 本以为受了箭伤,又赶在大热天匆忙下葬,伤口肯定会变得腐烂脓肿,恶臭不堪。 但她没有在自己身上嗅到这种味道。 萦绕在她鼻间的,是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药味。 这药,定是价值不菲。 既能去腐生肌,又能止血抑痛。 用在她这个‘死人’身上,着实是有些浪费了。 看来自己诈死前喊的那一声‘子渊’,还是唤起了他仅存不多的良知。 之后她又是撬棺材角,又是顶棺材板。 如此剧烈的动作,也只是让伤口崩开,流了些血而已。内里经脉却全然没有任何痛楚的感觉,就像她先前只是受了皮外伤而已。 “不!你的伤在背后,即使有些不妥,你也瞧不出来。还是让她给你瞧瞧吧。” 凌准虽知道许含章已无大碍,但仍有些不放心。 既然他碍于男女大防,不能亲自为她看伤,那让自家妹子来,总可以吧? “许娘子的伤,是在背后啊?” 凌端挠了挠头。 这就得褪去上裳,完整的露出背部,断不能在堂屋里处理了。 于是她提议道,“不如去我的屋子里处理吧?” “这个不急。” 许含章仍是拒绝,“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什么事?” 见她神色如此凝重,凌端便下意识的紧张了起来。 “我饿了。” 许含章有气无力的答。 “我马上去做!” 凌准这才记起她不久前就提过这茬,却被过来上药的二女给打断了。 “我怕是等不了了。你还是先给我买个胡饼充饥,行么?” 许含章仍谜一般的执着于胡饼。 “那我去做饭,阿兄你去买饼。” 凌端果断作出了安排。 经过这短短的相处,她对许含章的恶感已消了大半。 思维敏捷,眼疾手快,不娇不作。 像这样的小娘子,是很难让人看不顺眼的。 “端儿妹妹,我陪你去。” 吴玉姬迫切想要在厨艺上露一手,以打压某位只知道吃,却不晓得动手的废物的气焰。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许二,我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火候的胡饼。不若你跟我一道出去买,省得弄错了,顺道再捎些菜回来?” 凌准不想把她一个人丢在家中。 他本能的怀疑她会像上次那样故意把人支开,然后不负责任的溜掉。 “好啊。” 许含章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与其在家中眼巴巴的苦等胡饼上门,还不如亲自动身,从摊主手上拿要来得快些。 崔异是肯定不会来这种平民扎堆的坊道里遛弯的,眼下自己出门,其实安全得很,完全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 不过小心点,还是有必要的。 “你有帷帽吗?借我用用。” 许含章心念一动,转向凌端问道。 “有!外面日头这么毒,是该戴帷帽遮遮,免得把脸晒黑了。” 凌端蹬蹬的跑进自己的房间,取了顶帷帽过来。 “这是你自己做的么?你的手可真巧!” 许含章打量着帷帽,发自内心的称赞道。 只见覆面的皂纱上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重瓣牡丹,边角则点缀了一溜色彩鲜艳的穗子,沉甸甸的坠下来,正好能防着皂纱被风吹开。 “是我做的。” 能被人夸赞,总归是开心的。 但凌端做不到像许含章先前那样理直气壮的接受夸奖,只得羞涩的垂下了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的绣工本来就很好,值得起别人的一声赞。再说了,过度的谦逊就是过度的傲娇,一点都不可爱。” 许含章打趣道。 “真的吗?” 凌端鼓着腮帮子,有些疑惑的问。 “自是真的。” 许含章抬手扣上帷帽,侧头对凌准说,“我们走。” “我知道前面不远处有家胡饼做的特别好,油而不腻……” 凌准见自家妹子和她关系缓和了不少,脸上的笑意便灿烂了几分,边走边说道。 吴玉姬目送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神色。 这许娘子也太不知廉耻了! 不知道和男子保持距离,只顾一味的调笑打闹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单独和男子外出,想借机搞点见不得人的勾当! 真是臭不要脸! “我知道你家妹子起初为何要针对我了。” 和凌审言微笑着打过招呼后,许含章迈出医馆的门,神神秘秘的开口。 “愿闻其详。” 凌准顿时起了好奇心。 “她和吴娘子交情不错,对吧?” 许含章问道。 “嗯。” 凌准点点头。 “那吴娘子心悦你,她肯定也是知道的,并且很乐意撮合你们。” 许含章回头看了眼医馆,压低声音道,“奈何你的神经比擀面杖还粗,丝毫没看出她的好意。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来日方长,总有让你心领神会的那一天。但我突然冒出来,对她而言就多了个变数,怎能不让她心生敌意?” “什么?” 凌准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自己都认识,但凑在一起,就变得陌生难懂了。 “你和吴娘子青梅竹马,比邻而居,若真能结为两姓之好,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见他愣头愣脑的,许含章索性挑明了说,顺带朝他挤了挤眼。 只可惜隔着皂纱,他根本不能看见。 这不由让她好生遗憾。 “这怎么可能!” 凌准吓了一跳,旋即坚定的否决和撇清。 吴娘子顶多算是和他比邻而居,但绝对和青梅竹马扯不上边。若不是自家妹子天天在耳边念叨,他可能连她姓谁名谁都不知道,且他也不想知道。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许含章很是感慨的叹息道,接着就疾步走到胡饼摊前,刻意放柔了声音,对摊主说道:“这位郎君,麻烦给我多加点芝麻,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好嘞!” 听了这清冷撩人的声音,摊主的骨头立时酥了大半,给她加的芝麻也多到离谱,恨不能刷个里三层外三层。 “你啊……” 凌准见状不禁笑出声来。 每当她想耍点小心眼时,小动作就会特别的多,看着格外讨喜,格外迷惑人心。 第十三章 惊梦 中午的饭食十分丰盛,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大桌。 蒸豚搵蒜酱,炙鸭点椒盐,去骨鲜鱼脍,香甜南瓜酥。 古楼子里裹着的肉沫是加了山茱萸作辅料的,吃起来特别提味;玉尖面则是用肥嫩的熊肉和精瘦的野鸡肉做馅,味美不腻;葱绿新鲜的椿芽用香醋和盐一拌,脆生生的呈了上来;配的汤是最常见的百岁羹,却因火候恰到好处,香气格外的浓,一阵紧似一阵的往每个人的鼻子里钻。 最难得的当属摆在正中,色如碧玉的荷叶冷淘。是以荷叶汁揉入面团中,削成薄薄的片丢入水中煮熟,接着便捞起来用凉水浇透,加上香菜和豆蔻等调味,再盛在雪白的瓷盘里端出,只看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 “你们猜猜哪道菜是我做的,哪道菜是玉姬姐姐做的?” 凌端满意的看着众人或惊讶或震惊的表情,俏皮的眨了眨眼。 “好。” 凌审言是最先动筷的。 今天开饭比往日晚了一个多时辰,直把他给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 但看到满桌子的菜色,他顿时觉得枯燥漫长的等待是非常值得的。 “这个是你做的。” 他夹了一筷子冷淘,边吃便解释道,“你素日里就爱琢磨些新鲜点子,所以绝不会和常人一样用槐花配冷淘。” “这个也是你做的。” 凌准用夹起一块古楼子,放在了许含章碗前的小碟上,“你爱用辛香味重的作料,特别是茱萸。” “汤多半是吴娘子熬的,文火慢炖,清淡利口。” 说着就盛了几勺汤,添在了许含章面前的空碗中,“你先喝点热汤垫一下,不要一来就吃太凉的东西,以免伤胃。” “是吗?” 许含章抬手拈指,将汤匙拿起,在碗中轻轻的一搅,舀了个七分满,随后身体略略前倾,薄唇微启,用三根指头托着碗底,将这一勺汤稳稳的送入口中,在唇齿间细品了一番,赞道:“果真是香浓得紧!” “好喝的话,许娘子不妨多盛一些。” 吴玉姬面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强。 先前凌准连尝都没尝,就猜出了她的菜色,这本是让她很开心的。 结果他转头就殷勤的给许含章盛了去。 这真是让人如鲠在喉,一言难尽。 “我会再来一碗的。” 许含章却只是抿唇一笑,之后便继续喝汤。 坐在上首的凌审言为之侧目了一下。 她的一整套动作看似平淡无奇,却透着行云流水般的优雅自在。 比如汤匙明明碰到了碗,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足见手上力道控制得极准。 喝汤的时候也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静悄悄的,全不似自己的女儿喝得呼啦啦的,就像一头小猪挤到了食槽边。 吴玉姬的就餐姿态虽看着斯文矜持,举止间却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的,动作远没有她这般流畅。 她笑则霞映澄塘,静则松生空谷,收放自如,落落大方。 只看这样的风姿和做派,就知道她的教养很好。 那她的家人,想必是对她的一言一行都雕琢得极为用心。 但既然如此用心,为何又要放她流落于外? 自己是不方便亲口去问的,只能晚点找凌准聊聊了。 “猪肉蘸蒜泥,鱼鲙,拌椿芽是吴娘子做的。” “炙鸭,玉尖面,南瓜饼是端儿做的。” 凌审言收回了视线,继续猜着菜色,竟都蒙对了。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躲一旁偷看了?” 凌端不可置信道。 “端儿妹妹,凌伯父吃了这么多年你做的饭菜,早已把日常的口味熟记于心,所以才会一猜就中。” 吴玉姬笑盈盈的说。 “哦。” 细想也只有这个理由了,凌端只能认命的点头。 “其实也和个人习性有关。” 许含章放下汤匙,“你们一个细致妥帖,自是将火候和切工掌握得恰如其分,即便是用了佐料,也尽量作为烘托之用,断不会喧宾夺主,力求不损了食材自身的味道;另一个则巧心独具,菜色里重搭配和辅佐料,点子很多,再普通的食材一经过你的手,也能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来。” 这一夸,就夸了两个人,且丝毫不显冲突和矛盾。 还真是个会说话的。 凌审言暗自想道。 “是这样吗?” 凌端登时被捧得晕乎乎的,为了不太过陶醉,忙转头向凌准确认道。 “是。” 凌准笃定的答。 他的确是按风格来区分的——自家妹子若是烧汤,再不济也要用萝卜片雕朵小花,飘悠悠的浮在汤水上。 “许娘子,快多吃点。” 凌端乐滋滋的扭过头,亲手替许含章挑了几片炙鸭。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先前那股恶感早就消失无踪,甚至还生出了些许亲近之意。 “你也多吃点。” 见她终于懂事了,凌准心情大好,立刻挑了些鱼鲙给她。 “阿兄你也快吃。” 凌端投桃报李,挑了个玉尖面给他。 “太不像话了?怎么没人给我布菜!” 凌审言干咳一声,故作严厉道。 “都一把年纪了,还好意思争宠?” 凌准不屑一顾的说。 “就是,也不嫌老脸臊得慌。” 凌端一唱一和道。 “你们……” 凌审言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这兄妹俩已恢复了往日的有说有笑,心中便是一松,不再同他们计较。 “你们再这样只顾着说话,那菜可就被我全吃光了。” 许含章接过话头,半真半假的说。 “哈哈……” 众人笑了起来。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我先回去了。” 吴玉姬本想多逗留半晌,奈何自家爹娘提前做完工归来,只得作罢。 “嗯。” 凌端笑着点头,把她送到了门外,接着便如小鸟般扑了回来,兴奋的说道:“许娘子,我那儿正好有间空房,你就住过来吧。” “那儿光线充足,又通风,没有半点湿气,正适合你住。” 凌准也附议道。 “被褥都有簇新的,拿去给许娘子铺上。” 凌审言笑呵呵的说。 虽是对这许娘子的来路存疑,但观她言行举止皆是端正守礼,一看便是好人家出来的闺女,且自家儿子又对她极为上心,他自是乐得顺水推舟一把。 “好啊。” 许含章微微一笑。 洗过碗后,凌端手脚麻利的收拾着床铺,凌准则将窗台和地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并换上了遮光的竹帘。 “你先小憩一会儿,我们下午再来叫你。” 见她眉宇间露出了疲态,凌准便拉住还想继续和她说话的妹子,退到了屋外。随后来到老爹面前,几分真几分假的说了下事情的经过。 “许娘子的父母在三年前染上疫病,骤然亡故。幸得她博览群书,通周易懂阴阳,靠着为内宅妇人驱邪而维持了生计。” “前些日子她为某大户人家驱邪,不慎窥得了其中的阴私,招来杀身之祸。” “恰巧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此次是因缘际会,便搭救了她。” 他本能的省去了和崔家有关的部分,包括崔异。 许含章觉得崔异轻而易举就能杀了自己,却迟迟拖着不动手,纯属脑子有病。 但凌准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个叫崔异的人,定然对她抱有很隐晦的情愫。 否则也不会拖着杀亲之仇不报,宁可先变态的监视着她半年再说。 既然她不知道,自己也不会点破,让她徒增烦恼。 毕竟不是所有的情意,都能让人心怀感激的。 就如猫儿对老鼠的爱慕,只会让老鼠不寒而栗,心胆俱裂。 “天哪,许娘子真是太苦了!” 凌端毅然决然的说,“晚上我一定要再煮点好的,给她多补补!” “确是个不容易的孩子。” 以凌审言的阅历,虽不至于全信,却也知道至少有七分都是真的。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和妻子。 阿娘原本是个温柔慈祥的,却被病痛折磨得性情暴躁,时不时便朝他的妻子发火。 妻子原本是个性烈如火的,却默默承受了阿娘的责难,只有在忍无可忍时才会在他面前抱怨和唠叨。 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当时只觉无比烦躁。 等真正的失去这一切后,他才晓得追悔莫及。 他行医多年,却治不好阿娘的病。 也救不了妻子的命。 她们先后离他而去,只剩他和一对儿女以泪洗面的度日。 虽有族人帮着拉扯分担,但那几年还是过得很苦。 孤苦,懊悔,无时无刻不蚕食他的心。 他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脆弱。 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撑过来的? 许含章又困又倦,很快便睡着了。 然后做了个噩梦。 一轮皎洁的圆月悬在深蓝的天幕上,将银白的清辉柔柔的洒向人间。 许含章坐在高墙之上,呆呆的望着头顶的月亮。 一滴滴鲜血从她的衣衫上蔓延开来,渗入了地面。 四周一片死寂。 但不代表没有‘人’。 这里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 有年幼垂髫的,有正当妙龄的,有风华正茂的,也有年迈苍苍的。 这只能从身形上分辨。 因为他们的脸都像是被烈火烧过,焦黑空洞的一片,完全辨不清生前的轮廓。 这些人没有抬头望月,而是定定的看着许含章,目光中混杂着厌憎不安期待痛苦种种复杂的情绪。 她缓缓的一抬手,松开了掌心里紧握着的几缕头发。 她的嘴里开始吟唱着复杂冗长的祭文。 阵阵阴风凄厉而起,吹动了她的衣衫。 几片火红的枫叶掉在了她的衣摆上,被她毫不怜惜的揉碎,扔到了空地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滩风干的血渍。 纯白的月光渐渐转为朦胧的暗红,似也被血色浸染了。 血月已出,只待术成。 她望着身边的这些‘人’,嘴角边流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你们想好了吗?究竟是杀我,还是杀他们?” 月色越来越红,像是要凝成如有实质的血珠,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她的眼眸也转为纯正的红,就如地狱里燃起的火焰。 第十四章 分桃 不待这些‘人’给出回复,许含章便赤足跳下了高墙,衣带飘风的走向拥挤的人潮。 “呵……” 见她主动解开了禁制,自寻死路,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有‘人’快意的笑着,伸出尖利的指甲,划破了她的脸颊。 有‘人’低低的嘶吼着,咬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她的足踝被一双焦黑的手紧紧抓住,再也不能往前行半分。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神情似癫如狂,嗜血而残忍,似是想将她撕成碎片。 再这样下去,不消片刻,她的肉身和魂魄就会被百鬼啃食一空。 但许含章没有反抗,也没有闪躲。 她只是薄唇轻启,幽幽的唱着哀伤冷凄的挽歌。 “春来秋往,朝光夕没。人去无归,旧梦如霏。竹林虚蔚,夜烛徒辉。一辞白日,千年故人。飞魂游景,碎骨埋尘。荒茔雾暗,蒿里谁邻。泉门永掩,长夜无晨……” 浓稠得化不开的腥红,在她足下一寸寸蔓延开来,浸润了干涸的泥地。 “是时候了。” 她的面孔白得像纸,眼瞳赤红如血。偏生嘴角始终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浅笑,看着竟比恶鬼还要邪上几分。 “吁。” 从梦中惊醒,许含章拥着薄被,在床上怔怔的坐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常人若做了噩梦,都会抚着心口说梦中的内容都是和现实里反着来的,不足为惧。 但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虽然那一切都过去了。 该死的人,都死了。 不该死的人,也死了。 许含章却还是没能走出那段阴影。 想忘,忘不了。 想放,放不下。 只能当自己的心里多长了一根刺,只要不去触碰,就不会痛。 屋外烈日炎炎。 明亮到透白的阳光被青竹编织的帘子筛成了稀疏的横条,懒懒的洒在了平整的地砖上。 方才做的那个梦,已让许含章彻底没有了睡意。 于是她披衣起身,信手拨了拨有些凌乱的发丝,缓步往屋外走去。 “许娘子,你醒了?” 凌端如往常一样在后院的空地上晒药,见了她出来,便主动上前打招呼。 “是啊。” 许含章觉得对方的表情有些怪怪的,带了点欲言又止的瑟缩。 “上午的事,都是我不对。” 反正四下没有旁人,凌端也就不怕丢脸了,索性绞着衣带,鼓起勇气说道:“我不该因着自己的私心就朝你发火,处处为难你。” 说着顿了顿,方才再度开口,“你的事,我听阿兄说了。这几年,你一个人肯定过得很不容易吧?你放心,我们一家子会好好待你的,且都会守口如瓶,断不会将你的身世透露给外人。” “哦?” 许含章眉毛微挑。 她倒是不担心凌准会把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的抖落出来。 他又不是傻瓜,定懂得真假混杂的说话艺术。 “包括玉姬姐姐那边,我也不会给她透口风的。她嘴巴不严,锁不住秘密,以前老把我告诉她的悄悄话拿出去跟街坊邻居说。” 凌端继续说道。 若被吴玉姬看到了这一幕,定会大吃一惊。 自己好不容易讨好拉拢来的人,居然就这么毫无节气的叛变了,还说起了自己的坏话。 “那就多谢你了。” 许含章却觉得蛮容易理解的。 小娘子们的友情本就脆弱得要命,很复杂,也很微妙。 有时会暗暗的嫉妒,互相攀比和轻视,落井下石,有时又会义无反顾的承担着对方的苦痛,互相舔舐伤口,彼此怜悯爱惜。 而凌端和吴娘子的情分,还没有到达这种交心的范畴。 即便是交心,也交流的是虚荣心和春心,并不是真心。 所以一遇着小风小浪,就翻了船。 “许娘子,你真的会驱邪么?那是不是见过很多鬼,有没有被吓到?” 凌端突然压低了声音,阴险的一笑,“我阿兄小时候就能看到鬼,经常被吓得哇哇大哭,怎么也哄不住呢。” 所以他是不是心里犯怂,才想找一个能驱邪除祟的厉害小娘子,以便能日日护着他? 不过这句也只能在心里过一遍,并不好当着许娘子的面问出来。 “这……” 小孩子眼睛干净,性情无邪,能看到鬼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凌准都老大不小了,还能看到鬼,是不是可以说明他的人品性情都是极优秀正直的? 许含章努力让自己把凌准的形象往光辉处想,但脑海里却不配合的浮现出他做幼儿状哭嚎打滚的样子。 她终是没能忍住,抿着嘴笑了笑。 “哈哈哈。” 凌端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 凌准冷不丁冒了出来,一头雾水的问。 “我在给她讲笑话。” 凌端被他给吓得不轻,许含章却镇定自若道,“在我从前住的那个坊里,有个酿酒的手艺人。他每晚都会在花间独酌,顺便吟风弄月,伤古悲今。” 有天夜里,他家中突然来了个眉目儒雅的郎君,自称是死去多年的孤魂野鬼,因仰慕他的诗才,特来讨杯水酒喝。 见这个郎君的模样和常人无异,且言行举止大度有方,手艺人便没有生出惧怕之心,与其谈笑风色,饮酒作乐。 如此过了多日,手艺人已习惯了他的造访,夜夜都会为其备酒佐菜。 “后来这位郎君只留下一个纸条,就消失了。” 纸条的内容是——————吾非鬼,乃活人也。汝实笨,竟未察也。近日汝手艺见退,酒意不醇,故吾再不访也。 “居然装鬼去骗酒喝?觉得味道不对就一拍大腿走人了?” 凌端目瞪口呆,旋即失笑,“那手艺人也确是笨了点,竟然被骗了这么久。” “再后来,大概过了数月光景,手艺人为母祈福,去大慈恩寺上香,然后偶遇了那个郎君。” 许含章的故事却还没讲到结尾。 “照理说应该痛打那人一顿出气的,但手艺人或许是气昏头了,又或许是想更全面到位的羞辱那人……总之,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把搂住了那郎君,吧唧一口亲上了。 “这,这报复的法子还真,真有些……超凡脱俗啊。” 凌端再次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我问过窈娘了,她只肯含含糊糊的告诉我这就叫断袖分桃,只有男子在一起相处时才能真正的做到。” 许含章目光纯良的转向了凌准,“十一,既然你也是男子,想必一定明白其中的真意吧?现下能否给我二人解释一番?” “你……” 凌准怀疑她是故意作弄自己的。 “阿兄,你和元郎六郎在一起的时候分过桃子吗?” 凌端也天真无邪的盯着他追问。 “你们……” 凌准深吸一口气,恶狠狠的答,“我从来没有那方面的癖好!” 语毕便气势汹汹的走人了。 “不就问个话,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 凌端气鼓鼓的说。 “管他的。料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过来,我们继续聊点其他的吧。” 许含章则露出了得胜的微笑。 凌准就像个小孩子,从里到外都是通透明朗的。 即便是和他开有些过分的玩笑,他也永远是面嫩口拙的那个,全然不用担心他会借机轻浮孟浪,让人不快。 所以在他面前,她不自觉也会流露出少有的孩子气,常有意无意的逗他。 夜初静,人已寐。 “啪。” 窗外传来一声脆响。 凌准没有理会,翻了个身便继续睡觉。 “啪啪。” 又是一声脆响。 凌准再次翻了一下身,没去理会。 “啪啪啪。”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脆响。 凌准一骨碌坐起身来,低声道,“你的灵识不是能穿墙吗?为什么非要敲我窗户!”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 不敲窗便直接穿进外男的卧房,当然是说不过去的。 上次她闯进来,是因为受了重伤,情况紧急,自是不必拘泥于形式,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自己这么一说,好像是居心不良,巴不得她来夜袭似的。 “我要去平康坊看跳舞了,你要不要一起?” 许含章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径自说出了来意。 他似是为下午的玩笑生气了,要弥补他,就只能避开断袖,从另一方面入手。 “咔哒”一声,窗户被人打开。 “许二,我不想去。你,也不能去。” 凌准黑着脸说道。 “真的吗?” 许含章抬起头来,笑靥如花的问。 “啪嗒”一声。 凌准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被她猝不及防的弹了一下眉心。 他的灵识,就这样分了出来,无语的望着栽倒在窗前的肉身。 “走吧。” 许含章自顾自的转过身,往院墙边走去。 “等等。” 凌准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身体扶回榻上安置,又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她一个人出去,难免会横行无忌,乱了章法。 必须得有个人在旁边看着,才能让她安分些。 “窈娘说得对,男子果然都是心口不一的。” 许含章扫了眼他快步如风的身影,暗自腹诽道。 之前一提起平康坊,他就跟洪水猛兽似的避之不及。 可真轮到要去了,立刻比谁都跑得快,一副猴急得不行不行的样子。 啧啧,真虚伪啊。 第十五章 柘枝 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一支支红烛暧昧的亮起,琵琶弦柔柔的拨了几下。 窈娘和绿娘款步走到台前,玉臂轻舒,相对而舞。 她们一个腰肢轻盈柔软,如风摆杨柳;一个眼波盈盈而动,如秋水频送。举手投足间婀娜俏丽,舞袖时而低垂,时而扬起,腰带上缀着的金铃随着二人的舞步清脆作响,撩拨着观者的视听。 因着眼盲的缘故,绿娘的双目上仍蒙着布条,只不过换成了绯色镶金丝滚边的,正符合当下绮丽奢靡的气氛。 “今晚我们会在平康坊表演一支新编的柘枝舞。许娘子若是有空,不妨前来一观。” 这是绿娘之前说的。 许含章很快就知道这支舞的新意在何处了。 只见绿娘的身形如深雪压梅般渐渐向后仰去,右边的宽袖中蓦地飞出一条长长的红纱,如流水般逶迤而下。 窈娘展眉一笑,五指如拈花般轻巧的张开,将红纱的另一头接住,绑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柔婉缠绵的乐声再度响起。 舞步却和先前不同了。 二人将未曾系纱的那幅宽袖恣意的一挥一旋,如漫天绚烂的云霞铺洒开来,趁着兴头御风而行,飘摇曳曳;系了纱的那头却如困在了十丈红尘中,一抬手一沉腕都是海棠春睡的慵懒,将开未开,似梦非醒,将人的心不经意便迷了过去。 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雾轻红踯躅,风艳紫蔷薇。 最妙的是,不管手上的动作和足下的舞步如何变幻,那随意系着,并未打上死结的红纱始终没从二人的腕间滑落下去。 众人早就看得呆住,无不屏气凝神,生怕发出多余的杂声,平白破坏了这支舞的韵致。 一曲舞罢,气氛才再次热络了过来。 有提笔写诗赞颂,反复吟哦咂叹的;有高声喝彩,招来鸨母询问二女身价的。 但有一个人除外。 凌准倚在廊柱旁,神情恹恹,眼皮颤颤,竟是开始犯困了。 柘枝舞的动作虽然比胡旋舞轻软柔婉,但二女的袖子甩来甩去,相对的位置也换来换去,看久了还是免不了头晕眼花。 “你倦了?” 许含章开口问道。 “嗯。” 凌准懒懒的扫了她一眼。 “那我们走吧。” 算起来他已经是一天一夜没休息了,也难怪会熬不住。 许含章一面说话,一面绕进了窈娘的房间,找到纸笔飞快的描了幅二女跳舞的图,落款是许家二娘敬上。 “这样做,她们就知道你来过了。” 凌准恍然大悟。 “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许含章将墨迹稍稍吹干了些,“过了今晚,她们的双人柘枝舞定能扬名于整个长安,日后少不了慕名而来的人上门叨扰。若是有幸被教坊相中,也算勉强脱离苦海了。” 教坊是为皇家培养乐舞歌伎的地方。每年的三月初,都会从坊间选拔一批色艺双全的小娘子。若是芳名远播且技艺不凡,即便是过了选拔期,也能被人推荐进去。 虽然还是摆脱不了为伎的命运,但待遇和地位都比在平康坊好得多。 “你没有想过,帮她们赎身吗?” 凌准有些疑惑。 上次她对一面之缘的米娅儿都动了赎身的念头,足以见她是个心善的。 怎么这回却对情分更深的二女改了态度? 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你猜得没错。她们情况特殊,我也只能如此。” 许含章边走边道。 “怎么个特殊法?” 凌准下意识的问。 “你最好不好问,也不要听。” 许含章凉凉的瞥他一眼,“下午我不过是说了个断袖分桃,你就气成那样。这会儿我若再来个磨镜之好,你岂不是七窍都要生烟了。” 断袖分桃,磨镜之好。 凌准默念了这八个字,第一反应竟然是很押韵。 然后才后知后觉的黑了脸。 “她们是风尘中人,即使是当众亲昵,也算不得惊世骇俗。但从了良,就得像正常人一样嫁人生子,若还像以前那般腻在一起,只会招来四邻的非议嘲笑。” 许含章笑了笑。 这都不算最要紧的。 “怕就怕那满脑子龌龊念头的男人自以为女子间的狎昵都是闹着玩的,只要被他上过一次就会知道男人的好,转而拜倒在他的裆下。” 窈娘当时是这样给许含章说的。 “更要命的还有那种自视甚高的,觉得仅凭他那张松垮老树皮的脸就能把我们一起驯服,任他为所欲为。“ 绿娘冷笑一声,“我当时就踹了他的下腹一脚,险些让他绝后。” 那人自然是盛怒不已,命手下打瞎了她的眼睛。 但她一点也不后悔。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许含章将不可描述的部分含糊带过。 末了感慨道,“她们之间的情谊,倒比分桃的那对强得多。” 《韩非子·说难》中记载了这一则故事——弥子瑕年少俊美,深得卫灵公宠幸。某日他与灵公游于果园,吃到了一个很甜的桃子,便把剩下的果肉都递其分食。卫灵公当时很高兴,觉得对方爱极了他,便欣然受之。可是后来弥子瑕老了,卫灵公便不再宠幸他,还抱怨他当初居然敢把啃了几口的剩桃子丢给自己吃,实乃大不敬的行为。 虽然她明白这故事不过是韩非子借了弥子瑕和卫灵公的名字来戏说,中心思想还是为了突出龙有逆鳞,不可轻易触之。 但她就是愿意往最表面的意思上想。 只因比起冰冷无情的君主逆鳞来,还是始乱终弃,色衰爱弛来得生动有趣些。 “你为什么总和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打交道?” 凌准扶额望天。 无论是古怪阴森的邪祟,还是世俗不容的禁断,她好像都沾染了个遍。 “估计只有天晓得。” 许含章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搭在眉骨上做凉棚状,“对了,明天我要去曲江池一趟。应国公夫人在马车上跟我说她的庶妹心悦于她,想让我帮着参谋下。” “咳咳……” 凌准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被她惊住而呛到了。 “十一,你真是经不起风吹雨打啊。” 许含章很是淡然的点评了一句。 “你很喜欢看人跳舞吗?” 和她逞口舌之快,自己只能是吃亏的份儿。 于是凌准果断换了个话题。 上次她看米娅儿跳舞,也是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扯了些‘言之不足,歌之咏之’的歪理。 这次亦是如此,她看得极为专注,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就算你不爱赏舞,那多看看美人儿也行啊。” 许含章无语的叹息,“亏我还以为你有一颗外冷内热的心,只要进了平康坊,就会熊熊燃烧一把。” 瞧他出门前那副猴急的劲儿,几乎让她怀疑他是想去偷窥花魁娘子们泡澡。 结果,他从头到尾都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模样,而后更是打起了瞌睡。 难道他想欣赏的,并不是穿着衣服跳的舞蹈? 而是? “你在想什么呢?” 见她神色越发诡秘,凌准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没什么。” 许含章收回了发散的思绪,秀眉一挑,“我知道明天该怎么跟应国公夫人回话了。” 第十六章 曲江 曲江池与凌家所居住的升平坊之间只隔了三个坊区,坐马车过去,顶多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 “二姐姐,你一个人去,能行吗?” 经过凌审言的提醒,凌端已在人前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对外统一口径说许含章是自家宗族前来投奔的远亲,免得招来不必要的流言,平白坏了许娘子的名声。 “没什么不行的。” 许含章戴上帷帽,坐到了马车里,“我中午多半不会回来,你就别留我的饭了。” “那你下午可要记得早些归家。” 凌端粲然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好。” 许含章笑着朝她挥了挥手,然后放下了车帘。 “路上小心点。” 凌端也举起手挥了挥。 “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要好了?” 凌准目睹了这依依惜别的一幕,表情不自觉有些扭曲。 “昨天下午我们就已经很好了。” 凌端转过身来,抬脚迈进医馆,“要知道你气冲冲的走了以后,她给我讲了好些有意思的故事呢。” “什么故事?” 凌准警惕的竖起了耳朵——该不会又是不可描述的那类吧? “这还用问吗?许娘子既然能除邪祟,那给我讲的肯定就是她所见过的奇闻异事了。什么没头的男鬼啊,引起灾荒的旱魃啊,会说话的骷髅啊,把我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夜里连着做了好几个噩梦。” 凌端的面上竟露出了十分向往的神色,“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再多听上几个。” “看不出来,你挺会自讨苦吃的。一边怕得要死,一边又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凌准嗤之以鼻。 “阿兄,许娘子怎么没让你和她一块儿出去?” 凌端突然问道。 “她说碰面的都是些内宅女眷,不方便让我去。” 凌准闷闷的说。 尽管他已经忍辱负重的表示自己可以坐得远远的,绝不露脸,但仍被她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噗……” 见他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凌端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凌准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忽地一拍脑门道,“差点忘了,郑元郎还找我有事!” 说着就急急的折身出去,步履不停,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 “这小子,撒谎也不打草稿。” 凌审言靠在门框上,摇着蒲扇,轻蔑的一笑。 “爹,你的意思是他没有去找郑元郎?” 凌端愕然道。 ———————————————————————————— 曲江池上,风景正佳。 竹露坠,翠烟轻,菱叶萦波,红莲朵朵。 “多谢老丈了。” 付过车资,许含章从马车上下来,沿着岸边随意的走走停停。 没过一会儿,就见最得卢氏信任的妇人向她走来,微笑着行了一礼,“许娘子请跟我来。” “那就有劳您带路了。” 许含章还了一礼,跟着她一道来到江畔,登上了小船。 “许娘子,请坐。” 卢氏梳灵蛇髻,戴镂金片玉的飞鸟衔枝步摇,额上大红的花钿和她唇上鲜艳的口脂搭配得相得益彰,一袭飘逸的紫色团花八幅罗裙逶迤泻地,越发衬得她气质高贵不俗 “这是我的妹子,卢意娘。” 待许含章摘下帷帽落座后,卢氏便指着旁边一个年纪稍轻,衣着华丽的女子,轻声介绍道。 “二夫人。” 许含章含笑打了声招呼。 卢意娘只朝着她礼节性的颔首,并没有说什么,一双眼也始终黏在卢氏的身上,竟是半刻也不舍得移开。 妇人见状皱起了眉头。 当着旁人的面就这么露骨,也不嫌臊得慌! “开船!” 妇人也不好发作,只能粗声粗气的吼了船夫一句。 “我当年还未出阁时,每逢夏日就和姐妹们一起泛舟湖上,采莲唱歌,直到暑气渐毒了才愿回去。自从嫁了人,已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清闲时光了。” 轻舟离岸,船桨荡开一圈圈涟漪,朝荷花深处驶去。 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荷香和水草独有的清芬,卢氏渐渐放松下来,说起了年少时的事情,语气里多有怀念和怅然之意。 “阿姐莫急。等别院的园子建好了,就让工匠们引一渠活水上去,再种一池荷花,养几尾鲤鱼,我们隔几天就过去住上一阵子。” 卢意娘笑盈盈的说。 “算了吧。” 妇人大煞风景的打断了她,“府里的大小事务都离不得夫人的对牌,且几个孩子都正是顽皮的时候,若没了夫人的管束,只怕是要上房揭瓦了!” 开什么玩笑? 若真让夫人去别院和她独处,那她还不得把夫人生吞活剥了! “阿姐……” 卢意娘听了却没有如往昔那般暴跳如雷,而是面露委屈之色,眼泛泪光点点,定定的看着卢氏, “嘶。” 妇人惊了一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意娘,我确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卢氏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出府的。” 许含章微笑着打圆场,“即便是困在家中,只要有心情有兴致,自然能找到乐子。” 接着文绉绉的道,“很多时候,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什么人一起做。” “许娘子言之有理。” 卢意娘终于正眼看她了。 那番话是实实在在的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只要是和阿姐在一起,随便做什么,自己都会很开心。 “我观二夫人身姿窈窕,是否经常跳舞和骑射,才将身段保持得如此之好?” 见对方肯接招了,许含章适时将话题抛了出来,“今日我在来的路上,听人说起有一种新式的柘枝舞,需双人配合,相对而舞,节奏舒缓而柔曼……” “据说那对舞姬的配合堪称一绝,你启我承,你转我合,且缠在腕上的红纱怎么也不会脱落,就如心甘情愿困在了十丈红尘中,不复得出。” 许含章并不担心提到舞姬会触怒了对方。 时下人人都以能歌善舞为傲,圣上在宴席上喝得高兴了,都会摇摇摆摆的给众臣们跳上一段。某安姓大臣是个两百多斤的壮男,却也能捧着大肚子,跳着有模有样的胡旋,借此得到了圣上的称赞。 “最妙的是,其中一个舞姬是盲女,双目不能视物,却丝毫不影响二人配合的默契。” “她不是天生就失明的,而是被人打瞎的……” 窈娘和绿娘的故事就这样娓娓道出。 许含章尽量把其中的某些关键说得很隐晦,但她相信,这几人一定能听懂。 “若是没有这段经历,她们就能在赚够赎身钱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各自嫁人生子,平安顺遂的度过余生。” “如果实在是分不开,也可以嫁与同一户人家,朝夕相对。” “但她们选择了留在风尘中,蹉跎年华。” “这究竟是孽,还是缘,恐怕没人能评断清楚了。” 故事已到了尾声。 “这可真是荒唐!到底是风尘女子,根本就不懂道德伦常!” 妇人的反应是很正常的。 在文人墨客看来,断袖和磨镜都是雅事一桩。 但在常人看来,这便有些匪夷所思,不能理解了。 “阿姐,我倒觉得她们有情有义,令人敬佩。” 卢意娘没理会妇人话里的夹枪带棒,而是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 那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究竟是有情有义的那个,还是横亘出来搅局的那个? 她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 第十七章 青梨 “我可什么都没说。” 短暂的沉默后,许含章面色凝重的开口,“还是回去多多照看你家夫人吧,不用再送我了。要知道船舱里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人,很是不妥……” “呀!” 妇人吓得一个激灵,忙匆匆和她告别,飞也似的离去。 “你究竟说了什么,居然把别人吓成那样?” 凌准从另一侧的树荫下转出。 “这个不重要。倒是我说了不让你跟来的,你怎么还是来了?” 从船上下来,许含章就发现了他伫立在岸的身影,料到他定是后脚便跟到曲江池来的,不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只是过来散散步,并没有跟着你。” 凌准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演技显然还不够火候,表情说不出的僵硬和别扭。 “我的伤已经没大碍了,不需要你时时照看着。” 许含章见状只能无奈的摊手,接着把船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如释重负道:“她们三人的思路都被我误导得一团糟,眼下已经是自顾不暇,以后定记不起我的事来,更不可能在崔五娘面前提起;窈娘和绿娘说不定也能得到夫人们的垂青,不日便能被推荐去更好的去处。” 有了范阳卢氏的照应,无论是进教坊,还是进国公府,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 凌准却没有被她的机智所折服,而是下意识的怔了怔——和这么多古怪的人打交道,她会不会也被影响得视世间男子为蠢物,眼里心里都只装得下那些小娘子们? 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在跟自己相处时从来都是洒脱自如,没有半点少女应有的娇羞?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也有些乱哄哄的。 “怎么了?” 见他半晌不语,许含章停下脚步,诧异地道。 “你,真是个好心的。” 凌准立刻回过神来,一面为自己离经叛道的猜测而感到汗颜,一面又发自肺腑的称赞了她一句。 印象里她做的都是善事,从未算计过别人,也从未纠结过利益。 “我没你说的这样好。” 许含章的神色有些不自在。 自己如真有他说的这般善良大度,那昨日就不会言语挤兑他的妹子,而是该泪光楚楚,委委屈屈的忍受下来。 于是她慢悠悠的解释道,“那不过是碰巧遇到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顺手拉一把而已。” 如果是没遇上的,或者是超过她能力范围的,那她就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毕竟,她还没有高尚到为了旁人就义无反顾牺牲自己的地步。 况且她的人生经历本来就挺阴暗的,自己的内心都阴郁得快要发霉了,哪分得出那么多圣光去普照众生? 甚至有的时候,她根本不是同情别人,不过是想种一段善因,希望日后落了难能捞着个善果,留一条后路,仅此而已。 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了,对她的认知也太片面了。 “你说我太年轻了?” 听着她老气横秋的评价,凌准不禁有些愕然。 “这只是打个比方。” 许含章笑了笑,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的思想确是比你要成熟一些,叫你一声小十一,也不算冤枉。没让你跟着你妹子一道叫我二姐姐,就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她拿凌审言给自己定下的称谓取笑道。 “哦?” 见她又要耍嘴皮子了,凌准自知不敌,忙抬脚走向不远处的一家酒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外面日头太毒了,我们先进去坐坐。” “小十一,你慢点。要知道我可是老人家了,比不得你脚程快。” 许含章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角,语气带了些无赖。 “许二,我不吃倚老卖老那一套。” 她的指节纤细,手腕玲珑,看得他心里一荡。 但她说的那两句话就太煞风景了,顷刻便让他清醒过来。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许含章将手缩回,一本正经的揣到背后,学老夫子摇头晃脑的感慨道。 大堂里空位很多,二人随便找了处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 “来一套五色饮。” 凌准看了下新贴出的酒单,向伙计说道。 “好嘞!” 片刻后,五个鸿雁纹的宽口瓷杯放在酸枝木的大圆盘里,一齐端了上来。 其中白色的那杯是酪浆,红色的是楥禊根,绿色的是扶桑叶,黑色的是乌梅汁,黄色的是江桂,摆在一起五色纷呈,酸涩甜辛的气味混杂在一处,煞是好闻。 “这都是用井水浸过的,借了点凉意,却又不至于太寒,平白伤了客官们的脾胃。” 伙计挺直腰板,落落大方的介绍道。 “店家有心了。” 许含章掀起皂纱,轻轻啜了一口酪浆,果然是清凉得恰到好处,酸度也很适中。 “小娘子谬赞了。” 伙计乐呵呵的一笑,转头又去招待其他的客人。 “我们就两个人,为什么要点五色饮?” 喝完了酪浆,许含章端起乌梅汁,随口问道。 “就当是弥补上次欠你的那碗茶汤了。” 凌准犹记得二人在城门外的时候,她的嘴皮都渴得发干了,却因他忘了带钱,而没能喝成棚子里的茶汤。 “那这次,你带钱了吗?” 许含章随手将皂纱拨到一侧,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光,促狭的看着他。 “我就那一次没带钱,难不成你要记上一辈子?” 凌准取过一杯扶桑叶汁,哀声叹气道。 “这可是你自己主动提起来的,我本来都要忘了。” 许含章眨了眨眼,“再说了,我就算要记上一辈子,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你啊……” 凌准的心蓦地一热。 一辈子吗? 一辈子。 他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却不想让她瞧见,只得低下头来,借着喝水来掩饰自己的神情。 “那个老丈卖的是不是哀家梨?” 许含章却突然扭头望向窗外,眼睛骤然一亮。 酒肆的斜对面正走过一个挑着担子的农夫,两头的箩筐里放着十几个又大又水灵的青皮梨子。 时下的梨大多味道寡淡,要烤着吃才会甜上几分。惟有哀家梨是个例外,生吃亦是口感鲜脆,清甜爽冽。 “这些梨看上去好像很不错。” 许含章回过头来,用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眸定定的望着他。 “我去买!” 先是被她的‘一辈子’给撩得麻酥酥的,现在又被她天真而渴盼的眼神注视着,饶是凌准再有定力也招架不住了,立刻就拔腿往外奔去。 那农夫走得很快,转眼就要拐进旁边的巷子,似是想去招徕一下附近的住户。 他连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选出六七个最大最新鲜的,在秤上过了下重量,接着便要掏钱,却死活都摸不到钱袋。 “老丈,我的钱袋可能是忘在酒肆里了,你且等我一下。” 凌准讪讪的笑道。 “没事的,小郎君,你快去吧。” 农夫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一脸憨厚的说道。 “我马上就回来。” 凌准愈发觉得不好意思,忙丢下一句话,便绝尘而去。 “拿着,不用找了。” 一道清冷的女声自农夫背后响起,紧接着是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了过来,“快把梨给我。” “小娘子,这两筐梨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农夫很是欢喜,却有些惴惴不安道,“况且先前有位郎君已称了好几个,我可不能全都卖给你。” “老丈,我只要他称的那几个。” 许含章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道。 微醺的风从曲江上吹来,经过河畔,路过杨柳枝,也拂到了凌准的心里。 这趟又忘了带钱,灰头土脸的回去,定是要被她好生嘲笑一番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眉眼带笑,嘴角微弯,表情生动的模样。 不知她会嘲笑他一阵子,还是一辈子呢? 此时的她是端坐在窗前,慢慢饮着杯中的果浆,还是定定的望着窗外,期待他满载而归呢? 凌准想着想着,就抬头望酒肆的窗边看了一眼。 下一瞬,他便全身一僵,如坠冰窟。 因为那个位置,已空无一人。 留在那里的,只有凌端那顶花哨无比的帷帽,和几个零零散散的杯子。 “那位小娘子把钱付过了,说有事先走一步。” 伙计赔笑道,“而且她走得太急了,连帷帽都忘了拿。那会儿恰逢人多,我是真没注意她往哪条路去了……郎君不如上家里寻寻,说不定她已经回去了?” “我知道了。” 凌准神色平静的拿起了帷帽,缓步走出店门。 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仿佛今日不过是信步来曲江边走了走,累了就进酒肆要了份五色饮,歇好喝足后就顺理成章的离去。 外面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好一派热闹景象。 凌准却站在街上,呆立良久。 他的背影是孤单的,人,也是孤单的。 不久前,她还巧笑倩兮的拉住他的衣角,用既无赖又撒娇的语气同他说话。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就计划好了分别,悄悄将他的钱袋取了去,之后又故作小女儿情态,扰乱了他的心神,让他一步步都被牵着鼻子走。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算好了要离开。 之所以跟着他下山回医馆,不过是因为他当时受了伤,让她觉得自己欠了他人情,加之他态度强硬,她不好脱身,只能假装先答应下来,跟他回城,顺带去看了看窈娘她们,再从应国公夫人那里借了缕东风,把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给安排妥当了。 他从窈娘那里挖出的桃木小箱子,她并没有搬到他们为她收拾的新屋子里,而是踢到了他的床下。。 里头装的,据说是她去年的积蓄。 那恐怕不是她拿来维持开销的,而是送给他,聊作抚恤罢了。 挨了一刀,跑了一夜,就换了这样满满当当的一箱子。 这,不可谓不划算。 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第十八章 开箱 树上的夏蝉扯着嗓子,聒噪的叫个不停。 “爹,你那儿不是有哑药嘛,快借我一包!” 坐在树下绣花的凌端被吵得不胜其烦,屡屡走错了好几次针,不由气得一拍大腿,高声吼道。 “你说什么,爹怎么听不懂呢?要知道咱们医馆可没有害人的药,全是用来治病救命的。再说了,咱们老凌家世代行医,乐善好施,你爹我更是仁心妙手,悬壶济世……” 凌审言摇着蒲扇,正义凛然的说。 “爹,你少在我面前摆谱了!上回你往黄家老伯的领子里丢了把痒痒粉进去,害他贴着墙蹭了半晌,差点没把背上的皮给蹭掉了,莫非这也是为了治病?” 凌端毫不留情的揭穿了他。 “那是自然。” 凌审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神色自若道,“我早看出他内火很重,特意让他做个背部热灸来排毒,顺带还能活血化瘀。” “无耻!” 凌端听得直打哆嗦,针头一歪,险些戳到自己的手。 “爹,妹妹。” 凌准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了进来。 “他一定是跟许娘子结伴而归的。” 凌审言得意洋洋的道。 “切!我就说了,阿兄怎么可能干出这种尾随的下作事来?” 凌端伸长了脖子望出去,见他是独自一人进来的,不由喜上眉梢。 “咦?他手上拿着的帷帽,好像是你的。” 凌审言也伸长了脖子望去。 “那是许娘子早上出门时带的。” 凌端立刻反应过来,旋即又疑惑上了,“那这么说,阿兄是见过她的?那为何没有一道回家?” “她已经走了。” 凌准把帷帽遥遥的抛了过来,准确的扔进针线筐里。 “你说什么?” “她走了?” 父女俩立刻忘了先前的较劲,面面相觑道。 凌准没有马上答话,而是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桃木箱拖了出来,抱到树下。 随着箱盖缓缓开启,璀璨明亮的光华骤然泻了出来,几乎晃花了父女俩的眼睛。 水晶琉璃,玳瑁犀角,象牙玛瑙,珠翠钗环。 都不用看材质,只需看细致精巧的做工,便知其价值不菲。 “这不是许娘子昨日带进来的东西么?” 凌端直愣愣的道。 “驱邪还真是一门好生意,日进斗金啊。” 短暂的眩晕过后,凌审言陷入了深深的自卑。 自己行医多年,也算是小有身家。数年前更是大手笔的砸钱,在东市附近的升平坊买了这所昂贵的宅子。 这儿的几个坊大都是官宦人家和文人墨客扎堆,房价自是比别的地方要高上好几倍,且宅子的格局也小,还不能随意扩充改建,但他还是宁愿在这里安定下来。 只因有些便宜的坊区环境很糟糕,胡汉混居,地痞流氓满街乱窜,时不时就闹出打家劫舍,坑蒙拐骗的丑事。 就像他多年前住的那个坊一样。 自己要是有许娘子的本事,只怕早就能搬到这边来了,自然也就可以避免后来发生的悲剧。 可惜了。 只可惜了。 “阿兄,你是诓我们玩吧?许娘子若是真走了,定会把这些财物都带上。” 凌端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一支红宝石缀八瓣宝相花的赤金流苏钗上移开,很是不解的道,“她已经在咱们家住下了,而且和我们也处得不错,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一个年纪轻轻,又貌美得过了分的小娘子,居然敢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独自上路,光想想就觉得危险和匪夷所思。 “她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留下来。” 凌准皱紧了眉头。 一路上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将很多没注意到的细节都理清了。 她迅速融入了他的家庭,让他全家人,包括他在内,都以为她是真心实意想要长住下来的。 翌日就借着去见卢氏的名义,想要一走了之。 没有卢氏,也会有张王李氏。 只要想离开,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 怪不得她从小船上出来,一见他在岸边杵着,就有些不快。 大好的脱身计划被人破坏了,任谁也是会恼的。 而在他夸她好心时,她的神色有些不自在。 大概是想到又要欺骗他,不告而别,所以才带出了那点异样吧。 她也真是个心思重的,为了不让他发现蛛丝马迹,便刻意做了些暧昧的举动,轻而易举击溃了他的神智。 而箱子里的这些东西,不止是给他的谢礼。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她说让他帮着照看被岑六郎带走的那个胡姬,叮嘱道对方如果又被卖掉了,就让他帮忙赎回来。 这里头的一部分,便是那胡姬的赎金吧。 “许娘子可真是好人啊!” 得知了许含章在酒肆出手搭救胡姬的事,凌端不由对她多添了几分好感,接着又讶异道,“那岑六郎不是在议亲么,怎敢在这节骨眼上买了个胡姬回去,也不怕他舅父发火?” “议亲?” 凌准倒是没听岑六郎提过这茬。 “好像说的是他舅父家的三妹的表姑的侄女,和坊口住的杜大娘的堂嫂的兄长的表哥还沾了点儿亲。” 凌端早就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三姑六婆那里知道此事了。 岑家在升平坊开了个香料铺的分店。半月前,东头的李婶在店里买沉香,无意间瞅见老板娘岑母挽了个白白净净的小娘子进来,左右簇拥着眉开眼笑的长辈们,一看这阵仗,就知是在提前相看女方了。 然后李婶兴高采烈的告诉了展三娘,展三娘添油加醋的转告了秦阿婆,秦阿婆绘声绘色的转述给了吴奶奶。 最后,整个坊区的女人都知道了。 更有天赋异禀的,当场就把那小娘子的身世来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岑六郎没跟你说吗?” 凌端觉得很是意外,“你俩关系不是挺好么,为何这么大的事都要瞒着你?” “鬼知道他怎么想的。” 凌准现在没有心情去琢磨这些旁枝末节。 “对了,你说许娘子从一开始就想溜了?” 凌端很快将注意力拉了回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依恋和不舍,“那她以后还会回来吗?” 其实她也不是和许含章感情有多深。 而是在两人恰恰正谈得来的时候,就骤然别离。 一段情,只有在它刚发芽抽枝时就被折断了,才能让人惋惜和遗憾,进而念念不忘,再而美化记忆里的印象。 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是同理。 “应该不会了。” 凌审言的阅历比一双儿女丰富得多,“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她。她不是有勇无谋的人,既然要走,定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而且凭她的本事,随便走到哪儿,也能富贵无忧。” 说着恋恋不舍的盖上了箱子,“这都是姑娘家的东西,端儿你拿去用吧。” “我不要。” 虽然对件件首饰都爱不释手,但凌端还是勉强把持住了,“我又不是这箱子的正主,怎能随意取用?不行,不行的……” “让你拿,你就拿着。” 凌准却把箱子整个塞到她的怀里,“想自己戴,还是想送人,都随你。” 他已经想起来了。 在荒宅里遇女童作祟的那次,他在女童面前提过自己也有个妹妹。 那句话,想必也被许含章听了去。 所以她才会留下这箱名贵的珠宝作为酬谢,就算他不想收,也得考虑下妹妹的感受。 她,还真是算无遗策。 “真,真的可以么?” 得到阿兄的首肯,凌端犹自有些不敢置信。 “你随意取用,她才能彻底安心。不然她总觉得自己欠了我人情,浑身不自在。” 凌准淡淡的说。 想必这样,她就能头也不回,无牵无挂的离开。 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他也只能如她所愿,顺利让她了却心结。 之后就再也做不了别的。 最多只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往窗台上望上一眼,卑微的期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端儿,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见凌端仍有些惴惴不安,凌审言缓缓说道:“以前有个清官接了桩人命案子,犯人家为了脱罪,给他私下送了三万贯,他不收;接着送五万贯,还是不收;最后送了十万贯,他终于收了。他并非是道貌岸然,待价而沽,而是能出到十万贯高价来买命的,你就得好好掂量下人家的背景和能力,若再不识抬举,那就等着祸事上门吧。” “或者说点更实际的,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要是还不收,人家会去找你的上峰,到时候差事还得推下来给你办,而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顿了顿,竭力将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些,“许娘子既然敢给,我们就敢照单全收。反正你阿兄为她挨了一刀,你又给她准备了那么多饭食,也值得她这通酬谢了。” 说着就暴露了自己的本性,“与其两袖清风的拒绝它,让它在角落里蒙尘,还不如让它重见天日,合理利用,熠熠生辉……” “爹!” 凌端涨红了脸,“你怎么这么市侩啊?” “这不是市侩,而是实话实说,实事求是。” 凌准反常的站在了自家老爹这边,“如果你不要,那我就拿去当铺卖了,正好换些现钱,把后院翻新一下。” “再做几套上等的成衣,等换季的时候穿。” 凌审言很有眼色的添了句。 “再买几把好弓回来。” “再买一套红木桌椅放着。” “不能卖!” 凌端闻言死死的护住了箱子,“这,这好歹是许娘子给我的东西……” “那你就留着用呗。” 凌准的语气仍是淡淡的。 “放心大胆的用,千万别跟我客气!” 凌审言的语气则是慷慨激昂的。 “那我会好好珍惜的。绝不会随意转手送人,也不会随处乱扔。” 凌端怯生生道。 “至于你,就把她从心里扔了吧。” 凌审言转过头来,看着满脸抑郁之色的儿子,语重心长道,“就算她没有复杂的身世和经历,咱们家也是供不起她的。以她的姿容,指不定哪天就被隔壁坊的浪荡贵公子看上,管她是你的意中人,还是你的新婚妻,他们都能强行夺了去,而你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即使你有本事护住她,那别人拿着我和你妹妹的性命威胁你时,你又该怎么选?” “选我们,就等于把她推进了火坑;选她,就等于把我们推进了黄泉。” 凌审言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决定火上浇油一把,“况且你有没有问过,她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你对着她掏心掏肺,弄不好她还嫌气味腥臭,压根不肯接呢。” “行了!” 凌准厉声道。 不用问她,他也知道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想法。 这只是他单方面的动心。 她从未回应。 甚至,从未注意过。 第十九章 求己 陇月徘徊,丁香寥落。 一只灰黄色的蛾子在明亮的烛火里簌簌的扑腾了两下,最终无力的跌落在地,再也飞不起来。 庭院里安静得诡异。 没有野鸟的啁啾,没有蛐蛐的嘶鸣,也没有活人的气息。 卧房里却响起了极轻微事故的开合声。 一盏描水墨青花的灯笼无声的偏了方向,攀在窗边,幽幽的向内窥视。 许含章将装满华丽裙裳的紫檀木大衣箱打开,无视月色般柔白飘逸的缭绫八幅长裙,也没碰金丝重绣的霞影纱广袖衫,只拿了件素色绣桃花暗纹的交领窄袖绫襦,和一条大红色的六幅罗裙出来。 “果然,还是洗不掉呢。” 许含章掸了掸红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喃喃道,“找我的,会是你们么?” 在凌家小憩的那个下午,她梦到了几年前的一轮血月。 照理说在那种疲惫虚弱的情况下,她是不可能做梦的。 因为她早就能控制自己的意志,但凡是倦极了想要好生歇着的时候,绝不会让灵识泻出,魂行于外。 可她不止做了梦。 还梦见了自己埋在心底,不愿再记起的事情。 这多半是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的召唤她,甚至影响到了她灵识的波动。 许含章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条遗忘在老宅,浸染了无数鬼魂的鲜血,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罗裙。 和活人的血不同,鬼魂的血是永远都不会褪色和发污的,任凭日晒雨淋,也依旧赤红如新。 这,或许是它们留在世上最后的一抹痕迹,所以才无法消除和净化,一直一直的跟着她,提醒她曾经犯下的罪孽有多重,也讽刺她即使做再多善事,也洗不白自己。 “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呢。” 许含章的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伸手覆上了这片柔软的红,双目随之缓缓合上,将杂念尽数抛之脑后,用心感知着所触的气息。 夜风凄凄凉凉,烛火明明灭灭。 仿佛有无数粒细小的尘埃飞舞了起来。 室内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窗棂,梳妆台,衣箱,案几,都成了黑黢黢的剪影,不起眼的缩作一团。 而她的身姿却依然清晰,且挺拔如修竹,端凝沉静的立在那里, 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在脑海中晃过。 她看到自己抽出了匕首,将一具腐烂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从胸腹处划开,沿着肋骨和脊椎细细的剔了下去。 粘乎乎的尸水散发着恶臭,一股股向外涌出,将她的双手染得脏污不堪。 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拇指和食指轻轻合拢,将爬进尸体眼窝,不肯轻易钻出的蛆虫拈起,连着剔下的肉块一起扔进了火堆。 月隐,星稀。 她又看到自己用洁白的生绢将一块块残骨擦拭干净,整齐的码在同色的裹尸布上,然后将布片的四角提起,牢牢的打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她提着包裹,步履轻快的穿过山道,越过柏树林,径自走进了坟场。 这里又添了座新坟。 墓碑前的石案上,摆了几盘应季的瓜果作为祭品。 许含章探手抓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往嘴里送。 清甜,脆嫩,多汁。 若没有附在果皮上的香灰味,想必口感会更好。 她吃东西的动静很小,几乎听不见咀嚼和吞咽的声音,似是怕惊扰了黄土堆下的死者。 “多谢款待。” 扔掉果核,她薄唇轻启,无声的说了四个字,然后转身离去。 水雾淡淡,草叶上覆着薄薄的秋霜。 眼前的景物变得朦胧不清,山道也格外的崎岖漫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路上明明除了她,再没有旁人,但用眼角的余光扫出去,却总能瞧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她走,人影也走。 她停,人影也跟着停。 身处这般阴森恐怖的气氛,她却仍没有变一下脸色,无比平静的开口道,“别大费周章的吓唬我了,没用。要知道我连活人都不怕,又怎会怕鬼?” 接着轻笑一声,不退不避,直冲着鬼影森森的方向去了。 每前行一步,四周的景象就悄然发生着点滴细微的变化,山川的走向渐缓,天边的浓云渐远,林木的个头渐矮,杂草不再疯长,恹恹的贴着地面,露出了其下一具灰白的骸骨。 怎么埋得这般潦草,连席子都不裹一张,就直接扔草堆里了? 她诧异了一下,随后便解下玄色的斗篷,将骸骨仔仔细细的包裹起来。 “这里是穷乡僻壤,找不到什么好地方来葬你。不若把你埋在崖边,既能赏日升月落,云蒸霞蔚,又能观霜凋岸草,百鸟归巢。” 她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画面忽然暗了下去,沉入浓稠的黑暗中。 良久,一道微光亮起。 她看到自己立在屋外,和一个须发皆白,相貌清奇的老者交谈着。 “说来惭愧,老朽精通风水堪舆之术,却没料到天灾这一说……那年暴雨如注,泥沙俱下,不多时就把山头推平,将老朽的棺材拍扁,骸骨卷到了草堆里……幸得小娘子出手相助,这份掩骨之德,老朽没齿难忘。” 老者郑重的施了一礼。 “你,好像已经没牙了……” 她望着他光秃秃的牙槽,小声说道。 “啪。” 老者为之气结,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卷发黄的书,重重的砸在了她的头上,肃容斥道:“痴儿,还不归去?” “呼。” 随后她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下一瞬,她就惊得坐了起来。 一本发黄的书就静静的躺在她的枕边,伸手可及。 封面上空空如也,没有大气玄妙的书名。 内页里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因下笔太过随心所欲,字迹就跟画符似的扭曲难认。 她却没有生出轻视之心。 形虽潦倒,意却深奥。 光看着这成团的墨字凝聚,她就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和深深的好奇。 上面的一撇一捺,起承转合,看似毫无章法,却大有玄机。 原来如此。 本该如此。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歪歪倒倒的字体,心头一片雪亮。 “吾乃益州人士,善风鉴,凭风声风向,可断吉凶;精堪舆,善推算,曾于闲时预知后事,无一不应验……后随医圣习得相面之术,然弃之不用,改识骨而为之……千金买骨乎,有所值……, 这老者,竟然,是那个人? 不对,本就该是那个人。 她微微一笑,而后只看了风鉴和识骨两节,就连夜将书本埋回了老者的坟里。 至于预知后事吉凶,相面识人,风水堪舆的厉害手段,她只扫了一眼,并未上心。 虽然这些明显更实用,更容易带来富贵和名声。 但她不需要。 她一点也不贪心。 只要能习得报仇的法子,就够了。 报仇,报仇。 报爹娘的仇,村民的仇。 报,自己的仇, 仅此而已。 一蓬又一蓬血雾铺天盖地的炸开,将画面蒙上了赤色的阴影,把皎洁的圆月也映成了血一般的颜色。 “原来找我的,并不是你们。” 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许含章双目微眯,将红裙收起,自言自语道,“是我,在找我。” 这两天受到了凌家人的诸多关照,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的烟火气息。 即使没打算留下来,她也是真切感激过的。 但正因如此,才更坚定了她要离开的念头。 她可不是靠着别人的呵护才活到今天的。 一直以来,她靠的都是自己。 剔骨去肉的,是她自己。 承受百鬼啃食之痛的,是她自己。 硬接咒术反噬,遭阴气侵体的,还是她自己。 就算被崔五娘明晃晃的软禁了,她也只是想着要找凌准学几记杀招防身,而不是楚楚可怜的求谁来保护自己,拯救自己。 后来若不是崔异临时出了昏招,她怎么也不至于落到气若游丝的找凌准收留的地步。 但天一擦黑,她立刻又独身上路,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只是他的好心超出了她的预料。 无谓的依赖,只会让她的刀刃变钝,反应也跟着迟缓下来。 若失去了独立的能力,那就离死不远了。 抛开这个不提,她也不想凌家跟自己牵扯太深。 凌准不过是年少气盛,才不把崔家放在眼里。 她却不能因为他的一时好心,就毫无负担的拉他全家,甚至是全族来陪葬。 再说了,即使他有和崔家叫板的资本,她也不希望他掺合进去。 因为这是她的事。 生与死,孽与债,都是她自己的事,任何人都无权插手和干涉。 “ 第二十章 心软 烛火熄灭,屋内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红裙的一角在廊下掠过,顷刻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清凉山一侧的某棵大树轻微的颤了颤,一个水灵灵的哀家梨滴溜溜掉了下来,在泥地上滚了几滚。 “幸好没摔破皮。” 许含章从树桠上轻盈跃下,将梨子捡起,在袖口上蹭了蹭,然后递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咬着。 入口又脆又甜,汁水丰沛,没有祭品常带的香灰味。 “这才是活人该吃的东西啊。” 她的动作斯文矜持,却很快吃掉了大半,随后露齿一笑,叼着剩余的部分边走边啃,目的地是半坡上的那个坟场。 是时候,跟死过一次的自己道别了。 然后,重新启程。 沿路的石径,竹林,东南隅的黄土,石碑,坟包,一切的一切,都和两天前是一模一样的。 但许含章的神色忽然变了变,紧接着就放轻脚步,闪到了一棵古树的背后。 一股清冽的酒香顺着风势飘散而来,钻进了她的鼻子里。 都这么晚了,坟场里怎还会有旁人? 且看这样子,居然是个醉鬼? 许含章小心翼翼的隐藏好身形,定睛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天青色卷草纹袍子的男子面向自己的坟冢,负手而立。 他的身材修长而挺拔,肩膀宽厚,气度沉静,站在那里就如松生空谷,自有一股高洁出尘之意。 许含章的眉头微微蹙起。 都不用看正脸,她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是崔异。 黑灯瞎火,荒郊野外。 他为何放着好好的府邸不呆,反而上坟场来抽风? 而且明显是独自出来的,身边连半个护卫都没带,要不早在她上山的时候就该察觉到了。 他的胆子也委实太大了。 像他这样的身份,敬畏他巴结他的人是很多,但想杀了他取代他的人,只怕会更多。 难不成他对自家的身手就这么自信,一点也不担心会在山间遇险? 许含章一边暗自思忖着,一边借着古树的遮掩,往黑暗深处挪了挪,不动声色的靠近他所在的方向。 “哈……” 崔异讥诮的冷笑了一声。 都醉成这样了,感知力还这么敏锐? 许含章心生警戒,立刻紧贴着树干,不再动弹。 “所谓的命运,还真是摆脱不了的桎梏啊。” 崔异却没有看向她这边,而是将酒壶掷到地上,伸手抚摸着墓碑上刻的字,懒洋洋的说,“小的时候,我给祖父收尸;长大以后,给爹娘收尸;到了现在,又给你收尸……” 许含章神情微怔。 从她所站的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他眉宇间的沉静,和表情里的波澜不惊。 这样的他,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大不相同。 以前的他虽然看着比同龄人稳重得多,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神采飞扬,喜怒外显的,会因别人的善意而动容,也会因她的戏谑而气得跳脚。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感慨的。 反正人总是会变的。 算起来他已经快二十三岁了,说不定早就成家立室,身边娇妻美妾俏婢扎堆,膝下嫡庶儿女私生子成群,那他比以前成熟妥帖了些,也是应该的。 毕竟都是当爹的人了,再像年少时那般冲动易怒,就不太好看了。 “你说你累了,其实,我也累了……” 就在她走神的这一瞬,崔异的话语渐有些含糊不清,接着便双腿一软,毫无形象的跌坐在地,将脑袋枕在冰冷的墓碑前,双目紧闭,呼吸均匀而绵长,竟自顾自的打起了盹。 在阴森森的坟场里,在自己仇人的墓碑前,他居然都能睡着? 自己果真猜得没错,他就是个脑子有病的! 许含章咬咬牙,耐心的等候了半刻钟,仍不见他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或许,可以赌上一把。 这样好的机会,若轻易放过了,恐怕会后悔终生。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袖间滑出的匕首,朝着他走了过去。 三步,两步,一步。 许含章终是走到了他的跟前。 回忆着凌准所授的杀招要诀,她平心静气,手腕微沉,将刀尖调整为斜下的朝向。 只要往前递进两寸,就能扎进他的心窝。 力道再重些的话,就能在一刀之内成功得手。 只要他死了,自己就能解脱了。 再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即便没有帷帽遮掩,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逛街赏花,游山玩水。 在家时则可以像所有正常的小娘子一样,学学厨艺,练练女红,偶尔耍一下小性子,发一发脾气。 若是遇到不嫌弃自己出身的人,就可以凑合着度过下半生。运气好的话,还能添个一儿半女,再抱到爹娘坟前,让他们彻底放心自己一直是认真生活着的,绝没有随波逐流,了无盼头。 只要他死了。 只要,他死。 许含章眸光微寒,手腕一翻,就要将刀尖往前送去。 “阿渊……”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泛着酒意的鼻息拂过她的耳畔,让她整个人为之一僵。 许含章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他在窗下笑盈盈的看着她,“旁人都叫你章儿,我不想跟他们一样。对了,你有小名吗?” “我没有小名,不过爹爹给我取了小字渊清,因为太拗口了,自家人都很少叫。” “那我叫你阿渊好了。你是阿渊,我是子渊,听着就像一家人。” “切,谁要和你像一家人呢,鸭子精。” 尽管他已经过了变声期,声音变得十分动听而有质感,她仍是会拿当年的绰号来取笑他。 “爱哭包,小气鬼,挑食又贪嘴的坏丫头……” 他瞪了她一眼,反唇相讥道。 “阿渊……” 身前的人再次低低的唤了声。 是故意装醉,引她入瓮么? 许含章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冷汗悄无声息的渗出,沁湿了她的里衣。 还来不及有其他的动作,崔异那双墨玉般的眼就骤然睁开,眼底闪烁着璀璨流波的华光,双臂也跟着撑开,用手肘轻巧撞落她的匕首后,却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倏地收拢双臂,将她死死的箍在他的怀里。 她的脸颊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衣料,甚至能清晰的听到他杂乱无章的心跳,感受到他炙热无比的体温。 他到底想玩哪一出? 许含章惊疑不定的想道。 “他们都说你魂魄尽散,没得救了,但我不信,不信……” 崔异将脑袋埋进她的右肩,断断续续道,“阿渊,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又该去恨谁呢?你不能死,不能……” 他不过是发酒疯,神智并没有清醒过来。 “你放心,我是不会死的。” 许含章稍稍松了口气,边柔声细语的答着话,边摸索着掉落一旁的匕首。 “真的?” 他愣了一下,随后将她搂得更紧,小心翼翼的问,“那你还会走吗?” “不走了。” 她的语调愈发温柔多情,如春风吹拂碧水,手上的青筋却止不住的暴起,指节则攥得狰狞的泛白。 我不走了。 该走的,是你。 赶紧下黄泉去吧。 许含章的双手顺从的穿过他的腋下,柔情无限的环上他的背,同时匕首再度递出,离他的后心堪堪只有半寸之遥。 “我知道,你又在骗人了。” 此时崔异的声音有些沙哑,带了浓重的鼻音,“阿渊,你每次要骗人的时候,态度都会特别好。” 有几滴温热的雨点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不过是微温的热度,她却像是被灼伤了一样,手上的动作亦随之一滞。 “阿渊,我好累……” 说完这句,他便再没有开口,身体的重心也变得不稳,全数压了下来,险些将她带翻在地。 这,是睡着了吗? 许含章从他怀里轻轻的探出头来,怔怔的看着他,心里无悲无喜,无忧无怖。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似是想了很多事情。 又似是空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想。 她伸手按在他的后心上。 只要一刀,轻而易举的一刀,就能取了他的性命。 但她已经没有了挥刀的力气。 咣当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她没有再去捡。 她,过得很苦。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都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行尸走肉般存活下来,做着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蠢事,时刻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但她比他痛快得多。 杀他爹娘时,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感受,毫不犹豫就下了狠手。 轮到对上他时,她也未曾心软,用柔弱和伪善做面具,步步为营,成功脱身。 而在坟地里再遇时,她的第一想法,也是趁他不备,利落的杀了他。 可他,对她是不一样的。 其实她都知道的。 他并不是脑子有病,才拖着不肯杀她。 他只是丢不下曾经的羁绊,理不清怜悯和内疚,怨恨和热忱的情绪。 现在的他仍是心软的,却不得不硬撑着针锋相对。 “下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许含章收回纷杂的思绪,缓缓抽身而起,口中快速的吐出一字,“净。” 冷冽的风平地而起,将坟场里蠢蠢欲动的死气都吹开了。 那些暗地里窥伺着他鲜活肉身的鬼魂,也瑟瑟发抖的潜回了地下,不敢再往外冒头。 残留在她背上的热泪,被风一吹,很快就干透了。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累了,就好好的一觉吧。” 她深深的看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二十一章 雨思 豆大的雨点抽打着屋顶上的瓦片,长街上雨花水溅,迷蒙一片。 “我娘也真是的,整日里寻死觅活,非得逼我把米娅儿送走才肯罢休。” 岑六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闷闷不乐道。 “那你是怎么应对的?” 郑元郎的语气明显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她完全不吃这一套,昨天更是闹起了绝食,动静太大,把族里的三姑六婆们都招来了。她们挨个挨个把我臭骂了一顿,差点没把我给逼疯了。” 岑六郎心有余悸的呼出一口气,“更离谱的是,有人说我这么干,很对不起贺家的十七娘。” 然后他不过是随口问了句这人是谁,就又被痛批了一番。 再然后他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素未谋面,从未听说的贺十七娘,居然在和他娘议亲了? 呸呸呸,是和他议亲了。 “哈哈,这可真精彩啊。” 郑元郎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转折,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兴致勃勃的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躲出来了。” 岑六郎狐疑的瞥了他一眼,“我怎么觉着,你好像挺开心的?” “没有。” 郑元郎立刻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我只是在关心你。”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半晌不语的凌准忽然开口,“若坚持和母亲作对,是为大不孝;牺牲掉那个胡姬,又于心不忍;还有那贺家娘子的亲事,又该如何处理?”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 岑六郎叹息一声。 他的阿娘,还有米娅儿,他一个都不想伤害,都想让她们好好的。 而那贺家娘子被卷进来,实属无辜。 若因为他的私事,就害她被人指摘和嚼舌根,他也会过意不去的。 “那你想娶她吗?” 凌准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如果她真是我阿娘相中的,那我只能娶了。” 岑六郎无奈的答。 他虽是偶尔有些叛逆,逮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和自家阿娘顶撞怄气,但他也晓得阿娘看人的眼光是很毒的,断不会挑个不妥当的媳妇进来。 至于米娅儿,尽管他很喜欢她,却从未想过娶她为妻。 纳个胡姬为奴为妾,是雅事。 但娶来作正妻,就太匪夷所思了。 诚然岑家是商户,在这方面不是很重视女方的门第,但怎么也会挑个家境殷实,能说会道,且有生意头脑的。 况且他本身就不是个聪明圆滑的,想要继承家业,做大做强,就更需要这样的贤内助来搭一把手。 而米娅儿除了会跳舞和伺候人,什么都做不了,连账册都不会看。 如果贺家娘子是个宽厚的,能让他把米娅儿也留在房中,是最好的。 但非要二选一的话,那他只能把米娅儿送走了。 “没想到,你这傻小子也有这么现实的一面。” 郑元郎倒吸一口凉气。 在被美色冲昏头时,他可以神魂颠倒,忘形失态;但一涉及到切身利益,就果断无情的做出了选择。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商人重利吧。对了,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岑六郎又倒上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再怎么谈笑无忌,他也记得对方是从荥阳郑氏里出来的世家子弟,见识眼界自是和他有着天壤之别,多半是听不得这类铜臭味满满的市侩理论。 “你说什么蠢话呢?” 郑元郎不以为意的笑笑,“我不过是旁支的旁支,庶子的庶子,一样得为了生计和前途操心,若一事无成,迟早会被家族给抛弃的。所以,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清高。” “六郎,不如把那胡姬卖与我?” 凌准则抬起头来,自嘲的一笑,“有个人跟我说过,这胡姬迟早会被转手卖出的,我还不信,说你定会善待于她。” 结果,还是被那个人料中了。 “你说的那人,是谁啊?” 岑六郎愣道。 “莫非是那个貌美的小娘子?” 郑元郎却很快听出了端倪,恨铁不成钢的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我都提醒过你,她可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你怎么就不听劝,私底下还和她来往呢?” “嘶……” 他的言语,重重的刺激到了凌准的心伤。而他的手掌,又准确的拍中了凌准的肉伤,真可谓是双管齐下,效果显著。 “呀,你怎么这么娇弱,一拍就冒血了……” 郑元郎震惊的收回手,看着他肩头慢慢渗出血珠来,将肩周的衣衫染红。 “不关你的事。” 凌准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继续对岑六郎道,“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岑六郎只呆了一会儿,面上的表情就转为狂喜——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凌家的人他接触过几次。 凌父是个开明大度的,凌端是个活泼周到的,把米娅儿寄居在那里,自己是最放心不过的,且一有空就可以过去看她。 至于凌准那边,就更不用担心了。 这厮在某方面是个冷淡的性子,对着邻居家丰腴勾人,秋波频送的小娘子都能视若无睹,更不会对自家的米娅儿伸出魔爪。 “那你有时间就把她送过来,权当是给我妹子添个玩伴好了。” 凌准看出了他的意思,当即拍板发话道。 “我下午就送!” 岑六郎大喜过望,随后殷勤的凑上前,“十一郎,你的伤没事吧?要不我帮你包扎一下?” “咱们都别搭理他。就让他失血过多,赶紧麻溜的死掉算了。” 郑元郎将他拦了一拦,嘴角扯出一丝挖苦的笑,“那天在这酒肆中,我还真是看错了你俩。一个糊涂蒙昧,其实是再精明不过的;另一个看着冷静理智,其实却早被猪油蒙了心。” 接着对岑六郎说道,“差点忘了跟你说,米娅儿不是我们救的,而是被一个神秘的小娘子抢了先。” “啥?” 岑六郎张大了嘴。 “总之,就是这样。” 郑元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自己心里的疑惑都说了一遍,“那小娘子的容貌极美,且气质脱俗,看着很是撩人,我甚至只瞧了她一眼,就起了求娶的心思。” 她身边婢仆如云,护卫亦训练有素,想必身世也很不凡。 能娶到她,说不定可以给自己的仕途多一份助力。 “所以当时我说的都是真的,并不是要惯常的调戏谁。” 后来见凌准对她似是怀着别样的心思,他便只能忍痛割爱,转而去逗弄婢女,纾解自己郁闷的心情。 再后来,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真正的招惹上她。 “我都直白的提醒过你了,她肯定是崔家哪个大人物的禁脔,你非得不知死活,跟她裹到一起。既然你想把这枝红杏拉出墙,就怨不得屋主要拿刀砍你。” 说了这一长串,郑元郎也觉得累了,索性将跪坐的姿势换成了盘腿,“现在你和她彻底断了,没有再拉拉扯扯了吧?” “没有了。” 凌准面无表情的答道。 “那就不算太蠢。” 郑元郎如释重负的说。 “但是……” 凌准话锋一转,目光凌厉,“元郎,就算你是我最要好的友人,也不要提禁脔这类不干不净的话。还有,我从来没跟她拉拉扯扯过,连她的手指头都没有沾一下。” “好好好,我不说了。” 换了是别人,指不定要辩上几句,苦口婆心的说我都是为你好,你为何不领情。 但郑元郎不同,他最擅察言观色,闻言只是无所谓的点点头,将话题转移到了今日的天气。 “我想起来了。几天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天气,我们俩想着避雨,留在了酒肆里,然后欣赏到了米娅儿的舞姿。” 岑六郎见机也配合上了。 “嗯。” 凌准神色淡淡,拿起酒杯,走到了露台上。 那一天,他在这里看到了白衫红裙,于风沙中翩然而过的她。 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她。 唯独他看到了。 想起旧事,他心里不禁涌起了淡淡的惆怅,杯中的酒也变得苦涩了几分。 雨越下越大,从外面飘进来的雨丝,将他的衣衫沾湿了大半。 街道上空无一人。 但就在这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袭红裙。 鲜艳的,明媚的红,正穿过雨帘,袅袅娜娜的停在了酒肆楼下。 然后扶着油纸伞的一角,朝露台上看过来。 是,她吗? 他的心骤然揪紧了。 “真巧啊,凌家郎君。” 雨笠下现出一张饱满圆润的脸庞,少女那大大的眼睛俏皮的眨巴着,笑容甜美。 “是你啊。” 凌准的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这不是吴娘子吗?快让她进来避避雨。” 岑六郎听到动静,往外探头望了望,关切的说道。 “吴娘子,快来!” 郑元郎也大声喊了句。 “不,我家中还有事,就不上来了……” 吴玉姬俏脸通红,霞晕双颊,看着十分动人。 “那我送你回去吧。” 郑元郎还要再劝,凌准却放下酒杯,径自往楼下走去,在店家那里借了一把伞。 “你,你不陪他们了么?” 看着他直直的向自己走来,吴玉姬的脸愈发红了。 “不了。” 凌准撑开伞,大步走在吴玉姬的前面。 再在这里呆下去,纯属自找不痛快,还不如回家发呆来得清净。 “你的肩膀……” 吴玉姬眼尖,一下就发现了他的伤势。 “不碍事,让凌端再包扎下就成。” 凌准淡淡的说。 “那个,我听端儿妹妹说,许娘子昨天就走了。她,还会回来吗?” 吴玉姬觑着他的神色,柔声道。 她可没有凌端那种迅速入戏的本事,之前还一口一个许娘子的叫,转眼就改成了二姐姐。 “我也不知道。” 凌准皱了下眉头,只觉心里堵得慌。 本以为躲开了郑元郎的盘问,就能好受些。 谁知又来了吴娘子。 尽管知道她没有恶意,但他心里仍有些不快。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吴玉姬撑着油纸伞,往他面前靠近了些,怯生生的问。 “没有。” 凌准不动声色的往一旁挪开了些。 ——————————————————————————- “爹,阿兄又带了个小娘子回来!” 凌端老远就看见了一对各自撑伞,结伴行来的身影,忍不住大呼小叫道。 “这小子还真是长本事了。” 凌审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愣了片刻,咂舌道。 待得走近了,父女俩才看清是隔壁的吴娘子,不由好生尴尬。 “凌伯父,端儿妹妹。” 吴玉姬甜甜的笑着,跟二人打过了招呼,又羞答答的感谢了凌准送她回来的举动,然后才袅袅娜娜的离开,走进她自家的门。 “你俩怎么凑一块儿了?” 凌审言压低声音问道。 “酒肆那边碰巧遇上的,就顺道走了一段。” 凌准平静的答。 “哦,碰巧,顺道。” 凌审言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明摆是在讽刺他不肯老实交代。奈何凌准压根不接招,或者是根本就没听出来,面上的表情仍平静得很,看不出心虚的痕迹。 雨停,日出。 一个多时辰后,凌准又出了门。 “爹,阿兄又带了个小娘子回来!” 凌审言正忙着给病人抓药,就听到女儿又在门口大呼小叫了。 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没有理会她。 “这回是真的,我没骗你!” 凌端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嗓子,“快过来看吧!这次不是玉姬姐姐,而是个胡姬!” 第二十二章 红裙 “我来了!” 凌审言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将药包好,接着就身手矫健的扑到门口,两眼放光的朝外望去。 只见一个褐发碧眸,肤光如雪的胡人女子跟在凌准身后,目不斜视的向他们走了过来。 “先是落难孤女,再是小家碧玉,然后是西域胡姬。啧啧,你阿兄的涉猎范围真广。” 凌审言忍不住对女儿感慨道。 “不对。” 凌端想起了昨日关于岑家的闲谈,“会不会是岑六郎前几天带回家的那个?他眼看自个儿要议亲了,不方便往屋里添人,所以就让我们帮着藏一下?” “应该,不会吧?” 凌审言的眉头跳了跳。 比起帮人背黑锅和擦屁股这样残酷的真相,他倒宁愿自己的儿子做个风流惹事的。 但很快,他就接受现实了。 因为岑六郎贼头贼脑的冒了出来,摇晃着一身肥而不腻的五花肉,一步步朝他们靠近。 “看来,我猜中了。” 凌端小声道。 “嗯……” 凌审言痛苦的拧起了眉头。 “凌伯,米娅儿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岑六郎满目笑容的拱手,“这只是暂时的。等家里风平浪静了,我定会接她回去。” “好……” 凌审言的嘴角一抽。 别人家的儿子又是议亲,又是纳胡姬,两头都不耽搁。 怎么自家的儿子就没有半点长进呢? “他只是说笑的。我不需要谁的照顾,要是有什么能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目送着岑六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米娅儿向着凌家三人恭顺的行了一礼。 “这,这可使不得……” 凌端忙结结巴巴的拒绝了。 听米娅儿的意思,竟是打算放弃金屋藏娇的自矜,转而向丫鬟的职业发动攻势? 不不不! 就算对方是来真的,她也无福消受。 因为她和父兄早就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从未想过要弄个奴婢来使唤。 “姑娘,我们是贫苦人家,不习惯主子下人那套。” 凌审言替女儿把剩下的话说完,“你要是觉得闲着不自在,可以帮她刷碗洗锅,但先前那番见外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这……” 米娅儿面上带了几分茫然的神色。 凌家人不习惯别人的服侍,而她,则不习惯别人的善意。 她自小便挨饿受冻,在主人的鞭子下讨生活,待舞技练得纯熟了些,才勉强过上了不挨打的日子。 后来她长大了,模样变得出挑,终于有了货物该有的样子,被主人转手卖给路过的商团,踏上了通往长安的旅程。 商团里的主家和管事都骑着高头大马,伙计们坐着骆驼,至于她这种身份卑贱的女奴,只能步履蹒跚的跟在后头,和其他女子相互搀扶着前行。 她们的头顶是毒辣的烈日,似要把人的皮肉晒化,背上则放着沉重的干粮和水囊,脚下穿着破旧的草鞋,在皑皑雪山和茫茫大漠间穿行,一路上熬过了烈日和沙暴,躲过了狼群和强盗。 然后经过了龟兹,西州,瓜州,沙州。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生生熬死在路上时,商团终于抵达了富庶的长安。 作为卖相最好的一个,她先是被西市的某位胡人富商看中,买去做了姬妾,但他只宠了她几日,就顺手把她赠予一位登门拜访的贵客。 而后贵客把她玩腻了,又顺手把她送给了旁人。 很不巧,新主人的妻子是个善妒的,一转头就将她卖给了酒肆。 接着她又被岑六郎买下,几天后又被他转手卖出。 不过她并没有任何失望怨愤的情绪。 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待。 “你且听我一言。” 见她只说了一个‘这’字便怔怔的发呆,没有了下文,凌准清咳一声,认真的解释道:“岑六郎拉你一把,可能是为了满足他的私欲。但有个人是不同的,她只是单纯的想帮你,仅此而已。” 说着停顿片刻,“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个在酒肆中救过你的小娘子?” “记得。” 米娅儿不假思索的答道。 那是第一个向她伸出援手的人,她怎会轻易忘记。 “我是受她之托,才出面将你买下。” 凌准取出一张薄薄的身契,“这个就交给你了。想烧,想撕,都随你。若是想家了,她已替你备好盘缠,你随时都可以动身。” “我有一事不明。” 米娅儿闻言犹豫良久,方抬头道,“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照理说,我应该非常感激才对。但我和她不过是一面之缘,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难免有些困惑。” 若是举手之劳,顺势而为,她倒容易想开一些。 可这又是花钱赎身,又是放她自由的,把前路后路都替她铺好了,任她选择。 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呢? 她不想把人性想得太复杂,但问得清楚些,总是好的。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胡姬,除了跳舞和侍酒,再无别的本事。” 若对方是个男子,倒可以拿色相去酬谢。 但,那是个小娘子。 米娅儿不想白白受了她的恩情,却找不到法子报答。 “我已经解释过了,她只是单纯的想帮你,没去计较过回报与否。” 凌准苦笑了一声,“不过你有此一问,倒也正常。我猜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很难相信别人会无端端的对你好。但你很是坦荡,能当着大家的面问出来,而不是憋在心里,面上却惺惺作态。她,果然没看错你。你,是个值得她伸手一拉的。” “是我多虑了。” 米娅儿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震惊,错愕,感激,伤感,兼而有之。 “我能不能见见那位小娘子,亲自向她道谢?” 沉默片刻后,米娅儿肃容开口。 “她已经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凌端插话道。 “那我就留下来等她。” 米娅儿望了望西北的方向,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和温情,旋即又收了起来,郑重的说道。 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已涌上了凌准的喉头,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万一,哪天她又回来了呢? 不管怎样,心里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 深山里凉意幽幽,一阵风过,吹动了苍翠的丛林,抖落下无数颗凝结的雨珠,浸润了腐叶堆旁茵茵的绿草。 万绿从中,出现了一抹醒目的红。 和一道纯粹的白。 红,是鲜血一样的红,热烈浓重,却带着死亡的气息。 白,是云朵一样的白,轻盈灵动,却带着脆弱的意味。 “接下来,我该去哪儿呢。” 许含章嘴里叼着一截嫩草的根茎,自言自语道。 长安城暂时是没法呆了,稍有不慎就会被崔异发现。 自己诈死,可以唤起他心底的温情。 但要是穿帮了,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 不是没想过易容和改装,但她很快就推翻了这个主意。 “我是在上元节那日瞧见你的。当时我骑在马上,看到你裹着大红的羽缎披风,脸藏在同色的兜帽下,手中提了盏莲花灯,正兴致勃勃的欣赏胡人表演吞剑的绝活,连我从你旁边经过,都没有发觉。” 在旧宅对峙的那晚,面对她的疑惑,他是如此解释的。 说得轻描淡写,但做起来,却是不易。 上元节那三日是开放了夜禁的,每到晚上就烟火齐放,亮如白昼,鼓乐喧天,人头攒动,能在那样拥挤纷杂的场合下认出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她,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只能说明,他对她太熟悉了。 单凭一个模糊的剪影或轮廓,再或者只是凭直觉,就能做出判断。 看来那五年的相处,还真是没有白费。 许含章悠悠的叹息了一声。 回家乡吗? 不,那也可能被他发现。 对了,益州! 许含章双眼一亮。 报她敛骨之恩的那位老者,就是从益州出来的。 只要翻过秦岭山脉,从小道穿过去,到了平地后改乘马车,相信花不了几个月时间,就能抵达。 在老者的出生地多走走看看,说不定能遇上新的机缘,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对付崔异的新思路。 现在和崔异硬拼的话,她是完全没有胜算的。 且不说那些明面上的护卫和暗地里蓄养的死士,光是他本人的身手,就足够将她揍得满地找牙,半死不活。 当初年幼无知,和他一道玩耍时见他总是被自己欺负,于是就自以为是的给他贴上了羸弱的标签,直到他赤手空拳制服了四五个找她麻烦的小地痞,她才知道一直以来他只是让着她,不屑和她这个弱质女流动真格的罢了。 况且,他和他的爹娘是不同的。 之所以能杀掉他爹娘,全是靠了村里人的怨魂对他们的憎恨,她的术才能成功催动。 他却从未招惹过那些东西。 就算她强行施术,也顶多是招上几个小鬼去吓唬吓唬他,还未必近得了他的身。 这就是让她最不解的地方。 他明明没有修习过任何异术,全身上下却充盈着极盛的阳气,等闲的邪祟都无法接近他。 只有像昨晚那样,等他自己主动走进坟场这类的阴森地,再加上酗酒和神智不清,才能让孤魂野鬼有可趁之机。 许含章懊恼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那么好的机会,自己怎么就放过了呢? 即使她一时手软,对他下不了杀心,那大可以把他丢给坟场里的阴灵处理,何必要多此一举,把它们平白驱散了呢? 算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还是先去益州躲躲再说。 第一章 老仆 惨白的月光从重重树影中穿过,照进了灯火通明的灵堂。 屋檐下挂着一排纸糊的白灯笼,在秋风中瑟缩的挤作一团,棺椁旁则摆了一溜儿的丧棒纸花,还有十来个形态各异,眼眶空洞的纸人。 “三郎,你好狠的心……” 一个二八年华的佳人跪在蒲团上,声情并茂的哭喊道。 “你当初说好了,要陪我到老的啊……” 另一个年岁稍大些的不甘示弱的嚎了回去。 “三郎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吃什么都没滋味,恨不能立刻随您而去……” 又一个身材丰腴的声嘶力竭的诉着衷情。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三郎好端端的活着。” 接着说话的,是个杏眼桃腮的。 “三郎,我已经替你熬好了燕窝,你为什么不回来尝一口呢?” 这次插话的,是个胸大腰细的。 “妾愿与君再拟来生缘,生时婉约,死共缠绵……” 然后又换了个清丽苗条的。 “嘤嘤嘤……” “呜呜呜……” 九个美妾或掩袖涕泪,或失声痛哭,忧伤哀婉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远远的飘了出去,把刚睡下不久的街坊四邻都给吵醒了。 “娘的,那姓周的还真是艳福不浅。人都死翘翘了,还有这么多美妾为他哭灵。” 一个儒生模样的男子抱着枕头,摇头晃脑的感慨道。 “你很羡慕他么?” 平日里彪悍凶蛮的妻子竟没有发火,而是浅笑着露出了两个讨喜的酒窝。 “这还用问?但凡是做男人的,哪个不想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许是对方的神情太过温软无害,男子放松了警惕,脱口而出道。 “那老娘马上成全你!” 妻子笑意顿收,柳眉倒竖,扬起秀气的小脚,以闪电般的速度将他踢下床,然后重重的踹了几记,“等你死了,老娘一定给你买几摞彩绘的仙女儿纸人,全都烧给你,让你在地下好好享受!” “我错了,别再打了!嗷!呜!” 男子惨叫着求饶。 风又起,满地黄叶堆积。 “诸位娘子莫要哭坏了身子,赶紧回去休息,这里让我来守着就成。”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仆颤巍巍走进灵堂,哑声道。 “这怎么行呢?” 美妾们抹了把眼泪,怯生生的说。 “去吧。” 老仆往铜盆里扔了一把纸钱,又把快要燃尽的香蜡都换成了新的。 “那我明早又来。” 一个美妾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曼声道。 “那我让厨房给您送碗参汤过来。” 另一个也会意的起身。 “那我去三郎的书房瞧瞧。” 又一个跟着直起腰来,往门口走去。 不多时,偌大的灵堂就只剩下老仆一人,映着满室昏暗的灯火,显得格外凄凉。 “郎君啊,你尸骨未寒,她们就起了旁的心思,这可怎么得了啊?” 老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是老了,但眼睛还没瞎。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瞧着。 这些小妾虽个个穿着雪白的丧服,除去了明晃晃的金玉簪钗,但妆面仍画得精致动人,声音也放得格外娇软,遇着有男客上门吊唁,便摆出楚楚可怜的轻佻样儿,明显是想勾得对方心下垂怜,好找机会把她们收了去。 “郎君啊,我都说了让你早些找个能干点的正室,好把她们管得服服帖帖的。你偏不信,说正房都爱迫害欺压小妾,祸乱内宅,唉……” 老仆又往铜盆里丢了把纸钱。 “就凭她们这起子轻狂的行径,正室便能名正言顺的将其远远发卖了。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敢动她们一根汗毛,生怕被倒打一耙,说我是老色鬼,垂涎主人的美妾不成,便借机报复……” 他裹紧了身上的夹棉青袄,慈祥的眉目里透出一丝厉色,“但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让她们走出周家的大门。” 自从他看出那几位妾室的心思后,就用为郎君祈福超度的名义,把她们安排到了西北角的小佛堂住下,那边的某间厢房里装满了嗮得十分干燥的芦苇和木柴,上面还浇了些火油。 只要自家郎君的头七一过,他就会命心腹放上一把火,让她们干干净净的给郎君陪葬。 “老丈啊,切莫因为一时冲动,而造下杀孽。” 不知何时,灵堂外站了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笑眯眯的望着他。 “你是怎么进来的?” 老仆吓了一大跳,腾地站了起来。 “别慌,我又不是那吃人的妖怪。” 老道拈着白花花的胡须,轻飘飘的走了进来,语出惊人道:“那些妾室不过是骤然丧夫,才慌了心神,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只要你家主人活过来了,她们定不敢继续造次。” 接着又指着棺椁说,“我可以做法,让他返魂还阳。” “什么?” 老仆又惊了一大跳。 “我虽不是那秃驴,但也同样不打诳语。” 老道一挥衣袖,手上便凭空多了柄拂尘,“考虑好了,就敲它三下,我自会来见你。” 语毕便化作一缕轻烟,飘摇而去。 “神仙,神仙啊!” 见了这等神迹,老仆焉有不信之理,顿时激动地团团打转,狂喜不已。 “既然是神仙,怎么能让他走掉呢?” “要是耽误了三郎的还阳大计,你负责得起吗?” “你真是个老糊涂!” 美妾们很快从仆从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纷纷过来指责老仆。 “快把拂尘给我,我来敲!” “我来!” “给我!” 接着又开始抢夺拂尘,想要亲手摸摸这仙家之物。 “都别吵了。” 老仆严厉的板起脸,将拂尘收到一边,“既然是神仙,那怎能草率鲁莽的把人家唤来?全都下去沐浴焚香,斋戒两日,然后再一道过来!” —————————————————————————————————— 几场秋雨,几度凉。 院子的天井边掉了块青黑的瓦片,经过湿意的侵蚀,上面已长出了翠绿的新苔。 “啊哟!” 穿着藕荷色团花襦袄的丫鬟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灶房那头走去。 大概是睡眼惺忪的缘故,她没能注意到这块瓦片,踩上去便滑出老远,然后摔了个半跪半蹲,好不狼狈。 “宝珠,怎么了?” 正屋里飘出了一道清冷的女声。 “许娘子,你醒了?” 宝珠揉着膝盖,挣扎着站起来,讪讪道:“婢子方才没有看路,摔了一跤……” 在答话的同时,她的心突突的乱跳。 这才第一天做事,就出了个大丑,也不知娘子会怎样看待自己? “别愣着了。赶紧去换身衣服,再把跌打酒拿来擦擦。” 许含章罩了件白底绣绿萼梅的夹棉披风,趿拉着软缎线鞋走到廊前,蹙眉打量着她一身的狼藉。 “不,不要紧的。” 宝珠慌忙摆手和扭头,“婢子先伺候娘子洗漱了,再去换洗也不迟。” “好。” 许含章知道此时越说体恤的话,就越让对方尴尬和不安,于是便不再勉强,含笑应道。 “我马上就去!” 宝珠小跑着进了灶房,把炉子上温着的一壶热水提进许含章的卧房,往揩牙的杨柳枝上蘸了些细盐,用双手捧着递给她。待她漱完口,又往铜盆里倒了水,将毛巾浸湿,利索的拧了一把,服侍她净了手脸,往她脸上涂好面脂,接着把她的头发打散,重新挽了个倭堕髻,用赤金点翠的钗子固定住,鬓边再戴上一支小巧的八宝流苏钗,显得分外灵动。 “你梳头的手艺不错。” 许含章对着铜镜照了下,很是满意的说道。 “多谢娘子夸奖。” 宝珠略有些羞涩的垂头,又问,“娘子想要吃些什么,我去做。” “不用了。” 许含章将披风的系带收紧了些,戴上兜帽,抬脚走向大门口,“既是初来乍到,那自然要出去吃,顺带见识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 “娘子,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铺很不错。” 宝珠很有眼色的跟了上来,指着斜对面的巷子道,“从那里穿过去,再往南一拐,就到了。” 许含章顺着她指引的方向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果然见着一家粥铺。 虽时辰尚早,但大厅里已坐了个九分满,食客们大多是本地人,口音极富特色。女声大多是清脆爽利的,却拖着婉转的尾音,多了份缠绵的味道;男声则多是风趣而低沉的,纵是忘情谈笑也很注意分寸,绝不会盖过了女声去。 等各色粥品和小菜一端上来,男子们立刻挽起袖子,替自家妻女把碗筷和菜色分好,待她们开始吃了,自己才跟着动筷。 若放在其他地方,这样的行为定会被人嘲作‘妻管严’,或是没有男子汉气概之类的。 但在蜀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边的女子历来地位就很高,且不说家里家外,相夫教子,种田和小生意一把抓的本事,单就寸丝寸金的蜀锦是她们所织这点,就足够得到族人的尊重。 “二位娘子,想吃点什么?” 店里的伙计正忙着收拾桌子,见有人进来,也只是侧头招呼了一下。 “要这个,还有那个……” 许含章在角落里找了处空位坐下,快速扫了眼墙上贴着的食单,随意指了几样点道。 “好嘞!” 伙计面向后厨的位置,扯起嗓子将菜名报了一遍。 大概等了小半刻时间,两碗浓香粘稠的地黄粥盛了上来,熬得软烂的米粒间飘着细细的姜丝和碧绿的葱花,佐菜是鸡肉炒的新鲜野生菌,生拌羊脍,醋渍芹菜,还有一笼胡麻蒸饼。 “你也别发呆了。” 被店里的热气一熏,许含章出了层薄汗,迅速解下披风搭在一旁,然后捧起粥碗,示意对面的宝珠快些进食,“待会儿我还要去各处转转。你不吃饱,哪有力气跟在后头?” “哦……” 宝珠回过神来,讪笑了一声。 她刚才发呆,是在想不过是两个人吃饭,却点了好几样东西,怎么能吃得完?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许娘子的吃相虽看着斯文矜持,动作却快极,不多时就将碟子里的菜扫了个五六成。 她不禁扯起嘴角一笑。 既然主人家都这么不拘小节,那自己再拧巴下去,就有些做作之嫌了。 “咦?” 许含章吃着吃着,忽然心有所感的抬起头,往左前方瞥了一眼。 那儿坐着一个身形消瘦,脸颊深陷的老仆。 他没精打采的要了碗白粥,配两道咸菜,用汤匙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看上去没什么胃口。 “宝珠,邀他过来同食。” 许含章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第二章 老道 “这,不好吧?” 宝珠闻言愣了愣。 虽说那是个老人家,用不着跟他忌讳男女大防,但贸然去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况且,自家娘子已经把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 请对方过来尝残羹冷炙,怎么想都不太妥当吧? “这只是托词。” 许含章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要不你这样跟他说好了——我看老丈你满脸妖气,眼看要大祸临头了!想要活命,就赶紧跟我来!” “……” 宝珠已傻了眼。 这娘子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说起话来这般邪乎,还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怎么,你还是说不出口?” 许含章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 宝珠登时涨红了脸,“娘子,你等等,婢子,这就去……” 再怎么说,这也是娘子交给自己的第一桩差事。若是搞砸了,就没脸在她身边呆下去了。 宝珠咬咬牙,毅然决然的走向那位瘦得快脱了相的老仆,用蚊子般的声音把娘子告诉自己的内容复述了一遍,“老,老丈,我……看你,你满脸,妖,妖气……” 比起让人吃剩饭这种带了羞辱意味的邀约,宝珠觉得还是第二套说辞要好些。 对方要是恼羞成怒了,大不了就说是在跟他开玩笑,反正他也一把年纪了,哪能和自己横眉竖眼的较真儿? “劳烦带一下路。” 出乎意料的是,老仆没有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犯了癔症,而是沉吟片刻,含笑说道。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宝珠再次傻眼。 ——————————————————————————————--- “老丈,请坐。” 许含章将右手一抬,神色自若的说。 “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老仆皱眉打量着她明艳得过了分的面庞,试图从她的眼里眉间找出一丝得道高人该有的气质。 “我姓许。” 许含章眼角微挑,笑意清浅,于风流处愈见妩媚,妩媚处愈见风流。声音明明清冷沁凉到了极致,落在耳中,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柔媚勾人。 “许娘子,是你让这婢女给我带话的?” 老仆的心却凉了半截。 就这幅妖妖娆娆的模样,别说是得道高人了,连跳大神的边儿都没沾上半点。 相比之下,还是那个老道来得稳妥些。 “是我让她带话的。” 类似的怀疑与不信任的眼神,许含章在别处已见过了多次,因此并不介怀,只坦荡的一笑,“您放心,我是真的有正事叨扰,绝不是想要作弄您。如果您肯信我,就把近几日发生在您周围的奇事说一说,让我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然后又沉声道,“要是您实在不信,那我也没辙,只能稍稍提醒您一下,世上可没有起死回生这等好事。即便有,那也是被邪祟给冒名顶替了的。所以,您可千万别好心办了坏事,还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老仆闻言如遭雷劈,呆呆的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娘子!” 宝珠在一旁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惊骇莫名,以为她撞邪了,忙急急的叫了她一声,想要唤回她的神智。 “嘘。” 许含章转过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实不相瞒,我最近是遇到了一桩奇事。” 下一瞬,木木的老仆突然开口说话了,“前几日我家主人染病而逝,众人悲恸不已,在家中设灵堂吊唁。【零↑九△小↓說△網】一夜有老道忽至,说他能做法让其复生,还留下一柄拂尘……” 事后他发话,让全府的人斋戒沐浴三日,然后郑重的敲了三下拂尘,将老道唤了来。 美妾们亲眼目睹了老道来去自如的神迹,个个都仰慕不已,恨不能立刻上去结交攀谈,却都被老仆带来的随从给拦在了三步开外,只得恨恨的剜了他好几眼。 “你们已经想好了,要将他复活?” 老道拈着白花花的胡须,笑眯眯的问道。 众人自然是连声称是。 “那贫道先把规矩说在前头。阴间死人还阳,须得找个和他关系亲近的活人来替代他。” 老道将美妾和老仆都打量了一通,意味深长道:“在场的诸位都是上佳的人选,随便挑一个出来,贫道就能即刻开坛做法。” 什么? 居然要拿一命换一命? 方才还欣喜若狂的美妾们立时面如土色,开始推三阻四。 “柳儿,你不是赌咒发誓,说要拿自己的命换三郎活着么,眼下机会来了,你还不赶紧抓住?” “我呸,几日前你便茶饭不思,哭着喊着说自个儿不想活了,那现在怎么不去死上一死?” “呵呵,还是你去死吧。” “你去死!” “你去!” 争来吵去,连推带搡,折腾了大半天,愣是没一个人肯心甘情愿的站出来。 “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们要商量一阵子,也情有可原。但切莫拖上太久,免得原主的魂魄日渐消散了,那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老道慈眉善目的盯着她们瞧。 他那花白干枯的胡须,和那褶皱丛生的面容,在灯火映照下愈发显得老迈不堪。 屋子里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知怎地,美妾们停止了争吵,直勾勾的盯着老仆。 怎么把这老不死的给忘了呢? 她们都还年轻貌美得很,断不能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 但老仆就不同了。 他只剩下一把干瘦的老骨头,迟早都会埋进黄土堆里。那提前几年下黄泉,顺带对主人表下忠心,也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老丈您一早便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根本用不着她们明示威逼。” 许含章将荷包交给宝珠,示意她去柜台那边结账,自己则平静的看着老仆,继续说道:“可惜她们的态度着实让人寒心,所以您故意拖了一天时间,想和亲友们道个别,然后再去请道士做法。” 但美妾们只会认为他居心叵测,想要躲在外头,把主人活活拖死。 亲友们的反应则各不相同。 有嗤之以鼻,认为他是在拿自己开涮的;有可怜他,觉得他不应为一个花天酒地的主子搭上性命的;还有的听了几句就哭天喊地的叫穷,觉得他是为了讨债,才故意这么说的。 “没想到能看透我想法的,竟是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老仆苦笑了一声。 “先别急着感慨。” 许含章站起身来,不紧不慢道:“我之前说您要大祸临头了,并不是一句虚言。就算您躲过了老道的邪术,也逃不了厢房里的一把火。您那些所谓的心腹,只怕也早被姨娘们收服了,根本舍不得伤害她们分毫。” “你,你怎么也知道……” 先是那老道,然后是这小娘子,个个都晓得他想要纵火杀人的如意算盘。 “现在可不是答疑解惑的好时机。” 许含章自袖中抖出一个纸包来,不着痕迹的递了过去,“老丈您可以按原计划引那道士出来,但这个一定得收好了,若碰到了危急关头就赶紧打开,方能保您一命。” 说着抚了抚衣袖,站起身来,指着窗外道:“从那边拐过去,再穿过一条小巷,就能看到一座青瓦白墙的小宅子,那便是我的住处。” 她弯了弯嘴角,“我跟您打赌,明天一早,您定会登门来向我道谢。” “明天?道谢吗?” 老仆愣愣的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下意识将纸包收进了衣襟里。 暮色沉沉,天欲晚。 老仆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自是引来了美妾们连珠炮似的指责。 但一听到他愿意主动牺牲,今夜就招那道士来做法,她们顿时又变了脸,喜滋滋的说了好些感恩戴德的话,然后迫不及待的敲了三下拂尘。 “你们已经定好人选了?” 老道顷刻就现了身,笑吟吟的开口。 “是的,周伯说让他自个儿来。” “道爷,您尽管放宽心好了,我们家的周伯是最忠心不二的,由他来献祭,定能事半功倍。” “您快点来呀,我们要等不及了。” 众美妾娇滴滴的答着话,把老仆一把推了出去。 “请您开坛做法,让我家主人起死回生。” 老仆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 “好,既然你们如此诚心,那我就开始了。” 老道捻须一笑,命其他人把原主生前睡过的木床抬到棺椁的对面,让老仆躺了上去。 第三章 易形(大修) 棺椁前晃动着两个高大的人影。【零↑九△小↓說△網】 不! 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哪有人的脑袋会长得像车轱辘那么大,且浑身上下都是黑黑的短毛? 哪有人会靠在棺椁边上不断绕圈,用牙齿狠狠撕咬着外层的木料,发出咯吱刺啦的怪响? 他们一定是那老道用邪术招来的恶鬼! 一定是! 剧烈的恐惧猝然袭上心头,老仆嗫嚅着嘴唇,整个人抖如筛糠。 那头的怪响越来越密集,直听得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是“喀喇”一声,二鬼同时将手探进一道大缝中,重重的一按。 他们在干什么? 是想把自家主人撕成碎片吗? “咳……” 就在此时,棺材里传出了男子的嗽声。 二鬼闻声立刻把棺材盖掀开。 “呼。” 棺材里的周三郎腾地坐了起来,长长的吐出一口黑气。 他的模样和生前无甚区别,但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老道的。 看来那小娘子说的是真的。 “世上根本就没有起死回生的好事,即便有,也是被邪祟给冒名顶替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老仆焉有不信之理。 趁他们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老仆拿出怀中那个纸包,战战兢兢地打开。 只见上面画着奇奇怪怪的符文,配图是一根绳索,一道雷电。 单凭这个,就能保自己一命? 老仆心下正惊疑不定,身畔便刮起了一阵清风,如有实质般穿过了他的两腋和腰背,触感就像条极富韧性的绳索,将他牢牢的捆住。 他只觉身体一轻,待缓过神时,人已经到了房梁上。 这变故也太突然了! 老仆惊魂不定的抚着自己的胸口,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别让他跑了!” 周三郎听到动静,立刻往这边投来了怨毒的视线,“把人给我揪下来,继续做法!” 眼下自己只是附身其上,勉强能支配原主的肉体罢了。 虽看着和常人一般行动无碍,却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腐朽气息。 若想要有血有肉,生机盎然的活着,想要沿用原主的音容笑貌,天衣无缝的活着,就得拿一个活人的生魂来献祭。【零↑九△小↓說△網】 这老仆,恰恰是最好的人选。 他伺候了原主多年,又向来忠心耿耿,若自己表现得稍有异常,就容易被他看出端倪,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只要把他一除,自己就能放心的和周三郎的美妾们没日没夜的快活了,完全不用担心会有后顾之忧。 “桀桀……” 二鬼得令后阴恻恻的怪叫了几声,僵硬的扭过头,往老仆这边走来。 灵堂的房梁并不高。 以他们的块头,再加上伸臂跳跃的辅助,很容易就能将上面的人拉下来。 老仆心里一紧,忙往中间缩了缩,想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这一招似乎还真的有用。 他本就干瘦得可怜,现在又刻意蜷成了一团,更是难以捕捉。 二鬼在地上又是跳跃又是腾挪,蒲扇般的大手好几次险之又险的擦过房梁的横木,却还是没能够着他的衣袍。 “你以为做个缩头乌龟,就能躲掉了?” 周三郎森然的笑了笑,紧接着右臂瞬间暴涨数尺,直直的奔老仆而去! “吾命休矣!” 折腾了半晌,老仆已没了惨嚎和求救的力气,只得闭上了双眼,在心内默默叹道。 灵堂里响起了“轰隆”一声巨响。 房梁塌了下去,烟尘四溅,木屑横飞。 老仆也跟着摔了下去。 “好端端的,怎么就打雷了?” 原本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立在屋外的众美妾登时醒过神来,面面相觑道。 ——————————————————————————————————————— 夜色正浓。 许含章拿起一支羊毫笔,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汁。 高足案几上铺开了一张雪白的宣纸。 她提起笔,手腕微沉,很快就画了幅线条流畅的山水图出来。 “娘子,你早些歇息吧。” 宝珠将烛芯剪短了些,怯生生的劝道。 这娘子,好像不是个正常的。 白天里像是撞了邪,竟当着一位老人家的面,满口生啊死啊,妖啊鬼啊的。 宝珠吓得不行,出了粥铺后,就委婉的说某条巷子里住了个灵验的神婆,暗示她可以登门拜拜,去去晦气。 但她只是啼笑皆非的摇摇头,显然没有当作一回事。 宝珠急得抓耳挠腮,却不敢表现的太明显,惹她不快,只能硬生生的憋着,险些没闭过气去。 好在之后她一直都很正常。 四处闲逛游览,买衣裳首饰,买小吃特产,偶尔会和人讨价还价,看着挺有烟火气息的。 宝珠暗暗的放下心来。 然后就到了晚上。 许娘子并不急着洗漱入睡,而是像一个穷酸书生般点灯攻书,磨墨画画。 虽然闺中女子爱好书画是很正常的事,但大晚上的还这样,就有些诡异了。 莫非宅子里也有不干净的东西,且这东西欺软怕硬,专门欺负娘子这样的外地人? 宝珠惴惴不安的猜测道。 “你去给我打盆热水来。” 见她满脸都是焦急不安的神色,许含章没有像白天那样固执,而是从善如流的放下了笔,微笑说道。 “好。” 宝珠闻言立刻点头,很快就准备好了热水和毛巾, 第四章 两枝 夜色沉沉,繁星点点。 空气里弥漫着新酒的清香,随晚风悠悠的飘荡开来。 “你们几个还是少喝一点吧。” 凌端打着呵欠,苦口婆心的劝道。 “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 岑六郎抓了截烤羊腿,边啃边道,“男人之间的道别,就是这样简单直接!不然你要我们仨怎么做?难不成学娘们儿哭唧唧的揪着帕子,说人家舍不得你走吗?” “啧,光听你这么一形容,我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郑元郎打了个寒颤,顺手抓起一个油炸果子扔到嘴里,侧头看向她,文绉绉道:“你有没有读过一首诗——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急需一杯苦酒来解忧。” “放心吧,我们自有分寸。” 凌准则是将桌上的三个酒碗斟满,笑着对她说道:“你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去歇着,不用管我们。” “慢走,不送了。” “我们一定会想念你的。” 另两人很有默契的挥着手,做出一副依依惜别的虚伪姿态。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凌端气呼呼的站起身来。 自己又是给他们烫酒,又是给他们做下酒菜的,忙活了大半天,非但没落着什么好,反而还被人嫌弃,迫不及待要赶自己走了? 换做是以前,她多半会不管不顾的耍小性子,先闹个人仰马翻再说。 但自从数月前被许娘子修理了一顿后,她至今仍心有余悸,再不敢在外人面前这般肆意胡来。 “待会儿要是烂醉如泥了,可别求着我来煮解酒汤。” 于是她哼了一声,迈着小碎步果断离开,却是往灶房去了。 “你家妹子好像变得善解人意了些。” 岑六郎打了个酒嗝,略有些自得的说,“是不是被我家米娅儿熏陶的?” “不是。” 凌准笑着摇了摇头,待岑六郎好奇的追问时,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十一郎,你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郑元郎擦了擦手,懒洋洋的问。 “长不过一年,短不过半载。” 凌准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我不过是帮二叔的忙,过去凑个数罢了。” “你真的是去帮忙的?而不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整个人心灰意冷,想要换个地方躲躲?” 郑元郎的语气是戏谑的,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 若不是凌端前些天说漏了嘴,他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凌准竟色胆包天的收留过一个祸害进门,然后在对方主动离去后还闷闷不乐了好长一段时间,犯贱似的保留着她住过的屋子,逮着机会就去睹物思人一把。 这般扭捏的作态,真是丢尽了天下儿郎的脸。 “你想多了。” 凌准却平静的答道,“要想出人头地,那就只有这条路走。” 他没有郑元郎这样的出身,也没有岑六郎那样的家底。若是不出去拼搏,那就只能守着这家医馆,庸庸碌碌的过完一辈子。 郑元郎闻言沉默了片刻,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的确是凌准该走的路。 比起悬梁刺股,寒窗苦读,还是靠族里二叔荫补,在益州的军部站稳脚跟来得稳妥些。 虽说话本里随便拎个白痴蠢相的书生出来就能轻松摘得功名,引富豪权贵于榜下捉婿,但现实可没那么简单,科举并不是谁都能参加的,具备资格的只有被各州县推举而赴长安应考的佼佼者,还有就读于国子监、弘文馆、崇文馆的学生。 弘文馆和崇文馆是五姓子弟和皇室中人才能进的,名额卡得很死,断不会超过三十个;国子监相对要宽松些,有三百个名额,但也只是对贵族开放的,平民连想都不要想。 况且就算有了参选的资格,想要和那些天资聪颖,才思敏捷,且自小就被家族精心培养的妖孽们竞争,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郑元郎就是一个惨痛的例子。 和那些人对上,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便被灰溜溜的刷了下来。 然后一而再,再而三,他终于心灰意冷,果断放弃了这条很有志气的路子,转而向现实妥协,往人脉上钻营,混了个从六品的散官来当。 唉。 到底是人在俗世,身不由己。 看来想要做个傲骨铮铮,光风霁月的名士,对他来说还是颇有些难度的。 “十一郎,你以前不是最随波逐流,甘于平淡的吗?怎么如今变了一个人?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那头的郑元郎是思绪万千,这头的岑六郎却没想那么多,见席上的人都诡异的沉默下来,便放下了啃了大半的羊腿,满嘴是油的发问。 “你才受刺激了。” 凌准失笑道,“我是想着自己老大不小了,是时候出去历练一番,开阔下眼界。” “真的?” 此时郑元郎已恢复了油腔滑调的模样,笑嘻嘻道:“听闻蜀地多美人,你一定得帮我多看上几眼。” “看几眼够个啥?怎么说也得再帮他摸上两把。” 岑六郎脱口而出道。 “哈哈,知我者,六郎也。” 郑元郎端起酒碗,和他碰了碰。 月上中天,杯酒正酣。 “到了那边要谨言慎行,别掺和什么党争,但该你显露锋芒时,也别藏着……” “若是有茶叶和岩盐的生意,可以帮我留意一下……” “想法子给我捎几匹蜀锦回来,我好拿去送给族长夫人……” “四月中旬就是我的婚期,你可得回来帮我挡酒哈……” 二人说着说着就没了动静,竟是都醉倒了。 气氛刚刚还热闹非凡,推杯换盏,此时一下就冷清到了极点。 这天下,果然是没有不散的筵席。 凌准暗自感慨了一句,顺手将二人拖进就近的厢房,往床板上一丢,扔了床厚被子上去。 然后他简单的洗漱了一把,回到自己的卧房仰面躺下,手枕着头,望着空荡荡的窗台。 “我要走了。” 他低低的说道。 可惜她听不到了。 晨雾散去,天光渐明。 “娘子,那老伯来了,还带了好多东西。” 第二天一早,许含章正坐在窗前临帖,就看到宝珠喜气洋洋的跑过来,满脸笑意道。 “让他先等一下,等我把这张写完了就来。” 许含章不慌不忙的说。 “哦,我知道了。” 宝珠立刻转过身往正厅跑去,对老仆说道,“您且稍等片刻,我家娘子把字写好了就马出来。” “好。” 老仆和善的笑了笑,一面喝着瓷杯里泡好的竹叶青,一面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只见墙壁是雪白干净的,四面挂着清雅的山水图,阳光从天青色的窗纱透进来,洒了一地斑驳的光点。 案几是紫檀木的材质,样式简单大方,并无多余花纹装饰。地毯和茵褥则是统一的米白色,印着最常见的联珠图样,看上去很是素淡。 这风格,好像和那明**人的小娘子不搭。 老仆略有些诧异的想道。 然后他扫了眼侍立在旁的宝珠,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从他进门起,就再没见过别的下人。 难不成许娘子身边就留了这么个婢女伺候,此外连门房和厨娘都没有请? 若果真如此,那日子也过得太粗糙随意了些。 另外自己的谢礼是不是太薄了,要不要再给她送几个机灵的婢仆过来? 他正东想西想着,许含章便裹着一袖的书墨味,从门口进来,向着老仆施了一礼:“实在对不住,让您久等了。” “哪有哪有。” 老仆忙起身还了一礼,跟她寒暄几句后,命人把东西抬了进来。 珍珠五斛,白银三盒,蜀锦一箱,生绢一摞,香料若干。 这份谢礼,将实用的和装饰的都照顾到了,不可谓不周全。 “都是些红尘俗物,还望许娘子莫要嫌弃。里头稍微贵重点的也就是这几匹蜀锦,是自家的作坊织出来的,花样比不得进贡的货色那般出挑,但留着裁衣还是可以的。” 老仆很是谦虚的说。 “这也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 许含章闻言愕然的摆手道。 她不过是在纸上画了张风鉴,原想的是换点银子就成了,哪值得如此大手笔的回礼? 要知道圣上打赏得力的女官时,也不过是给其寥寥数匹而已。 而自己,却意外的捞了一箱。 “许娘子不必不安。” 见着她的反应,老仆温和而坚决的笑道,“昨日的施救之恩,原就不是这些薄礼能报答的。若你还是不肯收,那我这把老骨头即便是埋到了黄土堆里,也不会安生的。” 被他这样一说,为难的倒是许含章了。 她也不是的拖泥带水的人,见对方铁了心如此,便点头道:“那我就收下了。以后您若是遇到了麻烦,便请到我家来说一声。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断不会推辞。” “这就对了。” 老仆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含笑问道,“不如许娘子现在就跟我们过去一趟,看看还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家里不但有好手艺的厨娘,还有机灵会来事的门子,正好让她挑上一挑,选个合心意的带回来。 不然只留个老实巴交的笨丫头伺候,也太委 屈这娘子了。 第五章 动乱 她们所住的街巷,和周府也就隔了三里不到的距离,加之车速又快又稳,因此没花上多少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 但马车尚未靠边停好,前方就突然响起了闹哄哄的骚动,车身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把宝珠颠得身形一歪,脑袋直直的磕向硬邦邦的车壁。 “唉哟!” 她已经做好了头上起个肿包的准备,但触感却是柔软而有骨感的,竟是许含章伸手垫在了她的额头和车壁间。 “娘子,你对我真好。” 宝珠发自内心的感动了一把。 “老丈,外头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含章没顾得上和她说话,而是收回手,迅速掀起了车帘。 “娘子莫慌,不过是几个不守规矩的东西在胡闹,自以为能翻了天。” 老仆早不见了人影,答话的是面色沉沉的车夫。 “啊!” 一见着外面的情形,宝珠便失态的尖叫出声,瞠目结舌道:“敢问,这,这就是贵府?”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因为眼前的府邸有多豪华多奢侈,以至于把见不多识不广的她给震住了。 情况恰恰相反。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乌七八糟的地方,连大门口都散放着女子的亵衣和汗巾,门把上则卡着男子的一只鞋。 天哪。 仅仅是门口就能乱成这样,也不知里头会是哪般光景? “难道是府上的几位姨娘不安于室,想趁着老丈出门的空隙逃走?” 许含章也吃了一惊,待镇静下来后,很快分析出了动乱的根源,旋即又摇头道,“不对,这不可能。” 和后世那些备受宠爱,时不时便骑到正室头上撒野的小三们不同,本朝律法明确规定了妾通买卖,乃贱流之人,男子若以妾为妻,便要服一年半的刑。 因此小妾们再美丽多才,在主人眼里也只是件值钱点的玩物,上不得台面。 名士们常以互换姬妾为乐,更有甚者不过是看上了一匹白马,就随手将身怀有孕的小妾送出去。而那名女子是个性子烈的,不堪与牲畜相提并论,一转身便投湖自尽,如花般的生命骤然凋零,也不过是得了主人亲笔写下的几首情意绵绵的悼词罢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影响下,即使那周三郎是个怜香惜玉到极点的,那也还是会把众美妾的身家性命给牢牢捏在手中,且会让信任的管事老仆收着她们的卖身契,借以约束住她们的行径。 “不,郎君一早就帮她们销了贱籍,说自己想和她们平等相处,绝不愿拿主子的身份去压制她们。” 车夫无奈的苦笑,解释道,“周伯当时就不同意,明着告诉他这些女子的人品和性情是信不过的,只有捏着她们的卖身契,才能让她们安分些,不至于犯下背主淫奔的大过。” 并非是老仆歧视她们,而是这些人都来路不正,要么是从妓院里出来的浪姐儿,要么是卖身葬母的小白花,要么是被人厌弃了的外室,要么是新寡的嫩少妇。 总之一个比一个靠不住,一个比一个更离谱。 但周三郎哪里听得进去。 别人越是反对,他就越是来劲,不但销了众美妾的奴籍,还给她们每个人都弄了个单独的小院安置,将大把的金银玉器流水般的赏给她们。 老仆曾很是心疼的说,郎君花在这些女子身上的钱,用来给一个落魄的贵族小娘子下聘都足够了。 然后又自我安慰道,郎君说不定是一时兴起,等玩够了就会收心,娶个端庄大方的主母回来。 但这一切,在郎君重病不治后就成了泡影。 “我们都替郎君不值啊!他还没咽气呢,这些小浪蹄子便打扮得花枝招展,逮着空就朝前来探病的宾客们抛媚眼,等客人走完了,就撕下脸皮找周伯要铺子房子银子庄子,什么好处都不想落下。” 车夫长叹一声,“虽说家丑不能外扬,但许娘子你是个心善的,又救了周伯一命,我也就不藏着掖着,全说给你听了。只希望你不要嫌尘事腌臜,污了你的耳朵。” “我怎会嫌弃?” 许含章由宝珠扶着,从车上跳下,笑吟吟道:“既然都见着了,那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还请您带我进去,看能不能帮衬一二。” “行。” 车夫的性子是个利落豪爽的,闻言立刻将许含章引进正门,然后叫来自家的妻子,仔细叮嘱道:“阿蛮,你把事情的经过给许娘子讲一遍,我先去里头照应下周伯。要是有事,你就大声喊我,我马上出来。反正……你一定要小心点儿,对上姨娘们的狗腿子时千万不要急躁,更不要和他们推搡,免得吃了亏。” “少废话了,快去。” 阿蛮不耐烦的赶他离开,又和善的转过头,对许含章笑着说,“娘子别见笑,他就是个罗里吧嗦的调调,跟蚊蝇似的吵人。” 她有一张圆润饱满的脸,皮肤黑黄,五官亦是寻常,但有了这幸福而俏皮的笑意熏染,她的眼角眉梢顿时变得灿然生辉,风情无限,令许含章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许娘子,你再看下去,我就要脸红了。” 阿蛮打趣了几句,很自然的切入正题,“我是这府上的厨娘,每日都围着锅台打转,熏了一头一脸的油烟味,这辈子也不可能洗掉了……今早姨娘们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居然亲自下厨做了一大盘桂花糕,很是热情的分给我们吃……” 美妾们向来连郎君的管事老仆都瞧不上眼,更不可能对其他下人有什么好脸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阿蛮当时便心生警惕,没有像晕乎乎的护院和家丁那般狼吞虎咽,而是干嚼了两下,含在口中,趁人不注意时悄悄的吐掉。 而后果然倒下了一大片的人。 她立刻很配合的做出了挺尸状,僵直的趴在地上。 接着众美妾就开始放肆的大笑,骂这些人都是蠢猪,然后挖苦周三郎也是个自以为是的草包。 等发泄够了,她们就叫上各自的心腹把金银细软装好,一车车的往外院搬。 反正大家都是良民身份,只要脱了老仆的掌控,那便能天高海阔任意飞,官府也没权用‘逃婢’的名义抓捕她们。 “等那老不死的回来,看到这人去楼空的场景,只怕立时便两腿一蹬,白眼一翻,马上就驾鹤西游了,呵呵……” “表面上装得比谁都淡泊,实际上野心却大得很,想要把郎君的身家财产都一口吞了才罢休。” “我先去吴秀才那里呆几天,若势头不对,就让他找几个朋友联名作诗,讽刺死这个老不羞的。” “城郊农庄的房契我还是没找着。算了,反正有常主簿给我出头,不怕他吐不出来。” 她们个顶个的得意洋洋,趾高气昂。 阿蛮听了直气急败坏,火冒三丈。 去你娘的! 你们吃郎君的,用郎君的,临了却玩釜底抽薪这套,还要不要逼脸了? 她虽冲动易怒,但掂量着对方人多,并没有上去硬拼,而是找准机会一骨碌爬起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快追!” 有眼尖的发现了异状,忙急着说道。 “你去。” “不,还是你去吧。” 但谁都不舍得离开金灿灿的财宝一步,都怕自己一走,对方就心黑手狠的往自个儿兜里揣。 就这么一犹豫,阿蛮便争取到了时间,成功跑到大门外,叉腰大吼道:“来人啊,快看啊,姨娘们偷人了,和劈柴的挑粪的搞得热火朝天,把肚兜小裤都扔到树枝上挂着,一点也不知道羞耻,光天化日就赤条条的滚到一起,那白花花的胸脯和屁股都亮在外面,真是有伤风化啊……” 阿蛮知道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听她诉苦喊冤后定会帮着把姨娘们拦住,但她没空去跟人耐心解释,索性选择了群众最喜闻乐见的话题,一举引爆,直接把身后的追兵炸成了渣滓,个个都愣在原地,大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然后整条街的男女老少也没有辜负阿蛮的期待,她连话都还没喊完,他们就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她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下贱的事?快,快带我去看看,我要亲自去鞭策她们,谴责她们!” 一个中年壮男搓着手,跃跃欲试道。 然后被他的媳妇照着后脑勺扇了一记,“给老娘在门口守着,敢往里迈一步,就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婉儿,你莫要把手打疼了。‘’ 壮男颜面大失,却没胆子发火,只得毫无骨气的朝着她的纤纤玉手吹了两口气,灰溜溜的退下。 “切,真是个畏妻如虎的怂包。” 有人在大声的嘲笑他。 “那你有本事就进去,别学我也杵在外头。” 壮男脸红脖子粗的反击道。 “别用激将法了,反正我,我马上就能进去……” 说话的人小心翼翼地瞅着妻女健步如飞的背影,结结巴巴道。 “哎。” 壮男突然生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唉。” 先前说话的那人也心有戚戚焉,和他交换了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眼神。 男子们在门口束手束脚的,妇人和小娘子们就没有这个顾忌,早就摩拳擦掌的冲了进去,和搬运财物的队列撞了个正着。 “这是偷了人,还给野汉子送钱呐?” 她们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怒气冲冲,“这些婆娘还讲不讲唐律了,有没有廉耻了?” “臭娘们儿,你说谁呢?” 在内宅里耀武扬威惯了的仆妇们下意识的扬起手,想要给这些不速之客来几记清脆的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却是打人的慢上了一步,反而挨了别人的打。 “呀,好疼!” 娇小柔弱的女子娇呼一声,朝自己的掌心呵了口气,然后转向屋外喊道,“大郎,有人打我!” 第六章 处置 阿蛮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零↑九△小↓說△網】 “那男的听见了,登时就急了眼,冲进来和里头的婆子们打作一团……” 接着更多的人一窝蜂挤了进来,险些将门槛踩破。 干架的,劝架的,骂人的,拦车的,瞎起哄的,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一片,好不热闹。 “我趁乱摸到了姨娘们的小院里,随手找了几件亵衣什么的,往树上和大门上搭了几件。毕竟是撒了这个谎,才把这么多人骗来蹚浑水的,做戏总得做得像些。” 阿蛮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其实那会儿大可以仗着人多势众,先跑过去扇她们几下,再当众把她们衣服扒光,这样更容易对街坊邻居们造成视觉上的冲击力,和心理上的信服力。 但她做不到。 姨娘们再怎么可恶,毕竟也和她一样是个女人,给个教训就够了,犯不着让人出那么大的丑。 “对,就该这样。” 许含章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娘也有这般的心胸和性情,要是让那些一味把同性往死里整,转过头来却给渣男倒洗脚水的女子们瞧见了,不知会羞愧成什么样。 “阿蛮嫂子,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儿。” 宝珠在一旁也听得津津有味,笑嘻嘻的说。 “是吗?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阿蛮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她的夸赞。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许含章一本正经的附和了一句,惹得另外两人开怀大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 笑过之后,宝珠也板起脸,特严肃的说道。 “哈哈哈……” 阿蛮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将话题扯回了正事上,“其实周伯早就做好了准备,却没料到她们会这么快下手,也没想到她们胆子会这么肥。人现在都关在内院里了,也不知他会怎么处置。” 这件事还挺棘手的。 姨娘们都是良民身份,断不能安个‘逃婢’的罪名扭送到官府。 况且有人已经和官府的小吏暗中勾搭上了,若真的对簿公堂,指不定吃闷亏的是周伯。 “郎君生前只知道埋头赚钱,却不晓得花银子捐个官儿,给自己找个依仗。” 阿蛮惋惜道,“士农工商,商为下等,管你荷包再鼓,出了门照样得给当官的装孙子,给人家避车让路。他明知这个理,却死活不认,就一条路走到黑,八条牛也拉不回来。”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她叹了一口气,“等这边忙完了,就请个好的风水先生,找块好地把他葬下。” 然后不解道,“郎君那时兴许是病糊涂了,居然让我们把他火化了就成,完全不接受入土为安的提议。” “天哪。”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 被火烧掉皮肉,融去筋骨,身体变得焦黑,最后化成一捧飞灰,消失在天地间。 这场景,光想想就觉得恐怖。 “是很恐怖,但不会全数烧成灰。” 许含章语气平静的说,“至少牙齿和头盖骨、大腿骨都会相对完整的保留下来,骨头可以用小锤子敲碎了碾成粉末,牙齿却不能。” “娘子,你别吓我。” 宝珠闻言打了个冷战。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阿蛮则露出了惊悚的表情。 就算她是个神通广大的半仙,也犯不着对如此邪性的事了如指掌啊。 “经书上看的。” 许含章仍是一派平静,“有一章特意讲了天竺的僧人在死后会选择火化,若是身怀大功德大慈悲的,就会在火中炼出一颗极有灵性的舍利子来。若是佛心不稳,慧根平平,便只能余下数颗牙齿,和最坚硬的头盖骨、大腿骨。” “原来是这个啊。【零↑九△小↓說△網】” 阿蛮顿时明白过来,“前几年大觉寺建了座宝塔,顶层就供奉了一盒舍利子,可惜不是谁都能看的,必须捐上一大笔香火钱,才能上去拜一拜。” “听起来好玄妙,一点也不吓人。” 宝珠一改先前的畏惧之色,笑着道,“娘子,你要是一开始就这样说,我就不会害怕了。” “好。” 许含章笑意浅浅,心底却涌上了寂寥的情绪。 她欺骗了这二人。 自己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全村人被烈火焚烧致死的惨状。 火势燃尽后,他们并没有化作飞灰消失,而是留下了一地或焦黑或灰白的碎骨,冷漠的盯着最不该活下来的她。 四周一片寂静。 “是我害死了你们……” 她缓缓的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着一根根骨头。 它们有的粗糙,有的光滑。 有的像铺了层油纸的绸布,有的像裹着铁渣子的栏杆。 男子的骨头,重而粗;女子的骨头,轻而细;小孩的骨头,韧而柔。 它们曾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现在却成了这样。 都是被她害的。 她的心中滚过诸多复杂的感受——内疚、心痛、绝望、无助、悔恨,几乎要将她硬生生压垮。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下一瞬就突然冷静了下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冷静,连她自己都惊骇不已,像是魂魄已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漠然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为了打消这种诡异的感觉,她下意识的转头四望,旋即却愕然的怔住。 只见自己双眼紧闭,毫无生气的倒在白骨堆里。 那站着的,清醒着的这个自己,又是谁?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就是灵识出窍。 “难不成这家主人也是天竺来的,所以才推崇火化这个风俗?不对,和尚不是最重六根清净的么,怎可能娶这么多小妾?” 宝珠的嘀咕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你莫要忘了,和尚也有偷偷摸摸养梵嫂的。” 许含章迅速平复了心情,含笑说道。 “这倒也是。” 宝珠恍然大悟,又转向阿蛮问道,“那你家主人到底是不是天竺来的?” “不是。” 阿蛮想了想,压低声音答道,“说来也怪,郎君明明是本地人,却偏要说自己是穿越来的。我没听说过这种地方,一时好奇就多问了两句,他却死活不肯细说。” “穿越?” 许含章骤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 她清楚的记得,应国公府上那个夺人肉身的邪祟,也自称是穿越来的。 “你懂个屁!我可是穿越来的,天生就比你们高贵!你们这些古代女人只配跪舔我,没有说话的份儿!” 这是那邪祟的原话。 她为此费解了半晌——穿越,究竟是什么意思?既不是年号,也不像地名。不管怎么解释,也有些牵强。 后来她苦思无果,便随意丢开了,从未想过今时今日还能在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词。 “莫非许娘子知道那是何地?” 阿蛮见状大感意外,继而好奇道,“你能跟我说说那里的风土人情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 许含章哑然失笑,“要知道我本来还打算向你打听几句呢。” “哈哈。” 阿蛮也笑了笑,“问我,还不如问周伯,他伺候郎君的时间比我长多了。” 三人有说有笑的穿过垂花门,踏上抄手游廊。 而东厢房的气氛就没这么融洽了。 众美妾被抓了个现形,五花大绑的捆着,却丝毫没有愧疚不安的神色,反而凶神恶煞的威胁了老仆一番,接着又拿好处迂回利诱,顺带以苦情路线打动人心。 老仆被吵得不胜其烦,直接让车夫拿抹布堵了她们的嘴,这才勉强清净了几分。 这下美妾们不能说话了,于是便改变战术,想要用眼神杀死他。 楚楚可怜的,温婉哀伤的,轻蔑鄙夷的。 一道道视线如有实质般射来,险些将他钉成了筛子。 “不要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 老仆眉头紧皱,“没了郎君的看重,你们便什么也不是。即使脱了贱籍,还侥幸找到了下家,又能如何?大不了我把你们烧成焦炭,再给主簿和酸秀才们赔个清清白白,色艺俱佳的小娘子就是了。有了新人红袖添香的陪伴,他们哪还会记得人尽可夫的你们?” 众美妾小脸煞白。 她们是比平常女子多了些风情和手段,但世间男子的劣根性,她们也是知道的。 比起热情如火的浪女来,他们当然更喜欢懵懂青涩的处子。 老仆观察着她们的神情,继续说道:“前几日你们是笼络住了几个护院,但吃过今天的蒙汗药,他们只怕再也不会贱骨头上身了。” 这的确是实情。 那些护院从药力的后劲中醒过来后,一个个都倍受打击,再看这些美妾时,已没有了当初的怜惜。 然后补充道,“我去打听过了,你们皆是年少放荡,行为不检,早早就被宗族除名,亲眷也不屑和你们来往。所以我根本不用担心,有人会替你们出头。” 众美妾的脸色愈发的惨白。 老仆又道,“我本来想烧死你们的,但转念一想,还犯不着造下如此重的杀孽。你们应该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才忘了本分,想必只要去深山老林里呆上几年,就会老实不少。” 深山老林? 众美妾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诸位请放宽心。凭你们的姿色,那些猎户村汉定会乐呵呵的收下,然后好好的看管你们,不会让你们再做出背主奔逃的错事。” 老仆冷冰冰的看着她们,无情的说道。 第七章 薄情 屋子里一阵沉默。 众美妾互相交换了一个惶惑不安的眼神。 跟周伯打了几年的交道,她们当然知道他没有外表上看着那般和善慈祥。但像今天这样撕破了脸,明晃晃的耍狠,这还是头一回见到。 他,好像是要动真格的,要把她们推进火坑,一辈子翻不了身。 “你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老仆见状,示意车夫将那些堵嘴的布全数取了下来,“那就趁现在说个够吧。毕竟你们做了这么久的伴儿,也是该好生道别一番。” 语毕就抬步走向屋外,对拾级而上的许含章一行人饱含歉意的说,“都怪在下治家不严,才闹出了这种笑话,还望许娘子莫要见怪。” “老丈已想好了处置她们的法子?” 许含章浑不在意的一摆手,问道。 “是。” 老仆正要答话,就被里头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哭声打断了。 “呜呜呜,我不要被卖到大山里去!那些乡野村夫一年都不会洗上几次澡,浑身都是刺鼻的酸臭味,想想就觉得恶心……” “听说他们动不动就打人,要是挨上一记,我哪还有命在?” “他们还爱使唤女人下地干活,天天在太阳底下暴晒……” “啊!我宁愿死,也不跟他们过日子!” “嘤嘤,三郎你快来带我走吧,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让她们这么一嚷嚷,许含章都用不着听老仆细说,也知道他是什么打算了。 “按理说这是府上的家务事,我不该插手。但我确是有些话想问她们,不知老丈能否通融一二?” 她沉吟片刻,笑盈盈的开口。 想要弄清周三郎的‘穿越’之谜,除了向老仆询问外,还可以找这些妾室打听,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许娘子,这边请。” 老仆自是不会拒绝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于是一边在前方引路,一边朝众美妾喊道,“都别闹腾了,给我安静点!” 然后简单的讲了下许含章仅凭一张纸符便将妖道诛杀的英勇事迹,顺带将她们怀疑的表情尽收眼底,厉声道:“你们最好把态度摆端正点儿,要是冒犯了许娘子,我便让你们连大山没得去,直接丢进盐矿里,做一辈子苦工!” 哭声戛然而止。 盐矿,那可是炼狱般的存在。 跟着村夫,好歹还能见见外面的阳光,偶尔吃上一顿饱饭。 但下了盐矿就只能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吃馊掉的冷饭,喝发臭的潲水,动作稍慢就会挨鞭子,像驴马似的没日没夜的做工,一直熬到死去的那一刻,才能解脱。 “我们得去招呼下那些帮过忙的街坊,这里就交给你了。” 见美妾们终于安分了下来,老仆便记挂起别的杂事,随口叮嘱了阿蛮几句,就带着车夫匆匆离开。 “诸位不要惊慌,我并无恶意。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下你们。” 许含章微笑着说出了来意,“当然,我不会让诸位白忙一场。若有人的回答让我满意了,我便会出面保下她。” 她的声音冷冷,却蹭地点燃了大多数人心里的小火苗。 只要哄得她开心了,就能摆脱大山和盐矿的压迫?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位娘子,你敢发誓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有一句假话,就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少数人则梗着脖子,语气尖锐的逼问。 “我凭什么要发誓?” 许含章好笑地摇头,“如果天天都有人质疑我,那我是不是得天天对着人赌咒发誓?这也太无趣了点。反正话我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信不信,都随你们。” “可是……” 仍有人不死心的纠结着这点。 “你最好识相些,搞清楚自己是什么处境。” 许含章冷冰冰的打断道,“若有谁再拿言语来要挟我,我就请周伯第一个发卖了她。” 先前问话的那人登时噤若寒蝉,垂头不语。 “许娘子,有的人就是这副臭德行,给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 阿蛮倒了杯热茶给她,挤眉弄眼的说道:“依我看,还不如什么好处都不给,问完后直接让她卷铺盖走人,去找深山里的野人给她发誓许诺得了。” “就是就是。” 宝珠也附和了一句。 “都怪你,非要多嘴。” “你怎么能以自己的小人之心揣度许娘子的君子之腹呢?” “你自己想作死,可别把我们也拖下水。” 众美妾大感不妙,忙对那只出头鸟群起而攻之。 “都别吵了。” 许含章揉了揉眉心,“我要开始发问了。” 她清了清嗓子,“第一个问题——周三郎明明待你们不错,你们为何却如此薄情,连为他清清静静的守几天灵都做不到?” 抛开穿越不提,这也是件让人百思不解的事。 寻常姬妾若遇到这种男子,只怕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能立刻和他生死相许,白头到老。 但她们的画风却诡异得过了分。 周三郎还没死透,就惦记着他的身家,同时不忘寻找下家。 而后他尸骨未寒,就急着给他戴绿帽,哭灵时亦是假惺惺的,眼泪都是硬挤出来的。 最后更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干出了夺财跑路的恶事,竟似对他半点情分也无。 这一切,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我们薄情?” 一个美妾突兀的笑出声来,哑声道:“这位娘子,你错了。真正薄情的,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两年前,她还未和镇上绸缎庄老板的儿子成亲,就被一位风流公子哥诱哄得失了身,闹出珠胎暗结的丑事,理所当然遭到了未婚夫婿那边的退亲,同时被宗族除了名,挨了爹爹的好几个巴掌,灰溜溜的从家里离开,堕落到风尘中谋生。 然后她遇到了周三郎。 他儒雅风趣,温文有礼,和那些只知道发泄肉欲的嫖客不同,他会耐心的倾听她的苦闷,十分尊重她的感受。 更让她感动的是,他丝毫不介意她的过去,居然花大手笔为她赎了身,堂堂正正的带她走进了周府的大门,不但锦衣玉食的养着她,言语间也尽是浓情蜜意,让她整颗心都深深的沉醉了进去。 可惜好景不长。 “他说了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但没过几个月,他就从外面带了别的女人回来,深情款款的对她说着从前对我说过的那些情话……然后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带了个女人回来……” 他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样的多情体贴。 而多情的另一面,便是薄情。 “既然他天生就是个风流胚,为何原先却要装出情深无悔的模样对待我?别人骗的,顶多是财色,他骗的,却是我的心!” 美妾的声音哽咽了几分,“若他一开始就把我当成普通**来对待,我也会安分的把他当作普通的恩客,断不会生出别的妄想!可他,他……” 他给了她希望,然后又将她推入绝望。 “红儿,你别说了。” 另一名美妾含泪望着她,“你心里的苦,我开始并不明白,只觉得你是在嫉妒我受宠。直到后来有新人进了门,我才懂了那种齿寒心冷的感受。” 许含章闻言一愣———看来这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家里很穷,阿娘早早便病死了,父兄又沉迷于赌博,欠下了一屁股赌债。为了不被他们卖到花街柳巷换钱,我只能四处行骗,想方设法的赚些银子来讨好他们。” 某次打着卖身葬父的名义骗钱时,她司空见惯的遇上了一些闲汉的调戏,凭着她的机变,是可以应付过去的,没想到却被仗义的周三郎给救了。 他就像话本里的男主人公,鲜衣怒马,从天而降,伸手将她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带她去往另一个花团锦簇,前路平坦的仙境。 “我以为他会怜我护我一辈子的,结果……” 很快就有更年轻,更貌美的新人进门,迅速取代了她。 “他不来找我的那些日子,我就一个人数着帐子上的孔眼,慢慢的数,细细的数,直到三更了,才能入睡。” 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我很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强行打乱了这一切,等我适应了他的存在后,又把我弃如敝履的丢开。” “呜呜呜……” 屋子里又响起了一道哭声,“姐姐们,我也是这样啊。我本已心如止水,打算一辈子给丈夫守寡的,是他苦口婆心的说我年华大好,不该如此虚度。” 他搅动了她心底的一池春水。 为了能和他长相厮守,她毅然抛弃了夫家和娘家,坚定而勇敢的走到了他的身边。 可他的身边,除了她,还有别的女子。 他之前却从未提过只字片语,让她误以为他的世界里只有她的存在。 “这……” 许含章微微蹙眉。 如此看来,周三郎的做法是有些不地道,也委实称得上是薄情了。 美妾们对他因爱生恨,似乎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话本里曾如此写过———若没有一往情深的思慕,就没有刻骨铭心的怨憎。 但她们仅仅因为恨,就泯灭了理智和良知,做出了一系列毫无底线的事来,似乎也不太应该。 许含章虽对情爱一事停留在纸上谈兵的范畴,但对人性和道德的衡量,还是极富经验的。 第八章 三郎 “娘子,她们真可怜啊……” 宝珠却是个心性单纯的,听着众人声情并茂的哭诉,她忍不住便动了恻隐之心。【零↑九△小↓說△網】 “的确如此。” 许含章神色淡淡的扫了这些人一眼,“但再可怜,也不能成为她们胡作非为的遮羞布。” 周三郎即便是滥情了些,顶多也是私德有亏,但他的本质却算不得坏,甚至可以说比大多数男子要强上很多。 若他只是贪图美色,一味追求新鲜和刺激,那大可以学别的浪荡子,先用花言巧语把她们骗上手,等玩够了就找个借口丢开。 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给了她们一个家。 虽然他的家庭成员是多了些,但许含章能肯定的说,他对每个女子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维护,不然也不会帮着她们脱籍了。 只是他忘了人的本性。 有了喜欢,就想要爱;有了爱,就会滋生出嫉妒;而有了嫉妒,就会激发出独占欲。 人一旦被独占欲所支配,就会走上偏执的独木桥,做下诸多匪夷所思的事来。 “说得好!” 阿蛮击掌赞道。 姨娘们惯会唱作念打这一套,本以为许娘子年纪轻轻,涉世未深,很容易被她们糊弄过去。 但现在看来,自己是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那娘子的意思,是我们活该了?” 一个美妾泪眼迷蒙,娇躯颤颤的开口。 “嗯。” 许含章不为所动,很是无情的点了点头,又道,“其实从始至终,我都不觉得你们对他是真心的。” 该怎么描述她们的所作所为呢——虽然我在你的病床前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顺带谋算着你的财产,守灵时还不忘给你戴了绿帽子,但我绝对是真心待你的,你一定要相信人家哦? 苍天啊,如果这也能叫真心,那未免太膈应人了。 或许,她们曾对他有过爱慕。 但这份爱慕里,必然还掺杂了其他东西。【零↑九△小↓說△網】 比如对将来的幻想,还有对良人的期望,以及种种实际的利益,和浮华的虚荣。 若只是纯粹的爱,热烈的爱,那即便是转化为了滔天的恨意,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也还是会心疼,会手软。 能说变就变,翻脸无情的,只有利益没被满足便恼羞成怒的买卖关系,或是幻想没被实现就大呼心灵受挫的浅薄情愫。 “我觉得你们更爱的,是自己。” 许含章戳穿了众人无辜的伪装,“你们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心酸,却从不想想他为你们做了些什么。” 脱籍之事暂且不提,单凭他为了不让她们被主母欺负,就断然拒绝纳妾这点,便足以看出他的诚意和决心。 此举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但美妾们都视而不见。 与此同时,许含章心里也有些纳闷——同是穿越,为何应国公府上的那位满身尽是戾气,时刻想要凌驾于众生之上,而周三郎却温柔多情,总想着要和人平等相处? 这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总而言之,他是有些缺点,但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许含章也懒得深思更多,悠悠道,“在得到他给的好处和关心时,便感激涕零的跟着他,若稍稍冷淡了些,便立马换一副嘴脸,全然不记得当初的情谊。人还没走,茶就凉了,像这样的做法,才是真正的薄情。” “她们好像真的有很多苦衷。可娘子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宝珠愣愣的说。 “不是很有道理,是非常非常有道理。” 阿蛮满脸不悦的纠正道。 “好了。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得让我满意,那就换下一个。” 许含章无视美妾们哀怨的眼神,放下茶杯,郑重其事的发问:“听说你们的郎君,是穿越来的?” 刚才的只是引子,这才是主题。 “许娘子,这你就问对人了。【零↑九△小↓說△網】” “他一喝醉酒,就絮絮叨叨的念着书上都是骗人的,穿越一点也不好玩。” “他说穿越前他的家乡是人人平等的,且做生意不会被人瞧不起,相反,还很有地位。” “他还说他们那儿能上网?蜘蛛网有什么好上的,真不懂他在炫耀个什么劲。” “每到饭点,他就抱怨这里没有辣椒玉米红薯番茄啥的。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为了能让她满意,众人立刻绞尽脑汁的回想着记忆里零碎的片段,七嘴八舌道。 许含章怔了怔。 自己的疑惑非但没能得到解答,反而变得愈发云里雾里了。 穿越,好像既不是地名,也不是年号? 好像是个差事? 亦或者是个动词? 到底是什么? 她眉头紧锁,将众人说的话都默默的过滤了一遍。 “许娘子,你是有什么意见么?” 见她表情如此沉重,众人心里便打起了小鼓。 “没有。” 许含章轻轻的摇头。 这次的回答虽则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但怎么也比之前狂撒狗血的风格要好上太多。 “哦,那就好。” 众人送了一口气,继续叽叽喳喳的说了下去。 “他老在书房里写一些缺笔少画的字,还弄了些古古怪怪的图,有的像锅子,有的像盘子。” “对了,他说穿越前,这儿遍地都是火锅店干锅店。火锅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涮肉的暖锅么?但干锅又是什么东西?把锅烧干了直接啃吗?” “他有时候会吟一些体裁冗长的诗,不是七绝,也不是五言,且字里行间的意思特别直白,没有半点含蓄之美。” 足足说了有一刻多钟,众人才陆续停了下来,目光炯炯,野心勃勃的盯着许含章,都希望自己是最让她满意的那个幸运儿。 “容我先想一下。” 许含章凝眉沉思了片刻。 自己仍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却意外的发现了新的思路。 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收获了。 “诸位的回答,我都很满意。” 于是她心念急转,抬起头来环视了众人一遍,“让你们零落蒙尘,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不如这样吧,只要有谁愿意安分的守到周三郎下葬的那天,我就让周伯放她自由,绝不干涉她以后的生活。” “真的吗?” 众人闻言面露喜色,接着又有些迟疑,似是在掂量着她话语的分量。 “许娘子,万万不可!” 阿蛮和车夫均是脸色一变。 这小娘子不久前还能在姨娘们的眼泪攻势下保持理智冷静的判断,怎么这会儿就昏了头,做出不像样的承诺来? “两位请放心,我自有分寸。” 许含章示意阿蛮附耳过来,给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这,能行吗?” 阿蛮愕然道。 “没问题的。” 许含章转头对宝珠一笑,“你先陪我去书房一趟,待会儿再过来。” 从关押众美妾的院子里出来,往北走几十步就是条弯弯曲曲的小溪,顺流而上,便能瞧见掩映在花丛中的一角飞檐。 “图书馆?” 许含章抬眼打量着门匾,“这称呼倒是新奇。” “娘子快看,这儿有好多书啊!” 宝珠走在前面,将书房的门一把推开,然后目瞪口呆道。 只见一排排书架有如长龙般并列,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无一处落空,看上去十分壮观。 “是挺多的。” 因为走得略急,许含章出了一层薄汗,进屋就解下斗篷,随手搭在藤椅上。 “娘子,你这身打扮可真好看!” 宝珠瞧见了她穿戴的白衫红裙,不由两眼发亮的称赞道。 白衫如雪,朱裙似血。 最冷和最艳的色调搭配在一块儿,偏生又显得如此协调,让人耳目一新。 “是吗?” 许含章取过一本诗集,漫不经心的翻阅着,然后垂下头来,略有些羞涩的一笑,“宝珠,你能帮我去外面买些桂花糕么?折腾了半天,我早就饿了,却不好意思找周伯他们要吃的。” “娘子你既然饿了,干嘛不早说呢?” 宝珠着急的跺了跺脚,飞也似的离开。 她这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还有轻微的风声。 许含章的衣袂、发丝、裙角,都在清风中动人的轻颤着,如不胜娇羞的水莲,又如展翅低飞的蝶翼。 秋日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面庞上,愈发衬得她肌肤美若白玉,质感莹润。 “你可以出来了。” 她合上书页,漫步走到了窗前,含笑说道。 “小娘子,你能看到我?” 片刻后,一个清秀儒雅的男子从书架后转出,面带惊讶的开口。 “你就是周三郎?” 许含章侧头看着他,轻声问道。 眼下已到了午时一刻。 常人总以为深更半夜才会闹鬼,殊不知正午才是最危险的。 此时恰逢阴阳交替,一些邪性的物事便伺机而动,往水泽处、山坳中悄无声息的蔓延,浸出一片透骨的寒意。 很多溺毙或摔死的小童,九cd是在正午时分出去疯跑,然后才出的事。 本就年幼体弱,又选在那个时间段出去,无疑是羊入虎口。 “正是在下。” 周三郎向她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 “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些姬妾,反而跟着我来了?” 许含章百思不得其解。 这周三郎是新死的魂魄,选在午时出没,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她正是深知这点,所以想借机把他引到美妾们所在的小院里,然后设一个局,以便看清她们的人心。 可他为何却到这边来了? “小娘子,你不是想知道穿越是怎么一回事吗?” 周三郎扬眉一笑,“与其问她们,还不如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九章 桔梗 “请讲。” 许含章只诧异了一下,便微笑着开口。 既然正主并没有对他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而且愿意亲身说法,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穿越,其实很好解释的。” 周三郎也不兜圈子,直接从右侧的书架抽出一本风物志,放到了中间的架子上,“打个比方,我就像这本书,原先好端端的呆在此处,却无意中被外力所影响,移到了另一处。” 说着自嘲的一笑,“只不过我的移动范围大了些,居然从一千多年后的现世,穿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大唐。” “原来如此。” 经他这么一说,许含章顿时有拨云见日之感。 “另外,穿越也是我们那儿最流行的一种元素。它常出现在影视剧和小说里,前者类似于你们的戏曲,后者相当于话本子。” 周三郎略有些不自在的挠头,“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纯属虚构的,但还是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废柴被洗脑了,一门心思的认为只要穿越到古代,凭着烧制玻璃和肥皂,捣腾火药和大炮的技术,就能逆袭上位。” 可惜他低估了古人的智慧,也高估了古人的节操。 他造出的肥皂一开始是很畅销的,但没过多久便被人窃取了技术,仿造了大批似模似样的,且价格卖得比他低廉,很快就将他挤垮了。 于是他转行去烧制玻璃,却在第一关就栽了个大跟头。 想要获取最关键的原材料石英砂,就得开矿采凿。 但没有官府的批准,他作为一个地位卑贱的商人之子,是无权私自开矿的。 他只得无奈的放弃,转而去研究火药的配方,却在中途不慎出了差错,险些将屋顶轰穿。更倒霉的是飞出去的瓦砾砸到了几个路人,这些淳朴憨厚的古代土著非但没有一笑泯恩仇,还恶狠狠的讹诈了他一笔,让他肉疼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还试过做香水、唇膏、口红、蛋糕来卖,开头都很顺利,但往往撑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原样照抄了去,然后开发出更多的花样,把我彻底打压下去。【零↑九△小↓說△網】” 周三郎一脸不堪回首的表情,“唉,看来山寨真是我大天朝的优良传统。” 接着仰天长叹,“最后我只能放弃一系列高大上的计划,走上了种田文的不归路。” 他怂恿自己的便宜爹娘买了很多土地,大面积的栽种油菜花,等收割后统一搬到仓库,由家仆在外严加看守。 这次他放聪明了,只让外人负责收割和搬运的粗活。 一涉及到技术层面,就由自家人在仓库里保密操作,将黑黢黢的菜籽翻炒至熟,再用他组装的手动榨油机仔细的加工,然后把成品油卖给各大酒肆。许是口感特别醇厚的缘故,一时间竟是供不应求。 尝到甜头后,他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奔波于广东福建云南各地,虽没能找到辣椒玉米等珍稀物种的踪迹,却带回了苹果、石榴、西瓜、花生的种苗,精心培育后投入市场,立刻引起了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的哄抢。 再然后,他视察了阿娘的小型织作坊,将纬车、织车、轧车的一些部件改动了下,使得它们能又快又好的织出细密精致的布料来,且不会轻易把线弄断。 借此良机,他去西州收了一大堆廉价的棉花回来,亲自去籽抽丝,织出了一大堆后世才有的纯棉布,肤感舒适而吸汗,一经投放,也引起了大家的哄抢。 “当时我得意的不行,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了。” 周三郎神色一黯。 在那之后,益州爆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疫病,他的便宜爹娘没能熬过去,几天后就一命呜呼。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从不注重他们的感受,只顾着自我表现。直到失去后,才晓得追悔莫及。” 为了填补心灵上的空虚,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千娇百媚的姑娘们身上。【零↑九△小↓說△網】 “我带了很多姑娘回来,一面是同情她们的遭遇,一面是存了隐秘的小心思,想cos一下韦小宝。” 可惜他的魅力不咋地,没能征服她们不说,还给周伯留了一堆的烂摊子。 “由此可见,穿越重生都只是套路罢了。再怎么折腾,也不能改变我是个废柴的本质。” 末了周三郎总结道。 “重生?” 许含章讶异的仰起头。 她听他说了很多生僻难懂的词汇,却一直耐着性子没有发问,只在心里默默思考着。 但一遇上‘重生’这个词,她便不能再淡定下去。 子母坟里的那个女鬼正是用这个作饵,在雾瘴里引诱她。 “这也是我们那儿很流行的一种元素。” 周三郎已唱了半天的独角戏,见她肯赏脸搭腔,登时来了精神,热心解释道:“我再给你打个比方好了。有一本书我没有写好,处处都是遗憾和不完美的内容。为了改变这一切,我便重回到了它还是白纸的状态,按自己的心意重新书写。因为有上一次的记忆,所以这回便能避开所有不理想的情节,只往酣畅淋漓上发展,这便是爽文的由来……” “哦。” 许含章隐约有些明白了。 “重生其实是比穿越还要鸡肋的东西。就算我回到幼时,比同龄人早熟聪明了些,但各种课程还是得从头学起。因为内芯是旧版本的,所以就没有他们那么好的记忆力和承载力,很容易赶不上进度,再次成为倒数第一,然后被家长老师轮番批斗,这场面光想想就觉得醉了……” 周三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问,“小娘子你为什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别人都当他是在说胡话,她却十分认真的发问,很有耐心的倾听,让他觉得十分感动。 “我在别的地方听过类似的。” 许含章将应国公府和子母坟的事挑重点说了一遍。 “国公府上的那个,是小白型的玛丽苏穿越女。” 周三郎闻言大笑了几声,“她除了抢黄瓜,便再无别的追求。只想着跳几支舞,吟几句诗就能迷倒所有的古代男人,然后让所有的古代女人都嫉妒死她。” “至于坟墓里那个,应该是重生流里的怨妇型。” 周三郎又大笑了几声,“她可比玛丽苏矫情多了,一边抢黄瓜,还一边拍黄瓜。” 这种女人既爱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的卖弄,又爱冰清玉洁的嫌弃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姿态那叫一个前后矛盾,令人作呕。 “黄瓜?” 许含章愕然的看着他。 自张骞出使西域归来后,黄瓜便伴随着葡萄一道成为了市面上常见的蔬果,并不是什么稀罕物。 难道后世很缺这个,所以才抢得厉害? “这……” 周三郎不敢直视她水波荡漾的眼,于是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这也只是个比方,和茄子,香蕉类似。” “那它们是用来比喻什么的?” 许含章好奇的追问道。 “我,我……” 这叫他怎么说呢? 他虽是有些小猥琐,却没有勇气在她面前说出那般粗鲁恶心的词汇。 因为她的打扮和气质,实在像极了他中二时期最喜欢的桔梗女神1。 一样的乌发雪肤,白衫红裙,一样的清冷高贵,不可亵渎。 但她的相貌,却和桔梗截然不同。 桔梗的美,是忧伤而清丽的,萦绕着淡淡的死亡气息。 她的美却有些难以描述。 实在要说的话,她就像是一树姿态各异的桃花,有的只冒出了个娇羞的花骨朵,如她唇角尚带的稚气天真;有的则半遮半掩的微颤着,如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妩媚;有的正在盛放,如她艳到极致的眉眼;有的在风中打着旋儿,宁愿陷入泥土之中,也不愿被人攀折了去,正如她沉默不语时的高冷。 也不知她过去经历了什么,才会沉淀出如此复杂而丰富的美感。 “黄瓜究竟是用来比喻什么的?” 他自顾自的走了神,许含章却没有,仍保持着锲而不舍的态度。 “哎,你一开始是想让我去找柳儿红儿她们的,对吧?” 周三郎醒过神来,不由讪笑一声,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嗯。” 许含章瞧着他窘迫的神色,很知趣的没有再问下去,接下了他抛出的话题。“她们都回答得很是卖力,让我不知道该选一个才好,所以先笼统的全数应了下来,想趁着待会儿午时三刻,阴气最重时,请个过路的游魂诈一诈她们,然后挑几个表现最好的保下来。”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只要是问心无愧,或是大节无亏的,便能挺过考验;而底气不足,心里发虚的,就会失态和露馅,甚至抖出很多见不得人的阴私来。 “正好你来了,我也就不用劳烦旁人。” 许含章语笑嫣然,眼角微挑,“我已经盘算好了,要是有人被吓破了胆,一刻钟也不愿意在府里待,那就按周伯的原计划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她远远的打发了。” 周伯对众美妾的处置,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大多数村夫猎户都是淳朴善良的,并非是她们想象中那么凶恶残暴,只要老实勤快的跟着他们,就不会过得很差。 “要是真按我许诺的让她们都自由离开,那才是最下等的安排。” 美妾们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性子,一旦流落在外,很快就会坐吃山空,然后再次沦落为男子的玩物,被不同的人挑来转去,直到年老色衰,无所依傍,便只能在尼姑庵里剃度出家,青灯古佛的度过余生。 这还只是运气好的结局。 若是运气差的,可能没过几日就会被男子家的主母随意安个罪名弄死,用一卷破草席裹到乱葬岗上扔了就算完事。 毕竟这世上只有周三郎一个异类。 旁人可不会为了她们的安稳,而拒绝娶正妻过门。 第十章 好人(大修) “小娘子,你的主意是很妙。【零↑九△小↓說△網】” 既能把好的择出来,又能把坏的筛下去,同时还兼顾到了公平公正。 “但还是算了吧。” 周三郎突然话锋一转,“虽然我自认为做了鬼依旧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海棠,可她们八成会被我吓死,再不济也会落个精神失常。” 望着许含章错愕的神情,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坦率的笑道:“其实她们红杏出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们那儿有句老话——要想生活过得去,就得头上带点绿。” 想当年在现世的时候,他还带着怀了高富帅孩子的女友去医院打过胎呢。 他一面忍受蛋疼心碎的折磨,一面无微不至的安慰她,照顾她,结果她出了院就翻脸不认人,再次义无反顾的扑向了高富帅的怀抱,顺便还把他冷嘲热讽了一把。 和那时的境遇一比,眼下这点小风小浪又算得了什么。 “依我说,也用不着试探和考验了,就让她们自个儿选吧。想走,就马上走,盘缠是不会亏了她的,但以后的日子过得是好是歹,都不关我的事;若是自愿留下来的,就托周伯保她后半生平安康健,衣食无忧。”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和平文明的处理方式。【零↑九△小↓說△網】 他当然知道放人出去,极有可能导致她们再次流落风尘。 但如果把人强留下来,结局只怕会更糟。 她们的内心世界并不阳光,多半会觉得旁人是在故意妨碍她们的大好前程,想将她们硬生生的拖成人老珠黄,半老徐娘,然后顺理成章给他守上一辈子的寡。 “这种怨气冲天的守节,我宁愿不要。” 周三郎心有余悸的说,“我早就想如此转告周伯了,可惜我不会托梦,也不会显形,只能傻愣愣的看着他厢房里堆干柴,浇火油,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妖道一个劲儿的刷存在感,差点就被这厮给上了。” 啊呸,是被上了身。 还好一道惊雷及时降下,把那妖道劈了个外焦里嫩,保住了自己死后的‘名节’。 而雷电,好像是用纸符召来的。 周伯今天一大早出门,貌似就是为了酬谢那位画符的高人。 “难不成,你就是那人?” 周三郎倒吸一口凉气。 能看见他的魂魄,还可以镇定如常的和他交谈,丝毫没有惧色的,岂会是普通人? 要不是色令智昏,心神过于荡漾了些,他早就该想到这点的。 “给你。” 许含章微微一笑,当是默认了。 而后在书案前找到了笔墨纸砚,迅速画了一张符给他,“只要你找到周伯后当场把它打开,就能让他看见你。” 有什么想要交待的,就让他亲口去跟老仆说。 她可没有趟浑水的打算,也没有那个自信能让听者都臣服于她。 “多谢小娘子了。” 周三郎将纸符收入袖中,眉开眼笑道。 大概是很少见到异能人士的缘故,他显然对她饶有兴趣,还想跟她继续聊聊。 “慢走,恕不远送。” 但许含章却礼貌而疏离的向他施了一礼,明示他不要再磨蹭下去,赶紧动身。 “哦。” 周三郎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 看来自己还真不受欢迎,这才多大一会儿,就被人下了逐客令。 “你的时间不多了。” 许含章察觉出他的情绪,不由放缓了语气,认真解释道:“还有五个时辰,你的头七就过完了。你既没有强烈的执念,更没有浓重的怨念,在这样的状态下,是最容易被轮回道所牵引的,于混沌中踏上来生的阳间道,和这一世再无瓜葛。” 然后适时的夸了他一句,“你是个好人。” 不狂不躁,不怨不恨。 如此平和大度之人,将来定会有大福份在前路上等着他。 “真没想到,我在古代也能收到好人卡……” 周三郎闻言却更沮丧了。 在他所在的那个地方,女生说你是好人,往往是别有深意的。 譬如你是个好人,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是个好人,但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你是个好人,但我配不上你,不想耽误你。 “听起来,好像很高深莫测的样子?” 许含章怔了一下。 “其实也没那么玄乎,只不过是婉拒的一种方式罢了。” 周三郎挥了挥手,“总之,我先走了,以后要是有缘的话,一定能再见的。” “好。” 待正主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后,许含章来到书架前,将书本大致扫了一眼。 这里的书看着虽多,却都是时下常见的,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 能称得上特别的,只有周三郎留下的一叠手稿。 “娘子,这有什么好看的?” 宝珠恰巧提着糕点进来,见她看得入神,就好奇的跟着瞟了两眼。 只见上面尽是些线条凌乱的杠杠道道,比自家娘子画的符还要难认几分。 “好看,是谈不上,但胜在有创意。” 许含章接过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的往嘴里塞。 她的确是饿了,并不是为了支开宝珠才故意那么说的。 “对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等稍稍填饱了肚子,许含章便将视线从手稿上收回,取过披风,对宝珠说道。 “啊?” 宝珠诧异的看着她,“我们不是要过来帮忙的吗?这么早就走,是不是不太好……” “不会的。” 许含章笑了笑。 她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再往深里干涉,就只会惹人生厌了。 “娘子,这家主人真是那么说的?他难道一点也不记恨这些姨娘吗?” 和满脸怔忪之色的阿蛮夫妻,以及明显神思恍惚的老仆告辞后,二人走在外面的大道上,边走边闲聊着。 “是的。” 许含章含笑应道。 她只拿周三郎的人生观说了说,就让宝珠震惊不已。 “那他的心胸,还真不是一般的宽广……” 宝珠仍觉得不可思议。 都被人骑到头上撒野了,居然还能这般淡然处之? 难不成他真是天竺来的,有那啥慧根或是佛性,所以才如此仁慈? “你真的想多了。” 许含章失笑着摇头,递了块桂花糕给她。 第十一章 想多 但宝珠的运气不错,居然只过了四五天,就被人挑走了。 “这丫头是最勤快不过的,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做,小娘子你可以随意把她当牛马使唤。” 人牙子喜滋滋的接过钱,对许含章说道。 “嗯。” 许含章戴着帷帽,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听得她淡淡的应了一声。 宝珠不由忐忑起来。 这似乎是个孤僻古怪,很难伺候的娘子。 但下一刻,她就改变了这个看法。 因为娘子在路过一家成衣店时,特意挑了三套应季的衣裙和鞋袜给她,并解释说现做已经赶不及了,让她先将就一下。 给她安排的住处,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厢房,比她在上一户人家和好几个丫鬟共挤的小黑屋强上百倍。 而她要做的事情,也非常轻松简单。 只要给娘子做做饭,洗洗衣服,在娘子看书时,放一杯提神的清茶在旁边就行。 更妙的是,娘子是个有话直说的人,从不玩那些指东说西,云里雾里的套路。 能跟着这样的主子,是她的福分。 她一边庆幸着,一边又隐隐不安着,担心娘子哪天得到了新的丫鬟,便会把自己撵出去。 这样的危机感,在早上老仆上门拜访时达到了顶点。 因为他看她的眼神,明显就是在嫌弃和挑剔。 她不禁有些着慌——他会不会为了表示谢意,而特意给娘子送些机灵聪明的婢仆过来? 然后,这儿就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还好对方只是送了银钱布匹,并没有送人来。 这让她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但后来和粗中有细,有勇有谋的阿蛮一比,她顿时羞惭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要是有阿蛮这么厉害,娘子想必会省心很多,用不着事事操劳。【零↑九△小↓說△網】 “你真的想多了。” 许含章闻言抿嘴一笑,“我一不纳小妾,二不玩争宠,要阿蛮那样的人精来伺候我,纯属浪费。” “娘子,你是个女子,当然不能纳妾了……” 宝珠听到前半句,就涨红了脸。 “我当然说着玩的。不过,你也真的不必过于自卑。” 许含章看着她,说道:“不要忘了,你爹娘给你的名字,是宝珠。” 农村里的人爱给孩子取‘狗娃’,‘二牛’之类的贱名,寓意为好养活。 但宝珠的爹娘剑走偏锋,选了个矜贵的词,显然是视她如珠如宝,不舍得用粗俗的贱名来称呼她。 “他们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不想看到你垂头丧气,自怨自艾的模样。” 许含章看了眼蔚蓝的天空,语气平静的说,“我的爹娘也不在了,但我相信冥冥之中,他们还和我有着某种切不断的牵绊。” 所以她才会如此努力的活着,完全没有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她不哭,不闹,不小气,不挑食,改掉了过去所有的坏毛病。 她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别人,不图回报。 她独立自主,从没有向人服软和求救的习惯,更没有想过要凭着这副好皮囊傍上某个有钱有势的男子,好求得怜惜庇护。 “我相信,他们见了如今的我,会感到很欣慰的。” 许含章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娘子……” 宝珠愣愣的唤了一声。 她只知娘子是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随便上市场里一逛,就把她买了回来。 却不知娘子也和她一样,经历过双亲逝去的悲恸。 自己丧父丧母后,是靠给人为奴为婢维持生计,虽受气挨打是常事,但至少不用担惊受怕。 可娘子就惨了,生得如此美貌,却成天和面目狰狞的恶鬼打交道。 “不惨。” 许含章认真的说道:“鬼没什么好怕的。真正可怕的,是人。人一旦动了邪念,那真是连鬼都要吓得瑟瑟发抖,跪地不起的。” “啊?” 宝珠好不容易回过神,又被这番话唬得愣住了。 “你不用去思考这些。” 许含章掏出绢帕,擦了擦沾上糕点渣的手指,“有这功夫,还不如琢磨一下待会儿该给我做什么吃的。” 宝珠的厨艺不错,虽比不得凌准妹子的花样多,却别有一番乡土风味。 凌准。 直到现在,许含章才想起了他。 来益州的路上,自己只顾着跋山涉水,根本无暇去想别的。 等安定下来后又碰到周府那桩怪事,更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是和三两好友上酒肆闲坐,还是在家中陪妹子晒药? 抑或是趁着秋高气爽,登高望远? 等等。 他好像没有这种闲情逸致,骨子里就是个特别呆板无趣的人。 不过,这也说不准。 万一他有了心仪的小娘子,性子就会跟着改变呢? 毕竟少男情怀,总是诗。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带着那个她,去赏花赏庙赏雪,看星星看月亮看太阳。 然而,话说回来,自己曾和他一起在清凉山那边看太阳升起。 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里,许含章的脸就有些微微的发烫。 “我才是真的想多了。” 片刻后,她错愕的清醒过来,同时在心底暗笑自己的失态。 “娘子,你快看!” 打断她思绪的,是宝珠的惊呼。 许含章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堆人堵在前方的路口上,似是在围观什么。 许含章历来是不喜凑热闹的,宝珠却起了几分好奇心,在得到允许后,便小跑着上前,准备一探究竟。 从人群里奋力挤进去,她瞧见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正半坐在地,怀里搂着个面容憔悴的瘦弱女子。 “我苦命的儿啊,那天杀的老虔婆,竟敢如此算计你!我当初也是昏了头,把你许给了那种人家…” 女子沉默不语,老妇则时不时痛心疾首的骂上几句。 从她的只言片语,以及路人的窃窃私语中,宝珠得知这两人是亲母女,在女儿 九岁那年,这家人的长子拿不出足够的聘礼娶妻,在唉声叹气的时候恰巧被媒婆听着了,便出主意说三十里外的村子有户姓宋的人家,想给膝下的独子找个童养媳,若许家把女儿嫁过去,就能得一笔丰厚的彩礼,用来做长子的聘金也绰绰有余。 一家子人都动了心,长子尤其激动兴奋得厉害,恨不得马上把妹妹推出去。 老妇却迟迟没有同意,而是四处托人打听宋家的状况。 在自己的印象里,热衷于娶童养媳的大都是极度缺少劳动力的家庭,所以才想买个年幼的小姑娘回去,白天当牛马使,晚上一熄灯,就拿来泄欲。 但打听来的结果却让人十分意外——宋父在县里的私塾里教书,人品学问都是没得说的;宋母是县城里一个富商的妾室所生的庶女,说话轻言细语,性子温和;他们的儿子宋岩长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待人接物都温文尔雅,无可挑剔。 这样好的人家,怎会想着要找童养媳? 老妇仍是满心疑虑,家里的其他成员却喜上眉梢。 她一个人,怎捱得过众人的言语攻势,只得认命的点了头。 她本以为,女儿嫁过去后,日子会过得很好。 谁知却恰恰相反。 女儿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天还没亮就要打架起床做饭、打扫院子、喂猪喂鸡,再给宋家人轮流端洗脸水,伺候洗漱,除了家务活,地里的农活也全包了,锄地挑粪,种菜除草都是女儿在做,晚上为了节省灯油,还要借着月光绣鞋垫和编菜篮,等赶集时拿去卖钱。 女儿将宋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夫君可以安心的读书,考取功名。 村子里很多人都说这个童养媳太傻了,说宋家是把她骗来做牛做马的,可当事人完全没把这些告诫放在心上,甚至√闻讯而来的母亲发了火,骂她多管闲事,叫她不要再来了。 要知道宋父是没帮着做多少农活,但人家是斯斯文文的教书人,哪能随意下地呢;而宋母是个好婆婆,比自己的亲娘还要温柔和蔼,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不能帮些分担家务;至于夫君这般温文儒雅的少年郎,更是方圆百里都找不出第二个。 况且自己还年轻,有的是体力和精力,并不觉得每天有多累。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当初那花苞似的小女孩儿熬成了粗手粗脚,皮肤黝黑的少女;宋母却依然皮肤白皙,保养得宜,与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狗*日的宋家小儿,在长安城里混了六七年,没考出一个像样的功名来,倒是学会了始乱终弃这种把戏……” 数月前,宋岩寄回一封家书,说在长安城的西面买下了一座宅子,布置得极其雅致舒服,又请了一帮丫鬟和仆妇,要接全家人去享福。 宋母说以后多半是不会回来了,就做主 卖掉了老宅,处理了好些笨重的家具,然后轻装上路。 第十二章 故地 “大婶,你别哭了,赶紧给这位娘子找个大夫看看。” “她脸色都差成这样了,哪能在凉地上躺着。” “你们的家住哪儿,我去车马行雇辆车,好送你们回去。” 见老妇哭得撕心裂肺,不似在做戏,围观的人不由动了恻隐之心,纷纷出谋划策道。 “我的儿啊,已经没有家了……” 老妇抹着眼泪说,“她的大哥,娶了媳妇就忘了爹娘,满心满眼都只有他那个小家庭,咋可能会待见这个吃闲饭的妹子?” 她之前已经带着女儿回去过了。 “不是去长安享福了吗,怎么还往咱们这个穷山沟来?” 儿媳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这就是那个要做官夫人的姑姑?我看不太像啊。” 孩子们则天真的笑着。 “阿娘,家里就这么几间卧房,哪有多余的地儿给她住啊?” 她的长子皱着眉头,满脸不悦道。 “快滚!你这个白眼狼,只知对夫家巴心巴肝,对娘家却狼心狗肺的孽障!多看你一眼,我就得少活十年!滚!” 她的丈夫拿着拐棍,劈头盖脸的打在女儿的身上。 “我倒有个主意,阿妹虽黑了些,丑了些,但收拾打扮一下,还是有鳏夫能看上她的。” 儿媳突然变了脸,笑容可掬的说。 “大郎媳妇,你什么意思?” 这是才脱离了火坑,又要把她女儿推入虎口的节奏吗? “阿娘,你凶什么凶啊?阿妹嫁过去这么多年,都没生出一儿半女来,宋家没在头几年把她给休了,白养着她这么多日子,就已经够对得起她了。” 儿媳笑吟吟道,“依我说,只有儿女双全的老鳏夫才不会嫌弃她长得丑,也不会介意她下不了蛋,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够了!这个家容不下她,那我带她走,还不成吗?” 老妇气极,拽着女儿就摔门而去。 她身上的钱不多,只付了客栈两天的房钱,吃了几顿馒头和稀粥就用光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她前脚刚被客栈赶出来,后脚女儿就生了病,精气神越来越差,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直把她吓得六神无主,也顾不得自尊和颜面了,便在大路上哭嚎和求救。 看着她苍老衰弱的模样,宝珠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心中顿时一软,快步跑回许含章身边,大致说了下事情的原委。 “你想怎么做?” 许含章侧头盯着宝珠。 “我……” 宝珠深吸一口气,“我想救救她们。” “带我去看看。” 许含章沉吟片刻,将兜帽拉得更紧了些,跟着宝珠往人群中走去。 “诸君的好意,我心领了。” 老妇拒绝了旁人施舍的通宝和碎银,掩面道:“这只能治得好她的病,却救不了她的命。我会自行想法子回去,尽量把她安置好,再开导她几天,看她能不能忘了那缺德的宋家人。”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众人感慨着,三三两两的散去了,留下来的一些见老妇始终不改初衷,也只能叹息着离开。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许含章默念着这句越品越有深意的话,停在了老妇的身前,声音清冷的开口,“这位婶子,我能救你女儿的命。” “小娘子,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老妇连头都懒得抬,恹恹的说道。 “宝珠,你先去……” 许含章也懒得多做解释,而是压低声音,对宝珠说了一句话。 “哦。” 宝珠会意的转过身,往附近一家食肆走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个食盒回来,在老妇面前打开。 饭菜的香味立时飘散开来。 “咕咕。” 老妇仍没有抬头,但肚子却不争气的响了起来。 “婶子,您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照顾她。” 许含章神色平静的说。 “你这小娘子……” 老妇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忽地伸出右手,将食盒端了过去。 许是饿得狠了,她的吃相很不雅观,似饿虎扑羊,又似风卷残云,不少米粒和油渍沾在了她的下巴和衣襟上,她也浑不在意。 “我吃饱了。” 少顷,老妇拿袖子擦了擦嘴,抬头对许含章说道:“你可以放心的走了。” “不急。” 许含章慢慢俯下身来,盯着那名眼神空洞,木然无神的女子,“要走,也得先把她带回来。再拖下去,她的一魂七魄就归不了位,只能等死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老妇面露愠怒之色。 她的女儿只是病得厉害了些,怎么被这小娘子一说,却像是中了邪? “婶子,我没有胡说,也没有骗你的必要。” 许含章索性用上了激将法,冷冷道:“况且你们母女俩潦倒成这样,根本没有半点能让人骗的价值。无论是财,还是色,你们统统都没有。我若真是骗子,那定会离你们远远的,不触这个霉头。” “娘子……” 宝珠早看出老妇是个自尊心强的人,生怕她会被这番话激得拂袖而去。 “你说得对。” 但老妇没有发火,而是颓然的耷拉着眉眼,拱了拱手,“还请小娘子救救我的女儿。” 她也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把死马当成活马医。 “那就跟我来。” 许含章示意宝珠上去帮忙把女子扶起来,“我住在前面那所青瓦白墙的小宅子里,很快就能到的。” 踏进宅子后,老妇悬着的那颗心慢慢放了下来。 这里处处都布置得干净雅致,没有一丝腻歪的脂粉气,却隐隐透着清淡的书墨香,使得她十分安心。 “把她放上去。” 来到一间背光的厢房,许含章让老妇和宝珠把女子抬到小床上,然后剪下了女子的一小撮头发,取来母女俩的中指血,将发丝仔仔细细的涂抹了一遍。 接着找来七支白色的蜡烛,在案几上一字排开,拿火石点燃了,顺便拉下窗帘,锁死了屋门。 “婶子,拿着它。” 许含章分了一半浸血的头发给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要有它在,我们就能找到你女儿的魂魄。” 门窗紧闭的屋内忽然刮起了一阵微风。 老妇怔怔的握着头发,眼神渐渐变得涣散,接着就头一歪,整个人软软的倒在了案几旁。 “法术生效了。” 不等宝珠发问,许含章就主动解释了,然后郑重其事的说,“待会儿蜡烛要是燃完了,记得提前叫醒我们。” “娘子,是不是蜡烛燃完了,你们就不能回来了?” 宝珠紧张的不得了。 “不是。” 许含章轻描淡写道,“蜡烛燃完了,也照样能回来。之所以让你叫醒我们,是不想耽搁太久,误了下午的茶点。” “……” 宝珠哑口无言。 “走了。” 许含章靠在墙边,双眼微闭,熟练的抽出了部分灵识,追随老妇而去。 只要跟着老妇,凭母女间血脉发肤的牵引,就可以立刻寻到女子散落的魂魄。 “小娘子,这是?” 片刻后,老妇站在巍峨高大的城墙下,愣愣道。 “这是,长安……” 许含章也愣了一下。 真是见鬼了,她俩的灵识怎会被牵引到长安来? 按理说女子的魂魄应该就散在益州一带,不该来长安一日游的才对。 “婶子,你之前是否说过,宋家的那个儿子,一直在长安厮混,不曾归家?” 许含章瞬间就理清了头绪。 “是啊,那狗*日的宋家龟*儿子,一直窝在这里,不肯露头……” 老妇恨恨的啐了一口。 “那就能说得通了。” 许含章已经想到了话本里常见的剧情——惨遭负心汉背叛的弱女子,于某日芳魂尽散,却仍不忘来到负心汉的窗外,痴痴的凝望着他那熟悉的眉眼,心碎成一片一片,垂首敛眉,哀哀叹道:妾慕君时,君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妾离君时,君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这个贱丫头,没了男人就活不成了是吗?” 老妇得知女儿的魂魄竟是系在了宋岩身上,登时怒火攻心,“平白害老娘担心了那么久,结果是想男人给想得丢了魂?我日!我草!” 她一扫先前的萎靡衰弱,变得格外的中气十足。 “婶子,你别激动,赶紧静下心来,感应下她的具体位置。” 许含章忙劝道。 “好!等把人找到了,我定要拆了她一身的贱骨头!” 老妇强压下心底的怒意,用心感受着女儿的气息。 不过是一弹指的工夫,高大的城墙便如青烟般散去。 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广的宅院,内有石桥流水,假山花园,亭台楼阁穿插其间。 “给郎君打点热水过来。” 一个粉衫婢女推开屋门,对外面的婆子吩咐道。 “这都第几回了?再怎么上瘾,也得有个度啊。” 婆子小声嘟囔着,自炉子上提起水壶。 “爷,我帮您擦。” 屋门再度关上,粉衫婢女轻挽袖口,用洁白的玉手柔柔的拧着盆里的毛巾,然后按在了宋岩的小腹下方,不轻不重的擦拭着。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不经意的低下头,露出一小截带着吻痕的颈项。 宋岩见状,一下就想起了不久前的双飞之趣,顿时又有了兴致。 粉衫婢女察觉了他身体的变化,便柔情似水的盯着他,嗔怪的开口:“爷,这事儿如果太频繁了,是会伤身的。” 另一个紫衫婢女顺势接过话头,“女子顶多损点元气,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子却易失精和消瘦呢。爷,您不久之后就要成亲了,现在正是该养精蓄锐的时候……” 说到“养精”俩字的时候,她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似是觉得自己把这正经的词儿给用歪了。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宋岩没有注意到她的羞涩,而是将重心放在了‘成亲’二字上。 是啊。 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迎娶国子监张司业的女儿过门了。 两月前,他在曲江边游玩,无意中救下了坠河受伤的她,与之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 她喜他才华横溢,英俊儒雅;他慕她青春少艾,家世显赫。 真可谓是郎有情,妾有意。 某个醉酒的夜里,他情不自禁对她诉说了衷肠。 她娇羞的推开他,却因力气太小,反而不慎跌入了他的怀里。 于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第十三章 重游 宋岩当然很乐意对她负责。 他混迹长安多年,附庸风雅的行径学了不少,春日踏马赏花,夏至泛舟攀荷,秋末枫叶题诗,冬来雪水煎茶,过得风流自在,快活无比,顺带结交了很多志趣相投的人,隔几天就和他们去平康坊一趟。 和那里风情各异的名妓们一比,家里的糟糠余氏就像是地上的草鸡,又土气又聒噪。 但他那会儿还没有休妻的念头。 因为名妓终究是件下等玩意儿,登不了大雅之堂。 他虽痴迷美色,却没有被缠人的柔情蜜语蛊惑,干出一掷千金,赎身纳娶的蠢事来。 只有张娘子这样的出身,才能让他毫不犹豫的做出这种决定。 要知道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着常人所不及的大智慧,绝非是池中之物,只要有了张司业这样得力的岳家提携一把,那赐宴殿前,簪花游街,便是迟早的事儿。 一想到那样的好日子,宋岩就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急急的写了封家书回去。 两个月后,他收到了阿娘的回信。 “阿娘安排得真周到!” 看完信后,宋岩登时欣喜若狂。 原先担心在老家提出休妻,会被余氏的娘家人揪着不依不饶的大闹,所以他打算把人弄到都城来,看这蠢妇到时候能找谁撑腰。 但阿娘在信上说,根本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她当初在结亲时,给余家的长子塞了一大笔钱,和他签订的是买卖婢仆的文书。 余家的其他人都不识字,只要唯一能认字的长子说那是聘娶童养媳的婚书,就毫无破绽了。 反正这人也不可能自打脸,大大咧咧的说他为了钱,就干出把妹子坑成贱籍的缺德事。 他只会守口如瓶,心照不宣。 “要发卖一个婢女,那可比休妻容易得多。” 宋岩烧掉信笺,舒了一口气,将此事全权交与阿娘处理,自己则带着管事家仆,悉心准备结亲的一应事宜,直到今晚才稍稍闲了下来,记起已旷了好些日子,忙找来两个通房丫头,胡天胡地的发泄了一番。 待她们娇声告退后,宋岩隐隐感到有些乏味。 这些丫头虽对自己百依百顺,什么花样都能配合着玩一下,却未免太过容易上手,比不得张娘子带给他的征服感。 “夫君,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宋岩正回忆着和张娘子干柴烈火的那一晚,帐外就传来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女声,险些将他吓得不举。 说话的,是余氏。 “你怎么进来的?” 宋岩怒不可遏的坐起,一把掀开帐子。 这个蠢妇,本事倒是不小!竟能摆脱阿娘的监视,只身逃到长安,并找到他的住处,偷偷摸摸的混了进来。 “我也不知道……” 余氏被他吼得往墙角缩了缩,怯懦的答道。 “什么,你说你也不知道?” 宋岩闻言冷笑起来,“余二丫,你少给我装疯卖傻了。” “我没有……” 余氏委委屈屈的低下了头。 这些日子,她都过得浑浑噩噩的。 好像前一刻还满心欢喜的奔赴长安,和夫君团聚;后一刻就在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床上赤条条的醒来,身上还压了个眼神淫邪的老头儿。 她惊骇不已,待再回过神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阿娘的脸。 阿娘在哭什么? 还有兄长和嫂嫂,怎么也跟着出现了? 爹为什么在打她? 公公婆婆究竟去哪儿了,为何不快点来护着她? 她越想越觉得困惑。 而后周遭的一切如被浆糊泡过,渐渐模糊不清。 等视线再度明晰后,她惊愕的发现自己竟来到了长安城,身体则不听她的使唤,就像是一只木偶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穿过重重小院和围墙,停在了一个小姐的闺房外。 “五娘子,你还是吃点东西吧,这样孩子才能长得壮实些。【零↑九△小↓說△網】” 穿金戴银的仆妇搅着玉碗里的燕窝,苦口婆心的劝道。 “冯大娘,我得少吃点,生出来的才不会像足月儿。” 张娘子蹙眉,将燕窝推开。 “像又怎么了?宋岩那傻穷酸就算看出了端倪,也只会识趣的装作不知,断不敢闹出来。” 冯大娘轻蔑的撇嘴,“以后娘子再给他生一个亲儿子,不就能补偿他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明面上还是尽量做得好看些,毕竟狗急了还能跳墙呢。” 张娘子妩媚的笑着,说出的话却无比刻薄。 “爷,您不久之后就要成亲了,现在正是该养精蓄锐的时候……” 不多时,小姐的闺房迅速消失,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尽管从未踏足过此地,她却下意识的感觉到,这就是宋岩的住处。 她来到了他的卧房外,亲耳听见一个女子说他马上就要成亲了。 不,他怎能和别人成亲? 她又慌又气,却不敢直接质问他,只得犹豫了半晌,等婢女们都退下了才悄悄溜进去,旁敲侧击的打探了一句。 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 “你既然不愿意老实交代,那我也不勉强。” 宋岩不想和她多费口舌,索性撕破脸,无情的说道:“我马上就要娶一个书香世家的小娘子过门了,你若是知趣,就早点滚蛋,别留在这儿碍事。” “夫君,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余氏一惊。 “你过门多年,连个蛋都没下出来。按七出之条里的无子,我立马就能赶你出去,让你滚回乡旮旯里挑大粪。” 宋岩嗤笑着看她。 她一向是个软绵无能的性子,想必经此一吓,就会乖乖的应了他。 然后他顺势拨给她几两银子,就能把她打发走了。 “我身体健康得很,能够生养。只是我们夫妻俩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所以没有怀上……只要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可以,给你生个孩子……” 余氏却红着脸,说出了令他大倒胃口的话。 青春少女俏脸绯红的样子很美,可农妇模样的她一脸红,就像是块烧红了的黑炭。 “余二丫,你以为我还有和你同房的兴趣?你好好照照镜子吧,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连灶房里烧火的大娘都比你显年轻!” 宋岩只觉一阵恶心,忙不迭的推拒掉。 “夫君,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余氏愣了愣,随后抽泣着,诉说起自己多年的苦楚和艰辛来,“九岁那年我就嫁到了宋家,这些年我孝敬公婆,操持家业,田地里的活儿也是我一个人干……” “你本就是我阿娘买回来的粗使丫鬟,做这些,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宋岩不耐烦的扭过头,把当年的交易抖了出来。 “什么?” 余氏一下就懵了,旋即是愤怒。 想到多年来在宋家的辛苦操持都变得一文不值,再想到被兄长出卖却不自知的凄惨处境,然后想到宋岩将和新人双宿双飞的情形,她不禁恶向胆边生,“我虽没读过书,可也晓得长安城里有个登闻鼓,只要举起鼓槌击下去,我的冤屈就可以上达天听!你要真这样对我,我就和你拼了!就算告不倒你,也要让你声名狼藉,看还有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你这种骗婚的负心汉!” “你,你……” 宋岩气得直发抖,随手捞起一个茶杯,就往她头上砸去。 ‘哗啦’一声,杯子碎成数片,惊动了守夜的丫鬟。 “爷,您没事吧?” 丫鬟从外面跑进来,柔声问道。 “我没事……” 宋岩的脸色变得惨白。 就这一转眼的工夫,余氏就不见了。 难道自己方才是在发梦,但哪有这么真实的梦境? 宋岩掐着掌心,勉强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这一冷静,就发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 比如,就算她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躲过丫鬟小厮的视线,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 再比如,自己和她吵架,外面的人都听不到。 但一摔破杯子,就有人听到了。 这也太诡异了点。 等等。 难道自己见到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魂? 他登时不寒而栗。 “啪!” 坊道上响起了一声清脆的耳光。 “你这贱骨头,就为了个破男人,把自己的命都快断送掉了!” 老妇揪着余氏的头发,照着她的脸就是一下。 “阿娘,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余氏捂着脸,不明所以的问。 “你还有脸问我?” 老妇还想再打,却被许含章拦了下来。 “这位娘子,此事说来话长。” 许含章定定的看着余氏,“所以,我们还是回去说吧。” 她的眼眸深深,看上去平静无波,却有一道漩涡在悄悄的涌动,将余氏卷了进去。 “这是哪儿啊?” 余氏睁开眼,看到自己睡在一张软榻上,身边除了阿娘,就是一个陌生的小丫头。 “这是许娘子的家。” 老妇强忍住痛殴她的冲动,咬牙答道。 “许娘子?” 余氏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就是把你叫回来的那个人!” 老妇解释道。 “娘子,快醒醒!她们都回来了……” 见余氏和老妇都醒了,宝珠松了一口气,随即转头看向许含章,却发现她仍昏睡不醒,一动也不动,不由慌了神,伸手摇晃着她的肩,大声喊道。 “升平坊?” 许含章原本是要随母女俩一起归去的,却在发现坊道两边的格局有些似曾相识后,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凌准家所在的坊区吗? 第十四章 点破 夜已深。 月色微凉,树影摇曳。 许含章停在了凌氏医馆的大门外,伫立良久,却没有进去。 倒不是近乡情怯,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没想到随随便便帮路人一个忙,都能帮到他所住的坊区来。 这是不是说明,和他的缘分还挺深的? 许含章抬头望着门上的匾额,微微一笑。 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在解决了所有的麻烦后,一定会回来找他叙旧,顺便蹭些不要钱的伤药。 如果。 能活下来的话。 一定。 会回来。 她笑意渐收,眉宇间带了郑重的神色,在心底默默说道。 室内的烛光黯淡了下来。 “娘子,你快回来啊!” 宝珠一手护着即将燃完的蜡烛,一手仍掰着许含章的肩膀死命摇晃。 “许娘子还没醒吗?” 老妇也撇下了余氏,过来拽着许含章的胳膊,前后左右的甩动。 “轻点,骨头都要散架了。” 许含章的灵识刚回到身体,就被这两股力道给颠了个七荤八素,连忙出声告饶。 “娘子,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宝珠呆了呆,随后带着哭腔道。 “别哭了,快去熬一锅白粥给她。” 许含章指了指那边仍有些迷糊的余氏,“她身体尚虚,还是先喝些粥垫一垫,不要太急着进补为好。” “哦。” 宝珠隐约领会到这是让自己回避的意思,便没有再拉着许含章问长问短,而是顺从的退了出去,一头钻进灶房。 “婶子,你女儿是昨夜就有些不好了吧?” 许含章走到窗前,将窗纱撩开。 秋日的天空是清澈碧蓝的,阳光也干净得紧,没有染上一粒尘埃,明亮而轻盈的洒了下来,照得她缺少血色的面庞上多了份生气。 “许娘子,为何有此一说?” 老妇不解的问。 “你女儿所丢失的那部分魂魄,不正是在长安的深夜里徘徊,不肯归来么?” 许含章侧头看了眼余氏,“她应该是昨夜就离了魂,只是在沉睡中不易被人发现而已。” “不争气的东西,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一门心思的想男人!你到底是有多贱啊?” 老妇闻言,立刻恶狠狠的瞪着余氏骂。 她恨透了宋家的人,巴不得将他们抽筋扒皮,火烧油煎。 偏生女儿却冥顽不灵,都被人卖了还一脸情深无悔的倒贴相,差点把小命都搭了进去,这怎能让她不恼? “阿娘,你说话太难听了。” 余氏弱弱的回应着。 “谁让我是个农妇呢,比不得你那高贵有涵养的婆婆。” 老妇讥讽的说。 “她已经不是我的婆婆了。” 余氏的情绪骤然低落下来,“因为,我只是他家的一个丫鬟。”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把宋岩的那段话复述了一遍,但念及伤心处,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兄怎能这样对我呢?” 她呜呜咽咽的说,“我自认从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可他,他……”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老妇顿时忘了先前对女儿的怨怼,拍桌怒道:“还有那狗*日的宋岩,我非得去长安告倒他,让他还你个公道不可!” “阿娘,我也要去长安。” 余氏的双眼顿时焕发出神采,让其余二人以为她终于有了血性。 谁知她下一句却是:“我要去告诉他,那张娘子怀的不是他的种!” 他知道了真相定会勃然大怒,两三下就退掉婚事,继而回心转意,跟她和好如初,还会给她一个正妻的名分。 方才在宅子里,她就想告诉他的。 谁知一时气极,口不择言的放出了威胁他的狠话,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本来有补救的机会,半路却杀出个陌生的小娘子搅了她的好事,把她拽到了坊道上,挨了阿娘的耳光不说,而后人更是莫名其妙的移到了这个阴森的小黑屋里,再也见不到她心心念念的夫君。 想到这里,她不由怨恨的看着许含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啪!” 老妇一个箭步上前,再次毫不含糊的扇了余氏一耳光,转头对许含章道:“她估计是得了失心疯,只要打上几顿就好了。”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她的心肝五脏其实都痛得在抽搐了,但面上仍是强自镇定,“现在她的命救回来了,我得赶紧带她回去,免得家里的人担心。” 有了长子图财卖亲的把柄,她定能镇压住自私霸道的儿媳,让女儿在家中舒心的住下,不用受这两口子的白眼。 而老头子那边虽是嘴上不饶人,但心里恐怕早就软了,此刻正牵挂着她们母女的安危,整个人也急得团团转呢。 “这样也好。” 许含章点点头,从钱袋里掏出块碎银,递了过去,“你们还是雇车回去吧,比走路要快得多。” “这怎么行啊?” 老妇慌忙摆手。 哪有在救命恩人这儿白吃白拿的道理? “没什么不行的。” 许含章笑着道,“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那改天还我就成。” 然后看了眼余氏,“就算你身子骨强壮,但她,却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好吧……” 老妇无奈的垂下了头。 “不,我不回去,我要去长安找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骗了!” 余氏猛地坐起,厉声道。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误解?” 许含章不待老妇发火,就缓步走到余氏的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他可不像你,满脑子装的都是豆腐渣。” 宋岩好歹是风月场里打过滚的人,怎会辨不出张娘子已非完璧之身? 辨得出,却不点破,只能说明他并不介意这个。 况且他未必不知道张娘子和旁人珠胎暗结的事。 因为女子在怀孕的头两个月,害喜的反应是最明显的。 即使没有呕吐反胃的迹象,那神色倦怠,食欲不振的状态也是掩不住的。 “据我猜测,他之所以隐忍不发,完全是舍不得张娘子的家世背景。换句话说,张娘子若是洁身自好,那也轮不到他来接手了。” 许含章看着余氏,认真说道,“至于头一胎不是他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 能和张娘子暗度陈仓的人,断不会是什么平庸之辈。 宋岩帮那人把孩子养大,以后说不定还能从中捞到好处。 即使捞不到,那也无所谓。 反正张娘子以后还会再生的。 第二胎,第三胎,第四胎,总有一个是他的亲骨肉。 再不济,他还可以纳清白貌美的小妾进来,让她们为自己延续香火。 只要张娘子心里有鬼,就不会拈酸吃醋,阻止他左拥右抱的大业。 这样一来,得力的岳家有了,贤惠大度的妻子有了,如花似玉的小妾们也有了。 还有男人最渴望的名利,也会慢慢有的。 “你说,这样的好日子,他为什么拒绝呢?” 就算余氏不管不顾的揭破了张娘子的丑事,也只会在他那儿落个攀诬的丑名,并不能动摇他娶妻的决心。 许含章本不想泼她冷水,但见她这般执迷不悟,只能撕开丑陋的伤疤,让她看清血淋淋的事实。 “他的心里若是记挂着你,那可能会为你犹豫挣扎一二。只可惜,他压根就没把你当回事。” “他如果真的在乎你,那一开始就会和张娘子保持距离。或是在更早以前,他就会带你一道去长安,而不是把你扔在家中,多年来不闻不问。即使有千般苦衷不能把你带上,那至少该抽空回来看看你。” 但这些,他都没有做。 “不要再说了!” 余氏捂着耳朵,声嘶力竭的吼道。 “你以为我乐意啊?” 许含章斜斜的瞥了她一眼,“要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我早把你赶出去了,才不会跟你说这么多废话。” “你……” 余氏为之一噎。 许含章不再搭腔,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下老妇。 “二丫,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娘,就听我一句劝。” 老妇立即皱着眉坐到床边,接过了开导的苦差事,“你也别想着那个姓宋的负心汉了。天底下的男人多得很,犯不着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以后你找个老实靠谱的嫁了便是,再生一堆大胖儿子,有滋有味的过你的小日子……” “娘,我不要嫁人!” 余氏坚决的摇头。 “不嫁,难道是想给宋家挣一座贞节牌坊?呸,你又不是他媳妇儿,吃饱了撑着才给他守活寡。” 老妇拿出了往日的威严,板起脸道:“老娘又没逼你明天就嫁!只是先给你提个醒,让你心里有个成算,免得成天摆着一张棺材脸恶心人!你得往前看,别成天怨天怨地的!从今天起,你就当他已经死翘翘了,坟头上的青草都三尺高了!他过他的奈何桥,你走你的阳关道,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去,用不着再哼哼唧唧的牵挂惦记!” “……” 余氏被这一连串的轰炸给唬得有些懵了。 “说得好!” 许含章则情不自禁的拍了下掌。 只要老妇能一直这样强硬下去,余氏即使是脑子犯浑,也不会走上弯路了。 有亲娘护着,真好。 许含章的眼底忽然泛起了一丝水意。 第十五章 飘雪 秋去,冬来。【零↑九△小↓說△網】 许含章拥着暖炉,懒洋洋的靠在大迎枕上,听宝珠说着琐碎有趣的杂事。 “孙家的新媳妇可真泼辣,能提着菜刀撵丈夫十几条街都不带大喘气的。其实她丈夫也没犯什么事儿,不过是多看了路过的美少妇几眼,结果就,哈哈哈……” “唐家的小郎君太贪玩了,逮着机会就往河边跑,一不小心掉了进去,等捞起来时,嘴唇都冻得青紫了。虽没有性命之忧,屁股却被他爹娘打开了花,好几天都只能趴着睡。” “周家的老伯送了五十斤银霜炭来,说这个烤着不会有烟尘,呛不到人。” “余娘子似是终于想开了,不再提宋家的事,开始老老实实地做咸菜了。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她的阿娘又送了只老母鸡来,让咱们小火慢炖着吃。” “叶家的酬金我存到了钱庄里,还剩了点儿就给了银楼,让他们打一支梅花金钗,好给娘子戴。” 因着天越来越冷,许含章并没有积极的寻找生意,而是整日窝在家中取暖,到了晚上才会抽出灵识四处走走,看有没有邪祟作乱。 但她这几个月来,只碰上了一两例。许是它们也怕冷,不愿意出来转悠了。 益州的冬天,实在是太难捱了。 即便有阳光普照,也驱散不了那股湿冷刺骨,直往四肢百骸里钻的寒意。 饶是她裹成一个圆滚滚的棉球,也没有什么用。 而长安的冬日就截然不同。 虽说寒风料峭,雪花飘飘,但只要穿得暖和点儿,就能扛过去。 想到这里,许含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往益州这边来,是想着要躲避崔异,顺道来老者的家乡看看。 谁知老者的家乡早已被数年前的洪水淹没,变为了一片水草丰茂的湖泊。 这就是,沧海桑田的力量吗? 当时她站在湖边,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直到宝珠兴奋的招了个船夫过来,问她要不要泛舟游湖,她才回过神来,怅然的一笑。 “不用了,我们走吧。” 许含章决定换个地方,换种心情。 于是她来到了益州最大的书屋,将老者的传记全数买下,带回去仔细品读。 岂料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 这哪是传记,竟连野史都不如,分明就是满脑子意淫的产物。 譬如老者的父亲是某员外府上的小厮,长得俊秀鲜嫩,惹人怜爱,把府上做客的一位画师‘伺候’得很舒服。 临走前,画师为了感谢他的‘伺候’,就赠了他一幅仙女图。 一入夜,仙女便从画中出来,和他行不可描述之事,然后诞下了老者。 某一天,这仙女儿的容貌让员外窥见了,顿时起了垂涎之心。 不过员外和别的恶霸不同,没有直接强抢,而是和老者的父亲商量了一下,说只要你把媳妇儿让给我睡,我就给你一大笔钱,你拿去另娶个媳妇睡,再买些田地,盖一座大房子,也就算是有些家业了。怎么样,老爷我不亏待你吧? 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就会啐员外一脸。 可老者的父亲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而仙女也没有反抗,居然就乖乖的给员外又生了个儿子,也就是老者未来的徒弟,另一位极有名气的风水大家。 然后她就上天了。 再然后老者的父亲开了个茶铺,将老者拉扯着养大了。 再后来老者去私塾上学,天天被同窗打骂,说他是个没娘的野种。 老者便大哭着回到家,找他爹询问娘的下落。 但他爹是个怂货,怕别人笑话自己把媳妇儿送给了员外睡,根本就不敢提这茬。 有一天,老者又被同窗打了,如往常一样大哭着往回走,接着在路上遇到了太白金星变的白胡子老头。 老头告诉他,只要明日正午到隔山水塘边的芭茅林里藏着,就会看见有七个小娘子洗澡,其中穿红衣裳的就是他的娘。 不是画中仙么,怎么又跑到七仙女的传说里去了? 许含章满头黑线。 但书里的主人公却照着白胡子老头的话做了,‘目不转睛’的偷看了七仙女洗澡的全过程,然后等其他人都登天离开,只剩红裳女在慢条斯理的穿衣服时上去拉住了她,泪眼汪汪的喊娘。【零↑九△小↓說△網】 许含章抚了抚心口。 幸好,他喊的是娘,不是娘子。 幸好,他没有学董永把仙女的衣服藏起来,逼仙女嫁给他。 不然就变成了一出伦理大剧。 红裳女很快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大儿子,就送他一本天书,说只要按上面的法子推算,能知道过去和以后的事。 于是老者从此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称骨相面风水无一不精,走上了人生巅峰,还收了绿腰红豆紫蔓等一大堆绝色美人,天天都做着不可描述之事,偶尔还和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弟互相交换分享,好不快活。 许含章看得嘴角直抽搐,却没有把这本书扔进炭盆,而是妥帖的收藏着,准备以后回长安了就烧给老者慢慢欣赏,看他会不会气得再次显灵。 这个冬天,她还做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凭着记忆里的印象,把周三郎手稿上的创意大致画了下来。 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些创意是非常有用的,并不是他胡乱的涂鸦。 本来可以把原稿悄悄带出来的,但许含章一想到他的‘人鬼情未了’之说,就觉得有些不自在。 明明已经拒绝了他,却拿着他亲笔画的稿子摩挲研究,未免有些暧昧了。 于是她选择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等天气暖和了,就选几样容易操作的试一试,看成效究竟如何。 “娘子,你又在走神了。” 宝珠嗔怪的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有,你刚才说的,我都听着呢。” 许含章淡定自若的复述了宝珠先前所说的陈家小儿子与张家大女儿的姐弟恋。 她这是一心两用,走神了也不忘听别人八卦。 “哦,那我就接着说了……” 宝珠笑着道。 “咚”的一声。 一阵寒风突然从窗外灌进来,吹得案几上的青瓷笔洗晃了晃,安然无恙的陷进了绵软厚实的地衣里,发出闷闷的响声。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动静,许含章却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暖炉,疾步往外走去。 “怎么了?” 宝珠吓了一跳,忙也跟着起了身。 只见外面的天空灰沉沉的,无数片莹白的雪花飘悠悠的落下,有如天女散花,煞是好看。 “下雪了。” 许含章粲然一笑,连冷都顾不得了,伸手就去接那些从天而降的雪花,“已经下得很密了,我们正好出去踏雪赏梅。” “最好是戴上新做的梅花钗去!” 宝珠也来了兴致,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不用。反正兜帽一扣就什么也瞧不见了,戴没戴也无甚区别。” 许含章看了眼灶房的方向,“把余娘子也叫上,让她同我们一道出去。至于吴老伯,他多半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那就放他一天空闲,让他去茶馆里打叶子牌玩儿。” 吴老伯是周家的老仆送来的人,理由是他无儿无女的,又是个老头儿,只要许含章肯给他养老送终,他必然会忠心不二,绝不会做出吃里扒外的事。 许含章只得将人收下了,同时还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是个丧父丧母的,宝珠也是。 现在来个门房,又是个无儿无女的。 这算是什么组合? 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光想想就觉得凄凉,简直是要催人泪下了。 好在后来有余娘子的加入,打破了这个悲惨的平衡。 余娘子,正是秋日被宋家抛弃的那个女子。 老妇在一个北风萧萧的早晨杀了回来,说余氏在家里住得很不习惯,想出来找个事做,心里也踏实些。 言下之意,就是求许含章收留。 许含章仍记得余氏冥顽不灵的作风,本不想答应的,奈何老妇连磕头下跪都用上了,只能惊恐的应下。 之后余氏就在许含章的院子里呆了下来,每日负责给宝珠打下手,帮着淘米切菜劈柴,偶尔晾晾衣服,打打水。 这不是什么重活,比她当年做童养媳的时候清闲百倍,但她每天都愁眉苦脸,像是众人都欠了她的钱没还,有时搅着粥,还会把眼泪鼻涕啪嗒啪嗒的掉进锅里,让人大倒胃口。 好在经过宝珠和吴老伯的多番教育,还有许含章扣月钱的威胁后,她终于收敛了些,渐渐变得正常了。 “余娘子说她不想去。” 宝珠很快从天井那头走回来,悻悻然道。 “那就算了。” 许含章也不强求,便找了件孔雀蓝镶银鼠毛的缎面披风穿上,将兜帽严严实实的扣在头上,带了把油伞就出门。 “吴老伯,记得要多赢点。” 经过外院时,许含章笑盈盈的捧出一堆通宝,往吴老伯的兜里塞。 “我也来添个彩头。” 宝珠也塞了些过去。 “放心吧,我定然能翻个双倍回来。” 吴老伯乐呵呵的笑着,“下雪路滑,你们还是注意走慢些,别摔着了。” 主仆二人却已经一溜烟的走远了。 “糟糕!” 一路行来都没有刮风,宝珠便松松的握着伞柄,不像起初那样卖力了。 就在她松懈的这一瞬,寒风竟十分阴险的呼啸而来,将伞毫不留情的刮走。 她正欲去追,就被许含章拦下了。 “你的鞋底是不防滑的,还是我去吧。要是等得无聊了,可以先堆几个雪人。” 语毕就蹬着羊皮小靴,快步追着伞离开了。 走过大道,越过树丛。 许含章在最上方的石阶旁停下,弯腰去捡坠地的油伞。 寒风又起。 油伞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不甚优美的弧线,滚到了石阶的最下方。 许含章无奈的摇摇头,跟着走了下去。 雪花纷飞,冷风拂面,吹得她的兜帽微动,露出了小半张精致的侧脸。 也吹动了石阶下黑衣少年郎的袍角。 “是你。” 他将油伞拾起,然后仰着头,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如漫天的星辰,熠熠生辉。 第十六章 懂了 雪花簌簌落下,一片又一片,晶莹纯白,像是被雨水浸过的梨花瓣,又像是白鹤的翅膀上掉下的羽毛,飘飘摇摇,零零落落,逐渐覆盖了每一层台阶。 许含章沉默着抿紧了唇,微微蹙起眉头。 理智告诉她应该拉紧兜帽,哑着嗓子冷冷的丢下一句‘你认错人了’,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开。 可情感却在提醒她,此时此刻,她的心,很是欢喜。 她,其实也盼着和他见面的。 望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眸,她突然就想通了很多事。 连累也好,耽误也罢。 那都是以后的事。 现在,不需要去思考那些。 只要注视着前方,一直一直往有光的地方走,就好了。 “多谢。” 于是她拾级而下,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停下,伸手欲接过那把油伞。 “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凌准却没有递还给她,而是往她面前迈了一步,将伞在她的头顶撑开,伞面以最大幅度向她的肩颈处倾斜,遮住了越来越密的雪花。 这是个极为体贴的举动,许含章的脸色却不自然的一僵。 另一个人,也曾如此温柔细心的待她。 “阿渊。” 伞下的人,忽然变成了崔异的脸。 他眉眼含笑,嘴角微弯,执一把白底绘墨荷的伞,步履从容的穿过雨帘,立在了她的面前。 “我们回家。” 他没有说我送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 “好。” 她并没有想太多,只高高兴兴的拉着他的袖子,钻到了伞下。 伞立刻往她这一面倾斜了过来。 他的人则往旁边偏了偏,挡住了其他方位可能会飘进来的雨丝。 “你不冷吗?” 她很快就发现他的衣裳淋湿了大半边,连忙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以表关心。 “我乐意。” 他却不领情的推了回来,似笑非笑道:“你要是真关心我,就别像猴子似的乱晃。” “你说谁是猴子?” 她听出他的戏谑之意,顿时没好气的哼了声,试图扳回一城:“别人都说我越长越好看,像个大姑娘了。也就你眼瘸,老不把我当人看,还给我取些不雅的绰号。” 什么爱哭包,瘦猴子,呆头鹅之类的,一个比一个难听。 “你怎么不提鸭子精的事?” 他盯着她,“不要忘了,取绰号这事是你先挑起来的,我只是近墨者黑罢了。” 接着意味深长的一笑,“我倒很想知道,是谁说你像大姑娘了?” “张婆婆,李婶婶,游大娘……” 许含章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数道。 “我懂了。” 他笑得有些促狭,“毕竟你明年就要及笄了,可以说亲事了,所以这些大娘们才会如此热络。” “说亲?” 许含章闻之色变。 在她的印象里,村里的小娘子们一旦说了亲,就得闷在闺房里整日整夜的绣嫁衣,然后哭哭啼啼的嫁过去,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做的活儿比牛马多,还经常被公婆横眉竖眼的挑剔,被丈夫劈头盖脸的打骂。 这种日子,实在是太悲惨了。 因此她完全没有生出对如意郎君的期盼和绮念,只希望能一辈子赖在爹娘身边就好。 “谁说成亲后的日子一定就是那样的?” 崔异失笑着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屈起两指,往她脑门上重重的一弹。 “啊,痛痛痛!” 她捂着额头,惊呼连连。 “以后别说这种蠢话了。” 他收回手,轻描淡写的道。 “什么?” 许含章本能的觉得,他的话大有深意。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但他不肯再说下去,她也就没问。 当时的她,不懂。 现在的她,懂了。 原来是这样。 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所以第二年的夏天,他没有登门,而是让他的爹娘过来了。 当时双方的长辈把她支开,多半就是为了谈这桩破事。 许含章猛地推开面前的油伞,踉跄着往石阶下走去,险些一脚踩空,把凌准给吓得不轻。 “许二,你怎么了?” 凌准顾不得男女大防,拉住了她的手腕,大声喊道。 从他撑伞的那一刻起,她的神色就变得十分古怪,虽直直的盯着他,眼神却有些游离,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看的,究竟是谁? 她为之失态的,又是谁? “没什么……” 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让许含章迅速清醒了过来。 她望着凌准,恹恹的一笑,敷衍道:“我只是想起婢女还在原地等我,一时有些心急而已。” “那,我送你过去?” 凌准这次没有贸贸然给她撑伞,而是将伞柄交到了她的手中。 她的过去,他来不及参与,也没有资格去细问。 他能抓紧的,只有现在。 以及将来。 “娘子,你总算回来了!” 宝珠欢天喜地的扑过来,然后才迟钝的注意到她身后多了个黑袍的少年郎,长得挺不错,个子也很高,就是皮肤稍黑了点。 “这是我的一位故交,宝珠你唤他凌十一郎即可。” 许含章低声道。 “哦……” 宝珠狐疑的看了凌准一眼。 娘子和这人的关系,好像远不止故交这么简单啊? 但她来不及往深处琢磨,就被更要紧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一下。” 只见许含章裹紧了披风的领子,面色苍白,隐隐泛着不健康的潮红。 “是不是受凉了?” 宝珠一听就着了急,连忙扶着她,“那赶紧回去,我给你熬一碗姜汤,喝了发发汗就没事了。” “嗯。” 许含章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我送你们。” 凌准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窗外雪花飘飘。 滚烫的姜汤端了上来,许含章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了个干净。 “让凌家郎君早些回去吧,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她裹着被子,对宝珠说道。 “好。” 宝珠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许含章没有入睡,而是怔怔的看着帐子上的荷花纹发呆。 崔异撑着的那把伞,也是荷花的图案。 第十七章 细瓷 那把伞原先是素面的,没有任何花纹装饰,乍一看像是送葬用的,很不吉利。 “那你说,绘什么图案好?” 听了如此晦气的点评,崔异却一反常态,没有跟她置气,而是慢条斯理的磨好墨,把笔递给她。 “让我画扇面还行,可是……” 许含章有些踌躇。 在伞面上作画,自是没什么问题。但墨水很容易被雨滴晕开,染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委实称不上美观。 “这个你不用操心,等墨迹干了,我让匠人上一层蜡就行。” 崔异的视线转向了花瓶里插着的一枝并蒂莲。 那是他清晨路过水塘时,顺手采来的。 “要不,画这个?” 他提议道。 许含章不做他想,只悬腕提笔,在撑开的伞面上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又浅蘸一下毫尖,补完了剩余的部分,并在背景上添了半舒半卷的荷叶和几尾游弋的小鱼,显得格外活泼生动。 “真难看。” 崔异的语气很是嫌弃,但动作却极为爱惜,小心翼翼的将伞面倒悬在屋檐下,待晾干后将它妥善的收起,带了回去。 对此,许含章已是见怪不怪了。 一直以来,他对她都是这个态度。 不管行为上如何关心珍视,嘴上总要不饶人的埋汰挖苦两句,似乎才能气顺一点儿。 这样的风格,和话本里情话绵绵的公子哥完全扯不上关系。 所以她没有把他的心思往别处想,即使是偶尔听到旁人的非议,也不会当作一回事。 究竟是他不会表达,还是她太过迟钝呢?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对她有意的? 他又是为了什么,才会对她有意? 许含章揪着帐子,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阿渊,等等我。” 许含章突然记起自己在行及笈礼的前一日,崔异穿着旧旧的蓝色袍子,风尘仆仆的从长安赶来,以十分狼狈的姿势自疾驰的马车上跳下,拦在了她的身前。 “你怎么来了?” 她愕然看着他。 “出来办点事,顺道经过这儿,就过来看看你,待会儿就走。” 他让车夫在一旁候着,自己则陪她在村道上遛弯。 走着走着,她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一树鲜妍的桃花从某户人家的墙里探了出来,很是妖娆的迎风招展着。 她不知自己那天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去摘。 为了能攀上高墙,她踩了他的手,又恶作剧的蹬了他的头,而后误以为他生气了要离开,便急急的跳下墙头,把脚给崴了。 之后她只记得他耐心的给她按揉着脚踝,却忘了他在临走前,郑重的将一枝桃花别在她的鬓边,含笑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的举动,已经把心意表露得很明显了。 而她,却傻愣愣的无视了。 许含章将脑袋闷闷的埋进了枕头里。 要是早些发现了他的心思,说不定就能抢在他爹娘上门前先找个人嫁了,好跟他彻底撇清关系,救下全村人的性命。 可惜,已经太迟了。 许含章不想再去纠结这些。 她只是有点难过。 在他爹娘眼里,她估计就是个轻浮不要脸的贫家女,而她的爹娘必然是心机深沉的货色,竟教唆着亲生女儿丢弃廉耻,想方设法的勾搭上崔异,然后再逼迫他娶她。 是娶,不是纳。 如果只是纳妾,断用不着如此正式的会面。 真不知道崔异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说服他爹娘上门提亲的。 清河崔氏的下一任家主,居然会鬼迷心窍的将正妻之位交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姑。 此事若传了出去,只怕会惊掉世人的眼珠子,然后暗暗揣测他到底是中了邪,还是被人下了蛊。 “元微之的离思五首是写得很好,但这是悼念亡妻的。你拿来用在我的身上,是不是不太妥当?” 许含章又记起了在长安的那一晚,崔异进到她的卧房,在她对镜梳头时吟出了某首情诗,被她随口嘲讽了几句。 然后他气得咬牙切齿,掰断了她的木梳。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动怒的原因。 他曾是真心实意想要娶她的,她却不识抬举,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不说,还杀了他的双亲。 所以他恨她,怨她,是理所当然的。 许含章的指节已捏得发白。 平心而论,他待她足够好了。 即使是背负着那样的深仇,也舍不得立刻杀了她。 换作是其他女子,多半会感激涕零的放下仇恨,和‘高贵冷艳’,‘谪仙般出尘’的他玩一把虐恋情深。 但她,做不到。 知晓了他的心意,只是替她解了当年的疑惑而已。 仇恨,却是永远都解不了的。 若不是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她的爹娘就不会死。 村里的其他人,也会好端端的活着。 但这不全是他的错。 真要深究的话,她至少要承担七成的责任。 都是她识人不清,和他交往过密,平日里也不注意拿捏好分寸,只一味和他亲近,才会让他生出了那种想法。 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她若懂得收敛一些,他就不会上来招惹了。 许含章越想越觉得内疚,恨不得马上回到过去,掐死那个跟扫把星有一拼的自己。 她有些惋惜子母坟里的那个女鬼出现得不是时候。 若挑在这个时段来,用重生的诱饵撩拨她,她肯定会心甘情愿的栽进去,把肉身乖乖的让出,让女鬼代替她和崔异相虐相杀。 想着想着,许含章不免就疲累了起来,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快要睁不开。 但她没有睡着。 因为屋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就算裹着厚厚的棉被,也抵挡不了沁入骨髓的寒意。 下雪天,是不可能这样冷的。 除非是有什么‘东西’进来了,才会折腾出这般阵仗。 许含章立即扭头往帐外望去,果不其然和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冰冷怨毒,带着死蛇般的僵硬,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自从她习得了风鉴之术,就再没有邪祟敢在她近前窥伺。 看来这是个有道行的。 再不济,也是个怨念深重的。 可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非要找上自己呢? 她满打满算,也不过在益州呆了两个半月,根本还来不及和谁结仇。 “呃嗬嗬……” 见许含章看了过来,对方嘶哑的怪笑了几声,手中甩出一样冰冷锋利的物事,几乎是贴着许含章的脸颊掠了过去。 要不是许含章反应够快,提前往一侧让了让,恐怕就被这玩意给破了相。 “找死。” 许含章本来想先礼后兵,问问来者是有何贵干,但来了这么一出,她顿时没了兴致,快速念了个诛字诀,将无形的清风凝成一束,凌厉的劈向了它的命门。 是它。 不是‘她’,或者‘他’。 只因它的身形是矮小的一团,皮肤发绿,没有四肢,辨不出半点人类的模样。 “唔!” 它躲闪不及,被劈了个正着,很快就化作一捧灰消失了。 许含章信手拈起了方才袭击自己的那个物事。 质地轻盈,细腻通透,花纹艳丽繁复,断口处呈奶白色。 竟是块古怪的碎瓷片。 一般的瓷器都是沉甸甸的,釉质丰厚,很少有这样单薄透光的品相。 这究竟是哪家的窑炉烧制的? 它扔了这个东西给自己,是有什么用意? 许含章无暇再去为崔异的事而伤神,而是披衣起身,趿拉着家常的软缎鞋去寻宝珠,想让她去托周伯打听一下。 但她才走到廊下,就怔住了。 只见凌准的身形挺拔如松,正安静的立在落雪堆积的庭院中,目光有如实质般撞破了风雪,就那样望了过来。 他,居然还没有走。 “你好些了吗?” 凌准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 “等我一下。” 许含章似是想到了什么,利索的折回屋内,换了双方便出行的鹿皮靴。 “你是要出去?” 凌准先是惊愕,旋即了然道。 “同去?” 许含章眼角微挑,含笑问了句。 “……” 凌准正要回答,手臂就被她轻轻的挽住了。 她的整个人,也向他怀里靠了过来。 凌准僵在了原地,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各种想法如烟花般炸开,直震得他耳鸣头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和她以后的孩子,该取什么名儿? 这是他诸多想法里,最鲜明醒目的一个。 第十八章 蜀王 “抱歉。” 许含章尴尬的松开他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揉着鼻子说道。 方才为了不摔成狗啃泥,她只能厚着脸皮往他怀里靠,以此来稳住身形。 谁知人是稳住了,鼻子却撞上了他硬邦邦的胸膛,一股酸涩难当的疼意顿时在鼻腔内充盈开来,使得她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鼻骨是不是断了。 还好,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许含章心有余悸的吁了口气,将脚下的瓦片踢开。 这座宅子很有些年头了,加之一直没有妥善维护过,屋檐上的青瓦便有不同程度的松动,偶尔会阴险的掉两块下来,让人防不胜防。 譬如宝珠正式上工的第一天,就不慎踩了块生苔的碎瓦而跌倒;吴老伯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练五禽戏,刚比划了个起手式,就被坠落的瓦片砸中了脚背;余娘子独自在廊下黯然伤神,一腔情绪正酝酿至最饱满处,头顶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飞瓦,险些没厥过去。 许含章雇了泥瓦匠来修缮过几回,却只是治标不治本,顶多能管上十天半个月,过后它们还是一如往常的作妖。 而她,今日就被整蛊了一遭。 “你的,鼻子还疼吗?” 凌准的一颗心在胸腔里蹦跶得十分厉害,那被她撞过的地方就像是有小虫爬过,酥酥麻麻的痒。 为了掩饰住自己的异样,他只得别过头,不去看她,但发红的耳根已将他毫不留情的出卖。 “已经没事了。” 许含章却以为他是被自己的唐突举动给惊着了,不由暗自好笑,索性转到他偏头的那一侧,凑近了去打量他的表情,“十一,我不过是情急之下拉了你的胳膊,你犯不着……如此的害羞。” “我没有。” 凌准硬着头皮,略有些不自在的和她对视。 他只是羞耻于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同时暗暗的失落了一下。 怎么她就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不过,这样也好。 要真让她瞧出了端倪,只怕会吓得连夜脱逃,一去不返了。 “真的?” 许含章这会儿却兴致勃勃的猜道,“我记得分别时,你并不是这样的啊。难不成士别三日,当含羞带怯?还是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 “我知道了,你八成是和隔壁的吴娘子定了亲,才忌讳起这些小事来!” 那吴娘子虽说有点儿小心眼和小手段,但都属于正常的范畴,毕竟被小情小爱冲昏头的男女都是那副模样,没什么好指责的。 而凌准,多半是不会在意那些细节。 他只会看到吴娘子圆润可爱的脸蛋和凹凸有致的身段,然后进一步发掘出她柔软善良的真心,再然后就该…… 咳。 他应该不是那般随便的人,即使真对吴娘子发了情…… 不不不,是真对吴娘子动了情,也不会在成亲前就占她便宜的。 而且为了不让她多心,他定会开始守身如玉,连胳膊都不会让别的小娘子摸一下。 啧啧,自己这下真是闯祸了。 要不给他找一把菜刀,让他自己把胳膊剁了,以证清白? 当然,这些话许含章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会直接说出来。 如果真把他惹得羞恼交加,拂袖而去了,自己上哪儿去找如此称心的帮手? 同时许含章心里有些莫名的堵。 大概是想到他以后若真和吴娘子成了亲,那自己即便是回到长安,也不好找他叙旧了。 “许二,你怎么会觉得我和吴娘子定亲了?” 好在凌准立刻打消了她的不安,认真严肃的解释道:“她与我并无牵扯,连话都很少说,所以……你莫要多想了。” “啊?” 许含章心虚的望了他一眼。 听这口气,难不成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在往歪处想了吗? “她是和我妹子关系不错,但和我没什么关系。还有……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只要我不愿意,哪怕是再亲的人出面,也说服不了我。” 凌准不敢说得太直白,只得点到即止。 “哦?” 许含章心里升起了一丝怪异之感。 他先前不是已经解释过了,为何还要画蛇添足的说上最后两句? 还有自己的情绪,为何突然就多了些隐秘的欢喜? 许含章不禁有些发怔和心慌,连忙用正事转移了自己的思路。 “你看这个。” 她拿出袖中的碎瓷片,递给他,“之前我在房里休息,遇着个绿皮的邪祟,这是它扔给我的。” “你没有被伤到吧?” 凌准捏着锋利的断口边缘,十分担心的打量着她。 “没有。” 许含章示意他把瓷片举起,对着光细看,“我头一回见到这种品相的,不觉有些纳闷。” 时下的瓷器都是用高岭土掺杂瓷石和少量的石灰烧制而成,以釉质丰润温厚为美,这块瓷片却古怪得紧,明明外层薄得都要透光了,内层却是凝滞的奶白色,隐隐泛着一抹死灰的幽光,看上去格外突兀。 然后她拿在手中把玩,感受到了很熟悉的气息。 说是死亡的气息,未免太过玄乎了。 准确来说,是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骨灰味。 “将骨灰掺到黏土里,就会产生这种通透的效果?” 凌准一惊,随即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用的是动物的骨灰,还是人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能先上周府打听一下。” 许含章叹息一声。 凭她的经验和直觉,这多半就是人的骨灰了。 “周府?” 凌准随口问了句。 “放心吧,就在前面不远处,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到。” 许含章不想再耽搁下去,赶紧找到宝珠,向她打了声招呼,又找来两把伞,同凌准一道出门。 “哈,我就说他们关系不简单。” 目送着一对璧人走远,宝珠欣慰的笑了笑。 也不枉她特意躲开了些,给这个少年郎创造出与娘子独处的机会。 果然,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娘子一见着他,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跟着就并肩而行,出去约会了。 按这个进程发展下去的话,估计明年就可以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许娘子现在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自然有人疼她。” 不知何时,余氏从厢房里转了出来,不冷不热道:“但再过几年,就说不准了。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货色,就算是天仙,也有看腻的时候。更何况,她还不是天仙呢,只怕到时候遭了厌弃,会被人踩到泥巴里去……” “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 宝珠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娘子待你不薄,你干嘛这样咒她?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嘿嘿,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余氏阴阳怪气的笑了两声,“你别忘了,我是个过来人,再怎么比你这黄毛丫头懂的多。” “既然你懂的多,那宋家怎么还是不要你了?” 宝珠虽是个敦厚的性子,但并不代表她没有脾气。一涉及到自家娘子的事情,她顿如刺猬般竖起了浑身的刺,稳准狠的扎穿了余氏的伤疤。 “你,你,你……” 余氏颤抖着伸出一根食指,愤怒的指着她。 “哼。” 宝珠得意的仰起头,扬长而去。 雪落长街,寂静无声。 “你怎会到益州来的?” 走在路上,许含章和凌准异口同声的问道,旋即齐齐失笑。 气氛陡然变得愉悦而轻松。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恩师的故乡是什么样的。” 尽管没机会正式行一次拜师礼,但许含章还是给老者用上了‘恩师’这样的称呼。 如果不是遇上了对方,她可能仍躲在不见天日的深山里,和腐肉残骨打交道,靠偷吃祭品为生。 “我来这里,是托了二叔的福。” 想起自家的二叔,凌准不禁有些伤感,“他在益州的军中打拼多年,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却不慎卷进了一场大风波里,最后只得黯然返乡……” 许含章没去问究竟是什么风波。 益州,多年,失言。 这几个词凑到一起,她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二十几年前,最受先帝宠爱的五皇子被封为蜀王,同时被授予益州大都督一职,即日出发赴任。 他容貌俊美,文武双全,一来就打退了南诏流窜来的惯用毒箭暗器伤人的乱军,又剿灭了好几股横行霸道的山贼,还命手下去统计了所有被军马踏坏过庄稼的人家,给予妥善的赔偿处理。 强者的善举,是最打动人的。 因此他很快就收服了益州民众的心,直到今日都还有百姓记着他的功绩,提起来仍是满怀感激。 许是他当年锋芒太露的缘故,太子一派的人开始着了慌,不断在朝堂上弹劾他,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往他身上扣,最终成功的挑起了先帝的疑心。 他先是被免去都督的职位,并削减封户三百户,而后在太子登基后被某位重臣以‘谋反’之名陷害诛杀,前几年才勉勉强强的翻了案,被追封为郡王,并得以立庙祭祀。 在他被免职的那年,益州的民众都愤愤不平,大骂朝廷的昏庸不公。 民众尚且如此。 那曾在他手底下做事,仰慕他武艺和风骨的将官和兵丁们自是更加愤怒得出奇,成天都骂骂咧咧的,全然不服新来的都督的管束。 然后他们就遭到了疯狂的打压报复。 被贬职的,被罢免的,被驱逐的,放眼望去比比皆是。 凌准的二叔,应该也是在那种情况下被排挤走的。 第十九章 报应 雪越下越大了。【零↑九△小↓說△網】 “许娘子,你来啦?” 阿蛮热情的将她迎进了正厅,让小丫鬟端了热茶和糕点上来,同时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凌准。 只见他身材高大,皮肤微黑,轮廓鲜明,行走间目不斜视,坐定时挺拔端正,一看就是个正经靠谱的好儿郎。 也不知他和许娘子是怎么认识的,如今又发展到了哪个地步? 是还没捅破窗户纸,还是已经在谈婚论嫁了? 他究竟是何方人士,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家境如何? 而他爹娘的品性又是啥样的,会不会为难一个没有娘家的孤女,故意克扣她的聘礼?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犀利和挑剔,凌准只被她盯了一会儿,就有些不自在,连忙捧起茶杯低头啜饮,借此避开探究的视线。 哟,居然是个面皮薄的? 阿蛮觉得有意思极了,于是便愈发专注的盯着他。 “这个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许含章瞧着阿蛮的神色,知晓她是误会了什么,却没有急于解释和撇清,而是指着一碟子做成六瓣梅花状的枣泥糕,向凌准说道。 在热心的人眼里,自己的解释只是掩饰,弄不好会越描越黑。 相比之下,还是转移话题来得安全些。 “许娘子,你真有眼光!” 果然,一提及自己的老本行,阿蛮立刻撇下其他杂事,颇为自得的说:“别的也就不说了,这一样却是我的拿手绝活……须得取下枣皮做花瓣,枣肉切丝雕花蕊,揉面时要加新鲜的鸡子进去……” 凌准如获大赦,禁不住向许含章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哦,那你揉面时加的是冷水还是热水?” 许含章嘴角一弯,很配合的问了下去。 “温水就行了。太冷了会结块,不好揉捏;太烫了会把面粉泡得稀软,不易成型……” 阿蛮滔滔不绝的指点着。 “真对不住。路上遇到个老熟人,耽搁了一阵子。” 在讲到如何擀面才更有筋道时,老仆终于姗姗来迟,笑呵呵的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老熟人?” 阿蛮目光炯炯的看了他一眼。 得遇上老相好,才会笑得这么荡漾吧? “你先下去,看看燕窝羹熬好了没,给客人盛两碗来。” 老仆吩咐道。 “哦。” 阿蛮应了一声,耷拉着眼皮退下。 看这架势,双方居然是有正经事要谈。 那自己先前猜测的,都泡汤了。 无论是许娘子的未婚夫婿,还是周伯的老相好,都是自己想多了的产物。 唉。 想要给平淡的生活找点不平淡的调剂,怎会如此之难呢? 阿蛮忽然有点怀念走了的姨娘们。 要是她们还留在府上,那每天定会过得精彩纷呈,鸡飞狗跳,都不带重样的。 “许娘子,我现在相信世上是有报应这一说了。” 屋里的老仆仍是乐呵呵的神情,在炭盆前不住的搓着手,说道:“我今天路过景福斋时,特意从外头扫了一眼,没见着那个忘恩负义的采玉。【零↑九△小↓說△網】待进去一问,才知道她前几日就病死了,哈哈,真痛快……” 许含章闻言面露茫然之色。 景福斋,是卖什么的?听起来好像很有名的样子? 至于采玉,她倒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周三郎的某位姨娘。 难道这位姨娘在离府后,就去了那什么‘景福斋’上工,靠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 然后就积劳成疾,抱病而逝? “许娘子,你想岔了。” 老仆听了,讥笑着摆手,“她是过惯了舒服日子的,哪可能出去自力更生?” 这种人,永远都只会攀附着男子过活。 在周三郎尸骨未寒时,她就急急忙忙找到了新的主子,也就是景福斋的少东家。 “要不是她起了这个头,别的姨娘也不会跟着有样学样,把内宅搞得乌烟瘴气,绿光冲天的。” 老仆鄙夷的说。 按他原来的意思,是把她们卖一百遍都不解恨的。 可惜周三郎是个宅心仁厚的。 人都死了,魂魄还特意回来开导他,让他不要太过悲愤郁结。 他不能违背周三郎的遗愿,于是只能憋憋屈屈的放过了她们,还赠予了足够的盘缠。 重获自由后,姨娘们个个都露出了小人得志的丑态,更有甚者还授意奸夫亲自登门来接,然后耀武扬威的离开。 而采玉,就是其中最嚣张的那个。 她居然当着府里下人的面,就和景福斋的少东家没羞没臊的搂抱到一处,又亲又摸。 “景福斋?” 许含章对这个屡屡出现的店名很是好奇。 “许娘子你有所不知,这景福斋是秋日里才开始扬名的瓷器铺子。不知店老板是得了什么秘技,烧制出来的瓷器件件都晶莹如雪,轻巧玲珑,且花纹精美繁复,图案栩栩如生。甫一面世,就倍受追捧和推崇,被文人盛赞为‘玉胎瓷’,而他家的生意,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老仆详细的解说着,并没有注意到许含章突然脸色一变,抬眼看向对面的凌准,并与之交换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那老板膝下有一独子,是个风流成性,荤素不忌的,但凡遇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小娘子,就不想放过。采玉跟了他后,俨然成了店里的二当家,天天在柜台里数着钱,同时不忘和男客们调笑,最终纸包不住火,一时心虚就发了病,没几日就死了……” 老仆尽量用不太露骨的词汇描述了事情的原委,接着很是期待的道,“许娘子,你能否做场法事,给地下的郎君捎个信,让他也高兴高兴?” 这就是他支开阿蛮,想与许含章商谈的正事。 “其实用不着做法事的,您只消给他烧烧纸,把想说的话带上就行。” 许含章不忍跟他直说周三郎早就投胎转世的事实,只得出了个中规中矩的建议。 “真的?” 老仆有些疑虑的皱着眉,“这样做,会不会显得不够诚意?” “不会。” 许含章无比淡然的说,“只要心诚即可,无需拘泥于形式。” 接着把那个试图炼法易形的妖道拖下了水,“有的僧道一味强调法事和排场,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敛财,要么就是居心不良。” “是啊,是啊……” 想起前车之鉴,老仆不由连连点头。 那会儿他差点就上了当。 要不是有许娘子相助,他只怕早就成了一具死尸,而周三郎的肉身,也会被妖道占据,用来兴风作浪。 “说来也巧,我今日登门,也是和景福斋有关。” 许含章顺势转入正题,让凌准把碎瓷片掏了出来,递到老仆面前,把得到它的经过说了下,“我本以为,那绿皮的家伙就是个怪物。现在想来,那恐怕是人……说不定,是采玉的化身。” “啥?” 老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听伙计说,她是病死的啊。” 怎么突然就被人挫骨扬灰,烧到瓷器里去了? 这样的死法,也太惨了点。 “我还有一事不明,就算她的骨头被研磨成粉,捏进了陶土里,形体也不该变作那幅诡异的模样。” 许含章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我怀疑,景福斋不仅在瓷器里掺了骨灰,还动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邪术。” 用活人肉身来献祭,催动邪术,再以骨灰为媒,成功的融进了瓷器中。 费这么大周章,究竟意欲何为? 如果只是为了烧制出莹白透光的玉胎瓷,狠狠的压同行一头,那未免太丧心病狂了。 更让许含章感到心惊的是,遭殃的,远不止采玉一人。 从秋到冬,不晓得有多少无辜的小娘子被残忍的投进了窑炉中,香消玉殒。 第二十章 美色 屋内一阵沉默。 偶尔听见炭盆里传来“哔啵”的一声轻响,是新添的炭被熊熊烈焰烤得迸出了裂纹,火星四溅。 许含章取过夹子,将残渣拨离了火头,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本以为得到了线索,却勾出了新的疑团。 既然有如此之多的小娘子在景福斋里‘病逝’了,那她们的家人,就没想过上门讨个说法? 而街坊邻居为何从未起过疑心,坊间也没有流传出一星半点的消息? 最让她感到不解的是,若没有采玉提醒,自己便毫无所察,连一丝怨气都感应不到。 景福斋是用了什么法子化掉怨气的? 他们造下深重的杀孽,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祭祀,还是召唤,抑或是供奉? 许含章想着问题,自顾自的入了神,浑然不觉凌准正静静的打量着她。 屋内炭火微红,暖意浓浓。 她单手撑着腮,秀眉微蹙,纤瘦的脊背微微绷紧了,如脆弱的弦,令人忍不住想轻拍抚慰,让她不要这般硬撑着。 在遇到他以前,她都是独自应对这些怪事的么? 不知她有没有遇到过危险,受没受过伤,有没有陷入过绝望? 如今,她肯让他参与进来了。 这是不是代表,她已经不把他当外人。不会像在长安那会儿,只一味想和他拉开距离,撇清关系?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 “十一,你陪我去景福斋走一趟。” 许含章终于从沉思中抽出神来,一抬头,就和凌准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在外独自生活了数年,她早已习惯于别人眼神各异的打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零↑九△小↓說△網】 “好。” 凌准却讪讪的扭过了头,耳根又开始发烧。 阿蛮的目光,顶多是让他有些不自在。 而她的眼波,却会让他溺毙其中,不得挣脱。 “许娘子,此事我会暗中留意的。若有了消息,就会让阿蛮来转告你。” 老仆也回过神来,主动请缨道。 他在益州已扎根多年,想打听点什么,自是很容易的。 “不必了。” 许含章何尝不知这一点,却仍是拒绝了:“事情远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您要是贸贸然卷进去,只怕会有危险。” 说着舒展开了眉头,“况且,我已经有了对策。” “什么对策?” 老仆虽记得她纸符的威力,却还是有点不放心。 毕竟,她再有本事,也只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 遇着邪祟,她能轻松占据上风,是没错。 但这次她要面对的,是人。 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的,人。 管她再会施法画符,降妖除魔,只要和景福斋蓄养的打手们撞上了,就只有伤筋动骨,断手断脚的份。 其实这还算好的了。 要是落到那风流的少东家手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周伯,您不用担心我。” 许含章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接着望向凌准,眼里荡开了融融的笑意,“有他在,我定不会有事的。” 有他在。 他在。 “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 凌准感受到了老仆善意的担忧,和许含章对自己的信任,不由郑重的站起身来,对着老仆肃容说道。 “那我们就告辞了。” 许含章也跟着站了起来,笑道:“不过我不想喝茶,倒是想尝尝吃阿蛮嫂做的椒麻兔肉。” “那东西又麻又辣,有什么好吃的?” 老仆不赞同的摇头,“依我说,还不如摆一个大暖锅,大家凑在一块儿,涮些新鲜的鹿肉羊肉,再烫几颗鲜嫩的菜心……” “那就这么定了。” 许含章笑意渐浓,向老仆挥了挥手,“我明天就带上宝珠她们,一道过来。” “哦,那我让阿蛮提前把汤底熬上。” 看到她胸有成竹,云淡风轻的模样,周伯不由安心了很多,很上道的没有再追问对策的事。 或许是,天机不可泄露? 所以许娘子才没有细说,而是用别的事来带过了? ———————————————————— 雪渐渐停了。 “你和周府的人,很熟?” 凌准将伞合上,低头望着她,眼中浮现出温柔的神色。 无论是阿蛮,还是周伯,都待她极为亲切随意,毫不作伪。 他们是有眼光的。 她,当然值得被这样对待。 “我刚来益州落脚,就知道周府的存在了。” 许含章仍撑着伞,只露出一小半明媚的侧脸,仰起头看他,“那时周三郎才还没下葬,灵堂上空便笼罩着一股阴郁的邪气,我用灵识去观察了两回,却一无所获。” 直到第三夜,她才候到了妖道的出现。来无影,去无踪,身形如烟。 不过是最低级的障眼法,但凡是个有点道行的鬼魂,就能轻松的做到。 偏活人不知情,只会敬畏不已,奉为神迹。 “我没有立刻对他动手,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含章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复活”周三郎。 本以为他会精心布置绸缪,一环扣一环,结果却是以命换命,借尸还魂的老一套,还需要一个活人的性命做引,才能在周三郎身上真正的醒过来。 他的手段,委实是不够看。 要知道应国公府的“穿越女”邪祟根本用不着这些花哨的名目,只要她想,就能任意占据别人的肉身,霸道蛮横的活下来。 和那位一比,妖道简直是渺小成渣滓的存在,根本不值得她亲自出马。 于是她准备好了纸符,在适当的时机塞 给老仆,还故意说了些神神叨叨的话,唤起他对妖道的疑心,还有对求生的渴望。 然后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 妖道伏诛,美妾四散,想投奔好前程的下人们走了,而愿意留下的,都是厚道良善的。 很快,府里回归了往日的清净祥和。 “我有一事不明,那妖道为何执意要在周三郎身上复活?” 凌准不着痕迹的往许含章面前凑了过去,认真问道。 既然在一个死人身上复活,是如此麻烦而有风险的事,那妖道怎么不换个将死之人,或是病弱之人来下手? “因为,周三郎纳了好多貌美的小妾。” 许含章忽然严肃起来,“我原本以为,拥有太多小老婆的男子都不会长寿。后来一看,岂止是不会长寿,连死后都不得安宁,棺材板都差点压不住了。” “……” 凌准愕然的看着她。 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好不正经的内容,这样,真的好吗? “能成为邪祟,久居人间而不散的魂魄,心底都有很强烈的执念。”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腹诽,许含章下一瞬就开始说起了正经事,“像国公府上那个,就是一门心思惦记着要在男子面前争宠出风头,所以才一次次的瞄准了好皮相的小娘子下手。” 如果换了许含章是她,那定会先占据了男主人的肉身,然后坐享其成,等各路小妾通房来自己跟前大显神通,争奇斗艳,光想想就觉得好不快活。 “……” 凌准无语的扶额。 这才正经了多久,就又开始跳脱了? 不过,还真是挺可爱的。 类似的言行若放在别的女子身上,会显得轻浮不自重。 可轮到她,就是浑然天成,理所应当的率真和有趣,丝毫不会让人往不该想的地方揣测。 是她本就有这样的魔力,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 看着她明艳的笑靥,凌准的心不禁跳漏了一拍。 “而妖道的执念,就是美色。旁人的肉身再好占,也比不得周三郎身边风景独好,百花齐放。” 许含章抿起嘴角,微微一笑,“十一,你可要引以为戒啊。” 第二十一章 梅花 “我怎会和他一样?” 虽然知道她是顺势开了个玩笑,但凌准还是想为自己的立场辩解一下,“我如果认定了一个人,便不会给自己留下回头的余地,更不会东张西望,扯上那些有的没的。” 说到这里,他暗恨自己词汇的匮乏。 什么回头,张望,有的没的,连在一起压根就毫无诗意可言。要是能打动人,那才是真见鬼了。 “哦……” 果然,许含章听了后没什么大反应,只打量着不远处一家店铺的招牌,笑着说:“我们到了。” 若换做是先前在庭院里四目相对的情形,再配着这笨拙质朴的剖白,她可能会浮想联翩一下。 可惜现在她满心都惦念着瓷器的事,无暇去注意别的。 鹿皮小靴碾过一地洁白的碎雪,踏上了低矮的台阶。 “这位娘子,里面请。” 掌柜早就从半开的窗户里看到了袅袅行来的她,又观她穿戴虽不甚艳丽打眼,却样样都是极上等的料子,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殷勤,将厚重的门帘一挑,笑容可掬的招呼道。 随着门帘卷起,一道暖烘烘的气息立刻从屋内溢出,将许含章兜帽上粘着的雪粒熏成细小的水珠,有几滴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倏地滑落,沾湿了披风上缀着的银鼠毛。 “我想买个花瓶,能劳烦您给我介绍一下么?” 冷意和热意交织在一起,让她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便摘去了兜帽披风,向着郎君浅浅一笑,道出了来意。 真是好相貌,好身段…… 掌柜咽了咽口水,想要多看上几眼,却冷不丁迎上了凌准森冷的目光。 但凡是个男人,就懂得其中的威胁。 他只得讪讪的缩回头,带着二人走到陈列花瓶的红木架子前,拣着贵的卖力推销了起来。 “这个是花样最新的,那个是底子最剔透的,顶上摆的是最轻巧的,瓶身不过是一叠宣纸的厚度,且敲起来有非常动听的清音……” 哼,看老子不坑死你个冤大头! 掌柜悄悄的瞟了凌准一眼,心下恶狠狠道。 不过他介绍的这些,也确是上等品相的货色,每一件都图案逼真,色泽鲜艳,晶莹如玉,造型流畅而优美,让人见了便爱不释手,只想捧着好好赏玩一番。 但许含章没有这种感觉。 就算不知道瓷器里的乾坤,她也对这种徒有其型,却欠缺了质感与神韵的器物爱不起来。 “小娘子,你是一样都没有相中吗?” 瞧着许含章淡漠的神色,掌柜好生失望,又存心想显摆一下,便吭哧吭哧的爬上阁楼,小心翼翼的捧了个细颈圆身的花瓶下来,“这是刚烧制出来的新货,还没来得及摆上去。” 然后自信满满道,“你且仔细品鉴一下,肯定会喜欢的。” 他在店里已呆了七八年,自认眼界很高了,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极品。 它的质地清澈通透,对着灯光看去,隐约带着一抹朦胧的纤影,犹如月拥霁云,披光含雾;线条婉约秀致,如美人的肩颈,流水般逶迤而下,令人心折。 瓶身上绘着一丛粉彩的重瓣牡丹,花蕊和枝叶都清晰得纤毫毕现,在他灵活的展示翻转下,似是已活了过来,下一瞬就要自瓶身上飞出,纷扬飘洒。 但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那个醉卧花间的绯衫女子。 尽管只勾勒了寥寥的几笔,连眉眼身形都不甚清楚,却传达出了不胜酒力,娇软妩媚的韵致。 “此物价钱几何?” 许含章终于来了兴趣,将花瓶仔仔细细的观赏了一遍。 和方才那些俗物不同,这是件神形兼备的上品。 不。 它不止有神,有形。 还有,魂。 “这个几乎是和纯银等价了。” 掌柜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奔上正题,先是呆了呆,才伸出胖乎乎的食指,晃了晃,“一万钱。” 许含章了然的颔首,“倒也当得起这个价。” 当朝九品官员一整年的俸禄折合过来也不过如此了,她却如此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显然是不觉得有多贵。 掌柜不由好生懊悔。 早知道就喊个五六万钱好了,料对方也不会觉得肉疼。 就算她肉疼了,后头还跟着个想献媚的臭小子,定不会让她空手而归。 “李三,你说错了。这个,是不要钱的。” 门帘突然被人掀开,带进一股清冽的梅花冷香。 来者是位郎君,约莫二十五六岁,肤色白皙,长眉入鬓,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的金冠,身披一件秋香色掐金满绣的斗篷,里面是绛色暗花的锦袍,腰间系着五彩的丝绦,穗子上坠了块红澄澄的宝石。 原本是艳俗花哨的打扮,但和此人的面容一衬,顿时显得再合适不过了,一点也不突兀。 平心而论,他的五官并不见得有多出色,但组合在一起,就自有一段富贵自在,风流闲适的气度。他的嘴角时刻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明明是痞里痞气的,却不令人感到嫌恶,反而生出一股子亲切之意。 “少东家,您这么快就回来啦?” 掌柜很是意外,随后满脸堆笑的凑上去,替他掸了掸斗篷上的雪花。 “一边儿凉快去。” 少东家并不领情,只笑嘻嘻的越过他,大步走到许含章面前,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枝鲜艳欲滴的红梅,“花瓶就赠予小娘子了,而这花,正好拿去做装饰。” 说着,目光落在许含章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戏谑道:“小娘子还是多吃一点儿,长得圆润些为好,免得被风给刮跑了。”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许含章还未答话,就被凌准抢了先,同时人往她身前挡了去,隔绝了少东家肆无忌惮的打量。 别人多看她一眼,他就觉得吃了大亏。 况且这少东家可看了她不止一眼。 还有那掌柜,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一双小小的绿豆眼里盛着算计市侩的精光,不知道在想什么鬼主意。 “十一。” 他正憋得快要内伤了,许含章却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让开,然后语笑嫣然的掏出钱袋,向掌柜痛快地付了账,“您数数,看有无遗漏。” “诶,不许收她的钱,我都说了是送她的……” 少东家瞪了掌柜一眼,高声道。 “我付的,不是花瓶的钱。” 许含章皓腕轻舒,中指和拇指如拈花般散开,凉凉的擦过少东家的指尖,片刻后收拢回来,已多了枝红梅在手。 “这是,买花的钱。” 她嗅了嗅犹带着初雪芬芳的花枝,眼底笑意深深,神情如醉,丽色逼人,竟是比花朵还明艳了几分。 “我很喜欢,谢了。” 语毕,许含章扣上兜帽,飘然离去。 凌准抱着花瓶,紧跟其后。 “我这是……被小娘子调戏了?” 良久,少东家回过神来,猛地一掐自己的胳膊,“唉,我连她的芳名都不曾问到,怎么就让她走了呢?” “不妨事的,去打听一下便知。” 掌柜喜滋滋的收好钱,又道:“那黑面郎真不是个男人,居然让小娘子自己付账。” “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啧啧,堂堂一个大黑脸,也好意思学小白脸吃软饭?不行,我一定要揭穿他,让小娘子看清他的真面目,然后弃暗投明……” 少东家义愤填膺的直起身,就要往屋外奔去。 “唐孑遗,你给我站住!” 阁楼上突兀的响起一声闷喝,音量算不得大,却让少东家的双腿抖了抖,再也没有迈出门槛的力气。 时下的通称是姓氏加上排行,后缀是‘郎’或者‘娘’,关系亲近的会省掉这个小尾巴,或是称呼对方的小字和别号,若直呼全名,那就和斥责怒骂没什么区别。 “阿娘,我这就上来。” 他晓得阿娘是发火了,只得老实巴交的垂下头,艰难的爬上了木梯,往阁楼上去了。 “十一……” 许含章拈着花枝,小心的觑着凌准阴沉得快要滴水的面色,“我只是想尽快脱身,不想跟他磨叽下去。” 她的声音有些发虚,头一回在他面前丧失了理直气壮的底气。 “把它给我。” 凌准仍黑着脸,僵硬的摊开手,直直的伸向她。 “你想要这个?” 许含章面露诧异之色,但还是照做了。 “不想。” 凌准长臂一舒,将花枝干净利落的扔出去老远,心情登时好了不少。 “拿着。” 他扫了眼道旁深雪积压的梅树,刷刷摘了好几枝下来,郑重其事的递给她,嘴里却说着孩子气的话,“我的花,比他的好看。” “嗯,你的人,也比他好看。” 许含章哭笑不得的接过,为了讨他欢喜,便无比谄媚狗腿的添了句。 “真的?” 凌准意外的很受用。 能压过那风流胚一头,再怎么说也是件好事。 “比真金还真。” 许含章点头如捣蒜,心想总算是把他稳住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凌准勉强平复了醋意大发的劲头,开始记挂起正事来。 “先回去再说。” 和初来时的一团乱麻不同,此时许含章心中已有了些眉目。 “对了,你怎会到这儿来闲逛,难不成也是为了赏雪?” 许含章暂且放下正事不提,记挂起了杂事。 第二十二章 叙旧 “此事说来话长。” 今日恰逢休沐,凌准去同僚家赴宴,因蜀地的酒浓度颇高的缘故,不一会儿就喝得有些微醺,便出屋吹了吹冷风,想让浑噩的头脑清醒一下。 谁知刚倚着栏杆站定,就闻见身后飘来了一阵浓烈刺鼻的脂粉香。 是府里的女眷吗? 凌准皱了皱眉,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就欲大步离开。 “这位郎君,请留步,我家七娘子有请。” 来的是个穿红着绿的婆子,白面团似的脸上挂满讨好的笑,肥厚的嘴唇上涂着红艳艳的口脂。 她先是向他福了一礼,接着就从袖中掏出一方香喷喷的丝帕,想往他手里塞。 “我倒要去问问主人家,他府上何时多了个拉皮条的下作货色?” 凌准没有接,而是讥笑着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郎君,你莫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婆子又气又恼,却还是不死心的追赶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事情,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七娘子,她,她只是有一言相询,断不会耽搁你多长时间……” “滚。” 凌准一手按上腰刀,冷着脸,杀气腾腾的吐出了一字。 “……” 婆子呆了呆,片刻后战战兢兢地扶着墙,一颤一颤的跑远了。 在摆脱了婆子的纠缠后,凌准回到席间,若无其事的自斟自饮。 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主人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讶色,又很快掩饰了起来。 凌准察觉到对方的窥视,只觉得十分好笑。 他不过是区区小卒,竟也有让对方费心算计的价值? 真是太看得起他了。 凌准不动声色的饮尽了杯中酒,随后胡诌出一个理由,起身向主人辞行。 主人也没有怎么挽留,只象征性的说了些客套话,便放他走了。 他本打算径自回到军部,给家人写封信寄回去,报个平安。但见着外面下起了大雪,他一时起了散心的兴致,便沿着河堤,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很久。 四周的人要么是成双成对,要么是三五成群。 唯独他,是一个人。 他却不觉得孤单。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道在牵引着他,让他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不知疲惫。 然后,他就遇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 关于那一瞬的具体细节,他也有些恍惚了,只记得视线里突然就出现了一把沾满雪水的油伞,紧接着就跟来一抹熟悉的身影。 没有早一个时辰,也没有晚一个时辰。 她又重新闯进了他的世界,披着漫天的风雪,走出了记忆里的光影离合,真真切切的站在台阶的上方,定定的看着他,不言不语。 时间仿佛因此而定格。 狂喜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了他的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是你。” 他努力平复着快要失控的心跳,用上了那句惯常的开场白。 她却是不言不语,沉默着看了他很久,才慢慢的走下来。 走回了他的身边。 他鬼使神差的想道——若是那婆子说许二娘子有请,那不管前方是仙人跳,还是火坑,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栽进去。 “我倒觉得七娘子更好。” 许含章把玩着手里的梅花,“七,历来就是个神奇的数字。譬如七仙女,北斗七星,七窍玲珑,七级浮屠,七月七乞巧。二,就差得很多,像益州这边骂人傻,就会说二愣子,觉得这人不正经,就说他是二流子。” 说着好奇的望着他。 “话说你是怎么识破那婆子的?” 她经常出入内宅,自是晓得女子们常用的伎俩。 但他可没有她这般丰富的经验。 按理说,但凡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听了婆子那露骨的暗示,再亲眼见着暧昧的信物,怕是早就心里痒痒,被婆子牵着鼻子走了。 他却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丝毫不为所动。 “这还用得着想吗?” 凌准失笑着自嘲道,“我只是一介武夫,既无潘安之貌,又无子建之才,家世更是平平。那所谓的七娘子除非是哪根筋搭错了,才有可能会找上我。” “你是变相的贬低自己,好让我顺着话头再夸你一次吗?” 许含章诧异道。 “没有,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凌准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她,神情凝重,“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眼下是太平年代,无仗可打,加之今上崇文轻武,武官们的地位便大不如前,渐渐被文官压得死死的,不得翻身。 即便是顶着团正的名头,又被派遣到冲要地区益州戍守,他的主要职责也不过是监督旅正和队正训练府兵,顺带帮着维护一下城中的秩序。 虽看着威风凛凛,但只要遇着了一个有功名加身的读书人,就得低眉顺眼的绕道,为其让路。 “等我哪天能打得过你了,才有资格说你没用。” 许含章腾出手来,紧攥成拳,往他胸膛上用力的一锤,然后‘嘶’的抽了口凉气,心疼的揉着自己的指骨,同时面上难得的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别人是怎么看你的,我不清楚。但在我的眼里,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知我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这一世才能认识你。” 这番话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虽没有任何男女之情掺杂在里头,却同样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上辈子一定也积了不少德,才能遇上你。” 凌准彻底脱去了失落的情绪,朗声笑起来。 “错了,你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缺德事,才会搭上我这个扫把星。” 许含章狡黠的眨了眨眼。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说。” 凌准忽地记起了至今仍呆在自家医馆的米娅儿,略有些惭愧的说:“你当初说的很对,岑家果然不欢迎她,没几日就把她发卖出来了。而六郎忙着议亲,也无暇顾及到她。” 然后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我本是想放她自由的,但她很固执,非要留在医馆等你,说想亲自跟你道谢。” “谢我做什么?” 许含章闻言也带了几分无奈,却是对着凌准抱怨道:“十一,你如果不画蛇添足,告诉她那是我的主意,说不定她早就能安安心心,全无负担的离开了。” “是我的错。” 经她一点拨,凌准顿觉自己原先做的不妥,不由讪讪的垂头道。 “没事,她留在你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许含章一想也释然了。 留在凌家的医馆里,米娅儿可以不用卖笑,不用看男子脸色过活,只需帮凌端做做家务,打扫下厅堂的卫生就可以了。 “不过,我还是得找机会回去见见她,好让她彻底安心,免得总觉得欠了我的人情,心里过意不去。” 许含章自言自语道。 “你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 聊完了米娅儿的事,凌准顺势问道。 “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换了三家车马行,五个车夫,住过七家客栈,睡过两次大山……然后在益州找了半天的房子,讲了一刻钟的价,顺道买下宝珠,然后遇到了周伯,还有余娘子母女……” 一提起余娘子,许含章忍不住感慨道:“她当时丢了魂,飘到长安寻夫去了。我跟着她阿娘找过去,意外的发现她夫君居然和你是住一个坊的。” “什么?” 凌准惊讶的看着她。 “那人姓宋,在升平坊东面买了座挺大的宅子,马上就要娶妻了。” 许含章不想浪费口舌去描述那品性恶劣的男子,便极为简单粗暴的带过,“然后我在你家门匾下站了一会儿,想的是以后如果能回来,一定会登门叨扰。结果还没等到那一天,你就先来了。” 说着若有所思的蹙眉,“莫非,这就是缘分?” “是。” 凌准轻声答道。 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 “那少东家不是个恶人。” 许含章突然又扯到了瓷器一事上,“我虽然没学过相术,但看人还是很准的。他顶多是性子浮躁了点,爱玩爱闹腾,却绝干不出欺男霸女,挫骨扬灰的缺德事来。” 在见到少东家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都错了。 “之前那些小娘子,可能都和他好聚好散了,至今仍安然无恙的活着。被制成瓷瓶的,说不定只是采玉一人。” 许含章看着他怀里的花瓶,“我们要换个地方,从他家的窑场查起。还有店里的阁楼,似乎也很可疑。” “那什么时候去?” 凌准明日就要轮值了,自是希望抓住休沐的机会,尽快帮她解决此事。 “今晚,我会来军部找你。” 许含章伸手抱过花瓶,在自家宅院的门口站定,“现在我得回去小憩一下,就不送你了。” “我住在西边的营房,第三个……” 凌准正要报出准确的地址,就被她抬手制止了。 “你就不能小声点吗?” 许含章侧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确认宝珠她们都没有出来偷听,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光阿蛮嫂那边就够难解释的了。要是再加上宝珠她们,我们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二十三章 脸红 她是不喜欢被人议论,还是不喜欢和他扯上那种关系? “好,我先回去了。【零↑九△小↓說△網】” 凌准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怅然,却没有挑明了问。 反正时间还长,机会还有很多。 目前她能接受和他一起行动,不再提拖不拖累的话,就已经足够让他感到安慰了。 “路上小心。” 许含章一手拿着花枝,一手抱着瓶子,实在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挥舞相送,只能歪过头,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 这是关系熟到了一定程度,才能有的随意和自然。 “知道了。” 凌准不自觉又有些高兴,甚至有心情去打趣她两句,“许二,你也小心点,别再踩着瓦片了。” “快走,快走!” 让他这么一说,许含章便想起了之前自己为了避免摔倒而往他怀里扑的窘态,不禁生出了些许恼意,故作不耐烦状赶人道。 “那你晚上早点过来。” 凌准仍记着她‘小声点’的嘱咐,很配合的压低了声音。 “哎……” 本是很正常的内容,却因刻意放低的声线而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之意,在许含章的耳边暧昧的滑过,留下某种怪异难言的感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不禁呼吸一窒,连最擅长的假笑都不会用了,结结巴巴道,“都说了,让,让你快点走……你,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你怎么了?” 凌准抬眼望着许含章,见她神色如常,腮边却泛起了一抹浅浅的红晕,转瞬即逝。 这是,害羞了吗? 他见过她笑,见过她恼,却从未见过她露出女儿家应有的羞涩情态。 凌准为这意外的发现而感到欢喜不已,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着晶灿灿的亮光,嘴角止不住的上翘。 “你笑什么笑,还不快走?” 许含章只觉他的视线太过灼热,令自己的耳根也开始发烧,连忙飞快的踏进门,将大门嘭地一声带上。【零↑九△小↓說△網】 “那我真走了啊,许二。” 隔着一层厚厚的门板,凌准无比欢快的说道。 “走吧走吧。” 明知他看不到,许含章还是恨恨的翻了个白眼,片刻后又忍不住别开头,无声的微笑起来。 “你快回屋‘小憩’,别躲在门缝里偷看我了。” 凌准头一次回在二人的交锋里占了上风,不禁有些飘飘然。 “滚滚滚!” 许含章这下是真的转羞为怒了,冷声道。 “好好好。” 凌准大笑着回了她三个叠字,转身离去。 明明是踩在湿滑冰冷的雪地上,整个人却恍若身处云端,每一步都是软绵绵轻飘飘的,似是下一瞬就能飞升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每一次要与她相遇前,都会有些不同寻常的铺垫。 譬如第一次相遇,是因为长安城里刮起了一场数年难遇的大风沙;第二次相遇,是因为他陷入了鬼打墙的困局;第三次相遇,是因为米娅儿被人欺凌;而这一次相遇,是因为被人算计了,所以才提早退席。 但只要能遇上她,无论经历多么糟糕的事,也是值得的。 “呼。” 许含章很没出息的扒在门缝边,确信他已经走远了,不由悄悄的舒了口气,往正房走去。 “娘子,这花瓶好漂亮!” 宝珠早听到了大门口的动静,却很有眼色的没有现身。直到此刻,才好整以暇的过来,伸手接过了她怀里的花瓶,旋即赞叹了一声。 “是很漂亮。” 许含章笑了笑,“帮我接点水来,我想把梅花养在这瓶子里。” “是凌家郎君给娘子摘的吗?” 宝珠明知故问。 “嗯。” 许含章镇定自若的颔首,努力不去看宝珠那欣慰得过了头的表情。 ——————————————————————————---------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原本就鲜艳欲滴的梅花在清水的滋养下,似乎连香气都浓上了几分。 不,只是清水,是起不了这样的作用的。 许含章伸指摩挲着几近透明的薄瓷。 是有了人的骨灰做养分,才将它浸润得更加娇艳。 “你在吗,采玉?” 她轻叩着瓶身,喃喃道。 而另一头的凌准,在天擦黑前终于赶回了营房。 尽管错过了晚饭,他却丝毫不觉得饿,仍是一副满面春风,欢天喜地的神情,让路过的府兵看傻了眼,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曾校尉府上的饭,真有那么好吃吗? “凌团正,张参军和魏主簿已在屋中等候你多时了。” 府兵按下心里的纳闷不表,憨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顺手指了指烛火通明的屋子。 “谢了。” 凌准心情极佳的跟他闲聊了一会儿,接着掀起棉帘,踏上了门槛。 “不知两位叔伯特意来此,是有什么要事?” 他对着二人恭谨的行了一礼,端正的跪坐于茵席之上,等着对方发话。 “你今日去曾校尉府上赴宴,有没有遇着什么怪事?” 肤色棕黑,身材壮硕的是张参军,他摸着大而扁塌的鼻子,犹豫了片刻,问道。 “这算是哪门子怪事?非要说的话,就是男人都懂的那点事。比如有没有小娘子给你鸿雁传书,丝帕传情,约你去哪个旮旯角落谈心的?” 魏主簿的皮肤很是白净,一张俊秀的面孔经过了岁月的洗礼,非但没有半点衰败之色,反而平添几分成熟儒雅的味道。 “有个管事婆子在我面前瞎说了几句,我懒得听,就拿刀喝退了她。” 这两人都是二叔信得过的至交。 在他们面前,凌准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真没想到啊,没想到。” “后生可畏。” 二人啧啧有声的感慨了一通,然后详尽的解释道:“那厮是个玩仙人跳的老手,惯爱找些俏丫鬟来假扮自家庶女,把上门做客的愣头青引入局中,借题发挥。手段虽很低劣,却极为有效,不知把多少人给吃得死死的,只能为他所用。还好你定力不错,没有上当。”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团正,也至于让他这般费心?” 凌准仍是不解。 曾校尉若真想干出点什么,就该对等级更高的将官们下手,何苦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精力? “就算芝麻再小,也是能塞牙缝的。所以,贤侄你千万别妄自菲薄。” 魏主簿煞有介事的说。 “有你这么勉励后辈的吗?” 张参军从鼻孔里喷出一道不屑的气息,“十一郎啊,就算是区区一张草纸,也是有它独特用处的。所以你千万要充满信心,相信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哦。” 凌准木然的应道。 他习惯了二人的说话风格,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 但此时,这儿还多了一个人。 许含章的灵识已穿过了墙壁,正饶有兴致的立在二人身后,听得那叫一个专注,目不转睛。 “对了,十一郎你还没说亲吧?” 张参军猛地一拍大腿,满眼热切,“我媳妇的娘家的姑姑的二婶的叔叔有个侄女儿,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又有一副宜男之相,定能给你生一箩筐大胖小子。” “切。” 魏主簿斜斜的看了他一眼,话里有话的说:“依我之见,还是再拖个几年说亲为妙。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要是提早娶了个母老虎回去,那就一失足成千古恨,连沉香阁都不敢去了。这还算不得惨,最惨的是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想从沉香阁的后墙翻进去,却被母老虎给堵了个正着,吓得差点摔断腿,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都起不来……” “你他娘的说谁呢?” 张参军脸红脖子粗的站了起来。 “你激动个什么劲?我又没指名道姓。” 魏主簿悠哉悠哉的伸了个懒腰,“贤侄啊,我们先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 “两位叔伯慢走。” 凌准笑着送他们出门,待人都走远了,才调匀了略有些紊乱的气息,若无其事的转身折返。 “嗯,不错。” 许含章负手而立,将屋子仔细打量了一遍。 小是小了些,却比府兵们住的帐篷舒适了不少,收拾的也十分整齐干净。弓矢箭袋和横刀呈同一朝向,悬挂于一侧墙壁上,半开的木盒里摆着几颗火石,衣箱下铺了张厚厚的防水布,隔开了蜀地特有的湿意。 被子则叠得整整齐齐,四角完美的对称着,不见一分一厘的歪斜。 “过来,躺下。” 许含章忽然妩媚无边的笑了,顺手抖开被子,眸光如水的看着他。 “……” 凌准不明所以的愣在了原地,面皮迅速发烫,险些将脑浆烧成了一团米糊。 “这可是军部,要是让值夜的府兵看到你四仰八叉的昏倒在地,就不太好了。” 许含章这厢反调戏成功,一洗白天的前耻,不禁身心愉快,通体舒畅,“你脸红什么啊,难不成是开始胡思乱想了?” “来吧!” 凌准这回却没有继续害臊下去,而是毅然决然的躺到了床上,作出了英勇就义的模样。 “你……” 许含章目瞪口呆。 “还磨蹭什么?赶紧弹我的眉心,帮我抽出灵识啊,就像以前那样。” 凌准似笑非笑的说,“你发什么愣,难不成是开始胡思乱想了?” “好,很好。你有长进了。” 许含章闻言收起了故作妩媚的笑意,将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皮笑肉不笑的走到他的身前,对准他的眉心,重重的一弹。 “嘶……” 即使瞬间就脱离了肉身,但凌准还是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活该。” 许含章昂着头,傲娇的哼了一声。 第二十四章 入瓮 “好,是我的错,我活该。” 凌准的语气是认命的,眉头却愉快的上挑着,明显是心口不一。 “走了。” 许含章不悦地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出营房。 “等等我。” 凌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闷声笑起来。 她,好像又闹小情绪了。 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许含章愈发觉得不自在,旋即加快了步伐,丝毫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夜色沉沉。 “到了。” 约莫两刻钟后,许含章站在一堵灰黄的土墙外,轻声开口。 墙内,是景福斋的窑场。 里头安静得可怕,连风雪声都渐渐哑了下去。 被白晃晃的雪光一映,天井里成堆耸立的高岭黏土就像是新砌的坟包,冷冰冰的立在那里,好整以暇的候着不速之客的大驾。 为什么不用油布遮一下,而是放任它被雪水淋得透湿? 还有,守夜的家丁去哪儿了? 再怎么吊儿郎当,也应该象征性的点上灯笼,敲着梆子,四处巡视一番。 而匠人们,竟也不在烧窑的砖房里。 炉膛里的火星早已熄灭,只余下一捧毫无生气的灰烬,和碎成数片的瓷石。 怎么会这样? 且不提景福斋的生意如何红火,光是临近年节,供需暴涨,就够他们昼夜赶工的了。 但眼下这幅情形,哪里像是要赶工,说是罢工还差不多。 许含章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却捕捉不住那抹一闪而逝的灵光。 “许二,你看这个!” 凌准一直密切注意着四周的动向。 他清楚的记得,二人在进来时,墙角是空空如也的。 可此时,却多了个褐色的大瓮。 他心里大惊,下意识的将她拦在身后,自己则虎虎生风的冲在最前面,想要一探究竟。 “不用紧张,那只是个死物,伤不了人。” 许含章无语的扶额。 被人保护的感觉当然是很好的。 但他做过了头,姿态犹胜母鸡护崽,就令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弱女子,遇着点风浪就得躲在别人背后大哭大叫,瑟瑟发抖。” 她一边感慨着,一边快步赶到大瓮旁,围着瓮身走了一圈。 只见它瓷质粗劣,颜色暗淡,图案模糊不清。 若景福斋的货都长成这般模样,怕是早就关门大吉了。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什么弱女子。” 凌准认真的看着她。 没有哪个弱女子能面不改色的和邪祟打交道。 也没有哪个弱女子能箭下搏命,置之死地而后生。 更没有哪个弱女子能毫不拖泥带水的割开牵绊,孤身远走。 “但是,你也要知道,我是一个男人。” 他的神情很是严肃凝重,“从小我就听我爹说,身为男人,即便是再没用再软弱,也要尽力保护好……老弱妇孺。” “老弱妇孺?” 许含章重复着这四字,旋即哑然失笑,“你是在说我老,还是弱?亦或者是妇孺?” “……” 其实凌审言的原话里压根没有‘老弱妇孺’这个词,但凌准不好意思将‘妻子儿女’说出口,才做了下改动。 “咦,这是什么?” 为了防止她继续追问下去,凌准低头看了眼瓮内的情形,迅疾伸出五指,抓了把极富颗粒感的粉尘起来,“是骨灰吗?” “是。” 许含章只瞟了一眼,就下了结论,“但只是羊骨碾磨成的,并非是人的。” 她将视线更多的放在了大瓮上。 “莫非这大瓮才是用人的骨灰烧制的?” 凌准猜测着问道。 “不是。” 许含章眼睛一亮,面上带着了然的笑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它既不是花瓶,也不是碗碟。 它是瓮。 请君入瓮。 这便是,它作为一个死物,所能给出的最明显的提示了。 许含章三步并作两步的窜到大瓮前,抬手便将它推到一旁,接着半蹲下来,取出袖中的匕首,用刀柄把大瓮底下的地砖都细细敲了一遍。 “笃笃,突突……” 凌准也跟着蹲下来,会意的聆听着耳边传来的动静,很快就判断道:“大多是空心的。” 他顺手拉过一张沉重的樟木凳,往空心的地砖上砸去。 二人虽相处的时间不多,但默契已渐渐培养了出来。 比如许含章在推瓮时,凌准就只搭了把手,并不多话。 而她一动手敲砖,根本无需她提醒,他便晓得集中精神,仔细去分辨。 再比如此时不用他开口,许含章就机敏的向后退了几步,以免被残渣和灰尘溅上。 尽管她知道地砖即使被锤得寸寸碎裂了,也会一股脑的陷进地底的暗道,没机会朝屋子的四角乱飞。 但她还是向后退了些。 为的,就是能让他安心而已。 只听得‘哗啦啦’的数声巨响,地砖果然全数沉入地底。 而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豁口。 “我先下去看看。” 待烟尘尽散后,凌准率先跳入暗道,拿出火石将早就备好的蜡烛点燃,再踢开了落脚之处的砖块,确定不会硌着她了,才出声叫她下来。 借着火光,许含章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原以为地道会很狭窄,没想到竟能容两人并肩而行。 扑面而来的空气虽不是很新鲜,却没有难闻的腐朽气息。 脚下的泥土是干燥的,除了凌准刚刚踩踏出的痕迹,还有不少或深或浅的脚印,显然是经常有人出入走动。 而此处,似乎是地道的中段,两头各自弯弯曲曲的朝黑暗处延伸,不知是通到什么地界去了。 该往哪一头走呢? 许含章本想提出兵分两路的,但考虑到这桩事件的诸多诡异之处,还是决定带上凌准,一道前行。 “我们先去这边。” 她凭感觉,选择了相较之下更幽深黑暗的一方。 “嗯。” 凌准不假思索的应了一声,紧跟在她的身后,并时刻留意着周遭的细微响动,以防陡生变故。 但出乎意料的是,二人已走了好一会儿,仍没遇着什么怪事。 居然会如此平安顺遂? 本该松一口气的,凌准却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几乎将他的后背打湿。 只因眼前的地道,忽然变成了自家医馆的后院。 而许含章赠予他的那棵小槐树,已经长得郁郁葱葱,颇为高大了。 “你回来了?” 耳边响起了一道甜软温柔的女声。 与此同时,他卧房外的那扇窗户突然打开了,许含章穿着家常的碎花布裙,正斜斜的倚在窗台前,单手托腮,望着他嫣然一笑。 日光穿过茂密葱郁的槐树叶,洒在她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上,愈发衬得她眉若墨描,眼若桃花,唇色娇艳欲滴,如熟透的樱桃,令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看味道是不是一样的甘甜芬芳。 “我等你好久了。” 见他迟迟没有动弹,她嗔怪的扁起嘴,声音却仍是柔情无限,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娇媚,“你快点进来呀。” 凌准心神一荡,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踏进卧房,着魔似的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好想你。” 她掩上窗,无比欢喜的扑进他的怀里,有意无意的扭动着曲线玲珑的身体。 “我好热,帮我解开,可以么……” 她双眸迷离,红唇微张,轻轻的拉起他的手,放在了裙裳的系带上。 只要一拉一扯,系带就会松脱,露出里头轻软薄透的亵衣,以及大片大片白皙娇嫩的肌肤。 “求求你了。” 她将尾音拖得很长很长,隐隐透着求欢的意味。 凌准的呼吸不禁变得粗重起来。 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如此亲密的地步了吗? “十一郎,你真是个呆子。” 她目光如水,扫了他一眼,然后便自己动手,慢条斯理的解着系带。 “等等!” 凌准猛地按住了她的手,眼神已不再茫然,恢复了平日的清明锐利,“你不是许二。” “是不是,你一试便知。” 她神色一惊,旋即掩盖下去,换成娇媚诱人的模样,妩媚而急切的催促道:“来啊,试一试,你就知道了。” “不要顶着她的脸,说这种难堪下作的话!” 凌准眼底升起了熊熊的怒火,“若不是还有要事在身,我一定挥刀劈了你!” 他抬脚离开卧房,往屋外走去。 只要能走出幻象,就有机会回到地道,找到许含章。 本以为会费上好大一番工夫,没想到才走到院中,一切就如烟雾般散开。 下一瞬,他已身处在地道中。 手边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完了,只剩下短短的小半根。 他终是放下心来,靠在墙边重重的喘息了几下。 “你终于醒了。” 许含章听得响动,便立刻回过头来,好奇的看着他鬓角和鼻尖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你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幻象,怎会虚脱成这样?到底要不要紧?” “你没事吧?” 想起方才那香艳绮丽的幻象,再看看眼前这天真单纯的少女,凌准心下大感羞愧,索性避而不答。 “我没事。” 许含章见他神色躲闪,隐有逃避之意,心里不由愈发好奇,却也知道眼下危机四伏,不适宜多问,便从善如流的答道。 “对了,这幻象是从何而来的?” 凌准站起身来,不解的问道。 “从这里来的。” 许含章抠下墙缝里的粉末,示意他上前细看。 只见它是黄里透红的,带着微腥的土味。 “这是南诏那边盛产的毒蝇蕈,食之有巨毒,嗅之能致幻。” 许含章解释道。 第二十五章 活人 致幻? 凌准攥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如此看来,此物还真是邪门得很,居然能分毫不差的勾出他心底最隐秘的绮思,然后加以利用。 若不是察觉到‘她’对他的称呼有些不对,他恐怕已经迷失其中,不能醒来了。 “毒蝇蕈,其实就是一朵朵红伞白点的小蘑菇,在南诏的山林里很容易找到。当地民众普遍认为色泽艳丽的蘑菇有毒,从不会有人去碰它。” 见凌准神情怔忪,许含章以为他仍有些不明白,便更加详尽的解释起来:“南诏风物志第四卷上有记载,说是某个部落的巫师在醉酒后跌入了毒蝇蕈丛中,不多时就陷入手舞足蹈,癫狂如醉的状态,被信众误以为是神灵附体,纷纷跪倒膜拜,虔诚的献上金银布帛。” 后来,这一法子渐渐在巫师中流传开来。 每逢主持祭典,巫师们都会适量吸入毒蝇蕈晒干提纯后的粉末,以便能迅速进入状态。 而胆子大一些的,会选择更冒险搏命的方式,提前灌入大量清水,待腹胀后生嚼几朵蘑菇下去,再让信众轮番饮下他的尿液。 这东西的毒性能融于水,自然也能融于尿。 信众喝下后,很快也能进入如癫如狂的幻境,却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这……” 凌准只觉满头黑线,同时庆幸自己从来没有相信过神灵。 他向来奉行眼见为实,能看到鬼,自然就相信这世上有鬼。 而不能看到神灵,自然就不会相信世上有。 至于所谓的有机缘才能得见,在他看来纯粹是忽悠信众的说辞。 要是轻易就当了真,然后像那些信众一样把心灵寄托在不可见不可闻的神灵身上,被人操纵愚弄还不自知,那就太可悲了。 “据说在幻象中,有的人能看到漫天狂撒的金通宝,有的人能看到穿着五彩纱衣的仙女,有的人能看到人首蛇身,三头六臂的怪物,还有的人能亲历加官进爵,位极人臣的旅程。” 那头的许含章快速念了个诀,招来清风数缕,将所有墙缝中的粉末吹到了很远很远的角落里,淡然的说,“与其说是毒蝇蕈邪性,倒不如说是这些人没有定力,只消外物稍一撩拨,就把持不住了。” “……” 凌准顿觉两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无形的耳光连着扇了十几下。 照她的说法,那自己岂不是更猥琐,居然直奔不可描述的情节去了。 不过,这个地道里怎会有如此之多的毒蝇蕈粉末?是为了防备着有人潜入,还是另有别的用处? “我想,这应该就是景福斋化掉怨念的法子了。” 许含章面上露出了释然的神色,缓步往地道深处走去,“采玉定是被人诓下来的,接着便陷入了无比美妙的幻境中,不能自拔。” 毒蝇蕈除了能致幻,本身还是种有毒的植物,加之是这般密集精纯的剂量,很快就会麻痹掉人的五感,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被砍了几刀,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所以采玉死时完全没有怨气,直到肉身已毁,魂魄失去了依附之处,才惊恐的清醒过来,并找到了许含章的头上。 虽然许含章很不喜欢她的提示方式,但人命关天,又恰好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想不管都不行。 “而她的模样,为什么会变得不人不鬼的,我现在也明白了。” 许含章忽然大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柔声道:“十一,你还记得那个大瓮吗?” “记得。” 凌准本就心底发虚,此时对上她的目光,不禁愈加尴尬,只得低下头去,讪讪的答道。 这一低头,就看到了她洁白如玉的脖颈,以及厚重冬衣也掩盖不了的玲珑曲线。 他不敢多看,连忙慌乱的抬起头来,却望见了她薄似花瓣的唇,和波光潋滟的眼。 如果,她能像幻境中一样温柔的注视着他,媚声唤着他…… 凌准被这个想法惊了一下,整个人变得愈发不自在。 “你当时只在瓮底抓了把灰上来。要是顺手在瓮周也摸一把,就能发现那里黏着很多凝固的油脂。” 许含章突然话锋一转,“我小时候看过一个话本子,里面有一段写的是女侠被大魔头抓去,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等白衣侠士过五关斩六将赶来时,她已经化成了一捧灰。” 而后白衣大侠泪流满面的收起那捧灰,带回去好生的安葬了,日夜凭吊。 许含章一面感动着,一面疑惑道——既然人都烧成了灰,柴堆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么,白衣大侠是如何分辨出女侠的骨灰,并准确排除掉多余的柴灰的? “这个……” 联系到先前的大瓮、骨灰、油脂,凌准不由愕然的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把人塞进瓮里,其下放柴火焚烧,待肉脂融尽后,骨头自是会变得很脆很薄,抬手一碾,就成粉尘了?” 许含章闻言点了点头。 这也符合请君入瓮的真正含义——即索大瓮,以火围之,起谓兴曰:‘有内状勘之,请兄入此瓮。’ 她接着又道:“不过处理动物的骨头要简单得多,直接去屠宰场收购了,拿回来淬烧就行。” 而人骨没处收购,只能先想法子把活人诓来,再找机会动手。 “我就不明白了。” 凌准只觉匪夷所思,“既然加了动物的骨灰,就能制成晶莹的瓷器,那为何又非要对活人下手? 这也太残忍,太丧心病狂了。 “因为人是万物之灵,功效肯定比畜牲要强一些。” 许含章嘴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所以,但凡要炼长生丹了,就得拉童男童女来祭炉;身体大不如前了,就得挖来人心,烹煮食用;渡江时涨了大水,就得推几个人下去喂鱼。” 这不是书上寥寥几笔的记载,而是她行走在外,亲眼所见的惨事。 “许二,你,我,其实……” 凌准想安抚一下她躁动不安的心情,却因欠缺这方面的经验,一时有些口拙。 “好了,我们走。” 许含章顷刻便恢复了常态,笑着说道。 只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就发现了这些“惊喜”。 也不知走到尽头时,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 第二十六章 女子 越往里走,地道便越发的逼仄难行,只能勉强容一人通过。 而凌准手持的蜡烛越来越短,眼看就要烧到头了。 “十一,把它吹熄了吧。” 许含章低声道。 在将灭未灭的幽光里行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反而会加深阴暗处的投影,格外妨碍人的视线。 烛火应声而灭。 无边的黑暗迅速吞噬了地道,乍看之下几乎不能视物,但等双眼逐渐适应环境后,就能依稀辨清两边的墙壁,和脚下崎岖蜿蜒的小道。 “十一,我们走。” 许含章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去。 “许二,我差点忘了问你……就是,你怎么,没有中毒……” 凌准的身形似乎骤然变得很沉,连挺直背脊都要费很大的劲。 而他的嗓音虽听着与平日无二,却带着生涩凝阻的意味,像没有上油的筝弦。 “因为我百毒不侵啊。” 许含章不动声色的答。 “你是服过珍奇的灵药,还是体质本就如此?” 对方一喜,问道。 她的皮相已经很出色了,若是体质再特殊些,那么烧瓷后便会有更细微丰富的美态,可谓是锦上添花。 “都没有。” 许含章缓缓的说,“我不过是中过更厉害的毒,然后侥幸活了下来。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毒能奈何得了我。” “什么毒?” 对方的语气是失望而敷衍的。 如果底子是被剧毒熏透过的,那皮相再好也没用,一拓印在瓷瓶上,就会留下深深浅浅的黑印。 “尸毒。” 许含章不以为意,慢悠悠道:“以前我剔过很多具尸体的骨头,大多是濒临腐烂的,因此双手粘了不少黏糊糊的尸油,即使清洗得再干净,也不免漏了些残余进去。” 所以她的手上经常生疮化脓,连指节都未能幸免,长满了一颗颗微黄发白的水泡。 这些只是小病小痛,忍一忍就能捱过去。 但尸毒就不同了。 “那一晚,我和往常一样准备好了工具,把尸体翻过来,准备从喉咙下方开始动刀。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尸身经日晒雨淋后竟没有半点腐坏的迹象,更没有蛇虫啃咬的痕迹。” 她下意识的愣了愣。 这人死前多半是服食了大量的丹砂或水银,才能将肉身保存得如此完好。 怎么没听他亲眷提起过此事? 难不成,是蓄意下毒谋杀? 她猛地记起了村民的描述,“他就跟疯了似的,一边不要命的往水沟里钻,一边嗷嗷呜呜的怪叫,嘴里还吐着白沫,跑几步就摔上一跤,然后爬起来继续跑,样子可吓人了……” 莫非服下了过量的丹药,就会产生这样的症状? 可他家充其量也就是脱离了赤贫,又哪有闲钱去买价格不菲的丹药? 许含章心下正惊疑不定,那人就忽然坐起,朝她喷了一口恶臭的黑气,复又软塌塌的倒下,一动不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耳朵嗡嗡乱响,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四肢失去了知觉,皮肉肌理一寸寸的僵死,然后一层层的溃烂发肿,臭不可闻。一抓挠,就会带下一整块肉皮,好些碎肉就卡在我的指缝间,又恶心又黏腻……” 许含章的语调波澜不惊,就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和她自己无关。 “行了,不用说得那么具体。” 话音未落,就被凌准不耐烦的打断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的人似是都躲了起来,存心要让我们扑个空。” “不会的。” 许含章浅笑着摇头,继续往黑暗深处行去。 身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半晌,才响起了凌乱无序的脚步声。 “许二……你究竟师从何人,竟能呼风唤雨,为己所用?还有这术法会不会太消耗精力,有没有什么该注意和忌讳的地方?” 凌准的声音愈发干涩了。 “呼风唤雨?你当我是神仙啊?” 许含章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至于我师傅的名讳,你不配知道。但我可以露两手,让你开开眼界。” 无需念诀,也无需弹指。 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眸光骤寒,凌准手里的蜡烛便蓦地亮起,照亮了他身周的情形。 只见他吃力的靠在墙边,面色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簌簌落下,背上趴了个骨瘦如柴的女子,正伸手死死扼着他的咽喉,同时又惊又怒的瞪着许含章。 虽猜到凌准又遭了殃,却没想到已这般严重。 他被女子身上逸出的煞气给冲撞到了,加之先前毒蝇蕈的余毒未消,两者叠加在一块儿,便险些压垮了他。 要是自己再拖拉一会儿,仍和女子虚以委蛇,那凌准说不定早就魂飞魄散了。 许含章暗恨自己的大意,咬了咬唇瓣,衣袖轻拂,厉声念道:“缚!” 女子猝不及防的摔了下来,被风裹挟着滚到了许含章的脚边。 凌准周身的压迫感瞬间消失,整个人脱力般的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许含章见状,顿时放下心来,顺手捡起蜡烛,放在女子的脸前。 鹅蛋脸,杏核眼,乌发如云,倒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太过瘦削了,就像只有一张皮糊在脸上,看着很是骇人。 “你到底是谁,意欲何为?这窑场又有何诡异之处,是否真的用活人来祭祀过?” 许含章双眼微眯,冷冷的看着她,“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快点交待出来。” “呵。” 女子冷笑一声,没有理睬。 “呵。” 许含章也冷笑了一声,借风势催动烛火,呼的袭上了女子的面门,将她的额发尽数烧焦。 “啊!” 女子终是大惊失色的叫出声来。 “快说,不然我就直接烧了你。相信你也不想用同样的方法,死个第二次。” 许含章眯着的眼缓缓睁开,目光凌厉至极。 这女子极有可能是死在窑场里的怨灵。明明魂魄齐全,神志清醒,却没有想起要报复正主,而是逮着无辜的人发泄。 真是无理取闹,毫无道理可言。 她又看了凌准一眼。 此时他面色好了很多,显然是缓过劲来,脱离了危险。 如果。 如果他出了事。 她一定会把这女子挫骨扬灰,让其永世不得超生。 大概是她目光太过凶狠的缘故,女子莫名打了个冷战,嗫嚅着嘴唇,“我,我说……” 第二十七章 美妇 “我,我以前没什么心眼,别人说什么,我都信……那一年,他让我跟他走……我就,就收拾了个小包袱……” 女子讲了个很俗套的爱情故事。 年华正好的少女,于某个春花烂漫的午后瞧见了骑马从门前经过的少年。四目相对间,两人情生意动,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少女早有婚约在身了。 即便是退了亲,她的爹娘也不会同意女儿和一个底细不清的外地人来往。 于是他提出私奔。 她跟随着他,从关中逃到了益州,惴惴不安的拜见他的爹娘。 “滚出去!” 他阿娘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恶,“年纪轻轻的就能跟男人千里淫奔,简直是不知廉耻!除非老娘死了,你才能进这个家门!” “要不,你先娶了孙家的三娘,再纳这位姑娘为妾?” 他爹虽看着和蔼可亲,但态度是很明显的——想做妾,可以;若是垂涎正妻之位,那就连门儿都没有。 很多男人在遇到这种情况时便会犯怂,劝女子委曲的忍下来。 但他没有。 他顶住了各方施加的压力,带着她出去租了座小宅子单过。 “那时我以为自己遇到了世上最好的男子,谁知,谁知……” 女子恨恨的咬着牙。 “谁知你们的盘缠很快花完了,加之他爹娘断了他的月钱,日子顿时变得捉襟见肘,好不寒碜。” 许含章平静的看着她,慢条斯理的补充道:“然后,为了维持生计,他出去卖过一段时间的苦力。再然后,那个出去卖的人,就成了你。他一面用着你赚来的钱,一面嫌弃你脏,动辄打骂凌辱,最后你忍受不住,只得离开他。” “……” 女子惊得忘了接话,半晌才讪讪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古语有云,贫贱夫妻百事哀。况且你们还不算夫妻,不过是一时昏了头搭的伴,自然更容易散伙。” 许含章浓秀的长眉微微挑了挑,“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对这些多愁善感的事提不起半点兴趣。你还是赶紧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道里,之前套我的话,又有何居心?” 说着神色一凛,目光转向已无大碍的凌准,“你套话也就罢了,怎么还想要害他的命?若是不交代清楚,我定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骨头!” 话音刚落,烛火便转为纯粹的绿,光芒陡盛。 许含章缓缓抽出袖中的匕首,在火焰上烤了烤,“虽说用血也可以制服你,但我最近体虚气弱,舍不得浪费一滴,索性就借地火用用了。” 见了这绿莹莹的火光,女子忽地抖了抖,下意识将脖子往后一缩。 “怕了吗?” 不待女子回答,许含章便突兀的一笑,“既然怕了,就快点开口,不然……” 她右手腕一沉,将锋利的刀刃贴紧了女子颈部的表皮,不轻不重的一划,带出一串细细密密的血珠。 凌准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幕。 她做事向来是留有余地的,对同性更是友善到了极点。但为了他,她竟然能盛怒如斯,狠辣至此。 这是不是说明,他在她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分量的? “啊!” 女子痛呼出声,眸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垂泪道:“我也不是想要他的命,只不过一时想不通,下手就重了些……你看,同是女儿家,凭什么你就能被人千般疼爱万般保护,我就得在男人手里吃苦受罪,把性命都搭进去了?” “疼爱?保护?” 许含章觉得莫名其妙。 她几时有过这般好的待遇了? 难不成,女子是在说凌准? 许含章抬起头,颇为同情的望了他一眼。 一路行来,他是挺关照她的,遇着变故就自发的冲到最前面,风平浪静时则习惯性的殿后,以防有突发状况。 如果因为这样,就招来女子的仇恨,那也委实太冤了。 凌准却有些羞惭。 今晚他先是陷入幻境,神志不清,接着便被邪祟压制,动弹不得。 这哪像来保护她的,能不拖她后腿,他就要烧高香了。 “小娘子,你要相信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顶多是垂涎你青春貌美,才屁颠颠的过来献殷勤。等得手后,就会渐渐丢开,再不复当初的温存。” 女子这会儿疼痛稍缓,便小心的避开刀刃,扭过头剜了凌准一眼,继续说道,“窑场里的珙郎就是这类货色,看着黑不溜秋,老实巴交的,其实心眼比谁都坏。” 别的也就罢了,但关于“黑”,凌准还真是无言以对。 自从来到了益州,他整个人是晒黑了很多,和苍白得不正常的许含章站在一块儿,更是形成了鲜明惨烈的对比。 “珙郎?” 许含章则蹙了蹙眉。 “珙郎是窑场里管事的儿子,和我相好了有一段时日。前些天,他说要把我接回家中享福,还说在地道里埋了几十根金条,要我跟他下来取。结果我进了地道,就开始犯迷糊,看到自己越变越漂亮,很快就有一个高官拜倒在裙下。这人不但帮我报复了那负心汉一家,还带我回到关中,让我和爹娘重归于好。然后遣散了府里的姬妾,说只愿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时女子沉浸在美好的幻境里,不能自拔。 等清醒过来时,已是另一番光景。 “夫人,您看这个贱婢如何?” 珙郎将她的尸体拖到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面前,谄媚的问。 “皮子不错,就是里子被糟蹋得太厉害,只能拿来试炉,不堪大用。” 美妇让管事将大瓮搬来,架在熊熊燃烧的柴堆上,“等皮肉化尽了,就取几块好骨头出来,用玉锤碾细了,再往黏土里掺。” “不要啊!” 女子听到这儿,岂不明白美妇想要做什么。 但没人能听见她的呼喊。 他们有条不紊的抬起尸体,丢进了烧热的大瓮,不多时便散发出一阵油滋滋的肉香。 待皮肉脱落化掉后,他们便按美妇的吩咐,将挑出的骨头仔仔细细的磨碎了,把它添进黏土里,投入窑炉烧制。 从始至终,女子都拼了命的想冲上去,阻止这一切发生。 可美妇像是早有准备,在门上贴满了镇邪的黄符,将她拦在外面,再不能往里进一步。 “最后,我看到了烧制出来的成品。色泽如玉,剔透纤薄。没想到我这样肮脏的身子骨,竟也能锻造出这般纯美的瓷器来。” 女子凄凉的笑着。 “我还听他们点评,说我的骨头很不错,比羊骨好用多了。到头来,在这些人的眼里,我只是混得比畜生强一点而已。” 她本打算要狠狠的报复一把,但没等到他们把符撤尽后下手,就见他们被几个破窗而入的黑衣人杀了,尸体也被投进了火炉里,不一会儿就烧成了灰烬。 “知道的太多,终归不是件好事。” 就这短短的工夫,美妇居然年轻了十来岁,肌肤变得紧致,身段变得丰腴。 她妖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猩红的唇,顺手将女子骨灰所烧成的瓷器轻轻一推,摔成了数块碎片。 “走吧。” 美妇伸手一挥,黑衣人便顺从的跟着她离开了。 “珙郎父子俩都死了,我若要报仇,便只能寻那妇人。于是我日日守在窑场里,希望她能再度出现,好让她也体会一下我的痛苦!” 正是有滔天的恨意支撑着,她才能在形体消失后仍执拗的存活了下来,甚至凝聚出一股不可小觑的灵力,把凌准钳制得死死的。 “我等了很久,只看到工匠换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没见着正主。倒是前几天,有个挺模样俏丽的娘子摸到地道里来,如我以前一样犯起了迷糊,任人宰割。但她比我惨多了,整个人直接裹进了绿糊糊的汁水里,瞬间就溶掉了胳膊腿儿,只剩下一堆白骨,以及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在绿汁上悠悠的浮着。” 女子后怕的抚着心口,似是不想再记起那一幅血腥诡异的画面。 “所谓的绿汁,应该是用青矾和硝石加工过的,有很强的烧蚀力。” 凌准终于盼来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忙走上前来,对许含章说道:“我爹在行医时,曾遇到过类似的事件。” 据凌审言说,事件的起因是隔壁坊的某个郎君纠缠一位远近闻名的淑女未果,愤而在药铺里买了青矾,又去道观偷了硝石,想方设法的勾兑在一处,煅烧后用水浸泡,往那小娘子脸上泼去,毁了她的容。 待送到医馆时,这位小娘子面部的皮肤已经肿烂得不成样子,连颧骨都险些被蚀出几个小洞出来。 虽尽力施救了,却留不住她如花的容颜,只能使伤处不再溃烂发脓,让她稍稍好受一点。 “那个郎君,连猪狗都不如。” 许含章很是直白的评断了一句。 “是。” 凌准头一回听她说脏话,不禁觉得有些新鲜。 “以前我听一个道士说,他们有个秘法,能把成锭的黄金悄悄的化掉,想来也就和这个方子差不多。” 许含章突然话锋一转,抬眼往地道的出口方向望去。 那里黑漆漆的。 似乎,什么都没有。 第二十八章 珠光 “你在看什么?” 见许含章睁大了双眼,只盯着黑乎乎的暗处瞧,连眼珠也不曾动一下,女子不禁心生怯意,小声的问。 “有人来了。” 回答她的,是凌准。 他顺着许含章的视线望了过去,片刻后便转过头,沉声说道。 虽然看不真切,但那种生人逼近的压迫感,和行走间带起的空气里细微的震颤,是绝不会有错的。 “你的感知很敏锐。” 许含章向他投来一记赞许的目光,接着施施然退至墙边,“来的都是活人,我可没本事对付。所以,接下来就靠你了。” 她早已察觉出他的失意,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就上去安慰。 那样的温柔,只会让对方难堪。 因此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选在最合适的时机抽身而退,将重担都交给他,以此表示自己是需要他,信任他的。 “嗯。” 果然,凌准瞬间就恢复了从容平静的模样,右手按在腰刀的刀柄上,蓄势待发。 他的腰腹,他的手臂,他的站姿,无一不呈现出男子所独有的英气与力量感,看上去很是养眼。 “你不必如此戒备。” 许含章边欣赏着,边轻笑一声,“他们是看不见你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偷袭,使几下阴招就好。” “……” 凌准微怔。 的确是这个理。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还有,她为什么不提前点破,一定要等他把架势摆好了,才好整以暇的开口? 看着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笑意,凌准迅速反应过来——她,这是又在调戏他了。 “十一,你的反应可真慢。” 许含章打量着他恍然的神情,笑容愈发灿烂了,连唇角边都绽开了两个小梨涡,“我记得你朋友是个狡猾老练的,你既然经常和他接触,怎么没学着点儿?” “你还记得他?” 凌准诧异道。 平心而论,郑元郎这厮生了副不错的皮囊,加之能说会道,风流不羁,自然比他更讨小娘子的喜欢,也更惹小娘子的注意。 但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有些不能接受呢? “当然了。” 许含章哪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当即坦率的点点头,伸指弹灭了幽幽的烛火,“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只要见过了,就很难忘记。” 那人看似嬉皮笑脸,是个轻浮无状的登徒子,但一发觉她和凌准相熟,就很有眼色的避让到一旁,不再打扰。 在见到崔家的护卫后,他更是爆发出了趋吉避凶的直觉,整个人恨不得钻进墙缝里去,和一屋子的人彻底撇清关系。 许含章可以笃定的说,那人以后必定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 别的也就不提了,单凭这一手察言观色的本事,和天生自带的警觉,就足以让他在各处混得风生水起。 “那我呢?” 凌准也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真的对那厮难以忘怀,一时有些泛酸,便脱口而出道。 刚一出口,他就后悔莫及。 这也太像坊间妇人拈酸吃醋的调调了。 但说过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于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厚着脸皮等待她的答复。 “呸!” 许含章还未开口,女子就鄙夷的啐了一口,接着十分嫌弃的吸了吸鼻子,“简直是酸臭扑鼻,恶心至极!” 明明有人要过来了,这俩货却只顾着打情骂俏,调来戏往,又肉麻又膈应,她不过是旁观了一会儿,就颇感吃不消了。 “哪来的酸臭味?” 许含章狐疑的嗅了嗅,并没有闻见可疑的气味,便转向凌准,笑语晏晏道:“这个问题,我得好好想想,明天再告诉你。” 对她而言,郑元郎仅仅是个有意思的人。 而凌准虽然口拙木讷,算不得多有意思,但在她心里,他却有着很特殊的意义,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所以她需要认真的想,仔细的斟酌。 “好吧。” 凌准把她的推延理解成了敷衍,心中不禁十分沮丧,却没有勇气缠着她索要答案。 况且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地道那边的人影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打头的人手持一支火把,正探头探脑的往四处张望,同时不忘侧过头,和身后的几人嘀咕着什么。 “这下面怎么会藏了个通道啊?” “别瞅我,论资历,我也只比你早来了三天,怎么会知道?” “嘿嘿,我听说啊,有些大户人家的女人会在卧房的床板下弄一个地道,然后趁夜溜进去,和野汉子,嘿嘿嘿……” “嘿嘿嘿……” “笑你麻痹啊,跟老鸹叫似的,难听死了!你也不用脑瓜子想想,有谁偷汉子会搞这么长的地道出来,是准备往里藏多少男人啊?” “这倒也是。” “依我看,这密道里八成是藏的制瓷的方技,要么就是有数不清的财宝堆在里头。” “方技?财宝?” 几人顿时兴奋起来,旋即又小心的压低了声音。 “会不会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毕竟地上砸了那么大个坑出来。” “那就让他登呗。凭咱们几个,堵住他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要是真找到财宝了,那我就不做工了,赶明儿就去把小寡妇娶回家。” “啧啧,都发财了,还惦记那破鞋干啥。要是换了我,就赶紧多买几亩地,再把锄头换成新的。” “如果是我,首先得把茅草屋翻新了,换成大瓦房,再多买几斤羊肉,晚上涮着吃。” 许含章听着,眉头微微一皱。 原以为来的会是什么大鱼,结果只钓了几只天真的小虾米。 火光越来越近了。 那头的凌准猛地错步扭身上前,右手腕一转,骤然发力,将刀鞘朝着几人的后颈,转劈为砸,势如破竹般击了下去。 许含章根本没看清具体的细节,就听见了几声闷哼,然后那几人便软软的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你身手真好。” 她很是羡慕的说道。 无论咒术口诀是如何的玄妙无匹,终究比不得自身的强大来得稳妥。 来到益州后,她也按凌准所授的刀法勤加练习过,但形是有了,意却始终不足。 而气息不均,身体孱弱,更是她无法回避的弊病。 估计,这辈子她也不可能练到如他这般强悍了。 “许二,你先别急着夸我。” 凌准捞起那支未熄的火把,借着昏黄的光,在几人身上翻找了一下。 他们没有佩戴武器,手掌的虎口处也没有老茧,显然是没有任何底子的普通人。 难怪得手会这么容易,就像刀切豆腐,从头到尾都是软塌塌的,不堪一击。 “他们不是那晚的黑衣人。” 女子费力的扭过头来,把几人看了又看,犹豫道:“好像是新来的工匠?他们往地道里钻,是想干啥?难不成是那妖妇发了失心疯,想用他们的糙骨头来烧瓷?” “不。” 许含章摇摇头,“他们应该是看见了地面上的裂口,特意下来查看的。” 至于他们先前为什么不守在窑场里,这会儿才莫名其妙的出现,她也懒得去琢磨。 反正,谜底马上就要揭晓了。 大鱼已经游过来了。 “来了!” 女子也本能的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阴冷的气息,顿时大叫一声。 “我知道。” 许含章淡淡的瞥她一眼,“不用你说,闻也闻到了。” 一股子浓郁绮靡的香粉味儿,在地道里弥漫开来。 “呵……” 娇媚入骨的笑声突然响起,在每个人的耳畔边回荡不休。 只听这笑声,便知来的定是个貌美的小娘子。 女子的眉头却微微一皱。 是那妖妇么? 气息的确没错,但声音明显清脆嫩幼了些。 难不成她又变年轻了? 女子正惊疑不定,眼前便晃过数道柔光,有十来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悠悠的浮上半空,把这片小天地镀上了一层银白的清辉。 在柔和的珠光映照下,来人肌肤娇嫩,眉目艳丽,唇色鲜红欲滴,果然是个出色的美人儿。 时值严冬,她那玲珑浮凸的身段上却只束了件家常的碎花布裙,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在走动的间隙,隐隐约约显露出大片大片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诱惑。 “竟然,是她……” 凌准定定的看着美人,喃喃道。 他并非是被她的艳色所惊,而是越瞧那条花布裙越觉得眼熟,再联想到幻境里的情形,心下不禁了然——假扮成许含章的模样来迷惑他的,原来就是此人。 “小郎君,你不要这样直勾勾的盯着奴家,多让人难为情啊。” 美人举袖掩口,妩媚的一笑,端的是风情万种。 “你也会难为情?” 凌准一听便觉得讽刺。 能假扮许二,借许二的脸来说些下作无耻的话撩拨他,像这样的人,怎会懂得羞耻和难为情? “你真是块木头。” 美人眼中光芒闪动,忽地微笑起来,转头看着许含章道:“这位小娘子相貌之美,是奴家生平未见的。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是哪里的人士?” 说着又似笑非笑地向凌准飞了个媚眼,道:“难怪你会不为所动,这么快就从幻境里脱身。装出来的,到底是和原主有区别的。” “嗯?” 许含章抬眼看着她,表示疑问。 “我化作了你的模样,在幻境里逗弄过这个呆木头呢。” 美人用柔媚的目光注视着许含章,准备说出难以启齿的细节来。 “许二!” 凌准忽然惊呼一声,“不要看她的眼睛!” 第二十九章 庶姐 许含章闻声心中一惊,正欲收回视线,却发现美人那艳丽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唯一清晰的,是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恍如宝石一样美丽,在暗室里熠熠生辉。 被如此动人的眼眸注视着,许含章不禁心神涣散,顷刻便陷入了恍惚的状态。 “倒是张好皮子。” 见她神智已失,表情呆滞,美人便轻轻的抬起手,用葱管似的手指,把她散在鬓边的一丝乱发小心的挽到了耳后,然后温柔的抚上了她的脸,细细的摩挲着,感受着堪比丝绸的质感。 “奴家要等的,就是你。” 美人捏了捏她微尖的下巴,又沿着鼻梁和眉骨描绘了一番,越发赞不绝口,“皮相好也就罢了,连骨头都生得如此之妙。怪不得奴家即使变作了你的模样,也始终感觉缺少了什么。” 说着望向凌准,幽幽的叹息一声。 “小郎君,你的感知的确很敏锐。可惜,你救不了她的。” 美人那长而细的睫毛抖动了一下,看着煞是惹人怜爱。 “你到底做了什么?” 凌准方才只看见她眸色变深,本能的觉得不太对劲,便出声提醒。 但许含章还是中招了。 不止是许含章。 连他自己也突然四肢僵硬,无法动弹。 “没做什么。奴家不过是慕她貌美,就多看了几眼。” 美人的手指仍舍不得离开许含章的面庞,反复的摩挲了数次后,才渐渐往她领口行去,“也不知你身上的皮子是否一样幼滑?” “你住手!” 凌准怒目相视道。 “到这个份上还能住手的,只有你这块呆木头。” 美人的点漆双眸哀怨的看着他,声音柔而媚,黏糊糊地钻进了凌准的耳朵。 她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抱怨他在幻境里没有继续下去。 “你究竟意欲何为?” 凌准领会了她的暗示,却不觉得心神荡漾,反而愈发愤怒了。 真是个不知廉耻的妖妇! “这还用问吗?身为女人,终其一生也就是想找个如意郎君,再想法子保住自己的青春,不要那么快老去。” 美人手上的动作一顿。 珠光柔润,如月华般洒在了她的脸上。 细看之下,她并不如初见那般年轻,眼角的肌肤已有些松弛,嘴角下垂,神色里隐约有一丝老态,和真正的妙龄少女还是不同的。 “呆木头,你真是不解风情,只晓得紧张她。” 美人猛地松开了许含章,步态妖娆的走到他的身畔,伸出纤纤玉指,抚弄着他结实的胸膛,软若无骨的靠了上来,“现在,奴家确实是不如她。可过上几十年,就不一定了。她总有老去的那一天,到时候满脸满手都会爬满褐黄的斑点,长出层层叠叠的褶子,眼睛也变得浑浊,背脊变得佝偻,和大街上的老妪没什么区别。” “说得好像你就不会老似的。” 凌准厌恶的皱着眉,强忍着内心翻涌的不适和恶心,悄悄朝‘呆滞’的许含章使了个眼色。 但得来的,却是个俏皮的眨眼,摆明了是想看他的好戏。 “奴家当然不会老呀。” 美人靠着他的胸膛,轻轻柔柔道:“只要你舍得把守了多年的精元都给奴家,再诱一些漂亮的小娘子弄来烧瓷,奴家便能青春永驻了。” 凌准只听了前半段,就羞愤欲死。 这妖妇是如何看出他还是个童男子的? 更要命的是,许含章会不会把这句听了个仔细,然后等有空了,就锲而不舍的追问他‘精元’是什么意思? 很不幸。 许含章不但听到了,还听懂了。 她只觉十分意外。 毕竟凌准再洁身自好,也是个热血方刚的年纪。就算没去过平康坊,但跟着风流的郑元郎去尝尝鲜,长长见识,也是免不了的。 但这一切居然没有发生。 他,居然还是个纯洁无比,可歌可泣的童男子。 要不是记挂着自己仍得保持装傻充愣的模样,许含章定会双肩一抖,之后便止不住的窃笑,顺带打趣他一把。 “为何靠烧瓷就能保住你的青春?” 凌准硬着头皮,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许含章那里张望。 “你问这个啊?不如等你把奴家侍弄得舒服了,奴家再跟你细说。” 美人的眼睛柔媚得似是能滴出水来。 “等等!你,你怎么知道我们进了地道的?” 凌准被她看得汗毛倒竖,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奴家说过了,是在等她啊。” 美人侧头看了眼许含章,略带得意的说,“你们白天来店里买花瓶时,奴家便在阁楼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越看越觉得满意。即使她不来,也会想法子引她上钩的。谁知连老天都在帮忙,根本无需插手,她便乖乖的送上门来了。” “而且,奴家在地道里早早的设下了机关,只要有人来,就会示警。” 说着斜斜看向被缚在地上的女子,“能把你们拖这么久,也要多亏了这个贱婢。她虽说脑袋空空,但当绊脚石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你和她是一伙的?” 凌准惊愕的望向女子。 这楚楚的可怜人,怎会摇身一变,成了妖妇的帮凶? “不是。” 不待女子答话,美人便慌不迭的摆手,“她,还不配和奴家为伍。” “你个老树皮,丑八怪,哪来这么大的脸摆谱?他娘的,我还不稀罕和你凑作堆呢。你个死婆娘,挨千刀的,为了自己变漂亮,就拿别人祭炉,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对了,你有良心吗,是不是被狗给日没了?” 女子按捺着想要杀人的冲动,好不容易忍到了现在,才破口大骂道。 “呵。” 美人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口中亦发出了一声轻叱,随后纱衣飞舞,葱管似的手指并起弯曲,凌空划下。 “去死吧。” 尽管嘴上说的是狠话,但她的声调是无比温柔的,就像情人的低语。 “真烦。”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许含章伫立半晌,只看见美人唧唧歪歪的卖弄风情,压根没听着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索性懒得再装下去,果断念了个诀,将美人定在了原地。 “你没有中我的幻术?” 美人又惊又惧,一时不敢妄动,只得静观其变。 “辛苦你了。” 许含章没有搭理她,只是一弹指,就将女子放了出来。 “呼,我以为自个儿又得升天了。” 女子一骨碌爬起来,长长的吐出一口郁气,随后喉咙里骨碌碌的动了几下,挤出一口饱满丰富的唾沫来,全数啐在了美人的脸上,“我叫你嚣张,我叫你卖弄,都一把年纪了,还臭不要脸的想占年轻人的便宜,啧啧……” “咳。” 凌准尴尬的发出了嗽声。 “哦,这是害臊了?” 女子饶有兴致的询问道。 “他脸皮薄,你多担待些。” 许含章也笑嘻嘻的眨了眨眼,示意她再接再厉。 “……” 看着老神在在的许含章,女子突然就有些同情凌准,不忍再戏弄下去。 “你就是少东家的阿娘吧?” 待女子这边安静后,许含章便收起眼底的笑意,不再看凌准的窘态,而是将视线锁在了美人身上,开门见山的问。 虽然没套出大致的情况,但靠猜,还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你和他的长相虽截然不同,但轮廓还是有着轻微的重合。不用心看,还真发现不了。” 许含章回忆着那个公子哥的面容,认真的说道:“不过你们的性情,真的是差太远了,一个风流自在,一个阴森变态。从这点上看,又不像是两母子。” “谁说奴家是那孽畜的阿娘了?” 美人闻言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面上顿时浮起一层戾气,将刻意扮出的风情完全压了下去,“他不过是原配生下的贱种,平白拖累了奴家这么多年。当初没把他溺死在恭桶里,就已经算是对得起他了。” “啥?” 女子疑是自己听错了。 按理说原配生的便是家中的嫡子,地位超然,怎么到了她的口中,就成了贱种? “奴家,是他的大姨。” 美人朱唇轻启,也讲了个俗套的爱情故事,但后续却是诡异离奇的,令人心惊。 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在某个日头微醺的上午出门挑选瓷器,不期遇着了在店里巡视的清俊男子,都对其动了芳心,都想嫁给他。 但男子是个缺心眼的,很快就被擅长装‘清纯无辜’的妹妹俘虏了,一心只想娶妹妹,甚至无情拒绝了庶姐提出的做妾的要求。 庶姐很‘大度’,很‘善良’,当然不会记恨男子,而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把这笔账算在了妹妹的头上——你娘不要脸,抢了我娘的男人,现在你又来抢我的男人?啊呸,你怎么不去死! 于是庶姐拒绝了爹娘为自己安排的另一门好亲事,成天躲在屋里,把写着妹妹生辰八字的草人拿来扎扎扎,最后终于在妹妹临盆那日,将其成功咒死了。 她是个‘心软’的,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妹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了娘亲,所以她自告奋勇,要和男子一同抚养这娃。 但男子的缺心眼仍没有治好,仍毅然决然的拒绝了她,还污蔑她嫉恨妹妹,害死了妹妹。 她惊觉自己是痴心错付,当即把男子也恨上了,成天躲在屋里,把写着男子生辰八字的草人拿来扎扎扎,最后终于在娃娃满周岁那日,将男子也成功扎死了。 第三十章 大师 整个地道,仿佛都静止了片刻。 许含章眉头蹙起,很是为那对早逝的夫妻感到惋惜。 他们可能到死也不知道,所谓的爱,在某些心胸狭窄的人看来,是得不到回应,便要他们拿命来偿的恶毒。 很多文士都认为,扎小人是浅薄到极点的骗术,没什么大用。 但只有久居深宅的贵妇们,才知道那是再灵验不过的。 她们用的,当然不会是那种在路边兜售的,简陋粗糙的稻草小人,而是裹了活人的头发,再刻上生辰八字,用浸过尸油的针反复的扎来扎去,总会有起效的那一天。 凌准则沉默无言。 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偏激癫狂的人。 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没有白来这一遭了。 就连女子也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这,这算什么啊?明明是那男的和你妹妹两情相悦在先,你插一脚被拒在后,怎么你反倒觉得是别人对不起你,还把人都给弄死了?” “因为他一死,就没人可以拒绝奴家了啊。” 美人的语气是理直气壮的,隐隐带着几分快意,“虽说只是嫁给了他的牌位,但奴家终究还是入了他家的族谱,成了他的人。” 男子的爹娘见她愿意为儿子守活寡,帮着拉扯孙子长大,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的双亲则早就对她心灰意冷了,任凭她怎么蹦跶,也不会多说一句。 从此以后,她白天带孩子,晚上守空房,说不寂寞,那是不可能的。 但很快,她就找到了疏通的法子。 “他的爹爹和他长得很像,却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美人的眼角眉梢泛起了一丝春意。 公公很‘怜惜’这个年少守寡的新妇,一有空就来她的院子里探望,绝不让下人短了她的吃穿,处处体贴她,照顾她。 时间久了,她便把一腔情意全数转到了他的身上。 而他也没有辜负她,不但把私房钱给了她,还把最红火的铺子划到了她的名下,且成功镇压住余下几个儿女的异议,没让她受一点儿窝囊气。 她的婆婆是晓得这一切的,却不敢发作,只得暗搓搓的憋在心里,最后活生生憋死了。 再后来,她的公公病死了。 老管事们年纪大了,也陆续归乡养老了。 这个家,俨然成了她的天下。 她在人前扮演着端庄稳重,辛苦抚育孩子长大的好主母,人后则辟了条地道,入口就设在她卧房的床板下,以方便年轻力壮的少年郎们趁夜潜过来,和她欢度良宵。 “……” 凌准闻言,下意识看了眼仍昏迷不醒的工匠们。 “嘿嘿,我听说啊,有些大户人家的女人会在卧房的床板下弄一个地道,然后和野汉子,嘿嘿嘿……” 其中有个人在被他击晕前便发表过这样的言论。 原以为是那人想象力太丰富,结果…… 结果居然真相了。 “小郎君,你不要误会。奴家并非是水性杨花之人,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报复下那个凉薄的男子。” 美人打量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柔声解释道,“而且为了驻颜,奴家已有好些日子没近过男色了,身子干净得很,你大可以放心。” 许是当初放浪形骸,不知节制的缘故,她刚过三十岁就长出了几根白发,眼角出现了细纹,皮肤日渐松弛,不复昔日的紧致。 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里,还以为她是独自支撑着这个家给累的,于是对她不由越发的尊重起来。 她自是不甘心,私底下尝试过很多方子,却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每日晨起揽镜自照时,她都会发现自己比昨日又老了一分。 等捱到四十出头时,她已经和年过六旬的老婆子差不了多少了。 她砸碎了家中所有的铜镜,出门也时时戴着帷帽,在边沿上加了厚厚的几层皂纱,生怕被外人看到真容。 “这位夫人,我观你命格大凶,怨气缠身,只怕是命不久矣啊。” 然而,就在今年的秋天,转机出现了。 一个算命先生捻着长长的胡须,从街角走来,神色凝重的看着她。 “求大师救命!” 她被他说得心惊肉跳,死死的拽着他的袍子,哀声道。 “夫人,你莫要慌。” 大师气定神闲的拨开了她的手,“依我的推算,你多半是被诅咒了。想要破解,就得找出那个下咒之人。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得罪过谁,和谁结过怨?” “奴家知道了!” 她越听越觉得心惊,旋即转为滔天的怒火,“八成是奴家的妹妹干的,要不就是婆母搞的鬼。” 是夜,她从地道里出去,和大师在唐氏一族的墓群外会合。 大师谢绝了她拿工具的提议,只叽叽咕咕的念了一串生僻的词,便把她妹妹和婆母坟上的黄土都驱赶开,棺材盖也自动开启,露出了里头的白骨。 “不是她们。” 他一边捡起一块骨头,用力的捏了捏,十分笃定的说。 “难道是他?” 她望着一旁男子的坟墓,不敢置信道。 “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师如先前那般施法,将男子的棺材盖弄开,然后点头道:“没错,就是他。” 她只看了一眼,就险些瘫软在地。 多少年过去了,男子身上的遗骸已变作了白骨,但脑袋仍好端端的搁在脖子上,附着的头发和耳边的皮肉也没有半点干枯脱水的迹象,看着很是吓人。 “你瞧瞧这个。” 大师丝毫没有安慰她的打算,顺手就掀起了男子用来覆面的头发,指着其下那张面皮缺失的脸道,“诅咒,就是从此处应验的。” 据说生前带着极大怨念的人,只要割下自己的整张面皮许愿,便能成功的咒到自己最憎恨的人。 “不对啊……他下葬时,脸明明是完好无缺的。” 她喃喃道。 “谁说要活着的时候才能动手了?” 大师不以为然,“做了鬼,也能把自个儿的面皮整块撕掉,再把魂魄一道献出去,就能事半功倍。若不出我所料,他并不想一下就要你的命,而是要慢慢的折磨你,在你最得意时将你打落云端,让你容颜尽毁,家财散去,无儿无女,老无所依。” “他,他怎能这样对奴家!” 她只觉天都要塌了。 怪不得她老得如此之快。 怪不得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差,府里也入不敷出。 怪不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没有特意做过防护,却未曾怀上过一男半女,只能认命的守着他的儿子,还不敢做出任何虐待的行为,生怕对方一不如意,就把老迈的自己撵出去。 怪不得啊,怪不得。 他真是算得精,算得妙啊。 真狠,真毒啊! “夫人,我有一个法子。” 大师在收下她的重金后,给出了用动物的骨粉烧瓷的秘方,说这样便算是给神灵献祭的一种方式了,只要坚持数日,就能破掉她身上的诅咒,同时还可以改进瓷器的外观。 果然。 秋天还未完全过去,她的面容就年轻了不少,看着和同龄人也无甚差别了。 而景福斋的瓷器也炒成了天价,供不应求。 但是,她还想要变得更年轻一些。 不过是掺了动物的骨粉,就有这等效果。 要是用上人的骨粉,岂不是能重拾少女时的光景?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算命先生又出现了。 “你竟然想用活人炼瓷!这是有违天道的,迟早会被反噬!” 他先是义正言辞的指责了她,接着在收下又一笔重金后,给她出了新的点子——在地道的墙缝里涂上致幻的菌粉做引,把活人勾进幻境里,只要逮着对方无意识的状态迅速下手,便不会被怨念缠身。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给她留下了很多神符,嘱咐她一旦开炉,就把黄符往门上贴,好将流窜的魂魄堵在外头。 但他没想到的是,同样是为了‘以防万一’,她给他奉上一杯毒茶,把他灭了口。 “我也不想杀他。可他知道的太多了,终归不是件好事。” 美人的声音仍是柔柔的。 大师死后,她在他身上搜到了一本术法秘籍,上面记载了幻术、媚术、御物之术、化尸之术,字字句句都浅显好懂,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她一边学着,一边开炉。 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一到夜里,她便是美少妇的模样。 可到了白天,又诡异的恢复了原状,甚至有越变越老的趋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大师留下的诅咒? 她惶恐不安,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仍是找机会就害了‘儿子’带回来的女人,再次开炉。 这回她年轻了一大截,成功变为妙龄少女的形象。 但轮到白天,她仍是一副憔悴衰弱的模样,不得不重新戴上帷帽遮丑。 “我再给你出个主意吧。” 算命先生突兀的出现在了她的梦里,像是忘了她是把他害死的元凶,若无其事道:“明日申时三刻,景福斋会有个小娘子登门。记得把那个新制的瓷瓶卖给她,再想法子把她弄进地道里去。先别急着要她的命,只要困住她,等我处理就好。事成之后,我定会解除你身上的咒术。” 第三十一章 天师 “哦,是吗?” 听到这里,许含章懒懒的抬起手,捂在嘴上,打了个呵欠,随后歪着头看向凌准,“十一,你累不累?” “你说呢?” 凌准眉头一挑,反问道。 “行啦,我知道了。” 许含章极力控制住自己想伸个懒腰的冲动,微眯着眼,漫不经心地走到美人的跟前,“既然我们都累了,那能不能冒昧的问一句——你的故事编完了吗?” “小娘子,奴家可没有诓人的爱好。” 美人很是委屈,忍不住为自己辩白道,“烧瓷的法子,的确是大师教给奴家的。而托梦一事,也是千真万确……” “十一,我不想再听了。” 许含章侧过身,斜斜的靠着墙壁。 “我也是。” 凌准会意的点头,随后手腕微沉,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如闪电般现出,将夜明珠发出的柔光彻底压了下去。 然后,刀光忽地一暗,消失在美人的脖颈间,顷刻便划开外层的皮肉,深深的嵌进了颈骨中,毫不怜惜的一割一搅。 再然后,收刀入鞘。 “唔,唔唔……” 美人双目爆瞪,似是想说些什么。 但她的喉管已经断了。 只消片刻,她就带着死不瞑目的眼神,抽搐着倒在了尘土里,不多时便没了呼吸。 “啊!” 女子尖叫起来。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方才不是在讨论累不累,听不听的问题么? 为何突然就暴起杀人了? 还有那妖妇,真的是在说谎骗人吗? 为何听着会如此逼真? “她讲的故事,其实也算得上精彩。只可惜越到后面,漏洞就越多。” 许含章平静的解释道:“你也不想想,那个所谓的‘算命先生’既然精通各种道法,怎会折在她一个内宅妇人的手上?不过是区区一杯毒茶,怎会要了道家人的命?要知道他们崇尚炼丹,整日和水银丹砂为伍,又怎会惧了她的砒霜?” “哦……” 女子愣愣的应了一声。 细想之下,也确是这个理。 之所以那么容易就相信了,多半是受了当时气氛的蛊惑。 凭空出现的美人,悠悠漂浮的明珠。 二女争夫的轶事,割脸诅咒的惊闻。 种种元素堆叠在一起,难免会让人不由自主的犯迷糊,进而盲从和信服。 “她死了,我们也该好好清算一下了。” 许含章眼尾微挑,目光里含着淡淡的嘲弄之色,“你为什么会认为,只要找个品相好点的替死鬼,就能改变你泡在烂泥里的一生?” 她没有忘记,女子在套她的师承和术法前,明显更重视她的体质和底子。 这只能说明,对方把她看成了烧瓷的备选。 得知她曾中过剧毒,全身溃烂后,女子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失望和冷淡,然后才无奈的转到了套话的正题上。 “娘子,我,我那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时控制不住自己……” 女子见识过她的厉害,没胆子学那妖妇狡辩,只得尽量把过错推在自己悲苦的经历上,抽噎着说道:“我恨自己命贱,轻易信了男人的鬼话,荒唐的蹉跎了半生,死后连个全尸都保不住……我至今都没有机会为爹娘尽孝,见他们最后一面……我心里头是很阴暗,见不得别人好,想让别人都尝尝我受的苦……所以,所以我才会……但是,我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也不会再犯……” “是这样啊。” 许含章轻轻的弹了下指甲,“曾经,我也如此想过。” 她不愿意看那些合家美满的画面,也不愿意路过那些淳朴好客的村庄。 凭什么,凭什么! 那些人凭什么能过得好好的? 世上明明有这么多人。 被屠村的,被灭门的,凭什么就得是她? “呀,食尸鬼又来了!快拿东西扔她!” “砸死她!” 在被顽童丢开的石子砸得眼睛出血,险些失明时,她心底莫名涌出了一股邪念,想要把他们统统杀光,再整整齐齐的码成一堆,一把火烧个干净。 她虽然孱弱体虚,但对付小孩子,力气还是足够的。 而且那里地处偏僻,不容易被村民瞧见。 这是一个绝佳的动手机会。 但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只是捂着渗血的眼,步履蹒跚的离开了。 “想归想,真到了那份上,我仍是会坚守底线,不会把自己的痛苦强加在别人身上。” 许含章的拇指和食指骤然捏拢,“你虽然有作恶的心,但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按理说,我应该大度的原谅你,超度你。” “是的。” 女子重重的点头,心里燃起了无限的希冀:“娘子你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和我计较的。之前那妖妇想要杀我时,你便出手为我拦下了那一击。若是真的嫌恶我,你大可以在一旁看戏,犯不着救我……” 女子越分析,就觉得越有道理,面上也不禁带出了几分喜色。 “是啊。按理说,我是该放过你了。” 许含章再次弹了弹指甲,“可惜,我今晚不想讲道理。之所以救你,是因为我想亲手诛了你。所以,你千万不要想得太多了。” “破。” 伴随着冷冰冰的字诀,一道劲风从她指尖生出,直扑女子面门而去。 只是一瞬的工夫,女子便被切成了零碎的残骸,接着形体消失,连一捧灰都没有留下。 “真没想到,你杀起人来,一点儿也不会手软。” 许含章又望着凌准,嫣然一笑。 “为什么要对她手软?” 凌准也回以一笑,“她作恶多端,不思悔改。若是留她在这世上,只会祸害更多无辜的人。” “你以前也杀过人吗?” 许含章状似无意的问道。 身手好,是一回事。 杀伐决断,是另一回事。 就凭他显露出来的心性和素养,便知绝不是杀过寥寥几人就能磨练出来的。 “嗯。” 凌准将目光转开,语气有些僵硬。 “那再多一个,也无妨吧?” 许含章话锋一转,笑容里多了些妖冶的意味,“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此人常出没于皇宫大内,被钦天监尊为天师,据说能观星象而知国运,看风水而兴一族,寻常百姓若有幸能得他指点,只怕立时就会喜得晕厥过去。” “你说的,是张天师?” 凌准皱了皱眉。 本朝沉迷修道的人有很多,出名的却只有几个。 而被尊为天师的,更是只有这么一位。 “对。” 许含章认真的说,“你要是肯帮他,定能得到贵人的举荐,平步青云。若是一意孤行,非要和我绑在一起,那就捞不到什么好处,还得溅一身血。” “我当然要和你一起。” 凌准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 不,这不是选择。 而是他唯一想走的路。 “听到了吗?” 许含章丝毫不觉意外,对着另一头的墙壁做了个歪歪斜斜的福礼,拖长了声音道:“请天师赶紧现身。” “许娘子,许久未见了,你还是这么客气。” 沁瑶竖起耳朵,“那位李天师当时说了什么话。” “殁了。”卢国公夫人道,“二十年前就因急病死在宫中了。” 沁瑶愣了一下,倒也不甚意外,这等善堪舆的名道,往往因泄露太多天机而得不着善终。思忖了一会,思路重又回到卢国公夫人避而不谈的那句话上,“姨母,您方才说,有两位皇子看中了书院里的一位外地女子,先皇因此大怒,能不能告诉我,那女子是谁,如今何在?”“” 第三十二章 情郎? 尽管知道此时不适宜想入非非,但凌准的脸还是腾地烧了起来,接着就转为满腔的怒火——若没有这个贼道从中作梗,她是不是就不会走? 就算要走,至少能多逗留一段时日,也能多留给他一些回忆。 而不是只剩下一箱子冰冷的珠宝,和一扇永远敲不开的木门。 “也请恕我眼拙,居然没看出天师有着诗一般的少女情怀。” 那头的许含章却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并非是故意抬杠,而是张天师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尽往儿女情长上着墨,让她听了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她不排斥,也不反感情爱一事,但不喜欢在做出任何行为时,都得被冠上情爱的名义。 这样的解读实在是太狭隘了,同时也是对善心,对侠义的亵渎。 “难道男女之间除了情,就容不得别的存在?” 她微微扬起头,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那我倒要问问天师,你千里迢迢为我而来,想方设法的拖住我,留下我,是不是也对我有意思,想借机吸引我的注意力?” “哦?” 被人用如此不敬的方式给羞辱了,张天师仍是一派仙风道骨,宠辱不惊的姿态,静静的注视着她,“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能弃崔氏家主于不顾,装死逃脱的,又怎会对区区一个武夫动心?” 凌准闻言,神色为之一黯。 在来益州前,他其实是见过那个崔异的。 “快看,那个穿天蓝色袍子的,就是清河崔氏大房的家主,崔异!” “他向来深居简出,行踪不定,怎会来人堆里闲逛?” “谁知道呢?反正啊,我们只需要看脸就行了。” “哈哈,你说得对。虽不能亵玩,但可以远观之。” 中秋那晚,他陪着家人在曲江池上的画舫里赏月,无意中听到旁边雅间的女眷们在兴奋的嚷嚷着。 于是他望了出去。 虽然隔得不远,却因着随从的簇拥遮挡,他没能看清对方的长相。 稍觉清晰的,是那股子久居上位的威势,和漠然冷峻的疏离。 他甚至在那份疏离感中,隐约瞧见了许含章的影子。 崔异的气质,竟和许含章有着惊人的相似。 到底是许含章在这个人心里映下的投影,还是这个人在许含章身上烙下的印记? 而他们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 在哪一个季节相遇,又在哪一个季节分离? 他们在一起,做过哪些事呢? 是熟稔的谈天说地,还是青涩的试探触碰? 凌准想着想着,一时便有些恍惚了。 “相较之下,我是不太喜欢武夫。” 许含章忽地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凌准,“因为,我最欣赏的,是屠夫。” “什么?”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张天师窒了窒,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屠夫?” 凌准则呆了呆。 “我好像没有告诉你,在替人驱邪除祟前,我做的是和腐尸打交道的活儿。” 许含章轻描淡写的说,“这是当地的风俗,说是只要剔净了血肉,毁其形体,只留净骨,就能极有效的防止尸变的发生。” 然后顿了顿,又道,“但有一小撮的人不能接受这样的风俗,更有亲眼目睹过整个过程的稚童回去后就大病一场,痊愈后四处嚷嚷,说我就是个食尸鬼,把他亲人所存在过的痕迹都吞吃了。所以,但凡见着我落单,孩子们就要拿石头扔我,把我砸得头破血流。” “许二……” 这是她首度提及以前的事,代表她对他已敞开了心扉。 但凌准不忍让她再说下去了。 能把那段痛苦不堪的经历,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 那只能证明,这件事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 她定是经受了更多的残酷,才会对旁人给予的恶意毫无反应,不痛不痒。 “听我说完。” 许含章一抬手,制止了他的插话,“那时候我就想,像我这样的人,以后该怎么办呢?” 然后她在肉铺前找到了答案。 “老屠夫的手艺已经很精进了,但比起我,还是差了一截。” 他切的肉,块块都厚薄不一,形状扭曲,欠缺均匀整齐的美感。 而排骨上挂着一层肥肉的薄膜,瘦肉里嵌着残骨的碎渣,蹄膀上的筋断了,和粗硬的鬣毛糊在一处,看着很不雅观。 “我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做了。” 许含章面上浮起了温柔的神色,“等我不做买骨人了,就可以嫁个长相不甚凶恶的屠夫,天天帮他料理从农家购来的生猪,无论是去肉剔骨,还是挂摊叫卖,我都可以做得很好,他也一定会很欣赏我,不会嫌弃我以前的行当,会和我好好的过日子的。” “我相信不管是裴子渊,还是张三李四,只要是想找我麻烦的人,他都会提起菜刀,劈头盖脸的砍过去,不让别人伤害到我。” 说到这里,许含章略有些怅然。 那只是她的幻想,成不了真。 当昔日的裴子渊以崔异的身份出现后,这份幻想更是变得遥不可及,成为了可笑的妄想。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你。” 许含章揉了揉眉心,“十一,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却摆脱不了忧思多虑的毛病,常常因外界的评断就否定了自己。之前,我已经安慰过你一次了。今晚,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还是伤春悲秋,顾影自怜,那我也不会再管了。” 他的内心不够稳定强大。 仅仅因为张天师两句按时,就又陷入了沉思了。 这实在是很危险的行为。稍有不慎,就会丢了姓名。 所以他不能在继续下去了。 一定要清醒,再清醒。 我仍抱着这样的幻想,觉得很不错。”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看你这么恶心的眼神,我估计你又唤起了内心的少女情怀。” 第三十三章 她们 “许娘子,你这话就有些失礼了。” 张天师的语气极为平静,心绪却有些翻涌不宁。 自古文人多相轻,而名人间更是如此,不管外表装得多云淡风轻岁月静好,内心却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其他人半点也比不得自己。 即使他知晓她真正的师承,也听过那位老者的种种传奇事迹,但他仍是不服气的,始终坚信自己若早生了几十年,就没有老者什么事儿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 许含章的笑容更加不屑,言辞愈发尖锐,“你若是有自知之明,就不该说出收我为徒的话。和我的恩师相比,你就如粪坑里蠕动的蛆虫,泥潭里翻着肚皮的死蛇,除了膈应人,便没有旁的用处。” 术法上的造诣暂且不提,单论人品,张天师就落了下乘。 她与老者不过是一面之缘,顺手帮他收敛了骸骨,本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却把毕生所学毫不吝惜的相授,让她逃离了幽暗阴森的坟场,重回人间大道。 而张天师,却是个为达目的便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的混账。 粗略的一算,直接或间接被他摧折的,有一老一少两个淫僧,五个被小和尚所迷的男子,还有一位为情堕落的女子,一名魂消梦断的采玉,以及一个贪得无厌的美妇。 仅仅是她所知道的,就是八条人命。 那她不知道的那些呢? “许娘子,贫道并非是嗜杀之人。” 张天师淡然含笑,说道:“就算没有遇上我,他们也会被一己私欲驱使着,铤而走险,白白葬送了性命。既然如此,那我拿来用上一用,也未尝不可。” 接着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你可要记清楚了,双手染血的人从来就不是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被你杀的。即便要怪,他们也怪不到我头上来。” “你也要记清楚了,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不过是帮他们超度罢了。” 许含章亦是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正气凛然的说,“是我心怀慈悲,帮他们摆脱了行尸走肉般的命运,他们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怪我?” “你真会为自己开脱。” 饶是见多识广,张天师仍不免被她厚颜无耻的做派震住了,旋即又笑道:“你和那老家伙的脾性还真像,也怪不得他会把衣钵传给你。” “你居然知道他是什么脾性?看来你私底下没少打听过他的事啊。” 许含章温温柔柔的一笑,眼底却闪着讥讽的神色。 “许娘子不必多虑,贫道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对这个名留史册的老家伙很是好奇,所以才仔细研读了他的生平和轶事。” 张天师强行按捺住心底微怒的情绪。 杀人何须见血,言语便能诛心。 从头到尾,她始终在说他不如老者。 而世人,恐怕也是如此认为的。 尽管他已被皇室奉为座上宾,名声响彻整个中土大地,但所有的人,还是觉得他比老者差了很多,很多。 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者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何还不知安分,硬是要来踩低他,践踏他! 而这个年纪轻轻的许娘子也不是善茬,仗着自个儿得了老者的衣钵,就迅速在长安城内扬名,把他的徒弟们都排挤了出去,不再受高门大户的待见。 “贫道十分不解,你这些日子以来,为何只用了风鉴和识骨?” 张天师抖了抖道袍的大袖,不欲和她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索性开门见山道:“那老家伙在推算和堪舆上很有两手,你既然是他的徒弟,那怎么没算到会被我引到此地来,也没有看出这里的风水布局有何玄妙之处?你是装傻充愣,想逼我现身?还是真的没有掌握到内中的诀窍,不擅使用?” “不是不擅,而是不会。” 许含章没去问他此处有何玄机,只懒懒的说,“有时候会得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只捡了最前面的两节来学,至于相面、堪舆、推算都没有细看,便扔去烧了。” “你居然懂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 张天师为之侧目。 一般人若得到老者的秘籍,定是恨不得全部吃透,她却能见好就收,对道法和自然有着最本能的敬畏。 若她所言是真,那倒是棵难得的有慧根的好苗子。 “你想多了。” 许含章忽地露出了一个谦逊的微笑,“我是怕自己变得像恩师那样优秀,会得太多,懂得太多,即使故去多年,也依然把后辈们压制得黯淡无光,出不了头。” “许娘子,你才是真的想多了。贫道精于幻术,自是不会被你的三言两语所迷惑。” 张天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又隐有翻涌的迹象。 又来了! 她又在暗讽他比不上那老家伙! 她还轻视他,认为他会像那少年郎一样,寥寥数语就失去了理智! “其实我错了。” 许含章俯下身来,冷冷的看着他,“你不止是比不上我恩师,甚至连我,都不如。你的定力太差了,感知也迟钝到极点。我就想问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起,产生了自己没被迷惑的错觉?” “此话何意?” 张天师面色渐渐泛白,身躯微微的晃动了一下。 然后又是一下。 这次晃动的幅度,似乎比先前要大一些。 片刻后,地道里响起了沉闷的一声异响,紧接着尘土飞扬,鲜血四溅。 张天师瘫倒在地,不可思议的低下头,直勾勾的瞪着胸口多出来的一个恐怖的血洞。 “放心吧,只消一会儿的工夫,你便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许含章眼眸如水,一寸寸的扫过他的伤口,“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为什么……” 张天师费力的捂着皮肉翻起的血洞,似是想把喷涌而出的鲜血尽数堵住。 他知道她能无视致幻药粉的毒性,也能抵御住美妇的幻术,所以一直都保持着警惕,不敢小觑了她,可为什么还是中了招,连何时被那少年郎给阴了都浑然不觉? 难不成先前她的挖苦讽刺,都是他在幻觉中的见闻? 真正的她则悠闲的置身于局外,欣赏着他丑态百出的模样? 而少年郎正缓缓拔出腰刀,绕到了他的背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就如屠夫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屠夫?屠夫! “相较之下,我是不太喜欢武夫。” “因为,我最欣赏的,是屠夫。” 难道在她安慰和鼓励少年郎时,他就已经中了幻术? 不,不可能! 她在‘言’之一术上的修为,不可能远远的超过了他! 即使她是老者的徒弟,也不可能! “为什么?” 许含章仰着小巧微尖的下巴,“这句疑问,我应该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你为什么要害那么多人?若是想窥探我恩师留下的秘籍,那就直接找我来抢来拿,为什么要把无关的人拿来当炮灰使,做你的马前卒?光明正大的现身,直面自己的贪欲,承认自己就是嫉妒,就是不服,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难吗?” “不过你也不用回答我。反正你一死,地府里有的是人在等你,就让他们慢慢和你掰扯吧。” 许含章站起身来,衣袂飘飘的走向地道的出口。 凌准也收起刀,脚步利落的跟上。 一颗颗夜明珠从半空中陆陆续续的坠下,滚到了泥土里。 地道里的光线越来越昏暗。 张天师竭力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渐行渐远的二人。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你用的不是幻术,怪不得我会输给你,怪不得!” 他扶着墙,猛地坐直了身体,厉声道:“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多久的!你露了行迹,她们迟早会找上门来,哈哈哈……” “无所谓。” 许含章冷冷的抛下了一句,并没有回头。 她没听出他说的是‘她们’,只下意识的理解为‘他们’,想着顶多是被曾经结怨的同行找麻烦,最严重的情况也只是被崔异发现了,再和他交锋一次,搏出生死而已。 “怎么可能会无所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张天师声嘶力竭的大喊道,“她们迟早会把你带回去的,你逃不掉的!” 等等。 他心里蓦地一凉。 她们,似乎早就出现了。 而他,只是她们的一枚棋子。 真正做了马前卒的,不是别人,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他还不想死啊! 有好多事,他都没有完成。 他没能拿到老者的秘籍,没能彻底学会对方的技艺,再将对方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还有那新出炉的长生丹,他没有尝到。 新一年的祭祀大典,也等着他去主持。 他还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娶到五姓贵女。 这叫他怎能甘心,怎会甘心? 就在他垂死挣扎的时候,地道里忽地窜起了滚滚浓烟,伴随着熊熊大火,向他扑了过来。 那个许娘子可真是歹毒,让人捅了他胸口一刀还不放心,现下居然放起了火,想要毁尸灭迹! 真毒啊,真毒! 他惊恐的看着火焰舔上了他的道袍,吞噬了他的身躯。 “啊,啊!” 惨叫声并没有持续多久。 只因他已和美妇一样,在火焰中化作了一堆扭曲可怖的焦炭,没了半点生机。 连魂魄,也没有留下。 第三十四章 难眠 “要不,先去灭火?” 有人想了想,犹犹豫豫的问道。 “你傻啊,下头就那一条道,要是真烧起来,那谁也跑不了。” “每个月也就领一丁点儿工钱,犯不着为了东家去送命。” “是啊,还是赶紧报官吧。” 匠人们稍作喘息,便三三两两的起身,往窑场外去了。 “救我,救我……” 地道里仍回荡着断断续续的嘶喊声。 张天师虽然身受重伤,却没有立即死去,仍能在浓烟中苟延残喘一阵子。 但他不觉得庆幸,反而心生恐惧。 因为,这代表着他将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活活烧死,化作一堆焦炭。 之前他拿活人祭过好几次丹炉,亲眼目睹过他们在火堆里挣扎扭曲的丑态——四肢在炉壁上乱刨乱抓,骨节迸裂,头颅骨碌碌的掉下,皮肉在烈焰中滋滋作响,渐渐渗出一层粘稠的油脂来。 真没想到,他也会落到这般狼狈的下场。 他不甘,他不愿! “许娘子,我知道你还在。你别急着点火,先听我说几句话。” 只要及时获救,他便不会死。 心肺被捅坏了,可以先凝住一口真气把命吊着,等回到驿馆就赶紧服下自己藏在柜子里的大还丹,慢慢将养几日就缓过来了。 而筋脉被搅断了,可以找太医来接上;失血过多,可以多吃些人参鹿茸补补。 可惜,眼下单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活着走出去的。 所以他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和她谈条件,好求得一线生机。 “我不想听。” 许含章的声音从地道口飘了进来。 伴随着她说话声一同而来的,是凛冽的劲风。 它在地道里肆虐穿行,把干燥的柴块一股脑儿推到了他的身边,又刮起了将燃未燃的火星子。 ‘轰’的一声,明亮而炽热的火焰熊熊燃起,瞬间就连成了一片,将他包围其中。 “许娘子,我要说的事,和你的阿娘有关!你如果不听,那定会后悔的……” 张天师忍受着烈火焚身的折磨,嘶声喊道。 “阿娘?” 许含章正欲离去,却在听到这句后停住了脚步,低头道:“十一,你在窑场外等我,我待会儿就出来。” “好,你自己多加小心。” 凌准已有些了解她的习惯,即便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行动上却不会贸然的干涉于她。 “嗯。” 许含章微不可见的点点头,折回了地道中。 “许娘子,先把火熄了吧?” 张天师听得她走来的动静,不由心头一松,连皮肉上的疼痛都顾不得了,满面喜色的提议道。 “不用。” 许含章一挥袖,便有凉风袭来,将烈焰向两旁拨开,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来。 “我都这幅模样了,你还用得着防备吗?” 张天师暂时免除了被直接焚烧的待遇,但打量着距离自己并不远的火堆,两腿仍有些发软。 “少废话,快说。” 许含章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平静的说道。 “等等,你得发个毒誓,要保证不会伤了我的性命,还会把我弄出去,让我活着离开益州。否则,你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沦入畜生道……” 张天师急急的道。 “那真是对不住了。我这辈子最反感的,就是别人逼着我发誓。” 话音刚落,许含章便取出袖中的匕首,轻描淡写的摁上了张天师右手的拇指。 “所以,我要先给你一个教训。” 一道寒光闪过,张天师的虎口边沿出现了一个狰狞的断口。 那截拇指,被连根切断了。 “啊……” 十指连心,这样的痛苦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张天师不由发出了一声惨嚎。 “你再叫,那口真气就吊不住了。” 许含章冷笑一声,成功制止了他继续发出噪音的行径。 “既然教训已经给过了,那接下来就该谈正事了。” 她忽地站直了身体,肃容道:“只要你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的交代了,我就会救你出去,让你活着离开益州。虽然我不喜发誓,但你暗中调查了我这么久,应该也了解我的品性,知道我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许娘子,我知道,我都知道……” 张天师不敢再提什么条件,只得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开口。 她太懂得操纵人心了。 先是用血腥强硬的做派震慑了他,击溃他的心防,断了他的生机,接着却忽然软化下来,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 他要是还不上道,就只能等死了。 “你阿娘她不是长安人,而是从南诏逃出来的巫……” 话语戛然而止。 张天师双目爆瞪,面上还残存着惊恐的神色。 一条软乎乎,血淋淋的东西从他口中掉出,扑簌落入了泥土里。 是舌头。 紧接着掉下来的,是头颅。 然后是双手,双腿。 他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利刀斩过,顷刻便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而他背后的那面墙,已经被喷涌的鲜血给染红了。 “谁?” 见了这修罗地狱般的惨状,许含章大惊,立刻捏了个诀,做出攻击的姿态。 那残忍的手段且不说,就凭对方能悄无声息的旁观了许久,还不被她和张天师察觉,便知必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嘻嘻,不要这么紧张嘛。” 墙缝里传来了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我怎么舍得对你下手呢?放心吧,我憎恶的只是那个多嘴的臭道士。不管是你阿娘的事,还是你的事,都轮不到他这种小喽啰开口。” 说着顿了顿,“那些事,我会亲口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等来年桃花开放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尾音刚落,地道顶上的砖块沙屑便纷纷坠落,砸在了许含章的脚下。 两边的墙壁也忽然裂开了数条歪七扭八的沟壑,将填充其间的泥土和条石崩了出来。 地道要塌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许含章来不及去思考刚才接收到的信息,只得先行离开地道,回到了窑场上。 “你出来了?” 刚迈出屋门,凌准就从另一侧迎了上来。 “十一,明日黄昏你若是不用值守了,记得来周伯家吃暖锅。” 许含章若无其事的看着他,补充道:“我也会去的。”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嘴馋的。” 凌准很配合的笑了笑。 离开周府前,老仆是说过明日要聚众涮暖锅吃的事。 此时她提起这茬,无非是为了堵住他的口,不让他过问之前,在地道里发生的对话。 其实,他是想问的。 但她不想说,他也就不问了。 毕竟那是她阿娘的事,是她的私事。 还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她的过去,似乎总是阴云密布。 被屠村,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依靠着给腐尸剔骨过活,却不慎中了尸毒,险些把命都给丢掉了。 好不容易活下来,又被无知的顽童们起哄追打,差点弄瞎了一只眼睛。 一想到这些,他便心痛到无以复加,只恨自己没能早一点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早一点帮她分担和承受。 “你到底去不去?” 许含章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语调显然轻松了很多。 “去。” 他很是干脆的应了声。 “好。” 她缓缓的抬起头,笑意盈盈,眼眸深深,“先回去吧。” 夜色骤浓,四周的景物瞬间模糊了起来,然后转为昏黄的光亮。 身下是柔软温暖的触感,手边是蓬松干净的被角。 都不用特意去看,凌准便知道自己回到了营房。 既然回来能这般高效,那为什么去的时候要徒步而行? 他有些纳闷,却不欲多想,毕竟他在这方面是个外行,怎么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等明天见面后再问她。 “过来,躺下。” 想起了先前她在榻前调戏他的那一幕,凌准的嘴角不由一弯。 她那含羞带怒的神情,清澈动人的眼眸,苍白而美丽的面容,在他心底愈发的清晰起来。 “许二啊,许二……” 凌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心里很是甜蜜,鼻间却有些酸楚,眼睛也开始发涩。 在酒肆为着米娅儿之事和她重遇时,他便有了这样奇怪的感觉。 明明该高兴的,却莫名的酸楚难过,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难道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本能就已经因她而动,下意识的心疼她了? 不知为何,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幻境里她那千娇百媚的模样。 如果。 如果那是真的。 如果他们成了亲。 那她会不会每天都在窗前等着他回来,向着他露出最温柔的笑容,然后扑进他的怀里,软语撒娇? 再然后,她会躺在他的臂弯里,柔软的发丝散在枕头上,温热的呼吸掠过他的耳畔,纤薄的唇瓣不经意的擦过他的面颊。 这样的画面,让凌准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身体开始发烫。 不行了,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他先前是在心疼她的,怎么转眼就奔上了禽兽的大道,一去不复返了? 太不应该了! 他一拍脑门,心下自责不已。 但那股躁动不安的反应,却是怎么也消不下去了。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第三十五章 认识 寒风瑟瑟,搅碎了冗长静寂的雪夜,朝灯火微亮处涌去。 这是个很寻常的夜晚。 至少对唐府上下的人来说,是如此。 天黑,落锁,巡夜,歇息。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压根翻不出什么新鲜的花样来。 “郎君,您甭折腾了,早点睡吧,别弄得大伙儿都不得安生。” 外间的人叩了下房门,不耐烦的喊道。 “都下去吧,我这儿不需要谁守夜。” 屋里的人语气平和的开口。 他似是早已习惯了下人无礼的对待,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走吧,走吧。” “我就说了,他肯定没胆子发火的。” “谁让他是个脓包呢?” “就是。比起伺候他,我还不如去夫人那儿刷马桶,听说赏钱都是大把大把的。” 外间的人压低声音,窃笑着离去了。 “呼……” 屋里的唐孑遗松了一口气,取出藏在暗格里的小钥匙,将钱箱打开,柔情无限的抚摸着里头各式各样的金银,神情之陶醉,会让人误以为他在摸红牌姑娘嫩滑的肌肤。 “这个,不能动,那个,也不能动……” 压箱底的长命锁和缠丝蝙蝠纹九连环,是他爹娘留下的;紧挨着的一对金葫芦,是祖父给的;红宝石的赤金璎珞圈,是祖母送的。 这几样东西,都有特殊的纪念价值。即使再缺钱,他也不能打它们的主意。 他叹了口气,把它们重新放回去。 眼下能用的,就只有几片金叶子,好像是上个月从瑞珠姑娘那里得的;旁边有一堆小银鱼,是花蕊姑娘的谢礼;至于那十几锭白花花的银元宝,是红袖阁的花魁娘子遣人带来的。 虽然不多,但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不算是小数目了。 应该,够用了吧? 怎么也能请动慈济寺的净明方丈给采玉做一场法事,为她祈福超度了。 不管那秃驴再傲气,想来也不至于和钱过不去。 “唐家郎君。” 正欲锁上箱子,就听见一道清冷的女声自平地响起,带起寒意森森。 “啊!” 唐孑遗的第一反应,是惊吓。 “啊?” 紧接着,却是惊喜。 家丁们再懒散,也不会随便让一个陌生小娘子闯进内宅的。 能轻松潜入的,不是清丽忧伤的女鬼,便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妖狐。 总之,绝不会是普通人。 他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几本杂书,书中的男子即便再落魄穷困,最后都会在大雪夜或是风雨夜里被此等艳福砸中,从此过上了顺遂如意,没羞没臊的生活。 难不成他也要有奇遇了? 他赶紧理了理衣袍,笑容满面的转过头,尽量以最好的形象示人。 “啊……” 在看清来人的面孔后,他有些蒙了。 来的,是个美人儿。 肌肤胜雪,眉眼如画,眸光流波,唇边泛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怀里抱了个玉也似的瓷瓶,衣角随风轻舞,整个人似笼在飘逸的云烟里,连夜色都柔和了几分。 “小娘子,你是来退货的吗?” 他挠了挠头,为她想出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不是。” 许含章一时有些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才再次开口,“你和周三郎,是认识的吧?” “是。” 他毫不犹豫的点头,并没有问她为何会知道。 只因,他没有犹豫的资格。 他的良心,不允许他有半点犹豫和迟疑。 若没有周三郎施以援手,他只怕去年就病死了,如今坟头上的草都有一尺多高了。 那时景福斋的生意并不好,且府里的中馈是继母主持着的,见他病倒,也只是请个郎中抓了几服药就算了。 他吃了药,病情却没有得到控制,反而越来越严重,白日黑夜都咳个不休,吵得守夜的下人们无法入睡。 “他该不会是得了痨病吧?” “好姐姐,你可别吓我,听说那病是会过给别人的。” “夫人怎么不管管呢?唐家也就这么一根独苗了。” “这还用问?毕竟不是亲生的嘛,有啥好心疼的,嘿嘿……” 她们的窃窃私语,其实他都听在耳里,却只能报以苦笑。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早就知道继母对自己不喜。 记得小时候,她心情好了,就会摸摸他的头,轻声细语的询问他的功课,给他喂几块糕点,拿香喷喷的手帕帮他擦嘴。 哪天心情不好了,便会拿长指甲恶狠狠的掐他,许是为了不被旁人发现,她会挑些不起眼的地方下手,比如胳膊内侧,肩膀斜下方。 这样的对待,怎么看,也不是疼爱他的表现,倒是和养小猫小狗有些想,高兴了就揉一揉,不高兴就踹一边。 但他不敢有任何抱怨。 无论是仆妇丫鬟,还是街坊四邻,都认为她是个贞烈的好女子,自己则是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怎么也养不熟。 他还没做什么呢,就已经得来了这样的评价。 要是真做了点什么,岂不是立马会被判为忤逆,永远活在众人的鄙夷里? 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过日子。 后来她对他好了很多,给他房里塞了很多的漂亮丫鬟,屋外安了群惯会吃喝嫖赌的小厮。 他不知其中有诈,只顾着和丫鬟们胡来,再跟小厮们出去鬼混,没过多久,便得了个“败家子”的名声,导致附近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再后来,他认识了周三郎。 “你继母没安好心,想把你给养废啊!小说里说得没错,大户人家的主母就没几个好东西,只晓得耍心机害人。” 周三郎义愤填膺的踢翻了案几,“不过你别怕,有哥罩着你,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万事不愁。” 他本以为是对方的戏言,但周三郎却说到做到,处处照顾他,接济他,出手阔绰大方,同时也尊重着他,绝不会让他有被施舍的感觉。 “所以你去年病了,也是他帮你请名医诊治的?” 许含章问道。 “对。” 他干净利落的应了一声,又道:“赚私房钱的法子,也是他帮我想的。” 周三郎说女人都有虚荣心,喜欢那种被男人追逐争抢的感觉,建议他假扮小娘子们的追求者、爱慕者,成功唤起她们心仪男子的醋意,然后便皆大欢喜。 第三十六章 好友 “他真是这么说的?” 许含章闻言,不悦的蹙起了眉头。 他这一棍子真是敲得狠,将大多数心态正常、自重自爱的女子都给否决了。 但转念一想,周三郎会有这样的认知,也情有可原。 毕竟他收进后院的美妾们就是些惯爱争宠斗艳,勾心斗角的主,兴许是见得多了,他就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脑子也不太灵光了。 “小娘子,他也只是说说,过一下嘴瘾而已。” 见她面色不虞,唐孑遗连忙解释道,“其实他对每个女子都非常尊重的,无论对方是老是少,是美是丑,也无论是什么出身,他都一视同仁。” 这倒是真的。 “你继续说吧。” 许含章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当时我听了他那番话,下意识就觉得很离谱,后来想了想,也称得上有理有据。” 君不见府里的丫鬟们就常为了谁更受管事家仆的欢迎,谁的追求者更多更优秀而互相攀比,逮着机会就扯皮,斗得不可开交。 “那……我就试一试。” 于是他遵循周三郎的教导,在着装上走起了华丽骚包的路线,既有效的凸显了他景福斋少东家的身份,又衬托出了一派富贵闲人的腔调;言行则尽量往玩世不恭、浪荡不羁的风格上靠拢,遇着漂亮的小娘子,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遇着大胆的女郎,便会顺势调调情,练练机变的反应。 “这位娘子,你为何闷闷不乐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可以说出来,让我帮你分忧。” 一个多月后,周三郎觉得他可以出师了,就让他向酒肆里某位脸带愁容,独酌小酒的少女发起了攻势。 他的语气充满了怜惜,偏生态度却极为端正,配上一脸正气的表情,显得好正直好不做作,和外面那些轻浮的浪荡子就是不一样。 “郎君,我有一事详询……这,这世间,男子的心意,都是说变就变的吗?” 迟疑了半晌后,少女红着脸,低低的问。 “那他以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含笑道。 “不,不是我!是我远房的表姐……是她有个青梅竹马,从小就缠着她,死皮赖脸的说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妻子……长大后,他果然遣媒人来提亲了,两家缔结了婚约……可,可是……眼看就要成亲了,他忽然变心了,迷上了别家的小娘子……” 少女越说越觉得难过,到最后,已隐隐带了些哭腔。 “你让你表姐先别急。依我看来,他未必是变了心,只是和你表姐相识太久,彼此太过熟悉,少了那份神秘的新鲜感,所以才会对外头的小娘子有些好奇。” 她说的那个表姐,一定就是她自己了。 他也很识相,没去点破,依然是一副热心开解的模样,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往乐观的方面引,“但那只是我的推测,做不得真。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压根就没变心,是一些好事者见不得你表姐过得舒坦,故意以讹传讹,在你表姐面前嚼舌根子?” “真的吗?” 少女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你如果有时间,可以去问问你表姐是从哪儿听来的,顺便排查一下,有没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点了点头,巧妙的卖了个关子,“其实我这儿还有个更简单更直接的法子,就看你表姐愿不愿意用了。” 那个法子便是他假扮她‘表姐’的追求者,当面‘纠缠’佳人不放,看她‘表姐’的未婚夫婿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他如果很重视你表姐,定会二话不说,把我打得满地找牙;如果是变了心,就会把你表姐往不好的地方联想,认为她也有了花花肠子,动起手来就没那么利索,还会问东问西的。” 他如此说道。 “可是……不管怎样,你都要挨打,这样……值得吗?” 少女显然是心动了,却很担心他的处境,犹豫道。 “没事的。” 他温柔的注视着她,表情坚定。 “其实……我骗了你,我……就是,那个表姐。” 少女垂下头,结结巴巴道。 “傻姑娘,这怎么能叫骗呢?” 他大度的一挥手,耐心将她哄好后,与她定下了时间地点,如期在那男子面前上演了一出疯狂求爱的戏码,然后挨了一顿胖揍。 虽然,挺疼的。 但收获,真的是很丰富。 不等他主动开口,少女就感激万分的遣下人送了大堆小堆的补品和谢礼过来,托周三郎转手卖掉后,他得了一笔颇丰厚的积蓄。 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几次就更容易了。 他这边顺风顺水得要命,铺子里也走了大运,自秋日起就变得红红火火,供不应求。 可是周三郎却不行了。 尽管知道对方不缺钱,他还是取出了这些日子来所有的积蓄,到处托关系请名医,想要把好友救回来。 “你傻逼啊,像我这种病,没有抗生素是好不了的。” “教练,我想打篮球。”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糖水冰镇西瓜。” 周三郎似是病得不轻,成天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而那些娇艳的妾室竟开始大胆的勾引他,明示想要跟他过日子。 他想也不想的拒绝了,还教训了她们一通。 可有的人不死心,居然扑过来,在他胸膛上乱摸,不巧被周伯撞了个正着。 “您,您别误会……” 他试图跟周伯解释。 “滚!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当初郎君待你那么好,你却做出这种事,真是禽兽不如!” 周伯果断捞起门栓,把‘狡辩’的他赶了出去,还跟门房发了话,说绝不能再放他进来。 他自是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他趁夜爬上高墙,溜进了周府的后院。 “就知道你是个假正经的,嘴上说着不要不要,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白日里轻薄他的那位妾室恰巧在这一带散步,转头就瞧见了他,立即奔放的将他扑倒在地,动手解他的腰带,娇滴滴的说,“我的身子可是有很多妙处的,比你找的花魁娘子强得多,保管你一尝,就再也丢不开了。” “放开我,唔唔……” 他只喊了一句,嘴巴就被她用红唇给封住了。 然后巡夜的阿蛮夫妻听到了草丛里的动静,循着声音过来,把他俩抓了个现形。 “你们听我说,我真的是清白的……” 他试图解释。 但结局依然是被人用门栓打了出去。 这下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白天当着病重的好友的面,和人家的妾室搂搂抱抱,晚上则翻墙而入,和她躺在草丛里衣衫不整的亲着嘴儿。 下流!无耻!禽兽!畜生! 但凡是听闻此事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给他下了这样的评语。 而他再也没能和周三郎见面。 不管他是好言好语的解释,还是撕破了脸想闯进去,都没有成功。 “我可以帮你,且不要你承诺给我名分啥的。但你必须得给我安排一个去处,让我在三郎走后,不至于流落街头。” 就在他快要绝望时,那个害他身败名裂的妾室出现了。 当晚,他兴高采烈的找到了她说的狗洞,悄悄的钻了进去,终于看到了周三郎。 可惜,周三郎看不到他了。 周三郎,死了。 “郎君,你为何要走得这么早?” “三郎,你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后院里响起了高高低低的哭声。 他静静的听着。 他没有哭。 他只是在角落里站了很久很久,然后若无其事的爬了出去,慢悠悠的走在秋夜的巷道上。 就像,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大晚上出来散散步,吹吹冷风。 他根本就没去过周府,也没有听到过周三郎的死讯。 只要没听到,周三郎就永远是活着的。 至少,在他的心里,对方是活着的。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难道不是吗? 过了好几天,他才稍稍缓了过来,想起了答应采玉的事,便亲自把她接出来,让她在自家的铺子里做工。 虽然接她的时候,她那股子浪劲儿又上来了,贴着他又亲又摸,借机向周府的旧人示威,让周伯等人对他的印象愈发的坏。 但他觉得无所谓了。 既然周三郎都不在了,那旁人怎么想,是旁人的事。 与他无关。 他把采玉扔到铺子上,便不再管她。 后来,他听人说,她和别的豪客好上了。 再后来,他听人说,她受了豪客的蛊惑,想要窥探景福斋的工艺,便私自摸进窑场,不慎掉进了滚烫的炉膛里,香消玉殒,死无全尸。 她是个贪心不足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人人都说活该。 但他坐不住了。 再怎么说,她也曾是周三郎的枕边人。 他总得替她做一场法事,好让她走得安心些。 但是,仅靠他手里的月钱,是不够的。 那些和尚看着无欲无求,一脸慈悲,但宰起人来,可不是吃素的。 出于自尊,他不想找继母开口,便只好再次打开了自己的小金库。 “从今天起,你没有继母了。” 许含章忽然开口说道。 第三十七章 明白 杀了! 杀了! 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杀了他的继母? 怎么可能? 她们好像压根就没打过照面,更没结过仇吧? 难不成是因为花瓶太贵而引发的血案? 但看她的气度,又不像是在乎那点钱的人啊。 她是在跟他说笑吗? 还是认真的? 唐孑遗就像被雷劈了,半张着嘴,木木的接过她扔来的花瓶,半晌说不出话来。 “深秋时节,我曾受周伯所托,为他府上除过邪祟。” 许含章很满意他的安静,从容的说了下去,“我与采玉,充其量就是一面之缘。但下雪那日,她的魂魄却主动来找我,留下了一块碎瓷片。” “那块瓷片里,有人骨的气味。” “我直觉其中有异,便一路追查到了景福斋的头上,意外发现你们的独门秘技是往黏土里掺大量骨粉,以使得瓷器通透轻盈,洁白剔透。” “以前用的是牲畜的骨粉,后来胆子大了,竟打起了活人的主意,把采玉拿去烧了花瓶。” “而幕后黑手,就是你的继母。” “她做的恶,远不止这些。” 为了不让他太过难堪,许含章把他继母的风流韵事模糊的带过,只重点讲了继母是如何咒死他的爹娘,气死他的祖母,然后又被‘游方道士’所惑,拿活人祭炉烧瓷。 等她一口气说完后,唐孑遗彻底懵了,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冷汗大颗大颗的直往外冒,看着好不狼狈。 他将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的爹娘,实在是死得太冤了。 就因为拒绝让继母介入他们的家庭,就双双下了黄泉。 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老天爷是瞎了眼吗?非但没惩治此人,还助她登堂入室,上了他家的族谱,平白享受着大义贞烈的名声,被众人所敬仰,只要他在人前对她稍有不敬,就会被飞来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只能忍辱负重,在人前被她像孙子似的呼来喝去,毫无自尊可言。 其实,他早就知道继母不是个简单的。不然也不会给他的名字里安个‘孑’然一身的‘孑’,和遗孤的‘遗’,怎么看怎么不吉利,透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 取名时他年纪尚小,不懂其中的涵义。可祖父,就真的不懂吗? 既然懂,为何要允许她这么做? 他一直想不明白。 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因为,他的祖母,是被继母给气死的。能把慈祥开朗的祖母气到那个地步的,定不会是什么可笑的婆媳不和,只能是不可外扬的家丑。 祖父刻板严肃的脸和继母端庄自持的脸交替在他眼前出现,渐渐变成了赤条条纠缠在一起的模样,使得他胃里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为了分散精力,他低头看向怀里的花瓶,却下意识的想起了采玉瞬间化为白骨的惨象,心里顿时更加难受了。 “都已经过去了。” 许含章放柔了语气,低声道,“你就不怕我是在骗你?” “骗我,对你来说又没什么好处。再说了,若不是亲身经历,又怎能说出这么详尽的内容来?” 唐孑遗抬起头,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还有,就冲着你帮过周府这一点,我也会无条件的信任你。” 他停顿片刻,问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把真相告诉我,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此时他只要大喊一声,就能把家丁们引来,顺手将她擒住,天亮后送交官府处置。 一路上,他可以撕心裂肺的哭嚎着,声情并茂的悼念着不幸死去的继母,给围观的民众留下一个孝子的好形象,同时洗去以往不堪的名声。 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除非是傻子,才不会做。 只可惜,他就是个傻的。 “要抓我,也得他们看得见我才行。” 许含章嫣然一笑。 她想和他面对面的谈,才小施术法,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灵识。 而其他人,是看不到她的。 “居然有这么神奇?” 他愣了愣。 “要不你吼一嗓子,验证一下?” 许含章似笑非笑道。 “不用了。” 他讪讪的摆手。 “我是想让你活个明白,所以才来找你的。” 许含章突然说出了来意,“我要是不跟你说清楚,到了第二天,你该如何面对继母不知所踪,和窑场地道失火的事?虽说人活一世,难得糊涂,但比起糊涂,更多人还是愿意追根究底,求一个明白。” 然后狡黠的笑了。 “你好像忘了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和周三郎曾经交好?” “哦,为什么?” 留在周府的老人们都视他为十恶不赦的大淫棍,自然是不可能在外人面前主动提起他的。 “那天我拿着瓷片,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去找周伯打听,结果他一下就认出了是景福斋出产的,还刻意把疑点往你身上引。” 许含章抿紧了薄薄的唇。 “那老板膝下有一独子,是个风流成性,荤素不忌的,但凡遇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小娘子,就不想放过。采玉跟了他后,俨然成了店里的二当家,天天在柜台里数着钱,同时不忘和男客们调笑,最终纸包不住火,一时心虚就发了病,没几日就死了……” 这是周伯的原话,看似风平浪静,却藏着险恶的用心。 这个精明的老人早就看出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提前铺好了局,抛下一个绝妙的暗示,好让众人把坏事不自觉往他身上套。 而她,也差一点就信了。 “那你为什么没相信呢?” 唐孑遗闷闷的问。 听到周伯给他泼了这么大一盆脏水,说心里没有疙瘩,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真和采玉相好,怎可能放任她在铺子里胡来,跟往来的客人调笑?” 许含章斜斜的看他一眼,“除非,你是觉得冬天太冷了,想让采玉给你送几顶温暖的绿帽。” “咳咳……” 他尴尬的干咳了两声。 怎么会有人用如此正经的表情语气,说着如此不正经的话呢? “而且我越琢磨,就越觉得你的行事作风和周三郎像。” 许含章继续说道,“同是商户出身,又同为风流闲散的性子,那你们聚在一起,应该挺有共同话题的。” 而景福斋离周府,并不算特别远。 这两人,很可能就是认识的。 她没有立刻向周伯询问,而是装作上套的模样,认真的揣测着景福斋的种种可疑之处。 而周伯则投入了异乎寻常的热情。 先是自告奋勇要去打探消息,又是旁敲侧击想要打听出她的对策,但都被她客客气气的推掉了。 “周伯虽然热心,但不可能对周三郎之外的人和事那么上心。况且死的是采玉,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突然就转变态度了?” 许含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尽管周伯用“关心”,“担忧”来掩饰了这个转变,但还是做得不够隐蔽,让她瞧出了端倪。 在见过景福斋少东家的真容后,她更是确定了这个猜想。 只因他的说话方式和表达技巧,与周三郎几乎是如出一辙。 只有十分要好的友人,才会在说话间不经意的带出对方的痕迹来。 周伯为何要隐瞒这点,还故意误导她往不好的方面联想? 答案很简单。 周伯内心深深的憎恶着他,却不便出手,只能撺掇一下她,借机把他除掉。 想通之后,许含章颇有些无奈。 这个老人家并不坏。 相反,他待人亲切,心地善良,又一心忠于周三郎,不贪钱财,算得上是很难得的老好人了。 他之所以针对眼前这位,也是为了给周三郎一雪绿帽之耻,并没有从中牟利的打算。 如果她心胸够开阔,定能谅解他的苦楚,欣然接受他的利用。 很可惜,她是个小心眼的,知恩图报,同时也锱铢必较。 “临走前,我说要去周府吃个暖锅,那时我就做好了打算,要是真如他所言,我就开开心心的赴约,和大家伙聚一聚,要是他心存恶念,就只能当是散伙饭了。” 许含章这次连叹气都免了,苦笑着说,“还好有人陪我同去,不然到时候真的会有点儿不自在。” “谁和你同去?是黑皮那厮吗?” 唐孑遗脱口而出道。 “黑皮?” 许含章立刻反应过来,点点头,“对,就是他。” 接着想起了什么,“下午你对我那么关照,莫非是想让我也照顾一下你的生意?” 她说的,当然不是铺子里的生意,而是他赚私房钱的那一套。 “难道在你看来,我也是虚荣的,喜欢被男人追逐争抢的那类?” 她定定的看着他,目光里隐有不满之色。 “不不不。” 他忙否认了,“我只是一见你,就觉得整个人间都变得亮堂堂的,所以不自觉就对你热络了些。” 倒也不是真的心悦于她,而是见了她这般美好的小娘子,下意识就想多看几眼,想把好东西都塞给她。 他只是关心她,不为索取回报。 就像是,见到一朵盛开的花,却不忍摘下,而是让她好好的在枝头绽放的心情。 “多谢你的好意。” 他光风霁月,她自然也落落大方。 “时候不早了。” 许含章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向他施了一礼,接着便穿墙而过,无视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第三十八章 金钗 雪夜,万籁俱寂。 侧卧在榻上的许含章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摇曳在帐顶的几枝荷花。 花瓣舒展,叶片懒卷,意态鲜活而灵动,栩栩如生。大概是绣娘用了挑花、抽纱的技法,再配以齐针、辅针、接针的走线,精刺细绣,才能织出这般曼妙的成品来。 不过,她现在没什么心情去赞美绣娘的巧手,只想把帐子一把撤下,眼不见心不烦。 因为看见了荷花,她便会想起一个人。 崔异。 他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实在是多得数也数不过来。 三月的桃花,夏日的河畔,雨天的油纸伞,饭桌上的斗嘴,书房里的陪伴,缀满花朵和细藤的秋千,乘风而去的纸鸢,以及一年四季,从未间断过的信笺。 离开村子后,她满心充盈的是无边的阴郁和憎恨,刻意淡忘了和崔异有关的一切。 只是淡忘,不能完全遗忘。 譬如从清凉山上下来,凌准说要背她,她却想起崔异曾背过自己,只得拒绝了他的好心。 又譬如下雪时,凌准主动给她撑伞,她又想起了崔异曾做过同样的事,接着由这件事想起了更多的事,一时有些失态,也不知吓着他没有。 为什么每次遇到他,自己都要弄出些幺蛾子来呢? 真是难为他了。 许含章无奈的轻叹了一声,将视线转到青瓷瓶里插着的红梅上。 采玉的那个瓷瓶,她已送还了景福斋的少东家。 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定会把瓶子埋进采玉的衣冠冢,好让采玉得以安息。 而凌准的心地,似乎比那人还要善良几分。 不怕麻烦,不怕拖累,也不怕双手沾血,义无反顾的站到她身边,帮她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 今晚若不是有他在,她在对付美妇和张天师时就没这么轻松了。 虽说她的手段只对鬼魂有效,对活人没用。 但真把她逼急了,想要收拾活人,也是有法子的。 那便是以血为引,拘魂炼魄,借鬼魂之力来加害活人。 就如,她当初杀死崔异爹娘的手法一样。 可是她不想再用了。 也许是一个人撑得久了,有些疲累;也许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 总之,她想试着将后背托付给别人,不再孤军奋战。 而他,正是个值得让人托付的。 尽管他没有经验,一进地道就陷入了幻境,然后被女鬼死死的压制。 但他清醒得很快,意志力也很强大。 轮到他动手时,更是干净利落,不带犹豫。 而且,他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只要是她不想说的,他就不会追问。 想到这里,许含章不禁微微一笑,旋即又愁眉紧锁。 从出去到归来,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时辰,却好似过了几天几夜那般漫长。 旧的疑团已经解开了。 在长安时就指使各路牛鬼蛇神来给她使绊子的,原来是张天师。 之所以会被他盯上,多半是因为她分走了他那些招摇撞骗的徒弟们的生意,被人告状告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矜身份,当然不会亲自出马,而是随便遣了些小虾米,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在这些人陆续折戟后,他对她产生了兴趣,决定探探她的师承。 这一探,就知道了老者的存在。 他定是想得到老者那套推算预演、识骨相面、知前后断阴阳的秘法,却因习惯了鬼鬼祟祟的行事,不敢光明正大的抢夺,只好放长线钓大鱼,想试出她的斤两,再伺机而动。 怎奈计划赶不上变化,崔异竟横生枝节,把她软禁在了崔五娘的私宅里,谅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近前窥伺。 如此说来,自己能平安的过日子,还是多亏了崔异的保护? 许含章并不想承认这一点,却没什么底气否认。 之后的事就简单多了。 她死遁脱身,他乐见其成,帮她在崔异面前隐瞒了下来,又顺势选了个风水糟糕的阴宅,设下重重陷阱,成功的逼得她显露了一部分的手段。 而后她本能的察觉到不对,迅速离开了长安。 他则早有准备,在获知了她的行踪后,一面安排了个炼法易形的妖道作乱,一面蛊惑了景福斋的美妇烧瓷,再慢慢的收网,想要将她死死的困在局中。 他的心思不可谓不缜密,手段不可谓不毒辣。 但她也不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死鱼。 况且。 在压倒性的实力面前,所有阴谋算计,都不值一提。 老者是比张天师强上无数倍的存在。 而她即便只学了点老者的皮毛,也定会强过张天师数倍。 所以,她始终不惧不慌,明知是张天师在暗中捣鬼,也坦然周旋面对。 然后,成功的活了下来。 现在张天师死了,她又能过一段安生的日子。 如果,没有新的疑团出现的话。 “你阿娘她不是长安人,而是从南诏逃出来的巫……” 这是张天师在临死前说的。 他当时的性命就捏在自己的手上,是不可能说谎的。 南诏?巫? 巫女? 在她的记忆里,阿娘是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的,和神秘而邪性的巫女半点也沾不上边。 而爹爹亲口说过,阿娘是长安某个小户人家的闺女,他自己是屡试不中的书生,幸得阿娘不嫌,仍踏踏实实的陪着他,在小村庄里过日子。 难不成爹爹是在说谎,是在掩盖什么? 阿娘也是知情的吧?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到底隐瞒了她多少事情? 许含章越想越觉得心惊,但她一点儿也不怨他们。 毕竟有些谎言,是出于善意的保护。 他们是不想她知道太多,牵扯太深,才对着她撒谎的。 就冲着这份关心,她便不该去埋怨什么。 暂且将此事按下不表,许含章又思考起了另一个疑团。 把张天师残忍的切割成数段的人,是谁? 为什么说张天师不配告诉她真相? 又为什么暗示她活不到来年桃花开放的时候? 究竟是敌是友,是何居心? 又是何时盯上她的? “呼。” 许含章长长的吐出了一口郁气。 既然想不出头绪来,不如好好的休息,等明日天亮了再说。 许是思虑太重,她一觉醒来后,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娘子,我见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听到她翻身起床的动静,在外头纳鞋底的宝珠推门而入,叽叽喳喳的说,“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是先洗漱还是先换衣服?等会儿要不要堆个雪人?余娘子昨天阴阳怪气的酸了几句,被我狠狠修理了,今天就老实多了,哈哈。吴老伯赢了钱,买了只好肥好壮的野兔子回来,娘子你说是用大料红烧收汁呢,还是煮熟了切片,用小料蘸着吃?” “都行。我先换衣服,你帮我把洗脸水打来。” 许含章揉了揉眼睛,笑着答道。 “好啊!” 伺候她洗漱后,宝珠端了碗燕窝上来,“离吃饭还有一会儿,娘子你先喝点东西,垫垫肚子。” “这个,是周伯送来的吗?” 许含章拿起调羹,轻轻的搅了搅。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没让宝珠采购过这一类的补品。 “嗯。” 宝珠点点头,发自内心的称赞道:“周伯真是个好人,隔几天就送好吃的好用的过来。” “他的确是个好人。” 许含章也点点头,“差点忘了跟你说,下午周伯要请我们过去涮暖锅吃。我还有点事,就晚点到。你可以先带其他人去帮忙打个下手,免得忙坏了阿蛮嫂子。” “有点事?” 宝珠抬起头来,一脸会意的神情,“娘子,我懂了。” 然后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吧,我绝不会妨碍你办正事的!” “啊?” 许含章一头雾水的看着她。 自己不过是想去书屋查查南诏的编年鉴和民俗记载,她至于摆出这么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吗? 等等,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以为自己要去景福斋干一桩杀人越货的大事? “宝珠,我只是去找书看的,并没有……” 于是许含章试着解释一下。 “不,娘子你不用解释,我都懂,都懂,你面皮薄嘛,不好意思,这个很正常,哈哈,我懂的……” 宝珠却不给机会,窃笑着打开了梳妆台上一个崭新的首饰盒,“梅花钗我已经取回来了,娘子出门前别忘了戴上。” “哦……” 这话题也转得太突兀了吧? 许含章愈发茫然了,愣愣的应道。 “这支钗,和昨天那郎君送的梅花很相宜的。你戴上了,他会很高兴的。” 宝珠怕她不肯戴,忙丢下这一句,之后便乐颠颠的出去,直奔灶房里掌勺做菜了。 “……” 许含章瞠目结舌。 原来宝珠想的,和自己想的,是两码事。 她失笑着拿起梅花钗,却忽然觉得有些烫手。 不是它在发烫。 而是她的面皮发烧,带得掌心也滚烫起来,将钗身染上了余温。 还是不戴了吧? 万一,他误会了呢? 这样,多不好啊。 许含章如被猫抓了一下,迅速将梅花钗甩回了盒子里。 不对。 这是在和他重遇前,宝珠就去银楼定做好的款式,和他压根没有关系。 要是不戴,岂不是让宝珠觉得自己心里有鬼,不好意思? 许含章又拿起了梅花钗。 戴就戴,有什么大不了的! 谁怕谁啊! 许含章咬牙切齿的想道。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经了这么一出,她原先那压抑的心情已纾解了不少。 第三十九章 不会 “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 许含章失望的合上了书页。 几乎所有的记载,都大同小异。 巫,有上下两横,代表着天与地,意指能够沟通天地之人。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批神秘而美貌的巫,她们仅仅是通过起舞就能与鬼神沟通,调动鬼神之力,为人消灾解难,亦能降神、预言、祈雨、医治病痛。 那时候,巫是专指女性的,男巫则称觋,为巫字的从属词。 由此可见,巫女的地位有多高。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内容。 她还知道,后来民智渐开,很多人都变得聪明起来,对所谓的神失去了信仰,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愿相信有神的存在。 毕竟八字轻的、身体弱的、眼睛干净的人都容易看到鬼。 可看到神的,却压根没有。 跳大神的,骗人钱财的,倒是多如牛毛。 随着民众的信仰逐渐崩塌,巫女在行祝祷时,效果便大不如前。 为了挽回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她们用巫蛊降下灾祸,用咒语加害于人,利用那份恐惧成功的控制住了人心,却因做得太过,招来了当朝天子的怒火,下令将其斩尽杀绝。 而活下来的,是觋。 在目睹昔日不可一世、呼风唤雨的巫女被铲除后,有人很有颜色的投靠了势头正旺的道教,混得很是滋润。 还有一些绝顶聪明的顺势将巫医分了家,将难喝的符水和冗长的祈祷都剔除出去,只靠把脉和药草给人治病,渐渐树立起了悬壶济世的形象。 另有一部分好吃懒做的,便自封为巫师,在乡野市井间走动,高价兜售一些偏方——让身怀有孕的女子在臂上佩戴装了小弓的袋子,坚持数月,就能保证腹中的娃一定能转为男胎;或是夫妻行房时,在床下放一把小斧子,就可以怀上聪明伶俐的孩子。 这几个分支的觋都过得很不错,而且都很安分,顶多是干点坑蒙拐骗的坏事,并没有胆子去操纵民心民意。 所以朝廷也就由他们去了,没有多管。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本该灭族的巫女竟没有绝迹,有一小撮逃出了生天,潜至南诏和苗寨一带,很有技巧的煽动着淳朴重义的民众,屡屡在蜀地边境作乱,给边军添堵。 然后,几百年过去了。 当初的旧人旧事皆已化作尘土,朝代更迭,皇位更换,苗寨也被招安了,开始和汉人通婚。 惟有南诏那边的巫女不忘初心,且手段越来越高明,除了明面上对着干,还暗暗往朝廷内部渗透,用美色和风情诱惑了不少官员,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说,她的阿娘是南诏的巫女,那会不会如话本所写——天真单纯的小娘子身负部落托付的重任,潜入长安,用美人计引诱某位高官,然而真心战胜了一切,她决定弃暗投明,和他私奔到小乡村,从此男耕女织,相爱相依? “嘤嘤嘤,郎君,你知道吗?我一直在骗你。” “呜呜呜,娘子,骗就骗吧,最好是骗我一辈子。” “你真坏,人家要拿小粉拳捶你!” “你真狠心,人家刚受了伤啊。” “嘻嘻……” “哈哈……” 只是随便把话本里的对白往爹娘身上一安,许含章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这也太恶心人了。 “这几本都不合心意吗?依我说,它们虽然引经据典,却算不得精彩,要不我给你推荐几本最好卖的,故事可曲折可离奇了,好多小娘子看了都会流泪,小郎君看了都会沉默呢。” 伙计恰好瞧见了她一脸扭曲的表情,立刻周到的找了几本包装精美,带大幅插图的书给她,名字大致是《旷世奇缘》、《鸳鸯佩》、《折柳别》一类的。 “不,我还是觉得原先那几本好。” 许含章连忙表态,“麻烦小郎帮我用油纸包一下,再用浸过油的麻绳捆好,我带回去也方便些。” 她有个习惯——只要是翻过的书,或者是摸过的布料,即便再不满意,但看到店家充满期待的目光,就不好意思不买。 “好嘞。” 只要能做成生意,伙计的心里自是高兴的,接着又细心的建议道:“这几本都是厚壳子,挺沉的,要不待会儿帮您送到府上?” “那就有劳你了,明天送吧,今天不急着看。” 许含章笑着付过了钱,报上住址。 从书屋里出来,天色已渐呈昏暗之势。 积雪慢慢的化开,长街上水渍流淌。 许含章戴上兜帽,意兴阑珊的踩过一地绵软的碎雪。 来益州后,她一共逛过两次书屋。 上次是想要了解老者的生平,这次是想了解南诏的巫术,却都无功而返,找不到新的线索。 既然典籍上没有更多的记载,那是不是可以问下经常和南诏人交锋的边军? 比如,凌准? 就算他初来乍到,对那些事不太清楚,至少也可以帮她问问其他老资历的将官或府兵吧? 许含章有些踌躇。 昨晚已经麻烦过他一回了。 今天,要不要又去麻烦他呢? 虽然他肯定不会嫌麻烦,还会很乐意的帮忙。 但是。 她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还有,等他来了再说,会不会显得自己不够诚心,还会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又想麻烦他,才让他过来吃饭的? 要不,亲自去等他,亲口跟他说? 唉,真是麻烦啊。 许含章无奈的轻叹一声。 ————————————————————- “团正,外面有人找你。” 凌准一面和同僚说笑,一面交接相关事宜,快到尾声时,就听得一个府兵过来传信。 “让他在外头等一下,咱们马上就忙完了。” 同僚不以为意道。 “让团正先出去见见吧。” 府兵挤了挤眼,不怀好意的一笑,“来的,可是个小娘子哟。” “哦,那你赶紧去,别耽搁了。” 同僚立刻把凌准推了推,心有余悸道:“别看这些女的外表娇滴滴的,发起火来个个都能把房子拆了。” “她不会的。” 凌准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啧啧,跑得真快,估计以后又是个惧内的。” 同僚打趣道。 “以后是,总比你现在就是,要强些。” 凌准心情很好的回应了他的揶揄。 过了大门,凌准远远便看见一个裹着兜帽披风的身影立在一株叶子掉光了的枯树下。 她居然主动过来了。 凌准先是觉得意外,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喜悦涌了上来,险些将他溺毙。 为了不被她看出端倪,他深吸一口气,强自让怦怦乱跳的心镇静下来,同时若无其事的放慢了步子,朝她面前走去。 “十一?” 许含章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迟迟等不到人来,不由疑惑的转头,惊愕的发现他今日迈步的幅度很小,几乎是要走一步,就要踩死一只蚂蚁的节奏。 “许二。” 凌准面上保持着淡定,从容唤道。 “你是晌午没吃饭吗,怎么走起路来是这样的?” 许含章打量着他诡异的步伐,终是没忍住,出声问道。 “吃了的。” 凌准有气无力的答道。 她那嫌弃的眼神和语气,令他大感受挫。 敢情他的走姿有那么别扭难看? “现在有空闲了么?” 许含章指了指停在路边的马车,“不如我们一起过去?” “……” 凌准这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两步开外还停了辆马车。 “还走不走了?” 见二人都望了过来,车夫伸了个懒腰,“我媳妇还等着我回去腌咸菜呢。” “走。” “走。” 许含章和凌准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道。 “那还不快上来?外面怪冷的。” 车夫挥动马鞭,挽了个花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接着左手提了提缰绳,示意马儿掉头。 “许二,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在车厢内坐定后,凌准开口道。 都不用她先开口,就看她眉头微蹙的模样,便知她心里有事。 “军部的人,是不是经常和南诏那边打交道?” 许含章沉吟片刻,终是不想让他牵扯太深,只好撒了个谎,“昨晚的事情已告一段落,但我很好奇地道里的毒蝇蕈是如何从南诏那边弄来的,所以想请你帮我找人打听一下。” 这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疑点了。 南诏向来和中原交恶,自然不可能在生意上有所往来,也不可能将那边的东西运过来卖。 “好。” 凌准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对他来说,只要能被她需要,能为她提供帮助,就是再好不过的幸事。 “你真是的……” 许含章哪知道他甘之如饴的心情,见状便哑然失笑,顺手拉下兜帽,“万一我心怀不轨,想要把你卖掉呢?” “你不会。” 凌准笑着看她,眼底眉间都是信任的神色。 “咦?” 他忽然看见她发间别着一支很精致的金钗,顿时想起以前和郑元郎聊天时,对方说过要俘虏小娘子的心,就得多夸夸她。 比如,可以先赞美她的秀发如云,首饰新巧,气质清奇。 熟了以后,就可以说她的腰肢身段如何美妙,声音如何动听撩人。 等等。 现在,好像就有个机会。 于是他郑重其事的凝望着那支钗,努力酝酿着合适的语句。 “怎么,是戴歪了吗?还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许含章被他肃杀的表情给唬了一跳。 “不。” 凌准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我只是觉得,上面的梨花做得很精巧,栩栩如生。” 第四十章 这样 梨花? 许含章目瞪口呆,同时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明明是梅花钗啊! “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妥吗?” 这下轮到凌准被唬了一跳。 “没,没什么……” 许含章弱弱的摆手。 也许在天底下所有郎君的眼里,杏花钗、梅花钗、桃花钗、梨花钗都是全无区别的,反正它们是五瓣的,又都有花蕊,乍一看是差不多。 既然压根分辨不出来,那她也不用担心他会以为自己故意戴了梅花钗,来配他昨日所摘的红梅了。 “我说错话了吗?” 凌准仍有些惴惴不安。 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想夸一夸意中人,结果好像弄巧成拙了? “没有。” 为了能就此翻篇,许含章万分痛苦的昧着良心道:“我只是觉得你眼光真好,居然能认出是梨花。” “真的?” 凌准狐疑的打量她一眼。 “千真万确。” 许含章鸡啄米般的点了好几下头,又道:“有件事,我得提前告诉你。” 她把周伯故意设套,借刀杀人的路数说了下。 “虽然我没什么损失,但就是觉得不舒服,不喜欢被人利用的感觉,打算今晚去周府吃顿散伙饭,以后就不再来往了。” 末了她孩子气似的总结道。 “许二,你先听我一言。” 看着她因生气而微微鼓起的双颊,凌准突然有伸指上去一戳的冲动,赶紧忍住了,肃容道:“他算计你,你是该生气,但千万别摆在明面上,不然你会吃亏的。” “此话怎讲?” 许含章单手托腮,好奇的望着他。 他没有劝她大度待人,而是说她会吃亏。 这个说法,倒是很新鲜。 “因为你一旦这么做了,有些自诩为善良正义的人就会苦口婆心的劝你,说别人那么做是情有可原的,你又没少块肉,至于这么小气吗?他们还会说,别人以前对你多好啊,多照顾你啊,你干嘛不能把心胸放宽些,和别人握手言和呢?” 凌准眉头紧锁,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简直是强词夺理啊。替人慈悲,替人宽容,替人谅解,他们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 许含章只觉得匪夷所思。 “你是没遇到过,所以不知道他们的下作无耻。” 凌准叹息道。 想来她的生活一直都过得很简单,在家乡未曾遭难前定是被爹娘宠着,崔异护着,没受半点儿委屈。 而遭逢巨变后,和她打交道的要么是明晃晃带着恶意的;要么是客客气气,有求于她的。 无论是哪一方,都不会用善意之名来胁迫她。 “这么说,你遇到过?” 许含章机警的问。 “嗯。” 凌准突然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反感自家妹子把吴娘子硬塞给我?” “啊?” 许含章怔了怔,无比诚实的答,“不知道。” “我和她从来就不熟,勉强能算得上有交集的一次,大概是四五年前,我撞见东街的登徒子在调戏她,就顺手给了那人几拳。” 这是个英雄救美的开头,但过程和结尾却一点也不美好。 “你怎么能打他?” 吴娘子花容失色,娇躯颤颤,“这不是他的错,不是的。一定是我行为不端,穿得也太少了,才会惹得他轻薄于我。凌家阿兄,这都是我的错,怪我……呜呜……” 说着说着,她居然哭了起来。 凌准无言以对。 自己明明是好心帮她,她却不领情,转而去维护那人。 难不成她脑袋烧坏了? “你听见了吗?” 登徒子心虚得要命,本打算悄悄开溜的,但一听到她说的话,胆子立马肥壮了很多,趾高气扬道:“谁让她自个儿不长眼,硬要往我身上撞的?再说我也只摸了两把,又没真把她怎么样,你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吗?” “这位郎君,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罪凌家阿兄,有什么火,就冲着我来好了!” 方才还忙着维护登徒子的吴娘子瞬间改变立场,抬头挺胸的挡在了凌准的身前。 凌准依然是无言以对。 这又是唱哪一出? “那你能帮我出出火吗?” 登徒子淫邪的盯着她,色眯眯的问。 “出火,该怎么做啊?” 吴娘子天真的眨巴着大眼睛。 “你要握着我的……” 登徒子话还未说完,就被凌准无情的踹翻在地,吃了一嘴的灰。 “凌家阿兄,你怎么又打人了?” 果然,吴娘子这回又维护起了登徒子。 “罢了,你要是想和他继续夹缠下去,就请自便。” 凌准的耐心已然耗尽,不想再和她废话,转身就走。 原以为这样就算收场了。 没想到天一黑,他就遭到了吴娘子一家人声泪俱下的控诉。 “十一郎啊,你好狠的心,把我们闺女扔在路上,不管她的死活!”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没法活了啊。” “你们不要怪他,这都是我的错,呜呜呜……” “我苦命的儿啊。” “阿娘,你不要再说了。” 那头的凌端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掺和进来,“阿兄,你真是太粗心了,玉姬姐姐是个弱女子,你怎能……” “行了!” 凌准不胜其烦,又见吴娘子只顾着哭哭啼啼,没有替他解释的意思,把他越抹越黑,他不由气得半死,索性也顾不得她的颜面,把真相抖了出来,语带讥讽道:“是她不知进退,行事没有分寸,与我何干?”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紧接着是山洪一样的爆发。 “多大点事啊,你为什么要不依不饶的?” “她打小就心地善良,连一片树叶都舍不得踩踏,你怎能这样说她呢?” “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不,不要再说凌家阿兄了,这都是我的错,呜呜呜……” “你杵着干啥,还不赶紧给她赔个不是?” …… 真是太有画面感了。 许含章笑出声来,旋即换成了沉重的表情,以表明自己没有取笑他。 那吴娘子兴许是想在他面前展示出善良无暇纯洁的好品质,好吸引他的注意力,却没把握好那个度,越弄越糟。 而凌准也是个不解风情的,非但没能懂女儿家的心思,还解读成了伪善和胁迫。 “想笑就笑,不用藏着掖着。” 凌准无可奈何的一摊手。 “好了,我懂你的意思。” 许含章投来一记会意的眼神,“有时候太较真了,只会让那些人恼羞成怒,纠缠不休。就算侥幸避过了,也会招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管闲事,指手画脚,对吧?”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到了周府,就如往常一样吃饱喝足,然后若无其事的告辞?” “不然呢?” “也只有这样了。” 许含章认命的垂下头。 她要是真和周伯撕破了脸,阿蛮嫂等人嘴上不说,心里定会觉得她是个忘恩负义的。 说到底,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反正,她在益州待的日子也不会太久。 “对你来说,是只有这样了。” 凌准压低了声音,“但对我来说,就不同了。” ———————————————————————————— 锅里的汤底已熬至奶白色,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鲜嫩的菜心和切好的肉片陆陆续续倒了进去,很快就煮得咕嘟作响。 “娘子,你尝尝这个。” 宝珠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在许含章面前的蘸料碟中。 蘸料是用剁碎的茱萸末和花椒、生韭混合而成,光闻着就觉得很辣。 许含章刚来时,很不习惯这样的辛辣。 但时间久了,就情不自禁的爱上了,觉得很是开胃爽口。 况且蜀地湿气颇重,寒天里若不吃点辣食入腹,就有些不太好过。 “周伯怎么还没出来啊?” 阿蛮嫂吃得高兴,半晌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凌家郎君也不在,他是去哪儿了?” 她的丈夫也从碗碟中抬起头,顺口问道。 “好像是托周伯帮他找坛好酒,两人一块儿去酒窖了?” 宝珠又眼疾手快的夹起几片菜心,尽职尽责的投喂着许含章。 “是的。” 许含章擦了擦嘴角沾上的油渍,附和道。 “我们要不要慢点儿吃,省得他们回来后,就只剩残羹烂菜了?” 阿蛮嫂犹豫了一下。 “要喝酒就让他们找去,正好少几个人抢食。” 宝珠又老实不客气的夹了一大筷子肉,放进许含章面前的碟子里。 尽管她很满意凌准的品性,觉得他勉强配得上自家娘子,面对他时,便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对未来男主人的尊重,但一遇着自家娘子,他的地位和待遇就得退到七八里地外了。 “你这死丫头,下手还是斯文点吧!要知道我家男人也爱吃这个。” 阿蛮嫂也不甘示弱的挑起一大片肉,往丈夫碗里送去。 “有汤碗么?我想喝汤了。” 许含章抬起头来,单纯无邪的看着阿蛮嫂,眼睛眨啊眨,似是盈满了无限的期待。 “有,我马上去拿。” 阿蛮嫂立即中计,一转身去拿碗的工夫,就被宝珠又抢了好些肉和菜。 “你们太阴险了!” “我是真的想喝汤啊。” “我也是真的想吃肉啊。” 欢声笑语不断的响起,温暖了寒冷的冬日。 “周伯,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景福斋的那个少东家,其实是无辜的。” 酒窖那边的气氛却十分凝重。 第四十一章 前缘 “不可能!” 周伯正忙着埋头找酒,猛地听到这一句,便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 “为什么?” 凌准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 周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在我家郎君过得顺风顺水时,他极有心机的攀扯上来,和郎君称兄道弟,看似好的不得了。等郎君卧病在床时,他却换了副脸孔,白日里公然调戏在病榻前侍疾的姬妾,夜里更是悄悄潜进了花园,欲和那姬妾行苟且之事,被我们给抓了个现形,居然还好意思抵死不认……” 接着忠厚的一笑。 “我昨日就想告诉许娘子的,但那是府上的家丑,说给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听,着实不妥。” 这样的解释,也的确很合理,且撇清了故意隐瞒的嫌疑。 “你们有所不知,他犯下的恶事不止这一桩。” 周伯继续说道:“他年纪轻轻就收了一堆的通房,整日里胡闹妄为,放浪形骸。还流连于烟花之地,和人抢窑姐儿,争花魁,把家产败了大半……他甚至连良家出身的小娘子都不放过,即使对方已有婚约在身,仍腆着脸过去纠缠。” 说着便下了结论,“窥一斑而知全豹,只消看他干下的这几件缺德事,就知他是什么货色了。” “阿嚏!” 刚进酒肆,唐孑遗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是谁在念叨我呢?” 话刚出口,他便自嘲的摇摇头。 不会的。 不会有人念叨他的。 现在大家关心的,只有他继母一人。 “听说景福斋的窑场失火了,地道垮塌,官差从里头抬了两具砸得稀巴烂的尸体出来。” “男的女的?” “你个憨子,当然是一男一女了。” “而且那地道的入口是设在床底下的,啧啧,真是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啊。” “等等,是谁的床来着?” “这还用问,当然是那个‘贞洁’烈妇啊。” “她的算盘可真是打得精,明面上嫁给姐夫的牌位,赚足了贤惠的名声,背地里却和野汉子在地道里鬼混,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呢。” “据说她特别会享受,每天晚上都要找四五个男人,然后一起,嘿嘿嘿……” “我的老天啊,她就不怕吃不消吗?” “她有什么吃不消的?从来只见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 “哈哈哈,也不知她那一亩三分地是旱成啥样了,需要那么多人来灌。” 尽管遭人议论和鄙视的是自己的继母,唐孑遗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忍,只觉得十分解气。 让你装,我让你装! 这下终于有报应了吧! 若是一个风流寡妇闹出这档子事,众人顶多说几句就算了。 可换成一个成天以节妇形象示人的,就不一样了。 众人会感觉自己的情感受到了欺骗,白白把尊重和敬仰给了她,于是越想越气愤,越说越来劲,短时间内是不会消停的了。 “给我再热一壶五云浆。” 唐孑遗心满意足的听着旁边几桌的对话,很快就喝完了壶里的酒。 “再来一碟焦糙,一碟奶酥。” 一道爽脆微甜的女声忽地响起。 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唐家郎君,你……还好吗?” 声音的主人拉开条凳,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是个好看的少女。 她有着柳叶般的眉,细长细长的;眼睛很大,却不是圆溜溜的,而是半含秋水半含嗔的微垂,和眉形搭配得相得益彰;鼻头虽有些肉肉的,却只给人娇憨俏皮之感;红唇饱满略厚,不说话时也是半嘟着的形状,如同向长辈撒娇的小孩子。 这种好看,是可以让人慢慢欣赏的,不会有任何压迫感的好看。 没有明艳到不可逼视,也没有清冷到不可接近。 你可以放心的瞧一眼,然后再瞧一眼,越瞧越耐看,越瞧越想看。 “我很好。对了,你的表姐还好吗?” 毕竟是他的第一个主顾,唐孑遗很快就记起她是谁,并将‘表姐’两字的音咬得很重,想要逗她一逗。 “她……也很好。” 少女盯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莫非你是来安慰我的?” 他瞧出了少女神情里的踌躇,料她定是听说了窑场里的事,才特意来送温暖的。 “开始,是……现在,不是……” 少女猛地抬起头来,脸颊泛起了两团红晕,如天边最绚烂的云霞,丽色夺目,唇边慢慢盈满如春风般含羞而甜蜜的笑容来,“我只是想问,你还能帮我挨一回揍吗?” “啊?” 唐孑遗先是被她突然绽放的娇美给惊艳到了,继而大惊,“那男的又有什么花花肠子了吗?” 上次是为了让她的未婚夫婿产生危机感,他才假扮她的爱慕者,挨了一顿揍,同时也换了些好处。 这次她又请他去挨揍。 难不成她的未婚夫婿又和谁谁谁搅和上了? 他看她的眼神不禁多了几分同情。 长得这么好看,性子也好,人又痴心,却总是被辜负,被伤害,真是太倒霉催了。 “不是他。” 少女似是下定了决心,面庞上的红晕渐散,眼睛里却蹭地一下燃起了小火苗,“你愿意向我爹提亲,然后被他揍一顿吗?我不会让你白白受罪的,只要你肯,只要你愿意,我便会用我的一生来答谢你。” “啪”的一声。 唐孑遗手里的酒杯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你,你……” 他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垂着头,搓着手,结巴了半晌,才道:“你为何要往我这个火坑里跳?” “因为天冷了,我想暖和一下啊。” 说出隐藏多时的那份心意后,少女如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俏皮的答道。 —————— “周伯,听你这么一说,他确是个私德有亏的。” 凌准慢条斯理的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但是,私德不能拿来概括一个人的全部。” 有很多沉迷酒色,气血两亏的男子会在危险来临时,毅然决然的拿起刀,舞起剑,保护妻儿老小。 有很多热爱嚼舌根,东家长西家短的妇人,会在别人家房子失火时奋不顾身的冲进去,拼死救人。 平日里他们也许会有着各种各样的毛病,私德之糟糕,令人生厌。 但一到关键时刻,他们决不会含糊,比那些表面上装得大义凛然,内里却卑鄙猥琐的伪君子强上无数倍。 “不过,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凌准抱起酒坛,朝外走去。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把别人都当成傻的,更不要随意践踏别人的好心,来满足你的报复欲。” 说着顿了顿。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有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是真真正正杀过人的,因此在放话威胁时,通身都带着血腥冷肃的气息,连酒窖里的气氛都为之一滞。 第四十二章 心虚 “凌家小郎,你真是满口胡言!” 周伯急促的喘着气,忠厚可亲的面庞上满是愤怒之色,一个箭步拦在了凌准的面前,“你为何这般歹毒,想要栽赃陷害于我!” 接着指天发誓道:“苍天在上,1许娘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若是拿她当刀子使,陷她于危险之地,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那花白的胡须,颤抖着的嘴唇,枯柴般高举的手指,无一不完美的诠释了何为蒙冤受辱,悲愤交加。 换做是有点儿良心的小辈,可能立刻就会怀疑是自己猜错了,忙不迭的改口服软。 可惜凌准不是。 “你的姿态是很决绝,但我这个人是个铁石心肠的。别说你指天骂地的发誓了,就算你自杀明志,血溅三尺,我也不会信你半分。所以,你就不要白费力了。” 凌准将酒坛搁在一旁,抽出了那把几乎是从不离身的腰刀,缓缓抚上了锋利的刀刃,“你知道么,它陪我杀过很多人。” “无论是欺男霸女的,还是杀人放火的,只要在生命受到威胁时,都会换上一副无辜至极的嘴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自己的人生是多么悲惨。” 他眸光沉沉,隐隐闪动着一抹森寒的笑意。 “譬如童年时被嗜酒好赌的爹爹如牲畜般踢踹打骂,被性子乖戾的阿娘扇耳光,掐脖子。而少年时就更悲惨了,被心仪的小娘子嫌弃,被势利眼的岳母挑剔,被有背景的人顶替了原该是自己上的好差事。” “总之,在他们看来,即使是犯下了杀千刀的大错,也都是世人逼出来的。要不是世人如此冷漠自私,只顾清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他们又怎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凌准将刀收回鞘中,重新抱起了酒坛。 “你可能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是看那位少东家劣迹斑斑,定然不是个好的,即便是没犯下用活人烧瓷的恶事,那肯定也是个底子不干净的,只要揪出萝卜,就能带出泥来;同时,你也觉得许二她本事大,命也大,即便是被你误导走进了死胡同,也能轻轻松松的脱身。反正你说者无意,是她这个听者想岔了,自己要去送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院子里的积雪已被扫净,被雪水浸透的泥路上铺着干燥的沙尘,一脚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轻响。 凌准走了两步,忽地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周伯。 “其实昨日还未到府上拜访时,我就已经觉得你不太对劲了。她是救了你的命,于你家郎君也有恩,可你已经给过足够的酬劳,按理说也算是两清了,为何还要用人情和恩惠强行捆绑住她?” 在听到宝珠一口一个‘周府’,‘周伯’时,他心底便升起了浓浓的违和感。 许二虽然天性善良,却并不是个热衷和人交际的。 她怕麻烦别人,也怕牵连到别人。 除了在日常中所必要的婢女和厨娘外,她压根不会和外人多有来往。 这倒不是她娇贵,非得人伺候,而是像她这般容貌出众,又衣饰光鲜的小娘子,出门时若没有婢女作陪,很容易被别有居心的小吏以大户人家逃妾的名义扣下,再想办法送给好色的上峰凌虐,一面巩固人脉,一面捞取好处。 在宝珠说取暖的炭火是周伯送的,门房也是周伯的人时,这种违和感就更强烈了。 什么? 她竟能容忍外人随意插手和干涉她的生活了? 要不是想到对方是个老人家,他肯定都要吃干醋了。 直到方才在马车上听了她的一番话,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也是知情的,却一直没有多说,只默默收下了周伯送来的礼物,等着哪天人情堆得足够了,周伯便会主动的提出要求。 如果没有那一天,那便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如果有那么一天,至少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不会失望,也不会寒心。 他很心疼她。 她过得太累,太憋屈了。 所以这口恶气,他是一定要帮她出的。 “周伯,我相信你是个精明人。既然脸也撕破了,以后就别假惺惺的装作没事儿,继续用人情来胁迫她,或是用道歉的名义逼迫她,使得她必须大度的原谅你。” “如果你想活到安享天年的那一日,最好是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别再玩什么心眼。” 说到这里,凌准压低了声音,“否则,我真的会宰了你。” 语毕,他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去。 周伯怔怔的站在原地,脸色变了又变。 有被人揭穿隐秘心思的气恼,有算计救命恩人的羞愧,还有被人羞辱责骂的不甘。 但更多的,是欣慰。 这是个有担当,有气魄,聪明却不世故,勇武却不莽撞的好儿郎。 许娘子若肯跟了他,一定会平安顺遂,喜乐无忧的。 “十一,你回来了!” 嗅着浓烈的酒香,许含章嫣然一笑,伸手招呼他坐下。 “这是什么酒啊,好呛人。” 宝珠掩住了鼻子。 光闻着这股子辛辣刺鼻的味儿,她就要被熏死了。 “小丫头真是不识货,这是上好的陈酿,赶紧给我倒一杯。” 阿蛮的丈夫已迫不及待的递过了酒杯,眼巴巴的看着他。 “还有我。” 阿蛮也举起了酒杯。 “我也要。” 许含章想了想,也有样学样道。 “你能喝吗?” 凌准给阿蛮夫妇俩斟满了酒,然后侧过头,半信半疑的看着她。 “能啊。” 许含章弯了弯嘴角,眼里波光流转,“快点,你就不要扫兴了。” “那我也试试?” 见众人都美滋滋的喝上了,宝珠顿时按捺不住,也倒了小半杯酒,仰头灌下。 然后。 嘭地一声。 她脑袋一歪,磕在了桌面上,之后便不再动弹,像是睡着了。 “这是,一杯倒?” 阿蛮愣住了,随后不确定的问道。 “好像是。” 许含章将宝珠的脑袋扶正,尽量让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打盹。 “真是个没出息的小丫头。” 阿蛮的丈夫啧啧叹道。 “你也好不了哪儿去。” 周伯微微驼着背,坐到了他的旁边,笑呵呵道:“三杯倒和一杯倒,也没多大区别。” “真的是三杯倒?” 许含章立刻来了精神,对阿蛮的丈夫央求道:“你再喝两杯试试。” “喝就喝!” 他高傲的昂起头,如英雄般仰脖灌下了一杯,又一杯。 然后砰地一声。 整个人脑袋一歪,也磕在了桌面上。 和宝珠安静的醉酒不同,他很快就打起了鼾,听着格外吵人。 阿蛮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骂骂咧咧的去熬醒酒汤了。 于是在场还清醒着的,就只剩下了心思各异的人。 虽然表面上还是劝酒夹菜,好不热闹,但实质上,却不复过去的亲切自在了。 酒足饭饱后,周伯很知趣的没有留客,而是让阿蛮帮忙,把宝珠扶回了家。 许含章和凌准踩着一地皎洁的月光,慢悠悠的跟在后头。 她的酒量是不错,喝了十来杯,也不见有脸红发汗的迹象,说话也有条有理,口齿清晰。 但凌准放心,不下执意要将她送到家门口,才肯离去。 “你是怎么解决的?” 在拉了些家常后,许含章终于好奇的开口问道。 “我拿刀吓唬了他。” 凌准半真半假的说道。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能被你吓到?” 许含章嗤之以鼻。 “但是他心虚啊。” 凌准理所当然的回了一句。 “是吗?” 许含章眼睛微眯,“心虚了,就容易被吓到吗?” “是。” 凌准应了声。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哦,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站住。” 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许含章一时有些昏头,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口,另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腰间。 “许二,你想干什么?” 被如水的月光一映,她的肤色愈发的白,眼波愈发的媚,就连唇色也多了分诱人的嫣红。 凌准不敢多看吗,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大半,几乎要站立不稳。 “别动。” 不一会儿,许含章就摸到了刀鞘,顺手抽出那把刀,斜斜的指着他,得意的开口:“十一,你怕不怕,心虚不心虚,有没有被我吓唬到?” 真是个小孩子。 “女侠请饶命,在下真的是好害怕好惶恐啊。” 凌准哑然失笑,很配合的演起了戏。 “哦?那你为什么要害怕,是在因何事而心虚呢?” 许含章仍惦记着他先前解释的心虚就容易害怕的说辞。 “……” 因为你。 这三个字已堵在了喉头,险些倾泻而出。 但凌准硬生生咽了回去。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些。 再等等,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就好了。 等他混出点儿名堂,能庇护她的时候。 等她也对他有了好感,不会觉得他唐突的时候。 应该,不会太久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 许含章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你醉了。” 凌准偏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的人很美。 而眼睛,更是这份美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时她眼眸里闪烁着耀目的光,眼角妩媚的挑起,似把最旖旎的风情都尽数蘸透了,才会有这般惑人的弧度。 他突然很想吻一吻她的眼睛。 但仍是不敢。 只能默然避开,以免自己的心跳失了控。 第四十三章 借你 还好许含章没有再固执的追问下去,也没有再往他面前靠,而是随手把刀塞回了鞘中,往前走了几步,懒懒的斜倚在一株老树旁,直直的看着悬在天幕上的一轮明月。 月亮很圆,很大。 月光很亮,很凉。 “许二,你脖子不酸么?” 见她真的不过来了,凌准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走到她的身畔。 “不酸。” 许含章缓缓收回了视线,微笑说道:“我只是觉得,今晚的月色很美。” 静谧的夜,皎洁如水的月色,深邃如海的天幕,和斜斜分出的几截树枝。 这幅画面明明简单到了极致,却美得出奇。 但再美,也只是司空见惯的景色,不值得自己如此出神。 难不成是今晚心情太好了,吃得也太饱了,才会产生这样陶醉而微醺的错觉? “嗯,是很美。” 凌准随口附和道,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的往她面庞上瞟去。 只见月光如轻纱般笼在她的面庞上,薄薄的一层,亦真亦幻,像美好到不真实的梦境。 凌准越看越痴,险些有了伸手去触碰,好确认这是不是梦的冲动。 “我们走吧。” 所幸许含章也自顾自的思考着问题,没有察觉到他专注的打量,只慢悠悠的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化的夜,寂静的长街,白晃晃的月光。 还有心仪的姑娘。 凌准忽然希望这一刻能永远的静止下来。 这样,他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同时,他还贪心的祈求这条路能永远都没有尽头,可以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但路程实在是短得可怜。 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她的家门口。 “十一,你等我一下。” 许含章似是记起了什么事,匆匆钻进了院子。 “好。” 凌准怔了怔,含笑说道。 “还好益州没有宵禁,不然你又得和巡夜的武侯打起来了。” 没过一会儿,许含章就提了盏灯笼出来,笑吟吟的递给他。 “你还记得?” 凌准心头一暖,略有些窘迫的笑道:“谁让你那时不告而别,才害我乱了阵脚的。” “以后,不会了。” 许含章的声音骤然变得很轻柔,像初冬飘落的第一片雪花,却又带着几分郑重,再次重申道:“绝对,不会了。” “嗯。” 凌准也放轻了声音,应道。 “慢走。” 许含章挥挥手,然后放了下去,“对了,能不能帮我把阿蛮嫂送回去?” “当然能。” 凌准一口应下,旋即失笑道,“不过,现在好像不需要了。” 说着顺手指了指路旁渐行渐近的一道人影。 是阿蛮的丈夫。 他扶着墙,摇摇晃晃的走来,动作虽有些滑稽,效率却很好,转眼就走到了门口,向着二人笑了笑,随即扯开嗓子唤道:“阿蛮,阿蛮,我来接你了!” “小声点,别把街坊四邻吵着了。” 阿蛮快步出来,捂住了他的嘴,低低的骂道:“自己都走不稳了,还有脸说是来接我的!” “唔唔,唔唔……” 她的丈夫费力的掰开她的手,边打着酒嗝,边认真的说,“我这不是担心你,挂念你吗?” “哎呀!” 阿蛮只觉老脸一热,忙不迭的拖上他,落荒而逃,连向许含章道别的环节都省了。 “他们真是恩爱啊。” 许含章目送着这对夫妻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的感慨道。 “是的。” 凌准却有些伤感。 “怎么了?” 许含章正对着他,很容易就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 “其实,也没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的爹娘,曾经也像他们一样好。” 可惜祖母半点也看不顺眼,觉得他阿娘甚是轻浮,丝毫没有主母应有的端庄,逮着机会就找茬和甩脸子,还学起了大户人家那一套,逼阿娘天天去立规矩,晨昏定醒、端茶递水、扫地刷恭桶、抄女诫佛经,样样都没有落下。 爹为了让祖母气顺,也故意在人前落阿娘的面子,让阿娘受尽委屈,人后又忙着去赔礼道歉,求阿娘不要放在心上。 而阿娘为了不让爹难做,便只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祖母却没有因此收敛,反倒越做越过火,竟在三伏天里让阿娘跪了好几个时辰。 “阿娘并不知道她有了……所以这一跪,就没了……” 毕竟是在指摘已逝的祖母的错处,凌准颇觉难堪,只得含含糊糊的呆过。 “事情发生后,阿娘很伤心,爹也很伤心,可他仍想让她忍下去。” “她对爹失望了,提出和离,爹死活不肯放手。最后,他们还是和好了。” “但她和祖母是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只因祖母没有觉得愧疚,反而抱怨是她太娇气,随便一跪就会折腾成那样,闹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宁。 而她没有像以前那般沉默的忍受,而是霍地站起,狠狠的抡了祖母几耳光。 自此,婆媳俩彻底决裂了,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连他和凌端的相继出生,也没有让二人的关系缓和半分。 “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许含章本能的觉得这对婆媳俩以后还会有更大的过节,而这个过节,甚至可能是导致她们双双早逝的原因。 但她向来是个知趣的,即使想问,也不会挑在凌准心情不佳时开口。 “十一。” 见他仍神情低落,她心中一软,抬步朝他面前走近了些,指着自己的肩膀道:“你如果还是很难过的话,那我可以大方点,把这儿借你靠一靠。” 小的时候,每回一哭鼻子,她就会钻进阿娘的怀里,如受伤的小兽般,寻求那份温暖和安全感。 但男女有别,再怎么想安慰他也不能把怀抱给他,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肩膀借出去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短暂的诧异后,凌准忽然笑了,然后身形微沉,将脑袋轻轻的搁在了她的肩上。 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她的青丝如羽毛般拂过他的脸颊,呼吸温热,掠过了他的耳畔。 还有她脖颈间那段洁白柔滑的肌肤,正暧昧的贴着他的下颌,触感堪比丝缎。 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半分的绮念。 有的,只是无尽的暖意,和温情。 就像是,家的感觉。 许含章就没有这么惬意了。 她压根没想到,他居然会靠上来如此之久。 为了不惊扰他,她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一长,半边身体就有些发僵了。 “喂,你是不是睡着了?” 见他不说话也不动弹,许含章忍了忍,终是按捺不住的抬起手,将他的脑袋推开,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可别把我当成枕头了!” “枕头?” 凌准愕然的盯着她。 这个比喻,也太容易让人往不该想的地方想了。 值得庆幸的是,她只有在他面前说话,才这么随意,跟别人则是很有分寸的。 这到底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高兴呢? “我脸上有米粒吗?” 许含章被他诡异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试图淡化尴尬和微羞的氛围。 重逢后的他,似乎和以前不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 是脸皮厚了,能坦然面对她的捉弄打趣,而不落下风? 还是更有进攻性了,能在二人的来往中占据主动? 或者说,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是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没有把他当成一面之缘的好心人,而是开始正视他,把他当成了男人来看? 呸呸,他本来就是男的啊。 “没有。” 看着她葱白的手指在如玉的肌肤上滑过,凌准陡然生出口干舌燥之感,呼吸亦随之一紧。 那样的美好,他也想亲手去感受一下。 但他向来就是个自制力强的,同时也极为尊重她,生怕唐突了她。 因此,即使忍得浑身像长刺了似的难受,可是在未确定她的心意之前,他是不会随意冒犯的。 “我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和她道别。 “嗯。” 不知为何,许含章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垂着头,片刻后才略略抬起,轻声道:“路上小心。” “我会的。” 凌准本想利落的离去,留给她一个洒脱不羁的背影,好让她印象更深刻一些。 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就这么走了,便飞快的偷看了她一眼,这才心满意足的偏过头,踏上了回营房的路。 “真是贼头贼脑,莫名其妙。” 许含章关上门,抿嘴一笑。 小宅里安安静静的。 吴老伯又出去打叶子牌了,至今未归。 听说,他昨天在牌桌上认识了一个和他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牌友。 而且,是女的。 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老伴十几年就因病去世了。 而且,她和他一样,都乐天知命的豁达性子。 所以,他今天没有回来。 毕竟老房子着了火,就一发不可收拾。 余娘子则睡得很早。 她仍是和秋日一样,不爱出门也不爱说笑,只晓得对镜垂泪,对月伤悲,天一黑捂在被子里低声哭泣,哭累了自然就睡了。 第四十四章 乱梦 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许含章曾想过要开导她的。 宝珠也曾想过。 甚至连吴老伯都想过。 但一对上她那无怨无悔,海枯石烂的情怀,几人便无奈的败下阵来,先是无语凝噎,再是掩面奔逃,最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所以她抱怨大家没有人情味,麻木不仁,也是有道理的。 但她没有看到的是,即使她作天作地,也没人想过要把她弄走,顶多是不痛不痒的刺上几句便了事。 “余娘子要是回去了,铁定会被兄嫂埋汰到死,受好多冤枉气,还不如就待在我们这儿混日子呢。” “她要是换个地方做工,天天给人家摆着副苦瓜脸,没两天就会被赶出去,说不定连工钱都拿不到。” “旁的也就罢了,就算是看在老婆婆的面上,我们也该多担待些。” 一想到余娘子那苍老憔悴的母亲,几人便生出了恻隐之心,对她的态度也软和了些。 唯独她却体谅不了自己母亲的苦楚,仍沉浸在过往的悲伤中,死活也走不出来。 不,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不甘。 她始终认为宋岩仍对她有感情,只是被那个不要脸的小贱人给迷惑了,才会做出抛弃发妻的事情来;而宋母是个面和心善,表里如一的,只是被那个小贱人给逼迫了,才会把她卖掉;她还天真的幻想着,只要自己去长安揭穿了那个小贱人的真面目,宋岩就会幡然醒悟,与她和好。 许是为了逃避,或是为了自我保护,她选择性的忘记了摆在眼前的事实,只死盯一点儿渺茫的希望,挪不开眼。 看来要让她清醒,只能用粗暴的手段了。 也不知能一击即中,还是会将她打入深渊。 许含章望了眼余娘子所在的卧房,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不管结果如何,总要试一试,才能安心。 月明如水。 简单的洗漱后,许含章卸下钗环,吹熄了烛火。 刚一挨着绵软的枕头,睡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不知是被张天师透露的消息影响到了,还是喝酒喝的有些过量了,许含章整晚都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 先是梦见自己变成了孩童时的模样,小胳膊短腿,头上梳着一对小鬏,用湖蓝色镶白边的宽绸带固定住了,配着她白里透红的微圆脸颊,显得十分讨喜。 她脱掉鞋子,坐在河边的大青石板上,将双足浸入了沁凉的河水中,面上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日光明媚,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开着一簇簇浅紫色的水葫芦花,香风细细。 草丛里忽地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一条红黄相间的大蛇自草丛里钻出,缓缓的昂起头来,用一对冷森森的竖瞳盯着她。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见一个穿红着绿,看不清楚面目的女子从大树后走出,只伸手一抬,大蛇便乖巧的低下头,盘在了女子的脚边。 应该是安全了。 她的一颗心却跳得更快更乱,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子,是比大蛇更危险的事物。 “上来,我背你回去。” 一个少年在她面前伏低了肩背,开口说道。 他有着青稚的眉眼,促狭的浅笑,身形虽稍显单薄,看着却很是可靠。 是崔异。 是当年的崔异。 她立刻爬上了他的背,双手牢牢的环住他的脖颈,唯恐被他丢下。 “哈……” 一声尖利的冷笑在二人身后响起。 女子静静的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 “跟他走,你会后悔的。” 她听见女子带着诅咒意味的预言,不禁心底一惊。 “你一定会后悔的。” 女子幽幽的重复了一遍。 然后她看见了一轮玉盘似的命月。 比今晚和凌准共赏的月亮还要圆,还要大。 空气里弥漫着桃花酒的甜香,桌下歪歪扭扭的躺了两个空酒坛。 “你醉了。” 崔异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双颊酡红的她,“我就说了,你酒量不如我。” 他早已过了变声期,嗓音低沉而动听,眉眼间稚色尽褪,一言一行如清风明月般疏朗,进退有度。 只有在面对她时,还会有着罕见的孩子气。 他在成长,她自然也不甘落后。 如今的她脸颊不再是圆鼓鼓的,整张脸变得只有巴掌大小,眼角微挑,下巴微尖,勉强有了少女应有的模样。 “我没醉。” 她恨恨的瞪他一眼,端起杯中酒,挑衅似的一饮而尽。 “你看,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崔异仰起头,望向天空。 她也晕乎乎的仰起头,跟着望了过去。 就是这一晃神的工夫,崔异便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酒杯,掷到了一旁的小池塘里,鄙视道:“但凡是醉鬼,都喜欢逞强说自己还没醉。” “你使诈!” 她不满的抱怨起来。 “好了。这酒的后劲很大,你再喝下去,只怕站都站不稳了,得爬着回房去。” 崔异的语气难得的温柔了几分,“你早点歇着吧,免得第二天起来头疼。” 她没有说什么。 只因真的应了‘后劲大’那句,脑袋里顷刻便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色也模糊起来。 “喂,爱哭包,小气鬼……” 他俯下身,唤了几声她的绰号,见她全无反应,便壮起胆子摇晃着她的肩膀,戏谑道:“快醒醒,我可扛不动你。” 被他这么有节奏的一摇一晃,她只觉越发的困,而他的臂弯和胸膛,在醉眼朦胧的她看来,竟像极了舒适软弹的被子和枕头。 于是她将脑袋搁在了枕头上,又抱着被子蹭了蹭。 “阿渊。” 他声音骤然变得暗哑低沉,破天荒的没有叫她的绰号。 月光穿过花枝,落在他半垂的眼帘上,投下了斑驳的碎影。 他僵在原地许久,突然用一只手揽过她的背,另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定定的凝视她片刻,然后低下头去,在她唇上轻轻的啄了一下。 许含章差点惊掉了下巴。 这是什么情节? 就算是梦,也太离谱太狗血了吧? 然而更狗血的还在后头。 当崔异抬起头时,却变成了凌准的脸。 微黑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瞳,干净的笑容。 “许二。” 他含笑望着她,“从今天起,做我的枕头吧。” 说着顿了顿,低声道:“我也可以做你的被子。” 这下好了,枕头被子都有了,可以直接睡了。 等等,睡?睡! 许含章大惊,忙不迭的推开他,往后退了几步。 然后,她跌进了一团柔软的物事里。 很柔,很软,很冰。 还有红黄相间的鳞片,以及一对毫无感情色彩的竖瞳。 第四十五章 宋家 既然大蛇都来了,那么驭蛇的女子也不会太远了。 这次许含章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蜜色的肌肤,狭长的眼,卷曲的乌发如流水般披散下来,没有挽髻,也没有佩戴任何簪钗,只在耳边挂了对羽毛做的大耳环,看着很是别致。 “我们去外头走走。” 女子挥手将蛇驱赶至一旁,笑盈盈的开口。 她的笑容有些古怪。 是很热情没错,却隐隐带着几分畏惧和厌恶。 这一走,就去了很多地方。 先是去了许含章的家乡,看到了那些被火烧得焦黑的尸体。 然后去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走过坟场,走过乱葬岗,走过苔藓密布的深谷,走过一具又一具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腐尸。 接着去了半坡。 那里有手舞足蹈的骷髅,还有一个白胡子飘飘的老头儿。 “痴儿,还不归去?” 老头儿用怜悯而疼惜的眼神看着她,同时用一本发黄的册子敲了下她的头。 但她没有醒过来,而是一脚踩空,掉进了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水潭里,紧接着口中传来一阵剧痛,似是被锐利的钩状物刺破了上颚。 许含章只觉身体一轻,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人拽出水面,吧唧一声甩在了粗砺的土堆里。 “拿去红烧了。” 那人收起鱼竿,冷淡的瞥了她一眼。 “是。” 马上就有家仆将她拾起,扔进了盛水的小木桶里。 “等等,红烧未免太残忍了。” 那人忽然大发善心,伸手把她捞出,温柔的说,“不如现烤了吧,记得多放点椒盐。” “崔异,你这禽兽,我要杀了你!” 她愤怒的甩动着鱼尾,‘啪’的一下,打在了他的脸上。 “很好,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崔异抹去脸上的水珠,不怒反笑,“既然你这么特别,那就一半红烧,一半现烤好了。” “许二,许二……” 崔异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凌准。 “他们说你是中了魇术,才会变成这样。不过你别怕,我已经问到了破解的法子。呸,呸呸……” 说着便朝她吐了几口分量十足的唾沫。 “你马上就能变回来了。” 吐完之后,他满怀期待的看着她,一脸‘快表扬我啊我又见义勇为了’的讨打表情。 “章儿,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正想甩起尾巴,恶狠狠的扇他一顿,他就消失不见了。 但见她的爹娘笑逐颜开的拉着她,来到正厅,“村口的二狗子来下聘了,给你送了八对足金打造的肥猪,可喜气了。” 什么? 二狗子?下聘? 许含章傻愣愣的捧起金猪。 嗯。成色不错,分量也够,看来二狗子家这回是下血本了。 “娘子,娘子!” 那只金猪忽然小嘴一张,口齿伶俐的说,“余娘子要上吊了,你快来看看啊!” 许含章唬了一跳,猛地睁开眼,对上了宝珠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娘子,你可算醒了。” 宝珠松了一口气,一边手脚麻利的替她梳洗穿戴,一边噼里啪啦的说道:“天还没亮呢,就有人在外头踹门,说是姓宋,叫余娘子滚出去,有笔账要跟她算。” “姓宋?难不成是她的夫家人?” 许含章眉尖一蹙。 因着这突发的事件,她瞬间就把梦里的内容忘了个干净。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是啊。” 宝珠用力的点头,“那一家子差不多都到齐了,就杵在咱们院里,一副横竖眉眼的恶霸样,看着就倒胃口。余娘子开始高兴的不得了,以为是男的回心转意,要接她去做官夫人了,顿时就嚣张起来,还说要治我们的罪呢,说我们都不懂尊卑,处处冒犯她,冲撞她,啧啧……” 只可惜没得意多久,便被打落了云端。 “娘子你是没看到,她为了能让那男的惊艳一把,就细细的描了眉,涂了口脂,抹了层雪白的粉,将发髻打理的油光水滑,这才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在见到余氏的那一刻,宋家人确是吃了一大惊。 这个穿豆绿色滚边茧袄,束芙蓉暗花六幅裙,头戴珠花,妆容精致,身形微丰,脚蹬小牛皮靴的清秀佳人,真的是过去那个黑瘦粗笨的余氏? “夫君。” 余氏瞧见了宋岩惊愕的神色,羞答答的垂下头,喊道。 “余二丫?” 听着她的声音,宋岩笑道:“你变化太大了,我险些认不出来。” 宝珠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有娘子帮扶着,她能有现在这幅模样吗? 要知道在小宅里做工的这些日子,余娘子吃得好,做得少,睡得好,整个人的精气神自然是比做童养媳时强了许多。在坚持使用许含章送的面脂后,皮肤更是细滑了不少。至于穿戴方面,许含章也从不曾亏了她,夹袄襦裙小衣冬鞋,样样都给她定做了几套,供她替换着穿。 就这样她还有脸抱怨,说娘子不关心她,看不起她。 真是够了。 “婆婆……” 待看到宋母后,余氏怔怔道。 她的变化是很大,而宋母的变化,也不小。 昔日那个保养得宜的妇人,如今已头发干枯如稻草,气色欠佳,看上去竟比自己的亲娘还老上几岁。 “看什么看,没家教的东西!” 宋母又不是瞎子,当然品得出余氏神情里掩饰不住的惊诧,心底顿生不悦之情,低喝道。 这些日子,自己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本以为张娘子进门后,就能好好的过一把正经婆婆的瘾,换着花样磋磨她,杀杀她大家闺秀的威风。 谁知张娘子压根不是吃素的。 她的嫁妆是很丰厚,可人家带了厉害的陪房来管理嫁妆,绝不会拿出一分一文来贴补宋家,讨好婆婆。 自己只使唤了她一次,宋岩就心疼的不得了,求着自己免了她每天的晨昏定省。 后来还弄了个小厨房,专门给她开小灶。 从那以后,她便借口说不便打扰长辈清净,索性不过来服侍自己用饭了。 想让她站着,自己坐着,然后赏她几口剩饭剩菜吃的计划算是彻底泡汤了。 第四十六章 拿捏(为M蛋糕加更) 宋母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咽不下去,干脆就呼出来,熏死别人。 于是宋母便虎着一张脸,来到张娘子的地盘,想要好生摆一摆婆婆的架子。 毕竟自家的亲娘在富商的内院里做了几十年的宠妾,在宅斗上具有丰富的经验,花样层出不穷,把正妻压制得死死的,翻不了身。 而自己当年不过是用了打一棍子再扔根骨头的简单手法,就把余氏这条蠢狗给收服了。 和余氏相比,张娘子顶多是出身好一点儿,相貌好一点儿,但只要被自己的儿子睡过,她就不值钱了。 眼下她之所以有跟自己作对的底气,无非是儿子的那股子新鲜劲还没过,等哪天儿子有了新宠,就不会管她死活了。 到时候她想要得宠,想要生孩子,还得求自己出面,让儿子收收心,多往她房里歇着。 宋母越想越觉得解气,便信心满满的在待客的偏厅里坐下,对着她说出了几句很有杀伤力的话。 譬如三从四德啊,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要有当家主母的范儿啊,别成天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啊。 岂料张娘子只是笑盈盈的听着,不发一言。 “您说的不太对呀。” 倒是她身边的老嬷嬷按捺不住,呛声道:“别的我也就不提了,单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句,就是大大的不妥。您是怎么想的,居然把自己和儿子的媳妇拎到一块儿作比较?您要记清楚了,您是儿子的娘亲,不是儿子的媳妇,你们各有各的重要性,若非要拼个高下,可不得逼死郎君啊?” “老太太,嬷嬷是心直口快了些,您千万别见怪。” 侍立在旁的大丫鬟也微笑着添柴加火,“您含辛茹苦把儿子长大,定是为了让他能出人头地,再娶一个好媳妇,绵延子嗣。我看您也一把年纪了,自然是懂得这个理的。” “所以啊,您这个做娘的,就别动辄跟儿媳在儿子面前争风吃醋了,说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以为咱们宋家没有伦常呢。” 老嬷嬷乐呵呵的补了一刀。 “啥?你们是说我跟儿媳争宠?” 宋母气得半死,转过头就去找儿子评理,想让他狠狠的教训张娘子一顿,再把那起子不长眼的刁奴发卖了。 可儿子却不耐烦的指责她是个眼皮子浅的,成天就晓得欺负媳妇。 宋母这下是彻底气炸了,正欲祭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宝,逼张娘子给自己下跪道歉。 可对方动作更快,直接搬出了身怀有孕的大杀器。 自己再闹,就是不识大体,不为宋家的香火着想了。 于是她只得作罢,转而想往儿子房里塞几个小妾,好气死这个不孝儿媳。 可对方又比她抢先一步,主动给宋岩添了三个年轻漂亮的房里人,博得了贤惠的好名声。 宋母气得直打哆嗦,索性买通了两个丫鬟,打算栽赃陷害张娘子一把。 可她忘了,家里的中馈都由张娘子身边的厉害嬷嬷把持,直接掌握着内外院的财政大权和下人的提升罢免,加之出手大方,恩威并重,早就把满宅子的下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唯命是从。 这两个丫鬟笑眯眯的收下了宋母的好处,扭头就跑张娘子那儿去邀功。 张娘子没有马上去找宋岩哭诉,而是不动声色,顺势而为,既让宋母事败出了丑,又让母子俩彻底离心。 吃了这么多明里暗里的亏,宋母才意识到这个媳妇是不好惹的。 眼见儿子和自己不亲了,丈夫又乐呵呵的接受了儿媳送来的两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小美人儿,宋母终于放下身段,忍着满腔憋屈,做小伏低的讨好着儿媳。 这也就罢了。 更让宋母觉得委屈的是,原先想着有了官家女做儿媳,自己便可以出席各种达官贵人聚集的场合,结识很多官太太,长长脸,出一回风头。 但无论是丈夫,还是儿子,都觉得她还是呆在家里就好。 凡是有正式宴请的场合,便只肯让儿媳出面去应酬。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弄了尊大佛来家里供着,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 偏偏每个人像是被灌了迷魂汤,打心眼的认为这尊大佛仁善到不行,而自己不管怎么做,都是个恶婆婆。 宋母忽然有些想念那个木讷老实,好拿捏的余氏,怀念那段称王称霸的好日子。 这一想念,就出了件特别糟心的事。 只不过眼下是没空细说的,最要紧的是先揪住余氏的错处,让她乖乖服软,日后再从长计议。 “余氏,你不守妇道,为了几个臭钱,几身好衣裳,就和野男人勾三搭四,……” 宋母扫了眼立在廊下,悠哉悠哉的喝着粥,看好戏的吴老伯,一张脸骤然阴沉下来,语出惊人道。 “啊?” 许含章险些将茶水喷了出来,“她是说,吴老伯和余娘子有奸情?” “嗯。” 宝珠幸灾乐祸的笑道:“娘子,你是没看到吴老伯当时的模样。他手一抖,直接就把粥全部倒在了衣袍上,染了个花花绿绿。粥碗也扣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这样的反应被宋母理解为心虚,顿时来了劲。 “我说你都是老棺材瓢子了,怎么还色心不改啊?就算有那个心,你有那个力气吗?呵呵,我劝你还是多保养身子,能多活几年,是几年。” 宋母指着吴老伯的鼻子骂道。 “哪来的死婆娘!” 吴老伯终于回过神来,暴跳如雷道:“你张口闭口都离不得那档子事,看来瘾挺大啊,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把又鸟巴都镶嘴上了,每逢饥渴了就舔一口!” 又指着余娘子道:“别把我和她扯一块儿!这种哭哭啼啼的丧门星,倒贴我都不要!我已经找好老伴了,比你俩加起来都还要强上百倍!” “呜呜呜……” 宋母何曾被人用如此粗鲁的语句骂过,顿时泣不成声。 “嘤嘤嘤,我不活了!” 余氏就更惨了。 先是被宋母乱点鸳鸯谱,大怒;然后被吴老伯嫌弃,大辱。 她的心立刻碎成了一地的渣渣,捡也捡不起来。 于是她取下汗巾,往房梁上一搭一系,就要把脖子套进去。 “娘子,我们还是快点儿过去吧,免得她真想不开寻死了。” 宝珠担忧的催促道。 “放心吧,她不会死的。” 许含章慢条斯理的拉上了兜帽,将面容遮住,“你要记住,不管是野兽还是人,真到了绝望那一步,是发不出半点声音的。有力气嘶吼哭嚎的,大都是惺惺作态的成分更多。” 第四十七章 寻死 “娘子,你要不要打扮的素净点儿?那些人一看就是贪财的,万一……” 宝珠犹豫了一下,建议道。 自家娘子今日穿戴的很华丽,罩一件海棠红双胜纹的蜀锦披风,配散花飞蝶的单丝罗八幅裙,头戴镂金片玉的蜻蜓步摇,蜻蜓的眼睛是用两颗上好的红宝石打磨而成的,光华璀璨,耀花人眼,翅膀上的卷草金丝纹细若毫发,连缀着的玉片澄碧剔透,做工精细到极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不,这样就很好。” 许含章含笑取过一枝赤金宝相花双股钗,替她戴上,“有的人鼠目寸光,只认衣裳不认人。遇着这种情况,就务必要搭配得招摇些,好把他们的气焰狠狠的踩下去。” “万一,他们见财起意呢?” 宝珠仍有些忐忑。 宅子里的成员老的老,弱的弱,要是真动起手来,未必敌得过宋家的人。 “放心吧,有唐律压着呢——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虽然现在是白天,比不得夜里,但他们若真敢打砸抢,那无疑是犯蠢送死的行径。” 许含章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打趣道:“再说了,就算没有唐律压着,至少有宝珠你帮忙镇着啊。” “我?” 宝珠很是疑惑。 “你和街坊四邻都很熟,经常帮东家的婶子择菜,西家的婆子挑水,遇着小孩子们打架了,还会帮着劝解安慰。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若真有人敢上门欺负你我,大家定会让他们走不出这条街。” 许含章理了理衣角,边走边解释道。 “娘子,你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宝珠忸怩的摸着发烫的脸,讪讪一笑。 “夫君,公公,婆婆……来生,再会了。” 那头的余氏双脚踩上了小凳,同时抬起头,泪水涟涟的望着宋家人,见他们个个都惊骇不已,却没有过来阻止她的意思,心里不禁拔凉拔凉的。 “余娘子,有话好好说。” 见她真准备上吊了,吴老伯不由慌了神,“我刚才也是气极了,才口不择言乱说的,并不是故意要埋汰你……那个,其实啊……如果你真来倒贴我,我还是会考虑一下……然后,再拒绝的。” “你!” 被他这么一‘安慰’,余氏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满脸涨红。 “吴老伯,你还是赶紧去粥铺一趟,给我们带些吃的回来。” 宝珠竭力忍住了想要偷笑的冲动,大步上前,递了些钱给他,并悄悄的使了个眼色。 “那我就先走了。” 吴老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飞快的跑出了门。 要是再呆下去,他的晚节迟早会被余娘子的婆婆给玷污了。 啊呸。 那个词儿是怎么说着来? 攀污? 污蔑? 污辱? 不管了,反正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敢问,这位是?” 宋母的眼珠子几乎贴到了许含章戴着的步摇上,拔也拔不下来。 她是个识货的,自然知道光是那两颗红宝石就值得好几万钱了,金丝的做工和玉片的材质更是罕有,不像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好东西。 她又看了眼许含章的衣着。 寸丝寸金的蜀锦,就那样轻描淡写的穿在了外头,任凭它经受日晒风吹,也毫无爱惜之意;名贵的单丝罗也随意裁成了裙子,满不在乎的穿着。 如此多的好东西,怎么就一股脑堆在了这小娘子的身上? 难不成对方是某个高官的外室? 亦或者,是某个富商的私生女? 她心里嘀咕着,对许含章说话也不由客气了些。 “你乱瞟什么呢?这是我家娘子。” 宝珠立刻拦在了许含章的身前,挡住宋母的视线,“刚才走的那个吴老伯,是我家的门房;而余娘子,是做饭洗衣时给我打下手的帮工。你们有什么事,就自个儿滚出去解决,别不干不净的攀扯上旁人。” “放肆,大胆刁奴!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宋母好歹是使唤过丫鬟仆妇的,自认有几分威压。 “放肆,也总比你放屁好。” 宝珠撇了撇嘴。 自己是娘子的丫鬟,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什么东西,也轮得到她来呵斥自己? 这妇人莫不是以为这儿是她的一亩三分地,自己则是任她打骂的小泥鳅? “真是没有教养!” 宋母险些昏厥过去,一张脸憋得快发青了。 才被区区一个门房羞辱过了,转眼又被小小一个丫鬟讥讽。 她怎么就这么背? “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许含章冷冷的瞥了宋母一眼,继而转过头,认真的看着余娘子,问道。 “嗯……” 余氏木然的应了一声。 好不容易盼来了夫家,却不由分说就给自己扣了个屎盆子,把快要入土的老大爷和自己扯一块儿不说,见自己想要寻死了,也没有半点表示。 更让她难受的是,自家的夫君在看到娉婷而来的许娘子后,眼风便偷偷的飘了过去,试图穿透遮盖了头脸的兜帽,看清许娘子的长相。 虽则他向来以读书人自居,眼神没有登徒子那般直勾勾的,且还有那么点儿含蓄的意味,但余氏还是被深深的伤害到了。 不关心寻死觅活的自己,反而去偷瞄不相干的外人。 他为何如此薄情呢? 而婆婆如见了宝似的打量着许含章,说话也客客气气的。 这一幕,也深深的刺痛了她。 婆婆对自己,可从未有过这样的语气和态度。 难道自己没有钱,没有本事,就活该被人看不起,活该被人践踏吗? 难道自己的存在,在这个世上是多余的吗? “要死就出去死,别坏了宅子里的风水。” 许含章没有如宝珠预想中那般给余娘子找个台阶下,而是干脆把台阶都拆了,让余娘子上天无路,下地不能。 “什么?” 宋家人闻言皆惊。 但凡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在看到类似的悲剧即将发生时,不应该软语相劝,再给点好处,息事宁人吗? 怎么反而比他们还要狠? “还有你们。” 许含章冷淡的看着宋家人,“既然是她以前的夫家,那麻烦你们发发善心,帮她收尸,再买副好棺材,好让她躺得舒服点。” 第四十八章 说谎 此话一出,院子里寂静了片刻。 “小娘子,这晦气事儿可轮不到我们。” 宋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连忙撇清道:“她只是我以前买来的使唤丫头,就因为陪我儿睡过几次觉,便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妄图以正室之名自居。我们老宋家是最重规矩的,像这种不本分的人儿,自然是留不得的。于是我把她发卖了,岂料她竟背主潜逃……” “我没有……” 余氏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明明是她调换了聘书,欺骗自己多年,又在半途中给自己下药,把自己送到了老头儿的床上,害得自己险些就丢了名节。 她怎能如此没良心,如此理所当然的说出那些往心窝子上戳刀子的话? 她就不能怜惜一下自己吗? “余氏,我今天来找你,便是受买主所托。” 见她露出了软弱好欺负的熟悉样,宋母轻松了不少,“前日在路旁稍作休整时,我遇到了那人。他虽是被你打成了重伤,却不计前嫌,想要寻你回去。” “不可能……” 余氏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自己没有动手打他,只是把他从身上推开了,便匆匆忙忙的往山道上逃窜。 难不成是他老迈体弱,那一推就推出了毛病,伤到了筋骨,然后积成重伤?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的,但见他实在是可怜极了,就特意来跟你说一声——人在做,天在看,你这般歹毒,迟早会遭报应的。” 宋母面带慈悲之色,叹气道。 “我,我不是有意的……” 余氏已认定了是自己行凶的事实,立刻哆哆嗦嗦的从小凳上下来,不住的抬手擦额头上的汗。 “你赶紧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也不强求你必须得伺候他一辈子,但去看上一看,也是应该的。” 宋母很满意于她的蠢钝,趁热打铁道。 “哦……” 余氏茫然的应了声,无意识的垂下头,耷拉着肩膀,往宋母面前走去。 杀了人,该偿命;而伤了人,也的确该去探望。 “站住!” 许含章示意宝珠把她拦下来。 旁观了这一出,自己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她了。 好心人的开导劝慰,她死活不听。 宋母却只需吓唬几句,她就立马跪服了,还不带辩解的。 “余娘子,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许含章冷哼一声,做恶人状,“我现在是你的主家,你要走要留,得我发了话才上算。” “就是就是。” 宝珠也帮腔道:“你不过是个粗使仆妇,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了?” “闭嘴!” 余氏和宝珠是交恶惯了的,闻言立刻恢复了精神,又羞又怒,指着宝珠的鼻子骂道:“我阿娘说过了,我只是来帮工的,并不是跟你一样的下贱玩意儿!况且我也没签过卖身契,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真难得啊,你居然晓得自己还有个亲娘。” 宝珠语带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心里眼里都惦记着男人,没了男人就难受的活不下去呢。” “好了。” 许含章给了宝珠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向余娘子道:“你真的要走?” “当然。” 余氏梗着脖子道。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对主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仗着自个儿有张好皮囊,就在外头招摇撞骗,做着下九流的神婆,闲时还有脸在窗前看书写字,装得比大家闺秀还像大家闺秀。 另一个仗着比她先来,就处处摆出高人一等的嘴脸,经常挖苦她讽刺她,揭她的伤疤,可谓是刻薄至极。 “那你要做好再被他们卖一回的准备。” 许含章一挑眉,“你也真蠢,都没发现她是在说谎。” “小娘子,你为何要污蔑我?” 宋母心里咯噔了一下。 “污蔑?” 许含章轻笑一声,“你可真会倒打一耙。有这功夫,还不如用点儿心,把苦主的故事编得圆融一些。” 又道,“我不想听你辩白,有什么冤屈,就去府衙里细说吧。” 话音刚落,吴老伯就风风火火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差役。 “你们想干什么?” 眼见差役们一拥而上,面带煞气,宋母不禁尖叫了一声。 “带回去。” 差役们见多了这样的状况,丝毫不放在心上,利落的揪住了几人的胳膊,就往外面拖去。 “夫君啊,夫君!” 余氏呆立良久,忽地撕心裂肺的叫喊道,“你们快放开他!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这种莽夫可开罪不起!” “蠢蛋,你还嫌不够乱吗?” 宝珠忍不住剜了她一眼——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居然还不知死活,只晓得惦记男人。 “余娘子,你如果不放心,可以跟去府衙看看。” 许含章懒得跟她解释更多,懒洋洋道。 “那我们呢?” 宝珠扭过头来,问道。 “吃了饭再去。” 许含章微微一笑,“反正我们不着急,有的是时间。” “是喝粥还是吃点心呢?” “先喝粥吧。” “还是先吃点心吧。” “你们真是无情无义,黑心烂肝!都这个时候了,还吃得下饭!” 余氏闻言,恶狠狠的瞪了主仆俩一眼,随后急匆匆的跑开了。 “她会不会出事啊?” 吴老伯将食盒打开,把粥分了出来。 “不会的。” 许含章笃定的答道。 “那我就放心了。” 吃过饭,吴老伯又去寻找他的心灵伴侣了。 “娘子,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犯了事才逃回来的,一进府衙就会吓破胆?” 宝珠崇拜的望着许含章,边走边问。 “因为他们怎么看,怎么都是副夹着尾巴的狼狈样,只有在余娘子面前才敢耍威风。” 许含章淡然的说。 “我还有一事不明,娘子的口舌如此伶俐,为什么不和那老虔婆辩上几轮?以前我待过的内宅,夫人们姑娘们都喜欢耍嘴皮子,一句话能九转十八弯,藏了好多层意思。” “那是她们闲得慌,自然要想法子消遣了。” “哦,说来也是,她们除了绣花吃饭打下人,好像就没别的乐子了,只能你一句我一句的挤兑,想来也怪无趣的,远不如我们活得自在。” “嗯。” 许含章含笑点头,然后双眼微眯,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宝珠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府衙 明亮的天光从稀薄的云层里细细碎碎的漏下来,落在了积雪融化的长街上。 “你仔细脚下。” 身穿石青色裘衣的少年郎拉了少女一把,叮嘱道。 “不过是一滩水,用得着这般慎重吗?” 少女的额头贴着花钿,着杏红色联珠双鸾纹的襦袄,映得容色娇艳无比。 “用得着。” 少年郎挤了挤眼,“既然你爹把你交到了我手上,我自然要慎之又慎。” “哎呀,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少女蓦地红了脸,甩开他的手,气呼呼的跑远了。 “等等我!” 少年郎嬉皮笑脸的追上。 “不等!” “你是害臊了吗?” “害你姥姥的臊!” “别不承认,你就是害臊了!” “不许追我了!” “我就要!” “哼!” “哈!” 你追我赶,打情骂俏。 二人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瞧不见了。 “娘子,你认识他们?” 宝珠险些被这一幕酸倒了牙。 “嗯,那男的是景福斋的少东家。” 许含章也觉得自己的牙根在隐隐发酸。 这股子黏糊又腻歪的劲头,实在是让路人都有些吃不消。 “哦,是他啊?” 宝珠回忆着刚才的情形,虽说是肉麻了些,但眉眼间的情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他对那小娘子很好,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为什么旁人都要说他是个轻浮的浪荡子?” “都是他继母害的。” 许含章把骇人听闻的部分略过不提,只捡了狗血的情节来说,“事情要从多年前说起,有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同时爱上了一个男子……” “姐姐因爱生妒,咒死了这对夫妻……又摆出一副节烈的模样,嫁给了妹夫的牌位……” “她想养废妹妹留下的孩子,就在他身边放了些不守规矩的丫鬟小厮,带坏了他的名声……” “她守不住寂寞,便和公公混到了一处。待公公病逝后,又蓄养起了精壮的汉子,咳咳……” “岂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前夜在密道里和新搭上的道士私会,不慎被埋在了下头,然后就死了。” “再然后,她以前做过的恶事都被街坊四邻和府衙的人查了出来。在唾弃她的同时,也给那可怜的少年郎平反了。” “和少年郎有过误会的小娘子,也因此和他重归于好。” 这样的故事,是比拿活人来烧瓷要精彩很多,集宅斗、扒灰、偷情、报应于一体,高潮迭起,峰回路转,令人称奇。 “太精彩了!但是,娘子你怎么知道的?” 宝珠久久的沉浸在剧情里,半晌才回过神来,好奇道:“你又不爱串门,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啊?” “凌家郎君告诉我的。” 许含章当然不会承认后半部分纯属是自己瞎蒙出来的,于是便扯过了凌准做挡箭牌。 “哦。” 宝珠没有怀疑。 毕竟她昨天一杯就倒了,哪还有心思去注意凌家郎君跟娘子说了什么悄悄话。 也不知他俩除了说这个,还有没有说其他的,会不会像方才那对一样腻歪? 娘子会跟他撒娇吗? 他会逗娘子笑吗? “到了。” 正想的入神,就听到许含章含笑说道:“看热闹的人挺多的,我们一时半会儿是挤不进去了。” 只见府衙外宽阔的路面变得有些拥挤,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时不时向严肃的公堂内瞟上一眼,却不敢靠的太近,只得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 “为啥不让我们进去瞅瞅啊?我脖子都望的快抽筋了。” “你以为这是景福斋那种商户啊,想旁听就旁听,想扔臭鸡蛋就扔臭鸡蛋。” “莫非是官宦之家?我瞧着不太像啊。” “嘘,小声点。听说不仅有功名在身,还和长安城里的大官有牵扯呢。” “多大的官儿?” “国子监里头的官儿,你说大不大?” “大!真大!” “既然是那么大的官儿,怎么没罩着他们?” “我听我姐夫的姑丈的三叔伯说,他们本和大官结了亲家,却半点也不晓得惜福,成天想磋磨那个出身好的儿媳,给自个儿立威。” “我也听过一点儿,说最可恶的是做婆婆的,从儿媳进门那天起就跟人家作对,后来更是怀疑儿媳的身孕是和野男人偷出来的,便丧心病狂的给儿媳的饭食里下了药,想毒死她。” “还好儿媳身边的丫鬟婆子机灵,及时请了太医署的人过来解毒,才保住了腹中的胎儿一命。” “那婆婆死活不肯认错,还踹了儿媳一脚,想让她见红。” “天哪!太恶毒了!” “那老虔婆长什么样,快让我看看!” 有个貌美泼辣的新媳妇经过,听到了这几句,登时怒火中烧,带着小姐妹们使劲往前挤。 “肃静!休得喧哗!” 差役们嗓门洪亮,表情凝重,心里却乐开了花,不自觉的调整了身形,以最笔直挺拔的姿态示人。 之所以摆出这般阵仗,是因为刚刚挤进了最前方的姑娘们都生得很貌美,有大眼睛小嘴巴,皮肤雪白的;有柳叶眉,鹅蛋脸,身段窈窕的;有高鼻子,红唇如火,风情万种的。 就算隔得有一段距离,不能跟佳人发生点儿什么,但给人家留个好印象,还是很有必要的。 万一就有人眼睛发花,看上了自己呢? “住嘴!你们都是胡说八道!” 人群里突然响起一记尖声的嘶吼,“那张娘子本就是个偷汉的货色,还未成亲就被人搞大了肚子,为了掩盖下去,便欺骗了我忠厚老实的夫君,说怀的孩子是他的,逼他娶了她,休了我!” 说话的是余氏。 她走得慢了些,没能跟着宋家人一起上公堂,只得在外头忧心忡忡的候着,把‘恶毒’的许含章主仆咒骂了一百遍。 他们不过是上门来找她的,又没做其他坏事。 许含章凭什么报官,凭什么让差役来抓人? 照这么说,那前两天许含章带了个年轻后生回来,她是不是也可以报官,说许含章无媒苟合,与人私通? “儿媳……偷人……” 然后她听见旁人说,张娘子的丑事被宋母识破了,顿时喜上眉梢,高兴的不得了。 但民众不像她一样激动,反而对宋家鄙夷唾骂,齐齐站在了张娘子那边。 她大感不解,片刻后便忍不住控诉道。 第五十章 主簿 “唉,居然比我还憨。” 宝珠站在人群外,止不住的叹气道。 余娘子原可以置身事外,安静的听长史审案,顺带看清宋家人的真面目。 这下倒好,不但被安上了从犯的身份,还和他们亲亲热热的凑在一块儿,弓背屈膝的跪在公堂上,听候发落。 更悲剧的是,那一家子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鸟,断不会感激她的挺身而出,反而会趁机把屎盆子都扣在她的身上,试图给自己脱罪。 “娘子,我们要挤进去看看吗?” 宝珠是个心软的,再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余娘子遭殃,于是便回过头去,问道。 “算了。这会儿去捞她出来,只会被她恨上一笔,觉得我们在多管闲事,坏了她和夫家的大团圆。” 许含章淡淡的说道。 “可是……” 宝珠踮起脚,打量着差役们杀气腾腾的神情和不时挥动的棍棒,心里有些不安,想起了说书人惯爱讲的‘屈打成招’、‘大刑伺候’。 余娘子要是真挨了板子,多半会被打得衣衫迸裂,皮开肉绽,再拖到大牢里关一夜,名节就算是彻底完了。 “你想的太多了。” 许含章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他们是堂堂的好儿郎,不屑在女流之辈身上做文章的。若真想撬出点什么来,就该好好的拷问那父子俩才是。” “啊?” 宝珠一愣,“我觉得应该先拷问一下恶婆婆吧?她看着凶巴巴的,狠话又多,这会儿好像还在骂人呢。” “但有人搭理她吗?” 许含章闻言抬起头,望了过去,旋即失笑道。 只见宋母果然是昂首挺胸,唾沫横飞的发表着什么大论。虽然距离很远,听不太真切,不过一看她的表情,便知不是好听的话。 “没有……” 宝珠讪讪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无论是长史,还是差役们,个个都漠然以对,不曾接过她的话头,只冷冷的盯着宋岩父子俩问话,气氛很是肃杀。 “你是见父子俩很少说话,便下意识的认为他们很老实,只是家门不幸,摊上了一个爱惹事的毒妇,才倒霉至斯?” 虽是疑问,但许含章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这样的想法很正常,但他们这一家子,是不能用正常人的认知来推断的。依我之见,他们是又想做恶人,又舍不得自己的名声,便暗搓搓的把女人推到最前头,自己则心安理得的龟缩在壳子里,等着捞好处。你仔细想想,如果没有他们的授意和纵容,余娘子的婆婆怎会那般嚣张跋扈,肆无忌惮?还不是料定了他们不会真的责罚她,顶多是不轻不重的说两句就算了。” “……” 宝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脸绝望道:“娘子,我打死也不嫁人了!原以为最多是被婆婆为难一下,如今看来,公公和丈夫也未必是善茬。像我这样的笨脑瓜子,估计只能竖着进去,没几天就横着出来了……呼,真是太吓人了。” “你这是以偏概全,走上极端了。” 许含章好笑的摇头,压低声音道:“知道你方才的腔调让我想起了谁吗?那便是唱戏的老旦,她们最爱说的词儿便是——哼,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孩儿啊,你可千万别轻信了他!” 说着便似模似样的唱了两句,但因嗓音太嫩,没能诠释出老旦特有的沧桑稳重之意,听着很是滑稽。 “噗……” 宝珠正想发笑,有人却比她抢先了一步。 她不禁恼了。 是哪个闲汉吃饱了撑着,竟放着公堂上的热闹不看,鬼鬼祟祟的偷听她们的对话? 她立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恶狠狠的横了一眼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那里立着的是个儒雅俊秀的中年男子,身穿墨绿色襕袍,腰间系一根青玉蹀躞带,神色沉静,没有半点儿轻浮之气。 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 要么就是那闲汉已经溜走了,现在站在那儿的,是个无辜的路人? 宝珠心虚的收回了视线,却对上了许含章似笑非笑的眼。 “就是他。” 许含章朝她无声的做了个口型。 这男子在主仆俩讨论要捞不捞余娘子出来时就跟在了后面,但许含章没有在意,觉得四周人声嘈杂,公堂上又有大热闹可看,对方实在没必要关注她们说了什么。 宝珠则是怒气冲天。 这败类还真会装蒜啊! 她立刻又扭转头,横了一眼过去。 但哪还有中年男子的影子。 “他已经走了。” 许含章无奈的摊手。 “算他识相!” 话是说得很有架势,但实际上宝珠的鼻子都险些被气歪了,暗自下了决心——若再遇上了这个家伙,定要让他好看。 而中年男子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当一回事儿,只沉稳的走进了府衙的侧门,直奔东头的议事厅而去。 “魏主簿,可有确切消息?” 见他进来,厅里的众人都露出了兴奋的眼神。 “应当是十之八九。” 魏主簿习惯性的没有把话说太满。 但一个留有余地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来,已经代表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众人交换了一记心照不宣的眼神,个个的面庞上都是满溢着的喜悦。 原来天上真的会馅饼。 有谁能想到,谋害了张司业千金,侵吞地产,连夜逃窜的重犯,竟会来到益州,自投罗网? 按理说他们为了避嫌,都应该离家乡远些,再远些。 可他们就有这么蠢。 不但没绕道,还眼巴巴的送上门来。 气氛陡然变得轻松而又凝重。 轻松的是,若办好了这桩案子,定能给张司业卖个人情,借以搭上对方的人脉,好拓宽自己的路子。 凝重的是,抱有这样想法的,可不止自己一个。 要如何才能漂漂亮亮的拔个尖,却又不至于盖过长史,得罪同僚呢? “我手头还有些事,就不在此处耽搁了。” 魏主簿却是云淡风轻的一拱手,便转身离去了。 他那不争不抢,平和谦逊的风格着实是打动了众人的心,惹来好一番真心假意的夸赞。 但他丝毫不在乎。 要抢,你们就抢去吧。 反正老子不稀罕。 第五十一章 中邪 晌午,日光勉强蒸出了几分热意,懒洋洋的洒了一地。 军营里不像府衙的气氛那般压抑,处处都洋溢着欢声笑语,穿插着荤段子。 毕竟是天天在一起训练和吃住的人,那份同袍之情自然而然就培养出来了,加之恰逢太平盛世,无仗可打,更没什么战功可抢,就算想勾心斗角一把,也找不到理由。 “喂,死胖子,把你碗里的肘子让给我,我今天特馋。” “你以为你长得俊啊,一句话就能换块肘子?” “至少比你俊!” “去你娘的,明明是我更俊!” “呸,就你那模样,充其量是肥而不腻。” “那你就是干柴块儿。” “所以才需要吃点儿好的补补。比如,肘子。” “拿去拿去,真服了你了。” 白胖的府兵恋恋不舍的注视着那块油汪汪的肘子,直到它被瘦高个的同伴夺走了,才如梦初醒的叹了口长气。 “瞧你那点儿出息。” 瘦子抹了抹油腻腻的嘴,“今晚我请你去春风楼喝酒,让花奴儿作陪。” “好兄弟!” 胖子立刻来了精神,“你知道我最近相中了她?” “那花奴儿长得清汤寡水,小鼻子小眼的,一看就没味儿。” 不待瘦子回答,就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依我说,还是沉香阁的艳娘子好。” “谁说的!明明是花奴儿更……” 听得旁人贬低自己中意的那盘菜,胖子心生不服。 “更差劲。” 忽然间,他眼角的余光一瞟,身体顿时僵硬起来,慌忙改了口,“所以,她怎么能和艳娘子比?” “没想到你小子机变的本事挺不错。” 张参军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拍打着他的背,目露赞许之意,接着又问,“凌团正呢?” “哦,他昨日捱到戌时了,才满身酒气的回来,这会儿正被大伙儿围着细审。” 瘦子窃笑着往南门那边指了指。 要不是想着胖子一个人在这边值守,没人陪着唠嗑几句,难免会寂寞无趣,他早就去凑那个热闹了。 “十一郎,你昨晚干嘛去了?” “这还用问?肯定是喝花酒呗。” “是沉香阁还是春风楼?” “我赌沉香阁。毕竟张参军历来就爱光顾那边儿,纵使差点摔断了腿,也无怨无悔。作为他的后辈,咱们凌团正自然要接过担子,奋勇向前了。” “哈哈哈……” “嘻嘻嘻……” 尽管凌准一再解释和自证,众人却充耳不闻,只嬉皮笑脸的拿着他打趣。 “啪。” 然后是一声闷响,打破了欢快的氛围。 张参军敲了下那个说自己爱去沉香阁的小子的脑袋,虎着脸道:“你们是怕冷,要像娘们儿那般抱在一块儿取暖吗?还不给老子散开!该午睡的赶紧去抱铺盖卷儿,该巡视的赶紧去转悠一圈!快点!” 众人虽知道他看着凶,实则是个好说话的心软汉子,却不敢在揭他的伤疤取笑后再跟他硬扛,只得作鸟兽散。 “十一郎,你跟我去老魏府上一趟。” 凌准正想感激叔伯的搭救之恩,就听得他开口道。 “老魏的娘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午间好端端的吃着饭,忽然摔掉碗筷,大吼一声,把侍候她用饭的儿媳推了个趔趄,又揪着儿媳的脖子死命的咬,一下就啃了个血洞。要不是他拉得快,只怕连血管都断了。” 直到确认外人都走了个干净,张参军才露出了担忧的神情,把声音压得很低,“已经找医师看过了,给他媳妇包扎了伤口,开了几副收惊的汤药。但他老娘是汤水不进,强灌都不行,只能被五花大绑的捆在椅子上,一个劲儿的伸胳膊蹬腿,口里涎水直淌,看着很是骇人。唉,前几日我见她还是慈眉善目,笑呵呵的一个老好人,谁能想到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叔伯,您先行一步,我去请一个人。” 凌准听完后,当机立断道,“老夫人不像是发病,倒像是中了邪。我恰好认识一个小娘子,最擅长驱邪辟祟之道,只要她来,必定解决此事。” “小娘子?” 张参军诧异地看着凌准,腹诽道他来益州的日子又不长,上哪儿去结识一个能驱邪的小娘子? 该不会,是被那些三教九流,惯会耍戏法骗人的狐媚女子给诓了吧? “我走了,待会儿再跟您细说。” 凌准一见对方的表情,便知是产生了什么误会,却不想多加耽搁,便告辞道。 ——————————————————————————————————————————-- “肃静,肃静!” 差役们瞪着被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余氏,厉声喝道。 开始都以为她是宋岩的原配正妻,定知道案件里的诸多内情。谁成想她只会如怨妇般指桑骂槐,哼哼唧唧,不知所云,弄得众人面面相觑。 而宋家的人则趁势攀咬,想把罪名都推到她头上。 她立刻嚎啕大哭。 宋家人立刻打蛇随棍上,说她是心虚了,害怕了。 她顿时哭得更伤心了,一抽一抽的。 娘的,这是把别人都当傻子耍呢? 这婆娘一副脓包样,哪干得出杀人越货的大事来? 杀只鸡还差不多。 首先发怒的是长史大人。 都用不着打听,只消让手下的人查查存底的交易文书,就知她是宋家十数年前买回去的婢女,后来在他们举家迁往长安时被转手卖给了别人。 都已经易主了,还想着要为宋家背黑锅送死? 呵,真是忠心耿耿啊。 这样的思想境界是很高尚,也很可笑。 “把她拖出去!” 长史终是受不了她声振屋瓦的哭喊声,发话道。 与其听这只替罪羊哭哭啼啼,还不如赶紧把宋家的案子结了,好向上头邀功。 “滚!” 差役嫌恶的拎起她的领子,把她扔到了府衙外的大街上。 “娘子,我们现在可以过去捞她了吗?” 宝珠不安的问道。 “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再看看。” 许含章仍是不慌不忙。 眼下的情形,还不足以把余氏逼到绝境,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要再看看。 再等等。 第五十二章 偷听 “算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 许含章环视着座无虚席的食肆,扶额道。 兴许是都挤在府衙这边看热闹了,没几家人顾得上做饭,便很有默契的在附近的食肆酒楼欢喜的撮了一顿。 但见每一家的伙计和掌柜都忙得红光满面,走路带风。 而每一家的客人都拍桌子敲碗,催饭要酒,好不急躁。 所谓的人间烟火,就是这样的景致吧? “余娘子真的没事吗?” 走在路上,宝珠忧心忡忡的问道。 “没事。” 为了让她安心,许含章索性把内里的弯弯绕绕都给她说了个透,“宋家人是不可能栽赃成功的,因为他们自作聪明,在迎她过门前,把聘书调换为买卖文书。但凡是良人转奴籍的交易,都必须在官府留个底。所以长史很容易就能知道,她不过是宋家一个老资历的婢女。” 试问有谁相信,一个婢女会有本事、有计谋、有权利去毒害张司业的千金呢? 就算她曾和男主人好过,且爱慕男主人成狂,也不能构成她如此仇恨正室,试图断其子嗣、取其性命的理由吧? 这都不是胆大包天的事了,而是快逆天了。 打个粗俗不雅点儿的比方——在很多‘重规矩’的大户人家眼里,婢仆就相当于家中的板凳,高兴了坐坐,不高兴了踢开。 试问哪有板凳被一个热屁股坐久了,就对这个热屁股产生了不可描述的爱意,并因爱生妒,想要砸死光明正大陪在这个热屁股身边的女主人? 若真是如此,那全天下的正室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才能躲过小妾外室丫鬟通房们的仇杀,保住一条小命? “其实,她如果是以妻位在宋家呆了多年,说不定还真能帮他们背一口黑锅。” 许含章讥讽一笑。 被休掉的原配恨意滔天,悄悄笼络了府里的旧人,不仅想谋害前夫的新欢,还贪心不足,良田银子都想牢牢地抓到手里。 这样的推断,绝对比所谓的婢女复仇记靠谱多了。 “你还要相信,能过五关斩六将的通过科举,又派到富庶之地任职的人,绝不是什么蠢笨好蒙的。我一个弱质女流都能想到的细节,他肯定不会想不到。他如果比我还笨,那就该轮到我去坐那个位置了。接下来他肯定会快速结案,定了宋家的罪,顺便向张司业卖个人情,断不会拖泥带水,扯上无关的小虾米。” 许含章加快了脚步,回到住处的巷子外,找了家食客不是特别多的铺子,迅速点了几个菜,然后接过伙计倒好的茶水,一饮而尽。 说了这么多话,她实在是有些口干了。 “娘子,我明白了。” 宝珠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又陷入了迷茫,“但你是如何想到这么多的?” “我若和你一样想的少,就活不到今天了。” 许含章放下茶杯,“我习惯把人性想的最坏,随时都做好被捅一刀的准备。若那一刀没下来,便是意外之喜;若是来了,也不会太过惊讶。” 然后讲了件不怎么愉快的事。 “我最初进内宅为人驱邪时,是不戴帷帽的,觉得自己行的端做得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且内宅里都是女眷,撞不到男子,自是用不着防范。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证明我想的太天真了。” 前一刻还感谢着她,爽快结完报酬的主母,下一刻就把加了春药的酪浆递给她。 “那男的纳了很多妾,却生不出一个儿子,眼看自个儿高贵的香火要断了,性子就越来越怪,有了虐待的癖好,动辄鞭打针刺刀砍,把姬妾们折腾得不成人形。据说抬出去埋的时候,她们身上连一块好肉都没有。” 这些可怜的女子们死后怨气不散,把男的吓得几欲癫狂。 于是‘大度善良’,护夫心切的主母找到了她,请她进府驱邪,接着在事成后过河拆桥,自以为很好心的替她铺好了通往男主人身边的床。 “那,那娘子你是怎么做的?” 宝珠的脸刷的一下就发白了。 “我那会儿没出息的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只能认命的喝了,然后装着药效发作的样子,使得她放松了警惕,趁她转身时使出吃奶的劲,摁住她的脑袋往墙面上磕,接连磕了七八下,才弄晕了她。” 许含章有些尴尬。 “然后我慌慌张张的跑出去,一路上撞倒了好几个下人,却都顾不得了,只晓得往大门的方向跑。一直到我站在了外面的长街上,才确定处境终于安全了。当时我腿一软,差点就栽进路边的排水沟里。呼,还好,有个路过的老婆婆搀了我一把。这个世上,终究还是好人更多。” “娘子……” 但宝珠仍是一副惶恐的神情,向着她身后弱弱的一招手,“凌家郎君,你站了这么久,肯定也累了,要不要坐坐?” “十一?” 许含章吃了一惊,迅速换上了灿烂的笑容,转过头去,“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叫我一声?” 刚才的话肯定都被他听去了。 真是丢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日偷听主仆俩说话的人,怎么就扎堆了呢?而且都有意无意的选在人声嘈杂的地方,巧妙的掩住了自身的气息,没让她及时的察觉到。 “刚来。” 凌准拉开她身旁的条凳,若无其事的坐下。 “你今日不当值吗?” 许含章乐得他肯装聋作哑,笑容便愈发的灿烂。 “有事,提前过来了。” 凌准强行压下心里那股子心酸又无力的感觉,说道。 “什么事?” 许含章从善如流的问。 “就是,中邪……” 凌准把先前听过的怪事提了下。 “那宝珠你一个人吃着吧,我先去看看。” 许含章正要起身,却被他拦了一拦。 “不急,等你吃过了再去。” 凌准的目光十分坚定。 以前他是没来得及遇着她,没能护着她。 现在既然有了靠近她的机会,自然要好好的对她。 至少,不能让她饿肚子。 “哦。” 许含章重又坐下,“对了,你喜欢吃什么?” 这是要加菜的意思了。 凌准压根就没有半点食欲,但想着要陪她吃饭,不好在旁边干看着,以免会让她尴尬。 于是他只好顺从的扫了眼食单,随意点了两个菜。 第五十三章 解惑 “府衙那边你继续盯着,等尘埃落定了,就把余娘子带回来安置。” 从食肆里出来,许含章拉过宝珠,叮嘱道。 “她如果不肯回来呢?” 宝珠提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 “那就用拖的。” 许含章一本正经的答道 “拖不动呢?” “那就用扛的。” “扛不动呢?” “那就扔掉得了。” “娘子,你又拿我寻开心!” 宝珠这才反应了过来,颇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你尽管放心,她不可能不回来的。” 许含章故作神秘的一挑眉,“因为,她还有一笔账,要跟我算呢。” “哦。” 宝珠恍然大悟。 “府衙是怎么一回事?余娘子又是谁?算什么账?” 待宝珠走后,凌准皱着眉头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秋日的某一天,我和宝珠从周府出来,见一个老妇抱着女儿,在路上哀哀痛哭……” 许含章沉默了片刻,忽然露出如冰雪消融般温暖的笑意,耐心的讲述起来。 比起装聋作哑的他,还是好奇心极重,热衷发问的他更让人感觉亲切。 “什么,余娘子的丈夫也住在升平坊?” 在听到余氏辛苦操持家务多年,一朝却被婆婆卖掉时,凌准很是唏嘘。 而后在听到她伤神过度,大部分魂魄离体而去,流连于长安时,凌准很是感慨。 然后在听到姓宋的为了攀上张司业那层关系,居然愿意为别人养孩子时,凌准很是无语。 最后在听到他竟和自己住在一个坊时,凌准简直是出奇的愤怒了。 那样的败类,衣冠禽兽,居然和他走着同一条坊道,进出同一个坊门? 凌准顿觉一阵膈应。 “当时我在你家门外驻足了一会儿,想着以后若是能了结手头的事,一定要回来找你叙旧。” 许含章察觉出他情绪的不爽,连忙把话题往温馨的氛围上带。 “算你有点儿良心。” 她没有打算一去不回,而是把自己纳入了归来叙旧的范畴。 凌准只觉心口温温热热的,生出了无以复加的幸福感。 “谁知我还没回长安,你就先来益州了。” 许含章抬起头,含笑望着他,眼眸璀璨如星。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来益州前,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本以为依你的性子,定会找个深山老林,一辈子都不出来了。” 为了迁就她的视角,凌准低下头来,亦是含笑望着她。 “我可不会那般委屈自己。” 四目相对的这一瞬,许含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别过了头,继续说着正事:“余娘子醒了以后,一直没能从阴影里走出来,成天怨天怨地,以泪洗面。我向来不是个热心的,不想再多管她的事,但她的阿娘来找过我,让我收留她,我不好拒绝,然后……” 然后,宅子里就多了个怨妇。 油盐不进,不识好歹,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许含章正想着要用点粗暴的手段开解她,宋家人就及时的送上门来,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不放。 只需借着这块膏药的粘力,一撕一扯,她的旧伤和心结就能鲜血淋漓的裂开,待结痂脱落后,便是新生。 当时仅凭直觉,许含章就觉得宋家人是闯下了很大的祸事才仓皇逃回来的,绝非是荣归故里,光宗耀祖。 “我懒得和她的婆婆耍嘴皮子,就让宝珠暗示吴老伯去报官,想着只要进了府衙,就能让心里有鬼的人脱一层皮。” 但结果却远远超出了许含章的预料。 谁能想到宋母会窥破了张娘子的秘密,恶向胆边生,险些把张娘子的命都折腾掉了? 也许她行事的时候,只记得张娘子是她的儿媳,却忘了站在儿媳背后的张司业一家,忘了即便是庶女,那也是张司业家的庶女,不是她能随意欺辱的。 至于侵吞地产什么的,许含章就不是很清楚了,估摸着大概是他们稍稍有了点儿权利,就失了本分,大肆搜刮。 反正,这都是能拿来定罪的。 还有一件事,许含章没有跟凌准提。 自己这两天不知是不是撞大运了,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譬如那晚听了唐孑遗的故事,想着他若是和以前搭讪过的某位小娘子重续前缘就好了。 然后他就真的带了个小娘子,在大街上打情骂俏。 接着又想着要揭开余娘子的伤疤,让她彻底醒悟。 然后宋家就如有神助的登门,帮了大忙。 这是巧合,还是意外? 亦或者是,心想事成? 许含章打心底里就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至于算账,当然是我把她夫家人都坑进去受罪的那笔账。等她缓过来了,一定会找我理论的。到时候我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来个当头棒喝,她的死脑筋就不会再打结了。” 末了许含章说道。 “你的确是好心。” 凌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但她如果不领情,你又该怎么办?” 世上多的是不理解别人的善意,反而狠狠回咬一口的人。 “当然是让她走啊。” 许含章满不在乎的挥挥手,“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安了我自己的心。她要是仍冥顽不灵,就让她出去自生自灭好了。” “你真能做到如此利落,不会心软吗?” 凌准表示怀疑。 “能。” 许含章表示肯定,“我又不是没有底线的滥好人。” “那我就放心了。” 凌准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悄悄松了一口气,又道:“府衙那边的消息,我可以帮你留意。我二叔有个故交,正好在府衙里任主簿一职。” “好啊。” 许含章也不跟他客气,抿嘴一笑。 ——————————————————————- 一进魏府的大门,凌准便感觉有一股无形的阴风吹来,似是想穿透外袍,往他的四肢百骸里钻。 “十一郎啊,你可算来了。” 张参军在内院里听得下人的通报,忙不迭的迎了出来。 但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急匆匆走在正前方的凌准,也不是恭顺的在侧边引路的门房,而是位置明显靠后,正左顾右盼的许含章。 他娘的。长得美的人就是占便宜,就是抢眼啊。 他打量着许含章精致的面庞,忍不住暗暗的感叹道。 等等! 驱邪,小娘子? 莫非十一郎请来的,就是她? 第五十四章 遇蛇 看着对方诡异而闪烁的眼神,许含章焉有不明白之理。 自己今天为了杀一杀宋家人的威风,便故意打扮得像只富贵的花孔雀,加之天不算太冷,又觉得对方是凌准认识的人,露脸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便没有如往常那般戴上兜帽遮掩。 这两相叠加,就容易让人产生最糟糕的印象——打扮俗艳,长得又不够稳重大气,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儿得道高人应有的超然洒脱,怎么看都像是江湖骗子。 但许含章不会因此而改变自身一丝一毫。 如果仅仅是怕旁人认为自己花哨,就要穿灰扑扑的、打了补丁的袍子,积了灰也不敢洗去;怕旁人看自己面嫩,不肯给予信任,就得成天板着脸皱着眉,故作老成。 照这么迁就下去,哪天旁人觉得自己碍眼,那自己是不是就该去死了? “敢问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 那边的张参军努力的挤出一脸真诚热情的笑容来,问道。 “我姓许。” 相比之下,许含章的笑意就要自然的多,说着还向他行了一礼。 “哦,原来是许娘子啊。” 倒是个懂礼节的。 张参军对她的印象稍稍改观了些,接着便无比乐观的自我安慰道——就算她是个骗子,但能长成这般动人的模样,十一郎也算是赚到了。 退一万步来说,总比被脏兮兮的、神神叨叨的神婆骗去了好。 凌准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暗暗觉得好笑,却不想去解释什么。 有时候,事实胜于雄辩。 她定能用自身的本事给自己正名,无需他多费唇舌。 “咦?” 走到内院和外院的交界处时,许含章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脚下的一片枯草,神色未变。 “是有什么不妥吗?” 凌准也望了过去。 只见草丛像是被什么东西分开了,均匀的倒向两边,在中间留下一道长长的弯曲印子。 是蛇吗? 他第一反应便是这个,旋即又好笑的摇摇头。 蛇是最畏寒的动物,天一冷就会钻进土坑里长眠,直到来年的夏日,才会再度出现。 “走吧。” 看着草丛里的痕迹,许含章的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幅零碎斑驳的画面。 炎夏,绿草,水波。 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画面渐渐凝聚成形。 处于最角落的,是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而女子的脚下,盘着一条红黄相间的大蛇。 这幅画面,是在哪里见过么? 不然怎会如此的熟悉? 许含章正待细看,画面却忽然碎成了无数块光斑,转瞬就消失不见。 既然都不见了,那留在原地思索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先搁置一边好了。 “老夫人,快下来,危险!”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梯子拿来!” “软垫子也多拿几个,铺到地上!” “哎哟,老夫人您慢点儿,别闪着腰了!” 三人刚进内院,就听到了嘈杂的叫嚷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伸手抓住了假山上凸起的岩石,正灵活的往上攀爬。 但用攀爬来描述,并不准确。 她就似某种软若无骨的动物,腾挪移动间毫不费力,动作极快,转眼就游到了假山的最顶端。 而她接下来的动作也很古怪。 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蹲下,而是别扭的盘着胳膊和腿儿,蜷缩成了一团,口中的舌头则吐得很长很长,配着白森森的两排牙齿,给人以不寒而栗之感。 就像是,一条毒蛇。 凌准心里一紧,立刻侧头去看许含章,想从她的目光里确认点什么。 “嗯。” 许含章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此时梯子和垫子都堆在了假山旁,有胆大点儿的仆役已挽起了袖子,跃跃欲试。 “让他们都远远的散开,不要在此处逗留!” 见老夫人的眼瞳已变为了竖起的形状,许含章连忙说道。 “散开,都散开!” 凌准立刻出声喝道。 “耳朵聋了吗?都给老子滚!” 张参军虽信不过她,却还是要给凌准一个面子的。 “什么?” 下人们愣了愣,随后便都以为是张参军想要一展身手,把老夫人给救下来。 “您放心的上吧……我,我们不会碍着您的事。” 一个婢女怯生生的开口,然后往假山前又走近了些,把怀里的软垫往坚硬的地面上铺去。 她这一垂头,就露出了一小截嫩生生的脖颈。 “小心!” 许含章身形一动,迅速向婢女那边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假山上的老夫人也以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身手猛地跃下,几乎是和她一块儿赶至婢女的跟前,对着婢女的脖颈,张口就要咬下! “得罪了。” 许含章使出最大的力道,成功将婢女扑倒在地,使其勉强脱离了险境。 倒是个心地善良的。 张参军对她的评价又上升了一些。 但下一瞬,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刮子。 因为许含章恶狠狠的揪住了婢女的发髻,往她后脑勺上重重的一拍。 “砰”地一声巨响,如一个西瓜被人粗鲁的砸破,顷刻四分五裂。 当然了,婢女的脑袋是比西瓜坚硬的存在,不会轻易破掉。 但张参军仍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小娘子的手真狠啊! 不过是对付一个下人,至于这样吗? 婢女似是被一击拍懵了,连眼睛都不会眨了,只傻愣愣的半张着嘴,一言不发。 她的眼前金星乱迸,脑子里嗡嗡的乱响,有温热的血水从鼻腔里流出,打湿了衣裳的前襟。 奇怪的是,她没觉得有多痛,反而是鼻子渐渐的发起痒来,让她很不舒服。 “啊!” “快拦着老夫人!” 四周忽然响起了一片惊叫。 是老夫人暴起伤人,把这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的小娘子啃了一口么? 活该。 婢女没好气的想道。 然后,她的鼻子越来越痒了,像是有软绵绵、肉乎乎的东西在鼻腔里蠕动,顷刻就要钻出来。 这样的想象让她打了个寒颤。 “十一,多亏你了。” 许含章忽然站起身来,对凌准说道。 在自己揪着婢女不放时,旁人只顾着惊讶发呆,惟有他读懂了自己的意识,两三下就制服了狂躁的老夫人,替自己解决了后顾之忧。 “啊!” “我的亲娘老子啊!” “救命啊!” 四周又响起了一片尖叫,比上次尖利得多,惊恐得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 婢女茫然的仰起头,想要找个人问一问。 但没有谁敢靠过来。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定定的看着她,神情如同见鬼,惊骇、恐惧、厌恶、惧怕,兼而有之。 她忽然明白了原因,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自己的鼻翼。 然后,她摸到了两条肠子般粗细,正不断往外钻的物事。 “蛇!蛇!” 有人大叫道。 只见两条红黄相间的小蛇顷刻便从她的鼻孔里探出,慢悠悠的爬了出来。 第五十五章 蛊虫 “唔……” 有的仆妇已经背过身去,捂着嘴干呕连连。 “都散开。” 许含章轻声说道。 这次再没有谁犹豫,都齐刷刷的退出了老远。 “老丈,麻烦您找个大点的酒杯,盛八分满的烈酒来。” 许含章看了不动如山的张参军一眼,见他皮肤粗糙黝黑,胡子拉碴,又不修边幅,看着很是显老,便下意识的用上了‘老丈’的称呼。 “……” 张参军的心情有些沉重。 按理说他是不应该计较这些细节的,但仍觉得胸口有些堵——莫非自个儿真的很老了? “你千万别动。” 许含章蹲在了婢女的身边,低下头来,打量着在其面部缓慢爬动的小蛇。 离得近了,才发现小蛇的外皮其实是白花花的,尚未生出鳞片。 之所以会泛出红黄二色,是因为皮上附着黏糊糊的粘液。 红色的,是婢女鼻腔里的血。 而黄色的,如果不是婢女脑袋里的浆子,那便是皮层下的油脂。 许含章不禁想起了先前路过草丛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盘在女子脚下的蛇,也是这样的颜色,但体型要大上很多。 两者之间,必然有什么关系。 “许二,你小心点!” 凌准也蹲在了她的身侧,刚想问她点事儿,就见她迅疾的伸出两指,直奔小蛇而去了。 “没毒的。” 许含章面色不变,轻松的拈起了其中一条,扔在地上。 没了婢女的体温护着,小蛇惊恐的抽搐了两下,很快就不再动弹了。 “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 凌准不由分说的拦住她,将另一条小蛇拈起。 和上一条一样,它亦是没能撑多久,便呈僵直状了。 许含章自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绢帕,递给凌准,示意他先擦擦手,自己却不着急清理指间的粘液,而是将目光投向婢女,柔声安抚道:“它们刚找到你做寄主,毒性尚未凝成,也没有将你的脑髓吸食一空,更没有破坏你的经络。只要好好的休养一下,你就会没事的。” 冷而媚的声音似是有着难以形容的力量,瞬间就让面如死灰的婢女燃起了求生欲,双眼亦有了神采。 “别怕,我马上救你。” 许含章回过头,望着稳步而来的张参军,霍然站了起来,在接过杯子的瞬间还不忘加上一句,“多谢老丈了。” “不必……客气。” 张参军挠了挠头,顺口问道:“对了,这是什么蛇啊?大冬天的都能出来作怪。” “我也不知道。” 许含章回答的很是干脆。 她过去在深山野林里呆了好些日子,见过的蛇虫鼠蚁可谓是多了去了,却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 “但我知道,它虽然看着吓人,充其量就是个器皿罢了。” 许含章伸出纤细的食指,在杯身上轻轻一弹,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只要把它肚腹剖开,就能见分晓了。” “十一,先帮我拿着。” 说着把酒杯塞到了凌准手中,然后右手腕一沉,自袖中滑出一把小匕首来。 “你怎么还没去配刀鞘?” 凌准认出这是她惯用的那把,微微皱眉道。 上次随她在窑场里查探时,他就发现了这点,却因为事态紧迫,没来得及多说什么。 “以后再说吧。” 许含章若无其事的敷衍了过去,心底却有些发虚。 毕竟在长安城的那个月夜,她是真心实意的接受了他的指导,打算次日就去实践的。 谁知一回去就撞上了崔异,小命都险些保不住了,哪还有心思去弄这个? 等虎口脱身后,又有一堆的麻烦事接踵而来,于是她索性就把他的教诲给抛之脑后了。 “以后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不久以后。” “少来拖字诀了,待会儿就跟我去!” “真是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许二,你这是什么破比方?” “哎,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小心别把酒洒出来了。” 许含章看似漫不经心地和他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极为仔细,在划开小蛇的下颚后便小心的一路下行,然后来到肚腹处,刀尖往里一沉,再一挑,飞快的甩了样物事出来。 这是个细致活儿,还是她更适合些。 所以凌准没有去妨碍她,直到此刻才迅速将酒杯递出,稳稳的接住了那物。 “这两个小家伙居然还懂配合?” 张参军看着这对年轻人相处的情形,目瞪口呆道。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只能说明人家原本就是旧识,且交情不错。那自己先前所谓的‘江湖骗子’的揣测,就显得十分不厚道了。 他不禁老脸一红,还好有棕黑的肤色遮掩着,旁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来。 “这是,虫?” 待许含章收回匕首后,凌准的眉头皱得愈发的厉害。 但见漂浮在杯中的是两条肉色的虫状物,它们有着肥滚滚的身子,一条长长的黑线从头部贯穿至尾,似是马上就要破皮而出。 “你说对了一半。” 许含章再次弹了弹盛放着它们的器皿,“这是,蛊。” “什么?” 张参军神情剧变,震骇到了极点。 擅长养蛊下蛊的,如今只有南诏人了。 而中蛊的,是魏主簿府上的人。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此事就变得复杂了,怎么看都透着股阴谋的味道,如暴风将至,山雨欲来。 许含章心中也震惊不已。 那一晚才听张天师提了点南诏的事,今日就恰巧碰上了。 是冲着自己来的吗? 府上的人,是不是遭了无妄之灾? “这位小娘子,你且再忍耐一下。” 许含章强行压下愁绪,蹙起了眉头,拿匕首在食指上割了一下,往酒杯里挤了数滴鲜血。 蛊虫肥胖僵的身躯突然如风中落叶般颤了颤,接着痉挛了几下,看着很是瘆人。 紧接着,是一串细弱游丝的叫声从它们的口中响起。细听之下,居然和婴儿的啼哭有着相似之处,令人毛骨悚然。 “这玩意真邪性。” 张参军只听了片刻,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嗯。” 凌准也深有同感。 “快把杯子搁着。” 许含章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 凌准立刻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将杯子放好。 “滋滋……呜……” 蛊虫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开始不安的游动起来,但无论如何折腾,始终被凝聚成团的鲜血死死的包裹着,不得挣脱。 “差不多了。” 许含章心里默默道。 然后她擦净了匕首上的污渍,将它收入袖中,接着便把拇指摁在了已停止渗血的食指上,力道不轻也不重。 “嘶……” 蛊虫却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悲鸣,转瞬就化为齑粉,在酒液中沉沉浮浮。 第五十六章 其实 惨绿的火苗悄声无息的出现,似是从地底而来,幽幽的笼罩着两条被开膛破肚的小蛇。 在烈焰的焚烧下,它们那僵死的身躯就如活过来一般,瑟瑟的蜷曲着,挣扎着。 一杯残酒泼了上去,火势又盛了几分。 片刻后,它们便只剩下一小把发白的灰烬,接着便被冬日的朔风吹散,无迹可寻。 婢女面上的死灰之色也跟着褪去了。 虽不能立刻就恢复为平日里的红润细腻有光泽,但好歹已焕发出了生机。 “扶她下去休息吧。” 许含章将目光转向聚在园子外观望的下人们,平静的说道。 “碧荷!” “来,抓着我的胳膊,慢慢起来……” “我那儿还有端午那天用的雄黄酒,待会儿给你拿来擦擦脸,去去邪气。” “放心吧,你的小脸儿一点伤疤都没有,还是漂漂亮亮的。” 尽管被之前那一幕吓得不轻,但丫鬟们稍作犹豫,还是都热心的围了上来。 “老夫人呢?” 许含章疑惑问道。 “应该是……又回屋绑着了?” 凌准当时只是把老夫人擒住了,然后家丁们就拿着绳索过来,将老夫人带离了此地。 再然后,他就只能靠猜了。 “我知道在哪儿,你们快跟我来。” 张参军摸了摸胡茬横生的下巴,领头往东南角一座小院去了,边走边问道:“许娘子,那个是什么蛊来着,怎么会裹在一层蛇皮里?” “子母蛊。” 许含章轻描淡写的说。 “啥?我跟南诏人打了那么多回交道,怎么就没见他们使过?难不成他们这些年又进益了,搞出了新花样?他娘的,这群孙子真是难缠!” 张参军一激动,就习惯性的用上了洪亮的大嗓门,接着尴尬的解释道:“对不住啊,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有些纳闷……” “没事。” 许含章不以为意的一笑,继续说道:“和别的蛊不同,子母蛊之间是共生共存的关系。” “母蛊是最为娇贵难养的,三年才能成活一个。它能操纵寄主的思维和行动,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变为它的傀儡。但它贪婪成性,很快就会把寄主的血气吸干。在寄主死亡的时候,难免会把它自己也搭进去。” “养蛊者为了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便会给寄主身边的人种下子蛊。一旦感知到母蛊有需要了,子蛊就会驱使自己的寄主在母蛊面前晃悠,暗示它可以拿此人加餐。就算进食的画面稍显血腥了点儿,旁人也只认为这人是冲撞了什么,断不会往中蛊这房面猜。” “但子蛊是最末等最外显的一种,只要一入体,就会在寄主的眼圈下带出一痕青紫,很容易被懂行的人看穿。为了能掩人耳目,养蛊者便会把子蛊喂入幼蛇的腹中,伺机而动。” 说着状似无意的问,“老丈,敢问府里的女眷们近日有没有去过温泉山庄一类的地方?” “昨天刚去过!” 张参军闻言一拍大腿道:“前两几日不是下雪了吗?老魏的娘年纪大了,一遇着这种湿冷的天儿,骨头里的旧伤就发作了,痛得嗷嗷直叫。所以昨天雪一停,老魏就会让他媳妇带着老娘和丫鬟们去城郊泡温泉了。” “这样啊。” 许含章若有所思道:“我之前就在想,天寒地冻,要从哪儿找来这些幼蛇?原来是提前养在了温泉旁边被熏得热烘烘的泥土里,不让它们冬眠。等有人过来泡温泉了,就驱使子蛊让幼蛇出洞,悄悄的往人脑子里钻。” “这……” 张参军突然产生了很不好的错觉——自己的耳朵眼、嗓子眼、鼻孔、头皮似乎都开始发痒发麻了。 “老丈,放心吧,您没有中蛊。” 许含章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温言安慰了一下。 “哈哈哈,我没有担心这个,只是记挂着老魏一家人,心里有些焦躁罢了。哈哈,我先进去了……” 张参军大窘,随后干巴巴的笑了几声,大步跨进了院门,直奔正厅而去。 “十一。” 见张参军已经走远了,许含章停下脚步,缓缓的转过头来,看着凌准,欲言又止道:“其实……” “其实什么?” 凌准以为她是看出了不能对外人言的一些诡异之处,表情不由严肃了几分。 “其实,我刚才是瞎扯的。” 许含章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生怕被旁人听了去,“虽然我知道那是蛊,但我对蛊之一事的了解,仅限于从杂书上看到的寥寥几页,涉猎不深。而我的恩师,也未曾跟我提过这方面的秘辛。” 可她若是实话实说了,只怕会引起府中人的恐慌,让他们本就不安的心更加动荡。 所以她只好胡诌乱扯,尽量说得煞有介事,有模有样,没成想还真把张参军给糊弄了过去。 “……” 凌准木木的回忆着她先前那认真的语气,真挚的神情,纯洁的面庞,怎么也无法和‘瞎扯’联系起来。 “等等,你既然不了解它,为什么却能对付它?” 好不容易从惊愕讶异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又陷入新的困惑。 她动手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像没有把握的样子。 “你如果要杀一个人,是不是得了解他有多胖多重,平日里爱吃些什么,性子又是如何,才能成功得手?” 许含章一本正经的反问道。 “不用。” 凌准怔了怔,“只需知道他惯常在哪儿出没就行。” “所以,我也只需知道它们是蛊虫,再把它们剁了就好了。不用去细究它们是什么品种,什么毒性,用什么法子养的,又用什么法子放出来的。” 许含章略有些得意的抬了抬微尖的下巴,“就算我是胡扯,也没关系的。反正它们都死了,不会大发雷霆的蹦出来,说我把它们的来头搞错了。” 下一瞬却转为低落的神色,“不过,我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养蛊的人,极有可能是冲着我来的。而老夫人和婢女,只是遭了池鱼之殃罢了。” 第五十七章 多想 “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 窑场里的大瓮。 魏府里的蛊虫。 这两样物事间隔极短,一前一后的出现,想不让人生疑都难。 许含章轻声的叹了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的厌恶感,自嘲道:“就在不久前,我突然惊觉自己就像是被人放进瓮中的毒虫,凭本能和同类厮杀着,踩过它们残破的尸骸,艰难的活了下来。待同类都死光了,我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最好的那只蛊虫。” 就连不可一世的张天师,也仅仅是被幕后之人操纵的可怜虫,在磨利了她的牙齿后,他便失去了利用价值,无比凄惨的死去。 “你又钻牛角尖了。” 凌准的目光越过她纤细的肩,落在了院子里的一角飞檐上,看似漫不经心,云淡风轻,语气却是愤怒到了极点,“你是不是又认为都是你的错,是你惹来的麻烦?只要跟你走得近了,就会倒大霉,轻则伤残,重则丧命?然后会劝我离你远点儿,不要被你连累了?若我执意不肯听,那你就会像从前一样,选择不辞而别?” 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许含章吃惊的望着他——与他相识以来,她从未见他有过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 “不过,我想跟你说的,也不是这个。” 片刻后,他将散漫的目光收回,定定的凝视着她,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斩钉截铁道:“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就想的太多了,只晓得埋怨自己,责怪自己,什么事都想自己大包大揽下来。这算不得坚强,顶多是逞强罢了。其实……有的时候,你要学着让别人帮你分担,不要一味的拒绝。你的肩膀,可以让我靠。相应的,我也可以让你靠一下。为了……为了能让你依靠,我会变得更强,绝不会像上次那般拖你的后腿。你,尽管放心好了。” 仍是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许含章没有说话,只抬起头来,平静的打量着他那双如同被雨水洗过,清澈干净的眼睛。 而他的眸子里,清晰的映着她的身影。 他的眼里,此时只有她,没有别人。 许含章心里一动,直觉自己应是忽略了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呢? “许二。” 被她面无表情的盯着看,凌准不禁有些着慌,暗想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吓着了她,便不安的唤了一声。 “十一。” 许含章闻言回过神来,抿起薄薄的唇,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你才是想的太多了,我根本就没打算要离开。” 说着转过身,径自往正厅去了。 刚才没能想明白的,眼下依旧是不明白。 但时间还长,机会还多。 她会慢慢的想,仔细的想,再认真的告诉他。 “那我呢?” 记得在窑场时,他曾在她赞美过郑元郎后面色古怪的提出了这个问题,然后被烧瓷的女子给打断了。 之后她说明日会答复他,结果到了第二天便忘了个干干净净,反而厚着脸皮拜托他帮着打听南诏的事情,顺带还靠他解决了周伯的算计。 他对她,一直都很好很好。 而她对他,一直都不够上心。 是习惯了他的付出,就觉得理所当然了吗? 想到这一点,许含章不由隐生羞惭之意,决定找机会好好的弥补他一下。 “你真的不会走?” 而凌准愣在了原地,表情时而大窘,时而困惑,接着便转为满溢的喜色,大步追赶了上来。 “不会。” 许含章失笑着答道。 虽然她不爱发誓和做保证,但只要答应了谁,就一定会努力办到。 ————————————————————————————- “唔,唔唔……” 如凌准所料,老夫人果然是被重新绑了起来。 许是为了不让她再咬着别人,还往她嘴里塞了团抹布。 她自是不情愿,发了疯似的乱踢乱蹬,眼里凶光四射,唇上血迹斑斑,就如刚吃过了人一样。 “许娘子,你可算来了。” 张参军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道:“能不能别拍她的脑瓜子,尽量用温和一点儿的法子?” 这小娘子看着弱不禁风,但拍起婢女的脑袋来却十分魁梧有力,就跟拍西瓜似的。 虽说事后婢女是好端端的,没什么大碍,但老夫人毕竟年岁大了,若实实在在的挨了那一下,只怕会被拍成傻子,再不济也会耳鸣眼花,昏迷半晌。 “能。” 许含章点点头,无视老夫人怨毒愤恨到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在紫檀木流云纹的矮足案几前跪坐下来,用力挤压着伤口尚未愈合的食指,很快就有血珠渗下,滴在了光滑可鉴的桌面上。 一滴,两滴,三滴。 渐渐聚成了小小的一滩。 “引。” 她低低的吐出了一字。 自从来到益州后,她便没有遇到过特别厉害的邪祟,只消随意把形意画作纸符,就能轻松的解决问题,赚一笔家用。 而今天,她要对付的是全然陌生的蛊虫。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能亲自念诀施术了。 就在她尾音刚落的那一瞬,狂躁不安的老夫人突然沉默了下来,用毫无生气的灰眸死死的盯着她,唇角诡异的勾起,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面皮颤颤,似有什么东西在其下一拱一伏,沿着眼窝蠕动了一圈,然后停至太阳穴处,破皮而出,毫不眷恋的离开了老夫人的身体,向着许含章所在之处爬了过来。 和婢女脑子里钻出的蛊虫不同,这只蛊虫的体型很小,还没有常人的指甲盖大,颜色则是淡淡的红,背上有一条长长的黄线。 摆脱了它的钳制,老夫人立即垂下了脑袋,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先带她下去歇着,我等会儿就过来。” 许含章轻声道。 “愣着干啥,还不快点松绑!” 张参军对她的本事已是深信不疑,见她发话,马上就很给面子的吼起了大嗓门,命下人们解开绳索,帮着把老夫人抬到了卧房里安置。 第五十八章 什么 转眼间,正厅里便只剩下许含章和凌准二人。 “它爬得真慢。” 许含章用右手支着下巴,兴致缺缺的瞧着趴在地上,仍蠕动个不休的蛊虫。 不过是两步远的距离,它却足足爬了一炷香的工夫,才颤巍巍的靠近了案几的桌腿,艰难的往上攀登。 “你打算怎么做?” 凌准一撩袍子的下摆,在她对面跪坐了下来。 “我想利用它,引出那个种蛊的人。” 许含章揉了揉眉心,话锋一转,“但我根本不知道那人手段如何,藏身何处,也不知道蛊虫离体后会不会反噬寄主。所以我不能拖,得先把它解决了,保住无辜人的性命,然后再谈以后的事。” 此时蛊虫终于爬上桌,滚进了那滩血水中。 “滋”的一声,它浑身立时冒起了黑烟,皮开肉绽,拖在背上的那条黄线顷刻便断裂开来,甚至扯出了一小块裹着粘液的内脏,看着十分瘆人。 好在这恶心的一幕没持续多久,就被凭空窜起的火苗烧了个干净。 管它有多厉害多邪性,只要死透了,就再也翻不出浪花来。 许含章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正欲往另一头的卧房行去,瞧一瞧老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却突然停步道:“十一,你先前是不是和我说过,老夫人咬了她的儿媳?” “嗯。” 凌准也跟着站起身来,疑惑道:“难不成婶娘身上也有蛊虫?” “不是。” 许含章摇摇头,“至少要见着她的面,才能确定下来。” 又问,“你府中的这位叔伯,是什么样的人?” 时下最重孝道,就连景福斋少东家那种心如明镜,晓得自家的继母是什么货色的主,也必须低眉顺眼的顺着继母来,以免被告了忤逆,赶出家门。 但这座府邸的男主人却十分奇怪。 按理说母亲都已经成了这幅模样,即便他再忙碌再不方便,再舍不得受伤的娇妻,也该抽时间过来看一眼。 哪怕一眼也好。 可从始至终,许含章都没有见着他的影子,只有张参军这个外人在热心的忙活。 真是令人有些想不通。 ——————————————————————————-- 冬日的朔风如刀子般嗖嗖的刮过窗台,将冷意带入屋内,掀动了窗纱的一角。 “阿笙,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魏主簿眉头紧锁,立在窗前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开口问道。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的妻子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将手里的 药碗重重的搁在梳妆台上,溅出了几滴发黑的残汁。 “我就知道,你不会无端端的问我这个。” 她长了张极具英气的微方的脸,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凌厉的丹凤眼,鼻梁很高,唇色殷红,美得不妖不媚,自然大方。 此时她正值气头上,面颊憋得绯红,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看上去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妩媚成熟的味道。 “你不要胡思乱想。” 魏主簿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只怔怔的看着她脖子上恐怖的血口,半晌后长叹一口气,“阿笙,你好好歇着,我去阿娘那边看看,待会儿再过来陪你。” “不把话说清楚,你休想走!” 她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门口,厉声道:“你就老老实实的跟我说,是不是觉得我害了你娘?是不是觉得我居心叵测,气量狭窄,恨不得马上就让她去见阎王爷!” 一席话把守在外面发呆的丫鬟仆妇们吓了个半死,忙尴尬的退到了垂花门外,不敢细听夫人究竟还说了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副不依不饶,不分场合就乱发作的臭脾气,一点儿也不像个当家主母。” 魏主簿的语气是平和的,表情却有些不耐烦。 当初两心相悦时,这样的她就像是一枝带刺的蔷薇,热烈活泼,明媚动人。 而后一起过日子时,她便成了恼人的存在,时不时就刺他几句,顺带把他阿娘也噎的也说不出话来。 “呵,现在觉得烦了?当初若不是你缠着我,我也不会嫁进来,天天受这份窝囊气!” 她瞧出了他神色里的不虞,先是呆了呆,旋即气极败坏的瞪着他,“你以为是我无理取闹,尽找她的麻烦,可你没看到,她是怎么挖坑给我跳的!你就知道维护她,从不肯为我想一下!我算是看透你了……” 说着便伤心的抽泣了起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够了!” 魏主簿此时也顾不上安慰她了,而是失态的吼道:“我阿娘都病成那样了,你还记挂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想方设法的阻拦我去看她!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谁拦你了?你去啊!赶紧去侍奉汤药,端屎端尿,最好是把我的肉也切下来炖了,让那老虔婆吃个饱,好成全了你大孝子的名声!” 她扯过自己的袖子,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突兀的冷笑道:“反正你走了,就别回来。我会当你已经死翘翘了,替你多烧点纸钱便是。” “你!” 魏主簿俊秀的面庞上铁青一片,右手高高扬起,恨不得立刻就打下去。 “你打吧。” 她大吃一惊,然后转为漠然,就那样冷冷的盯着他,“你一定很后悔把我娶进了家门,得罪了舅父不说,还伤了你爹娘的心。偏生我是个不贤惠的,一直就和你娘不对付,动辄吵闹怄气,搞的后宅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 然后无比平静的自嘲道:“更让你失望的是,我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却有脸呆在府里,不肯把窝挪给别人。” “你胡说什么?”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夫妻了,魏主簿很容易就捕捉到了她话语里的苍凉之意,心中不禁一慌,扬起的右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没什么,你快去看看阿娘吧。” 她忽然露齿一笑,端的是明丽无比,隐隐有一丝羞窘,“刚才是我太冲动了,口不择言,都忘了有母子连心这回事。她遭了罪,你心里想必也不会好受的。是我的错,不该在这节骨眼使小性子,你就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 第五十九章 看她(漏掉一段,小修) “你知道错了,就好。” 明明妻子很难得的向他服了软,魏主簿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转,反倒是没来由的一阵不安。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应该高兴的么? 她终于如他这些年在暗中期盼的那般,有了点温柔大度、顺从乖巧的样子。 可他为什么会不安,会心慌,像是要失去什么似的? “你先进去躺一躺,我晚上再来看你。” 想着被下人捆得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母亲,他还是决定暂且把妻子的事放下,等以后再说。 正准备出去,鼻间便扑来一股熟悉的香气。 是她惯用的芙蓉冷香。 紧接着,一侧的脸颊传来了无比温软的触感。 她竟是亲了他一下。 “阿笙。” 他不禁心中一荡,想起了在新婚燕尔之时,她总会在他临出门前像做贼一般打量着四周,确认没有下人关注这边,便会偷偷的亲他一下。 那样旖旎而甜蜜的好时光,似乎已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有些陌生。 “我等你回来。” 她似乎也觉着害臊,便不自然的垂下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耳朵贴在厚厚的夹袄上,想要听清他的心跳声。 “好阿笙,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伸出双臂,正欲把她环抱入怀,就被她轻轻的推开了。 “你还是赶紧去看看阿娘吧。” 她抬起头来,笑容温婉而柔和,如水面上随风微动的荷叶。 “嗯……” 他仍自沉浸在这份短暂的温柔中,直至走到了垂花门前,还忍不住回过头来望着她一笑,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去了。 她亦是望着他,嫣然一笑,直到他的身影已经远的看不见了,这才回到屋内歇着。 “夫人,你总算是开窍了。” 她的贴身嬷嬷在外头捣好了清凉的药草,装在青玉的小罐子里,小心翼翼的捧着,用银勺挖起一块,仔仔细细的抹在了她的伤处上,并欣慰的说,“女子一味掐尖要强是使不得的,只会把男人往外推得更远,和你彻底离心,白白便宜了那起子小人。” “我明白了。”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眸子里的光采一点一点的黯淡了下去。 见她没有如往日那般反驳,嬷嬷的一张老脸不禁笑开了花,在敷完药以后便打开了衣箱,找出几件花色艳丽、料子薄透的里衣给她。 “夫人你本就生得好看,再穿上这个,一定让郎君喜欢的不得了。” 嬷嬷边说话,边挤了挤眼。 “您真是糊涂了,我还带着伤呢,哪能与他同房?” 她摇了摇头,示意嬷嬷将里衣都收了回去,“眼下我最担心的,是脖子上会留疤。若真是如此,那以后穿交领的衣裳,都得先拿块帕子挡着,才不会让旁人瞧见。” “夫人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找瓶生肌膏来,保准你擦了以后,新长出来的肌肤比以前还要嫩。” 嬷嬷闻言,立刻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屋门关上了。 窗户合上了。 光线昏暗,空气里隐有细小的暗尘在浮动。 她只怔了片刻,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找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裙裳换上,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画好了最鲜妍明媚的妆容,戴上他亲手为她做的乌木簪子。 再然后,帐帘拉上了。 她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着,缓缓的闭上眼睛。 他说,他夜里会回来。 她信他,却不愿再等他了。 永远,也不会再等了。 天边铅云翻卷,将日光尽数吞噬,只余下一大片乌压压的灰暗。 “他娘的,才晴了多久,又要下雪了。” 张参军立在廊前,感慨道。 “老夫人情况如何了?” 许含章刚从正厅出来,恰巧看到了张参军,便顺口问了句。 “已经请郎中扎了两针,很快就醒了。郎中说这是风寒侵体,气虚心悸,只要好生静养一下就行了。” 张参军如实答道。 “那就好。” 许含章点了点头,然后往石阶下方走去。 “许娘子,你走错了,老夫人的卧房不在那边。” 张参军连忙提醒道。 按他的理解,既然她一出来就急着询问老夫人的情形,想必接下来就该顺理成章的过去送温暖了吧? 怎么她反倒扭头就走,老实不客气的直奔院门的方向去了? 对,一定是搞错方向了。 就是这样。 “此事不急。” 许含章浑不在意的一摆手。 眼下老夫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那晚一会儿去探望,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先去婶娘那儿一趟。” 凌准则含笑解释道。 “那婆娘不过是被咬了一口,能出什么事?” 张参军闻言,从鼻孔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我怀疑这次的事就是她搞出来的。她一直看老夫人不顺眼,为了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便吵个不休,打鸡骂狗,把老夫人逼得上吊了好几次。还好老夫人福大命大,每次都被下人及时发现,救了回来。可她丝毫不觉内疚,还振振有词的说老夫人是装出来的,目的就是想吓唬人。而老魏就是根软骨头,不晓得扇她几个大耳刮子,教训她一顿,反倒暗搓搓的忍了下来。” “怎会有这种事?” 许含章诧异道。 她是见惯了内宅阴私的,自然不会如张参军一般憨直,以为老夫人真是被儿媳逼迫的。 如果老夫人真有那么无辜,就不会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玩得如此熟练,且每次还能让下人‘及时’的发现救治,再恰到好处的把消息散播进外人的耳朵里,让外人帮着自个儿一起埋汰儿媳。 这一招很是毒辣,换做是一般的女子,只怕早就战战兢兢地跪下,求老夫人原谅了。 偏生这儿媳是个与众不同的,非但没有跪服在孝道和舆论的重压下,还简单粗暴的拆了婆婆的台,不给任何人含糊其辞的机会。 在许含章看来,这样的行为自然是利落强硬的,值得欣赏。 但放在天底下的男人眼里,便是不孝不悌,恶毒至极。 “像她那种毒妇,哪怕是杀人放火了,都不会让人觉得惊讶。” 果然,张参军做出了如上的点评。 接着他又颇为头疼的说,“可惜我夫人是个憨的,老觉得她是个性情中人,总喜欢和她亲近,怎么劝也不听。” “哦?” 许含章双眼微眯,“那我更要去瞧瞧她了。” 上架前的唠叨 这是我第一次写网文,文笔白烂,情节很渣,进度也龟速,人物则不够立体鲜明,冲突和矛盾不够激烈。 很多很多的缺点,我都清楚,曾一度觉得自己很废柴,想暗搓搓的遁了。 但我是个狗屎运爆棚的,侥幸签了约不说,还能收到别人的推荐票和书评,以及打赏的支持。 你们的名字,我都记得。 在此郑重的感谢光翼蒙尘,jiaxianglin,轩辕w龙魂,george5555,,婉瑛,公子形骸,书友229***06,书友161216**006,sharara,叨叨周,波来罗,挟翼,流浪小妖儿,李静候,jean0626,书友12**90,seagull7454,江南妖女,天天宏,法撒旦飞洒,linda,bigoks,龙宝书虫,海豚可可,m蛋糕,fan三无,卫姬,书友150**6527,英子3520,方薇云,书友160***9618等各位童鞋给我投的推荐票(排名不分先后,么么,还有些实在翻不出来了,找得眼花) 咳咳,接下来是划重点了。 感谢此书的第一位金主——书友2017010****145,感谢第二位金主——m蛋糕,感谢第三位金主——fan三无。 你们的打赏,让我有了吃一顿豪华麻辣小龙虾的勇气o(n_n)o 2017010***145貌似是个可爱(大雾)的男孩子?给的书评都蛮细致的,但我真的要吐槽下你的取名废,唐孑遗。。。这是啥啊啥啊,为毛要植入周庄景点外面的那块石碑题字啊啊啊啊!!!为了能圆融的把这个名字客串进去,真的废死了我本就贫瘠的脑细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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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当时灯光昏暗,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凭着身形和说话的方式,许含章已经能断定其中一个是张参军,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男子了。 “约莫一个半时辰前,我从府衙外经过,无意中听到这位小娘子在和她的丫鬟讨论案情,见解很是独特,便忍不住驻足了一会儿,为此还遭了那丫鬟好大一个白眼呢。” 见许含章没有第一时间开口,魏主簿便替她回答了。 姜,果然是老的辣。 明明都是未经别人同意,便擅自躲在背后偷听的举动,他偏生却解读的妙趣横生,顺带把许含章也夸了夸,比凌准在食肆中僵硬刻板的表现要强上太多。 更让许含章记忆犹新的是,他在被宝珠怒瞪了一记后,并没有自作聪明的辩解,而是一本正经的装起了无辜路人,轻轻松松就把宝珠糊弄了过去。 如此看来,他真是个有口才、有智慧、有内涵、有机变之能的人。 但许含章一点也不欣赏他——既然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何就处理不了老母和妻子的矛盾,理不顺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呢? “多谢了。” 魏主簿却不介意她冷淡的态度,在讲完了上午的一面之缘后,便收起了笑意,郑重的长揖一礼,“若不是有你出手,只怕我阿娘是熬不过这一关的。” 来的路上,他已经从内院管事的口中得知了先前发生的一切,知道人是凌准带来的,且极有手段,两三下就解决了附在自家阿娘和婢女脑子里的蛊虫。 “有劳小娘子去瞧一瞧我的夫人,她身上似是也有些不妥。” 想着同样受了伤的妻子,以及她脖子上那道狰狞可怖的血口,他便面露忧色,诚恳的请求道。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的。” 许含章直到此时才稍稍拿正眼看了他一下,暗想他还算不得太糟。 “那我就把夫人托付给你了。” 语毕,魏主簿又是深深的一揖,“如果小娘子有时间,可以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好……” 许含章的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就被卧房那边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盖过了。 “不好了,老夫人寻短见了!” “呜呜,老夫人,你为何要如此想不开啊!” “快把老夫人拖下来啊!” “赶紧去二门上,把郎中叫回来!” 魏主簿闻之色变,顾不得跟二人告辞,便失态的冲了过去。 “阿娘!” “滚!我没有你这种不孝的儿子!呜呜呜,娘都成那样了,你都不知道过来看一眼,只晓得在你媳妇屋里腻歪……娘还不如死了的好,免得碍她的眼!夫君啊,你若是在天有灵,就赶紧带我走吧,别让我再受她的糟践了!呜呜呜,都别拦着我,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老魏,不是我说你,这次你实在是做得有点儿过了,那婆娘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伤,哪有老夫人中蛊这般凶险?” “郎君啊,你是没见着当时的情形,那么大一条蛊虫,噌地一下就从老夫人的皮子里钻了出来,别提有多瘆人了。还好老夫人福泽深厚,硬生生挺了过来。” “那小娘子也是个黑心烂肺的,都不晓得来看看老夫人到底怎么样了,就急着离开院子,去讨好那头的夫人了。” “我看她早就和夫人串通好了,一个下蛊一个解蛊,好让咱们府里的人都欠她们一个人情。” “就是,瞧她那妖娆轻佻的样儿,就不是个正经人。她八成是和夫人说好了,就等着事成之后捞个姨娘的位子坐坐。” 这算什么? 纵然凌准是个脾气好的,此时不由也动了怒,转身来到卧房的门外,寒声道,“刚才那几句,是谁说的!若再我听到,就割了她的舌头!” 老夫人身边的婆子们向来是嚼舌根惯了的,从来只有她们挤兑别人,别人忍气吞声的份儿,哪见过这般杀气腾腾的阵仗,一时间竟是呆住了。 “贤侄,她们都是侍奉我阿娘多年的老人,还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责怪她们。” 魏主簿虽明白是阿娘房里的人说错了话,却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训斥她们,以免间接的削了阿娘的面子,让阿娘愈发不快。 “哟,真是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骠骑大将军来平乱了,谁成想只是区区一个团正。” “不过是个最末流的武官,能踏进咱们主簿府的门,已经是你天大的福分了。” “呵呵,还好意思喊打喊杀,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 见自家主人发了话,婆子们立刻嚣张了起来,七嘴八舌道。 “我的底气,是它。” 凌准的右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眸沉静,脸上没有任何暴虐嗜血的神情。 但婆子们却不约而同的闭了嘴。 毕竟是伺候了喜怒不定的老夫人多年,她们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了他平静语调下所隐藏着的戾气,于是便识相的不再招惹他。 “十一郎,她们是做的不地道,可你也不用这般较真啊!另外你们这群下人也太不像话了,不帮着开解老夫人就算了,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煽风点火的……” 张参军从愕然中回过神来,连忙打着圆场,用上了各打五十大板的论调。 “贤侄,我会让夫人好好的管束下人,断不会再闹出这种事端来。” 魏主簿不想让自家的阿娘担责,便只能推出妻子来背黑锅了。 “她没法帮你管束谁了。” 不知何时,许含章静静的站在了屋外,语出惊人,“因为,她已经死了。” 第六十一章 玉殒 “小娘子,你胡说什么?” 魏主簿霍地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隐有几分凌厉的官威,“我把夫人的安危托付于你,你却红口白牙的咒她死,究竟是有何居心?” “哟,真是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子身边的中书舍人来传旨了,谁成想只是区区一个主簿。” 许含章连清河崔氏的家主都敢挖苦,又岂会惧怕名不见经传的他? 她现在是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嫌恶,索性扭过头,转向出言不逊的婆子们,学着她们方才的腔调,阴阳怪气的说道。 “大胆!” “放肆!” “来人啊,快把她抓进府衙里关着!管她有多嘴硬,只消吃上几顿馊饭潲水,就晓得老实做人了!” “依我说,她可能是南诏来的奸细,想要对主簿大人和老夫人不利!” “夫人一定是被她蒙蔽了,才会做出引狼入室的蠢事来!” 婆子们不敢和凌准死磕,但教训一个黄毛丫头,却还是很有胆色的。 就算这黄毛丫头会驱蛊,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充其量是个下九流的神婆罢了,压根上不得台面,配不起主簿府高贵的门楣。 “住口!” 凌准的右手又按上了刀柄。 婆子们静了静,旋即小心翼翼的说,“这位小郎君,我们也是为你好,怕你被人骗了。” “你别瞧着她皮子好,就以为她里子也是好的。” “我听说啊,有的神婆除了驱蛊和制符水,还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至于是什么勾当啊,我都不好意思说,怕污了你的耳朵。” 她们最擅长用苦口婆心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揣测,引导旁人不自觉的往最不堪的层面想。 “我来说吧。” 许含章却丝毫不见恼意,反而制止了怒气难抑的凌准,向着众人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如满树桃花灼灼,明艳到了极致,“其实我不怎么会驱蛊,我真正拿手的,是驱鬼。无论是青面獠牙的,披头散发的,还是缺胳膊断腿的,少了半边脑袋的,我都能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然后走到了一个满脸不屑的婆子面前,声音又柔又媚,“你最近是不是经常觉得肩颈酸疼,如负重物?” “你怎么知道?” 婆子大惊。 “因为我看到了啊。” 许含章的语调愈发柔媚了,“有个穿水绿色半臂,束米黄色裙子的小丫鬟正趴在你的背上呢,她全身都湿漉漉的,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受了寒。” “啊!” 婆子白眼一翻,如烂泥般瘫软了下去。 老夫人则神色微变,后背一凉。 半个月前,她是让这婆子把某个不长眼的小丫鬟推进井里淹死了。 难道那丫鬟没有投胎,仍不甘心的留在府中,伺机报复? “妖言惑众!” 魏主簿冷厉的瞪了她一眼,“若不是看在你救了我阿娘的份上,我定要把你带回府衙细审!” “儿啊,你把她弄走吧,不用顾及我的面子。像这种来历不明、装神弄鬼的贱婢,就该架在柴堆上,当着民众的面一把火烧了,以儆效尤!” 老夫人这时忽然正义凛然,明事知理了。 “老魏,你他娘的有病吧?” 张参军一捋袖子,把他推得踉跄了一下,“连我这种没读过多少书的大老粗都看得出那婆子是被说中了心事,才吓晕过去的,你怎么能说是许娘子不对,还想用府衙来压她?就你这拖泥带水,哼哼唧唧的行事,是怎么在府衙里混到如今的位置的?行了,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个傻子,心眼比谁都多,之所以恐吓许娘子,是怕她瞧出更多不能让外人听了去的腌臜事!” 然后吹胡子瞪眼的瞧着老夫人,吐了口唾沫,“枉我一直敬重你,觉得你是个厚道人,现在一看,我真是瞎了眼!许娘子救了你,你非但不知感恩,还纵着下人作践她的名声,目的就是为了给老魏的婆娘多泼点儿脏水,而后更是做贼心虚,想怂恿老魏把她烧死。我呸!虽然我也不怎么待见那矫情的婆娘,但我更不待见你这个缺德的老娘们儿!” “张五,你给我闭嘴!” 魏主簿勃然大怒。 “该闭嘴的,是你。” 许含章示意凌准将剑拔弩张的二人隔开,接着冷笑几声,对魏主簿说道:“你真是个大孝子啊,一见着亲娘受气,就什么也不顾了,甚至把夫人已故的事都忘了个干净!看在你对她有那么点情意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下,要是再闹腾,你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你少来咒我夫人了!” 魏主簿气极,顺手拿起茶碗,就想扔过来。 ‘啪嗒’一声。 茶碗偏离了原先的走向,险之又险的砸到了老夫人的脚下,把她吓了一大跳。 “十一,我的身手还是有进步的。” 许含章微微一笑。 就在魏主簿有所动作的那一瞬,她便抬起手,稳准狠的敲在了他的腕骨上,借力将茶碗推远了。 “还凑合。” 凌准勉强的笑了笑,认真的盯着魏主簿,一字一句道:“叔伯,许二并没有胡说。婶娘她……是真的没了。” 他指了指空无一人的窗外,“她就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们。” “十一郎,你真的看到了?” 张参军素来和他的二叔更要好,自然知道他从小就能见到鬼,天天被吓得哭嚎不休,习武后才稍有好转的事。 “我希望那是假的,但……” 凌准不想再说下去了。 “我不信!” 张参军已信了八成,魏主簿却仍是执拗的梗着脖子。 “那我就让你信。” 许含章懒得和他多做解释,只低低的吐出一字,“明。” 清风自平地而起,往屋子的四角漫去,扬起了一地细小的尘屑,呛得众人连声咳嗽。 烟尘过后,满室净明。 众人的眼睛,仿佛也明亮了很多。 至少,他们都能看清站在窗外的那个女子了。 微方的脸,英气的眉,高鼻红唇,美得利落而明快。 但她的眸子却是漆黑的,没有半点光彩,周身萦绕着一股阴森森的死气,让人见之生畏。 “真的是夫人!” 有婆子失神的喃喃道。 “你仔细瞧瞧,来的不止是夫人,还有别人。” 许含章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譬如你身后就站了个青布大褂的少妇,长得很是清秀,正在朝着你笑呢。” “啊!” 这名婆子亦是翻着白眼,瞬间便晕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 梦断 “还有你。” 许含章伸出纤细的食指,遥遥的指着一个缩在屋角,长得白胖富态,头上插了好几根明晃晃的金钗,正抖如筛糠的婆子,柔声道:“你大可不必惊慌。因为,你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真,真的吗?” 婆子的牙关打着颤,问道。 “真的,我没必要骗你。” 许含章唇角微弯,慢条斯理的解释道:“毕竟,她还是个小小的婴儿,根本站不起来,最多也就能抱着你的脚踝罢了。” “啊!” 婆子脸上的肥肉如波浪般剧烈的抖了几下,然后整个人向后一仰,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主簿大人,这些侍奉了你娘亲多年的老人们,怎么手里都沾了一两条人命?你要不要赶紧把她们抓回府衙细审,再当众一把火烧了,以儆效尤?” 许含章回过头来,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你先前用官威恐吓我时,是那般的威风凛凛。相信对着这些婆子,也是一样的。” 然后短暂的停顿了一下,纠正道:“不,你只消拿出六七成的威风,就能让她们一五一十的交代罪行,还冤魂们一个公道。”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所说的,屋子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尖利森然的鬼泣声,伴随着阵阵冰冷刮骨的阴风,令人只觉头皮发麻。 “我会给你烧纸的,你快走啊,别缠着我了!” “是我糊涂,是我黑心,是我害了你,可我也是被逼的啊……” 片刻后,又有两个婆子昏厥倒地。 “滚,都给我滚!就你们这种猪狗不如的货色,即使是做了鬼,我也不会怕的!再敢过来,我就扒了你们的皮!啊,不要过来……儿啊,救命!” 老夫人也蹬着腿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阿笙……” 以孝为天的魏主簿却没有如往常那般紧张她,而是径自来到了窗前,步履有些踉跄不稳。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已不能再思考,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其他的事。 不久前,她还柔情似水的靠在他的怀里,容颜比蔚若锦绣的芙蓉花还要明艳几分。 而现在,她静静的站在窗外,眼眸里神采全无,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泛着一抹青灰色。 这绝不是活人能有的样子。 那小娘子没说谎。 阿笙,是真的死了。 他的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全身的血液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之前她为何会对自己那般温柔了,也终于知道在离开她的小院时,为何会生出心慌、不安、眷恋、怅惘等诸多复杂的情绪了。 原来,这是一场告别。 不是随意一挥手,稍后便重聚的告别。 而是以生命为代价,以鲜血为笔墨,决绝到了极致的告别。 她将会永永远远的摆脱他,离开他,从此红尘紫陌,黄泉碧落,不复相见。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为什么这般不识大体,这般肆意胡闹? 他想要发怒,想要质问,可是一见着她死气沉沉的面色,和古井无波的眼神,喉头就像是被铅块堵住了似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整日里周旋在我和你娘之间,是很辛苦的。而我明知道你的难处,却不肯服软,不肯讨好你娘,让你的处境愈发艰难。” 窗外的人忽然开口了,“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为什么要低三下四的活着,被她踩在脚下?” “你怨我嫌我,说我不够贤惠,是你的事。而我看透了你,想要离开你,是我的事。” 她的语气平静,表情木然,却愣是让人听出了心灰意冷的味道。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和那个老虔婆不一样。她口口声声的嚷着自己不想活了,但凡有不如意的事,便要拿上吊来逼迫你,拿捏我。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她就是装的,只要不搭理她,就会消停了。你偏生不信,还阴阳怪气的跟我吵,说我见不得她好,想要她死。” 说着讥讽的一笑。 “你也不想想,若真是一心求死,怎会臭不要脸的活到了今天?我就不会喊什么空话。只要活腻了,就马上利落的抹脖子,安安静静的走上黄泉路,绝不会扰着旁人。” “阿笙,我不准你走!” 听到这里,魏主簿失态的大吼了一声,旋即软语道:“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虽则极力忍耐,但泛红的眼圈,哽咽的声调,仍出卖了他真实的心境。 “以前我家里很穷,爹又是个不着调的,一有点闲钱就拿出去吃喝嫖赌,根本不在乎我和阿娘还饿着肚子。实在没有办法了,阿娘就只有去大户人家的流水席上帮忙,好给我挣两碗饱饭吃……她不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便把我也带上了,告诉我不要乱跑,也不要去偷吃厨房里的肉,免得主人家见了不高兴。后来我饿极了,担心闻多了饭菜的香味,会管不住自己的嘴馋,就远远的躲在了后院的大树下。” “可是你出现了,还拿着一盒点心,说自己没什么胃口,必须得找个人陪着一起吃才行……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姑娘,明明看出了我正饿着肚子,却没有趾高气扬的施舍我,而是编出了这套说辞,以免伤了我的自尊……我当时就在想,如果自己能出人头地,一定要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就算你变丑了,没有小时候好看了,我也要娶你……” “从那以后,我经常偷偷的趴在墙头上看你,你很少绣花,倒是踢毽子更感兴趣些……你爱吃冷淘,讨厌丫鬟们随便嚼舌根……后来你长大了,学会了公孙大娘的剑舞,跳起来英姿飒爽,很是好看,我一时痴了,就从墙头摔了下来,你没有怪我,反而落落大方的笑了,说你早就知道我在看你,而你,是特意让我看到的……” 她热烈如火的笑颜,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为了能配得上你,我发奋苦读,又千方百计的讨好族里有权有势的叔伯们,终于通过他们的关系得到了县丞的推举,赴长安应考,有了功名在身。” “当时我是做了件亏心事……为了能让最阔绰的舅父资助于我,就假意答应了考中后迎娶表妹的要求……而我归乡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你提亲……表妹骂我是负心汉,舅父唾弃我,阿娘则对你有了意见,觉得是你行为不端,私下诱惑了我……所以,她才会对你那般苛刻……” 第六十三章 陌生 “都是我不好,怕你知晓了表妹的存在,就会弃我而去,不愿嫁与我……我不敢跟你解释阿娘为何会处处刁难你,还当着下人的面斥责你,给足了阿娘面子,却伤透了你的心……她的那些伎俩和小心思,我怎么会看不穿?可是我怕啊,怕激怒了她,她就会把表妹的事抖出来。所以我只好纵着她,想着只要你忍一忍,她就会收手了……可是你不肯低头,她便愈发的变本加厉……那时候,我是真的怨过你,觉得我都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了,你为何连这一点小小的牺牲都做不到……” 说到伤心处,魏主簿已顾不得好友和后辈也在这里,低低的啜泣道,“我错了,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忘了你是个宁折不弯的烈性子,只想着要改变你……岳父岳母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我言而无信,是个卑鄙小人……” 他边说着话,边重重的扇了自己几巴掌,脸颊很快就肿了起来。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番声泪俱下的剖白,却只换来了窗外人无奈的叹息,“若你肯早点让我知晓了表妹的事,我便不用嫁给你了,也不用受这么多窝囊气了。” 但他怎么肯呢? 他宁愿眼睁睁的看着她在内宅里凋谢,也不肯洒脱的放手。 “阿笙,我是舍不得你啊……” 魏主簿拿手背抹了抹泪,忽地回转身来,毅然决然的跪在了许含章的面前,姿态如青山将倾,带着悲壮的意味,“小娘子,你一定有办法救她吧?我求求你了,只要能把阿笙救回来,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你。” “你是怎么死的?” 许含章侧过身,堪堪避过了这个大礼,然后走到了窗前,问道。 “为了不让自己的死相太过难看,我便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躺进了被窝里,拿剑抹了脖子,想着死后也能舒舒服服的睡一下。” 本以为这个小娘子会顺着魏主簿的意思来劝说自己,没成想问的却是这个。 窗外的人愣了一下,随后很是干脆的答道:“那把剑,还是当年我给他跳剑舞时用的呢。” 情由此物生,命由此物终。 倒是个不错的安排。 “不过,真的有点儿疼。” 她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脖颈,“我对着老虔婆咬的那个伤口便刺了下去,结果卡在颈骨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贯通了。等我把剑再拔出来时,手有些发抖脱力,一不小心就把血溅得满枕头都是,估计下人们是很难洗干净的了。” 很简单很平淡的陈述,却让魏主簿的心都痛得揪作了一团。 他的眼中浮现出了一幅凄美的画面——阿笙着华服盛装,静静的躺在了绣鸳鸯交颈图案的软枕上,手中拿着一把剑,朝着那个尚未长好的伤口刺了下去,顷刻间鲜血四溅,魂消梦断。 “还好只疼了短短的一阵子,我便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很舒服,很自在。当时我就在想,原来死是这种的感觉啊,一点儿也不可怕。” 她仍是用的平平淡淡的语气,“我本想头也不回的离开,但总觉得自己该四处走走,好好的看一眼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人死了真是好啊,根本不需要拐弯绕路,直接就能穿墙而过,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老虔婆住的院子里。不出我所料,她又在闹着要上吊了,而他果然又不管不顾的护着她,连小辈的面子都不给了。” “他还是老样子,明知道她身边的人仗着有她撑腰,从不给我好脸,却好意思说是我约束下人不利,死了都不放过我,要让我给她背黑锅。” “但我早就习惯了,不会生他的气了。以后就让他们娘俩相依为命,共享天伦,至于我,就恕不奉陪了。” “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很好听,无关的人听了,都会为之动容。但一想到他还隐瞒了别的事,我就觉得可笑。” “我为什么会死,他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他娘突然发癫,从她的脖子上硬生生咬了一大块肉下来,他却大力的推开了她,急吼吼的保护他那毫发无伤的娘去了,并把所有的下人都叫过去帮忙,任她一个人跌倒在地,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默默垂泪。 等眼泪流干了,她便用双手撑着地面,吃力的爬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由嬷嬷为她请了郎中,开好了用来外敷的药方。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来了。 她终究是心软的,只要他肯来看她,她就会忘记方才所受的苦楚。 可他一来就打翻了她的药盅,死死的揪着她的衣领,质问她是不是在他娘的饭菜里下了药,想让他娘疯癫出丑。 “阿笙,你真狠啊,为了能撇清自己的嫌疑,就用上了苦肉计,故意让我阿娘咬了你。” “你究竟给她下的什么药,快说!” “别以为你不出声,我就没办法查出来了!” 字字如刀,将她整个人割得体无完肤。 她抬头望着他,惊觉自己像是不认识他了。 吃着她给的点心,偷看她踢毽子和跳剑舞,指天发誓说要娶她的那个少年郎,已经不在了。 面前的这个,只是和他长得很像的陌生人。 是的,陌生。 见她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他终是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我再恨她,也不会耍阴招去害人!” 她踉跄的退后了一步,凄厉的道。 “阿笙,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却不信她,还用无比失望心寒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 在二人发生了口角后,他更是扬起了手,想要打她。 尽管那一巴掌没有打下来,但和打下来也没多少区别了。 “我看清了她在你心里的分量,也看清了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模样。” “你吃定了我父母双亡,没有娘家可以投靠,只要离了你,我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你有恃无恐,把我当成小猫小狗圈养起来了,不再如以前那般尊重我,爱护我。” 自现身后便是面无表情的她,此时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可是你忘了,我还可以去阴曹地府啊。那里不会饿,也不会冷,更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呆腻了就可以去投胎,多好啊。” 第六十四章 不挽 “你好像很轻松。” 许含章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神情里带着几分了然。 “是啊,早知道死了能有这么自在,我就不会白白的煎熬这么多日日夜夜了。在爹娘去世的那年,就该随他们一起走的,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她是个聪慧的,敏锐的察觉到了许含章释放的善意,便无比感激的施了一礼:“多谢小娘子的不救之恩。” 对方显然是个有本事的,若真听了魏主簿的话,捣腾出什么还阳大法、回魂灵丹来,那她的一番工夫就白费了。 “不必谢我。我又不是神仙,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手段……所以,你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许含章认真的看着她,蹙起眉头,浓浓的无力感堆积在心间,险些让人窒息。 她不应该死的。 如果能早点赶过去看她,不理会老夫人这边的鸡飞狗跳,是不是就能改变她的结局? “哦,这下我就能放宽心了。” 望着满脸严肃、苦大仇深的许含章,她最终忍不住失笑,“小娘子,你不必如此介怀。我是铁了心的想死,任谁来了都拦不住的。就算他把刀剑匕首都藏起来,我也能往柱子上使劲一撞,血溅三尺,照样能去鬼门关。” 然后目光一转,落到了魏主簿的身上,淡淡的说,“如果你还念一分旧情,就把我埋在我爹娘旁边。千万别把我弄进魏家的祖坟,我只是个粗鄙武官的女儿,受不起你们书香之家的香火。” “阿笙,和我在一起,有这么痛苦吗?你宁愿死,也不要我了……为什么?” 眼见她的身形越来越稀薄,魏主簿心知她是要走了,立刻踉跄着上前,双手伸出了窗沿,在半空中徒劳的挥舞着,想要抓住她的衣袖。 “我已经说的够清楚了,你还想装糊涂。” 她冷冷的转过头,似是不想再看他一眼,“我为什么不能生养,你想必心知肚明吧。为了彻底绑住我,你便托人在道观里弄了一味上好的丹药,掺在了我的茶水里,让我在不知不觉中便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 “我以为是你娘在害我,可转念一想,她再憎恶我,也断不会拿子嗣来做筏子。” “你的算盘打得很精,就算是我哪一天知道了你表妹的事,赌气出走又如何?反正一个不能下蛋,又成天啄人的恶毒主母,除了你是没有谁会收留的。我只有乖乖的依附着你,才能活下去。” “我最后再跟你说几句,唐律里黑纸白字的写着——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做妻子的,本就和丈夫是匹配而平等的,这是连贩夫走卒都晓得的理,你一个读书人却不明白,把我当成了圈养的畜生,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 “以后你若再娶,万不可再犯这种错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阿笙,你不要再说了……是我混账,我没良心,到最后都不肯跟你说实话……但我是真的害怕失去你啊,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下去?” 魏主簿高大挺拔的身材似是骤然矮了几分,眼泪簌簌而落。 她说的,他都听着,却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 在他看来,那都是太看重她,太想留住她才做出的举动,她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 “离了我,你照样能活下去。” 她不以为然的道,“至于你现在会难受,会伤心,是很正常的。毕竟就算是畜生,养久了也会有感情,但只要过上几日,你就会缓过来的。好了,我是真的要走了。别的废话我也不说了,就祝你从此以后贤妻美妾,儿女绕膝,升官发财吧。”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就变为了如烟如雾般的半透明状,随风消散了。 “阿笙!” 魏主簿只觉胸腔里嵌了一把锋利的刀,正狠狠的搅动着他的五脏,很快便使得他血肉模糊,痛苦难言。 他的阿笙死了,走了! 这一生一世,他都不能和她厮守了! 想到这里,一股腥甜之气骤然涌至喉头,化为一滩粘稠的血,从唇齿间经过,毫无保留的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老魏,你没事吧?” 张参军一下子回过神来,鼻子忍不住有点发酸,赶紧上去扶住了他。 “叔伯,请节哀。” 凌准很想安慰他,却明白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只能用上最俗套的一句。 “我没事,我要去阿笙的院子里看看。” 魏主簿突然间又恢复了气力,抬脚出了屋门,“她现在一定很冷,很害怕,很想我去陪她。” 她的魂魄是消散了,肉身却还在。 若没有他的体温帮着取暖,她只怕不多时就会变得冰冷僵硬了。 “老夫人,你醒了?” 许含章却侧过头,看着明明身体没有动弹,眼眶却湿成了一片的老夫人,问道。 “嗯……” 片刻后,老夫人睁开眼,呜咽着应道,“我是不喜欢她,向来都给她使些绊子,但我从没想过要让她死啊……” 人死百怨消。 在儿媳死后,老夫人便忘了以前所有的过节,只记得儿媳的好。 譬如她的开朗,她的豁达,她的干脆果决。 她嫁过来的第二天,红着脸给自己敬茶,被自己故意烫了一下,也只是惊惶的缩回手,没有任何怨言。 她从不拘着管着自己的儿子,不像外头的那些妒妇,动不动就拿着菜刀撵男人十条街。 无论和自己闹得多僵,她都不会使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招来害自己。 她心地善良,不会为难下人,更不会把火撒在下人身上。 她给自己做的鞋很合脚,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心在缝制的。 “是我误会她了……我不晓得她和我儿相识在前,以为是她勾引我儿,怂恿他抛弃了自己的表妹,娶了她……她和我儿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我看在眼里,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对不起他的舅父和表妹,没脸见亲戚们……” 老夫人越想越难过,捂着脸嚎哭起来,“我哪知道是自家儿子折腾出来的破事啊……后来她过门两三年,都不见肚子大起来,而他又不肯主动纳妾,我便以为是她容不得人,对她就越发有意见了……是我逼死了她,害了她,呜呜呜……” “阿娘,你不必自责,这都是我的错啊,是我自作聪明……” 魏主簿闻言,赶紧扶起了她,相对而泣道。 “我也不是个好东西,一直对那婆娘有偏见,每次见到她都横眉竖眼的。早知道,我就对她客气一点了……” 张参军的声音也哽咽了。 “节哀,节哀……” 凌准心里亦是十分伤感。 “老夫人,你之所以如此伤心,还有别的原因。” 唯有许含章神色不变,只冷声道:“蛊虫是你放进来的,对不对?” 第六十五章 存心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休要胡说八道!” 魏主簿脸色一变,旋即恼怒的瞪着许含章,“我阿娘行事是有些不周,但人却是顶好的,我绝容不得你攀诬于她!” “我没有攀诬,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许含章目光凌厉的瞪了回去。 “小娘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老夫人的脸上尽是迷惘和震惊的表情,干瘪的唇微微动了动,配合着花白的头发,和两行流淌着的清泪,任谁看了都不忍心对她说出一句重话来。 “别装了。” 许含章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似是想看到她心里去,“虽说我最讨厌别人逼我发誓,但今天我不介意做个恶人,来逼你这位老人家一把。” 说着一挑眉,朗声道:“你敢不敢对天发誓,说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如有一句假话,你儿子就暴尸荒野、肠穿肚烂、死无全尸!”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歹毒!” 魏主簿大怒,正待上前发作,却被张参军拽了回来,“别瞎掺和,先听听你娘是怎么说的。” “放开我!” 魏主簿不甘的吼道。 “叔伯,你今日真是失了分寸了。” 凌准闻言,立刻面无表情的将他的胳膊一拧,反剪在背后,不让他有挣脱的机会。 这位满腹经纶、风度翩翩的叔伯,在外头是个很会来事的能人,轮到处理内宅事宜时,却拖泥带水,糊涂蒙昧,平白葬送了婶娘的性命不说,还屡屡对许含章恶言相向,态度恶劣。 凌准对他早已失望到了极点,因此在动手时,也就不会在乎什么轻重缓急了。 “你敢发誓吗?敢吗?” 许含章没有关注这边的动静,仍目不转睛的盯着老夫人。 “这件事,不是我做的……如有一句假话,就让我暴尸荒野、肠穿肚烂……” 老夫人心知自己若不肯配合,就会彻底坐实了嫌疑,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 “我说过了,要拿你儿子发誓。” 许含章冷冷的打断了她。 “我呸!凭什么啊?不过是个下九流的贱婢,千人骑万人压的烂货臭婊*子,也配来对我说三道四?识相的话,就赶紧拾掇拾掇,晚上好在湖边的小林子里揽客。对了,你一定要记得叫的婉转点儿,把腿叉开些,才能多得点赏钱!” 老夫人在内宅里叱咤了半生,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方才也只是一时心虚,才任由许含章摆布了一阵子,现在怒火攻心,气急败坏,整个人就有些不冷静了,口不择言道。 不过,也不能说是口不择言。 她好歹在内宅里浸淫了多年,即便是想骂人,也走的是绵里藏针的路子,哪会说得这般粗俗直接,给人留下话柄。 况且她不是个没眼力的,早就看出了许含章是个正经孤高的人,断不会是轻浮之流。 但越是如此,她就越要反着说,这样才能彻底臊了许含章的脸,逼得对方羞怒交加,掩面而泣,夺门而出,再无暇逼她发什么破誓。 “看来,老夫人对这一行很是熟悉啊。” 许含章拨弄着垂到耳边的发丝,神情平静无波,全然没有委屈气恼的痕迹,淡淡的说道:“不但晓得该去哪儿揽客,连什么花样更受欢迎,什么姿势得的赏钱更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真是佩服,佩服啊。” 老夫人只觉眼前一黑,气血倒涌。 但凡是正经面薄的小娘子,在听到自己说的那番话后,就该哭唧唧的跑出去了,怎么还能如此悠闲的站在这里,说着如此不正经的下流话,污蔑自己的清白! “哦,你是不是还问了我凭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就凭你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死了也没什么可惜。而你的儿子风华正茂,前途大好,若是被你咒死了,我会觉得很划算,顺带还可以欣赏你伤心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模样,想来也真是值了。” 许含章欣赏着她扭曲的表情,慢悠悠的道。 “你……” 真毒! 真狠! 老夫人气得险些又昏厥了过去。 “我奉劝你一句,既然你没读过多少书,就不要充什么书香之家,也不要逞强骂人了。” 许含章弹了弹指甲,似笑非笑道:“泼皮和悍妇骂街,顶多是嗓门大,用词粗鄙,此外就没别的长处了。而饱读诗书的人就不同了,既能引经据典,举一反三,又能字字见血,句句诛心。” 然后故意自夸道:“就像是,我这样的。即便是柔声细语,也能把你骂个半死。” “你,你……” 老夫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愤怒的指着她,翻来覆去就只会喃喃的重复着这一字。 她讽刺自己不是书香之家的人! 她骂自己是泼皮悍妇,还骂自己粗鄙! 太过分了,太无礼了! “好了,你还是继续发誓吧。” 就在老夫人渐渐冷静下来,想好了长篇大论的回骂的段落时,许含章忽地嫣然一笑,轻飘飘的转移了话题。 “你……” 老夫人就如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别提有憋屈了。 “不用了。” 说话的却是魏主簿,只见他面如死灰,唇色发白的望向老夫人,低声道:“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偶尔耍些小动作小心眼,是能骗过他的。 但像今日这般过激的反应,却怎么也瞒不了他了。 “原来使苦肉计的,不是阿笙。” 他痛苦的咳嗽了两声,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渗出,“是我冤枉了她,非得逼她承认是她给您下了蛊。这一举彻底让她寒了心,离我而去。” 见他脑子终于清醒了,凌准便悄悄松开了他的胳膊,张参军也不再拽着他的袍子不放。 “您为什么要让身边的婆子暗示我,说是阿笙做的?为什么?” 魏主簿摆脱了禁锢,立刻跌跌撞撞的走到了老夫人的面前,问道。 “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谁知道她性子会那么烈,一点儿冤屈都受不得……我也不想让她死啊,早知如此,我就不听那老道姑的鬼话了,说什么只要我做做样子,就能让你俩离了心,然后你就会纳好多妾,给我生好多大胖孙子……” 老夫人本想抵死不认的,再不济也要狡辩几句,为自己开脱。 但一见着儿子那绝望、懊悔、自责的眼神,顿时心中一痛,放弃了原有的打算,一五一十的招了。 第六十六章 报复 “前日里雪下得小了些,道路没那么滑了,加上我又有点儿犯馋,就和几个婆子去了外头的食肆,点了酉羹汤饼来吃。” 这是道极为鲜美的吃食,须得把新鲜的鸡脯肉混着油脂丰沛的大骨,配以各种香料,在灶上炖两三个时辰,直至汤色熬至乳白了,才能用来做底子。 而揉好的面团,是不能用刀随便切了就下锅的,要用手把它们撕成大小均匀的面片,再放入盘中,盛冷水一浸,迅速捞出,然后轻轻的揉搓,令其薄如韭菜叶了,才能一片又一片的往鸡汤里放,以免粘连。 在家里捣腾这个,难免耗时耗力了些,自然是不如出去吃来得简单。 “我刚吃了几口,一个穿灰袍的臭道姑就来了。我以为她是卖黄符讨赏银的,就没给她好脸色。但她没有生气,还笑呵呵的说我是个有儿孙福的,只是被恶煞挡了道,才一直不能如愿……” 老夫人回忆着当时的场景,缩了缩脖子。 所谓的恶煞,自然便是她的儿媳了。 “我恰好有一个法子,可以帮老夫人您扫清障碍。至于报酬嘛,您看着心意给,就行了。” 老道姑很快便把她绕了进去,成功的让她幻想起了子孙满堂的美好景象,又成功的掏走了她钱袋里所有的碎银和头上的金钗玉簪,然后附在她的耳边,神神秘秘的说道:“为了不让俗人打扰到我的施法,明日你便带着儿媳来城郊的温泉吧。在那里布阵,也要妥当些。” 于是老夫人当晚便卧床装病,说是天冷了,腿骨极疼,需要泡一下温泉才能缓解。 “我真不知道她所说的施法是下蛊啊,想着就是撒点符,念点咒之类的。” 老夫人颓然的偏着头,摸着自己的太阳穴,“自从泡温泉归来后,我一直觉得这儿突突的疼,却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苦肉计要奏效了。” 要是提前知道了中蛊后会像条疯狗似的咬人,那自己是死活也不会让老道姑靠近身前半步的。 而后的事,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儿媳,竟然死了。 不管自己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结果都一样。 间接的害人,也是害,手上同样是沾满了鲜血,怎么也洗不掉。 而活着的儿子,永远都会对自己有一个心结,不再如以前那般亲厚。 算起来,自己和儿子都是凶手。 一个蠢,一个坏,在无意中联起手,狼狈为奸,让儿媳对他们彻底绝望了,选择了一种最惨烈的报复方式。 是的,这就是报复。 她说走就走,说抹脖子就抹脖子了,只留下他们母子俩,苟且偷生。 这一死,就使得他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这一死,就让所有活着的人都觉得对不起她,亏欠她。 这一死,就绝了儿子续弦再娶和纳妾的念头,弄不好终生都要为她守着那间空房,断掉魏家的香火。 偏生自己不能去指出她的险恶用心。 也没脸去揣测她是否有这种用心。 或许,自己只是不想承认她就是想死了,就是厌恶他们母子俩了,不想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而已。 “阿娘,我先去看看她。” 魏主簿呆立良久,忽然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眼底浮起了无比温柔的笑意。 她的人,还躺在那里等着他呢。 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她,都是他的。 “让他去吧。” 许含章拦住了忧心忡忡的张参军,说道:“不然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憋疯的。” “其实她说的对。到了最后,我都想着要装糊涂。” 快走到门口时,魏主簿惨然一笑,“还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敢让她知道……她爹娘当年虽感染了疫病,奄奄一息,但其实是有救的……可我想着,只要他们死了,她每回和我怄气就不会往娘家跑了,从此以后,她便只有我一人可以依靠了……即便是知道我欺骗了表妹感情,又给她下药害她不能生养的事,她也不会离开我了……于是我故意拖延了时间,等他们快咽气了,才让郎中过来……大概,这就是我的报应。” “你这孽畜啊!” 老夫人大惊,旋即痛心疾首的指着他鼻子,大骂道:“若一开始就跟她挑明了,哪会有后来的祸端?你真是糊涂,混账啊!害了她的一生仍嫌不够,还搭上她的爹娘!老天啊,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缺德玩意儿!” “阿娘,你就当没生过我吧。” 魏主簿就如一具被抽去了魂魄的空壳,僵硬的走下了石阶,渐渐消失在院门外。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是呜呜咽咽的低泣声响起。 先前昏倒的婆子们早就被母子俩的哭声惊醒了,而后又被自家主人吐露的秘闻吓呆了。 “早知道夫人这么不容易,我就不在背地里说她坏话了。” “我好后悔啊,当初夫人想吃槐花冷淘,我该让厨房的人帮她做一份的。” “我不该打她身边的嬷嬷,指桑骂槐的损她。” “我是猪油蒙了心,居然会故意送了筐鸡蛋给她,说她是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 人人涕泪其下,个个声嘶力竭。 真是一幅感人的画面啊。 “不用哭得这般卖力。她死得很利索,不会化作厉鬼来找你们算账的。” 许含章嫌恶的转过头,不想看这些人的惺惺作态。 现在知道忏悔了,那当初作甚去了? 况且,她还没有忘记,这里的每一个婆子,都背负着或多或少的人命,没一个手上干净的。 “十一,我想回去了。” 许含章只觉心口堵得慌,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等等……” 张参军连忙拦住了她,“府里会不会有其他的人也中蛊了?要不要再查一下,免得又有人受害?” “蛊虫极难伺候,那道姑再厉害,应该也就只养了这几条。所以,老丈大可不必担心。” 许含章解释了几句,又道:“至于府里剩余的琐事和那道姑的来历,就麻烦你多加留心了。若有异动,可以让十一来找我。” 说完便抚了抚衣袖,毫无拖泥带水之意的离开了。 “我送你。” 凌准很自然的追了上去,走了几步后,似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立刻转过头来,“叔伯,我待会儿就去你的住处,把婶娘请来,让她帮着料理一下府里的大小事务,免得你忙不过来。”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张参军不耐烦的一挥手,“别磨叽了,还不快点把许娘子送回去!” 第六十七章 流放 细小的雪粒子纷纷落了下来,打在了路旁的枯枝残叶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许二,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凌准抬起头,看了一眼铅云翻滚,晦暗如墨的天色。 而许含章的脸色,虽称不上黑如锅底,但比起这天色,也明媚不了多少。 “你说呢?” 许含章连眼皮都懒得抬,恹恹的反问道。 本以为是中邪,结果是中蛊。 本以为是天灾,结果是人祸。 本以为是普通的婆媳矛盾,结果闹出了人命不说,还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数桩骇人听闻的旧事来。 “我也没想到,魏叔伯会是这样的人。” 当着外人的面评断长辈的是非,凌准心里还是很有压力的,但只犹豫了一下,就如实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同时自我辩护道——她又不是外人,为什么不能跟她说呢? 来益州前,他的二叔告诉他,和自己最谈得来的,是魏主簿,但交情最好的,却是张参军。 最谈得来的,反而不是最要好的? 他当时不太明白,现在却勉强懂了个大概。 乍一看,魏叔伯无疑是个极为出众的人,儒雅风趣,才思敏捷,且多年来对妻子痴心不改,从不在外拈花惹草,比说话大大咧咧,性子粗鲁暴躁,且流连于花街柳巷,有贼心没贼胆的张叔伯的形象不知要高大多少。 所以,他起初是要欣赏魏叔伯更多一些,和魏叔伯也更谈得来一些。 但经过今天的事,他的那份欣赏便荡然无存了。 以后别说谈天说地了,就连正常的打照面,心里都忍不住有些发毛。 “一想到他那般极端偏执,为了能留住婶娘,就剪掉她的羽翼,断掉她的后路,还间接害死了她的爹娘,我便觉得不寒而栗。” 他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那样做是对婶娘好,却从没问过婶娘自己的意思。 如果,他在赴长安应考前能有骨气一点儿,死活不接受舅父家的资助,也不假意应下表妹的婚约,就不会引出一连串的祸事了。 如果,他在回乡后能及时向婶娘坦白,并求得舅父家的原谅,或许婶娘和老夫人的关系就不会那么糟。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只有错过,和过错。 “我若是你婶娘,估计连棺材板都压不住。即使躺尸了,都要爬起来找他索命。” 许含章仍是恹恹的,为那个决绝的女子感到惋惜。 她外表看着光鲜,内里却是千疮百孔,不知比余娘子惨上多少倍。 就因为魏主簿那所谓的爱,所谓的挽留,她便被迫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最后更是心灰意冷,草草的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希望魏主簿能如她所愿,把她葬在她爹娘的旁边。 尽管,这个希望很渺茫。依魏主簿的性子,定会不管不顾的把她埋进自家的祖坟。生,要她做他的人,死,要她做他的鬼。 一直到回了宅子里,许含章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娘子,你来的正好。” 听到推门的动静,宝珠急吼吼的迎出来,“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怎么劝也不肯出来。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 “十一,帮我踹下门。” 许含章略一思忖,便回头望着凌准,说道。 ‘咣当’的巨响过后,门板被撞了开来,摇摇欲坠的晃悠着,惊得余氏的哭声都为之一滞。 “哎呀,余娘子,你没事吧?” 宝珠小跑着过去,仔细打量着她。 还好。 脖子上没有勒痕,嘴角边没有血迹,手背上也没有破皮。 除了眼圈哭得红红的,泪水糊了满脸,便没有别的异常之处了。 “我当然没事了。” 余氏倍感难堪的偏过头,不想让她如看猴子似的,围着自己瞅个不停。 “那你以前的夫家人呢?” 许含章小心翼翼的绕过了门板,缓步走向她。 “那老虔婆是个皮厚经打的,都挨了二十下板子,居然还有力气在公堂上一个劲儿的喊冤和骂人,而当家的男人们却屁也不敢放一个。后来长史大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他们把罪名都推到了老虔婆的身上。现下老虔婆已被打入死牢,明日处斩。而男的只判了流放三年,勉强把小命捡回来了。” 宝珠抢着替她回答了,又问,“娘子,你不是说男的才是真正的恶人么,那为何会被判得这么轻?” “其实,他们三个人的判决没什么两样。” 许含章与其说是向宝珠解释,倒不如说是向余娘子解释,“被处斩,当然是死路一条;而流放在路上,也是一个死字。只消悄悄把人宰了,尸体则抛到荒野上喂狗,就能给张司业一个满意的交代。之所以说是流放,没直接要了他们的命,不过是想让他们松口,尽快结案罢了。” “哦……” 宝珠恍然大悟,转向余娘子道:“你是不是知道他们都要死了,所以才伤心成这样?” “她应该还不知道。” 许含章轻轻的摇头,“毕竟她今天受了太多的打击,一时心神动荡,便无暇思虑太多。” “呵!” 余氏突兀的嗤笑了一声,“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一直都高高在上的施舍我,我却是个不识相的,没摇着尾巴向你谢恩,平白讨了你的嫌。如今你终于逮着机会,把我踩到了泥里,你想笑就赶紧笑,不要再装什么好人了。” “你这人好没良心!” 宝珠闻言大怒,竖眉叉腰道:“你做的活儿是最轻省的,领的月钱也不见得少。而且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娘子给你添置的?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整天都摆着天下人都欠了你钱的架势,动不动就甩脸子抹鼻涕,你以为你是谁啊?” “好了。” 许含章拍了拍宝珠的肩,示意她冷静一点儿。 然后放柔了声调,对余娘子说道:“你一定很难受吧?过来。” 话音刚落,就张开了双臂,“你让我想笑,就赶紧笑,但我不想笑。倒是你,如果想哭的话,就赶紧哭出声来。我可以,把我的怀抱借给你。” “这……” 这转折也太突然了吧? 饶是余氏满腔悲愤,此时也禁不住呆了呆,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来。” 许含章的声音愈发轻柔,仿佛带着治愈人心的力量,如三月的春风拂过她的耳畔,让她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 “呜呜呜……我心里好苦啊……” 片刻后,她鬼使神差的扑进了许含章的怀里,嚎啕大哭。 第六十八章 偏心 平心而论,许含章的怀抱并不是特别舒适。 她生得纤弱,自然便没有一双宽阔的肩膀,一副结实的胸膛,至于强而有力的臂膀,就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更糟的是,她的披风上还沾着将化未化的雪粒子,混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余氏刚一靠上去,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好了,都过去了……” 许含章却以为她是哭得整个人都发颤了,连忙体贴的伸出手来,像哄小孩似的轻拍着余娘子的背,把人往自己怀里又拉近了些。 “嘶……” 真冷啊! 余氏颤得更厉害了。 好在她双眼饱含着热泪,顷刻就滂沱而下,成功的浸润了她的面庞,增添了些许温暖的湿意。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许含章用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力道很轻,很柔。 声音也很轻,很柔。 另一只手则腾了出来,取出一块干净的绢帕,不轻不重的在她的眼角上一摁,拭去了汹涌的泪意。 “……” 余氏愣了愣。 她活了二三十年,还从未被人这般细心温柔的对待过。 随着这一愣,她不禁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犹记得当年初闻婚讯时,她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压根不知‘读书人’身份的矜贵,也不知‘夫君’一词的含义,只每日在田地、锅灶和鸡舍中打转,时不时便会踩到一滩鸡屎,糊上一块黑灰。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哪顾得上去思量什么风花雪月,哪有心思去肖想什么才子佳人。 但阿兄和嫂嫂每次外出时,都会带一些宋家郎君的消息回来,说他是如何俊美不凡,知书达理,连袍角都是干净熨帖的,浑身散发着墨香味儿,和汗臭熏人的村夫就是不一样。 听得多了,这个人的名字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她开始想象着他的眉眼,他的模样,心里有些期待,有些欢喜,还有一丝恼人的羞意。 于是在阿娘征求她的意见时,她怯怯的点了头。 因着是娶童养媳,仪式便一切从简,只给她裁了套新衣,配了只银镯子,就把人迎了过去。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只因她的夫君,竟比她想象中还要俊美,还要潇洒。 他只是朝着她温温和和的一笑,她便不争气的红了脸,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从那以后,她的眼里心里便只有他一个人,连自家的爹娘都要排到后面去了。 为了他,她甘愿做牛做马,任劳任怨,苦守多年。 可是…… 他和他的家人却无情的丢弃了她。 陪在她身边的,是一直和她不怎么合得来的宝珠,还有一直对她冷冷淡淡的许娘子。 这些人,才是真心待她好的啊! “呜呜呜……” 念及于此,余氏便哭得愈发伤心了,隐隐有些羞愧。 而屋子的另一头,则是沉默。 诡异的沉默。 凌准直看得目瞪口呆,待回过神后,心里便是止不住的愤愤不平。 这也太偏心了吧! 借给他的,只是一个肩膀。 借给这名女子的,却是一整个怀抱。 她究竟是哪一点比自己强了? 明明没自己个子高,没自己武艺好,没自己的坚韧和吃苦耐劳。 哦,也没有自己长得黑。 许二为什么这么偏心?为什么! 就因为她会嚎几嗓子,而自己不会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 会哭的孩子,向来都是更占便宜的。 凌准泛酸的想道。 “宝珠。” 过了好一会儿,许含章似是记起了凌准的存在,便侧头道:“你帮我送十一出去吧。他待会儿还要去张老丈家走一趟,可不能耽搁了他。” “许二,我……” 好不容易注意到了他,却是下逐客令的。 凌准就如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在原地别别扭扭的磨蹭了好一阵,见许含章仍抱着余氏不放,并没有过来送送自己的意思,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了。 “凌家郎君,你慢走。” 宝珠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忍住笑,把他送到了大门口。 “嗯,有劳你了。” 凌准不死心的往院子里瞅了一眼,还是没看到许含章的影子。 以前,她都会亲自送他出来,再和他说上一会儿话,才会放他走的。 可今天却…… 难不成是抱上瘾,难舍难分了? 所以,就不想搭理他了? 凌准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个理,越想越觉得心里涌起了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但片刻后,他失笑着摇头。 自己是怎么搞的,连女人的醋都要吃? 等等。 为什么就不能吃女人的醋? 在长安城时,那个绿娘窈娘,还有应国公夫人姐妹俩,不都是女人吗? 君不见她们照样能黏黏糊糊,恩恩爱爱,脉脉含情…… 行了,不能再瞎想了! 凌准使劲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迫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你没事吧……” 宝珠正要栓门,冷不丁被这一声‘啪’的脆响惊到了,连忙把门扒开一条缝,狐疑的上下打量他一番。 “没,没事……” 凌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摆手道。 ——————————————————————————--- “多谢娘子不弃。” 余氏足足哭了有一刻钟的工夫,才稍微稳定住了情绪,从许含章的怀抱里离开,“我原本以为,你会赶我出去的。毕竟祸事是我引来的,而我不分青红皂白,就跟大伙儿甩脸子……” “你怨不怨我?毕竟是我报的官。” 犹豫了片刻,许含章还是决定撕破温情脉脉的面纱,将一切都摆在明面上来说。 “要怨,也是怨我自己啊。” 大概是痛快的哭过了一场的缘故,余氏比之前坦诚了很多,苦笑道:“是我不甘心,总巴巴的望着戏文里的那些唱段,盼着能落在我的身上。比如贫穷的农家女一朝多了个郡主公主的身份,让所有瞧不起她、欺负她的人都吓破了胆,之前想要退亲的那户人家,更是哭着喊着求她立刻就嫁过去;还有被夫君嫌弃的糟糠,突然救了个身份显赫的贵人,那人马上被她的朴实善良打动了,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给她,求着跪着要她离开那腌臜的一家子,跟他回去享福,可她不为富贵所惑,仍守住了本心,让众人都敬佩不已……” 正是有这样的幻想支撑着,她才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捱到了现在。 第六十九章 意外 “戏文?” 余娘子始终与宅子里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跟自己也从不曾亲近过,甚至有爱搭不理的倾向。 这委实太古怪了。 即便自己不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好歹也是给她发放月钱的主儿,怎么也不该有这种待遇啊? 许含章为此做过很多的推测,其中最有理有据的便是自己见过了她最狼狈的模样,使得她心里有个疙瘩,不能坦然的面对自己,所以就只能选择敬而远之的态度了。 但谁能知道,居然会是这杀千刀的戏文! 许含章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时下的戏文种类繁多,唱腔各异,但就内容来分的话,不外乎是两大类。 一大类,是给郎君们看的,题材有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的;有金榜题名、令四邻刮目相看的;有锄强扶弱、打抱不平的;有情深缘浅,遭恶人棒打鸳鸯的;还有路过一个地方,就收下一名貌美小娘子做妾的,她们的身份大多是异国公主、蛮族女将、绝色花魁、落魄千金、刁蛮女贼、清高才女这几种。等戏文唱完时,男子的后宫规模已远远的超过了当今圣上,艳福齐天,直逼苍穹之上。 另一大类,当然就是给娘子们看的了。 题材有拾得异宝,发家致富的;有初初长成,百家争聘的;有花下偶遇,月前相思的;有婆媳妯娌,误解和好的;有贤惠机敏,劝夫训子的;还有丈夫或未婚夫婿在外面浪里个浪,忽略了善良的原配或未过门的妻子,而她们不怨不妒,美容护肤,无意中闪瞎了达官贵人的狗眼,引来了疯狂的追求,但她们始终只惦记着在外面浪的那个,最后浪子偶然一回头,被她们的新面貌给惊艳到了,立刻便收了心,回来跪舔。 毫无疑问,荼毒了余娘子的,便是那最后一种。 “但从秋到冬,那都只是我的念想,空想。” 余氏无暇注意许含章扭曲的表情,只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就算我开始注重起保养和穿戴,整个人变得比以前精神多了,却还是没能得到谁的夸奖。也许在外人看来,我只是由一个粗糙的农妇,变成了光滑点儿的仆妇,就这样。” “你哪儿像仆妇了?” 许含章无语的揉了揉眉心,“以我的眼光来看,你五官端正,模样清秀。在经历一番磨难后,更是多了分寻常女子所没有的哀婉风致……行了,你别皱眉了,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并非是为了安慰你,才故意捡好听的来说。” “可是……走在路上,都没有谁多看我两眼啊……” 余氏迟疑了片刻,垂头丧气道。 “余娘子,你要记清楚了——眼下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任谁一出来都冻得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脑袋和脖子都缩进斗篷里去,哪还有心思东张西望?” 许含章再度伸出手来,指了指她身上的穿戴,“就算是有那个心思,但被你脸前的夹袄风帽一挡,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啊。” “哦……” 余氏的脸蓦地烧了起来。 “还有,你千万不要被戏文里的内容牵着鼻子走了。那儿的花旦随便换一身衣服、抹一脸胭脂水粉,就能让贩夫走卒、王公贵族都看得发痴发呆,进而产生痴呆。但生活终归是生活,每个人关于美丑都有自己的定义和判断,可能这个人觉得谁谁谁国色天香,那个人觉得谁谁谁就是一包糠。若想要让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惊叹和发呆,除非是脱光了满地跑,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许含章语重心长的说了一连串,然后很不要脸的拿自己举例道,“就比如我,村子里的人都说我生得很标致,但就是有个不长眼的郎君,非得说我丑得惨绝人寰,鬼斧神工。” 说着怔了怔。 那个人,是崔异。 “你脸上没什么肉,下巴又不怎么圆,眼睛又那么小,一看就没有旺夫相,村里的大婶们保准都不愿意过来提亲。” “啧啧,你的鼻梁还没我生的挺呢。” “据说薄唇的人啊,性子也是薄情寡义的。” “我觉得你以后就算是女大十八变了,也肯定是颗歪瓜裂枣,没人要。” “不如我勉为其难,发一发善心,给你绑个铁匠或书生来,做你的压寨夫君?” “咦,这你都不愿意啊?看不出来,你还蛮挑剔的嘛……莫非要我这样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然潇洒洒脱不羁的人,才能合你的胃口……等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你再打我就翻脸了……说真的,我马上就要发火了,你识相点,赶紧住手……喂,不许挠我脸,要是留了印子,我出门就没法见人了……” 满院子夏花盛放,香气浓郁。 年少的他眉眼皆可入画,气质出尘,衣袂飘飞,却极为不雅观的抱头鼠窜,东钻西逃。 “我偏要挠,你能奈我何?” 她将他堵在墙角,弹了弹刻意蓄长的指甲,很是无赖的示威道。 “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如此不知羞?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当然只有自家的……媳妇……才能挠……嗷!” 话音未落,下颌就被她挠了个正着。 他一惊。 她一呆。 “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讪笑着将手笼入袖中,装作完全没听到他所说的废话,若无其事的离开。 “不知羞!登徒子!始乱终弃……” 他似是气得不轻,恶狠狠的锤着一旁的墙壁,很久就有几块可怜的墙皮掉了下来。 “你才不知羞呢!始乱终弃不是这么用的!” 她瞪了他一眼,捂上耳朵,不再理会他。 夏花谢,冬雪飘。 “许娘子,那人一定是故意逗你的,要么就是不好意思夸你,只能说反话。” 余氏想了想,用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啊?” 许含章回过神来,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微尖不圆的下巴,“你料错了,那是完全没有的事!好了,我们不提这个……” “总之……我想跟你说的是,你很好……这样的好,不会因为宋家人的否认而掉价,却会因你的自卑而黯淡下来……如果你想变得更好,就该为自己而改变,为珍视你的人而改变,而不是只为了让哪个男人刮目相看,才拼命的挫磨自己……反正,你就是你,不管别人怎么说……” 许是被触动了心事,向来口齿伶俐的许含章,此时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第七十章 实诚 对于自己的异常,许含章归根于是那时见过的世面太少,接触过的男子更是少之又少,所以一想起和崔异沾边的那些鸡毛蒜皮来,就忍不住会走神。 想要改善这样的状况,估计就只能对症下药,和其他的男子多多接触了。 比如,十一那样的。 许含章鬼使神差的想起了凌准含笑的眼眸,微弯的嘴角,以及雪地里的油纸伞,院子里的碎瓦片。 然后想起了他那硬邦邦的,险些将她鼻骨撞歪的胸膛。 再然后,她鬼使神差的红了脸。 所幸余娘子自顾自的倾诉着心事,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听说他上门来找我,我以为他终于发现了新夫人的真面目,明白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他好的。” 余氏满心欢喜,以为这就是戏文里的最后一出——浪子终于回了头,千里迢迢的接糟糠妻回去享福,还给她请封了诰命,买了很多下人伺候她。公公婆婆也比以前更看重她了,将补品如流水般往她的院子里送,催促她早点为家里开枝散叶。 “一见面,他就拿正眼盯着我看,还夸我变化很大。” 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余氏喜不自胜——他果然如戏文里写的那般,被自己的新面貌惊艳了,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婆婆变得好老,我很惊讶,但还没说什么,她就骂我没家教……然后,她说我不守妇道,和吴老伯勾搭……而且不提把我卖掉的事,却让我去给那人赔罪……” 事态的发展,出乎了余氏的预料。 面对婆婆的辱骂,她是很想辩解叫屈的,可一看到对方吃人似的眼神,就止不住的两腿发软,再看到宋家父子俩冷眼旁观的架势,便不自觉的手足无措。 “但是……他们对我无情无义,我却不能那样做……在府衙外,别人都是看热闹,只有我不怕被牵扯到,和他们站到了一起……我以为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我打动的……” 可他们只顾着栽赃她,把她当替罪羊使。 都到了这个地步,她若是仍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就真的是脑子有问题了。 “原来戏文里唱的都是假的。哪有那么多的皆大欢喜,阖家团圆?” 有的,只是心怀鬼胎,物尽其用。 “而婆婆的下场,彻底让我心寒了。” 在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婆婆,居然不到半日的工夫就成了待斩的死囚。 而在人前一直给婆婆面子,对其多般迁就的宋家父子,在诬陷起婆婆时,却丝毫不见心软。 那可是婆婆啊,是和他们有着骨肉亲情,血浓于水的婆婆啊! 他们怎能说翻脸就翻脸,说不认账就不认账? “要是长史大人再糊涂一点儿,那么被处斩的,可能就是我了。” 半晌,余氏才心有余悸的憋出了这句话。 从婆婆被打入死牢的那一刻起,她整个人便真正的清醒了。 “连婆婆都能被他们舍弃,那之前卖了我,后来又想让我背黑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横亘在心里的那根刺,终于被连根拔除了。 虽然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豁口,但假以时日,一定能痊愈的。 至少,如今的余氏不会再纠结于往事中,耿耿于怀;也不会再沉迷于戏文里,寻找安慰。 “其实,宝珠那丫头在府衙外等我时,我就已经想通了很多的事。” 余氏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或许,我以前就明白了,却一直在搪塞躲避。” 宅子里的人对她的好意,她统统都看在眼里,却不肯记在心上。 被夫家抛弃后,她的性子变得过于自卑和敏感,总觉得旁人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施舍她,怜悯她,暗地里却都不屑的贬损着她,等着看她的笑话。 同时,她的胸中始终憋着一口恶气,期盼着自己会如戏文里的花旦那般,一朝风光无限,把众人都踩在脚下。 “宝珠说我不识好歹,倒真的没冤枉我。” 余氏面带愧色道,“回来后,我本想跟你们认个错的,但不知怎么的,就又和她吵起来了……” 她已习惯了满身带刺,要顷刻间收敛下来,确实是挺不容易的。 但许含章没有跟她计较,而是给了她一个不甚温暖宽厚的怀抱,又耐心听她说了这么久的废话。 “多谢娘子不弃。” 尽管之前已说过一遍了,但余氏还是郑重其事的重复道。 “没什么好谢的。” 许含章阻止了她屈膝行礼的动作,“有些话,我还是得跟你说清楚,我根本算不得什么好人。就连你的事,都是我刻意算计好的。所以,你不必感激我。” “算计?” 余氏不敢置信道。 “对。” 许含章坦荡的直视着她的眼睛,“其实我有很多种温和的方式,既能揭穿宋家人的伪装,又能不伤和气的把他们打发了。但我偏生用了最直接最暴力的手段,借府衙之力把他们一锅端了。” “在我看来,唯有这样才能撕开你藏着掖着的旧疮疤,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用了太过客气委婉的方式,便会让你对他们还抱有一丝希望,不肯从泥潭里走出来。” “你被差役从府衙里拎着丢出来时,我就在外头看着,却没有上来扶你一把。因为,我觉得你还不够惨,还没有被逼到绝境上,所以就不值得我出手。” 接着淡淡一笑。 “而抱你,也只是我见机而为罢了。当时的你已被打落深渊,自然不会排斥我这根不怎么粗壮的救命稻草。只要我愿意让你抓住,你就不会松手。而平日里我这么做,定会被你甩脸子。” 然后加重了语气。 “还有,我之所以要为你盘算这么多,并非是出于关心。充其量是想让自己安心,以及在面对你阿娘时,不会有良心不安的感觉。” 窗外寒风乍起,裹着细碎的雪粒子飘了进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余氏呆呆的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了震惊、失望、错愕、难过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你是不是想说,我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只消接受了你的感激,从此以你的恩人自居,让你觉得欠了我好大一份人情,就行了?” 许含章略一沉思,轻笑道:“我虽然算不得好人,但至少,是个实诚人。” 第七十一章 怀春 而余娘子在听了这个实诚人所说的实诚话后,一时半会儿定然是很难接受的,指不定会日渐消沉下去,不知要多久才能振作起来。 许含章是知道这些的,但仍选择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全无隐瞒。 她不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洁白无瑕、悲天悯人的圣女,让余娘子又是羞惭又是感恩的跪倒在自己的面前,恳求自己的原谅。 这样耀武扬威的高姿态,可能有的人会觉得极有成就感,极为满足。 但她不喜,亦不屑。 “娘子,麻烦你告诉宝珠一声,我要回去看一下阿娘,今晚就不用给我留饭了。” 余氏先是望了她一眼,然后望了窗外的风雪一眼,又打量着平坦的路面,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道。 “好,你记得把伞和暖手炉带上,再去雇一辆马车。千万别为了节俭,就徒步回去。” 许含章也不强留,微笑道:“另外,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休息的这些日子里,是不会有工钱的。” 这不是苛刻,而是在试探余娘子还会不会回来。 “那也不要扣太多了。” 余氏慢慢的走到了门口,突然回转身来,冲着许含章施了一礼,肃容说道。 “这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许含章心里一松,笑盈盈的道。 夜幕降临。 雪比白日里下得密了些,纷纷扬扬的洒在了空旷的天井上。 “吴老伯没回来,余娘子又走了。” 宝珠没精打采的拿起小剪刀,将烛芯挑了挑,“怎么少了这两个人,就感觉冷冷清清的?” 吴老伯倒也罢了,反正都知道他有地方可去,还有心仪的老伴儿陪着,根本用不着旁人为他操心。 但余娘子,就让人有些担忧了。 不知家里的兄嫂会不会为难她,给她脸色看? 而年迈的爹娘会不会缠着她问东问西,让她不得清净? “你很关心她嘛。” 许含章听着宝珠的唠叨,不禁抿嘴一笑。 “不!我只是怕她又一哭二闹三上吊了,然后让娘子帮她收拾烂摊子!” 宝珠慌不迭的撇清道。 “一哭,二闹,三上吊?” 许含章将这几个字的音咬得很重,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怎么了,娘子?” 宝珠正觉得长夜无聊,便起兴问了句。 “之前十一带我去的那户人家,就供了个这般行事的老太太。” 许含章回忆起了在魏府里令人不愉快的一幕,皱眉道。 “然后呢?” 宝珠闻言,十分笃定的说:“是不是她一不小心把自个儿吊死了,家里的人就请娘子前去招魂?” “她没死。” 许含章轻轻的摇头,“死的,是她的儿媳。” “啊?” 宝珠愣了愣。 那老太太是怎么上吊的,居然能拐着弯的把儿媳先吊死了?是练了哪门子邪术吗? “而她的儿子,我们上午就见过了,正是在府衙外偷听我们说话的那个。” 许含章幽幽的叹气。 “你是见那父子俩很少说话,便下意识的认为他们很老实,只是家门不幸,摊上了一个爱惹事的毒妇,才倒霉至斯?……依我之见,他们是又想做恶人,又舍不得自己的名声,便暗搓搓的把女人推到最前头,自己则心安理得的龟缩在壳子里,等着捞好处。” 这是她在府衙外,对宋家父子俩的品性所下的结论。 “约莫一个半时辰前,我从府衙外经过,无意中听到这位小娘子在和她的丫鬟讨论案情,见解很是独特,便忍不住驻足了一会儿,为此还遭了那丫鬟好大一个白眼呢。” 这是在魏府相遇时,他对她那番言辞所给予的虚伪的欣赏。 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认同过她的评断,最多是物伤其类,和宋家的父子俩有些惺惺相惜罢了。 “居然是那个爱装蒜的败类!” 宝珠的眼睛瞪得很大。 “而且,他还没给我结酬劳。” 许含章补充道。 “什么?” 宝珠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吼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敢赖账!我要去府衙告他!” “没用的,他是府衙里的主簿。” 许含章凉凉的看了她一眼。 “太无耻了!身为朝廷命官,连小老百姓的辛苦钱都不放过!” 宝珠的气势一下就弱了七八成,怏怏的坐了回去,犹带希冀道:“那凌家郎君可以去帮我们讨要吗?” “十一和他也闹僵了,短时间是不会有来往的。不过,就算他给我钱,我也不想接。” 许含章目露嫌恶道,“我总觉得,无论是他家的金银锞子,还是通宝银票,都有一股子人渣的味道,令人作呕。” “为什么?” 宝珠好奇的问道。 “因为啊,他想成功的往上爬,便借助了舅父家的财力,顺带向表妹许下了婚约。之后却背信弃义,又想娶得意中人,又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干过的缺德事,便纵容着自家老娘作妖……而后为了圆最初的那个谎言,就要撒更多的谎,篓子越捅越大,一时想岔了,就间接的祸害了几条人命……最后,就是那样了。” 许含章简洁明了的概括道。 “娘子,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坏啊……而且,还挺让人心疼的……” 但宝珠没有如她预想中那样跳起来指责他,而是迟疑了片刻,眼里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芒,声音骤然变得清润柔媚,如飘在溪水上的一抹晨雾。 “他对所有人都冷漠得要命,唯独对自家的妻子情深如海。为了能留住她,竟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丢弃了假惺惺的良知……他的妻子真是有福气啊,能遇到这种宁可负尽天下人,也要和她厮守一生的夫君……她一定长得很美丽,才会让他这样喜欢吧?” 说着露出了一丝惘然的笑意,“他这会儿一定伤心死了,所以才没顾得上给娘子结酬劳。娘子你就别怪他了,等过些日子,他缓过来了,一定会登门致谢的。” “等等!你不反感他了?不计较偷听的事了?你先前不是还直呼他为败类吗?” 许含章心里咯噔了一下,定定的瞧着她。 “不了。” 宝珠轻咬着殷红的唇瓣,饱满的双颊上渐渐泛起了羞涩的红晕,犹如傍晚天空上的云霞,妩媚流光,绚烂到了极点。 这副模样,真像是怀春的少女。 而且是误入歧途的那种。 第七十二章 夜辩 见她流露出了小儿女的情态,许含章心中一沉,只觉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像宝珠这样的天真少女,是最容易在懵懂而青涩的时期抽一下风,莫名的崇拜上某个邪魅癫狂不正常的男子,进而一发不可收拾。 而魏主簿,似乎就是那个类型的。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真不该在宝珠面前提起他。 然后,许含章想起了很多惨痛的事例。 比如以前在村子里,有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小家碧玉,她原本有着富足殷实的家庭,和温柔体贴的未婚夫婿,却在要成亲的前夕,谜一般的恋上了一个对她动辄拳打脚踢的纨绔子弟,即使被他打到破相流产,也无怨无悔的抱着他的美腿,死也不肯放开。 最后,她真的被打死了。 又比如,以前在长安城的某个坊区里,有个很温柔很秀丽的大家闺秀,她拒绝了爹爹为其挑选的好亲事,选择了一个风一般的绿林好汉。该男子虽长得人高马大,骨子里却缺乏安全感,只要看到旁人多和她多一句话,就担心会有一顶绿帽子从天而降,把他扣了个正着。 最后,他风一般的剁去了她的手脚,把她养在了水缸里,美名其曰为终于有了安全感。 再比如,以前在某个坊区的东头,有个很清丽很脱俗的高门贵女,毅然决然的爱上了某位总是和自家父兄做对的政敌,试着一点一滴的融化他冰山般的心,改变他冷酷嗜血的性情,并毫不避讳的告知他自己家族里的诸多秘辛。 最后,他凭借这些秘辛抄了她的家,把她的父兄送上断头台,顺带将她和家里的其他女眷们全数充为官妓。 而魏主簿和这些人渣的构造,显然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宝珠,你听我说,他的本性是自私的,一点儿也不懂得尊重妻子,只晓得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胡作非为,理直气壮的断了她所有的后路,甚至于毁了她的一生。如果没有遇上他,她大可找一个合得来的男子,随便生三两个孩儿,闲了就带他们回去探望自己的爹娘,或是和妯娌小姑打打叶子牌,忙了就内院外院的打转,偶尔和夫君和婆婆怄一下气……总之,她可以吵吵闹闹,平平安安的度过后半生,绝不会年纪轻轻就去了。” 许含章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尽量委婉的劝解道。 “可是,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 宝珠极不赞同的摆手,“再说了,既然有了他,她怎么可能会看上别的凡俗男子?” 言语之间,竟是对魏主簿有了维护和抬举之意。 “还有……我觉得他可能是太伤心了,才犯了糊涂,胡言乱语的。” 宝珠双手托着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漫天的繁星都落到了她的眸子里,“你说他会不会像余娘子的婆婆那样,是为了给亲人脱罪,才把所有的黑锅都留给自己背的?” 不待许含章做出回应,她便一个劲儿的点头道:“对,一定是这样。他的阿娘那么坏,八成是想逼他纳表妹为妾,就偷偷给儿媳下了药,让她生不了孩子……而她爹娘的死,肯定也是他阿娘一手促成的。这老太太看儿媳看不顺眼,看亲家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遇着了能落井下石的机会,当然是不会放过的……而他不想让自己的阿娘背负那么多罪名,只能把所有的苦果都自己咽……他的妻子也真是的,他都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她只不过是受点委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下竟是积极的帮魏主簿洗白了。 “你觉得,她只是受了点委屈?” 许含章闻言,只觉怒极难忍,一股恶气顺着胸口涌了上来,“别的暂且不说,就凭他谋害了她的双亲,她便能提出义绝,和他的家族老死不相往来!这是连唐律都反对不了的!” 说着将手中的羊毫小笔往青瓷笔洗里重重的一掷,溅出了几滴浓黑的墨汁。 “况且他娘再糊涂,也不会拿家里的子嗣开玩笑!再怎么讨厌儿媳,也不会讨厌她生的嫡孙!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娘想补偿他的表妹,也断断没有让人家来做妾的道理!妾通买卖,乃贱流之人,若是打算弥补和报恩,多的是周全体面的法子。我想不通他娘是得了什么样的失心疯,才会想出这样的安排来折辱对方!” 然后面色骤寒,冷冷的盯着宝珠的双眼。 “还有,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能过五关斩六将的通过科举,又派到富庶之地任职的人,绝不是什么蠢笨好蒙的货色!若这些事真是他阿娘做的,身为一家之主的他,在稍有风吹草动时就应该能瞧出不对劲,早早的把隐患掐灭了!虽说男子是不大管内宅的事,但如果连妇人的小把戏都能把他糊弄住,那他不知会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上栽多少跟头,指不定坟头上的青草都有三尺高了!” 许含章越说就越觉得恼怒。 “另外,你要搞清楚了,他若真有为自家阿娘背黑锅的大无畏的勇气,当初怎么就没有断然拒绝舅父家资助的勇气?难不成一见着金银财宝就跪了,把圣人训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归根结底,他就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又想要好处,又想贪名声,比宋家的父子俩好不了多少!” 接着讥讽的一笑。 “你既然瞧不起那对父子俩,那待他也该一视同仁,不能因为他所谓的深情冷酷就昏了头,急不可耐的粉饰他美化他!你爱说余娘子糊涂,不辩是非,怎么今晚你也犯了同样的错!如果你仍觉得他很好,那和以往被猪油蒙了心的余娘子又有什么区别?” “娘子,我……” 宝珠被吓得不轻,怯怯的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许含章从没摆过主子的架子,也从未刁难过她,更没有让她值夜的习惯。 在宅子里呆的这几个月,她过得非常惬意,吃穿用度比富商家的闺女都差不了多少。 这让她差点都要忘了,自己是个丫鬟。 然而,今晚许含章一言不合便翻了脸,冲她发火。 她终于记起来,自己,就是个丫鬟。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屋歇着吧。” 许含章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也许,宝珠只是想多了。 只是想想,并无大碍。 只要别把对魏主簿的认知,当做是人生的信条,和以后择偶的标准,就没什么大碍。 第七十三章 烛火 凌准从魏府赶回营房时,夜色已经有些深重了。 周遭寒风瑟瑟,细雪飘摇,人声寂寂,隐隐带了点凄清的意味。 在这样的冬夜里,他突然有些想家,想念家中昏黄的灯火,合口味的饭菜,炉子上温着的热水,铜盆里烧得通红的炭火。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心中所想,刚踏进门,烛火便骤然亮起,给幽暗的屋子里平添了几分温馨之色。 “你什么时候来的?” 凌准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戒备的神色,而是怔了片刻,便微笑着问道。 能大摇大摆的闯过巡夜府兵的布防,无比熟练的摸到他屋子的人,除了她的灵识,还能有谁? “我也是刚到。” 许含章斜倚在窗沿旁,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两三枝将谢未谢的红梅,见他的视线望了过来,便顺手一抛,掷到了他的怀里,“这是前几天你给我摘的,眼看就快蔫了,你什么时候给我换几枝新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 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不管是荒谬的、危险的、琐碎的,凌准都答应的很干脆,从不带犹豫的。 “把门先带上。” 许含章把面前的窗户关紧了些,然后指了指他身侧那扇半掩的屋门,“要是被人看到你一本正经的对着空屋自言自语,八成会给你泼一盆黑狗血的。” “嗯。” 的确是这个理。 凌准立刻照做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特意别上了门栓。 明明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又在灯下独处,怎么看都透着股暧昧的气息。 偏生当事人的态度都落落大方,所聊的内容也和风花雪月完全扯不上边。 “你叔伯家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许含章稍稍站直了些,打量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问道。 “府里鸡飞狗跳了好一阵,直到张家的婶娘出来压阵,才把局面稳定了下来。” 回想起之前那一幕幕乱象,凌准只觉自己的耳膜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忍不住伸手去摁了摁,“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震耳欲聋。” 在撞开了卧房的门,亲眼目睹了夫人自刎而死的惨状后,丫鬟婆子们的尖叫声险些把屋顶都掀了。 而后在目睹了自家的男主人丝毫不惧沾满了污血的枕头,若无其事的躺了上去,把死去的夫人搂进怀里睡大觉的情景后,她们又开始尖叫。 接着老夫人赶来了,尽管她心里已有了准备,仍是被唬得晕了过去。 这一晕,立刻便引发了丫鬟婆子们新一轮的尖叫。 其实能在府里久呆的,都是些懂规矩有眼色的人精,遇着大事小事,断不至于这般失态。 但眼下主母死了,主人疯了,老太太又昏过去了,饶是她们再淡定从容,也禁不住这样一连串的变故。 凌准和张参军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没想过要努力平复众人的心情,让她们冷静下来,奈何跟她们的尖叫声一比,他们的劝解声就如水滴入海,还没弄出什么动静,就沉底了。 “都给我闭嘴!” 于是张参军憋足了一股劲,中气十足的大吼道。 但只激起了一朵浪花,就又被她们的尖叫声淹没了。 “都滚出去,一个个只会嚎不会做事的废物!” 好在张参军的妻子是个能干的,很快就将下人们全数赶到了院子里,把一应事宜吩咐了下去。然后虎虎生风的走到床前,揪着魏主簿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照着脸连扇了不知多少个大耳刮子,把他牙齿都打落了好几颗,并且在张参军发出异议时,正气凛然的表示这是在给他驱邪。 “打得好。” 听到这里,许含章的心情终于愉快了一些,抚掌赞道。 “唉……” 凌准却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他是不齿魏叔伯的所为,但见着对方那般凄惨,仿佛魂魄都被抽干了的模样,又忍不住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唉……。” 几乎是同时,许含章也发出了一声叹息,“撇开咎由自取、作茧自缚、自作主张、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不谈,他也勉强算得上是个可怜人。” 然后痛苦道:“但我比他可怜多了。好不容易把余娘子的事解决了,又添了桩新的麻烦……你知道么,我随口跟宝珠提了提魏府上的事,她居然就跟个怀春少女似的,一门心思的偏向那衣冠禽兽了!” 余娘子的事,是怎么解决的? 难不成一抱就泯恩仇了? 凌准刚想打趣她一下,就被她说出的后半段给惊呆了。 “她非但没觉得他哪儿有错,反而脸红红的,眼睛水汪汪的,说话声音也柔了很多,一个劲的为他辩解和粉饰。” 许含章习惯性的揉了揉眉心,在茵席上跪坐了下来,“我不明白她为何会那样想,也不晓得有没有把她说通。只希望她以后在面临终身大事时,万不要用这个标准来。” “终身大事?” 凌准再次惊呆了,“你会不会想的太长远了些?” “应该是。” 宝珠是听了魏主簿的‘光辉’事迹后,隐约起了点儿思慕或崇拜的心思,等过上一段时间,兴许就淡了。 就算没淡下来,她也没机会去和忙着操办妻子丧事的魏主簿接触,顶多是放在心里想想而已。 “许二,你与其去操心她,倒不如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凌准看着许含章忽喜忽嗔的面庞,心里一横,颇为大胆的问道。 管它唐突也好,贸然也罢,反正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就看她是会认认真真的回答,还是嬉皮笑脸的一笔带过。 “我早就考虑好了啊。” 许含章丝毫不觉得他这句话来的唐突,笑着道:“在张天师面前,我就说过了,要找个屠夫嫁掉。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 凌准怔了怔,“但我以为你是说着玩的。” “终身大事,岂容玩笑?” 许含章忽地正襟危坐,肃容道。 “既然是终身大事,那还是慎重点好……合适才是最重要的,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屠夫这一个选择……” 凌准有些接不上话,愣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的道。 “噗……” 许含章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抬手掩嘴笑道:“你说得也对,的确要慎重点才好。至少得找个不难看的,不至于见了面就倒胃口。” 接着神情凝重的说,“不对!起码得找个特别好看的,带出去才不会丢我的脸。” 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其实啊,你这样的,就很不错。” 第七十四章 真假 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 “你是,说真的?” 凌准慢慢的迈步过来,跪坐在她的对面,目光似幽暗似灼热,晦涩不明。 “当然是说……” 说着玩的。 许含章本想把他的原话还给他,顺带逗他一下,但略一沉吟后,突然惊觉他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首先,他家里世代行医,若自己有哪儿不舒服,便能在医馆里免费蹭药,不用给钱。 其次,他有个厨艺出众的妹子,只要跟她交好了,便能天天蹭现成的好饭好菜吃,也不用给钱。 再次,他长得着实不赖,身手又极为利落,只要跟他相好了,便拥有了能额外支配使用的武力,且依然不用给钱。 对了,即使没跟他相好,自己仍无耻的借用着他的武力,从没付过一文钱。 最难得的是,他品行端正,一腔热血都挥洒在正事上,没用在拈花惹草这方面,至今仍是个干干净净的……童男子。像吴娘子那样可爱的面庞和妖娆的身段,都没能把他俘虏了去,足见他是个有定力的。 所以,和他过日子是很稳妥的,就算是被他厌弃了,他肯定也不会纳小妾或是养外室,堂而皇之的给自己甩脸子。 总之,他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真的。” 于是许含章顺势改了口,十分诚恳的答道。 她突如其来的坦诚,反倒让凌准有些不知所措了,心里生出了诸如喜悦、惊疑、错愕、雀跃之类的情绪,乱哄哄的搅在一起,叫嚣不休。 等等。 既然她真的觉得自己很不错,那为什么没有抱他,而是抱余娘子去了? 别的不说,单论交情这一点,他就远远的胜过余娘子啊。 凌准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 和她相处已久,他勉强掌握了问话的窍门——不能含含糊糊,不能遮遮掩掩,必须要厚着脸皮,用最直白的方式说出来,才能得到她的正色以待,不会被轻描淡写的糊弄了过去。 “……” 这下轮到许含章不知所措了。 怎么就几个时辰的工夫没见,他脸皮便厚上了寸许? 他是在调戏自己,想在口头上占自己便宜吗?但看他的表情,怎么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难不成他是觉得自己更关心余娘子,所以冷落了他? 为了这个,他就心里不平衡了? 真是的…… “你傻啊,不知道男女有别?” 许含章自认为找到了他如此发问的原因,便鄙夷的瞟了他一眼,“我抱她,于情于理都没什么不妥;但抱你,就有些轻浮了。” 是的,的确的这样。 只恨自己一时昏了头,连女子的醋都要吃,压根没想到男女大防这方面来。 念及于此,凌准略有些不自在的涨红了脸。 “你看,你看……” 许含章伸出食指,虚虚的指着他的脸颊,得意道:“就算我不在乎这些俗世礼节,也得顾全下你的名节啊。你是个容易害臊的,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就红了脸,要是真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岂不是会大叫非礼?” “我不会!” 凌准下意识便想偏过头,避开她戏谑的目光,但又觉这样是落了下风,又被她压了一头。 他索性便直视着她,双臂一张道:“不信的话,你大可以上来试试!” “试你个头啊!” 许含章不以为然的一摆手,“这么明显的激将法,我才不会上当。” 然后蹙着眉,认真的思索道:“我们是不是越扯越远了?你先前不是问我在终身大事上的态度么?” “是……” 凌准怔了怔,随后点点头,表示赞同。 “虽然我说了你很不错,但你千万不要有任何压力,觉得我对你意图不轨。” 许含章看似无比坦然的一笑,心里却有些发虚,刻意撇清了自己对他的看重,不想让他看出一分端倪来。 “我若真想嫁人,是不会去衡量对方条件是好是坏的,只看心意。他有心,我有意;我有心,他有意,皆可。如果我觉得张三好,就凑上去,觉得李四不好,就翻白眼,那和在菜市上挑瓜选菜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看谁更有斤两,看谁卖相更好。若一味把别人当货物来挑挑拣拣,就不能怪别人也不拿自己当人看了。” 然后话锋一转。 “不过,现在的我是不考虑这些的,只要能活下来,不牵连到别人,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等一切麻烦都解决了,再来思量也不迟。倒是你的终身大事,怎么没见你考虑一下?就算你不在乎,你爹爹应该也会着急上火,为你定下一桩亲事吧?怎么也没见动静?” 她轻轻巧巧的将问题抛了回去。 “他才不着急呢,说让我自生自灭就行了。” 凌准好不容易消化了她的‘意图不轨’,又被挑瓜捡菜论给弄懵了,紧接着又让‘暂不考虑’的说法打击得不轻,此时惘然的摇摇头,“着急的,应该只有我家的妹子。” “所以,她才会频频把吴娘子往你面前推?” 许含章了然道,又问,“那有没有街坊邻居给你说亲呢?” “没有。” 凌准再次摇头,愈发的惘然,“他们,似乎都默认为我们和吴家以后会是一家人……” “我明白了。” 许含章却很快理清了其中的关键,“她天天上你家溜达,又刻意摆出了和你的妹子亲密无间的架势,也怪不得旁人会多想了。” “或许吧……” 凌准仍是一副惘然的神情。 “我记得你说过的,不喜欢妹子把吴娘子塞给你?” 见他整个人恹恹的,比快要凋零的梅花还蔫了几分,许含章心里一软,很有义气的建议道:“不如这样,等回长安了,我帮你消除了这个烦恼?” “哦?” 凌准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目光炯炯的望着她。 “就像夏天那样,我堂而皇之的住进你家,明晃晃的跟你在外面的坊道上瞎逛几圈,一路有说有笑的,不就能让旁人觉得我们也有点儿什么?不就能把吴娘子摘出去了吗?” 这个灵感,是从景福斋少东家那里得来的。 他过去靠假装小娘子们的爱慕者为生,从中赚点儿零用。 而她,自然也可以假装成凌准的那什么什么,从中帮他一把。 “好,就这么办了!” 凌准当即拍板决定道。 就算是假的,不是真的,又如何? 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况且假的,也未必不能演变成真的。 第七十五章 反常 天光大亮。 许含章揉了揉眼睛,抱着厚实的被子,略有些茫然的坐了起来。 “我是不是上当了?” 她喃喃道。 自己只应承了以后会帮他消除长安那头的麻烦,他却顺着杆子往上爬,让她把这边的麻烦也一并解决了。 “我媳妇的娘家的姑姑的二婶的叔叔有个侄女儿,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又有一副宜男之相,定能给你生一箩筐大胖小子。” 他没有撒谎。 毕竟那晚在凌准的房间里,张参军的确是这么说的。 而她,也的确听见了。 “现在的我,是不想考虑那些的,只求能混出点儿人样,不给我二叔丢脸,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凌准现学现用,将她的说辞改动了一下,又很是懂事的道:“所以,我不想耽误别人家的姑娘,也不想让叔伯平白为我操心。” “可是……”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但是……” “许二,既然你暂时不会考虑到那些,我也不会考虑到那些……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互相照应?” “啊?” “你帮我解决了我的麻烦,我也会帮你挡掉你的麻烦……就算你现在没遇上麻烦,难保以后不会遇上麻烦……” “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你早些回去歇息,我明日来看你。” “哦……” 就这样,她浑浑噩噩的应下了他的要求——在益州也得假装他的那谁谁,好替他挡掉张参军热衷于做媒的一颗心。 “也不算是上当吧。” 许含章重新躺进了被窝里,自我说服道:“他已经帮了我那么多回,那我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谁让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大好人呢?” 对,只是投桃报李,知恩图报。 只是这样。 “咦?” 下一刻,许含章突然一骨碌坐起,望着窗缝里漏进的亮光,目带疑惑。 眼下显然是时辰不早了,为何宝珠没有像往常那般来唤自己起身? 难道是提及魏主簿时,自己的言辞太刻薄,把她给吓着了,再也不敢踏足自己的房间了? 正惊疑不定着,屋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娘子,你醒了?” 宝珠探头进来,“先前见你睡得沉,就没有叫你。” “哦。” 许含章仔细的打量着她,但见她面庞红润,气色极佳,唇瓣水润,眉梢眼角都泛着浓浓的春意,不由好生诧异。 “娘子,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长花。” 宝珠羞答答的笑着,柔声道:“我先去打点热水来,伺候娘子洗漱。” 说着便迈起小碎步,裙摆摇曳,娉婷而去了。 许含章皱了皱眉。 以往她是不会用这种碎步的,都是稳步或大步而行,显得格外精干利索。 这是怎么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愈发加重了许含章心中的疑惑。 “娘子,我不是故意的……” 在给自己梳头时,宝珠不知为何走了神,在挽髻时连根扯掉了自己好几根头发。 “娘子,你没事吧?” 在给自己插簪时,宝珠手一滑,险些将簪子锋利的另一头斜斜的戳进自己的眼睛里。 饶是许含章反应快,偏头躲过了,也免不了在眼角留下一道破皮的血印子。 “娘子,你饿了么?” 摆在席案上的,是一钵香气四溢的肉糜粥,并两样咸脆的小菜。 味道虽然鲜美浓稠,却不像是宝珠惯常做的。 倒像是,从外头粥铺里买来的。 “魏主簿府上的人一大早就把酬劳送来了。” 收拾碗筷的时候,宝珠突然开口道。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高兴得忘了形,差点让我破相?” 魏主簿? 是他府上的人,还是他本人? 许含章心里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轻轻的摩挲着隐隐作痛的眼角,半真半假的问道。 “娘子,我真的不是存心的,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啊!” 她自认语气不算重,偏生宝珠就如受了惊的鸟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楚楚可怜的说道。 “你给我起来!” 见宝珠这般作态,许含章险些绝倒。 她又不是什么恶主母,对方也不是什么小白花,至于摆出这副战战兢兢、饱受迫害的模样吗? “不,娘子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宝珠扯着她的衣角,竟是死活也不肯松手了。 “你是在胁迫我?” 许含章冷冷地垂下眼帘,懒得再看她。 “呜呜……吴老伯,求求你帮我说两句吧……” 宝珠神色一变,旋即扭头望向闻声而来的吴老伯,哀哀唤道。 “娘子,这丫头一向是个老实的,没什么心眼。你就消消气,别跟她计较了。” 吴老伯看了眼面如寒霜的许含章,又看了眼泪光点点的宝珠,很容易就判断出了谁是更需要他帮助的那一方。 “那依你的意思,是我心眼多了?” 许含章本不想迁怒于人的,但瞧着他满是同情的望着宝珠,便止不住的有些气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被她怒意勃发的目光一扫,吴老伯顿觉脚下发软,嗫嚅着双唇,“我只是觉得,这丫头虽然不太机灵,但好歹是个忠心的……” “吴老伯,你是晨起几时回来的?今早来送酬劳的是哪些人,你看见了么?” 许含章没接他的话,而是冷冷的看着他,问道。 “娘子,我是……卯时回来的……” 吴老伯有些难堪的埋下了头。 作为一个门房,却连着几天彻底不归,不巡夜也不守门,大白天的来了外客,也让小娘子们自行去见,着实是有些不妥。 “那是些什么人,你看见了么?” 许含章继续问道。 “看见了……是宝珠这丫头去处理的……不是我不想接待,只是一看到领头那位通身气派的官老爷,就有些害怕……让我去请差役,当然没什么问题,可官老爷,就不一样了……” 吴老伯讪讪的答道。 “他是何时离开的?” 许含章又问。 “差不多,是辰时……” 吴老伯想了想,犹犹豫豫的道。 “你是说,他居然在宅子里呆了快一个时辰才走?” 许含章恍然的点头,望向仍跪在地上的宝珠,眼角微挑,勾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来,“这一个时辰里,你到底和他做了什么,竟是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做,要出去现买?这也就算了,你为何会一直心不在焉,插簪的时候更是失了手,险些把我眼睛给戳瞎了?” 第七十六章 情分 “啊呀,宝珠你也太不小心了!” 经她这么一说,吴老伯才下意识的抬起头,把视线投到了她的眼角,看见了那一道血印子,不由大惊,“原来娘子是为了这个才发落你的啊!要是再偏一点,娘子可就真的瞎了,你怎么担待得起?” “我真不是故意的……” 宝珠抽抽噎噎的说道。 “行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你还没回答我,这一个时辰里,你跟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许含章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没什么……” 宝珠怯怯的擦了擦眼泪,柔声道:“他带来的箱笼太沉了,我搬不动,他便给我搭了一把手。” “这种粗活,还是让我来吧。” 他本就生得俊秀儒雅,风采不凡,较之一般的少年郎多了份成熟大气的意味,此时一抬眼一微笑,更是有如春风般和煦,醇酒般醉人。 宝珠哪见过这样出色的男子,一时便有些痴了。 而后,他郑重的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并解释说是昨日太过伤心,才对她家娘子有些无礼,还望她不要见怪。 然后,他自怀中取出一块绣了芙蓉花的帕子,温柔的擦拭着她额角渗出的汗水。 再然后,他心疼的看着她满面通红的小脸,笑道:“成天烟熏火燎的,也不怕把你这样的佳人熏坏了。这样吧,正好我也没用饭,不如一道出去吃。” 宝珠就如着了魔似的,除了点头,便什么也不会做了。 在粥铺里落座后,他周到的给她递筷布菜,有意无意的提起了二人初见时有如命中邂逅般的场景,又问起她芳龄几何,家中长辈的身体是否康健,平日里有什么爱好,喜欢去什么地方。 她一一答了。 接着,他面露哀伤之色,倾诉着失去妻子后的悲痛心情。 她不由好生心疼,忙软语安慰着他,一颗心渐渐朝他偏了过去,暗自思忖道——娘子终究是苛刻了些,一点儿也不知道体谅人,只知道逮着他的错处不放。 饭毕,他叫来店里的伙计,体贴的打包了一份新的粥食,让她带回去。 “这样,你家娘子就不会责备你偷懒了。” 他宠溺的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 “粥是他买的?难怪我没吃上几口,就觉得膈应。” 许含章心知她没说多少实话,却也懒得去揭穿,只慢条斯理的道:“宝珠,我曾跟你说过,你爹娘视你如珠如宝,才会给你这样一个名字。所以,你千万别辜负了他们的珍视,自堕于尘土之中。” “娘子,你是说我自甘下贱吗?” 宝珠脸上的血色尽褪,“我只是陪他吃了一顿饭,说了几句话,并未做出任何不规矩的事来……” “但就是那一碗粥,几句话,就让你彻彻底底的偏向了他,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许含章抬手打断她的辩解,冷笑道:“你这样的软骨头,还真比不上一根筋的余娘子。她好歹是和夫家有着那么多年的渊源,才一直耿耿于怀,很难放下。而你只不过是见了一个外男几眼,就变得不人不鬼的,恨不得把心窝子也掏出去。” “我没有,没有……” 宝珠拼命的摆手摇头,泪水汹涌而下,很快就沾湿了衣襟。 自家娘子说的话,也太难听,太伤人了。 “你可能觉得我很过分。但我的的确确是关心你,怕你误入歧途,才会把话都掰开了说。算了……” 望着她又是悲愤,又是委屈,隐隐含着一丝怨恨的神情,许含章忽觉索然无味,不想再说下去了。 “娘子,你说起别人来,倒是刻薄得紧。” 宝珠猛地抬起头来,“可你怎么不瞧瞧自己!你和凌家郎君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却整日里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你……你……你不知廉耻!你才是只见了外男几眼,就变得不人不鬼的……” “呵。” 许含章怒极反笑,“他未婚我未嫁,彼此之间就算是勾勾搭搭,也碍不着谁的事。况且他与我能走这么近,也是拿性命和鲜血浇出来的情分,绝不是给个三瓜两枣就能凑作堆的。” “是啊,就凭娘子的相貌人才,如果真有那方面的心思,只消手指头一勾,就有大堆的郎君送上门来,眼巴巴的等着她挑。但她只和凌家郎君一个人交好,就足以说明她是个清心寡欲、洁身自好的!” 吴老伯很不赞同的瞪了宝珠一眼,也来不及细想妥不妥当,就用上了在茶寮里听书时,从耳边溜过的两句成语。 对美好的人和物,世人向来是宽容的。 倘若许含章长得不怎么样,还整日和一个少年郎勾勾搭搭的,旁人定会觉得她轻浮,不知分寸。 但她长得有模有样,偏生整日里只和一个少年郎来往,旁人便会为她觉得可惜,认为她实在是太委屈自己了。 “娘子你书读得多,我说不过你!” 宝珠愣了愣,随后不服的说道:“我爹娘虽去得早,但我一直在大户人家手底下讨生活,无论在哪儿做事,都是清清白白的。而你没爹没娘,一个人在外头瞎混了好几年,还差点被人家主母给算计了,早就没什么名声了!这是随你怎么说,也越不过去的事实!” 虽没有明说是算计了什么,但许含章知道,宝珠是拿着昨日在食肆里的闲谈来说事,暗示她险些就被那一家的主母送到了男主人的床上。 昨日里,宝珠还担忧着她当时的安危,紧张不已。 不过是短短的一天,就变了模样,大喇喇的揭她的伤疤,让她难受。 更可笑的是,其中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利益纠葛。 有的,只是宝珠对一个人渣不知死活的偏袒,以及对她的偏见。 “滚。” 许含章再次抚上了血渍还未凝透的眼角,妩媚的桃花眸里骤然浮起了森森的寒意,让人不敢逼视,“吴老伯,你帮我看着她,不能让她回屋。我给她置办的衣裳首饰,她一样都不能带走。” “娘子!” 吴老伯闻言一怔,劝道:“她今日的确像是中了邪,说起话来古古怪怪的。但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把她撵了出去,只怕是熬不了多久啊……” “我没让她赤条条的出去,就已经是念着主仆情分了。” 许含章面无表情的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力的掷到宝珠的面前,“这个,就当是我赏你的。拿去当铺,应该能换十几两银子,够你省吃俭用的过上几个月了。” 第七十七章 屋空 这是一支掐丝点翠的七宝如意簪,做工精美,簪子的尖头上附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血痕,正是从许含章眼角边蹭下来的。 吴老伯虽说对姑娘家的首饰不甚精通,但只看簪子的分量和繁复的缀饰花纹,就知许含章所言非虚——即便是拿到当铺贱卖了,也能得一个不错的价钱。 看来娘子还是念旧情的,没做得太绝。 但是,娘子为什么不直接给宝珠送一个大银锭,既省事又省心,且宝珠也不用往当铺里跑,白白的折损掉中间的差价? 吴老伯百思不解。 “你先收着吧。” 他索性留了个心眼,将簪子塞到宝珠的手里,把一脸愤恨不甘的她拽到了大门口,低声道:“我这里有两块碎银子,你先拿去用着。至于这簪子,你千万别把它卖了,等风头过了,就赶紧带着它回来,跟娘子服个软,认个错,应该就没事儿了。” “银子您收着吧,我用不着。” 宝珠紧紧的咬着下唇,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忿忿道:“以后就算是她来求我,我也不会回这个破地方了!” “你怎么说话呢?” 吴老伯这下不乐意了,“你既然在大户人家手底下做过,那也该知道——要是换成了其他的主子,就凭你先前顶撞的那几句,把你拖下去打一顿都算是轻的!而娘子连你一根汗毛都没有动,已经是很宽和了,你怎么还不识好歹呢?” “是是是,我错了,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宝珠的脸色愈发难看,挥手打开了吴老伯递来的碎银子,踩着一地的碎雪跑远了。 …… …… 主簿府上下,是一片接近于死寂的安静。 人人都知道魏主簿爱妻如命,此时自是不会高声喧哗,平白招来他的怒气。 丫鬟们摘去了钗环手镯,身穿素色粗布衣衫,腰束白色的孝巾,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夫人僵硬的身体,又将她的手臂抬起,为她换上今晨从凶肆里购来的寿衣。 虽有些不合身,但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毕竟只有年老的人才会提前准备好棺木和寿衣,以便大限来临时能安心的离去。 至于夫人这般年轻的女子,哪会吃饱了撑着去触那个霉头? “灵堂设好了,棺材就用老夫人之前备下的那口楠木的,不容易受潮生虫。你们若是收拾好了,就赶紧过去。” 一个得脸的仆妇匆匆走了进来,压低声音道。 丫鬟们闻言,表情皆是掩不住的惊讶。 老夫人向来是瞧不上媳妇的,如今怎会大发善心,把她自己备下的好棺木让给媳妇用? 看来她果然是心里有鬼,害怕媳妇冤魂不散,前来报复她。 “阿娘,郎君他去外院了。” 下一刻,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十二三岁岁的丫鬟气喘吁吁的跑来,“他,他亲自……接,接了个小娘子进来……把她,安顿在书房里……门,也从里头栓上了……” “什么?” 仆妇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夫人还尸骨未寒呢,他就急着把外面的女人带进来了? 怎么可能? 他不是最看重夫人的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 “这丫头是吃错药了吗?” 吴老伯弯下腰,心疼的捡起了银子,在衣摆上擦了擦,嘀咕道。 “没有。” 不知何时,许含章已立在了门边,冷声道:“她只是鬼迷心窍罢了。” 原以为宝珠对这魏主簿顶多是怀春少女的憧憬,朦胧而不切实际,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淡下去。 岂料第二天,他就好死不死的登门,略一搔首弄姿,就让宝珠一头栽了下去。 许含章怜她单纯,却又憎她糊涂,竟是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替外人算计自己。 “拿去。” 吴老伯正思忖着宝珠是被什么鬼给迷了心窍,就见许含章扔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过来。 他顺手接过,拆开来一看,顿时被白花花的银锭给晃花了眼。 “这都是给我的?” 他又是惊喜,又是错愕,“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我一个老头子这么多钱?” 包袱里装的,起码有四十两了。 “吴老伯,您拿去和那位婶子好好过日子吧,就当是我提前送礼了。” 许含章淡淡的笑道:“这些虽然看着多,但待到把屋子修葺了,再添置些新家具,办几桌酒席,便剩不了多少了。余下的日子,还是要精打细算才行。” “娘子,你是要赶我走?” 吴老伯突觉银子有些扎手,苍老的脸上渐渐浮起无措的神情。 不管怎么说,被主家给打发走,总归不是件光彩的事。 “我也是没办法了。” 许含章平静的道:“我惹上了一桩人命案,而且,和府衙中的某位大人有关。眼下宝珠已被他彻底笼络了,帮着他一起对付我。所以,我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魏主簿定是把他妻子的死一股脑儿的算在了自己的头上,借题发挥。 “娘子,你怎会摊上这么大的事啊?” 吴老伯惊得差点没把包袱掉到了地上,“你再有气性,也不能和官老爷杠上啊……要知道他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封了你的宅子,把你往大牢里丢……” “所以,您还是收拾好东西,赶紧走。” 许含章不愿再听,出声打断了他。 “那我,就先走了……” 吴老伯挣扎了半晌,终究还是自保的念头占了上风。 反正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倒不如远远的退开,免得碍着了娘子的事。 而娘子肯定有办法解决的,用不着他担心。 于是他飞快的收拾好了东西,匆匆走了。 对此,许含章丝毫不感到意外,世上本就少有人能慷慨到替别人送死犯险。 当然了,凌准那个呆子除外。 待吴老伯走后,院门被缓缓的关上。 人去屋空。 天井里堆着残雪、水渍、枯叶,寒风萧萧,处处泛着冷清的意味。 就如,许含章第一天踏进这座宅子时所见着的光景一样。 但这样的冷清,是不会持续太久的。 等到夜色降临时,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便会纷纷现身,大闹一场了。 也不知来的是人,还是鬼? 抑或是,所谓的蛊? 也不知手段是否精彩,花样是否繁复? 抑或是,单刀直入? 许含章想不出来,也懒得去想。 这是她惯常的思路。 反正对方来了,她不就能知道了? 既然如此,为何要绞尽脑汁的去思索,浪费自己的精力? 第七十八章 冰湖 书房的高几上摆了个素白的大瓷瓶,里头插着几枝长丝绿萼梅,萼绿花白,小枝青碧,看着格外清丽动人。 “我只拿到了这两样东西。” 宝珠怯生生的将几根头发和一支簪子拿了出来,递到魏主簿的面前。 “冷吗?” 魏主簿没有急着去接,而是俯下身,打量着她冻得发白的面庞,轻声道。 “我,不……不冷……” 他那温热的呼吸丝丝缕缕的掠过她的耳畔和颈项,让她有些慌,有些痒,还有些羞。 “傻姑娘,你明明就是冻着了。” 魏主簿眼中蕴上了浓浓的笑意,“你先拿暖炉烘烘手,我给你煮茶。” “使不得,我只是个小小的丫鬟,怎能让您如此……” 宝珠大惊,惶恐的摇头道。 “使得。” 他不由分说,将暖炉塞进了她的怀里,然后将一应茶具摆在案几上,如行云流水般动作起来。 加清泉水于釜中,置小火炉之上,再碾茶饼为碎末,待水将沸时加盐,全沸时取半盏备用,投茶末入釜,用竹夹回旋搅拌,待再沸时以备好的半盏水浇之,撇去面上的浮沫,片刻后,有汤花如雪而生,茶香悠悠而溢。 宝珠何曾见过这般风雅的行事,不禁看得呆住了,连他分好了茶,将茶盏推到她面前时,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真是个傻姑娘。” 他伸出手来,隔着厚厚的冬衣,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 “我……” 宝珠一下就清醒过来,旋即脸红如霞。 明明是隔了衣裳,并没有直接触碰到她的肌肤,她却像被烫着了似的,身体里仿佛被人点了一把烈火,熊熊的燃烧起来。 她将头低低的埋了下去,顺手捧过茶盏,啜饮了几口,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但只是几口,她便觉得脑子里涨涨的,渐渐有些发昏。 自己酒量是不行,难道茶量,也很差么? 她纳闷的想道。 然后,她真的昏了过去。 “这位小娘子累了,让她好生歇着,千万不要让旁人进去吵到她。” 书房的门被魏主簿打开。 他负手走下石阶,对洒扫的几个婆子吩咐道。 语毕飘然离去,方向却不是往灵堂那边的,而是出了外院,径自往大门口去了。 累了? 大白天的,在书房里呆小半个时辰,就‘累’了? 短暂的愕然后,婆子们交流了一个鄙夷的眼神。 这天底下的男人啊,果然都是一样的德行,就连自家主簿这样的老实人也免不了俗,原配刚死,就迫不及待的弄了个小妖精回来乱搞。 对于魏府那边所发生的事,许含章自是不知情的。 她只知道,离天黑还有四个多时辰,就这样干等着,也着实无趣了些。 于是她边回忆着在昨日的种种细节,边走进屋内,随手拿过架子上的一本书,漫不经心的翻了两页。 薄薄的两页,寥寥的数行。 内容枯燥,乏善可陈。 许含章却愣在了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因为,这是一本传记。 而主角,是老者。 他,是她来到益州的原因,同时,也是她想离开的原因。 在看到他的家乡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剧变,成为一片茫茫大湖后,她便心灰意冷,萌生了去意,却因天寒地冻而未能成行。 但她心里明白,自己要真是下了决心,那这些都不是问题。 归根结底,是她还不想走。 益州的确是一个好地方,她来了没多少时日,就被这里慵懒而自在的氛围腐蚀了个透,整日里吃吃喝喝,走走逛逛,天暖时在外面晒晒太阳,欣赏着来来往往,美得各有千秋的小娘子们,阴雨天则放任自己躺在床上不起来,无所事事的发呆。 这样的好日子,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要不是张天师急于收网,主动找上门来,说不定这一整个冬天,她都会悠闲懒惰的混过去。 说实话,她隐隐有些后悔。 自己当时若利落的离开了,就不会引发后来诸多的祸端。 虽然会和凌准彻底错过,但至少窑场里的尸首能少上几具,主簿府里的蛊虫能少上两条,而宝珠,也不会走上歧路。 可是,她到了别的地方,就能保证不被人设局,不牵连到旁人了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要稍一显露老者留下的手段,就免不了会招来居心叵测的窥伺。 走了一个张天师,难保不会再来一个章天师。 “呼……” 许含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不能怪老者甩给了她一个烫手山芋,只能怪她太弱。 如果能像他那般强大,强到能毫无悬念的碾压任何人,让任何人都不敢打自己的主意,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可惜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多想、多练,只怀着莫名的敬畏匆匆扫了几眼,会了点儿皮毛,就急着把册子烧给了他,然后莽莽撞撞的从深山里走了出来,往长安城行去。 一路上,她凭着那点儿皮毛赚取了不少的银两,渐渐在长安扎下根来,慢慢入了高门大户里的主母们的眼。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再往上爬一些,结识到的贵人再多一些,总有一天能探听到裴子渊的底细。 管他是西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还是东眷裴的人,总得先找到他,才能想法子杀了他。 但她没能如愿。 只因裴氏的子弟中,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 他从来就不是裴子渊。 他是崔异。 想杀他,比登天还难。 所以她只能逃,只能躲。 但她丝毫没有亡命之徒的觉悟,在蜀地的这些日子里,不但把崔异的仇撇到了一边,而后更是连老者那儿学来的皮毛都荒废了,也很少静下心来冥想。直到别人的刀快架到自己脖子上了,才晓得动弹两下。 真是…… 太不像话了。 无论是作为一个苦大仇深的复仇者,还是作为一个有幸继承了老者衣钵的人,她都太不像话了。 许含章放下传记,默然望向窗外。 但见天光晦暗,风雪萧萧,着实不是个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但她突然很想去湖边看一看。 再去老者的家乡,看一看。 …… …… 一个多时辰后,许含章望着凝了一层薄冰的湖面,于枯草丛生的堤岸上席地而坐。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凛冽的风忽地温柔了下来,将莹白的碎雪轻轻拂到了一旁。 第八十章 衰草的叶尖微微颤了颤。 一截细细的枯枝被渐厚的积雪压弯了,僵硬而脆弱的垂下。 冰层下的水流悄然荡开了一圈圈的波纹,逐渐扩散开去。 游人取暖时升起的火堆早已熄灭了,只余几捧发黑的炭灰。 这都是些极细微的动静。 许含章明明闭着眼,却清晰的感知到了。 只因,她正在冥想。 摒弃杂念,息虑凝心,究明心性。 这,便是冥想。 她的面庞,她的发丝,她的披风,似乎都随着专注的冥想,无比契合的融进了周遭的环境里。 就如她本就是生在此处,长在此处,和草木一体,和水土一同,安安静静的生长在这里,丝毫不让人觉得有任何突兀之处。 时间缓慢的流逝着。 一瞬的黑暗过后,有道飘逸的长撇拖着浓重的墨意而来,片刻后,一笔锋利的横折钩接上。 紧接着,又是一道长撇划开,续上去的,是饱满有力的一捺。 然后是一横,一竖。 一竖钩,一横撇。 一点,一撇。 又一横,又一竖。 再然后,它们变得模糊起来,晕成了六团大小不一的墨渍。 这究竟是何意? 许含章皱了皱眉。 以往的冥想中出现过回忆,也出现过预示,但那都是很明晰的画面,而不是如此抽象的笔触。 于是她试着把所有的笔划连在一起,却发现写出来的是个四不像。 难道是,要拆开来看? 或者是,分开来写?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疑惑,一缕温柔的风停留在了她的发端,抚弄着她头顶所戴的金钗,然后穿过积雪的枯枝,带下了几滴晶莹的雪水,簌簌滚落于炭灰旁,缓缓的渗进了发黄的泥土里。 风骤停。 许含章心神一震,下意识的睁开眼睛,环视了周遭一遍。 尽管已退出了冥想,但她的思绪却没有被打断。 所有的笔划,顷刻间都有了完整的架构。 六个墨团,五种起笔式。 风,金,木,水,火,土。 风,和五行。 前者,是许含章这几年来最熟悉也最亲密的物事。 而后者,许含章幼时在《尚书·洪范》篇中就见过了——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而在另一本医书里,五行分别代表少阳、太阳、中和、少阴和太阴之气,可以衍生到五色、五音、五味、五谷、五畜、五脏等方面。 在民间的口口相传里,它们则带了相生相克的色彩——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克土、火克金、土克水、金克木、水克火。 但没有哪一本书记载了五行里曾有过风的存在。 它根本就不在五行之中,偏又能和五行千丝万缕的联系上——风生水起,煽风点火,风土人情,金风玉露,以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就连《易·说卦》中的诸多卦象里,它都能理直气壮的代表了木和金,用以卜算吉凶。 它究竟是凌驾于五行之上,还是游离于五行之外? 它究竟是因何而生,又因何而灭? …… …… “团正,有人找。” 晌午,凌准刚放下筷子,就听得一个府兵在外大声喊道。 “来的又是个小娘子吗?” “长得怎么样?” “是上次来的那个吗?” 不等他做出反应,身旁的同僚们便哄然笑开了,纷纷拿他取乐道。 凌准没空和他们耍嘴皮子,只心情极佳的一笑,擦了擦嘴上的油渍,然后取过一杯茶水,简单的漱了漱口,接着卷起袖子,将头发理了理,抚了抚略有些褶皱的衣摆。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她应该会看得过眼,会喜欢吧? “切,不过是去见个姑娘,至于搞得这么严肃吗?” “这算是哪门子的严肃?这叫臭美,臭不要脸!” “你们瞧他那春心荡漾的浪劲儿,啧啧……” “十一郎啊,我劝你还是把色眯眯的表情收一些,免得一照面就把人给吓跑了。” 见他这般作态,众人顿时起哄得愈发厉害了。 “……” 凌准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厚着脸皮无视了耳边传来的调笑声,径自往军部的大门外走去。 不多时,一辆马车便出现在视线里。 许二应该就在车上了。 她为何不像上次那样大大方方的立于路旁等候,而要藏头露尾的躲在里头? 是恼了昨晚随口应下的承诺,想来和自己讨价还价一番? 还是,害羞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凌准的心跳便不自觉有些乱了,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飘然欲仙。 但下一瞬,所有的绮思都一扫而空。 “贤侄,昨日的事真是对不住了。” 只见车帘一掀,魏主簿探出头来,目光温和的看着他。 “叔伯……” 见来的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位,而是自己很长时间内都打算回避的人,凌准心下很是复杂,却又不能直接扭头回去,只得生硬的唤了一声。 “你跟我去府衙的地牢走一趟。至于军部的假,我已经让你张叔伯帮着批了。” 魏主簿并不在意他略有些无礼的态度,目光和语气依然是十分的温和,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府衙?地牢?” 凌准闻言愕然道。 “有桩人命案子,恰巧和你身边的那位小娘子有关。据说,是她报的官,把那几人送上公堂的。” 魏主簿言简意赅道。 “走。” 想到昨日许二提过的将余娘子夫家尽数丢进府衙的事,凌准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毫不犹豫的上了车。 “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的,觉得有必要知会你一声。” 魏主簿刻意压低了声音,“案子本来已经结了,今天却陡生变故,牵扯出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是张司业吗?” 凌准稍稍松了一口气。 国子监里的官儿,放在二品三品遍地走,王公贵族多如狗的长安城里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到别的地方,就是让人仰望的存在。 “不是他。” 魏主簿微不可闻的叹息道:“和那位大人物一比,他简直不值一提。” “哦?那到底是谁?” 凌准怔了怔。 “清河崔氏的家主,崔异。” 魏主簿的声音压得愈发的低,带着一丝森寒的冷厉,就像是幽冥里刮来的耳语,令人不寒而栗。 第八十一章 私情 崔异? 怎么会是他? 为何会来得这么之巧? 听到这个名字,凌准只觉得遍体生寒。 宋家的案子,充其量是一桩闹得有些离谱的婆媳纠纷,许二是因着余娘子的关系才会牵涉其中,而崔异无论是和宋家还是余家,都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他是察觉到了许二的踪迹,故意放长线钓大鱼? 不,不可能。 他不可能知道许二诈死脱逃的事。 在他心里,许二只怕早就成了黄土堆下掩埋着的白骨。 “难不成他和张司业有旧?” 凌准沉默片刻,选了个看起来最有理有据的推断。 若崔异曾经在国子监就读,做过张司业的门生,那就勉强能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桩案子里了——为了报答师恩,便动用了手中的权势,向各方施压,好让宋家人死无葬身之地。 “贤侄啊,你想得太简单了。” 不待凌准说完,魏主簿就摆了摆手,“张家虽出身清贵,却和真正的士族门阀差了一大截,若想与五姓中旁支庶出的子弟们交好,自是不难。但要与崔异那种层面的人结交,却是连想都不要想的。” 说着苦笑道:“至于门生一说,就更是无稽之谈。除非这位家主是年纪轻轻就烧坏了脑子,才会放着弘文馆和崇文馆不去,转而去国子监里混日子。” 这倒不是魏主簿要贬低国子监来抬举崔异,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对寒门子弟而言,国子监的确是让他们仰望和向往的存在,就算是他们削尖了脑袋,也未必能钻进去。 但对于清河崔氏的嫡子而言,国子监就和族里的破书塾没什么两样。 “他既然和张司业非亲非故,为何又要趟这趟浑水?” 经魏主簿这么一说,凌准也悟出了点儿门道,知晓自己的推断是大错特错的。 但他旋即又陷入了茫然。 “据说,他和张司业的庶女,也就是宋家的儿媳……有私情。” 魏主簿语出惊人,“宋家的那位老太太或许是不甘等死,居然在牢里大吵大嚷,说她儿媳的确是在成婚前便和旁人有了私情,珠胎暗结……而那人,就是崔异。” “什么?” 听者震惊了。 而说话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止是我,连顾长史都吓得不轻,赶紧命差役堵了她的嘴,把她迁出大牢,单独关押。” 魏主簿双眉紧锁道。 要知道,牢里关押的并不全是死囚。若是被随便关个几天就放出去的犯人们听着了,然后在外头肆意传开,那局面就有些不妙了。 风月艳事,向来是百姓们最爱讨论的话题。 像寻常人家里卖豆腐的小寡妇诱了个壮汉偷欢,读圣贤书的穷酸骗了个同窗出火的小事,都能被众人津津有味的说个三五天,都不带消停的。 可想而知,若故事里的人换成了清河崔氏的公子,再加上高门、偷情、绿帽、私生子等不可言说的因素,定会如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顷刻间就噼里啪啦的炸开,一发不可收拾。 “且不论此事是真是假,单就治下不严,让这些没有分寸的话捅到了外头,就够让我们受的了。” 魏主簿喟然长叹道:“这些士族门阀里的大人物,向来是最重视自己形象的。不管背地里干了些什么勾当,人前始终要保持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绝不能沾上凡俗里的一粒尘埃。” 所以,他们只能竭尽全力将此事捂住,免得稍有不慎就把事情给闹大了,顺着风飘到崔氏族人的耳朵里去。 “后来呢?” 凌准好不容易才缓过了神,问道。 “起初都以为是这妇人昏了头,才胡乱攀咬的。但仔细一审,再和宋家父子俩的口供比对了一番,我们便发现很有可能是真的。” 魏主簿的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嘲讽,还夹杂着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快意。 尽管心底不愿意承认,但包括他在内的大多数人,确实都衷心期盼着那位高高在上、宛若完人的家主能狠狠的出个丑,至少在私德上能出个纰漏,好让他们多一个鄙视和嘲笑对方的理由。 而后,他们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了。 “原来宋家的儿媳,也就是那张娘子,在出阁前是个心高气傲的,休说寒门庶族了,就连皇室里的新贵,都不怎么能入她的眼。能让她高看的,便只有五姓子弟了。而她的确是有才有貌,轻而易举就在某场诗会上扬了名,博得了一位大人物的好感,没多久就同她好上了。” “可惜那人还在孝期,既不能给她一个名分,也不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为了能保住他的骨肉,在他身边永远留下一席之地,她便找到了宋岩,迅速与之成婚,好把腹中的孩儿名正言顺的生下来。” “而宋岩对此事心知肚明。他本就怀疑,能和张娘子有染的必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在间接得知了那人可能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后,就愈发坚定了要娶张娘子过门的主意,以便能从中捞一杯羹。” “他的算盘打得很响,既然自己都牺牲了男儿尊严,帮别人养孩子,那对方怎么也该表示一下诚意,至少得送个四五品的官儿让他当当。可惜几个月过去了都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便坐不住了,明里暗里的提醒了张娘子几句,却被自家的娘亲在墙外听着了。” “这妇人哪知道儿子的主意,一听到儿媳竟敢和别的男子相好,当即冲进屋去,又打又踹,险些让儿媳流产。宋岩见势不妙,害怕此举会招来崔异疯狂的报复,就赶紧拖家带口,逃出了长安。” “回到益州后,他们过了几天的穷日子,苦不堪言。见长安那边的风声并没有传过来,就以为张娘子还念着夫妻情分,没有让崔家对他们斩尽杀绝,便生出了侥幸的心理,想着只要找余氏回去顶罪,就能又过上以前的富贵生活。” “然后,事情就是我们所听到的那样了——婆母丧心病狂,整日里挫磨儿媳不说,还怀疑起了儿媳的清白,想谋害未来的孙子……再然后,一家人畏罪潜逃,归乡后还不忘上旧婢的新主家勒索,被人报官抓了个正着……” 其实大部分都是宋家人的一面之词,然后是府衙里众人的添枝加叶。 但听起来,就是这么合情合理。 第八十二章 了悟 就连魏主簿自己,都觉得这就是真相了。 “哦……” 凌准哪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单纯的认为是府衙里的人严查细审的结果,对所谓的‘真相’,自然是深信不疑。 况且崔异本就不是个好东西,把许二害得家破人亡不说,夏日里那一箭,更是险些要了她的命。 像这种偏执狠戾的人,无论是做出何等匪夷所思、骇人听闻、伤风败俗的事来,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不过,宋家的几口人是留不得了。” 魏主簿今天叹气的次数似乎特别多,“他们虽然无辜,却都是自找的,怨不得谁。” 为了给上头的人一个交代,他们也必须死。 “那妇人和她的丈夫已经被绞死了,但……宋岩却突然发了狠,夺过一个差役的佩刀,砍伤了好几个人……然后,跑掉了……” 魏主簿转头看着他,神情十分凝重,“我担心他记恨许娘子,对她不利,便以老夫人身上余毒未清为由,请她过府看顾一二,让她们主仆俩都在府中住下了。有这么多下人看着,谅那亡命之徒也不敢怎么样。” “多谢叔伯。” 在听到宋岩逃脱时,凌准的一颗心便悬到了嗓子眼。 直到此时,才落回了原处。 让她待在魏府,确实比待在她的小宅里安全得多。 毕竟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丫鬟和一个老门房,真动起手来,未必能打得过宋岩。 “贤侄,我之所以要带你去府衙,就是想让你帮着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好趁早把宋岩抓住,彻底绝了这个后患。” 魏主簿又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像这等狗急跳墙之人,就算是放过了许娘子,也难保不会为了掩盖行踪,而伤害到其他的无辜民众。” “嗯。” 凌准重重的点头,对魏主簿的印象顿时改观了不少——就算他再糊涂再混账,好歹是一个合格的父母官,在操办丧事的时候还不忘抽出空来,关心着民众的安危。 “主簿,刚才已经得了消息,说那人在闹市夺了匹健马,往西郊的方向去了!” 刚从马车上下来,还未踏进府衙的侧门,就见一个差役打扮的汉子匆匆忙忙的上来,大声道。 “西郊?” 魏主簿冷笑一声,“他倒是会挑地方。” 从西郊过去,就是茫茫的大山和密林。 只要他弃马而行,再往山坳里一钻,便很难让人找出踪迹来。 “还不快去追?” 片刻后,魏主簿收起了笑意,厉声道。 “叔伯,让我和他一起去吧。” 凌准立即主动请缨道。 既然已经知道了宋岩的行踪,就不必进府衙里找寻线索,耽误时间了。 “路上小心点。” 魏主簿担忧的看着他,叮嘱道。 “我会的。” 差役是个机灵的,已牵了两匹马,在一旁静静的候着。 他这低眉顺眼的模样,丝毫没有从武之人的剽悍,倒和主簿府里养着的小厮有些相似。 凌准却没心思注意这么多,利索的上了马,疾驰而去。 雪已经停了。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洒在了平滑如镜的冰湖上,端的是光华灿灿,莹然夺目。 许含章从草丛中站起身来,静静的望着这一片广阔而明丽的美景。 山野里没有风。 湖面上没有风。 她的衣带,她的裙裾,她的睫毛,却随风轻颤着,摆动着,被天光一映,被雪光一衬,整个人便多了分飘然灵动的意味,令人见之忘俗。 随风一起轻颤的,还有她脚下的泥土。 这不是从最外层带出的轻颤,而是来自于最深处最底处的涌动。 仿佛地底有一道无形的风,正试图将严丝合缝的泥土砂石切开,尽数往地上推去。 ‘嗤’的一声响后,最外层出现了一道裂缝。 裂缝瞬间扩大,变为一道浅浅的沟壑。 犹带着湿意的泥土从沟壑里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不多时就聚成了一个低矮的小土堆。 许含章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堆,灿然一笑,然后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它们尽数裹了进去。 回去后,得买个小坛子装着了。 她嗅了嗅鼻间传来的泥土清芬,默然想道。 “以后,我还会再来的。” 临走前,许含章又望了眼冰湖和岸边的草木,轻声道。 老者的家乡,真是他的福地。 她不过是来冥想了一次,就悟了以前未能想通的一件事——为什么风鉴只能用在鬼魂身上,而不能对付活人。 原来,是她的眼界太窄。 她一味把它当做是阴阳五行内的术法,自以为已经足够敬畏了,却没想过它还能再上一层,彻底脱离了五行的束缚,游荡于天地之间,凌驾于规则之上。 它,并非是不能对付活人的。 以往对付鬼魂,是靠了风鉴里记载的字诀,也就是‘言’来实施的。 老者在册子里说过——凡世间道法,莫不是以言为先,言能杀人,伤人,亦能惑人。能通言者,必能通万法。 而在窑场里的地道里,她跟凌准说过,无论是幻术还是媚术,都是首先通过‘言’来传播的,这种方法,比色相和药粉来得高明玄妙。 ‘言’之所以会有这般的奇效,是因为它浸透了施术者的心神血气,运转而生,自是不同于那些流于表面的术法。 而她一直走不出心里的樊笼,对杀人有着本能的抗拒和抵触,对付鬼魂却从没有过压力,且始终认为鬼魂再可怕,也没有活着的恶人来得狰狞。 既然她的心中都如此想了,那么从她心神间蕴出的风鉴,也就只能对鬼魂生效。 可她现在想通了,悟到了其中的关键,走出了自己的牢笼。 那么,它就能帮她取到活人的命。 以往的困扰,自然也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她还有一个新的收获。 风,是能和五行和相结合的。 她可以试着借一借五行的势,将风鉴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也许不用再动用匕首,不用再双手沾血,就能达到目的了。 “你就替我留在这里,帮我好好看着恩师的故乡。” 许含章右手腕一翻,匕首从袖中滑落,落到了脚下的沟壑里。 刀光微寒,很快就淹没在了几捧裹着风势的泥土中,被严严实实的埋了个透。 这是陪伴她度过了几百个日夜,剔过近百具人骨、割过十数个鬼魂的匕首。 丢弃它,她当然是舍不得的。 但也只有它,才能代表她留在此处了。 越是重要的东西,就越是不能带走。 这是她很早以前就明白的道理。 第八十三章 空等 从湖边回来,天色已经不早了。 许含章没有急着进门,而是在外面兴致极佳的逛了好一阵子,走街窜巷,最后才在一家即将打烊的铺子里选到了满意的小坛,在店主惊愕外加惊恐和惊悚的眼神里将披风里的泥土抖开,小心翼翼的装进了坛中,一粒也没有落下。 “这是带给一位故人的。” 做完这一切,许含章搓了搓手,将土腥味尚存的披风重新裹在了身上,笑着解释道:“他在外客居多年,十分想念这里的水土,我便带几抔土给他,就当是留一个纪念了。” “这样啊……” 店主恍然大悟,然后摇头道:“那你还不如给他带点吃的回去,好歹还能填一填肚子。” “吃的?” 经对方这么一提醒,许含章才记起自己不仅是忘了吃午食,甚至连晚饭都没当做一回事。 虽则今天她的内心很充实,一顿两顿不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凌准待会儿就要过来,若冷锅冷灶、凄风苦雨的糊弄他,着实有些不厚道。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你早些回去歇息,我明日来看你。” 想起昨夜分别时凌准所说的话,她不禁心头一暖。 虽然宝珠走了,吴老伯也走了。 但他,没有走。 也只有他,不会走。 看在他如此有情有义的份上,她怎么也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像模像样的招待他一回。 从铺子里出来,许含章匆匆忙忙的往住处赶去,将坛子放在了床下,然后又拎着食盒出了门,去附近的一家食肆买了三荤两素并两碗米饭,整齐的摆在了正厅里长条的案几上,接着端来炭盆,用夹子在积灰的隆起处轻轻一拨,将其下盖着的尚未熄灭的旧炭翻了上来,再覆了几块新炭上去,对着空隙处吹了几口气。 过了一会儿,炭火便旺了起来,窜起丝丝热气,给屋内带来了融融的暖意。 而饭菜已经有些冷了。 凌准,却没有过来。 兴许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早知道他来得这么晚,自己就不必如此匆忙了。 不知怎么的,许含章竟起了几分小性子,想着等他来了,一定要给他点儿脸色看才行。 但片刻后,她还是改了主意。 毕竟她已经十八岁了,而不是八岁。 再那般幼稚小气,只会惹人发笑罢了。 思考良久后,许含章决定换一个成熟大气的方式——顶着寒风,以极其端正的姿态在外面等着他,好让他为自己的晚到而感到羞愧。 于是她直起身来,去灶房里打了点儿冷水,将脸上的灰尘和手上的泥屑仔仔细细的清洗了一遍,然后立在了天井里,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响动。 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火,看着并不明亮,却十分温暖。 巷子里已很少有人经过了。 偶尔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许含章便会下意识往门边走近一些,期望着下一刻,便有张熟面孔前来叩门。 但始终没有人叩门。 天渐渐黑透了,将一盏又一盏的灯火吞没。 外面休说是人声了,连犬吠声都湮没在了风声里。 四周一片安静,就像是天地陷入了沉睡中,再也醒不过来。 而他,也不会来了。 明明说了要来,却没有来。 真是言而无信。 许含章恨恨的想着,旋即却觉得好笑——也许他只是随口一说的客套话,她却信以为真了;也许他是真的打算要来,却因其他的事耽搁了。 总之,他今天不来,以后也会来的。 因为他说过要让她帮忙,挡掉张参军给他做媒的热情。 所以,他一定会再来的,到时候再找他算一算今晚这笔空等的账,不就行了吗? 理清了纷繁的思绪后,许含章忽觉自己傻站在这里不动,死盯着屋门的做派,实在是像极了怨妇——夫君在外面吃喝嫖赌花天酒地,自己却无力约束他,只能风雪立中宵,做一块老实巴交的望夫石,盼着他能早日归来,好喜滋滋的为他倒上一盆洗脚水。 这样的想法顿时把她吓了一跳。 “看来我得早些进屋,免得被风给吹傻了。” 许含章连忙回转身,疾步往正厅走去。 饭菜早已冷透了,荤菜上的油凝成了白花花的块状,如浆糊般黏在了肉片上,素菜则恹恹的耷拉着,被豉酱泡得有些变色。 比这更难吃、更难入口的东西,许含章都吃过。 因此她并没觉得有多委屈,若无其事的拿起了筷子,开始往碗里夹菜。 “你不来就算了,我巴不得吃独食呢。” 吃过饭,许含章将油腻腻的碗筷收进了食盒里,准备明天将其送回食肆去。 并非是偷懒不想洗,而是有更要紧的事在等着她。 魏主簿那人抛下尸骨未寒的妻子不管,一大早就上门来对宝珠献殷勤,让她拿了自己的头发,又取了自己的血,必然是来意不善,绝不可能是随手为之。 而眼前是现成的月黑风高夜,绝佳的杀人放火天。 他若打定了主意,此时就应该带着帮手赶来了。 而凌准今晚没有上门,对双方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让他叔伯当着他的面对付她,或是让她当着他的面对付他叔伯,必定都会让他左右为难,心中煎熬。 “我都这般为你着想了,你该如何谢我?” 许含章微微一笑,弹指熄灭了油灯,安安静静的坐在炭盆前,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到访。 宅子内外仍旧是安安静静的,除了风声,便是野猫钻进柴房的窸窣声。 但许含章没有因此而松懈下来。 这只是看起来风平浪静罢了,实则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趁着危险还没有真正的来临,她忙里偷闲,开始思考着魏主簿为何执意要跟自己过不去。 自己是没有及时赶到他妻子的房里,阻止他妻子的自刎,但那都是被闹腾着要上吊的老夫人给耽误了,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把怒火发泄在她的头上。 难不成他是想减轻内心的负罪感,所以就想把责任推给她,把仇恨堆给她,如此他便能好受一些? 但他好歹是在官场里打过滚的人,承受力应该不至于这般差劲吧? 许含章一边思忖着,一边取过夹子,低头往炭盆里添了几块新炭。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屋顶上忽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有人在上面! 许含章骤然一惊,刚想念一个字诀来护身,却愕然发现咽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而她的四肢,也跟着动弹不得。 “贱人,你把我害得好惨!”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带着刺鼻的血腥气,从屋外扑了进来。 第八十四章 折辱 “你说什么?” 城外的草甸上,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冰冷无情的架上了差役的脖子。 “郎君,我说……我说宋岩那贱人,实在是把我们害惨了……” 差役发着抖,磕磕巴巴的说道。 “是吗?” 凌准缓缓将刀收回。 “他多半是猫在哪个旮旯角落里了,才会让咱们一通好找。” 差役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神情渐渐镇定下来 话音未落,在一旁安静吃草的马儿就像是受了惊似的,暴躁的嘶鸣了一声,高高的抬起前蹄,往他身上踏去。 “啊!” 他躲闪不及,胸腹处被踏了个正着,几根骨头迅速凹陷了下去,随后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从脏腑间蔓延开来,一股腥甜的气味直冲喉头,从嘴里渗了出来,凝作一缕殷红的血丝,挂在了他的嘴边。 “我早该看出来的。连这一下都躲不过,怎可能是差役出身的?” 凌准的面色阴沉如水,抬脚踩在了他的伤处,厉声道:“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就快点给我说实话!” …… …… 屋里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来人气势汹汹,虎虎生风,不料一进门就被矮凳绊住了脚,猝不及防的摔了个狗啃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样的场景很滑稽,许含章却笑不出来。 透过晦暗的夜色,她依稀辨认出了对方是谁。 既不是视她如眼中钉的魏主簿,也不是老夫人口中神秘的道姑,而是余娘子以前的夫君,此时应呆在牢里,等着被流放的宋岩。 是魏主簿把他放出来的? 究竟想让他对自己做些什么? 又是谁摸清了自己的底细,知晓自己的术法是以言而行的,在宋岩进来前,特意封住了自己的喉咙? “我去你娘的!” 就在她凝眉思索的时候,宋岩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全然丢弃了读书人的风度,骂骂咧咧的吐出一口浓痰,自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重又将油灯点燃。 “贱婢,还记得大爷我吗?” 宋岩举着油灯,脸上带着扭曲而残忍的笑意,一步步走到许含章的身旁,想把发烫的灯油往她头上浇去。 他恨毒了她。 要知道从小他就过得顺风顺水,一直被爹娘当成祖宗供着。 他想要吃喝玩乐,爹娘顶多是劝上几句,就大把大把的给他拿银子;后来他玩腻了这些,想要改玩女童,阿娘就给他买来了余氏;再后来他玩腻了余氏,想要去长安撞撞运气,捞个功名回来,爹娘就把大部分家产拿去疏通了关系,帮他拿到了举荐应考的名额。 在娶了张娘子以后,他的日子就愈发顺风顺水了,俏婢随他玩,小厮随他弄,银子随他花。 唯一的遗憾便是张娘子的奸夫太过王八,居然一直缩着不肯露头,也不肯帮他弄个官职当当。 他越等越心急,就跑去跟张娘子摊牌了,谁知却被听墙角的阿娘坏了事,不得不夹着尾巴避祸去了。而后正如魏主簿所说,他们以为张娘子心软了,便打起了别的主意。 他们先是来到了买走余氏的老头子家中,岂料老头一打照面就大喊大叫,说他们是骗子,逼着他们赔银子。 这一问之下,才知道余氏是个不老实的,居然早早的就跑了。 他们气得不轻,好不容易才从老头的勒索中脱身,多方打听后,才得知了余氏的下落,很有气势的冲上门去要人,没成想被差役抓了个正着。 然后,爹娘都死在了府衙里。 明明已供出了崔异这个幕后黑手,那些凶神恶煞的差役们却没有手软,仍狠心把他们绞杀了。 “帮我办一件事。” 宋岩本以为自己也逃不了一死,却被魏主簿趁乱弄了出去,“报官送你们进府衙、害死了你爹娘的那个小娘子,恰好也和我有仇。我的妻子,正是被她所害。只要你帮我杀了她,我就让你活着离开益州。” 那个死贱婢! 要不是她横生枝节报了官,此时他已在去长安的路上了,再过上一些时日就能回到张娘子的身边,只要说几句好话,再把替罪羊余氏推出去,自己便能全身而退,过回以前的好日子。 眼下他人财两空,都是被那个贱婢害的! 宋岩直恨得咬牙切齿,毫不犹豫的应下魏主簿的要求,按着对方的吩咐去了东山的一座小道观,和一个老道姑接头,顺利拿到了两张黄符。 待赶回城时,已是夜深,正方便了他翻墙而入,进到了宅子里。 在点火烧符时,他其实是心虚的,很怕被她的丫鬟或门房发现。 没想到这贱婢是个傻的,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留,只灭了灯,独自坐在黑黢黢的正厅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真是天助我也! 手中的灯油愈发烫了。 但他没能浇下去。 只因昏黄的灯火映照下,许含章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昨日被兜帽所阻,他未能看清她的模样。 今夜,他终于能看清了。 冶艳如桃,清冷如霜,顾盼生辉,妩媚纤弱。 原来,她是这般的美貌啊。 若是任灯油将她的肌肤烫起了水泡,就不太好了。 他咽了口口水,随即把油灯搁在了案几上。 这倒不是他知道怜香惜玉了,而是顷刻间便想到了新的折辱她的法子。 “那老道姑给的符确实好用,只要用掌心血泡了再烧掉,就能让你动弹不得,呼喊无门,由着我拿捏。” 宋岩将她的面容身段仔细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惊喜——她虽然生得风流妩媚,但眉尖微锁、颈细腰直,显然是处子无疑。 “只可惜,这样我就听不到你的呻吟了。” 他的目光变得十分赤裸,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望,“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碰女人了,待会儿一定把你奸上一两个时辰,然后再杀了你,就当是给我爹娘报仇了!” 说着忽然顿了顿。 这样的美人,杀了怪可惜的。 要是她肯听话,把家财都拿给他,他便会留她一条命的。 至于她会不会又去报官,他是不怎么担心的。 只要睡了她,让她尝过了他的厉害,她便会死心塌地的从了他,片刻也离不得。 “这样吧,只要你肯乖乖听话,我就会慢慢的来,不会把你弄疼的。” 宋岩将语气放得温和了些,同时伸出手来,往她的脸颊上摸去。 油灯在案几上轻微的晃了晃,在墙上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 直到此时,许含章才流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就如秋风里的落叶,说不尽的萧瑟可怜。 她忽然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耳边传来了指节断裂的声音。 一片带着凉意的衣袖覆在了她的面上,替她挡住了飞溅的血滴。 第八十五章 清白 “好了。” 声音亦是带着凉意,慵懒而冷漠的开口,“把眼睛睁开。” “嗯。” 许含章从唇齿间逸出了一声轻叹,缓缓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眉若春山,眼如墨玉的郎君,此时他美玉般的面容似是结了一层寒霜,嫌恶的看了眼袖子上沾着的血滴,然后低下头,定定的看着她,目光阴翳而幽深,“你还真是长进了不少。为了能引出他背后的主使,居然可以装傻充愣,任人轻薄。” 他那修长挺拔的身形,渐渐和油灯下模糊的剪影重叠起来。 崔异。 他是对她很熟悉,仅凭上元节漫天烟火下的一个轮廓,便能认出她。 而她对他也不生疏,仅凭昏黄油灯下的一抹剪影,也能够认出他来。 她曾想过今夜里魏主簿会出现,想过老道姑会出现,甚至想过连窑场里那不露面的怪人都可能会出现。 唯独没想过,他会在这里出现。 他是如何窥破了她的诈死,又是何时跟到益州来的? 既然已经识破了她,为何却迟迟没有出手? 是否又想和数月前一样,玩所谓的猫捉老鼠的把戏? 那种被监禁和戏耍的屈辱感重又涌上心头,所以她才会止不住的发抖,既是愤怒,也是惊恐。 而后,是惊讶。 他原可以好整以暇的在一旁看她受辱,却在宋岩的手指尚未触到她的面庞前,便利落的斩断了对方的指节。 “你也长进了。” 许含章压下心底复杂的情绪,悄悄往后退了些,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并非是害怕他,而是在冷静下来后,骤然想起了他曾有意求娶过自己的旧事,一时有些不自在,下意识便想离他远一些。 “哦?” 他双眼微微眯起,似是颇感兴趣的模样。 “为了能匡扶正义,锄强扶弱,堂堂清河崔氏的家主居然不惜让自己的衣袍沾染上平民的污血,真是令我感动啊。” 许含章靠在墙边上,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 之所以这样说,也不全是为了讽刺,而是想激他一下,好让他说出搭救她的原因。 虽然她认为他在经历了三年前的剧变后,不可能对她还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但确认一下,总归是好的。 如果他和自己一样都冷了心肠,那就可以心无旁骛的对上了,要么你死我活,要么鱼死网破。 如果…… 如果他是另一种儿女情长的俗人,那也不算太坏。 她可以试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看能不能说服他干净利落的去死,以结束困扰她已久的噩梦。 明知这不太现实,但想一想,发一发梦,也是行的。 “清河崔氏?家主?呵,原来是你!你个活王八,把我害得好惨!” 出乎意料的是,崔异的表情很是平静,不像是受到任何刺激的样子,反倒是如烂泥般倒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宋岩猛地抬起头来,用血淋淋的断指朝着他,声如破锣的骂道:“你他娘的既然提起裤子就不想认账了,那当初就别把我媳妇的肚子搞大啊!枉我还以为你是世家子弟,再怎么也会把面子上的事做得漂亮些,看在我戴了绿帽,帮你养了野种的份上,会给我弄个官职当当!结果,你他娘的是要把我赶尽杀绝啊!” 活王八? 肚子?搞大? 绿帽?野种? “……” 许含章微微一愣。 “你是谁?” 被人这般辱骂了,崔异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情,斜斜的瞥了宋岩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问,我是谁?” 宋岩的一口老血登时堵在了胸口,半晌后才道:“你少装蒜了!就算不认得我,张司业家的娘子你总该认识吧?她几个月前才跟你好过一场,还怀了你的孩子!你有本事睡她,没本事承认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当然是男人了。” 崔异的视线不着痕迹的往许含章所在的方位一扫,骤然将声调拔高了些:“但我不会承认什么。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所说的这位娘子。” “哈!怎么可能?” 宋岩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直勾勾的瞪着崔异,良久,突然仰天大笑道:“原来是这样!那臭娘们儿,把我骗得好惨!我早该想到的,既然你是这等贵重的身份,怎会没法子安置自己的女人孩子?就算你当时在孝期又如何?只要你有那个心思,就能把所有的障碍都拨去,绝不会让她怀着你的种嫁给别人!” 孝期? 许含章惊觉自己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 之前在坟场一别时,她见他整个人比过去稳重了很多,便以为是成家立室,儿女绕膝所带给他的改变。 她怎么就忘了,这三年来,她是在为她的爹娘守孝。 而他,则是在为他的爹娘守孝。 她是夏天里出了孝,才除去素服,改穿常服的。 而他,应该也是一样。 “她果然是骗了我,也骗了她自己,哈哈哈哈……” 那头的宋岩笑着笑着,竟有血水混合着泪水,不断从他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下一瞬,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脸色忽地转为凝滞的青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口中发出了嘶哑的怪叫声,身体不停的挣扎抽搐着,看上去甚是可怖。 片刻后,他脖子一僵,眼白一翻,终是咽了气。 “其实,你是知道张娘子的,对不对?” 许含章厌恶的收回了视线,不再去看那具扭曲而狰狞的尸体,而是盯着崔异道。 在宋岩提到张司业家的娘子时,他的神情微变了一下。 “对。” 崔异并不否认这一点。 “但你却装作全然不知,是不是存了要气死他的心思?” 许含章又道。 “是。” 崔异点了点头。 “真是不一样了。” 许含章真心实意的感慨道:“若换了以前的你,定会跳着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不要脸,竟敢随口胡诌,污蔑你的清白。” 而现在的他,只不过心平气和的说了几句,就让宋岩彻底陷入了绝望,不一会儿便被他活活气死了。 这样的手法,比单纯的肉体折磨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你觉得,我和张娘子是清白的吗?” 崔异闻言,眼底漾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旋即又淡了下去,平静的问道。 “是。” 许含章不假思索道:“若知道一个人,认识一个人,就得和对方不清不白的,那全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第八十六章 夜已深,灯花摇曳。 投映在墙上的两道影子看似亲密无间,实际却离得极远。 影子的主人,一个在墙的这头,另一个在案几的右侧。一个低头,另一个凝眸,连视线都未曾交汇在一处。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崔异似是想说点儿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这一沉默,顿时让气氛变得僵硬起来。 但这只是片刻的工夫。 “你是不是刨了我的坟?” 许含章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无言的局面。 她思忖良久,也只找到了这一个合理的解释——若非如此,他怎会得知自己仍活着的事实? “兴许是思虑太重了,你的头发掉得有些厉害。” 崔异答非所问道。 “你真是……” 莫名其妙。 许含章话还未说完,他就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香囊,遥遥的抛了过来。 “还给你。” 他的举动来得十分突兀,说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咦?” 许含章掂了掂香囊的分量,只觉轻的出奇,不像是装了东西的样子。 但他再怎么抽风,也不会用它来玩空城计,算计她的。 于是她只犹豫了一下,就拉开了封口的系绳,定睛往里瞧去。 但见几根细软纤长,发尾微黄的青丝静静的躺在那里,似被人刻意整理过了,显得柔顺而不杂乱,根根分明,没有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一起,搅作一团。 “几个月前的晚上,我喝得有些多,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清凉山,来到了你的坟前。” 崔异的语速很慢,很轻,有如梦呓般在屋内悠悠的荡开。 “后来,我大概是醉得太厉害了,居然开始做梦……还梦见了你。” 那是个很奇怪的梦。 她居然由着他胡闹,被他抱在怀里也没有任何反抗推拒的意向,只安安静静的听着他醉酒后的胡话。 然后,她伸手回抱住了他。 她的体温,她的呼吸,还有她眼眸里的沉郁,都是那般真实,一点也不像是在做梦。 醒来后,已近天明。 身旁空无一人。 果然是在做梦啊。 他自嘲的一笑,本打算掸去身上的尘土,径自下山离去的,但这一掸,便愕然发现外袍上沾了几根头发。 一般人在坟场里醒来,发现外袍上平白无故的多出了女子的头发,定然会吓个半死。 他却没有。 “我认得出来,那是你留下的。” 崔异望着她,神色似眷恋似怀念,“以前,你每次在外头玩得累了,回去的路上便喜欢趴在我的背上打盹。你的睡相很好,不会咂嘴,也不会流涎水,但每次都会掉一两根头发,或是粘在我的肩背上,或是溜进我的脖子里。次数一多,我印象自然也就深了……所以,那天我便知道了,你根本没有死。” 而后,他理所当然的怀疑到了张天师的头上。 此人虽热衷于钻营,但毕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可能看不出她诈死的把戏。 “据我所知,那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之所以瞒着我,断不会是起了好心,要替你遮掩,而是别有所图。” 越往深里查,他便越觉得心惊。 原来早在他找到她以前,张天师便注意到了她,频频让手下的徒子徒孙们去找她的茬。 于是在张天师处心积虑布局的时候,他亦不动声色的留了后手,顺着张天师铺开的网一路查了下去,很容易就发现了她的踪迹。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便会有人不断的把消息送过来。 但他没有这样做。 尽管她过去是诈死,但也是真真切切的挨了那一箭,肺腑尽穿,经脉碎裂。 这样的态度,已充分表明了她对他的嫌恶,以及生死不复相见的决绝。 他有些心软,不想再让她为难了。 但是,计 “原来如此。” 许含章恍然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同时她的手死死的攥住了香囊。 那晚一时心软,没能杀了他,想来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过,我来益州,并非是因为你。” 就在此时,崔异忽地越过了案几,行走间带起一阵瑟瑟的凉意,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拖离了原地,捞进了他的臂弯里。 “你……” 许含章悚然一惊,却立刻放弃了挣扎,很配合的缩起了脑袋。 因为,屋外传来了一道尖厉的破风声。 片刻后,一支箭簇发绿的羽箭自黑夜中破空而来,直直的射入了她先前所站的位置,穿透墙皮,溅起了一蓬灰白的粉尘。 “南诏人,来了。而你要的答案,很快就会有了。” 崔异突然说道。 什么? 他竟也知道这个? 许含章闻言一僵。 “你该恨的,从来就不是我的爹娘,而是他们。” 下一刻,他松开了她,闪电般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茵褥上一推一带。 “若是想等那个姓凌的废物回来,就乖乖的坐在这里别动。若是想知道内情,就马上跟我走。” 崔异一面说着话,一面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似乎并不在意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你要去哪儿?” 只是一息的工夫,许含章便抬起来头,哑声道。 …… …… 晚一时心软,没能杀了他,想来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过,我来益州,并非是因为你。” 就在此时,崔异忽地越过了案几,行走间带起一阵瑟瑟的凉意,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拖离了原地,捞进了他的臂弯里。 “你……” 许含章悚然一惊,却立刻放弃了挣扎,很配合的缩起了脑袋。 因为,屋外传来了一道尖厉的破风声。 片刻后,一支箭簇发绿的羽箭自黑夜中破空而来,直直的射入了她先前所站的位置,穿透墙皮,溅起了一蓬灰白的粉尘。 许含章掂了掂香囊的分量,只觉轻的出奇,不像是装了东西的样子。 但他再怎么抽风,也不会用它来玩空城计,算计她的。 但这只是片刻的工夫。 “你是不是刨了我的坟?” 许含章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无言的局面。 她思忖良久,也只找到了这一个合理的解释——若非如此,他怎会得知自己仍活着的事实? “兴许是思虑太重了,你的头发掉得有些厉害。” 第八十七章 重要 她说的是,你要去哪儿。 而不是,我跟你走。 “你是想留下来等他,先把他哄好了,再过来找我?” 崔异没有回头,只用手抚上了门框,轻轻的叩了两下,语含讥诮的问道:“你可真是两头都不耽误啊。” 说着顿了顿,像是硬生生将话语里的刺收了回去,漫不经心道:“他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连你阿娘的身世和南诏那边的秘辛,加起来都比不得他?” “我向来不喜欢做比较和争高下。” 许含章的声音仍有些哑涩,表情却十分坚决,“但是,十一于我而言,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人,而且,是唯一活着的人。” 她不自觉将‘活着’二字的音咬得很重,又道:“爹娘自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但他们已经走了。为了逝去的人,就怠慢活着的人,我觉得很不应该。” 和凌准的来往,估计是落在了他的眼里。 一味的否认,只会显得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相比之下,还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为好。 “十一?重要的?唯一,活着的?看不出来,你竟是个温柔多情的,知道怜惜眼前人这一道理。” 崔异的语气如常,声调如常,却无端端让人觉得萧索,像即将在日光下消融的雪花,寂寥而冷清。 “你在说什么呢?” 许含章被‘多情’,‘怜惜’这两个词给说得有些不太自在,偏过头道:“我和十一,不过是萍水相逢,数面之缘罢了。” 这是一句大实话。 在外人看来,她和凌准能共患难同涉险,默契十足,想必是有了很深的交情,或者是奸情,才会如此。 事实上,她和凌准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个月。 她并不怎么了解他,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喜欢哭鼻子还是抹鼻涕,会不会和街坊邻居的小孩儿干架,族里有多少兄弟姐妹,经常来家中做客的又是哪些长辈。 他喜欢什么,反感什么,在乎什么,抵触什么,她统统都不清楚。 但他偏偏就蛮横不讲理的闯进了她的人生,来了,就再也不走了。 他在风沙漫天的长街上看见了她的灵识,然后在闹鬼的荒宅里接过了她扔给他的小槐树。 次日,她在酒肆的雅室里救下了身世堪怜的米娅儿。不多时,他便极热心的赶来,替她接过了后续的事宜。 当晚,她的灵识攀上了他的窗台,厚着脸皮向他请教习武的事,并同他交换了姓名。 天明前,她为了能摆脱崔异,便心一横,使计诈死,魂魄一时无处可去,只好又厚着脸皮去找他。 天黑后,她悄悄的离开,去坟场找自己的肉身。 她不想给他添麻烦,也不想让他牵扯太深。 但他固执的闯宵禁出了城,四处寻访墓园,终是在山下和她重遇了。 “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来找我。更没想到,为了我这个只和他交换过姓名的人,他竟是愿意把性命都交托出来。” 想到当时的那一幕,许含章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目光穿过昏暗的灯火,透过茫茫的长夜,仿佛看到了清凉山下那一片青翠的竹林,微凉的露意在竹叶上凝成了一颗颗剔透的水珠,随风飒飒落下,打湿了她的夏裳。 转眼间,晨光微透。 她顺着陡峭不平的石阶一路飞奔了下去,衣带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如水边摇曳不定的芦苇。 前方朦胧的雾气在一点一点的散去。 凌准就站在石阶的尽头处,静静地候在那里。 她的发髻散乱,裙裾上沾着山里的泥土草屑,后背上血迹斑斑,看着很是狼狈。 他的神色疲惫,衣衫破损,肩膀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模样实在是比她齐整不了多少。 “是你。” 但她望着他,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是我。” 而他看着她,发出了一声轻如叹息的回应。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打招呼,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以后的以后,将来的将来。 无论是年过而立,还是鬓发如霜;无论是在长安城中的街巷,还是在芳草萋萋的道旁。 只要一相遇,他们便能在第一眼就认出对方,无比自然的用这两句来打招呼,熟稔的就如从来没有过分别一样。 “从山上下来,我只在他家中养了一晚的伤,第二日便找借口说让他替我买哀家梨,支开了他。” 然后,她走了。 这一别,便是一秋。 直到冬雪弥漫,油伞飘飞,她才又见到了他。 在这陌生却亲切的异乡里,他陪她去周府打听了瓷片的事,陪她去窑场里涉险,陪她去吃了暖锅,喝了酒,赏了月,还陪她进了魏府。 听起来像是过了很长很久的日子了,但实际上,也只是短短的几天。 “他是个傻的,总不管不顾的为我豁出去,丝毫不担心有一天会被我害死。这份盛情厚意,我虽没能一一回报,但至少在别人问起他时,我能坦坦荡荡,挺胸抬头的的承认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承认我内心的感激和看重。” 许含章慢慢的直起身来,慢慢的走到了崔异的面前。 “上一次,我不辞而别,自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他好,免得把他牵扯进来。但是,他似乎很不高兴,心里至今仍留有阴影,总觉得我稍不如意,便又会悄悄的离开。前两天我明明没这个意思,他却敏感得过了头,差点就跟我发火了。” 去魏主簿家驱蛊时,她以为祸事是自己引来的,一时有些怅然,他却会错了意,将她的情绪理解为自暴自弃、心生去意,凶巴巴的训了她一通——“你是不是又认为都是你的错……只要跟你走得近了,就会倒大霉……然后你会劝我离你远点儿,不要被你连累了?若我执意不肯听,那你就会不辞而别?你一直就想的太多了……有的时候,你要学着让别人帮你分担……” 饶是她在感情上再迟钝,也能听得出他的紧张和关心。 “所以,我是不会再不辞而别的。即使要走,也要郑重的跟他道别,然后再上路。如果,他要跟来,我也不会拒绝。” 许含章的唇角边带出了一缕清浅的笑意,“因为我若是直接拒绝了他的好意,那他定然比死了还难受。” 第八十八章 “哦?” 一直背对着她,不肯拿正眼瞧她的崔异猛地侧过头来,意味不明的盯着她,片刻后似笑非笑道:“你确定,那只是好意,而不是心意?” 好意,心意,不过是一字之差。 前者让人感觉到光风霁月,后者让人想起了风花雪月。 “你想说什么?” 许含章面上的笑意不变,心中却升起了几分恼意,更多的,则是茫然。 虽然她曾意外于凌准对她无条件无来由的好,但却没有多想,只觉得他本性便是这般的良善正直,想必遇着了旁人有难处,亦会毫不犹豫的拉一把,不分男女,不挑老幼。 这不能怪她迟钝,而是她和凌准相处的时日实在是太短了,且在这方面没有多少铺垫,也没有多少基础,若一起见个鬼,驱个邪,就能让对方死心塌地的爱上自己,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但是,他待她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他从未拒绝过她的任何请求,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过。 只要她说了,他便会果断的点头,然后摩拳擦掌的准备着,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积极。 他完全把她的事,当成了他自己的分内之事。 可是…… 如果把他所有的行为都赋予‘心意’的动机,那未免太过牵强,太高估她自己的魅力了,同时也是对他人品的侮辱。 对,就是这样。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以后会和他发生点儿什么,但至少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另外,你算错了日子。” 见她只是神思恍惚,并没有流露出或娇羞或妩媚的情态,崔异鬼使神差的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懒懒的靠在了门框上,慢条斯理道:“你和他真正相处过的时间,充其量,也就是十天。而我和你相识,已经快十年了。” 十天,十年。 仍只是一字之差。 但前者在她心里的分量,明显要重上很多很多。 “你才算错了。” 许含章回过神来,略有些讶异道:“待到明年夏日,才是第九个年头。”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是在十岁那年的夏天遇到他,十五岁那年的夏天被他爹娘屠村,之后她便藏进了深山里,靠给人剔骨敛尸为生,约莫一年半后走了出来,长途跋涉,来到长安。 又过了一年,她才正式和他见面。 之后的数月里,她躲进了益州。 然后,他又找到了她。 把所有的前前后后和边边角角拼凑起来,也只是八年多的时光而已。 “哦?” 崔异忽地微笑起来,眉眼如被融融春水浸过,说不尽的柔和缱绻,“看来你记性不差。” 接着话锋一转,“但你还是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那次,你也是这样说的……” 许含章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年幼的她坐在流萤飞舞的河畔,仰着脸,好奇的看着年少的他。 “那你是村子里的人吗?” 她的声音脆脆的,犹带着孩童所特有的稚气。 “算是吧。” 变声期的少年粗哑的应道。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记性却这么差?” “那我们真的见过?” “当然了……” 他正要回答,就被蜂拥而至的婢仆们打断了。 而后,她忘了追问,他也没有再提的意思。 现在,她依然没有追问的打算。 既然二人已势如水火,那叙旧和缅怀,显然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而他,也依然没有重提的意思。 既然她早就记不得了,那他也不会主动去解释,反正说得再多,也不会让她的心软化半分。 说,不如做。 “走。” 念及于此,崔异立刻扣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 许含章的声音很轻,却透着股坚定的意味,“我说过的,我要留下来等他。” “破。” 一声轻吟,自她口中发出。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无形的风生出,却没有急着做出攻击的姿态,而是徐徐的四散开来。 这是她了悟后的第一次出手。 和以往以血气滋养意念,用以操纵风鉴的法子不同,此时她试着放出意念,去感知和调动身边的五行之物。 钗环门扣,属金。 门框案几,属木。 满地碎雪,属水。 燃油灯芯,属火。 而土,就在她的脚下。 风虽无形,但五行却有形。 而无形之物,是最容易附在有形之物上的,最不容易被排斥的。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在她的意念里,似乎已过了很久的时间。 而在现实中,这只是一弹指一须叟的工夫。 风过,簪钗微摇,门窗剧晃,雪花纷纷扬起,灯花骤然爆开,泥土中裂开了一条细缝。 风回,挟金玉相击之势,水木相和之姿,凝着厚土之稳浊,闪电般劈向了崔异的面门。 他,能躲得过吗? 许含章看了眼他腰间的佩刀,只见刀鞘上有着繁复的纹路,刀柄上嵌了颗蓝色的宝石,即使是在黯淡的夜色中,也掩盖不了它流转生晕的光华。 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把装饰多过实用的刀,不像是能杀人和自卫的武器。 他到底会如何应对? 是暂避锋芒,还是拔刀迎上? “你再胡闹,我就死给你看。” 出乎她意料的是,崔异竟不慌不忙的一笑,然后双手抄在胸前,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可恶至极,竟和地痞流氓颇有些相通之处。 “你……” 见了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许含章怄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然后,她无奈的发现,自己还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阿娘的身世,南诏的秘辛,她都还未从他口中得知。 所以,她又怎能轻易的杀了他,断掉这来之不易的线索? 许含章强忍着和他鱼死网破的冲动,将意念偏移,尽数轰在了他身后的空地上,溅起木屑尘土飞扬。 “声势不错。” 崔异拍了拍掌,赞叹道。 “你要去哪儿?” 许含章不想再对着他那张可恶的脸,索性又将话题拉回了原点,肃容道:“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会尽快来找你的。” “跟我走。” 崔异却像是完全没听到她所说的,只气定神闲的威胁道:“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第八十九章 路数 “你敢娶那个小妖精进门,为娘就死给你看!” “你要是敢听了那老虔婆的话,本姑娘就死给你看!” “你再敢偷溜出去喝花酒,老娘就死给你看!” 你若是如何如何,我就死给你看的这种专属于女子的撒泼或撒娇的路数,却被一个风姿秀挺的世家公子毫无心理障碍的使了出来。 而且,还不是一次。 是两次。 偏生他本尊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羞耻,连神态和语气都无比的自然,显得是那般的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那你就去死啊。” 短暂的惊愕过后,许含章看着他,用上了凉薄无情的负心汉的口吻,说道。 先前她已经退让过一次了。 如果这次也顺着他的意思来,那么下一次,他定然会愈发的得寸进尺。 “另外,你最好是能死得远一些,别堵在我家门口。” 许含章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退了两步,背靠在另一侧的门框上,和他相对而立,伸手指了指宋岩的尸体,语带挖苦的说:“我可没有忘记,方才他指责你敢做不敢当,不是个男人的时候,你非但没有认同,而且还义正言辞的反驳了回去,说自己当然是个男人。” 然后弯了弯唇角,“眼下正好有一个证明你男儿血性的机会,你还不赶紧把握住?是投湖自尽也好,撞柱而亡也罢,都随便你挑。相比之下,我觉得撞柱更为悲壮惨烈,更配得起你高贵的出身,也更能衬托出你豪迈的气概。” 崔异亦是弯了弯唇角。 她的言下之意,是说他如果不马上去死,就不算是个男人。 像这种明晃晃的羞辱和逼迫,换做是任何一个男子听了,只怕都会勃然大怒。 但他没有。 论起耍嘴皮子这一点,他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 以前是,现在,也是。 但他不会再被她轻易激怒了。 拨开了遮在眼前的那片名为仇恨的树叶,他便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了解她的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真实的想法,绝不会被蒙了过去。 “你虽然口齿伶俐,却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人。之所以一味的刺我,不过是清楚我所谓的死给你看,是拿捏你的一种手段罢了。只要你不肯买账,且顺势而为,来恶心我一把,我便会觉得索然无味,很快就能收起这无聊的招数。” 崔异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的开口。 “看来你不算太笨。” 被他直接道破了动机,许含章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惶恐,只冷声道:“既然你也知道无聊,那就不要再如此……” “不。” 话音未落,便被崔异打断了,“我仔细想了想,可能是我的命对你来说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才让这个招数变得无聊起来。” 说着轻笑一声,“那他的命呢?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活着的,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他的命,想必比你自己的命还贵重吧?” “这样做,有意思么?” 竟是要拿凌准的安危来做文章了。 听着他言语里透出的威胁,许含章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怒反笑道:“先是学市井妇人撒泼寻死,然后学小地痞放话耍狠。接下来,你是不是要拿放火烧房子说事了?依我看来,你真该找一面镜子,好好的照一照自己现在的嘴脸,看是不是和鱼肉乡里,横行无忌的恶霸们一模一样?” “是吗?” 崔异神色不变道。 她将他同泼妇、地痞、恶霸归作了一类,把世家的清贵名声踩进了泥土里,他却仍没有动怒,只暗暗叹息了一声——看来,她是真的很在意那个人,为了能将对方干干净净的摘出去,竟不惜把他的怒火往她身上引。 “你以为,我喜欢做恶人吗?” 沉默了片刻,崔异淡淡的说道:“就在不久前,我试着做一个从天而降,救你于危难关头的大善人,只可惜你并不买账,还吓得抖了两抖。所以,我还是当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为好,既让我省心,也让你安心。” 说着心一横,再次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腕,“况且,你也只有跟着我去城楼,才能尽快看到他。他被姓魏的老匹夫使计骗到了城外,弄不好已经和南诏设下的伏兵直接对上了。” “什么?” 许含章闻言一怔,竟忘了将他的手甩开。 魏主簿是得了失心疯吗,咬着她不放也就算了,居然还把账算到了凌准的头上? 城外,南诏,伏兵。 她对凌准的身手是极有信心的。 但是,他毕竟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怎么看也招架不了惯使毒药暗器,布置陷阱阵法的南诏人。 要是他真的出了事,他的家人该怎么办? 而她,又该怎么办? “你放心好了。姓魏的倒也不是真的要他死,只是想把他支开,以便对你下手。” 尽管隔了层衣袖,没有直接触到她腕上的肌肤,崔异仍免不了心中一荡,旋即感慨万千。 三年了。 他终于真真切切的抓住了她的半片衣角,且没有让它从手中溜走。 只要抓住了,就别想走了。 “阿渊,阿渊……” 他有意无意的将她抓得更紧了些,带着她往门口走去,声音则压得很低很低,带着几分欢喜,几分苦涩,几分心酸,喃喃自语道。 “十一……” 许含章没有听见崔异的低语,只喃喃的念叨着另外一个人。 她的喉间有些发堵,眼中有些发涩。 那个人是天底下最傻最蠢的,她都说了让他离远一点,免得被她连累上了,他却死活不肯听。 待会儿若见着了他,她定要板着脸教训他一顿,好让他知道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看他还敢不敢再嘴硬,还敢不敢再逞英雄。 但无需见着他的面,她便知道答案。 他敢。 除了这些,他还敢凶神恶煞的瞪着她,再度翻出她不辞而别的那笔旧账来,如怨妇般唠唠叨叨个没完。 下一瞬,许含章面色忽僵。 她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疏朗洒脱,皎如玉树的崔异。 按理说翻旧账或是寻死撒泼的行径,都应是女子惯常施展的,但她认识的这两个家伙却都用得极为顺手,且从未有过害臊和羞愧的迹象。 这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第九十章 来迟 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静静的停在门外的巷道上。 车辕上坐着个青衣男子,他半低着头,脑袋如敲木鱼般一上一下的点着,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似是随时都有可能栽下来。 但一听得院内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他的腰背便陡然挺直,眸中精光湛湛,接着左手的虎口一紧,五指稳稳的捏住了缰绳。 直身,睁眼,握绳。 只是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他整个人的气质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犹如一枝蓄势待发的羽箭,从头至尾都蕴着凌厉的杀意与锐气。 “行了,人还没出来呢,用不着这么摆出如此卖命的架势。” 一个着火红色交领袍子的少年郎见状嗤笑了一声,扔掉手中只啃了一半的面饼,翻身上马,随意挥了挥马鞭,在半空中挽了个花儿。 “这次是活着出来的。” 青衣男子没理会他,只专心聆听着院内的动静,紧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只要你不出手,人家当然是活着的。” 少年郎一挑眉,斜斜的指了指他背上的箭囊,“他们爱怎么吵,爱怎么折腾,是他们自个儿的家务事。至于你这样的外人,最好是先把忠心之类的物事搁一边,切莫再上去掺和了。” “知道。” 青衣男子了然的点头,“只要没听见家主声嘶力竭的喊救命,我便不会擅自行动。” “就算是喊了救命,你也别急着凑过去。” 少年郎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声音却压得极低,“说不定,他们是在玩什么情趣的乐子呢。” “哦……” 青衣男子只怔了一下,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幅‘救命啊,你不要过来’,‘嘿嘿嘿,你尽管叫啊,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救你’的画面。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家主会有那么无聊么?” “会。” 少年郎斩钉截铁道:“你看他连监禁和放养的把戏都玩了好几个月,就知道他到底有多无聊了。” “那倒也是。” 青衣男子顿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风过,天上又飘起了细雪。 一声吱呀的轻响传来。 片刻后,大门缓缓打开。 “进去吧。” 崔异一只手抓着许含章的衣袖,另一只手将车帘掀起,亲眼看着许含章靠着车壁坐定后,方才放下帘子,牵过一旁的骏马,迅疾登上了马背。 青衣男子呆了呆。 红袍少年郎也呆了呆。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清楚的瞧见了这名小娘子的容色,顿觉眼前仿佛有一片艳光流淌而过,即使身处暗夜中,也掩不了夺目的风华。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崔异反常的举动——好不容易把人活鲜鲜的捞出来了,却不赶紧抱在一块儿取暖,而是要独自在外头骑着马,吹着冷风? 这,是自虐呢,还是自重? 许含章亦是有些意外。 此时她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正打算在路上问他一些事情的,没想到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并没有和她同坐的意向。 不过,这样也好。 至少一时半会儿,她不用直接对着那张喜怒无常的脸了。 虽说他的态度比在长安时缓和了很多,但她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半分——她宁愿他满身戾气的拿刀指着她,也不愿他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冷笑,一会儿寻死,一会儿威胁的。 这,大概是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走。” 崔异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 马车随之启动。 那名貌不惊人的车夫,驾车的技艺竟是极精,一路行来,坐在车内的许含章只觉风驰电掣,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颠簸。 许含章只惊讶了片刻,旋即便失笑着摇头。 能在崔异身旁随行的,自然不会是真的车夫,起码也得是个身手了得的练家子。 记得方才在上车时,她曾不经意的瞥见那名男子的背后鼓鼓囊囊的,想来应该是装着武器的。 是什么武器呢? 许含章下意识拉开车帘,想要再看上一眼。 “下去。” 但她刚伸长了脖子,还没来得及瞧个仔细时,就听得崔异冷冰冰的开口。 马车猛地停住。 许含章心知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又发作了,只觉一阵头疼,却不得不配合他,认命的站起身来,就要往马车外钻。 “谁让你出来的?”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车辕上的人已换成了崔异,正紧握着缰绳,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你……” 原来是让车夫下去,他自己上来代劳么? 真是…… 有病。 许含章扭头往后面望了眼,果然见着车夫已骑在了崔异先前所择的那匹骏马上,正不紧不慢的跟在马车的后面,不慌不忙的和一名红袍的少年郎眉来眼去。 说眉来眼去,其实是不太妥当的,若放在某些龙阳的话本里,更是天雷勾动地火的前兆,但她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了,只因他俩的交流确实是仅限于眉眼,并没有说上半句话。 大概习武之人的感知都十分敏锐,车夫顷刻间便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立刻抬头看了过来,然后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坦坦荡荡的朝着对方笑了笑,对方却是吃了一惊,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之前她莫名其妙的探出头看了他一眼,他便被赶下了车,还被红袍的少年郎挤眉弄眼的嘲笑了一番,让他心中好生郁闷。 现在,她可看了他不止一眼,还对他笑了。 这个笑容很美,很艳,他心里却禁不住咯噔了一下。 糟了。 家主这会儿肯定在磨刀霍霍了。 “进去。” 所幸崔异没有冲着他发作,而是漫不经心的一抬手,将许含章的脑袋摁住,往车厢里一推一送,再利落的扯下了车帘,严严实实的阻隔了她的视线。 马车再次启动。 那种如履平地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颠簸摇晃,若不是许含章牢牢的抓着厢板来稳住身形,恐怕是早已被甩出了车外,摔了个七荤八素。 …… …… 一行人出了巷口。 雪渐渐下得密集了起来,将马蹄印和车辙印尽数覆盖。 一个人出现在巷尾。 他似是心急如焚,竟直接跳下了马,大步流星的奔至一座小宅前,正欲去敲门,却在看到大开大合的院门后愣了神。 院内一片漆黑。 院外一片碎雪。 而她走了。 不见了。 他,来迟了。 第九十一章 猜测 “我……我说!我的确不是什么差役,而是主簿府大管事的独子……” “但宋岩那家伙是真的逃出府衙了!” “是……是主簿放跑的。” “他让宋岩去找昨日驱邪的那位小娘子……至于找她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至于主簿大人为何让我把你支开,这还用问吗?不就是为了能给宋岩行个方便,免得被你给搅黄了。” “我估计是想把她给宰了,再趁夜往湖里或山里一扔,就找不着人了……” “毕竟她只救回了老夫人,却没把夫人的命保住……那么主簿大人看她不顺眼,想给她个教训,也说得通啊……” 凌准如石雕般木木的站在院门外,回想着那个假差役所说的话,心底冰凉一片。 是他大意了。 明知道魏叔伯对许二怀有极大的恶意,却还是被牵着鼻子走,一步步踏进了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中——先是说宋家的案子和许二有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再抛出崔异和宋岩之妻的私情,让他震惊不已,接着忧心忡忡的说宋岩在处刑时趁乱逃走了,顺理成章的提出了请他帮忙抓捕的要求。 真是一环扣一环,巧之又巧。 他没能察觉出其中有诈,还天真的以为对方是一个合格的父母官,至少在操办丧事的时候还能抽出空来,关心着无辜民众的安危。 他早该想到的,就看对方那种偏执癫狂的作风,哪会是什么心怀慈悲的善人! 他不该因着对方是二叔的故交,就稀里糊涂的放松了警惕! 要是…… 要是许二真有什么不测…… 那便是他害的。 她总说让他要离她远一点,免得被她连累了。 但她错了。 这次的事,都是他惹出来的,她才是被连累的那个。 若不是他一时昏了头,把她接去主簿府上为老夫人驱邪,她就不会平白遭了魏主簿的记恨,引来这场无妄之灾。 “许二……” 他将手按在了大门的铜环上,喃喃道。 风又起。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从正厅里溢了出来。 凌准浑身一僵,紧接着便从懊悔自责的情绪中清醒了——说不定,她并没有被带走。 他疾步走进正厅。 借着模糊的天光,凌准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 观其身形,并不是女子。 他心中一惊,立刻摸出火石,将案几上的油灯点燃。 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此人的表情扭曲,双目暴瞪,眼角和嘴边的血水尚未干涸,身旁掉落了好几截断指,看着甚是可怖。 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宋岩吗? 凌准蹲下身来,用刀鞘拨了拨这具尸体。 但见虎口光滑无茧,颈部和手臂的肌肉略有些松垮,肤色很白净,眼圈下却透着虚浮的青黑,应是常年没有劳作,且纵情声色的结果。 是宋岩,没错。 他面色复杂的看着宋岩右手五指上的伤口——几乎是连根而断,露出了里头白森森的骨碴。 如此干净狠辣的手法,并不像是许二做的。 她的反应是很快,动作是很利落,但底子和力气终究是跟不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和男子的近身搏斗中占得上风,遑论是一刀切了此人的指头。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若只是被切了指头,断不可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死状。 于是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拿刀鞘在宋岩的几大要害处按了按。 果然,伤口不止这一处。 宋岩的肩胛骨、脊骨、肋骨皆是寸寸碎裂,一按上去,就如陷入了软塌塌的烂泥中,令人心生腻烦。 受了这么重的伤,不死才是怪事。 但既然能让宋岩受这么重的伤,为何却要多此一举,轻飘飘的剁了指头来玩? 是想慢慢的折磨他吗? 抱着这样的猜测,凌准的刀鞘继续下行,很快就在宋岩的下腹处按到了一个血洞,似是被利刃一路划拉了下去,贯穿了大腿根,也贯穿了腰下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将其切割成一团血糊糊的烂肉。 “难道是……” 凌准看着宋岩下腹处的伤口,想到了一种可能,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看来魏叔伯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 崔异的确是在宋家的案子里掺了一脚,却不是为了给有过露水情缘的张娘子出头,而是冲着许二来的。 很早以前,他就看出崔异对许二有着很晦涩的心意,不然也不会撇开血海深仇不报,只躲在暗处,小心翼翼的窥视着她,一窥就是半个年头。 虽然这份心意没有重到能让这位世家公子为她洁身自好的地步,但也没有轻到在有人对她意图不轨时,却还能冷眼旁观的境地。 事情的真相,已经渐渐明朗了。 宋岩一定是见色起意,在潜入宅子后没急着对许二下杀手,想要先做点别的什么,而这一幕落在了崔异的眼里,自然是不会让他好过。 崔异的手段是很残忍,很不人道。 但如果换成是自己出手,恐怕也好不了多少。 一想到宋岩居然敢打自己心上人的主意,滔天的怒火顿时席卷了凌准的周身,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那是他珍而重之的,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的人。 宋岩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对她动了邪念? 而魏叔伯心思缜密,不可能不知道会出现这种状况,却还是把宋岩推了出来,居心可谓是险恶到了极点。 眼下宋岩已经死了,再补刀亦毫无意义。 至于找魏叔伯理论,只会白白的耽误救人的时间。 眼下,不是该计较这些旁枝末节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崔异。 是这个人带走了许二,他便只能找这个人要。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有没有担惊受怕,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责怪于他? 凌准艰难地将喉头的涩意咽下,无意识的将正厅的四周环视了一遍。 然而下一瞬,他浑身忽地一僵。 墙角边,安安静静的搁了个不起眼的食盒。 又是大冷天的,又是晚上,宅子里竟然没有开火,而是去外头的食肆里买的吃食? 那个叫宝珠的丫头即使对魏叔伯动了春心,也不至于犯懒到这份上,连饭都不做了吧? 凌准皱了皱眉。 不对。 据魏叔伯所说,宝珠和许二都被他接去了主簿府看护着。 而后事实证明,许二压根就没有去,还被他狠狠的算计了一把。 但宝珠,八成是去了的。 第九十二章 冷饭 夜深,人静。 凌准慢慢的走到了墙角,弯腰提起食盒。 许是心神太过恍惚,他竟没有发现旁边的墙面上有个小小的、凹陷的坑,似是被利箭穿入,然后又被人刻意的拔出,掩去了行迹。 他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盘腿在茵褥的一侧坐下。 昨夜在营房时,许二曾向他说过宝珠的反常,并担心对方会深陷在对魏主簿的倾慕中无法自拔,进而误入歧途,耽误了终身。 可他没有把这些话当做一回事,还心猿意马的想到了许二的终身大事上,一时失了分寸,不停的追问她、逼迫她,甚至还蹩脚的耍了个心机,明面上要她在益州也和他假扮为某种亲密的关系,好替他挡掉张参军的说媒,实际上却是想借机和她走得更近,以便能早日坐实这层关系,把假的变成真的。 “我真蠢。” 凌准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如果当时肯上点儿心,多几分警觉,而不是一味在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上花工夫,那么事情也不会恶化到这步田地。 他的眼中渐渐浮起一丝阴霾。 宝珠这丫头,一定是在背后使了坏心眼的。 并非是凌准对做婢仆的人有偏见,而是观对方仅仅是听了魏叔伯丧心病狂的事迹,就能倾心相待,既思且慕,想来就不是什么脑子清楚的,估计魏叔伯伸手一招,略一示好,宝珠便会欢天喜地的跟了去,顺带毫无心理压力的把许二出卖掉。 而魏叔伯根本不需要确定宝珠是否对其有意,就算原先没有半点儿的意思,只消他稍一作态,就能把宝珠这种头脑简单的小丫头骗得团团转,就如他当年骗表妹定下婚约,然后从舅父那里谋求资产的行径一样,下作而奸猾,令人不齿。 现在想来,魏叔伯把宝珠弄过去,应该是为了防着他,特意留了招后手。 若他生了疑,半路折回也无妨,只消在主簿府上看到了宝珠,又听得对方说许二累了,正在某间卧房里休息,他便不会多想,顺理成章就相信了。 但是,他偏生这么蠢,对魏叔伯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压根就用不着让对方动用后手,就风尘仆仆的出了城,待到天都黑透了,才迟钝的察觉到不对劲。 虽然他没有蠢到跑回去找魏叔伯对质的地步,很快就从小厮口中问出了实话,但又能如何呢? 许二已经不见了。 想到此处,凌准的心便痛得揪作了一团。 她是个决绝的性子,上次为了摆脱崔异,竟不惜中箭诈死。 而这次…… 若这次她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他的下半辈子都会在懊悔和煎熬中度过了,一直到死的那天,才能解脱。 等等。 宝珠是早早的去了安全的地方,但那个看门的老伯上哪儿去了,会不会留在这里,然后便遭了池鱼之殃? 若是老人家也出了事,许二一定会很难过吧? 凌准心头一惊,连忙走出了正厅,挨个挨个的推开了每间屋子的门,迅速扫了一眼。 柴房里,没有人。 灶房里,也没有人。 卧房里,更是空空如也。 其中有一间卧房位于东北角,布置得极为古朴大方,显然是那个老伯所居住的,但屋里的衣裳被褥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双旧棉鞋没有带走。 看来,那个老伯也早就离开了。 宝珠走了,老伯走了。 前一个,是被魏叔伯诱走的。 而后一个,应该是许二感觉到了危险,提前把其支开。 日落天昏,风雪沉沉。 宅子里,只剩下许二一个人。 她孤单单的出门,从外面拎了个食盒回来,然后孤单单的跪坐在茵褥上,开始吃饭。 再然后,祸从天降。 最后,下落不明。 见证了这一切的,只有这个食盒。 那样的画面,让凌准感到无比的酸楚和难受。 下一瞬,他伸出手来,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食盒的最上层,赫然摆着两只碗,两副筷子,其中一碗盛着满满的白米饭,并没有动过的迹象。 碗筷的隔层下则放了五个盘子,里头的菜都只吃了一小半,剩下了很多很多。 既然宅子里的人都走了,她为何要备下两副碗筷,和明显不是一人份的菜肴呢? 她是在等谁? “你早些回去歇息,我明日来看你。” 凌准忽地想起昨夜在临别时,自己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原来,她是在等他。 可惜他太愚笨了,被魏叔伯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心想着要尽快把宋岩抓回府衙,竟是把如此重要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如果…… 如果他能赶在天黑前回来,那至少能有个人陪她吃饭,陪她一起面对即将发生的灾祸。 可惜没有如果,只有错过,和过错。 凌准看着盘子里结了块的油花和变了色的菜丝,沉默半晌,突然拿起筷子,端起了碗。 起初,他的手指有些僵硬,手腕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才夹起了一块肉片,送入口中。 很难吃,很油腻。 但他的情绪却诡异的稳定了下来,心也不慌了,手也不抖了。 不消多时,残羹冷饭便被他一扫而空。 他将碗盘重新收进食盒,然后郑重其事的将食盒的盖子合上,把它放回了墙角。 之前,它见证了许二的离去,那么之后,它也要见证她的归来。 至于魏叔伯欠许二的,他定会帮她讨回来,就算她要他杀了魏叔伯泄愤,他也不会犹豫。即便这样做会把二叔留给他的人脉开罪了个干净,前途尽毁,更可能招来牢狱之灾,他也顾不得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孤苦无依,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所以总是有居心叵测的人欺负她,算计她。 而眼下留在她身边的,只剩他了。 若连他都要顾忌这样考虑那样,既舍不得情义,又放不下利益,最后以顾全大局为名,逼着她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那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 他推开门,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风雪中。 …… …… 马车还未停稳,许含章便急急的跳下了车厢,险些把脚给崴了。 崔异不悦的瞪了她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就见她极为狼狈的半蹲在道旁,伸手按着心口,不停的干呕着。 一路行来太过颠簸,加之她不久前吃了一肚子的冷饭冷菜,两厢叠加,便汇成了极为恶心气闷的感觉,如有实质般冲上了喉头,却怎么吐也吐不出来。 “这也太快了,难不成家主瞪了她一眼,就把她瞪怀孕了?” 风中隐约飘来了青衣男子的惊叹声。 许含章顿觉更加恶心了,干呕得也愈发厉害。 第九十三章 “你傻啊?这分明是家主太粗暴了,她才……嘿嘿嘿……” 风中又飘来了红袍少年郎的朗笑声。 与其说是朗笑,倒不如说是浪笑。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许含章面无表情的直起身,放弃了把冷饭呕出来的打算。 “喂……” 一旁的崔异突然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许含章偏过身,微微皱眉道。 先前他趁着她神思恍惚的时候,对她又是拉又是拖又是拽的,这也就算了。 但现在她已经回过了神,绝不会再任由他搓圆捏扁。 “你这话好没道理。我只是动了手,却没动脚。” 崔异的眉头如她一样皱着,神情却极为愉悦,似是并不反感属下所说的一语双关的无耻话,也不介意她略带嫌弃的语气。 “你这般咬文嚼字,有什么意思?” 许含章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冷笑道。 “你说呢?” 崔异再度伸出魔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上了她的肩,不轻不重的拍了她两下,微笑道:“其实事情的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见了你的反应,我便认为有意思极了。” “是吗?” 许含章越看他那张脸越觉得心烦,索性抬起胳膊,用尽了全力,重重的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嘶……” 结果他不退不避,她却疼得险些倒吸了一口凉气,眼露迷茫之色——难不成男子的胸膛都是石头做的,要不然怎会硬成这样? “你再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就死给你看。” 那头的崔异理了理衣襟,无比严肃、无比认真、无比纯洁的说道。 “……” 许含章暗恨自己不该把匕首埋了,不然这会儿就能狠狠的戳他两下,就算顾忌着旁的原因,不能真拿他怎么样,但让他流点血,破点皮也是好的。 耳边忽地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下意识的低头望去,愕然发现崔异已经收回了手,正慢条斯理的解着他的腰带。 “真是有辱斯文。” 许含章嫌恶的扭过头,打算先去马车里躲一躲,免得被污了眼睛。 眼下又是在大道边,又是在城楼下的,他再饥不择食,也不可能公然对她做出点儿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 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人有三急,所以他需要赶紧松了腰带,就地解决一把。 虽说这样的推断很粗俗,很不符合他翩翩世家子的气质,但许含章毫不怀疑他一定能干得出来。 试问把撒泼寻死的行径都能当成家常便饭来使的男子,又岂会在乎所谓的世家形象、风度气节? “站住。” 岂料她刚一抬脚,崔异便腾出了一只手,迅疾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极为唐突的将她的手放在了那条腰带上。 “这……” “唉……” 在远处观望的青衣男子和红袍少年郎都收起了嬉笑的神色,面露不安。 把弱点和要害明晃晃的亮给一个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小娘子看,着实有些欠妥。 “咦?” 许含章的第一反应是恼怒,然后便是惊讶。 手上的触感除了有布料的绵软、花纹的细密,还有薄而冷厉的边缘。 就像是…… “拿着。” 腰带的结被他解开了。 伴随着锃的一声嗡鸣,手中的腰带瞬间绷得笔直,巧妙的变为用以装饰的剑鞘。 而剑鞘里藏着的,自然是一把寒光湛湛的软剑。 剑身很薄、很软,看似毫无杀伤力,剑刃却锋利到了极致,只消轻轻挨上去,便能划出一道血口来。 “好剑。” 饶是许含章对兵器无甚研究,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剑,是好剑。 人,却是好贱。 许含章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崔异腰间的佩刀。 他明明是惯常使刀的,却无比阴险的在腰间藏了把软剑,想必在和人正面交锋时,定能阴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真贱。 许含章暗暗想道。 但他为何要把它交给她? 是笃定她杀不了他,还是…… 担心她? 许含章不禁一阵恶寒。 “不如,我来帮你佩戴?” 见她走神,崔异便伸手捅了捅她的胳膊,懒洋洋的说道。 “不要动手动脚的……” 许含章一惊,连忙护住了自己腰间的缎带,接着迅速将软剑裹缠而上,牢牢的打了个结。 “出发。” 崔异笑意渐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待她收拾妥当后,方才抬起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城楼,沉声说道。 话音刚落,四周便无声无息的涌来了数百名骑兵,均是着黑甲配黑马,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肃杀阴冷,给人以极为强烈的威压。 “开。” 崔异的声音继续响起。 他没有出示所谓的兵符或令牌,也没有显露所谓的王霸之气,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一个字。 而守城的府兵们亦是没有阻拦,也没有盘问他的身份,只沉默着走下城楼,站到了城门的两侧,双手齐齐发力。 铁栓被缓缓拉开。 然后是门扇。 数声“轧轧”的沉重闷响过后,城外的飞雪从门缝里细细碎碎的钻了进来,带起了湿冷的寒意。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浓似一阵的血腥味。 许含章眉头微蹙。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才会凝成这般刺鼻的血腥气? 而凌准现在是在城内还是城外? 如果还留在城外的话,只怕处境就不太妙了。 “你不用担心我。” 此时崔异忽然揉了揉她的头发,抛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说什么?谁担心你了?” 许含章脑袋一偏,怒道:“另外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动手动脚的,不然我就……” 余音戛然而止。 身为女子,在末尾加一句‘死给你看’其实是很通顺的,但她不想和崔异一样跌份,于是便硬生生把这四个字咽了回去。 “哦?” 崔异的笑容忽然大盛,仿佛信手剪下了三月里最明媚的春光,然后在他的眉眼和唇畔中漾开。 说话的同时,他身形微动,抬脚在她的鹿皮小靴上轻轻一碾。 “这才是,动手动脚。” 他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 “……” 许含章发誓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与此同时,巨大的门扇终于被彻底推开。 “天亮前,我会回来的。” 青衣男子将马牵了过来,崔异翻身而上,居高临下的对许含章说道。 “你要亲自出城?” 许含章一怔。 “不然呢?” 崔异轻飘飘的反问了一句,随后便和骑兵们汇合至一处,如潮水般冲出了城外。 待最后一个骑兵的身影消失后,府兵们沉默着,关上了城门。 第九十四章 不救 夜,还很长。 宝珠的梦,也很长。 在梦里,她首先看到的是自家娘子那张傲然而冷漠的脸。 “这个,就当是我赏你的。” 一支带血的簪子掷到了她的面前。 宝珠掩住了噙在嘴角边的冷笑,将它收进袖中。 所谓的主仆情分,也不过如此。 在她落魄卑微之时,娘子能毫不吝惜的施与同情和怜悯,把她当成小猫小狗养着,偶尔从手指缝里漏一点残渣出来,就自以为很对得起她了。 而当她有了更好的前程,有更优秀的男子来示好,有重新做人的机会时,对方就变得阴阳怪气的,又是骂她不守规矩不本分,又是说她见了男人便骨头发软。 呵。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就是在嫉妒,就是见不得她好。 然后,她看到了自家的爹娘。 “我苦命的孩子啊……” 他们浑浊的双眼里满是泪水,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道:“以后的日子,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一定要活着,好死不如赖活……只要活着,就好……” 不。 我不止要活着,还要比很多人活都得好。 宝珠攥紧了手,眸子里流露出兴奋如狂的神采。 只要跟着魏主簿,哪怕是做一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也足以让很多平民女子嫉妒了。 包括娘子,不也是在暗暗的嫉恨自己? 自己还没跟魏主簿怎么样呢,娘子就眼红成这样,要是真怎么样了,娘子岂不是要气得直咬牙? “傻姑娘。” 接下来,她在梦境里看到了俊美儒雅,风度翩翩的魏主簿。 “我怎舍得让你无名无分的跟着我呢?这也太委屈你了。” 他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面颊,“我会帮你脱了奴籍,择日迎娶你过门。你尽管放心好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一样都不会少的。” 他的目光也是那样的温柔,让她沉醉,“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岂会不明白你的心意?” “我是不会辜负你的。” 他握住了她笼在袖中的手,语气真挚,“你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好主母。以前阿笙她性子太犟,总是让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你这样的好姑娘,是绝不会和她一样的。我相信阿娘也会很喜欢你,把你当亲闺女看待。” “我……会的……” 她羞红了脸,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他手上的力道大得出奇,就如绳索般死死缚住了她,几乎要勒进肉里。胸口则闷得发慌,像压了块大石头,很不舒服。 同时身体越来越热。 好渴,好难受。 每一寸皮肉都像是要烧起来了,火辣辣的疼。 “啊……” 她痛苦的喘息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啊!” 然后她尖声惊叫起来。 映入眼帘的,不是白日那间布置清雅的书房,而是烧红的烙铁、小臂粗的麻绳、发霉的稻草、印了半截血手印的木栏杆。 “你醒了。” 耳边传来了一道温柔的男声,“可有什么要对我交待的?” 说话的,自然是魏主簿。 在梦里和她情意绵绵的他,此时正冷静自持的站在一旁,看她的目光,就如看一粒尘埃。 “主簿到底是书香世家出来的,连跟犯人打交道都这么斯文,和咱们这种大老粗不一样。” 狱卒用铁钳拨弄着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几分恭维、几分真心道。 “犯人?” 宝珠愣了愣,疑是自己还在发梦,要不好端端的,她怎会成了犯人? “这傻娘们儿都落到牢里了,居然想装做啥也不知道?” 似是想让她认清现实,狱卒嘟囔了一句,顺手抄起一盆凉水,从她头顶泼了下去。 宝珠本就在昏迷中被剥去了外裳,这会儿被冰冷刺骨的水一浇,中衣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顿时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这样的感觉太真实了,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做梦。 “冷吗?” 魏主簿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隐隐透着怜惜。 但他的动作却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只见狱卒手中的铁钳被他夺走了。 他稳稳的夹着那块烙铁,将它贴紧了她胸前的软肉。 沾水的衣衫很快就被烧出了一个洞,皮肉正往外滋滋的冒着白烟。 “现在,你不冷了。” 在她即将失声大叫时,他捂住了她的嘴,不紧不慢的开口,“我已经查清楚了,你的主子是南诏那边派来的奸细,以给人驱邪治病为名,行巫蛊作乱之实。而你作为她的婢女,自是脱不了干系的。” 烙铁从她的胸前移开,露出了一小片红肿翻卷的烂肉,看着很是狰狞,但掩藏在中衣下的蓓蕾和微微隆起的曲线也愈发清晰了,显得分外诱人。 狱卒不由看直了眼。 “按理说,本官将你斩首示众都是轻的。若是换了长史大人来审讯,他定要扒了你的皮,填上稻草,悬于城门三日三夜,再扔去山上喂狗。” 见她已惊恐得不会言语了,魏主簿很满意的笑了笑,将烙铁扔回了炭盆里。 “不过,本官历来是赏罚分明的。只要你供认不讳,便会饶了你的死罪。” 说着语带威胁道:“如果你一直嘴硬,胡乱攀咬,就休怪本官无情了。” 语毕,他转过身,大步向牢门外走去。 望着身边狱卒投来的贪婪的眼神,宝珠终于慌了。 要是落在了对方手里,她只怕会清白不保。 而命,也未必能保得住。 “我招,我招!” 于是她声嘶力竭的喊道。 …… …… “许娘子,请回屋自行歇息。” 青衣男子掀开了车帘,半低着头,说道。 “余下的事,就交给我们。” 红袍少年郎则打马上前,斜斜的一挥马鞭,将院门推开。 从车上下来,许含章一时有些恍惚——绕了一圈,竟是又回到了她的小宅。 早知如此,又何必带她去城楼边晃一趟呢? 崔异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为何要出城?”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问道。 如果南诏的伏兵就在城外,他大可缩头躲在城内,让别人去冲锋陷阵即可,压根用不着以身犯险。 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 “天亮了,许娘子就会知道了。” 青衣男子的神情忽然软和了下来,低声说道。 第九十五章 不用 “是的。只要天一亮,一切便见分晓。” 红袍少年郎看向她的眼神亦是柔和了几分。 她居然在意起了家主的安危,看来也不是个全无心肝的。 “不用等到天亮了。” 许含章仰头望着晦暗无边的天色,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这……” 青衣男子一脸错愕——连军部的人都是戌时才收到密令的,她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哦?” 红袍少年郎则挑了挑眉,似是颇感好奇的模样。 “他,果然还是那个他。” 许含章却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只突兀的感慨了一句,随后便走进了院子里,推开卧房的门,伏在桌上便睡了过去。 今晚发生了很多的事。 有的在她的意料之中,有的在她的意料之外。 最终,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现在她可以放心的睡上一觉,且什么也不用管。 就算魏主簿此人留有后手,很可能会在后半夜里过来生事,但也得先过了门外那两人的关再说。 许含章对他们是极有信心的。 毕竟是崔异特地留给她的人,想来眼界和见识都是有的,断不会轻易拜倒在魏主簿的‘官威’下,哀哀求饶。 加之她对习武一事也有些许浸淫,只需观气息步伐,就知这二人身手必然不凡,绝不会两三招就被差役们打趴了,倒地不起。 至于魏老夫人和宋岩口中那个神神秘秘的老道姑,她起初还有些戒备,眼下却是完全不担心了。 如果对方真是个南诏人,想必今晚定会在暗中帮助伏兵起事,光是制符、制毒、养蛊就够忙活的了,根本无暇顾及于她。 如果对方是和张天师有旧的,想必也如他一样,经常和权贵打交道,很容易就认出是清河崔氏的人插了手,绝不会不知死活的凑上来,露了形迹。 外面的雪还在下。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听得许含章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她真睡着了?” 屋外传来了青衣男子的嘀咕声。 “是真的睡着了,没有装睡。” 红袍少年郎往窗缝里瞅了一眼,说道。 “这都能睡着?” 青衣男子仍有些犯嘀咕。 就算她再有胆色,再沉着冷静,说到底也只是个娇弱的小娘子,又受了这么多的惊吓,怎么着也该是夜不能寐才对。 “娇弱?”4 红袍少年郎嗤之以鼻道:“原来这一个秋冬里你只长了膘,没长记性啊。哪个娇弱的小娘子会一言不合就拿匕首捅人,还会在中箭时避开后心的要害,诈死脱身?啧啧,当时要不是我们替你求情,又及时查出了她的蛛丝马迹,指不定现在你坟头的青草都有一尺来高了。” “可是……” 青衣男子回想着她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姿态,迟疑道:“我觉得只是巧合。” “就冲你这眼力劲儿,也活该栽个大跟头。” 红袍少年郎的嗤笑声愈发响亮了,“不过啊,我也不能对你太过苛责了。毕竟你是连摸个小手,都觉得会把平康坊的姑娘给摸怀孕的愣头青。” “能不提那件事了吗?” 青衣男子那张比同龄人明显要长的老成得多的脸庞憋得通红,似是下一瞬便要烧起来。 “还真是个愣头青啊。” 许含章闻言,不由哑然失笑。 她之所以这么快入睡,就是为了能分出灵识,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往城外。 谁成想刚刚出门,便听到了如此有趣的内容。 “嘿,我就要提,有本事你把我灭口啊。” “呸,你休要嚣张!别以为我欠了你的人情,就不敢对你动手!另外你给我听清楚了,我那不是愣头青,是冰清玉洁!” “哈哈哈哈,冰清玉洁,哈哈……这位大娘,敢问你的贞操守了多少年啊?” “你也就只会捡软柿子捏!有本事你去家主面前显摆啊,看他会不会一刀捅死你!” “那还是,算了吧……” 红袍少年郎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犯不着去趟这趟浑水。” 许含章一怔。 听这个意思,莫非崔异也是…… 童男子? 不太像啊。 他勾肩搭背,揽人入怀的动作都是那般的熟练,一点儿也没有愣头青应有的青涩,且撒起泼、占起便宜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还能用‘死给你看’来倒打一耙。 相比之下,凌准就要正常得多——会脸红,会害羞,偶尔会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她。 这才是愣头青应有的样子。 至于崔异,用老油条来形容都不为过。 但是…… 许含章很想埋汰他,贬低他,却着实下不了手,开不了口。 “他,果然还是那个他。” 这是她先前在院外说过的。 话里话外隐藏着的伤怀和喟叹,只有他才会懂,也只有她才明白。 三年过去了,他并没有变。 摘下了世家公子的面具,他依然是那个冲动易怒、热血上头,同时又善良得极为别扭的少年。 以前的他,会关心她这样一个夜半往坟场里钻的小姑娘,怕她想不开,就陪她在河边枯坐良久,顺带赶了很多只萤火虫过来,逗她开心。 当时他明明是出于好意,最后却演变成了一场水仗,和她打得不可开交不说,而且丝毫没有迁就她的觉悟,直到把她折腾成了落汤鸡才停手。 而现在的他,会记挂着益州百姓们的安危,本可以好整以暇的旁观,待伏尸遍地、风雨飘摇时再出来收割抢功,却偏要在战火初燃时就带着蓄养的骑兵出城迎敌,积极的做起了身先士卒的炮灰。 这明明也是好心好意,做派却摆得像要占山为王的土匪,把当地的府兵们压得死死的,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真是个别扭的人。 许含章苦笑了几声。 既然他能抛下以往的恩怨,以无辜民众的性命为先,她自然也不会一味的胡搅蛮缠,落了下乘。 “你不要想多了。我不是要救你,更不是担心你……等这件事处理妥当了,我一定会杀了你。” 许含章走到了院门口,垂首默然道。 雪越下越密了。 “十一!” 刚走到巷子的拐角,她就看到了一张熟面孔,不由喜出望外。 第九十六章 知道 “许二?” 凌准微微一怔,旋即惊愕的抬起头来。 只见一道纤弱的身影撞破了风雪,径自向他行来。 莹白的雪花如柳絮般在她的身周飘舞,却没有一片能沾上她的衣角。 她的步履轻盈,衣带当风,眼波流转间明艳不可方物,笑容如春风般和煦,乌发如瀑布般流泻,美得如梦如幻。 但这样的美,却如一把无形的长刀,不由分说的割开了他的血肉,在他的脏腑处一通乱搅,然后鲜血淋漓的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就算她没有复杂的身世和经历,咱们家也是供不起她的。以她的姿容,指不定哪天就被隔壁坊的浪荡贵公子看上,管她是你的意中人,还是你的新婚妻,他们都能强行夺了去,而你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凌准想起了夏日里她不辞而别后,爹爹对自己说过的话。 当时他虽听进去了,却隐有不服之意,觉得自己只要想法子在军部中闯出点名头来,就能妥妥帖帖的护住她,不让她被别人觊觎。 而现在看来,爹爹说的才是对的。 就凭他,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你没事就好。” 许含章见他半晌没有动弹,还以为他受了极重的伤,连忙加快了脚步上前,将他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所幸她并未看到什么明显的伤口,也未闻到血腥的气味,一颗悬着的心便慢慢的搁回了胸腔里,松了口气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以为你还在城外呢。” “城外?” 凌准神情一黯,声音微哑,“看来,你都知道了。” 只要她稍稍往深处想一下,就能轻而易举的知道是魏主簿把他支出去的,也能知道他这个人是多么的蠢笨无用。 “他只是把你诓走了,又没有骗你的财骗你的色,你犯得着这般消沉吗?” 许含章已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反常,却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安慰他,只好干巴巴的开了个玩笑,然后直奔主题,“十一,你的机会来了。今晚南诏人在城外作乱,你正好可以过去和他们交手。虽说军中的事我不太懂,但我想只要你去了,凭你的本领,出人头地那便是早晚的事。” 她没有忘记,他曾在她面前发自肺腑的说他自己很没用,不过是个最末流的武官,但凡见了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就得绕道让路。 “而现在,你是最有用的。” 许含章含笑望着他。 文官所写的掷地有声、妙笔生花的檄文,是不能让外敌心生畏惧、退避而走的。 真正的震慑,是靠武力和血性来施行的。以暴才能制暴,以杀才能止杀。 “快去吧。” 见他仍没有动弹,许含章微感讶异,出声催促道。 “这些,我都知道。” 凌准静静的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因为,我刚从城楼那边回来。” 在觉出她可能是被崔异带走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城楼处堵人。 “团正,你怎么不在军部里?” 守城的府兵们看到了他,面面相觑道。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本能的察觉到了不对劲,皱眉问道。 “南诏人打来了。” “那些蛮子实在是不要脸,居然扮作了商队,混在进城的人群里,然后嗖嗖的往垛子上射毒箭。” “咱们要是关了城门,那外头的小老百姓们就遭殃了;要是不关,让他们冲进来了,那城里的民众们便会跟着遭殃。总之,咱们是怎么选都不对。” “还好清河的人来得及时,帮咱们解了围。” “是啊。” “世家大族蓄养的私兵就是不一样,连身上穿的软甲都是寒光闪闪的,一看就是好东西。” “他们还有连珠劲弩,而咱们就只有几把破弓!”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府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面上带着或羡慕或惊讶或郁闷的神色。 在太平年代里,他们永远被耍笔杆子的读书人死死的压着,出不了头。好不容易有仗可打,有机会能混出点人样了,却又被世家的公子哥抢了先。 “你是说,他带着蓄养的骑兵,去了城外南诏人驻扎的营地?” 凌准渐渐听出了门道。 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崔异。 他不相信对方能大义到为了一方百姓便以身犯险,深入龙潭虎穴,但也不相信对方会蠢到眼红这点儿不起眼的军功,竟不惜把小命搭上。 难不成,对方是为了许二? 南诏?南诏! “军部的人,是不是经常和南诏那边打交道?” “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找人打听一下。”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凌准猛地记起了她主动来军部寻他的那个下午。 她想要托他打听的,是南诏的事。 崔异今夜针锋相对的,是南诏的人。 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微妙的关联? 而魏叔伯府上的蛊虫,似乎也和南诏脱不了干系。 更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魏叔伯特意把他支到了西郊,又有意无意的让假扮差役的小厮给他指了条能骑马通过的小道,方便他绕过城门,悄悄的入城。 这究竟是为了方便他,还是为了蒙蔽他? 魏叔伯到底留了多少后手在等着他? 若他没想到要去城门处寻她,只失魂落魄的在戒严的街巷里乱窜,肯定会错过敌情,延误时机,那么前途也定然尽毁,指不定还会被军法处置。 “虽说有人肯先去送死,对咱们而言是件天大的好事。但这些人毕竟本质不坏,还救了城外的百姓们一命……” “可惜劝不住啊。” “连都督出马都没有用,更何况是咱们。” “他们没跟南诏人打过交道,哪会知道对方有多阴险,多不要脸。” “希望他们万事小心,尽量能活着回来。” “对了,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才把那个小娘子留在了城内?” “我估计也是。” 身旁的府兵们继续七嘴八舌道。 凌准悚然一惊,立刻回过神来,急匆匆的告辞。 他本是抱着侥幸的心态,想折回宅子里,找找看有没有可疑的痕迹,但还未走到院门前,就在外面瞧见了她。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再失再得。 这种大起大落的感觉,险些将他逼疯。 “我知道先回军部复命要紧,也知道南诏人的来袭,对我来说是个机会。但是,我还是先来找你了。” 凌准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是心一横,郑重其事的问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第九十七章 答案 寒风萧萧,落雪飘零。 望着他琥珀色有如宝石的眼瞳,眉宇间坚毅而好看的线条,以及神情里从未有过的肃然和凝重,许含章不禁有些紧张,有些发慌。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他之所以会把前途和身家性命都要抛一边,当然是因为关心她,紧张她。 仅此而已。 但这也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仅仅是因为关心她,紧张她,就能把前途和身家性命都抛一边吗? 好像,不能……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许含章的心忽然跳得很厉害,浓密的睫毛似是受了寒,在风雪中微微的颤了颤。 她忽然就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于是便略一侧头,往别处望去。 只见漫天的细雪纷纷而落,一片又一片,如花瓣般在他的发端和眉梢铺开,变成一朵一朵,又被他身上的热意所蒸,渐变为一滴一滴的水珠,顺着面颊悠悠的滑进了衣领中,倏忽不见,只留下一痕隐约的湿意。 若不是他穿得太厚了些,此情此景,倒和刚出浴有几分相似。 出浴…… 水汽弥漫,发梢微湿…… 他松松的披了件外袍,从浴桶中缓缓的站起身来…… 这样的画面,让许含章的耳根腾地烧了起来。 真是太不应该了! 他明明是在问自己别的事情,她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想到了洗澡出浴? 真是太可耻了! 许含章下意识的往脚下看了一眼。 雪堆是松软的,但路面却是青砖拼接的,想挖个地洞钻下去,似乎有些困难。 “许二。” 凌准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心下不禁忐忑起来,遂不安的望向她,见她竟是专心的盯着地上发起了呆,只得哭笑不得的唤了她一声。 “啊?” 他的声音不大,许含章却似被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急着催促她给出答案,便慌慌张张的抬头,“我知道了……当然是,因为……你担心我。” 她咬了咬唇,右手悄悄的攥住了披风的袖口。 是这样吗? 是吗? 他会相信吗? 而她自己,又会相信吗? “那,我为什么会担心你呢?” 她果然是一如既往的迟钝。 但是…… 她果然也是知道的。 看着她如嗔似羞的眼波,看着她微微发红的面庞,凌准心中一荡,几欲消散的勇气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低下头来,认真的看着她,语气里隐有破釜沉舟之意,“这个问题,不需要你来回答。因为,我数月前就知道答案了。” “……” 许含章脸上的红晕顷刻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她睁大了无辜中犹带着妩媚的桃花眼,怔怔的瞧着他,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直觉告诉她,二人之间的平衡和稳定,即将被他打破。 “你不必如此惊慌。” 她如小鹿般闪躲而羞怯的模样,真是让人又爱又怜。 凌准很想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却强行忍住了这种冲动,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答案,并不是一定要你给我答复。” “我虽不明白文人常说的一见倾心是怎么一回事,但那个风沙天里,我第一次遇见了你,之后便再也忘不掉你。” “你把荒宅里的小槐树给了我,你说它为木中之鬼,是不会有人拿它往宅子里栽的,但我就这样做了。” “那是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会舍得扔呢?” “在酒肆里再遇见你时,我很是欢喜;晚上你来寻我,我亦是欢喜;天明后你愿同我下山归家,我更是欢喜。虽然最后都随着你的离去,成为了一场空欢喜……但我,仍是欢喜。”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没有野心、没有追求的人,只想要不咸不淡的混日子,等岁数大些了,就依着爹的意思娶妻生子,庸庸碌碌的过完后半辈子。但我遇见了你,便不想要那样的生活了。”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想要的,是能和你共度一生。” “我还想让你过得更好,不会有人觊觎你,算计你。于是我卯足了劲,想在军部里闯出点名堂来。但如果连你都不在了,那我回军部去复命,又有何意义呢?” “你如果不在,那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我四处寻你。所以,你急着让我走,我不愿走。我害怕自己一走,你便会不见了……我还害怕,你不见了以后,我便再也找不着你……我是真的,很怕,很怕……” 说着努力调匀了气息,低声道:“许二,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许含章本就被他一连串的心声给惊得半晌无语,此时在听到了这句直白无比的示好后,更是直接僵成了雪地里的一截木桩。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男子的告白,但没有哪一次会让她这般的失神无措。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怔怔的想道。 “抱歉了。” 凌准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她的惊惶,她的错愕,她的沉默,其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明知道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会带来这样的后果,但他还是一咬牙,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以前他总想着要慢慢来,慢慢的让她明白他的心意,慢慢的让她习惯和接受,慢慢的让她也对他作出回应。 但现在,他等不了了。 崔异的出现给了他强烈的危机感。 经过今晚的种种细节,他已看出崔异不是那种只知吟风弄月,却不知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弟,就凭那一手狠厉诡异的刀法,就知对方的身手是远远在他之上的;再看崔异身先士卒的做派,就知对方并非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渣滓;然后观崔异明明能顺势把许二拴在身边,却顾及着她的安危,将其全须全尾的留在了城内,就知对方对她有多看重,多在乎。 不过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崔异竟似是放下了仇恨,一门心思的为她好,为她打算了。 这对凌准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是,许二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坏的是,许二的身边便多了个最大的变数。 如果崔异真想和她重修旧好,她,能拒绝吗?而他,拦得住吗? 所以他在经历了极度的失落和深深的自卑后,毅然决定先向她挑明自己的心意。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只是这样。 仅仅是这样。 不管她答应与否,是喜是憎,他只是想让她知道。 就是这样。 第九十八章 答复 情之一事,有时候很简单,就如凌准此时所想的这样——既然他心悦她,就要让她明了他的心意。 即使她不能承诺他什么,答应他什么,但至少他说出来了,那便比一味的憋在心里,任其蒙尘落灰,无人知晓要强上许多倍。 只要说出来了,那他在她的心里就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友人,而是一个倾慕于她,想要求之娶之的男人。 这样,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情之一事,有时候却很复杂,就如许含章此刻所思的那样——虽然他说的是不一定要她给出答复,但她不能真的随意敷衍了事,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已经把心捧到了她的面前,是接过来还是塞回去,总得给他一个交代。 要不然,便真的会寒了他的心。 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如果答应了他,只怕将来会给他带来很多的麻烦,甚至可能会连累到他的家人与至交。 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如果拒绝了他,只怕以后一见面便会觉得很难堪,再回不到轻松自如的从前。 这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要么不拒绝,也不接受? 念头刚起,就被许含章无情的掐灭了。 她并没有穿花蝴蝶的本事,能游刃有余的掌握好和男子交往的尺度,一面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别人的爱慕与追求,收下别人给予的种种好处,一面又若即若离,忽冷忽热,不肯做出明确的选择和表态。 既然没这个好本事,就不要揽这个苦差事。 那,到底该如何是好? 许含章越想越觉得为难,越想越觉得纠结,几欲以袖掩面,掉头而去,但一对上他湖水般温柔而包容的目光,顿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挪不动步。 仿佛是过了很长的时间,又仿佛只是过了一弹指的工夫。 四周骤然变得安静下来。 风过之声,雪落之音,统统都消失无踪。 “是你。” “是我。” 偌大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两句余音袅袅的对答,一遍又一遍的在她心底回荡,在她的耳畔盘旋,迟迟不肯离去。 许含章缓缓的抬起头来,定定的瞧着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凌准。 她的眼神很专注,也很散漫。 她像是在望着眼前的他,又像是在望着长安的他。 漫天的风沙中,从酒肆的露台上向她投来一瞥的那个他。 闹鬼的荒宅里,自她手中接过一棵小槐树的那个他。 喧闹的酒肆中,隔着一扇门板,语气似惊似喜的那个他。 静谧的夏夜里,不明所以的呆坐在床边,被她伸指弹了眉心的那个他。 还有清凉山的山脚下,刀伤未愈,肩膀上血痕未干的那个他。 以及雪地里漫步而来,拾起了她遗落的油纸伞的那个他。 “是你。” “是我。” 每一次重逢,都如此自然而熟稔的朝她打招呼的那个他。 只有他。 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个他。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曾看过一些话本子,无非是才子佳人,侠女剑客,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三见便要互许终身。 以前她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浪漫感人之处。 但是现在,如果把书中的人物换成他和她,似乎就有那么点儿浪漫和感人的意味了,不会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了。 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心里,其实也是隐隐对他有意的? 是的。 的确是这样。 也只能是这样。 不然她不会在明知自己会拖累他的情况下,还自私的抓住了他,不愿意放手,更是在他面前多番提起了住在他家隔壁的那位吴娘子,本能的试探着他的反应,在得知他对其无意后,心底便悄悄生出了一丝窃喜的情绪。 或许以后的很多事她都无法确认,也无法把握,但至少有一件事,她马上就能确认下来。 她,的的确确也是喜欢着他的。 虽然她的喜欢,似乎比他的喜欢要浅上几分,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喜欢。 雪势稍缓,铅云渐隐。 有零零碎碎的星光自天幕上洒落,落在了雪地里,也落在了道旁的梅树上。 风过。 一缕缕沁人心脾的清香从梅树上点缀的花枝间逸出,柔柔的萦绕鼻端,若有似无,并不浓烈,却吸引着许含章侧头向它望去。 只见朵朵红梅开得妖娆而恣意,有如天边的晚霞,又如少女腮边的红晕,被洁白的雪花一衬,愈发显得艳而不俗,令人移不开眼。 “十一。” 片刻后,许含章微微一笑,唤道。 “嗯?” 在她沉默不语的这段时间里,凌准的心就如在油锅里滚了一遍,又在雪水里泡了一番,冷热交加,很是煎熬。 而如今,她终于肯开口了。 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凌准又是紧张,又是忐忑,一瞬间竟生出了夺路而逃的想法,却又舍不得离开她半步。 “那个,是梅花。” 许含章斜斜的指着道旁的梅树,笑意骤然盛放,清艳如花。 从景福斋出来的那天下午,他自道旁摘下了几枝红梅,让她带回去插瓶。 而后宝珠从首饰铺子取回来的金钗,恰巧也做成了梅花的款式。 她忐忑不安的戴上它,既怕他误会多想,又怕他发现不了。 然后,他一脸沉重肃杀的赞道:“上面的梨花做得很是精巧,栩栩如生。” 真是个蠢笨的傻瓜。 “我有一支钗,也是梅花的。” 许含章将视线收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但你非得说,那是梨花。” 说到这儿,她便觉得面皮有些发烫,同时暗自思忖道,他就算再笨,此刻也应该能明白了吧? “啊?” 但凌准显然没能理解小娘子所特有的含蓄,只面红耳赤道:“我是不太懂这些花花草草……还有首饰之类的东西。本来是想说点好听的话,讨你欢喜,结果……” 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一失足成千古恨,问君能有几多愁,此恨绵绵无绝期。 凌准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懊恼不已。 “我很欢喜。” 许含章忽然低下了头,声若蚊呐,“所以,你还是快点回军部复命去吧,别耽误了正事,让小人奸计得逞……另外,你总说要给我配个刀鞘,我改主意了,不要了……不如,把它换成一对梅花耳环……” “许二……” 凌准闻言一惊,片刻后通身便被狂喜的潮水淹了个透,心中不由一甜。 “好。” 但他突然有些微窘,有些害臊。 于是他也低下了头,静静的看着脚下的雪地,看着她发红的耳根,看着道旁盛放的红梅,脸上渐渐绽出明朗的笑意来。 第九十九章 先走 雪风漫过,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意,在拂至二人身前时,却似是被他们面上的热意所浸染,竟化作了微醺的暖。 尽管已互通了心意,二人却没有像情侣般或温情脉脉的十指相握,或情不自禁的拥抱抚慰,而是不约而同的埋着头,都不肯直视对方的眼睛。 “你先回军部吧。” 许含章略有些不自在的绞着衣角,开口说道:“你魏叔伯的心机委实可怕,竟是想把我们都算进去,一网打尽……总之,我们断不能让他得逞。” 细想起来,她多多少少还是后怕的。 魏主簿此人城府极深,表面上用宝珠做饵,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背地里却是把宋岩推了出来,想要置她于死地。 而他之所以把凌准支开,也不仅仅是为了方便对她出手,是存心想毁了凌准在军中的前途。 “好。” 凌准何尝不知道这些,却仍是记挂着她,不愿意先行离去,“那你呢?” “我要去城外一趟。” 许含章觉得并没有隐瞒他的必要,便如实答道。 “哦……” 凌准迟疑片刻,终是含酸带醋的问出了口,“是去……看崔异吗?” “不全是。” 即使许含章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酸溜溜的意味,心里顿时涌起了微羞的甜意,柔声道:“我也想去看看南诏人。你记得吗,以前在马车上,我托你帮我打听过他们的。” “是啊。” 凌准讪讪的一笑。 他怎么就忘了这件正事,只顾着计较旁枝末节了呢? “好了,天亮前,我就会回来的。” 许含章迅速抬起头,偷偷的扫了他一眼,又趁他未发觉前就缩了回去,垂头道:“况且他们都瞧不见我,所以,我是不会有危险的。” 能瞧见她灵识的,只有他。 她心中一暖,不禁想起了往日的种种,愈发觉得心间像开出了一朵花,瓣瓣随风摇曳,拨弄着她的心弦。 “那你的人,是回了宅子里么?” 凌准忽然皱了皱眉。 这个并不难猜。 只消看她行来的方向,便知她是从何处过来的。 “是。” 许含章简单的说了下崔异命人将她送回来的事,又道:“有他们守着,我暂时是安全的,另外有南诏人在外面作乱,崔异定是不会马上就带我离开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对了,那个着青衣的男子,便是夏日里射了我一箭的;而那个着红袍的少年,我总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我并没有见过他……这可真是奇怪。” 更奇怪的是,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哪里奇怪了。 也许,这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 凌准怔了怔。 似曾相识? 在哪里见过? 明明是很正常的词句,为什么放在一起,就有种微妙的缘分和宿命感? 为什么他只是一听,就觉得不太高兴,忍不住有开始吃味和泛酸了? 难不成他竟是个心眼比针眼还小的愚夫,连市井妇人都不如? “十一。” 见他半晌不语,许含章又悄悄的抬起头,迅速扫了眼他的神情,旋即明白过来,强行按捺住了失笑的冲动,学着他的腔调,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我的花,比他的好看。” 然后顿了顿,恢复了自己平日里说话的声调,隐带谄媚道:“嗯,你的人,也比他好看。” “许二!” 凌准闻言先是大窘,继而便是气恼和哭笑不得。 他当然没有忘记,这一番对话是发生在那日他在扔掉了景福斋少东家送给她的梅花后,又厚着脸皮把自己新摘的花塞给了她。 “十一。” 许含章笑盈盈的抬起头来。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有了做醋坛子的体质啊。 真是的…… 许含章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同时多了份不浅不淡的疑惑。 若是见了别的男子这般作态,她只会觉得恶心、不可理喻,但为什么放在他的身上,就显得那般和谐顺眼,令她只觉欢喜无限呢? “许二。” 凌准察觉她毫不掩饰的打量,想着不能太过胆怯,便也直直的盯着她,与她四目相对。 “是你。” 许含章忽然敛起了笑意,肃容道。 “是我。” 凌准会意的板着脸,应和道。 话音刚落,二人便极为默契的相视一笑。 千般感慨,万般唏嘘,也抵不过这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四字。 “好了,你还不快走?” 笑过以后,许含章又肃容道:“要是你被军部处罚了,说不定就得降职,那俸禄自然也跟着降了,便买不起金耳环了。” “不,你先走,我看着你走。然后,我再走。” 凌准听出了她的戏谑之意,低低的笑了一声,摇头道。 “不。” 许含章断然拒绝了,义正言辞道:“万一你要偷偷的跟踪我,不肯回军部呢?” “你先走。” 凌准不为所动道。 “你先。” “你。” “你!” 这一来一去的拉锯战,着实幼稚到了极点,偏生当事人都不觉得羞耻,仍自顾自的玩得欢快。 “行了!我们都走。” 最后是许含章想出了妥善的解决的法子,指了指出城的方向,又指了指军部的方向,“我往这边,你往那边,这样总可以了吧?” “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凌准叹息道。 “那就赶紧转过身,各走各的。” 许含章说着便背过身去,踏上了通往城门的大道。 “嗯。” 凌准跟着也转过身,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走着走着,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一眼。 但茫茫的雪地里,空旷的一片,哪还有她的影子? 她竟走得这么快吗? 凌准愕然的想道。 “傻子。” 待凌准扭过头,渐渐走远后,许含章自巷角的一座老宅里转出,专注的凝望着他的背影,表情似喜似嗔。 “相比之下,还是我更聪明些。” 她自言自语道。 然而下一瞬,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只见视线里的那个他扬起了手,朝着她所藏的方位,轻轻的挥了挥。 他没有回头。 但是,他知道她没有走远,他知道她在望着他。 “莫非你背后也长了眼睛?” 许含章嘟囔了一句,旋即抬起手,捂住了发烫的脸颊,无声的微笑起来。 …… …… 在城内的这片小天地中,一对年轻男女刚知晓了对方的心意,就迎来了短暂的别离。 而在城外的一方平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堆叠如山,四处散落着断肢残骸,发污的血水流淌到了一处,渐渐交汇成一个诡异的图案。 第一百章 血线 铅云压枝,星光淡去。 浓稠如墨的黑暗在城外无边无际的流淌着,将枯枝残叶尽数覆盖了,也掩去了草木湿冷而清润的气息。 无数片洁白无瑕的雪花堆积在城楼下,先是被行人们靴底沾着的黄泥踩踏得狼藉不堪,紧接着又被渗血的碎肉残骨染污了,再辨不出半点原先的颜色。 几只骨瘦如柴,肚腹却撑得胀鼓鼓的野狗用前爪刨开了雪堆,或是拖出了一截大腿,懒洋洋的啃噬几口,或是叼着一根指头,了无兴致的嗅了嗅。 傍晚发生在城门口的那场厮杀吓坏了很多民众,却不能对它们造成多大的惊吓。 恰恰相反,它们极希望隔上几天就能来这么一遭,好改善一下它们饱一餐饥三顿的状况。 “这些狗东西,有吃的就不错了,居然还开始挑挑拣拣的。” 城楼上的府兵看着这一幕,笑骂道:“还好嚼的都是些南诏蛮子,要是敢对咱们益州的人龇牙,老子可不会饶了你们。” “呜……” 似是听懂了他的话,野狗们不约而同的缩了缩脖子,丢下了口中衔着的食物,向着城墙处发出了数声恐惧的低嘶,随即夹着尾巴,瑟缩的退开了一丈开外。 “难不成老子已经霸气到这个程度了,只消说一句话,就能把这些畜生吓尿?” 府兵挠了挠头,不解道。 “不,我听我阿娘说,狗能通灵,可以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另一名府兵憨笑着开口,“兴许是因为今晚死了太多人,他们冤魂不散,这会儿正在城楼下杵着,瞪着一双血糊糊的眼儿,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豁牙,正直勾勾的望着咱们呢。” “呸。” 先前那个府兵没好气道,“就你这口才,从军简直是屈就了。你应该去茶寮说书的。” “嗷嗷,嗷……” 刚安静了没多久的野狗们忽然齐齐的昂起了头,对着夜空厉声嘶吼起来。 “发什么癫呢?” “莫非是南蛮子的血肉有毒,把它们给撑得害瘟了?” “难道真的有鬼?” “大晚上的,能不提这茬吗?” “闹鬼就闹鬼呗,只要不是南蛮子又来闹事了就成。” 由于动静委实太大,很快就将其他府兵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来,七嘴八舌道。 “咦,那是啥?” 一个眼尖的人惊呼道。 只见雪地里骤然漫开数道蜿蜒的血线,如有意识般迅疾汇聚到了一处,拼凑出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 乍一看有点像人脸,却找不出五官的轮廓来。 再一看,又有点像纷杂交错的枝桠。 然后揉了揉眼,又一看,竟有点像一只巨大的爬虫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居然还会变脸? 难不成,是南蛮子的邪术? “敌袭!” 念及于此,他立刻大叫了一声。 “去你娘的,鬼吼鬼叫什么呢?” 身边的人被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顺着他所注目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了混合着泥污和血水的雪地,以及躺倒一地的南诏人的尸骸,还有裹在尸骸上的,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的破衣烂衫。 “那儿用血搞了一幅画出来,肯定是南诏人干的,想要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暗算咱们!” 他急急的说着话,然后用左手握住了弓身,右手则准备搭箭上弦。 “切,装得还挺像的。” 身边的人投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平日里你咋咋呼呼的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拿大爷我逗乐子?” “什么?” 见旁人表情不似作伪,他连忙伸长了脖子望出去,片刻后险些把脖子给扭了,“不对啊!我不可能看错的!” 雪地上,一道血线也没有了。 那幅诡异的画面凭空出现,然后又凭空消失了。 “是的,你的确没有看错。” 城楼下,许含章眉头一蹙,衣带飘风的从尸骸堆里踏过。 …… …… “你们看,这像不像一张人脸?” 在距离城门极远的一处平地上,崔异顺手折下了一截树枝,在血水中漫不经心的搅了搅。 “像。” “而且是生得特别丑的那种。” “我看像树杈。” “像蝎子。” “蜈蚣。” “这变来变去的,到底有完没完了?” “南诏的人就这点儿本事了吗?” “都过了好一会儿了,为何连半幅春宫也画不出来?” “你还是趁早死心吧。只有蜈蚣,没有春宫。” 越来越多的骑兵走了过来,打量着地上这幅变换莫测的图案,言语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反而是不加掩饰的嫌恶和腻烦。 只因他们虽然是士族蓄养的私兵,但满身皆透着血性和悍勇之气,即使和正规的军中精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他们已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习惯了你死我活的拼杀,所以对这种阴损邪门、藏头露尾的招式是瞧不上眼的。 不过是手下败将淌出来的一滩血,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若是召来了恶鬼,那便一刀斩之,让其永世不得超生。 若是召起了死尸,那便以同样利落的手法,让其再死上一次。 他们的思维,就是这样简单豪迈。 “把卷了刃的刀换下。” “放出去的弩箭都拔回来,再把箭簇好生刮一下。” “火折子和火把都备好了。” “把马都喂一下,自己也嚼点儿干粮。” “阵型不要乱了。” 但他们亦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只是歇息了片刻,便立刻做起了繁琐的战前准备。 即使一场恶战下来,他们中没有任何人性命折损,只有十数人受了程度不同的伤,还有些骏马伤到了腿和蹄子。 即使南诏人整日沉迷于巫蛊和邪术,又爱食用一些致幻或剧毒的东西,身体早就糟蹋得如纸糊一般的差,只能躲在人群里放放毒箭,欺负一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然后和十几年来都没有上过战场的府兵过过招。 但他们仍保持着全神戒备,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警惕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异变。 因为只有死光了、死透了的敌人,才是让他们放心的敌人。 而他们不过是杀死了在城外扎营的这些废物,至于躲在暗处的那些面孔,至今还没有正式的对上。 “该来的,总会来的。” 崔异的神情却比他们要放松得多,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说道:“毕竟天快亮了,我们可没有那么好的兴致,一直陪他们耗着。” 天一亮,他便会回城,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移交给军部,再不会来插手。 “我们也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一直陪你们玩。” 林间蓦地响起了一道娇媚入骨的女声。 第一百零一章 落井 声音如枝头的莺啼,似檐下的燕啭。 像是在一层又一层的花蜜里浸过了,再在绵密雪白的饴糖里滚了两滚。 自她唇齿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说不尽的甜腻,道不清的芬芳。 “因为,你们马上就要死了。” 女子低低的轻笑着,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娇滴滴的,裹着浓浓的情欲的意味,隔着无边的夜色,肆无忌惮的撩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随后,林子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是一双不着鞋袜的玉足,指甲盖皆涂成了艳丽的红,在暗夜中显得分外诱惑。 她披散着一头及腰的黑发,肤色白皙,剑眉入鬓,细长的狐狸眼带着野性不羁的风情,饱满的耳垂上悬着个形状怪异,似弯似蜷的耳坠,细看才知是一条皮子几近透明的小蛇,于无意间为其增添了几分妖冶和诡异。 论相貌,她并不见得有多出众,但她胜在妖娆中自有勃勃的英气,仅凭这一点便能和世间的庸脂俗粉区分开来,变得格外的活色生香,对血气方刚的男子有着可怕的吸引力,且能轻而易举的唤起他们的征服欲,令得他们血脉贲张,失去理智。 她的双足轻盈的踩在了尚未冻实的雪堆上,腰肢款摆,沿着林间的小径缓缓下行。 “我好累。” 女子只走了几步,便露出了娇软乏力的媚态,将婀娜如蛇的娇躯斜斜地倚在了粗壮的树干上,极为暧昧的蹭了蹭,声音里隐隐带出了压抑的喘息,“不如,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也好让我省一点力气,嗯?” 她的舌尖卷起,似是渴极了,竟顺着自己饱满红润的唇瓣舔了舔,又似是饿极了,将整根食指含了进去,从指尖到指根,细细的吮吸了一遍。 如此大胆而放浪的举止,实在是超乎了众人的意料。 “这……” 有人绷着脸,艰难的开口说道,“这也太丢人现眼了。” “太不像话了!” 还有人吐了口唾沫。 “……” 更多的人瞪圆了眼睛,沉默无语。 “你是?” 崔异则紧紧的盯着女子的指节,皱了皱眉头。 “你倒是个聪明的。” 许含章静静的立在不远处,打量着他的神情,默然道。 自己剔过了无数根白骨,自然能一眼看出这千娇百媚的女子是个男儿身。 虽然对方的声音极为魅惑,皮肤也极为细腻,连扭腰摆胯的细节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但根骨这个东西,却是半点也做不得假的。 “她”,毫无疑问,就是个男人。 只是“她”出现的方式太过诡异,行为又太过骇人,加之有夜色在帮着作伪,很容易就能把大多数男子的神智给迷惑了去。 许含章很是同情的扫了眼或震惊或愕然或失神的骑兵们。 这不能怪他们,真的。 往往越是铁血的男子,脑子便越容易充血,他们能经得起刀光剑影的洗礼,却消受不了声色的撩拨。 兴许只有崔异这样冷血的人,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始终保持着冷静,一眼看出了“她”的破绽。 “与其在那边干巴巴的发问,不如亲自来摸上一摸啊。” 那边的女子却自以为得计,无比妖娆的笑了笑,缓缓的扯开了衣裳的前襟,露出一大片丰盈起伏的好风光,“来啊,我会让你尽情享受极乐的。” 极乐? 许含章险些失笑。 既然双方都是男子,那想要尽情享受的话,恐怕只能走旱道了。 也不知是走崔异的旱道,还是走这名“女子”的旱道。 “来啊,郎君。” 见崔异迟迟没有上前,女子媚眼如丝的瞧着他,催促道。 同时,有一股似兰似麝的靡靡之息渐渐从胸前的这片丰腴中溢了出来,丝丝缕缕的往每个人的鼻间钻去。 不好! 这名女子的身体定是在剧毒的药汤池里泡过了,只要时机一到,便会将药性彻底的挥发出来,伤人亦伤己! 许含章心中一惊,下意识的看着崔异,想知道他会如何应对。 此时,她的心情是很矛盾的。 她不想让他就这样死了,毕竟他了解很多她想要了解的事情,且故意拖着没有告诉她。 但她又跨不过心中的那道槛,无法做到大义凛然、心怀苍生的去搭救他,反而内心暗暗的盼着他能小小的倒一下霉,碰一下壁。 “去你娘的!” 就在她略作踌躇的时候,三根弩箭自人群中闪电般呼啸而过,卷起了飘飞如絮的落雪,砍碎了纷杂凌乱的枯枝,走向呈灵动诡异之势,分别奔着女子的眉心、咽喉、胸腹而去,力道却迅猛之极,有若风雷,仿佛是要将她死死的钉穿在树干上。 “啊!” 女子吓得花容失色,饶是她身体柔韧,反应惊人,也只是在躲闪中堪堪避过了要害,没能逃过皮开肉绽的命运。 “一个大老爷们儿,居然敢比我媳妇的胸生得还大!这南诏人到底还讲不讲王法了?娘的!” 放箭的是名肤色黝黑的壮年男子,他的眉头不住的跳动着,神情很是气愤,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他是遭到了多大的侮辱。 “行了,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身边的同伴嗤笑着摇了摇头。 和许含章先前所猜测的不同,他们一开始便没有被美色迷惑。 之所以会露出呆滞的表情,无非是看到一个大好男儿居然被折腾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一时有些震惊和惋惜罢了。 “据说,南诏那边是最为重女轻男的。但凡是女儿家出门,都会在帷帽里再加几层面纱,免得让俗世的‘臭男人’瞧了去。而男子就惨了,只要是体弱多病、先天不足的,就会被族人拿去献给祭司,要么做成药人,要么做成阉人,要么就弄成人妖,总之,是绝对做不了男人,更做不了人了。” 一个长得颇为斯文的男子越众而出,慢悠悠的拍打着腰刀的刀柄,看着狼狈不堪的‘女子’道:“而你既然已经落到了深井里,我们就没有再砸一块石头下去的必要了。” 说着顿了顿,“但我们很乐意砸一砸推你下井的那些人。只要你肯上道,我们便能保住你的性命。” 第一百零二章 下石 “呵……” 那名肩胛骨被钉穿的女子蓦地发出了一声冷笑,脸上浮现出浓浓的轻蔑之色,环视众人说道:“就凭你们?” 明明她的处境大为不妙,但她看众人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堆死人,充满了怨毒和诅咒的意味。 “是的,就凭我们。” 斯文男子的神情很平静,丝毫不介意她无礼的态度,只慢条斯理的补充道:“至少我们能让你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 “哈哈……” 女子闻言微怔,随后放声大笑起来,目光悄悄的溜向了距平地有数丈远的河谷,旋即不着痕迹的收回,“你们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居然还有心思玩策反的这一套?哈哈哈,真是酸腐得可以,哈……” 笑声戛然而止。 几缕黑血从她的口鼻中不断渗出,黏糊糊的粘在了她的鬓发上。 “你,你们……对我下了毒!” 她的面容登时扭曲得厉害,颤声道。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斯文男子仍是慢悠悠的语调,微笑道:“你们以往是最爱在箭簇上涂毒的,而我们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跟着学了两招。况且我们是很有钱的,想用什么毒,砸钱去收就行了,断不会像你们那般小家子气,满山遍野的刨坑挖草,比田舍翁还要操劳。” “你不要脸,出尔反尔!” 女子已无暇去计较他言语里的挖苦之意,嘶声道:“之前明明说了要保住我性命的!” “什么?” 斯文男子愕然的转过头,无辜的望向身边的众人,“我真的说过,要留她一命吗?” “没有。” 众人异口同声道。 他们的表情皆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仿佛真的没有向她做出过这种承诺,从头到尾都是她在无理取闹罢了。 “你们!” 女子气得直咬牙,恨不能把他们撕成碎片,再扔进祭坛里喂蛇。 可惜她已被钉在了树干上,加之毒发攻心,根本就动弹不得。 别说是撕碎他们了,就连冲着他们吐一口唾沫,她都做不到。 女子越想便越觉得愤怒,越想便越觉得憋屈。 下一瞬,她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口浓稠的黑血,紧接着身体软了下去,脑袋无力的歪到了一边。 她很清楚,自己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她是不甘心的。 蝼蚁尚且有偷生之念,何况是人? 先前她看似傲骨铮铮,对众人百般不屑,实则却有意无意的扫了河谷那边一眼,向着斯文男子巧妙的泄露了伏兵的行踪。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投诚了,她相信对方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暗示。 同时,她也相信伏兵隔得那么远,不可能看得穿她的小动作。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 如果伏兵胜了,那她就可以用负伤顽抗、宁死不屈的形象回归,从中捞到不少的好处。 如果这边胜了,那她便可以用知大体、识时务的形象投靠过去,也能从中得到不少的好处。 这简直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根本就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有利用价值。 而无论是哪一边的阵营,似乎都不打算让她活着。 伏兵把她推到了阵前,显然就是想让她来送死。 而这边的人在放箭的那一刻,便已经对她存了杀心。 其实,她并不贪心,只是单纯的想要活着啊。 做男人也好,做女人也好,甚至,连做狗都没有关系。 她只是想活下来,仅此而已。 为什么大家都不肯放过她呢? 女子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就在意识濒临涣散的时候,她骤然想起了很多的事。 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爹娘拼了命的护着身体孱弱的他,把他悄悄的藏在了地窖里,竭力不让旁人发现他的存在。 但他领会不到爹娘的苦心,只觉得无比烦闷,便偷偷的溜了出去。 “这个小子还活着!” “原来他没死啊!” “活的,哈哈哈,活的……” 外面的人看他的眼神极为古怪,脸色也极为精彩。 “乖,别怕。” 然后,一位美丽动人的小娘子出现了。 她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容就像是春风化雨,温暖了他不安的心。 “扔进去。” 但她看着他爹娘的目光,就没有那么温柔了。 她只是轻轻的抬了抬手,他的爹娘就被愤怒的族人扔进了咕嘟冒着血水的池子里。 无数条透明的小蛇从池底涌出,往他们的口鼻里钻去,又从眼窝里爬了出来。 “啊,啊啊!” 他吓得连声尖叫,想要去救他们,两腿却软得厉害,挪不动步。 “别怕,我是不会这样对你的。”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这张皮子不错,很有用处。” 所谓的用处,就是把他干干净净的阉掉了,再辅以各种药草毒虫,将其彻底改造成了女子的模样。 “怎么跟死鱼一样,都不会动的?” “把蜡烛拿来,全部塞进去!” “那个法子早就玩腻了,不如……” “好,我这就去把园子里的红花蛇弄来。” 部族里的男人可以换着花样的凌虐他。 “呀,那个下贱的药人又来了!” “鞭子呢?给我!” “打死他!” “看他还敢不敢到处勾搭男人!” 而娘子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羞辱他。 他默默的忍受了下来。 只要能活着,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可惜他已经活不成了。 失去了他鲜活的血气的滋养,那条在他耳垂上死死咬着的小蛇很快就落到了雪地里,连半点儿挣扎都没有,就无比凄惨的冻死了。 他的唇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如果他在第一次被人欺辱时,能学着它恶狠狠的咬上对方一口,那旁人会不会对他忌惮几分,而结局,会不也会好上几分? 但是,他已经得不到答案了。 …… …… “家主,我已经尽力了。” 斯文男子来到了崔异的面前,略一施礼,讪讪道:“至少,我让他死得很有尊严。” “你做得很好。” 崔异淡淡的一笑,抬眼望着河谷,“现在,是时候扔石头了。” 第一百零三章 原来 山道的深处,传来了一连串‘轰’的闷响。 无数块巨石和圆木纷纷滚落,挟着沉重的下坠的力道,无情碾碎了拦路的枯枝和树桩,化作一道道流星似的弧线,乱中有序的袭向了河谷,带起一阵压抑的惨嚎声。 “起!” 为首的一名骑兵忽然身形微动,暴喝道。 话音刚落,守在他身后的三人便齐齐上前,手腕骤然发力,将三只封了火油的小铁罐准确的掷进了河谷中。 “合!” 又有三人上前,将特制的弩箭放了出去,准确的射中了罐身,火油甫一泄出,就流到了箭簇上绑着的纸筒上,和里头包着的火药融至一处,加之有巨大的冲撞摩擦力为辅,顷刻便溅起了点点的火星,将铁罐引爆。 只听得‘砰’地一声,三朵妖冶的火云在河谷中炸开,驱散了浓稠无边的黑暗,将谷底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冬日里仍草木丰茂,泥土肥沃的河谷,此时已变为了一片修罗地狱。 尘土四溅而起,血肉与断肢齐飞,残骨遍地,头颅碎裂。 那些刚刚从小瓮里钻出,还没来得及发挥大用的毒虫们尽数化为一滩带血的齑粉,伴随着它们的主人,无比凄惨的死去。 “呜……” 河谷里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啜泣。 许是离得不怎么近,竟让人辨不清是男是女。 这个声音给人的感觉是卑微到了尘土中,偏生却能穿云破雾,从谷底凄凄切切的浮了出来,往平地上而去,如刀锋般割碎了仍在半空中飘舞的雪花,眼看就要来到众人的面前。 “箭阵!” 目睹了这一诡异的景象,为首的骑兵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高声喝道。 一枝枝弩箭如骤雨般密集,如闪电般飞出,准确的射入了河谷中。 泣声稍止。 但也只是稍止。 因着距离太远,弩箭也顶多是起到牵制一下的作用,并不能左右大局。 片刻后,它们便卷土重来,大有变本加厉的势头,竟是径自穿过了风雪,在骑兵们的脸上、手上划出了深可见骨的血口。 但没有一个人露出慌张或吃痛的神情,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列!” 为首的骑兵握住了刀柄,镇定自若的道。 箭阵收回,队列变换,随后是拔刀出鞘之声齐刷刷的响起。 一大片刀光将平地映得有若白昼,持刀的人皆带着无所畏惧的气势,将纵横的杀意灌进了刀锋中,连连挥动,极为精妙的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将怪声拦截在外。 “斩!” 刀锋整齐划一的斩向了身前的空旷地,裹着冲天的悍勇与血性,将无形却有意的怪声卷入其中,全数震破,彻彻底底的斩成了无知无觉的死物。 河谷里回归了一片死寂。 “真是了不起。” 许含章由衷的赞叹道。 也不知崔异是在哪儿搜罗来的这群人,个个都处变不惊,临危不惧,在和邪门歪道过招时,居然能硬生生的打出了一番波澜壮阔的味道。 这份气度,着实是令人肃然起敬。 所以她无法再袖手旁观下去了。 许含章闭上双眼,自气血中提出了极为精纯的意念,往河谷中袅袅而去。 不同于对着崔异出招时的生涩,这一次,她的行动来得很快,很熟练。 因为她要感知的不是复杂的五行,而只是由火油罐所引出的几丛火苗罢了。 而她要做的,也很简单。 “焚。” 许含章低低的吐出一字。 河谷里起了风。 渐呈颓势的火苗噌地窜起了一尺来高,顷刻便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将河谷中的一切焚烧殆尽。 死的,活的,都烧了个干净。 没有了活人的存在,也没有了魂魄的游荡,此处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他们,自然也就可以安全的离去了。 但许含章突然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屠村的那个夜晚,火光,血渍,烧焦的人骨…… 一幕幕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掠过。 你怎么也成了同样残忍的人? 用着同样残忍的手段,对付着素不相识的人? 你错了,错了! 一道幽幽的人声飘来,在她的耳边喃喃道。 “糟了!” 许含章心中大骇。 有人侵入了她游曳在外的意念! “哈,本事长进了,心志却弱了下来。这样的你,恐怕活不到来年啊……” 声音冷笑着道。 “你是?” 许含章微微一怔。 这个声音,听上去居然有几分熟悉。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 就像是…… “那些事,我会亲口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等来年桃花开放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许含章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她在窑场里便听过了。 “没用的,没用的啊……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那头的笑声已经停歇,转为了长长的叹息。 “不如,你现在就去死吧!” 然后忽地拔高了声调,森然道。 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探出,在她的意念里蛮横的一搅,再重重的一撕。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只因意念是直接连着许含章的气血心神的,它被摧毁了,那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唔……” 许含章闷哼一声,在胸中的气血即将翻涌而出时迅速伸出了左手,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粘稠的鲜血自指缝间溢出,渐渐将她的整个手背染成了红色。 “废物!” 声音带着快活的意味,“别挣扎了。你的精气神已毁,血气散去,意念力更是荡然一空。别说是那糟老头传给你的风鉴了,就连最粗浅的咒术都使不出来。想要伤我,除非你能像那边的莽夫一样,挥刀就砍……” “是吗?” 许含章脸色苍白,眼眸却平静到了极点。 同时,那只带血的手缓缓放在了腰间的系带上。 “原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微微一笑,说了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话。 “你疯了吗?” 声音有些不安的道。 她显然没有疯。 但她把手放在腰带上,是什么意思? 那物又软又绵,抽出来掸掸灰还凑合,却根本不能对自己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耳边陡然传来了一声嗡鸣。 腰带上的结解开了。 柔软的腰带陡然绷直,包裹在外的布料一寸寸的裂开,闪着寒光的薄剑从中脱出,呼啸着刺向声音所在的方位! 第一百零四章 事了 雪渐渐停了。 河谷里绵延一片的火势亦是熄灭了。 山道上却亮起了长龙似的火把,正缓慢的往山下游动,然后在平地上停下。 “今日之事,多亏了诸位好儿郎出手。”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张参军。 他爽朗的大笑着,冲众人抱了抱拳,又屈身一礼道。 “这……” 跟在他身后的府兵们见状颇觉愕然。 不同于他们这群毫无经验的新丁,张参军是真刀真枪的打过仗的人,且屡立战功,即便是在重文轻武的太平岁月里,他也一直保持着军人所特有的傲骨,哪怕是对着地位超然的文官,也不曾这般礼遇有加过。 “诸位真是英雄出……” 张参军本想说英雄出少年的,但在看清了众骑兵的模样后,只得讪讪的收了口。 这些人有的相貌憨厚,带着几分土腥子气;有的连胡子都没长齐,满脸青涩;有的却窜出了白发,额头上的皱纹能夹死几只苍蝇;有的嘴里叼了根草茎,美滋滋的嚼着,不时发出啧啧的声响;有的脱下了军靴,慢慢的抠着脚趾缝,表情极为享受;还有的竟摸出了一面小铜镜,借着火把的光亮,整理起了仪容。 老的老,少的少,小的小。 不正经的,没事干的,闲得发慌的。 这真的是刚才那群悍不畏死、沉肃有度的好兵? 他突然有些怀疑人生了。 “张参军太客气了,我们不过是一群无甚见识的武夫,若没有你们绝妙的提议,和恰到好处的配合,只怕我们就会遭了南诏人的暗算了。诸位的辛劳,某在此一并谢过。” 好在先前喊话的斯文男是个正经能主事的,见他呆滞不语,便风度翩翩的抖了抖披甲外系着的大氅,来到他的面前,说起了恭维却不露骨,客套却不敷衍的话。 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 更何况拍出马屁的这个人,本身就是极有实力的,因此这马屁的分量便显得格外的重,不止是张参军被拍得眉开眼笑的,就连府兵们也露出了或羞涩或愉悦的笑容。 “对了,怎么不见崔公子?” 张参军哈哈大笑着,目光状似无意的在人群中晃过,紧接着便顺理成章的吃惊道。 “家主的行踪,向来不是我们能过问的。” 斯文男子抱歉的一笑,眼神里却多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担忧。 他是真的不知道崔异去哪儿了。 但他知道,只要是和那小娘子沾上了边,必然就没什么好事。 这哪是什么红颜祸水,干脆直呼扫把星得了。 “替我向崔公子道声谢。” 张参军显然是不相信对方并不知情的事实,但也不好直接指出来,只得若无其事的寒暄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些不安,像是有大事即将发生。 这不是疑神疑鬼,而是他在经历过多次生死厮杀后,对于潜在的危险总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敏锐直觉。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按理说南诏的贼人已尽数伏诛,短期内都会很太平,不会起任何风波。而骑兵们是清河崔氏养出来的,肯定不会稀罕这微不足道的战功,更不会打破头来抢。 这个结局,可谓是既没有战火,也没有硝烟,完美到了极点。 那自己为什么会不安呢? 张参军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件事,我想要劳烦张参军……” 斯文男子忽地向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 那边的骑兵们则自发的分为了三拨,一拨去河谷中将箭簇拔了回来,仔细的擦拭后,收入了弩匣;一拨人将骏马牵了过来,检查着马鞍旁的索扣;另一拨人去山间和道旁巡视了一遍,确认安全无虞后,便打了个古怪的手势。 “回城!” 一名骑兵立刻大声喝道。 “那就最好不过了。” 而斯文男子似是和张参军达成了某种协议,此时神情轻松的上了马,拱手笑道。 片刻后。 马蹄声如雷响起,震得大地上的碎雪扬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 雪地上只留下了深浅不一的马蹄印。 骑兵们的身影已然远去,缩成了一个个不起眼的黑点。 “都愣着干什么?” 良久,张参军收回了视线,见周围的府兵们仍呆头呆脑的杵着,不由恶声恶气道:“是白白的捡了个现成,欢喜得傻掉了吗?还不赶紧滚下去,把战场给老子打扫一遍!” 虽说骑兵们先前已粗略的清理了一遍,但平地上散落的尸骸和头颅,以及河谷里泅开的大片血迹,仍是让人一见便觉得心惊。 看着南诏人无比凄惨的惨状,再想想骑兵们受的那点儿皮外伤,两相对比,余下的人不禁感到了深深的震惊。 …… …… 月沉星坠,山风猎猎。 少女静静的坐在河谷边一处草甸上,桃花眸里泛着迷茫的光,裙角如池上的荷叶,不住的随风轻摆,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她的面庞皎洁无暇,如冰似玉,竟似把漫天的飞雪都比了下去。 她的身姿窈窕,纤细中带着脆弱,叫人瞧了便打从心底的怜惜,不忍伤害她。 但立于她身旁的那个人,却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 “软剑和腰带是请一位不世出的名匠打造的,价值千金……所以,你必须得赔。” 崔异轻咳了一声,伸手捅了捅她的胳膊。 “嗯。” 少女冷冰冰的应道。 “夏天里,我给你操办丧事,同样是花了很多银子,还用了很多冰块。这笔账,也得好好的算一算。” 崔异又轻咳了一声。 “嗯。” 少女仍是冷冰冰的,不想理睬他。 “这次从长安赶过来,也花了我不少的车马费。” 他却不以为意,反而往她面前凑了凑,笑容里颇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你坐就坐吧,为何要环抱双手于肋下?难不成又在孵蛋了?” “滚。” 这次她的语调终于有了起伏,侧头看着他,“你怎么不说,是我有喜了呢?” “我的常识,还不至于那般匮乏。” 崔异的面上掠过了一丝不自在的神色,旋即用云淡风轻的语气给掩饰了过去。 “听说你近日来嗜睡乏力,精神不振。我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注1 许含章却冷笑一声,“这番话,是一个有常识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第一百零五章 重要 草甸间,一阵冬风拂起。 “这里是风口,你……还是先回去歇下吧。” 崔异低下了头,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涩声道。 当时他之所以会说出这番阴阳怪气的话,完全是因为缺乏常识,以为她这是有喜了的征兆,顿时惊怒交加,无端端的生出了自己辛辛苦苦守着的白菜被野猪给拱了的心情,遂再也沉不住气,主动上门去寻她了。 但还未走至她的窗前,他便已经冷静了下来。 这半年里,她见了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吃什么用什么,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唯一的例外,不过是和酒肆里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多说了几句话罢了。 但,也只是说说话而已,断不至于一回头就能折腾出所谓的‘喜’来。 可是在对着她的时候,他还是失去了理智,忍不住把那番话讲了出来。 而她为他的出现所惊,竟是没听出他言语间的深意。 但现在,她只要稍稍一留心,便能想通其中的意思了。 这…… 真是让人不自在…… 所以他下意识就想逃避,想让她回去歇着,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 “天快亮了,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他把手指伸至唇边,打了个唿哨。 哨声并不是如何嘹亮,却让草甸的斜后方风雷大动,有一匹颇为健硕的大黑马四蹄如飞,撒着欢便跑了过来,在他的面前停下,讨好的晃动着马首。 “那就慢走,不送了。” 许含章却像是存心想让他难堪,并没有起身离去之意,只静静的看着他,慢悠悠的说道:“我最近没有嗜睡乏力的毛病。所以,再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 “唉……” 崔异对上了她的目光,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用着商量的口气,缓声道:“不如这样,我不提你幼时把鸡蛋藏在衣裳里,想孵只小鸡出来的事了,你也不提我……” 许含章不为所动。 “那……赔钱的事,我也不提了。” 看着她苍白而缺少血色的面颊,崔异的心无来由的软了下来,微微笑道:“先前是说着玩的,并不是真要跟你斤斤计较……” “我知道。” 许含章抬手打断了他。 他千里迢迢而来,不计前嫌的救下了她,又提前为她备好了一系列应对的手段,保住了她的平安。 这一桩桩,一件件,当然不是头脑发热,为着向她讨债才做出来的。 “但是,我不明白。” 许含章略做犹豫,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借力站起身来,认真的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你应该很清楚,我虽是欠了你的人情,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还。” 要命,她是肯定不会给的。 要钱,他是肯定不会看在眼里的。 “至于以身相许之类的说辞,就更加可笑了。” 她将一缕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自嘲的说道:“我又不是那等国色天香的美人儿,随随便便一甩袖一折腰,就能使人忘却了国仇家恨,把酒言欢;再随随便便陪人度几夜春宵,就能让人心甘情愿的死于牡丹花下,纵使做了鬼,也无怨无悔。” 况且,她欠他的,不是简简单单的出卖了色相,就能够还清的。 而且,就算他愿意笑纳,她也没办法给予。 “如果是在今晚之前,说不定我真的会斟酌一下。” 她原有些迷茫的目光骤然变得清澈,“但是,今晚之后,我不会了。” “因为,他?” 崔异似是丝毫不感到意外,语气亦平静到了极点,没有起伏,漫不经心的问:“你和他,是今晚才把话说开的?” “是。” 许含章轻轻的点头。 “他的运气不错。” 崔异的唇角含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在城外,他没有遇到南诏的伏兵;在城下,他没有遇到相关的盘查;而在奔波往返的路上,他竟能巧之又巧的遇到你。” “也许,这就是缘分?” 许含章想了想,郑重说道。 “也许吧。” 崔异的笑意渐渐收敛了下去,“但更多的,是人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此话颇有深意,但许含章没心思去品读,径自将话题拉了回去,“你为什么会这么做?我不相信你已经忘却了旧恨,要和我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当然,不可能。” 崔异忽地拂开了她抓住他衣袖的那只手,背过身去,波澜不惊的开口,“但有些事,远比仇恨更重要,也……比性命更为重要。” 而你,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他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右手悄然藏进了袖中,五指紧紧的攥着袖角,指节有些发白。 “哦?” 许含章沉默了片刻。 他看似回答了她的问题,其实却什么也没说清楚。 是不想说吗? “先回去吧,我有些乏了。” 崔异没有回头看她,牵过了大黑马,利落的翻身而上,身影很快就沉入了了无边的夜色中。 “莫名其妙。” 许含章轻声抱怨了一句,正要转身,却记起了那柄掉落在地上、破了几道豁口的软剑,连忙捡了起来,然后缓步走进了黑暗里。 那个声音的主人,早已经逃出生天了。 但她没有任何沮丧的情绪。 只要她还活着,‘它’总会来的。 是找她麻烦也好,是前来索命也罢。 下一次,她定会做好万全的应对,断不会落得这般狼狈。 “大胆!” “你们是何人,竟敢殴打官差?” “是想找死吗?” “把他们都抓起来!” 天光微亮。 许含章刚睁开眼睛,就听得屋外传来了喧闹的杂声。 这次来的,应该是魏主簿的人了。 因为有崔异的人在外面镇着,许含章并不担心,慢慢的起了身,活动了下酸痛的胳膊,简单的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然后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局面已稳定了下来。 “我一晚上没睡觉了,好不容易想打个盹,就被你们搅和了!” 青衣男子没有用箭,只怒气冲冲的在人群里一个来回,便将多数差役们打得趴倒在地,不住的发出痛苦的呻吟。 “至于找死、抓起来的傻话,就别在小爷面前说了。” 红袍少年郎连腰都没有弯一下,挽着马鞭,轻蔑地捅了下领头的那人的脸。 第一百零六章 军部 “那你也别废话了!有本事就弄死我,别跟娘们儿似的哼哼唧唧!” 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吐了口带血的浓痰,狠狠盯着他的脸,说道。 “切。” 红袍少年郎挑了挑眉,不屑的一笑:“你若是真的想死,就赶紧利索点,咬舌自尽得了。别在这儿红口白牙的激我,像个娘们儿似的耍赖,没用!” 对方被气了个倒仰。 他不禁身心舒畅,倍感神清气爽,正想再多挖苦两句,却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道审视的目光,扭头望去,便发现许含章正立在几步之外的大树下,平静的望着他。 那是一种没有情绪的,澄澈明净的平静。 但他突然有些心虚,甚至无端端的从中觉出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发生什么事了?” 对上了他的目光,许含章忽地嫣然一笑,问道。 尽管昨夜不怎么太平,她的面上却没有留下半点儿疲惫或惊吓的痕迹,皮肤仍然莹润而有光泽,双眼明亮,顾盼间宛转流波,隔着长长的睫毛流泻了出来,明媚中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看着很是单纯无害,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怜爱之意。 真是长了一张会骗人的好皮相啊。 也难怪青衣男子在她手上吃了亏,却仍觉得她是无辜的。 “有人说这里窝藏了南诏的余孽,要将其带回府衙细审。” 腹诽归腹诽,但她既然已经问了话,他便没有不搭理的底气。 “证据呢?” 许含章裙角微动,缓步向他走近。 此时明亮却不温暖的阳光穿云而出,洒向了大地。 有夹着雪粒子的风吹来,裹着湿润的冷意,如羽毛般自她的脸庞上轻拂而过。 轮到他时,这股风却变得极为粗暴野蛮,霸道的灌进了他的衣领,往他的脖颈和后背钻去。 “证据,就是你身边的婢女。” 真冷啊。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衣领拉高了些。 “她说什么了?” 许含章停在他身前一尺的位置,抬头展眉,似是颇感兴趣的模样。 “她说……” 离得近了,他的鼻端便嗅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不像是调制的香粉,倒像是她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体息。 虽说很好闻,但他浑身都开始不自在,下意识的退开一步,脊背绷直,正经而严肃的贴在了墙边,表情凝重。 并非是他戒备于她,而是他深知家主的性子,要是让对方瞧见了自己没个正经样的同她说笑,那多半是要遭殃的。 君不见几个时辰前,她只是掀起车帘,多看了青衣男子一眼,就能惹得家主面色大变,冷着张棺材脸,不由分说将青衣男子支到了马车后。 这就是教训,这就是前车之鉴。 像青衣男子那种相貌平平的憨货,都能惹来家主的不快,那像自己这般英俊潇洒的好人才,岂不是更会让他醋海生波,山崩地裂? 一念于此,他的神情便愈发的刻板庄重了。 “她说你是南诏人派来的奸细,在城中以驱邪治病为名,行巫蛊作乱之祸。昨夜她已经按了指印,画了押。而后天不亮,府衙就让人过来了。” 他的语气亦是端肃到了极点。 “居然会这么蠢?” 许含章闻言蹙了蹙眉。 魏主簿是觉得仅凭宝珠的一面之词,就可以对付自己了? 他的头脑怎会这般简单? “其实,那人也不算蠢。” 红袍少年郎也极为老成的皱起了眉头,“只可惜,他遇到了你。” 换做是平常的小娘子,就算有点儿小手段小本事,恐怕也早就被宋岩糟蹋得不成人形了,能不能保住小命都难说。即使幸存了下来,挣扎着迎来了第二天的朝阳,却又立刻被丢进了府衙的死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哪怕被狱卒轮番凌辱了,也找不到地方说理去。至于所谓的供词和自证,那更是不会有的,只消魏主簿做一下手脚,便能轻飘飘的判她个死罪,即日处斩。 但她是不同的。 她的面皮生得如雪似玉的白,一颗心却是黑得快发紫了,明明看出了魏主簿的不善,却仍顺水推舟把婢女赶了出去,顺带把碍手碍脚的老仆也弄走了,独自一人守在宅子里,佯装中招,摆出了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引得宋岩那傻货上了钩。 上了钩的,还有一点儿也不傻的家主。 宋岩还没有碰到她的一根头发丝,她也没有真正的吃上一点儿亏,家主就贸贸然的出手,开了杀戒。 真是鲁莽啊。 若是让他来的话,即便要现身,也要选在最最危急、最最需要他搭救的时刻闪亮登场,这样才能给小娘子们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进而让她们泪光点点,感激万分,气喘微微,娇躯颤颤…… 很不幸的是,家主完全不懂这个套路。 他这边暗自喟叹着,那边的许含章却侧过了头,抬眼望向骤然安静下来的街道。 十余名卸下软甲,披着玄色大氅的骑兵走了出来,利落的将差役们堵了嘴,捆做一串,如扔麻袋般甩进了板车,然后扬长而去。 片刻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挺拔如松,修长如竹。 “你来了。” 许含章很自然的说道。 “嗯。” 对方淡淡的应了一声,目光没有在她的脸上多做停留,而是瞧着屋顶的落雪,开了口,“走吧。” 来的,自然是崔异。 在看清崔异的面容后,许含章微微一怔。 红袍少年郎则大吃一惊。 和她容光照人,仿佛沐浴在阳光下,又被雪水浸润过的状态比起来,崔异活像是纵欲过度,惨被女鬼给吸干了阳气的模样,眼睛里血丝密布,眼圈下泛着黑青,面色发白,嘴唇干裂,神情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沧桑。 “家主……” 红袍少年郎本想习惯性的打趣几句,但想着许含章在一旁,便及时的止住了,一本正经的问道:“是去军部,还是去府衙?” “军部。” 崔异转过身,大步流星的走向停在道旁的马车。 去府衙倒是容易挺理解的,毕竟魏主簿本尊就杵在那里。 但是,去军部做什么? 许含章本能的想到了凌准,心下顿时有些惴惴。 她也知道现在不是发问的好时机,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跟了过去。 第一百零七章 膝枕 在看到车辕上坐着的青衣男子后,许含章脚步一顿,隐隐察觉到不妙。 “上来。” 随后车帘被掀起,崔异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说道。 “嗯……” 和她同车而行的男子,至今仍只有凌准一个。 换成崔异的话,也不是不行…… 但是…… 许含章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住了浑身的不自在,认命的钻进了车厢。 与此同时,她自我安慰道——瞧他这副模样,应是一整晚都没有休息。 所以,也不能指望他再做一回车夫了。 就算她不惧颠簸,也会担心他状态过于糟糕,从而落得个车毁人亡、两败俱伤的下场。 车帘缓缓的放下。 待得她坐稳后,青衣男子娴熟的调转马头,往军部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一片安静。 崔异无声的坐在角落里,眼帘微垂,肩头微陷,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许含章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他的,但见了他这般作态,也懒得去触这个霉头,便轻轻掀起了车帘,探头望了出去。 这次,她望的是不远不近的跟在马车后面,潇洒而行的红袍少年郎。 少年的声音、身形和相貌,都没有半点儿让她感觉到熟悉的地方。 可她就是认为对方有些熟悉,似曾相识。 而且,她很笃定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过来。” 一直闭目养神的崔异忽然冷声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指了指身前一臂远的位置,示意她挪过来。 这个距离很是微妙,既不会让人感到冒犯,又不至于太过疏远。 “为什么要去军部?” 既然他肯主动打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沉默,她自是不会放过发问的机会,甫一落座,便压低声音道。 “你尽管放宽心好了。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崔异懒洋洋的答着话,然后身形一晃,整个人靠在厢壁上,斜斜的倒了下来,脑袋却不偏不倚的枕在了她的腿上,双手抓住了她披风的边缘,发出了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 许含章骤然僵住。 纵使有厚厚的衣料阻隔着,二人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贴近,但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侵略性的气息,让人无法忽视,也无法适应。 “你是想自己坐起来,还是想让我帮着推一把?” 待缓过神后,她微微皱眉,抬起手,漠然说道。 “我乏了。” 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打了个呵欠道:“姓魏的那人,一刻钟前已经被抓去了军部,罪名是通敌叛国。” “什么?” 许含章一惊,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待下文。 “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刀结果了,对我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他还有点利用价值,不该就这么便宜了他。” 崔异闭上了眼睛,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的底子本身就不干净。” “是。” 许含章的手慢慢的垂到了身侧,“起初,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处心积虑的算计我。他夫人的死,的确是令人惋惜,但怎么也不能把账算在我的头上。”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 “老夫人遇到的那个道姑,其实是他一手安排的。” 魏主簿抓住了老夫人想要延续香火、抱孙子的心理,让道姑出面,诱使她入了套,接下来顺利的在温泉中给老夫人种了蛊,让她在人前发作出丑,甚至于咬伤了他爱若珍宝的妻子。 然后,他摆出了纯孝愚昧的做派,一反常态的将妻子撇开,无比周到的伺候着发狂的老夫人,又是请医问药,又是百般照料的,任谁也挑不出他的不是。 再然后,等老夫人的情况稳定了下来,他才回到了妻子的房里,不分青红皂白的将其斥责了一顿。 “他只是在装样子。” 装给满府的下人看,装给探病的客人看。 更重要的是,装给老夫人看。 他给老夫人做足了面子,撑足了里子。 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把老夫人捧得很高很高,再让她狠狠的摔下来,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发难,将她和道姑做过的交易捅出来,旁人便都会唾弃她,想着做儿子的都这么迁就她了,而且做媳妇的也受了那么多气,她却不知道惜福,反倒和旁门左道勾结在一处,意图祸乱家宅。” 如果不想让旁人知道此事,那就得靠他出面压下来,还要想法子求着爆炭性子的媳妇嘴下留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从此以后,她便在媳妇面前矮了一截,再没有底气蹦出来挑事,更没有胆子在后宅里兴风作浪。 “他并非对婆媳俩的矛盾毫无所觉。恰恰相反,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许含章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红袍少年郎说得很对。 魏主簿其人,真的算不得太蠢。 君不见他为了能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掉婆媳的纠纷,居然可以搞出这般丧心病狂、赶尽杀绝的手段来。 只可惜,他遇上了自己。 “他的如意算盘,被我搅和了。” 就在他离开老夫人的院子,去到妻子那边说话时,恰巧自己被凌准带进了府中,尽管毫无经验,却仍是简单粗暴的除掉了蛊虫,还在无意中拨开了迷雾的一角。 而在他离开妻子的房间,折回老夫人的院子时,他的妻子拔剑自刎,香消玉殒。 他将很多意外都算了进去,唯独却算漏了人心。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即便在内宅里煎熬多年,她也没有染上圆滑世故的习气,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善良而挚诚、热烈而决绝的小姑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记恨我,在他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自己没有登门,那在老夫人爬上假山,再度发狂的时候,下人就能及时的来到妻子所在的院落通报他,他便能带着她一道出来探望,如此便能避开她寻死的悲剧。 如果自己不会驱蛊,那在老夫人咬住婢女不放时,下人也能慌慌张张的过来寻知他,让他带着妻子出来主事。 如果自己没被老夫人院里的大呼小叫给拖住了脚步,能尽早赶过去看他的妻子,或许对方还能有一口气在。 只可惜,没有如果。 不该死的,终究还是死了。 他压根没有反思的习惯,又不能怪罪他的阿娘,那便只能拿她和凌准来泄愤了。 “你猜的八九不离十。” 崔异微微侧头,在她膝上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但你绝对猜不到,那个道姑,是南诏的人。而姓魏的是知情的,却还是和对方联手了。” 第一百零八章 这里 “他疯了吗?” 许含章愣了愣,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不由愕然道。 “那个……他没有疯。” 崔异的眉头皱起,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斟酌用词,“因为南诏那边,有很多不外传的秘术……和,秘药。据说老人用了,能延年益寿;小孩子用了,根骨会变得清奇;男的用了,能壮……咳,补……咳咳;而女的用了,能滋……咳,养……咳咳,然后,多子多福。” 在说话的过程中,他连连干咳了几声,神情显得有些尴尬。 “哦。” 许含章又不是涉世未深的大家闺秀,很快就听出了门道。 被他省略的那部分,多半就是壮阳补肾,滋阴养颜了。 像这些词汇,随随便便来一个游方郎中,都能在闹市中大方的吆喝出来,也不知他在矫情个什么劲。 “他给家中女眷下药的事,你是知道的,对么?” 短短的时间里,崔异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淡然。 “嗯。” 许含章轻轻的点头。 “早在那个时候起,他便和南诏人有来往了。” 崔异的眼神带着几分嘲弄,“他于官场钻营上很有一套,等回到内宅里,脑子却像是进了浆糊,竟想着只要给她服下南诏秘制的避子药,让她两三年内生不了孩子,她便能乖乖的在自己的母亲跟前服软,然后他再悄悄的让她服下解药,她便能如正常女子一样有孕。这样既能让母亲气顺,又能让她圆满,且他也不用夹在中间为难,真可谓是皆大欢喜。” “是这样啊。” 许含章若有所思道。 魏主簿大概忘了,他的妻子是个宁死也不会屈膝的烈性子。 眼见着好几年过去了,她仍没有半点服软的迹象,他只得拿出解药,希望她能尽早为家中开枝散叶,缓和一下婆媳间势如水火的关系。 可是,他也忘了,是药便有三分毒。 像人参鹿茸那种大补的药,都得悠着点吃,以防虚不受补,而避子药性凉阴寒,饶是她底子极好,也经不住折腾。 前有虎狼之药的摧残,后有积年累月的怨怼,她的身体早就被拖垮了,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他对她充满了歉疚,想要用余生来好好的弥补她。 “偏生他不懂收敛,也不懂反省。” 许含章面如寒霜,语气微讽道:“他只怕她有朝一日会发现真相,弃他而去,于是便自作聪明的切断了她的后路,故意拖延时间,害死了她的爹娘。” 后来的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因着亏欠她太多的缘故,他再次出手时,便没有拿她做筏子,而是挑表面上柔弱多病,实则体壮如牛的老夫人下手。 结果老夫人依然体壮如牛,老当益壮;她却自刎于剑下,同他死生不复相见。 “不过,他做得很谨慎,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南诏的乱民有过牵扯,只是和巫医私下有来往罢了。换句话说,他其实是无辜的,清白的,被冤枉的。” 崔异语出惊人。 “……” 许含章一脸错愕。 先前不是说他通敌叛国,已经被抓去军部了么? 怎么现下又说他是无辜的? 许含章想到了一种可能,却又觉得不太可能。 于是她没有插话,安静的等着他做出解释。 “南诏的战事虽然被勉强压了下去,暂无风波,但民众是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免不了会人心惶惶,寝食难安。” 崔异看着她披风上的镶边,再看着她腰间系着的长长的软罗带,一时有了去拽上一拽的冲动,却强行按捺住了。 “想要稳定民心,就得推一个有价值的人出来受死,以便能激起民众的愤怒,顺带冲淡他们心中的恐惧。” 崔异的眉眼间难得的流露出了一丝冷酷的意味。 “而姓魏的,恰巧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让他安然无恙的活到了今天,而不是昨夜就将他斩于刀下。” 他揉了揉眉心。 “那样痛快而利落的死法,并不适合他这般处心积虑、城府颇深的人。有句话,是说事死如事生。如果要让他死,就得如他活着的时候一样,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阴谋化,最好是弄得一地鸡毛,才比较符合他的身份。” 说着,他似笑非笑的抬起眼,往她面上一扫,意外的发现她居然也在凝视着他,表情有些惊讶,有些惘然,更多的是为难。 “这里。” 见他的视线看了过来,许含章咬了咬牙,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角。 “怎么了?” 崔异只觉一头雾水,不解的问道。 “你清早过来时,是不是没来得及洗漱?” 许含章又咬了咬牙,“起初我没看仔细,后来……离得近了,才发现,你左边的眼角……有一粒……” 眼屎。 若出现在普通人的脸上,那便是再正常不过的物事。 但出现在风雅的世家公子脸上,就显得颇为滑稽可笑了。 为了不伤害到他脆弱的自尊心,她没有把这两个字说出来。 但崔异马上领会到了,身体立刻如弹丸般弹起,五指如闪电般伸出,再如秋风扫落叶般刮过他的眼角。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恼怒交加的扭过头,极为规矩的坐回了角落里,再没有试图往她的膝盖上蹭一下,更没有再看她一眼。 终于消停了。 许含章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他的人离得远了,那股笼罩在身周的侵略气息自然就淡了下去。 而她僵硬许久的身躯,也得到了解脱。 “你昨夜是怎么看到我的?” 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 当她整理好了被他折腾得起了褶皱的裙边,心平气和的向他发问时,他却是死活都不肯配合了。 “我长了眼睛的。” 他冷淡答道。 “但那是我的灵识,向来只有十一才能看到。” 她蹙眉表示不解。 “你可以理解为,现在又多了个十二。” 他偏头表示不屑。 “你是二十三,不是一十二。” 许含章觉得他的态度实在是莫名其妙,索性将他的年龄抖了出来,暗示他白白的长了岁数,却不长气度,越活越不像话了,动辄像街头要死要活的泼妇,要么就摆出一副心智不全的稚童样,耍着幼稚的嘴皮子工夫,令人发笑。 “哦?” 他没有反驳,而是定定地看着她。 第一百零九章 坦诚 车外日光微暖,初雪渐融。 车内四目相对,气氛凝滞。 最开始,许含章无比坦荡的平视着他,即使他目光直勾勾的,饱含深意,将她看得浑身发毛,她仍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但时间一久,她的上下眼皮就有些发颤,眼睛有些酸涩,脖子有些发酸。 她有了想眨眨眼,缓解疲劳的念头。 她是这样想的。 也这样做了。 “呵。” 然后,他冷冷的嗤笑了一声,上下眼皮仍端庄稳重,不动如山,完美的传达出了对她的蔑视之情。 “你!” 许含章这才领悟了先前他目光里所蕴含的那抹深意,顿觉啼笑皆非。 两人对视,再比试看是谁先眨眼,是垂髫小儿都不怎么热衷的小游戏。 他倒好,居然乐在其中,还玩出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真是可笑至极! 幼稚至极!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但他口中所说的话,并没有一点儿幼稚可笑的意味。 “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崔异的唇角扬起,“只要我把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那你马上就会翻脸不认人。” 她之所以能如此安静的坐在他的面前,一是因为他昨夜将个人恩怨抛在了一边,出城迎战,她自是不好被一己私欲驱使,冲上来对他喊打喊杀;二是因为他将贴身的软剑赠予她,在危急关头救了她一命,使得她欠下了他的人情;三是因为他明明能解开困惑她已久的谜题,却故意吊着她,迟迟不肯跟她说个清楚。 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担心着凌准的安危,生怕到了军部,自己会对他不利。 即使自己表了态,说要推出来谢罪的人只是魏主簿,她仍是放不下心,怕自己将他也牵扯进去。 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便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将她牢牢的捆在了自己的身旁。 但这只是暂时的。 等战事尘埃落定,往事水落石出,且她的爱郎也平安无忧后,她便会自发的卸下枷锁,变回以前的那个她,除了杀掉他,便对他再无其他想法。 她就是这样的人。 他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你的确很了解我。” 许含章凝眉看着他,不语,半晌后方笑道:“既然你都知晓了,为何还要说出来呢?继续虚与委蛇,装傻充愣,维持表面的和气,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 崔异的笑容甚是生动,意气疏朗,眼底却是一片苍凉的暗色,“但是,你没有给我机会。” 若她真愿意含糊不清的纠缠下去,就不会抓住机会便发问,想要尽早解开疑惑,好同他撇清关系了。 她很虚伪。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我们都坦诚一点吧。” 许含章自嘲的说,“昨天夜里,我有些话没有说完——就算我欠了你的人情,也不会还的。” 然后顿了顿,又道:“应该这样说才对——非但不还,还要拿你的命来抵。” “你就这么恨我?” 尽管一早就清楚了她的打算,但亲耳听到,仍是让他不能接受。 “明知道会死,也要来杀我吗?” 这不是一句空话。 昨夜,他刻意让手下的骑兵展示了用精妙的战术加以进退有度的配合,便能破掉装神弄鬼的术士的场面。 她看到了。 她也知道,她不会比那个术士更强。 但她仍想来杀他。 哪怕会死,也要来杀了他。 “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许含章不是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却仍是微笑着摇头道:“如果怕死的话,那我就会在深山里躲上一辈子,绝不会往长安来寻你。” 她突兀的倾过身,将他的右手抓起,细细的摩挲着他的指节。 这个动作暧昧到了极点。 但她的表情,却极为凝重。 崔异怔了怔,不明她此举是何用意。 “你的虎口有一层厚茧,应是常年习武,握刀射箭所致;而你食指偏下的一侧,有一层薄茧,应是经常握笔的结果。” 她放开他,无比郑重的评价道:“翩翩公子,能文能武。” “真脏。” 然后,她将自己的右手摊开,轻而易举便下了定论。 “虽然,看起来很干净。” 迎着他困惑的眼神,她微微一笑,“这只手,不知摸过了多少具尸体。有新鲜温热的,有腐烂生蛆的,有脑袋掉了半边的,还有眼珠迸裂到一旁的。” “不止是摸过。我还借着匕首的力道,破开了他们的皮肉。” “发乌发臭的血水和尸液黏了我一手,顺着我的指缝流到了掌心里,渐渐干涸结块。” “我很害怕,觉得很恶心,却不敢半途而废,只能继续切下去,直至将他们剔得只剩一堆残骨,妥妥当当的收进了小坛里,再下山去找到雇主,换取酬劳。” “后来,我洗了很多次的手。用雨水洗过,用泉水洗过,用井水洗过,却觉得怎么也洗不掉了。” “再后来,我误打误撞的学了点本事,可以不做那种活儿来维持生计。” “但脏了,就是脏了。那些黏腻的污迹,一直留在我的指缝里,不曾离去。” 她笑意不减,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裙角。 “我还有一条大红的石榴裙,也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在发动禁术,杀了你爹娘的那一晚,我穿着它,被百鬼所咬。” 裙摆上那一大片血一般的红,红一般的血,自是他们留给她的纪念了。 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她不想多说。 而他,亦不会多问。 他只是沉默的凝视着她,眸子里平静无波。 “我很累,可他们不让我休息。只要我稍有懈怠,便又会梦到屠村的那一幕,漫天遍地的尸骸,和流淌成一道小溪的污血。” “其实无需他们提醒,我也不会忘的。” 她看着自己的手,“它告诉我,被死人的血弄脏了,便只有用活人的血来洗。” “我可以说的好听一点儿,譬如要替无辜的村民们讨回公道,所以才来杀你。但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说是要替我爹娘报仇,就更可笑了。我已经杀了你的爹娘,这笔账,算是两清了。” “其实,我很自私,不过是想用你的血把我的手洗干净,给自己换一个安心,仅此而已。” 这是她第一次把埋藏心底的话说出来。 不是为了正义,不是为了仇恨。 仅仅,是为了自己。 第一百一十章 多谢 “我是不可能为了别人便头脑发热,不顾一切的冲上去送死的。能让我做出选择的,从来便只有我自己。” 许含章笑了笑。 那些正义凛然、冠冕堂皇的话,虽然说着沉重而有力,极具宿命感和使命感,但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她本就不是义气干云,拔生救苦的英雄,而是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的小女子。 “村里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跟我家没多少交情。碎嘴的婶子们会窃笑着说我阿娘挽个髻都要簪一朵香花上去,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八成是从良的暗娼;说我爹爹和祖父是装模作样的臭穷酸,在地里干活的闲暇,都不忘拿一本书做消遣;说我瘦得跟芦柴棒似的,拿去填灶膛烧柴还行,但肯定嫁不到一个好人家。” 许含章略静了片刻,叹息道:“但这些只是闲言碎语,当不了真,也算不得过分。” “真正过分的,是村里的闲汉对我阿娘动手动脚时,旁人都笑嘻嘻的看热闹,不肯施以援手,最后我阿娘以死相逼,才没让对方欺了去。事后,那些人居然有脸把脏水泼到我阿娘身上,说村里有这么多的大闺女小媳妇,但那人偏生就调戏她,不去找别人,肯定是她自己作风不正派,到处招摇,所以她便活该被欺辱,活该被占便宜。” “还有一点,他们从不觉得过分,反而认为那就是天理——在他们看来,只要我家的日子过得宽裕了些,便是原罪。当家里添置笔墨纸砚,四处搜集孤本时,他们就会阴阳怪气的说什么为富不仁的鬼话,还说与其把钱扔去打了水漂,倒不如拿出来帮里正家的小儿子还赌债,再替东家的混小子凑一笔彩礼,帮西家的闺女买个足两的金镯子做添妆。” “最过分的,是当我祖父拖着最后一口气,爬到村口时,但凡围观的村民肯搭把手,叫个郎中过来,说不定他便能有救。但每个人都只是心怀鬼胎的看着,等他咽气了,才假惺惺的说好人不长命,故作惋惜之态。结果一转身坐到了白事的流水席上,他们个个都大碗大碗的喝酒,红光满面的划拳,看上去甚是舒心。到了三更,竟是摸进了灵堂里,想发一把死人财。” 许含章紧紧攥着衣角,语气淡漠。 “就凭他们做的这些缺德事,我便能恨上一辈子。即使后来每个人都死了,显得不那么可恶了,但我仍没有忘记已经发生过的事,做不到风轻云淡的谅解,和温情脉脉的美化。” 她的声音忽然放柔了几分。 “说句诛心的话,在我看来,他们甚至比不得你一成的分量。” 崔异在她的生命里,是一段最为特殊的存在。 “你,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 从莽撞天真的稚童,到及笄之年的少女。 他陪着她,见证了她的成长。 在这个世界上,知晓她过往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而他,也何尝不是如此? 只有她,看过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少年情态。 也只有她,见过他不可理喻、口是心非的别扭模样。 她很清楚,无论是杀了他,还是被他杀,对二人来说,都算不得生平快意事。 “但是,你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崔异突然抬起头来,冷冰冰的说道。 然后,他抓起了她垂在一旁的右手,隔着衣裳,缓缓的放在了他的心口上。 “我决定了。” “待今日事毕,我会抽出一天的时间,前来寻你。” “我不会带一名骑兵、护卫,更不会找来能人异士,在暗中为我助阵。” “来的,只会是我一个。” “在那一天里,你可以有无数次机会杀我。” “如果不能杀死我,那便只能被我杀死。” “只要有一次机会,我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你,帮你结束你的痛苦,洗净你双手沾染的污血。” “让你,干干净净的死去。” 语毕,他毫无眷恋之意的放开了她的手,面无表情的说,“你想知道的,到了那天,我便会仔仔细细的说给你听。在你死之前,或是,我死之前……总之,我会告诉你的。” 他转过头,没有再看她一眼。 “多谢。” 短暂的凝滞后,许含章露出了释然的一笑,极为诚挚的说道。 …… …… 军部的暗室里。 即使已沦为待宰的羔羊,但魏主簿的容颜依旧俊美,气质也依旧儒雅,丝毫不见惊惶不安的痕迹。 “我不是个贪心的人,只想让阿娘过上体面的好日子,让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都不敢给她甩脸子看。然后,我想和阿笙相伴到老,生几个或淘气或乖巧的孩儿,我教他们识文断字,她教他们舞刀弄剑。” “在府衙里,我也不奢望自己能爬到多高的位置,对同僚间的倾轧亦无甚兴趣,更不曾把无良之徒的贿赂与威胁放在眼里。我一直谨言慎行,不过是想得一个好名声罢了,不愿意自己变成年少时最看不起的那类昏官。” 他看着对面的张参军,自嘲的摇头道:“现在想来,如果我当初能狠辣几分,同时在人脉上多加钻营,早早的找棵大树投靠了,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你有病吧?” 张参军瞪着对面的人,寒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德行!行行行,就你书读得多,就你懂的大道理多,就你嘴皮子利索,老子说不过你,还不成吗?” “但有的事情,不是你动动嘴皮子,就能把自己摘出去的。” ‘砰’的一声巨响。 张参军的拳头重重的捶在了矮几上,带得烛火一阵摇晃。 他已然是出离的愤怒,濒临爆发的边缘,但一想到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多年来的挚友,只得硬生生忍了下来。 “你平日里是个清醒的,怎么一遇到大事,就犯起了糊涂?” 通敌叛国一事,张参军是断然不信的。 但魏主簿用心险恶的算计一个上门驱邪的小娘子,还用假消息将凌准骗出去,想要毁掉凌准的前程和性命,却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要不是他俩福大命大,这会儿指不定就死透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就因为你媳妇出了事,就想让所有人都跟着陪葬吗?那你怎么不先把自己的老娘捅两个窟窿,要知道你媳妇的死,她可是出了不少力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死心 魏主簿闻言一怔。 “哈哈哈……” 然后,他像是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话,放声大笑起来,险些笑出了眼泪,“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告诉你,其实出力最大的那个人,是……” 是他。 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呸!你家的破事,老子没兴趣听。” 张参军粗声粗气的吼道:“你马上就要死了,就别学着娘们儿说三道四,家常里短的,也不嫌丢人。” 说着压低了声音,苦口婆心道:“你这是何苦呢?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家中的老娘想一想啊!这个罪名一旦坐实了,她也得跟着你一块儿倒霉,人头落地!” 先前在城外打扫战场时,自己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这样的情绪,是在人群中没有见着崔异的人影后,自然而然产生的。 但当时,自己却没能及时的抓住这一关键。 直到回了军部,才明白那份不安究竟是源于何处。 “原来,他是来找你算账的。” 张参军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别说是自己了,就连魏主簿这种颇有心机和城府的人,也万万想不到招惹了那位小娘子,便会引来如此可怕的报复。 但也不能怪魏主簿没有想到。 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往那个层面上想。 因为,能和清河崔氏的嫡支扯上关系的人,怎会潦倒到靠驱鬼辟邪为生? 如果她真的让那位贵人如此看重和珍视,又怎会让她屈居于市井中的破宅子里,艰难度日? 难不成她是过腻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想出来体验一把人间疾苦? 好像,也说不通。 “不过,她这个人看着柔柔弱弱的,应该很容易唬住。你先在这儿好好待着,不管都督和刺史如何向你施压,你都要挺过去,千万不要就这么认了。我这就去找十一郎帮忙,让他在那个小娘子面前游说一番,看能不能尽快把你捞出去。要是他不肯出面,那老子就亲自去登门拜访!大不了在她门前跪上几个时辰,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总能把她给诈出来。” 张参军的声音压得愈发低了,言语里是情真意切的关心和担忧。 不管面前的人有多么的糊涂和混账,却终归是自己的挚友。 自己可以打他,可以骂他,可以踹他两脚。 但是,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 “你可以闭上眼睛,不一定非要像铜铃似的睁着。” 都这个关头了,魏主簿竟还有心思说笑。 “老子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张参军却没有配合他发笑的举动,更没有主动接茬的意思,而是猛地站起身来,踢倒了小凳,说道。 “我劝你不要插手了。” 魏主簿极不赞同的摇头,“崔家的人将功劳让出来,目的便是要堵住你们的嘴,让你们少管闲事。如果你再较真下去,那就是不识抬举了。至于那个小娘子,更不是任你糊弄的主。我算计了她一回,就招来灭门之祸。而你……若真是在她的门前跪下了,胁迫于她,只怕那两条腿,是当场保不住的了。” “这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张参军没好气的摆手道,“可是,老子不能什么都不做。是好是歹,总得试一试,才会甘心。” “那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暗室外,忽地飘来了少女清冷若冰玉的声音。 “谁?” 张参军大惊。 守在外面的府兵都是他的心腹,断不会让一个陌生女子轻易的靠近此处,并偷听到他与魏主簿的谈话。 但他很快就收起了惊疑不定的情绪。 因为,暗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窈窕纤弱的小娘子缓步走了进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许娘子。” 张参军看着她,声音哑涩的开口。 “我是很想让他去死的。但我的手段有限,即便是捅破了天,也没那个本事,把通敌叛国的帽子扣给他。” 许含章无比平静的说,“所以,此事和我无关。从一开始,你就想错了。你求谁,都比求我要来得稳妥些。” 她说的,句句是实话。 但在张参军听来,却显得那般虚伪,就像是小人得志后的炫耀,每一个字都透着卑鄙无耻的意味。 “许娘子,就算他有错在先,你也不该这般下作……” 他气得发抖,也顾不得什么大局了,当即指着她的鼻子,就要发作。 “小心!” “小心!” 两声惊呼,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一声,来自于许含章。 另一声,来自于魏主簿。 张参军听到了,身体也下意识的做出了闪避的反应。 但终究还是迟了。 一股剧痛难忍的钝意如闪电般从指根窜了上去,一直蔓延到了指尖,才堪堪停下。 “别拿你的手,来指着她。” 崔异利落的收刀入鞘,接着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拉一带,冷冷的说道。 他的动作太快,在场的人都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刀的,便已经迎来了结束。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几滴血珠‘嗤’的扬了起来,紧接着便无力的堕入了暗室的地砖里,湮没了行迹。 “快来人!张参军被重犯偷袭了,手指头都快断了,赶紧找军医来为他接骨啊,不然就废了!” 青衣男子规规矩矩的候在门外,见着这一幕,立刻扭过头,冲着外面大喊道。 “哎呀,赶紧来人啊,他快‘不行’了!” 红袍少年郎习惯性的说了个一语双关的词,同时大步流星的窜进来,状似关心的拍打着正欲为好友辩解的张参军,实则使了暗劲,很快就把他拍得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他的安危,就有劳诸位挂心了。” 片刻后,青衣男子上前,满脸憨厚的帮他搀起了昏死过去的张参军,将其交给急吼吼赶来的府兵们。 又过了片刻。 府兵们道过谢,忧心忡忡的离开了。 一红一青也远远的站到了院外的枯树下。 暗室里重归安静。 “我下手很有分寸。只要救治得及时,便能恢复如初。” 对着她的时候,崔异的语气明显要柔和很多。 “你娘已经被抓进了府衙的大狱。待明日游街后,便能推去刑场,处斩。” 而在对着魏主簿的时候,他连声线都是冷厉而生硬的,可疑将‘处斩’二字的音咬得很重,摆明了是想让对方心里不痛快。 第一百一十二章 道理 “为什么?” 魏主簿只觉得通身发寒,藏在袖中的双手不停的颤抖着,厉声问道。 在张参军到访之前,都督和长史曾先后踏入了这间暗室,和他有过一番长谈,并达成了某种默契。 因着这种默契,他极有信心自己能活着走出去,而且不会连累到家人。 他想,就算一时失了势,背负着污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没柴烧。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张参军的好意。 他已经找好了退路,根本不需要对方来添乱,节外生枝。 纵使知道对方是真心为他着想的,他仍下意识的提防着,没有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只冷眼看着对方心急如焚、病急乱投医的模样。 同时,为了不让人生疑,他还故意说出了‘你不要插手’之类的废话,摆出了一心赴死的姿态。 但饶是他百般算计,千般思量,也没有料到最后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为什么。” 崔异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漫不经心的道:“这个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因为和所以。有的,只是不讲道理。” “我想让你得知亲人的死讯,却无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我想让你连条狗都没得做,管你再会吠叫和撕咬,依然会被自家的主子无情舍弃。” “我想让你背负着最不堪的污名,无比屈辱的倒在民众的唾骂中,再也爬不起来。” “但是,我就是不想和你讲道理。” 崔异的眼神很散漫,语气很轻慢。 明明是在强词夺理,偏生却透着股理所当然的味道,倨傲到了极点。 “如果你想杀我,尽管动手就是,何必要折腾出这么多花样,折辱于我?” 魏主簿霍然抬头,胸膛不停起伏,极为愤怒地说道。 许含章的双眼微微眯起。 他没有说祸不及妻儿家宅,也没有为他的母亲求情。 他说的是,折辱。 真是,有意思。 “哦?” 崔异终是拿正眼瞟了他一下,“这么快就猜到了?看来,你并不算太蠢。” “无论是都督的利诱,抑或是长史的安抚,都只是你设下的圈套罢了。” 魏主簿的脸色变得极为惨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血,只剩下一张干瘪的皮。 “你真是好手段。” 先是借旁人之手,给了他无限的希望,让他错误的以为自己仍有被利用的价值。 于是他便被麻痹了,暂时放弃了抵抗。 而后,对方便挑在这个时候出现,将他的希望打碎,带给他无尽的绝望。 若没有过希望,一开始便是绝望,他定能坦坦荡荡的赴死,不至于这般失态。 但有过了希望,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会不甘心,会痛苦,会愤怒,会在恐惧与屈辱中煎熬,每时每刻都不得安宁。 直到死去的那一瞬,他才会彻底得到解脱。 真狠,真毒啊! 他死死的瞪着崔异,似是想化目光为利刃,在对方的身上生生的凿出几个血洞来。 崔异却是神色不变,微微屈起了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窗棂,似是百无聊赖的模样。 暗室里的气氛陡然一凝。 “不过,你娘的事,并非是出自于我的手笔。” 片刻后,崔异收回手,懒洋洋的说道:“把她送进府衙的,是你的表妹。” 表妹? 是那个多年前被魏主簿哄骗了家财,又被其无情抛弃的女子? 她怎会选在这个时机发难? 许含章悄悄看了眼崔异,暗想这不可能不是他的手笔。 “至于是用什么罪名送进去的,相信你也心知肚明。” 崔异却没有细说下去的打算,只道:“你可能会觉得自己死得很冤枉,仅仅和南诏的巫医有过两次来往,就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帽子。” “但是,在喊冤之前,你得先照一照镜子。” “你要看清楚,瞧仔细了——你们母子俩,从来就不是清白无辜的善类。单凭你们以前做下的恶事,判你们凌迟,都不为过。” 你们? 恶事? 凌迟? 许含章越听越觉得疑窦横生。 崔异说的,应该不是发生在魏府的那些事。 像恶婆婆纵容刁奴欺负小媳妇、糊涂丈夫给妻子下绝育药的事,顶多是会被坊间的人骂上几天,却断断上不得公堂,也讨不到公道的。 虽然这很让人寒心,但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而像女婿居心不良,刻意拖死了岳父岳母的行径,顶多是会被判为义绝,因没有直接的证据,也就不会牵涉到人命。 这对母子俩,究竟是在外犯下了什么样的恶行,才会被判为凌迟? 许含章百思不得其解。 但崔异仍没有细说的意思,她也不好贸贸然的发问。 “那又如何?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让自己的不讲道理,变成因为所以?” 魏主簿忍住心内的惊涛骇浪,强自镇定的笑了笑,嘲讽道:“因为你想要替天行道,所以,你是正义的,无私的,而我们是卑鄙的,该死的?” “正义,无私?” 崔异面露嫌恶的摇头,说道:“我若是贪图这种虚名,随便找几位名士为我提笔鼓吹、写书立传即可,哪用得着和你这种臭水沟里的泥鳅打交道?” 又道:“不管你们谋害了再多的人,都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同情他们,也不会憎恨你们。但是,我就是要杀你全家,就是不想和你讲道理。” “你……” 魏主簿气得浑身发抖。 对方是这般的胡搅蛮缠,却又不可一世。 他是这般的悲愤交加,却又无能为力。 “你去门外等我。” 崔异忽地伸出手,捅了捅许含章的胳膊。 “哦。” 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单独跟魏主簿说么? 说不定,还会涉及军部的秘辛。 像那种内容,还是少听为妙,以免引火烧身。 许含章立刻点了点头,从善如流的离开了。 “刚才,我说了谎。” 暗室的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崔异将声音压得很低,淡淡的道:“其实,我是最讲道理的人了。” 说着顿了顿,“之所以要大费周章的让你去死,完全是因为她。” 第一百一十三章 理解 然后,崔异破天荒的说了很多的话,中间竟没有丝毫的停顿。 “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先前才故意那么说。” “因为,我想让你明白,若真的看重一个人,便不该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束缚她,将她变相的圈禁起来,再施与小恩小惠,就觉得她应该感激涕零了。否则,她就是不理解你,她就是在为难你,她就是不识抬举。” “那样的行径,和无赖有什么区别?” “你自诩为爱妻如命,倒也算得上贴切——爱得直接要了自家妻子的命。这份感情,着实是惊天动地,骇人听闻。” “但话说回来,你既然那般爱重于她,那为何不干净利落的为她殉情,反而要拉上无关的人,为她陪葬?” “真是虚伪至极。”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最重要的人,但在她受了委屈时,却只是让她忍气吞声,连为她出头,保住她的脸面,都做不到。” “所以,像你这样的窝囊废,不配称之为男人,更不配为人。” 崔异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半点嘲讽挖苦之意。 然而,却是字字诛心,句句都戳着他的伤疤。 “你……” 魏主簿很想反驳的。 然而,他却没有这个底气。 纵使旁人有千错万错,也抵不得他对阿笙造成的那些伤害。 这是他辩解不了,也推脱不掉的。 “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我想揭了你的底,让你痛不欲生。” 崔异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几分,“还有,我想告诉你,你活着,也并非是一无是处。” 说着顿了顿,“你可以出现在最合适的时机,担起最合适的罪名。然后,死去。” 一死,便能安抚民心,平定流言。 这样的死,可谓是极有价值了。 “另外,你要在城内游街示众三日,待围观的民众吐够了唾沫,扔完了石块,你才会被送往刑场处置。在此之前,我奉劝你要忍辱偷生的活着。只要你敢提前去死,我便会命人把你娘的尸体扔去喂狗,再把你妻子的棺椁移回娘家的祖坟,让你们在黄泉下也不得相聚。”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魏主簿眸子里的光采一点一点的熄了下去,面上露出了无比苍凉的一笑,“但是,我仍然不敢相信,仅仅是为了一个小娘子,你便能如此殚精竭虑的对付我,甚至不惜把整个益州的势力都拖下水?” 先前,他一直以为对方在酝酿着天大的阴谋,譬如想悄无声息的往军部中渗透,意图纠集党羽,在与南诏人的战事中牟取巨大的利益;又譬如是盯上了都督的位置,想要将自己的亲信塞进去,取而代之,同时在府衙中也不忘插一只手进去,试图将长史和他都搅进去,以便能肆意的玩弄权术。 而他,不过是时运不济,一来就被推到了明面上。 等熬过了这段最艰难的日子,就能迎来全新的仕途生涯。 在都督和长史相继来暗室找他长谈后,他便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至于许含章,他压根就没有放在眼里。 即使他对着张参军时,说自己是因为算计了她,才飞来横祸,但私底下却是不以为然的。 就算她皮相好了点,也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便宜货,上不得台面。 崔家的那位风流公子顶多是拿她来做做筏子,起个由头,哪可能会真的为了她而做出这么多事来? 但是。 直到不久前,他才知道对方只是为了红颜,便能冲冠一怒。 为什么? 凭什么? 就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至于吗? “难道你要我像你一样,只知道搬出‘大度’的名义,劝她忍着,受着,噎着?” 崔异的目光如电,缓缓在他的面上扫过,“我和你,是不同的。所以,你就不要试着来解析我的,这只会徒然引人发笑罢了。” “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先前才故意那么说。” “因为,我想让你明白,若真的看重一个人,便不该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束缚她,将她变相的圈禁起来,再施与小恩小惠,就觉得她应该感激涕零了。否则,她就是不理解你,她就是在为难你,她就是不识抬举。” “那样的行径,和无赖有什么区别?” “你自诩为爱妻如命,倒也算得上贴切——爱得直接要了自家妻子的命。这份感情,着实是惊天动地,骇人听闻。” “但话说回来,你既然那般爱重于她,那为何不干净利落的为她殉情,反而要拉上无关的人,为她陪葬?” “真是虚伪至极。”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最重要的人,但在她受了委屈时,却只是让她忍气吞声,连为她出头,保住她的脸面,都做不到。” “所以,像你这样的窝囊货,不配称之为男人,更不配为人。” 崔异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半点嘲讽挖苦之意。 然而,却是字字诛心。 “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有耐心,说了这么多……” 魏主簿很想反驳的。 然而,他却没有这个底气。 “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我想揭了你的伤疤,让你痛不欲生。” 崔异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几分,“还有,我想告诉你,你并非是一无是处的。” 说着顿了顿,“你可以出现在最合适的时机,担起最合适的罪名。然后,死去。” 一死,便能安抚民心,平定流言。 这样的死,可谓是极有价值了。 “另外,你要在城内游街示众三日,才会被送往刑场处置。在此,我奉劝你一句,千万别学什么忠义之士,用自尽来无声抗议。只要你敢,我便会命人把你娘的尸体扔去喂狗,再把你妻子的棺椁移回娘家的祖坟,让你们在黄泉下也不得相聚。”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先前才故意那么说。” “因为,我想让你明白,若真的看重一个人,便不该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束缚她,将她变相的圈禁起来,再施与小恩小惠,就觉得她应该感激涕零了。否则,她就是不理解你,她就是在为难你,她就是不识抬举。” “那样的行径,和无赖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一十四章 齐聚 “你在这里等着。” 崔异带着她绕到府衙正厅的背后,推开了朝南某间大屋的门,轻描淡写的交代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他这一走,环绕在身周的压抑感就如冰雪遇上了朝阳,顷刻间消融无踪。 许含章不由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开始打量起屋中的布置来。 日光流泄,门窗半掩。 屋子四面的墙壁都用土黄色的细泥刷过了,平整光滑,地上铺着玄色双胜鹿纹的双层厚毡毯,窗下设了张黑檀木的高足案几,上面随意的堆放着书册,边角已微微卷起,隐约可见一个圆圆的指印正油腻腻的附在上面,十分碍眼。而碧透的越瓷花瓶里歪歪的插着几支写秃了的毛笔,一旁的白瓷笔筒里则斜斜的戳着几枝新折的枯枝。 这样的搭配,委实怪异到了极点。 许含章越看越觉得别扭,索性移开了视线,缓步来到东首用以待客的矮榻前坐下。 “许娘子。” 刚坐下没一会儿,屋门便被人轻轻的叩了两下,随后有香风细细,环佩叮当,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少妇走了进来,笑盈盈的施了一礼。 只见她乌发如云,杏眼桃腮,唇不点而朱,颊边酒窝深深,仿佛是盛了无数杯清冽甜香的美酒,随时都可能会漾出几滴来,让人不由自主的沉醉其中,心生微醺之意。 她的容貌,比起魏主簿的夫人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美中不足的,便是她的身材较普通女子要丰腴很多,腰身和胳膊很粗,但她偏生长了张秀丽纤长的鹅蛋脸,肌肤又娇嫩无比,硬是把身上的缺点都压了下去,丝毫不显臃肿,只剩下无尽的风情和韵致。 “这位娘子,不知该怎么称呼?” 许含章观她的面相,只觉十分赏心悦目,想来她定是过得很好,才会滋养出这般饱满秾丽的明媚。 “我姓楚,族中排行为六,你叫我六娘就好。” 楚六娘露齿一笑,颊边的酒窝随之变得更深了,看着很是讨喜。 “娘子!” 许含章亦是回以一笑,正要同她说话,屋门便又被人叩响了,随后是面容憔悴的宝珠踉跄着走了进来,哀哀泣道:“我错了,我是被猪油蒙了心,让他给骗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还和你发脾气,嘤嘤嘤嘤……” “你……” 难道是崔异让她来的? 他想做什么? 还有,就一晚上的工夫,她怎么狼狈成了这样? 魏主簿到底拿她怎么样了? 许含章正欲开口询问,视线却突然一凝。 宝珠瘦弱的身躯上裹着件男子的外袍,系带极为松垮,很容易便能透过其间的缝隙,窥见她胸前一小片红肿而赤裸的皮肉。 “你……” 许含章见之色变。 难不成魏主簿竟禽兽至斯,用暴力的手段玷辱于她? “娘子,你别误会,是凌家郎君救了我,我并没有,和他……” 宝珠却将许含章眼中的惊怒理解成了旁的意思,立刻红着脸,揪着外袍的一角,讪讪的说道。 “啊?” 许含章闻言一怔,不明白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语,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然后,许含章若有所思的打量了几眼她所披的外袍,越看越觉得眼熟。 再然后,许含章后知后觉的想起,这就是昨晚凌准所穿的衣裳。 自己不是说过了,让他回军部复命,怎么一转眼,他就又被搅进浑水里了? “许二。” 许含章正想问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屋门便又被人叩响了。 来人,是没穿外袍,在寒风中倍显单薄凄楚的凌准。 “十一!” 许含章的眼睛里瞬间有了神采,微笑着迎了上去,“你怎么也来了?” 尽管只隔了几个时辰没见他,感觉上却像是过了好几天,无比漫长,却没有半分生疏。 “因为有事,我就来了。” 凌准言简意赅的答道,随后关上了门,掩上窗,在东首的矮榻上坐下。 宝珠正想跟着坐过去,身后却忽地一滞。 “既然是个做婢女的,怎会这般没有规矩?” 楚娘子伸出了珠圆玉润的右手,紧紧的拽住了她的衣角,动人的酒窝渐渐浅了下去,“你该侍立在一旁,妥帖的看我们眼色行事,哪有主人家还没落座,自己就急着去偷懒的道理?” “娘子……” 自打跟着许含章以后,宝珠已很久没受过这种羞辱了,她那晶莹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委委屈屈的看着许含章,唤道。 “我不需要谁伺候。” 许含章和颜悦色的说道。 宝珠为之一喜。 “所以,你还是去伺候楚娘子吧。记着要机灵点,莫要丢了我的脸面。” 许含章继续和颜悦色的说道。 宝珠为之一窒,很想说点儿什么,但到底是自己心里有愧,底气不足,最终还是憋憋屈屈的埋着头,走到了西首的位置,将榻上的褥子拍打了几下,恭恭敬敬的伺候楚六娘落座,时不时向凌准这边飞来一个哀怨的小眼神。 “十一,你冷不冷?” 许含章不动声色的将她的言行看在眼里,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若真是遭逢不幸,哪可能有心思摆出这么一副怀春少女的娇态? 念及于此,许含章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她也太不长记性了,刚在一个男人手里吃了大亏,一转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对情之一事充满了幻想和期待? 真是…… 太玄幻了。 好在凌准此时正眉头紧皱,面有忧色,并未注意到宝珠送来的秋波,也让许含章少了几分尴尬。 “十一,你冷不冷?” 为了能让宝珠收敛一些,认清现实,早日清醒,同时,也为了平复自己心底隐秘的小情绪,许含章慢悠悠的踱至东首,嗓音里用上了比平日里娇软很多的力道,温柔的笑着,问道。 “不,不冷……” 凌准很是木讷的摇头。 “不,你冷。” 许含章几乎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执拗道。 “但是,我真的不冷……我是习武之人,区区冬寒,又怎会扛不……” 凌准很是疑惑的看着她,仍然摇头道。 话还未说完,眼前便突然一黑,不能视物。 “好了。” 许含章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不由分说,却又极为潇洒的往他身上一扔,因着手生的缘故,竟不慎将他的头脸也盖了进去。 但她仍十分满意的抚着掌,赞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轻视 凌准的身体陡然一僵。 虽然,这件披风的料子很好,是上等的蜀锦。 虽然,这件披风的款式也很好,刺绣的图案也很精致,明丽生动。 虽然,这件披风的颜色很娇艳,却又不失端庄,极衬肤色。 但是,这不是他日常穿着的风格。 但是,这并不是他该注意到的重点。 嗅着她留在衣料上的淡淡体息,他那微黑的脸骤然变得通红,如烧熟了的虾子。 “快穿上啊,难不成还要我帮忙?” 见他仍老老实实的任头脸捂在披风里,整个人半晌都没有动弹,许含章不由催促道。 “哦……” 凌准呆呆的应了一声。 然后,他的手鬼使神差的动了起来,将披风往下一拉,罩在了他的肩膀上。 再然后,他细心的整理着披风的边边角角,力求能穿出熨帖的效果。 许含章愕然。 不就是披一件衣裳,用的着这么严肃么? 但很快,她的愕然就变成了哑然。 屋子里的气氛亦陡然一凝。 “哈哈……” 打破沉默的,是楚六娘银铃般的笑声,“我很久没见过这般娇滴滴的少年了,哈哈……” “噗……” 许含章哑然过后,便是失笑。 “……” 凌准的身体再度僵住。 他突然很想学戏文里娇羞的小娘子——以袖掩面,夺门而出,然后跺跺脚,赌气说自己再也不来了。 “好了。” 许含章知道他是个面皮薄的,怕他真会着了恼,连忙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一本正经的开口,“楚娘子,可否把那些事说给我听?” “可以。” 楚六娘也收起了笑意,肃容道。 她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给对方解惑的。 况且,那口怨气她憋了这么多年,也是该找人好好的倾诉一下了。 “要不,我去外头守着?” 凌准抢在她开口之前,迅速的站起身来,说道。 她要说的,只怕都是些女子的私房话。 有他在,只怕会让她很不自在,不能畅所欲言,更不能对许二坦诚相告。 “那我也去!” 宝珠这会儿忽然有了做婢女的觉悟,自告奋勇道。 许含章顿时无语凝噎。 难道自己刚才做的那一切,还不够让宝珠清醒吗? 莫非,自己还是太过含蓄了? “那好。” 楚六娘却无比妩媚的一笑,“有劳这位小郎在门外守着。” 说着将视线转向了跃跃欲试的宝珠。 “至于你,就去窗外守着。” 门外和窗外,听着虽近,却隔了数步的距离,无法暗送秋波,更别提脉脉私语了。 “好。” 凌准大步流星的退到了门口,眼观鼻鼻观心。 宝珠在原地扭捏了一下,终究不敢向楚娘子讨价还价,只好低着头走了出去。 在走至门口时,她忽地抬起头,眼里水汪汪的,红唇微启,似是有什么话想要对凌准说。 “咳。”飞快地向月边涌去,皎洁的月光顷刻黯淡下去。 白日里肆虐无忌的暑意已然沉入地底,经地气一蒸,又化为一团团轻烟般的白雾升起,将整座清凉山笼罩其中。 山道上湿气氤氲,苔藓密布,稍不注意就会失足滑倒,跌入深不见底的山涧。 楚六娘见状,突然清咳了一声。 宝珠缩了缩头,立刻老实巴交的往窗边去了。 “……” 瞧着这一幕,许含章很是抑郁。 如果自己平日里也摆出这副架势,是不是就能震慑住宝珠了?她便再不敢吃里爬外,也不敢垂涎自己刚包下的一亩三分地了? “许娘子。” 对面的楚六娘唤了她一声。 “嗯?” 许含章回过神来,,应道。 乌金西沉,残月东升。 一具具尚带着温热气息的尸首被扔到了院子里的空地上,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 咕咚一声,是几颗头颅挣脱了颈上薄皮的束缚,滴溜溜的掉在了地上,转了好几圈。 大团大团的污血从尸堆里缓缓的流淌开来,浸湿了干涸的土地。 “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了。” 雍容的贵妇人漫不经心的抚弄着自己护得极长的指甲,“皇室的人借着西州战事吃紧,对士族发起了清算血洗。为了摆脱追兵,我们可不能轻易暴露行踪,只能委屈你们先上路了。” 她瞟了眼许含章的阿娘,眉宇间盈满了不屑之色,“女儿是个轻浮的,当娘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夫人,怎么处理?” 一个护卫上前问道。 “做得干净点,别留下一个活口。” 贵妇人漠然步入门外候着的马车,抬手放下了车帘。 耳边传来了利刃捅穿胸腔的喀嗒声。 殷红的鲜血喷溅了一地。 许含章睁着双眼,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修罗场。 内脏,肠子,头颅,眼珠,残肢,断臂,纷杂的滚了一地,血腥味一阵紧似一阵的往鼻腔里钻。 一支火把掷到了高高摞起的柴禾上,很快就噼里啪啦的燃烧了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人肉和碎骨的焦臭味。 爹爹死了。 阿娘也死了。 邻家的婶子死了。 拄着拐的老丈也死了。 襁褓里的婴儿也死了。 全村的人,都死了。 但她还不能死。 她不能哭,也不能喊。 更不能让人发现,白白浪费了爹娘的一片苦心。 她要死死的记住眼前发生的一切。 然后,倾尽全力报复回去。 —————————————————————————————————————————— 夏日的白昼是冗长而枯燥的。 明晃晃毒辣辣的阳光肆意倾洒了一地,将庭院里的竹叶晒得恹恹的卷了边。 聒噪的蝉鸣声响个不停,无孔不入的往每个人的耳朵里钻。就在张天师以为他怎么也不会松口的时候,崔异突然冷冷一笑,慢条斯理的给出了答复。 “城郊的清凉山最是安静宜人,半坡处的东南隅又有藏风聚气之象,用来做阴宅是再合适不过的。” 张天师凭窗远眺了片刻,斟字酌句的建议道。 “好。” 崔异淡淡的点头,随后便走至屋外,很快就出了垂花门。 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孤独而萧索。 天色渐暗,暮霭苍茫。 “许二娘子,可以出来了。” 凌准轻轻叩着衣箱的盖子。 飞快地向月边涌去,皎洁的月光顷刻黯淡下去。 白日里肆虐无忌的暑意已然沉入地底,经地气一蒸,又化为一团团轻烟般的白雾升起,将整座清凉山笼罩其中。 山道上湿气氤氲,苔藓密布,稍不注意就会失足滑倒,跌入深不见底的山涧。 第一百一十六章 阿娘 据说,他是在青楼里喝多了花酒,又醉醺醺的搂着一个当红的歌姬去湖上泛舟作乐,不慎遇上了风浪,便命丧黄泉。 “哎呀,真是可惜了啊!” “正值壮年,就这么去了,只留下小六孤零零的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唉,都是街坊邻居的,要是楚家有事,大伙儿就多帮衬一把吧……” 有的人,是真心实意的惋惜。 有的人,是藏不住,也不想藏的幸灾乐祸。 但更多的人,是事不关己,无动于衷。 只有当某件事被刻意的闹大后,所有人才全数活了过来,个个义愤填膺,嫉恶如仇,仿佛一夜间都成了正义的化身。 “那件事,便是不到两个月,我就被郎中诊出了身孕。” 尽管已时隔多年,楚六娘仍无法忘却自己当时所经受的屈辱。 当年,在爹爹死后,她没有哭,也没有病倒,在人前依然是镇定如常、风平浪静的模样。 因为,爹爹只有她一个女儿。 家中的丧事,还等着她去操办;铺子里的杂事,也等着她去接手。 只要她一倒下,族中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便会撕下仁善的面具,将爹爹留下的家业和田产侵吞一空。 “人人都说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丝毫不感念爹爹的养育之恩,只知道往钱眼里钻。因着区区十几两银子的账目对不上,竟不惜在灵堂外大吵大闹,和管事的婆子们撕破了脸。” “他们懂什么?” “他们只懂得假仁假义的那一套!” “他们根本就不懂,我只有把每一个铜板、每一块碎银都牢牢的抓住了,才有找魏家小儿报仇的机会!” 即使没有实质上的证据,她也知道,一定是他害死了她的爹爹。 “有的时候,直觉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爹爹历来是疼极了她的,断不会在自家女儿亲事旁落,名声受损时还有心思去喝花酒。 这件事,本身就处处透着可疑。 但楚六娘没有告诉任何人。 爹爹不过是去找魏家小儿要个说法,便死得那般蹊跷。 眼下她势单力薄,更需要小心谨慎一些,才能平安的活下来。 只有活着,才能有报仇的机会。 若是稀里糊涂的死去了,那便是死无对证,百口莫辩。 “那段日子,我全靠一口心气苦苦撑着。待操持完了爹爹的丧事,看着他入土为安,看着铺子仍正常运转后,我才放心的大病了一场。” 楚六娘忽地露出了带着浓浓嘲讽的笑意。 “然后,我的好阿娘回来了。” “我看着她,只觉得十分陌生。” 因为,自己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这个人了。 “在我四岁的时候,她找到了更好的去处,不顾我的哭喊和爹爹的挽留,一拿到和离书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人人都劝我爹爹别等了,说她既然是去做官夫人了,就没有再回来当商人妇的道理。” “很多人都热心的给他给他张罗着续娶的事,但他没有点头,仍固执的等上了五六年,才彻底死了心,说是要给我找一个新的阿娘回来。” “可是,我很害怕。” “听说没了娘的孩子是最容易被后娘欺负的,不给吃饱穿暖不说,长大后更是会被她随便找一户人家打发了,之后便不再理会你的死活,就当家中已没有了你这个人。” “我还听说,只要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爹爹会跟后娘生很多的儿子,然后……他便不会疼我了。” “于是我又哭又闹,逼得爹爹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歇了续娶的心思。” “但他又有了别的心思。” “他想让我做官夫人,想让我比阿娘还过得风光,想要争一口气。” “所以,他才会轻而易举的入了魏家小儿的圈套,以至于丢了命。” “虽然把责任推到她头上,是很没道理的。但是……如果不是她,我爹爹也不会起这种念头啊。” 楚六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 “在我爹爹苦等着她的时候,她没有回来。” “在我蒙着被子哭泣的时候,她没有回来。” “在爹爹因意外而亡故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回来。” “而就在我生病的时候,她回来了。” “可是,那时我没有想太多……我只是有些高兴,觉着在这个世上,终究还是有亲人惦记着我。” “她对我很好,一口一口的喂我吃药,亲手给我熬粥喝。” “渐渐的,我放松了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和她以母女相称了。” “我还把爹爹的死因说给了她听。” “她哭得肝肠寸断,梨花带雨。” “一转眼,她就带了十来个我从未见过的粗使婆子,将我从病榻上揪了起来,连着扇了我很多记耳光,险些将我的牙齿都打落了。” “不知廉耻,败坏门风!孽障!孽畜!” 阿娘用最不堪的词辱骂着她。 “我以为你是操劳太过,悲伤过度,才折腾成这副模样的。没想到,你居然已有了足月的身孕!你爹爹尸骨未寒,你就在家中和外男厮混,把肚子都搞大了!你到底还要不要脸?” “人证物证俱全,你休想抵赖!我已经问过给你诊脉的大夫了,千真万确!” “而且,和你厮混过的,还不止一个男人!” “张家小郎的手上,有你送给他的肚兜;陈家幼子的床榻上,有你落在他那里的亵裤。” “你还和铺子里老掌柜的儿子好上了,他连你身上有几颗痣,长在什么位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这不孝的东西,楚家的脸,都让给你丢光了。” “我要替你死去的爹爹来教训教训你!” 楚六娘连分辨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打懵了过去,然后被利索的堵住了嘴,衣衫不整的被推到了大门外,任街坊四邻来指指点点。 “我就说了,她一瞧就不是个老实本分的。” “贱人!” “不要脸!” “伤风败俗!” 女人们的议论,顶多是让她愤怒。 “楚家小娘子,你要是真缺男人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我吧。我的那话儿,可比张二陈四要厉害得多,保准让你欲仙欲死,只要你含在嘴里,就舍不得放下了。” “你穿的那么少,是不是想让我把你扒光啊?” “啧啧,都被人打成这样了,身子还扭得这么骚。” 而男人们的轻薄,则是直接将挣扎求生的她逼上了死路。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道 在此之前,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活下去的。 她想要经营好爹爹留下来的一切。 她想要为爹爹正名。 她想要让魏家小儿把拿走的那一半家产都吐出来。 她还想要让他把命也抵出来。 但她终归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饶是心性再坚韧,意志再顽强,也经不起阿娘从背后捅刀子的痛,更经不起男人们不三不四的污辱。 “为什么?” 她艰难的抬起头,目光穿过了人群,遥遥的看着仍貌美如初的阿娘。 这三个字如鱼刺般卡在了她的喉咙上。 最终,还是被她血淋淋的吞了回去。 问这个,已经毫无意义了。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所有的爹娘都会无私的呵护着自己的孩子,并为之奉献出一切。 像她爹爹那样的,是极少数。 “楚娘子,要不要小生来扶你一把啊?” “你小心点儿啊,别把一身的细皮嫩肉给蹭坏了。” “别再大喘气了,免得把衣襟上的盘扣绷开了。” 见她伏在地上,剧烈的喘息着,衬得通身的曲线越发诱人,男子们立刻又口出污言秽语道。 有人甚至淫笑着凑了过来,想要在她的身上乱摸两把。 她没有反抗。 也没有试图求救。 她只是死死的瞪着这个人,直看得他心里发毛,讪讪的退了开去。 “快把她拖回来,关进祠堂,等族老们发落!” 阿娘的声音远远的飘了过来。 即使蜀地的民风再开放,也容不得孝期失贞的女子,若让族老们来处置,多半是一杯毒酒一具薄棺,就打发了她。 阿娘,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啊。 绝望到了极点,她突然无声的冷笑起来。 做梦吧! 就算是死,她也不会任人糟蹋,任人搓圆捏扁。 她像是恢复了气力,猛地直起身来! “苍天若真的有眼,就收了那魏氏小儿的满门,不留一个活口!” 她挣脱了仆妇们的钳制,将嘴里塞着的破布取出,无比凄厉的咒道。 “还有你。” 她将目光转向了脸色略有些慌乱的阿娘,“你定然会落得个不得好死,无人收尸的下场!” 语毕,她便挺直了背脊,昂着头,大步走了出去,然后投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我的运气,比爹爹要好上太多。” 她被湖水冲到了下游的浅滩处,然后被一个年轻的渔夫救起。 他是个孤儿,靠打鱼和撑船为生。 他性情淳朴,善良直爽,同时又极为细心,从不会打听她的过去,以免勾起她的伤心事。 他教她捕鱼、游水,教她生火、做饭,带着她满河道的乱窜,找到了好几只孕有珍珠的老蚌,连着几晚上不眠不休,给她打磨了一条光华灿灿的珠链。 后来,他成了她的丈夫。 她教他认了些简单的常用字,教了他数算之法,说与他生意之道。 她还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了他,并伏在他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再后来,他们离开渔村,做起了小生意。 小生意,渐渐做成了大生意。 他变得越来越富有,在外应酬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但是,他待她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些年来,他没有纳妾,也不在外头拈花惹草,只一心一意的守着我,还有孩子们。” 一提到他,楚六娘身上的戾气便散去了,只余下甜蜜的笑容,酒窝也深深的浮了起来。 “起初,我还经常托人去打听魏家的消息。” 魏家婆媳不和,且多年来没有添丁进口的事,她都知道。 魏家小儿步步高升,从一个小吏爬到了主簿的位置,她也知道。 “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我突然觉得,阿娘和魏家小儿都不是那般可恨了。如果不是他们,我就不能遇到我的丈夫了……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对我的考验……” 她一度想过要息事宁人,安安心心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安排个屁!考验个鸟!” 丈夫却坚决不同意。 “你遇上我,是因为我们俩有缘分,关他们屁事,关老天爷屁事!你怎么不想一想,若是那天没有涨潮,你便会真的沉进湖底,喂了鱼!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死翘了!” “你死了,我上哪儿去找媳妇,上哪儿去生孩子?” “行行行,我知道民不与官斗,商更不能与官斗!但你别忘了,我是个男人!我怎能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却得不到声张?” “还有岳父,你忍心让他背着贪色糊涂的脏水,至今仍被人耻笑吗?” 他成功的说服了她。 而后,夫妻俩将田地和铺子都卖了,安置好了三子两女后,便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回到益州,打算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我的运气,仍是比爹爹好上太多。” 同样是上门来讨公道,爹爹的结局是轻易的丧了命,而她刚往府衙里递了状纸,刚被魏主簿的人刁难了几句,刚受了点儿闲气,就迎来了全新的转机。 长史亲自出面,接待了夫妻俩,并仔细的询问着当年的细节,很快就立了案。 魏主簿的娘被带进府衙时,起初还气势汹汹,抵死不认,后来一听得儿子被军部抓走了,生死未卜,那份气势顿时就蔫了下来,接着被长史一吓唬,一盘问,就如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事实。 “他是被我儿子推入湖中淹死的……毕竟,他是我的亲弟弟,他这一死,我比谁都难受……可是,我不能因为他,就把儿子的命也搭上啊……” “至于他赠予我儿子的家产,是我不让儿子还的……我们是书香门第,哪会贪这几个小钱……我只是想着,他家里只有个女儿,就算钱还了回去,也迟早会被外人骗走……还不如,让自家人花好了……” “其实……我就剩下这么一个外甥女,不疼她,疼谁啊?可是她不老实啊,就想着要找我儿子的茬……所以,我也是没办法啊。” “谁想到外甥女的性子会这么倔,说跳湖就跳了,捞都捞不回来。” 许是惊吓过度昏了头,他娘说着说着,竟把别的事也扯了进来。 譬如她的丈夫,是被她下了蒙汗药,再被她活活用枕头闷死的。 “我也不想啊……但儿子一天天的长大了,他看着儿子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他居然,想要把儿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愚弄 长史面色一滞。 楚六娘脸色一白。 “他想把你儿子怎么样?” 楚六娘的丈夫则挠了挠头,不明所以的问道。 “闭嘴!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楚六娘倍感尴尬,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哦……” 他只得老实的如鹌鹑般垂下了头,不敢再问。 但无需发问,他也很快就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算是明白了,他既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偏生却娶了出身寒微的我,而且在成亲前洁身自好,把几个通房都打发走了,只留下清俊小厮伺候!原来,他想近的,是男色……” 魏主簿的娘捂着脸,低声说道:“后来经二嫂提醒,我才知道附近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所以,他就选中了我,觉得我出身不好,性子又软,方便他拿捏。” 据说,他娶她不过是为了给家中一个交代,把香火延续下去罢了。 待一举得子后,他便如获大赦,不再在她的房里过夜,而是在外追逐着俊美的少年,等三更半夜了,才满身酒气的归家。 “有一天,他突然一反常态,天还大亮着,就兴冲冲的回来了,旁敲侧击的向我打听阿弟的事。” 楚六娘闻言一惊,像吞了蚊蝇似的恶心。 魏家小儿的爹是吃错药了么,好端端的,怎会对自己的爹爹起了兴趣? “那个杀千刀的,因为阿弟在桌上帮他挡了几杯酒,他就……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因为没能从我嘴里撬出什么来,他便怏怏的摔门离去了……而后,也没有再提起……我以为,他的兴头已经过去了……后来,儿子渐渐长大……我们那儿有句老话,叫外甥像舅……” 儿子的相貌,竟和楚六娘的爹爹有着七分相似。 “于是,他对儿子越来越好了,连行走坐卧间都恨不得把儿子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搂的……” “我快憋疯了……他在外头鬼混,我管不着……但他不能对自家的儿子下手,乱了伦常啊!儿子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了,断不能让他毁了去!” 然后,她起了杀心。 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容易就得手了。 大概是他并非由婆婆所出的缘故,只是众多庶子中不起眼的一个,而生育了他的姨娘是个福薄的,早早的就去了。所以他的死也不过让众人惋惜了一阵就作罢,没掀起什么浪花来。 她本来还提心吊胆的,连觉都睡不安稳,做了好几回噩梦,但随着他的落葬,她的心也就搁回了腔子里,以为从此就能平安顺遂,高枕无忧了。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家中没了他,母子俩居然会慢慢的沦落到任人欺侮的境地。 吃斋念佛、慈眉善目的婆婆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变着法儿的哭穷诉苦,将她的嫁妆掏了个七七八八;温柔大方、善解人意的妯娌们像是忽然换了副心肠,言语间总是绵里藏针,将她刺得体无完肤,害得她躲在屋里,偷偷的哭了无数回;族里那些德高望重的叔伯们更是连脸面都不要了,会在深夜里来拍她的门,说一些无比下流的话。 为了不被这些人挤兑,她只能一咬牙,带着儿子搬了出去。 她手头本来还有些积蓄的,但在外头买了一座小宅子后,便花的差不多了。 之后,她只能抛头露面,靠帮人做工来换取银钱。 她的阿弟来找过她很多次,说要接她回娘家,还要替她上夫家讨公道,但都被她一口拒绝了。 并非是她太过要强,而是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丈夫曾对他起过的淫念,她不由自主便觉得很恶心,很膈应。 两家的关系,便如此疏远了下来。 儿子虽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厌憎舅父,但每日里这般耳濡目染着,渐渐也就看舅父和表妹百般不顺眼了,且跟着母亲染上了一身戾气,性子竟变得偏执癫狂,走上了另一个极端。 “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会给他的祖母下毒……” “我也没有想到,他会选在我几个妯娌去城郊上香时,找了些人假扮山贼,杀了她们的随从,把她们给轮……然后,都杀了……” “我更没有想到,他会把族老们给阉了……然后,也杀了……” “但他是我的儿子啊,我能怎么办?”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若是她主动向官府告发,那儿子就只能落得个凌迟处死的下场了。 “我觉得,姨母和魏家小儿都是可怜人。” 楚六娘说到这里,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他们那几年确实过得很辛苦,也难怪性情会扭曲成那样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再追究他们了?” 许含章笑着打趣道。 “不可能。” 楚六娘果断的摇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话说回来,就算没有可恨之处,也不能因为自己可怜,就大摇大摆的去祸害别人。这种做法,和自己不小心吃了屎,就满大街的跑去对别人喷粪有什么区别?” “你错了。” 许含章不悦的蹙眉。 “啊?” 楚六娘大窘,暗想是不是自己太粗鲁了,才惹得对方露出了这种表情。 “他们两个,一点儿都不可怜。” 她正想着要解释自己原先是很斯文害羞的,都怪丈夫带坏了她。但许含章接下来所说的,却让她脑子‘嗡’的乱响,几乎都不会思考了,“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可怜。尤其是你的姨母,从头到尾,都是她自找的。” “她言之凿凿的说丈夫好男风,但你仔细想想,她用的都是些‘听说’,‘据说’,‘原来’的词,根本就没有什么底气,丝毫站不住脚。” “依我看来,她是被婆婆和妯娌愚弄了,才跟丈夫离心离德的。” 许含章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虽然我于宅斗一事上无甚经验,但见得多了,也就能瞧出点门道来。” “她的丈夫,极可能是真心待她的,才会不在乎出身,求娶于她。而且还在成亲前遣散了通房,尽量不给她添堵。” 第一百一十九章 倒霉 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便能得出截然不同的见解。 在许含章的眼里,魏主簿的爹才是个地地道道的可怜人,可谓是比黄连还要苦三分,比窦娥还要冤七分。 魏母的话,乍听之下是很骇人的,让听者不由自主便被带进了沟里,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但静下心来,细细的一琢磨,便是漏洞百出。 如果她丈夫真的是好男风,何必要多此一举,在屋里放了几个通房伺候?接着又画蛇添足,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这是吃饱了撑着的,还是脑子被浆糊给泡了? 而且,既然通房们都走了,他为了避嫌,自然就只能留下小厮来贴身伺候他了。 若是换做几个玉手纤纤的俏婢来帮着他洗漱沐浴,铺床叠被,穿衣系带,岂不是又会闹出些风波来,惹得她不快? 她还特意强调,说什么‘清俊’小厮,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能在主子面前露脸的,自然都生得眉清目秀,不会太难看。 另外,她是听她二嫂说自家的丈夫有龙阳之癖的。 像她这般心眼多的人,怎会旁人随口一诌,她便当真了? 她不会私下去打听,或者在丈夫面前试探一二,而是就这么信了? 她是这般单纯天真的人吗? 显然,不是。 至于说丈夫在一举得子后便不留在她的房里过夜,就更为可笑了。 众所周知,妇人生了孩子后,是要坐月子的。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他当然不好在入夜后还赖在她的屋里不走,免得会引起母亲和嫂嫂们讥笑,说她月子里还丢不开男人。 他的举动,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 怎么落在她的眼里,就成了过河拆桥,拔屌无情? 此外,她说他天天早出晚归,在外头追逐着别的男子。 这到底是她听别人说的,还是自己亲眼见到的? 男人只要一出门,就是去勾三搭四的吗? 这到底是何道理? 还有,她为何不问清楚他怎会跟小舅子凑在一块儿,而小舅子又怎会为他挡酒? 是谁要灌他酒,灌得他无法拒绝,只得靠小舅子来救场? 是什么样的场合,才会出现这种被动的局面? “他们……应该是在外应酬、谈生意。而且,恰巧是处在有求于人的那一方,才会那般被动。” 楚六娘沉思片刻,笃定的答道。 “这就能说得通了。” 许含章微微点头,释然道:“他在家中是不受宠的庶子,若想要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仅靠府中发放的月钱,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只能找上了你爹爹,琢磨着要另寻出路,做一点儿小生意。而他之所以会兴冲冲的回家,并非是见了你爹爹的……咳咳,美色……而心喜,而是独立赚到了第一笔银子,才高兴成那样。” 但魏母的脑子不知是怎么长的,居然理解成了旁的意思。 “之后,你表哥渐渐长大了,他在外头经营的小生意大概也稳定了下来,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儿子,亲近儿子。” 许含章连连叹气道:“但在以儿子为天、心态扭曲得跟麻花有一拼的她看来,此举无疑是……横刀夺爱?” 又道:“她杀夫杀得那么容易,绝对少不了婆婆妯娌们的纵容。而她那种人,是不可能听了婆婆的诉苦,就把嫁妆都双手奉上的。” 她若真的有那般大方慷慨,就不会贪楚六娘的家产了。 “她的婆婆,一定是拿着她杀夫的把柄来要挟她,才让她乖乖就范的。而妯娌们没捞到多少好处,肯定会心里不平,便要处处刺她,为难她。” “与其说她是被逼走的,倒不如是心虚,自己搬出去了。而她之所以不让你爹爹去给她讨公道,也是因为心虚。” “她居然还有脸把脏水都泼到丈夫的身上,连‘乱了伦常’都说得出来。” 若真要计较起来,乱了伦常的,应该是魏母才对。 虽然只是思想上的,没有发展到身体上来,但已经很严重、很极端了。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整日里的逼迫儿媳,是想着要为你们出口气,是觉得自家儿子骗了婚,对不住你们。直到今日,我才知她自私到了极致,对你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绝不可能为你们出头。” “她之所以要那么做,无非是为了她自己。” “就和当初谋害亲夫的理由是一样的。他和儿子稍微亲近了些,她就要杀了他,除之而后快;而儿媳岂止是和儿子亲近了些,简直是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她虽不能杀了对方,却可以钝刀子割肉,慢慢的挫磨着,不给人一个痛快。” 饶是许含章见多识广,在谈及这疯妇的行径时,也免不了有些心惊肉跳,同时庆幸道:“现在想来,魏主簿毁了和你家的婚约,也并不是件坏事。” “我应该是上辈子积了大德,才能换来他的不娶之恩。” 楚六娘也露出了心有余悸的神色,双手合十道。 “他们母子俩有一点很像,都喜欢把简单的事搞得很复杂,无法收场。” 待缓过神来后,许含章继续说道:“她只要少听信婆婆妯娌的话,早日和丈夫说开了,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更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但是。 话说回来,就凭她这个性子,即使把好男风的误会说开了,也会产生别的事端,终生都不得消停。 她的丈夫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被嫡母算计,被兄嫂陷害,最后被妻子下药,用枕头活活捂死了。 “而魏主簿只消坦坦荡荡的请求你爹爹的资助,而不是用婚约做饵,就不会落了个背信弃义的把柄,被魏母拿捏得死死,任她挫磨自家的妻子,却不敢吱一声。” 但是。 又是但是。 就凭他的德行,即使没有干下这桩缺德事,也难保不会在别的地方掉坑,进而拔出萝卜带出泥,指不定还能拖出一具尸体来。 他的妻子嫁给他,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不但被婆婆挫磨,恶奴刁难,还被丈夫害得没有了生育能力,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且爹娘也间接的死在了他的手上。 “但他摊上那样的母亲,也很倒霉。” 得不到正常的成长环境,年纪轻轻就被灌输了满脑子的阴暗念头,被教唆着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第一百二十章 无言 “虽然,她说她没有想到,她也不想的……但瞎子都看得出来,没有哪件事,是她想不到的。” 许含章面露讥讽之色。 若没有魏母‘含辛茹苦’的‘栽培’和‘呵护’,魏主簿是不可能扭曲到那个地步的。 况且他当年才多大点儿年纪,纵使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绕过府中那么多双仆妇和婆子们的眼睛,轻而易举的毒杀了他的祖母,且还能大摇大摆的脱身,事后也没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此事,定是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 而她妯娌们的死,也不是魏主簿一个人就能办到的。 且不说买凶杀人的交易是多么繁琐而有风险,单说他做为一个男子,是如何能得知内宅妇人们具体的出行路线和时辰,就够值得人推敲了。 至于那个先轮……再杀的手笔,就更让人心里存疑。 如果是按魏主簿此人的风格来,那定然会让杀手们取了性命后就赶紧离开,断不会让其不慌不忙的停在原地,先宽衣解带行了那种禽兽之事,再慢吞吞的举起屠刀,一个个的收割人头。 这样做,既耽误脱身的时间,又多了几分被路人发现的危险,而且会留下许多痕迹,稍有不慎就能让经验丰富的仵作看出端倪来。 而他,是不可能会允许有上述情形出现的。 “你的意思,是姨母的手笔?” 楚六娘神色宁静的问。 其实,她内心是很震惊的。 无奈今日已屡屡震惊了太多次,渐渐也就麻木了,且面部的肌肉也有些僵硬,做不出更生动的表情来。 “那种阴私迂回的手段,确是像极了她的手笔。” 许含章点头道。 “只有族老们的死,才比较符合你表哥的行事。” 干净,利落,狠辣,致命。 “在对比了其他人的下场后,我突然相信,他对他妻子是真心的了。” 许含章揉了揉眉心,话锋一转,“也许,在见惯了种种黑暗的他看来,她就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更妙的是,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和她在一起时,是轻松的,快活的,没有负担的。 就像是,从头开始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这样的美妙,这样的光明,叫他如何能舍弃得了? 所以,他拼了命、发了疯的想把她绑在身边,寸步不离。 哪怕是伤害到了她,也顾不得了。 他是爱她的。 只是,他不懂该如何爱一个人。 然后,便害了这个人。 最后,也害了他自己。 许含章轻轻的叹气,用极为客观公允的态度,将这对夫妻的故事给楚六娘讲了一遍。 楚六娘一言不发的听着。 “许娘子,你刚才说,他妻子的心愿,是不进他家的祖坟?” 不知过了多久,楚六娘忽然垂下了眼帘,问道。 “是。” 许含章应道。 “这会儿,魏府上下一定是乱成了一锅粥,下人们早也就各自逃命去了。” 在得到了这个肯定的答复后,楚六娘抬起头,嫣然一笑,酒窝深深,“她一个人留在那里,难免会又冷清又害怕。所以,我想去陪陪她。等事情结束后,就扶棺回乡,送她回娘家,同她的爹娘葬在一处。” “好。” 许含章怔了怔,旋即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她,“楚娘子,你真是令人佩服。” 换做是一般的女子,只怕会连魏主簿的夫人也一并恨上,想着若不是她的出现,魏主簿就不会这样那样,自己也就不会那样这样了,更有甚者会把账全数算在对方的头上,却千方百计的为真正的罪魁祸首开脱。 但楚六娘不同。 从一开始,她便是爱憎分明、立场坚定的恨着那对母子俩,未曾迁怒过旁人半分。 而现在,她更是主动负责起了魏主簿夫人的后事。 “我本是想将此事接过来的,既然你也有意,那我就不跟你争了。正好,也能省下一大笔银子。” 许含章捏了捏钱袋,故意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她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女子的请求,想着等时机成熟了,就会帮其达成心愿。 如今有一个更有能力、且更有诚意的人代劳了,许含章当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许娘子,你也很让人佩服。” 不知为何,楚六娘神色忽然黯了黯,接着便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就先告辞了。若是有缘,以后还会再相见的。” “希望如此。” 见她语气诚恳,表情不似作伪,许含章笑了笑,说道。 “保重。” 楚六娘盯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待她离开后,宝珠的神情明显是放松了不少,脚步轻快的进了屋,亦步亦趋的跟在凌准的身后。 凌准没有注意到宝珠的小动作,只是紧紧的皱着眉头,坐在了东首的位置上。 而许含章也无暇在意宝珠的小心思,只是理了理衣摆,坐到了楚六娘先前坐过的西首上。 直觉告诉她,他有话想跟她说。 而且,他要说的内容,是她很不愿听到的。 “许二。” 凌准神情凝重的看着她,开口唤道。 “嗯。” 许含章应了声。 一唤一答后,便陷入了长时间的,诡异的静默。 凌准抬起头,望着房梁上的横木。 许含章则低下了头,看着裙边上的刺绣。 他们谁都不说话。 他们谁都不想说话。 仿佛只要开了口,就会打破某样最脆弱,而又最坚固的东西。 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十一公子……”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宝珠。 她一心想要好好的表现自己,便在面上堆起了羞怯怯的笑容,娇颤颤的喊道。 凌准蓦地转过头,像是此刻才发现身后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正含羞脉脉的注视着自己。 被他这么一瞧,宝珠那羞怯怯的笑容顿时如含苞的花骨朵遇上了温暖的春风,每一片花瓣都倏地舒展开了,虽算不得美丽绝伦,却自有青涩少女所独有的动人姿态。 “出去!” 但凌准却没有采撷和把玩的兴致,而是沉着脸,用从未有过的严苛语气,厉喝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考验 宝珠一愣,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怎么会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可以……放我走了吗?” 犹记得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自己被魏主簿威逼加哄骗着,在一份供词上慌慌忙忙的摁下了指印,画了押,接着便面带恐惧的看着魏主簿,哀声道。 但对方只是若无其事的一笑,然后和狱卒低声说了句什么。 “主簿您放心,我定会好好‘看管’她的。” 狱卒闻言,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放着精光,喜滋滋的回道。 “你要干什么?” 等魏主簿负手离开后,狱卒搓了搓手,欺身上前,就要扯她的衣裳。 她吓得尖叫起来。 “有本事,就叫得再大声点儿。” 狱卒腾出手来,在她胸前的软肉上狠狠的捏了一把,阴侧侧的道:“最好是把旁的人都引过来,大家伙儿一起上,好生的陪你快活这一遭。” “你敢!” 宝珠心中大骇,下意识又想尖叫出声,却硬生生收住了。 但她没有放弃抵抗。 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去推他,并在他脸上挠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揪掉了他的一撮头发。 “臭娘们儿!” 狱卒大怒,扬起了蒲扇般的巴掌,就要打过来。 可他的身体忽然晃了晃,紧接着便倒了下去。 “没事了。” 一件黑色的外袍盖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她那暴露在外的肌肤,也遮住了那被撕成碎布条的衣裳。 “我带你出去。” 凌准目光复杂的看了眼昏倒在地的狱卒,犹豫片刻,终是没有痛下杀手,而是绕过他,向牢门外行去。 宝珠跟在他的身后,悄悄的抬起眼,凝视着他。 他的身躯颀长,因着她的仰视而显得格外的挺拔峻岸,令人心折。 “还能走吗?” 眼看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远远的落在了后面,凌准皱着眉,略有些踌躇的说,“不然,我来背你?” 她的脸红了红,随后低着头走来,顺从的趴伏在了他的背上。 明明是温香软玉在前,凌准却有了苦笑的冲动。 其实,他是不怎么想背她的,但她却毫不犹豫的上来了。 而他真正想要背的那个人,却在清凉山的山脚下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之后在漫天风雪中,他想要为那个人撑伞,仍是被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在他出神的这一瞬,宝珠也不由自主的走了神。 年轻男子的体温是那样温暖而熨帖,似是能抚平她所受的惊吓,让她的心无来由的安定下来。 他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可靠。 “出去!” 然而这一声厉喝,却无情的摧毁了她的少女情怀。 “我让你出去!” 察觉到身后的人迟迟未动,凌准立刻面如寒霜的催促道。 “知道了……” 宝珠含着泪,委委屈屈的退下,并掩上了门。 “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你。” 凌准看也不看她一眼,而是专注的望着许含章,琥珀色的眼眸里滑过一丝莫名的惘然。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该怎样说出口。要刨根究底的问明白,不给你含糊其辞的机会,却又不让你觉得反感,不触及到你心里的伤疤……我自认,是没有这个好本事的。所以,我只能慢慢来,只能等着……等到你完全的信任我的那天,等到你觉得说出来也没有关系的时候……我再来问你……但是,我不敢再等下去了……我怕,自己再没有机会了。” “问吧。” 许含章强自镇定的微笑着,一颗心却缓缓的沉了下去。 “在窑场里,我曾听你谈论过对郑元郎的印象。你对他的观感,是很好很好的。而我在你的眼中,又是什么样的呢?” 凌准斟酌了再三,挑了个自己最着紧的问题。 许含章很是意外——没想到他最在乎的,居然是这个。 她不禁微微一笑,心下稍安的说道:“当时我没有立即回答,说是要隔天再答复你,并不是出于敷衍,而是因为……你在我心里,有着很特殊的意义,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有点儿意思。因为,你是第一个能看到我灵识的人。而且,是活人。之后在荒宅里、在酒肆里,我对你的印象是越来越好。无论是面对心怀不轨的恶童,还是身世堪怜的弱女子,你的行事都很有分寸,在守住自己底线的同时,却又保留着一腔热血。像你这样的人,真的是很少见了。” “更多的好听话,我也不说了。我只能告诉你,郑元郎此人,当然是很好很好的。而你,自然是更好,更好的。” “还有……你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 许含章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自在,便垂下了头。 “有多重要?” 在明了她的心意后,凌准竟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了。 “这个,你先不用回答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方才你和楚娘子说话时,有几句……我是听进心里去了的。” “她说,在看着孩子们一天天的长大后,突然觉得仇人们都不是那般可恨了。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他们的插手,她就不能遇到自己的丈夫。她说,那是上天的安排,和考验……她想过要放下仇恨,好好的过日子……” 他的目光柔和,轻轻的拂过许含章的面颊。 “其实,我曾经想过,若不是崔家的人在三年前做下了屠村的恶事,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遇上你。你会在父母的羽翼下平安顺遂的长大,待得及笄之年,便能许一户合适的好人家,择一个良辰吉日,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嫁过去。” 他,还是那个他。 而她,却是别人的她。 “我知道,你很恨崔异,想要和他做个了断,顺带斩除了自己的心魔。” 他继续说道。 “但是,我不能理解。” “如果他想对你不利,我自然会义无反顾的挡在你的身前。可是……他对你已经没有了杀心,你为何要一再执着于他,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你说,我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 “有多重要呢?” “同你心中那一口淤积的郁气比起来,我还是重要的吗?” “我想问你,能不能为了我,不再和他纠缠?能不能和我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不再纠结于仇恨?” 这是他最想要说的。 也是她最不愿听的。 这是楚六娘在临别时神色黯淡的原因。 也是她在听楚六娘提及了‘考验’和‘安排’的说辞时,内心就翻涌而起的担忧。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选择 “这个,你也不用急着答复我。” 凌准的声音显得越发疲惫,眉头紧锁道:“在地牢里,我把你的婢女背了出来。你知道吗?假如我去晚了一步,她就会被狱卒……羞辱了。” “我以为,她仍好端端的留在魏府。” 许含章闻言一怔,“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会过河拆桥,把她带到地牢里不说,还会纵容狱卒做出那种事……” 虽则她听红袍少年郎提过宝珠帮着魏主簿污蔑自己的事,但她以为所谓的证词都是在魏府中串通和完成的,并未往地牢里联想。 而且,自己是和魏主簿结下了梁子,他才会昏了头,想让人毁了自己的清白。 但宝珠和他无冤无仇,并于他有着大用。 他怎么会,怎么可能…… “但魏叔伯要算计你,你是知道的吧?” 凌准又问。 “嗯。” 许含章轻轻的点头。 “他想拿那个婢女做筏子,你也是知道的?” “嗯。” “你明明都知道,却还是故意把她推了出去,想引蛇出洞?” “嗯。” “万一她真的出了事,你就不会内疚吗?” “不会。” 许含章抬起头来,那双云山雾罩,妩媚流波的桃花眼,在此时显得格外澄澈明亮,犹如一泓清泉,“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她既然敢帮着他来算计我,那我也就不会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内疚。因为,那都是她自找的。” 话虽如此,但宝珠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仍是会心里不安的。 不过,也没必要说出来了。 许含章没有像陷入情爱中的小女子一样或梨花带雨,或嗔怒拈酸的质问他是不是对宝珠生出别的意思了,是不是和宝珠在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而是微微一笑,极尽明丽之态,“十一,我心里很清楚,你不是来帮她讨公道的。” 不然,也不会黑着脸把宝珠赶出去了。 真要声张正义,惩恶扬善,就该把楚楚可怜的苦主护在身边,轻怜密爱,顺带将她这个恶人严厉的谴责一番,踩在脚下践踏才是。 “许二……” 凌准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说的对,所谓的公道和怜悯、周全……其实,在我的心里,都不值一提。” “其实,我想说的是,她的伤并不是很严重,但我还是背着她出来了。而当初,你在山下伤得那么重,为何却不让我背?是不是因为,有个人曾对你做过同样的事?所以,你不能接受别人也做出同样的……” “嗯。” “那在雪地里,我想要为你撑伞时,你也是记起了这个人,才会失魂落魄成那般模样?” “嗯。” “那个人,是不是曾和你很要好,很亲近?” “嗯?” “你和他,是不是差一点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嗯?” “他,是不是崔异?” “嗯。” “我懂了。” 凌准黯然的垂下头,似是骤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不堪重负。 “这就是,你对他的执念。也是,他对你的执念吧。所以,你要怎么选呢?” 是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源自于上天的安排,为了让她能遇到他? 还是仍耿耿于怀,不惜把命都赔出去,也要和曾经的‘苦难’对上? 凌准终是将话题拉回了最初的那个选择上。 你懂了? 你懂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许含章略有些失神的看着他。 仿佛是过了很长的时间。 又仿佛只是一瞬。 许含章蓦地回过神来,自嘲的一笑。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了。 崔异此人,是不会无端端的大发善心的。 又是带她去军部目睹了魏主簿的下场,又是带她来府衙找楚娘子解了惑,又是把凌准和宝珠这些旧人都送还了她的身边。 一桩桩,一件件,都妥帖到了极点,而且透着浓浓的人情味,全不似他一贯的作风。 她早早的就觉得不对劲了,却迟迟的没能看出蛛丝马迹来。 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是在这里设下了局,让她进退维谷,无从选择。 她无声的叹息着,收回了略有些游离的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对面的凌准。 平心而论,凌准所提的要求算不得过分。 相反,这是很合理的。 他为自己无条件的付出了那么多,却从未抱怨过什么,索取过什么。 如今,他只是提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想要自己好好的活着,不去送死。 就连提要求的时候,他也是顾惜着她的,而不是从他自己的利益出发。 他对她,真的很好。 如果她拒绝了他的提议,坚持要去找崔异做个了断,那势必会在他的心里种下一根刺,觉得自己不把他当一回事,把旁的东西看得比他还要重。 但是…… 如果她接受了他的提议,安安分分的待在他的身边,不再理会崔异那边的事,那就永远无法探知所有的秘密了,也错失了打开自己心结的机会。 阿娘的身世,南诏的秘辛,屠村的事由…… 她都无法得知了。 而双手沾染过的血迹,也无法洗净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只要我把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那你马上就会翻脸不认人。” 她想起了崔异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边是一直挂着笑意的。 他遮遮掩掩的,不肯跟她说个明白,原因并不是防着她知情后就翻脸,而是特意留了个心眼,就等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上用场。 “你会怎么选?” 许含章仿佛听到了崔异那带着嘲弄意味的声音。 选了凌准,就对不住爹娘的生养之恩。 选了报仇,就对不起凌准的思慕之情。 无论怎么选,都让她良心不安。 “爹娘自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但他们已经走了。为了逝去的人,就怠慢活着的人,我觉得很不应该。” 不久前,她曾对崔异说过这样的话。 她深知怜取眼前人的道理。 但是,以她一意孤行的性子,是断然做不到为了这个眼前人就能忘却旧恨,若无其事的过日子的。 这一点,被崔异算准了。 崔异还算准了,她和楚六娘,终究是不同的人。 而他和楚六娘的丈夫,终究也是不同的。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若她是个心胸狭窄的,此时应是在腹诽着他为何没有楚六娘丈夫的气魄。 若他是个小肚鸡肠的,此时应是在埋怨着她为何没有楚六娘的贤惠和知趣。 只要开始对比和挑剔了,二人的关系就会变得如履薄冰,充满了猜忌,全不复以往的默契信任。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木头 “我真是小觑你了。” 许含章默默道。 崔异这个人,还真是存心不想让她好过啊。 他设下的每一个陷阱,都是她无法回避,也无法跳过去的。 她能做的,也只有选择了。 而且怎么选,都是错的。 “十一。” 片刻后。 许含章轻声说道:“抱歉了。” “哦。” 凌准亦是轻声的应道,“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 他忽然低低的笑出声来,言语间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 “但是,我心中存着一丝侥幸,觉得万一……万一我真的能重要到那个地步呢?”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怎么可能呢? 她不过是刚刚应允了他的示好,愿意给他一个名正言顺靠近她的机会罢了。 他和她,不过是刚刚开始,既没有发展出朝夕相对的亲密,也没有培养出生死相许的情意。 “我不该仗着昨夜的那番剖白,就来胁迫你做出决定的。” 凌准的笑容渐渐转为苦涩,“我怎么就忘了,你是最反感别人胁迫你的?无论是逼你发誓,还是逼你表态,都会被你当场拒绝,且不留情面。” “你没有胁迫我。” 许含章摇了摇头,郑重道:“这件事,换做是别人来,当然是毫无疑问的胁迫。但换了你,我便会主动为你找理由,觉得你这是在关心我。因为,在我眼里,你和别人从来就是不同的。” 说着嫣然一笑,媚态横生道:“也许,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 凌准一怔。 像这种直白的大糙话,怎么能让一个小娘子来说呢? 可她就是说了。 而且,她说得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毫无女儿家惯有的扭捏羞涩之态。 “许二,我……” 凌准感觉到了她的情意,心头不禁一动,胸腔里充盈着一片温暖清润的气息。 “十一,你听我说。” 许含章出声打断了他。 “在你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和崔异待在一起。如果我想离开的话,当然有很多种法子能脱身。” “但是,我没有。” “甚至,我连试上一试的打算,都没有。”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眸子也回到了无比澄明的状态。 “我怕自己一走,就无法从他口中得知我阿娘的身世了;我怕自己一走,就会彻彻底底的激怒他,让他对我真正的起了杀心;我更怕自己一走,他会迁怒到你的头上,甚至……把你变为第二个魏主簿。” 魏主簿的下场,既是给崔异自己出了口气,同时也是对她的敲打。 “据说,他造谣生事,说崔异和张娘子是不清不白的。而崔异知道了,自然不会放过他。” 许含章解释道。 “当然,你觉得崔异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也没有关系。” “他怎么想,怎么做,是他的事。” “但你怎么想,怎么做,却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因为,你已经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你的身边,已经有了我啊。” 许含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在宝珠衣衫不整的出现在门外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想着她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大碍,而不是死盯着你的那件外袍和她衣裳下翻起的皮肉不放,进而想到最不堪的层面上去。” “而当你衣衫单薄的出现在门外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喜悦,觉得你能平安无事的回来,真是太好了。” “你为什么会从军部折回到府衙,为什么会在地牢里找到她,为什么会和她结伴而行,为什么她会露出那样娇羞的神情,我都没有问。因为,和你的安危比起来,别的事一点都不要紧。” “凭着这些,我想,是不是可以证明你对我有多重要了?” “但是,你为什么都看不到呢?” 许含章幽幽的叹息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按着你说的去做,才能证明你的重要与否呢?” “在你执意要我做出选择,在你都觉得那就是胁迫时,我却为你找了很多的理由。” “因为,你很在乎我,所以,你不愿意承担失去我的风险。” “因为,你是受了谁的挑拨,知道了一些我不曾讲给你听的旧事,所以你一时情急失态,才会这样的。” “因为,你很喜欢我,所以你不想我和旁人再有过多的牵扯。” “因为,你是和别人不同的,你是在关心我。” “.我找了很多个理由。每一个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无法挑剔。” 许含章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眸光微黯,“但是,每一个理由,我都不能接受。十一,你不应该不知道的……我的爹娘,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而我的内心,又因为过往的经历,而留下了怎样的阴影……你应该,都知道的……” “是我的错。” 凌准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带着自责的情绪,低声说道:“都是我太贪心了。” 原本想着只要能重新遇到她,就好了。 后来想着只要能让她注意到自己,就好了。 再后来想着只要能让她察觉到那份心意,就好了。 后来的后来,他想要的越来越多了。 不止是想要表明心意,还想要她也做出回应。 不止是想要她做出回应,还想要她也付出同等的诚意。 他还想要她能柔顺的攀附于他,服从于他。 只要她不肯配合,那便是不看重他,不着紧他。 他这是怎么了? 他怎会变成这样的人? “你没必要,向我赔礼道歉的。” 许含章闻言,淡淡的说道:“这都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错处。况且,我说过了,就算真的是发生了什么错误,我也会帮你找理由的。” “我之所以会闷闷不乐,之所以会消沉下来,不过是因为……不过是……我只是以为,如果是你的话,断不会做出这种自私武断的行径来。” 语毕,她缓缓的站起身,来到了他的面前,伸手解开披风的系带,将它重新穿回了自己的身上。 “我觉得很冷。所以,就这样吧。” 她转过身,就要往门口走去。 他想要留住她,整个人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 “真是个傻缺。” 屋顶上,红袍少年郎透过两块瓦片间的缝隙窥见了这一幕,不由暗自感慨道。 然而下一瞬,傻缺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一阵风过。 脚下的瓦片陡然松动,如碎石遇到了潮水,迅速向两边卷去。 而瓦片下的木梁骤然断开,他一个站立不稳,便直直的跌了下去,像是被无形的手拖拽着,坠入了房中,然后砰地一声,砸在了地砖上! “郑元郎,听墙角很有意思吗?” 凌准俯下身来,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问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好说 “当然,是很有意思了。” 不待他开口,许含章便笑靥如花的替他回答了,“不然他也不会听得那般得意而忘形,以至于呼吸略为加重,暴露了行迹。” 他在屋顶上敛气静神,隐藏得极好,无论是身形还是气息都控制得妙到毫巅,几乎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了一体,让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也很有耐心——沉默旁观着楚六娘的来去,闲闲的无视了宝珠的少女情态,冷眼看着她和凌准如小儿女般你怨我来我怨你,剪不断来理还乱。 直到她作势要心如死灰的离开,而凌准眼看要被茫然无措的撂下,才引得他投来了部分精力,稍稍松懈了少许。 然后,才被她和凌准找到了破绽,从而得手。 “对了,那个着青衣的男子,便是在夏日里射了我一箭的;而那个着红袍的少年,我总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我并没有见过他……这可真是奇怪。” 在雪夜的长街上,许含章曾对凌准说过这样的话。 她是真的觉得红袍少年郎极为熟悉,他的言行,他的举止,都似是在哪里见过。 但观他的面相,却又是陌生的。 “至于是怎么认出你的,其实很简单。” 许含章顺手抽出了凌准腰间的佩刀,将刀背对着少年郎的下颌骨,轻描淡写的拍了拍,“皮相可以改,骨相却是改不了的。” 又道:“就算不看骨相,只听你言语间那一份淫而不荡,骚而不浪的神韵,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所见过的男子的数量,本身就少得可怜。 而具备这种性情的,又恰恰只有郑元郎一个。 想认不出他来,都难。 在今晨出门前,她便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在和门外的差役你来我往的耍贫嘴时,那种看似厚颜无耻却暗藏机锋的做派,和当初明面上没心没肺的调戏着她身旁的黄杉婢女,实际上却心眼甚多的提防着她时的情形,简直是如出一辙。 “淫而不荡,骚而不浪?” 少年郎满是尘土的躺倒在地上,头发散乱,衣摆里还带下了一块碎瓦片,外表却丝毫不显狼狈,仍是透着股风流自主的气度。 只见他伸出一指,轻巧的将刀背拨开,顺势将右手枕在了脑后,换了个舒服些的睡姿,并反复的念着这八个字,讶异的笑道:“居然如此押韵?” “还好,还好……”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对方居然还有闲情在意着这个细节,而不是急着掩饰自己的身份,或解释自己的行径。 真是…… 许含章一时不免有些无语。 “许娘子,你真是太不厚道了。” 那头的少年郎一挑眉,在原地悠哉悠哉的翻了个身,然后腾出了左手,慢悠悠的搁在了他自己的腰上,又慢悠悠的道:“都是自己人,至于这般耍心眼吗?托你的福,我差点就摔了个半残,要不是我天赋异禀,只怕下半生和下半身都没什么指望了。” 说着竟真的‘哎哟’了几声,左手顺着腰一直下行,大喇喇的停在了他自己的臀部上,大喇喇的揉了好几下,说道:“哎哟,我不行了,屁股给摔成两瓣了,得赶紧扒了裤子瞧瞧,看是不是伤着筋,牵着骨头了……哎哟,非礼勿视啊,许娘子,你还是赶紧回避吧?” 他作势欲解开裤带,同时心里默默念道:赶紧害臊啊,脸红啊!赶紧以袖掩面,骂他一句臭不要脸的,紧接着就慌慌张张的跑开啊! 他今天就豁出去了! 他就不信了,遇着这种情况,她还能面不改色的旁观,死活不挪步。 “你是说,你‘不行’了?” 但她偏生就没有挪动半步,面上也不见羞窘之色,反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他,且不忘把其中某个词的发音咬得很重。 少年郎一噎。 “哎呀,赶紧来人啊,他快‘不行’了!” 在暗室里阴了张参军一把后,他也曾一语双关的说过同样的词。 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另外,你不用揉,也不用看了,更不要说什么摔成两瓣的傻话了。” 许含章的视线毫不避讳的扫过了他的腰臀,轻笑一声道:“你好像忘了,它本身就是两瓣的。摔不摔,都是两瓣。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就算真摔出了青紫的肿块,你也不用在意。反正这又不是你的脸面,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自己看到,也能让旁人注意到的。” 说到这里,她刻意放慢了语速,“除非是……经常……能有旁人……可以随随便便的看到它,注意它,欣赏它。你才会,紧张成这幅模样……生怕……它有什么损伤……甚至于……把它看得……比你的容貌还重要……” 少年郎闻言,一口气血倒涌,险些从喉头直接喷了出来。 她都说得这么直白了,除非他是个傻的,才听不出来其中的意思来。 她在说他是个有断袖之癖的! 而且,是被人压在下面,策马奔腾的那一种! “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怎会有这般肮脏的邪念?” 待顺过气后,他痛心疾首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快羞愧啊,快反省啊!快掩面离去啊! 他心中默默的呐喊道。 “因为,我博览群书啊。” 许含章却像是听到了夸赞似的,十分谦虚的答:“无论是正史、野史,外传、别传,我均有涉猎,无一遗漏。看得多了,知道的自然也就多了。比如宣姜淫于舅、文姜淫于兄;比如哀帝昼寝时不欲惊董贤,乃断袖而起;比如弥子与灵公游于果园,食桃以其余分之……” “够了,够了。” 少年郎忙不迭的打断了她,“我相信你有博闻强记,引经据典的本事了。” 他这回可谓是阴沟里翻了船,明明是自己最为擅长的耍流氓的强项,偏生却吃了个大闷亏。 “既然够了,那就好好的说话,别装疯卖傻,惹人厌烦了。” 许含章忽然敛眉沉目,面罩寒霜道。 “好说,好说。” 少年郎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后便从善如流的一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旧账 “等一下,我先和他算一笔旧账。” 一直沉默不语的凌准突然飞起一脚,将少年郎的身躯踹得如虾米般蜷缩了起来,整个人重新躺回了地上。 “十一郎,你可别忘了,君子动手不动脚啊!” 郑元郎‘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声音明显变得低沉了许多,和先前那清亮欢快的少年的腔调截然不同。 “你现在不装了?还有脸跟我扯什么君子之道了?” 凌准嗤笑一声,又抬脚踹了上去,“你怎么不好好瞧瞧,自己从头到脚,有一点能称得上君子?” “你吃错药了吧?我又没说我是君子!” 郑元郎吓了一跳,连忙就地一滚,堪堪的躲过,“我说的是你!你是君子,所以,能不能别动不动就上脚踹了!”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动手了?” 凌准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将指骨捏得咔吧作响,说道。 “行了!” 郑元郎心头一凛,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灰扑扑的站起身来,瞪了他一眼,“我承认,我瞒着你这么久,是我不对。但你拆穿我,也不见得多正义啊。你这是存心要砸了我的饭碗啊!我一个旁支的旁支,庶子的庶子,好不容易混到才如今的位置……我上有老,下有小……” “少来这一套。” 凌准回瞪了过去,“你是怎么含辛茹苦的打拼,又是怎么混到崔异身边,从他手上得了什么好处和便利,我都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然后肃容道:“我只想问你,在酒肆里遇到许二时,你是不是当场就认出了她?” 那一天,发生了很多的事。 米娅儿的遇险,岑六郎的赎身,许含章的出现,郑元郎的示好。 还有,当天夜里,许含章忽然的来访。 她说,她想要习武防身,以免将来会发生不测。 然而,在天未明时,她便已发生了不测,拖着仅剩的一口气,前来投奔他。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都发生在那一天。 如此的紧凑、凑巧。 如此的简单、粗暴。 就像是,幕后有人在悄悄的推动着它,促成了它。 “我早就该想到的。” 凌准习惯性的皱起了眉头。 就算崔异的人一直在暗中窥视于她,也不至于当晚就得知她的异动,掐着这个点来发难。 崔异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被激怒到那个程度。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郑元郎。 或许郑元郎根本就不需要去刻意的煽风点火,只消暗示她和一个陌生男子是如何的言笑晏晏,关系匪浅,就足以让崔异失态。 “你的城府,还真是比长安城里的排水沟还要深啊。” 凌准越想越觉得愤怒,加之看着郑元郎那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便顿时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去再踹他两脚。 “看来,那天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而是意有所指。” 这厮在认出了许含章后,先是不动声色的掩下了心里的惊讶,装作爱慕成狂的姿态向许含章示好,接着又极为贴心的让自己和许含章去一道说话了,他则是无所事事的调戏着她身边的婢女。 待她们一行人离开后,他便顺理成章的将话题引到了她的身上。 “那小娘子的身份可真不简单。” “出入有婢仆成群,遇险有护卫开道,我看就差拿八人肩舆抬着,沿路撒花了。” “她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我也招惹不起。之前我只是怀疑,现在才敢确定——那些护卫,是清河崔氏出来的。” “等闲人是不可能把他们使唤得了的。所以我猜,这小娘子八成是崔家某个大人物的禁脔。要知道,崔家这一辈的小娘子我基本都认识,漂亮的是不少,但没一个有她这样的美貌。唉,我本来还想和她发生点什么的,眼下看来,还是算了吧……” 自己早就该察觉到的。 郑元郎在看到漂亮的小娘子时向来是爱装风趣诙谐的,顺带不经意的展露一下他的风流不羁,鲜少有那般死皮赖脸、不管不顾的做派。 原来,他是存心的。 既想要一步步的揭开真相,也想要悄悄的向自己示警。 有他的骚扰纠缠在先,望洋兴叹在后,自己就会多多少少的思考一把,想着他是五姓子弟都不敢前去攀折和沾惹,而自己是一介平民,就更该夹紧了尾巴,小心谨慎才是。 同时,为了以防万一,他当天就去崔异那儿告密了。 他是很有义气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自己牵扯进去,想必是花了很多功夫,才把自己抹平整和摘干净的。 他的用心,着实称得上良苦了。 但一想到他一口一个的‘禁脔’,想到他差点就把许二害得丢了命,凌准就神情微变,眉头皱得愈发厉害了。 她的死,他是存心的,还是无心的? “我哪知道她会这么玩啊?” 郑元郎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妙,迅速往后一跳,解释道:“你要相信,我比谁都希望这个祖宗能好端端的活着。” “我相信你。” 许含章面无表情的点头。 昨夜,她无意中听到了那二人的谈话,知道了幸亏是自己还活着,不然那名护主心切的青衣男子只怕已死了多日,连尸体都开始腐烂了。 “看吧,她都相信我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元郎心中一松,转向了凌准,洋洋得意道。 “他跟你,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许含章以手掩口,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眼波微动,“我倒是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你说呢。” “什么话?” 她的语气和姿态都慵懒到了极致,却让郑元郎后背一凉,背脊立刻绷紧了。 “你是怎么易容的?是戴了话本里所说的人皮面具么?” “是死人的皮,还是活人的皮?是趁热扯下来的,泡在药水里除去血块和肉絮?还是在天灵盖上开个洞,灌些水银进去,方便皮肉剥离?” 但她问出口的,却是非常简单而无害的问题。 她的眼神充满了好奇,隐有一丝天真。 “没有你想的那么玄乎。” 郑元郎不由挑眉一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恶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随便 “所谓的人皮面具,不过是最下乘的一种手段罢了。” 郑元郎似是一下子就有了和二人长谈的兴致,自顾自的在矮榻上坐下,边拍打着衣袍上的灰尘,边娓娓道来。 “无论是活人的皮,还是死人的皮,戴在脸上都会让人觉得很膈应,而且透不过气,容易捂出一脸的红疹子,长此以往,会伤害我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的。” 吹弹可破? 他也有真有脸说。 就算他的外表是打理得勤了点儿,看上去比自己的要细腻很多,但他的脸皮却是连朴刀都砍不透的,哪来的吹弹可破这一说? 凌准忍住了想要打击他两句的冲动,继续听了下去。 “但这都不是重点。” 郑元郎抖了抖衣袍的下摆,笑道:“重点是,人皮面具的效果实在是太僵了,即便是这层皮无比的贴合你的脸型,但表情始终是呆板的,肌肉的纹路走向亦是假到了极点,很容易就能让人看出破绽来。” “想要改头换面,将生人蒙混过去,就得用用心,花几天工夫找齐几十种药草,各种捣弄、熬制、混合后,分门别类的装进各色的小罐里,然后把人家平康坊头牌姑娘上妆的阵势摆出来,花一个多个时辰,倒腾出疤痕、皱纹、胡子,把额发的走势改一改,鼻梁和眉骨的型重新修一下,肤色是调成偏黄、偏白还是发青,都随你的便,但一定要记得把脖子和手腕的肤色也改为一致,免得露了馅。” “若是不嫌麻烦,体型上也可以做出适当的改变。想要看起来壮实一点儿,就把肩膀和腰腹垫宽些;想要看起来干瘦一些,就拿布条来勒紧了。至于个头的修整,是再简单不过的。想要变矮,就弯下脊背,扶着腰,佝偻着走路;想要变高,就穿上特制的有内垫的鞋子。” 郑元郎噼里啪啦的说完了这一长串,稍作喘息,又道:“这样做的好处,是看起来很自然,很服帖,而且是纯植物合成,不会伤害到我吹弹可破的肌肤。” 又来了。 去你的吹弹可破! 凌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去打断他。 “可惜事后的清洗太麻烦了,得用十几盆清水,才能把它彻底洗干净。” 郑元郎顺手在自己的眉骨上一摸,指腹上便带出了一道青黛色,“而且,这只是外形上的改变,把生人蒙混过去,是足够了,但遇上了熟人,还是有被拆穿的风险。” “想要把熟人也蒙混过去,就得从言行举止、表情神态上着手,彻头彻尾的做一番大调整。口音要改,口头禅要改,惯常的小动作要摈弃掉,眼型是重点要修饰的地方……” 说着说着,他陡然升起了一种无力感。 就算他在这方面做到尽善尽美了,却还是被熟人认出来了。 他下意识的看了眼凌准,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昨夜他忙里偷闲,往军部里跑了一趟,忽悠着凌准赶紧上地牢救那名婢女时,恐怕就已经被认出来了。 这厮真是学坏了,明明认出来了,却还能一直憋着不说。 紧接着,他又悄悄扫了许含章一眼。 他和她并不熟。 可是,她愣是把他认出来了。 她另辟蹊径,没有去看他精心呈现出的效果,而是直接从骨相上下手,把他的老底给掀了。 骨相? 她就见过他一面,到底是如何记住他的骨头是怎么长的? 是拿来诈他的,还是说真的? 好像…… 是说真的。 郑元郎仰起头,重重的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默默的想道:也许,都怪他自己是如此拉风的男人,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就算百般掩盖,形象却仍是如此的鲜明,气质却仍是如此的出众…… “我算是看明白了,要是化成灰都能被旁人认出来的话,就不要随便动易容的心思了。” 然后,他半是自嘲,半是提醒的道。 “哦?” 许含章嫣然一笑,“我只是随便问问。谁知道,你会想这么多,说这么多呢?” 他的心眼仍是那么多,先不厌其烦的讲述了过程的繁琐,又故作感慨的强调了暴露的风险,摆明了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但是,他实属白费力气了。 从头到尾,她就没想过要易容去糊弄崔异。 如今,她要的是光明正大,不退不避。 “不是吧?你……” 郑元郎被她的‘随便问问’给噎住了。 早知道她没有这个心思,他又何必费心费力的说上这么多? “你也只能回答这些‘随便问问’的东西。要是我不随便的问一些不随便的问题,你能说吗?” 许含章似笑非笑道:“譬如,崔异有没有什么致命的弱点?” “这……” 郑元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姑奶奶啊……不,祖宗……你是想要我死啊……” “不想。” 许含章斩钉截铁的否认了。 “呼。” 郑元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既然不想,自然就不会真的逼问于他了。 “我只是想要他死。” 但她接下来所说的,又让他轻松不起来了。 “那你呢?”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索性不和这个难缠善变的人计较了,而是眼巴巴的看向凌准,“虽然你刚才是故意在和她拌嘴,引得我现身,但是……你就真的没想过,要劝劝她?真要对上了,死的那个人一定是她。” 他活了二十几年,就没见过比她更能折腾的人。 如果她肯乖乖的跟着崔异走了,那必然是性命无虞,且有大把的好日子在等着她。 如果她不肯,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安安分分的待在凌准的身边,不出来作死,那也有小把的好日子在等着她。 但是,她偏生就一根筋的走上了送死的独木桥,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想过。” 凌准闻言皱着眉,答道。 “那你还不赶紧劝上一劝?” 郑元郎不解道。 “劝了,没用。” 凌准也不解道:“你先前在屋顶上,不是已经都看到了么?” “那不是做戏吗?” 郑元郎愈发的不解了。 “不是。” “不是。” 许含章和凌准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答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们 “不是?” 这一声,则是来自于郑元郎的疑问。 “哦……” 很快,他就明白过来。 自从他掉下来后,这二人都是各自和他展开对话的,鲜少有互相交流的时候。 当凌准同他算旧账时,她就安安静静的听着,不置可否。 当她向他好奇的发问时,凌准也只是直愣愣的瞧着,没有插话。 而当他也没有开口时,这二人便远远的隔着,井水不犯河水。 这幅情形,的确是像极了闹别扭的小儿女…… 如果是做戏的话,那在他落网后就可以收起这副姿态,犯不着继续僵持下去。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凌准是个儿女情长、磨磨唧唧的家伙,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 但,她是那种人吗? 她连凌准和婢女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一块儿都不在乎,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又怎会突然起了这般细腻忧伤的心思? 难道好端端的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智斗,就要演变为‘你残酷无情’,‘你无理取闹’的闹剧了吗? 郑元郎只觉自己的头都大了。 面对他的问询,许含章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昨晚,我的确是认出了你。” 那边的凌准则叹息着,对他说道:“虽然很意外,但……并不难猜。” 毕竟是相熟的老友,即使对方的容貌和声音都改变了,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是做不了假的,加之有许含章提醒在先,凌准便留了个心眼,不多时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你还有脸说我城府深?我看你也差不了多少!你人黑,心更黑!” 郑元郎闻言怒斥道。 “你叫我速去地牢里救那名婢女。其实,救她是顺带的,主要目的还是想给我和许二添堵。” 凌准没有理睬他那故作悲愤的姿态,继续说道。 在牢里瞧见宝珠的境况时,凌准的心里就察觉到不妙了。 如果自己是个善良、迂腐、拎不清状况的,恐怕当即会对宝珠的遭遇又怜又悯,惊痛交加,同时对许含章的印象会转为歹毒刻薄。若一时热血上头了,只怕回去后就会和她激烈的争吵起来,逼着她给‘无辜’的宝珠一个交代。 另外,如果自己是个定力不够的,那么在救宝珠出去后,面对着一个对自己感激涕零、且衣不蔽体的可怜小娘子,难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在肢体上占对方的便宜,甚至是直接做起更出格的事。 虽说上述的情形都没有发生,他自认为心无杂念,行得端做得正,但许含章毕竟是一个女子,再粗枝大叶,也难保不会猜想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了首尾。 就算她信任他,丝毫不曾猜忌他,但依着宝珠肤浅粗鄙的性子,在被他亲自搭救后,一定会弃掉魏主簿,把他当做新的救命稻草来抓,各种扭捏作态,缠着他不放。 只要他稍稍虚荣了些,没有果断拒绝,暧昧的享受着对方的情意,还想借着此事来弹压许含章,那势必会让二人生了嫌隙。 若是拒绝了宝珠,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为许含章都这么做了,而她却不肯和崔异划清界限,那势必也会让二人生了嫌隙。 总之,跳过了这个坑,还有那个坑,防不胜防。 他有些不寒而栗。 崔异此人的心思,不可谓不缜密。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精心设下了一个死局,引得许含章入套,同时也算无遗漏的把他考虑到了。 但凡他稍有不慎,就会让崔异从中钻了空子。 “这你也知道?” 郑元郎暴怒不已,“既然都知道,那你还去个蛋?”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锅就配什么盖,她是个能折腾的,而凌准也不落下风。 凌准的行为,说的好听点,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说的直白点,那就是毫无疑问的傻缺。 “我只想,让她安心。” 凌准认真的道,并没有看许含章一眼。 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个‘她’,只能是她。 “她是个心软的,如果身边的人真出了什么事,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安的。” 和算计、钻营、明哲保身比起来,只有她的安心,才是最重要的。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圣啊。” 郑元郎讥讽道。 许含章仍没有主动跟凌准搭话,但嘴角却悄悄的弯了弯。 和满嘴甜言蜜语的浪荡子相比,不善于表达的木头人所说出来的真心话,才是最具杀伤力的。 “不过,就算我千提万防,终究还是中了计。” 凌准若是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定会放下心中的那块大石头。 可惜,他没有注意到。 他此时正埋着头,语气很是无奈,“在听到楚六娘说……她愿意为了平静的生活而放弃仇恨时,我的确是有些不冷静了。” 他想要给她同样安稳的生活,想要她好好的留在他身边。 而他的潜意识里,也不希望她和崔异牵扯过深。 他开始有了私心。 然后,便有了计较。 再然后,便真的和她发生了争执。 所谓的假戏,成了真做。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若不是她还惦记着把郑元郎揪出来的正事,只怕早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们走。” 许含章忽然道。 凌准一惊——自己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然后便是一喜——这是在邀他同行呢。 “好。” 但他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郑元郎耷拉着肩膀,懒洋洋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原来,她说的‘我们’,并不包括他。 “你们也走吧。” 快到门口时,许含章瞥了瞥窗外的方位,似有意似无意的说道。 “好!” 宝珠立刻闻声而动,羞答答、喜滋滋的堵住了正欲追上去的凌准。 “先把这颗牛皮糖打发了。至于这边,有我看着,没事的。” 眼看着许含章裹紧了披风,沿着花木扶疏的石径快步走远了,郑元郎猛地侧过头来,低声对着凌准道。 虽说崔异待他不薄,但如果真的有什么冲突,他还是会偏向于凌准。 …… …… 从府衙出来,外面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在有心人刻意的传播下,街头巷尾的民众们都知道了魏主簿和他的娘亲所干下的恶事,有气性大的已经在吐唾沫和跺脚叫骂了。 “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 “还是人性的扭曲?” “这一切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对了,我正好认识一个在主簿府上做工的大娘!” “让我们跟随她的脚步,走进魏主簿的内心世界。” 凌准听得嘴角直抽。 这群人究竟在说什么? 他本是不想听这些的,无奈被他们好巧不巧的被堵在了路口上,眼见着许含章的身影如水滴般消失在了人潮中,不由好生气闷。 “小郎,给你。” 忽然间,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奋力拨开人群,手中捧了件簇新的棉袍,向着他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意 妇人长得很不错,面如满月,肌肤丰润。她梳着高髻,头上插了两把金框宝钿的梳子做装饰,眉毛画得细如柳叶,眼妆和口脂则描得恰到好处,既增添了丽色,又不显得俗艳。 但她手中所捧的这件袍子,就有些俗气了。 只见衣襟和下摆处密密麻麻的绣着牡丹、蝙蝠、寿桃、葫芦、莲叶等寓意吉祥的图案,针线的配色则是大红大绿的,刺眼到了极点,令人不忍直视。 “这个……也太难看了吧?” 宝珠扫了两眼,便嫌弃的撇嘴道。 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才会喜欢这类花里胡哨、土气巴拉的棉袄。 而他向来是穿黑色居多的,这件袍子,肯定是入不了他的眼。 “十一公子,不如我帮你另做一件素净的吧?” 她心思一动,自作主张的拦在了殷勤的妇人面前,转头望着凌准,娇羞道:“其实,我的针线活是很好的……只是娘子图省事,又不肯信任我,老是请外面的绣娘过来裁衣……所以,我的手艺根本没机会用上……不止是外袍,我做里衣、袜子、香囊,也是很拿手的……我可以,都帮你做……”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给我死开!” 不待她说完,一旁的妇人便勃然大怒,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挥舞着圆润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她推搡到一边,连声冷哼道:“眼看年节快到了,可不得在穿戴上图个吉利?难不成还裹那些灰扑扑、白惨惨的死人色,也不嫌晦气!啊呸!想要素净,你自个儿怎么不去孝衣铺里买,然后自个儿往身上套啊?再说了,这是老娘给他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算哪根葱啊,轮得到你来挑挑拣拣?” “大婶,你……” 宝珠被推得脚下一个踉跄,当即愠怒的瞪了妇人一眼,又楚楚可怜的回望着凌准,盼着他能再一次英雄救美,将对方狠狠的踩在脚下,给自己出一口恶气。 “价钱几何?” 凌准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而是微笑着颔首,温言对妇人说道。 难道他看上这件袍子了? 不会吧? 宝珠顿时如见了鬼似的,不可置信的盯着他。 “钱已经有人付过了。小郎无需客气,直接穿上就好。” 妇人也收起了方才那泼辣的做派,无比热情的说,“以后可别忘了带上那位漂亮的小娘子,经常来铺子里逛逛。要知道我们的成衣是极好的,而量体裁衣的手艺也不输给别家。她那样的好容色,就该经常来添置新衣,好好的打扮打扮。” 她边说着话,边伸出手来指了指临街的某间铺面,尾指不经意的朝向北方,勾了勾。 “好。” 凌准会意的一笑,果断将袍子裹到了身上,十分干脆的应道。 先前他扫了眼妇人所指的铺面,但见摆出来的成衣颇多,样式大方简洁的比比皆是,可那位‘漂亮的小娘子’却选了件最花哨喜气的,显然就是故意的、存心的。 不过,这样的做法,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爱。 虽然‘可爱’一词用在她的身上有些古怪,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描述了。 “耍性子的小姑娘我见得多了,但赌了气之后还能惦记着你是否吃饱穿暖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小郎,你要懂得惜福啊,万不可被那起子看着老实贤惠,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货色给骗了。” 妇人打量着他的神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宝珠身上披着的外袍,说道。 如今的风潮,是女子着男装或胡服出行,既洒脱大方,又糅合了中性之美,但像她穿男装穿得这般扭捏,这般矫情的,还真是让人看了便牙根发酸! 片刻后,妇人又有了新的发现——她袍子下遮掩的里衣已然被撕成布条了。 是被强人所掳,落了个衣不蔽体的窘境?所以,必须得找这个小郎借袍子救急? 还是一门心思的想勾搭小郎,故意不穿外袍,顺手把里衣也撕了,跑到他面前来晃悠,好气走那漂亮的小娘子呢? 妇人直觉是后者。 因为,没有哪个正经的闺女在被强人所掳后,还能保持着一脸的春情荡漾,还能有心思拐着弯的挑拨献媚。 “你说谁呢?” 宝珠哪受得了她的挤兑,立刻横眉斥道。 “当然是在说你这个小浪蹄子啊。” 妇人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哪会被她的阵势所惊,当即眨了眨眼,满月般的脸庞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字正腔圆的撂下了这一句,随后也不等她做出反应,便大摇大摆、趾高气昂的离去了。 “你!” 宝珠气极,却又不好当着凌准的面,直接去揪着那个泼辣货的头发争吵。 那样做实在是太难看了,会让他对自己产生不好的观感。 “你不用回许二那边了。” 凌准整理了下袍子的袖口,忽地转过脸,郑重其事的说道。 “十一公子……” 宝珠一愣。 待得回过神来,她从妇人那儿受来的闲气便悉数散了个干净,面上泛起了云霞般的赤红。 不用回小宅里去了? 那,自己接下来能去哪儿呢? 只有…… 跟着他去了。 宝珠的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与其待在一个只会些旁门左道,又惯爱惹是生非、连累下人、且性情喜怒不定的小娘子身边,当然是跟着一个青壮英武、前途大好的英俊郎君,日子会更有盼头些。 况且,就算他没什么前途,自己也是愿意跟着他的。 戏文里不都是这样唱的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昨夜他如天神般降临,从黑暗的地牢里救出了自己,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于情于理,自己都是该拿清白之身来答谢他的。 他应该,会很温柔的吧? 想到这里,宝珠的脸愈发的红了,像是要滴血一般。 也许……这并不是自己的妄想。 他年岁不小了,身边的确该留个人来伺候了。 正巧,伺候人是自己的强项。 除了自己,他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吗? 没有。 至于他和娘子的事,宝珠并不上心。 娘子除了一张皮相生得好了点,便没有旁的地方能比得上自己了。 她能为他缝缝补补、浆洗衣裳么? 她能为他端茶递水、烧饭做菜么? 她能为他安分守己、操持家业么? 不能。 就算她愿意去做,也未必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存心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无父无母,孤身在外漂泊了数年,不知同多少三教九流的人打过交道了,哪还有什么名节、清白可言? 他作为一个男人,不管面上再怎么宽宏大度,心里也肯定会有疙瘩的,不可能浑不在意。 因此,他定然是不会娶她的。 他的家人,也定然不会同意让她进门的。 只要不是她来做自己的主母,那自己的日子便会很好过。就算以婢为妾是唐律所不允的,自己得不到半点儿名分,又有什么关系? 名分,都是虚的。 只要能待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日后,说不定他会有法子,帮自己还为良籍的。 而自己要是争气,能生下一儿半女…… 而他若是时运正好,能往上连升几级…… 到时候,娘子还是那个只会些旁门左道的小角色,自己却俨然是武将的宠妾,出入有婢仆伺候,膝下有儿女环绕,端的是体面无比。 虽则宝珠的念头转了这么多,其实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 “拿去。” 凌准哪有她这般九曲十八弯的肚肠,哪想得到她脑子里已构思出了一部婢女上位史。 他很快便利索的解下了钱袋,掷到她的怀里。 “你拿去买身像样点的衣裳,再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休息够了,就自去寻个合适的新主家,老实本分的做工,万不可再生出背主的念头了。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许二这样好心。若落到别人手里,就算是把你卖到娼寮,都是轻的了。” 语毕,他转过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那个精明泼辣的妇人,已给他指好了方向。 北面。 许二是往那边去了。 而他,自然是要追上去的。 “十一公子……” 岂料刚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死死的揪住了衣角。 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是宝珠无疑了。 “松手。” 凌准啼笑皆非的道:“另外,你叫错人了,我可不是什么世家出身的公子哥,不过是一介武夫。” 同时,他心中默默的想着——你要叫,就揪着崔异的衣角去叫吧,快些放过我! “可是,我……” 但宝珠没能听到他的心声,而是抽噎着,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竟是想顺势环抱住他的腰。 她怎么能放手呢? 她的人,她的心,都只想给他啊! 她可不想再做别人的奴婢,被别人呼来喝去了! 她只想跟着他啊! 他怎能这般无情,这般冷漠呢? 他怎能无视她的真情实意呢? “我让你松手。” 凌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 他的声音,已变得和他的刀锋一样冷凝。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欣然接受女子的投怀送抱的。 即便是再来者不拒的,也会有自己特定的品位,断不会见着个长齐了鼻子眼睛的就乐颠颠的接过来,彻底昏了头。 何况,他本身就不是那种人。 更何况,许二都还没有抱过他呢,怎能让宝珠捷足先登了? “要是不想变成残废,就赶紧给我松开。” 凌准的佩刀已经出鞘,正冷冰冰的卡在她的手腕上,只消往下一削,就会齐根而断。 他对梨花带雨、如泣如诉、柔弱无骨、小鸟依人之类的风情向来是没有研究的,也从没有把玩欣赏的兴致。 他只知道,她很夹缠,很腻歪,甚至有些不知羞耻。 他还知道,再同她磨蹭下去,可能就会寻不到许二了。 所以,他便有些暴躁。 一暴躁起来,他便有些不冷静,果断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力求能一劳永逸。 果然,宝珠的哭声立刻止住了,那双如藤蔓般纠缠着他的手也受惊般的松开了。 “若是想自力更生,不愿再为奴为婢了,就好好的向许二磕头赔罪。她是个最善良不过的,定会发还了你的卖身契,放你自由。” 见她终于知趣了,凌准心情稍霁,提醒道。 不过,他的提醒并非是出自善意。 他深知她有着一颗龌龊的小人之心,只怕他说得越是诚恳,她便越是犯疑,越觉得只要去了许二那里,就会自找不痛快。 然后,她肯定是不会去了。 再然后,她肯定只能留在奴籍里,不得抽身。 不得不说,他就是故意的,存心的。 凌准拢了拢身上花哨的袍子,脚步轻快的离去了。 …… …… 本以为找到许二要颇费一番周折,没想到朝着北面走了没多久,他便一眼看到了她。 她乌发如墨,眼波如水,正懒洋洋的坐在粥铺靠窗的桌案前,闲闲的拿起汤匙,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动着碗里的稀粥,似是胃口不佳的样子。 而郑元郎的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正恹恹的坐在她的对面,死命的拿筷子戳着碟子里的咸菜,看上去也是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 “你出门,居然就带这么点儿钱?” 良久,许含章放下汤匙,朝他投去了一个无比失望的目光。 不过是帮着付了件大花棉袍的钱,他就落得一贫如洗了? 他是把心眼都留着装疯卖傻和坑蒙拐骗了,却忘了掂量一下腰上的钱袋么? “你出门,居然连钱都不带?” 郑元郎闻言,顿时悲愤莫名、痛心疾首的反问道。 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出门,不都会带上足够的钱,以便能买些胭脂水粉、果脯零嘴回去么? 她怎么就连一个子儿都不揣,就堂而皇之的出来吃白食了,还要把他也拖下水? “不然,你留在铺子里洗一天的碗好了?” 许含章眼睛一亮,提议道。 “你为什么不上?” 瞧着她理所当然的模样,郑元郎愈加悲愤了。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风流潇洒、迷倒万千少女少妇的玉面郎啊,怎能如此跌份,做起了洗刷碗筷的活儿? “因为,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啊。” 许含章伸出手来,悠悠的拈了个十分优雅的兰花指。 “你……无耻!” 尽管她的手指很纤细,很好看,表情也充满了天真娇憨的意味,惹人怜爱,但郑元郎仍免不了一阵恶寒,忍了又忍,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放心吧。毕竟我是这么善良的人,哪可能真让你洗一天的碗呢?等我回去了,就立刻拿银子来赎你……” 许含章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指控,若无其事的道。 “我不信。” 郑元郎大手一挥,打断了她虚情假意的许诺,“你一定会拖个四五天也不出面,然后躲在暗处,幸灾乐祸的瞧着我出丑。” 第一百三十章 本事 “怎么可能呢?” 许含章无比纯良的摇头,接着便热心的建议道:“就算我真的有事来不了,你也可以飞鸽传书,让青衣裳的那人来救你。” “飞鸽可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郑元郎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飞鸽虽是被各种话本和戏文吹得神乎其神,实际上却算不得什么稀罕的物事,用它来传递一些不甚重要的消息,或是给小娘子送一首情诗,抑或是饿极了拿来炖汤,都是可以的。 但…… 他要是用在了吃白食喊救命上,事后难免会被人笑掉大牙,且成为他人生中一个洗不去的污点。 “污点?” 许含章不解的蹙眉道:“有这么严重吗?” “有。” 郑元郎心情沉重的点头。 他现在就能想象得到,以往那些被他捉弄过的家伙,在得知此事后会露出怎样嚣张得意的嘴脸,并且会保持着怎样惊人的恒心,长年累月、乐此不疲的拉他出来鞭尸。 “看来,你的人缘……很好。” 许含章干笑了两声。 “你们在说什么呢?” 头顶忽然传来了一个平日里听着甚是寻常无奇,此刻却宛如天籁般动听的声音。 “十一郎,你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郑元郎霍然抬头,拿出了看美人儿时才有的深情眼神,望着他道。 “十一,你的打扮很别致。” 许含章本想扭过头,不理睬他,奈何他肤色偏黑,身上又穿着件花花绿绿的袍子,搭配起来甚是引人注目——如果再配把锄头,他就能毫无违和感的下地了。 这样的画面,使得她再也绷不住脸,露出了一丝极清极浅的笑意。 “许二,你的眼光……也很别致。” 见她终于肯主动搭腔了,凌准心里稍稍有了点儿底气,正想厚着脸皮坐到她的身边,顺势和她多说上几句话,大腿就被郑元郎猛地抱住了。 “你干什么!” 凌准被唬了一跳,迅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换做是平日里,他和郑元郎等人勾肩搭背、小打小闹,都是无所谓的。 但因着宝珠留下的‘强抱’余威犹在,他心中尚有阴影,一时半会儿便有些反应过激了。 “你带钱了吗?” 郑元郎毫不介意他冷淡中带着抗拒的态度,反而用上了比先前更为炽热滚烫的眼神,专注的凝视着他,问道。 “你带钱了吗?” 许含章闻言,立刻也挤出了一个无比谄媚讨巧的笑容,秋波流转、含情脉脉的望着他,问道。 “没有。” 凌准怔了怔,如实答道:“我把钱袋扔给了那个丫头,让她自寻出路,省得老是拖着我不放。” “滚!” 郑元郎没心思去点评他的处事如何,而是立刻翻了脸,飞起一脚,恶狠狠的踹在了他的小腿骨上。 “滚。” 许含章压根就没去注意,也没有在乎宝珠是否还跟着他,而是笑意一敛,老实不客气的推了他一把,满眼尽是嫌弃的神色。 “……” 凌准彻底懵了。 这种众叛亲离、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等等。” 郑元郎忽地眼珠子一转,对许含章道:“把他留下来洗碗,行不行?” 自己打扮得很是潇洒飘逸,不适合刷碗。 但凌准眼下这一身行头,别说是去洗洗刷刷了,就算是去挑粪种瓜,也没有谁会觉得突兀! “行。” 许含章只是略一思索,便拍板道。 “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郑元郎立刻站起身,对着凌准施了一礼,文绉绉的说道。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许含章伶俐的接上他的话头,也对着凌准施了一礼。 “都给我坐下!” 但凌准岂能让他们如意? 他板着脸,将二人都摁回了各自的条凳上,微怒道:“你俩一唱一和的,究竟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是不会承认的,见了这一幕,他竟是有些吃醋了。 “你还有脸问我们!” 郑元郎暴怒道。 好不容易有只替罪羊上门了,却还是没能脱身。 一念至此,郑元郎的火气竟是比凌准还要旺上几分。 “要不是你在外头勾三搭四的,把衣裳都搞丢了,她至于会搜刮了我的钱袋,去买那件破袍子吗?我至于会落得个身无分文的下场吗?至于连两碗粥钱都付不起吗?” 为了不让无关的人听到,郑元郎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面上的盛怒之色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 “你给我说清楚,谁在外头勾三搭四了?” 凌准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厮当着许含章的面,居然如此败坏他的名声,着实是不讲义气! “你方才是聋了吗?” 郑元郎冷笑一声,毫不留情的讥讽道。 “你现在是瞎了吗?” 凌准亦是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回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 “你这个没脸没皮的!” “有本事你就滚出去啊!” “有本事你就滚进来啊!” “有本事你出去!” “有本事你进来!” 二人争执得正欢,冷不丁耳边传来了一声嗤笑。 他们顿觉有些尴尬,便不约而同的住了口,望向面无表情的许含章。 “既然,你们都这么有本事,那就好好的坐着,不要动。” 许含章慢悠悠的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诶,我说……” 郑元郎的右手如闪电般伸出,就要去揪她的衣带。 因为之前她主动和他配合过,很是愉快的挤兑了凌准一番,他便下意识的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那开溜的时候怎能不捎上他? “你说什么?” 许含章侧过头来,诧异道。 “没什么。” 对上了凌准那仿佛要吃人的目光,郑元郎心里一咯噔,立即讪讪的收回了手,笼入了袖中。 “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许含章却似是明白了他心中的担忧,忽地展颜一笑,有如千树万树的桃花盛放,明艳不可方物。 “这顿饭,我请了。” 她拉开条凳,在过道上慢悠悠的走了两步,然后回过头来,低声的补充道:“我请你们,吃一顿软饭。” “噗……” 郑元郎刚把一勺稀粥送进口中,用来压惊,这下是悉数喷了出来,一粒不剩、雨露均沾的附到了凌准的新袍子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同食 “啥?你说啥?” “什么?” “好像……是有点儿。” “对对对,小娘子,就是你说的这样。” “我就纳闷了!这一年都快过到头了,我的运道怎生还这么背!原来,是……” “敢问……有没有什么破解的法子呢?” “这个好说,我立刻去办!” 一刻钟后。 粥铺外的几株大树被砍倒,拖到了路旁。 没有了它们的遮挡,冬日的阳光便泼泼洒洒的流泻进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也让粥铺的正厅变得很是亮堂,充满了生机。 而在铺子的另一头,风韵犹存的老板娘用红绳串起了五枚铜钱,无比郑重的挂在了粥铺的门额上。 据说,这样就可以辟邪挡煞、防小人陷害、旺自家财运。 “娘子,你和郎君的……如何?” 许含章微笑着看她的一举一动,柔声问道。 “唉,过日子不都是那样的吗?哪有什么好不好,亲不亲的?” “咦?九紫桃花星?坎位?正北?” “要在花瓶里供养香花?” “绢花不行吗?省事。” “哦,对……毕竟是假花,免不了会招来虚情假意的……” “你说得有道理。花快谢了,是该尽快换上新鲜的,免得败了宅子里的风水。” 又过了一刻钟。 桌案上摆满了各色家常的菜肴,虽算不得十分精美,却也端的是香气四溢,令人胃口大开。 “果然是吃软饭啊。” 郑元郎也不客气,立刻运筷如飞,将每一样都戳了个遍。 “你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吃得下去?” 凌准冷着脸道。 他已经擦净了衣袍上沾着的饭粒,但那些黏糊糊的印子,却是怎么也去不掉了。 “她那个不要脸的都能对人下手,我这个不要脸的为何就不能下口?” 郑元郎一挑眉,理直气壮的反问道。 “你瞎说什么?” 凌准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她这是凭本事吃饭,和‘不要脸’能扯上什么关系? “哦?此话怎讲?” 和凌准的不淡定相比,许含章显得十分淡定。 她手里攥着个沉甸甸的、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钱袋,面上却是一派轻飘飘的世外高人的模样。 “你刚才是骗他们的,对吧?” 郑元郎刻意将声音压到了最低,眉梢则挑到了最高处,几乎要嵌入额角。 “对。” 许含章很是干脆的承认了。 粥铺的招牌和门脸被大树严严实实的遮挡着,自然会妨碍了对面行人的视线,若是有来去匆匆的,便根本不会注意到铺子的存在。 而把树砍了,视野便会开阔不少,既增加了能被行人瞧见的机会,又把充足的光线带了进来。 “如此一来,他们的灯油钱和炭火钱会相应的省下许多。” 许含章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而且,眼下年关将至。在经历了整整一年的积攒后,除了你们两个穷鬼,其他人的钱袋定然都是鼓鼓的,在外面置办年货,或是四处游玩的,只会越来越多。若是走得累了,便会找家食肆或酒楼歇脚,随意点一些吃食茶酒。在这样的情形下,只要味道不是甚糟的,生意便不会差到哪里去。” 营生越来越好了,开支越来越省了,两相结合,自然就会给人以财源广进、红红火火的感觉。 “但铜钱是真的能辟邪,我没有骗他们。” 许含章又道。 铜币自铸造出来以后,便在市面上大量流通,被无数只活人的手摸过,因此沾染的阳气是极重的,辟邪的效果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至于她为何非要让对方凑齐五个,不过是为了辅助五行之术,加强辟邪的威力罢了。 “而招桃花那个,也不是我的胡诌。” 正北方,向来是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位置。 不管是求子、求财、求桃花、求转运,只要把对应的物事往那儿一放,铁定是不会出错的。 “唉。” 郑元郎耐着性子听完了她看似有理有据、实则投机取巧的说辞,在感慨对方无耻的同时,还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个钱,还真是好赚啊。” “……” 凌准默然无语。 他想起了初进魏府时,她明明对蛊之一事知之甚少,却仍是一本正经的在众人胡说八道,连他也被唬得一惊一乍的,紧张不已。 而今日,她又胡说八道了一回。 而他,又被唬到了…… 真是让人倍感挫败和无奈啊! 此时,一旁的许含章也没有说话。 她望着桌案上空了七八成的碗碟,眼睛突然有些发直。 “别这么小气!是你要请我吃软饭的,我可不敢拂了你的好意。” 郑元郎擦了擦嘴边的油渍,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警觉。 “是我,邀你同食?” 许含章望着他,极其突兀的发问道。 “废话!” 郑元郎想也不想的答。 “原来,是这样啊。” 许含章立即点点头,若无其事的一笑。 原来,从那一天起,就开始了啊。 “怎么了?” 凌准虽是个粗枝大叶的,但在面对自己心上人时,心思还是要比平日里细腻很多的。 他直觉她有些不对劲。 至于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来。 “没什么。” 许含章轻描淡写道。 “别问了。” 郑元郎自以为窥见了真相,便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优越感,抬手打断了他的追问,附耳道:“但凡是个姑娘家,一个月里总有几天是怪怪的,喜怒不定。” “哪几天?” 凌准愕然的看着他。 “亏你家还是开医馆的,连那几天是哪几天都不知道?” 郑元郎鬼鬼祟祟的挤眼。 “哦……” 凌准脸一红,心下顿时有些明白了,“那我要不要去买些老姜和甘草给她,让她带回去和红糖一起煎煮?” “滚滚滚!” 郑元郎先是讶异,然后便是不耐烦,“你想做老妈子,就自己做去!唧唧歪歪的缠着我作甚?” …… …… 从药铺里出来,凌准忽然脚步一顿。 数个月前,他被她支着去买了哀家梨,待回去时,她便不见了踪影。 而这一次…… 他猛地加快了脚步。 然后,慢慢的抬起头,向着靠窗的桌案上望去。 那里,已然是空无一人。 她说过不会再不辞而别的。 她说过他对她是很重要的。 但是,她还是走了。 “让她去吧。” 不知何时,郑元郎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沉声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顺势 冬日里连着下了好几场雪,虽然经常有人打理,但窗沿上还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被屋内炭火的热度一熏,便慢慢的融化了,簌簌而落。 “你来了。” 周伯已听到了推门的声响,却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取过一旁的夹子,拨了拨铜盆里的炭。 不过是短短数日的光景,他整个人便迅速的苍老了下来,须发皆白,面庞上的皱纹如沟壑般密布,背也驼得厉害。 “我知道……你,你会来的,咳咳……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许是心神恍惚的缘故,他的肘弯竟将案几上的茶杯碰翻了,茶水很快便倾到炭盆里,激起一股呛人的黑烟,害得他一叠声的咳嗽起来。 他咳出来的不是痰,而是略有些浓稠的黑血,星星点点的溅在了他那洗得发白的青色夹袄上,显得很是扎眼。 “你知道我会来?” 许含章看着面前的这位老人,神情有些惘然,有些不解,有些讥讽,又有些了悟。 “既然都知道了,那为什么不走?” 她突然轻笑了一声,接着便寻了块干净的茵褥,跪坐下来。 “我老了,走不动了。” 周伯低下头,细心将案几上的茶渍擦干净了,“与其像狗一样惶惶不安的逃窜,倒不如安坐家中,能偷得三两日的清闲,也是好的。”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连半日的工夫都没捱过去,就被人找上门来。 “我也没有料到,那个人,居然会是你。” 许含章冷冷的看着他。 她想起了自己在窑场里听来的那个非男非女、诡异尖锐的怪声。 而周伯的声音,是老迈的,沧桑的,带着垂暮气息的。 无论如何,她也没办法将两者联系到一块儿。 可两者,偏生是同一人。 一个慈眉善目,忠心护主。 一个阴森可怖,来意不善。 “娘子,附近有一家粥铺很不错。” “从那里穿过去,再往南一拐,就到了。” 记得初来益州时,她拒绝了宝珠说要在家中生火烧灶的提议,一门心思的想要去见识下当地的吃食。 宝珠很自然的将她引到了某家粥铺。 然后,一名憔悴的老翁很自然的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宝珠,邀他过来同食。” 她认出了老翁是从周府出来的人,亦看出了他是被邪气所侵,便想要顺手拉他一把。 “这,不好吧?” 宝珠很自然的表现出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该有的踌躇。 “这只是托词。” “要不你这样跟他说好了——我看老丈你满脸妖气,眼看要大祸临头了!想要活命,就赶紧跟我来……怎么,你还是说不出口?” 直到她言语里隐有敲打之意了,宝珠才勉勉强强的起了身。 “娘子,你等等,婢子,这就去……” 宝珠涨红着脸,来到了老翁的面前,结结巴巴的复述着她所说的话,“老,老丈,我……看你,你满脸,妖,妖气……” “劳烦带一下路。” 而老翁很自然的表现出了府中的大管事应有的沉稳,即便心存疑虑,也仍是坦荡的应邀而来。 在见着她并非是得道高人的模样后,他便很自然的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为了能让他信服自己,她只得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悉数透了出来,好让他不要被妖道所惑,白白的丢了性命。 他终是信了她,拿走了她给的纸符。 宝珠则是一直惴惴不安的,很自然的流露出了一个合格的婢女应有的担心和惶恐,念叨着她是否中了邪,冲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为了能让宝珠安心,她只得略略施展了一下手段,安抚了对方。 第二日,老翁很自然的死里逃生了,带着贵重得过分的谢礼,登门拜访。 他很自然的邀她过府一叙,让她见到了府中的乱象,诱使她主动出面,安置了那群不安分的姬妾。 从周府出来,他又很自然的让她见到了被夫家所弃的余娘子。 没过多久,他又将吴老伯送了过来,给她做了门房。 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无比自然的渗透进了她的生活里,和她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平淡却绝不平常、突然却不突兀的来往。 “安排了这么多后手,耗费了这么多心思,你就不觉得累吗?” 许含章的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慢条斯理道:“要知道,太过操劳的人,是活不长的。” 又要打通事件中的每一个关节,又要确保每一个人选都不出纰漏。 光是想想,就替他觉得辛苦。 “那又有什么关系?” 周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活的长了,可不就得变成人人都嫌弃的老不死,连口热饭都讨不到吃的。如果……我的孙子还在,倒是有可能会供养我……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接着话锋一转。 “许娘子,你想多了。其实很多的事情,都不是我安排的。” 他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既轻松而省事,又不会露出太明显的痕迹。 “宝珠那丫头的的确确是农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至于父母暴毙、卖身为奴,也都是真的,并非是我让她编出来,哄骗于你的。” “不管你在人牙子手中挑中了宝珠、金珠还是银珠,最终,我都会让她们变成我的傀儡。” “只要有噬心蛊在,这个傀儡便会随我的心意而动,任我驱使。” “我让她把你引到了粥铺,引到了周府。” “我还让她把景福斋的怨灵放出来,只用了一块碎瓷片,就把你引进了窑场。” “只是随意的一动念,我就能远远的操纵着她,根本就无需殚精竭虑,更无需在人前露面。” “只要我没有动念,她便会行动自如,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看着和常人无异。” “而余娘子,也不是我安排的。是你顺道遇到了她,我便拿来顺手一用。” “我给她种的,是情蛊。” “它能让人如癫似狂,一味的耽于情爱中,无法自拔。” “所以,无论你怎样开导劝解,她都是听不进去的,只鬼迷心窍的做着又臭又硬的望夫石,低三下四的盼着男人能回来垂怜她。” “我想用她来试一试此蛊的效用。要是真如典籍中所记载的那般厉害,便可以放心的用在你的身上了。” 在他看来,无论是再冷静自持的女子,只要被情爱冲昏头脑后,就会变成比母猪还要蠢笨的存在,任人宰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安排 “可惜,我还是失算了。” 许含章的当头棒喝,外加一抱一哄,竟是让余娘子心神震荡,气血逆流,奇迹般的将体内的蛊虫逼了出来,人也自癫狂的状态中苏醒了。 “你果然不简单。” 周伯眼神复杂的看着她,“而情蛊,也果然当不得大用。” 他早就该想明白这一点的。 不然,部族里的巫女早就靠它笼络到了意中人,犯不着落了个孤老终身的下场。 “所以,我用上了蛇蛊。” 蛇蛊的毒性极为霸道,只消让它在人的身上轻轻一咬,毒液便会从它的齿间透出,顺着人的心脉一寸一寸的侵入,慢慢的诱发出此人内心所潜藏着的欲望,让其躁热难安,继而渴望着有人能纾解,来排遣…… 情蛊,是让人动情的。 而蛇蛊,是让人发情的。 和坊间那些烈性的春药不同,它的效用是渐循渐进的,让旁人几乎瞧不出端倪来。 因着余娘子暂时回老家去了,不方便他的种蛊和暗中的观察,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蛇蛊先种在了吴老伯的身上。 “原来如此。” 许含章恍然道。 难怪春天还没有到来,孤寡多年的吴老伯就如老房子着了火似的,和牌桌上结识的一个妇人迅速勾搭到了一起,夜夜流连不归。 “等确认了它的效用,我就将它种到了魏老夫人的身上。” 没成想蛊毒一入体,便诱发出了魏母多年来对儿子所潜藏着的占有欲,进而妒意滔天,竟生生的咬下了儿媳颈间的一块肉。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给魏府的一名得脸婢女也种下了此蛊。” 所以,那名婢女会失了平日里的规矩和矜持,怯生生、娇滴滴的拿着软垫来到假山下,在粗豪壮实的张参军面前故意垂下了头,露出了一截细白的脖颈,显得分外诱人。 “这就是蛊虫最有意思的地方。” 即便是同一种蛊,但种在了不同的人身上,便会有不同的反应。 它绝不会像是普通的毒药,人人吃了都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伸胳膊蹬腿儿;也不会像是劣质的春药,只要一入口,无论在正主面前路过的是人是狗,都能让其热血沸腾,把持不住。 “你给宝珠也种了这个?” 许含章懒得听他细说蛊毒的大趣味,直截了当的问道。 “是。” 周伯的眉头拧了拧,“她的反应,是最让我失望的。” “她只是听你提了提魏主簿的事,就春心大动,不能自抑;而后只是见了对方一面,就立刻两腿发软,面红耳热,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了;再后来,她只是被凌家的小郎顺手搭救了,便让她骨头都酥了下去,走不动道了。” 噬心蛊加蛇蛊,两样如此珍奇的物事叠加到一处,产生的效用竟和下九流惯使的软筋散没什么区别。 这怎能让他不失望,不痛心? “哦?” 许含章回想着宝珠两日来的种种异状,似乎是吻合了周伯所说的蛇蛊,但…… 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但她没有立刻出声质疑,而是平静的看着他。 他一定还留了什么杀手锏,要等到最后关头,才会搬出来。 “这些事,我都是顺势而为。只有一样,是刻意安排的。” 果然,不多时,周伯便露出了一个无比森然的笑容。 “你以为,世间所有的久别,都会等来应有的重逢吗?”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诡秘的光。 这是什么意思? 虽则心里一惊,但许含章的脸上除了平静,便没有任何别的情绪。 “若没有我插手,凌家小郎是断然遇不上你的。” 周伯显然是很不满意她的表现,索性不卖关子了,开门见山道。 “在城中下起了第一场雪时,他恰逢休沐,便受邀去了同僚的家中赴宴。” 周伯端起了半杯残茶,慢慢的啜饮着。 “他在席间只喝了几杯,就有些醉了。” “因为,我在酒里下了尸蛊。” “出府后,他之所以会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道在牵引着他,让他沿着河堤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不知疲惫,恍恍惚惚的走到了你所住的街巷附近。” “直到遇见你的那一瞬,我才解了他的蛊,他才得以从那种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清醒。” “但是,他是不会发现我在其中所使的手段的。” “他只会觉得,这是命中注定,这是老天的安排。” “而你,也会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 周伯无声的大笑着,脸上的皱纹几乎全挤到了一处,将耷拉着的眉眼都要覆盖了,看上去甚是狰狞。 “之后,我依然是顺势而为。” “我看着你被宝珠引去了窑场,看着他也同你一道去了,看着那个庸俗至极的妇人死去,看着那个自作聪明的天师碎成了肉块。” “他自以为安排周全,自以为算无遗策。” “呸!” “他懂什么?最好的安排,就是不做安排。” “只要是插手太多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他还没出长安,就被崔家的那位公子盯上了,却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捞到天大的好处了。” “而我,是和他不同的。只要我不现身,便没有人能发现得了!” 周伯终是笑出了声来,似是张狂,又似是苍凉,“可是,他这样的蠢货却能风风光光的在人前招摇撞骗,备受尊崇!而我只能躲在益州城的商户家中,做一个老实巴交的管事,连地位低下的姬妾都能来欺辱我、踩我一脚!” “我还得小心翼翼的打磨你的本事,却又不能让你出了岔子!” “我还要毕恭毕敬的照应着你,生怕短了你的吃穿,缺了你的家用!” “我还不能让你识破了,否则,就是丧命的下场!” 他的脸孔渐渐变得有些扭曲。 “不过,你很有自知之明!你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扫把星!只要谁碰到了你,就得倒霉!” “宝珠那丫头要是没被你挑中,那大可以找个普通的新主家,老实本分的做工,断不会又是对着男人发痴,又是差点被狱卒羞辱!” “而魏府的人要是没遇上你,那现在仍是能勉强维持着明面的和气,断不会家破人亡!” “要不是你把崔异招来了,那我唯一的孙子就不会被乱箭穿心,凄惨无比的钉死在了树桩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灾星 林间那个妖冶无状,烟视媚行的‘女子’,竟然是他的孙子? 许含章闻言,顿时有些吃惊。 不过,她没觉得对方的死有什么好惋惜的,也没觉得崔异的做法有什么不厚道的。 活着,只能受尽屈辱。 死了,反而能保住最后的一丝尊严。 虽然很残忍,但这就是事实。 “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面对着周伯字字泣血的指责,许含章的应对是以袖掩口,悠悠的打了个呵欠,“换做是从前,我可能会真的觉得愧疚,觉得是自己给旁人带来了厄运,甚至……会考虑自己是否该以死来谢罪。” 但眼下,她是不会的了。 “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就想的太多了,只晓得埋怨自己,责怪自己,什么事都想自己大包大揽下来。这算不得坚强,顶多是逞强罢了。其实……有的时候,你要学着让别人帮你分担,不要一味的拒绝。你的肩膀,可以让我靠。相应的,我也可以让你靠一下。” 在去到魏府的那一天,有个人曾对她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他说得很有道理。” 许含章双眼微眯,意味深长的说道:“有的时候,我是该学着让别人帮我分担了。或者说,也可以让别人帮我背一下黑锅。” “你说我是个扫把星,姑且……算是吧。” “你说旁人碰到我,会很倒霉。可他们为何不知道躲开,还要眼巴巴的凑上来?这能怪我吗?归根结底,只能怪他们自己不长眼了。” “若不是张天师对我起了恶意,就不会被你和崔异各自算计了一把,死无全尸。” “若不是魏主簿如狗皮膏药般粘着我不放,也就不会落了个家破人亡,名声扫地的收场。” “若不是你借着打磨之名,别有用心的挫磨我,就不会被我重伤至斯,衰老成如今的这幅模样。” 许含章唇角微微一扬,“以上种种,都与我何干?非要细究的话,那就只得怪你们自己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找死。” “至于余娘子等人,的确是被我连累了。” “但也只是连累,并不是加害。” “下黑手的人是你,种蛊的人亦是你。” “你才是罪魁祸首。” “真要论起来的话,你才是扫把星。” “跟你沾上边的,个个都是非死即伤,没一个有好下场。” 末了,许含章煞有介事的总结道:“而从头到尾,我都是无辜的。我的心性,比池塘里的白莲花还要纯洁;我的品行,比苍山上的雪松还要高洁。” 然后,她鬼使神差的想起了魏母在诉苦抱冤时惯用的路数,立刻抿嘴歪头,双手托着腮,不停的眨巴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娇声道:“其实,我也想不到啊……我也不想的……我也没办法的啊……总之,都是是你们逼我的呀。” “你……” 周伯顿时被恶心得不轻,很想指着她的鼻子怒斥一句不要脸的,但瞧着她这般理直气壮的模样,剩余的那三个字竟是被生生噎在了喉头,半天都挤不出来。 “至于你说的久别重逢,命里安排那一套,我是一点儿也不会放在心上的。我相信,就算是没有你的插手,我仍会和十一重逢。” 这是她和他的缘分。 这是她和他的事。 所以,也只能由她或是由他说了算,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许含章含笑说道:“你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总以为没了你这个周屠户,旁人就得吃带毛猪。” 说着顿了顿,“另外,我很好奇,你和周三郎相处了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感情吗?” 周三郎的死,着实来得蹊跷。 明明是正值壮年,又一直过着富足安稳的好日子,没受过什么摧折,却在一夕间得了重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就算是姬妾多了点,某方面行事频繁了点,也不至于会‘殚精竭虑’,继而英年早逝。 “他不过是个会耍点小聪明的商户小儿,能和我有什么感情?” 周伯神色冷淡的道。 当初为了能尽快在益州安顿下来,他便选中了周三郎为目标。 有点儿小头脑、小本事,在人情世故上却天真得要命的周三郎。 偶有奇思妙想,却不被旁人所理解的周三郎。 常常看着天上的月亮,哼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周三郎。 见了‘饿昏’在大门外的他,便毫不犹豫的收留他的周三郎。 “周伯,这是我新制的枇杷露,您赶紧试试,看能不能把积年的嗽疾治好。”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在屋内站定,倏地转过头来,手里捧着一个黄澄澄的小罐,眉眼含笑,大步朝他走来。 “我可能是要死了,您……还是趁早为自己打算吧。” 那人转眼又躺在了榻上,脸色灰白,“我在票号里给您留了笔养老的钱,另外,城北的庄子归到了您的名下……西街的几间铺子,都是您的……您操劳了一辈子,该好好享清福了。” “他懂什么?他明白什么?他还敢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瞧着我,可怜我……像这种蠢笨的人,哪可能和我有什么感情!” 想着那一幕,周伯的神色骤然变得凶狠,又斩钉截铁的将话语重复了一遍,似是这样便能驱散心中所有的迟疑。 “哦?” 许含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所以,你就害死了他?所以,你就故意把那个妖道引上门来?所以,你把我也引了过来?所以,你在操持他的丧礼时,会那般的伤怀和憔悴?所以,你在看到那些姬妾胡闹时,会替他不值,会愤怒成那样?所以,这就叫没有感情?” 尽管是在表示疑问,但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 “我只是想着我孙子的年纪应该也和他也差不多大了,一时心中感伤,和他没什么关系。” 周伯的神色仍是狠厉的,眼角的皱纹却不自觉加深了几分。 “哦。” 许含章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那你何必要解释这么多?其实,你是因为他的死,才会看我不顺眼的,对么?” 这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想到了魏主簿将爱妻的死迁怒到她和凌准头上的行径,遂有感而发。 第一百三十五章 魇术 “没错。” 良久,周伯缓缓的放下空了的茶盏,嘶声道:“他本不该死的。” “这些年里,我早已见惯了生死,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在我离开部族后没多久,我的儿子儿媳便死了,只留下一个孙子。偏生……他身体孱弱,是个先天不足的,无法为族里繁衍子嗣,就被巫女做成了药人。” 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苍凉的意味。 “得知此事时,我并没有多么的伤心,只是麻木,还有些许的茫然罢了。” 既然他命该如此,那再怎么挣扎和反抗,也是徒劳的,倒不如早些接受,早些适应的好。 “我之所以不远千里,奔赴益州,是遵循了巫女的预言,来寻一个命格奇异之人。” 那个人,自然便是周三郎了。 “但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明明是在表示嫌弃,但周伯的眉头却渐渐的舒展开来,似是心情稍霁。 他不过是随随便便的扮成了一个饥寒交迫的流民,周三郎便大大咧咧的收留了他,连他所携带的路引和上面官府的盖印都没有查看,便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一有空便陪着他吃茶聊天,待他就如亲人一般。 “唉,据说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主角身边的老头儿,大都是身怀绝技,或是怀揣秘籍的隐士高人,怎么我捡到的就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儿啊?” “你除了管家,就当真什么也不会了?” “御剑会不会?修真会不会?” “你知道魔法吗?” “算了,就当我没问。” “别扯什么使不使得,合不合规矩的!要知道,我待众生都一视同仁,人人平等,你慢慢就习惯了。” 周三郎总爱说一些胡话。 某日,府中的下人们都在热切谈论着县丞的夫人生了个傻儿的事,认为她一定是不敬神灵,才会遭此劫数的。 “你们懂个屁!那县丞是她的表兄,既然是近亲婚配,本来就很容易搞出个痴呆儿或无性儿的,和神神鬼鬼的压根就没有关系!” 周三郎语出惊人道。 旁人都只当他是癔病又犯了,笑了笑便将话题带过。 只有周伯一人听进了耳里,记在了心里,待得闲人退散后,便装作惊奇不解的模样去问他。 “看不出来啊,你居然会对科学感兴趣。” 周三郎很少遇到能把自己说的话当真的人,顿时欣喜不已,滔滔不绝的解释道:“根据专家统计,每个正常人身上可能携带有几个有害的隐性等位基因,近亲通婚会使得这些基因有更多的相遇机会,并且产生遗传上的异常和畸形。咦,你不明白啊?那我换个简单点的说法好了——如果一窝、一村、或是一族的人互相通婚,久而久之,便都混成了一大家子人,随便拉两个人出来,都有扯不断的亲缘关系了。然后,他们身上那些潜伏着的毛病也都能找到同宗了,一有机会就会眉来眼去的勾搭到一处,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是这样……” 经过周三郎不厌其烦的解说,他终于明白了自家的孙子一出生便那般孱弱的原因,也明白了溺毙在水潭里的双头女婴、独脚男童为何会那么多。 原来,根本就不是巫女所说的诅咒,也根本不是所谓的对神灵不敬。 “不过,你说的那个闭塞的小村子虽然爱搞封建迷信,愚昧得要命,但不用刻意去管,它也会自取灭亡的。你想想,搞来搞去都是自家人,那要不了多少年,全村便都是流着涎水傻笑的脑残,要么就是细胳膊细腿,脑袋却大如斗的怪胎。照这样发展下去,想不团灭都难。” 周三郎笑道。 他以为真如周伯所言,只是对方年轻时信步路过的一个小村庄,并不知道那就是南诏大多数部族的常态。 “从那天起,我才真正的明白他命格的奇异之处。” 周伯叹息道:“他的见识和认知,都远远超过常人,甚至远远的超出了这个朝代。而常人却有眼无珠,只当他是疯言疯语罢了。” 也许,周三郎是天外来客? 抑或是有仙缘、有慧根,曾被奇人异士点化过? “但是,即便没有这一出,我也不会看轻他。” 周伯离乡背井,隐姓埋名,却从未有过漂泊无依的感觉。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家。 周府,就是他的家。 而周三郎,就是他的家人。 自家孙子的轮廓早已在岁月的洗刷中变得模糊不清了,而周三郎的眉眼和笑容,却愈发的清晰。 他是真心把周三郎当成亲人来看待的,觉得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去,忙时便焦头烂额的处理周三郎姬妾们的争端,闲时便替周三郎打点铺子和看顾生意,其实也挺好的。 “但是,你来了。” 周伯的眼神很复杂,包含着犹豫、挣扎、痛苦、愤恨的情绪,“要把那个妖道自然而然的引出来,要不着痕迹的把你也拉下这摊浑水,就只能让他死了。” “为什么你一来,他就得死?他不是命格奇异、天生不凡么,为何却要屈居人下,成为你的磨刀石?” “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他悄无声息,毫无痛苦的死去。” “但是,我下不了手。” “有一天,他忽然说自己的脑仁疼,还说做了个噩梦,具体的内容不太清楚了,只记得看到一个女子和一条大蛇。旁边似乎还有很多赤裸上身的男的,也带着面具,跳着奇怪的舞蹈,口里都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每次梦醒后头的疼的厉害,而且脸都红的吓人。” 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脸。 我一听,脑子里忽然想到了《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着‘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 难道真的是中了自己辛苦寻找的魇术才患了‘血冲’? 放血只是治标的办法,不到三天,马上会又犯病,而且会更厉害,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会导致眼球爆裂,五官流血身亡。我时间不多,必须找到使用魇术的人。 有记载,用魇术加害对方,一般都通过梦为介体,看来果然是真的,而且使用着不会离这里太远,只要在附近搜索下应该会有点收获。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四下到处打听又没有遇见过奇怪的女子,但毫无进展,时间很快就到了夜晚。 第一百三十六章 陈仓 有风自北方来,裹挟了一路冰冷刺骨的寒意,在街巷间萦绕不去。 “爹,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阿兄的?” 凌端用一双带着淡淡药香的小手将面前的包袱利索的打了个结,然后不耐烦的侧过脸,问道。 “把我的心意捎给他就行。” 凌审言正忙着烫酒,闻言连头也懒得抬一下,很是敷衍的说道。 “心意?” 凌端冷哼了一声。 别的不说,她光是缝制裘衣、夹袄、六合靴等物事,就足足花了大半月的时间。米娅儿虽不精于此道,但也买了本觉玄大师手抄的佛经回来,顺带还腌了只油光发亮的肥羊腿,再配上岑六郎送来的一堆上好陈酿,让她不禁想起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诗句。 “而你这些天干了什么?把羊腿烤着吃了仍嫌不够,还把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你还能再无耻一些吗……” “能。” 凌审言打断了她的埋怨,理直气壮的回答道:“依我说啊,你纯粹是多此一举。益州是块富得流油的好地儿,随处都能买到吃的、用的、穿的,犯不着昼夜赶工,再千里迢迢的托人带过去。” 然后自得道:“我就不一样了。我要捎给他的,是一颗滚烫的慈父之心,看着虽轻,实则重逾千斤,寄托了我满腔的情怀,绝非是你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小丫头能理解的。” “呸!” 凌端虽气得不轻,但也知道自家的爹是个旁人越跟他抬杠,他就越发来劲的德行,于是便懒得多说什么,直接啐了他一口,便抱起了包袱,扬长而去。 “为什么非得挑我这个老人家的刺啊?” 凌审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吴娘子不也一样,平日里表现得情意绵绵的,一到这个时候,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备下。还有那个郑元郎,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露面了,也不知是不是在青楼赖了账,被人给打得起不来床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神情一凝。 吴娘子似是也有一段时间没有露面了。 粗略的一算,也是一个多月。 难不成,这两个人是勾搭成奸、暗度陈仓去了? 不会吧? …… …… 益州,城内。 “他娘的,是哪个王八蛋在骂我?” 郑元郎在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后,愤愤说道。 话音刚落,他便想起了仍立在自己身畔、神色莫测的某个人,顿时噤若寒蝉,小心翼翼的往一旁挪了挪,“我可没有说你。” 接着又讪笑了两声,“就凭咱俩这些年的交情,你也舍不得骂我的,对不对?” “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骂人。” 凌准将指节掰得‘咔咔’作响,咬牙道:“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揍人。” “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若是真动起手来,郑元郎未必不是凌准的对手,但眼下他心里有鬼,在气势上便矮了一大截。 “她又不是卷铺盖跑回长安了,只是在城内随便的走走晃晃,你至于这般着慌么,就像自家男人被别的小妖精拐跑了的怨妇似的!” 他竭力想挽回自己的气势,便自以为很机智的打了个比方,微讽道。 “你怎么知道她想走?我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就知道!她到底去哪儿了?少废话了,快说!” 谁知凌准一听,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立刻用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子,另一只手大力的捏住了他的肩胛骨,边死命的摇晃着,边咬牙切齿的怒斥道。 “你他娘的是吃错药了吧!” 郑元郎顿感一阵恶寒。 对方的表情、动作和语气,竟是颇具了几分怨妇的风韵,令人不忍直视。 “好了,我说……我说!” 他本想出言嘲笑对方几句的,但眼见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越来越多,登时蔫了下来,“其实,我也是靠猜的。” 在凌准找来粥铺前,她便和他相看两厌,隐有去意了,无奈被吃白食一事所困,不得脱身,便无耻的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想让他在粥铺里做一整天的洗碗小工。 “然后,你来了。” “你一来,她似乎就不太想走了。” 郑元郎撇了撇嘴。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明明我生得比你英俊七分,潇洒十分,但她对着我的时候,那叫一个心黑手狠,等换成了你,立刻就变了一副脸孔。” 她断然是舍不得让凌准去洗碗的,于是就跑去当了回江湖骗子,不仅骗了顿丰盛的白食,还拐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回来。 “后来,她突然直勾勾的盯着我的绝世美颜发呆……啊呸!是盯着我面前空了的碗盘发呆。” 郑元郎做惯了在夜色中杀人的勾当,对周围的异动是极为敏锐的。 当时连凌准都能注意到她的不对劲,更何况是他? “我不像你那么蠢,居然会大喇喇的问出来。” 他略有些得意的一笑,“作为一个成熟睿智、温柔体贴的男人,越是遇着这种情形,就越是该放机灵点儿,以顺着她的意思来为最妙。” 于是他信口胡诌了小娘子们‘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舒服’的鬼话,成功的调虎离山。 “许娘子,你如果有事,就先走吧。” 在此过程中,他没有多问她一句话,沉默稳重到了极点。 “你是没看到,当时她瞧着我的眼神,是充满了景仰和膜拜的,就好像……在看一个伟人?” 为了照顾到凌准的感受,郑元郎绞尽脑汁的想着最贴切最形象,而又不会带出暧昧意味的词汇。 “你,充其量就是一个萎人。” 凌准却丝毫不领情,而是龌龊的用上了谐音,在他反唇相讥前便把他噎了回去,“不久前,你不是亲口说过,你‘不行了’么?不止是我听到了,她,也听到了。” “我那是随口一说,想吓唬吓唬她……” 郑元郎闻言,不禁想起了当时从屋顶跌落的这份狼狈,以及被她打量着腰臀的那份屈辱。他的心中很是辛酸,面上却还要强颜欢笑。 “她去哪儿了?” 凌准不欲将话题扯得太远。 “我只能猜到她想走,至于她去哪儿了,我是猜不到的。” 郑元郎无奈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玉人 “真的?” 凌准刚上过一回他的当,自是不容易再轻信于他。 “废话!” 郑元郎不耐烦的挣脱了对方的钳制,“我要是真有那么神,就该去做国师了。” 又道:“你还是先滚回军部去吧。至于她那边,只要一有消息,我便会想法子通知你。” 见对方仍是傻愣着不动,他不禁心头火起,骂道:“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有他在,她会出事吗?或者说,他会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事吗?” “正是因为有他在,我才不放心。” 凌准当然知道郑元郎口中的‘他’是何人,闻言眉头一皱,很是不悦道。 “切!” 郑元郎翻了个白眼,“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是会把她生吞活剥了,还是会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再找一百个壮汉,把她给……咳咳……了?抑或是,把她手脚都剁了,做成人彘?” 他的白眼翻得愈加销魂了,“要知道,良禽择木而栖。他若是这种只会作践女人,拿女人来撒气的纨绔,我也不会跟着他混饭吃了。” 虽说他主观上偏向凌准,觉得这位挚友无论是人品还是性情,都挑不出瑕疵来。 但在客观上,他对崔异亦是很敬服的。 “你可不要因为她数月前的那场诈死,就把账都算到他的头上,继而把他这个人想得特别不堪。” 郑元郎意味深长的看了凌准一眼,“她和他有什么过节,我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是,他一直都在护着她,只是她宁死也不愿赏个脸罢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想羞辱她,折磨她,那大可以把她当成真正的禁脔,圈禁起来。管她性子有多烈,只要灌几碗药性霸道的催情药下去,再用点不见血的凌虐手段,很容易就能把她调教得服服帖帖的。”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甚至,连考虑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在这方面,他着实称得上君子了。” “若换做是我,怎么也要去偷看她洗澡和换衣服才行……哎哟,我只是打个比方,你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郑元郎正说得起劲,冷不丁背上挨了一记老拳,不由痛呼道。 “你说得对。” 凌准这会儿的神情很是古怪,“我好像……是有些偏颇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但自从有了心上人后,他的心眼就变得比针眼还小了。 譬如,他已经知道崔异和张娘子有染的事不过是个误会,是魏主簿狭隘的盖棺定论。 但在他的认知里,崔异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 就算没有张娘子,总会有宋娘子李娘子吧? 就算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总会有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恶行吧? 反正,他就是觉得崔异不是个好东西。 他早已带上了深深的偏见和敌意,怎么看对方都看不顺眼。 “你这不是偏颇,是醋钵。” 郑元郎失笑道:“不过,这也很正常。你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就已经比很多暗搓搓的小人要强了。” 没有哪个正常人能做到心无芥蒂的看待自己的情敌,并客观公正的给出相应的评价。 能做到这一点的,要么是割肉喂鹰、舍身大圣人;要么是相爱相杀,断袖情深。 岑六郎张大了嘴。 “总之,就是这样。” 郑元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自己心里的疑惑都说了一遍,“那小娘子的容貌极 美,且气质脱俗,看着很是撩人,我甚至只瞧了她一眼,就起了求娶的心思。” 她身边婢仆如云,护卫亦训练有素,想必身世也很不凡。 能娶到她,说不定可以给自己的仕途多一份助力。 “所以当时我说的都是真的,并不是要惯常的调戏谁。” 后来见凌准对她似是怀着别样的心思,他便只能忍痛割爱,转而去逗弄婢女,纾 解自己郁闷的心情。 再后来,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真正的招惹上她。 “我都直白的提醒过你了,她肯定是崔家哪个大人物的禁脔,你非得不知死活, 跟她裹到一起。既然你想把这枝红杏拉出墙,就怨不得屋主要拿刀砍你。” 说了这一长串,郑元郎也觉得累了,索性将跪坐的姿势换成了盘腿,“现在你和 她彻底断了,没有再拉拉扯扯了吧?” “没有了。” 凌准面无表情的答道。 “那就不算太蠢。” 郑元郎如释重负的说。 “但是……” 凌准话锋一转,目光凌厉,“元郎,就算你是我最要好的友人,也不要提禁脔这 类不干不净的话。还有,我从来没跟她拉拉扯扯过,连她的手指头都没有沾一下。” “好好好,我不说了。” 换了是别人,指不定要辩上几句,苦口婆心的说我都是为你好,你为何不领情。 但郑元郎不同,他最擅察言观色,闻言只是无所谓的点点头,将话题转移到了今 日的天气。 “我想起来了。几天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天气,我们俩想着避雨,留在了 酒肆里,然后欣赏到了米娅儿的舞姿。” 岑六郎见机也配合上了。 “嗯。” 凌准神色淡淡,拿起酒杯,走到了露台上。 那一天,他在这里看到了白衫红裙,于风沙中翩然而过的她。 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她。 唯独他看到了。 想起旧事,他心里不禁涌起了淡淡的惆怅,杯中的酒也变得苦涩了几分。 雨越下越大,从外面飘进来的雨丝,将他的衣衫沾湿了大半。 街道上空无一人。 但就在这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袭红裙。 鲜艳的,明媚的红,正穿过雨帘,袅袅娜娜的停在了酒肆楼下。 然后扶着油纸伞的一角,朝露台上看过来。 是,她吗? 他的心骤然揪紧了。 “真巧啊,凌家郎君。” 雨笠下现出一张饱满圆润的脸庞,少女那大大的眼睛俏皮的眨巴着,笑容甜美。 “是你啊。” 凌准的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这不是吴娘子吗?快让她进来避避雨。” 岑六郎听到动静,往外探头望了望,关切的说道。 “吴娘子,快来!” 郑元郎也大声喊了句。 “不,我家中还有事,就不上来了……” 吴玉姬俏脸通红,霞晕双颊,看着十分动人。 “那我送你回去吧。” 郑元郎还要再劝,凌准却放下酒杯,径自往楼下走去,在店家那里借了一把伞。 “你,你不陪他们了么?” 看着他直直的向自己走来,吴玉姬的脸愈发红了。 “不了。” 凌准撑开伞,大步走在吴玉姬的前面。 再在这里呆下去,纯属自找不痛快,还不如回家发呆来得清净。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也来 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她的脸儿很圆,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饱满的双颊微微鼓起,显得十分讨喜,令人情不自禁的想过去捏上两把,看手感是否和想象中一样丰盈软弹。 在道旁休憩的车夫正是抱着如此的想法。 不过,他最想捏的,还是她身上的另一个部位。 他悄悄的咽了一口唾沫,目光顺着她的脸一径往下,在脖子的下方堪堪停住。 虽然她玉臂横伸,将大多数的风光都遮了去,却在无意中将那处挤托得越发高耸。 他不禁又咽了口唾沫。 冬日里穿得这般厚,都能让人窥出浑圆傲人的轮廓来。要是脱了襦袄,剥开里头的小衣,不知会露出何等诱人的风景,也不知自己的一只手能否握得过来?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只是看看。 甚至连看上一眼,都要尽量的藏着掖着,不敢太过露骨。 毕竟她身边跟了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光那巴掌就似有蒲扇大小,若是挨在身上,定然能将他扇得一个趔趄,再摔个狗啃泥。 “娘子,快把帘子拉上!这附近来来去去的都是些粗鲁的兵丁,可不能让他们瞧了去!” 婆子已瞧见了她掀帘和探头的动作,不由大呼小叫道。 “可是……” 少女也明白这个理,却仍是不死心的盯着军部正门的方向,目光闪烁。 这一路行来,怎会这般平静? 既没有焦烟滚滚的村落,也没有鲜血淋漓的尸骸。 过往的行人们均是衣着光鲜,神采飞扬,而守城的府兵们虽面有疲惫之色,却不像是与人连着厮杀了好几日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呢? 少女神情一凛,不自觉的咬着自己丰润的下唇。 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 当年益州城破,都督和长史都殉了难,兵民死伤无数,南诏人在内奸的接应下长驱直入,对整个剑南道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而他,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挺身而出,一举扭转颓势,从而建功立业的。 坊里的人在得知他竟有这样的一番造化后,都忍不住感慨万千,替他那早已亡故的祖母和娘亲感到欣慰;另有些心思活络的则是踏破了他家医馆的门槛,个个都打着为他着想的名义,意图把自家的女儿许给他为妻,或是把亲戚家的女儿说给他为妾。 但他一一拒绝了。 旁人都猜他是心有所属,所以才会摆出这样的态度。 她也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只能,是这样。 而他的心上人,一定,是她。 只能,是她。 要知道他的性子极其孤僻,对旁的女子都是爱搭不理的,只有在对着她时才会难得的露出一抹温柔的神色,微笑看着她与他的妹子说话。 她是他邻家的青梅,他是她隔墙的竹马。 他能喜欢的,也只有她了。 没有别人。 可惜,她早就被困在了另一个男子的内宅里,整日都要看着主母的脸色讨生活,此生竟是无法和他相见,更不能再续前缘了。 若是…… 若是她早知道他会有如今的地位,那她死也不会给别人做妾的…… 可惜了…… 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怎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 他怎么就不能将她讨回去呢? 大概是一直挂念着她,饱受相思煎熬的缘故,没过上几年,他便郁郁而终了。 自始至终,他的身边也没有旁的女人。 在他下葬的那日,她蒙着被子,偷偷的哭了一场。 她想,如果老天能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那她一定不会负了他。 兴许是她的诚意感动了上天,某日她睁开眼睛,便愕然的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这一世,她不会犯前世的错误了。 她利用着自己所掌握的先机,让爹爹发了好几笔横财。 有了这些钱,她便能放心的打扮自己,看着比周遭青涩的小丫头们要耀眼许多。 她还能买来许多别出心裁的礼物,施以小恩小惠,很快就笼络了他那年幼无知的妹子。 她每日都会不经意的在医馆里出现,力求让他对自己的印象更深刻一些。 她甚至放下矜持,让他的家人都瞧出了她的心意。 久而久之,整个坊区的人都默认她和他是一对了。 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但他没有做出明确的表态。 她等得有些急了,便故意引来了一个登徒子对她出言轻薄,想刺激得他醋意大发。 但仍是没有什么成效。 转眼几年过去了,他待她还是一如往常的淡漠,只是比陌生人稍稍强上一点。 后来,他更是从外头带了个妖里妖气、来历不明的小娘子回医馆,对其千般呵护,万般体贴。 一切的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她顿感茫然无措,再也没有那种智珠在握、高人一等的感觉。 还好,那个小娘子隔天就走了。 没过上几个月,凌准便如前世一样,去益州的军部述职了。 总算是照着前世的轨迹来了。 她心下稍安,立刻记起了益州不久后会爆发战乱,便想要赶在城破时见他一面,和他建立起生死相许的情意,让他再也不能躲着她。 可是,眼下的情形算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她记错了日子,得再等上一段时间,才会发生战事? 还是老天爷耍了她,又不肯按常理来发展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 更让她感到烦闷的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 她以为只要她来,他就会在的。 但是,他不在。 他的同僚,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她一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得停在原地,望眼欲穿的等着他。 她看着枯枝上的雪渐渐的融化了,看着道旁的衰草被雪水浸透了,看着军部的人进进出出,就是没有看到他。 这个冤家,到底还要让自己等上多久? 下一瞬,她的眼睛骤然一亮。 只见不远处的岔路上,慢悠悠的走来了一个高大的男子。 因着背光,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观其身形,定然是他无疑了。 “凌家阿兄,你……” 她迅速按下了心中翻涌不安的情绪,向着来人绽放出一个无比甜美的笑容。 他已经走到了向阳处,微微侧过头,望着她。 “你……”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随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来的,竟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吴娘子,你也来了。” 他却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很是自然的招呼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山海 “你也来了。” 几乎是同时,许含章也蓦地抬起头来,向着来人打了个招呼。 “嗯。” 来人懒懒的应了声,随便找了另一块干净的茵褥,盘腿而坐,并时不时的揉一下眼睛,似是正在犯困。 “你们……都来了。” 周伯停止了滔滔不绝的控诉,目光复杂的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他的话,你还是少听为妙。” 崔异没有理会他,而是伸手捅了捅许含章的胳膊,漫不经心的说道:“像这种坐井观天之辈,即使侥幸得见了什么,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是么?” 许含章将胳膊往里收了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冷声道:“你若是困了,就赶紧回去吧。” 他整日里都担心别人对他动手动脚,似是冰清玉洁到了极点,但轮到他对别人动起手脚来,却如吃饭喝水般自然。 真是……不要脸。 “我不困。” 她的语气冷淡,态度不佳,崔异却好似受到了春风般的温情关怀,眉眼顿时徐徐舒展开来,有若春山叠翠,墨澜顿生,“不过,我有些饿了。” 说着竟是认真的提议道:“不如,你出去买碗粥回来?” “不去。” 许含章认真的拒绝了。 论起顾左右而言他、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之类的伎俩,她是远远胜过他的,所以他甫一使出,便被她识破了。 况且她深知他虽是有些喜怒无常,但并不是任性胡为的人,之所以突然提出让她买粥的主意,肯定是别有所图,想要支开她,好和周伯来点儿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你确定,真的要继续待下去?” 见她不肯上钩,崔异也不再勉强,而是愈发认真的看着她,开门见山道。 “确定。” 许含章愈发认真的点头。 她很清楚,自己是为何而来的。 既然来都来了,那断不能像前两次那样怀揣着更多的疑问,空手而归。 “好。” 崔异微微一笑,“那我来问他,你来听着。因为,你问话的本事,着实是不怎么样。” 都快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她仍是没能从周伯的嘴里撬出更有用的消息来,只一味的纵着对方诉苦卖惨,怨天怨地。 “也许吧。” 许含章亦回以一笑。 她是不太信任周伯所说的‘事实’,所以才选择剑走偏锋,想要让对方渐渐的失去理智,进而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然后,她便能分辨他言语的真伪了。 但崔异是不需要像她这般谨慎的。 在绝对的力量或背景面前,任何诡辩挣扎都是没有意义的,就如风中的残叶那般脆弱,只消轻轻一抬手,就能将其碾成碎末。 “刚才,你是说周三郎中了魇术,生出了蛇瞳和鳞片?” 崔异终于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大发慈悲的投向了屋中的另一人。 “是……” 周伯的语气里竟有了一丝认命的意味。 昨夜在城郊的雪地中,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孙子被这个年轻人的手下射死,紧接着自己的元神便被这些人布下的刀阵所伤,然后,又被一把破空刺出的软剑重创了脏腑,险些当场丧命。 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 但他还是侥幸活下来了。 令他疑惑的是,就算她气血翻涌,意念也受到了不小的反噬,无力再给自己补上一击,但他明明就在一旁,为何却放过了自己,任自己逃脱了? “你之所以留着我这条命,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出?” 周伯也不是笨人,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死人是无法开口的。 而对方还需要他开口,需要他说一些很要紧的话,所以,便暂留了他一命。 “老人家,你委实多虑了。” 崔异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饶是我心思再深沉,也想不到那么多。” “我只是觉得,你是死是活,都没有特别重要罢了。” “你死了,根本就对我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而你活着,也根本妨碍不到我一丝一毫。” “所以,我懒得搭理你。” “真相,就这样简单。” 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遵循着本心,粗暴而简单,不屑于迂回曲折的那一套。 但每个人都习惯把他的行为往最复杂处、最阴暗处联想,并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大有算计,大有阴谋…… “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能从你这儿问出点儿什么,更不是特意来索命的。” 崔异指了指一旁的许含章,继续说道:“虽然我挺烦这个丑八怪的,她老是爱对我动手动脚,还不肯给个好脸,但毕竟有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看着她犯蠢找死,而不出来提醒一下。” 丑八怪? 周伯闻言一窒。 他……是在说笑吧? 许娘子如果是丑八怪的话,那自己算什么? 老树皮?锅巴脸?烧糊了的肘子? 但……看他的神情,又不像在说笑啊。 许含章却是习以为常了。 比这更难听更刻薄的话,他都说过。 像这种质朴的点评,已经算得上是很包容、很温润了。 “你看过《山海经》么?” 崔异突然转过头来,问道。 “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以右手鄣其面。” 不待她答话,他便笑着道:“一段出自于大荒东经,另外一段,则出自于海外西经。你且把它们连在一起,好好的想一想,但也不用想太多。毕竟是传说的性质居多,当不得真的。细究起来,要么是讲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大巫或仙女,要么是说天的尽头地的尽头有一头巨人或神兽。” “我知道了……” 片刻后,许含章脸色发白,低声道。 这两段乍闻之下是很玄乎的,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祈祷、祭祀、仪式、封印、图腾等诸多神秘的画面,但若要计较起来,还就是如崔异所说,根本就当不得真。 “而我想告诉你的是,魇术,听起来高深莫测,其实也和这些传说一样,都算不得什么。” 见她似有所悟,崔异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目光瞟向神色惊愕的周伯,“以此类推,这位老人家不久前说过魇术是历任巫女才能掌握的绝技,你也千万别想多了,只当他是在胡说八道就可以了。” 第一百四十章 发问 “而魇术,也没有他说的那般了不起。” 崔异忽地冷笑起来,“不就是能让周三郎大把大把的掉头发,且顶生蛇鳞、眼珠子变形么?” “益州女子多剽悍。只要你经常在外行走,每隔上一会儿便能看到一个妇人当街演示如何徒手薅落她丈夫的头发,那才叫一个明快利索,连头皮都险些一道揪下来。这可比魇术还要厉害得多。” “至于头上长出蛇鳞来,也没什么骇人的。如果这也能叫神迹,那生了牛皮癣、花柳病、火疮的人,是不是都该送去南诏,让信众们把他们供起来,顶礼膜拜?” “眼瞳变形,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只要人受到了惊吓或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珠子都会和平时不一样的。而竖瞳从来就不是蛇独有的,猫在烈日下,也是睁着竖瞳看人的,怎么就不见他们的巫女把猫也捧在手心里,主持祭祀?” “大概,他们的巫女是觉得拿着蛇更能唬人吧。” 崔异自问自答道。 “你才是胡说八道!” 周伯何曾听过这种大不敬的言论,顿时气得几乎倒仰,连胡子都颤巍巍的抖了抖,悲愤道:“像你这种亵渎神灵,不懂得何为敬畏的疯子,迟早会天诛地灭,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哦?那为何像你这种虔诚得近乎癫狂的疯子,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前程?” 崔异很平静的反问道。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嘲弄。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所说的这番话便显得更加刻薄。 “你说,我不懂敬畏?那我倒要问问你,南诏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能让人敬畏的东西?不过是虚张声势,搞些蛇窟、蛊虫、血池、骨鞭、人皮灯之类的花样来壮胆,好震慑住愚昧的信众罢了。就这些行径,哪一样配叫人敬畏了?充其量只是觉得恶心罢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在诸多信众的心中,估计也只剩下了个畏字,至于敬,那是连做梦都不要想的。” “而你,也是一样的。” “你只是怕,只是畏惧,却根本没有敬重和信仰的觉悟。” 是这样吗? 周伯本能的想要反驳两句,但眼底的神色却愈发惨然,出卖了他真实的心绪。 “更可悲的是,从头到尾,你都是一个愚蠢而不自知的傀儡。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安插到周三郎的身边,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们为何会不惜余力,在暗中扶持着周三郎的产业;更不知道她们把传女不传男的蛊虫交给你,是为了什么。你只知借着蛊毒的力量,把旁人当成傀儡来操纵,让其丑态百出,狼狈不堪。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是一个傀儡?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落在了她们的眼里,合了她们的意?” 崔异继续说道。 “所以,我进门时才会跟你说——他的话,你少听为妙。” 他再度将视线放回了许含章的身上,“他自己都混得那般糊涂了,又哪有资格来给别人解惑?说他是傀儡,都是抬举了。他充其量就是一把刀,而且,是生了锈的那种。无论是脑子,还是刀刃,都生了锈。” “或许是因为他井底待得太久了,眼里便只有井口的那一小片天空,狭隘至极。同时脑子也进了不少的水,才会把自己折腾成了一把不堪大用的锈刀。” 他的语气仍是很平淡,波澜不惊地对周伯做出了评价,但落在周伯耳里,却听出了一股子令人厌憎的优越感。 “不过,眼下他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让我摆脱自问自答的尴尬。” 崔异的面色一沉,斜斜的打量着周伯,开始发问,“你不忍心看周三郎受苦,便亲手毒杀了他,给了他一个痛快?” “是。” 周伯先前被他羞辱了一番,此刻正想发怒的,但一听到他提及周三郎,整个人顿时如泄了气的鱼泡,嘶声答道。 “那个炼法易形的妖道,是你招来的?” 崔异又问。 “是。” 周伯是有几分眼力的,早就瞧出附近有这么一号人物,正好用挤满了一个灵堂的美妾们和堆满了好几间屋子的财宝将其招来,狠狠的利用了一番。 “那个算命先生,是你假扮的?” 崔异并不觉得惊讶,连丝毫停顿都没有,继续问道。 “是。” 骗景福斋那个蠢笨的中年妇人上套,留下一本残破的术法秘籍,诱其用活人的骨粉来烧瓷驻颜的算命先生,正是他易容假扮的。 不这样做,就无法把许含章引去窑场了。 “那个老道姑,是你假扮的么?” 崔异接着问。 “是。” 依魏主簿的安排,以布阵求子为名,骗得魏母入了套,继而狂性大发的老道姑,是他易容而成的。 之后阳奉阴违,给宋岩赠了两道假黄符,骗得对方乐颠颠去许含章面前送死的老道姑,也是由他易容而成的。 他并非是心存怜悯,记挂着她的安危,才把黄符给掉了包的。他早就知道她被尸气所腐蚀,早已是百毒不侵、符咒无用的体质,所以也懒得费那个工夫了。 “那个巫医,也是你?” 崔异再问。 “是。” 数年前和魏主簿接头,高价卖给对方几道不伤身的‘避子药’的巫医,正是他。 数日前再度出现,用复活魏主簿亡妻的幌子为饵,引得对方疯魔的巫医,仍是他。 “你说她命格不凡,只需在子时前将她杀死,再带回他亡妻的灵前做法,就能以命易命?” “是。” “真是够了。” 崔异已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致,转向许含章道:“其实,你应该也猜到了。因为他耍的这些心机看似很缜密,一环扣一环,实则就和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只是他自己觉得有挑战、有难度,而旁人都觉得很无聊。” “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但下一瞬,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直直的看着周伯,“当年接应你入蜀的那个人,是谁?” “是不是,凌审行?” “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二叔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是……”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才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叹息,紧接着便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应:“连这个,你都知道?那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在说完了这席话后,周伯的脸上便褪去了所有的血色,老迈的身躯颓然靠在了桌案旁,似是再也无力站起。 明明他的鼻翼间还有着呼吸,胸膛仍在起伏,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生机。 “林审行?” 许含章则是若有所思的盯着他,暗想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居然会让他狼狈成这幅模样。 “是凌,不是林。” 一整月星夜兼程的行路,和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奔波,使得崔异困极的揉了揉眼睛,然后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想要捅一下许含章的胳膊。 凌? 难不成,是凌准的凌? 许含章闻言呆了呆,下意识的侧过身,便想要问他。 然而。 他没有想到她会突如其来的侧转身,大喇喇的面对着自己。 她也没有想到他方才还在揉眼睛,此刻却向自己伸出了手。 既然这个开头,是双方都没有预料到的,那过程就无从防备,后果也就无法挽回了。 他的手,终是捅在了某个离她的胳膊极近,触感却极软的的位置上。 气氛陡然一僵。 崔异目瞪口呆的瞧着她。 她面无表情的瞧着崔异。 沉默。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崔异终是醒过神来,如做贼般迅速收回了手,笼入了袖中。 “有一老和尚携徒弟出去化缘,见一女子欲渡河而不得,便背其蹚水而过,然后放下她,继续赶路。小和尚见他犯了戒却能这般坦然,忍不住便问了出来。老和尚闻之,语重心长的叹道,我早已放下了,你却还放不下?” 然后,他云淡风轻的笑了笑,竟是给她讲起了故事,暗示她最好是忘了先前的那一出。 ‘啪’的一声脆响。 许含章手一扬,不假思索的做出了答复。 虽然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里头又套着厚厚的绫袄,算不上和他直接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身体接触。 但是,她就是觉得很膈应,很不自在。 所以,她也要让他不自在,给他找一个不痛快。 “打人不打脸。” 崔异竟没有还手或跳脚,而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又若无其事的直起身来,“走吧,我带你去见见那个人。” 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那人的兄长,是凌审言。” 然后顿了顿,“而凌审言,正是你那位情郎的亲爹。” “你的情郎,是要唤他一声二叔的。” 许含章顿时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无比震惊的望着他。 ?“我来这里,是托了二叔的福。” 和凌准的重逢的那一日,她亲耳听他提过他的二叔。 “他在益州的军中打拼多年,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却不慎卷进了一场大风波里,最后只得黯然返乡……” 他的二叔,的的确确在益州待了很多个年头。 据说,他的武艺,也是从他二叔那里学来的。 他似乎很尊重、很敬慕这位长辈。 “至于这位老人家,就不用管了。他迟早会等来自己的‘信仰’和‘敬畏’登门,就用不着我们出手,特意来送他最后一程了。” 崔异并不急着和她多做解释,只漫不经心的扫了犹自在出神的周伯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 …… “吴娘子,请。” 中年男子温和的看着马车上的少女,笑容极为亲切,动作却极为粗鲁,抬脚就将车夫踹得在地上滚了两滚,接着扔了个沉甸甸的银锭过去,沉声道:“把你的破车和老马弄走,再去找一家医馆治伤。” “啊!” 婆子已经被这一幕吓破了胆,心想莫不是遇上了胆大包天的采花贼,在军部的大道外都敢公然行凶。 但她的尖叫声还没来得及传出去,甚至连朵浪花都没有掀起,便戛然而止。 只因中年男子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径自穿过了车帘,越过了少女,直直的扎到了她的面前,离她的喉头只有寸许之遥。 “不想死,就给我滚。” 他冷眼看着婆子如烂泥般从马车上滚落,又强自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跑开的模样。 他又看了眼满脸愤恨不甘,却不敢直视他,也不舍得把银锭丢掉的车夫。 相比之下,身边的这名少女虽是面色有些发白,神情却算得上是镇定如常。 “敢问,该怎么称呼您?”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少女立刻转过头,眨巴着眼睛,向着他甜甜的一笑。 突逢巨变却仍是谈笑自若,就冲自己的这份表现,也足以让对方心生赞赏之意了。 少女暗自想道。 “某姓凌,你叫我凌二叔就可以了。” 凌审行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或惊艳或欣赏的神色,而是皱起了眉头,定定的看着她,目光里似沉淀着一口幽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越看便越觉得不可捉摸,越看便越觉得心里发寒。 “难道,您是端儿妹妹的叔父?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有些眼熟,原是端儿妹妹的兄长和您生得有几分相似呢。” 少女却没有被他目光中的威压所慑,反而惊讶的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看上去很是可爱纯良。 她的惊讶,不过是伪装罢了。 在最初错认的尴尬感过去后,她很快就想起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以最好的面貌和姿态来迎接对方的审视。 “是。” 凌审行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下来,“很早以前,我就听端儿那个丫头提过你。” “真的吗?” 少女适时的流露出了一抹娇羞之色,低下头来,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窘迫道:“凌二叔,端儿妹妹她都说了些什么呀?” 不待他回答,她就俏皮的提议道:“不如,我先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请您吃茶?免得您一会儿就说得口干舌燥,便不肯再同我这个小辈啰嗦了。” 他突然现身于此,又突然叫住了她,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跟她说。 或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同她商量。 难不成,是凌准受了伤,被藏到了什么地方,需要她帮着照看一二? 念及于此,少女不由心中一喜。 为了能在凌准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且与他同生共死,她先是用探望远亲的名义糊弄了自己的爹娘,又悄悄带走了部分钱财,去人牙子那里买了个会点儿皮毛功夫的婆子,才得以出行。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颠簸了多少个日夜,她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却发现战事未起,她之前的打算竟是全然落空了。 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落空? 第一百四十二章 茶棚 临近年节,越来越多的归人和客商一窝蜂的涌入了城内,将原本就十分繁华的益州点缀得更加的热闹,处处都能听见招呼声、寒暄声,以及打闹声。 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路过的小娘子们不时发出的欢笑声,直如银铃般悦耳,似泉水般清澈,调皮的往每个人的耳朵里钻。 而她们的容貌,则是比笑声还要引人注意。 许是天终于放晴了的缘故,她们纷纷将碍事的兜帽取下,大大方方的展露着自己的面容,或娇俏,或秀雅,或艳丽,或野性,或妩媚,一眼望去竟是各有各的风姿,有如百花齐齐盛放,极尽妍态。 少女目不斜视和这些小娘子擦身而过,似是没把这一切收入眼中,但面上却隐隐浮起一丝不快的神色。 就这么一盏茶的工夫,她已经瞧见了五六个容貌和自己不相上下的,还遇到了一两个能艳压自己的。 “蜀地出美人,的确是名不虚传啊。” 有一名客商面露惊叹,咂舌道。 少女闻言撇了撇嘴。 这算是哪门子的美人了? 一个个妖里妖气,举止轻佻,看着就不像是守规矩的! 如果她知道客商所夸赞的‘蜀地美人’是把她也算在内的,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吴娘子,不用挑了,就这一家吧。” 凌审行不着痕迹的扫了她一眼,随后很自然的指着道旁临时搭起来的一间茶棚,说道。 不过是走了短短的两里路,她就体力不支,脚下虚浮,实在不像是经常在外闯荡的模样。 那,她是怎么熬到益州来的? “这里?” 少女看着茶棚中朱漆斑驳的桌案、木纹开裂的条凳,以及剔着牙、翘着脚闲聊的茶客,不禁有些嫌弃的道:“人太多,太杂了,而且也不怎么干净……” 更和清净扯不上边。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她都没有去过如此粗鄙的地方,更没有碰过用粗瓷缸子盛来的茶汤。 “此处,是十一郎回军部的必经之路。” 但凌审行只用了一句话,就瓦解了她心中的疑虑。 “那就坐这儿吧。” 少女立即喜笑颜开,迈着婀娜的步子往茶棚内走去,并选了个最显眼的位置坐下,以便凌准路过时能一眼看到她。 在简陋的棚子和嘈杂的人群衬托下,她的模样只怕会显得愈发出众,深深的印在他的心里、眼里。 想到这一幕,她的心情就变得很好。 但在看到缺了口的茶缸后,她的心情顿时变得很糟。 “放心吧,我已经打磨过了,绝不会刮伤人的。” 见她面色不悦,老板笑呵呵的解释着,并拿拇指在缺口上划了划,以表示他所言非虚。 “你在干什么!到底还懂不懂规矩了?” 少女呆了一呆,随即大怒道。 若是在她前世做妾的府上胆敢有刁奴这般胡来,那早就被拖出去打板子了! “规矩?” 老板一头雾水的看着她,“小娘子,你在说啥?” “没事,你去忙吧。” 少女猛地回过神来,暗叫一声不好。 自己一时不察,把从前在内宅里的做派带出来了。 希望凌二叔是个粗心的,千万不要想太多。 “吴娘子,你为何到益州来了?” 凌审行果然没有注意到这个,而是温和的看着她,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 目送着老板离开后,少女略一垂头,低低的开口,“两个多月前,我陪着端儿妹妹去大慈恩寺上香……结果,回来后,我就做了一个噩梦……” 在出发前,她就做好了完美的安排。 “我梦见四处都燃着熊熊的大火,好多房子塌了下来,遍地都是死人……而凌家阿兄浑身是血,被一群手持毒箭的南诏人追杀……” “第二天,我就将这个梦说给了端儿妹妹听。可是……她说,梦都是反的。” 她的确是陪着凌端去寺里上过香,也的确是给凌端说过这个梦。只不过她的语气是以调侃的成分居多,并没有太过担忧,所以凌端也就没有当真。 “但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连着几夜都睡不踏实……我又给端儿妹妹提了一次,她却觉得我是在大惊小怪,不肯信我了……” “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只得瞒着爹娘,偷偷的往这边来了。到现在,他们还以为我去的是关中的老宅……” 少女声音哽咽,眼圈微微的发红,看着格外的楚楚可怜,“还好,梦都是反的,益州这边根本就没有出事,凌家阿兄也一定是平平安安的……所以,我看他一眼,就会尽快回去的……还望凌二叔帮我遮掩一二,不要告诉我的爹娘。否则,他们会打死我的……”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凌审行很快就从深思中清醒过来,沉声道:“另外,你的梦并不是反的。” “啊?” 少女抬起头来,一脸的惊讶之色。 “昨天夜里,南诏人已经来过了。” 凌审行平静的说道。 但他的心,却一点也不平静。 她先前的解释,听上去很是合情合理。 既然她是十一郎的青梅竹马,又一直痴痴的苦恋着他,难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大慈恩寺香火鼎盛,她在那里受了佛祖的指点,感应到了他的危险,也是说得过去的。 时下的人极为推崇佛道,但凡有点家底的都愿意大把大把的往寺里捐财帛洒功德,而那些穷的只能用白水煮菜帮子下饭的,也能举家省吃俭用,想方设法的给寺里捐香油,以求得佛祖的庇佑。 换做是旁人听到这番先见佛而后托梦的经历,恐怕会激动得不能自已,以为是见着了神迹。若是性子急的,只怕恨不能立刻就为凌准做主,把这个有佛缘的好姑娘娶进门来。 凌审行却没有。 他从来就不是信佛之人,对那些满口仁爱慈悲,劝世人乖乖的做缩头乌龟,好求个来世福报的僧人没有半点好感。且僧人们不事生产,只知人模狗样的坐在蒲团上,用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念一大段似是而非、狗屁不通的经文,就能骗得信徒们慷慨解囊,跪地膜拜。 这样的行径,并不会比南诏那边的巫女高到哪里去。 况且巫女们再跋扈再混账,也不会一边侵吞地产,一边和佃户家的媳妇私通,一边对细皮嫩肉的小男孩下手。 第一百四十三章 趣闻 因着对佛家的厌恶,连带着他对少女的说辞也无甚好感。 更何况,他根本就信不过她。 单瞧她那娇滴滴的样子和颐指气使的做派,就不像是能吃得了苦、仅凭一个梦就做出大决断,奔赴千里,心智坚韧的奇女子,倒和常年在内宅里扑腾,养尊处优的妾室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诡异的是,观她的身形,的确还是个未嫁的少女无疑。 可她的气质,又确实有些像成熟的妇人…… 更诡异的是,尽管她看起来十分娇气,十分不中用,却愣是平平安安的来到了这里,还准确的料到了南诏的战事。 为何她人在长安,却能得知益州的波谲云诡,一来就知道直奔军部的方向而去? 如果托梦一说是假的,那她一个闺阁女子是从何处获取这些消息的? “南诏人已经来过了?那凌家阿兄他有没有事,要不要紧?” 那头的少女听得事情的发展终于与前世的轨迹相重合了,不由心生欢喜,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了浓浓的喜色。 但她口中所说出的话,却透着满满的担忧和挂怀。 两者结合在一处,便显得十分古怪。 这到底是关心十一郎呢,还是巴不得十一郎出事呢? 凌审行见状,愈发觉得费解了。 “我是想着有您在,凌家阿兄定然不会有事的,所以,不免欢喜了些……” 少女见他眉头皱起,神色讳莫如深,似是对她起了疑心,不由搓着手,拙劣的做出了解释。 “哦?” 凌审行不置可否的一笑。 “吴娘子,我突然想起了一桩昔年趣闻,正好说出来博君一笑,让你更欢喜一些。”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的眉头顿时缓缓的舒展开来,唇角微扬,“据说,益州城北有一户人家,养了个娴静的庶女,此女在一夜醒来后性情大变,暴戾易怒,整日里打鸡骂狗,顶撞祖母,还抓花了嫡姐的脸,说她以后会抢自己的夫君……”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不经意的瞥了眼眼对面的少女。 只见她神色如常,表情如常,气息却骤然变得紊乱,双肩微微有些发颤。 “家中人以为她被邪祟上了身,本打算把她送进家庙度化的,但有术士进门,称此女乃是得前世记忆而重生,非人非鬼,属阴阳两界之外,留着只会克父克母,殃及六亲,须得以雷击木焚之,洒骨灰于大江,方能化解……” “啊!” 话音未落,就被少女的尖叫声打断了。 “吴娘子,你怎么了?” 凌审行语气温和,目光却阴沉到了极点。 那个术士,正是他的旧识。 他曾经从对方那里听了很多的奇闻异事,而这一桩是其中最不起眼的,此时讲出来,却有着出乎意料的奇效。 “难道,你也是重生之人?” 他霍然站起身来,在她面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他的声音则压得很低,就像是冥界的使者在她的耳边低语,“所以,你明明什么能耐都没有,却可以知后事料先机,往益州而行?” “凌二叔,你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少女惊恐的侧过头,瑟瑟发抖道。 “听不懂?” 他冷笑了一声,“那我待会儿就把你送去道观,让人给你喂一把丹砂,好把你打回原形!” 未经炼化的丹砂不一定能让邪祟现形,但只要吃下肚了,是一定会死人的,而且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死状十分恐怖。 “啊,不要!” 少女听出了他的威胁,便愈发觉得惊恐,却不敢高声嚷出来,只得竭力压抑着喊叫的冲动,生生把一把娇软的嗓子给折腾得破了音,尾音娇颤颤的,有如呻吟。 “啊……” “不要!” 茶棚的一角恰好坐了几个闲汉,闻声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纷纷学起了她的腔调,拖长了声音,起哄道。 饶是凌审行见过了不少的世面,但遇着这种情况,也禁不住眼前一黑。 但他没有试图做出任何辩解。 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越是解释,便越是掩饰。 于是他粗暴的拖起了浑身瘫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少女,将茶钱拍在了桌案上,就欲起身离去。 “二叔,你怎么来了?” 茶棚外,忽然响起了一道疑惑里带着惊喜的男声。 “十一郎?” 凌审行手上的力道一松,颇有些尴尬的望着对方,讪笑道。 刚才的情形,恐怕都被对方瞧了去。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凌家阿兄!” 少女都不用特意去确认,就知道来人是谁。 他的出现,真是太及时了。 有他在,谅那个疯子也不敢拷问自己了。 “救我!” 她喜不自胜,立刻穿过了碍事的条凳,穿过了人群,穿过了万水千山,如小鸟般往他的怀里扑去。 “……” 凌准骇了一跳。 先前那声‘啊,不要’,他是听在耳里的,已先入为主的认定了她是二叔的相好。 既然是二叔的相好,又怎会往自己身上扑? 事发突然,他也来不及思考更多,只得往后一退,避开了飞来的横扑。 少女落了个空,脚下重心不稳,眼看就要狼狈的摔倒。 凌准立刻瞥了眼自家的二叔,示意他赶紧去扶。 但二叔仍是讪笑着,并没有近前一步的动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家阿兄!” 凌准忽地记起了方才的那声称呼,不禁心中一惊! 难道,是吴娘子? 随后他定睛一看。 好像,就是吴娘子! 再怎么对她无感,好歹也是自家的邻居,断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于是,凌准赶紧伸出手来,环在她的腰上,虚虚的扶了她一把,让她得以稳住了身形,然后毫无拖泥带水之意的松开手,复又退到了一步开外。 “凌家阿兄……” 吴玉姬摆脱了险境,面上却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而是幽怨地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水光盈盈,似是下一瞬就会有泪珠滚落。 他的犹豫,他的疏离,她都已经看在了眼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 “二叔,你们俩怎么都在这里?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吗?” 凌准的目光越过她,直直的望着面有风霜之色的凌审行,焦灼的问道。 “二叔,你们俩怎么会凑在一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故交 如果是二叔单独出现在这里,倒不会让凌准这般担忧。 二叔至今仍没有成家,来去皆无牵绊,因此他的行踪那叫一个飘忽不定,可能前些天还在泰山观日出,过段时间就去江南道赏杏花春雨了,再隔上一些时日,他又醉倒在了长安城的平康坊中。 眼下他突然来到益州,要么是放心不下自己,想特意过来看一眼;要么是惦念着旧友,想顺道过来聚一聚。 旧友…… 想到这一茬,凌准顿时身体一僵。 关于魏主簿的处置,自己已经听郑元郎提过了。 虽然通敌的罪名是强行扣下来的,颇有些冤枉…… 但是,也算得上罪有应得…… 可是…… 该怎么跟二叔交代呢? 是先说,“二叔,你那位在府衙里任职的故交,已经快被人弄死了?” 还是先说,“昨天夜里,他差点把你的侄子和未来的侄媳妇都弄死了?” 抑或是先说,“这些年,他差点把自家的舅舅表妹妻子母亲全弄死了?” 无论是哪一种说法,似乎都会给二叔造成不小的惊吓,极有可能会坏掉他现在的好心情。 “你瞎想什么?家中能出什么事呢?哈哈哈……” 凌审行心中也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顾虑。 这种顾虑,在瞧见自家的侄儿眼神闪烁,若有所思的模样后更是达到了顶点。 为了阻止对方继续往深处想下去,他干巴巴的笑了几声,随口胡诌道:“吴娘子是来这边探亲的,而我恰巧想来看看你,就跟她一道来了。” “是啊,是啊。” 吴玉姬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一改先前咄咄逼人的态度,主动替自己隐瞒了‘重生’的事。 她不由呆了呆,待回过神了,便忙不迭的点头。 这并不是坏事。 当着凌审行的面她还可以装一下傻,但若是凌准问起来,她还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她不忍心欺骗他。 但是,她也没有告知他真相的勇气。 接着,她就看到了他那身喜气得过分的大花袍子,不禁有些愕然,又有些放心——他明显是缺了女人的照顾,才会过得这般粗糙的。 “探亲?一道?” 凌准狐疑的转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吴玉姬。 她什么时候在益州多了门亲戚?怎么从没听凌端提过,也从没见吴家和这边走动过? 而吴娘子的爹娘是怎么想的,竟然真的纵着她千里迢迢的来了,还放心大胆的让他的二叔陪着? 虽然二叔不是人面兽心的恶徒,但毕竟不是她的亲长,一路同行总有些不妥之处,于她的名声也有碍。 “啊,不要!”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她先前的那一声娇呼,于是便自然而然的将目光转向了自家的二叔。 难不成二叔真和她发生了什么? 或者是她对二叔也有了点儿意思,两个人正在打情骂俏? 自己的出现,是不是打扰到了他们? 而吴娘子见着自己,便又是哭又是扑的,是不是二叔不愿意给她……名分?所以她才会那般失态,想要抓住自己,央自己给她做主?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思,面面相觑。 “行了,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别堵在这儿,挡着别人做生意。” 凌审行和他的目光一触,顿觉有如芒刺在身,连后背都开始发毛了,于是便大步走出了茶棚,提议道。 “好啊!” 吴玉姬本就瞧不上这个简陋的茶棚,况且她已经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闻言便欣然同意了。 “不用了!” 凌准却似被吓得三魂快要出窍了,“我还要回军部一趟,就不打扰你们了!” 语毕便急急的回转身,落荒而逃。 他之所以跑得这么干脆,一是不想被卷进二叔和‘二婶’的私事里;二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同二叔说魏主簿的事;三是从昨夜到现在已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很需要静一静,好好的理一理。 “这个臭小子!” 凌审行已回过味来,不禁勃然大怒道。 什么叫不打扰? 这个侄儿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豆渣,还是浆糊? “凌家阿兄……” 吴玉姬的眼睛里则是再度泛起了泪光。 她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里,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怎么会这样? “吴娘子,附近恰好有一家道观,我这就带你过去。” 凌审行的怒气不多时就平复了下去,暗想着凌准一走,反倒是更方便自己行事了。 “啊,不要!” 吴玉姬没想到他这么快又翻旧账了,不由瑟瑟的发着抖,尖叫起来。 但他终究没有把她送进道观,而是揪着她在大街小巷里穿行,然后走进了一户人家。 “老周,快出来帮我看看!” 一踏进院门,他便扯起嗓子大吼道。 没有人应答。 “老周!” “老不死的!” “去你娘的!” 仍是无人应答。 “咦,莫不是出去找小寡妇玩了?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能吃得消么?” 凌审行边抱怨着,边踢开了正厅的门。 一股炭火的热气立即冲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老周,你有毛病吧?烧着炭还把门窗给封了,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凌审行笑骂了两句,伸手就拍在了靠在桌案旁发梦的周伯肩上。 “哎哟!” 周伯吃痛,立刻从昏昏沉沉的意识中清醒过来,睁开了闭得死紧的双目。 在看清来人后,他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凌审行不以为意的一笑,将吴玉姬推到了他的面前,“快帮我看看,她是不是重生之人?” “重生?” 周伯愣了愣,“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也不全是。” 凌审行收起了嬉笑的神色,肃容道:“我知道城内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很不太平。如果……她真的是重生而来的,倒能帮我们一个大忙。” 虽然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但能从她那里套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提前做好布置,。 “二郎啊,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重生这种事。” 周伯却连看少女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只一径的摇头苦笑道。 “你说什么?” 凌审行还未来得及出声,吴玉姬就猛地抬起头来,厉喝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变数 时值正午。 许含章立在窗前,望着桌案上插着笔的花瓶以及一旁戳着枯枝的笔筒,微微眯起了眼。 又回到这里了。 不久前,她在此处见过了楚六娘,见过了宝珠,见过了凌准,还见过了郑元郎。 而现在,她在此处见到了长史,见到了都督,还见到了一口冒着热气的铜锅。 “许娘子,劳烦你把那本诗集递给我一下。” 长相清俊,气质温润的长史挽起了袖子,如风卷残云般捞完了铜锅中的蹄花,又如饿虎扑羊般大口的进食,滋滋有声的吮尽了绵腻的骨油,‘噗’的吐掉了骨头,笑眯眯的朝着她伸出手来。 “哦。” 许含章在桌案前扒拉了两下,找出了唯一的一本诗集,递了过去。 “我向来是最惜书的,绝不会像那等粗俗之人,用撕页角的法子来做书签。” 他一面同旁边的人说着话,一面接过书,用油腻腻的手指在书页的边缘上揩了揩,摁下了一个圆乎乎的指印。 许含章见状,不禁嘴角一抽。 原来,这就是他的‘书签’啊。 果然是风雅,别致。 果然是爱书,惜书。 “呵。” 坐在长史右手畔的那人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取出了一方帕子,仔细的拭去了自己嘴角和指缝间的油渍,接着动作极为轻柔的将帕子叠起,且不忘把沾着油迹的部分卷起朝里,干净的那一部分向着外头,然后收回了怀中。 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高鼻深目,长眉入鬓,发色偏深褐,轮廓间似是有几分胡人的影子。 “切。” 长史瞧着他的举止,毫不留情的讥讽道:“你还做什么狗屁都督啊,多屈才啊。干脆直接变成小娘子得了,正好给人铺床叠被,端茶递水。” “变就变。” 都督漫不经心的一笑,“那也比明明做着七尺男儿,却好没出息的喝女人的洗脚水强一些。” “谁?谁这么没出息!简直是丢尽了全天下男人的脸!” 长史的气焰顿时就消了一大半,虚张声势的斥道。 “我也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顺便瞧瞧他的脸皮有多厚,膝盖有多脆。” 都督仍是漫不经心的道。 “呵,呵呵……我也挺好奇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长史正在咬牙切齿,强颜欢笑。 “是吗?那我立刻就介绍他和你认识一下。” “怎么认识?” “你把尊夫人的铜镜拿来,对着自己一照,不就能马上认识了?” “我日!” “你的兴致真好,居然能对镜以渎?” “我*你!” “你还是先去补补肾,然后再来说这种大话吧。” “我*你祖宗十八代!” “去吧。他们虽说都死了很多年,岁数也太老了点儿,但有个地方应该还挺硬的,绝对能让你不虚此行。” “你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这儿还有个小姑娘呢,你就不怕被她听去了?” “啧,我说的是骨头硬,你想哪儿去了?你也不看看,像我这般正经的人,哪会说什么不正经的话?我行的端坐的直,哪会怕被别人听了去?” “你无耻!” “多谢夸赞。” 二人的动静闹得越来越大,不多时就将斜靠在墙角小憩的崔异吵醒了。 “变数来了。” 他没有加入二人的谈话,而是定睛望着窗外的枯枝碎雪,冷声道。 “走。” 语毕,他直起身来,快步走到许含章的面前,伸手就想去捅她的胳膊,却不知为何又缩回了手,面无表情道:“回周府。” 他不这样还好,一这样,就让她想起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于是她亦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回道:“那就走吧。” “子渊,你这就走了?” 长史大惊,“好歹把饭吃过了再上路啊,免得空着肚子,在黄泉路上……” 挽留声戛然而止。 许是在府衙里待久了,又经常去死牢那边遛弯,沾染上了一些特有的习气,因此长史在劝饭劝酒时的措辞都让人感到不适,就像是要逼着客人吃下这最后一顿断头饭似的。 “怪不得先前许娘子也不肯在你这儿用饭。” 都督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你省省吧,就冲你这张乌鸦嘴,即使旁人饿得要死,也会被你给吓饱了。” “我不饿,不想吃东西。” 崔异忽然插话,解释道:“而她在来之前就喝了不少的粥,估计撑到下午都不会有事的。” 这倒不是他一直在暗中跟踪她,而是她的披风上有一股鲫鱼粥的味道,还有胡麻粥、地黄粥、泡萝卜、腊肉块的气味,想不注意到都难。 “你是属狗的么?” 许含章闻言,下意识的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半信半疑道。 “不是。” 崔异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很是认真的摇头,“你忘了吗?我的生辰并不是那个年份。” “哦?” 许含章怔了怔,随后觉得他不仅是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开不起玩笑,“我没有忘,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她怎么可能会忘呢? 以往他每逢生辰,都会恶狠狠的敲上她一笔,缠着她给他送这送那。 即使她真的忘记了,但她那瘪瘪的小钱袋却是不会忘了的。 另两人早已经惊住了,不约而同的凝视着她,神情分外复杂。 这么多年来,他们是头一回看见崔异携了个小娘子登门。 因此,他们都知道,她很特殊。 但他们没有想到,她会特殊到这个程度。 生辰八字,对崔异这样的人来说,是何等重要的隐私?他竟能毫无保留的告知她,而且看她的神情,似乎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难道说,他已打算和她谈婚论嫁了? 看她的品貌,倒是和他相当。 就是不知她的家世如何,出身如何? “是吗?” 崔异略一抬头,露出了令人心折的微笑,继而转向已目瞪口呆的二人,“如果宁神医有消息了,就赶紧过来寻我。” “哦,好……” 二人愣愣的点头。 “走吧。” 崔异习惯性的伸出手,又想去捅她的胳膊,然后,又讪讪的缩了回去。 “走吧,走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欺瞒 宋神医此人颇为神秘,没有谁知晓他的身家来历,师从何人,只知晓他有一手神乎其技的医术,但凡是他经手过的病患,便没有救不回来的道理。 而他既然是这样的高人,那定然是有着高人所独有的傲气,断不会像寻常的郎中一样枯坐医馆,来一个治一个,来两个治一双。 据说,他向来是久居深山,从不会轻易在人前露面的。好不容易把他找着了,还得按他的规矩来——先沐浴焚香,然后郑重其事的卜上一卦。若是卦象让他满意了,他才会出手救治。 据说,哪怕是前来求诊的人已被剁成了一段一段的,他也能原模原样的给人接回去,再随便勾一勾手指,就能把人从鬼门关拖回来。 据说,哪怕是人已经横着抬进去了,没气了,但只要他轻轻的挥一挥衣袖,就能让这人立刻醒过来,且一开口就是中气十足的喊饿。 据说,他曾给宫里的贵人治过病,事后得了一座金山、一座银山、一座煤山,还得了好几百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据说,他连锄药种花时用的锄头都是纯金打造的,锄柄则是用一整块玉石制成的。 据说,他上茅房时所用的草纸,都洒了大把大把的金粉。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许含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被‘据说’后面的内容所勾起来的想要大笑的冲动,努力绷着麻木的表情,扭头看着道旁的风景。 “虽说是夸张了点,但他的医术的确是极其高超。若是……连他都治不好的话,那天底下就没有人可以治了。” 说到这里,崔异的神情有些微怔。 “你有病吗?” 许含章打量着他,十分‘关心’的问道:“是不是快病入膏肓了,只有找到这个人,才有可能把你治好?” 但看他的脸色,又不像是久病之人。 莫非是受了内伤?中了毒?抑或是有什么隐疾? 万一他正被病痛折磨得欲仙欲死,那她去杀他,岂不是给了他一个痛快,帮了他一个大忙? “有病的,是你才对。” 崔异冷淡的瞥了她一眼,神色晦暗难辨。 “你有病!” “你才有病!” 这样肤浅而幼稚的对话只进行了一个来回,便被双方很自觉的终止了。 许含章轻蔑的斜睨着他。 他冷漠的回望着许含章。 “你说得对,我的确有病。” 片刻后,崔异竟是轻笑了一声,眼帘微垂,漫不经心的道。 “你……” 许含章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却也不好再说他什么了,只得沉默着继续前行。 “快刀斩乱麻。” 约莫走了有一里路,崔异终是打破了沉默,在一株高大的黄桷树下站定,说道:“先前在府衙里发生过的,郑元郎都已经告诉我了。你的决断,远比我想象中要来得利落。” “他只告诉了你这个?” 许含章微讶道。 那自己去过粥铺的事,到底是他闻出来的,还是他问出来的? “因为,我只想知道这个。” 崔异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面上顿时露出鄙薄的表情,负手往前走去,头也不回的道:“你不要把我想得太闲了。我就算是想找个消遣,也不会无聊到拿那种琐事来做文章。况且,就算他愿意把你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仔仔细细的说一遍,我也没那个兴致来听。所以,你就不要自作多情了。” “哦?” 若是别的小娘子从男子的口中听到了‘自作多情’这类的贬损,难免会面红耳赤,羞愤欲死,但许含章的面皮显然没有那么薄,那么脆弱。 此时此刻,她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露出了嫣然百媚的一笑,话锋陡然一转,“其实,你知道他和十一交好的事;你也知道,我数月前曾在十一的家中待过。对么?” “对。” 崔异闻言只不过是怔了怔,接着便了然的笑道:“他是不是还说了——他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你的情郎从此事中摘出去?” “对。” 这回轮到许含章发怔了。 “但你没有信他。” 崔异继续说道。 “对。” 许含章点了点头。 “为什么?” “因为……” 因为她一直就觉得郑元郎是个心眼奇多的人,所以从头到尾都保持着警惕,没有让自己的情绪被他卖力煽动的演绎所影响,更没有被他那套似是而非的说辞绕进去。 “他在与人交谈时很有技巧,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真的,然后再掺上一句假的,就很难露出破绽,很容易就能把人糊弄过去,同时把他自己的形象洗得比白莲花还要白。” 君不见凌准起初还对他颇有怨怼,但见他来了这么一出后,反倒是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不好意思对他撒气了。 真好骗。 真是个大傻子。 也不晓得好生的想一想,若郑元郎没有把所有的底细交出去,崔异又怎能放心的容他留在身畔? 他的家世,他的背景,他平常和什么人来往,爱去哪些地方,想必都是摆在崔异眼皮子底下的,没有刻意隐瞒的道理。 “因此,我十分笃定他除了把我卖掉,就根本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了。休说是把十一摘出去了,就连十一和我有私交的事,他都不会瞒你。” 可惜凌准和他的感情不一般,对他的信任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即使她当场拆穿了他,凌准也未必会信。 即使信了她,凌准也未必会开心。 如此想来,还不如就让凌准被蒙在鼓里的好。 “他本来就没有欺瞒我的必要。” 崔异猛然回过头,语气生硬道:“因为他很清楚,在我看来,你不过是阴沟里的一只老鼠罢了,只要不跑到我的面前来张牙舞爪,我便不屑于对你出手。而你的情郎则是比老鼠还不如的东西,充其量就是一团烂泥,让人连抬脚去踩上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他又回到了在长安那一夜对峙时剑拔弩张的姿态,用词刻薄,言语伤人,再不复先前的温吞忍让。 但许含章没有感到失落,反倒是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于是她真心实意的笑道。 他没有养成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性子,很好。 他终于恢复正常了,也很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感慨 但许含章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凌准已避无可避的遇到了两次险情。 虽不致命,却十分棘手。 “呼。” 从茶棚外逃生归来,凌准回到军部,草草的交了差。 然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他的运气,实在是不怎么样。 不过是路过了一家茶棚,回忆起曾和许二从清凉山上结伴下来时,二人皆是口干舌燥,想要吃一碗茶,却苦于都没有带钱,只能作罢的窘事,心中不由有些感慨,就在外头多停留了一会儿。 等他想拔腿离开时,就听到了那不该听的一句,继而看到了那不该看的一幕——自家的二叔,居然和自家隔壁的吴娘子搅和在一处了! 起初,凌准没有想太多,以为他们真的是碰巧同行的。 但看着吴娘子那羞于启齿、哭哭啼啼的模样,看着二叔那闪烁其词、做贼心虚的做派,凌准瞬间便看穿了真相——自家的二叔,一定是拐着自家隔壁的吴娘子私奔了! 所以,在自己问起家中是否出了什么事时,他们的表情会那般尴尬,眼神会那般躲闪! 家中当然没什么事了。 有事的,是人在异乡的他们。 待得捋清了事情的脉络后,凌准只觉得有道天雷直冲着自己的脑门而来,把他给劈得里嫩外焦,酥脆适口。随即他想起了二叔惯爱让旁人背黑锅的习性,不由骇得魂飞魄散,连寒暄都没顾得上,就脚底抹油的溜掉了。 用过午食后,凌准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无语望苍天——自家的二叔可真不是个靠得住的,眼看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有精力去学什么浪荡子,扯上了一桩稀里糊涂的风流官司,既不肯负责,又不肯撒手,这种作风着实混账了些。 大概是物以类聚的缘故,二叔给自己找的某位故交也不怎么靠得住。 魏主簿此人看似儒雅正统,风度翩翩,实则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小人,险些就害了他和许二的命。 张参军就要正常得多,虽说爱唠叨、爱做媒、爱逛楼子,但在人品上却是无可指摘的。 凌准回忆起了他这些日子来对自己的多番照顾,心中不由又有些感慨。 然而,今天的凌准很不适合回忆,也很不适合感慨。 因为下一刻,屋门就被人从里打开,张参军缓缓的探出头来,面色沉沉的看着他。 …… ……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 “这有什么好的?” 凌准皱起了眉头,望着正处于盛怒状态中的张参军,不解道。 “这有什么不好的?” 张参军举起了那只被白叠布包扎了一层又一层的手掌,重重的拍在了案几上,震得杯盘乱响,伤口崩烈,有鲜红的血珠顺着手掌的边缘渗出来,“不就是让你出面去跟她说几句好话,又不是让你去送死!” “那日的情形,我是瞧在眼里的!就凭你们那股子恶心的黏糊劲,哪像是才认识了十几天的模样,至少也得是四五年的交情了!事已至此,我倒要问问你,既然你和她认识了那么久,想必是知道她的底细的,那为何不早点跟你魏叔伯提个醒?” 此时他简直是出离的愤怒,厉声呵斥道,“要是你有什么狗屁苦衷,不好明着去跟他说,那暗地里点拨一下,总是可以的吧?他那么聪明,定能马上领会到的,怎么也不至于铸成今日的大错!”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当时没想到,那现在总该想到了吧?你我都很清楚,他是被人冤枉的。而那个人,正是她。” “我承认,他的确是做得过火了,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但她也算不上无辜!不然他为什么只害她,只盯着她不放,而不是去害别人?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苍蝇从不叮无缝的蛋!” “好好好,我知道你偏心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我不跟你争!就她无辜,就她一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别人都是禽兽,都该下十八层地狱,这样总行了吧?” 张参军剧烈的喘了口粗气,暴喝道:“但你不要忘了,你魏叔伯是被她冤枉的!”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会有这般歹毒的心肠?她怎么就这么多事儿呢?不过是算计了她一下,又没让她掉一块肉,她就要把他往死里整,给他扣了个大屎盆子不说,还把他的家人也扯了进去!” 紧接着,张参军又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十一郎,你毕竟太年轻了,很容易就被人蒙骗过去。我也不是对她有意见,但是……你看那姓崔的家伙肯为她搞风搞雨的阵仗,就知道其中一定不正常!大家都是男人,都知道如果没有尝到甜头的话,是不可能出那么大的力气的!你还是别把她想得太好了!” 接下来,他又改了口风,“不过,你也不必太丧气了。叔伯是过来人,现下就给你出个点子,正好能用来试一试她的心意——如果她对你是有几分真情在的,那只要你上去说几句好话,就能让她改变心意。哪怕是跟那人翻脸,她也要顺了你的意;如果她死活不愿,那一定是跟那人有些不清不楚的,生怕得罪了那人,就只能舍弃你了……我也不全是在为了你魏叔伯打算,更多的,是为了你着想啊……” “算了吧。” 凌准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股麻绳,果断的摆手道:“叔伯,我虽是憨了点,但并不笨。您素来是个爆炭性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所以,您就不要学着旁人说三道四了。” 他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相信,张参军是能听懂的。 “十一郎……” 张参军果然听懂了,连连叹气道:“我都把老脸搁地上任你踩了,还把娘们儿那套胡搅蛮缠的花样都弄上了……可你还是不肯去。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说着就要起身离去。 “叔伯,你有没有想过,和魏叔伯比起来,她才是最可怜、最冤枉的那个?” 凌准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一凛,正色道:“她被人算计,被人陷害,是活该;她没有让人算计到,还敢反抗,就是恶毒;她如果敢出声,是在狡辩、装无辜;她如果不出声,就是默认了自己心里也有鬼。” 他真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她那么好,却始终有很多人不喜欢她,甚至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 第一百四十八章 破门 他心疼她。 然而,也只有他一个人心疼她。 即使她那么好,也没有旁的人肯心疼她,体谅她一下。 “可是,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张参军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颇有些意难平的说道:“我又不是那起子是非不分的人,当然晓得她这是倒了血霉,好心帮人驱邪,结果撞上了一摊子家务事,差点把小命都丢了……但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就算是不想饶人,只想要他的命,那也用不着给他扣一个大屎盆子啊!” “叔伯,你的意思是……尽量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凌准没去理会他话里的机锋,故作茫然的问道。 “我也只是顺口一说。反正他人都要死了,还讲究个狗屁的体面!” 张参军一噎,旋即大怒,“你不肯帮忙就算了,何必装疯卖傻,揣着明白装糊涂!” 又道:“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做起了缩头乌龟,在一个女人面前连几句话都不敢说!至于吗?你那么怕她做甚?真是没出息!我告诉你,女人都是贱骨头!你越是迁就她,越是让着她,她就越是要蹬鼻子上脸!” “我日*你娘!你骂谁呢?” 屋门猛地被人踹开,一个鹅蛋脸,远山眉的美妇单手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揪起了张参军的耳朵,怒骂道:“你才是个贱骨头!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你没本事去求人,就腆着张老脸过来,夹枪带棒的逼着人家十一郎就范,不然就要翻脸埋汰人家!我呸!你才是没出息!” “你个疯婆娘,快点松手!别让小辈看了笑话!” 张参军脖子一缩,色厉内荏的吼道。 “我日!你他娘的本来就是个笑话,还有脸怕别人笑话!” 美妇手上一用劲,将他连人带耳朵的拽到了自己的面前,抬手就是一耳光,“至于那个姓魏的,是罪有应得。就算没有这一桩官司,但他逼死了阿笙的事该怎么算?他早就该抹脖子自尽,痛痛快快的给阿笙陪葬!” “我看你今天是没有出门,不晓得外头都闹翻天了!你知道吗,他的表妹找来了,状告他谋害舅父、侵吞家业!” “我跟你说,他完全就不是个东西!你这么护着他,是不是跟他有一腿了?你是在楼子里玩姑娘玩腻了,想换一下口味,和他玩玩儿,是吧?” “不是?” “哦,你说这是同袍情谊?” “我呸!都同穿一件袍子了,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一同脱了,再光溜溜的滚到同一个被窝里?” “你说我胡说八道?哈,那我给你说正经的,你可要听好了——如果你想当他的搅屎棍,就自己当去!别把十一郎这个好孩子扯上,也别把咱们全家老小的死活搭上!更别想着你死了以后,我会给你守寡!” 美妇的一番话看着粗鄙,却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的。 她晓得他重情重义,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却懒得跟他讲什么大道理,扯什么现实和前程,而是胡搅蛮缠了一通,用全家人的安危和夫妻间的情分来压他,逼得他不得不就范。 “我们……先回去再说吧。” 半晌后,张参军垂着头,无比痛苦的说道。 终于消停了。 凌准不由松了一口气,向美妇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若不是她半途出来,横插了一脚,只怕他现在还和张参军脸红脖子粗的争执着,根本就没能解决问题。 “十一郎,你好生歇着,千万不要跟他置气。” 美妇回以温婉贤惠的一笑,哪还有方才的半点凶悍。 随后,她柔声道:“他都一把年纪了,却还是不怎么让人省心。所以,今后得多劳烦你看顾他一二了。” “婶娘,这个好说,好说……” 凌准一呆。 随后,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大窘道。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美妇挽着张参军的胳膊一道离去了,临了还不忘动作轻柔的将门带上,和先前踹门时的气势判若两人。 凌准见状,再次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待得这二人走远后,凌准忽地感觉有些怅然。 自己如果也不管不顾的撒上一回泼,是不是就能掐灭许二作死的念头? 不能。 别说这个了,就连阻止她和另一个男人见面,都不能。 在回来的路上,他便理清了思路——她之所以会不辞而别,又一次扔下他,多半是去处理某件不想让他掺和的私事去了。而此时,那人定是和她在一块儿的,不然郑元郎不会那般放心大胆的任她离去,不予干涉。 想到那幅画面,凌准就觉得十分糟心。 但更多的,是无奈。 她终究还是老样子,始终担心她会连累到他,不肯让他帮着分担一二。 可是,这也不能怪她。 他终究是还没有成长到让她能放心依靠的地步。 要怪,也得先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 凌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回忆起自己和她重逢后所干出的种种拖后腿的行径,一时又有些感慨万千。 然而,今天的他是真的很不适合回忆,也真的很不适合感慨。 “十一郎,你给我出来!” 砰地一声,屋门又被人一脚踹开了。 “二叔,你不用陪吴娘子了吗?” 凌准瞪眼看着破门而入的人,诧异道。 “陪个屁啊!” 凌审行咬牙切齿的道:“要陪,还是你自己去陪吧!老子可消受不起!” “二叔,你怎能这般不厚道?其它的倒还好商量,此事却是万万不妥,万万不可,万万不行!” 凌准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再原地来一个后空翻。 “休说我已有了属意的人,就算是没有,也断不会和她牵扯到一处!” 吴娘子岂是那般好惹的? 她看着柔柔弱弱的,却惯会为自个儿造势,惯会伪善和胁迫旁人。 要不是他一直心存警惕,只怕早就被缠上了,即便是脱了一层皮也甩不掉她。 不过,他为何一直都下意识的排斥她,离她远远的? 莫非,是他知道有更好的在后面等着他? 凌准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想给窘到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老子说话?” 都这个节骨眼了,自己的侄儿竟是旁若无人的发起了呆,凌审行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她这会儿正闹着要寻死呢,只有你能救她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装 “什么?” 凌准闻言一惊。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死要活了? 难不成是二叔死不认账,进而开罪了她? 她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吧? 如果她真出了事,该怎么向自家的妹子交待,怎么向她的爹娘交待? 但是…… 既然二叔还有空来找自己说话,那她应该就只是‘闹着’要寻死,而不是真的寻死了。 “我去帮她请个郎中吧?” 片刻后,他觑着二叔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以我的身份,毕竟有些不合适。” 她如今已和二叔有了那什么什么,自己要是被牵扯了进去,岂不是乱了伦常,有伤风化? “你想到哪里去了?” 凌审行险些喷出一口老血,“看你长得挺一本正经的,怎么内心却会如此不正经?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看我像那种老牛吃嫩草的无耻之徒么?” “像。” 凌准想着他以前的风流劣迹,认真的答道。 “要不是看在你老爹的面上,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凌审行压抑着怒气,一把拖住他就往门外走,“眼下正事要紧,别磨蹭了,赶紧跟我过去!” “我死也不去!” 凌准虽不好直接和长辈动手,却死死的掰住了门框,毅然决然的反抗道。 “差点忘了说了,有个姓许的小娘子,也会去。” 凌审行突然沉下脸来,语气漠然道:“而你,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去!” 凌准立即点头如啄米道。 他压根就没有去思考二叔怎么会知晓她的存在,也没有细问她怎会和吴娘子在一处。 他只是听到了她也在,便毫不犹豫的一头栽了进去。 “……” 凌审行见着了这一幕,心情不由很复杂,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于是,他便什么都没有说。 …… …… “拿去。” 快要走进周府所在的那条街巷时,崔异忽然闪进了旁边的一家店铺,片刻后就拿了顶帷帽出来,极为粗鲁的一扔一砸,歪歪斜斜的扣在了她的头上。 “长得丑就该多遮一遮,免得把旁人吓坏了。” 他很是刻薄的说道。 “哦。” 许含章整理着帷帽边缘的皂纱,很是淡然的回道。 “他这是为了你好。” 下一瞬,郑元郎突然从拐角处噌地窜了出来,笑道:“他是担心待会儿一打照面,你的脸便会被别人给抓花了。” 大概是有了共患难、吃白食的情分在,郑元郎待她的态度比晨间自然了很多。 “啊?” 许含章适当的表示出了应有的好奇,静候他的下文。 “那个吴娘子,你还记得么?” 因着先前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成了自己人,郑元郎在言语间便失了几分谨慎,多了几分调侃。 但他丝毫不担心自己的举止会让崔异不快。 相反,崔异说不定会很乐意看到自己让许含章吃一回瘪,顺带把凌准抹黑一把。 此时此刻,他很想瞧瞧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奈何都被皂纱遮住了,看不真切,不由好生遗憾。 “嗯。” 许含章平静的应道。 “她,也,来,了,哟。” 郑元郎自是不满意她这样的反应,便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刻意拖慢了语速。 “哦?” 许含章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但说的,却是另外一桩事,“你终于不装了?” “我倒是还想装一阵子的。” 郑元郎摊手道:“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在凌准面前夸下海口,声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对方从崔异的眼皮子底下撇出去的事。 可如今,他连凌准隔壁家所住的吴娘子都敢大喇喇的向崔异提及,由此便知,他也从没有避讳和隐瞒过凌准的存在。 “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他。” “当时的情形,你也看在眼里的。我要是不把自己的形象捯饬的光明一点儿,只怕他会把我往死里踹。” 郑元郎无比飒朗的一笑,解释道。 “她为什么会抓花我的脸?” 他是如此的坦诚,反倒让许含章无所适从了,只得生硬的将话题转了回去。 “那啥相见,分外眼红啊。” 郑元郎一时有些得意忘形,笑容便变得有些油滑,隐有几分看好戏的味道。 快吃醋啊! 快闹腾啊! 他暗搓搓的祈盼道。 “你好像,很高兴啊?” 许含章根本不上钩,而是忽然放柔了声音,缓步靠近了他,似有意似无意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一点……一点也不高兴!” 在她的手落至他的肩时,崔异的目光也飘了过来。 郑元郎登时打了个冷战。 这个女人,她一定是故意的! 她故意表现得和自己亲近,好让崔异心生猜忌,继而生出妒意! 亏他还把她当自己人呢,她怎么能这样不仁不义? “我先去宅子里瞧瞧!” 思忖片刻后,郑元郎足下猛地一发力,大步流星的跑远了。 他的背影,竟透着几分狼狈和落魄的意味。 “你也不装了?” 崔异神色不明的看着她,说道。 “装什么?” 许含章头也不回的反问道。 “算了,没什么。” 崔异摆了摆手,薄唇紧抿,似是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 屋子里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大哭声。 “呜呜……你骗我,你这个老不羞的,肯定是在骗我!” 吴娘子伏地大哭。 “哭什么啊,你的境遇,比城北的那个小娘子好上许多。” 周伯神情不变,缓声道:“她被活活烧死,变作了一堆焦炭。而你还好端端的活着,能哭能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明明是重生而来的,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的……” 吴娘子泪眼朦胧的抬起头,不慎撞在了桌角上,光洁的额头立时肿了起来,看着很是可怜。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信?这个世上只有轮回和新生,没有重生。” 周伯幽幽道:“一片树叶若掉进了泥土里,便再不可能回到枝头。来年在它原先的位置长出来的,只是另一片树叶罢了。” “而你,从头到尾就没有离开过枝头。” “这么说好了,你只是被一条有毒的虫子咬过,一时有些发蒙,便产生了不该有的幻觉。譬如,重生。” 他自以为已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了,但耳边传来的还是呜呜咽咽的声响,令他好生焦躁。 第一百五十章 一面 “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这坨榆木疙瘩才能听懂?我跟她没有关系,她跟我也没有关系!如果真要有什么关系,那也是她想和你有点儿关系!” 在来的路上,经过凌审行多番的指天发誓、跺脚骂娘后,凌准终于明白是自己想多了——二叔和吴娘子之间并没有那种不可描述的关系。 “二叔,我错了。” 凌准略有些尴尬的辩解道:“但你们的举动,也难免会让人误会。又是千里同行,又是夫唱妇随的……” 譬如在茶棚里,二叔刚说了要换个地方坐坐,她立刻便无比乖顺的同意了。 这不是夫唱妇随,是什么? “夫唱妇随个屁!她是被我捏住了把柄,才那般顺从的!” 凌审行将指骨捏得咔吧作响,阴恻恻道。 “什么把柄?” 凌准有些讶异的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 凌审行的表情很是古怪,似是想笑,又似是懊恼,“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注意到她了。这些年来,我上医馆叨扰的次数虽不多,但每次来,我几乎都能看到她在医馆的后院里打转。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还有,她对端儿的笼络也有些怪怪的,全然不像是心中没有底,才故意要如此谄媚讨好,而是真的摆出了长嫂的谱,似是笃定了自己以后能进这个门。” 本以为听到这里,凌准定然会害臊或不自在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凌准只淡淡的应了句:“哦。”,神情竟是毫无波动。 凌审行不禁倍感挫败,怏怏道:“不止如此,她在面对旁的情形时,也总有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笃定感。就像是……她之前便经历了这一切,所以她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应付。” “这真的有些不对劲。我曾怀疑她被野鬼上身了,但你是能看到鬼的,却没在她身上看到过鬼。所以,我只能推翻了这个猜测。” “但这回的事,可比见鬼还要离奇得多。她明明远在长安,却敢大着胆子往益州的军部跑,言语间更是透露出她早就晓得这边会发生战事,还觉得你一定会有危险。” 听到此处,凌准的神色终是有了变化,皱眉道:“那她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她说,她是做梦梦到的。” “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才会把她扣下来盘问。以前,我曾听一个老友说益州的城北出了个带着前世记忆而生的小娘子,我以为她也是那样的人,便诈了她几句。谁知道她不经吓就算了,居然还叫得跟那什么似的,真是晦气!” 凌审行黑着脸道:“更晦气的是,等我把她带过去让那位老友掌掌眼时,他又改了口,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重生这回事。她一听就接受不了了,闹得要死要活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就只得过来找你帮忙,看能不能把她给哄好了……” 他边抱怨着,边踏进了周府的大门。 “你的那位老朋友,就住在这儿?” 凌准忽然顿住了脚步。 “是啊,怎么了?” 凌审行不耐烦的问道。 “没,没什么……” 凌准欲言又止道。 “那你还磨蹭个蛋?” 凌审行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哦……” 凌准木木的应了声,无意识的紧跟其后, 然而,刚走了两步,就又停住了。 “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凌审行不耐烦的回过头来。 然后,他的脚步未停,目光却顿住了。 只见街边走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女。 男的生了张玉也似的面容,春山似的眉,墨玉似的眼,端得是皎如玉树,风采卓然。 一旁的小娘子戴着帷帽,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只观其弱柳扶风的身姿,便知是一个美人无疑。 凌准已认出了许含章,神情不由有些欢喜。 但当他瞧见了和她并肩而行的崔异时,神情便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凌审行没有看崔异。 他只是定定的凝视着那抹似曾相识的身影,神情有些恍惚。 …… …… “真是祸不单行啊。” 周伯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再次抬起头,伸长脖子往屋外望去,同时心里有些犯嘀咕——那人该不会是把烫手山芋甩给了自己,然后便一走了之了吧? 自己怎么就轻信了他搬救兵的说辞,让他给跑了? 如果他真的一去不回,那自己该如何处理掉这个麻烦? 是把她烧成灰,还是烤成炭? 还是先问清楚她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再做定夺? “小娘子,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啊?” 就在周伯纠结不已的时候,门外骤然响起了男子的嬉笑声,“哭得这么久,你定然是有些胸闷了吧?要不要在下来帮你揉揉?” 话音未落,来人便抬脚跨过了门槛,肆无忌惮的盯着吴娘子瞧。 “啊!” 吴玉姬的脸色刷的一白,见对方居然真的伸着手,跃跃欲试的冲着自己而来了,她不由停止了哭泣,惊恐的尖叫起来。 “叫什么叫?我还没把你怎么样呢?” 郑元郎的手越过她,扯出桌案下搁着的一块茵褥,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懒洋洋的说道。 此时他仍保持着那副易了容的模样,又改变了声音,因此丝毫不担心会被她认出来。 反正她既不像凌准那般熟悉自己的举止,又不像某个人那般眼力毒辣,就算他露了什么破绽,也不会被人揪出来。 这种感觉,真是好啊,真是妙啊……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安全感? “老丈,把你的东西收一收。” 郑元郎正欲舒舒服服的伸一个懒腰,耳边就传来了极细微的动静,像是白蚕啃食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他不想费劲去应付,于是便斜斜的看了周伯一眼,说道。 “敢问这位郎君,该如何称呼?” 周伯颇为无奈的一挥袖,动静便彻底消失了。 蛊之一事,讲究的是隐蔽、不为人知,若是被对方叫破了行藏,那便没有再下手的必要了。 “就不告诉你。” 郑元郎轻浮的挤了挤眼,然后十分关心的转向一旁的吴娘子,搓了搓手,问道:“小娘子,你的胸还闷么?” “啊!” 吴玉姬瑟瑟发抖的看着他,口中再次发出了一声尖叫。 “十一郎,你看,这次可不能赖我了。” 外头忽地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道带有放松意味的朗笑声。 周伯的神情陡然一松。 吴玉姬的目光陡然一亮。 第一百五十一章 蜃 “我知道了。” 凌准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了过来。 片刻后,屋门被人推开。 “凌二叔,凌家阿兄。” 吴玉姬抬起袖子,小心翼翼的遮住了哭得有些发红的小鼻头,尽量以最美好的形象示人。 “咦?” 紧接着,吴玉姬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很是错愕。 来的不止是这二人。 跟随在他们身后进屋的,还有一个身姿窈窕的小娘子。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对方居然比自己遮得还要彻底,又是披风兜帽,又是帷帽皂纱的,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在外头。 “她是……” 短暂的惊愕过后,吴玉姬心中猛地一紧——这个小娘子是谁带来的?是凌二叔,还是凌准? 如果是凌准带来的,那该如何是好? 但她只担心了短短一弹指的工夫,就无暇把心思放到对方身上了。 因为,外面又进来了一人。 那是个极为俊美的郎君,皮肤很白,身形挺拔修长,穿一件蓝色的交领织锦夹袍,却丝毫不显厚重,反倒如信手裁下的一片晴空,飘逸中透着清隽。他的步子不慢,却偏生给人一种优雅无比的感觉,仿佛是分花拂柳,从少女的绮梦中走出,端得是风流闲适,令人在惊艳之余,顿生向往和沉醉之意。 但他的表情却是冷冷的,目光漠然,丝毫没有少年郎应有的鲜活与热度。 吴玉姬不禁心中一凛,急急的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来了啊?” 周伯一见着去而复返的许含章,顿时便浑身僵住了。 而后,他再看了眼神情冷凝的崔异,顿时便险些老泪纵横了。 “都来了啊!” 郑元郎的态度则热情得过了分,几乎会让人误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正乐呵的招待着登门拜访的客人们,“别傻站着了,快坐,快坐啊!” 说着便当真站起身来,自作主张的安排起了座次。 “这位老丈,请居上首。至于你们俩,就在靠右的那一方坐下吧。” 他将凌审行叔侄推了过去,又转头对吴玉姬道:“这位小娘子,你是要坐在我的腿上呢,还是……” 话音未落,吴玉姬立刻以行动作答,小跑着来到了凌准所在的位置。 “那你们二位就坐我的腿上吧。” 郑元郎很是遗憾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崔异等人做出了邀约。 崔异面无表情的越过了他。 许含章一言不发的无视了他。 “哈哈,相逢就是缘啊,大家不要拘束啊,随便聊,哈哈哈……” 他干巴巴的笑道。 没有人应和他。 周伯忙着给凌审行使眼色,吴玉姬忙着给凌准送秋波,许含章望着屋顶的横梁发呆,崔异则是无声的冷笑着。 气氛一时间诡异到了极点。 “十一郎,我和你换一下。” 凌审行开口道。 屋内共有七人。 此时周伯孤零零的坐在了最上首,右手边依次坐着凌审行、凌准、吴玉姬三人,左手边依次坐着崔异、许含章、郑元郎三人。 他这一换,就等于是坐在了许含章的对面,且将凌准和吴玉姬彻底隔开了。 “凌二叔,为什么要换呢?” 吴玉姬立刻嘟起了嘴,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娇嗔道。 没有人理会她。 凌准沉默的起身,坐在了凌审行原先的位置上。 凌审行沉默的皱眉,打量着对面的许含章,眼神变得越发的幽深。 气氛一时间尴尬到了极点。 “开始吧!” 下一瞬,崔异抬起头来,淡淡的扫了郑元郎一眼。 郑元郎会意的叩了两下桌案,朗声道。 开始什么? 总不会是让众人开始寒暄吧? 周伯隐隐感觉到不妙,心中莫名的憋得慌,下意识就想要起身出去透个气,奈何却被两边的人挤了个结实,进退不得。 “把那条破虫子交出来。” 郑元郎也不绕弯子,伸手指了指吴玉姬,开门见山道:“先前你不是说了么,她好比一片从未离开过枝头的树叶,只是被一条有毒的虫子咬过了,便产生了重生的幻觉。而我眼下同你讨要的,正是它。” 见周伯的目光不住的闪烁着,他便嗤笑了一声,说道:“你别想着拿那些养在罐子里的蛊虫来糊弄我。我要的,是蜃。是海市蜃楼的蜃,而不是你腰上长着的那个肾。” “那,那个……是巫女才能驱使的圣物,我怎么可能会有?” 周伯面色大变,慌不迭的摇头道。 “你怎么可能没有?” 郑元郎嗤笑了一声,“几年前,你不是放它去咬过了城北的那位小娘子,使得她变得疯疯癫癫的,然后便被她的家人一把火烧了么?” “她何其无辜,只是因为容色出众,被嫡姐的未婚夫婿多看了两眼,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而你本是不用掺和进去的,却想着她区区一个庶女居然敢拒绝周三郎的示好,不肯来周府做那没名没分的姬妾,实在是不识抬举。于是你便顺水推舟,使出了这般毒辣的手段,让最为疼爱她的亲生父亲都护不住她,害她被挫骨扬灰,死无全尸。同时,你还从中揽了近千两的黑心银子,全部投在了周三郎的生意上。” 除了崔异和凌审行,旁人都闻之色变。 就连满怀心事的凌准也难得的分出了神来,皱眉看着周伯,心中是止不住的后怕——如果当初他也对许二用了这样的手段,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同样感到后怕的,还有花容失色的吴玉姬。 她一面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是何时被那种虫子给咬过的,一面庆幸着自己还是足够小心低调的,至少没有在人前露出痕迹,逃过了被视作妖孽、活活烧死的命运。 “一年前,你放它去了附近的一家客栈,咬了从长安来的某位客商带着的宠妾,让她也变得疯疯癫癫的,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一回长安就想出了杀死自己的女儿再嫁祸给主母的主意,事败后被打了个半死,母女同棺,被草草的埋在了清凉山上。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一座凶煞无比的子母坟。” 郑元郎继续说道。 许含章闻言,微微眯起了眼——坟场里那个开口重生闭口机缘的女鬼,原来竟有着这样曲折的来历? “而几个月前,你把它的粪便和大量毒蝇蕈的粉末混合在一处,便宜卖与了景福斋的那位妇人,让其涂抹在地道的砖缝里,既加重了致幻的效果,又免于每次都得放它出去,露了自己的底。因为,你当时要假扮的是道士,是张天师,而不是一个生于南诏,只会逮虫子玩儿的破巫医。” 郑元郎又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酒 “张天师也是个傻的,自以为安排的周全,把线从长安埋到了益州,结果却被你钻了空子,利用了个彻底,还在不知不觉中把背黑锅和送死的活儿都接了过来,到死都不知道你在里头做了些什么。” “所以啊,你看不起他,觉得他是小喽啰,小虾米,真是一点儿错都没有的。” 郑元郎扭头望向周伯,啧啧赞道。 “张天师?” 吴玉姬这下是震惊得无以复加,忍不住插嘴道:“长安城中的人不都说他云游四海,求仙方去了么?” “没错,是出来求仙方了啊。” 郑元郎慢悠悠的接上话头,“只不过啊,他拍错了门,求到阴曹地府里去了。至于他是如何被坑进去的,且听下回分解,这回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 说着一瞪眼,恶声恶气的催促周伯道:“你还是赶紧把那玩意儿拿出来,配一坛烈酒泡泡,再找几个酒碗来,我们等着用呢。” “你,你……都知道了?” 周伯愣了愣,随后嗫嚅着嘴唇,问道。 他明明是在问郑元郎,目光却是闪闪烁烁的瞟向了崔异。 “废话!” 郑元郎将他的动作瞧在眼里,不由冷笑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想着玩什么心眼了!我叫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如果你耳朵没聋、腿没瘸的话,就赶紧去!听见了么?” 真是欺人太甚! 周伯大怒。 只可惜,他虽然有着诸多厉害的手段,但在将他的老底都掀翻了的势力面前,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因此他很快就将这份怒意尽数压了下去,在心中认命的叹息了一声。 “好,我这就去准备。”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周伯去而复返,将六个青瓷酒碗在案几上一字排开,然后拍开了酒坛的封泥,搁在一旁,再小心翼翼的拉开了墙角的暗格,取了个玉匣出来,在众人的面前缓缓打开。 只见里头蜷缩着一团干巴巴的、发黄发黑的东西,乍看上去就如揉皱了的草纸,又如风干了的牛粪,毫无特殊之处。但一经酒液的浸润,它迅速变得饱满起来,现出了两扇极为对称的硬壳,壳上残留了一些被砂砾摩挲过的痕迹,上面的纹路亦是清晰可见,隐约透着股质拙的美感。 “小曰蛤,大曰蜃。皆介物,蚌类也。” 许含章想起了《晋语》中的这一句,在释然的同时又有些愕然——如此小的物事,怎会是蜃? 它如何能在吐息之间便生出海上有仙山,虚无缥缈间的幻象? “等上片刻就好。” 似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自进屋以来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崔异突兀的侧过头来,平静的说道。 “嗯。” 许含章微微颔首,应道。 在听得她的声音后,凌审行的身体不自觉的一僵。 凌准则是有些惘然的收回了视线,眉头仍是紧紧皱着的,似是从未舒展过。 吴玉姬狐疑的打量了他好几眼,想问些什么,却被场间凝重而紧张的气氛所慑,没有开口。 “来了。” 郑元郎忽然伸指在酒坛上一叩,提醒道。 话音刚落,酒液中就起了一连串细小的气泡。 不多时,硬壳的一角便开始松动,有一只虫子费力的钻了出来。 和那些动辄就长得狰狞任性的蛊虫不同,它的模样竟极为正常,甚至称得上是平平无奇,头目牙齿耳鼻尽具,体型大约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赤红。 它的姿态也极为淡定,既没有拼命的蠕动,也没有扭曲着攀爬,而是直愣愣的泡在了酒液中,连吱一声的举动都没来得及做出来,便须臾糜散。 紧接着,有丝丝缕缕的雾气从酒液中冒了出来,袅袅而升,轻飘飘的罩在了酒坛的上空。 “倒酒。” 郑元郎见状,朗声道。 “好……” 辛辛苦苦以自己的鲜血喂养了多年的蜃,居然在一朝化为乌有。 周伯心中大恸,连眉毛和胡子都剧烈的颤抖起来,但此刻他没有缅怀它的心情,而是无奈的起身,将每个酒碗都斟了七分满,推到了众人的面前。 “请。” 郑元郎端起酒碗,用指甲蘸了几滴酒,向空中弹了三下,说道。 “要喝你自己喝去!” 吴玉姬厌恶的说道。 并非是她故意要跟他过不去,而是酒碗中的液体太过浑浊了,带着可疑的血丝和肉屑不说,还拖着虫子腹中的脏器,看着实在是令人倒胃口。 “我喝。” 许含章却若无其事的掀起了皂纱的一角,右手捧起了酒碗,小口小口的啜饮着。 “好酒!” 凌审行紧跟其后,痛快的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唇角,将酒碗倒扣在桌案上。 凌准依样照做。 “凌家阿兄……” 吴玉姬先是一怔,接着犹豫了一阵子,终是咬了咬牙,将酒液包在口中,极为难受的吞咽了下去。 “老丈,在下不胜酒力,这碗就让给你了。” 郑元郎则大喇喇的把自己面前的酒碗推到了周伯的手边,嬉皮笑脸道。 “鹭涛清彻,蜃阁化城重。” 那边的崔异一面慢条斯理的饮着酒,一面再次侧过头来,对许含章解释道:“所谓海市蜃楼的来历,其实和那巫咸国的传说一样,都是胡说八道居多,当不得真的。但南诏人从中得了机巧,便趁水蚌于圆月之夜张壳时将它放置而入,食其肉、饮其血、化其珠,吸其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待得再上岸时,它就成了所谓的‘蜃’,能让人永久沉浸在无边的幻觉中,把梦境中发生的一切都当成现实。毒蝇蕈或其它迷药所造成的致幻,只是一时的,如有外力干扰,便能及时清醒过来;它所产生的效用,却是一世的,除非是那人到了临死的那一刻,才能真正的恢复神智。” “不过,它每日都需要饮一杯活人的血,才能保持身上的邪性。” “而它最怕的,是酒。据说……这种集怨而生的物事……皆能得酒而解,化忧解怨,其形当消……饮之,可暂回旧日……旁观……停留……切莫,插手……” 崔异的语句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渐至微不可闻。 ‘啪’的一声。 一个酒碗不知被谁的胳膊给碰到了地上,顿时碎成了两半,残渣四溅。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 仿佛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又仿佛只是过了短短的一息。 在一片安静得近乎诡异的氛围中,凌准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桌案、酒坛不见了。 对面的许二、崔异也不见了。 他的身周只有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潮水般层层叠叠的涌来,将他彻底的淹没其中。 但他丝毫不觉得无措,更没有半点恐惧或慌乱的情绪。 只因待在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竟让他破天荒的感受到了一份令人心安的静谧。 同时,内心的直觉告诉他如果走了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他不想走。 “阿娘,快让我进去!” “不许去!里头是多晦气的地儿啊,可别把你的运道弄霉了!” “阿娘,你让让!” “我就不让!哪个女人生孩子时不会嚎上几嗓子啊?这有啥不正常的,你慌什么慌?” “这个稳婆虽说是给很多人接了生,但毕竟不懂医术,所以我有点儿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又不是那棺材铺里摆着的纸人儿,随便拿手一捅就破了。” “阿娘,好端端的你咒她做什么?” “我咒她什么了?呜呜呜,你个没良心的,真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啊,老天爷啊,我的命好苦啊……” 耳边忽然响起了嘈杂的吵闹声,犹如无数把锋利的钢刀,很快就割裂了四周的黑暗,将外面的光亮透了进来。 凌准颇不适应外界的光线,下意识的抬起手,企图挡住自己的眼睛。 “保大还是保小?” 耳边突然传来了屋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 “这还用得着问?当然是保小的啊……哎唷,你推我干什么?快拦着他,别让他进去,沾了晦气……” 紧接着是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不要怕,我在,我在这儿呢,天塌下来我都不会走的……不许说什么丧气话,你要是敢抛下我去地府快活了,那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来,快把参片含着,我给你揉一揉肚子,把胎位正过来……” 然后是男子温柔而耐心的劝慰声。 凌准一惊。 此人的声音,怎会和自家的老爹那般相像? 先前那妇人的声音,则是像极了记忆中的祖母。 他不由放下了挡眼的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定定的望了过去。 几乎是在他视线投过去的那一瞬间,屋里便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恭喜了,是个大胖小子!” “瞧这眉毛,这眼睛,长得多俊啊!” “一看就是个有大福气的!” 然后是极为应景的夸赞声。 凌准猛地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出生的那一日。 原来,那一日竟是这般凶险。 他阿娘的性命,差一点就葬送在糊涂的稳婆和自私的祖母手上。 还好,他的爹爹是个能主事的。 还好,幸好。 就在凌准百感交集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忽然一暗。 天黑了。 廊下点起了灯笼。 有两道声音一前一后的飘进了他的耳中。 “别吵了行不行?你就不能让着她点儿?她毕竟是我娘啊……” “你也知道,那是你娘,不是我娘。” “我娘,可不就是你娘吗?” “不是。” “你……你信不信,我今天就休了你!” “信。” 从头到尾,男声都显得格外的暴躁,女声则极为淡漠,波澜不惊。 “我受够了!当初刚成亲的时候,你就是这副倔脾气,让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本以为过上一段时日,你就能慢慢适应下来,跟我娘和睦相处。可现在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居然还是当初的那副德行,天天都闹得鸡飞狗跳的,让街坊四邻看笑话!呵,你千万不要把自己的身价看得太高了,以为我还是那个被你吃得死死的毛头小子!我告诉你,外面的女人多的是,个个都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会来事,比你会伺候人!只要我乐意,立刻就能把她们抬进门来!” 男声骤然拔高了音调,斥道。 “那你去吧。” 女声淡淡的抛下了这一句,便不再理会他。 “你可别后悔!” 只见凌审言气急的一拂袖,甩门而去。 “呵呵。” 祖母从花枝后探出头来,面上充盈着无比得意的笑容。 许含章正对着他,很容易就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 “其实,也没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的爹娘,曾经也像他们一样好。” 可惜祖母半点也看不顺眼,觉得他阿娘甚是轻浮,丝毫没有主母应有的端庄,逮 着机会就找茬和甩脸子,还学起了大户人家那一套,逼阿娘天天去立规矩,晨昏定醒 、端茶递水、扫地刷恭桶、抄女诫佛经,样样都没有落下。 爹为了让祖母气顺,也故意在人前落阿娘的面子,让阿娘受尽委屈,人后又忙着 去赔礼道歉,求阿娘不要放在心上。 而阿娘为了不让爹难做,便只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祖母却没有因此收敛,反倒越做越过火,竟在三伏天里让阿娘跪了好几个时辰。 “阿娘并不知道她有了……所以这一跪,就没了……” 毕竟是在指摘已逝的祖母的错处,凌准颇觉难堪,只得含含糊糊的呆过。 “事情发生后,阿娘很伤心,爹也很伤心,可他仍想让她忍下去。” “她对爹失望了,提出和离,爹死活不肯放手。最后,他们还是和好了。” “但她和祖母是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只因祖母没有觉得愧疚,反而抱怨是她太娇气,随便一跪就会折腾成那样,闹得 全家上下不得安宁。 而她没有像以前那般沉默的忍受,而是霍地站起,狠狠的抡了祖母几耳光。 自此,婆媳俩彻底决裂了,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连他和凌端的相继出生,也没有让二人的关系缓和半分。 “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许含章本能的觉得这对婆媳俩以后还会有更大的过节,而这个过节,甚至可能是 导致她们双双早逝的原因。 但她向来是个知趣的,即使想问,也不会挑在凌准心情不佳时开口。 “十一。” 见他仍神情低落,她心中一软,抬步朝他面前走近了些,指着自己的肩膀道:“ 你如果还是很难过的话,那我可以大方点,把这儿借你靠一靠。” 小的时候,每回一哭鼻子,她就会钻进阿娘的怀里,如受伤的小兽般,寻求那份 温暖和安全感。 但男女有别,再怎么想安慰他也不能把怀抱给他,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肩膀 借出去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短暂的诧异后,凌准忽然笑了,然后身形微沉,将脑袋轻轻的搁在了她的肩上。 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她的青丝如羽毛般拂过他的脸颊,呼吸温热,掠过了他的耳畔。 还有她脖颈间那段洁白柔滑的肌肤,正暧昧的贴着他的下颌,触感堪比丝缎。 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半分的绮念。 有的,只是无尽的暖意,和温情。 就像是,家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影 “那你去啊。” 女声淡淡的抛下了这一句,便不再理会他。 “你可不要后悔!” 男子气哼哼的甩门而去,在往西约莫走了五里的路程后,他停下脚步,叩响了某座宅子的大门。 这是谁的家? 凌准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内心充满了不安。 “大郎!” 没过上多久,便有一个年轻女子惊喜的迎出来,扑进了男子的怀里,嗔道:“你个好没良心的,我还以为你把奴家忘了呢,都半个月没过来了。” 凌准目瞪口呆——这是……外室? “以后我不会过来了。” 男子则掩上门,平静的说道。 “为什么!大郎你是嫌弃奴家了么?” 女子泫然欲泣。 “傻姑娘……” 男子一手搂着那着那女子的腰,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背脊,“让你无名无份的跟着我,实在是苦了你了。所以,你跟着我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可是,燕娘她能容得下奴家么?” 女子娇怯怯的问。 “家中的事,还轮不到她做主。” 男子板起脸,冷哼了一声。 “大郎,你人真好。” 女子欢喜的亲了他好几下,并不住的用柔软的身体蹭着他…… 男子的呼吸立刻变得粗重起来,拖着她急匆匆的走进了某间厢房中…… 真是不要脸! 凌准直瞧得怒不可遏,恨不得连人待宅子都给他们拆了。 他是这样想的。 也打算这样做。 但他的脚刚踹上了厢房的门,眼前的一切便剧烈的晃动了起来,如平整的水面被人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的涟漪。 “没用的。” 虚空中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你所看到的,都是过去发生的。既然都发生了,又哪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换句话说,这只是旧日重现罢了,不管再怎么身临其境,终究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泡影。” 凌准一惊——这是周伯的声音! 海市蜃楼? 蜃? “难道饮下那杯酒,就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凌准问道。 “这是旧日重现,不是什么幻觉。你可以重新经历一遍自己的人生,还能看见不少极重要的片段。但你能做的,只有旁观,却无法停留,无法插手。否则,后果将无法设想。因为……有些槛,只要跨出去了,就再也迈回不来……” 周伯的声音渐渐变得含糊不清。 凌审言的声音渐渐清晰。 “不,燕娘,你先听我说……我只是一时昏了头,我错了……燕娘,我不会再和她来往了!求求你,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求你了……” “那日,我去集市上采买药草,看见她也在那里……她买的,尽是些品相不好的货,价格也高的离谱,想是那药贩欺她面生,故意讹了她,我一时看不下去,就指点了她几句……后来,我就和她熟识了……” “她家境十分贫寒,弟弟又不幸生了重病。为了能省下一些钱,她便不敢去药铺里抓药,想着在集市里会便宜些……我治好了她的弟弟……她给我下厨,做了好几样小菜……她……还问我成亲了没有。” “当时我鬼迷了心窍,说,说我还没有成亲……” “我骗了她,心里便觉得愈发内疚,她却原谅了我,而且不计较什么名分,也不要我负责……只要,我偶尔能想起她,过去看看她就好……” “你为何就不能向她学学,做人大度一点呢?” “好了,好了,我不提她了……我不纳她进门还不行么?我这就去打发了她!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声压抑的呜咽。 “阿娘……” 凌准低低的唤道。 但她既听不到,也看不到。 凌准不禁眼中一涩。 当年的他还是个稚童,整日里都跟着二叔兴高采烈的练武,很少待在家中,根本无从得见阿娘的心里有多苦,日子有多难,连替她擦一擦眼泪,都做不到。 现在的他终于能得见她的辛酸了,却仍是无法为她拭泪。 真的,不能吗? “阿娘。” 他不甘心的伸出手去,试图笨拙的触摸着她带泪而憔悴的脸庞。 但就在他的手指刚触到她的那一瞬,周遭的一切便剧烈的晃动了起来,顷刻作波光、化涟漪而散。 待得画面再度平静时,凌准的耳边骤然响起了祖母的惨呼声。 “啊!我只是个老婆子,千万别杀我!” 只见祖母胡乱的裹了件外裳在身上,瑟瑟发抖的说道:“各位好汉,我把自个儿屋里值钱的东西都交给你们了,你们就放过我吧!如果你们觉得少,大可以去找我的儿媳要!医馆里的银子都是她在掌管的,我一文都没有动过……我猜,她一定就躲在地窖里……不信,你们去搜!” “找到了!” 凌准的阿娘不多时就被搜了出来。 “长得倒是挺不错的,一身的皮子也紧实,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 为首的那个大汉忽然淫笑了两声,“要不,大伙儿先来快活快活?” “好啊。” “我先来,毕竟我都旷了一个来月了。” “滚!老子还旱了小半年呢!” “都别争了,一起来!你玩上面,我玩下面,他玩后面……” “我可不敢玩上面,要是她一张口就咬断了,那该怎么整?” “放心吧,她不敢的。” “喂!臭娘们儿,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敢让大伙儿没尽兴,我就宰了那个老太婆,听见了么!” 耳边传来了女子的哀求声,还有布帛撕裂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放开我阿娘!” 凌准全身的血几乎都冲到了头顶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想要杀了这群人,想要将他们碎尸万段,大卸八块,再将他们的每一根骨头都磨成齑粉!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当年的他正呆在外祖父的床前,和凌端一道侍奉着汤药,凌审言则是被人神神秘秘的叫走了,一直捱到天快黑了才笑眯眯的回来,说是从集市上买到了一枝五十年的老山参,正好给老人家补补。 待得他们次日返家时,医馆内已是满地狼藉,横尸两具。 而现在的他,正徒劳的伸出手,看着眼前的一切又化作了虚无的水波和乱影,骤然消散开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错 “阿娘……” 凌准失神的唤道。 数年前的那一个清晨,他亲眼目睹了自家阿娘的死状。 “别看!” 所以在凌端慌张的冲进后院的那一刻,他想也不想的遮住了她的眼睛,厉声道。 “到底是怎么了?外面来了好多人,都说我们家里出事了。是不是祖母又和阿娘起了争执,打起来了,然后……都受了伤……” 许是察觉到了他和爹爹情绪的异样,凌端没有打掉他的手,而是微微颤抖着,怯怯的问道。 “不是。” 凌准很希望事情能如她猜想的这样。 但,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的阿娘已死去多时,衣衫不整的躺在冰冷的泥地上,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眼,定定的望着头顶的天空,眸子里死灰一片,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采。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腿骨和腕骨被人打断了,舌头被切掉了半截,脸被划了好几道口子,伤口深可见骨,几近破相。 而祖母的身上虽没有什么伤痕,面上却泛着可怖的黑灰色,七窍流血,显然是服毒自尽的。 当初他想不通,一向最热衷于长寿和养生之道,偶感风寒就如临大敌、心惊肉跳的祖母,为什么会突然选择自杀。 现在,他明白了,是出于愧疚的缘故。 若不是她胆小怕事,出卖了阿娘,阿娘就不会落入歹人的手中。 若不是歹人拿她的安危来要挟阿娘,阿娘断不会轻易就范,任人宰割。 “燕娘,都是我混账,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出去的,不该去……” 自家的爹抱住了阿娘的尸首,失声痛哭道。 当初,凌准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这一句。 现在,凌准明白了,这也是出于愧疚的缘故。 天黑。 集市。 药草。 山参。 几样不显眼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便串成了事件完整的脉络。 事发的当天,爹定然是借着给外祖父侍疾做幌子,跑出去见那个曾与他在集市中偶遇并勾搭成奸的女子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把一双儿女也扯出来作掩护,直接导致了医馆中只剩下祖母和阿娘二人,并间接造成了她们的死亡。 如果他肯早些从那个女子的身边回来,再抢在坊门关闭前带一双儿女回医馆,说不定……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如果他压根就没有出去,而是老老实实的守在医馆里,陪着妻儿老母,说不定……结局也会不一样了。 他的确是不该出去的。 而自己,也不该去。 自己应该留在家中,好好的护着阿娘她们,即使最后气力不敌,也要拖一两个歹人下去陪葬,尽量保住阿娘最后的尊严。 凌准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奇妙的一幕出现了。 即使他闭着眼,耳边仍能响起一道道熟悉的声音。 只要他开始注意到这些声音,意识里便会清晰的浮现出相应的画面。 只要他木然的旁观,不试图去和画面中的人或物发生接触,画面便会如烛火般一点一点的暗下去,而不是像水纹般晃荡。 他看到了满天飞洒的纸钱,看到了刷上新漆的棺材,也看到了眼睛哭得发肿的凌端,还有头扎孝布的自己。 他看到了爹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将全副精力扑在医馆的生意上,没过上几年,就带着他们搬到了升平坊。 他看到郑元郎搂着一个娇媚的歌姬,醉醺醺的从马车上下来,险些一脚踏空,跌了个狗啃泥。 他还看到胖胖的岑六郎啃着个胖胖的糖人,和那名歌姬撞了个满怀,将糖渍和口水糊到了对方的纱衫上。 他听到了歌姬的尖叫,见着了郑元郎的恼怒,看到自己急急的上前,用粗暴的拳脚化解了他们之间的纷争。 然后,他看到吴娘子推开了医馆的门,一面和凌端笑嘻嘻的说着话,一面羞答答的望着他,欲语还休。 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到过她。 在风沙天里着白衣红裙现身,惊鸿一瞥,翩然而去的她。 她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不用做,就毫不费力的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让他从过去的阴霾里得以喘息,开始对未来有了憧憬。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她。 于是他下意识想要去往酒肆,看她会不会也等在那里。 在行至坊门时,他不经意的一抬头,瞧见远处走来了一大群人,无论男女,个个都衣着光鲜,相貌端方,正小心翼翼的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华丽的鎏金飞角垂纱肩舆,由训练有素的护卫开道,满脸剽悍的侍从殿后,向这边浩浩荡荡的行来。 亲王妃出行,也不过就是这个阵仗了。 路人皆极有眼色,纷纷勒马或是下车,侧身避让到了一旁,让这乘肩舆先行过去。 有好奇心重的,便偷偷的溜了眼望去,但见纱幔后坐着个貌美惊人的少女,眼若桃花,肌肤如玉,眉心贴着富丽的牡丹花钿,身穿湖水蓝的缭绫衫子,束五晕银泥的八幅罗裙,腹部微凸,似是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 “这就是崔公子的夫人啊,果然貌美。难怪啊,难怪。” “听说她只是个村姑,却愣是迷得崔公子神魂颠倒,硬是要娶她过门。” 气氛刚刚还热闹非凡,推杯换盏,此时一下就冷清到了极点。 这天下,果然是没有不散的筵席。 凌准暗自感慨了一句,顺手将二人拖进就近的厢房,往床板上一丢,扔了床厚被子上去。 然后他简单的洗漱了一把,回到自己的卧房仰面躺下,手枕着头,望着空荡荡的窗台。 “我要走了。” 他低低的说道。 可惜她听不到了。 晨雾散去,天光渐明。 “娘子,那老伯来了,还带了好多东西。” 第二天一早,许含章正坐在窗前临帖,就看到宝珠喜气洋洋的跑过来,满脸笑意道。 “让他先等一下,等我把这张写完了就来。” 许含章不慌不忙的说。 “哦,我知道了。” 宝珠立刻转过身往正厅跑去,对老仆说道,“您且稍等片刻,我家娘子把字写好了就马出来。” “好。” 老仆和善的笑了笑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异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心中的疑惑,画面骤然发生了变化。 只见崔异悠然立于楼阁上,臂弯里抱了个白胖如汤团的婴孩,正闲闲的望了出去。 而许二折了一朵牡丹,正巧从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回过头来,对上了崔异的视线。 暮春的阳光下,两人相视一笑,眼波里流淌着的尽是春水般的暖意,令人只觉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恍惚感。 “咿咿,呀呀……” 那个婴孩蓦地睁开了墨玉般的眼,挥舞着藕节般的手臂,憨笑着去指那朵牡丹,似是极想要的模样。 “走,我们找你阿娘讨去。” 崔异快步下楼,含笑将婴孩放在了平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了手,懒懒的道:“是男人的话,就凭自己的胳膊腿儿走过去,别老想着让人抱。” “呀呀,呜……” 婴孩委委屈屈的扁着嘴,迈着肥胖的小短腿,摇摇晃晃的走向了许二。 “小心!” 眼见婴孩踩中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即将跌倒时,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了双臂,将他抱起。 “咯咯……” 婴孩立刻开心的笑出声来,然后嘬起嘴,先在许二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在崔异的脸上亲了一下。 再然后,他淘气的鼓起了腮帮子,拿手指往上面点了点,明晃晃的暗示这两人也得亲回来。 许二便失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亲了他一下。 崔异却冷笑了一声,将他的脑袋拨开,挑衅似的亲在了许二的脸上。 “呜呜呜,哇……” 婴孩顿时嚎啕大哭。 “你啊。” 许二抬起手,掐了下崔异的耳朵。 “轻点,别留了印子,不然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崔异没有避开,而是笑嘻嘻的说道。 因为崔异是背对着他的,凌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就是能想象出对方那幅贼眉鼠眼、恶心腻歪的模样。 真是无耻! 真是荒唐! 真是可笑! 难不成真如周伯所说,过去的他和过去的她是没有交集的,所以,她根本就不认识他,更不会和他在一起? 那现在的他和现在的她,又该怎么解释? 这不是狗屁不通么? 这一定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 但…… 蜃景里所呈现的,似乎大都是他的过去,并非是虚妄。 而先前的那些画面,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无论是他家中的变故,还是与其他人的相遇,都和记忆中的发展一般无二。 那为何只有她偏离了他的人生,与他背道而驰? “其实,你已经在无意中插手了自己的过去,拨乱了原有的走向,便无法和她再产生任何交集。” 周伯的声音又在虚空中响起。 “这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命中注定,亦没有所谓的缘定三生。有的时候,只是随意做出的一个举动,就会让结局全盘颠覆。” “当你站在窗外,不慎将行迹暴露在那个年幼的自己面前时,有些事就悄然改变了。” “在那之前,你是一个旁观者。你所看到的自己的过去,是重复的,原模原样的。” “在那之后,蜃景中的你和旁观的那个你互相影响……到后来,即使你人生中的很多走向仍与原先重合了,但某些地方,还是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纵使相隔咫尺,亦无法相交……” 听上去像是很有道理,却又云里雾里。 “那又如何?” 凌准直觉对方不会如此好心,平白无故的给自己做出这么多的解释,于是便没有仔细去琢磨那番话,而是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只要我走出去,那现实还是现实,不会受任何影响的。” “可是,你走得出去么?” 周伯淡淡的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都是真实的过去,那它被你改变了以后,你就再也回不到现实中,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正如我最开始跟你说的——有些槛,只要跨出去了,就再也迈不回来。” “你若是还听不明白,那我就让你看个明白。” 话音刚落,眼前便掠过了许多零零散散的画面。 凌准看到自己站在窗外,和孩提时期的自己对视。 然后,那个孩童吓哭了。 爹娘如记忆中一样急得团团转,又是烧纸又是杀鸡的,折腾了半宿才才让他好起来。 “我的乖孙子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什么?窗外有一个男人?” “杜燕娘,你这个不要脸的骚浪蹄子,一定是自己在家偷汉,被我孙子给撞见了!你个贱*货,我今天定要扒了你的衣服,让坊里的男人都过来看个够!” 但和记忆中不一样的是,祖母也被吵醒了,并不由分说的揪住了阿娘的头发,开始大吵大闹,将场面弄得十分难堪。 怎么会这样? 凌准大惊。 而后,二叔匆匆赶来打圆场,先是将祖母劝回去休息,又把自己抱出了门,用习武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待房里只剩下爹娘两人后,他们便不再在人前维持着表面的和气,而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阿娘很不满祖母的行事,抱怨不已;爹却不晓得安慰她,反倒指责她居然还手了。 “你就不能让着她点儿?她毕竟是我娘啊……” “你也知道,那是你娘,不是我娘。” “我告诉你,外面的女人多的是……你可不要后悔。” 最后,爹气冲冲的甩门而去,跑去那个女子的宅子里鬼混了。 “不,我不能对不起燕娘!” 拥着那女子进房后,爹突然推开了她,“你听我说,我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开始帮你,不是因为觉得你可怜,只是瞧你长得还不错,皮肤也很嫩,就顺手帮了你一把;后来说自己没成亲,纯粹是被猪油蒙了心,不仅想在言语上占你的便宜,还想在你身上找一点儿久违的新鲜感。” “我已经这么混账了,要是只因为在家中憋了一肚子火,就跑来动了你,坏了你的清白,还想借着你对我的感激,把你糟践成名不正言不顺的妾室,想将你当做法子,让她因此吃我的醋,甚至是嫉妒……那我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我不能欺负了你,更不能辜负了她!以后,我不会再来了……这座宅子,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添箱礼……你找个好人,嫁了吧……” 语毕,爹便决然的推门而去,回到了医馆里。 “燕娘,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等过段时日钱攒够了,我们就搬出去单过,好不好?” 爹将阿娘紧紧的搂在了怀里,说道。 “好……” 阿娘扬起头来,含笑应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乱 但温情的气氛很快就被人打破了。 那个女子竟是悄悄的跟在爹的身后,来到了医馆,跪在阿娘的面前,苦苦哀求道:“姐姐,我和大郎相识已久,早就是他的人了……我也不敢奢望什么,只求他偶尔能来看看我,就好了……因为,我没有了他,真的活不下去啊,我已经快要崩溃了……我并非是不知廉耻的人,只是……情不自禁……” “谁让你来的?” 爹气得脸色发青,就要将她往外赶。 “大郎,你怎能这般无情?你忘了么,你在外面给我买了一座小宅子,说要和我单过的。刚刚你还去了我那里,说是要纳我进门,给我一个名分,但你担心姐姐她不同意,就先回来了,打算跟她好好商量一下。” 女子没有被他吓住,反而心一横,说道:“如果姐姐不信,我可以把房契拿来,给你过目。” “你……” 爹这下是百口莫辩了。 “好啊,好……” 阿娘则讥诮的一笑,“你给她买宅子倒是大方得紧,轮到给我买了,却还得靠死命攒钱才行。” “燕娘,你为什么不信我?” 爹怒道:“我和她是清清白白的,什么事都没有!” “好了,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你和我儿清白得很。” 祖母闻讯,立刻兴冲冲的赶来了,并摆出了一副‘我懂你’的表情,似有意似无意的将阿娘重重一推,然后温柔的扶起了仍跪在地上的女子,“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燕娘……” 爹突然颤声唤道。 只见阿娘靠在桌案旁,脸色发白,汗出如浆,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凌准都不用看下去,便知道结局是以阿娘诊出了喜脉,爹赶走了那个女子而告终。 但只是赶走了她,却驱不散她留下的阴影。 阿娘变得越来越多疑,越来越暴躁,经常在家中摔摔打打,每日都和祖母吵个不休。 而爹起初会哄着她,可时间一长,便有些不耐烦了,甚至宁愿在外头的酒肆里泡上大半天,也不愿回来对着她。 这是一种奇怪的债务心态。 有时当你感觉欠了谁的恩情,或是做了对不起谁的事时,你非但不会补偿对方,而且会刻意的疏远对方。 之后的事,凌准都记得很清楚。 凌端出生后,爹娘的关系勉强缓和了些,但因着祖母极度的重男轻女,婆媳间还是会经常发生不快。 不过,在祖母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年轻时就是这样过来的,凭什么一轮到她,就得破例了?况且自己又没有打她,又没有克扣她吃穿,只是刺上她几句,已经算得上是很厚道了。 爹也没有当做一回事——过日子,不就是鸡毛蒜皮,吵吵闹闹的吗?况且他早就习惯了母亲和妻子的不睦,态度也由最初的焦虑转为了麻木。 而阿娘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人,既没有鱼死网破的胆气,也没有一走了之的狠心肠。况且她已为人母,就算是为了一双儿女,她也会不断的妥协退让,忍气吞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凌准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凌端则是渐渐的懂事了。 而祖母迷上了吃斋念佛的那套,言行间便比往年多了份平和。相应的,阿娘的耳根也清净了很多。 暴风雨来临的前夕,总是安静的。 过不了多久,那个女子便会再次找上他的爹。 而爹会欣然赴约,并扯上他和凌端做挡箭牌。 “现在你看明白了么?就是因为你无意中一插手,就弄出了这么多的事端。” 画面碎裂。 周伯的声音再度响起。 “是……这样的吗?” 凌准虽是在表示疑惑,心志却开始动摇,远不如先前那般坚定了。 “是的。” 周伯答道,“但你莫要慌张,还是有补救的法子的。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旁人都看不见你,只有过去的你,能看见现在的你。所以,你若是想要修补混乱的人生,扭转乾坤,便只能上自己的身,再把握好时机,一举成事。” “我没必要骗你。总之,信不信,都由你。” 周伯的声音消失了。 那一晚的画面再度出现了。 忽明忽暗的火把。 从墙头窜下来的歹人。 他们中有汉人,也有胡人。 这群人居然很熟悉医馆的地形,摸黑就潜入了祖母的屋里,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从床榻上拽了下来。 “要钱,还是要命?” 为首的那人发了话。 凌准此时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是看着惨剧再一次上演,还是信周伯一回? 他只思考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 就算周伯是骗他的,为了家人,他也得心甘情愿的上回当。 于是他凭着记忆中的路线,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外祖父的家中,上了自己的身。 “爹,我们快回去!家里出事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脚踏进外祖父的房内,打断了爹对手中那枝老山参口若悬河的吹嘘。 “臭小子,你是睡魔怔了,乱发梦是吧?家里能出什么事啊?行了,快去睡你的觉,别妨碍我跟你外祖说话。” 爹显然是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那你陪陪外祖吧,我先回去一趟!” 他也顾不上发火和多做解释了,胡乱在院中找了把破旧的柴刀,别在腰间,之后便大步流星的出门了。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眼下各处的坊门都关了,就算你长了翅膀,也飞不出武侯们的掌心!你胡闹也得有个限度啊,快回来!” 爹一个劲的大呼小叫着。 他置若罔闻,只凭着那一回趁夜出去找许二的经验,尽量往不起眼的墙根里钻,然后找到了那条隐蔽的小路,从土丘上穿过,再借力跳过了坊墙,回到自家的医馆里。 但他来得太迟了。 阿娘已奄奄一息的躺倒在了地上,而祖母阴恻恻的笑着,手里拿着把锋利的剪子,在她的脸上划下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还硬生生截掉了她的半根舌头。 “你这个不贞不洁的贱妇!为什么不去死?” “你明明想野汉子想得要死,却有脸打着为我好才被迫让他们睡的名义,想让我欠下你的人情!呵呵,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这是另一种债务心态。 既然我承了你天大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起,那你不如去死好了,也省得让我还了。 “阿娘!” 凌准心胆俱裂,直接将柴刀架在了祖母的脖子上,却迟迟割不下手。 这一刻,他并非是心软了,而是担心会让人看出柴刀的使用痕迹来。 于是他的视线幽幽的转向了前院的医馆。 他清楚的记得,在西北角最下面的那个药柜里,有一匣昨日才炼制好的砒霜。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误 后院里一片死寂。 无论是只剩下一口气的阿娘,抑或是癫狂有若恶鬼的祖母,都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住了。 就连凌准自己也不例外。 “为什么……” 凌准喃喃的念叨,同时手一晃,将砒霜全数洒在了地上。 难道过去所看到的惨象是假的? 阿娘的死,其实是由祖母来推波助澜的? 而祖母的服毒自杀,其实是出自他的手笔,并非是她本身过于内疚的缘故? 如果…… 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所谓的补救,所谓的扭转乾坤,又有什么意义!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凌准几乎是逃也似的握紧了柴刀,夺门而出。 家里,是不能再待了。 眼下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情绪。 他更不知道,即使他已走得很远很远了,祖母仍呆呆的坐在地上,半晌都没有力气起身。 刚才所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荒唐的闹剧——被她当成心肝肉来疼的亲孙子,居然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而且还打算给她喂毒药,摆明了就是想让她死。 为什么? 就因为自己清理门户,惩治了那个不要脸的妇人,他就要这般对待自己? 他怎能这般不辨是非? 他也不想想,自己从来就不是那起子心狠手辣之人,只不过他没有亲眼目睹到当时的场景,自然便无法理解到她的愤怒。而她也拉不下这张老脸,跟他细说他阿娘的举止是如何下流,不晓得挣扎反抗就算了,居然还主动配合着贼人,使出了种种不堪入眼的花样,甚至连口舌都用上了,将对方侍弄得丑态百出。 真是无耻! 真是伤风败俗! 自己没有一剪子扎进她的喉咙里,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对了,等儿子明日归家,自己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是给她留点儿脸面,还是一五一十的托出?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不急不缓。 但在这样的暗夜中响起,就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了。 “谁?” 她猛地回过神,尖起嗓子斥道。 是那个不孝的孙子知错了,特意折返回来,向她赔罪了么? 但没有人回答她。 有的,是一条扭曲的影子,从门缝里诡异的探了进来,在空地上无声的铺开。 “谁!” 见状,她心脏骤然一紧,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再重重一捏,顷刻间就化为一团模糊难辨的血肉。 …… …… 从坊里出来,凌准沿着山间的小土丘一路疾行,不知走了多久,他终是气力不支,径自跌坐在了水草丛生的泥地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噩梦。 梦里的他非但没有阻止祸事的发生,还险些毒杀了自己的祖母。 怎么会这样呢? 凌准无比烦躁的皱起了眉头,极想找周伯问个明白,但周伯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而眼前的画面也迟迟没有任何变化,如同是死一般的凝固了,令人绝望、无奈,却毫无办法。 他本能的排斥着这种感觉,下意识便想要离开此处。 但他没能如愿。 因为,几乎是在他动念的同时,他的双腿便像是灌满了铅,动弹不得。 紧接着,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困难。 浓稠而发黑的血水不断从他的口鼻间漫出,顺着下颌一滴滴的落下,融进了带着潮气的泥土中。 应该是很痛苦的吧? 他如此想道。 不过,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此时的他只想尽快闭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一下。 然后,再也不要醒来。 “咦?” 忽然间,他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道极轻的女声,澄澈中带着微甜的意味,如一缕裹着草木香气的清风,驱散了他身周的阴霾。 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你运气真好。” 映入眼帘的,是她的衣袂如蝶翼般飞扬,莲步轻移,走到他的身前,低下头来,望着他嫣然一笑,“要不是遇到了我,只怕你是活不到天亮的。” “你,你……我……” 刚听得这道声音时,凌准便已经惊住了。 待看清来人的面庞后,他不由百感交集,继而瞠目结舌,连半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他运气真好。 能遇见她,他的运气不可谓不好。 “放心吧,你马上就没事了。” 随后,她咬破了食指,蘸着新渗出的几滴血珠,虚虚的并着拇指,在他的眉心上一弹,将他体内多出的那个魂魄抽了出来。 “好了。” 下一瞬,她收回了手,笑意渐敛,“我不知你是得了什么机缘,竟能将新旧两个魂魄都集于一身。但你以后千万别这样了,以免遭到反噬,那就不妙了。” 语毕,她便衣带当风的离去。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许二!”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崎岖的山道上,凌准终是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唤道。 “没用的。” 画面一滞。 周伯的声音跟着幽幽的响起,“她听不到了。” 凌准大感恚怒。 这个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 还有,之前在医馆所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在他身上所引发的反噬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让你再重来一次的。” 面对他的质疑,周伯没有给予详尽的回答,而是避重就轻道:“你回去的时机不对,所以很多事都做不了。这次,我打算把时辰往前拨一些,你要不要再试一次?” “我凭什么相信你?” 说来也怪,在短暂的见过许二一面后,凌准顿时冷静了不少,不会再轻易被仇恨操控,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他敏锐的察觉到周伯隐瞒了最为关键、最为致命的一部分真相,就等着趁他不备时发难。 “随你。” 周伯懒得辩解,只突兀的冷笑了一声道:“你大可以不试,就在旁边干看着。” 他刚说完,那一晚的画面便纷至沓来,如一缕缕撕碎的布条,大喇喇的堆在了凌准的眼前。 火把,贼人。 尖叫声,讨饶声,求救声。 以及,衣裳被撕裂的碎响。 这一幕,和他最初所见的并无出入。 唯一的不同,便是他赶回来的时辰被提早了很多。 “放开我阿娘!” 他终于能堂堂正正的在人前现身,也终于能声嘶力竭的喊出这句话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结 夜色凄凄,落叶瑟瑟。 凌准迅速抽出了腰间别着的柴刀。 几年前的他身板略显单薄,和高大粗蛮的贼人们比起来,并不占优势。 但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似是被锻成了一把刀,浑身上下都透着血腥味浓浓的杀意,锋利无匹,锐不可当。 只见他巧妙的错步扭身,避开了贼人对自己后心处的攻击,同时反手一切,就将对方的胳膊削了下来。 在贼人凄厉的惨叫声中,他继续往前行去。 手起处,便砍断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刀落处,则捅穿一截粗壮的颈骨。 一道又一道的血水从贼人的断肢残骸上喷洒而出,溅了他一头一脸。 他没有去擦。 因此在夜色的映照下,他的模样便显得分外狰狞,就像是来自于阴间的恶鬼。 贼人们起初还颇具血性的抵抗着,但一对上那道森冷的刀光,便都变得不值一提,溃不成军。 最后迎接他们的,只有死亡。 “吁……” 直到割掉了最后一名贼人的头颅,凌准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了胸中的浊气,就着草叶上的露水将面容胡乱打理了一下。 他终于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让贼人伤害到自己的阿娘。 这下,阿娘应该就能好好的活下去了。 只要她还在,那凌端就能改掉自卑易怒的小毛病,可以和坊里的玩伴们正常来往了,断不会被人嘲笑是没有娘的野孩子。 更让他觉得轻松的是——既然阿娘毫发无损,那祖母就没有了加害她的理由,一家人便能和和睦睦的相处,再无风波。 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难道不是么? 不是。 画面骤然一变。 “你这个贱妇,还有脸在本大爷面前装清高!那晚的动静大家伙儿都听见了,谁不知道你全身上下都被那伙人摸了个遍!凭什么他们摸得,我就摸不得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几个人一起上,当然比你一个人上要来得爽啊!” “哟,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饥渴?果然是三十如狼啊,呵呵。” “喂,别走啊,我还没摸到呢……” 几个闲汉在巷口堵住了阿娘,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些下流话,还想对她动手动脚。 “滚!” 幸好爹及时的提着药箱出来,将他们劈头盖脸的打走了。 “以后就安分的待在家里,别出来给我丢人现眼了!” 但他口中说的话,却比那些闲汉还要伤人,“就算你自己不晓得害臊,好歹也要为女儿多想想。有你这个阿娘在,她只会成为街坊四邻们的笑柄,日后恐怕连说亲都会很困难!” “哟,这不是我的好儿媳么?” 而祖母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笑吟吟的说道:“我知道你那晚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是为了我的安危,才让那些人占尽便宜的。以前啊,都是我错怪你了,你的确是个好人。所以……你能不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让大郎把外头的那个姑娘也接进来,一起过日子?让咱们老凌家的骨肉流落在外,没名没分的,面上总归是不好看啊。” “阿娘,那些婶子们说你是不干净的。可你明明是香香的、软软的啊,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哦,我明白了!她们是不是都在嫉妒你呀?” 凌端的童言无忌,则是在她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姐姐,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大郎的。” 然后,那个女子摆出了温柔小意的姿态,附耳道:“那一晚的人都是我找来的。怎么样,他们把你伺候得舒服么?” 她的语气是那般的恶毒,笑容却是那般的和顺。 “啊!” 阿娘惊恐的尖叫着,打翻了女子敬来的热茶。 “好痛啊,大郎。” 女子立刻柔柔弱弱的扑进了爹的怀里,嘤嘤泣道:“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那,那……我还是走吧。” “不!” 不待爹发话,祖母便大惊失色的站起来,“你肚子里还怀着我们家的金孙呢,千万别跟这个疯婆娘一般见识,免得动了胎气。” 其实,家中还有一名长孙的。 但她不想提。 在见过了凌准那一晚的疯狂屠杀后,她便把凌准视作了嗜血索命的恶鬼,且心生畏惧和嫌恶之情,再不复以往的亲厚。 凌准旁观着这一幕,险些气炸了肺。 这是什么狗屁后续? 自己明明救下了阿娘,为什么却让她过得更为难受,甚至是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 她明明保住了尊严,保住了名节,为什么每个人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践踏她,污蔑她,以此为乐? 还有,那个女人是不是有病? 既然冤有头债有主,那为什么不直接找爹算账,或是雇人去对付他,而是一门心思的羞辱着阿娘? 凌准愈发的动怒,接着便在场中搜寻起了自己的身影,想要尽快上自己的身,好一刀将那个女人劈了。 但他还未能找到自己,画面就猝不及防的发生了变化。 “阿娘,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们不管?” 凌端跪在庵堂的门外,失声痛哭。 “施主,贫尼尘缘已了,再不会涉足红尘中事,您还是请回吧。” 一名骨瘦如柴、神色木然的尼姑对着她行了个出家人的礼,然后平静无波的劝慰道。 “阿兄就要成亲了,你不想回去看一眼么?” 凌端仍不死心,试图说动她。 “恭喜了。” 她仍只是行了个出家人的礼,表情也仍是木讷呆板的,没有一丝起伏。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 凌端霍地站起,抹掉了满脸的泪水,“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安好心,把被别人搞大了肚子的侄女儿招进家里,硬是要栽赃在阿兄的头上,逼他对她负责!你不管就算了,我去管!” 成亲? 侄女? 大肚子? 凌准已被这一连串的信息给弄懵了。 “你要不要去管管?” 下一刻,周伯的声音幽幽的出现了。 “要。”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凌准突然稳住了心神,斩钉截铁的道。 他要管的,不止是这一桩破事。 无论是过去的,既有的,原定的。 抑或是扭曲的,错位的,虚假的。 都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第一百六十章 遇 夜已深。 青庐里传出了极为嘈杂的哄笑声,伴随着孩童们的追逐嬉闹,显得分外的喜庆。 寓意着多子多福的干果如雨点般掷来,砸在了端坐于床前的一对新人的身上。 “呀……” 凌准刚附上了自己的身,眼睛便被几颗硬壳的栗子打了个正着,说疼倒算不上,但确是有些不舒服。 只不过,发出痛呼声的不是他,而是一旁的新妇。 声音娇滴滴的,很好听。 凌准却无来由的觉得烦躁,就像是耳朵眼里被强塞了块猪油进去,说不出的腻歪。 因着有两把团扇和蔽膝做遮挡,他看不清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也不想去看。 他只下意识的摸上了自己的腰间,想要握住那把极少离身的佩刀。 没有。 腰间,没有。 衣袍下摆,也没有。 凌准不由露出了自嘲的一笑。 他早该想到的——既然是大婚之日,那作为‘新婿’的原主,又怎会把佩刀揣在身上呢? 可惜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这个举动落在旁人眼里,会造成多大的误会。 “哟,新婿真是猴急啊。” 有人立即开起了露骨的玩笑。 “能不急么,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嘛。” “嘿嘿……我说你们刚才可真是不够温柔,把新妇都弄疼了。” “只要新婿晓得温柔点,不就行了吗?” 众人可劲儿的起哄,但凌准自始至终都黑着一张脸,新妇从头到尾则娇羞的低着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觉得索然无味,便三三两两的散去了,顺带掩上了门。 偌大的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凌准和新妇两人。 烛火昏黄,香风细细,环佩轻响。 在如此旖旎的夜色里,在令人遐想万分的氛围中,凌准不动声色的将右手抬起,打算直接敲在她的后颈上,好将她击晕,方便自己摸出去找寻佩刀,再去把正事都解决了。 “你他娘的找死啊?” 但凌准尚未得逞,新妇就一把扔掉了遮面的团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他的脉门,压低声音道。 “……” 凌准一惊。 这雄浑的嗓门,这粗糙的指节…… 怎、怎么会是他! 望着他插满头的闪瞎人眼的珠翠,以及那涂脂抹粉过的‘精致’面庞,还有他身上披着的团花刺绣大袖裳,凌准沉默了很长时间,终是没忍住心头的疑惑,同时脸色亦越来越黑,“郑元郎,你怎么易容成了一个女人……你、你想干什么?” “反正不干*你。” 郑元郎的脸色比他还黑,阴沉得像是烧糊了的锅底。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黄腔?” 凌准大怒。 “哦,差点忘了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郑元郎闻言却像是上了心,顿时很是正经的问道。 “戌时。” 凌准一噎,随后望了眼窗外的夜色,估摸着答道。 “我是在问你这个吗?” 郑元郎直气得七窍生烟,正欲将这个蠢货骂得狗血淋头,却听得青庐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心知多半是来了些生活空虚,只能靠听洞房来排遣寂寞的三姑六婆,于是他立刻将声音掐得细细的,娇滴滴的道:“啊,郎君,嗯,不要嘛……讨厌……” 紧接着又转为男声,一面粗重的喘息着,一面含含糊糊的道:“嘿,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嘿嘿,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看我……怎么……怎么……收拾你。” 然后他疯狂的拍打着手背,发出了很是激烈的‘啪啪’声。 再然后他靠在床栏上,伸腿一勾,带得木床极有节奏的摇晃了起来。 青庐外的响动消停了。 屋子里的气氛也凝滞了。 凌准瞪眼看着他,骤然生出了把此人灭口的冲动。 “你的新妇被我塞到床底下了。” 待得外头的闲人都被他惊得掩面退散,羞愧而走后,郑元郎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清艳出尘的女子,简直是惊为天人,神魂颠倒,色授魂与……你要不要也看上一眼,保你终生难忘,费尽思量……” “少废话。” 凌准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叙述,“这不是我的过去么?你怎么冒出来了?另外你有脱身的法子吗?赶紧说出来,好让我试上一试。”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郑元郎手一挥,无比轻蔑的道:“在进入蜃景前,家主就说了每个人只能旁观,莫要插手,你非要着急上火,非要插手!这下终于插出问题了,把事情搞大了,回不去了吧?” “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凌准愕然道。 “难道他话还未说完,你就已经醉得像一滩烂泥似的,软趴趴的滚进了蜃景里?” 郑元郎的表情先是不可思议,继而转换成了明晃晃的鄙夷,“你真是没用啊!” 且不说姓许的那个小骗子压根就没有进去过,就连吴娘子进去了,也是很快就醒过来了,断不会像凌准这般废柴,直挺挺的在桌案下躺尸,一动也不动。 “许二根本就没有进去过?” 凌准闻言,心底生出了浓浓的挫败感。 和她一比,自己的确是很没用…… “我以为我已经够敏锐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透过纷杂的乱象,看出了背后的玄机。” 虽则自己有很多事都想不明白——譬如不过是安安静静的旁观着,却还是被周伯归为‘插手’了,并影响到了自己的过去;譬如明明没有真正的出手,但祖母还是服毒而死了,且和自己记忆中的死状一模一样;譬如每当要接触到一些很关键的信息时,周伯的声音就会突兀的冒出来,干扰了自己的进展。 但有一点,自己是想得很清楚,看得很明白的——周伯一定不是个好人。 既然都不是好人了,那肯定就不会安什么好心,更不会给自己出什么好主意。 所以,为了不再受其干扰,也为了能找出更多更有用的线索,他打算在蜃景里揪出周伯,用武力直接解决问题。 “只要他就范了,便没有人来故弄玄虚了……而我,也可以出去了。我以为,这就是最聪明的法子了。” 凌准汗颜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即将要走的,是最正确的途径。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是错了。 而且,错得还很离谱。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乱 “你真是一头蠢货。” 郑元郎在听了他‘天才’般的计划后,止不住的冷笑,“要不是我来得及时,只怕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就抬起脚,从床底踢了双发黄的旧鞋出来,“喏,这是你的新妇,还不赶紧认识一下,再趁此良宵,大战个三百回合?” “这、这……” 凌准彻底木了,瞠目结舌道。 “这真的是你的新妇。” 郑元郎接过话头,补充道:“虽然模样旧了点,还被人给穿破了,但‘她’的的确确是你的新妇,错不了。” 然后耐着性子,详详细细的解释了起来。 “蜃,是一种大蛤,传说中为蛟龙之属,能在吐息间形成无数座楼台城郭,飘渺悬浮于蓬莱的海上,恍若仙境。” “但它只是个传说。而且,即便是传说,骨子里也脱不了红尘的束缚。就算是多番渲染,夸大其词,却不能凭空捏造出红尘中没有的事物,顶多是描述得玄乎一点儿罢了。” “既然它都要遵循着红尘中的规矩,跳不出三界之外,那借着它名头搞出的‘蜃’虫,就更是无法摆脱桎梏了。” “而所谓的蜃景,便只是依托着人的意识而形成的画面,且只会从你所经历过的、听说过的事情里生出,断没有无中生有的本事。因此,它虽是看着很真实,实则只是一个赝品罢了。” “至于这双破鞋,极可能是蜃景非给塞给你一个浪荡的新妇,便依着民间对‘破鞋’的暗讽,在此基础上,描了个假人的轮廓出来。” 凌准听得两眼发花,一片茫然。 郑元郎恨铁不成钢的嗟叹着,试图把言辞变得更浅显易懂些。 “咳……简单来说,就是想装神弄鬼,也必须要按唐律的基本条框来,不能瞎掰。” “再简单一点的说法,就是……传说本身就是个传说,口口相传,任人评说。它终究是由活人说出来的,或者是编出来的,那怎么也得停留在活人的认知范围里,老实巴交的扎根在泥地里,绝不会触到苍穹之上。” 凌准点点头,表示自己隐约有些明白了。 郑元郎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老百姓听这些传说,也就是图个乐子。但歪门邪道就不一样了,他们很青睐这种神秘不可测的感觉,想借此给自己的行为刷上一层高贵冷艳的色彩,用以迷惑信众。” “而南诏人,恰巧就是这样的。明明就是虫,却非要加个‘蛊’字在前头,把它们和别的虫区分开来,抬高了身价,但本质上都只是一砍就碎成肉末的渣渣,不值一提。” 凌准眼睛一亮。 这样的说法,和许含章当初在魏府驱蛊的做法何其相似。 她是不太了解蛊虫,于品种、类别、效用、来历等方面皆是一头雾水,但她秉承的是只要将它拍扁剁碎了,就再也对活人造不成任何威胁。 “‘蜃’比蛊虫要好一些。南诏人在其上耗费的精力更多,毒性便也会强很多,能让人彻底沉沦在无比荒唐的幻境里,直至死去。” “而它在此过程中,自是能收集到无数的怨气。积攒得愈多,它的邪性就愈发厉害。” “当把它用烈酒泡之,散其怨拆其形后,就会起到相反的作用,让人在虚幻中看到无比真实的场景,相当于重新经历了一次人生。” “这本来是很稳妥的,只要不插手,不当搅屎棍,没有侵犯到虚与实的界限,只老实的听着声音,看着蜃景,完事了就能平平安安的出来。” 郑元郎伸出右手,在凌准的面前一挥,提醒道:“你这个莽汉,可不要把‘插手’的意思理解得太深刻了,这就是个字面意思罢了——只要你管好自己的爪子和蹄子,不插进蜃景里乱搅乱刨,就不会发生变故。” “什么?” 凌准眉头一皱,“他说是因为我在窗外多看了过去的自己一眼,才生出了变故……” 紧接着,他想起了郑元郎先前所说的某些话,豁然开朗道:“原来是这样!” 周伯所隐瞒的,正是‘插手’的真正含义。 自己最初的作壁上观,并不算插手。 之后的一系列变故,也不是自己引发的。 其实是从他抬脚踹那个女子的屋门时,试图伸出手给阿娘擦泪时,一切才开始乱套的。 不,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乱套了。 这几日接连见着了魏叔伯家中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他的意识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接下来,它们便顺理成章的出现在了蜃景里,被映得愈发的光怪陆离,却又合情合理。 他在无意识中,把魏叔伯的家务事套在了自己爹娘的身上,又在把对方表妹所遭遇的一切黑暗化了,套在了那一晚的惨象里。” 第二天一早,许含章正坐在窗前临帖,就看到宝珠喜气洋洋的跑过来,满脸笑意道。 “让他先等一下,等我把这张写完了就来。” 许含章不慌不忙的说。 “哦,我知道了。” 宝珠立刻转过身往正厅跑去,对老仆说道,“您且稍等片刻,我家娘子把字写好了就马出来。” “好。” 老仆和善的笑了笑,一面喝着瓷杯里泡好的竹叶青,一面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只见墙壁是雪白干净的,四面挂着清雅的山水图,阳光从天青色的窗纱透进来,洒了一地斑驳的光点。 案几是紫檀木的材质,样式简单大方,并无多余花纹装饰。地毯和茵褥则是统一的米白色,印着最常见的联珠图样,看上去很是素淡。 这风格,好像和那明**人的小娘子不搭。 老仆略有些诧异的想道。 然后他扫了眼侍立在旁的宝珠,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从他进门起,就再没不要再给她送几个机灵的婢仆过来? 他正东想西想着,许含章便裹着一袖的书墨味,从门口进来,向着老仆施了一礼:“实在对不住,让您久等了。” “哪有哪有。” 老仆忙起身还了一礼,跟她寒暄几句后,命人把东西抬了进来。 珍珠五斛,白银三盒,蜀锦一箱,生绢一摞,香料若干。 这份谢礼,将实用的和装饰的都照顾到了,不可谓不周全。 第一百六十二章 醒 “你才是怨妇……” 凌准垂着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反驳道。 但当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的那双旧鞋时,眼中便蓦地闪过一道精光,纠正道:“不,你是个怨夫!” “你脑子里是进浆糊了么?” 郑元郎颇感莫名其妙,不禁嗤笑了一声。 “这个,是不是你招来的?” 凌准将鞋踢到了郑元郎的脚下,眉头舒展,露出一个无比惬意的笑容来,“方才你说了,蜃景是依托着人的意识而成,且只会从每个人所经历过的、听说过的事情里生出,断不会无中生有。” 可是在他的意识层面里,根本就没有对‘破鞋’的认知。 即使是被蜃景强塞了一段绿云罩顶的姻缘,他也不可能无端端的用此物来影射女子的。 所以,它的来历就只能归结于郑元郎了。 “哈哈哈,这怎么可能?像我这种风流不羁的奇男子,怎么可能会沾上这种倒霉催的破事儿?” 郑元郎一摊手,不以为意的笑道。 “啊哈哈哈,再说了,我只是进来找你的,又不是体验人生的,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意识裹进来?哈哈哈……” 郑元郎的笑声越来越夸张。 “喂,你这是什么眼神?” 郑元郎的表情越来越恼怒,越来越难看。 “其实啊,我和你一样,也是被魏主簿给荼毒了……前几天他不是异想天开,把张娘子肚子里揣着的货和家主扯到了一块么?我觉得他瞎掰的本事实在是很厉害,就默默的记在了心里……” 然后,郑元郎强自镇定了下来,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好吧……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要你的命!” 最后,郑元郎无奈的败下阵来,“四五年前,嫡母曾为我相看了一桩婚事……那、那个小娘子有家世、有嫁妆、有田产……而且,还有了身孕。” “竟有这种事?” 凌准本是想随口诈一诈他,打压一下他嚣张的气焰,没成想真诈出了点儿什么,一时便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当时还挺心悦她的,暗想世上怎会有如此清艳出尘的小娘子,简直是惊为天人……” 郑元郎扶额道。 其实她长得并不算特别好看,却打扮得很清纯,长发飘飘,白裙袅袅,通身都透着股多愁善感的味道,将年少无知的他迷得晕乎乎的。 幸好嫡母眼毒,在席间就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便没有把他的庚帖送出去,而是找借口推掉了这桩婚事。 他却以为是嫡母是存心给那个清纯小娘子泼脏水,故意要拆散他们,于是就气了个倒仰,天天流连于平康坊,倚红偎翠,醉生梦死。 直到数月后,那个小娘子在夫家‘早产’了,生了个比足月儿还胖的闺女,他才彻底清醒了,不再犯浑。 “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人不犯浑枉少年。” 郑元郎脱掉了身上的大袖裳,一扫方才的抑郁,笑道:“还是尽快出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正要往门口行去,冷不防凌准突然手一伸,在他的脸上用力一扯。 “你怎么饥渴成这样,连我都不放过?” 郑元郎嗷的惊叫了一声,汗毛倒竖。 “你才饥渴。” 凌准讪讪的收回了手,“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假的。” 自从郑元郎出现在这里,周伯便如同哑了似的,再也没有响起。 这不得不让凌准怀疑对方是否改变了战术,化成了郑元郎的模样,好引他上钩。 “你果然是一头蠢货。” 郑元郎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他之所以能洞悉到你的举动,顺势而为,不过是因着‘蜃’是由他自己的血来喂养的,勉强和他有些心灵相通罢了,并不是什么神乎其神的手段。眼下他多半是察觉到我已经介入了,自然就晓得处境不妙,又怎会来自讨没趣?” 不等凌准做出回应,他便骤然压低了声音,沉着脸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当然是……” 凌准正想说他和自己一样,是饮下了那杯酒才得以进来的。 但话还未完整的说出口,凌准就猛地记起——郑元郎没有喝下那杯酒,而是让给了周伯。 “我是拉着你的手进来的。” 郑元郎的表情一下就扭曲了,咬牙切齿道:“所以,你要是再这样磨磨蹭蹭的不肯走,我就要怀疑你的居心了。” …… …… 半个时辰前。 ‘啪’的一声。 一个酒碗不知被谁的胳膊给碰到了地上,顿时碎成了两半,残渣四溅。 “你、你怎么还是睁着眼睛的?” 郑元郎手忙脚乱的收拣着地上的碎片,问道。 “你不也是么?” 许含章将帷帽拿在手里滴溜溜的转了个圈,然后无比自然的扣在了崔异的头上,再重重往下一压。 “这能一样么?我根本就没喝。” 郑元郎看得嘴角直抽搐,但想着这二人特殊的关系,只能无视了她的举动,尽量心平气和的道。 “大概是……我喝了,和没喝一样?” 许含章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极没有诚意的答复。 “切。” 郑元郎哼了一声。 “呸。” 许含章啐了一口。 “你!” 郑元郎拔高了声音。 “哦?” 许含章自顾自的起身,越过他,轻车熟路的摸到了周府的小厨房,找出了三碟瓜果冷菜,放在桌案上,“要吃么?” “不。” 郑元郎毅然决然的拒绝了。 “正好,我也没有准备你的那一份。” 许含章却微微一笑,目光里隐有几分得意。 而她手中,的确是只拿了一双筷子。 “你真是了不得啊。又是吃白食,又是吃独食的。” 郑元郎深吸了一口气,鄙夷道。 “不敢当。” 许含章运筷如飞,不多时就将食物横扫一空,又将碗碟收了下去。 “他们几时能醒?” 之后她坐回了茵褥上,气定神闲的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最多花五炷香的工夫,便能醒来。” “为什么是五炷香?” “大概是……为了对应金木水火土的五行?” “那一炷香的时间就醒来的人,又是对应的什么呢?” 许含章忽然指了指斜对面的吴玉姬,含笑道。 “你们在说什么?” 片刻后,吴玉姬慢慢的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我怎么……怎么都听不懂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糟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郑元郎霍地站起,巧妙的挡住了吴玉姬的视线,又闪电般摘下了崔异脑袋上扣着的帷帽,重重的压在了许含章的头上,然后扯出一角卷起的皂纱,将她的头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嘶……” 许含章只觉自己的天灵盖都快被震碎了,却又不好抱怨什么。 毕竟她手上还有很多事亟待解决,故不适合同吴娘子叙旧,以免会节外生枝,或是不慎牵连到对方,就不太好了。 “她脸上生了痔疮……哦不,是生了疮,所以得好好的遮着,不能见人。” 郑元郎施施然坐下,对吴玉姬解释道。 “啊?” 吴玉姬闻言一愣,随即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位娘子,如果你久治未愈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方子,说不定……你能用得上。” 她平日里最是爱惜容貌的,即便是被蚊子咬了个小疙瘩出来,也会心疼不已。 “我家隔壁有一间医馆,虽然名气不见得大,但医术是极好的。这个方子,就是我从那里得来的——用黄芪、白芨、白丁香、辛夷、川芎、桑白皮、白僵蚕捣碎了,再拿蜂蜜调匀,每日晨起敷脸,再用淘米水洗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慢慢的好起来的。” 她想着同为女子,对方既然是面上有恙了,那心里一定也不会好受,便把从凌端那里要来的秘方给了她。 “多谢。” 许含章很是惊讶,旋即释然的一笑。 犹记得自己当初去到凌准的家中时,这位吴娘子的态度并不是很友善。 看来只要把凌准这个招蜂引蝶的大祸害撇开了,对方便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儿。 “你是怎么出来的?” 郑元郎可没心思跟她探讨什么美容的方子,索性直奔主题道。 “进去以前,你们不是说过了么?只要不插手,很快就能出来了啊。” 吴玉姬很不解他为何会这样问。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她自进入蜃景后,确实做到了安分守己的旁观,没有去插手。 因为,她实在是找不到一处值得让自己插手的地方。 她所看到的,尽是些鸡毛蒜皮、蜚短流长的琐事。 譬如她娘今天为了一把葱就能跟人吵起来,明天为了一句话也能跟人骂起来,后天因为饭煮糊了,便能把她和爹都训上一顿。 譬如她爹是个窝囊到极点的性子,只会木着一张老脸,老老实实的听着,然后吭哧吭哧的刨几口饭,再憨笑两声,就当是揭过了此事。 譬如她一直穿不到像样的新衣,只能捡表姐妹们的旧衣服凑合,既不合身,颜色又不鲜亮,看着十分寒碜。 譬如她即使得了‘重生’的机缘,日子慢慢的好过了起来,却仍有诸多不如意之处。 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始终对她不冷不热的,甚至于熟视无睹。而且,他从外面拐了个陌生的小娘子回来不说,紧接着又弄了个妖娆的胡姬进屋,让她好生不安。 爹娘则始终不同意她出面去和人谈生意赚大钱,宁愿在细节上吃闷亏,或是干脆出去做工,也不愿让她牵涉过深,还说从商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事,远不如绣花和做菜来得实惠。 她越看越觉得气闷,越看越觉得不耐烦。 然后,她就稀里糊涂的出来了。 “……” 早在她愁眉苦脸的抱怨时,郑元郎便想通了此节。 既然蜃景是对应每个人的意识而生的,那越是过得简单,想得简单的人,便越容易抽身而退。 同理,越是过得坎坷,活得辛酸的人,便越容易深陷其中,不断的领略到成倍的痛苦。 真是冤孽啊! 时间渐渐流逝。 吴玉姬有好几次都险些失去耐心,想去把凌准摇醒,只是想着那句不要插手的提醒,便强行压抑着心头的不安,继续被动的等待。 许含章则是微微眯着眼,将几人的脸都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遍。 其中凌准的表情是最为丰富的,时而皱眉,时而冷笑,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哀哀切切。 他二叔则是以怅然和迷惘居多,没有一丝笑意。 周伯则自始至终都冷着脸,看不出喜悲。 而崔异眉眼平和,呼吸绵长而匀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能不能先把他带出来?” 许含章指着凌准,蹙眉道。 毫无疑问,凌准的情形是最严重的。 “别跟我说什么不能插手的废规矩。” 抢在郑元郎发表异议前,许含章便淡淡的道:“既然你懂得这么多,那一定有法子的,对不对?” “我……” 他当然是有法子的。 只不过…… “不过什么?” 这回轮到吴玉姬着急了。 因为凌准的表情变得愈发狰狞了,紧跟着身体也从案几上滚落,倒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往外冒着,脸色发白。 “只不过,方法有点复杂。” 郑元郎到底是紧张自己挚友的,见状顿时慌了神,说道:“须得有人拉住他的手,闭目凝神,万不能分心,否则二人之间的联系就中断了,再也连不起来。” “原来这么简单啊?我来!” 吴玉姬立刻越过了凌审行,一把抓住凌准的手。 他的手掌是那么的宽厚,那么的温暖。 他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的好闻,那么的干净。 吴玉姬不由有些微醺,有些羞怯。 许含章不由有些微恼,有些微酸。 可惜她此时是要隐藏身份的,不能暴露于人前。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发生,暗暗磨了磨牙。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 又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 “我怎么还在这里……” 吴玉姬愕然睁开了眼睛,愣愣道。 “你总是不能集中精力,又怎能进去?” 郑元郎啼笑皆非的看着她,本想换许含章来试试的,但一想到崔异事后会甩出何等阴沉的脸色,不由改了主意,“还是我来吧。” …… …… “所以,你就来了?” 凌准顿觉一阵恶寒。 在他看来,两个大男人之间嬉笑怒骂都是很正常的,但若是执子之手,相伴相偎…… 就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我们赶紧出去吧,切莫久留。” 于是他积极的动身,并催促道。 “糟了!” 郑元郎却似是记起了什么,忽然一拍大腿,叫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倒 “她会不会……把……” 郑元郎眉头紧锁,将右手横举到脖子边,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方才自己一时情急,贸贸然的闯进来,把崔异晾到了外头,岂不是只有任她宰割的份儿? 就算旁边有个意识清醒的吴娘子,也起不了什么大用,能不被她一茬收割了,或是被她的花言巧语给哄骗了,就已经是万幸。 “你想多了。她,不是这样的人。” 凌准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外。 他的背影仿佛被夜色悉数吞噬了,只余下如霜的月光在原地跌落,冷意森森。 “真的?” 郑元郎快步跟了上去,半信半疑道。 “虽然,我很希望是假的……但,确实是真的。” 凌准仰头望着夜幕上高悬的月,叹道:“她有时候太死板了,不懂得乘人之危。所以,她会平白错过很多大好的机会。” 如果她能稍稍变通一些,趁着崔异病就要了崔异的命,那大多数的麻烦都能迎刃而解了。 可惜…… “听你的口气,似乎是觉得很遗憾?” 郑元郎警觉的绕到他的面前,“你可要搞清楚了,要打要杀是他俩的事。要是你也想横插一脚,那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凌准听着他色厉内荏的语气,不禁失笑道:“你也别忙着表明立场了,还是先跟我说说,该怎么出去吧。” 又自嘲了一句:“就算我想插一脚,许二也不会答应的。” 这就是让凌准感到无奈的地方。 她跟崔异的过去,是他无法干涉和参与的。 无论是仇、是怨,是悲、是喜,是不忍,还是不堪,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他应该想开一点的。 毕竟每个人的今天,都是由无数个昨天拼凑而成的。 没有昨天,就不会有今天。 否定了过去,就等于是推翻了现在。 “哈哈哈……” 就在他自顾自的伤感时,郑元郎突然双手叉腰,大笑了起来,“这就是你的意识?” 二人眼前的画面一变。 “滚!人家才不跟你玩呢!” 约莫十来岁,小胳膊小短腿的许含章凶巴巴的举着扫帚,对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凌准说道。 “求你了,就跟我玩一次过家家嘛……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 凌准带了哭腔,小脸涨得通红,低三下四的哀求着。 “幼稚!肤浅!” 许含章轻蔑的哼了声,随即惊喜的转过头,一把丢下扫帚,裙裾飘扬,蹦蹦跳跳的奔向了崔异,一边搂住了他的脖子,一边甜甜的开口,“我们来玩拜天地吧,好不好?” “哇……” 凌准立刻扁起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同时在地上不住的蹬着腿儿打着滚,很快就沾了一脸一身的草屑和尘土,再被滂沱的泪水一糊,显得很是滑稽。 “啊哈哈哈……” 郑元郎见状笑得愈发厉害了,有几次都险些背过气去。 “你再磨蹭下去,有个人就得被她剁了、红烧了!他死了事小,但你被牵连事大,以后你恐怕再也领不到俸禄、逛不了平康坊了!” 凌准将上下两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冷声威胁道。 “哦……” 郑元郎当然没有忘记正事,但方才的画面着实是太惊悚了,如不是他定力过人,只怕已经笑得满地打跌,生活不能自理了。 “我说过很多遍了,只要不插手,就能出去。接下来,无论你瞧见了什么事,听到了什么声音,都不要被扰乱了心智。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说罢,他抬起脚,径自往前走去。 凌准应了声,依言照做。 …… …… 许是身边多了个人提点的缘故,凌准的心绪竟是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没有再胡思乱想。 与此相对应的,是蜃景里所出现的画面也趋于寻常和安宁了,不再有那些阴暗晦涩的影子。 他听到了岑六郎不住的抱怨着钱袋太瘪,饭钱太贵。 他看到了凌端拿着小铲,虎虎生风的追着爹,满院子乱跑。 他看到了郑元郎从一个俏寡妇家的墙头翻下来,不慎被树枝刮破了裤子。 然后,他看到了长街上风沙肆虐,许二着白衣红裙,翩然而来,并抬头瞥了他一眼。 他还看到了那一株快要枯死的小槐树,看到她披着一身月色,含笑坐在了他的窗口。 和她相识的一点一滴,都分毫不差的重现了。 美好,而又静谧。 凌准不禁嘴角一弯,心情亦随之大好。 “我日!” 郑元郎旁观着这一切,却发出了如此的评价,“你还真不像个男人。” “你说什么?” 凌准怒目相视。 “我说你不像个男人。” 郑元郎不畏弓虽暴的回瞪过去,解释道:“因为,她才像一个男人。” 君不见她不但把英雄救美的桥段大包大揽了,还把夜半爬墙的主动权也拿到了手,之后更是刚强的带着伤,前来投奔,成功唤起了凌准的‘母性’光辉,击中了凌准‘柔软’的心房。 爬墙? 刚强? 母性? 凌准的脸彻底黑了。 “你们俩是完全颠倒了啊!” 郑元郎犹自不觉,仍唾沫横飞的说道:“最后她不负责任,提起裤子就从长安跑路了,而你天天为之心碎神伤,久久不能忘怀。啧啧,要是你能挺着个大肚子,时不时的孕吐两回,再望穿秋水的瞧着远方,缓缓的淌下两行清泪,就更符合那些始乱终弃的小话本的结局了。” “你去死!” 凌准的脸黑了又红,红了又紫,紫了又黑。 “咦?这又是什么?” 郑元郎没有看他,而是忽地怔道。 大片冒着黑烟的焦土,和一座座已沦为废墟的村庄,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在二人面前。 发黑的血水在无数具尸体的身下汇成一条小溪,无声的流淌着。 明明是下着雪的冬夜,暗红色的溪水却不断的冒着泡,像是下一瞬就要沸腾了。 有无数张面目模糊的脸孔从水底缓缓的浮起,然后咧开了嘴,似是在大笑,又似是在嚎哭。 风中,传来了金铃相撞的轻响。 一双赤裸着的雪白玉足轻盈的踏过雪地,沿途竟是没有留下一个足印。 第一百六十五章 握 白雪,金铃。 晶莹的双足,浓稠的血溪。 这几样事物组合在一起,显得分外的魅惑,且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令人在心悸之余,又有着隐隐约约的酥麻感。 风骤停。 雪稍止。 一把红伞被缓缓收起,露出了伞下那张美丽不可方物的面庞——泼墨似的长发,欺霜赛雪的肌肤,墨描般的长眉,桃花似的眼眸,下巴小巧微尖,双唇纤薄,如春日里最娇嫩的花瓣。 “起。” 有一道清冷而妩媚的声音,自她那花瓣似的双唇间绽开。 浸泡在血溪中的一张张人脸纷纷爬到了岸上,围着她,血淋淋的上下飞舞着。 “解。” 不知为何,这一字的语速极慢,说得也极为吃力。 而后,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唇角慢慢的渗出了一丝血水。 “找到了!” 就在此时,雪地里蓦地响起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似是有人扬鞭纵马,疾驰而来。 “快杀了她!” 无数支贴了符文的箭矢携着令人胆寒的破风声,穿过一张张狰狞的血脸,射向她的要害。 借着箭阵的掩护,一把刀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身后,贯穿了她的胸肺。 她没有呼痛,也没有挣扎。 她只是竭力稳住了身形,静静的转过头来。 “是你。” 她的眼神有片刻的迷茫,旋即嫣然一笑,说道。 “是我……” 持刀之人的手一颤,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之色。 “是我?” 旁观着这一幕的凌准亦是同样的表情,不可置信道。 “都说了让你不要被扰乱心智,你怎么就不听呢?” 郑元郎则是一脸的痛心疾首,拖着他往前走去,话锋一转道:“从府衙出来后,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她会死?你尽管放心好了,就算我俩都死翘翘了,她也会活得好好的。” 他看得很明白,崔异是不舍得真的杀了她的。 相反,她倒是挺舍得对崔异下手的。 她是被偏爱的那一个,是最有恃无恐的那一个。 所以,她断然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你说的,我都知道。” 凌准疲惫的摆了摆手,“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郑元郎好奇道。 “我现在不想说。” 凌准生硬的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尽快出去吧。” 这才是最要紧的正事。 至于其它的,他暂时不去想了。 接下来,他不再特意去关注眼前所出现的一幅幅画面,甚至连声音都懒得去听了。 “有门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郑元郎忽然喜道。 话音刚落,就见身遭的一切渐渐黯淡了下去,大片的黑暗如潮水般层层叠叠的涌来,将二人淹没其中。 短暂的黑暗过后,是略有些刺眼的光亮。 小屋,桌案,酒碗,又重新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吁,总算是回来了……” 郑元郎轻舒一口气,正想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还抓着凌准的手,不由觉得好生恶心,连忙呸了两声,将他的手甩开。 “咦?” 然后他视线一转,嘴巴顿时张得大大的,能塞进一个鸡蛋,“这是什么情况?” 映入眼帘的,是吴娘子正握着凌准二叔的手,双双陷入了昏睡不醒的状态中,接着是凌准二叔的另一只手被松松的放进了周伯的掌心里,用一条丝带潦草的绑住了。 “他们仨是在搞什么?” 郑元郎压根就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压下了心里的疑惑,转头看向崔异。 “还好,还好。” 对方的脑袋仍完整的搁在脖子上,手脚也是健全的,呼吸亦正常而匀净,显然是活着的。 “好你个头!” 凌准则面色沉沉,将目光定在了崔异蜷曲的小指上——许二的尾指有如藤蔓般缠绕着它,牢牢的勾了上去。 而她和崔异,此时都陷入了昏睡中。 即便没亲眼目睹,他也能猜得出来,她是在郑元郎来寻自己时便想法子让吴娘子去唤醒另两人了,她则小施手段,进入了崔异的蜃景里。 她果然是死板的守着做人的底线,没有趁乱杀了他。 可是,她为何要多此一举,前去唤醒他呢? 为何旁人都是抓着手的,只有这二人是拉钩呢? 难道,是他们年少时惯常有的亲昵的小动作么? 凌准很想一把抓住她的手,也掺和进去。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那是 “你饿了么?” 郑元郎 老仆虽记得她纸符的威力,却还是有点不放心。 毕竟,她再有本事,也只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 遇着邪祟,她能轻松占据上风,是没错。 但这次她要面对的,是人。 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的,人。 管她再会施法画符,降妖除魔,只要和景福斋蓄养的打手们撞上了,就只有伤筋动骨,断手断脚的份。 其实这还算好的了。 要是落到那风流的少东家手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周伯,您不用担心我。” 许含章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接着望向凌准,眼里荡开了融融的笑意,“有他在,我定不会有事的。” 有他在。 他在。 “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 凌准感受到了老仆善意的担忧,和许含章对自己的信任,不由郑重的站起身来,对着老仆肃容说道。 “那我们就告辞了。” 许含章也跟着站了起来,笑道:“不过我不想喝茶,倒是想尝尝吃阿蛮嫂做的椒麻兔肉。” “那东西又麻又辣,有什么好吃的?” 老仆不赞同的摇头,“依我说,还不如摆一个大暖锅,大家凑在一块儿,涮些新鲜的鹿肉羊肉,再烫几颗鲜嫩的菜心……” “那就这么定了。” 许含章笑意渐浓,向老仆挥了挥手,“我明天就带上宝珠她们,一道过来。” “哦,那我让阿蛮提前把汤底熬上。” 看到她胸有成竹,云淡风轻的模样,周伯不由安心了很多,很上道的没有再追问对策的事。 或许是,天机不可泄露? 所以许娘子才没有细说,而是用别的事来带过了? ———————————————————— 雪渐渐停了。 “你和周府的人,很熟?” 凌准将伞合上,低头望着她,眼中浮现出温柔的神色。 无论是阿蛮,还是周伯,都待她极为亲切随意,毫不作伪。 他们是有眼光的。 她,当然值得被这样对待。 “我刚来益州落脚,就知道周府的存在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愧 许含章本不会来的。 她只想平静的等着众人苏醒,然后再做打算。 他们……应该都会没事的。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的有事,她也进不去,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所以,还不如静坐一旁,不去添乱的好。 奈何吴娘子的心态远没有她淡定,不住的围着郑元郎和凌准二人打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且满脸忧心忡忡,并语无伦次的同她说着话,似是想缓解一下内心的不安。 “到底还得多久啊?” “他们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你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啊?我就觉得挺没意思的……” “唉,我要不要也进去帮个忙?” “算了,我还是再等等吧。” “他们……会不会真的有危险啊?” 吴娘子的声音很聒噪,很吵人。 吴娘子的举止已是慌了手脚,没有任何分寸可言。 但许含章看在眼里,却没有半点的轻视之意。 相反,她甚至有些羞愧。 她看得出来,吴娘子是发自内心的担忧着凌准,才会变成这样的。 而她…… 当然是担心他的。 但她首先想着的不是他,而是想着如何做才最妥当,最省事,不节外生枝。 和吴娘子一比,她真的太自私了。 许含章只觉面皮火辣辣的,难为情到了极点。 “啊!这是怎么了?” 那头的吴娘子忽然尖叫起来。 许含章循声望去,但见凌准的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而郑元郎的表情则越来越扭曲,似是在忍笑,又似是在撇嘴,显得很是怪异。 “进去之前,他不是挺有把握的么,怎生却如此不靠谱?早知道我就该多坚持一阵子,自己去救凌家阿兄的……为什么就听了他的呢?唉,我真是后悔啊……我该早点儿集中精力的,不去胡思乱想……怎么办啊……” 吴娘子顿时慌了神,絮絮叨叨的抱怨起来。 “等等。” 许含章霍然起身,隔着桌案,闪电般捉住了对方的手,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办法,就是把周伯弄醒。 既然蜃是他养出来的,那么他便极有可能会用上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在旁人的蜃景里兴风作浪。 “虽然我不清楚他为何没有对你下手,但旁人恐怕就没有你这样好的运气了。” 许含章神色一黯。 运气最差的,极可能就是凌准了。 他曾经因为她被周伯小小的算计了一回,便跑去找对方算账。 周伯一看就不是个度量大的人,说不定一直记着仇,就等着趁此机会好好的蹂躏他一番。即便碍于凌审行的面子不敢做得太过分,但多多少少的使一下绊子,给他添堵,却是可以的。 而崔异虽是把周伯冒犯得更狠,但依着周伯的性子,八成是不会去找这厮麻烦的。 许含章打量了一眼崔异那无比香甜的睡相,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没错的——周伯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老不羞! 她在心里将周伯骂了个狗血淋头,十指则利索的翻飞着,恶趣味的将凌审行和周伯的手绑在了一处。 眼下这二人都还没有醒,外在的状态想必便算得上是‘精力集中’、‘心无旁骛’了,只要执手相握,指不定就能融进对方的蜃景中。 “对啊!” 吴娘子连连点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熟人来找他了,定然就不会使坏,而是会尽快带对方出来。” 旋即又摇头道:“不行。万一他俩串通到一块儿去了呢?” 她可没有忘记之前在茶棚里,凌审行所摆出的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她更没有忘记之后在宅子里,周伯是如何振振有词的否定了她重生的可能性,无情的打击了她。 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娘子咬着牙,暗自想道。 但…… 其中一个,毕竟是凌准的亲叔叔啊。 若是他真的对自己有了很深的成见,不同意自己嫁入凌家,那该如何是好? 要不,自己也进去帮忙吧? 吴娘子越想越觉得可行——这样就可以在一边看着他们了,不怕他们使坏。如果能顺手把凌二叔带出来,他就会欠下自己的人情,以后就不好意思再给自己甩脸子,更不会阻拦自己和凌准来往了。 同时,她还可以找周伯再确认一下重生的事——为何先前在蜃景里,她根本就没有看到自己被蜃咬过的那一幕?这是不是可以说明,自己有可能真的是重生的,而不是他说的所谓的‘幻觉’? “我也去!” 于是她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握住凌审行空出来的那一只手,闭上眼,说道。 “你千万别做傻事。” 许含章并不了解她具体的打算,只当她是被情爱冲昏了头,彻底豁出去了。于是在敬佩之余,更多的是不赞同:“不如再等等看吧。若是过了半个时辰,他们还未能出来,那我们再作打算也不迟。” 但吴娘子没有答话,而是头一歪,身体软软的靠在了桌案上,竟是无比顺利的进入了凌审行的蜃景里。 “这……” 许含章怔住了,紧接着又恍然的叹道:“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十一啊。” 所以在靠近凌准的时候,吴娘子难免会羞涩、喜悦、窘迫,心如鹿撞,不能很好的集中精力。 而当换了人时,她便能轻易的做到这一点了。 “抱歉。” 许含章嘴唇微动,向着她无声的说道。 面对着这样一个单纯而真心的小娘子,许含章觉得自己以往在凌准面前借着她的名义所开出的玩笑、做出的试探、生出的臆测,都是很过分的,很不公平的。 自己总觉得她小家子气,心眼小,格局也小。 可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自己不一样的会患得患失,拈酸吃醋么? 凭什么自己就能瞧不起她,还隐有几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真是太不应该了。 许含章惭愧的的低下了头。 然后,视线里不经意的出现了崔异的一片衣角。 他离她很近,近到她只需伸出手,就能掐上他的脖子。 而其他人,此时都陷入了昏迷中。 眼下,正是一个绝佳的动手机会。 但她没有急着取他的性命,而是慢慢的走到凌准的身边,慢慢的跪坐下去,慢慢的俯下身。 然后,在他一侧的脸颊上轻轻的吻了下。 时间太过仓促,举动太过突兀。 她甚至都没能体会到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也没能体验到他的面庞是什么样的触感,便做贼心虚的从地上一蹦而起,面红耳赤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一定会回来的。” 再然后,她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深深的看着他,说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初 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是一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承诺。 但如果被周府曾经的主人,也就是那个穿越而来的周三郎听到了,只怕对方会立刻笑得岔过气去——这是后世的灰太狼最爱说的一句台词,此刻却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感。 不过许含章并不知道这个,所以也就没有想那么多,而是郑重的将凌准看了又看。 她的目光如粼粼的水波,从他的额头滑下,经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 最后,停在了他一侧的脸颊上。 “这是第一次。” 她捂着脸,心内默默的说道。 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的。 一念于此,她便不自觉把脸捂得更为严实了,似是怕面上的羞意会顺着指缝偷偷的渗出去。 半晌,她才将十指移开。 待转头看向崔异时,她的面色已平静了下来,眸中黑白分明,敛去了先前那荡漾着的多情的柔波。 “我不会再让你牵着鼻子走了。” 许含章微微倾身,不情不愿的握住了崔异的手。 自见面以来,他便一直牢牢的把持着主动权,而她就像是眼睛上被蒙了块黑布的蠢驴,傻愣愣的追着他抛出来的一支名为‘秘密’的萝卜跑,要费上很大的力气,才能啃上一口。 时间一长,她难免会栽进他挖好的泥坑而不自知。 “绝不能再这样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她在冥想时的专注和悟性,是远远超过常人的。 但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她竟是迟迟的不能感受他的意识,就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徒劳的在尽头处打转,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你真是个不省油的灯。” 许含章郁郁道。 因为一直都握着他的手,且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动作没变,她连手腕都有些发酸了。 难道是要换一只手么? 她不禁呆了呆。 但是…… 一时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许含章只得活动着指节,慢慢的松开了手。 而他的小指,却在此时无意识的颤了颤,轻轻的勾上了她的小指,就像是游鱼的尾巴顽皮的扫了过来,虽有些突然,却不令人觉得嫌恶。 他的这个举动,就像是在与她拉钩。 “别哭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你说话算话么?” “当然。” “不!我不信。” “那你要我怎么做,才肯信?” “我们拉钩吧。” “好……” 两只小指紧紧的缠绕在了一处。 许含章怔住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敏锐的感受到了他的意识。 平静的,深沉的。 没有任何浪花,也没有任何波澜。 然而,说是一潭死水,又不太像。 说是生机盎然,又有些勉强。 许含章略有些迷惘,却没有时间去想更多的细节了。 因为,她已经走入了他的蜃景中。 “我只是,在这里等你。” “而你,一定会来的。” …… …… 无边的暗色如潮水般褪去。 夏日的阳光白晃晃的洒落了一地,直晒得人头昏眼花。 一望无际的稻田,在眼前如画卷般铺展开来。 有个穿鹅黄色衫子的小姑娘捧着一本书,从水汽氤氲的田埂上穿行而过。 她略略低着头,目光和心思全放在了书页上,并未注意到前方下坡处堆了一蓬干草,而干草下是一个用以沤肥的粪坑。 片刻后,坑里传来了‘扑通’一声的响动。 原是看书的小姑娘猝不及防的掉了下去,正在粪坑里无助的扑腾着,哭喊着。 “别哭了!” 一个叼着草茎,面容很是青涩的少年从道旁窜了出来,“你再哭,它们就全部跑进你的嘴里去了!” 小姑娘立刻紧紧的合上了嘴巴,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抓住了。” 他显然没有直接去触碰满身是粪的她的勇气,而是找了个木棍,捅了捅她的胳膊,“我在这头拉你,你自己借力上来!” “喂!你使的力气也不要太蛮了,是想把我也拖下去吗?” “你脚下的劲也收一收,别把坑底的陈货都刨起来了!” “天呐,真臭!” 费了好一番功夫,小姑娘终于从粪坑里脱困,臭气熏天的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既然都出来了,那你还哭什么啊?” 他捂着鼻子,极为不耐烦的斥道。 “你……你会不会说出去?” 小姑娘怔了怔,随后凶巴巴的望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了他的裤脚,问道。 少年被吓了一跳,立时嗷的叫了一声,几乎要从原地蹦起来。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因为他若是这么做了,双脚多半就会直接踩在小姑娘身上,或是又把她踹进粪坑。 “别哭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于是他将鼻子捂得更紧了些,干巴巴的安慰道。 “你说话算话么?” “当然。” “不!我不信。” “那你要我怎么做,才肯信?” “我们拉钩吧。” “好……” 他痛苦的注视着她那根沾满了粘糊物事的湿淋淋的小指,痛苦的点了点头,痛苦的伸出了自己的小指,痛苦的和她拉了钩。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崔异拿手捅了捅她的胳膊,似笑非笑的说,“可惜,你忘了。” “没什么可惜的。” 许含章面无表情的磨牙。 她记起来了。 约莫是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她掉进了田边的粪坑,被一个恶声恶气的少年给救了。 之所以事后对他完全没有了印象,并非是她服了什么忘情丹之类的神药,而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羞耻了。 黏糊糊的粪便,湿透的衫子和里衣,洗过了三四次澡还散不掉的异味,以及村里人的指指点点…… 一切的一切,对年幼的她来说都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所以她潜意识里便淡忘了此事,同时也淡忘了他的存在。 毕竟她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即使他后来的模样也没怎么大变,见面后,也未必能认得出了。 “我没有忘。” 崔异嘴角上扬,解释道:“因为我从未有过如此别开生面,别出心裁的邂逅,真是美妙至极,令人心折。” 第一百六十八章 缺心眼 令人心折? “只怕是折寿的折吧。” 许含章嘴角凝了一丝冷笑,接上了话头。 话刚出口,她便想起他的爹娘都是折在自己手上,短了寿数的,顿觉自己的措辞颇为犀利,想必是能重重的戳到他的痛处了。 “是么?” 崔异竟似是丝毫没有品出她的弦外之音,整个人非但没有被刺着,反而还悠然的侧过头,朝着她展颜一笑,端的是舒朗清透,让人一见便气闷不已。 “好了。” 一抹戏谑之色自他的眼底缓缓的晕开,“刚才是逗你的。其实,我是因为当初见的世面太少了,才会一直都记着你。而且……在两年后也一眼认出了你。” 虽则听上去很扯,但的确是事实。 在她之前,他的确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去接触旁的小娘子的。 因为,他自从记事以来,每日都得蔫头巴脑的研习着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礼,细分下来有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这几种。 乐,细分下来有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古乐。 射,细分下来有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御,细分下来有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书,细分下来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数,细分下来有理数、气数、术数、推数、九章。 若是不嫌麻烦,在此基础上再一一细分下来,便会引出无数繁琐而没必要的套路,华丽而不实用的规矩。 每一样,他都得牢牢的掌握着,以免在不经意的小细节上出错,贻笑大方。 每一样,他都务必要做得行云流水,姿态如仙,才不至于堕了世家的面子。 然而,这些冗杂的事项只是他日程中的一小部分。 待他身子骨长开了些,每日天不亮就得起床练一练拳脚,习刀剑、使棍棒。 天亮后,他匆匆的用过了早食,便得马不停蹄的赶往弘文馆,明习五经、三经、二经、学究一经、三礼、三传。 待得日暮归来后,便要观测天文、掌握历法。 等天黑透了,他又得在灯下苦读兵书,研究各种阵法。 “唉。” 他常常仰天长叹——做一个有理想、有情操、有道德、有上进心的世家子弟,可真不容易! 在香艳的话本和坊间的传说里,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过着酒池肉林、骄奢淫逸的无耻生活,身侧围着的全是只披了件透明的薄纱、衣不蔽体的美婢们,还有腰间只围了一块遮羞布的美少年们…… 而他,却过成了这样…… 他的境遇,岂止是一个惨字了得! 因着上述种种缘由,他连觉都很少能睡踏实,更遑论是跟别的小娘子有过密的接触了。 和他有过真正的往来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许含章一个。 所以,他才会笑说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 “哦?” 许含章闲闲的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指着从眼前掠过的画面,皮笑肉不笑道:“其实,你可以见很多世面的。但,你是个缺心眼。” “族兄,今夜明月高悬,夜昙新绽,何不结伴赏之?” “奴新得了《长风帖》的真迹,望君赏脸一观。” “这茶是用去岁的绿萼梅上的雪水所煎的,郎君可愿尝上一杯?” 好几个或清丽,或风情,或娇俏的小娘子定定的凝视着他,声音宛若莺啼,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矜持的意味,进退也极有分寸,断不会让人感到厌烦。 崔异却连眼皮都懒得抬,只面无表情的一拂袖,接着便飘然离去。 他绕过了水榭。 他走出了院子。 他来到了马场。 “既然要打马球,为什么不叫上我?” 然后,他一改先前的死人脸,兴高采烈的对着一群少年郎说道。 再然后,他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握着鞠杖,潇洒的打马而出。 最后,他带着一身的尘土,心满意足的返家。 这是什么人啊? 许含章为之侧目。 这是个宁愿在男人堆里混得灰头土脸、臭汗淋漓,也不愿和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娘子们多待一会儿的怪人。 真是不解风情。 真是缺心眼。 “你为何说我此举是缺心眼?” 崔异看着她,眉头微蹙,“恕我直言,你才是个缺心眼的。” 他又不蠢,自是知道那些小娘子是什么用意。 但知道归知道,不代表他就得顺水推舟的配合。 凭什么? 就凭她们是姑娘家,他就得顺着她们,让着她们? 凭什么! 况且,她们实在是无趣到了极点,成日里只知赏花赏月、煮茶作画、一面费尽心思的彰显着自己的高洁脱俗,一面又自相矛盾的玩着俗气的捧踩伎俩,也不嫌难堪。 而她们说话时亦是矫情无比,总爱藏一半露一半,似是怕一次说全了,就会闪着舌头;看人时的目光则是闪闪烁烁的,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既不敢大大方方的让人知道,又不甘让它烂在肚子里。 他若真是和这种人玩在了一处,那才是缺心眼。 相比之下,他当然更愿意和少年郎们一起玩,无论是打猎、骑马、冶游,都能轻而易举的找到投契的玩伴,而且不担心对方会有娇气的毛病——譬如一扭脚就哭哭啼啼的,要好几个仆妇搀着,才能颤颤巍巍,泪眼汪汪的爬起来;又譬如只是被几滴温热的茶水溅到手背上,就连连大呼小叫,仿佛被滚水烫破了皮的野猪。 “随你怎么说。” 此时此刻,许含章真想给他翻一个白眼。 她也懒得跟他解释了——扭了脚的那位,多半是因为你没有去扶她,而是敷衍的把她甩给了仆妇们,她才变得泪眼汪汪的;而被水烫了的那位,八成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力和怜爱,才把声音略略拔高了些。 等等! 下一瞬,她猛地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就算他真的和世家的小娘子们无甚来往,但他的院子里、他的房里,总该有一群乌泱乌泱的丫鬟吧? 就这样,他居然还有脸声称他没有见过世面? 真不要脸。 她只知长安城中的某些花魁娘子会用‘清白’之名来揽客,却不知他也学来了这招,装起了洁身自好。 “以前我就说你忘性大,你还好意思不认!” 崔异闻言,不怒反笑道:“你仔细想想,那五年里,我有没有带过一个丫鬟在你的面前晃!”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生死间 “没有……” 许含章微微一怔。 准确的说,是从来都没有。 但凡他上门寻她的时候,都是独自一人,从未带过任何丫鬟。 就连婆子,都没有带过。 只有在河边的那一晚,是个意外。 “天哪,二公子的衣裳怎么湿成这般?” “赶紧回去换了,不然会染上风寒的。” “是不是那个黄毛丫头冒犯了您?” “奴婢这就教训她一顿。” 那群衣着华丽、态度傲慢的人,应该就是他庄子里的管事和仆妇了。 当他们见着了崔异浑身湿透,有如落汤鸡一般的惨状,便不由分说的瞪着她,大呼小叫道。 “我落水了,是她救的我。” 而当崔异对他们漠然以对,转头却温言替她开脱后,他们便纷纷取下了身上的值钱的东西,不由分说全塞给了她的阿娘,以感谢为名行施舍之实,让人极不舒服。 崔异想必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快,便将这些人连夜发卖了,不让他们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区区几个下人……” “你大可不必为此自责,那是他们自找的。失了应有的本分,借着主家的名义在外招摇,迟早会落得这个下场。” 她深感错愕和惶惑,他却轻描淡写的将此事带过了,言语间并没有把那些人当一回事。 现在想来,那些下人,未必是‘区区’的下人。 能在他避暑的庄子里近前伺候的,多半是有头有脸、有来历的,断不会是什么小虾米。 而他仅仅因为她的不快,便果断打发了那些人…… 他对她,称得上是厚道了。 但下一刻,她就果断推翻了这个想法。 “十年前的那天,你从粪坑旁离开,哭唧唧的回到了村子里。” 看着她低眉敛目、若有所思的模样,崔异淡淡的一笑,负手于身后,语调慵懒的道:“按理说,我应该帮人帮到底的。至少……该带你去庄子里梳洗一番,再给你找身干净衣服换上,免得让村里的人都笑话你。” “不过,我觉得你的衣裳真是脏透了,性子也烦人得很。” “所以我想了想,决定还是看你出丑得了。” 于是,他便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丧尽天良的欣赏着旁人对她的嘲笑和起哄。 许含章咬了咬牙。 就他这幅德行,她怎么会觉得他厚道? 真是见了鬼了! “好了,我刚才也是逗你的。” 崔异的话锋陡然一转,“在那之前,我祖父得了风疾。” “他每日都只能恹恹的躺在榻上,口歪眼斜,四肢抽搐……嘴角的涎水拖到了下颌上,却没有抬胳膊的力气,去将其擦拭干净。” “但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祖父经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神里有绝望,有祈求,有哀切。 他懂祖父的意思。 “虽说风疾是不治之症,但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人的。只要好好的将养着,还是能拖上好几年寿数的。” 崔异的神情渐冷,“祖父一生是自在惯了的,故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他之所以那样看着我,是想让我给他一个痛快,也给他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他只能找我。” “尽管爹和叔父们都谈不上有多孝顺,却都是极为爱惜自己名声的,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授人以柄。” “这种事,也只有我能做了。” 他是祖父最疼爱的长孙。 他的刀法,他的箭术,以及那一手笔走龙蛇的草书,都是祖父所授。 他的性情,他的为人处世,也都是受了祖父的熏陶。 偌大的家族里,只有他能一下就领悟到祖父目光里的深意。 他一时无法接受…… 但也无法拒绝。 “如果我是他的话,估计也受不了那样的死法。” “最后,我以带他来庄子上养病为名,支开了所有的护卫和婢仆,把他推到了湖畔边上。” 那一处,有个缓坡。 “我只是稍稍一用劲,他便从那处滑了出去,沉入湖底。” 凭他的身手,可以立刻将祖父拦下来,或者是救上来。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他看到祖父的面上一直是微笑着的,眉眼疏阔,仿佛是得到了莫大的解脱。 “为了不让人生疑,我不能马上去收敛他的尸体,只得先来到庄子外散心。” 不知不觉中,他想起了幼时祖父带着他去林间听声打蝉的经历,便信步穿过田间,想要去一旁的林子里坐坐。 还未走至那处,他便遇上了许含章。 祖父沉入了水底。 而她,浮出了粪坑。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活下来。 每个人的生死离合,都无法相通。 他无声的叹息着,将她救起。 而后则悄悄的跟着她,看着她安然无恙的回到家,才转身离去。 他本不是那般好心的人,更没有这种耐心。 奈何当时他的心情很沉重,急需靠别的事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而她恰好出现了。 那便就是她了。 “两年后,我又来到了庄子上。” 崔异原是想再去湖边看看的,权当是睹物思人,缅怀一下祖父。 但他还未去到湖边,就瞧见村口的柏树前聚起了很多的人,他们的表情极为古怪,像是受了惊吓,又像在幸灾乐祸。 他历来不爱凑热闹,正欲转身离开,视线里却鬼使神差的出现了一个颇有些眼熟的身影。 因着许含章身量和模样都没怎么大变的缘故,他很快就记起她是谁了。 是那个爱哭的、小气的、掉进了粪坑里的麻烦精。 “旁人在议论纷纷,说躺在地上的那个老丈是你的祖父……我只消看了眼他的气色,便知他是没救了……我有些担……好奇,便站在人群外,看了好一会儿。” 他以为她会嚎啕大哭。 但她没有。 她的神情是木木的,眼底却燃着森然的火焰。 这样的她,和两年前的他,何其相似。 他很想安慰她。 但她一直都呆呆的坐在门口,不肯出来。 直到她祖父落葬的那一夜,她才拿着把折扇,独自一人来到了坟场。 “对你来说,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对我来说,却是第二次了。” 崔异微微一笑,然后自嘲的说道:“说来也怪,我一直都绕不开‘守孝’二字。” 十岁那年,他的祖母因病去世了。 三年后,他刚出了祖母的孝,就得为祖父守孝。 再后来,他的爹娘双双离世了。 于是,他又穿上了孝衣。 第一百七十章 寻 若换做寻常的百姓家,只需为祖父母服满一年丧即可。 但他既是长房长孙,又出身于世家大族,那怎么也得守够三年,且不饮酒,不作乐,不结亲,不入仕,才能充分的表现出世家的‘风骨’和‘与众不同’。 “不过……这样做,也是存了旁的打算。” 崔异顿了顿,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直到数月前,我才算是彻底的出了孝。” “我也是。” 许含章的语气亦是淡淡的。 不知为何,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起来。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守孝么?” 半晌后,崔异突然开口。 许含章一怔。 这个问题来得极为突兀,极为不合时宜。 她一不是他的妻,二不是他的妾,凭什么要为他做这种蠢事? “如果你死了的话,我不会。” 但不待她回答,他便缓慢地,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也不会。” 许含章只觉他越发莫名其妙了,便略一侧头,意味不明的盯着他,提醒道:“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 托了尸毒的福,无论是迷药、春药、毒药,统统都对她无用。 由此便知,用蜃泡制的药酒也对她没什么效用。 所以她才会一仰脖就灌下了那杯酒,引得凌审行也跟着照做了。 “你和你阿娘生得不太像,只有身形肖似。” 在周府外的那条长街上,郑元郎甫一走,崔异便将她的帷帽扣得更严实了些,解释道。 “难道,他和我阿娘也有旧?” 许含章神色一变。 凌审行光是和周伯有旧,就够让人惊讶的了。 而现在,他居然和自己的阿娘也…… “先别问这么多。” 崔异抬起头,望向前方,冷声道:“他们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凌准,不由心中一甜。 而立于凌准旁边的,是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男子,想来便是凌审行无疑了。 此人在见着她的身形后果然是大为失态,神情和目光都复杂到了极点,让凌准那般迟钝的人都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难道,此人是阿娘的旧……相好? 不会吧? 许含章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但她没有揪着崔异再追问下去,而是迅速镇定了下来,静静的走进屋内,静静的坐下,任对面的凌审行打量。 反正她想要的,迟早都会有答案,又何必急于一时? 后来,她还是开始着急了。 “其实在郑元郎拿出那套说辞时,我就知道你的用意了。” 要握着另一人的手,才能进入对方的蜃景里。 这便是他对她变相的邀约了。 只不过,她当时很不愿配合,只想作壁上观,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吴娘子改变了我的主意。” 她在席间看着吴娘子,多多少少有一些触动。 论起心意来,她实在是不如吴娘子。 君不见对方为了凌准,能千里迢迢的自长安奔赴而来,且不顾危险的进入周伯的蜃景里。可她却瞻前顾后,嘴上说是把他看得很重要,行动时却事事以自己为先,将他排在了最末。 和吴娘子一比,她真是无地自容。 于是她决定不再拖了。 她要尽快的解决掉此事,绝了后患,不让凌准为了她而担忧。 崔异却仍是想拖下去。 他可以和她叙旧,和她谈心,和她说很多废话。 但就是不肯和她提正事。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 所以,她便只能开门见山的提醒他了。 “其实,我等你来,也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的。” 崔异移开眼,盯着浮动的画面怔怔的出了好一会神,“去军部的路上,我跟你说过,待今日事毕后,便会抽出一天的时间,来和你做一个了断。” “嗯。” 许含章点头道。 “你觉得,眼下如何?” 崔异的面上骤然浮起了灿然的笑意,“之前我就想过了,若是我直接出手,恐怕不超过两招,你便会被斩于刀下。如此想来,实在是有些没意思。于是,我便把你带回了周府。我已确定了蜃在他的手上,正好借来一用。” “怎么用?” 许含章打断了他,问道。 “之前我说过了,只要进入蜃景中,就可以重新看到自己的过去。” 崔异慢条斯理的道,“而你既然沾了我的光,自然也可以也同我一起,看到那些往日的情形……” “有什么好看的?” 许含章再次打断了他。 “你只要看下去,就知道好不好看了。” 见她面有怒容,崔异便沉声道:“好了,这次我真的不逗你了。” 许含章半信半疑的看着他。 “这些画面,都是我的过去。我可以闯入其中,上自己的身。” 崔异习惯性的捅了捅她的胳膊,老话重提道:“而你既然沾了我的光,也可以上你自己的身。” “哦?” 许含章渐渐听出了门道,神色顿时一凝。 “其实,你占了我的大便宜。” 崔异眉梢微挑,继续说道:“不管我再怎么英武不凡,此时也只是个脆弱的魂魄罢了,比不得你又能做法、又能施术的。如果你在蜃景里找出了我的魂魄,并连同过去的我一起杀了,那周府中我的肉身也会跟着死去。而你无论是生是死,都能安然无恙的回到周府的正厅里,继续活下去。” “我等着你,来找我。” 话音刚落,许含章的眼前便出现了好几幅凌乱的画面。 每一幅画面里,都有他。 有对窗临帖的,有举杯邀月的,有酣卧于荷塘边的,有策马于官道上的。 这都是过去的他。 而哪一个的壳子里,才藏着现在的他? 许含章的脸微微一红。 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惭愧。 她,竟是真的分辨不出他究竟藏在哪一处。 如果分不出,是不是就得挨个挨个的去碰运气? 许含章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目光四处梭巡,终是在某幅画面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立刻附身其上。 “你说什么?有种就再说一遍!” 刚适应了自己的身体,就听得对面的人气急败坏的吼叫了起来,震得她耳朵里嗡嗡直响。 第一百七十一章 觅 “我说什么了吗?” 她揉了揉耳朵,略有些茫然的问道。 “无耻!下作!赖皮!” 年少的崔异直接从石凳上蹦了起来,暴跳如雷,“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你说我一开口就有一股馊味,还问我是不是偷喝了隔壁大婶家的猪潲水!你有本事说,怎么就没本事承认了?真是没种!” “……” 伴随着他话语声落下的,除了四溅的唾沫星子,还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馊味。 许含章下意识将手从耳畔拿开,捂到了鼻子上。 “你!” 崔异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你居然敢嫌弃我!你对得起我么?亏我一得了好东西,就想着要拿来跟你分享!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说罢就从身后捞起了一个精致的酒坛,面有得色道:“这是西凉来的葡萄酒,我先前喝过了,很不错。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哦……” 许含章愣了愣,伸手就去接那个酒坛。 片刻后,她猛地缩回了手。 这个酒坛,怎会这般烫! “哈哈哈,你就不懂了吧?这酒啊,要热过了才能喝。”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抖出两个浅碧色的窄口六棱杯,将嫣红中透着妖冶的酒液倾倒了进去,推到她的面前。 “你……不怕烫么?” 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将酒坛放回了地上,她愕然道:“难不成,你练了什么独门的内功?” “你真的想知道?” 他骤然扳起了脸,十分严肃的道,“我的内功啊,都在这一双手上。” 且看这样子,居然是个醉鬼? 许含章小心翼翼的隐藏好身形,定睛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天青色卷草纹袍子的男子面向自己的坟冢,负手而立。 他的身材修长而挺拔,肩膀宽厚,气度沉静,站在那里就如松生空谷,自有一股 高洁出尘之意。 许含章的眉头微微蹙起。 都不用看正脸,她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是崔异。 黑灯瞎火,荒郊野外。 他为何放着好好的府邸不呆,反而上坟场来抽风? 而且明显是独自出来的,身边连半个护卫都没带,要不早在她上山的时候就该察 觉到了。 他的胆子也委实太大了。 像他这样的身份,敬畏他巴结他的人是很多,但想杀了他取代他的人,只怕会更 多。 难不成他对自家的身手就这么自信,一点也不担心会在山间遇险? 许含章一边暗自思忖着,一边借着古树的遮掩,往黑暗深处挪了挪,不动声色的 靠近他所在的方向。 “哈……” 崔异讥诮的冷笑了一声。 都醉成这样了,感知力还这么敏锐? 许含章心生警戒,立刻紧贴着树干,不再动弹。 “所谓的命运,还真是摆脱不了的桎梏啊。” 崔异却没有看向她这边,而是将酒壶掷到地上,伸手抚摸着墓碑上刻的字,懒洋 洋的说,“小的时候,我给祖父收尸;长大以后,给爹娘收尸;到了现在,又给你收 尸……” 许含章神情微怔。 从她所站的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他眉宇间的沉静,和表情里的波澜不惊。 这样的他,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大不相同。 以前的他虽然看着比同龄人稳重得多,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神采飞扬,喜怒外显的 ,会因别人的善意而动容,也会因她的戏谑而气得跳脚。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感慨的。 反正人总是会变的。 算起来他已经快二十三岁了,说不定早就成家立室,身边娇妻美妾俏婢扎堆,膝 下嫡庶儿女私生子成群,那他比以前成熟妥帖了些,也是应该的。 毕竟都是当爹的人了,再像年少时那般冲动易怒,就不太好看了。 “你说你累了,其实,我也累了……” 就在她走神的这一瞬,崔异的话语渐有些含糊不清,接着便双腿一软,毫无形象 的跌坐在地,将脑袋枕在冰冷的墓碑前,双目紧闭,呼吸均匀而绵长,竟自顾自的打 起了盹。 在阴森森的坟场里,在自己仇人的墓碑前,他居然都能睡着? 自己果真猜得没错,他就是个脑子有病的! 许含章咬咬牙,耐心的等候了半刻钟,仍不见他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或许,可以赌上一把。 这样好的机会,若轻易放过了,恐怕会后悔终生。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袖间滑出的匕首,朝着他走了过去。 三步,两步,一步。 许含章终是走到了他的跟前。 回忆着凌准所授的杀招要诀,她平心静气,手腕微沉,将刀尖调整为斜下的朝向 。 只要往前递进两寸,就能扎进他的心窝。 力道再重些的话,就能在一刀之内成功得手。 只要他死了,自己就能解脱了。 再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即便没有帷帽遮掩,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那些暗地里窥伺着他鲜活肉身的鬼魂,也瑟瑟发抖的潜回了地下,不敢再往外冒 头。 残留在她背上的热泪,被风一吹,很快就干透了。 就像,从来没有过这回事。 “累了,就好好的一觉吧。” 她深深的看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豆大的雨点抽打着屋顶上的瓦片,长街上雨花水溅,迷蒙一片。 “我娘也真是的,整日里寻死觅活,非得逼我把米娅儿送走才肯罢休。” 岑六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闷闷不乐道。 “那你是怎么应付的?” 郑元郎的语气明显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她完全不吃这一套,昨天更是闹起了绝食,动 静太大,把族里的三姑六婆们都招来了。她们挨个挨个把我臭骂了一顿,差点没把我 给逼疯了。” 然后他不过是随口问了句这人是谁,就又被痛批了一番。 再然后他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素未谋面,从未听说的贺十七娘,居然在 和他娘议亲了? 呸呸呸,是和他议亲了。 “哈哈,这可真精彩啊。” 郑元郎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转折,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兴致勃勃的追问道:“然后 呢?” “然后我就躲出来了。” ,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惊 他静静的看着她,眼瞳里已没有了飞扬的神采,只有深渊般的黑,其间笼罩着一抹掩不去的倦意,却不让人感到压抑,反而只觉温柔无边。 这是经过了多番的洗礼,才能有的眼神。 这是少年时的他,绝不会拥有的眼神。 “崔异。” 许含章淡淡的一笑,唤道。 这个他,自然不会是过去的他,更不会是什么裴子渊了。 他,只能是崔异。 此时此刻,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从年幼走到年少,从天黑走到天亮,她走了很多的地方,看过了很多的回忆。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他。 “直呼其名,是为喝骂。” 崔异的眉头微微一拧,纠正道,“你可以用我的字或排行来称呼我。” 说着转过头,将车夫远远的打发走了。 “等等。” 真到了跟如今的他狭路相逢的一刻,许含章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不少,甚至有心情问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既然你排行为长,那为何在河畔边的那一晚,他们要称你为裴二公子?” 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很不符合她的风格。 再怎么也得客套性的寒暄几句,才对得起二人过去的情分。 “如果按裴氏的家谱来算,我是该行二的。” 崔异没想到她居然问这个,一时有些发怔,但还是认真解释道:“况且我是特意隐瞒身份而来的。既然要做戏,就得做全套,不能在这种细节上出了纰漏。” “原来如……” 许含章顺势附和道。 岂料话还没说完,腿弯处便一软、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下跌绊而去,饶是她反应奇快,也只是将趴地的姿势调整为半跪半立罢了,端得是十分狼狈。 几乎是在同时,有一粒浑圆的石子得意的滚落至她的脚边,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气势。 “我用这个打蝉,很准。” 崔异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至于打人,那就更准了。” “果然好手法。” 许含章心中一紧,瞬间绷直了背脊,自地上一跃而起。 她有心思同他虚与委蛇的寒暄一阵子,他却没那个打算,竟是直接就来真的了。 “太慢了。” 而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目光便骤然变得阴冷,右手一抬,就轻而易举的掐住了她的喉咙,紧接着手肘一斜,重重的撞上了她的肋骨,然后略施暗劲,将她如木桩般一推一带,又提膝摁住了她的双腿,顺带腾出另一只手来,将她的双手反扣在背后,把她死死的禁锢在地,动弹不得。 “连倒下去的动作,都这么慢。” 他眼底眉间所笼罩着的阴霾尽散,有如拨云见日,高远而明净,“这样的你,也好意思张牙舞爪,说要和我做一个了断?” “……” 因喉咙还被钳制着的缘故,她连呼吸都极为困难,更遑论是开口答话了。 而肋骨和膝弯处虽是又痛又麻,但对于早就吃过了苦头的她来说,却是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小打小闹。 “真是对不住你了。” 见她口不能言,崔异便很是温雅的摆出了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缓缓的松开了卡在她喉间的手,唇角笑意浅浅,“你可以喘一口气,再大喊几声救命。” “破。” 许含章只轻轻的摇头,朱唇轻启。 脚下那一粒圆滚滚的石子立刻破空而起,狠狠的击在了崔异的膝盖骨上。 “你占了我的大便宜。” “不管我再怎么英武不凡,此时也只是个脆弱的魂魄罢了,比不得你又能做法、又能施术的。” 想着他之前说过的话,许含章不禁笑了笑——在这样的局面下,她果然是能占到些许的优势。 “这算是以牙还牙么?” 崔异松开了束缚她的另一只手,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问道。 “当然算。” 趁着他稍作松懈的空当,许含章抬腿顶开了他的膝盖,半坐起身道。 她急着要摆脱先前那愚蠢的相搏相贴的姿势,便顺理成章的将主意打到了他的下半身……不,是膝盖上。 其实她很想斩草除根,往上再打偏那么一点点,好让他生不如死。 但思来想去,终究觉得还是太猥亵了些,便讪讪的作罢了。 “是么?” 崔异并不知自己曾和断子绝孙的危机离得那么近,只懒洋洋的瞥了她一眼,不加阻拦,任凭她从自己的禁锢下挣脱开来,而后双臂一舒,懒洋洋的躺倒在地,漫不经心的道:“那你来啊。” 他的声音带着无比慵懒的意味,如春水般融融的流淌过她的耳畔。 听上去……有些骚,有些轻佻。 你来啊,来啊,来啊。 就像是一个没羞没臊、当街揽客的小倌。 许含章嘴角一抽。 “等等。” 崔异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立刻横过一臂于胸前,赫然做贞烈状,“我说的是让你使出浑身的解数,来取我的命。你可不要想岔了,轻薄于我。”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便将她直接定义成了采花的大盗。 “诛。” 许含章顿觉心里起腻,于是便冷着脸,迅速念道。 在田间游曳的数道清风立时凝成了一束,裹着漫天的碎木和土屑,凌厉的劈向了他的天灵盖。 “你是恼了么?” 风中传来了崔异的轻笑声。 许含章看不清他是如何起身的,只觉得眼前一花,地上便空余下一抹残影,而他的人却不见了。 “其实,我骗了你。” 身后蓦地响起了他的声音,“即使在魂魄的状态下,我也不会输给你的。因为,我曾和袁公有一面之缘,有幸得他赠一护身符,可辟邪挡煞,不会被一般的术法和诅咒所侵。即使侥幸让人得手了,也伤不了我的精魄。” 说着便伸手探入了衣襟,扯出一块方正的桃木牌,塞进她的手里,“把它摘了,你才能真正的伤到我。” “他……见过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许含章一惊,旋即不可置信道:“是不是,比我还早?” 如果崔异是抢在她之前就与他结交了,那他和她所谓的师徒情分,所谓的搭救之恩,就显得很是微妙了。 “是很早。” 他抬脚迈到了她的面前,轻描淡写的道:“但那是我抓周宴上的事了,纵使我有心和他结交,恐怕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更走不到他的面前去。所以你大可以放心——你继承了他衣钵的这件事,完全是上天注定的,而不是我安排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意 “我爹娘倒是很想把他留在府上。” 崔异继续说道:“但也只是放在心里想一想罢了,绝不会说出来,自讨没趣。因为能叨扰他半日,便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怎好强求更多?” “哦?” 许含章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讥讽道:“你的爹娘居然有那般通人情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会以屠尽袁氏一族为威胁,逼他就范呢。” “不会的。” 崔异闻言没有发怒,而是语气如常的道:“至少,以前不会。” “后来就会了?” 许含章的神色冷了下去。 “是。” 崔异竟是毫不避讳、毫不犹豫的答道。 “为何?” 许含章一怔。 ‘因为……’ 崔异也跟着怔住了。 原因委实太多、太复杂了,他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我并不感兴趣。”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一道无形的风刃忽地从他胸口刺入,很快便割开了皮肉,从坚硬的骨茬间挤进去,一寸寸的往里深入。 有一团赤红浓稠的鲜血从他的衣衫下渗出来,然后一滴又一滴,堕入了松软的泥土中。 “你是嫌自己的命长么?” 崔异面色未变,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仿佛命在旦夕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明明有别的法子可以用,却再三的要选择这种靠气血催动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何一直面无血色,气息不稳,身体的底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孱弱无比?” “想过。” 许含章的面色也丝毫未变,沿袭了他之前所说的那句话,“但也只是放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很早以前,她就将其间的玄妙之处看得透彻了。 但凡是浸透了施术者的心神血气,由‘言’而生的术,都比所谓的丹药、蛊毒、阵法、符咒要厉害得多。 道理其实很简单,以至于用一句最常见的俗语便能解释得清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比起拿各种丹砂、毒虫、木橛子、黄纸来糊弄了事的,当然是拿自己的精魄血气来献祭更有诚意,效用也自是更好。 她看得透彻,旁人想必也看得明白。 “饶是一身的血气再多,也终有耗完的那一日,为此伤身折寿,实在是不值当。还不如,退而求其次。” 君不见丹矿是取之不尽的,毒虫是用之不竭的,用来摆阵的樟木、槐木是到处都能砍到的,黄纸更是在西市的小作坊里就能买到,若一次性要得多了,说不定价格比草纸都还要便宜。 “效果,是要次上很多,但用来驱邪和捞钱,却已经是足够了。” “而我虽重在诚信,童叟无欺,但偶尔若是身体不适了,也是能拿别的物事来糊弄过去的。” 譬如初到益州时,她就是拿纸符将周伯应付过去的。 “不过,你可不是我的主顾。” 许含章的眼波如秋水盈盈,发力将风刃往他的心尖又抵进了一寸,“既然我是来取你的命的,那自然要极有诚意的待你,断不能敷衍了事。” 如果他这次没有骗她的话,那只要再过上一弹指的工夫,他就会魂飞魄散。 “你这个,不叫诚意。” 崔异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汗水涔涔,显然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却仍是不肯呼痛,只散漫的笑道:“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诚意。” 说着便仰身一让,袍角如流水般荡开,然后一个反身,一抬手,一把佩刀便自,跃出,只见刀鞘上有着繁复的纹路,刀柄上嵌了颗蓝色的宝石,即使是在黯淡的夜色中,也掩盖不了它流转生晕的光华。 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把装饰多过实用的刀,不像是能杀人和自卫的武器。 他到底会如何应对? 是暂避锋芒,还是拔刀迎上? “你再胡闹,我就死给你看。” 出乎她意料的是,崔异竟不慌不忙的一笑,然后双手抄在胸前,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可恶至极,竟和地痞流氓颇有些相通之处。 “你……” 见了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许含章怄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然后,她无奈的发现,自己还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阿娘的身世,南诏的秘辛,她都还未从他口中得知。 所以,她又怎能轻易的杀了他,断掉这来之不易的线索? 许含章强忍着和他鱼死网破的冲动,将意念偏移,尽数轰在了他身后的空地上,溅起木屑尘土飞扬。 “声势不错。” 崔异拍了拍掌,赞叹道。 “你要去哪儿?” 许含章不想再对着他那张可恶的脸,索性又将话题拉回了原点,肃容道:“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会尽快来找你的。” “跟我走。” 崔异却像是完全没听到她所说的,只气定神闲的威胁道:“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你敢娶那个小妖精进门,为娘就死给你看!” “你要是敢听了那老虔婆的话,本姑娘就死给你看!” “你再敢偷溜出去喝花酒,老娘就死给你看!” 你若是如何如何,我就死给你看的这种专属于女子的撒泼或撒娇的路数,却被一个风姿秀挺的世家公子毫无心理障碍的使了出来。 而且,还不是一次。 是两次。 偏生他本尊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羞耻,连神态和语气都无比的自然,显得是那般的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那你就去死啊。” 短暂的惊愕过后,许含章看着他,用上了凉薄无情的负心汉的口吻,说道。 先前她已经退让过一次了。 如果这次也顺着他的意思来,那么下一次,他定然会愈发的得寸进尺。 “另外,你最好是能死得远一些,别堵在我家门口。” 许含章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退了两步,背靠在另一侧的门框上,和他相对而立,伸手指了指宋岩的尸体,语带挖苦的说:“我可没有忘记,方才他指责你敢做不敢当,不是个男人的时候,你非但没有认同,而且还义正言辞的反驳了回去,说自己当然是个男人。” 然后弯了弯唇角,“眼下正好有一个证明你男儿血性的机会,你还不赶紧把握住?是投湖自尽也好,撞柱而亡也罢,都随便你挑。相比之下,我觉得撞柱更为悲壮惨烈,更配得起你高贵的出身,也更能衬托出你豪迈的气概。” 崔异亦是弯了弯唇角。 第一百七十四章 溪 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凌审行坐在青苔遍布的大石板上,袍子的一角垂到了溪水中,泅开微湿的一片。 他浑不在意,只仰头望着远处那雾气缭绕的断崖,望着断崖上的那一座草庐,神情似是愕然,又似是恍然。 “原来,你的人走了那么久,心却始终还留在这里。” 周伯的声音从溪岸边幽幽的飘来。 “没有的事。” 凌审行的语气很平淡,细细听来,却能品出一丝苦涩来,“我只是,凑巧路过罢了。” 无论是他的人,他的心,都只是路过。 从未留下,也从未被留下。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又回到了那一天。 …… ……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当年的他是一名鲜衣怒马的浪子,因着家中的老母有兄长奉养,自己又无家室之累,便恣意的仗剑而行,一路上结识了不少知己,邂逅了不少红颜。 而初遇时的她,着实称不上‘红颜’,说是小黑炭还差不多。 只因她的肤色是偏黑的,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或白皙或粉红,幸好她轮廓生得很深邃,眉眼亦极为秾丽,身段窈窕,才勉强有了几分姿色,不至于泯然众人矣。 但和他臂弯里挽着的那个娇媚的女子一比,她仍是显得很不起眼。 “这位郎君,给娘子买几朵花插簪吧?” 她提着一篮子清晨才剪下的、花瓣上犹自带着露水的野牡丹,向着他粲然一笑,梨涡浅浅,眼角微挑,天真而又妖娆,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因着身边的娇媚女子的含羞的眼神,也因着对面的她那一抹难描难画的风情,他便将一篮子的花都买了下来,同时暗想着若不是她年纪太小了,皮肤太黑了,倒也是个美人胚子。 不过,他也是随随便便的一想,并没有对她动别的心思。 毕竟他身边的人儿更美丽,更娇柔,且身怀内媚,自有一段销魂蚀骨的妙处。 可惜他没有消受多久,就被一名瘦弱的汉子给捉了个现行。 以他的身手,是很容易将对方撂倒的。 偏生,对方是女子的丈夫…… 饶是再武勇过人的男子遇着了这种情况,也忍不住会心虚、会手脚发软、会心惊肉跳,会……不举的。 而后他只着一件亵裤,从女子的家中逃了出来,慌不择路的乱窜,竟不知不觉的跑到了城郊,之后又因夜深雨重,不慎一脚踩滑,如南瓜般从山坡上骨碌碌的滚了下去,滚了个天昏地暗,七荤八素,然后一头栽进了溪水中,磕在了水底的巨石上,脑门上鼓起了好大的一块肿包。 之后他白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这是他平生中最丢脸的一次经历。 但当夜色散去,晨光熹微时,他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便拥有了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次经历。 微风穿溪而过。 道旁的花瓣如雨纷落。 不远处的断崖之上,有几块山石滚落下来,‘扑通’入水,激起几朵莹白的浪花。 崖边垂下了一条极长极软的白绸带,似天边裁下来的一段云,飘逸灵动。 一个身姿窈窕、长发如瀑的少女一手攀着它,一手持红伞,如山间的精灵般轻巧的游曳而下,稳稳的站在了溪畔边上。 只见她缓缓的撑开了那把红伞,放在身侧,接着便在溪边半蹲下来,伸手掬起一捧清水,往小小的脸上浇去,薄纱的衣袖跟着轻轻滑落,露出了一段欺霜赛雪的皓腕。 虽隔得不是很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只观身形和风姿,便知是一位绝色佳人无疑了。 凌审行几乎忘了自己眼下的窘境,只晓得一味的狂喜了——果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外,自己也能邂逅到如此的奇缘! 他心中已蠢蠢欲动了,却不急于向其示好,而是很有耐心的在水里潜伏着,时不时的探出头来换气,再满心欢喜的多看她两眼。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花丛老手,并不是唐突的愣头青。 况且…… 他身上只穿了条亵裤,若这样露面,着实有些不雅。 那边的少女似是没有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待仔细的洗过脸后,便将红伞的伞柄拧开,从里头取出了一颗焦黑的药丸,小心的用水化开,然后均匀的涂在了面上、耳后、脖颈上、手上。 不多时,她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炭,纵使扔进人群中也毫不起眼,再不复先前那妖孽惑人的风致。 是她! 凌审行险些惊呼出声。 居然是那个卖花的小姑娘! “真是缘分啊……” 他喃喃道。 “不是。” 就在他心神荡漾时,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从林间冒了出来,正拉开弓弦,冷冰冰的对准了他的头颅,用不甚熟练的中原话说道:“赶紧收起你的痴心妄想,下黄泉去吧!” 他当然不会稀里糊涂的被射死。 “放了他。” 因为那边的少女转过头来,轻声道。 而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既然是奇缘,既然是邂逅,那就该这样发展下去的。 “周叔,把这个还给他。” 少女玉臂一扬,将一块碎银子远远的掷了过来。 “拿去买一身衣服吧,免得着凉了。” 她扭头望着他,笑了笑,梨涡仍是浅浅的,很是动人,“不过,你被小青咬了,至少要半个时辰才能动。” 在他居心不良的偷窥她时,她佯作不知,却悄悄的放出了一只蛊虫,咬了他。 “我……” 凌审行则面皮发烫,恨不能当场就淹死在水中——自己是色迷心窍到了何种程度,居然连被人暗算了都不知道? 更让他感到难为情的是,她的言行是那般的坦荡,显然对他没有任何绮思。 而他,不仅色迷心窍,还自作多情。 “我们走。” 少女收起了红伞,伸手唤过持箭的男子,目不斜视的离去了。 “小娘子,你的东西掉了!” 看着她袅袅娜娜的走进了林间的晨雾中,凌审行的心忽然空落落的,仿佛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 于是他扯起嗓子,大喊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飘 少女不为所动。 “什么?” 被唤作周叔的男子倒是马上回过头来,用目光在地面上搜寻了一圈,却一无所获,顿知是上当了。 真不要脸! 哪有什么东西掉了? “中原人就是狡猾!” 他勃然大怒,立即从背后的箭囊里取出一枝羽箭,再次瞄准了凌审行的头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女手一抬,再次拦住了他。 “算你走运!” 他哼了声,将弓箭收回。 “真的有东西掉了!” 凌审行不死心的大喊道:“小娘子,你且回头一看,定能瞧见我的心掉在了你的脚下!” “大胆!” 男子的脸色瞬间变青了。 “噗嗤……” 少女掩着嘴,轻轻的笑出声来。 但她仍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 “小娘子,等一等!” 眼看她就要走得没影了,凌审行不由着了急,声嘶力竭道:“相逢是缘,还未请教小娘子该如何称呼?” “不告诉你。”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回眸一笑,淹然百媚。 此时恰逢日出而林霏开,被金灿灿的阳光和迷蒙蒙的雾气一蒸,她的笑颜便美得很不真切,像极了他年少时的绮梦,轻易便勾走了他的魂。 凌审行醉了,呆了,傻了。 他开始手足无措,他有些心慌意乱,他完全变为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而她大袖轻拂,裙摆摇曳,轻飘飘的走了。 半个时辰后,他刚恢复了活动的能力,就急吼吼的上岸,迫切的想要找到她。 从先前那短暂的接触中,他已猜到她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断不像外表看着那么美丽无害——她的筋骨出奇的柔韧,明显是练过的,而且会易容,会下蛊,耳力过人,口音古怪。 她,极有可能是南诏那边来的巫女。 传说中美貌无双,擅使美人计,惑人心神、摄人魂魄的巫女。 靠近她,他很可能会死、会倒霉。 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牡丹花下死,纵使做鬼也风流。 可惜,她压根就没有给他机会。 因为他刚走到林外,就瞧见了昏倒在地上,满身是血,神志不清的‘周叔’。 也就是,如今的周伯。 “我真是没想到,她会蠢到那个地步……我也没想到,她的眼光会那般差……” 周伯涉水而过,立在了凌审行的身旁,叹道:“且不说那男的个头比她高不了多少,光说他两颊上长的那些斑,便让人看了就倒胃口。” 说来很令人啼笑皆非。 和少女成就了一段奇缘的,不是相貌不俗、身手不凡的凌审行,而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 他个子不高,脸上有斑,身板单薄,且一无才华傍身,二无武艺护体,三无家世撑腰。 他只是镇上一位穷书生的儿子,除了穷,除了酸,除了憨,便再无别的长处。 可少女偏偏就迷上了他,为此不惜放弃了巫女的位置,背叛了部族交与她的任务,与之私奔了。 她不止是私奔,还险些杀了随她从南诏而来,一路都尽心尽力的保护着她的巫医。 而那个少年的爹也是个古怪的,明明是读书人,断不会不晓得聘则为妻奔为妾的道理,却没有阻止儿子的行为,还配合着这二人,一道卷铺盖跑路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当时的凌审行很诧异于‘周叔’的坦诚。 就算自己救了他一命,也犯不着这般交底吧? “因为,她在走出去的那一刻,便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没有任何用处。” 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因着受了凌审行的影响,‘周叔’的中原话已流畅了很多,“在我们的部族看来,男人不过是用来繁衍的工具,以及好使的劳力罢了。而她是上天择选出来的巫女,自小便受着信众的供奉,金尊玉贵的长大,可真轮到她为族里做点正事时,她却……为了一个卑贱的工具就变节了。” 这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她逃不了族人的诅咒。即使她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各种各样的怨念缠绕着,无论走到哪里,附近的人都会憎恶她,欺辱她,身边的人都会被她连累,没一个有好下场。最后她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周叔’的眸子里闪动着愤怒的火焰,显然是无法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并真心实意的咒骂着她。 “而你是一个活人,还有用处。我……可以在益州的军部为你谋一个缺,只要,你帮我办成一件事。” 然后,他看着早已懵了的凌审行,犹豫片刻后,说道:“你尽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干那些做了就要被杀头的大事。就算你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手段。你只需先在益州站稳脚跟,然后,接应我入城,即可。” “不用了。我向来混迹于红尘中,懒散惯了,哪能去军部高就呢?” 半晌,凌审行终于清醒过来,确认他并非是开玩笑,便讪笑着拒绝道:“另外,你就不担心我得了好处,便翻脸不认人?” 和一个美丽动人的南诏巫女纠缠,是莫大的艳福。 但和一个既不美丽,也不动人的南诏男子裹在一处,那就是天大的冤孽了。 “我不担心。” ‘周叔’冷漠的答,“我已经给你下了蛊。如果你现在不答应,或者是事后不认人,那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竟是没给他选择的机会,直接断了他的后路。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凌审行哪受过这等胁迫,当即拔剑怒道:“你信不信我拼着一死,也要先在你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 “只要你答应了我的条件,不仅能摆脱白身,捞一个官职,还可以再见她一面。而且,待我在益州安定下来后,就会为你解蛊。我,说到做到。” ‘周叔’仍是冷漠的道。 当啷一声,凌审行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上。 他的确是想再见一见她,顺带瞧一眼把她拐走的那个男子是什么德行。 其实,如果他真和她发生了点儿什么,倒未必会这样的看重她,未必会这样的不甘、不服。 但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和她发生,她就同旁人离开了。 从此以后,他便难以释怀,难以忘记她从山崖上飘然而下的惊艳画面。 直到多年后,也记忆如新,永不褪色。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还 在离开长安前,他再一次见到了她。 他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日夜兼程的赶了一百多里路,终是找到了周叔所说的那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村庄。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在河边浣衣的她。 不知为何,她没有再易容了,而是大大方方的以本来面目示人。 她的容颜没有被粗糙的生活所折损,反而比初遇时出落的更美丽了,一颦一笑间都是说不尽的婉约和温柔,眉眼恬静,显然是过得极为顺心。 只有在察觉到他悄悄投去的打量的视线时,她才会神情微变,眼神锐利的抬眸望过来。 这个时候的她,才像是从南诏而来的,感知敏锐、神秘妖异的巫女。 “怎么了?” 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上前,一手替她端起了木盆,一手牵着她,问道。 如周伯所说,这的确是个不起眼的家伙,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但除去脸上密布的斑以及不高的个头,他的五官还是生得不错的,阔额浓眉,桃花眼,高鼻薄唇,倒也勉强看得过去。 “没什么。” 她收回目光,朝着他嫣然一笑,将他的手拉得更紧了些。 二人有说有笑的走远了。 “啧啧,瞧她的样儿,是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么?” “就他那副小身板,晚上能满足得了她吗?” “你懂什么?他要是不行,那可以让他爹上啊。”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后,几个原先一声不吭的埋着头,专心浣衣的村妇纷纷撇起了嘴,窃笑着说道。 其实,她未必得罪过这些‘老实’的妇人。 但‘老实’人的恶意,总是来得莫名其妙,防不胜防,甚至根本无法理解这恶念是因何而生的,所以也就无从化解了。 她能受得了么? 她会不会因此而为难? “你是谁?为何要这般鬼鬼祟祟的?” 凌审行正想跟过去看看,却觉颈后一凉,有一把匕首抵了上来。 来的,居然是她。 “哦,是你?” 不待他说话,她便很快认出他来,惊愕道:“你、你怎会在此?” 接着眸子里便闪过一丝冷意,匕首往他的皮肉里刺进了几分,“你是从何处得知我行踪的?是不是……周叔?他让你来,究竟是有何目的?” “是他告诉我的。” 凌审行微微侧头,看着她洁白有若新雪的容颜,感受着她柔软的发丝被风吹拂而起,擦过了他的面颊,有些酥麻,有些痒。 在这一瞬,他忽然就放弃了抵抗,任她施为。 “他说,只要我配合他去益州做件事,就可以让我再见你一面。” 他一五一十的说道。 “益州?” 她的眉头蹙起,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些,讥讽道:“他果然是还没有死心么?” “什么?” 他听得一头雾水。 “你连这都没找他问清楚,就稀里糊涂的上了他的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她缓缓将匕首移开,不可置信道。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能让我再见你一面,就可以了。” 凌审行顾不得去擦后颈上渗出的血水,只含着笑,一字一句道:“小娘子,我是,为你而来的。” 他心里还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凭自己丰富的阅历和经验,很少能有小娘子可以从自己的手中逃脱。 这一次,他虽是出现得晚了些,运道差了些,但只要把话说开了,总还是能打动她的吧?总还是会有一线生机的吧? “哦?” 她闻言吃了一惊,很是不解的看着他,然后沉默了许久,忽道:“你是来还我银子的么?” 并非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她的确想不出他和她之前还有什么别的瓜葛了。 她仅仅是在易容时卖了一篮子牡丹花给他,得了他给的碎银子。 而他,仅仅是不慎滚落了溪水中,又接过了她掷过去的碎银子。 那么他为她而来,就只能是为银子的事了。 只能是这样了。 总不能是看上了她,非她不娶吧? “你们中原人果然是守信重诺,为了还别人的人情,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看着他的目光里不禁多了几分钦佩,“不过,我不缺银子的。你不用为了特意来还钱,就上了他的当。” “我……” 凌审行傻了,懵了。 “其实啊……你不要想多了。我是中了他的蛊,才被他胁迫着行事的。” 半晌后,他强行挽尊道。 “你,没有中蛊啊。” 她闻言很是错愕,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摇头道:“总之,要么是他骗了你,要么就是你在骗我。” 那个老小子! 凌审行很快就想通了是怎么一回事,不禁大感耻辱,恨不能马上就去找对方算账。 “相逢是缘,还未请教小娘子该如何称呼?” 但他还记着一件正事。 他朝她郑重的施了一礼,说出了那日在溪水中问过她的,却没有得到回答的话。 “以前,我叫水珠儿。” 她露齿一笑,端得是明媚无比,“现在,我有了新的名字——年年。是他,给我取的。” 年年岁岁,相见相伴。 纵使凌审行不精通诗文,也听出了其中所蕴含的情意。 他的神情顿时就黯淡了下去。 “真是好名字。” 片刻后,凌审行收起了异样的情绪,自嘲的介绍道:“某姓孔,名雀,字开屏,号多情。” 坊间有一句骂人的话——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孔家郎君。” 她哪听得出他话里的弯弯绕绕,竟是信以为真,接着便学着他的模样施了一礼,煞有介事的说道:“回去后,你就不要和他来往了。他人虽不坏,却是个不懂事的,总能想法子给人添堵。你听我的,一定不会出错。” “好。” 他哭笑不得的应道。 但在那之后,他还是收拾行装,按约定往益州的军部去了。 因为,他的阿娘在听到他要放弃光明的前途,不愿去益州述职时,她立刻就闹了个翻天覆地,连悬梁和跳河都用上了,逼得他不得不认命。 而他也只有去益州了,才能再次收到周叔的消息,才有机会狠狠的教训这厮一顿。 第一百七十七章 诺 但世事难料。 在益州安定下来后,凌审行并没有同周叔翻脸。 或许是因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二人恰好谈得来的缘故,总之,他和周叔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朋友,经常在一块吃茶聊天。 不过,凌审行从没有问过对方有什么计划。 这倒不是他懂得明哲保身了,也不是他晓得尊重对方的阴私,而是南诏那边的行事着实不难猜——试问除了美人计、反间计,他们还能玩出别的花样么? 既然他不问,周叔也就从没有提起过。 于是二人谈天论地,说风土道人情,但就是不谈国事。 只有在蜀王被免去都督一职时,周叔才委婉的提醒了他,劝他抽身而退,尽早远离这一滩浑水。 事实证明,周叔是对的。 他虽是把经年积下的军功都拱手让人了,却得了一条不错的退路。时至今日,都还能惠及到自己的子侄。 “当年,我回到长安后,族里的人都叹息我时运不济,替我觉得可惜,就连阿娘也不敢对我太过苛责,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我出去瞎混。” 凌审行笑道。 而后他不知在酒肆和青楼泡了多久,才又鼓起了勇气,忐忑的赶往那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 年年,年年。 一别已是数年。 凌审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念着她的名字时,居然还会止不住的心悸。 他从未有过这样卑微的经历,从未试过单相思的纠缠过一个姑娘这么久。 期间,他也不是没有试过旁的法子。 譬如他曾经很配合的依着家人的意思相看了不同的小娘子,试图以谈婚论嫁、成家立业来收回自己散落了一地的心。最后,却都以各式各样的原因而失败了。 他也曾找过新的红颜知己,在衾枕之间有过诸多美妙的欢愉。 但他醒来后,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她,念她。 丝丝缕缕,藤藤蔓蔓,都是她。 也不知她是否还是当初的模样? 她是否已有了子女,和她长得像么? 虽则他至今尚无子嗣,但能不能把她的儿女配给他的侄儿侄女,好成就一段佳话呢? 那样的话,以后他就经常能正大光明的看到她了。 若是她丈夫老了,死了,说不定他便还有机会,可以和她走到一块儿。 啊呸! 他到底在想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他怎能把自己摆到如此低贱的位置上去! 真是丢人! 凌审行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 …… 还未走到村口,他就看到了她。 她完完全全的褪去了昔日的青涩,绽放出榴花般光彩华艳的风姿来,只消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旖旎的风景。若是定力不够的瞧见了,只怕顷刻就走不动道了。 “美人儿,不要走啊!” “陪我们说一会儿话呗。” “你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 而此刻,正有几个不三不四、明显已走不动道的闲汉拦住她,涎着脸说道。 而过往的村夫都只是笑嘻嘻的旁观,并没有声张正义的意思,估计没上去助威,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滚!” 她神色不变,低斥道。 “哟,挺泼辣的嘛。” “哈哈,正巧我就好这口。” 闲汉们愣了愣,随即哄然大笑着,不怀好意的将她围在了中间。 “你看够了吗?” 她不慌不忙的抬起眼,看向他藏身的方位,笑道。 “看够了。” 她的感知,还是如当年一样敏锐啊。 凌审行一边感慨着,一边越众而出,很快就将那几人揍得满地找牙,不要命的逃了。 “孔家郎君,去我家坐坐吧。” 然后,她笑语盈盈的瞧着他,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邀约。 一个多时辰后。 他坐在她家的饭桌旁,同她的丈夫相对而坐,一起吃了顿尴尬无比的饭。 饭后,她丈夫立刻找借口溜了,只留下她和他在屋内。 这是要干什么? 他又是惶恐,又是惴惴,又是兴奋,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其中最明晰的一个是——他并未在她的家中看到任何小孩儿,想必是她丈夫身有隐疾,不能生育,故要找他这个外村人来借种。 “郎君,我观你为人正直,又同我颇有渊源,故……有一事相求。” 她粉脸生晕,娇怯怯的捏着衣角,欲言又止道。 “好。” 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郎君果然高义!未曾得其因果,便能慷慨许诺。” 许是在家中耳濡目染的原因,她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甚至还有几分押韵。 “那我女儿以后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紧接着,她绽开了如花的笑靥,说道。 什么? 她已经有孩子了? 她丈夫没有隐疾了? 她不是来找他借、借那啥……的了? “我已经不是巫女了,护不住任何人。包括,我的亲人。” 接下来,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她说,自己在生育之后就丧失了所有的能力,变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对部族而言,她早就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 她说,这些能力都被自己的女儿继承了,虽是被她强行封住,但只要被外界稍一刺激,还是有被解开的机会的。若一朝显露于外了,便可能会被部族里的人找到。 不同于身无长处的她,女儿,是极有利用价值的。 她说,她不希望女儿和自己一样,任部族摆布和安排,不得自由。 她只求女儿能天高海阔,不受任何人的钳制。 她说,长年的隐姓埋名,已让她和外界彻底隔绝了。村外的人,她只认识他一个;而村里的人,是压根就靠不住的。 所以,她只能找他了。 “我始终有一种直觉——自己是活不到她长大成人的。所以,我才会把她的安危托付给你。” 她莞尔一笑,梨涡依然如当年那般动人,“如果,我的直觉是错的,那就最好不过了。” “当然是错的!” 凌审行无来由的觉得心慌,“你说什么鬼话呢?你印堂饱满,面如满月,怎可能是薄命之相?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希望如此。” 她面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惆怅,说道。 之后,她带他去看了她的女儿。 那是个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姑娘,白嫩软糯,长得很是秀气,正乐颠颠的坐在池塘边的大柳树下,听着她的祖父讲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浑然不知有人在暗中注视她。 “不如,把她托付给我们家的十一好了。” 凌审行心中一动,将自己来时就琢磨过的念头大喇喇的说了出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憾 见她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凌审行继续补充道:“那小子是我的侄儿,长得虎头虎脑的,可精神了。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所以我估摸着将来他长大了,模样一定也难看不到哪儿去。”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更妙的是,我兄嫂都是极好相处的性子,今后定会好好疼她的。对了,他们家也有个小闺女,正好能跟她作伴,一起扑扑蝴蝶,绣绣花啥的。” “不行。” 但她思忖片刻,便微笑着摇头,说出了这两个字。 “为什么不行?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仔细的帮你盯着那小子,不让他到处胡混。以后他若是不学好,那就让你家闺女把他踹了,再去寻好的便是。总之,我决不会让你家闺女吃亏的。” 凌审行微怔,挠了挠头,道。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想让她自己挑。” 她的目光温和,就像一个阅尽世事的长辈,在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我是为了反抗所谓的安排,这才拼命逃出来的,我不想她也跟我一样。她的后半生,应该由她自己来做主,而不是别人。所以,我不能,她爹不能。你,也不能。” “万一,她刚巧就挑中了我们家的十一呢?” 凌审行被说得讪讪地,却仍有些不死心。 “那就看她和他的缘分了。至于我们,是不应去插手的。” 她的语气很坚定。 “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凌审行只得点头,“不过,我还是会好好教导十一的。至少要让他活得人模人样的,才能有机会被你闺女挑上。” “好了。” 她眉头微蹙,正欲再一次拒绝,却被缓步而来的丈夫劝住了,“年年,他也是好意,你就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为何?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她转过头,故作委屈的望着他,长睫轻轻颤着,眼波里生出了几分流光飞舞般的灵动。 在他面,她仍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天真而娇憨。 “以后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我们都不必太过刻意,顺其自然即可。” 他伸手替她拂去了肩上的落叶,顺带捏了捏她的耳朵,“就像你刚从南诏出来时,可能连做梦都没想过,居然会遇上我这样的人。” “我是没想过。” 她傲娇的昂起头,哼了一声,“不过,谁让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呢?” 很多年前,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女孩儿,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水珠儿。 她不知部族里的大巫清为何会独独看中自己,选她为下一任的巫女;也不知一旦被选为巫女,自家的爹娘就要被扔进熊熊烈火中,用以祭祀天地。 当时她尚懵懂不觉,根本不晓得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只欢欢喜喜的在火堆旁拍着手,以为他们是在变戏法,逗着她玩。 直到他们只剩下一堆焦黑的骸骨,她才后知后觉的一扁嘴,哭了起来。 很多人都来安慰她,说她爹娘是低贱的猪狗,不应该和高贵的巫女再扯上关系,免得让她沾上了俗世的浊气。 有资格做巫女双亲的,只能是天和地。 这是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她为什么要伤心呢? 不! 这算是哪门子的好事了? 她本想反驳的,但看着众人虔诚到近乎疯魔的眼神,再看着大巫清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她无端端的心底发寒,不敢再说下去了。 只要说多了,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这是一种可怕的直觉。 “是株沉得住气的好苗子。” 果然,大巫清摩挲着她的头顶,阴恻恻道:“以前出过好几个不听劝的,我让人把她们都丢进了蛇窟,然后便清静了。” 她身体一僵,连哭都忘了。 “别怕,只要你从此以后肯诚心侍奉神灵,我定不会那样对你的。” 大巫清很满意她的乖顺,缓声道。 后来,她从大巫清那里学会了很多的手段,譬如蛊、毒、幻术、易容术等。 再后来,对方命她往长安而去,学历任的巫女那般,想法子去色诱某位权贵,好从中换取情报和好处。 这样的行事风格,和伎人有什么区别? 怎么一到这个时候,大巫清就不觉得是在亵渎神灵,污天秽地了? 她心中极为轻蔑,却没有表露出来,只低眉顺眼的收拾好了包袱,任大巫清在她的眼睛上施了障术,两眼一抹黑的从水路出去,等彻底远离了部族,才由随行的巫医帮着解开了术法,让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觉得自已不擅长使什么美人计,同时,我也不屑。所以我决定先拖上一阵子,再逃走。” 到了长安后,她时常以出去打探贵人的消息为名,轻松甩掉了巫医的跟随,易容出行。 然后,她遇到了他。 当时她扮成了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浑身黑乎乎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黏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我要一个糖人。” 她已把附近的地势都摸熟了,心里慢慢的勾勒出一条可行的路线,不由很是愉悦,想买个小东西来犒劳自己。 “去去去,要是卖给了你,别人就不会来买了!别挡着我做生意!快走!” 然后,她遭到了摊主无情的驱逐。 “这个,我要了。” 再然后,一个十分可恶的少年出现了,买走了她看中的那个糖人。 她气冲冲的走了。 “给你。” 但糖人最终还是来到了她的手上。 他竟是悄悄的跟了她一条街,把它赠予了她。 “小兄弟。” 可是她还来不及感动,就听得这一声‘亲切’的称呼。 “十文钱。” 接着他摊开手,朝向她,很是认真的道:“一文也不能少。” “拿去!” 她愣了半晌,才哆嗦着数出铜板,递给他。 这一定不是个好人! 一定不是! “其实,糖人只要八文钱。” 他忽然狡黠的一笑,“多出的两文,就当是我的辛苦费了。” “你……” 她被他的无耻惊呆了。 “你们……” 凌审行则是被她的审美惊呆了——就这样抠门、斤斤计较的男人,也能让她一头栽进去? 而自己和她的相遇,怎么看也要美好很多吧?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到底是怎么选的! 凌审行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看着她和他四目相对时,那股子旁若无人的缱绻劲儿,凌审行忽然就明白了另一件事。 情爱中最大的憾事,不是遇见,然后错过。 而是让你遇见了,错过了。 最后,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得到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梦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总之,多谢你了。” 在送凌审行出村口时,她挥了挥袖,说道:“那几个闲汉也该谢你。要不是你及时出现了,我定会给他们下一份秘制的软骨散,让他们躺上十天半个月也起不来。” “那我就放心了。” 凌审行先是一愣,接着释然的一笑。 她虽不再是巫女了,但,还可以用毒来自保。 况且,她还有丈夫,还有家人。 这些人,都会护着她的。 她,根本就不需要他。 至于她先前所说的托孤,所说的活不长了,应该是为人母的女子所特有的忧思吧? 周叔不是说过了么——她对部族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的用处。 既然没有用处,那就不值得对方大动干戈的来报复和生事。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她女儿以后会有些用处,但她的家是安在关内道的,离长安也不过是一百多里的路程。想必南诏人胆子再大,也不会不远万里、明火执仗的赶过来,在天子的脚底板下抢人。 若真有这心思和工夫,还不如在部族里重新选一个出来。 所以,她们一家子都不会有事的,而他也该死心了。 经此一行,他已经看得足够清楚了——她过得很好,很舒心。 那他,就只能选择死心了。 即使有不甘,有遗憾,也只得乖乖的死心。 以后若没什么事,也不能经常来造访了,免得引来旁人非议,害得他们夫妻争吵离心。 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的侄子也有这样的遗憾,又大概是为了续上自己未做完的那个梦。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凌审行一回到长安,就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侄子的身上,每日十分卖力的教他习武,着重培养他的男子汉气概,还不断的向他灌输不能过早的沾染女色,免得坏了身体的说法,顺带讲了自己所见的女子惯用的伎俩手段,免得他年纪轻轻就被人诱骗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凌审行的悉心栽培下,长大后的侄子不但在武艺上大有所成,还拥有了宅斗的技能——譬如能一眼看穿祖母和阿娘之间的暗涌,以及吴娘子的做作、凌端的有意撮合。 “时候差不多了。” 眼看侄子的长势是如此的喜人,且估摸着她家的闺女也到了可以收割的年龄,凌审行自觉找到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登门的理由,便喜滋滋的奔向了那座小村庄,想要见一见她,顺带旧事重提。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焦土。 所有的人,都死了很久,很久了。 污血早已干涸结块,连蝇子都懒得飞上去嗅了。 而大堆的残骨似是被人草草的掩埋过,却又被野狗的利爪刨了出来,啃得狼藉一片。 之后,他在尸堆里翻找了一天一夜,也没能把她找出来。 准确的说,是没能认出来。 坊间有句狠话,说是即便你烧成了灰,老子也能认得你。 可她还没有被烧成灰,他就认不出来了。 “年年……” 凌审行怔怔的盯着这堆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骸骨,许久。 “你是存心不让我好过啊……” 他跪倒在地,以手捂着脸。 明明没有流泪,却感觉双眼酸涩到了极点,很是难受。 如果她活着,他迟早能撇下她的。 可是,她却死了。 而且,死得这样惨。 这下好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了,一辈子都栽在她的手上了。 “一旦被选为巫女,自家的爹娘就要被扔进熊熊烈火中,用以祭祀天地。” 待冷静下来后,他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于是他奔赴益州,找到了周叔。 “不关我的事。” 面对他几乎要吃人的眼神,周叔悠哉的摆了摆手,“要怪,就怪她生的女儿和她一样蠢;而眼光,也和她一样的差。” 据说,那个小姑娘还未长成,就不知好歹的招惹了清河崔氏的长子,并将其迷得神魂颠倒,一门心思的要等着她及笄,好娶她为妻。 他的爹娘对此只是置之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他是少年心性,图一时新鲜,想搞件风流韵事出来罢了。 但几年过去了,他仍是没改主意。而且在族里迫切的需要他出面和另一族的嫡女联姻,用以巩固彼此间的利益,共渡难关时,他也毫不犹豫的推拒了。 他的爹娘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情的劝他,甚至都肯自降门庭,接受她进府给他做妾了,他仍是不肯妥协。 “如果他晓得服软,他的爹娘未必会下如此的狠手。可眼下明摆着是自家儿子被迷得失了分寸,不顾大局了。所以,她是万万留不得的。” 周叔嗤笑道。 “当然,为了稳住金尊玉贵的长子,不让他走上极端,这对‘高贵’而‘大度’的夫妻是不会直接对一个小姑娘下手的,而是假意以提亲为名,索性将全村人都屠杀殆尽,一个不留,再把明显点的痕迹都抹了,随便推给山贼或流寇,就能一劳永逸了。事后他再伤心,也不过是伤心一阵子,待得身边有娇妻陪伴,美妾环绕时,哪还记得起黄土下的那个她?” 听上去很费事,很麻烦,很容易惹来无穷的后患。 但实际上,这对世家的人来说,和踩死一群蚂蚁也没多少区别。 况且只是屠村,又不是屠城。 当年他们连屠城的事都能轻而易举的摆平,更何况是这个小小的村落? “要怪,就怪她女儿引狼入室,识人不清吧。” 末了,周叔轻描淡写的道。 “还有呢?” 凌审行虽是个直肠子,没多少弯弯绕绕的心思,但好歹阅历颇深,断不会被如此简单的打发和糊弄了。 他直觉周叔只说了无关紧要的部分,而最关键的信息,却死死的捂了下来。 “恕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周叔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他,“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小姑娘还活着。在命运的安排下,她迟早会来到益州的。” “她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凌审行拍案怒道。 对这个见异思迁,‘背叛’了他未曾谋面的侄儿,又害死了他梦中人的小娘子,他着实是没有多少善意的。 但后来,他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竟鬼使神差的游说着侄儿往益州的军部去。 侄儿最初是毫不动心的,表示自祖母和阿娘死后就只想守护着剩余的家人,哪儿也不去了。今年却意外的开了窍,破天荒的同意了他的提议。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是自有注定吧。 第一百八十章 预 “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命中注定这回事。” 当初的‘周叔’,也就是如今的周伯叹着气,说道:“你心里应该也有数的,如果没有我的安排,你的侄儿是断然遇不上她的。” “也是……” 凌审行跟着叹气,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老丈。” 就在此时,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 吴玉姬从山溪的另一头走来,定定的看着周伯,讨喜的圆脸上带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有听到真相后的错愕,有无来由的恐惧和惊惶,有不甘和怨恨,最终,却只剩下怅然。 “我知道你一直躲在那里偷听。” 周伯抬起头来,满脸尽是慈祥的笑容,温和道:“但你放心好了,我们都没有杀人灭口的爱好。况且你听去了,也不会在外面掀起什么风浪来,根本就不值得我提防。” 又道:“不过,你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蜃景中陷阱重重,过往与幻象交融,你却能拨云见日,一步步走到我的真实世界里来。这一点,已足以称得上了不起了。” “老丈,我……” 听着周伯发出的称赞,吴玉姬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多少,而是咬着唇,犹豫了好一会儿,问道:“那凌家阿兄最后能走出去么?他会有事么?” “他早就出去了。” 周伯指着一旁的凌审行,又指了指她,苦笑道:“在你们前仆后继的跑进来添乱时,我的意识便被搅成了一团乱麻,再也无法困住他。而他又恰巧有旁人帮着指点,自然是更加稳妥了。” “那他的过去修正了么?” 凌审行闻言,顿时坐直了身体,十分紧张的问道。 “勉勉强强吧。” 周伯答着他的话,眼睛却再次看向吴玉姬,“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有关重生的事?但相比之下,你更关心的是他侄儿的安危,所以便把这个疑问压了下来?” “是。” 吴玉姬的声音显得有些哑涩,“但……也不是。” 如周伯所说,之前她的确是更紧张凌准的安危,才把自己的疑惑抛到了一边。 但后来之所以没有追问,是因为灰心了。 她虽不具备什么惊才绝艳的大智慧,但最起码还有思考的能力——就算她的重生是真的,但和他前世的纠葛却不一定是真的。 若事事都是按凌二叔他们的计划来的,那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她都来得太迟了。 或许在她尚未出现时,那个小娘子就走进了他的心里。 因此,他才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以前她还能欺骗自己,想着他可能是木讷内敛,不善于表达,并非是对她无意。但数月前,在看到他待一个陌生的小娘子都能那般周到,又是为其受伤,又是殷勤挽留的时候,她就应该有自知之明了——他也有主动热情的一面,但,不是对着她的。 “凌二叔,你煞费苦心为他定下的小娘子,应该就是夏日里在他家留宿过的那个了。” 不得不说,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是很准的。 “是。” 凌审行听得一头雾水,周伯却颔首道:“的确是同一个人。” “后来,他们在益州重逢了?” 吴玉姬又问。 “嗯。” 周伯继续颔首。 “我知道了。” 吴玉姬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乱响,整个人随之跌坐到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的,汗出如浆,就像是一个重伤难愈的病人。 她本不该如此失态的。 因为从头到尾,她就没有和凌准发生过什么,也没有损失过什么。 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荒唐,无稽,自作多情。 “吴娘子,不要坐在地上,免得受了凉。” 凌审行目睹着这一幕,忽地放柔了声音,上前扶了她一把,自嘲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他也做了一场白日梦,且一晃就是许多年。 “你少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周伯摇头道:“她和你不一样。她的梦,并不是梦。你的梦,才是梦。要知道,此梦非彼梦……” “你在说梦话了吗?” 凌审行不解的打断了他。 “先前,我骗了你一些事情。” 周伯没有理睬他,而是转向吴娘子道:“其实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根本没有被蜃咬过。所以,你看到的那些将来,并不是出自于你的幻觉。” “但关于重生一说,我没有信口雌黄。因为古往今来都没有重生,有的,只有新生。当时我之所以耐心给你解释了那么多,是因为我突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你只看到了今后的发展,却对以前的事毫无印象。” “起初我百思不解,直到进入蜃景中,无意撞破了他侄儿记忆中的某些画面,才想明白了其中的玄机——你这哪儿是重生,分明是预知啊!” 周伯抚掌笑道。 比起不合常理、充满了欺骗性与不安定因素的重生,当然是神乎其神的预知更让人感到惊叹。 “很多人都有预知的天赋,却没有打开它的钥匙。而你已经摸到了钥匙,却把它当成了破铜烂铁般的重生来用,一味的沉浸在儿女情长里,把它折腾得都快生锈了,实在是暴殄天物。” 周伯很是惋惜的看着她,“既然你有这个能力了,那即便你没有主动进入我的蜃景中,我也会在现实里悄悄的来寻你,点醒你,免得白白的浪费了你的资质。” “你没看错吧?” 凌审行再次不解的打断他,“她如果真有预知的能力,就应该能看到益州的战事是起不了的啊?” “你目前只会预知定数,还不能掌握变数,所以会经常在最关键的时刻遇上一些小意外。” 周伯仍是不理睬他,只专注的看着吴娘子道:“但只要你肯让我教导一番,日后再多加钻研,说不定就能掌握无穷的变数,确保万无一失了。不知你愿不愿意?” 这才是他留下她,并纵容她偷听的原因。 “别!” 听到这里,凌审行确定了她身上是有些特殊之处的,在惊愕之余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她只是个小姑娘家家,哪能和你们南诏人牵扯深了!你就不怕害了她,也害了她全家?” “你多虑了。我只是惜才,忍不住想教一教她,又不是要她来做内应的。” 周伯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的挤到了一处,表情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如今我已经很老了,就算能筹划出成百上千种计谋来,也折腾不动了。况且,我的身份已然暴露,无论是哪一边的人,都容不得我再活下去的。” 第一百八十章 月 “我都是泥菩萨过河了,又怎提得起精力去害她?光是想着如何自保,就够费神的了。” 周伯面露苦涩之意,继续说道:“更何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这些丧气话?” 凌审行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沧桑,心头不禁酸楚一片,“罢了,你自己去和她商量吧,反正我是不会再插手了。” 说着便径自站起身,顺着溪流漫步而行,给二人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老丈,我真的……有那个能力吗?” 吴玉姬踌躇片刻后,终是没能忍住好奇的情绪,搓着手,问道。 不久前,自己还沉浸在伪重生的打击中,一蹶不振。 可一转眼,就来了段更好的机遇。 希望……千万别是一场空欢喜才好。 “我说你有,你便有。” 周伯温和的说道:“虽然我一把年纪了,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绝不会看错。” “请老丈教我。”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吴玉姬不再迟疑,说道。 其实,若不是凌审行阻拦在先,她早就同意了他的提议,哪还用等到现在? “好。” 周伯欣慰的一笑,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株枯草,递到她的手上,“事不宜迟,快把你的血滴上去,让它认主。” “这……” 听上去怎生这般邪乎呢? 吴玉姬低头想了很久,才犹犹豫豫的咬破了手指,将血滴了上去。 有了鲜血的浸润,枯草立刻像逢着了春风似的,有细小的须顺着根部长出来,叶片则悠悠的舒展着,脉络渐渐清晰。 “你果然是预知之人。” 看着眼前这一幕,周伯连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变得浅了些,愉悦的道:“你看仔细了,它只有两片叶子。一片,代表变数;一片,代表定数。回去后,你记得把它种在陶土盆里,每晚入睡前放在床边,试着集中精力,仔细的感受周遭的人和事,慢慢就能在意识里预知很多东西了。如果醒来后叶片皆绿,那就代表你预知到的是定数,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果有一片变红了,那就说明其中还有变数,须得继续参详。” 接着又告诉了她几种收束心神的法子,以及如何分清感知、幻觉、梦境,怎样提升自己的能力。 不同于先前的详尽和耐心,此时他说得很快,很笼统。 “能不能……说慢点?” 吴玉姬直听得云里雾里,好不糊涂,不由抬头望着他,提醒道。 “啊!” 岂料这一抬头,险些骇掉了她的半条命——只见周伯的脸已变成了青紫色,眼耳口鼻中不断有软塌塌的虫子蠕动着,爬进爬出,带出了白花花的浆子和黏糊糊的血丝。 而他的嘴角边始终噙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似是痛苦,又似是快意。 “怎么了?” 凌审行闻声赶来,见状也跟着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 但吴玉姬此刻只会尖叫了,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下一瞬,他们的身周忽地光亮大作。 溪水、山石,都如雾气般缓缓的消失了。 而后映入眼帘的,是郑元郎的脸。 “你们都醒了?” 郑元郎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仍互握在一起的手,问道。 “啊!” 吴玉姬没有心思去回答,而是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周伯。 片刻后,她发出了和先前一样的尖叫声。 他的死法,居然和先前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凌审行所说的话,也和先前一字不差。 “我也不知道。” 郑元郎闲闲的拧开一个小瓷瓶的塞子,将里头的药粉抖出来,冲着周伯的面门一洒,那些小虫便都纷纷落了地,挣扎着死去了。 “天黑了,你们要不要和我一道走?” 然后理了理袍角,十分潇洒的问。 没有人附和他。 凌审行是不可能抛下老友的尸身,大大咧咧的随他离开的。 至于吴玉姬,就更不可能了。 她又不是傻的,当然不会和一个轻佻的男子同行。 “等等。” 眼看郑元郎抬脚就要迈出去了,凌审行忽然问道:“你说,天黑了?” 他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天色,面上写满了疑惑。 “今晚的月色不错。” 郑元郎只留下了这一句,便飘然离去了。 今夜,悬在天幕上的月亮宛若一道蹙起的细眉,看着无精打采,偏生却亮得惊人,将似水的清辉毫不吝惜的洒下来,浸得天地间通明一片,如同白昼。 连着在外奔波了一天一夜,许含章已经疲惫到了极致,无论是身体或精神都撑不下去了,便早早的躺下,闭目养神。 屋子里很是安静。 她可以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微风拂过树枝的窸窣声。 还有…… 床板的吱嘎声。 以前她的睡眠很好,夜里极少翻身,床板自然也很少发出响动。 所以,她从未发觉这声音是吵人的。 但今日她思绪纷杂,翻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自然便觉得这声音也格外的聒噪。 “你还睡不着么?” 屋门突然被一脚踹开,一个身缠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纱布,裹得密不透风的人如幽魂般飘了进来,面无表情的问道。 “你怎么进来的!” 许含章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怒目以对。 “我走进来的。” 崔异这次倒是很守礼,并没有大喇喇的闯入,而是一只脚踩在门槛边上,“既然你睡不着,那就起来,去正厅里等着,待会儿会有访客上门。” “谁?” 许含章一怔。 “十、一……” 他捏着嗓子,学起了她的腔调,说道。 “你是说真的?” 许含章这下连发怒都顾不得了,大惊失色道。 “去吧,免得你睡不着。” 崔异边说着话,边退到门外,将门带上了。 “……” 他应该不是开这种无聊的玩笑的人。 凌准,应该是真的快来了。 许含章略一思忖,便自床上一骨碌爬起,找了件襦袄裹着,又在外头随便罩了件披风,便下床往门口去了。 “你怎么还在?” 她的手还未摸到屋门的边,它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开门的,自然是崔异了。 “等你……” 崔异顿了顿,笑道:“给我腾地方。” 语毕便蹬蹬蹬的踏进门来,将她撞得一个趔趄。 然后,他以一个重伤的人所不可能有的迅疾姿态,老实不客气的直奔她床前,就着掀开的、犹带着她体温的被子便躺了进去。 “那你好生歇着吧。” 于情于理,许含章都应该把他打出去的。 但看到他身上裹着的纱布,她终是心里一软,没有那样做,而是轻轻的掩上门,步子也放得很轻,悄悄的离去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主意 月明几许,轩窗透银光。 许含章埋头在正厅里寻了半晌,也没能找到那盏被宋岩摸过的油灯,又因崔异还在自己的床上躺着,不好进卧房里去取蜡烛,只得无奈的放弃了掌灯的打算,转而把门窗都打开,借着月色来照明。 兴许是月光太过皎洁的缘故,屋子里显得极为干净,丝毫看不出曾有尸体和血污存留过的痕迹。 唯一能证明当晚所发生过的一切的,大概只有墙角的那个食盒了。 “咦?” 许含章打开盖子,愕然发现里头剩余的饭菜已被人扫荡一空。 是谁? 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惜他粗心了点,竟没记起帮她把碗也顺便给洗了。 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 许含章失笑着叹息了一声,将食盒放回原处。 “大晚上的,你叹什么气呢?” 屋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切爽朗的笑声,给屋内平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走在最前面的人,是郑元郎。 他就像是一块活动自如的砖,但凡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搬。 譬如此时,他便依崔异的意思给凌准传了信,又将凌准带了过来,并卖力的活络着场间的气氛。 “哈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别顾着叹气了,赶紧说出来,看我能不能给你拿个主意。” “呀,你的发髻是歪的,好像鸡窝!” “我开玩笑的,顶多是像个鸟窝……” “十一郎,你也快说话啊,别木木呆呆的,跟个傻鹅似的!” “你这一身黑不溜秋的装束看着比白天好多了,果然男要俏,一身皂啊。” “但脸也一样黑就不太妙了,晚上要是忘了点灯,就找不见你的人了。” 即便一时没有人搭腔,他也能自顾自的说得唾沫横飞,好不热闹。 这也是一种本事。 “十一,你累不累?” 片刻后,许含章笑盈盈的将视线从郑元郎身上收回,看着凌准,问道。 “不累。” 凌准本想说累的,毕竟他一夜连着一天都没有好生休息过了,就算是个铁打的也有些吃不消,但话到嘴边,又担心她会很关心的说‘既然你累了就赶紧回去休息吧好走不送’,于是就机智的改了口,并挺直了背脊,以表示自己的状态很好。 “我倒是很累了。” 许含章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老实道:“不过有些事没解决好,那再怎么累,躺下了也仍是睡不着。” 说着若有所思的瞧了眼郑元郎,想着他方才说的话,“兴许,你真的能帮我出个主意。” 这就是不用避讳他的意思了。 “这方面,我还真没有什么经验。” 郑元郎早就猜到了她的心事,闻言只是摆手,“我从来就没有欠过哪个男人的人情,自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还。若是欠了女人的,那大可以用银钱,或是用我的身体……咳咳,我的情意来填。实在是欠得多了,就索性把她收房呗。可这一套,在你的事情上,明显是行不通的。” 银钱,崔异是不稀罕的。 至于身体…… 她一瞧就不是像是‘英勇捐躯’的人。 而情意,那更是想都别想了,收房也是同理。 “一般到了这个境地,只能拿命来表示诚意了。” 就算她舍得,但崔异又怎么舍得呢? 所以,这件事最终就避无可避的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法转圜。 “要不这样?反正一切都是他上赶着的,又不是你逼他的,你就心安理得的过日子吧,用不着考虑其他的事。” 郑元郎嬉皮笑脸的道。 世间有很多人都是如此——只要欠得越多,感激之情便越浅,心里还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疙瘩,且会下意识的疏远对自己有恩的那人。 “这样做,虽是有点不厚道,但也说得过去。” 郑元郎越说越觉得妙,“况且,他应该是不会怪你的,你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尽管提起裤子走人就是。” “照你说的,我好像是个糟蹋了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而且是把人肚子弄大了,还不想负责的那种。 许含章没好气的想道。 “看你长得挺清新的,怎么思想却这般恶俗?” 郑元郎板着脸斥道。 “等等,我有一个主意。” 凌准忽然皱起眉,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犹豫道:“就是……不知可不可行。” “什么主意?先说来听听。” 郑元郎立刻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十一,快说吧。” 许含章也打起了精神,满怀期盼的望着他。 “用得着这样一唱一和的么?” 凌准不由想起了之前在粥铺时,这二人也是如此配合的,显得很有默契,丝毫不像是刚认识的样子。 于是他心中忍不住的泛酸。 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没能忍住。 “用不着。” 郑元郎白了他一眼,极想恶狠狠的挖苦他几句的。但碍于许含章在面前,再怎么也得给好友保留几分‘男人的尊严’,于是便咬咬牙,转而催促道:“有话快说,少卖关子了。” “就是就是。” 许含章一无所觉,只积极的、默契的附和道。 “……” 凌准很是心塞。 某些方面,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 就像在周府时,她刚醒来就无意识的将崔异的手抓得更紧了些,而且小声的啜泣着,模样很是凄楚。 “好了,我还没死呢。” 崔异却很有分寸,只轻轻的抬起一只手,矜持的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用不着你来补偿什么。” “不行!” 她却执拗的摇头,“你让我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有什么不行的! 凌准几乎要吐血了。 他的想法,其实和郑元郎先前的某个建议是一致的——既然一切都是崔异上赶着来的,又不是她逼着的,那她也就没必要心怀歉疚,只需当崔异不存在就好了。 可惜,她不是那种人。 她对仅有一面之缘的胡姬都能做到那般厚道,更何况是一个代表了她过去的人? 因着她那时情绪极不稳定,他心里也极其没底,于是便没有去打扰她和崔异的谈话,而是独自从周府离开,一路上都在想今后该怎么处理她和崔异的关系。 让她和崔异彻底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是不可能的。 让她和崔异握手言和,踢开他,重修旧好,那更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你和他结为义兄妹吧。” 此时此刻,凌准小心翼翼的道。 这样做,能在面子上成全了过去的情分,又割断了所有暧昧的可能性。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正室 “看不出来,你脑子还挺活络的。” 郑元郎朝他挤了挤眼。 如果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勒令许含章不能和崔异来往了,那多半会引起许含章的反感,以及崔异的趁虚而入。 但结为义兄妹就不同了。 明面上可以维持的正常往来,暗地里却切断了男女之情上的发展,更堵死了通婚或收房的路子,同时显得很体贴、很大度、很有正室的风范,容易勾得许含章的心愈发的偏向他。 呸呸! 正室不都是女的么? 而他好像……的确……就是个男的吧? 郑元郎甩了甩头,将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驱赶了出去。 “许二,你觉得如何?” 对于郑元郎的称赞,凌准只能苦笑。 他本来不是个喜欢耍心眼的人,但有的时候,不耍心眼是行不通的。 “好啊。” 许含章看着他,忽地露出了明澈无比的笑容来,“说来也巧,以前,我便有过这样的想法。” 幼时她曾认真的想过,也认真的说过——崔异若真是自己的兄长,就好了。 “你想得真美,我才不会做你这爱哭包的阿兄呢。” 然后便被崔异无情的拒绝和嘲笑了。 而现在,他应该是不会推开她的。 虽然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心无芥蒂的相处,也做不到违背心意的去接受他,但结为义兄妹,有分寸、有节制的来弥补他,却还是可行的。 这的确是最好的主意了。 没有之一。 “你真的……觉得可以?” 见她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纠结,凌准顿觉心情好了不少,傻乎乎的问道。 “真的。” 许含章用力的点头。 “真的?” 凌准极力压制住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再次傻乎乎的问道。 “真的!” 许含章再次用力的点头。 “啊!今晚的月亮好圆啊,我得出去看看。” 郑元郎被恶心得不轻,实在是没法再旁观下去了,便一边睁眼说着瞎话,一边退出屋外,把清静的氛围留给了他们。 “十一。” 确定郑元郎已经走出了很远,饶是耳力再好,也听不清二人说话的内容后,许含章微微倾身,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因为,实在是难以启齿……但,我还是要说。” 她的表情是有些羞怯的,有些赧然,还有些窘迫。 “什么事?” 凌准并没有过多的担心。 相反,他心中生出了很大的期待——她如果是遇上了为难的事,定不会流露出这般小女儿的情态。 由此可见,她一定是酝酿了什么了不得的甜言蜜语,即将要对他说出口。 “其实,吴娘子是个不错的人。” 许含章浅笑着,将声音压低了些,“可是,我第一次在你家的医馆里见到她时,就对她没有多少好感,总觉得她很做作,很扭捏……虽然,她的确是做作和扭捏了点,但我也不该那样不友善……” “好端端的,提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 凌准满心欢喜的等待着她的情话,结果突然插了个吴娘子进来,不由愣了愣,问道。 “你让我说完。” 许含章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明明是迷蒙若云山雾罩的,却带出了如水般的缱绻和温存来,险些酥倒了凌准的半边骨头。 “好,你、你说……” 既是连骨头都酥了,那舌头自然也利索不起来。 “我当时就不怎么喜欢她。” 见他这般配合,许含章便不好意思再瞪了,又道:“后来我才明白,我不是对她有什么意见,只是不喜欢喜欢你的她罢了。想来这委实是不讲道理,凭什么喜欢你的她我就不喜欢,只能喜欢不喜欢你的她。” “啊?” 凌准被她绕得发晕,过得半晌才理顺了脉络,又惊又喜道:“你是在吃醋吗?” 一直以来,吃醋的都是他,好不容易才轮到了她的头上,这怎能让他不惊奇,不欣喜? “不是。” 许含章不屑的扭过头,片刻后又扭了回来,两腮微红道:“算……是吧。” 然后横了他一眼,“你好像很幸灾乐祸的样子?” “没、没有。” 凌准正襟危坐,忙不迭的否认道,同时心里纳闷着她为何刚才还在含羞,转眼就发怒了? “不过,她真的是一个不错的人。” 许含章轻叹道:“以后,我不会带着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去看她了。” “有什么好看的?” 凌准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却故意曲解成了别的意思,为自己争取道:“以后吴娘子迟早会嫁人的,几年都未必见得着一面。我说你与其把心思花在无关的人身上,还不如好好的看看我。” “你有什么好看的?” 许含章冷哼一声,目光无意中落到了他的一侧脸颊上,便想起了先前趁他昏迷时自己是如何占他便宜的,不禁心虚起来,讪讪的道:“其实,也不难看……” 真要是难看到天怒人怨了,恐怕她也下不了口。 “……” 凌准愈发纳闷了。 今晚的她古怪到了极点,喜怒难测,摇摆不定。 莫非……真是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突然来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买的老姜和甘草还能派上用场。 “十一!” 见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怪异,许含章心中不禁七上八下的,索性强行转移了话题,正色道:“今天的事,你为什么都没有问我?” 进入蜃景前,她一直都坚决的表示非得跟崔异拼个你死我活,任谁劝也不听。 可一出来,就变成了要好好的补偿崔异。 他怎么就不好奇,怎么就不来问问呢? “我不感兴趣。” 凌准的眉头习惯性的皱起,坦坦荡荡的道:“这种事,无非是他用苦肉计感化了你,或者是你还有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恻隐之心。总之,最后便那样了。要是追问起细节,难免会涉及到你们的过去,你们的回忆,而现在的我听了,难保会不痛快。所以,还不如不问的好。” 只要结局是她不拼命,不斗狠,肯好好的活着,肯回到他的身边,就好。 等等! 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怎么像极了那些容忍大度、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要男人浪够了肯归家,就能不计前嫌,乐颠颠的为其捶背洗脚的那种正室? 凌准一阵恶寒,却不知道不久前,郑元郎也有过一样的想法。 “好吧。” 许含章定定的盯着他好一会儿,忽地嫣然一笑,伸手横过桌案,抓住了他的手,轻轻的来回晃着,说道:“十一,你对我真好。” 她不再是抓他的袖子。 而是抓他的手。 第一百八十三章 傻 凌准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欢喜或意外,而是——她的手居然不怎么硌人。 没道理啊。 闲时,他也曾无意中瞧见她露在袖子外的那双手,知道她虽则十指纤纤,洁白如玉,但手背和指节上附着的肉少得可怜,青筋隐现,看上去干干瘦瘦的,远没有自家妹子那种肉乎乎的感觉,按理说应该会很硌人才是。 可是…… 为什么触感却这般的柔软细腻? 另外她似乎是经常握笔的,怎么指腹上却没有薄茧呢? 难不成她的皮要厚一些,耐磨一些? 但明明看着是很娇嫩的啊。 真是奇了怪了。 “先前,我抓着他的手不放,是有别的原因的。” 因着二人还没有达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所以许含章觑着他愁眉紧锁的模样,便以为他心里还有个小疙瘩,不由讪讪的缩回手,笼入袖中,解释道:“最开始,我是要进入他的蜃景中,才不得不那样做的……后来,他手上有伤,我总不能一把甩开,将他的腕骨也弄伤吧……” “我没有那么小气。” 她的手骤然抽出,凌准顿觉心中涌起了无尽的失落感。 而后她做出的这番小心翼翼的解释,更是让他哭笑不得。 他偶尔是要吃些干醋,但还是分得来轻重缓急的,晓得以大局为先。 更何况,他要怪的话,也只会怪崔异那个轻佻的、不守本分、只晓得勾勾搭搭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怪到她的头上? “哦。” 许含章半信半疑的点了头,肃容道:“不过,我以后还是会尽量注意分寸的。” 又补充道:“你也要注意。” “啊?” 凌准愕然。 他需要注意什么? “虽然吴娘子很好,但我更好。” 许含章昂起头,故作高傲道:“所以,你只能注意着更好的,不许去看那些很好很好的。” “那你倒是说说,你哪里好了?” 凌准难得看到她摆出娇蛮的样子,不禁心中一荡,打趣道。 “其实啊,我刚才是说着玩的。因为,我这个人很普通,顶多只寻得出来两样好的。” 许含章略一思忖,答道。 “只有两样?” 凌准有点茫然,有点疑惑。 “嗯。” 许含章抿嘴一笑,“我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加起来,可不就是刚好两样了?” “你啊……” 凌准刚想劝她为人不用太过自谦的,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自夸给噎住了。 “我什么我?” 许含章眼波一扫,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难道你觉得我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嗯?” “小的不敢。” 凌准失笑着低头,拱手缩脖,做出了不胜惊吓的鹌鹑状。 “谅你也不敢!” 许含章一手叉腰,将头昂得更高了。 片刻后,她感觉自己的姿态很像打了一场胜仗的公鸡,就差往脑袋上安个朝天的鸡冠子了。 于是她也失笑了起来。 “许二。” 凌准忽然唤道。 “哦。” 许含章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把手给我一下。” 凌准学着她之前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横过了桌案,递到她的面前。 “哦?” 许含章虽心存疑惑,但还是很配合的把手伸了出去。 只见凌准活动着五指,慢慢的包住了她的手。 他的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正麻酥酥的刮着她手掌的一侧,让她不由僵了僵。 然而,只过了片刻,她便无声的柔软了下来。 只因他的掌心开始湿热、出汗,他的耳根也开始发红。 不过是做了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他便紧张成了这样。 真是个傻的…… 许含章的嘴角轻轻上扬。 然后,她迟疑了一下,手上用了几分力度,温柔而又坚定的回握住了他。 他一怔,随后便用上了更大的力道,紧紧的攥住她的手,让她指节都有些发疼了。 但即便是疼,也只是极轻极微的,无法和心底漫出的愉悦相提并论。 月色下。 清风里。 两人相对而坐,一直保持着双手紧握的姿势,看起来着实很傻。 但当事人没有这个觉悟,而是都笑得牙不见眼的,愈发添了几分土兮兮的傻气上去。 “我要回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凌准才从这种无限安静而满足的感受中抽出神来,开口说道,“你早点休息吧,不要送我。” 许含章没有说话,只抬起头来,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唉。” 凌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是不想走的。 但他如果不走,想必她便会一直坚持要陪着他枯坐到天亮,无法得到好好的休息。 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况且时辰已晚,外面风又大,他不忍心让她出去受冻。 所以,他才不肯让她送自己。 “你就听我一次话,好么?” 凌准不舍的松开了她的手,柔声哄道:“就当是卖我一个面子,好不好?” “好……” 许含章想了想,终是舍不得继续让他陪自己儿女情长的干耗,便笑了笑,状似轻松的道:“那看在我这么听话的份上,改天一定得给我买一对金耳环。” “而且一定要梅花的,是不是?” 凌准大步走到了门口,回过头来笑道:“放心吧,这次我不会再看错了。” 不是杏花,不是梨花。 是他在树下为她所折的梅花。 “等等!你不和郑元郎一起走?” 许含章想起了那个跑出去赏月的人,便提醒道。 “别管他,他早就走了。” 凌准不以为意的一挥手,“你一定要早点歇下,把被子盖得厚实些。” “哦。” 许含章从善如流的点头。 “被角也要掖好,免得漏风进去。” “哦。” “炭盆不要放在屋内,免得把你给熏晕了。” “哦。” “门要关好,但窗户可以留一丝缝,透透气。” “哦。” “明天不用起个一大早,可以多睡一会儿,人会显得精神些。” “好的,阿娘。” 许含章终于不再用‘哦’来回应了,而是面带戏谑之色,俏皮的唤道。 他这副唠唠叨叨,事无巨细的模样,可不是像极了自己的阿娘? “你别闹了。” 换做是郑元郎那种花丛老手,可能会游刃有余的调戏回来,但凌准的经验委实贫乏,一时想不到更有力的反击手段,更怕在此地逗留久了自己会挪不动步,所以只得一咬牙,无可奈何的走了。 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许含章松了一口气。 接着,她放心大胆的将他握过的那只手贴在了脸颊上,傻乎乎的笑了几声。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书房,伏案而眠。 第一百八十四章 伞 她的床,她的被子,都让崔异无耻的霸占了去。 眼下,她只能在书房凑合一夜了。 虽然桌案是硬了点儿,但垫几本书上去,权且也能当个不错的枕头。 “你和他结为义兄妹吧。” 回忆着凌准之前提出的建议,许含章便有些睡不着了。 并不是后悔或踌躇,而是实在不知晓结拜的仪式是什么样的。 是滴血为盟,再咕咚咕咚的灌下两大缸烈酒? 还是先说些煞有介事的词? 譬如苍天在上,吾愿与崔异于今朝结为八拜之交,从此情同手足,祸福相依,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一想到自己粗声粗气宣誓的‘豪迈’样,许含章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算了,别胡思乱想了。 还不如听凌准的,早些睡下为好。 于是许含章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又将兜帽扣下,遮住了头脸。 不多时,她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飘着柔软殷红的桃花瓣。 它们拂过他的双眉,扫过他的眼,又落在了她的发间。 “接下来,你是要割我的喉,还是捅我的心窝呢?” 崔异的人懒洋洋的躺倒在地上,问道。 “你输了。” 许含章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拿食指轻敲着刀柄,冷声道:“其实,你之所以把性命交到我手里,并不是为了表现所谓的诚意,好让我出气,任我宰割,而是……在赌我会不会心软。” 只要她心软了,就会手软。 只要她手软了,耳根子也会发软。 若是他再吐着血,面容悲戚的来几句煽情的说辞,说不定她就会嘤嘤嘤的掩面哭泣着,一边感动于他高贵的情操,一边拜倒在他圣洁的光环下,浑然忘了自尊和心结为何物。 可是,他输了。 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被打动的。 如果她是一个单纯倾慕着他的人,或是个一心仰慕着世家风仪的人,那不消他这般作态,只需他略微的摆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就能让她在感激涕零之余,喜滋滋的迎合上去。 但她既不倾慕他,对世家亦无仰慕。 所以,他的如意算盘,是注定要打空的了。 “为什么,连你也这样?” 崔异的眼眸一黯,“外人爱把我想得很复杂也就罢了,可你……” 他,的确是输了。 但不是输在她说的如意算盘上,而是输在了她对他的心意上。 既然如此,那即便是侥幸活了下来,又有何意义呢? “我也是外人。” 许含章无暇去琢磨他复杂的心绪,只淡然的接过话头,同时握紧了刀柄,抵在他胸前被她重伤过的位置上,徐徐往里推进。 “那我对你而言,也是外人了?” 而他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精神,竟闲闲的瘪起了嘴,向上吹着气,很快就吹走了粘在他睫毛上的一片花瓣。 这个动作,很滑稽,很幼稚。 “是。” 许含章冷眼旁观着,丝毫没有取笑他的心思。 只因这个动作,是她曾经最常做的。 当时,她的额发生得很多很杂,经常挡住眼睛,妨碍了她的视线。 她有时会拿手去拨,但更多的时候,是拿嘴去吹。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每当被他瞧见了,他便会若有所思的吟出这一句来。 这一句的后面,还跟着一大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这些,她都是读过的,甚至能倒背如流。 但她没有多想。 她勉强能算得上是一枝小青梅,而他若作为竹马,年纪明显是大了些,说是老马还差不多。 青梅老马…… 想想就觉得别扭得慌。 “要下雨了。” 崔异突然垂下眼帘,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叹息。 他的语气,轻柔得像是自枝头飘落的花瓣,带着无尽的遗憾,堕入了春日的尘土之中。 “是。” 许含章没有抬头去望天色,只看了看道旁那几只越飞越低的燕子,就知道骤雨将至。 “马车里留了一把伞。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把它带上。” 感受着刀尖挤破骨茬的剧痛,崔异心知是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却仍没有发出半声痛哼,或是试图反抗。 “用不着。” 许含章的眉头不悦的蹙起,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想表现一下廉价的关心和温情么? 真是虚伪至极。 但下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失态的自他身前站起,快步走到马车面前,从车厢里寻出了那把伞,迅速撑开。 果然如她所料,伞面是绘着并蒂莲的,背景则是几片半舒半卷的荷叶,和几尾游弋的小鱼。 这是几年前,她亲手绘制的那把。 原来,他一直都带在身边。 “你是不是觉得,仅凭它就能算计到我?你就能赢了?” 许含章竭力控制着愤怒的心情,撑着伞,慢慢的走回他的身边。 然后,她极其粗暴的将它掷出去,重重的砸在了他的脸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没有拿二人的过去来做文章,而是封存于心底,绝口不提,便是对他最大程度的尊重和珍视了。 可他却截然相反,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旧事搬出来,刻意用上了种种细节,算计于她。 “你如果真的想死,就不要屡屡摆出温情脉脉的姿态,用以愚弄我!” “你如果是不想死,就赶紧起来,杀死我!” “说什么只要有一次机会,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我,帮我结束我的痛苦,洗净我双手沾染的污血。那都是假的!” “像你眼下这般对我,哪里是让我快意恩仇了,分明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都给你,都还你!” 她越想越觉得可笑,索性取出他的护身符,也朝他砸了过去。 “我说过的,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复杂了。” 崔异不知该作何解释,才能让她信服。 所以,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费力的腾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上了很大的力道,将伞柄牢牢握住了,黯然道:“你不用如此动怒的。我只是……担心你会淋雨。” 只是这样而已。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许含章眉眼间的艳色尽褪,只余下狠厉。 一道闪电自天际划过。 紧接着,雷声滚滚,大雨滂沱而下。 他平静的躺在满地的落花和泥土上,睁着一双墨玉似的眼,看着她。 他的眼神遥远而飘忽,似乎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她。 片刻后,他的眼神又转为了专注,似是想用目光就描摹出她的眉眼和轮廓来,再深深的记在心里。 第一百八十五章 雨 平心而论,崔异此时的眼神是很动人的,幽深如海,氤氲如雾,有一抹淡淡的怜惜与眷恋之色在他的眸子里散开,在风雨中摇摇曳曳,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若是被他看久了,恐怕连木头桩子也免不了会动摇的。 更何况,她还不是块木头。 在与他四目相接的这一瞬,她居然无来由的感到了心虚,像是自己很对不起他,虐待了他似的。 好在这种怪异的感觉也只是持续了一瞬,便被她压下了。 并非是她生来便懂得冷静和克制,而是眼下正淋着雨,四周弥漫着冷冽的寒意,就算她想头脑发热一把,也没有那个条件。 “看够了么?” 于是她轻笑一声,伸指将被雨水沾湿的一缕乱发拨到了耳后,然后屈下膝,半蹲在他的身侧,讽道:“我又没什么好看的。” “不,你其实很好看。” 此时他倒是出人意料的选择了坦诚,“以前我没有夸你,是怕你听了会变得骄傲,那样就不讨人喜欢了。” “哦?” 许含章重又握住了刀柄,似笑非笑的道:“这种话,以前我就不爱听。而现在,就更不爱听了。” 她想听的,是他所掌握着的,而她不曾得知过的那些阴私。若让她去查,只怕穷尽毕生之力,也未必能拼凑出完整的真相来。但对他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所以,这是他有恃无恐的依仗。 即使性命已危在旦夕了,也还能摆出猫戏老鼠的高姿态,时不时的伸出利爪,不轻不重的挠上她一下。 所以,这是她无可奈何的地方。 即使已不耐烦到了极点,也不能干脆利落的杀了他,只能忍着,噎着,受着,盼着他能快点把真相说出来。 “你想知道的,到了那天,我便会仔仔细细的说给你听。在你死之前,或是,我死之前……总之,我会告诉你的。” 清晨,他在马车上对她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得说话算话。” 尽管她胜之不武,但那是他自己撞到刀口上来的,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更不会有一星半点的迟疑。 “既然你快死了,那是时候该兑现了。” 因为那把寓意特殊的荷花伞还在眼前迎风招摇着,许含章心里愈发的堵,不想配合他再磨蹭下去了,便微微一笑,倾身靠近了他,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耳畔,媚眼如丝的催促道。 她的姿态很妖娆,动作却极尽残忍。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那一瞬,她便抬手将捅入他胸口的那把刀拔了出来。 “哧”的一声,伤处的碎肉翻卷,鲜血如泉水般喷溅。 一直以来都咬牙死忍着的崔异,终是在此刻发出了压抑的闷哼声。 “疼吗?” 她顺手将刀扔到一旁,接着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自他衣袍上利落的撕了块布条下来,将这处伤口草草的包扎了一下。 “虽说我下手很有分寸,绝不会致命,但要是失血过多了,你还是会丧命的。我可不想正听到关键的时刻,便瞧见你脖子一抻,咽了气。” 她抬袖擦了擦溅在面上的血珠。 他的血,原本是热的,但让雨水一浇,就变为冰凉了。 “你的眉心上,还有一滴。” 崔异忽然含笑道。 一滴血溅在了她的眉心,却奇迹般的没有被雨水冲花,而是稳稳的凝于其上,映着她如雪的肌肤,就像是凭空多了颗相思的朱砂痣,旖旎无比。 “是吗?” 许含章立刻往眉心处一拭,然后道:“你可以开始说了。” “好。” 眼见那颗朱砂痣就这样没了,崔异深觉惋惜,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但是,你得先过来。” 说着顿了顿,“到伞下来。” “不来。” 许含章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我是为你好。” 崔异竭力举起了手上的伞,将伞面最大限度的倾斜到她所在的那一侧,“再淋下去,你不止是受凉,还会……” 他欲言又止的打量着她身上的春裳。 然后,礼节性的移开了眼。 许含章循着他先前的视线,略一低头,便看见春裳的布料都变得有些半透明了,虽不至于曲线毕露,但总归是不得体的。 “不劳你费心了!” 她不禁恼羞成怒,猛地夺过这把伞,遮在了自己的头顶。 “那就好。” 看到她似曾相识的、孩子气的举动,崔异怔住了,随即淡淡的一笑,“不过,你可要守好了规矩,千万别往我身上乱瞟。” 因着躺在地上的缘故,他整个人被淋得更为狼狈,衣衫紧紧的贴在了身上,隐约能窥出线条分明的身形来。 “我没有那个兴趣。” 许含章不想和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将伞面往他身前斜了斜。 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不想浪费自己的包扎成果,也不想他还未将话说完,便被大雨给淋懵了。 但崔异的心头却骤然一暖。 “事情,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见着她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的模样,他不再一味的打岔和逗趣,而是认真的看着她,温柔说道:“听上去很漫长,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很无趣。” “当今的圣上,在二十几前是一个不受宠的太子。” 崔异语出惊人道:“但他不受宠,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这和出身无关,和母族无关,更和政绩无关。只因……他是一个又当又立的人,行事十分不堪。” 既想要当花娘,又想要立牌坊。 既想要磨刀霍霍,又想立贤德之名。 “当年,他为了能争取到有力的支持,得以顺利继位,便和太原王氏的人做了某些交易,且娶了王氏的嫡长女为正妻,顺利拉拢了几大世家为靠山……后来,他终是如愿以偿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却添了一桩新的心事——满朝的文武百官,大多是从士族中出来的。他自己是借着士族的势上位的,难免会担心士族的胃口会日渐膨胀起来,以至于威胁到他的地位。他很想将士族连根拔起,奈何有那个心,却没那个胆,不敢真正的动了士族的根基。” 崔异的表情很是不屑。 “于是,他只能大力提拔寒门庶族的子弟,想以此来打压一下士族,并保持着制衡的局面。但他又怕寒门的人会借机站稳了脚跟,成为又一个士族,于是也不太敢放心的任用他们。” “这是何苦来哉?若真是有骨气、有情操,当初就不该急吼吼的向王氏一族卖了身,事后也别去嫌对方会摆出恩客的架势来对他,更别在得了好处、吃干抹净后才想着要从士族的手里赎身,顺带还反咬对方一口。” 第一百八十六章 落 豆大的雨点打在了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果用帝王心术、天家无情来诠释这一切,兴许会显得体面些,说不定还能添上杀伐果断的气质。” 崔异的唇边扯出一抹冷淡的嘲讽,“可惜了,此事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性质——又当又立,令人不齿。要是发生在寻常百姓的家中,他就是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端起碗来扒饭,放下碗来骂娘的小人。一边用着妻子家的银钱,在外面打肿脸充胖子,装富摆阔;一边又想耍威风,恨不得将妻子家的人都踩成他脚底的泥。” 但只要一朝披上了皇室的皮,他的行径便被美化了,且用不着自己主动跳出来洗白,便有数不尽的人来帮他开脱。 白天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走在路上,许氏脚上的鞋子很快就被雪水浸湿,寒意顺着脚尖朝四肢百骸蔓延,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但这只是身体上的冷,比不上心里的冷。那种冷让人窒息绝望,生不如死。 三个月前,她跟着公公婆婆,风尘仆仆的赶到都城和宋岩团聚,本以为从此能苦尽甘来,结束夫妻俩常年分离的日子,谁知当天晚上,宋岩就说她过门多年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因此他要休了她,另娶一个能生养的。 “我的身体健康的很,是能够生养的,只是,只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所以没有怀上……”,他要休了她?许氏吓了一跳,忙红着脸解释道。 “你以为我现在还有和你同房的兴趣?”,宋岩嗤笑一声,把她粗鲁的拽到梳妆台前,指着那面铜镜说,“你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就连灶房里烧火的大娘都比你显年轻。实话跟你说,我现在有了意娘,她是国子监张司业的独女,貌美如花,知书达理,胜过你千万倍,你最好识相点,早早让出正妻的位子来,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原来他已经有了意中人,只要把她这块绊脚石蹬开,他们俩就能成亲了。 许氏愣了愣,委屈和悲愤涌上心头,她抽泣着诉说起自己多年来的苦楚和艰辛,“九岁那年我就嫁到了宋家,这些年来我孝敬公婆,操持家业,田地里的活儿也是我一个人干……” 九岁那年,许氏的二哥拿不出足够的聘礼娶媳妇,媒婆便出主意说三十里外的村子有户姓宋的人家想给自个儿的独子找个童养媳,若许家把大女儿嫁过去,就能得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刚好能用来凑他的聘礼。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做庄户人家一年的开销都绰绰有余。许光宗动了心,兴冲冲地告诉了爹娘。老两口却并不急着嫁女,而是四处托人打听宋家的情况,得知宋父在县里的私塾里教书,人品学问都是没得说的,宋母是县城里一个富商的妾室所出,说话轻言细语,性子平和,他们的儿子宋岩长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理,这才放心的将女儿嫁了过去。 嫁过去后,许氏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做饭、打扫院子、喂猪喂鸡,再给一家人轮流端洗脸水,伺候洗漱,除了家务活,地里的农活她也包了,锄地挑粪种菜种瓜都是她的事,晚上为了节省灯油,还要借着月光绣鞋垫和编菜篮,等赶集时拿去卖钱。 她把宋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宋子玉可以安心的读书,考取功名。 村子里很多人都说她傻,都说宋家是把她骗来做牛做马的,可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她认为宋家的人都极好,宋父是没帮着做多少农活,人家是斯斯文文的教书人,哪能下地做粗活;而宋母是个好婆婆,比她的亲娘待她还要温柔和蔼,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不能帮她分担家务;至于宋岩这般温文儒雅的少年郎,更是方圆百里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还年轻,有的是体力和精力,并不觉得每天有多累。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从花儿一般的少女熬成了粗手粗脚,皮肤黝黑的农妇,宋母却依然皮肤白皙,保养得宜。 在她十六岁那年,宋子玉考上了秀才,之后一直留在都城拜访名师,结交朋友,又过了三年,他考上了举人,依然留在都城,不曾归家。 见他迟迟不归,许氏开始忧心自己的将来:夫君年少英俊,又有功名在身,想必多的是美人投怀送抱,而自己无才无貌,又无儿子傍身,根本没任何优势。她忧心忡忡,却不敢提去都城的事,宋母早早跟她说过女人安分守己的呆在家就好,万万不可叨扰男人,坏他们的事。 宋子玉寄回一封家书,说在都城的西面买下了一座宅子,布置得极其雅致舒服,又请了一帮丫鬟和仆妇,要接全家人去享福。宋母说以后多半是不会回来了,就做主卖掉了老宅和田产。 “你有完没完!”,话音未落,白面书生就变身黑面煞神,将许氏推倒在地,“这些事我请个管事的婆子也能做,你他娘的少来邀功!”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了两天两夜才消停。这么冷的天,虽不至于将整个都城变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但满目的萧条凄冷是必然的。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大多是迫于生计必须出来上工的平头百姓,这些人穿着单薄破旧的粗布麻衣,瑟缩的走在路上,看上去甚是凄凉,但他们的表情是木然的,仿佛早已习惯了如此过活。 天空是灰蒙蒙的,被铅云层层叠叠的覆盖。 天幕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子也无,惨淡得可怜。 山间也是灰蒙蒙的,带着寒意的雾气从谷底、树丛升起,将山野笼罩,苔藓爬上了形状古怪的岩石,给它平添几分狰狞。 冰冷的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滴落在干涸的沙地上,发出似有若无的幽咽之声,墓地里的磷火闪烁着绿莹莹的光,偶尔在墓旁松树的枝桠间亮起,像女鬼妖异凄冷的眼眸。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用诗鬼李贺的这两句诗来描述眼前的情景,最合适不过。 张老三身穿一件单薄的麻衣,脚踏一双露趾的草鞋,小心翼翼的推着破板车上了山道,在乱葬岗前停下。这里坟包密布,阴风阵阵,四处散落着支离破碎的人骨和碎肉,不远处有几只野狗为了争抢一只人腿而厮打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挡 “哦。” 许含章轻描淡写的应道。 他的爹娘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不是世家的毛病,而是世道的通病——但凡是作恶的人,他们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恶的。 譬如那位魏主簿的母亲,她会觉得自己是恶的么? 不会。 她只会打心底里就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冠冕堂皇的,即使手里沾上了人命,那也都是被逼的,情有可原的。 同理,崔异的爹娘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在作恶。 屠村一事,对他们看来不过是抬脚踩死了一片蚂蚁而已,用得着良心不安么? 不用。 尽管很残酷,但这世道的真容就是这般血淋淋的,完全不存在‘幡然悔悟’的一面。有的,也只是恶人后悔自己当时没能斩尽杀绝,或是大意留下了痕迹,事后不慎被人给发现了。 “我爹参禅理,学庄信道,工于诗画,年少时便有谪仙之名;我阿娘则精通音律,善抚琴弄笛,煎得一手好茶汤,在点茶上也颇有造诣。” 崔异的眼睛微闭,神情复杂难明。 在旁人眼中,他的爹娘或许是很高贵的,充分凸显了世家是如何的风雅、气度是如何的斐然。 但只有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虽然他的爹娘都出身于顶尖的士族门阀,但他们并非如平民所想象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清高到连鞋底都不会染上一粒尘埃。 恰恰相反,越是从世家出来的人,骨子里便越是钻营和贪婪,比最末流的商人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们懂得用风仪和规矩来粉饰这一切,并不会直接摆在台面上罢了。 “所谓的风仪,是做给世人看的;所谓的规矩,是让寒门的人来遵循的。” 崔异说起皇室的秘辛来,语气是极尽嘲讽的。 而说起自家的阴私时,他的措辞也不怎么客气,“至于士族,那当然是要勇敢的打破规矩的枷锁,好成就一代风流名士,免得和那些死板愚昧的寒门混了去。” “但是在联姻时,士族又变得异常的死板,即使有不许五姓自行婚配的诏令在,也还是会努力的物色一个和五姓沾了点儿边的人家。” 当初这个诏令一下来,便在士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每个人都觉得是皇室贪心不足,竟妄图把卑贱的外人强行掺进来,坏了自家高贵的血统。 但在崔异看来,此举却是无意中挽救了士族隐呈的颓势。 “不知是什么原因,几百年来,五姓七家的人互相联姻,却没能诞出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倒是有了很多的怪胎。” 有肚肠露在皮肉外的,有三只胳膊两条腿的,有缺鼻子少耳朵的,有下巴朝外翻出的。 当然了,高贵的世家是断断容不得这些怪胎存在的。所以‘它们’一生出来,便会被溺毙在水桶里,再悄悄的掩埋了。 在依照诏令,极少和五姓的人通婚后,怪胎出现的次数便少了很多。 “哦。” 许含章的口吻仍是轻描淡写的,内心却隐隐有些震惊。 她是从周伯那里才间接的得知了周三郎所说的近亲论,晓得夫妻间若是血缘关系太近了,就容易生出怪胎来。 而崔异没有她的这个条件,却也能从中窥出端倪来。 他的这份见识,的确是很不一般。 “因为我不想也弄个怪胎出来,所以长大后,就很少和几个家族里的小娘子们接触了,免得她们祸害了我。” 崔异的眼睛骤然睁开,认真的说道:“但我也不想盲婚哑嫁,让那个混账的今上随便给我指个傻媳妇。所以,我就顺手拿你当了挡箭牌,毕竟和我相熟的,也就你一个了。” “你可不要想多了,从头到尾,我就对你没别的意思。” 他的神情渐渐镇定了下来,目光沉静。 仿佛真如他所说那样,他从来就对她无意,也无情。 “可惜我时机没有选对,恰好卡在了西州的屠城旧事被揭破时,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西州?屠城? 许含章闻言一惊,顿时将‘挡箭牌’之说抛到了一边。 “那一次,约莫死了三五千个民众,其中有年过六旬的老叟,也有牙牙学语的婴孩……” 屠城的动机很简单,并非是想要挟私而报复,或用平民的人头去冒领军功,只是在战败后不肯空手而归,便顺道在路过的城池内纵兵劫掠,事后不但有了大量的粮草钱帛,还振奋了军中的士气。 “而我的族叔,是当时的安西大都护,他不止参与了此事,而且……帮着掩下了此事,推到突厥各部的头上。” 崔异似是不想谈其中的细节,只道:“后来,此事被揭破了,今上大为光火,寒门怒斥而起,突厥人也蠢蠢欲动……总之,那时的局面很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只要韬光养晦,不露头,就能蒙混过去。可我的爹娘都认为我应该同某一族的嫡女悄悄联姻,才能度过难关,绝地反击。” “我不像今上,有动不动就卖身的习惯,更不想找个恩客来侮辱自己。因此,我还是把你搬出来,做了挡箭牌,说只愿和你成婚。” 崔异面无表情的道:“但我没有想到,我爹娘竟真的同意了,说是和平民女子联姻会显得格外没有野心,格外安分,正适合眼下的情形。于是,他们就让我在家中等着好消息,然后前去提亲了。” “我一点也不担心婚事会成。你爹娘历来就对我有戒心,多半会拒绝的。而你对我向来就没有诚意,想必也会拒绝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你们会死。” “虽然护卫们都说屠村一事和他们无关。但那样的手笔,除了我爹娘,没有人能做得出来。” “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你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 “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查出了你阿娘原先是南诏人的身份。” “他们以为你也是巫女出身,是对我施了蛊术或媚术,才把我迷惑成那样的……但他们不知村里的其他人有没有你们的同党,所以干脆就屠了村,以绝后患。” 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了。 很复杂,也很简单。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弥 “公主,”被禁闭在幽兰殿已经半月有余,但外面的消息并没有刻意封锁,依然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听说杨夫人的孩子没有保住,父亲为了安抚她,升了她的位分。 一旁的海棠:“姑娘,别听这起子下作的人嚼舌根。”许含章数月前,赵国的定远大将军范泽率军攻打陈国。刚开战没两天,陈王就昏厥过去,醒来后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形同废人。 朝廷不可一日无君,于是陈王唯一的儿子陈恪顺理成章的成了新王。 新王一登基,范泽就带着大军回去了,同时赵王托使臣送来美人和珠宝若干恭贺陈恪,陈恪的回礼是将盛产珍珠的城和出产井盐的虞城大放奉上。 老陈王突如其来的痴傻,敌国莫名其妙的停战,以及新王把本国两大命脉都拱手相让,使得民间对他的皇位由来议论纷纷,不少人猜测杨夫人一定给老陈王下了慢性毒药,然后新王和范泽里应外合,掐好了毒发的时间开战,然后一个名正言顺的篡位,一个立大功,给赵国挣了两座城池回去。 不久之后,这些议论的声音就烟消云散。 陈恪最忌讳别人议论他的皇位由来,因此民间走动着许多便装出行的兵士,只要听到有人乱嚼舌根就可以斩立决,且杀一个人奖励一块银元,有贪财的人甚至不细听别人的谈话内容,只要看到在笑或是小声说话的挥刀就砍,弄得满城人心惶惶,连门都不敢出。 车上坐的正是许太傅的千金,许含章。那些风言风语零星的飘进耳里,她表情木然,一言不发,没有任何羞耻感和痛感。 就这样败了。 国破家何在。 作为赵国的都城,洛城的繁华自是不必说的,这里有最名贵的珠宝,最上乘的香料,最时髦的衣饰,走三步能碰到一个薄有资产的胡商,走五步能遇到一个朝廷命官的家眷,再走十步就能看到鲜衣怒马出行的贵族子弟。 初秋,天刚蒙蒙亮,街上的早点铺子就开门做生意了,。 “ ,眼前所见让他略微吃了一惊。 他不禁愣住。 难道许家的状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连打理园子的仆人都请不起了? 身穿半旧襦裙的海棠端着水盆,从屋里出来,见院子里多了个陌生男子,先是一惊,继而不确定的开口:“范公子?” 范舟记得她是许含章面前的一等丫鬟,根本不会做这些粗活,不由出声问道:“你怎么做这个,那些粗使丫头呢?” 海棠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老爷夫人去了后,家里的人便走的走,散的散。” “原来是这样,那你家姑娘呢?” “姑娘没事就在水榭发呆,从未出门,更没见过什么男子,外面那些流言不知是谁散播的,那般恶毒……” 半年前,范公子高中状元,背弃婚约,姑娘当即发誓和他死生不复相见, “范公子,姑娘在水榭等您。”,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穿着半旧襦裙的海棠迎上来。 范舟不喜这个姿色平平,老爱绷着脸的丫鬟,立即不耐烦的皱眉:“我自去见你家姑娘,你不用跟上来。” 海棠为难的说:“这个……要是被人知道姑娘私自与男子相会,只怕名声会不好听。” 你家姑娘的名声已经够难听了,多这一条也算不得什么。范舟当然不能这样说,只得做出翩翩佳公子的样来:“我是因为忧心许大哥,所以一时情急,这才莽撞了些。” 海棠不答话,低眉顺眼的将他带到水榭。 离水榭只有三步远的时候,一个声音如泉水流过山间,清冽动听的响起:“范二哥,你来了。” 顺着声音的方向,范舟看到许含章缓缓站起身,转过头来,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面如芙蓉,琼鼻樱唇,纤腰若素,青丝如墨,尽管只穿了再朴素不过的素色交领襦裙,浑身半点饰物也无,却依然难掩丽色。 “姑娘你风寒未愈,还是别站在风口上。”,海棠快步上前,不露痕迹的挡住了范舟凝望的视线。 “没事。海棠,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和他讲。”,许含章目光微动。 海棠犹豫再三,但经不住许含章饱含深意的目光,只得不放心的退了下去。 目送海棠的背影远去,许含章楚楚可怜的开口:“我哥哥他还好吗?” 她苍白的脸有着玉一样的光泽,眼波流转间清且媚,艳却冷,越看越让人移不开眼。 范舟大胆的伸手,抚上她的脸,在靠近她的那一刻,他忽然闻到了一股独特的芬芳,虽然很淡,却沁人心脾。 他话里有话的说:“来之前我已经关照过,他不会受到太多苦的。” 只是不会受到太多苦,并不是不会受苦。 许含章垂下眼帘,片刻后抬起头,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潋滟:“往日和爹爹要好的人都对许家避之不及,唯独你肯施以援手……我无以为报,若是能救得哥哥出来,我愿意以命相报。” 范舟笑着摇头:“我不要你的命,只求你能红袖添香,陪在我身边。” “可我……”,许含章咬咬唇,犹豫道:“我名声不好,怕是会拖累你。” “那些流言不用猜也是昭华那个妒妇放出来的,我信你。”,范舟儒雅的一笑。 一阵秋风带着寒意刮过,许含章穿得单薄,此刻肩膀不由微微的发抖,范舟见状,连忙解下自己的外衫,怜爱的给她披上。 “是啊,谁不知道她双亲过世没多久就跟野汉子打得火热,还怀上了孽种,哪有这样守孝的,简直是伤风败俗!” 昭华很满意的听着这些人一唱一和,虽然她们说的都不是实话,到现在许含章都还是清清白白的,可又有什么意义?那些流言是经自己授意放出来的,再加上有心人的应和,所以就理所当然成了真的。 许含章面色不变,置若罔闻,稳稳当当的走到昭华公主两步远的位置停下,恭谨的跪倒:“民女许氏,见过昭华公主。” 昭华心里不是不失望的,她凤眼一挑,轻蔑的说:“哟,我看错没有,你居然向我下跪?” “按理说公主是天之骄女,民女自然该跪拜。”,许含章抬起头来,不卑 第一百八十九章 输 雨仍在下。 嫣红的桃花瓣在水洼里沉沉浮浮着,草木间弥漫起了细白如烟的水汽,卷着微微的凉,拂面而来,沁人心脾。 一片静默中,许含章不自觉的捏住了自己的袖角。 然后,她低下头去,认真的、仔细的看他。 隔着一层雨帘,她的眼波竟意外的显得柔软了几分,如同盛着一池涟漪荡漾的春水。 “怎么了?” 崔异有些诧异,但还是微笑着回望了过来,任她打量。 她半蹲着。 他平躺着。 两人的姿势,都称不上雅观。 但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风声萧索中,又有几片花瓣从枝头飘落,湿漉漉的黏在了他的脸上。 “我输了。” 许含章忽地也握住了伞柄,说道。 这句话,来得十分的莫名其妙。 输的,明明是他。 不是她。 “我之所以敢不自量力的来和你做一个了断,除了之前说过的那些理由外,还有一条——我知道,你不会真正的伤害到我。” 许含章的眉眼间泛着一抹倦色,“这,才是我有恃无恐的依仗。” 从这次重逢伊始,她便看出,他对她已没有了杀意。 不然,他不会在宋岩即将动手轻薄她时,拔刀而出;也不会特意为她打造了一把软剑,在危急时刻救下她的命;更不会为她大费周章的发落了一些人,又安置了另一些人。 他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试着对她好,却又不想让她看出来,让她不自在。 “这些,我都知道。” 许含章的声音变得凝涩起来,“但是,我都装作不知道。” “我知道。” 他活动了下略有些僵硬的五指,轻柔的覆在了她冰凉的指节上,似是想温暖她,“即使你装作不知道,我也知道,你是知道的。” 许含章定定的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根本也不用他说,她也知道,他都是知道的。 但…… 她仍是强行坚持着装傻,转过头却毫不含糊的利用着他。 “你是应该这样做的。” 见她神情微僵,他温柔的笑着,说道:“毕竟,当年我所犯下的错,不是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打发的。所以,你依然恨着我,不肯拿真心实意来相待,是没错的。过去的事,我不想辩解什么,也无法辩解。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纵使我有千般苦衷万般隐情,一放到尸山血海前,便显得苍白无力了。”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 “更何况,我根本拿不出任何像样的苦衷来。” “我的爹娘,骨子里就是那般狠厉的人。在做那件事时,他们是无比清醒的,既没有被人下蛊,也没有被人利用。他们只觉得你和你的家人活着,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隐患,于是便下了毒手。” “而我明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却为了一己之私,将你拖进了泥潭。” 他不该以为爹娘一直纵着他和她书信往来,从不拦着他在夏日里去看她,就觉得他们是能接受她的。 原来,他们只是把她当成了他的一时新鲜,没把她当做一回事。 直到这份新鲜要登门入室时,他们才开始着慌,暗中将她的身家来历查了个底朝天。 然后,就酿成了一场悲剧。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轻轻的摩挲着她纤细的指骨,“我想过要好好的弥补你,可是……” 在马车上,听了她所说的那番话后,他便改了主意。 “你说,你的这只手不知摸过了多少具尸体,沾了多少的尸液和污血。你觉得自己的手,很脏,很脏……”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苦。” 那一瞬间,他才真正的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她这几年所受的煎熬和折磨,不是靠他自以为是的弥补,就能轻易将其抚平的。 而她说的,才是正确的。 以血才能洗血,以杀才能止杀。 “所以,我愿意输给你。” 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 他缓缓的收回手,重又放回了伞柄上,眼神里尽是不解和恍惚,轻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说,你输了?” 闻言,她的眼眶中慢慢浮起了雾蒙蒙的湿意,“即使真的杀了你,我也输了。” 在他死后,她就能解开心结,毫无负担的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么? “也许,会吧。” 许含章略一迟疑,说道:“没有了死亡的威胁,没有了仇恨的裹挟,我应该会过得很好,很舒心。” 但她的过去,也将随之不复存在了,再也觅不到半点它的痕迹。 “你,就是我的过去。” 是唯一鲜活的,清晰的证据。 “你定然也是这样想的,才会一而再的迁就我,忍让我,人前人后的护着我……甚至,让我杀你。可我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仗着你的不忍,来算计你……当我抱着那种自私的想法时,我就已经输了……当初的事,主要还是因为你爹娘,并不能蛮不讲理的全算在你身上。” “其实,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至少,是和你爹娘不一样的……你以前待我有多好,我都是记在心上的……可我,还、还是怕……比起承受孤独,去选择相信和依赖一个人,是更具勇气的事。可是,我不敢……我怕我一旦那样做了,就会变得很软弱……”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庞滑下,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这几年,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却始终有很多人不喜欢我,甚至对我有敌意……到现在,我才隐约窥到了原因……是因为,我一直不肯发自内心的去对一个人好,总是在做着衡量和取舍,总是在考虑自己,担心自己……” “对十一也是,对你也是……明知道他有多在意我,却没想过要体谅他……只顾自己……” 她渐有些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 但他说,他知道。 “我又不是个傻子。你的挣扎和犹豫,难道我会瞧不出来么?别说是我,只怕是你的情郎都看出来了,才会劝你不要再同我纠缠了。” 雨渐渐停了。 春日的阳光从云层后稀疏的钻了出来,暖而和煦。 “另外,你也不用把自己想得太自私,太复杂了。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或者出一口气么?” 他的眼眸里流动着温润的光,“你想出气,我愿意让你出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这样简单。而他明知你想犯傻,却也愿意陪着你傻下去,没有自作聪明的干涉你。这便是,你情他愿。” “总之,我没有输,你也没有输。” 第一百九十章 泣 “因为,我们都还活着。” 他是受了不轻的伤,却成功叩开了她的心扉,让她能真正的面对自己的内心,从过去的阴霾中伤痕累累的走出来。 只要走出来,她便能重获新生。 尽管…… 尽管有些事无法再强求,但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说话,就已经很好了。 这一刻,他的心情很矛盾。 似是失去了什么,只觉空落落的;又似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只觉堵得慌。 但更多的,是欢喜。 那个衣袂飘飘,站在桃树下朝着他嫣然一笑的少女,已经回来了。 曾经,她在茫茫人海中同他走散了。 现在,她回来了。 即使他不确定她何时又会离开,笑靥如花的盛开在别人的臂弯里,再不会和他有任何干系。但只要有过交汇的这一刹那,便足矣。 “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短暂的沉默后,崔异忽地转过头来,愕然的望向她。 因为,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而是许含章说的。 她微微侧头,看着明晃晃的日光倾洒下来,将她的影子略略拖得变形了,尤其是脑袋显得奇大无比,看上去像顶了个南瓜,滑稽无比。 但她透过这道可笑的影子,透过满地的水洼,却隐约看见了他撑着一把并蒂莲伞面的油纸伞,信步而来,遮住了从天幕上漏下的雨水。 她还看见他立在窗台旁,笑盈盈的和她闲话家常。 他时而从墙头上跳下,时而从芦苇荡里钻出。 她接过了他递来的一颗青李,大口咬下。 然后,酸得眼睛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她又接过了他摘下的一枝桃花,别在胸前的衣襟上。 一柄雪亮的钢刀忽地横出,毫不犹豫的贯穿了她,也割碎了那枝桃花。 娇软的花瓣顿时瑟缩着坠地,变为一团刺目的血污。 然后,被一双精致的雀头珠履所碾碎。 有一根尖尖的指甲刮过她的面庞,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为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的问。 “就你这样的蝼蚁,也配和我说话?” 雍容的贵妇人露出了残忍的笑意,手指堪堪停在她的眼窝处,似是想用力戳下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大惊失色的转向身后的仆妇道:“还不拿无根水过来,给我净手!” “活下去。” 她突然听到了一声温柔至极的嘱咐。 而后,阿娘自尸堆中艰难的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手中握着一个血迹斑斑的木偶,上面刻的,是她的生辰八字。 木偶的胸口破了个大洞。 它在火焰中痛苦的翻滚着,最终化为灰烬。 而她却完好无损的活了下来,之后便走进了不见天日的坟场里。 她没有看到,他翻遍了每一座山岭,寻过了每一个村落,衣袍上沾满了灰尘,鞋底磨损得不成样子。 她和他背道而驰,一步步的走过,一步步的错过。 最后,他把她碰触不到的阳光重新带回了她的生命里,温暖了她。 这一次,她欠了他不少的人情。 “不过,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补偿你,毕竟我是个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的无赖。” 许含章抬袖擦了擦眼泪,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所以,我想先问问十一的意思。”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他。 同时,她想着都自作主张了这么多回,也总得给凌准一个做主的机会。 “我……会尽快给你一个交代的。” 她闭上了眼,沉声道。 “好。” 崔异淡淡的笑起来,说道:“看来你果然是个吝啬鬼,还没有真正的付出什么,就摆出了这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若我真从你那里搜刮了三瓜两枣,你岂不是要和我同归于尽?” “你……” 她霍然睁开眼,没好气的瞪着他。 片刻后,又有泪珠从她的眼角边簌簌滚落下来。 “你都快死了,还有闲心说笑?” 她伸手捂脸,有气无力的讽道。 他还是当年的老样子,一边嫌弃着她,一边关心着她。 而她,却不是当年的她了。 “想哭,就哭出声来,不要藏着掖着,反正我又不会笑话你。” 良久,他无奈的叹息道。 她怔了怔。 又过了良久,她终于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她很想失声痛哭的,但她已习惯了隐忍,本能的抗拒着自己的失态。 于是这哭声也是压抑的,隐忍的。 但从此以后,她无需再这样了。 她不用担心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也不怕有人会在暗处窥伺自己。 她不再有解不开的谜团了,也不再有理还乱的纠葛了。 以往的很多个夜里,她无法安睡,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满地的尸骸和鲜血,听到凄厉的惨叫和哭嚎。 饶是她心智再坚韧,也差一点就被压垮了,再也走不出来。 而现在,她可以彻底挣脱出去了。 她终于可以如以前想的那般,过上和寻常人家小娘子一样的生活,为了新得的脂粉首饰而欢喜,因着情郎的不解风情而烦恼。 终于,能有这一天了。 …… …… 梦里的她在哭泣。 梦外的她亦是在哭泣。 窗外晨光熹微,洒在了她的青丝上。 她慢慢直起身来,将面上渗出的泪意拭去。 伴随着她的这个动作,有一袭薄被自她的肩头滑下,无声的落到了地上。 她弯腰将其捡起,叠好。 然后,她走向了灶房,想要打盆水来洗脸。 不同于想象中的冷锅冷灶,她的人还未走近,便能看到屋顶的烟囱正往外冒着青烟,待走进去以后,就能看到锅里的水已开始涌出小小的气泡,热浪升腾。 正厅里的食盒被搁在了案板上,里头的碗盘都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油污的痕迹,旁边的大海碗里放着淘好的米,砧板上有一摞切得整整齐齐的白菜丝,以及一小段葱白。 “你怎么变成田螺姑娘了?” 许含章看着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那个人,只觉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你能先洗漱一把,再和我说话么?” 崔异做嫌恶状,傲然扭过头去,却不忘解释道:“这好歹是我们的结拜之宴。郑重点,总是好的。” “哦?” 许含章半信半疑的扫了他一眼。 他会知道她的这个决定,多半是郑元郎昨夜就告知了的。 对此,她并不感到意外。 她意外的是——他家的结拜之宴竟是如此随性而潇洒,既不用喝酒立誓,也不用大鱼大肉,仅用一碗稀粥,一棵白菜白菜,就能打发了。 第一章 郑重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 许含章打了盆热水,在自己的卧房中草草的梳洗了一下,接着挽了个简单的低髻。 她本想就这样出去的,却忽然记起了他所说的‘郑重点’,于是便换了一件素色暗花的绫袄,外搭一袭鸦青色的斗篷,显得肃穆而端庄,格外郑重。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 许含章自案板上拎起食盒,往食肆行去。 方才她见崔异控火、添柴、倒油的架势都极为熟练,不由松了一口气,想着他定是在外头奔波得久了,自然就有了不错的手艺,想必弄出来的吃食是不会差的。 半个时辰后。 “请。” 崔异优雅地卷起了袖子,伸手做邀。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悦目。 他的笑容,如三月的春风般和煦。 但桌上摆着的两碗白粥,是半生不熟的。 而碟子里堆着的菜丝,是焦黑如炭的。 “好……” 望着他一脸期待的神情,许含章不忍心拂他面子,只得硬着头皮,艰难的挑了一筷子菜丝,和着白粥一起,送入了自己的五脏庙。 “怎么样?” 他有些紧张的问道。 “请。” 许含章强忍住想要抠喉咙催吐的冲动,微微一笑,伸手做请道。 个中的滋味,还是留给他慢慢去品尝和回味吧。 片刻后。 “啪”地一声脆响。 崔异只尝了一口,便‘失手’将碗打翻在地,碎成了两半。 “天地作证,山河为盟,吾愿与汝结拜,自此同心同德,同忧同乐,如有不义,就如此器!” 然后,他郑重其事的抬起头,先是指天发誓,末了又指碗道。 他的姿态,慷慨激昂。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 许含章直觉他是嫌味道太寒碜了,却抹不开面子承认,索性就顺水推舟,顺势而为了。 但她乐得不去揭穿他。 只听又是“啪”地一声脆响。 她干脆学着他的样子,也正义凛然的将碗摔碎了,再指天指碗的发誓道。 这样,就算是结拜了么? 大抵是二人以往都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在‘仪式’结束后均是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该做甚。 “咳……” 半晌,崔异清了清嗓子,说道:“回到长安后,我会将你的名字写上族谱。” “咳咳……” 许含章这下是被骇得不轻,“为、为何?” 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结拜,不过是个走过场的义兄义妹,为何要和族谱这种讳莫如深的物事扯上关系? “为了能郑重点,我自然要这么做。” 崔异用的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解释道:“从今以后,我会让你有家可依,有家可归。我愿意成为你真正的家人,永远做你的后盾。” “况且,这也只是在明面上改个姓罢了,名字是怎样也不会变的。而私底下,你仍然可以用着自己的姓。” “就算不为眼下,你也要为将来打算一下——若有我这样的娘家人在,你今后出嫁了,便没人敢轻视你、欺侮你。” 崔异的眼神很诚恳,情感很真挚。 “可……” 许含章仍是踌躇。 她当然知道,此举是非常妥帖周全的。 毕竟,如今的她只是一名漂泊无依的孤女,若没有得力的娘家扶持,婚后的日子定不会很太平。即便是夫家没有什么意见,也难免会引起街坊四邻的非议,恶意的揣测着她以前是如何过活的,说不定还会惹来一身臊。 她也知道,上了他家的族谱,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好处——从此,她便是如假包换、身份高贵的五姓女了,是青年才俊、达官贵人都要抢破来求娶的对象。 从孤女到贵女,这份机遇,真可谓是奇幻至极了。 但她更知道,若是真入了他家的门庭,她便会身不由己的踏进一个光怪陆离的圈子,里面充斥着数不尽的风流和旖旎,还有贵女、名门、礼仪、衣香鬓影、权势倾轧、浮华、阴谋、算计。 所有的种种,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我觉得,我应付不来。” 于是她诚实的摇头,拒绝道:“所以,还是算了吧。” 她不想在宴席上一喝了贵女们用储了几年的雪水煎的茶,就双腿发软的奔向茅厕。 她也不想说一句话便要绕好几个弯子,既要点到即止,又要若无其事。 “而且……我是个初来乍到的土包子,肯定会受到很多刁难。比如,有人会拿起一杯茶水,泼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看我是会缩手缩脚的绕道,还是会大大方方的踩过去;比如,有人会绵里藏针的讽刺我,我若是直接还嘴,就会说我是想多了。我若是忍气吞声的憋着,便是个没出息的软蛋;再比如,有人会趁我走神时,故意把谁谁谁推进湖里、坑里、台阶下、假山下,然后悄悄的栽赃给我……” “打住。” 崔异皱着眉,忍无可忍的打断道:“且不说没人会这般无聊,单说有我在,你就不必……” “你先听我说完。” 许含章不以为然的瞪了他一眼,“就算你面子再大,也不能一味的赖在女眷们的席间不走吧?只要你一走,就会有人来欺负我,要考我的诗词,看我的舞跳得如何,还要行酒令、比首饰、说妆容、谈香药。只要我稍有不得体之处,就会被人耻笑一辈子的。虽然我觉得无所谓,但总归是丢了你的脸,让你面上无光……所以,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你到底在想什么!” 崔异不知她这是从畅销的话本里看来的内容,闻言只觉错愕,“虽说世家是有很多见不得光的地方,但闹得再怎么乌烟瘴气,也还是晓得用‘风仪’来粉饰一下的,断不会沦落成地主老财家的后宅,人人都拿着金粪瓢,你泼我一勺,我泼你一瓢。” 然后,他意味深长的道:“另外,你也不用担心那小子会有什么想法。他如果见你换了个身份,就心存芥蒂,觉得高攀不上了……或者心思不纯,打起了别的算盘,借机钻营……” “十一不是这种人!” 许含章急急的否认道。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崔异打蛇随棍上,“既然他不是那起子心胸狭隘的小人,那你上我的族谱,又有何妨?” 接着温声道:“你说,我是你的过去。而你,也是我的过去……我没有家人了,而你,也没有。” “所以,做我的家人吧。即便……是义兄义妹,也可以有家人的名分的。” 第二章 送别 时近正午,白得晃眼的阳光如清泉般流泻在冬日的枯草之上,使得它们多了几分生机。 空气中,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扑棱棱的飞舞着。 “最后,就是这样了。” 郑元郎饮下了一杯香醇的桂花春,挤眉弄眼的道。 “哦?” 凌准也跟着一饮而尽,然后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来,“这样,很好。” “很好?” 郑元郎不可思议的望着他,“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不怕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又不姓萧。” 凌准若无其事的一摆手,“而她,也没有进什么侯门。” 如果是那等刚刚兴起,想要尽早洗去泥腿子的气息,便一味的鼓吹礼教和规矩的侯门,倒还有可能借义妹或养女之名,行藏污纳垢之实。 但她要去的,是清河崔氏,是一言一行都力求风雅和飘逸,不屑于沾染人间烟火的崔氏。 “我想,崔异做不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 那样,他丢的是整个家族的脸。 更何况…… 如果他真对许二有着那样强烈的占有欲,大不了直接下黑手,而不是多此一举,把她收为义妹,白白落人话柄。 “万一他想放长线、钓大鱼呢?” 郑元郎继续挤眉弄眼,“或者,他想先把她稳住,每天再在她的墙角下挥一挥锄头,松松土……然后,墙就倒了,人也顺便就推了,嘿嘿嘿……” “之前你不是说过,让我别把他想得特别不堪么?你还说,他是个君子。” 凌准眉头微皱,看着他,“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改口了?” “唉!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被人戳穿了前后矛盾的说辞,郑元郎却不觉得尴尬,只懒洋洋的打了个酒嗝,道。 “不是。” 凌准一贯熟知他的性情,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你真是提起裤子就不认人啊!想当年,我们还睡过的……” 郑元郎顿时哀嚎起来。 “你和岑六郎睡的次数更多。” 凌准毫不留情的揭穿道。 “但我和你睡的时辰更久。” 郑元郎垂死挣扎,妄图扳回一城。 “滚。” 凌准懒得理会郑元郎的疯言疯语,而是身子一歪,靠在了一株老梅的树干上,重又转回了正题,“其实,我巴不得她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但上次在府衙中,我已经得到了教训。” 太过强硬和蛮横的干涉,只会招致她的反感。 相比之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与其整日里患得患失,提心吊胆,倒不如一切都摆在明面上。” “况且,她若是真和他余情未了,那我即使把她拴在了身边,寸步不离,他也能想到法子,把她悄悄挪走的。” “总之,崔异怎么想,怎么做,是他的事,与我和许二无关。而我和许二之间的事,也和他无关,轮不得他置喙。” 凌准一边说着话,一边轻抚着自己的掌心。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馨香。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她为难,不想让她活得这么累。” 他微微一笑。 “我希望她以后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耍性子就耍性子。我还希望,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自在的。” “至于旁的风花雪月的事,我暂时还做不来,但……我会慢慢学的。” 凌准想着她两腮微红的模样,想着她含娇带嗔的眼波,想着她和他的将来,心间便被填的满满的,无比充实。 “我想吐。” 郑元郎则以手抚胸,干呕了几声,“行了,我知道你是个大智若愚的明白人,知道你是个情深似海的大情圣!所以,我能求你别再说了么?” “能。” 凌准笑了笑,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这你都能猜到?” 郑元郎一惊,连干呕都忘了,片刻后才讪讪道:“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其实,这也不难猜。 年节将至,他和崔异等人都不会在益州逗留太久的。 崔异一回去,就只用等着好整以暇的主持祭祀、祈福、朝拜等事宜,想想十分的出风头,十分的有面子,令人钦羡。 而他一回去,就得灰头土脸的准备不同规格的年礼,送亲爹,送嫡母,送兄弟姐妹,送同僚,送朋友,还得想好不重样的贺词,卖弄耍宝。 唉。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至于其他的人,就算没摊上这些破事,也得各自返家,陪亲眷守岁了。 “那她会跟着他一起走吗?” 凌准下意识的问。 如果崔异祭出了家人团聚的名头,央她一道同行,她定然是不好拒绝的。 她一走,自己就只能一个人过年了…… “不会。” 郑元郎却果断的摇头,打消了他心中的不安,“她这个人有病,不能跟我们一起走。我估摸着他多半会把她扔在都督府,静候宋神医上门。” “她?有病?”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骂人呢? “就是那啥阴寒之气过重,身体底子亏损得厉害,所以要好好的治一治。” 郑元郎解释道。 “这个,倒是我疏忽了。” 凌准不禁大惭。 她的面无血色、弱不禁风,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却因她无甚明显病状,就不怎么担忧,反而一门心思的扑在了争风吃醋、捕风捉影的事情上。 “我倒不希望宋神医能来。” 郑元郎仰天长叹,“眼下她是个有病的,都能虎虎生威的将你们欺压成这样。要是真痊愈了,那还了得!” …… …… 三日后。 崔异一行人毫无拖泥带水之意,淡定离去了。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选择走水路。 “回去吧。” 崔异立在水雾迷蒙的船头,向她挥手道。 大概是有五年的情分摆在那儿,因此只经过了短短三日的磨合,两人就摆脱了最初的尴尬和不适,渐渐有了义兄妹该有的样子——关心却不至于关切,亲密却不至于亲昵。 他谨守着礼仪,不再随意捅她的胳膊,拍她的背,而是极具分寸的和她保持着一臂远的距离,同她说说笑笑,闲话家常。 她则不再对他横眉冷目,浑身带刺,而是笑语晏晏的向他请教诗文和书法,在他心情很好时,会为他斟上一杯醇冽的陈酒,再说上几句俏皮话。 他们,真的有了家人应有的模样了。 “那我走了。” 许含章心间充盈着喜乐而宁静的情绪,朝着他莞尔一笑,转身向河堤上行去。 河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雪白的碎冰,晶莹剔透。 岸上站着个皮肤微黑的少年郎。 他的心,却比这冰雪还要剔透,还要晶莹。 第三章 正常 “你是来送他的?” 许含章漫步走到凌准的身畔,望着不时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做掩面拭泪状的郑元郎,问道。 “是……” 凌准觉得很丢脸,本是想否认的,奈何自己交友不慎,摊上了这么个唱作俱佳的货色,也只得受着。 与此同时,他胸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怅惘之意。 这一别,不知又要等到几时才能相见了。 再相见时,也不知能否找回从前那种嬉笑怒骂、无拘无束的时光。 自从郑元郎的身份被揭破后,二人的关系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对方在跟他说起某些事时,总会带一些试探和提醒的性质,不再像以前那般自在了。 更让他觉得怅惘的是,仿佛一夕之间,身边的人便都有了各自的秘密,或者是隐藏的身份,就连隔壁家的吴娘子都罩着个神神秘秘的光环。 唯独他,始终是一张白纸。 翻过来,是一片空白。 翻过去,是空白一片。 他先前觉得没什么,但是和许二那五彩斑斓的人生一比,竟莫名其妙的生出几分自卑感来。 “你今日休沐?” 见他沉思不语,许含章便没有打扰他,直到几叶轻舟远去,连船桨划开的水波都渐趋平静后,才开口问道。 “嗯。” 凌准回过神来,蓦地想起了郑元郎在临行前支的招,立即目光专注的看着她,试图仅通过眼神就表达出深情、怜惜、爱慕、占有、憧憬、霸道、男儿气概的等诸多复杂而‘迷人’的情绪来,并竭力将声音压得很低沉,很成熟,“许二,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啊。” 许含章很想问一句他是不是眼睛不舒服,怎么从眼皮到眼角都是狰狞的,像是下一瞬就会疯狂的抽搐。 但她还是忍住了,应道。 于是他‘风度翩翩’的让到了一侧,示意她先行。 许含章怔了怔。 以往,他都是大大方方和她并肩而行的。 可今天是怎么了? 也许,他是觉得路太窄了,怕把自己挤到河里去? 许含章看着足有丈来宽的路面,陷入了沉思。 是他把她想得太娇弱了? 还是他觉得她太壮了,太占地方了? 那厢的凌准也陷入了沉思中。 她怎么低着头,不说话了? 莫不是真被自己的成熟魅力所折服了,倾倒了? 看来郑元郎的人不靠谱,但出的主意还是挺靠谱的。 风萧萧。 枯叶飘飘。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在路上,因着心里都装着事情,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起来,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古怪。 不过,也别有一番新鲜的滋味。 至少对凌准而言,是如此。 在这种无法面对面、肩并肩的情形下,他可以放下心中那份扭捏的腼腆,光明正大的打量着她纤弱的背影,如墨的青丝,以及蝶翼般轻曳的裙摆,还可以尽情想象着她面上的表情,唇边的弧度,以及眉眼间蕴着的光华。 这样的感觉,是宁静而随意的,带着一丝隐秘的欢喜,像春日里如雪飘飞的柳絮,轻盈、活泼,自半空中玩闹着忽上忽下,挠得人痒痒的,酥酥的。 但只走了两里地的路程,那种酥痒就转变成了挠心挠肺的后悔。 凌准斜眼看着好几对十指相扣的鸳鸯和自己擦肩而过,越看越觉得不顺眼——用得着这样拉拉扯扯的显摆么,成什么样子了? 可是…… 如果他仍是和往常那般,同她并肩走在一起,那自己就能顺理成章的拉住她了。 现下倒好,她不远不近、一言不发的走在他的前面,一直都没有回头,而他又不好意思‘蹬蹬’的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因此,他能做的便只有无尽的懊悔了。 等等。 凌准的身体忽然一僵。 方才那些人的手势,是十指相扣,并不是手握着手? 难道…… 那才是正确的姿势? 自己昨晚所采取的大手包小手,再如包抄般握起来的示范,其实是错误的? 他顿生挫败感,想着自己是该多四处看看,多观摩观摩了,毕竟连牵个手也有这么大的学问,以后要是和她做旁的接触时,岂不是会出更多的丑——譬如拥抱的时候,他的左手该搁在哪里,右手该放在何处,以及她的脑袋该安放在他哪一边的肩膀上,他都一无所知。 他是时候该好生琢磨一下了。 “怎么了?” 在走到一个分叉路时,许含章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还没有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该怎么走。” 许含章慢慢的回过头来,说道。 不久前,他故弄玄虚的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却不肯带路,也不肯和她同行,只暗搓搓的跟在她的身后,直勾勾的盯着她的后背,似是想要在其上烧出一个大洞来,让她觉得十分不自在。 他到底是怎么了? 若还是以前,她大可以直截了当的问出来,顺带打趣他两句。 可如今的她在和他相处时,时不时就会冒出一抹淡淡的、碍事的羞意来,使得她的很多话、很多想法都无法轻松的说出口,也无法准确的表达出来。 “我……” 凌准骤然语塞。 他的原计划是给她一个惊喜,带她去那家很特别的首饰铺子,给她看那对加急赶出来的梅花耳环。 但只要说出来,就显得不惊喜、不特别了。 该怎么瞒过去呢? 极少撒谎的凌准卡到了这道棘手的难题上,憋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十一。” 许含章瞧着这一幕,在心内默默的叹息了一声。 他怎么比自己还害羞,还紧张了? “你这样的表情,会让我以为……你在外面欠下了嫖资,要我砸锅卖铁,帮着你去还。” 叹息过后,她只得厚起了脸皮,试图用不正经的内容活跃一下太过正经的气氛。 “许二,你想到哪儿去了?” 凌准愕然了片刻,旋即恼火说道:“我又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 许含章忍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右手,欣慰的捏了捏他的脸,“你总算是恢复正常了。” 总算没有绷着脸,装思索装深沉了。 总算没有藏藏掖掖、别别扭扭了。 谢天谢地。 “你觉得,我先前不正常?” 凌准的脸一红,然后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 第四章 折服 他明明是严格的按照郑元郎所教的法子,一步步来的。 “首先,你的眼神是最为重要的,绝不能像个二傻子似的瞧着她,而是要显得有故事、有深度、有情感、有内容,至少得夹杂着五分狂狷、两分邪魅,一分欢喜,一分恋慕,一分深沉……” “然后,你要时时刻刻的记得自己是个男人,你的一举一动,除了要保持外在的风度翩翩,还得具备强势而悍然的内在,才能让她为此折服,进而心如鹿撞,两腿发软。” “最后,你要适当的神秘一把,很多事都别敞开了说。譬如想偷看东家的婆子洗澡,西家的姑娘换衣裳,就得死死的瞒着她,不要说出来……哎,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别打人啊……有些事,只要不说出来,悄悄的准备好了,就是个惊喜,定会让她很难忘的。” 郑元郎的阅历那般丰富,想必总结出来的经验也不会有错的。 而他既然照做了,又、又怎会不正常呢? “原来是他!” 许含章闻言,不由恨恨的咬牙,手上的力道也随之加重,改捏为拧,拧得凌准的脸都有些变形了,“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原来是被他附了身!” “附身?” 凌准直接理解成了字面上的意思,忍着痛,纳闷道:“你是不是看错了?他又不是邪祟,怎么可能会使得出附身这种招数?难不成……他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也只是打个比方。” 许含章无奈的松开了手,道:“而我想表达的是,你被他的歪风邪气腐蚀了,学得不像样了。我真是对你很失望啊,十一。” 失望? 凌准怔住,心中积攒的不安感迅速放大。 自从数月前,他明悟了自己对她的念想到底是什么后,便一直有着这样的感觉,如履薄冰、患得患失,即使和她真正的确立了关系,却也不能将其冲淡半分。 “你又怎么了?” 许含章看着他微露酸楚的表情,倍感惊讶,随后笑得愈发无奈了,“所谓的失望,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要批判你。我想让你知道的是,郑元郎这个人的确不错,但他的法子,是不可行的。其实呢……有些事,讲究的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如果拔苗助长,急于求成,就不太好了。” 为了避免他大喇喇的略过其中的深意,仍只肯停留在字面上的情形再次发生,许含章便又说的稍稍直白了些,“总之,你不用听他的。因为……现在的你,就已经很好,很好了。至少,我已经很满意了。” 凌准的眉头皱起,表情微凛。 许含章看不出他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只得往四周环视了一圈,见短时间内没有人经过,便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的面前,加大了直白的‘尺度’,伸臂抱住了他。 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他了吧? 他再蠢,再笨,也该明白了吧? 可为什么他不动了? 是被吓懵了么? 自己的举动,说来着实是有些惊悚,也难怪他会有这个反应。 于是她迅速收回了手,想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但下一瞬,腕上和肩背上就传来一股不容置疑和抵抗的力道,将她如老母鸡般摁了回去。 “许二……” 此时此刻,凌准的眉眼是飞扬的,笑容是明亮的,有强烈的、满溢的情感堆叠在胸腔内,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是颤栗了起来。 只因怀里抱着的这个人是她,就给了他如此新奇的感受。 他突然就懂了她之前说的话了。 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这样,果然很好。 比那些精堆细砌,浮华夸张的套路要好很多。 “十一……” 许含章的声音是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 同时,她惊惶的睁着双眼,想要推开他。 “别动,你听我说。” 凌准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一只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笨拙的抚摸着她的发端,将她妄图挣脱出去的小动作都扼杀在了摇篮里,然后迫不及待的把刚才的领悟分享给她听,“其实,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左手该放哪儿,右手该放哪儿,而你的脑袋又该安在哪儿。但刚才……我本能的、天生的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这,是不是你说的水到渠成?根本不用刻意跟谁去学,也不用刻意讲什么法子,也能自然而然的做出来?” “算是吧……” 许含章的声音仍是闷闷的。 不过是一次简简单单的触碰,却有着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感觉,从他手指和掌心开始发散,迅速穿过厚重的披风和茧袄,窜到了她的心里,就像是在触到了一扇未知的门,轻而易举就唤起了她隐藏在心底的温情和眷恋。 于是她放弃了挣扎,安静的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 直到…… “你哭了?” 凌准忽然大惊失色道。 因二人靠得极近,他敏锐的感知到她的面庞上传来了湿湿的热意,正顺着他的外袍,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不。” 许含章还是闷闷的道,“我流鼻血了。” 上次在宅子里,她踩到一块瓦片,为了稳住身形就只能往他怀里靠,然后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他硬邦邦的胸膛,险些撞断了鼻骨。 所以,这次她在抱他时,是很小心,很谨慎的,完美的避免了重蹈覆辙。 但计划不如变化,之后在被他拉入怀中的那一瞬,她那饱经风霜的鼻骨仍是悲催的磕在了他硬得像石头似的胸膛上。 而后,鼻酸难耐,鼻血成滴。 “我真是个蠢的!” 想着自己非但没发现这点,还自顾自的做起了总结,交流起了心得体会,凌准就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我也是个蠢的。” 许含章取出帕子,将横流的鼻血塞住,“我就该踹你两脚,再大叫一声非礼,好让你快点松手。” 但她没有。 在他温暖而宽厚的怀抱中,她很没骨气的屈服了。 “或者说,折服了?” 她斟酌着用词,笑道。 “我……” 凌准估摸着她是开玩笑,好让他把此事揭过,不要太放在心上。 但她已被他害得这般狼狈,他怎能昧着良心,轻轻揭过呢? “你打我吧。” 于是他微微倾身,将脸凑到她的面前,真诚的说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用不着。” 许含章忽地狡黠的一眨眼,“你只需告诉我,你给我的惊喜究竟是什么,就可以了。” 第五章 定情 “那间铺子,是我从同僚那儿打听到的。” 因着出行时穿的是黑色的外袍,沾了鼻血也不大能看出来,凌准便没有急着去擦,而是挠了挠头,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铺子的门脸很小,开在一条陋巷的拐角处,而且没有做招牌,店里的光线也不怎么样,白日里看着也是黑黢黢的。但在其间坐镇的,却是个很有名的老匠人,雕的花样极好,堪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款式也十分独特,和银楼里或富丽或贵气的风格截然不同。 “家母就爱去那儿订首饰,样式都挺好看的,又不显老气。” “我未过门的妻子也去过那儿,做了个红彤彤的手串,一戴上,就衬得她的手腕特别白,跟冻实的猪油一样,别提有多标致了。” “猪油?你这个蠢猪,到底读没读过书?” “好歹也来一句皓腕凝霜雪啊!” “就你这傻样,也有姑娘愿意和你定亲?”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着,倒忘了追问凌准订首饰是想要送给何人的了。 “如果他们非要问,你会怎么说?” 许含章将帕子叠好,收回怀中,然后很是好奇的问道。 “当然说,是送给你的啊。” 凌准想也不想的答。 “那他们问我是谁,你又怎么说呢?” 许含章继续问道。 “当然是……” 是什么来着? 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他倒是挺想这么说,可眼下八字还没一撇,自己就这么大喇喇的宣布的话,也未免太唐突于她了。 是自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好不容易盼来的姑娘? 可是,他有些不好意思讲。 毕竟他活了二十来载,还是头一回沾上了情之一事,很容易就会难为情的…… “是姑奶奶,是祖宗。” 于是他改了口,选择了最慎重、最尊重的一种称呼,满脸严肃的道。 “噗。” 许含章忍俊不禁,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是,下次别把我叫得这么老了,还平白加了那么高的辈分。” 说说笑笑间,二人已走到了铺子的跟前。 果然如凌准所说,是间很不起眼的小门脸,光线也极暗。但架子上所陈列的首饰却件件精美,有翩然欲飞的蝴蝶流苏步摇,有红珊瑚滴珠嵌赤金的钗子,有夜明珠做的眉心坠,有缀着珠贝的金丝脚链,它们彼此间交相辉映,华彩熠熠,似乎有无光线点缀,也无关紧要了。 “这位郎君,你的东西已做好了。” 闻得二人的脚步声,那名低头打磨着一枚同心锁的老匠人立刻抬起头,很快就认出了凌准,然后便俯下身,从柜子里头取出了一个檀香木所制的首饰匣子。 “你看看,喜欢么?” 凌准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匣子,满怀期待的放到她的面前。 许含章垂眼一看,便见耳环上的梅花图案是用腻白无瑕的寒玉雕成的,纤细的花蕊则是用黄金掐丝而成,根根分明,再以小颗的红宝石镶在正中,权当是点睛之用了,而花瓣的边缘和耳畔的衔接处都是用赤金打造,连缀金珠为长络,搭配在一起,显得灵动脱俗,别出心裁。 “真好看。” 饶是许含章已见过了不少好东西,见状也不免发出了一声赞叹。 “很贵吧?” 然后,她扯了扯他的衣角,良心不安的问道。 她原意是让他买那种款式最常见的,连卖菜的大婶大娘都能戴得起的小金钯饰,既便宜又实惠,可他却折腾出了这样的阵仗来,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要不,我给你添补一点儿?” 她一没帮他驱邪,二没帮他镇宅,不过是和他定下了某种‘名分’,就得了如此贵重的礼物,因此她很是不适应,便提议道:“或者,我也给你送个什么?” “不用。” 凌准失笑着摇头,催促道:“先戴上给我瞧瞧。” 许含章虽则有些忐忑,却也知道现下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却之不恭,伸指撩开了耳边的发丝,摸索着往打好的耳洞里呆。 这一撩,一侧头,一拈指,竟有着说不出的风情和魅惑,似是迎风摇曳,娇态不可方物的桃花,又似是暗香隐隐,在月下滴露的白莲,险些让凌准看直了眼。 “不如,我来帮你?” 凌准心中一荡,跃跃欲试道。 “不。” 许含章意有所指的抚了抚自己的鼻子,冷哼了一声。 他只是抱了她一下,就让她付出了如斯辛酸的代价,若是纵着他在自己的耳垂上乱戳,岂不是要硬生生戳出好几个血洞来? 凌准会意,只能讪讪的一笑,不敢再多说什么。 “真好看!” 可是,等她将一对耳环戴好之后,他仍是忍不住咋呼了一句。 因着寒玉的映衬,她的肤色显得愈发白皙胜雪,在昏暗的室内也显得莹然生光,丽色夺目。 怪不得自家妹子当初在收到她留下的一箱子珠宝时,会高兴成那样。 原来这东西虽看着冷湫湫的,却真的能给女子添几分好颜色。 以后一定要攒些俸禄,好多多的给她买珠宝来戴。 “真的?” 许含章微羞的回眸,娇怯怯的抛了个如水的秋波过来,将他麻得七荤八素的。 然后,她嘴角一抿,快步窜到老匠人的跟前,笑盈盈的说道:“老丈,我想订一个玉佩,嗯……要羊脂玉的,样式大方简单一点的。定金,您看要收多少?” “许二!” 凌准回过神来,大窘。 她可真是个不老实的人,居然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 而且他都说过了不用添补,不用回赠了,她怎么还这般见外,非得跟他明着算清楚,不肯大大方方的接受他的好意呢? 她真是太见外了! “定情信物,你确定不要?” 许含章早料到他会有什么反应,只眉眼含笑,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一句,便将他打蔫了。 “要!” 不待凌准作答,老匠人便哈哈笑了两声,爽朗的替他做了主,又对许含章道:“小娘子,我给你算便宜些,只收你一个工价就成。” 于是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就以不到耳环七成的价格成交了。 除此之外,许含章还在货架上流连了好一阵,若是遇着无主的货物,便也一并买了去。 第六章 手信 “许二,那个老丈,是不是……有什么古怪之处?” 从铺子里出来,凌准压低了声音,面色凝重的问道。 一定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大手笔的买下这么多首饰,好带回去细细的参详,再作从长计议。 就像,那回在景福斋买花瓶一样。 “你且放心,无论你是想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会陪你一起去的,好护你周全。” 于是他沉住气,安静的旁观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一同出来后,才关心的问起了她的打算,并毅然决然的表态道。 “……” 许含章惊愕无言。 待缓过神来,她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忍着笑说道:“十一,你这幅模样,还真是像极了惊弓之鸟。” 天可怜见,那真的只是个手艺一流,懂得察言观色,又会做生意的老人家罢了。若来一个上点儿年纪的人就如周伯那般难缠,她的日子还怎么过? 况且,在有了崔异的插手后,她即便是真的想遇上什么古怪的人和事,也没有机会了。 自从二人正式结拜后,他就把那个十分灵验的护身符送给了她。 一戴上此物,她便如以前的他一样,无需刻意去修习什么异术,全身上下却能充盈着极盛的阳气,等闲的邪祟都无法近身,更别说是所谓的阴气煞气了。 “以后若出了什么神神叨叨的事,自有他们去处理,你就不要强出头了。” 他还在府衙里留下了两名术士,让那位满手油腻却爱乱翻书的长史帮忙养着。 “总之,在宋神医来益州前,我希望你能安心的静养,不去管那些闲事,尽早把身体调理好,别不知死活的耗费自己的气血了。” 临行前,崔异曾如此叮嘱道。 她点头应下了。 “寒气太重了,不但会折损你的寿数,还会影响到你的子嗣……即便是如愿嫁给了……也未必能……添丁……时间一长,难保他不会……从外面找……” 崔异先前的提醒,还历历在耳。 所以,就算她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了旁的原因而好好的保重身体,争取活得更精神、更生龙活虎一些。 虽然她目前只是和凌准拉了拉手,抱了抱,还没有发展到更深的地步。 但是…… 以后呢? 因此,她没有去围观魏主簿母子的游街和处斩,也没有去给扶棺归乡的楚六娘送行,更没有去问周伯的死是怎么一回事,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待在宅子里,很少出来。 反正崔异是会把一切都妥善解决好的,根本用不着自己操心。 但许含章没有在凌准提起这个——直觉告诉她,凌准对他虽是勉强卸下了戒心,却全然没有好感,不见得想听和他有关的那些事。 “那个老丈……和那间铺子,真的没有猫腻么?” 这厢的凌准仍皱着眉,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问道:“如果没有的话,你为何要买这么多东西?” 她的首饰虽多,却很少是从外面买来的,大都是主顾家给酬劳时顺带送的添头。由此可见,她对珠宝一类的物事并没有寻常女子那么热衷,断不会无缘无故的买上一大堆。 换做是旁的女子听了,恐怕会觉得对方是在指责自己大手大脚的乱花钱,进而或暴跳如雷,或梨花带雨,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但许含章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这只钗的款式看着很活泼,正好送给你家妹子;那串手钏的做工很精致,正好送给吴娘子。” 她微微一笑,随意的指着其中的两样首饰,解释道:“眼看就要过年了,总得给你的家人带点手信回去吧。” “什么?” 凌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不禁嘴角一抽,“你忘了自己离开长安前,在我家放了个满满当当的百宝箱么?” 那么多的簪钗环佩,只怕凌端到现在还没有做到完全不重样的佩戴一遍。 所以,眼下她根本用不着如此破费的。 “这个不一样。” 许含章眼里的笑意加深了,“现在,是聊表心意;那时,只是聊表谢意。” 心意?谢意? “可是,这关吴娘子什么事?” 凌准隐约有些明白了,旋即又陷入了新的困惑中。 给凌端带手信,可以理解为是她对他家人的认可和关怀。 但吴娘子既不是他的家人,二人的祖上也没沾亲带故,可谓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她犯得着为了对方这般费心么? “你别把我想得太慷慨无私了。其实吴娘子的那一份,我是不想费心的,但只有靠她帮忙,才能把这些东西稳妥的捎过去。所以,我也只有大方一回了。” 许含章老老实实的答道。 “等等,为什么要靠她帮忙?” 凌准愈发困惑了,“直接交给我二叔,不就可以捎回去了?” “你先把东西带去给他们,不就能知道了?” 许含章伸指竖在唇边,轻嘘了一声,目光里充满了狡黠和捉弄的意味,灵动至极。 …… …… 客栈里。 吴玉姬出神地望着面前的铜镜。 镜中的少女面如满月,眉如翠羽,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神秘潋滟的华彩,唇瓣微丰,肌肤白里透着红,像是那凤仙花汁染过的白菡萏花瓣,娇嫩而脆弱,令人不舍得移开眼去。 这时的她,已不再似往日那样俗艳了,反而通身都带着股淡然超脱的气质,似是被雨水洗净了灰尘的蔷薇,妩媚之余,平添几分微冷的清丽。 “看来,他没有骗我。” 她侧头看了眼放在床下的陶盆,展颜一笑。 这一笑,如清风吹散漫天的阴霾,朗月当空,皓然生辉。 短短的几日里,她不过是学了点预知之术的皮毛,静心集中了神思去感应外物,整个人的精气神便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即使外貌依然如昨,给人的观感却天差地别了,足以称得上惊艳两字。 “吴娘子。” 屋门忽地被人叩响了,“十一郎带了点女孩子的小玩意来,你快出来瞧瞧。” 喊话的,是自从那天把周伯草草的葬下后,就整日都醉生梦死,萎靡不振的凌审行。 “凌家阿兄来了?” 她闻言一喜,正欲描一描眉,再往唇上补点口脂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清清淡淡的也不错,更能凸显出自己盈盈的风姿来。 第七章 捎带 客栈一楼的大堂里。 “二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准呆了呆,很是不解的发问道。 “没什么意思。” 凌审行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如面饼般翻来侧去,力求每一面都能均匀的晒到太阳。 “我是说,让你帮我把东西捎回去,可你……” 可他非但没答应,还一溜烟的跑去吴娘子那里拍门了,摆明是不想帮自己捎的,而是想让吴娘子代劳。 这样,真的很不妥。 “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哪里不妥了?” 凌审行突然就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横眉竖眼道:“难不成你信不过她,觉得这是个贪小便宜的,会昧下你带来的破烂玩意儿?” “二叔,你误会了,我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 凌准颇感无奈的摆手道。 他只是本能的觉得由她捎回手信的话,很容易让自己的家人产生某些误会。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将东西交与二叔的好。 “况且,再怎么说,她也是别人家的姑娘,和我们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瓜田李下,总得注意避点嫌才是。” 他又委婉的提醒道。 吴娘子正值青春年少,二叔也勉强算得上风华正茂,加之是一道同行,好几天都宿在同一家客栈里,甚至连日常的人情来往都可以由她来出面操持了,这要是落在了旁人的眼中,还不得一个劲的胡乱编排,蜚短流长,继而坏了她的名声? 虽说他对吴娘子无感,但也不忍她遭受到这样的非议。 “避嫌?” 凌审行看着他,嘲讽说道:“我行得端做得正,有什么好避嫌的,用得着怕谁非议了?” 这话明明是正义凛然的,偏生却透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浑不似二叔一贯的作风。 “二叔,你又怎么了?” 凌准的眉头拧起。 他估摸着是魏主簿和周伯接连的死让二叔的心里不痛快了,却又没底气和立场逮着自己和许二发泄,才会有如此阴阳怪气的反应。 这样,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 他可以理解,却完全不能接受。 在他看来,魏主簿纯属是自作孽不可活,周伯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死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即便二叔曾和他们有过不错的交情,那也顶多是为之叹息两句,颓丧几天就够意思了,至于给活着的人甩脸子、发脾气么? 真是本末倒置。 “没怎么。” 凌审行只消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压根什么也不懂,却也懒得解释,只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目光转向了那道穿过走廊,袅袅行来的身影,“好了,吴娘子下来了,你有话就跟她说去。老子要午睡了,别来烦我。” 说着便站起身来,大步流星的离去。 “凌二叔。” 在即将和凌审行擦肩而过时,吴玉姬的嘴角往上翘着,带起一抹甜美的笑意,向他施了一礼,唤道。 “嗯。” 凌审行停步,极为冷淡的应了声。 他是对许含章没有多少好感。 哪怕他明白很多事不能全怪在她的头上,但心里还是多多少少的有着疙瘩的,敌意倒谈不上,但好感绝对是欠奉的。 而对吴娘子,他就更没有好感了。 那天周伯一死,这人就喜滋滋的、神神秘秘的躲进了房里,估计是一门心思的去练习什么术法了,之后更是连为周伯上柱香,尽一下师徒之谊的事情都没想起来,着实是有些没良心。 “您不和凌家阿兄再多坐会儿了?” 吴玉姬含着笑,继续问道。 “不了。” 凌审行没有配合她寒暄下去的兴致,只一扭头,冷着脸离去了。 看来这个小娘子不止是没良心,还特别爱逮着机会表现。 今日一瞧见他的侄儿来了,便一改前几天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做派,主动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叫住了他,又是打招呼又是送关怀的,生怕不能突显出她礼貌懂事的那一面来。 “凌二叔,待会儿我会让伙计给您送茶点上来的。” 吴玉姬显然是没料到他的态度会这么硬邦邦的,不近人情,眼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恼怒,旋即又收敛了起来,笑靥如花道。 然后,她矜持的转过身,摇曳生姿的向大堂里走去。 此时的大堂里只坐着几桌客人,十分的安静。 她清脆的脚步声甫一响起,便吸引了好几个人的注意力。 于是他们纷纷漫不经心的抬起头,朝她看过来,刚要移开视线,就傻愣愣的怔住了,随后瞪大了眼睛,满脸皆是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 其实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口鼻,只是寻常程度的好看罢了。而她的腰肢也没怎么刻意的扭动,目光也没有如丝般牵出,四处去撩惹谁。但配上她出众的气质,再加上那厚实的冬衣也无法掩盖住的婀娜身段,便无端端的生出令人心痒难耐的风情来。 待要细看,她却已经迅速的低下头走开,只肯让人窥见一截雪白纤细,令人遐想万分的脖颈。 “凌家阿兄。” 而后,她就如一枝挺拔清新的小荷,清雅柔曼,亭亭立在了凌准的面前,一副任君采撷和欣赏的模样,令得先前偷偷打量她的那几人羡慕不已。 “吴娘子,坐。” 凌准却是个眼拙的,不久前连梨花钗和梅花钗都能认错,遑论是察觉到对方的气质所呈现出的细微的变化了。 所以他丝毫没有流露出或惊艳或痴迷的神情,而是淡定如常的招呼道。 “哦……” 吴玉姬秀眉微蹙,心中盈满了失望和愕然的情绪,同时暗暗的自我安慰道:兴许凌家的男子都是这般粗枝大叶的,他二叔方才经过时,不也是没有被自己惊艳到么? “有件事,可能要麻烦你一下。” 凌准则暗暗的叹息着,心知让二叔帮着捎带手信是无望的了,只得黯然放弃,退而求其次,找上了他最不想找的吴娘子。 “要捎带的,都放在这里了。” 他也不说废话,直接将一堆首饰匣子尽数推到她的面前,言简意赅的说出来意,并表示她若是有喜欢的,都可以随便挑,用不着等凌端挑剩了才来将就。 “凌端若是问起,你就说,是她嫂子给她的见面礼。” 然后,他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脑子一热,画蛇添足的加了这一句。 第八章 变数 话音刚落,他就福至心灵,敏锐而精准的领悟到了许二的用意。 她之所以提议让吴娘子帮着带手信,一定是想通过此举,变相的向吴娘子宣告他已经是名花有主的人了! 原来,她是在吃醋! 她定是对他有着很强的占有欲,才会这么做! 原来,她是如此的在乎他,如此的欢喜他! 想到这里,凌准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美滋滋的,眉头也顿时舒展开来,连眼角和嘴角都是上扬的、止不住的笑意,看着格外荡漾,格外欠扁。 “凌家阿兄……” 他正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不能自拔,突然却听得对面的吴娘子柔情似水的唤了自己一声。 “吴娘子?” 他登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诧异的看着满面红晕,眼含秋波的吴娘子,试探着问道:“你是得风寒了么?” “你啊……” 吴玉姬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这个冤家,方才不是借着首饰的名头,大胆的挑明了她就是凌端的嫂子,火辣辣的向她示好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变得这般促狭,不惜装傻来捉弄她了? 凌准被她抛来的媚眼给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难道,自己方才是猜错了,也问错了? 于是他微微皱起才舒展没多久的眉头,仔细将她审视了一番。 她的气息很匀净,并无阻塞之相,面色也只是嫣红,而非不正常的潮红,似乎不是得了风寒的样子。 那她为何会显露出这种情态来? 难不成…… 不会吧? 凌准只觉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就说,是她嫂子给她的见面礼。” 这句话的确是太容易让人误会,太容易把人带进沟里了! 因着吴娘子并不知道手信是出自于许二的手笔,只晓得是他让她去转送给凌端的,自然就会理解为那个‘嫂子’是她了…… 真是冤孽啊! 真是自作孽啊! 凌准恨不得抬起手,狠狠的打自己嘴巴两下。 “对了,她若是问起那位嫂子是谁……你就说,是几个月在我家中住过的那位,姓许……你也见过的,而且,还给她煮过吃食……你,还记得么?” 但眼下不是忙着自我反思和惩戒的好时辰。 凌准深吸一口气,勉力控制住了一说话就磕磕巴巴打战的牙关,尽量使自己的语句通顺而没有歧义,“这是许娘子特意挑给她……还有、有你的见面礼,你们随便挑,千万……别客气。总之,待我回了长安,就会携她上门的……” 至于昨日许二也去过周府的事,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无论是多么粗枝大叶的男子,只要一碰到和心上人有关的事情,就会变得格外细心,分外谨慎。 譬如凌准明知道有了崔异的护航,许二以后多半是遇不上什么大风大浪了,却仍担心说得多了,保不齐会把更多的阴私扯出来,给许二添麻烦。 因此他只说了见面礼的事,连和许二是如何重逢,之后又是如何发展的,都没有提。 “我还有事,就先回军部了。” 然后,他憨厚的一笑,随即匆匆离去,片刻也不想多留。 他倒不是真的对吴娘子厌憎至此,嫌弃至斯,而是不想让她太过难堪,就只有这样做了。 油嘴滑舌的劝慰,是郑元郎的拿手好戏。 好聚好散的疏导,是二叔的看家本领。 而他却好死不死的,居然一样都不会,便只能仓惶退场,先还她一个清净,再让她自行冷静了。 “许娘子?” 吴玉姬愣愣的瞧着桌上堆着的匣子,半晌没有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抬起头来,媚笑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尖刻和恚怒。 “许娘子。” 又过了半晌,她的表情逐渐转为了平静无波的模样,语气也变得无比从容。 而后,她缓缓的直起身,唇边始终带着恬淡如水的微笑,将匣子优雅的揽进了怀里,然后穿过大堂,行走间裙裾摇曳,婀娜多姿,再次吸引了先前那几人惊艳的目光。 夜至,繁星低垂。 吴玉姬吹熄了灯,早早的睡下了。 她的床前,搁着一个很不起眼的陶土盆。 在昏暗的夜色笼罩下,盆里的两片叶子显得愈发细瘦,干巴巴的,看着煞是可怜。 但诡异的是,屋内门窗紧闭,没有一丝风,它们却轻轻的摇摆着,抖动着,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正欣喜而贪婪的探出身子,想要抓住那一缕虚无。 天黑之后,复天明。 吴玉姬一睁开眼,就急急的转过头,看向那两片叶子。 一片,仍是碧莹莹的绿。 另一片,却是妖异的红。 这代表着,变数。 “看来,你也未必能做得成端儿妹妹的嫂子。” 她眸光一凛,露出了无比轻蔑的笑容。 …… …… 清晨。 “十一,你的烦恼,应该消除了吧?” 许含章漫不经心的走在都督府后院那座花木扶疏的园子里,随手折过一截草茎,拿在手里转了转。 “我记得你说过的,不喜欢妹子把吴娘子塞给你?” “不如这样,等回长安了,我帮你消除了这个烦恼?” “就像夏天那样,我堂而皇之的住进你家,明晃晃的跟你在外面的坊道上瞎逛几圈,一路有说有笑的,不就能让旁人觉得我们也有点儿什么?不就能把吴娘子摘出去了吗?” 这是在两人尚未确定关系时,她很有义气的对他做出过的承诺。 如今,她已经和他有了点儿什么,又借着送见面礼的名义不轻不重的敲打了吴娘子一下,想来应是能让对方知难而退了,不会再对着凌准起旁的心思,更不会再强行凑做堆了。 “我这只是讲义气,绝不是吃醋,更不是小心眼!” 她头一扬,颇为得意的自语道。 “你小点声,别吵到这里的花花草草了!” 前方假山处赫然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他肩上扛着一把玉石为柄,纯金为刃的锄头,正满脸不悦的看向她。 可他的声音,也不见得比她小。 甚至还嘹亮了几分,浑厚了几分,气势更足,声势更大。 “……” 许含章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而是无语的盯着那把锄头,想起了从崔异那里听来的某个传说。 在那个传说中,主人公连锄药种花时用的锄头都是纯金打造的,锄柄则是用一整块玉石制成的;而他上茅房时所用的草纸,都洒了大把大把的金粉。 那个人,便是宋神医了。 第九章 神医 “原来,是你有病啊?” 宋神医将锄头搁在假山旁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在离她一步远的位置停下,先是看了看她苍白而没有血色的面颊,再看了看她肌肤里隐现的一抹暗青色,结合着她在都督府中能随意的行走,没有下人来打扰的做派,很快就做下了定论,同时面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凝眉说道:“看样子,你病得还不轻,但……怎么还没死呢?” 这话一听就像是在骂人的,但他的表情端肃,语气沉重,怎么看都是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让旁人即使是想发火,也会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以及……医闹。 “你也不想想,我若是死了,就该赶紧操办后事了,哪还用得着请人来医治?” 况且许含章本就不是个爱发火的人,闻言只微微一笑,又将手中的草茎轻盈的转了个圈,反问道。 “也是这个理。” 宋神医愣了愣,随后弯下腰,捡起锄头,“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我恰巧遇上了,那不如现在就跟我走一趟,我好先为你把把脉,再斟酌一下方子。” “你这么容易,就……给人诊治了?” 他的行动如此积极,反应如此迅速,不禁让许含章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记得在传说中,他可是要先沐浴焚香、卜卦问吉凶后,才会慢条斯理的给人医治的。 难道是她已病入膏肓了,片刻也耽误不得,所以他才会急着给自己把脉? 还是她的体质很特殊,病理也很特殊,让他起了兴趣? “都不是。” 伴随着一道清朗的笑声走出的,是那位轮廓与胡人有些相似的张玉郎,也就是这座都督府的主人,“他只是看在酬劳颇丰的面子上,懒得摆那些空架子罢了。” “的确如此。” 宋神医闻言,非但没有流露出倍感羞辱的神色,反而哈哈一笑,中气十足的说道:“给得少了,就慢慢腾腾的治;给得多了,就雷厉风行的来。这,就是我的医者之道,仁者之心。” 接着又解释了一下,“小娘子,你不要以为我是个贪财贪到掉钱眼里去的。这……都是被逼无奈啊。以前我立志要悬壶济世,四处义诊,结果就被看我不顺眼的同行支人揍了一顿,落得一身是伤,结果还没好利索,便又被病患给打了一顿。” 那些对他感激不尽,誓要结草衔环来报恩的病患们,在他被打时均没有为他出头,而是怯生生的躲在一旁看热闹。 “我倒也没抱怨什么,毕竟他们都是群可怜人,连饭都吃不饱,又哪有力气来拉我一把,还和那些地痞叫板?” 过后,他忙着给自己正骨、上药、包扎,短时间内自是没有再搞义诊的打算了。 吃惯了不要钱的草药,习惯了不花钱的救助的病患们登时义愤填膺,口中叫嚷着‘你凭什么也要用药’,‘你也配吗’之类的话,然后个个如武状元附体般一拥而上,将他一顿好揍。 经此一事,他看透了同行的嘴脸,也看清了这些可怜人的可恨之处,不禁心灰意冷,彻底放弃了以前的伟大理想,一赌气收起了高价,摆起了谱,没成想却误打误撞,得了个神医的名头。 “当然了,这也不全是因为高价,而是我确实能妙手回春,才能有如今的名气,哈哈哈……” 宋神医将金锄头扛在了肩上,十分豪爽的笑道。 “哦。” 听着这一波三折的故事,许含章除了木木的附和,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呵。” 人如其名,生得面如冠玉的张玉郎则嗤笑了一声,毫不客气的道:“那你就快些让她好起来,我才能把她送走。” 惧内的长史是不敢收留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在家中的,所以许含章的去处就只能是由他来安排了。虽说她不是个事多的,在吃食和住行上都无甚要求,很好养活,但想着她和崔异那变幻莫测的关系——先是作为未过门的妻子带过来给他和长史掌眼的,转眼却成了‘肝胆相照’的义妹,再一转眼,又是要将她改姓弄上族谱了;再想着每日黄昏都准时的候在都督府外,同她出去遛弯,在天黑前又准时将她送回的那个年轻人,他只觉得头大如斗,想尽早打发掉这个麻烦,把她弄回长安。 “那得先诊了脉再说。” 宋神医雄赳赳气昂昂的迈步,一马当先,往都督府西面的一座小院子走去。 “往后退两步。” 张玉郎忽地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嗯。” 其实用不着他提醒,许含章也晓得其中的厉害,断不会离宋神医太近了,免得被那把晃晃悠悠的锄头给开了瓢。 “都督,请。” “宋神医,请。” “许娘子,请。” 一走到院门前,便有四个梳相同的丫髻,着青色夹袄和裙裳的俏婢迎上来,笑盈盈的屈膝一礼,然后将院门推开,侧身后退,恭谨的低下头,立到了一边,让几人先行。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不成啊,不成。” 正厅里响起了宋神医烦躁的声音。 “怎会是那样?” 片刻后,声音愈发的暴躁了。 “竟然是这样?” 然后,声音渐渐的哑了下去。 “到底……能不能治?” 张玉郎越听越觉得心里没底,忍不住问道。 “能。” 宋神医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汗,勉强的笑了笑。 在望闻问切后,他能确定她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是由于接触的尸气太多了,长年累月积出来的,另有一道凛冽至极的气息,则是来自于丹毒。 “它们已深入你的脏腑、骨髓和血气中,仅仅靠服药和针灸,是很难将其化开的。而我说破天了也只是个神医,不是什么神仙,断没有将人剔骨去肉,再换上一副新脏腑的本事。”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看向许含章道。 “对于治好你,我当然是有把握的。只消你能泡上半个月的药浴,再让我在你的十指上放几次黑血,就能将所有的阴毒之气拔干净了。” 但药浴并不是那么好泡的。 “要想拔毒,就不能用那些温和的药材……起初,你会感受到有如针刺般的疼痛;然后,又会如火焰烧灼般难捱;紧接着,又像是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过……” 就算是意志力坚韧的壮汉,也可能连半天都忍不了,就会逃也似的从药池里跳出来。 更何况,她是这样一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娘子。 第十章 药汤 “行,那就赶紧让净房的人烧水去!” 张玉郎只沉吟了片刻,就痛快的拍板,替许含章做了决定。 “……” 宋神医怔怔的望着他。 这也太草率了吧? “……” 许含章直直的盯着他。 这也太独断了吧? “若是在药浴的过程中扛不下去了,毒性便不能完全拔出,反而会越发霸道的沉积在体内,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 宋神医很快就回过神来,说道。 “她能扛过去的!” 张玉郎这回连沉吟的工夫都省了,很是果断的道:“实在不行的话,那只要把她的腿打断,不就行了?” 他并非是开玩笑,而是在说真的。 只要腿脚不能动弹了,那她整个人自然会老老实实的待在药池里,想跳都跳不出来。 “等毒拔完了,你再替她把腿骨接上,让她好生将养几日,免得落下了病根,以后走路就不利索了。” 末了,他‘善解人意’的补充道。 “都督,这……” 宋神医十分为难的摇头。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个简单粗暴的好主意。 但为了救人而先伤人,把这么个好端端的小娘子的腿弄断,是绝对违背了他的医德的。 “而且,我担心崔公子会因此大发雷霆,进而克扣我的酬劳。” 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真是个实诚人。” 张玉郎击掌赞道。 “不敢不敢,彼此彼此。” 宋神医谦逊的回道。 “要不给她下点蒙汗药,再把她丢进池子里去?” “她身中丹毒已深,所以那些迷药的份量再大,对她也是无用的。” “要不把她敲晕?” “那样很容易沉进池底,把药汤呛进肺里的。” “要不把她绑起来,像烧猪一样架进去?” “不用了。” 一直以来都保持着沉默的许含章此刻终是沉默不下去了,面无表情的道:“要烧水的,就赶紧去烧;要配药的,就赶紧去配。你们尽管放心好了,就算是下油锅,我也能扛过去的。” 说着转向张玉郎道:“如果他傍晚来寻我了,就劳烦你给门房说一声,将他带进府中,陪我说说话也成。” 都这个节骨眼了,还一门心思的惦记着她的情郎? 这事儿,崔异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他的心胸真有这么宽广么? “好。” 张玉郎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就不去想了,只木然的应道。 宋神医还待再劝,但转念一想,不由暗笑自己的鲁钝——阴气和丹毒发作时必然是极为痛苦的,她能撑过来,已然很了不起的,想来撑过药浴,也是不在话下的。 水雾蒙蒙,纱帘重重。 净房里布置的很雅致,连地砖上都雕了缠枝海棠的图案,被桶里溢出的热水漫过,就像是下一瞬就要舒展和绽开似的。 “许娘子,好了。” 四个俏婢各自提着木桶,恭谨的退了出去,放下一重重的纱帘,侍立在外。 她们本是想亲自服侍许含章宽衣的,奈何对方态度强硬的拒绝了,她们也不好强求,只得作罢。 披风,绫袄,中衣。 许含章将脱下的衣服叠好,放进了一旁的花梨木螺钿衣柜里。 然后,她只着一件贴身的里衣,慢慢的伸出右手,探了探在满池沉沉浮浮的、黑黢黢的药汤。 药汤的气味十分难闻,像是由搁了许多天的馊饭和发霉的咸鱼混合而成的,被婢女们送上来的热水一浸,更是恶臭阵阵,令人几欲作呕。 而那些婢女却没有丝毫的异色,足见是定力过人,抑或是规矩极严。 “嘶……” 在五指和药汤相触时,许含章险些就失态的痛呼出声,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如宋神医所说,起初的确是针刺般的疼痛密密麻麻的袭来,迅疾穿过了皮肉,似是叫嚣着,想要刺破她的指骨。 只是探了手进去,就疼成这样。 若整个人都泡进去,恐怕会疼得抽搐和惨嚎吧? 许含章眉头一蹙。 片刻后,她抬步迈入水中,缓缓的沉了下去,只将肩膀和头露在了外面。 “咦?” 不知过了多久,宋神医的询问声远远的飘了过来,“怎么没动静啊,莫不是昏死过去了?” “没有。” 一名婢女隔着纱帘望过去,但见许含章仍好整以暇的泡在浴池里,眼睛是睁着的,神情是正常的,便放下心来,转身走了出去,对着在庭院里来回转圈,连心爱的金锄头都搁在了一边,不去摆弄的宋神医回道。 “真是奇了怪了。” 宋神医喃喃道:“再能忍,也该吱一声才是啊。” “难道是药的分量不够?” 他虽是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但这会儿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算了,我再等等。” 若不是念着男女有别,他马上就会不管不顾的冲进去,舀起一瓢药汤来看看了。 “怎么还是没声音?” 但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净房里始终没有旁的动静。 “给我舀一瓢药汤出来。” 宋神医这下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安生了,索性就朝向净房大声喊了句。 婢女们面面相觑。 浴池里盛着的,是药汤没错。 但…… 这也是许娘子的洗澡水…… 给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舀一瓢小姑娘的洗澡水去? 这样的做法,怎么看都透着股不妥的意味。 “你们还不快去?” 张玉郎心里也犯着嘀咕,闻言哪有不配合他的道理? “是。” 婢女们再一次面面相觑,却只得低眉顺眼的应下。 “许娘子,容我们叨扰片刻。” 一只木瓢入水,将药汤舀了少许,一滴不漏的盛在净手的小铜盆里。 “啊!” “嗷!” 不多时,庭院里就响起了两声极其凄厉的惨叫,惊飞了树上的寒鸦,吓呆了不明状况的婢女。 “看来,药量是没问题的。” 宋神医自怀中急急的取出一瓶紫玉膏,涂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快给我也涂点!” 张玉郎一把将药膏抢了过去,说道。 净房里。 许含章聆听着外面的响动,想笑,却没有力气。 因为,她正紧紧的咬紧了自己的嘴唇,不时有细小的血珠渗出,缓缓的流进口中,泛起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力克制住浑身的疼痛,不会如他们那般叫出声来。 第十一章 等待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行了,快些扶许娘子起来。” 宋神医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伸了个懒腰,朝着净房的方向大声道。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几乎在纱帘外站成了木雕的婢女们顿时齐刷刷的活了过来,一面曼声应是,一面拉起帘子,将宽大的布巾展开,又伸手过去,就要拉许含章起来,为她擦身。 “不用了。” 许含章脸色惨白,轻轻的摇头。 她的下唇,赫然有着深深的、带血的齿印。 在得知自己终于可以起身时,她那绷紧了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游移在脏腑间的疼痛失了压制,立刻嚣张的卷土重来,几欲将她生吞活剥了去,若不是她还保留着一丝清明,死死抠着池子的边缘,只怕这会儿已经如秤砣般一径沉到了底。 “许娘子……” 婢女们个个都面露惶惑之色。 先前她自行宽衣沐浴,还可以解释为不习惯众人服侍。 但眼下她都虚弱成了这样,如果仍放着不管,让都督知道了,铁定是逃不了一顿责罚的。 “那你们……小心点,别……溅上药汤了。” 见婢女们不退反进,许含章也没招了,只得咬咬牙,有气无力的提醒道。 宋神医和张玉郎好歹是男人,在碰过药汤后都惨叫成那样,若是换做她们,恐怕会更不好受的。 而自己虽算不得很纯良,但也不想干出殃及池鱼的事来。 “无妨。” 婢女们神色一松,旋即柔声道:“我们会很小心的。” 布巾兜头罩下,将许含章遮了个严严实实。 两双手分别环过她的腋下,将她从浴池里扶了起来。 又一块布巾罩下,将犹自往下坠落的水滴都吸附了去。 待把那件贴身的里衣也擦干后,一名婢女的手灵巧穿过背部的绑带,麻利的将它解开,脱下。 “……” 许含章一怔,只觉前胸和后背都凉飕飕的。 她的心也凉飕飕的。 长到这个岁数,她还是头一回被陌生人看光了。 而且,是同时被四个人…… 虽然都是女子…… 但…… 还好婢女们表情如常,动作也有条不紊,稍稍减轻了她的尴尬,而新的里衣也很快覆了上来,中衣和外袍也随之披上,勉强让她无处安放的羞耻心得到了解脱。 而解脱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她身体一软,整个人向后一倒。 竟是利落的晕过去了。 “许娘子,许娘子!” 婢女们此起彼伏的惊叫着。 “看来我的药汤还是有效用的,只是不凑巧,遇上了一个死不吭声的主。” 待把人抬出来后,宋神医替她把过脉,满面喜色的道。 管她再不吭声,再能凝神苦捱,却还是被痛得晕过去了。 这怎能让他不得意? “她真的没事吗?” 张玉郎已用过了晚膳,一听得这边的消息,便立刻赶来了。 “没事,没事。” 宋神医无比轻松的一摆手,“把她抬回去休息,再让灶上准备一些清淡的吃食,等她醒了吃。” “要不要开一个止痛的方子?” 尽管张玉郎一直把她视作麻烦的烫手山芋,迫切想要转手,但在旁的方面上,却是不会怠慢她半分的。 “用不着。” 宋神医仍是摆手道:“她体内余毒未清,万不可随意用别的方子来中和,以免冲了药效。” 说着露出了惬意的笑容,感慨道:“这回的病,倒是瞧着挺省心的。” 既没有谁恶狠狠的掐着他的脖子,声嘶力竭的吼着你要是治不好,那就砍了你的头,再拉你全家去陪葬的蠢话;也没有谁罗里吧嗦的追问着病情和病理,还质疑着他的治疗方法,恨不能让他先以身试药一遭;更不会让他点灯熬夜的守上一整个通宵,像条狗似的,随时等待着被人使唤。 眼下有的,也只是跑得没了影的主顾,和大大咧咧的看护。 以及,闷声不吭的病患。 “要是每一笔生意都如此,就好了。” 宋神医仰头望天,眼里是灼灼的期盼。 “看不出来,你长得很丑,想得倒挺美的。” 张玉郎冷哼了一声,转身吩咐婢女抬了乘软轿,把许含章塞了进去,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立刻神色一凝,大步流星的往外面走去。 “如果他傍晚来寻我了,就劳烦你给门房说一声,将他带进府中,陪我说说话也成。” 整个白天,张玉郎都在府衙、军部和驿站来回的奔忙,早把她的这句嘱托给忘到脑后了,直到方才见着她,才后知后觉的记起来。 这算是什么破事啊? 都这么晚了,还要把一个外男放进自家的内院吗? 要知道在内院里住着的,可不止是这一尊金贵的大佛,还有自己的美妾俏婢、红颜知己们。 这到底是给自己招来了一片绿云,还是给崔异扣去了一顶绿帽? “给我传话下去,要是那小子又来了,就把他送到那边的小院里,让他在偏厅里候着。” 张玉郎只觉头疼欲裂,便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伸手招来了一个管事,吩咐道。 “可是,都这个时辰了……” 管事也果然是一脸见鬼的神情。 就算蜀地的民风再开放,也断断容不得一个旁人趁夜往自家的内院里钻啊? …… …… 月上柳梢头。 凌准立在都督府外的一株大树旁,良久未动。 他的人,他的背影,也像极了一株大树,正孤独的伫立在原地,等待着一场风的经过,等待着都督府的门被吹开,等待着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出来。 她不来,他便不会走。 等待,是焦虑的,但也是旖旎的。 他开始猜测她今日会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戴什么样的簪子,而耳环会不会是自己送的那对。 但他把几十种可能都猜遍了,她仍没有出现。 凌准便有些不安了——以她的性子,除非是出了什么事,才会临时失约。 如果是她原来所居住的宅子,那他大可以推门而入,直接进去寻她。 但矗立在他面前的,是都督府。 是和崔异有关、和崔异沾边的,都督府。 即便他心里对这个人有着很深的成见,却也知道对方是不会做出对她不利的安排的。 所以,他选择了沉住气,继续等待。 “这位郎君,请进府一叙。” 他并没有等上很久,紧闭的大门便缓缓打开了。 几个门房嗖地探出头来,表情很是惊愕,约莫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等在这里,不由愣了愣,随后便摆出了僵硬的笑脸,出声招呼道。 第十二章 夜语 “郎君,请。” 凌准刚踏进门槛,就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迎上来,带他穿过了外院。 然后是几个仆妇模样的人迎上来,将他引进内院,绕过假山,走到一座幽静的小院子前,叩响了院门。 “许娘子刚醒没一会儿,要缓过了这阵子的药力,才能见客。” 一个俏婢推门而出,将他迎到了偏厅,奉上热茶,然后不急不缓的解释道。 “药力?” 凌准闻言一惊,“难道宋神医来了?已经在着手给她医治了?” “正是如此。” 婢女的语气柔顺却不谦卑,让人觉得极为舒服。 “哦……”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虽则他孤陋寡闻,没怎么听过宋神医的传奇事迹,但见崔异和郑元郎都对其青眼有加,想必医术是很让人放心的,定能治好许二。 “宋神医此人,的确是医术如神。但是,许娘子也着实受了不少罪。” 婢女的口齿很伶俐,将今天所发生的事仔细的说了一遍,“那边的药,一熬出来就是黑乎乎的,不管倒了多少桶热水下去,都还是那个底色……据说一和肌肤接触,就会有针刺之痛……但许娘子一声也没吭……宋神医以为是药力过浅,便命我们盛了一瓢出去,自己探指试了试……后来,许娘子晕过去了……不过,宋神医说这是好事,能让她解一下乏,不至于撑得那么辛苦,平白的损耗心神。” 听到这里,凌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就有劳你们费心了。” 他站起身来,朝婢女长揖一礼道。 “郎君,你可真是客气。” 婢女垂首侧身,避过了这一礼,笑着补充道:“就和许娘子一模一样。” 因着张玉郎没有刻意交代,她不是很清楚许含章的身份,但也知道定然不简单,否则犯不着兴师动众,这般小心翼翼的供着,且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可对方在享受着这种待遇时,却没有半点颐指气使、恩威并重的架子,反而会很自然而然的为下人着想,悄悄的释放着善意和尊重,令人如沐春风。 而这位郎君,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心怀善意,一样的客气尊重。 “我和她,当然是一样的。” 凌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说道。 “这位郎君,请随我来一下。” 婢女正惊讶于他的羞涩,就见自己的另一名同伴快步走来,微微屈膝行礼道。 冬夜的风从半开的窗灌进来,穿堂入户,将一幅珠帘刮得叮铃作响。 “十一,你来了?” 隔着一扇六联山水画屏风,许含章的声音轻柔的飘了出来。 “你……怎么样了?” 凌准掀起了珠帘,问道。 他晓得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现下她连床都起不了,吃饭也全靠婢女来喂,足见是虚弱到了极点。 但他不得不明知故问。 有些事,即使自己看出来了,也要亲口问一遍,得到对方亲自的确认,才能让人安心。 “唉……” 回答他的,是一声绵长的叹息,如藕丝般在浓稠的夜色中扯开,丝缕不绝。 “我很想说,我没事。” 许含章躺在榻上,微微侧过身,轻笑道:“不过,我真的快痛死了。白日里我一直苦苦忍着,没有吭声,但看到你来了,就不想忍了。” 逞强或好胜,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而他,不是外人。 “不想忍,就不要忍了。” 凌准何曾见过她这般示弱的模样,顿时心疼得心肝五脏都开始抽搐了,笨嘴拙舌的安慰道:“如果你觉得难受,就尽管叫出声来,我不会笑话你的。” “不要。” 轻笑声戛然而止,“你真是个蠢的。之前我都安安静静的,你一进来,我就开始发出别的声音,难免……会让旁人多想的。” “许二,我……” 凌准被臊得满脸通红,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明白,你不是那个意思。” 许含章翻了一个身,很是突兀的道:“你会讲故事吗?” “不会。” 凌准老老实实的作答。 “不会吗?” 许含章再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小时候,每当我睡不着了,阿娘就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而现在,我刚巧也睡不着,很想有个人来给我讲故事。”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她的声音清甜,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可是,你不会讲,那该怎么办呢?” “你让我先想想……不,让我先编编!” 凌准急得霍然站起,险些带翻了脚下的矮凳。 “嗯,那给我编个好听的。” 许含章哑然失笑,说道。 “在很久以前的很久以前,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 “后来,又来了一个瘦和尚……” “再后来,三个和尚都没水吃了……” “一只老虎忽然从山林里窜出,把他们都抓走了……” 凌准的口才平平,思路更是乱得一塌糊涂,编得前后不一,漏洞百出,但许含章却时不时的发出一声轻笑,仿佛听到了最好听的故事。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 待得故事讲完了,许含章便掩嘴打了个呵欠,说道:“这一阵子,我可能都没法送你了,你千万别怪我懒,我不会认账的。” “那你早点歇着。” 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和不放心,凌准也晓得她的康健才是最重要的,不好多做打扰,只得恋恋不舍的起身,隔着一扇屏风,告辞道:“明天,我会给你讲别的故事。” 最好是长篇巨制,能一口气讲到月上中天的那种。 这样,就可以和她多待一会儿了。 “算了。” 许含章却一口拒绝了,打趣道:“你还是好好的为自己的前程奋斗吧,要不以后怎么给我买得起金镯子?” “不是才给你买了耳环么,怎么又要镯子?” 饶是凌准再迟钝,也知道她是在故意插科打诨,好让他安心,于是在心酸的同时,也品尝到了蜜糖般的甜。 “因为我贪得无厌啊。” 许含章极为无赖的哼了声。 “既然这样,那以后我干脆给你打个金猪得了,让你走到哪儿,就拴到哪儿。” “我不喜欢拴猪。” 许含章伸手拉了拉被子,“要不,改拴你好了?” “好。” 凌准被她无意中冒出的俏皮话撩得心神一荡,随后笑着应道。 第十三章 窗前 暮霭沉沉,夜色再临。 “他又来了?” “哦?又是隔着屏风的?” “他又讲了什么破故事?” “她居然又被逗笑了?” “真是见鬼了。” 这样的内容,每日都会从张玉郎的口中蹦出来。 “从前有个农夫,他在田边捡到了一只撞晕在树桩上的兔子……” “以前有一群猴子,它们趴在井沿边玩耍,无意中往井里一伸脖子,忽然看见月亮掉进去了……” “一只小马要过河,但它不知道河水到底有多深……” “上古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它们晒焦了大地,烤干了禾苗草木……” 这样的内容,每日都会从凌准的嘴里蹦出来。 “哈哈……” “嘻嘻……” “噗嗤……” 这是许含章每日的应答。 “再用竹簸去扣几只麻雀来,中午烤了吃!” “晚上弄一个冬笋烧鹅来!” “这道带骨鲍螺不错,让小厨房里再做一份。” “酒酿清蒸鸭子是谁做的,怎生腻成了这样?” 这是宋神医每天的日常。 半个月后。 “许娘子不用再泡药浴了。” 待得许含章半死不活的被婢女们从池子里捞出来时,药舍里的宋神医终于放下了捣药的玉杵,乐呵呵的一笑,发话道:“让她早些歇着,养足精神,以准备明日的施针。” “吁……” 许含章躺在榻上,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饶是她忍耐力惊人,在听闻这个消息后,也忍不住有些老泪纵横了。 这些天来,每当她一泡进池子里,便感觉有无数根针在扎刺着自己的皮肉,有幽冥的火焰在烧灼着自己的脏腑。这种痛楚本身就够折磨人的了,更何况与之一道而来的,还有蛇虫鼠蚁从肌肤上爬过的麻痒感,令人毛骨悚然。 她甚至怀疑,自己以后会对正常的沐浴洗漱都留下阴影,再不会去想碰木桶、浴池、水珠一类的物事了。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许娘子,不如由婢子来给你讲故事吧?” 婢女们也为她感到高兴,在伺候她用过饭后,个个都自告奋勇的说道。 昨晚,凌准在离开前就说过今日军部有宴,自己是抽不开身的。所以众人便想将睡前故事的任务承担了,顺带哄她开心。 “今天我不想听故事。不如,你们给我说说外面怎么样了?” 还有几天就是除夕了。 外面想必是张灯结彩,处处热闹非凡,人流如织。 可惜她还要养病,就注定和这样喜气洋洋的氛围无缘了。 “许娘子,你这就问对人了。” “外面别提有多热闹了。” “沿路的梅花树上绑满了五彩的绢帛,风一吹,就跟美人儿在跳舞似的。” “北城那边设了一溜的戏棚,要连着演上十几日的百戏。” “东城的那株百年老树上挂了数不清的花灯,五颜六色的,从下面走过去,就像仙境一样。” 但婢女们这些天主要都是在围着她打转,出门的时间是极少的,所以说着说着,话题便又转回了自家府上。 “长史给咱们阿郎画了幅灶神图,让阿郎拿去祭灶。可他画的灶神和阿郎真的生得好像,都是高鼻子,大眼睛,把阿郎气得不轻……” “长安那边给阿郎赐了好多的腊脂来,姨娘们说没有往年的好,就赏给了我们。” “阿郎前日出城狩猎,得了一张极好的黑狐皮,一点儿破损和瑕疵都没有。” “一定会留给穆姨娘的!” “不,多半是雪姨娘!” 许含章见她们热火朝天的讨论了半晌,却压根没有提到张玉郎的正室夫人,不由心生好奇,随口凑趣道:“万一他要留给夫人呢?” 气氛骤然一僵。 婢女们噤若寒蝉,不约而同的哑了口。 “夫人是瞧不上这些东西的。” 片刻后,有人讪讪的一笑,答道。 “况且夫人远在长安,阿郎即使想给她捎过去,也需要一些时日啊。” “是啊,是啊。” “时候不早了,许娘子你快歇下吧。” 婢女们动作僵硬的替她掖好了被角,吹熄蜡烛,轻手轻脚的退到了屋外,带上了门。 夜色已深。 北风凛冽如刀,从窗外呼啸着刮过。 守夜的婢女已经在外间睡着了,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朦朦胧胧中,许含章仿佛听到了长指甲抠挠窗框所发出的异响,动静是很轻的,声音却极尖细,在这样的暗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她心中一紧,慢慢的抓住了床沿,从榻上坐起,朝外望去。 似是察觉到屋里的人起身了,外面的异响声乍停。 紧接着,是‘啪’的一声。 一只黑黢黢的手探进了半开的窗,将窗户全数推开。 “许二。” 然后是一坨黑乎乎的脑袋从窗口挤了进来,目光炯炯的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刻意拖长了声音,幽幽的唤道。 ‘咚’的一声。 是许含章从榻上栽了下去。 他可真是个人才,居然能把花前月下的幽会搞成了冤鬼索命的阵势! “你没事吧?” 凌准从窗台跳了进来,小心翼翼的绕过在外间说梦话的婢女,又在屏风前犹豫了片刻,终是大胆的穿过去,走到了床边。 甫一靠近,鼻间就传来了一道温软而馨香的气息,撩得他耳根一红,很是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当然有事!” 许含章把他的这个动作当成了嫌弃,不由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单手撑地,就要从地上站起来。 “我来帮你一把。” 凌准这下是顾不得害臊了,连忙搀住她另一边的胳膊,将她扶起。 “你是怎么进来的?” 许含章坐回了榻上,背靠着大迎枕,将声音压得很低,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 凌准竟存了卖关子的心思,神神秘秘的道:“不如,我们出去说?你若是没力气,那我背你就成了。” “你是不是喝醉了?” 许含章直起身,狐疑的打量着他。 不然,他怎会肆意妄为到这个境地——又是爬墙爬窗,又是主动邀她出去夜会的。 “今晚是喝得有点多,我怕熏着你,就在外面吹了会儿冷风,才散去了那股子酒味。” 凌准老实巴交的答道。 “既然喝多了,就回去好好的躺着,别大晚上的往别人府里钻,免得被当成贼抓起来。” 许含章面带怒色。 “算了,既然来都来了,也不好让你白跑一趟。” 紧接着又话锋一转,“小花园那边貌似没什么人,我们不如去那里说话吧。” 第十四章 便宜 其实,许含章的身体状态仍是很虚弱的,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但想着他是担心自己,挂念自己,才会赶在筵席结束后仍半夜三更的找来,她便觉得浑身的酸痛和不适都不算什么了,胸中顿时生出了一股舍命陪君子的豪情。 “小花园?” 凌准闻言,一下就忘了卖关子,滔滔不绝的道:“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小花园那边有个亭子,亭子附近有座假山,假山后连着一座小山林,小山林后头有一条小路……” “哦?” 许含章裹上了厚实的夹袄和斗篷,圆滚滚的伏在他的背上,恍然道:“我差点就忘了,你在抄小路这方面,是一向都很有天赋的。” “是……” 凌准的身体不自觉僵住了。 在长安城闯宵禁寻她时,他是抄的小路。 从外祖家赶去救阿娘时,他也是抄的小路。 两次,都走的是同一条路。 究竟是幻境里走的那次为先,还是现实里走的那次为先,他也曾疑惑过,但怎么也想不出头绪,便索性放在了一边。 “咚。” 他这边兀自的走着神,而身后的床框则突兀的响着声儿。 “十一,你是想磕死我啊?” 许含章痛苦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 方才他身体一僵,整个人便直挺挺的站起,全然没顾着背上还有个人,忘了将身形伏低一些,于是就将她的后脑勺结实的磕在了高度正好的床框上。 “快放我下来。” 许含章又看了眼不远处的窗框,暗自掂量着自己头盖骨的厚度,很快就做出了决定,退缩道:“我今晚不出去了。” 就算是舍命陪君子,也得先有命在才行啊! “这次我会很小心的。” 凌准猛地回过神来,忙不迭的保证道,然后生怕她拒绝似的,赶紧背着她大步的窜了出去,从洞开的窗户那儿钻出、跳下,急吼吼的往小花园那边去了。 “快看!” 就在许含章被颠得七荤八素,眼里直冒金星时,凌准终于大发慈悲的把她放在了亭子里的石凳上,然后一手指着东面的天空,一手叉在腰间,很是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说道:“那边,有户人家!他们,在办喜事!这会儿,在放烟火!” “……” 许含章木然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僵硬的扭着脖子,朝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把她连哄带拽的弄出来,就是为了让她看这个? 他,到底懂不懂何谓情趣? 许含章无声的叹息着。 看来,是不懂的了。 于是她只能自行脑补起来——如果有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忽惊星彩散,旋作雨声来那般华美的景象衬托着,那倒也算得上诗情画意了。 但这幅画面很快就破灭了。 因着相隔太远,又有重重飞檐遮挡着,即便她已经把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也只能勉强看见几抹模糊的光晕罢了。 “我想着你在屋里待了快半个月,一定会有些闷。所以,就想让你看看外面的风景。” 凌准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出,不由老脸发烫,结结巴巴的解释道:“而我、我从街巷旁走过时,觉得那家的烟火看着是很显、显眼的,没想到……一进了宅子,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没事。” 许含章很想大力拍上他的肩,给他来点儿‘孔武有力’的安慰,奈何气力使不上来,只得微笑着道:“烟火是看不见了。但你的心意,我却瞧见了。”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不是么? “你是……说真的?” 毫无疑问,凌准又猝不及防的被撩到了一次。 他的心跳骤然间加快,耳根也烧了起来。 她似乎生来就懂得如何撩动他的心弦,唤起他四肢百骸间潜藏的酥痒,偏生语气和表情却正经到了极点,整个人有着一种天真而不自知的诱惑。 “许二。” 凌准忽然低低的唤了她一声。 “嗯?” 许含章仍伸长了脖子,往东面的烟火处张望着。 “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凌准俯下身来,缓缓的朝她靠近,“不如,你再说一次吧?” 语毕,就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很轻柔,很小心,确保了她的鼻子不会磕在自己的胸膛上,而是侧着贴在一旁,既安全又稳妥。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远处若隐若现的烟火,和近处明明灭灭的灯笼,都暗了下来。 唯一明亮的,是他琥珀色的眼眸,里头像是盛着两团火焰,灼热,而危险。 而他的身体也是灼热的。 即使有厚厚的冬衣遮挡着,那股热力也固执的蔓延了过来,似要蹭蹭地窜上她的肌肤。 “骗子。” 许含章心中腹诽道。 说什么没听清楚她说的话,其实是个幌子,目的只是为了能正大光明的占她一回便宜。 不过,她好像也主动占过他的便宜。 这样算不算扯平了? “你这个死鬼的胆子可真大,居然又从小树林那边摸进来了,就不怕被都督撞上,扒了你的皮么?” 许含章正犹豫着要不要从他的怀里拱出来,免得他在占便宜这一方面充分的占了上风,将自己压制下去,耳边就飘来了一道娇滴滴的女声。 她不禁愣住了——原来这条小路,不止是凌准一个人走过啊? 凌准也呆了——看来这都督府的内院,还真是不太清净啊。 “都督还在和长安来的贵人吃酒呢,哪顾得上咱们这头?” 女声刚歇,一道男声就跟着响起,叮嘱道:“心肝儿,你且慢点,别踩着了那些碎石砾。” “哼,人家哪里是你的心肝了?天香楼的凤仙娘子才是。” “你别说胡话了,她哪能和你比呢?” “我哪能和她比才对!” 女声忽地尖利了起来,转瞬却变作嘤咛的细碎声响。 然后…… 是一声声压抑中透着欢愉的呻吟,伴随着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慢点,别把我衣裳扯破了!” “心肝儿,你是要我慢点啊?那待会儿可别求我哟。” 声音逐渐转进了附近的那座假山里。 一男一女,一刚一柔,一阴一阳…… “我送你回去!” 在那对野鸳鸯的声浪越发不堪的时候,凌准当机立断,将目瞪口呆的许含章驮回了背上,且尽量放轻了脚步,没有惊动他们。 第十五章 施针 最初在听得那一场活春宫时,凌准是免不了有些耳热心跳的。 毕竟假山离亭子是很近的,因此男子那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女子那骚媚入骨的呻吟声、以及衣服盘扣崩开的脆响、唇舌和口水交缠的吧唧声都像是清晰的响在了他的耳畔边,香艳至极。 毕竟他的人就算再正直,再洁身自好,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哪受得了这种赤果果的、无遮无拦的冲击?加之心上人就在一旁,他哪能不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但他只恍神了片刻,就迅速的清醒过来,心中余下的是深深的厌恶和后怕——那男子能悄悄的摸进内院来,说不定也能摸进旁的地方去。 譬如,许二所居住的院子。 虽说对方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可他不能容忍有任何危险潜藏在许二的身侧,哪怕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还未曾萌芽的种子,都不能。 哪怕那一对儿真的是两情相悦,真的是苦命鸳鸯,也不能。 在看到她被‘吓’得目瞪口呆、花容失色的模样后,他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我明天再来寻你。” 于是凌准在将她送回去后,便打算磨刀霍霍的往花园折返而去,利落的解决了此事。 “等一下。” 许含章连忙叫住了他。 就冲他这嫉恶如仇、杀气腾腾的路数,多半会直接废了那个男的,或者是让其见血。 这样是很不妥的。 别的暂且不说,光看该男子能轻易的掌握张玉郎的行踪,并熟门熟路的和他的姨娘勾搭在一块儿,便知对方的来历一定不简单,最次也是在张玉郎身边混得极为滋润的人。 “像这种既不要脸、又混得好的人,想来就是十分难缠的,犯不着跟他直接冲突。” 许含章叹息着,苦口婆心的劝道:“即使你运气好,身手好,在发生冲突后还能全身而退,但如果惊动了巡夜的护院们,你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是要说你从小树林摸进来的时候,发现他也摸进来了?所以他不要脸,你索性就摩拳擦掌、替天行道了么?” “你听我的,赶紧沿原路出去。剩下的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她没有他想的那般脆弱,经不起风雨。 “先前我是在思量着他的身份来历,在反应上才慢了几拍。” 她虽是处子,却因着这两年多的漂泊和见闻,早就通晓男女之事是什么样的了,因此即便是亲眼目睹了那一幕,也不会吃惊到哪儿去,更不会因为只耳闻了几句,就被吓呆了。 “你一个大男人,不要瞎掺和内宅里的事。” 许含章心里已想好了主意,更是不愿让凌准蹚这趟浑水了,“放心吧,等你一走,我马上就会把婢女们叫醒,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让她们支人去花园里瞧瞧,顺带就把那一对揪出来了。” 这才是最温和的解决方式。 不见血,不动手。 “可是……” 凌准习惯性的皱着眉头,“如果让他给跑了,岂不是后患无穷?” “你用得着操心成这样么?” 为了能快点说服他,许含章便心一横,开起了有些过分的玩笑,“瞧你这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被绿了呢。” “许二!” 凌准的脑袋上并没有增添一抹如春的绿意,但脸色却开始发绿了。 “既然不是你被绿了,那就听我的,快些回去。” 许含章压根没有认错的觉悟,而是变本加厉道。 “好,好……” 凌准狠狠的磨着牙,很想给她来一通思想教育,净化一下她的心灵,但想着她还拖着一身伤病,不能熬太久的夜,便只得作罢。 “慢走,不送。” 许含章装作没看见他的表情,若无其事的道。 “让人去花园里看看吧。”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许含章偏过头,对着仍在‘酣睡’中的婢女说道。 “嗯。” 婢女立刻一骨碌的坐起,披上夹袄,往外面去了。 早在许含章的脑袋磕上床框时,她便被惊醒了,但因着来的是那张每日造访的熟面孔,而许含章本人也没有什么意见,她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一直在装睡。 而许含章也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在说话时都不像先前那样压低了声音,而是用了正常的嗓门,让她将‘花园’、‘假山、’‘绿帽’的事听了一耳朵。 这就叫闻弦歌而知雅意了,是混迹于内宅中的女子都有的技能。 可落在凌准那个木头的身上,却险些成了对牛弹琴。 天渐渐大亮。 内院里某个颇为受宠的美妾被毒哑了,发卖到娼寮。 而外院里一位势头正盛的门客猝然‘病逝’,拖去乱葬岗埋了。 整件事情,都是由穆姨娘和雪姨娘的心腹来操持的,并没有正室夫人的影子。 这位夫人也太看得开了点儿,不但能洒脱的撇下丈夫,在长安过着清净的日子,甚至连这里的内院都懒得搭理,连一两个心腹都不屑安插? 这不像是主母应有的宅斗范儿啊。 想着昨日婢女们在谈及她时所流露出的反常,许含章心头的疑惑更盛了,但因马上就要扎针,也就来不及再往深处想了。 “呀……” “啊……” “嘶……” 婢女们捂着嘴,低低的惊呼着。 只听得‘嗤’的一声,一根被打磨成三面三棱,模样很是古怪的金针扎进了许含章指上的穴位里,片刻后缓缓的拔出,带出了几滴骇人的黑血。 “十指连心,不痛吗?” 待得每根指头的血都放罢,宋神医充满希冀的问道。 做郎中的,遇到太娇气的病患便会头疼,但遇到太能忍的,也会忍不住头疼。 “痛。” 许含章将手肘用力的摁在了指节上,试图将黑血挤出更多来。 就这幅模样,还真不像是疼痛难忍的样子。 “那你为何不吱声?” 宋神医又问。 “吱一声,就不痛了吗?” 许含章微微一笑,“我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如果出声就能帮着缓解痛感的话,那我一定会嚎到天荒地老,再叫到地老天荒。” “噗嗤……” 婢女们齐齐笑出声来。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女中豪杰啊。” 宋神医也跟着笑了笑,随后收针入匣,无意中问了一句,“这几日怎么都没见着都督?” 第十六章 规劝 “哎,瞧我这记性!” 不待婢女们作答,宋神医便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说道:“前日我还见过他呢,说是找着了一家相熟的商队,能赶在上元节前帮他把什么狐狸皮捎回长安。” “是黑狐皮。” 婢女们想着昨晚的那一番对话,不由面面相觑。 “阿郎前日出城狩猎,得了一张极好的黑狐皮……” “一定会留给穆姨娘的!” “不,多半是雪姨娘!” “万一他要留给夫人呢?” “夫人是瞧不上这些东西的。” “况且夫人远在长安,阿郎即使想给她捎过去,也需要一些时日啊。” 原来,皮子既没有赏给风情野性的穆姨娘,也没有留给温柔纤弱的雪姨娘,而是固执的带给了那位远在长安,不一定瞧得上此物的夫人。 原来,许含章误打误撞的,居然蒙了个正着。 “下午再过来放一次血,明日和后日再各来两次,你体内的余毒就拔得差不多了。然后,我会给你开一张养身的方子,你吃上一段时日,应该就不会有大问题了。” 宋神医不理解婢女们为何会露出那种见了鬼的表情,但估摸着也和内宅的鸡毛蒜皮有关,便没有去打听和追问,而是笑呵呵的看着许含章说道。 “好。” 得知自己痊愈在即,许含章不禁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想起了之前哄凌准时所做下的约定,“那我能出去看花灯、赏烟火、逛庙会了么?” “只要不去雪堆和寒潭里打转,就成。” 宋神医没料到这个铁打似的人居然也会有贪玩的心性,一时竟是怔住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答道。 除夕那天,外头稀稀落落的下了一场小雪。 许含章接过婢女递来的药碗,三两口就将浓稠的黑色药汁喝了个干净。 “许娘子,你的病已好了个五六成,不如趁早回长安吧。那边的上元节比这边更热闹,人也更多。” 她刚搁下碗,好几天没有露面的张玉郎就掀开帘子,慢悠悠的踏进来。 “是他让你说的?” 许含章擦了擦嘴角残余的药汁,问道。 “他倒是没有开口。这,只是我个人的意思罢了。” 张玉郎斜斜的倚在了窗前,毫不避讳的谈起了自己的私事,“你每日里清闲避世,当然不知道我在明面上遭了多少罪。单是为了不让旁人探听到你的情形,窥视到你的真容,我便花了好大的工夫,把你的消息瞒得死死的不说,还把方圆两里的地儿都封了起来,不让闲杂人等接近。” 在出了小树林事件后,他索性大手一挥,将那边也堵死了,不准任何人去赏景和散心,就连他最宠爱的两名妾室,也不能例外。 这让一直都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她们怎么坐得住? 在找准了妖风是从哪一方刮来之后,她们就各显神通,要么是让人接近四名婢女的亲眷们,向其套词;要么是把手伸到外院里,给门房和管事塞银子;要么就直接梨花带雨的扑到他怀里,问他是不是一有了新欢,便嫌弃自己是蒲柳之姿了;要么就做贤惠大度状,说很想见一见新来的‘妹妹’是什么模样,顺带共同探讨下该如何‘伺候’他。 “再让她们这样折腾下去,我迟早会吃不消的。” 他随便撒了一个谎,想将此事接过,却死活也骗不住她们,反而让她们哭得更撕心裂肺,作得更昏天暗地了。 他想过要跟她们说实话的,但因着一早就应下了崔异要将许含章捂得严严实实的事,因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于是他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 “我观你眼明耳聪,貌美心慈。所以,你能不能大发善心,主动给我一条生路?” 张玉郎极为虚伪的恭维了她两句,然后切入正题道:“等回了长安,你正好能趁热打铁,和他一道去宗祠,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免得夜长梦多。” 他担心她会舍不得那位黑面情郎,唧唧歪歪的不肯来一个痛快,于是便拿了崔氏的家谱做饵,想要诱惑她赶紧往富贵窝里钻。 “切。” 许含章嗤笑了一声。 大概是做惯了上位者的缘故,他连利诱的手段都使得很直白、很粗暴,一点也没有期期艾艾的掩饰的意思。 “你尽管放宽心好了,我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她当然不可能在都督府里呆上一辈子。 因为凌准的家,在长安。 他不可能撇下家人,在益州呆一辈子。 而她,自然是不会成为他滞留不前的阻碍。 他一走,她也会跟着走。 “但你得先告诉我,义兄在我的事情上,到底花费了多少银两?” 短暂的出神过后,许含章也切入了正题。 “这个……你和他已经是一家人了,至少……在名义上是如此。于情于理,你都用不着算得如此清楚。这样,只会寒了他的心。而且……你压根就还不起啊。” 张玉郎何等奸猾,立刻就猜出了她的用意。 “你想多了。我说了我要还他么?” 许含章恼羞成怒,斥道。 “你是没有说,但被我看出来了。” “呵。” “别以为冷笑就能掩盖你的心虚。” “你才心虚。” 许含章忽然一侧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进了自己的卧房里,将门关上,接着又躲到了屏风背后。 这是搞什么名堂? 好歹也先把话说清楚了,告诉自己她打算什么时候启程才是! “你出来!” 张玉郎虽名字里带个‘玉’字,本质上却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君子,当即使出大力,拍打着屋门,高声喝道:“行了,别拿乔了!只要你肯应了我方才提出的要求,我什么都依你!” 不就是问崔异那厮究竟为她花费了多少银两么,他交待了便是! “真的,只要你肯应了我,我什么都依你!” 见里头一阵沉默,他便将声音又拔高了些,以显示出自己的‘诚意’。 “嘤嘤嘤……” 女子的哭泣声突然响起。 不是从里头传来的,而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穆姨娘,雪姨娘,你们不能进去!” 婢女们口中虽惊慌失措的大叫着,神色惶恐,手上的力道却分毫不乱,巧妙的将两位得宠的人儿拦在了院门外头,再不得往前走进一寸。 第十七章 交代 “你们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对姨娘如此无礼?” “真是大胆!” “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 “贱蹄子,是谁给你们的脸?竟一个两个的爬到主子的头上拉屎来了!” 姨娘们还未开口,那些素日里便极为得脸的嬷嬷立刻就捋起了袖子,气势汹汹的冲在了最前面,一面卖力的推搡着四名婢女,一面板着脸,厉声训斥道。 这样做,当然不是因着鲁莽和冒失,而是经过了充分的深思熟虑,糅合了宅斗的经验和智慧——要向姨娘献殷勤、表忠心,那就得赶在姨娘发话前便有所动作,就像狗总是要先叫的,不能等到主子都急得踹你了,你才后知后觉的对着路人吠两声。 “哦?嬷嬷竟是不知么?” 在察觉到院内的都督根本没有出来为姨娘们撑腰的意思后,婢女们的底气登时足了起来,也懒得去故作惊惶了。 “我们的脸,自然是都督给的了。” 但见为首的一名婢女挺直了背脊,不卑不亢的答道。 “都督说过的,绝不能让闲杂人等靠近这座院子。” 旁边的婢女跟着补充道。 “不止是院子,连附近的地界也不能踏入,违者杖毙!” “但姨娘们双双有孕,一时高兴得昏过了头,忘了这个规矩,也是情有可原的,罪不至死。” “可你们作为在府中伺候了多年的老人,却不晓得提醒姨娘们一下,还撺掇着她们硬闯过了护院的阻拦,一路来到了这里,就不怕万一有个闪失么?” “你们,实在是其心可诛!” “既想坏了都督所立下的规矩,又想害了姨娘们腹中的骨肉!” “来人啊,把这起子居心不良的老货叉出去!” “再弄两乘软轿来,好生把姨娘们抬回去,再请医师来把个脉,安个胎!” 她们个个都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哪有平时在许含章面前温软含笑、通情达理的模样。 “小浪蹄子,你们敢!” “难不成你们觉得姨娘是闲杂人等,是外人,而你们才是都督的内人了?” “真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就你们生的这副丑样,给姨娘们提鞋都不配!” “还是去给老赵家的儿子提夜壶吧!” “反正那是个傻子,应该不会太嫌弃你们的。” “不仅不会嫌弃,说不定还会欢喜的不得了,离不得身呢……” 嬷嬷们是不会就此认命的,当即避过了对自己最不利的部分,转而在容貌上开始评头论足,恶言频出,用词愈来愈不堪,若是个面皮薄的姑娘听了,只怕已经被臊得自杀去了。 而两位姨娘并没有出来说和,只安静的立在旁边瞧着,显然是很满意众人的表现。 毕竟她们身份尊贵,是不能直接和几个婢女较劲掉价的,所以总得靠一些懂眼色的奴才出面来狂吠和攀咬,为她们打头阵。 “嬷嬷,你们这般埋汰赵管事的儿子,就不怕他知道么?” “须知道祸从口出啊。” “年纪越大,就越该谨言慎行,为自个儿积点德。” “就算不念着自己,但也该为子孙后代想想,不要连累了他们才对。” “咦,陆嬷嬷好像没有孙子吧?” “原先是有的,可惜她儿媳跟一个卖油郎跑了不说,还把孙子也一道抱走了。” 婢女们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娇笑了两声,七嘴八舌的回道。 “啧啧。” 自从养病以来,许含章已好久没听过这种热闹了。 犹豫片刻,终究是八卦的心思占了上风。 于是她轻手轻脚的从屏风后钻出,来到了窗前,从窗缝里往外张望。 但映入眼帘的,不是外面闹翻天的景象,而是一双冷若冰霜的眼,恰巧也贴在了窗缝上,正死死的盯着她。 “……” 许含章被吓了一大跳。 “放心吧,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张玉郎几乎是从鼻孔里挤出了一声冷哼来。 妾室的行为,对他来说无疑是明晃晃的打脸。 才说了自己为了维护她周遭的清净,是如何坚壁清野、封锁戒严的,转眼就有人视若无人之境的闯进来,大吵大嚷,弄得院外跟骡马市场都没什么两样了。 他活了三十来年,还从未如此丢脸过。 “哦……” 许含章本以为这只刻薄的玉孔雀会嘲笑自己听墙角的行径,没想到他说的却是这个,不由愣住了,有些弄不清状况,只晓得木木的点头。 “但你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张玉郎继续冷哼,“我待会儿就回去列一张单子,他花了多少银两,我会尽量凭记忆写个大概的。而你,就拿着做参详吧。” 接着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走?” 许含章又木了木。 寄人篱下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啊…… 随时都可能被赶走,被嫌弃啊…… “但凭都督做主。” 于是她木木的回道。 “好,那我这就去做安排!” 见她知趣,张玉郎面上顿时露出了无比灿烂而惬意的笑容,映衬着他的雪肤深目,一时竟让人有了百媚横生的感觉。 “等等。” 许含章忽然叫住了他。 “又怎么了?” 张玉郎下意识便觉得她想耍小性子反悔,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冷冷的瞧着她。 “那……两位姨娘,是双双有孕了?” 许含章想起方才所听到的内容,颇为好奇的问道。 那两位怎会齐刷刷的怀上了,甚至连来报喜的日子都是一致的? 莫非张玉郎当初是趁着兴头来了,索性将两块地连成一片,一起耕种了? 用她在平康坊听来的荤话形容,那便是谁谁出马,一个顶了俩…… 此处的‘顶’字,要当做某个原始的、春宫的动词来用。 若是觉得粗俗了点,还可以用‘燕双飞’来描述。 当然,这种话她是只敢在心里过一遍,绝说不出口来的。 此时她只想借着那两位都有孕的事,旁敲侧击的提醒他——既然是双喜临门了那您就千万别跟她们一般见识赶紧和和美美的安胎去吧以免搞出更多的事情来! “有孕又如何?你且安心看着,该给的交代,我是一样也不会含糊过去的。” 张玉郎心下一松,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是冷冷的。 语毕,他背转身去,大步朝院外走去。 “这位兄台,你真的会错意了……” 许含章无力的扒着窗缝。 她只是想做个和稀泥的老好人而已,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十八章 发落 凉风乍起,吹得满院的梅瓣如雪片般飞舞,吹得漫天的雪片如梅瓣般纷扬。 “你们,受委屈了。” 一道疏懒而多情的声音穿过了重重花树,越过了一堵石墙,在众人的耳畔边悠悠的响起。 伴随着话音踏雪而来的,正是张玉郎。 他披着深褐色的大氅,被风刮得翻卷不休,猎猎而动,不经意间露出了里头掩着的一角月白的衣袂,似铺开了冷月溶溶的夜,捎带着一抹微凉的蓝。 而他的神态,他的风姿,他的身影,则让人想起几句诗来——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云开,一半云埋。 “玉郎。” “玉郎……” 在听得他的声音后,那两个一直保持着隔岸观火之姿的姨娘立刻换上了飞蛾扑火之势,齐齐挺着并不凸出的肚子,同时在胳膊肘上用了暗劲,‘娇弱’的撞向四名婢女,试图摆脱这道障碍,梨花带雨的扑进他的怀里去。 “哎哟!” “啊!” 婢女们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发狠至斯,全然不顾肚子里的骨肉,使出了这种招数来,一时间躲也不是,拦也不是,只得杵在原地,硬生生受了这一下,疼得直抽凉气。 “玉郎,我们有孩子了。” “玉郎,奴家终于见着你了。” 两人掩住了嘴角边那丝得意的笑,一左一右的抄上去,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了张玉郎的身上,莺声呖呖道。 左边的那个是穆姨娘,她身材高挑,胸臀傲然耸立,颇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豪情,仿佛下一瞬就要裂裳而出,软弹弹的跳到张玉郎的手中。肌肤则是胡人所特有的腻白,如羊乳一般润泽,让人一见就肝火旺盛,恨不得立刻就上去把她给剥光了。 右边的那个是雪姨娘,个子不高不矮,恰到好处,面孔精致而小巧,清丽有若芙蓉,腰细得仿佛一掐就断,步子轻得像风中落叶的呢喃,端的是风姿楚楚,在惹人怜爱的同时,却又隐晦的燃起了上前蹂躏和折磨她一把、好让她哀婉求饶的欲望。 一个美得让人伤肾,一个美得让人伤身。 这便是许含章对她们的评价了。 “阿郎啊,老奴好苦。” “这四个小蹄子太泼皮了,居然不把姨娘们放在眼里!” “也不把您的骨血放在心上!” “个个都是坏心烂肝的!” 见张玉郎没有推拒,任由两个姨娘在他的怀中蹭来拱去,嬷嬷们顿觉自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纷纷向院内奔去,想要抱住张玉郎的美腿,诉苦喊冤。 但她们连张玉郎的腿毛都没有碰着,就被憋了一肚子气的护院们揪起领子,如麻袋般扔到了院外冰冷硌人的石板上。 “你们,受委屈了。” 然后,张玉郎温和的看向护院、婢女们,再次说道。 从头到尾,这句话都是说给他们听的,并非是怜香惜玉,心疼起了娇花般的妾室。 “都怪属下无能!” 护院们哪敢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忙羞愧不已的反省道。 “都怪婢子办事不力!” 婢女们也纷纷认错道。 “这不能怪你们。毕竟牵涉到我的子嗣一事上,是个人就免不了会心惊胆战,投鼠忌器。” 张玉郎的眉微微上挑,神情带着几分讥诮,“不过,我是不会有这个顾虑的。” 说着突然伸长双臂,将两名千娇百媚的妾室一把推到了地上,“先去正院外跪上三个时辰吧,若是能保得住孩子,那就给我生下来;若是保不住,那就收拾东西,上外院飨客去。” 满院鸦雀无声。 许含章瞠目结舌。 正欲哭天抢地的嬷嬷们也在这样的气氛中哑了口,本能的察觉到了不对,连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都督还请息怒。” 半晌后,一名婢女鼓起了勇气,说道:“姨娘们的身孕还不足三月,正是胎象未稳的时候。这一跪,多半是要出事的……” 至于飨客,就更可怕了。 从养尊处优、风光无匹的姨娘,变为是个男客就能随意亵玩的家伎,这种落差,会把人活活逼疯的。 况且,她们今日虽然是逾越了些,但好歹是有了身孕,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一下佛面啊…… 更何况,虎毒还不食子呢…… “我说过了,我不会有这个顾虑。” 张玉郎冷冷的道:“想拿所谓的身孕来要挟我,分明是打错了主意。” “按我的规矩,你们都是该拖下去杖毙的。” 接着又扫了眼面如土色的嬷嬷们,“但年节里把人打得见血是不太吉利的,所以……” 他略一沉吟,“所以,还是都割了舌头,发卖到盐矿里得了。” 满院再度鸦雀无声。 许含章再度瞠目结舌。 以这些嬷嬷的年纪,一进了盐矿便只有早死或晚死的区别,断没有活着出来的可能性。 难道,这就是张玉郎给的交代? 把姨娘们腹中的骨肉和日后的前程都搭上了,还把仆妇们的性命也断送了? 这,这实在是太…… 许含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才好,只觉心里堵得慌,十分不适。 其实,她心里很明白身为一家之主,光讲仁慈和善良是不能服众的,只有在必要时下一回狠手,才能得到老实安分的服从。 他这样做,按理是无可厚非的。 而且他处置和发落人的方式算不得最凶残、最不人道的,比那些动辄剥皮挖眼,或是给犬或蛇下春药,用来折磨婢仆的‘高贵’主母要好多了。 但…… 她始终有些不适。 可外面大多数的苦主却没有她预想中的不甘和挣扎,竟是很快就认了命,被拖了下去。 而两位面带破釜沉舟之色的姨娘也在张玉郎的目光下突然服了软,摇摇欲坠的起身,往正院那边去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哪怕是为了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也该拼命争取一下才是啊! “看样子,你很担忧,很内疚?” 不多时,张玉郎慢悠悠的踱步回来,复又将眼睛贴在了窗缝边上,冷笑着看她,说道:“如果你真有那么多同情心,不妨施舍给我好了,早些回长安去,还我一个清净。” 不待她说话,便又冷笑了一声,“最好别用什么虎毒不食子的老话来说服我,我早听腻了。” 然后嘴角诡异的上扬,道:“再说了,她们肚子里所揣的,也只有三成的可能是我的骨肉。剩下的七成,是旁人的。” 第十九章 三成 “那个……想要过得去,就得头上带点绿。” 许含章怔了怔,旋即想起了几天前在假山畔红杏出墙的另一位妾室,不由对他绿意盎然的人生路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你说就那一个作妖也就罢了,这两个三个的,到底是什么冤,什么孽啊? 于是她干笑了几声,拙劣的安慰道。 “真是蠢。” 张玉郎却丝毫不领情,而是又阴恻恻的冷笑了几声,讥讽道:“连这都不懂。果然,是个村姑。” “哦。” 许含章的确是在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因此对他的讥讽并无多余的反应,只不耻下问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知。” 张玉郎的神情仍是阴恻恻的,十分不屑的揭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就不打算为她们求情吗?” “我原本是打算了的。” 见他不愿意为自己解惑,许含章也不勉强,很自然的接过了新的话头,说道:“但后来一想,还是觉得不要多事的好。” 那些嬷嬷想必平日里就不是善茬,才会跟着各家的主子捣腾出今日的事来,以下犯上。若今日侥幸逃过了一劫,只怕感激之心是未必有多少的,而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为人愈发的嚣张跋扈,且今后更是会借着主子的肚子可劲儿的兴风作浪,刁难旁的下人或不受宠的妾室,把内宅里搞得乌烟瘴气,不忍直视。 至于那两位姨娘,不用想也知道是十分有野心的,不然也驾驭不了这一群难缠的嬷嬷,娴熟的把她们当成出头鸟来使唤,同时也能在张玉郎面前说哭就哭,说装无辜就装无辜,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顺带……还能在产子难辨血脉的情形下毫无负担的邀宠、示威……这,真的是有些离谱了。 “如果你真有那么多同情心,不妨施舍给我好了。” 两厢比较之下,自己确是应该把那份同情心奉献给张玉郎的,毕竟他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前有刁奴添堵,后有宠妾添绿,加之有自己赖在这里白吃白喝了多日,迟迟不肯挪窝…… 可想而知,他心里的阴影会有多大了。 “我待会儿就去车马行看看,择日起程。” 许含章在心内默默的叹息了一声,很是体谅的说道。 “哦?” 张玉郎闻言,语气里竟透着淡淡的遗憾,“原本还想拿她们的去留来和你谈条件的,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之前在发落这些人时,他灵光一现,突然冒出了某个恶趣味的想法,所以才会悠哉悠哉的折返,想等着她良心不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情,然后他就故作为难的应下。作为交换的条件,他自然就能把那张要列的清单赖掉了,而她也只能尽快走人,乖乖走人,说不定一眨眼就能走得没影儿。 可她却比他意料中爽快多了。 还没等他真的说什么,就明确的表示了去意,并把单子的事也略过了。 “你果然还是个村姑。” 不过,这不代表他就会欣赏她。 去车马行雇车? 像这样抠抠搜搜,上不得台面的小农做派,也亏她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他用鄙夷的目光打量她,不屑道:“待你决定了日子,府中便会自行备好车马、婢仆、随从,沿路护送,等到了相应的地界,崔家的人自然会来接应你。” “是吗?” 许含章这才记起了自己即将拥有的新身份,知道自己的做法是欠妥的,全然没有考虑到他和崔异的面子、排场,便讪讪的笑了笑,说道:“不过,我待会儿还是想出去一趟。” 这些天来,都是凌准主动来看她的。 眼下她已然大好,也是时候该主动一回,出去找他了。 “随便你。” 张玉郎漠不关心的转过头,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走至院门前时,他短暂的停下脚步,跟婢女们低声交待了什么。 婢女们闻言,个个都像被雷劈了似的,嘴巴微张,眼神呆滞。 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才回过魂来,动作缓慢的关上了院门,脚步沉重的围拢在许含章的身边,接着你推我搡,然后你瞧我一眼,我瞧她一眼,似是有什么心事堵在了喉头,难以启齿的样子。 “怎么了?” 许含章自以为猜到了症结,不由暗自腹诽着那只玉孔雀的人品,问道:“是他出尔反尔,不让我出去了么?” “不是……” 婢女们拼命的摇头,面红耳赤道。 “那到底是什么?” 许含章奇道。 “都督说,说……” 年纪稍长的那个被同伴们无情的推到了战线的最前方,只得硬着头皮,磕磕巴巴的说道:“都督说今日的事有很多蹊跷,为了不让许娘子误会他是个心狠手辣,不念及骨肉之人,便务必让婢子们帮着解惑,说清楚……说是有、有一种宴会……里头,有一个新花样,那、那就是……三人行,必有……” 她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必有我师?” 许含章眼里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就张玉郎生得这副妖娆而美姿容的模样,居然会一本正经的去参加诗会或辩难,文绉绉的与人论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是。” 见她完全没有听懂,婢女只能一咬牙,将脸面和矜持都豁出去了,补充道:“有一种特殊的宴会,里头的歌女舞姬都是只披一层轻纱的,内里不着寸缕,任宾客随意狎昵。另有一种新奇的花样,便是三个人都按着一名伎子取乐,谁先在伎子身上泄了,谁就是输家。而能坚持到最后的,便会被输家推崇为师,且能赢得大笔的赌注。” “而府里的穆姨娘、雪姨娘,就是在那种宴会上被都督挑中,带回来解闷的。” “自从进府后,她们便一直在喝避子汤。如果眼下真有了身孕,那就只能是在宴会上怀上的。所以,只有三成的可能性,是都督的。” “……” 许含章顿时也像是被雷劈了似的,嘴巴微张,眼神呆滞。 “她们肚子里所揣的,也只有三成的可能是我的骨肉。剩下的七成,是旁人的。” “真是蠢,连这都不懂。果然,是个村姑。” 原来,张玉郎说的是对的。 自己果然很蠢,果然,是个村姑…… 第二十章 桥头 婢女很理解许含章的反应。 毕竟连她这种见惯了内宅阴私,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骤然听得都督所说的内容时,也都震惊成了那样。 都督风流不羁,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但谁都没有想到,他竟会荒唐到这个地步,把人尽可夫的伎子带回府里不说,还大方的给了名分,锦衣玉食的养着,纵容她们趾高气昂的在内宅里蹦跶,且密不透风的瞒下了她们不堪的来历,直到今日,才漫不经心的说破。 “其实,姨娘们怀上的,极有可能就是都督的孩子。” 婢女继续说道。 大概是一朝得势,麻雀飞上了枝头,这两位姨娘就忘了本分,想着只要笼络住了都督,再生个孩子下来,就能彻底变成凤凰了。 “她们一旦生出了此意,便容易和心思活络的嬷嬷串通一气,每日偷偷的把避子药倒了,借以怀上身孕。” 殊不知这样做,是在不知死活的挑衅都督的底线。 若是在吃穿用度上折腾,或是肆意的打骂下人,都督都不会太在乎,顶多是斥责两句,再晾上她们几天罢了。但一在子嗣做起文章,便无遮无拦的暴露了她们的野心,那都督自然是容不得的。 “旁的不说,就凭她们以前的劣迹,便别想着为都督生儿育女了。” 婢女的话终于说完了。 “我要出去透个气。” 许含章也终于从雷劈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作为一个蠢笨的村姑,她很有必要在城中多走走看看,开阔一下眼界,增长一些见识。 “许娘子,这就是灯花树了,快看啊!” “那边是唱百戏的台子!” “前面那个老丈捏的糖人可好吃了!” “桥上卖货的比往日多了好多!” 于是,一炷香的工夫后,许含章伸手掀起了车帘,在婢女们热心的指引下,探头望向人潮拥挤的街道,很快就被满目的喜庆和繁华迷了眼,在心内默默感慨着益州的富庶——连蜀锦都能拿来缠树上,真是太丧心病狂了,太让人向往了! 因着沿路的人和车都太多了的缘故,马车只驶到桥头,便被堵了个进退不得。 “我想下去走走。” 许含章等了一会儿,见路况并未改善,便含笑说道。 婢女们晓得她是闷着了,便没有阻拦,而是留了两个人在马车上,让车夫在原地候着,余下的人则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显得很有分寸。 “婶子,这个怎么卖?” 许含章信步闲逛,见一个摊位前摆了堆造型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其中一个估计是赶工赶急了,把眉头和眉心都弄得很不平整,褶皱横生,看着竟和惯爱皱眉的凌准有几分相似。 “小娘子,那个是做坏了的,我这儿有更好的。” 老板娘略有些羞涩的一笑,“不过,你如果实在是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算便宜些。” “不用了,按平常的价钱就行。另外,我再添一倍,你给我加个木盒,装起来。” 许含章越看那个皱皱巴巴的泥人就越觉得欢喜,毫不计较的道。 她已打定了主意,待会儿一到军部就把它送给凌准,顺带看他会有什么表情,是不是也皱着眉,和这个泥娃娃一模一样? “多谢了。” 片刻后,她抱着木盒,小心翼翼的走进了人群中。 又过了片刻,她突然呆住了。 因为,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姿挺拔如松,皮肤微黑,目光清澈,着一身式样简单的黑袍,腰间配刀,步伐从容不迫。 是凌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一眼看到他,认出他。 明明桥上有这么多的人。 但她就只看到了他。 然后,她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行进的方向,想要从他背后绕过去,再在他肩上重重的一拍,好吓他个措手不及。 “这位郎君,我真不是有意的……” 不远处忽地响起了一道惊惶的声音。 一个清秀的小娘子脸儿涨得通红,正竭力摆脱着某个油头粉面的男子的纠缠。 “来,快给我擦干净,不然我怎么见人啊?” 男子嬉笑着拽住她的手,就要隔着沾了糕点屑的衣料,往他小腹下一个可疑的凸起处上按去。 “已经擦干净了,不用谢我。” 下一瞬,许含章看见凌准猛地加快了脚步,飞快的走了过去,拿刀鞘在男子的那处一拍一扫,无视男子鬼哭狼嚎的惨叫声,轻描淡写的说道。 “噗……” 许含章没想到他在正义热血之余,居然有这么促狭的一面,不由捂着嘴,轻轻的笑出声来。 “是啊,都七天了……” 答话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做婢仆的,命都是不值钱的。 就像春芽,明明是个老实勤快的丫头,就因为不慎将木鱼磕了个印子便丢了命, 死后更是连全尸都保不住,只因老夫人发了话,说是必须将尸体扔去乱葬岗喂狗,才 能洗清那份亵渎神佛的罪恶。 死得那样惨,怎能不怨不恨? 但即便是做了鬼,生前的仇也是报不了的。 府里很快就会请来得道高人驱邪,三两下便能把春芽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 生。 “活着的时候没能耐,死了以后也没本事,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有人没精打采的说道。 也不知是在说春芽,还是在说她自己。 众人听着不免有些伤感,一时都没了继续闲聊的兴致,三三两两的提起水桶离开 。 两日后。 屋子里沉香袅袅,帘幕低垂。 “都,都是奴婢的错,不该在背后嚼舌根,但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说,说娘 子为着争风吃醋的小事便打死了春芽,所以春芽才会变鬼来报复……” 小丫鬟垂着头,瑟瑟发抖的回着话。 “没有了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就,就这些了。” 小丫鬟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了。 “下去吧。” 卢氏并没有往深里追究的意思,抬手就让一旁的妇人抓了把赏钱给她。 “多谢夫人。” 小丫鬟又惊又喜,连忙长跪下去欠身行了一礼,然后才退出门去。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待屋门重新关上后,卢氏颇有些感慨的说道。 “夫人,二房实在是欺人太甚!” 妇人却没有她这么沉得住气,马上连珠炮似的抱怨了一串。 “” 第二十一章 贿赂 “十一,你也在啊?真巧。” 许含章缓缓转过身,抬袖掩口,做出了不胜惊讶的样子,任谁瞧见了,都会以为她是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他的。 “……” 凌准没想到她居然会赖皮到这个程度,在短暂的惊愕过后,索性也有样学样,用上了更加赖皮的嘴脸,眼角一斜,故作轻佻状说道:“小娘子,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是不是在打我的主意?” “对。” 许含章知道自己眼下想要压过他,就得比他更出格才行,于是就斩钉截铁的应了声,顺便还捏起他的下巴,猛地往上一抬,愈发轻佻的道:“这位小郎君,我观你骨骼清奇,是个不可多得的……咦,东西你拿到了?” 她无意中一低头,便见他腰间除了佩刀,还垂着一块莹润如酥的羊脂玉玉佩,其上雕着风卷葵纹的图案,姿态舒展而隽逸,线条流畅,令人见之心喜。 “那位老匠人的手艺果然不差。” 许含章立刻弃如敝帚的放过了他的下巴,转而无比珍爱的拈起了玉佩,认真的品鉴一番,很是满意的点头道。 “那我呢?” 凌准怅然若失的摸着被她‘轻薄’过的那个位置,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一听到她夸赞起旁人来,就下意识想要跟对方比出个高低,争个输赢。 即使对方是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丈,也不例外。 “你也不差。” 许含章微怔,随即嫣然一笑,说道:“方才,我都看到了。” 和那种刚出手帮了年轻女子的忙,一转头就惦记着要在女子的身上占更多便宜的伪君子不同,他是完全不存半点儿私心的,只为了帮助而帮助,根本就不图好处,不求回报,绝不会强逼着对方来一出以身相许的戏码。 这样的他,如一泓清泉般干净,清澈透明。 可惜…… 等不了多久,她就得离开清泉,只身去往泥沼之地了。 她的心头一阵怅惘。 聚少离多,似乎已经是他和她的常态。 “十一,我要回长安了。”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要厚着脸皮,努力的争取一次。 “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于是她迅速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地界,开门见山的问道。 其实,她大可以用上柔婉苦情的法子,先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诉说起自己惶然无依的现状,再展望着自己风雨飘摇的将来,楚楚可怜的暗示着好想有个人来让自己依靠,给自己庇护。 然后,他八成会在她的眼泪中软化下来,什么都依了她。 但她不想那样做。 他待她从来都是情真意切的,毫不作伪。 而她,也唯有报以坦诚。 “在养病的这些日子里,我便反复的想过这个问题了。” 他迟早要回长安的。 她,也一样。 只消他应下和她同归的要求,她就有把握能请动崔异那边的人出面,替他把军部的差事卸了,然后回长安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但她之前却一直没有提。 因为她很清楚,他有着他的骄傲,他的自尊,断不是她能随意践踏和试探的。 可事到临头,饶是她平日里脑子再清醒,此刻也忍不住犯起了糊涂,除了儿女情长,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我知道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当初我不顾你的阻拦,一门心思想要去找崔异寻仇,全然没有把你的感受放在心上,还好意思说你不体谅我,不理解我,还有脸向你发脾气。但……但风水轮流转,待这种事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时,我就马上换了副嘴脸,逼着你必须就范。这样,的确是挺过火的。” 见他深深的皱着眉,神情难辨喜怒,许含章只得郁郁地吐了口气,将木盒塞到他的怀里,竭力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笑道:“总之,你即便是恼了,即便是不答应,也千万别骂我,别打我。好歹……我已经贿赂过你了,你至少也得给点儿面子才是……” “许二,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凌准终是听不下去了,啼笑皆非的打断道。 他连动她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又怎会干出责骂她,甚至是殴打她的事情来? “贿赂?” 然后,他极为配合的打开了木盒,看见了那个愁眉紧锁的泥娃娃。 不得不说,它的神情,和他还真有些相像。 他不禁哑然失笑,将她整个人连着木盒一起,小心翼翼的揽进了怀里,“其实,我真的很欢喜。” 她的行为,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胁迫或自私的表现,而是心悦他的证明。 要知道她在待人接物时,一向是将分寸把握得很好的,大方得体,绝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但有时却过于谨慎了,难免会带上几分疏离,将她真实的心意和情绪藏了起来。 而今日之事,若不是因为她舍不得他,放不下他,又怎会自行慌了阵脚,乱了思量,变得冒冒失失的,甚至把他反感崔异的事都忘了,贸贸然就说出了让和自己和她一道回去的打算呢? 她的失态,她的慌张,全都是因为他啊! 这怎能让他不欢喜呢? “十一……” 许含章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低低的道:“你再说下去,我就得找条地缝钻了。” 他怎么就这么憨,这么傻呢? 自己的做法,分明就是在试探他的底线,挑战他的尊严,可他非但不为之气恼,还换了个别出心裁的角度来解析…… 他怎么就对自己这么好呢? 而她,就真的配得上让他如此对待吗? “好了,你心里可别背上太多负担了。” 大概是世上真的有心有灵犀这回事,历来便木讷呆板的凌准,在此刻竟鬼使神差的感受到了她的不安,立刻轻轻的拍着她瘦弱的背脊,说道:“这都是我乐意的,我自愿的,你只要理所当然的接受就好。如果你还扭扭捏捏的,那就是太见外了,根本没有把我当自己人。” 有冷风自河面升起,凛冽而来。 梅树上堆着的雪粒簌簌而落。 空气里,弥漫着梅花淡淡的清香。 “许二,你若还是心里不安,那就换别的法子来贿赂我吧。” 凌准忽然心里一动,哑声道:“不如,你把你的下半辈子……都搭给我好了。” 第二十二章 奸诈 “啊?” 许含章愣愣的抬起头,眼神木木的盯着他。 他,方才是跟她说了些什么? 把下半辈子都搭给他?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 他是在求娶她? 许含章顿时像被火烫着了似的,慌不迭的从他怀里挣开,然后手忙脚乱的跳到了一边,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立难安,张口结舌…… 这样是不行的! 她得尽快的冷静下来,免得让他白白的看了笑话!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冷静呢? 许含章望着桥下薄冰浮动的河水,陷入了无边的沉思中。 “许二。” 凌准知道她并不是羞愤的想要跳河,但还是大步上前,将身体向一侧倾斜,挡住了刮向她面门的河风,鼓起了勇气,问道:“你觉得,如何?” 他很想凑近前去,以便能细致入微的观察着她的表情和动作,准确的猜度出她的心思,但目光相触时,却突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埋下了头,望向桥下的河水,继续说道:“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莽夫,别说是簪子上的梅花、梨花、杏花都分不清了,就连朱红、正红、海棠红、胭脂红,我都觉得是一模一样的。” 但自从认识了她,接触了她,他便悄无声息的发生了改变。 “第一次遇到你时,你束的那条裙子,是石榴红的。” “冬日里你最常穿的披风,有一件海棠红的,还有一件孔雀蓝的。” “而你的披帛,一般都是湖蓝色的。” “你还喜欢穿白色的上裳。” 他开始变得格外细心,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细节,就连衣着颜色都没放过,只要落进了眼里,就会牢记在心里。 “不过,我还是有些分不清那些花花草草的。” 他颇为尴尬的一笑,旋即释然道:“但分不分得清,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反正,我只要认得出梅花就好。以后等回长安了,我就在医馆的后院里种上很多株梅花,到了冬天,我们就可以在树下赏花、扫雪、煮酒、涮肉了。” “还有那棵小槐树,应该也会慢慢长成大槐树的。” “而我们……的孩子,也会慢慢长大的。”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树杈上弄个鸟窝,闲了就逗他玩儿……” 说着说着,他的脸竟不争气的红了起来,样子比之前那个脸儿涨红的小娘子还要羞窘好几倍,“总之,孩子的事可以从长计议……但现在,我真的很想娶你过门……我很怕拖得越久,就会夜长梦多,陡然生变……崔异做了你名义上的兄长,和你有了家人的名分……而我想做你名义上,还有……实际上的……那个,然后,和你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接着咬了咬牙,犹豫了片刻,上前将她的手包在了自己的掌心里,“不知,你可否愿意?” 你可否愿意? “有聘礼吗?” 许含章没有甩开他的手,而是又望着河水,沉默半晌,忽道。 她没有做过多的挣扎和考量,便决定把终身托付与他了。 因为,这个人是他。 所以,她就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有。” 凌准久未等到她的回应,正心惊胆战着,就听得了‘聘礼’二字,不禁心头一喜,果断答道。 “有金镯子吗?” “有!” “有金猪吗?” “有!” “有小妾吗?” “有!” “有相好吗?” “有!” 因着先前应声都应成了习惯,凌准便没预料到她居然留着这一手,立时就中了招。待反应过来后,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没有,没有!” 他面红耳赤的摆手加摇头,恨不得纵身跳进河里,以证清白。 “谅你也不敢!” 许含章抿嘴一笑,神情里只有狡黠,丝毫不见恚怒。 但片刻后,她心中就生出诸多顾虑来。 譬如他提亲,是要直接和崔异打交道的。 也不知 “可是,你到时候提亲,是要和崔异打交道的。” 况且她的命比这片落叶还不如。落叶离了枝头,尚能化作春泥更护花,在树根下找到归宿,可她却不晓得自己的根在哪儿,自己的归宿又在哪儿。 再过十几天,就到了她和定远将军的长子范舟的婚期。 太傅府里早就热热闹闹的操办起嫁妆,水晶云母、琉璃屏风、金龟银鹿、紫绡宝帐、缭綾雪缎,一样样的从库房里搬出来,足足装了六十四个箱笼才消停。 嫁妆这样丰厚,一定会让新嫁娘在夫家大有面子。可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因她不再是许太傅的女儿。 三天前,许太傅的夫人颜氏去安乐寺上香,在寺里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 一见到那个女子,颜氏就呆住了,不光是颜氏,在场的其它仆妇也呆了——因她长得太像年轻时候的颜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眉眼,那神态,无一处不相似。 没有无缘无故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颜氏留了心,不着痕迹的和女子搭上话,打听她的情况。 女子姓宋,名莲儿,今年十五岁,她是个弃婴,被好心的养父母从雪地里捡回去收养。几年前养父病逝,她和养母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窘迫,这几天养母病了,怎么吃药都治不好,她忧心忡忡,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来求神拜佛,希望菩萨能保佑养母早日痊愈。 宋莲儿的年龄、身世都和颜氏当年丢的那个孩子吻合,再加上又和自己相像,颜氏顿时警觉许含章有可能是个冒牌货。之后经过滴血认亲,她更确定莲儿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想到自家女儿的位置许含章霸占了这么多年,颜氏又气又怒,把莲儿安顿好了以后立即赶回太傅府,将事情告知许太傅。 得知许含章不是自己的骨肉,许太傅有些唏嘘,他比颜氏厚道的多,想到这些年的父女情分,他打算仍把许含章当成自己的女儿,吃的穿的都照原先的份例来,可颜氏不依不饶的跟他大吵了一架,他只得让步,按颜氏说的从账房上支了一百两银子来,把许含章打发走。 和许含章一道的离开太傅府的只有海棠。这是个木讷呆笨的丫鬟,在院子里一向只能做洒扫浆洗的粗活,没资格进屋来伺候她。那些伶俐机灵的大丫鬟们见她落难都不理不睬,只有海棠愿意跟着她。 “我不再是千金小姐了,跟着我只会受苦,你还是走吧。”,许含章劝过海棠。 第二十三章 沾光 “羞,羞……” 许含章正兀自的出着神,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两声嫩生生的童音。 她下意识的循声望去,便看见半步远外正站了个粉妆玉琢的女童,对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她和凌准瞧,同时伸出胖乎乎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刮着鼓鼓的腮帮子,口中念念有词道。 这下,许含章是真的被羞到了。 “都怪你!” 她没好气的推开凌准,瞪了他一眼,如没头苍蝇似的往人群里钻去了。 刚才的那一幕,应该不止是被这名女童瞧见了…… 从都督府出来,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自己的几个婢女,可能也瞧见了…… 真是的! 他就算想偷亲自己,那也得挑个好时机啊…… 譬如她就很会挑,特意选在了旁人都喝了蜃酒,陷入昏迷的时候,于神不知鬼不觉中就啃了他一口…… “小姑娘,你家里的人呢?” 凌准则嘴角含笑,半蹲下身来,很温和的摸了摸女童的脑袋,连声夸赞着她的漂亮和讨喜,等她的爹娘找过来后,才放心的将她交了出去,然后大步流星的追向了那个始终在自己视线里出没的背影,喊道:“等等我!” “哼。” 许含章到底是气力有限,加之桥上的车马和行人太多,因此很快就被他追上了,堵了个正着。 “许二,我还有事情没跟你交代。” 凌准生怕她真的恼了自己,于是便不敢再造次,规规矩矩的走在了她的身侧,说道:“其实,我已经辞去了军部的职务。” “什么?” 许含章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再怎么说,这个位子也是由他二叔替他打点出来的,若由她直接出面干涉,再让崔异那边的人帮忙卸任掉,那倒还好。但由他亲自出马,就很得罪人了,且辜负了他二叔的栽培和苦心,怎么看都是极不妥当的。 “有什么不妥当的?” 凌准伸手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感受着这种莹润得和她肌肤相似,却少了几分温软的触感,笑道:“在你同意我的提议,和他结为义兄妹的那天,我就已经在慎重的考虑这件事了。” 既然崔异是想弄得更正式一点,要让她上族谱,那她于情于理也得亲自赶回去一趟,再在崔氏的祠堂里打个转,才能将此事了结了。 “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去的。” 虽说她身遭定有丫鬟仆妇围绕,还有护卫鞍前马后的开道,但他偏生就觉得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怜得紧。 所以,他很快就做出了取舍,往军部递交了文书。 而张参军因为魏主簿的死,至今都对他心存芥蒂,因此便没有出言挽留或劝阻,反而还添了一把火,大力促成了此事。 “你也太……” 该说他太草率,还是太蠢了? 许含章望着他琥珀色的澄澈双眸,望着他轻描淡写的神情,不由心中好一阵酸涩,低声问道:“万一……你会不会后悔?” “不会。” 凌准不假思索地摇头:“只要你始终和我一起,我便不会后悔。” “嗯。” 许含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认真的点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 “但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由着自己的好恶来的。” 此时她正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掏心掏肺来回报他,可他却压根没有趁热打铁,为自己粉饰金身的念头,而是一五一十道:“因为我不喜崔异这人,便不想沾他半点光,受他半点恩惠。我只想靠自己去解决了卸任的事,再凭自己的能力回长安,看能不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他当然知道清河崔氏的势力和人脉有多庞大,也知道自己若是不那么硬骨头,就能在对方的庇佑下混出个人模人样来。 但他不想,不愿,亦不屑。 在许含章面前,他的底线和尊严当然都可以不值得一提。 若换做了崔异的话,那他还是想挺直了脊梁,顶天立地的活下去。 “以后,你跟着我过日子,多半是会吃苦的。” 凌准正色道:“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不打算问你会不会后悔的。因为,你即便是后悔了,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反悔。” “你想多了。” 许含章听出了他话语里满满的郑重和珍视,心里暖融融的,面上却冷若冰霜,沉声道:“无论是我,还是你,以后都不会吃苦的。” 大概是因为她骨子里就是个村姑的缘故,她向来对虚名或实权都不热衷,只觉得真金白银才是最亲切的。 “放心吧,我不会成天都唠叨着要你上进,逼着你非得往仕途上钻营,然后把自己弄成一个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怨妇。” 其实做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烦恼,为了小小的营生而奔波,为了一个个跳进自己钱袋的铜板而雀跃,这都是很有乐趣的,根本就算不上苦。 况且他有一身好武艺,他的妹子有一手好厨艺,他的爹爹医术又好,而她除了会驱邪,偶尔还能装模作样的为人看看风水。 他们四个人,算来是各有各的谋生手段,所以就算以后想受穷吃苦,也很难。 “你说的对。” 想着她描述的充满人间烟火的场景,凌准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许二,现在我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笑过之后,凌准肃容道:“我当初提议让你做他的义妹,是存了私心的。” 他不止是想让她和崔异绝了暧昧的成分,断了发展的可能性,还想借崔家的势,为她寻得一个可靠的庇护。 在五六品官员遍地走,隔一里地就能遇到王孙贵胄、名门贵女,暗地里还会有居心叵测的术士或南诏人窥伺的长安城中,他未必能护得她,同时也护得家人一世周全。 “但崔异就不一样了。只要你顶着他义妹的名头,便无人敢轻易算计你,欺侮你了。” 而他的家人也不会受到牵连,继而陷入险境。 “我一边厌恶着他,不愿意沾他的光,一边却在利用他,让你和家人能沾上他的光。这样,是不是很下作?” 凌准虽是发问,却用的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第二十四章 神秘 “是。” 许含章没有温言软语的安慰他,而是似笑非笑的接过他的话头,说道:“可惜,你只是摸到了下作的门,却没有摸进下作的屋。换做是旁人,那就要一边敲骨吸髓的利用他,榨干他剩余的价值,一边又觉得自己利用他是看得起他,不让他跪下谢恩,就已经很不错了。” 又道:“另外,你的做法,根本就算不得是出于私心。” 私心,是只为他自己打算,为他自己牟利。 但他没有。 从始至终,都没有。 “我有。” 凌准凝视她良久,无奈的道:“即使你偏心我,事事都习惯把我往好的方面想,但也不能这般为我开脱……” 他虽是万分不情愿她和崔异扯上关系,但为了她今后的安危,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虽是没有直接从中捞取什么好处,但却间接让她和家人都受惠了,同时缓解了他潜在的隐患。 这,怎能不是私心? “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定会还了他的人情。” 凌准叹息道。 他晓得自己所说的不亚于天方夜谭。 毕竟他和崔异的身份是云泥之别,连交集都未必会有多少,更遑论有需要他报恩的地方了。 但他还是这样说了,而且说的坦坦荡荡,完全是发自肺腑。 “我知道了。” 许含章停下脚步,侧头认真的看着他,笑道:“那我陪你一起还,好不好?” 是人情也好,恩情也罢,理应都由她来还的。 毕竟,这都是她惹出来的孽债,而他是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干系的,犯不着主动跳进来。 但她没有再拒绝他的好意——多一个人来帮着分担,风雨同舟,总归是好的。 “嗯。” 凌准察觉出她已慢慢改变了一个人大包大揽的习惯,开始学着坦然接受自己的好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于是便回以一笑,更加认真的说道:“但我们要事先说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拿你去还。” 她的下半辈子,是只能拿来贿赂他的,而不是别人。 …… …… 两日后。 天还未大亮,许含章就由都督府派出的仆妇簇拥着,坐上了回程的大船。 因着前后左右都被护卫们所乘的轻舟围拢着,又有和张玉郎相熟的商队作伴,这一路竟是十分的平安,连半个不长眼的水贼都没遇到,在闲暇之余还能靠在舷窗上,悠哉悠哉的欣赏着沿岸的风景,顺带听一听仆妇们在带了几分克制下却仍显得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临行前,张玉郎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的风,居然把穆姨娘和雪姨娘都绑上了,说是要把她们也捎回长安去。她们自然是不肯的,在码头上又哭又闹,好一番闹腾,奈何张玉郎丝毫不为所动,让她们要么就呆在舱底,要么就沉进水里,两相权衡之下,她们只得含着泪,楚楚可怜的被仆妇们架上了船。 “她们的身体可真是铁打的啊,都跪了那么久,居然没动着一丝胎气!” “那又如何?反正她们是彻底失了宠,日后就算生出个金蛋来,都督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等到了长安,看老夫人怎么收拾她们!” “不就是个以色事人的东西,仗着爷们儿的宠爱,就想翻出天去?真是做梦。” “听说她们在闹绝食呢。” “闹就闹呗,大不了把她们下巴卸了,强灌进去!” “这一船都是女人,可没有怜香惜玉的爷们儿!她们就算想卖惨,也选错了地方!” 仿佛是为了应和仆妇们所说的,舱底不多时就飘出了两道女子的哭声,一个是柔弱中带着嘤咛,一个是沙哑中带着迷离,听着就很让人‘上火’。 “这哪是卖惨,分明是在发春!” “大冬天的都能发春,她们可真有能耐!” “也不怕把肚子里的孩儿带坏了!” “还是都督有先见之明,提前把她们送到了老夫人那儿,等孩子一生,就让老夫人抱过去养……” 仆妇们继续窃窃私语道。 只是提到了老夫人,而没有提那位不显山不露水、十分神秘的夫人。 “这有什么神秘的?” 因着出行在外,人多眼杂的缘故,凌准怕坏了她的名声,让她被别人指摘,于是便死活不肯和她待在一艘大船上,而是和护卫们挤在了后头的轻舟上,极少和她见面,只偶尔在两船并行时会隔着舷窗和一汪江水,同她说上几句话。 “以前我在军中时,曾无意中听前辈们聊过都督的家务事。” 凌准语气平淡的道。 据说,都督的妻子出身名门,相貌生得极美,气质端庄娴雅,处事滴水不漏,可谓是最好的主母人选。 但都督并不满意。 他为之心悦的,是一个卖唱的歌女。 “他顶着岳家施加的压力,在妻子有孕时便强行将歌女纳入府中,宠爱有加。” 后来,歌女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佛寺的后山上。 “他的妻子并非是出于嫉妒才下的手,而是因为歌女撞破了她和讲经大士……所以才……” 再后来,他闹着要休妻,未果。 最后,他只身前往益州赴任,和妻子数年不相往来,形同陌路。 “不过,这也未必是真的。” 末了,凌准总结道:“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但凡是能传扬出来的,大都是走了样的。我估计……他们多半是感情不睦,故不想在一起相处罢了,根本就没有旁人说的那么神秘邪乎。” “的确如此。” 若不是有他的提醒,许含章便又要为张玉郎绿意盎然的人生路掬一把同情泪了。 “我们就不一样。” 眼看两船很快就要摆脱并行,重又回到一前一后的布置,凌准连忙抓紧了机会,剖白道:“就算是不说话,各做各的,我们之间的相处也很自在,很和睦。” “是、是、是。” 许含章活了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做郑重其事状,干着自卖自夸的事,不由忍俊不禁,连着点了好几下头。 又过了几日。 因着一路的风势都极为迅疾喜人,船队的行进速度便比平常快了很多,竟是提前了三天,就到了码头边上。 大船缓缓的靠了岸。 十来个管事或仆妇打扮的人齐整的立于码头两侧,正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第二十五章 温泉 “二娘子,请。” 许含章戴上了帷帽,由船上的仆妇们搀着,弃舟登岸,小心翼翼的交到了码头上的仆妇们手中,待得双方寒暄完毕后,她就被扶进了一辆华丽的马车里,被车队团团围在正中,一路沿着官道而行。 凌准则换乘了一匹快马,不紧不慢的跟在车队的最后方。 大概是得到了崔异事先的授意,车队中没有一人对他的尾行表示过警惕或不安,而是默默的容忍了他的存在,不加干扰。 但他仍顾忌着人多眼杂,不曾和许含章在人前有过亲密的举动,最多是在用饭的时候坐在她的邻桌,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说着路上的见闻,偶尔趁人不备,会偷偷的塞给她几枝从道旁顺来的梅花。 不得不说,崔异派来的仆妇是极有眼色的,见状并不会多问她一句,只会利落的剪下多余的枝丫,替她将梅花插在盛了七分满清水的花瓶里,小心翼翼的养着。 而张玉郎派来跟船的仆妇也不是不好,却未免太热爱八卦和叶子牌了,若是让她们瞧见了,定会衍生出‘震惊!光天化日之下,热血方刚少年郎竟当众挑逗含羞带怯小娘子!’的故事来…… 又过了几日,车队终是来到了长安城的城楼下。 “十一郎,我已在云来居订了一桌最好的席面,就等着为你接风洗尘了。” 郑元郎早早的等在了此处,一面热情万分的将凌准从马上拽下来,一面还不忘冲着许含章挤眉弄眼。 “既然是吃白食,那十一你就赶紧去吧。” 许含章自是不会被这种低劣的小把戏挑衅到,而是温温柔柔的一笑,在和凌准依依惜别后,又转向了郑元郎,无比天真娇憨的道:“这一次,你带够钱了么?如果不够的话,可以让店家记在账上的,千万不要犯傻,跑进后厨里洗盘子。” 话音未落,郑元郎就一甩袖子,拖着凌准,气冲冲的离去了。 “有劳崔管事费心了。” 另有一行人也早早的候在了此处,客客气气的向为首的管事道了谢,接着走到车队的最末,面不改色的将两位五花大绑的俏姨娘领了出来,‘温柔’的拿布堵了她们的嘴,塞进一乘青顶小轿里。 “那我们就告辞了。” 一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少妇环佩轻响,越众而出,也向崔管事施了一礼。 她的面容精致,清丽有若芙蓉,气质脱俗,而肌肤极为白皙,如羊乳一般润泽,身材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这,简直就是穆姨娘和雪姨娘的结合体! 不! 那两位顶多是和她有些相似罢了,却完全及不上她的一分! 她简直就是天赐的尤物,走路时步态明明是端庄自然的,连腰肢都未曾矫揉造作的扭过,却偏能让人看得口干舌燥,眼珠子不由自主就黏在了她的身上,舍不得离开。 她甚至不需要浓妆艳抹,不需要袒胸露乳,只是一段洁白的颈项,一截圆润的皓腕,一角月白色的裙边,便能奇迹般的生出无限的风情来。 饶是许含章同为女子,此时也忍不住看得呆了去,险些把持不住,同时暗自庆幸着凌准先走了一步,不然让他见着了这等活色生香的尤物,那还了得? “夫人不必多礼。” 崔管事估计是年纪大了,热血也就不再沸腾了,见到此等美色也没有乱了心智,只微笑着侧身,避过了她这一礼,又和她礼节性的聊了几句,便各走各路了。 “二娘子,请随老奴来。” 待闲人都退散后,许含章被仆妇从马车上扶着下来,坐上了一乘四人抬的肩舆,边上垂着一层又一层淡青似竹叶的纱幔,将她的视线遮挡得有些模糊不清。 “起。” 等她坐稳后,便有四名训练有素的护院上前,稳稳当当的抬舆、起步,过程中几乎没有产生丝毫的颠簸。 但许含章并不觉得这有多舒服。 因着被抬得很高、坐得也高的缘故,她心里极不踏实,极度欠缺安全感,只能始终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跌下去,落个狗啃泥的下场。 好在只煎熬了一刻钟,她就被放了下来,但还未瞧清眼前的府邸具体是什么模样,就被另一群蜂拥而出的仆妇接了手,浩浩荡荡的将她迎进了正门,接着又上了一乘软轿,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人来抬,有轿夫、小厮、护院、健妇等,最后终于落了轿,由六名眉清目秀的婢女伺候着掀起轿帘,扶着她下来。 许含章本以为这就算完事了。 谁成想脚步还未站稳,就被簇拥着步入了垂花门,穿过漫长的抄手游廊,目不斜视的走过冷飕飕的穿堂,转过一架金丝楠木的大插屏,然后,才算是走到了正房的大院里。 但婢女们仍没有让她坐下来休息的意思,而是继续带着她前行,穿过花园、松柏林、竹园、水榭、长桥,一直走到了某处水汽蒸腾之处,才齐刷刷的停了步,将一扇巨大的木门推开。 一股子带着热气的硫磺味立刻无遮无拦的溢出,扑面而来。 “二娘子,让婢子们来伺候你宽衣吧。” 这是一处天然开凿的温泉。 地上用的是大片的汉白玉来铺设,山壁上绘着各色花卉的图案,而每一块凸起的山石上都搭着一截剖成了两半的竹管,一截截的垂下,首尾相连,温泉水便从中倾泻而下,涓涓而落,汇聚在了底部的池子里,氤氲开了一层薄纱似的雾气。 “好。” 自己舟车劳顿多日,已很久没有彻彻底底的沐浴过一次了,身上是有了淡淡的汗味。 因此许含章没有拒绝,从善如流的摊开双臂,任她们除去了自己的衣衫。 如果是以前的她,定会很不好意思让陌生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但之前的药浴早让她变得麻木了,继而变得无所谓了。 但没过多久,她便觉得有所谓了。 因为,她身遭的水慢慢的泛黄、变黑了。 许是有衣衫遮挡,她身上倒是不怎么脏,但一头青丝却饱经了尘土、沙石、油垢的洗礼,一入水,它们便无所遁形。 第二十六章 梳妆 “还是我自己来吧。” 虽说能在外风餐露宿、风尘仆仆,却仍然不染纤尘,从头到脚都晶莹剔透、纯洁无暇的,是仙姑,绝不是她这种村姑,但许含章仍觉得老脸发烫,连忙自婢女们的手中捋过自己的长发,想要不动声色的缩到温泉的最里面去。 “没事的。” 婢女们却表情如常,丝毫没有露出惊愕或意外的痕迹来,而是曼笑着开口,“二娘子,但凡出门在外,便都是这样的,你不必太过介怀了。” “以前府里还没有开凿出温泉的时候,家主每次从城外狩猎回来,就得用七八盆水来濯发呢。” “而且用了好多的木槿叶,也洗不干净,那水也还是黑透了的。” “依我说,还是茶粕好用些。” “用桐木煮过的水,也可以的。” 她们一边清脆爽利的说着话,一边将许含章的头发洗净,然后伸出纤纤十指,在她的头皮上轻柔的按了好一阵子,接着便往池子里大把大把的洒下了干花的花瓣,浸水后在水面上半沉半浮,轻软如绡,色泽鲜艳,看着煞是悦目。 “这回我自己来。” 许含章很担心她们会齐齐的下水,身体力行的为自己搓澡,然后不出意料的搓出一溜又一溜的尘垢来,连忙出声阻止道。 “好。” 婢女们倒没有想那么多,只单纯的以为她不喜欢旁人过近的触摸她的身体,于是便立在了一旁,安安静静的等着,待得她有起身之意后才不慌不忙的上前,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覆在了她的身上,再裹上一件重莲绫带桃花暗纹的浴衣,然后抖开一块白叠布的巾子,将她的长发擦了又擦,直至发梢不再滴水,才移开了巾子,把她的发松松的挽了起来。 “二娘子,请从这边来。” 许含章正欲换上自己的衣裳,沿原路出去,就听得耳边传来了轧轧的机括声响,山壁的一侧忽然洞开,露出了一个窄窄的通道。 通道里没有烧地龙,而是在墙壁中和地砖下铺设了许多中空的竹管,用温泉水循环往复的取暖,因此她即使穿得单薄,也并不觉得冷。 顺着通道走了几十来步,她的眼前便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极为宽敞的院子,白墙黑瓦,分为了内外两进,外进的院子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溪水蜿蜒而过,和着俏皮摆尾的锦鲤一起,往内进的院子里涌去。水岸边以条石砌了座小拱桥出来,桥畔绿竹猗猗,松柏苍翠,不远处设有翘角飞檐的凉亭,亭子的四周并无花木点缀,只摆了各式各样的太湖石和灵壁石做装饰,有的峰峦叠嶂,有的怪异嶙峋,有的孔洞稀疏,有的附满了特意修剪过形状的苔藓,有的攀爬着肆意生长的藤萝,看上去别有一番古拙大气之美。 “二娘子,外面风大,可不要着凉了。” 还未等她走出通道,婢女们便给她添了件大红遍地金的羽缎披风,引着她走过外头的石桥和亭子,逐溪水而行,快步入了内进的院子。 里头是很寻常的格局,两边是小而精巧的庑房,从中堂过去,再绕过花木繁盛的大园子,路过了一架缀枝叶为饰的秋千,沿着回廊下的石阶走上去,便是五间雕梁画栋、轩敞明亮的正房了,其间的布置不见得有多富丽,没有镶金嵌玉,没有珍宝堆砌,却奇异般的让人觉得很舒服,很随意,竟隐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正房后面,便是二娘子的书房。” 因着要尽快为她梳妆的缘故,婢女们没有马上带她去各处参观,而是挑帘进了东侧的屋子,迅速打开沉香木所制的大衣箱,取出一件件料子精美的衣物,为她换上,又扶她坐上了月牙凳,将她的发髻拆开,再次用布巾擦拭了一次,再拿过玉梳,一下下的梳理着她的头发。 …… …… 和许含章所在的住处的质朴拙趣不同,崔府北面用来待客的园子布置得分外华丽铺张,铺蓝田暖玉为甬道,用南海珍珠做帘幕,金丝楠木为梁柱,垂下重重鲛绡为帐幔,一张张花梨木螺钿案几上随意的摆着玉杯银碗、琥珀盏,就连半月形的池子里那些凋谢的荷花也一早用或粉或白的团花锦缎扎成了盛开时的模样,掐金丝为蕊,裁新绿如玉的碧绫作叶片,朵朵都栩栩如生的浮在了水面上,就如夏日再临了似的。 一旁的水榭里香风扑鼻,其内有丽人们或坐或站,姿态端庄而大气,风雅中透着闲适,大多都梳着近日来最时兴的尺余高的发髻,插着金框宝钿的象牙梳,或是戴着金丝花冠,结条金钗步摇,在侍女们的伺候下悠然品茗,自在的谈笑着。 “五娘,你的花钿真别致。” “这不是它别致,是我本身就长得别致。” “没看出来。” “什么?你给我睁大了眼睛,好好的瞧一瞧!” “五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她眼睛生得小,还故意这样说。” “信不信我掐了你这张利嘴?” “君子动口不动手……好了,我认输了,别掐了……对了,待得春暖后,咱们一块去曲江踏青吧?” “这个主意极好,但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最好是将自家的孩子交给乳母带到一旁去玩,万不可过来扎堆,免得闹得吵吵嚷嚷的,害大家都玩不尽兴。” “你家的那个最淘了,去年就惦记着要掀我的裙子。” “就这样干坐着,无趣得紧,不如来玩几局投壶?” 而池边的楼阁中虽也是香风细细,云鬓花颜,气氛却截然不同。 “许久不见,十二娘你又精进了不少,听着竟弹出了几分回风舞雪的韵致来。” “你点茶的技艺才叫一绝呢,居然能点出天女散花的式样来。” “云娘写的字愈发好了,风骨清新。” “好姐姐,你香囊里调的是哪一种香,气味很是独特呢。” “这条月华裙最衬你的肤色了,就像广寒仙子下凡了一般。” 虽是互相恭维,言笑晏晏,其乐融融,但每个人的目光却不免都带了些游离,神情隐有不耐,时不时便往外瞧上一眼,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第二十七章 水洼 能让众位小娘子流露出这种矛盾情态的,自然是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村姑了——只因年幼时同崔氏的家主有旧,便可以在克死自己的父母亲后仍能以不祥之身被他收留,且堂而皇之的踏进了崔家的门庭,不久后又会将名字正式记上族谱,成为真正的世家女。 据有心人打听来的消息说,她并不是一般的村姑,浑身上下非但没有一点儿土腥的味道,反而通文墨、擅丹青、才情出众,容貌和气质都是极为出挑的。 那又如何? 村姑,始终还是村姑。 像这样低微的存在,连让众人撇一下嘴、蹙一下眉的资格都没有。 以众人的家世背景和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本是不应把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的。 奈何只要是个大活人,就多多少少的会有些潜藏的比较心、争胜心,而她们作为还未出阁的小娘子,在这上面便比寻常人要敏感得多,所以饶是平日里养气功夫再佳,涵养再好,内心也不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村姑产生了好奇,有的已下意识带上了审视的目光,准备在礼节气度、待人接物等细节上好好的碾压她一把,让她这个乡巴佬自惭形秽;有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弯,想要不动声色的施展起春风化雨的手段,迅速笼络住她的心,继而笼络住她名义上的义兄的心;有的则生出了十二分的警惕,觉得她能在崔异身上捞到这么大的好处,那定是城府深沉之人,绝不敢轻易小觑了她去。 尽管她们很快就将各自的情绪掩饰了下去,继续若无其事的说笑着,但还是让水榭里的贵妇们瞧出了端倪来,不由在暗地里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默默感慨着她们虽长了副玲珑七窍心,但到底是年纪太轻了,缺乏阅历,又没受过什么挫折,心高气傲惯了,才会在这种只需锦上添花的场合里起了不该有的复杂心思。 “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撺掇她,让她变成了这等眼皮子浅的蠢物,连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一名贵妇终于是有些沉不住气了,恨恨的咬着唇,看着靠在楼阁边,眼神和表情都写满了不屑的那位庶妹,说道。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别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了。” 旁边的人连忙劝了句。 “依我说,你们都莫要操心了。” 被唤作五娘子的人则笑盈盈的伸出手来,抚摸着自己额间的花钿,悠悠道:“我的族兄行事向来是妥帖的,定会让任何浪花都翻不起来。” …… …… “二娘子,好了。” 那厢的许含章并没有想这么多,待梳妆打扮好了,便利落的起身,甚至连镜子都未曾多照两下,就毫不拖泥带水的同婢女们出了院子,往待客的园子里走去。 一路上,她的表情都很平静。 不用想也知道,既然崔异花了这么多的工夫来拾掇她,那定然不是因着单纯的体贴好客,想让她洗去一身的疲惫,睡个安稳觉,而是存心就不想让她休息,要趁热打铁,甫一落脚就欲将她隆重的推到人前,让众人在过眼的同时,顺带就能带她融入新的的圈子里。 这有何难? 不就是和人打交道么? 怎么也比和鬼打交道轻松的多吧? 因此,她一直都很平静。 这番表现,不禁让随行的婢女们刮目相看,想着毕竟是家主挑来做妹子的人,一举一动都颇有世家风范,风行水止,波澜不惊,令人心折…… 然而,许含章很快就平静不下来了。 离得越近,园子里飘来的欢声笑语后就越清楚。 她身体微僵,情不自禁想起了以前所见识过的几场宅斗,又顺理成章记起了在话本上看到的各种阴谋诡计——在地上泼脏水,在台阶上放冰块;手‘不经意’的一滑,杯子里的热茶水便全倒在了她的身上;脚‘不经意’的一伸,便将她绊了个四仰八叉,屁股开花…… 她越往深处想,内心便越觉得崩溃。 可内心越发崩溃,面上的表情就越发木然,看着竟是愈发平静了,隐有高贵冷艳的气场,让婢女们更加为之折服了。 这种气场,也略微让楼阁里的小娘子们惊诧了一下——倒像是个见过世面的,居然没盯着满目的繁华乱瞧,而是心无旁骛、目不斜视的走着她自己的道,神情里丝毫不见惊慌和失措,沉稳得紧。 等看清她的容貌后,略微的惊诧就变成了巨大的错愕。 巴掌脸,桃花眼,樱桃小口,青丝如墨,肌肤恍若冰雪堆成,冷丽中泛着莹润的光泽,眸子里则艳光点点,似是春水初生,有花瓣在其间浮动。 在这样惊人的美貌下,所有华美的衣物和名贵的簪钗都沦为了陪衬,夺不去她半分的光彩。 原来,有心人的消息是准确的——她的相貌,果然是极为出挑的…… 她,的确是一点也不像村姑…… 楼阁里顿时静了下来。 “二妹妹,你可算是来了。” 水榭里则骤然响起了一道清甜爽利的笑声。 只见一名貌美的少妇身姿轻盈的越众而出,快步上前,亲热而熟稔的挽住了许含章的手臂。 来人,是崔五娘。 是许含章曾经的大主顾,曾给她提供过接近于软禁的住处,也曾给她介绍过应国公府的生意,让她结识了卢氏。 但此时崔五娘就像是完全忘了那一茬,只眉眼含笑的望着她,将她带到了水榭里。 “真是好年华,好相貌。” 而卢氏也像是全然忘了之前在国公府发生的一切,只温温婉婉的打量着她,赞道。 有了这地位最高的二人的表态,余下的贵妇们自是纷纷配合,很有技巧的活跃着气氛,显得热闹而不嘈杂,亲切却不腻人。 “好了,我带你去那边看看吧。”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崔五娘忽地唇角勾起,挽着她往楼阁的方向走去。 而楼阁的台阶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个浅浅的水洼,边上还飘着几截茶叶沫子。 这是个充满了考验与伏笔的水洼。 如许含章在话本里看的桥段一样,若是直接跨过去,会显得动作有些不雅;若是不管不顾的踩上去,那便会很是不雅的滑上一跤;若是绕道而行,会显得很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第二十八章 圆满 望着这处水洼,许含章竟有了人生圆满的错觉。 “我是个初来乍到的土包子,肯定会受到很多刁难。比如,有人会拿起一杯茶水,泼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看我是会缩手缩脚的绕道,还是会大大方方的踩过去……” 数天前,她曾对崔异如此说过。 这不可谓不是真知灼见了。 但崔异当时却皱着眉,忍无可忍的说世家虽是有很多见不得光的地方,但闹得再怎么乌烟瘴气,也还是晓得用‘风仪’来粉饰一下的,断不会沦落成地主老财家的后宅,人人都拿着金粪瓢,你泼我一勺,我泼你一瓢。 对,此处是没有什么粪瓢。 但茶水,却出现了。 内服外敷,面色就能好看很多,于是他铤而走险,顶着出海进货的名头,跑越城去和采珠人私下交易。 她听许恒说,越城的海边有官兵把守,严禁珠民私自下海采珠,违者格杀勿论。珠贝坊不许珠民们穿有兜的衣裤,说是怕他们私藏珍珠,每天清早天刚亮,海水冷得刺骨,珠民们却必须准时来到海边,被搜身后按次序下海,如果采上来的珍珠不好或数量太少就敢上岸,便会被官兵乱棍打死打残。 光怪陆离的深海,毒性极强的海蛇,嗜血成性的恶鱼,缠人手脚的海藻。潜入海底,不但要承受巨大的水压,面临被暗流卷走、漩涡吞没的风险,还随时会遭受各种袭击,上岸后还要遭受官兵的责打和珠贝坊的剥削,所得的报酬不过是几个铜板。 珠民们敢私藏珍珠和人可想而知许恒去那里私下购买珍珠的风险,她劝不住他,只得任由他去,最后害死了他。 她害死了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 范氏的话应验了。 在她病得只剩一口气那天,范舟突然带人强行把她接到了公主府,请来各地的名医为她诊治。昭华公主当然大发雷霆,要找她算账,却被范舟死死拦下了。 她一点也不感激范舟。他只能护得住她一时。他是男人,怎懂得内宅那些害人的弯弯道道?昭华定会找到机会收拾自己,要了自己的命。 果然,第二天晚上范舟就被支走,一个小侍女面带不忍的敲开她的门,说公主有请。 许含章摘下发间的珠钗,将锋利的钗头对准了自己的左心,用力扎了下去。 钝痛袭来,她险些叫出声,咬紧牙关忍住后,又拔出珠钗对着心口再次扎了下去。她没有学过医,不知道用怎样的力道才能刚好毙命,也不知道扎的位置是否准确,只好再试一次,希望能死得快点。 意识逐渐模糊,她软绵绵的倒下,鲜血浸透了雪青色的罗衫,浸透了钗头那颗珍珠。 死,不是痛苦,是解脱。 “人呢?怎么还没到?”,水榭上帐幔飘摇,盛装华服的昭华踢开给自己捶腿的四个侍女,看向跪在一旁的小几前配药的张嬷嬷。 “老奴马上去看,决不让那个小娼妇弄出什么幺蛾子出来。”,张嬷嬷闻言放下药瓶,起身应道。 “等等,那九个人到了吗?”,昭华侧过头,望着水榭对面的阁楼。 “已经到了,等会小娼妇一来,就给他们喂药,让他们好好伺候她。”,张嬷嬷的肿泡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阁楼四面拉着深色的帘子,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有人拉开帘子,点上灯,将窗子尽数打开,房间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这几天碍于范舟阻拦,昭华只得服软,把那个小娼妇好吃好喝的供着,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汾王借边事吃紧军粮告急将他叫走,她才得以下手。 “嬷嬷,不好了,她,她自杀了!”,张嬷嬷刚走到树林,就撞上珠玉惊慌失措的跑来,结结巴巴的说许含章已经自杀了。 “自杀?她哪里来的凶器?我记得她住的那个屋子连一根绳子也没有,她拿什么自杀?”,张嬷嬷厉声问道。 “她拿的是头上的钗子,婢子刚刚看过,钗头很锋利,像是特意磨成那样的……”,珠玉嗫嚅着说。 “真便宜了她!”,张嬷嬷咬牙道。 “死了?”,昭华忽然笑出声来:“死了也没关系,把尸体给我抬过来。” “公主,那太晦气了……”,张嬷嬷正待劝阻,见昭华面色不虞,只得照办。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许含章的尸身被抬了过来。 昭华慵懒的起身,朝许含章身上踢了两脚,见她没有动弹,顿感无趣,便招呼一个侍女递来一把匕首,在许含章额头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本想在这张脸上再划两刀,可死人的脸和活人的是不同的,带着森然的气息,昭华心里发毛,将匕首一丢,唤张嬷嬷过来:“把她赏给那几人吧,许娘子一生冰清玉洁,临死了也没开荤,在黄泉路上恐怕会寂寞。” 张嬷嬷是昭华的心腹,向来做惯了恶事,但这一桩还是让她心里打鼓:“这个,她会不会变成厉鬼来找老奴……” “看来嬷嬷真是老了,这点事都做不好。”,昭华冷冰冰的盯着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威胁。 若是不得力,便会被其他人取代。念及于此,张嬷嬷只得应下来:“老奴这就去办。” “你要去办什么?”,水榭的帐幔被人掀起,身穿白底暗纹锦袍的范舟狐疑的盯着张嬷嬷,然后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不会有事的,不会……”,他疾步上前,走到她的面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希望只是受了外伤昏迷而已。 可是她已经没了呼吸,彻底的死去,额头上还多了一道狰狞的血痕。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以往商议军事不都是要谈到大半夜,都是为了这个小娼妇,你才这么早回来的对吧!她都死了,你还摆出那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想恶心谁呢!”,昭华对他的早归感到气恼,恨不得扑上去和他厮打。 任谁都看得出范舟此时失去理智,已经到了崩溃和爆发的边缘。只有骄横跋扈惯了的昭华没有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范舟站起身,顺手拔出长剑,拦住了想出去报信的张嬷嬷,“谁说了,我就饶过谁。不然下场跟她一样。” 第二十九章 沈构 才子姓沈,名构,字伯真,生得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喜高声谈笑,善大碗饮酒,初时因只求死板的对仗和平仄,忽略了其间的意境,故才名不显,而后便改变了格调,在诗词间多作闺情春怨之语,辞藻那叫一个柔婉而哀苦,婉约中带着缠绵,情意悱恻,读着唇齿留香,且字字句句都透着股知冷知热的体贴劲儿,感人肺腑,令平康坊的名妓们倾心不已,争相咏唱弹奏,时间一长,他的名气就渐渐大了起来,成了如今的‘大’才子,并得了贵人的‘赏识’,被带来参加了今日的宴会。 席间丝竹作悠扬之声,家伎作胡旋之舞,曲水流觞,觥筹交错中,难免有意气相投之人豪迈对饮,以诗交游,以诗会友。而大才子既然想融入这个圈子,顺带洗脱以往笼罩在他身上的疑云,自然也免不了要参与进去,好好的表现一把。 “正所谓文如其人,而他观其行,度其言,就不像是能写得了这种哀婉派调子的,因此很多人都猜测他根本就是从坊间的落魄书生手中收来的诗集,用以充数,欺世盗名。” 此次的交游诗会,对沈构而言,便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因着交游诗、赠别诗一类的诗赋都是要当场吟咏和发挥的,同时得应景切题,合乎情理,对作诗者的素养要求是极高的,和那种慢悠悠的写上大半年,再掏钱请书局印刷出来,拿去坊间发放和传唱的集子截然不同。 若沈构是欺世盗名之辈,那当场就会露怯,更别提想要借机扬名了,能不被群嘲而封笔,成为过街老鼠,就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他今日也放聪明了,没有做闺怨诗,遣词造句都颇为豪气,细品竟有几分壮阔的意味。” 崔异淡淡的说道。 于是那些曾质疑过他才华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而沈构的风度极好,并没有借机打击报复,只做潇洒状,说自己是对世间的事物都存了万分的怜惜之心,才常拟妇人口吻,作温和忧愁之语,想要抚慰游子那颗思乡的心、文士胸中那股不得志的郁气…… 这番说辞,着实让人耳目一新,大感豁然开朗。 “敢问伯真弟,里头的典故和地名是何意啊?” 提携他同来赴宴的贵人觉得面上有光,便在茵褥下悄悄的捏着沈构的翘臀,然后状似漫不经心的发问,原意是想再给他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没成想却捅出了马蜂窝。 “也不知他当时是怎么了,竟憋得满脸紫胀如猪肝,汗水涔涔而下,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就沈构这幅心虚的模样,是个人便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于是众人便懒得等他挤出答案了,而是集思广益,迅速把地名研究了一个底朝天,得出这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边塞小镇,常年受风沙之困。而沈构长这么大,整日里也就是在平康坊和乐游原游荡,连鞋底都没离开过长安城一步,那他是怎么知道那个小镇的,还能绘声绘色的吟出来,并引用了当地人才知道的沙暴典故? 毫无疑问。 这,就是赤果果的剽窃! 这,就是欺世盗名! 宾客们义愤填膺,索性酒也不喝了,舞也不赏了,而是用上了小半晌的工夫,将沈构的成名作拿出来拆解架构和立意,再和他最先所做的诗词对比,彻底坐实了他换人来代笔的罪名。 而家伎们不再用含情脉脉、温柔如水的眼神打量着沈构,而是都怀着期待的心情,希望那个被沈构利用和压榨的苦主能尽早浮出水面,重见天日。 贵人则是不会把这种事看得有多严重。 他爱重的是沈构的容色和妙处,才华对他而言,充其量只是披在沈构身上的一件撩人的亵衣罢了。但此事一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还是会觉得丢脸和扫兴,色心也败了个七八成,便恼怒的自茵褥下收回了手,不再去逗弄沈构。 “后来我懒得再看下去,就出来透个气,无意中走到了园子里,想着既然来都来了,那就顺便看一看你。” 崔异波澜不惊的往前,继续说道:“我先带你去书房里坐坐。至于诗会,那只是个托词,你还是不要去掺和的好。” “哦?” 许含章没有挪步,只疑惑的看着他,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会突然说不出话来?” 沈构此人,看来是真的做出了剽窃的下作事,且又能不惜斯文的名声,以色攀附权贵,那与之匹配的定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本事,在旁人问起典故时,即使是瞎掰也能掰出个子丑寅卯来,断不会羞答答的哑了口,在人前露了馅。 “虽然我瞧不见,但估摸着应是有东西死死的掐住了他的脖子,才让他变成了那副模样。” 崔异扫了她衣襟前佩着的桃木护身符一眼。 自从离了此物,他便再不能看到邪祟的面目,也不能轻松的避邪挡煞了,但最起码的直觉和洞察力,却还是在的。 “一时慌张失语,吐息困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没有哪个失语的人颈骨会塌陷成那样,走向间隐有指节的痕迹分布。 “当时众人都忙着关心旁的事去了,无人注意到这点。” 而崔异却瞧见了。 “不过,我是没心思来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我的善心是极为有限的,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奉献给不相干的人。” 况且沈构本就是劣迹斑斑的货色,纵使身败名裂,又为恶鬼所欺,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只要他不死在府里面,糟蹋了外院的风水,就好。” 崔异的目光穿过重重飞檐和青瓦,冷漠的落在了外院的一角,然后悠悠的转回正题,说道:“闲事少管,先跟我去书房一趟吧。” 一刻钟后。 许含章震惊的望着面前的这间书房。 准确说来,不是一间,而是一座。 这座书房外表看着很普通,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翘角飞檐,只朴实无华的矗立在那里,刷着斑驳的清漆,中规中矩的分为了上下三层。 第三十章 钥匙 人不可貌相,而书房亦如是。 和外间那简朴到有些寒酸的布置不同,书房内的格局显得分外富丽而大气,没有用上一盏可能会溅起火星子的油灯或蜡烛,而是以多颗硕大的夜明珠悬在顶上采光,遍地铺着绛红色或宝蓝色的方胜暗纹地毯,踩上去只觉柔软厚实到不可思议,几乎要将人的足尖都融化掉,一排排紫檀木大书架密密匝匝的挨在一起,绵延开去,一眼望去,竟是望不到边际,其上不知陈列了多少浩瀚如海的书卷,因为一直被保存得极好,极为爱惜,纸页并没有泛黄,却同样给她以沧桑的沉淀感。 “上面还有两层。” 眼见她一来就直奔搁着诗集的地方去了,贼心不死,意图找出沈构的作品一观,崔异便无奈的清咳了一声,边往二楼的木廊上走去,边说道:“你还是死心吧。就凭他那点儿斤两,是没资格被收录进来的。” “嗯。” 许含章讪讪的应了声,跟着他一道上了二楼。 这里的书要比底楼少很多,因着没有设窗户的缘故,光线极暗,且顶上一颗照明的夜明珠也无,书架则换成了黑檀木的,地毯也是幽深如墨的颜色,将整层楼衬托得愈发不见天日,让许含章有了无意中闯进黑煤窑的错觉。 “你且随意选一本书打开。” 崔异漫不经心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了叩身侧的书架,说道。 “好。” 许含章没有多此一举,去问他打开后该怎么看清上面的字,而是果断采取了就近原则,拿起靠在自己手畔的一本书,缓缓打开。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萤火虫似的微光从纸张里幽幽亮起,虽则黯淡,却恰好能将上面的文字照了个清楚。 “然皇后宠衰而爱弛,骄妒滋甚。有南诏巫女,名曰阿楚,自言有术能令今上意回。遂昼夜祭祀,合媚药服之。巫著男子衣冠帧带,素与皇后寝居,相爱若夫妇……事败,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阿楚枭首于市……” 许含章怔怔的瞧着这一页,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逐渐平复了心里的惊愕——这个名唤阿楚的巫女还真是一道清流,好不容易打入了最核心的位置,却不想着搞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阴谋来,反而迂回曲折的起了旁的心思,美滋滋的睡上了皇帝的大老婆…… 然后,许含章有些窘然。 莫非千百年前那场轰轰烈烈、鸡犬不留、赶尽杀绝的诛巫之举,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巫蛊作乱,民不聊生’,而只是一个绿油油的君主的怒火? 这也太儿戏了…… 但,好像也情有可原…… “你怎么一来就翻到了这个?” 崔异打量着她诡异莫测的脸色,下意识便凑了过来,往书页上扫了一眼,片刻后也窘了,然后飞快的掩饰过去,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很多争端,起因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不用扯什么大仇大恨,阴谋诡计,只需有一个人看另一个人不顺眼,就能名正言顺的打起来。更何况,这个女子是个色欲熏心的,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去勾引别人的正妻……” 貌似解释得越正经,内容就显得越不正经。 于是崔异放弃了继续解释下去的念头,生硬的转过了话题,“一楼有六艺类的书,也有四书五经,有游记,有舆图,有志怪录,有传记……二楼则专门收藏着孤本、琴谱、异闻录、秘史,总之都是些市面上看不到也买不到的东西。” 说着便轻车熟路的绕到角落里,抽去外头的黑布,取了卷竹简出来给她。 “这是南诏的编年史,你有空了可以看看。” 又找了本泛着异香的旧书过来。 “上头记载了南诏各个部落的风俗,以及历任巫女的去留。” 许含章微微攥紧了自己的指节。 她明白,即使有了这些详尽的信息,她也未必能改变什么,扭转什么,但至少可以了解到阿娘曾生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模样的。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还有这个……” 崔异又塞了一本书过来,“里面的风水堪舆之论,全是由袁公亲笔所书,是他仅存于世,为数不多的真迹之一。” “那个,是你祖父所在籍贯的县志,里头曾一笔提过某个因不得志愤而跳河,然后因水太浅,愤然起身上岸的书生,便是你祖父了。” “这个,是你家乡的风物志……” 室内的氛围忽然一凝。 崔异很想收回这句话,奈何回天乏术,只得又扑进了书海里,想要找一本恶俗的民间故事大全,活跃一下气氛。 “多谢。” 许含章却若无其事的一笑,上前将他手里的风物志抽了出来,认真道:“这些,我都会仔细看的。” 她不是个磨叽的人,既然已经选择了放下,就不会再拖泥带水,借题发作了。 “还是省着点看,别耗着眼睛了。” 崔异悄悄的松了一口气,从袖中滑出了一把钥匙,递到她的手里,“这个,是用来开第三层楼的。” 宋子玉寄回一封家书,说在都城的西面买下了一座宅子,布置得极其雅致舒服,又请了一帮丫鬟和仆妇,要接全家人去享福。宋母说以后多半是不会回来了,就做主卖掉了老宅和田产。 “你有完没完!”,话音未落,白面书生就变身黑面煞神,将许氏推倒在地,“这些事我请个管事的婆子也能做,你他娘的少来邀功!” 。 。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了两天两夜才消停。这么冷的天,虽不至于将整个都城变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但满目的萧条凄冷是必然的。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大多是迫于生计必须出来上工的平头百姓,这些人穿着单薄破旧的粗布麻衣,瑟缩的走在路上,看上去甚是凄凉,但他们的表情是木然的,仿佛早已习惯了如此过活。 天空是灰蒙蒙的,被铅云层层叠叠的覆盖。 天幕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子也无,惨淡得可怜。张老三身穿一件单薄的麻衣,脚踏一双露趾的草鞋,小心翼翼的推着破板车上了山道,在乱葬岗前停下。这里坟包密布,阴风阵阵。 第三十一章 用饭 “那你还是自己收着好了。” 许含章的神情却骤然变得严肃起来,眉头蹙起,将钥匙抛回了他的怀里,不悦道:“另外,你能不能别用这种交代后事的语调,托别人帮你保管东西?” “后事?” 崔异明显是怔住了。 “不是交代后事,那还能是什么?” 想着他先前说过的‘即使我不在了’的话,许含章的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烦躁,直觉很是不祥,“若是你真的想成为我的家人,庇护我一世,那就先得好好的活着,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丧气话,也不要把族老族小这一类的外人扯上。” 她的直觉,向来是很灵的。 好的灵,坏的也灵。 “我只是随便打个比方,你还当真了?” 崔异已回过神来,笑了笑,复又将钥匙递给她,“好了,我以后不提了便是。” “是么?” 许含章冷眼瞧着他,没有去接,任由他的手僵在了半途中。 “要不然,我带你去瞧瞧沈构那边的情形?” 见她仍是面色不虞,崔异只得使出了年少时惯常拿来哄她的法子——如果是因某件事让她气不顺了,且无论如何也没有转圜的余地,那就得赶紧在别的事情上给她找补回来。 其实,他知晓她对沈构这个人的死活是不关心的,只是想知道那个邪祟的来历,同时为那个被剽窃的苦主出头罢了。 他之所以没让她插手,并不是觉得她有了如今的身份就该撇开过往,学着做一个矜持端庄、目下无尘的贵女,而是觉得她身体尚未彻底的养好,故不想让她平白的耗费血气和精力。 但眼下想让她气顺,就只有这一个法子可用了。 即便他很是不愿,却也只能这样了。 “成交。” 许含章立刻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毫不犹豫的自他手里接过了钥匙,收入袖中,然后转过身,裙裾飘飘,步履轻盈的下了楼。 “……” 她的变脸之快,不得不让崔异怀疑她刚才的盛怒是装出来的,可惜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若他这会儿提出质疑或做出反悔,那才会真正的捅了大篓子,得不偿失。 于是,崔异很明智的保持了缄默。 直到从书楼里出去,又往外走了半里路,他才终于开了尊口,随手招来两个小厮道:“让崔管事去席间一趟,把那几本诗集拿来。” 那几本诗集,自然是被宾客们用来拆解和研读的沈构的大作。 …… …… 暮霭蒙蒙,长烟引素。 园子里的筵席早已经散了,一众贵女贵妇在崔五娘周到的招待下,至少在面上是做到了宾主皆欢,尽兴而散。而前院的热闹也徐徐落下了帷幕,才子和名士们各怀心思离去,相信不消两日,沈构的恶名便能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哗啦’的声声轻响。 许含章坐在自己院中的秋千架上,迅速翻着纸页,一目十行的扫过去,但见通篇都是‘佳人’、‘梳妆’、‘容光’、‘鸳鸯’、‘粉黛’的字眼,读来的确是柔婉绮丽至极,情感细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温情与怜惜的意味,不像是沈构那种人能写出来的。 那,到底是谁写的? 她的手不断的在纸面上摩挲着,想起了祖父曾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上古仓颉见灵龟负图,书丹甲青文,遂穷天地之变,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待得字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这足见是文字是有灵性的,所以,一定要对其心存敬畏。” 既然文字有灵,那它们能不能记得自己原先的主人是谁? 应该,是能的。 许含章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冥想的状态,用心去感知文字里所残留下来的气韵。 但进入她意识的,却是一片空白。 什么也没有。 短暂的茫然过后,她果断把感应的对象换成了木。 因为,纸的前身为木。 如果是道行不够,无法和文字沟通的话,那转而和五行之中的木打打交道,她还是能做到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她的意识里仍是空空如也。 依然什么都没有。 “下来。” 正当她百思不解的时候,秋千架一侧的藤蔓被人拽住,死命的一晃,力道之大,险些将她直接从秋千上掼下来。 会这样粗鲁待她的,除了崔异,便没有旁人了。 他此时换了身家常的装束,上袍和下裳都是半新不旧的,腰身与袍袖显得略为宽大,头发则用了一枝木簪闲闲的挽住,而不是用玉冠或幞头来固定,看着明明是很懒散的,偏生却不减风流之姿,清逸出尘,甚至会让人隐有自惭形秽之意。 “昨日我从山上回来,带了些新鲜的鹿肉鹿血,你要不要尝尝?” 崔异虽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但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肯定。 “我还不饿。” 许含章摇了摇头。 她这会儿哪有心思用饭? “我也不饿。” 崔异微微一笑,眼神里透着一丝淡淡的怅然,低声道:“但是,好些年都没有人陪我一起用饭了。” 这是实情。 他的亲人里有病死的,有猝死的,有横死的。 活到最后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然而,说是一个人也不太恰当,毕竟和他同族的人,还有那么多。 但这些大都是想趁火打劫的,要么是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这一房所留下的偌大的家业和权势,使出了层出不穷的阴谋;要么是直接盯紧了他的项上人头,狠厉的用起了下毒、暗杀、放火等手段,想要除之而后快。 所谓的世家风仪、谪仙姿态、同气连枝,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 即使他早在幼时就知道了这一点,但在直面丑陋的现实时,还是免不了会为之心惊。 而后,他终是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踩着一地鲜血和骸骨走出来,将自己这一房的威势经营的更胜从前。 但能陪他用饭的家人,却是一个也回不来了。 纵使面前摆满了珍馐玉盘,他仍是吃的味同嚼蜡,冷冷清清。 “现在,不一样了。” 崔异眼神里的怅然渐渐散去,斩钉截铁道:“至少,你回来了。” “我饿了。” 许含章心头剧震,怔怔的看着他,胸口忽然堵得发闷,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只得竭力挤出了灿烂的一笑,说道。 第三十二章 上元 天尚未完全黑下来,府里府外便已然是华灯璀璨,流光溢彩,亮若白昼的盛景。 这是上元节的最后一日。 从正月十四到十六,这三日是不设宵禁的,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在长安城内百无禁忌的狂欢到天明,不用担心有巡夜的武侯会出来砸场子,顺带打掉自己的两颗牙。 “阿兄,我要这盏兔子灯!” 因着时下兴起了女子穿男装的风潮,凌端今日便没有着裙裳,而是穿深青色圆领窄袖夹袍,踩长靴佩短剑,发式也梳得很清爽,看着倒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飒然之意,且不失活泼俏丽,惹得路上的少年郎们频频回头张望。 “这是不直接卖的,要猜出谜底来,才能将它拿走。” 凌准在和郑元郎、岑六郎等人在云来居吃饱喝足后,便回家洗去了一身的灰尘和疲惫,此时端的是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但在看到旁边题着的莫名其妙的灯谜后,不禁皱起了眉头,觉得每一个字自己都是认识的,为何凑在一起,便显得那么的陌生,难以捉摸了? “猜谜?” 凌端闻言登时就泄了气。 她深知自己和兄长俱是没什么才思的,所以一碰上文绉绉,曲里拐弯的灯谜,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要是有她在,肯定就不会被难住了。” 凌准想着那个爱看书胜过爱看他的人,暗自苦笑道。 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做什么? 她初来乍到,会不会在崔府受到刁难? 府里给她安排的住处,她能习惯吗? 而新的菜色和口味,她能适应吗? 托郑元郎给她捎去的口信,已经带到了吗? 那厮会不会只顾着花天酒地,浑然忘了自己的正事? 凌准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眉宇间便不经意带上了冷肃的杀气,恶狠狠的盯着那盏形状可爱的兔子灯,把它想象成了郑元郎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吓得旁边的凌端手一抖,颤声道:“阿兄,我不要了,还不行么……” “都下去吧。” 温暖而明亮的灯火下,婢女们穿着厚底的线鞋,走动无声,轻轻将一道道香气四溢的菜肴汤羹放到了花梨木的长条案几上,摆好了碗筷,然后遵从崔异的话语,垂首侧身退下,在帘外候着。 “这道炙鹿肉不错。” 许含章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一遇上合自己口味的佳肴,便无比真诚的赞美道。 “这道玉尖面也不错。” “冬笋的味道很是鲜嫩。” “生进鸭花汤饼也做的很好。” 崔异一面微笑着听她说话,一面夹起了她称赞过的菜色,仔细品尝。 或许是因为多了一个人陪着的缘故,他的心情就不一样了,胃口也随之转好,每一道菜尝来竟都是鲜美无比,回味无穷。 “这个是驼蹄羹。” 他很有兴致的取过一个小碗,用汤勺撇开浮在面上的姜蒜和胡椒,替她盛了个八分满,说道:“羹易得,不过是加上菌菇并各色佐料,慢火将汤汁熬成汁浓如乳状,但驼蹄,却是不易得的。” 西域的人皆视骆驼为圣物,断不肯用它的四蹄来饱口腹之欲,只有唐人没有这个心理负担,无论是宰是杀,都利落得紧。 “的确是别有风味。” 许含章笑着低头,浅啜了两口,说道。 “叫崔管事过来一趟。” 见她用罢汤,又主动添了一碗饭,崔异便眉眼含笑,向帘外说道。 “家主,有何吩咐?” 不多时,崔管事便打起帘子进来,他的腰背挺得很直,语气恭谨却不谦卑,保留着恰到好处的风骨。 “今晚在厨房里帮忙的人,都重重有赏。” 崔异含笑说道。 至于怎么赏,赏什么,分不分轻重亲疏,那就是崔管事该操心的事了。 “那我呢?” 许含章拿筷子敲了敲碗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明明是类似于讨饭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只让人觉得娇憨可喜,赏心悦目。头顶是惨白的月光,脚下是湿冷的泥泞,不知名的怪鸟在林间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许含章赤足走在荒芜一人的原野上。 有尖利的石块划破了她的脚,有带刺的枝条割伤她的脸,她一点感觉也无,行尸走肉般的继续前行。 许是沾了露气,她的发间湿漉漉的,有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她伸手拂去,却看到手上一片刺目的红。 忽然之间,月亮隐进云层,怪鸟不知所踪,天地陷入让人不安的死寂。 “不用往前走,你已经死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闻声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脚下水潭里自己的倒影:面容枯槁,形销骨立,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胸口处血迹斑斑。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茫然的发问。 “现在还是好的,再过一段时间,你身上的皮肉就会腐烂,一块块的往下掉,尸虫将在你的眼睛和耳朵里钻来钻去。”,那个声音嘶哑的笑了笑,“想提前看到那个样子吗?要不要我来帮你?” 不等她回答,一股无形的力量就把她拖进了水潭。 这个水潭比她想象中深得多,足以溺毙无力挣扎的她。溺水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冰冷浑浊的潭水直接灌进口鼻胸肺,呼吸立时受阻,她止不住的呛咳,本能的想伸手去抓住点什么东西,四周却全是软绵绵的毫无着力感的水,让人绝望无助到极点。 在她就快放弃挣扎的时候,手里忽然抓到了一把细碎柔软的物事,一股瘆人的寒意立即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似是凝结成冰,再无热度。她冷得打了一个寒颤,与此同时,泥泞、水潭、枫叶都消失无踪,眼前有一片耀目的白光闪动。 从噩梦里醒来,过神,不由有些想笑:作为一个命不久矣的人,应该早早看透了生死才对,没想到潜意识里还是挺怕死的,仅仅是梦到自己快挂掉就吓得不轻。 又活过了一天,可自己还能继续活多少天呢。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今天似乎很冷,冷得不同寻常。不对吧,明明是夏天,怎么会这么冷。 还有眼前依旧白茫茫一片。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才醒,暂时不能适应明亮的光线 第三十三章 一推 饭毕,婢女们双手端着精巧的托盘,其上分别放置着热浆、清茶、毛巾、手帕,鱼贯而入,在伺候过二人简单的洗漱后,便有条不紊的退到了外边。 “你是想走正门出去,还是后门?” 崔异懒懒的站起身,问道。 “居然有后门?” 许含章很是讶异的看着他,“那白天的时候,你为何不直接让我从后门进来?”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在进了崔府的正门后,她足足花了两盏茶的工夫才从被人从软轿上扶下来,走到了垂花门前,又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来到了温泉边上。 而内院到外院的距离,应该是还不止这么远的。 由此可见,这座府邸是真的很宽广,很辽阔。 幸好有肩舆和轿子帮衬着,省下了很多的力气;也幸好有小厮婢仆如云,充当了传话的中间人。不然崔异以后的妻妾们想要勾心斗角、撒娇邀宠了,岂不是只能靠自己的双腿来回的跑? 那未免也太残忍了点。 “你想的还真长远。” 崔异听了她的一席话,顿时像看白痴似的瞧着她,连连冷笑了数声,才不缓不急的说道:“在你来之前,我是想过要一切从简,让你从后门潜进来的。但在益州时,你忧心忡忡的跟我说了很多的蠢话,又是担心有人会挤兑你,又是担心有人会陷害你,虽说我觉得自己的地方不至于能乱成那样,但为了让你觉得稳妥些,我自然是只能在城内就让你坐起了肩舆,又大张旗鼓的让你从正门而入,在人前给你做足了面子,以表现出自己对你的重视。” 所以,那一段漫漫长路都是她自找的,怪不得旁人。 “对了,这是哪个坊?” 许含章明白过来,不禁脸一热,讪讪的侧过头去,转移了话题。 “崇仁坊。” 崔异心知她多半是不想再从正门曲里拐弯的绕出去了,便带她出了屋,慢条斯理的往后门的方向行去。 与其说是后门,倒不如说是地道。 “过来。” 崔异钻进了书房一楼的某个角落里,运指如飞,按动了墙壁浮雕上隐藏的机关。 片刻后,二人身后的书架悄无声息的动了,慢慢的向一侧滑开,露出了其下所遮挡着的黑乎乎的洞口。 “走吧。” 崔异又身手矫健的借了力,自房梁上摘了颗夜明珠下来,拿进了地道,用以照明。 许是他经常出入此地,又有人悉心打理的缘故,里头竟是颇为干燥整洁的,而且越往深处走,空间就变得越为宽敞,应是能容好几人并肩通过了。 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三条弯弯曲曲的岔路。 “走左边那个。” 崔异头也不回的说道。 沿着这条路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他又按动了墙上几颗凸起的鱼眼石。 墙壁里隐藏着的机关立刻无声的启动了,一侧的石门轧轧打开,从外头漏下了几缕稀稀疏疏的天光。 “从这里过去,就是地道的出口了。” 崔异领着她逐光而行,信步走过茂密的竹林,绕过山壁,择一处空旷的平地站定,然后将两指横放于唇边,吹了个短促的唿哨。 不一会儿,道旁便传来了车马辘辘的声响。 一辆装饰得极为华丽考究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二人的面前。 而车夫,正是在益州和郑元郎结伴而行的青衣男子。 可是…… 大过年的,他为什么不换上新衣新袍招摇,仍要穿在益州时的那身旧行头? 难不成,他只有这一套御寒的衣袍? 又或者,崔异对部下竟是吝啬苛待至此? 抑或是,他可能对青色有着异乎常人的狂热? 许含章一时觉得困惑,便多看了他两眼。 青衣男子顿觉芒刺在背,生怕又被崔异迁怒上,继而被灰头土脸的赶下马车。 “去东市。” 好在如今的崔异心胸豁达了不少,丝毫没介怀这一切,而是认真的思索了片刻,说道。 崔府所在的崇仁坊,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富贵之地——在坊道内随意的走上两三步,就能撞到几个从进奏院出来的外地官员,听口音,就能辨出对方是从洛阳来的,还是从苏杭来的;在坊道内谨慎的走上十来步,就能碰到贵女和公主们出行的仪仗,若是赶巧了,还能光明正大的聚在礼会院外头,旁观公主从此处出嫁成礼的盛况;沿着东边一路直行,能清清楚楚的瞧见太极宫皇城矗立的高墙是什么模样;顺着南边而去,远远的就能嗅到平康坊里飘来的靡靡的脂粉香。 过了平康坊,便是热闹非凡的东市了。 这里有连成一片的灯棚和戏台,处处火树银花,人流如织,花灯如海,香车宝盖,似是将天上月色皎皎,星河迢迢的光华都压了下去。 “今年比去年还要热闹上几分。” 再好的车马,在面对拥挤的人潮时也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只剩被堵在原地的份。 “我们下去走走。” 于是崔异果断选择了徒步赏灯,同时谢绝了青衣男子随行的举动,“阿四,你也可以到处转转,待会儿在南门汇合便是。” 青衣男子再木讷,也知道这是在嫌自己碍眼了,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就挤到了戏台子下,作专注状,观赏起了一出新编的参军戏。 “我记得,你很会猜灯谜?” 崔异则小心翼翼的替她挡着挤挤挨挨的人群,防止她被人踩到。 “嗯。” 许含章点点头,嫣然笑道:“你要是看上了哪盏有谜面的花灯,就尽管给我说,我一定帮你弄到手。” 在璀璨迷离的烟火映照下,她的肌肤便如新雪般晶莹剔透,眉眼仍是如往常那般美得惊艳,仿佛是枝头上新绽出来的桃花,明丽灼人,令人心醉神驰。 她是这样的美好。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还知道,愈是美好的人就愈容易碰到不美好的事。 但从今以后,不会了。 这样的美好会在旁人的掌心里继续绽放。 至于那些不美好的事,就留给他来面对,让他来消弭于无形。 如此,就好。 “虽然你很会猜,但眼下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崔异深吸一口气,指着不远处的灯谜摊子,及那对愁眉苦脸的亲兄妹,说道“真正需要你帮忙的人,在那里。” 说着,他伸出手来,轻轻将她一推。 “去吧。” 去往,你心之所在。 去往,你的另一个家。 第三十四章 阑珊 “阿兄,你太笨了,居然一个都猜不出来。” 许含章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身形晃了晃,旋即呆住,定定的望向立在摊位前,作一身男装打扮的凌端。 数月不见,凌端眉眼间的娇纵神色已然褪去,此刻即使在抱怨,也只是玩笑的成分居多,并无明显的怨怼之意。 这个小姑娘,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了。 “你还不是一样?” 凌准习惯性的皱着眉头,目光里透着苦大仇深的意味,叹息道:“都是一家人,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起初他以为只是兔子灯的谜面太难,就另换了几个摊位,想挑点儿简单的灯谜试手,谁知试来试去,却还是失了手。 要是许二在,就好了。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无奈的转过头,正欲换个地方去看热闹,然后就愣住了。 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许含章,待回转身时,却发现崔异的身影已经如水滴般融入了人海中,再也寻不出来。 “阿四,你也可以到处转转,待会儿在南门汇合便是。” 许含章从钱袋里 冬天的山村到了夜晚总是格外宁静,只听见风声呼啸而过,其间夹杂着几声犬吠。 许氏小心翼翼的起身,悄悄的走出了屋子,向大门口走去。 她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任何人。 白天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走在路上,许氏脚上的鞋子很快就被雪水浸湿,寒意顺着脚尖朝四肢百骸蔓延,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但这只是身体上的冷,比不上心里的冷。那种冷让人窒息绝望,生不如死。 三个月前,她跟着公公婆婆,风尘仆仆的赶到都城和宋岩团聚,本以为从此能苦尽甘来,结束夫妻俩常年分离的日子,谁知当天晚上,宋岩就说她过门多年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因此他要休了她,另娶一个能生养的。 “我的身体健康的很,是能够生养的,只是,只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所以没有怀上……”,他要休了她?许氏吓了一跳,忙红着脸解释道。 “你以为我现在还有和你同房的兴趣?”,宋岩嗤笑一声,把她粗鲁的拽到梳妆台前,指着那面铜镜说,“你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就连灶房里烧火的大娘都比你显年轻。实话跟你说,我现在有了意娘,她是国子监张司业的独女,貌美如花,知书达理,胜过你千万倍,你最好识相点,早早让出正妻的位子来,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原来他已经有了意中人,只要把她这块绊脚石蹬开,他们俩就能成亲了。 许氏愣了愣,委屈和悲愤涌上心头,她抽泣着诉说起自己多年来的苦楚和艰辛,“九岁那年我就嫁到了宋家,这些年来我孝敬公婆,操持家业,田地里的活儿也是我一个人干……” 九岁那年,许氏的二哥拿不出足够的聘礼娶媳妇,媒婆便出主意说三十里外的村子有户姓宋的人家想给自个儿的独子找个童养媳,若许家把大女儿嫁过去,就能得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刚好能用来凑他的聘礼。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做庄户人家一年的开销都绰绰有余。许光宗动了心,兴冲冲地告诉了爹娘。老两口却并不急着嫁女,而是四处托人打听宋家的情况,得知宋父在县里的私塾里教书,人品学问都是没得说的,宋母是县城里一个富商的妾室所出,说话轻言细语,性子平和,他们的儿子宋岩长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理,这才放心的将女儿嫁了过去。 嫁过去后,许氏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做饭、打扫院子、喂猪喂鸡,再给一家人轮流端洗脸水,伺候洗漱,除了家务活,地里的农活她也包了,锄地挑粪种菜种瓜都是她的事,晚上为了节省灯油,还要借着月光绣鞋垫和编菜篮,等赶集时拿去卖钱。 她把宋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宋子玉可以安心的读书,考取功名。 村子里很多人都说她傻,都说宋家是把她骗来做牛做马的,可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她认为宋家的人都极好,宋父是没帮着做多少农活,人家是斯斯文文的教书人,哪能下地做粗活;而宋母是个好婆婆,比她的亲娘待她还要温柔和蔼,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不能帮她分担家务;至于宋岩这般温文儒雅的少年郎,更是方圆百里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还年轻,有的是体力和精力,并不觉得每天有多累。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从花儿一般的少女熬成了粗手粗脚,皮肤黝黑的农妇,宋母却依然皮肤白皙,保养得宜。 在她十六岁那年,宋子玉考上了秀才,之后一直留在都城拜访名师,结交朋友,又过了三年,他考上了举人,依然留在都城,不曾归家。 见他迟迟不归,许氏开始忧心自己的将来:夫君年少英俊,又有功名在身,想必多的是美人投怀送抱,而自己无才无貌,又无儿子傍身,根本没任何优势。她忧心忡忡,却不敢提去都城的事,宋母早早跟她说过女人安分守己的呆在家就好,万万不可叨扰男人,坏他们的事。 宋子玉寄回一封家书,说在都城的西面买下了一座宅子,布置得极其雅致舒服,又请了一帮丫鬟和仆妇,要接全家人去享福。宋母说以后多半是不会回来了,就做主卖掉了老宅和田产。 “你有完没完!”,话音未落,白面书生就变身黑面煞神,将许氏推倒在地,“这些事我请个管事的婆子也能做,你他娘的少来邀功!”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了两天两夜才消停。这么冷的天,虽不至于将整个都城变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但满目的萧条凄冷是必然的。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大多是迫于生计必须出来上工的平头百姓,这些人穿着单薄破旧的粗布麻衣,瑟缩的走在路上,看上去甚是凄凉,但他们的表情是木然的,仿佛早已习惯了如此过活。 第三十五章 人散 “太多了……” 眼见三人手中都提着一串花灯,连行走间都增添了不便,凌端便及时悬崖勒马,转而去看胡人表演吞剑、扛鼎、喷火的戏法去了,然后在大槐树下的棚子里尝了好几种小吃,又去附近买了几个造型十分奇特的面具,兴致勃勃的换着戴,还目不转睛的围观了一群少年郎英姿飒爽的剑舞,直到月上中天,才勉强露出倦意,打了个呵欠。 “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 许含章见状,微笑说道:“而且,我也该告辞了。” “阿兄,你去送送许娘子吧……” 凌端赶紧推了自己的兄长一把。 许娘子是这样的磊落大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摆出未来嫂子的谱,也没有自以为是的说教和关心,更没有和阿兄腻腻歪歪的黏着,连手都顾上没拉一下,反倒把全副精力都用来陪自己疯玩了,弄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自己早就不是夏日里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了,不会再一心只想要霸占爹爹和阿兄的宠爱,容不得旁人染指。 况且许娘子这么大方,那相应的,自己也不会小气。 “不用了。” 许含章仍是微笑着,摆了摆手,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道:“这里是南门。而我的家人,就等在那边。” 虽则车帘未曾掀起过,不能窥见里头的情形,但她直觉崔异是已经坐上去了,正好整以暇的等着她。 “不过……这些我实在是拿不动了,就送给你们好了。” 说着将手中的花灯一股脑儿塞给了两人,提议道:“你们若是嫌累赘了,也可以将其分给旁人赏玩。” 花灯的模样都是极为精巧细致的,但用在照明上却略显晦暗,不太实用,与其小心翼翼的拎着它们,狼狈的从人海里挤回家,还不如拿去送人和分享的好。 “是吗?” 凌准展颜一笑,随意拦过了几个蹦蹦跳跳从树下经过的孩童,塞过去几盏颇具童趣的花灯。 “多谢郎君赠予。” 孩童们一愣,随即纷纷红了脸,像模像样的一揖作礼,然后喜气洋洋的跑开了。 凌准笑吟吟的目送他们离去。 自从在长桥上敲定了和许二成婚的约定后,他没来由的对半大不小的孩子们都起了一股子疼爱之心,偶尔还会猜想自己和她以后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送给你。” 凌端则是在一旁瞧得大为有趣,索性也四处搜寻着目标,有样学样的照做,在收获了数句嫩声嫩气的道谢后,自身也获得了极为满足的成就感。 不多时,两人的手里各自便只余下一盏花灯,既风雅,又轻松。 “我看着你上去。然后,我再走。” 然后,凌准目光深深的盯着许含章,说道。 他当然是很想和她亲近的,但既然是决定不久后就要去提亲了,在那之前,他就得多多的约束自己,以免情到浓时会情不自禁的唐突她,坏了她的名声。 毕竟来日方长,有很多事,是可以留待以后来做的。 就像最甜的糖人总是要放到最后来吃,才会保有那一份类似拆开手信时的期待和想象。 “那你呢?” 许含章被他灼热的眼神直看得面上微红,心跳不已,连忙侧过头,看向了凌端,问道。 “我也会看着你上去的。” 凌端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同为女子,很快就晓得她这是害羞了的迹象,顿时笑得眉眼弯弯,为她解围道。 “那……我走了。” 许含章竭力压下心中的羞意,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尽量忽略了兄妹俩投射在自己后背上的炯炯目光,走近了那辆马车,在掀起车帘前不忘回过头,和他们挥了挥手,聊以道别。 “回去后,你早些歇着。” 马车里传来了一道慵懒的男声。 如许含章所料,崔异的确是早早的坐在了里头,好整以暇的等着她。 但他的外在,也未免太整洁干净了些…… 衣袍上褶皱未起,鞋履上不沾烟尘,发束一丝不乱…… 似是…… 压根就没有出去过…… 难不成…… 他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 “你再用目光轻薄于我,我就死给你看!” 正当她心中的愧疚有卷土重来之势时,崔异便眉梢一挑,轻笑道。 “你!” 那份愧疚,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三天后有个黄道吉日。” 崔异没理会她的横眉竖目,懒洋洋的往车垫上一靠,“你正好跟我去宗祠一趟,把族谱给上了。” 又道:“在此之前,你还可以随意直呼我的名讳;但在那之后,你就得老老实实地按规矩来称呼我了,务必要做到兄友妹恭,一团和气。” 他的眼神里隐有几分得意。 “不如,现在就叫一声阿兄来听听?或者,大兄、长兄、兄长?”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如炬的看着她。 “……” 许含章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这些称呼其实都是很正常的,而且从凌端口中说出,听上去也是那般的清脆爽利。 怎么一落到自己的身上,就变得这样膈应呢? “章儿妹妹。” 半晌未等到她的表态,崔异忽地绽开了一个奸猾的笑容,阴阳怪气的喊道。 许含章嘴角一抽。 “阿渊。” 崔异憋着笑,一本正经,而又意味深长的唤道。 “子渊,哥哥?” 见他终于正常了点儿,许含章暗自松了一口气,从善如流的回应道。 当初她是不怎么喜欢哥哥这个称呼的,只因世人在想要对自己的父亲表示亲昵时,便会用上‘哥哥’、‘耶耶’这类的叠字,让她觉得他居心不良,想在辈分上占自己的便宜。 但和阿兄、兄长、大兄、大胸这类的字眼比起来,这个称谓明显是正常很多的,至少不会令人作呕…… 大不了学以前那样,当着旁人的面叫他‘子渊哥哥’,而在人后,就称其子渊便是。 “难得你这么配合我,没有抬杠,那……我就顺便来做件好事。” 崔异的心情似是一下子就变得很愉快了,眼神斜斜的瞟向她的衣襟处,“只要把护身符摘了,你就能看到想看到的东西了。” 下午她捧着诗集发愁,一头雾水的窘态,他已经看在了眼里,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迟钝,丝毫没有把自身的异常往新戴的护身符上联想。 第三十六章 寂灭 夜深。 蜡烛的灯芯越燃越短,渐渐的,瘫软在了一汪滚烫的烛泪里,扑棱棱的微颤了两下。 然后,归于寂灭。 屋内的光线骤然幽暗下来。 大片大片的黑气,如墨汁般在地砖上铺开,模糊而森寒,似要是挟着她的身体,一同往幽冥坠落而去。 而她倒在地上,正无声的挣扎着,十指深深的陷进了砖块的缝隙里,指甲寸寸折断,皮开肉绽,露出了里头泛白的骨节。 “没用的,你已经死了。” 一道娇媚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还是睁开眼睛,好好的瞧一下自己吧。” 声音的主人并未有现身的意思,只媚笑了几声,说道。 话音刚落,她就像是得到了某种冥冥之中的指引,全身的力气陡然被抽空了,只得颓然放弃挣扎,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按理说光线如此之暗,饶是她目力再好,则多半是看不见自己的情形的。 但诡异的是,她不仅看见了,而且,还看清了。 只见一把雪亮的长剑贯穿了她的胸口,将她死死的钉在了地上,殷红刺目的鲜血不断涌出,一滴滴渗进了灰青色的地砖里。 剑柄的颜色略显陈旧,其上刻着相缠相绕、略显狰狞的花纹,而剑身上则特意镌了一道长长的符咒。 这道符咒的用处,是…… “都死了,还这么多心眼?” 仿佛是察觉了她的异状,那把长剑立刻在她的胸腔里一搅,将她的心脏碾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齑粉。 “本想留你全尸的,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身下那冰冷坚硬的地砖忽然间变得无比滚烫,像是有业火猎猎而起,贪婪的吞噬着她身上的皮肉,想要慢慢将她烧成一具焦黑的骨架。 “许姐姐,都是我不好,把你害成了这样……”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娇媚的女声一滞,旋即就动听的啜泣起来,凄凄切切道。 “这……也不能全怪你。” 一道泉水般澄澈的男声传来,低低的安慰她道。 “可是……” “又不是你让她来的!” “她自己想找死,赖得了谁?” “你别管她了,赶紧跟我们出去!” 更多的声音传来。 每一个声音,都是在关心活着的这个人。 至于死去的那个,似乎无足轻重,也无关紧要。 …… …… 天将明,晨雾朦胧。 许含章趿拉着软底的线鞋起身,悄悄的走到案几前,望着随手搁在上面的那枚护身符,眉头微蹙。 夜里她虽是倦极,但仍想要感知一下诗集中的古怪,便将它特意摘下了,然后把诗集放在枕畔,打了个懒主意,想要直接在梦魂中窥得线索,没想到却做了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然而,这究竟只是个偶尔为之、并无深意的噩梦,还是她的灵识提前去往了将来的某处所在,看到了真实的那一幕? 许含章不敢再细想下去。 为了能尽快止住更可怕的推断产生,就只有先把眼下的事解决了再说。 于是她快步折返到床前,慢慢的坐了下去,将诗集翻开,中规中矩的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冥想。 她的意识里,很快就出现了一张洁白的宣纸。 一名美姿容、白袍玉冠的少年郎悬腕挥毫,洋洋洒洒的写就了十来行草书,然后信手将毛笔掷到一旁,接过一个红裳少女递来的琵琶,闲闲的弹奏起来。 少女的面目模糊,像是被一片雾气罩住了,看不太清楚,只能勉强瞧见她足尖轻点,双臂轻盈而举,随着琵琶声翩翩起舞,裙裾旋转如花,腰肢摇曳如风荷,端的是风情无限,柔媚入骨。 “二位真是好雅兴。” 又一名美姿容的少年郎出现,嬉笑着打趣道,并打量着宣纸上的诗词,双眼霍然一亮。 “别的都可以。但这个,不成。” 宣纸突然碎成了无数的雪片,像是被风撕碎的灵幡,纷杂而落。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只要陪他一晚上,就什么都有了!” “要去你去。” “好,那我去!但这首诗,只能是我的!你可别又去外头嚷嚷,说是我抄了你!” “这个,也不成。” “为何?”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情诗,大有深意,岂能让你随便拿去,套用和讨好别人?” “呸!我用你的,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抬举,摆起架子来了!你是不是就想捞点钱,我给你便是!” “不成。我说了不成,就不成。” 雪白的纸片飘然落地。 黄白间杂的脑浆子也溅落在地上,混着黏糊糊的血块,将纸片糊了个严实。 “啊!” 红裳少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澄碧的水面上,一角红色的裙边微微浮起。 一块巨石砸下。 那抹艳红便绝望的沉了下去。 水面渐趋于平静。 许含章的表情也很平静。 她直起身来,就着还未熄灭的烛火,将诗集烧了个干干净净。 “你已经死了。”蹄来饱口腹之欲,只有唐人没有这个心理负担,无论是宰是杀,都利落得紧。 “的确是别有风味。” 许含章笑着低头,浅啜了两口,说道。 “叫崔管事过来一趟。” 见她用罢汤,又主动添了一碗饭,似是胃口也颇好的样子,崔异便眉眼含笑,向帘外说道。 “家主,有何吩咐?” 不多时,崔管事便打起帘子进来,他的腰背挺得很直,语气恭谨却不谦卑,保留着恰到好处的风骨。 “凡是厨房里的人,都重重有赏。” 崔异继续眉眼含笑,说道。 至于怎么赏,赏什么,该不该分轻重亲疏,那就是崔管事操心的事了。 “那我呢?” 许含章嘴角一弯,拿筷子敲了敲碗边,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佐料,慢火将汤汁熬成汁浓如乳状,但驼蹄,却是不易得的。” 西域的人皆视骆驼为圣物,断不肯用它的四 明明是类似于乞讨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当然是叉出去,先打一顿再说。” 崔异的眉眼依然含着笑,口中却故作正经说道。很有兴致的取过一个小碗,用汤勺撇开浮在面上的姜蒜和胡椒,替她盛了个八分满,说道:“羹易得,不过是加上菌菇并各色“ 第三十七章 不是 替死鬼? 崔异闻言,俊美的面孔上顿如罩了一层寒霜,‘它,究竟是谁?’ “是她,不是它。” 许含章略一思索,答道。 “哦?” 崔异眉头紧锁,却也不急于发问,而是耐心的等待着下文。 “方才我以诗集为引子,在自己的意识里,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许含章粗略的将过程讲了一遍。 弹琵琶的少年郎和红裳起舞的少女,应当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眷侣无疑。 之后夺诗杀人的那个,多半就是沈构了。 “她想让我看到的,就只有这些。” 如果许含章是个涉世未深,动不动就热血上头的人,只怕这会儿就央着崔异把沈构的性命取来了,好为琵琶郎和红裳女报仇,再把市面上沈构所出的诗集都改为琵琶郎的署名,让他的才华不至于埋没于尘土中。 但事情远没有表面上看着的这么简单。 沈构和这一对是如何结识的,如何相交的,以前是否经常做过夺诗的勾当,这一对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红裳女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这一切,统统都是个谜。 而红裳女所求的,也不止是鸣冤那么简单。 “如果当时我心智稍有松动,有可能就会被她拖下去了。” 许含章举起了自己的半幅衣袖,轻轻一晃,带起了一股湿凉的水汽。 那是红裳女所留下的痕迹。 “落水的人,都热衷于找个替死鬼,来渡自己上岸。” 许含章在昔年坠河时就遇到过水鬼的纠缠,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 但红裳女并不能单纯的归作为水鬼一类。 “眉目无有,黑身僵立,颈不能动,如木偶然,以石掷之,仍入于水。” 这样的,才是水鬼。 而红裳女虽窥不见容貌,但身姿窈窕,肌肤白皙,观之明显和常人无异,断不是和黑黝黝的水鬼能比的。 像她那样的,只能是厉鬼了。 “我不太相信只要穿一身红衣而死,就能变作无比凶煞的厉鬼,处处兴风作浪。” 但红裳女的确是化作了厉鬼。 无论是死前怨气未消的缘故,抑或是有红衣作祟的缘故。 总之,她已经是厉鬼了。 “仅仅是残留在诗句中的怨念,就强大到了如有实质的地步,足见她的道行是不一般的。” 但话说回来,既然她都如此的不一般了,那冤有头债有主,为何不赶紧用真身去找沈构算账,而是在意识里就对素昧平生的自己使出了阴招,想要拉自己做替死鬼? 难不成真是怨气太重,以至于蒙蔽了心智,糊涂至此? “她没有犯糊涂。相反,我看她是清醒得很。” 崔异一抬手,立刻就有两名婢女进来将地上的灰烬打扫干净了,然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所求的就只是鸣冤而已,但她不需要你来帮忙,而是觉得由她自己来操办的话,事情会更稳妥?所以她索性就拖你下去,再上了你的身,用你的寿数还阳,好去找那沈构清算?” 若红裳女顺利的顶替许含章,活了下来,那根本不需要用美色或风情做饵,只消把清河崔氏的身份搬出来,沈构那人便没有不上钩、不动心的道理,之后就只能落入她的陷阱,任她拿捏了。 一想到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崔异就生出了将红裳女挫骨扬灰的冲动。 他的五指掩在袖中,不自觉的将指骨攥得发白。 “我还做了一个噩梦,不知……是否也和此事有关?” 许含章稍作迟疑,还是把夜里做过的那个梦说了出来。 换做是从前,她只会独自承担下来,一语不发。 但现在不同了。 她已经有了在乎的人。 若是不想让凌准继续为自己担惊受怕,那她就得改掉那个习惯,积极的找人分担和解决,凡事莫要强出头,免得惹来祸端。 “应该,是另一桩事了。” 崔异沉默了很久,忽然话锋一转道:“你从益州带回的那坛泥土,还有几本杂书,是打算什么时候捎给袁公?” “就是这两天了。” 许含章微怔,随即答道。 “不如就今天吧,我陪你去。” 崔异眸色一沉,迅速为她做出了决定,又安抚道:“事毕后,若是天色还早,那你就去升平坊转一趟。” 因着她和崔异都急着出门,早饭便准备得极为简单——鸡子奶糕、古楼子、四碟什锦酱菜,并一钵鲫鱼粥。 旁的倒也罢了,鲫鱼粥却是鲜美得紧,似是用了新鲜的野生鲫鱼来煎煮,肉质紧实而微弹,汤色雪白,味道香浓,饶是许含章心里惦记着正事,仍是没被影响到胃口,多喝了两碗。 “走正门。” 饭毕,许含章回屋抱起了小坛子和杂书,见崔异脚步一抬,又欲往后门行去,连忙阻止道。 昨夜她便看明白了,从后门出去,只是图一个隐蔽罢了,但多了机关和岔道的存在,是节省不下多少时间的。 “好。” 崔异似是心里也惦记着什么事,并没有问她原因,而是一转身就让人准备了肩舆,交与几个有身手的护卫来抬,他们健步如飞,很快就将她抬到了内院和外院的相连处,然后眉清目秀的婢女们齐齐上前,扶着她下来,青衣男子顷刻间就赶来了一辆华丽程度更胜昨夜的马车,婢女们又帮着打起帘子,放下踏凳,小心翼翼的服侍她坐进去。 昨日进府时,许含章就享受了这样的待遇。 作为一个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的村姑,她的内心其实是诚惶诚恐的,但她有个长处——心里愈是诚惶诚恐,表情就愈是木然淡定。 在园子里,她就用这样的状态糊弄过了贵女们。 而在此时,她自然也可以糊弄过婢女们,让众人误以为她是个高贵冷艳的主。 “等一下。” 她刚在车厢里坐稳,就听得崔异的声音不远不近的飘来。 “山间恐怕有露水湿衣,赶紧去拿两套替换的衣裳和披风过来;另外备上两盒点心,一壶热茶,再加一盆炭火。” 尽管婢女们已经准备得很周到了,但还是被他挑出了毛病。 “不用了……” 许含章犹豫片刻,终是无法再木然下去,于是便掀起了车帘,想要劝上两句。 “关你何事?” 崔异跳上马车,随手将车帘放下,似笑非笑道:“我是让她们给我拿的,又不是给你的。” 第三十八章 堵嘴 所以,你就少操点心,不要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了。 这句话,崔异并未说出口。 但许含章仍是从他的眼角眉梢中精确的领会到了,不由憋屈万分,却又不好发作,只得侧过身去,懒得再理会他。 “你的衣带扫到炭盆里了。” 崔异丝毫没有做一个友爱大度的兄长的觉悟,而是懒洋洋的靠在了车垫上,慢悠悠的道。 真是…… 都一把年纪了,还有心思玩这种幼稚低级的战术。 于是许含章更不想搭理他了。 “快烧起来了。” 崔异的语速仍是慢悠悠的,继续说道。 到底有完没完? 许含章冷着脸,愈发不想理会他。 “焦了。” 崔异不慌不忙的直起身,言简意赅道。 话音未落,就有一股焦糊的味道在马车中弥漫开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往许含章的鼻子里钻。 “……” 许含章霍然起身,脑袋‘砰’的撞在了厢顶上,发出一声巨响。 她顾不上呼痛,而是立即将仍在冒烟的衣带从炭火熊熊的铜盆里拯救出来,然后掷在地上,用脚连着跺了好几下,才勉强将衣带上呈燎原之势的火苗踩灭了。 片刻后。 崔异毫无形象的瘫倒在了车垫上,放声大笑。 许含章则长吁了一口气,望着焦黑破洞的衣带,无语凝噎。 “家主,二娘子。” 外面的车壁被人轻轻的叩了叩。 婢女们手捧衣衫、点心,端着刚生起火的新炭盆,个个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见鬼的表情,没人敢上前掀起车帘,主动往里头递东西。 因为,崔异的大笑声委实是太罕有,太惊悚了…… 尽管这笑声一点也不刺耳,甚至还算得上动听,但她们仍是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句俗语——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拿进来吧。” 好在二娘子没让她们为难,立刻就打起了帘子,神情平静的开口道。 婢女们如获大赦,忙不迭的踏上车辕,将东西一一放了进去,接着头也不抬的跳下了马车,自始至终,都不敢直视仍在开怀大笑的崔异一眼。 “这分明就是给我准备的。” 许含章打量着婢女们拿来的两套作为备用的衣衫,没好气的瞪了崔异一眼,“那你怎么说她们是给你拿衣服?” 真是口是心非,嘴贱心黑…… “兴许是拿错了吧。” 崔异本来已渐渐止住了笑意,但见着她如此较真而气鼓鼓的神态,不禁又笑得倒在了垫子上,几乎要直不起腰来。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许含章简直是出离愤怒了,马上打开了一个刻鎏金双胜纹的楠木盒子,顺手取出里头的点心,直直的往崔异的怀里扔去,“还不快吃点东西,好堵住你的臭嘴!” “哎呀,二娘子,你真是不懂事啊……” 外面忽然传来了郑元郎的声音,他似是正撅着嘴,故听上去有些含糊变调,“想要堵住一个男人的嘴,最好是唔、唔唔……阿四,你找死啊!这是谁的汗巾,赶紧拿开!” “我觉着你的嘴很大,所以要堵住你这样的男人的嘴,就得换宽一点的汗巾才行。” 青衣男子的目光扫过了一旁用来擦车的抹布,面露遗憾道。 “我说的是这个吗?” 郑元郎痛苦的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解释道:“我要说的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我懂。” 车厢里蓦地传来了许含章冷冰冰的声音。 数月前,酒肆中。 “快来堵我的嘴啊,来啊,来啊!快来啊!” 当时的郑元郎曾恶作剧的撅着嘴,一面死不要脸的喊着话,一面拼命的往她的婢女面前凑,端的是无耻无赖又下流。 而现在,他居然把这个玩笑开到她和崔异的身上了,真是不合时宜、丧尽天良、没有人伦、不讲道德…… “你究竟懂了什么?” 崔异却是生起了好奇心,顿时往她面前挪去,问道。 “你离我远点!” 许含章刚一回头,便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孔,还险些和他的鼻尖直接碰上了,不禁惊得心头咯噔了两下,随后气急败坏道。 “哦?” 崔异不以为杵,反而若有所思的一笑,“不过,我懂了。” “你究竟又懂了什么?!” 许含章已顾不得维持自己在人前木然而从容的形象了,高声质问道。 “你是不是想色厉内荏的吼一通,然后就能堵住我的嘴,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崔异的表情竟是十分的认真,似是经过了十二分的深思熟虑,才说出了这种万分笃定的推测来。 “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许含章彻底放弃了和他沟通的打算,侧过身去,拢了拢新换的衣带,做闭目养神状。 “喂!” “衣带又掉炭盆里了。” “衣角也掉进去了。” “头发也掉进去了。” 崔异压根就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仍不断的骚扰着她。 许含章强行压抑住心中的烦躁,将眼睛和嘴巴闭得死紧,做木头状。 “我真的没诓你。” 那头的崔异语气忽地变得无比焦急。 然后,一股熟悉的焦糊味飘了起来,再度窜进了许含章的鼻端。 不是吧? 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许含章心内叫苦连天,忙不迭的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开,往炭盆里望去。 里头果然烧着了一条衣带。 但不是她新换的这条,而是先前烧坏的那条。 衣带的一头搭在了烧得发红的炭火上,正屡屡不绝的冒着黑烟,而另一头正被崔异漫不经心的捏在手中,如钓鱼般悠哉的操纵着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 “你看,的确是真的烧着了,我并没有诓你。” 崔异献宝似的将衣带往她近前晃了晃,露出了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 他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是极好看的,眉眼舒展如画,神情里带着一点点的慵懒,一丝丝的不羁,足以迷惑到大堆不谙世事的少女。 可惜在他面前的这位,是一个阅历颇丰,久经考验的老油条。 “烧你个头!” 面对着他这般惑人而鲜润的笑意,许含章不为所动,而是骤然发狠,将盒子里的点心全数取出,一股脑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下总能堵住你的嘴了!” 她凶神恶煞的撂下了一句狠话,之后便远远的坐到了角落,发誓在下车前是绝不会再和他打交道的了。 第三十九章 故土 车内一片安静。 崔异头一仰,喉头微动,将塞得满嘴的点心从容的吞咽了下去,然而取过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慢条斯理的品着。 车外一声叹息。 “唉……” 郑元郎左手扶着额头,右手叉腰,两腿大喇喇的盘着,整个人大马金刀的坐在了车辕上,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险些将青衣男子给挤到了车轱辘底下去。 “元郎,你有什么心事吗?” 阿四本想着多了一个人驾车,自己就能忙里偷闲的打个盹,谁成想却被压迫到了这个境地,只得暗道一声晦气,然后狐疑的盯着郑元郎满脸愁苦的模样,问道。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郑元郎眯起眼,拖长了声音,爱理不理的回道。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会不明白?” “我说了,你岂不是更加不明白?” “可你根本还没说……” “但我压根不想说……” 这是场索然无味的拉锯战。 不多时,二人便意兴阑珊的收了口,齐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 良久,郑元郎忽道。 “我……也是。” 阿四附和道。 语毕,二人又齐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直至今日,他们仍是无法明白崔异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当初崔异心急火燎、火烧屁股似的往益州赶去,怎么看,怎么都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架势,结果到了最后,却是不咸不淡的认了个义妹回来? 这究竟是一种高尚脱俗的情操,还是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圈套? 阿四是偏向于前者的。 毕竟家主的身份是摆在那里的,而且人长得不差,除了喜怒不定外,几乎就没有别的缺点了。所以,若他真想要和一个小娘子相好,那直接发话,等着对方受宠若惊的谢恩就成,犯得着走这么迂回曲折的路线么? 但是,家主待她的态度,似乎又真的有些迂回曲折,山路十八弯…… 这正是让阿四觉得矛盾的地方。 郑元郎则偏向于后者。 他好歹是在情场里打过滚的人,自是能轻易看穿崔异对她的心思,并知道若是挑明了,一定会遭到她强烈的拒绝。所以,崔异便选择了退而求其次的法子,先把她稳住,绑在身边,意图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也是说得通的。 但是,崔异如果真的是心怀不轨,那假模假式的先认个义兄妹就成,犯不着把她往族谱里加啊…… 这正是让郑元郎百思不解之处。 …… …… 天渐渐黑了下来。 马车缓缓的停靠在了溪岸边。 阿四在山间抱了些树枝和柴块,麻利的取出火石,将其引燃。 郑元郎自溪水中捉了几条鱼回来,用铁签子串了,架在篝火上翻烤。 崔异悠然的掸了掸衣袍上沾着的点心屑,找了块石板,盘腿坐下。 “我想去山里走走。” 许含章则是言出必行,直到从马车上下来了,才开始跟他说话。 “事毕后,若是天色还早,那你就去升平坊转一趟。” 白日出门前,崔异曾这样安抚过她。 而她粗略的一算——沿着平坦宽阔的官道出行,应是能在天黑前折返的。 但她没算到的是,走官道,居然会比走山道还慢。 大概是年节过完了,人人都结束了走亲访友的旅程,忙着归家,故回城的车马多得数不胜数,每隔上一段路,就堵得水泄不通。 可每当她想弃车徒步时,路又鬼使神差的不堵了…… 于是乎,就这样走走停停,堵堵通通。 于是乎,天就黑了。 “别走远了。” 听到她要去黑灯瞎火的山里散步时,崔异没有阻拦她,也没有说要陪着她,只漫不经心的一挥手,说道。 “你要是回来晚了,就只剩鱼骨头吃了!” 郑元郎倒是旁敲侧击的表示了提醒。 “没有的事,我们肯定会给你留的。” 阿四则略显憨厚的拆台道。 “好啊。” 许含章轻声一笑,抱起小坛和杂书,抬步往山间走去。 今夜铅云重重,遮星蔽月。 但许含章是走夜路走惯了的,见状也丝毫不受影响,身姿灵活的绕过了嶙峋的山石,跨过湿滑的青苔,钻进密林,爬上土坡,最后在一处断崖边停下。 崖畔野草微绿,凉风徐徐。 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伏在此处,似是穿过了岁月与阴阳的阻隔,正安静的凝视着她。 “恩师。” 许含章肃容整理着身上的衣袍,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 “托您的福,我如今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很安生了。” 她慢慢的坐起身来,一边将长至坟前的杂草拔去,一边含着笑,低声说道:“其实我早就该来看您了,却因为私事未了,一直不能成行。” 如今,她终于了却心头事,再无性命之忧,旧恨所扰,能如常人一样安心的活着。 以往的种种,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噩梦,虽然一回想起来,心中仍是无尽的痛苦和折磨,但她终归是熬过来了,醒过来了。 “我……可能要成亲了。那个人,以后……我,会带他来的……再为您,把坟重新砌一下。” 提起凌准,她的声音便不由自主的柔和了几分。 其实,来之前她就想过要为袁公砌坟的,最好是用上好的石条将土包围起来,免得被杂草漫了过去。 但眼下她的人还住在崔府,一有花销,就一定会惊动崔异,以他的性子,闻讯必是会挥金如土,替她大包大揽了。 她不想这样。 她已经欠了他很多。 若是再放任下去,就只能用她的命……或是,用她的终身来还了。 “起初,我是真的相信他的话,以为他是对我有所愧疚,才想要对我好的……又以为他和我一样,都因着对方是唯一知晓自己过去的人,才想要成为一家人。” 许含章将小坛的封条撕开,把里头的泥土仔细的倒在了坟包的边缘。 而她心底所封存的秘密,似乎也随之倾倒而出。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迟钝,真的不懂,还是一直排斥往男女之情上面去想。” “总之,我没有深思更多,就果断信了他。” “似乎……那样做,就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第四十章 一样 凌准总是无来由的把她想得很好,总是会无端端的怜惜着她,从来都毫无道理的觉得她过得太苦了,什么事都习惯默然承受,一力担下。 他并不知道,她也有自私懦弱的一面,也有逃避和推卸的时候。 譬如在处理崔异的事情时,她便是这样的。 “以前,我还可以说是不懂,但如今,却不能了……” 因为崔异看她的眼神,和凌准看她的眼神,是一样的。 过了昨夜后,她更是确定了这点。 如果崔异真的想和她成为家人,那就应该用凌准看凌端的眼神来看她才对——疼爱,但不怜爱。虽则感情很深厚,但偶尔在意见有了分歧时,仍免不了会流露出不耐烦、不悦的情绪,绝不会无条件的纵容和迁就着。 像这种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在甩脸子、耍性子后,转眼又能毫无芥蒂的和好,相处起来亦是无比自然熟稔的,才是兄妹。 可崔异待她,并非如此。 “我想……当初的事,绝不是因为他一时兴起,就把我拖下水,而是真的对我有意,才想要娶我的。” 只是后来的一切,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她没有料到的。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大概她真的会嫁过去,老老实实地和他过日子,兴许会处得很不错,还会有一儿半女;又兴许没多久就被厌弃了,灰溜溜的拿着一封休书走人。 许含章直觉被休弃的可能更大。 毕竟她只是个乡野丫头,无论是厨艺、刺绣、为人、处事都做得不甚出色,在内宅里休说是讨公婆欢心了,就连和下人们得体的打交道,都未必能做好。 她是绝对做不了一个人人称赞的主母的。 而他比她大了五岁,应当是不可能没想过这些,但千般思量,万般考虑后,他仍是选择了她。 他对她,可谓是情深义重了。 “但如果他真的娶了我,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他渐渐会看腻了她,觉得她上不得台面,甚至……连宅子里的仆妇都比不上。 至于之前那些他瞧不上眼的贵女们,可能在突然间就会变得很顺眼,很合他的心意。 只因得到的,才是最不值钱的。 没有得到过的,才是最珍贵的。 “而正是因着那一场变故,所以……他还没有得到我,就已经失去了。” 所以,他一直会对她难以忘怀。 在沾上他爹娘的人命后,他更是无法忘记她了。 再浓烈的思慕之情,也许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磨殆尽。 但恨意不会。 只要这个人还活着,就不会。 仔细想来,她也不过是侥幸将天时地利都占了,才迎来了‘人和’。 这并非是她有多特殊,多么的不可取代。 也并非是他有多痴心,多么的无怨无悔。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碰巧,只是刚好罢了。 她很清醒,断不会为此沾沾自喜,想着他竟是那般的迷恋她,离不得她。 “其实,我大概也是心悦过他的。” 许含章自嘲的笑了笑,将杂书一页页的撕下,投入了刚生起的火堆中。 就算当时年纪小,只爱谈天只爱笑,但面对着他这样风姿翩翩的少年郎,她是不可能完全没有绮思的。 在瞧着他避暑而来时,她会雀跃不已。 在瞧着他返城离去时,她会消沉好几天。 他写给她的书信,她都好好的珍藏着,一封都舍不得丢。 这样,应该就是心悦他了…… 尽管这份心动是很浅很浅的,还未来得及用上浓墨重彩来描绘,就已经无疾而终了,但却不能否认,它是曾经存在过的。 可惜,她懂得太晚了。 而在这之前,她就已经遇到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人。 那个人莽莽撞撞的闯入了她的人生,笨拙的教着她懂得了情爱,学会了信任和交付,也让她渐渐有了羞恼或窃喜的小儿女心思。 对她而言,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特殊,真正的不可取代。 即便没有天时地利的成全,也不能改变那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一分一毫,都不能。 “那个人是个又蠢又愣的,以为我是放不下过去,才执意要和崔异捆作一堆的。其实……我的确是放不下过去,忘不了从前……但……我要这么做,是存了私心的。” 她的私心,和凌准的私心是如出一辙的,都觉着只要和崔异走得越近,那她的处境就越安全。相应的,凌准的家人也不会因她而受到不必要的牵连。 为了她,凡事无不可对人言,坦荡率直的凌准变成了一个有私心的人。 为了他,她也变成了一样的人。 “我们的嘴脸,想来是很丑陋的。” 纸张尽数化作了灰烬。 许含章再次跪倒,向坟前行了一记大礼。 “但我会想法子还清的。” 周三郎的手稿已经在她的手中搁置了整整的一冬,如今,是该让其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有了崔异的庇护,她应该能很顺利的把赚钱的营生都捣鼓出来,且不怕被旁人夺了去。 这样,她就能攒下足够的银两,慢慢的往公中存去,就当是不动声色的还给崔异了。 至于人情债,短时间内是找不到机会还了,只能勤练自己的本事,留待日后,希望有派得上用场的那天。 “怎么回事?” 郑元郎吐了根鱼刺出来,然后侧过头,目光闪烁的望着那条被烤得微焦的肥鱼,抱怨道:“都去了小半个时辰了,为何还不见人?她是不是在山里找到了旁的野味,偷偷的煮了,这会儿正吃得满嘴流油?” “这是要留给她的!” 阿四晓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立刻护住了那条鱼,作如临大敌状。 “差不多了。” 崔异很随意的望着天,又望了望山间,说道:“她应该快出来了。” 没过一会儿,许含章果然是披着朦胧的夜色,姗姗而来,手中只余一个空空的小坛。 “今晚是先回城外的客栈住下,还是在这里过夜?” 眼见她好整以暇的坐下,带着风卷残云的气势,无声无息的将烤鱼一扫而空,郑元郎心里好一阵抽痛,面上却还得强颜欢笑。 “这里。” “这里。” 许含章和崔异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第四十一章 一卦 “厢板后有个隔间,里头放了枕头、褥子、锦被,你就将就着凑合一下吧。” 崔异把车厢里用来置物的小几挪了出来,随意的放在篝火旁,又把点心盒、炭盆、茶壶等物事都一股脑的堆了上去,转头对她说道:“我就宿在外面。你若有事,就直接叫我。” 语毕便打下了车帘,放轻脚步离去,留她一人在马车上休息。 “机关已经布好了。” 阿四很小心的从密密匝匝的方阵中绕出,低声回话道。 以往家主出行,是不需要布置这些的。 但今日多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似乎就多出了一处致命的要害,要时刻都看着护着,才能勉强安生一点儿。 “再给我一把弩机。” 郑元郎从树上探出身来,冲他招手道。 与此同时,他瞟了马车一眼。 她可真是个好命的,走到哪儿都能捡现成的便宜,且无论是凌准还是崔异,都愿意巴心巴肝、做牛做马的待她,也不知他们上辈子究竟是欠了她什么? 夜渐深,露渐重。 许含章是从梦中惊醒的。 她早就能娴熟的控制自己的灵识,不让它魂行于外,故只要她倦了,想好好的休息一晚,那便绝不会做梦了。 今夜正是如此。 因着白日里仓促的赶路,又独自爬上断崖去吹了好一阵的冷风,她这具本就还没养好的身体登时撑不住了,刚在车厢里裹着锦被躺下,就倦极入睡了。 然后,她居然做了一个梦。 不是噩梦。 胜似噩梦。 梦里,她蜷缩在冰冷刺骨的水潭中,眼睛似是瞎了,什么也瞧不见。 她只能听到女子低低的、柔媚的喘息声,从水潭的另一头传来,让人心里起腻,顿生厌恶之情。 “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喘息声稍歇。 随后,有一道焦急的女声响起。 “我是不能……但……” 另一道男声是含含糊糊的,乍听起来很有几分耳熟的意味。 “但你不愿意,对不对?” “是的,我不愿。” 声音不再含糊,似是下定了决心,口齿清晰的说道。 许含章身体微僵。 这…… 分明就是凌准的声音。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了?她为了你,连命都差点丢了,你却这样对她!” “岂止是性命,连名声都全毁了!你非但不说要报答她,居然还逼迫她至此,实在是欺人太甚!” “我看未必是他的意思,多半是那个贱婢撺掇的!只要把那贱婢打杀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更多的声音闹嚷嚷的传来,直吵得许含章头痛欲裂。 “行了!” 凌准的声音骤然变得暴怒起来,“大不了,我依了你们就是!” 黑暗中,有一瞬的静默。 旋即,响起了极为刺耳才的裂帛声。 “瞧你这猴急的……” “我们先出去了!” “哎呀,你可要温柔点儿啊!” 几道声音闹嚷嚷的退走。 “啊……嗯……” 许含章的眼前渐渐有光线透进来。 然后,她终是看清了水潭那头的情形——凌准尚算得上衣衫完好,但旁边的那名少女却已是不着寸缕,如蛇般盘在他腰间扭动着,发出了动情的呻吟。 仿佛是察觉到这里还有别人,少女缓缓的回过头,嘴角勾起,无比妖冶的朝着许含章笑了笑。 少女有一张圆圆的脸儿,眼睛很大,身材丰腴。 许含章是见过她的。 她,是吴娘子。 “十一……” 奇怪的是,许含章没有吃醋,也没有发怒,只觉得心里很是酸涩,很是心疼他。 他,似乎是被迫的…… 而自己,正是旁人拿来逼迫他的理由…… 不知为何,许含章的直觉便是这样的。 这让她愈发的难过。 紧接着,她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车厢里光线昏暗,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适应过来,双眼渐能视物。 “痴儿。” 车帘忽地被夜风掀起。 一个须发皆白,相貌清奇的老者站在帘外,正笑眯眯的看着她。 “恩师?” 许含章一喜,旋即下意识的摸上塞在衣襟里的护身符。 要是被他看到崔异把这东西随意转手给她了,他会不会生气? “老夫没那么小气!” 老者见了她的举动,焉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顿时面露不悦,却仍是没有忘记要保持长辈应有的派头,庄重的点上她的眉心,将她的灵识抽出,沉声道:“随我出去走走。” 许含章应声是,迅速从马车上跳下,垂首敛衽,恭敬的走到他的身畔。 而她的人,还在车厢里沉沉的睡着。 “当初我观你有命无运,乃不祥之相。” 老者负手而立,端详她许久,方道:“你的命很好,本可以安享大富贵,一生顺遂如意的,偏生却时运不济,屡有血光之灾。如今却是不同了,晚归遇灯,浅滩遇水,想来是有贵人帮扶了。” 说着,就往崔异几人所在的方向望了眼,“但你的命中还有一大劫,若是在整个春日里闭门不出,兴许就能躲过去;若不能……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接下来略作犹豫,“罢了,我是从不信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的鬼话,说一半藏一半的人。你要记着,有小人想要对你不利,所以你最好是谨慎点,闲事少管,不要入了圈套而不自知。” “嗯。” 许含章立刻点头,“我会尽量小心的。” “只是尽量的话,那也没多少用。” 老者微闭上眼,凝神掐指,竟是开始为她卜卦了,口中喃喃道:“二女争夫,徒惹口舌……有始无终……出头不得……” 片刻后。 他睁开眼,脚尖一抬,在地上潦草的比划了个‘夫’字出来,又将‘夫’最上面出头的一点踩去,加了个‘口’上去。 “吴。” 许含章低声念道。 “你要防着姓吴的人。尤其,是女子。” 老者露出了一脸心有余悸的神情,说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你看看,那名吴姓女不过是为了姻缘一事,就能殚精竭虑的算计你,想要致你于死地。这个内容的发展,远比你烧给我的话本子要跌宕得多。” 一提起话本,他就有些来气。 “我阿娘不是什么仙女,爹爹也不是茶童,邻居更不是个欺男霸女的!我没有去过凌云峰,没有在那里飞升!那些文人是得失心疯了么,怎能那样乱写!” 第四十二章 点拨 “我出生的时候,屋顶并没有一道红光直冲霄汉,水里也没有金鳞巨龙一跃而起……”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充其量就是活得久了些,比旁人多懂了点东西罢了。” 老者的一生,由他亲口道来,却是另一番光景。 “年少的时候,我研习相书、周易、星象,略有所悟,便常给街坊邻居卜卦和问吉凶,得了个神算子的名声。” 时间一长,他禁不住就有些飘飘然了。 但没过多久,这份飘飘然就变成了悻悻然。 “娃子,快把你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收起来,要下雨了!” 某个风和日丽的晌午,他正趴在长椅上打盹,隔壁的老妪就匆匆进了院子,敲了敲他的窗,大喊道。 “哪儿有雨了?” 他没好气的睁眼,瞧了瞧外头晴朗的天色,不屑道。 “我说有就有!” 老妪梗着脖子,高声道。 “不可能有。” 他掐指细算了一番天象,挖苦道:“婶子,你是不是没睡醒,还在发梦啊?” 话音刚落,外头就掠过了一道雪亮的闪电,紧接着闷雷滚滚而过,大雨从天而降。 “婶子,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他登时目瞪口呆,断定这个素日里热爱叉腰骂街的老妪定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不由收起了轻视之心,无比恭敬的施了一礼,请教道。 “用脚后跟算的。” 老妪却不受这一礼,而是冷笑着翻了个白眼给他,“我是积年的老风湿,只要逢着刮风下雨了,左右的脚后跟就疼得要命。” 然后很是记仇的挖苦了他一句,“亏你读了那么多书,还抵不上老娘的脚后跟哩。” 他立刻被挖了个透心凉,自此再不敢狂妄独大了,转而静心研习了数年的天文历算、风水相术,才敢羞答答的出来露个脸。 “兰台、学堂全且博,将以文章显。” “法令成,天地相临,不十年官五品。” “面如虎,当以武处官。” 他甫一出山,就给三个家境优渥的公子哥看了相,断定他们都能在仕途上大有作为。 “然三君久皆得谴,吾且见之。” 果然,后来其中一人为大学士,一人为太子中允,一人为左卫率。 再后来,这三人都获罪被流放到岭南,重又得聚而见。 他则因此而名声鹊起。 “君伏犀贯玉枕,辅角完起,十年且显,主功其在梁、益间邪。然赤胍干睦,方语而浮赤入大宅,公为将必多杀,愿白戒……公毋忧。右辅泽而动,不久必还。” 某位眼高于顶的窦姓高官立刻慕名来找他看相。 过后真如他所言,对方果然是官运亨通,没多久就出任了益州行台仆射,又因杀人而被罢免,不久后又官复原职。 此后,他的名气更胜于从前,连尊贵的皇室中人、傲气的世家子弟都坐不住了,纷纷携重礼前来,满脸堆笑的挤在他的小院里,求着他能给自己称一下骨,看一回相。 而他来者不拒,照单全收,铁口直断,无一不灵,无一不应验。 之后短短的两三年间,他的大名如雷贯耳的传遍了四海,连乡野妇孺都知晓他的事迹,把他传得那叫一个神乎其神。 “我很少给平民百姓们看相。” 老者捻了捻自己的长须,“但你千万别以为我是那等嫌贫爱富之辈,我只是想稳妥的活着,仅此而已。” 以他的本事,即使立足于民间,也同样可以扬名于世,但因着人单力薄,免不了会遭到同行的打压和陷害,轻则伤残,重则丧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到了那个时候,仅凭小老百姓的拳脚,是护不住他的。 能不牵连到这些人,他便已经要感激上苍了。 所以,他只有多跟达官贵人们打交道,在无形中获得有力的庇护,才会让那些躲在暗地里眼红的鼠辈心存忌惮,不敢动他。 所以,他才平平安安的活了这么多年,绝不像许含章那样,只要表现得稍露锋芒,就会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继而沾惹上一身的麻烦,小灾小难不断。 “更何况,那些百姓也不一定愿意让我相看。” 老者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每天都在为生计而发愁,疲于奔命,但因为对今后的日子还有着幻想,日子便过得很有盼头。若是被我一语道破了他们这辈子只能活成这般平庸的模样,而他们的子子孙孙也同样如此,那他们活在这世上,还有何趣味可言?” 活着,便有无限的希望,无限的可能。 若为了一时好奇,就断送了所有的希望和可能,那真的是一件可怕至极的事。 “更可怕的是,有人因为提前知道了结果,就妄图插手去改变。” 这是最愚蠢的做法——只知道着重于自身下手,却不知周遭的人和事并非是死的,同样会跟着生变,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很多关键的细节,悄悄的将他又带回沟里去。 然后,他只会越改越变得糟糕,怎么也跳不出宿命的手掌心。最后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崩了,总之不会有好下场。 “如果做这种蠢事的是一个有权有势之人,那说不定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如果换做是平民百姓,那这辈子都算是废了,再也无法爬起来,只能在泥潭里等死。” “我明白了。” 许含章凛然受教,肃容道。 老者并不是偶尔兴起,想和她说说以前的故事,而是在不显山不露水的点拨她,既让她知道了自己为何频遭刁难算计,又让她了解到即便是晓得了将来的某些事,也不可妄加干涉。 “那名吴姓的女子想要害你,是以后的事,不是现在的事。所以,你万不可一下山就提刀去砍她。” 老者微微一笑,“当然,我知道你不是这种心性。” 否则他也不会将衣钵传给她。 “你只管提防即可,离她远点儿,犯不着用美玉去磕碰瓦砾。” 他缓缓的侧过身来,神色凝重,“另外,你最好是学会一样东西。只待学成,那你今后多半就不会有事了。” “要学什么?” 许含章大为紧张的问。 “自私。” 老者胡须一飘,轻描淡写的说道。 第四十三章 存在 “以你目前的处境,唯有自私,方才能自保。” 老者微笑着抬起头来,悠悠的望向天幕上翻卷的铅云。 此时,周遭明明没有一丝风,他的衣袍和须发却不断的飘飞着,猎猎而动,姿态宛若仙人,在朦胧的夜色和渺渺的山雾映衬下,愈发显得神秘而不可捉摸,令人顿生高山仰止之心。 许含章不由看得有些眼睛发直了。 “痴儿。” 老者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叹息道:“这,不过是用风鉴耍出的小花招罢了。那些高门子弟,但凡见着我衣袂无风而动,仙气飘飘的模样,立时就都昏了头,对我又是欣赏又是敬重的,还心甘情愿的把大把的金银奉上,就为了能和我多说几句话。” “……” 许含章默然无语。 “所谓的风鉴,是我在观天象时偶尔习得的本事。待熟练后,便能通过风声风向,来推演路途中的吉凶。但我多得是推演的手段,并不差这一样。” 老者继续说道。 “于是,它便有如鸡肋般搁置了下来。” 直到某一日,他无意瞥见了名妓泛舟湖上,长发与罗裳乘风而舞,颇有翩然出尘之意境,这才福至心灵,想到了这个绝妙的用法。 “……” 许含章再次失语。 一般人不都应该仔细的打量名妓是长什么样的吗? 怎么他却尽盯着别处瞧,然后还有心思琢磨自己的术法? 这视红粉为骷髅的做派,观艳色如过眼云烟的心态…… 果然,是世外高人。 “其实,我一开始就盯着她的脸在看。” 老者朗笑一声,似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后来,我不止是看清楚了她长什么模样,还瞧见风吹起她的裙边,露出了一截罗袜的白边。” 那样的景致,委实很美。 但也仅仅是美而已。 他看花、看书、看云、看水、看山,都觉得是美的,和看人时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当时的我,只消掌握了风向,就能借一缕清风来为自己所用,既不费神,也不费力,更不会对自身造成任何没必要的反噬。” 老者有些无奈,有些好笑的看着她,“可你却是个不要命的,居然把它用在了言之一术上,以心神血气为祭,来催动它驱邪除祟。” 这一点,确实是很有想法,很天才。 然而,也纯粹是找死。 若不是她另有机缘和造化,只怕活不了多久就会气血枯竭而亡,而且死状很恐怖,能和干尸相媲美。 “我说让你学着自私点,不止是要让你少管别人的事,不要有过于慷慨的仁爱之心,过于澎湃的正义感……还有,就是别再用自己的气血来施术了。” “如果实在是技痒了,大可以学我,用风鉴来吹吹自己的衣衫和头发。那幅画面,想必比我这个糟老头子要好看得多。” “或者可以像那些臭道士一样,用符纸和丹药来玩些小把戏。” “要么跟和尚尼姑学一学,嘀嘀咕咕的念一大段经文再说。” “要么养点毒虫来唬人,也成。” “总之,你犯不着为了一两个邪祟,就白白的把自己的寿数搭上,” 说着说着,老者不禁流露出了伤感的神情,“我本以为你会学相术和堪舆的,结果……真是天意弄人啊。” 又压低声音道:“不过,我一直怀疑苍穹上根本没有那劳什子的老天爷,地底下也没有那劳什子的奈何桥。” “……” 许含章又一次惊愕无语。 如果说世上没有神灵,她是相信的。 但老天爷和阎王爷这两位大爷应是都存在的,不然怎会有‘天注定’、‘天生我材’、‘天要亡我’之类的词,又怎会有魑魅魍魉、鬼怪邪祟的身影呢? “天上的事,我是没法子去打听的。但地下的事,我却摸到了一点眉目。” 老者提起这一茬,也不是为了能得到她的认同,因此并不介意她惊骇莫名的表情,而是从容道:“都说人死了便能投胎转世,重新开始。可我活了那么多年,却未曾见过任何一个故人的归来。休说是原模原样的魂魄,或是有几分熟悉的音容了,就连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都没有出现过。” 仿佛只要是死了,就尘归尘,土归土,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而奈何桥、孟婆汤、牛头马面,我也未曾真正的得见。” 他擅长术数,既能预知到自己的大限,也能轻易的推演出古往今来之事,但无论他怎么算,也算不出这地底下会有这些东西的存在。 而他的阴阳之术已臻至化境,但无论他怎么做法、施咒、布阵,也召唤不出这些物事来。 “后来,我懂得越多,就越发觉得恐惧……我担心自己一死,也会在世上干干净净的消失掉,半点痕迹也无……我甚至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是假的,都只是我自己做的一场梦……” “好在我始终保有一丝清明,没有走上吃丹药、挖人心、求长生的老路。” 他安静的等来了自己的大限之日,安静的带着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身体,游荡于山林之间。 “我看到了很多的游魂。” 游魂们起初和他一样,都是全须全尾的,面容和生前无二,但只要过上几日,就都会渐渐化作青烟,袅袅的钻入地底下,或是零散的寥落于泥土里。 “他们并非是得到了阴间的传唤,应了那狗屁的投胎之说,而是被无尽的黑暗所侵扰,便丧失了生前所残存的意识、执念,然后就只能被吞噬殆尽,灰飞烟灭。” 这才是真正的消亡。 身体消亡了,尚有遗骨可寻。 而魂魄消亡了,却是再也觅不到踪迹的。 “佛道两家的典籍里,但凡涉及到死,便多的是涅槃、羽化、极乐之类的溢美之词来点缀。我想,这只是一种安慰自己,同时欺骗信众的手段而已。” 说到此处,老者停顿了很长时间。 死了,就是死了。 不会有来生,也不会有永生。 什么……都没有。 “对我而言,这便是最大的恐惧。” 所以他至今都停留在人世间,用上了诸多玄妙的秘术,才没有让自己的魂魄被黑暗吞噬了去。 第四十四章 豁然 但术法再精妙绝伦,也终究会有技穷的那一日。 到了那时,他除去心平气和的等死,似乎便做不了什么了。 “不过,办法还是有的。” 老者眯着眼睛,略有些阴险的笑道:“我可以趁夜下山,利索的夺了别人的躯壳,借别人的寿数还阳。” 比起餐风饮露、凄凉无靠的苦捱,当然是顶替了活人的身份,在人世间潇洒过活要来得轻松。 譬如应国公府里的女鬼,可不就是这样做的么? “但恩师您不会。” 许含章看着他鬓边的白发,轻声道:“您有您自己的骄傲。这种事,您是不屑为之的。” “你怎么不说是我宅心仁厚的缘故?” 老者佯怒,旋即笑得更为开怀了,“我的确是不屑做为别人而活着。虽说我长得不算特别俊朗,身材也算不得特别高大,毕生的成就也不是特别突出,但我依旧只想做我自己。” 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他始终都是在做自己,而不是别人。 这便是他的处世之道。 这也是他和那些热衷于夺舍重生的邪祟的区别。 所以,他即便做了这么多年的孤魂野鬼,也依然是清风明月般的洒脱,且不失傲然。 “那,您以后……会怎么样?” 许含章忧心忡忡的问道。 “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老者收起了笑意,淡然答道:“但眼下只要我不离开这座深山,不离开自己的埋骨之地,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当年骤逢天灾,他的骸骨被泥沙裹挟着卷到了草堆里,经受了好几日的风吹日晒,苦不堪言,连灵体都渐呈稀薄之势。 “那时,我差一点就熬不过去了,竟开始想着自己的尸骨究竟是会被风雨所摧,挫骨扬灰,还是会被野狗给叼了去。” 但她的闯入,改变了他的境遇。 “别大费周章的吓唬我,没用。要知道我连活人都不怕,又怎会怕鬼?”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非但没有被他设下的影瘴吓到,反倒不退不避,直冲着他藏身的方向去了。 在发现他的骸骨后,她亦没有尖声惊叫的后退,或是愤怒莫名的报复,而是解下身上的斗篷,毫不嫌弃的将每一块骨头都仔仔细细的收敛起来,无一遗漏。 “这里是穷乡僻壤,找不到什么好地方来葬你。不若把你埋在崖边,既能赏日升月落,云蒸霞蔚,又能观霜凋岸草,百鸟归巢。” 敛其骨,收其尸。 就连安葬他的地方,都是她精心选就的,断无敷衍之意。 “从你的一系列举动里,我瞧出了你是个有胆色,有善心,有见识,有悟性的,堪称可造之材。” 阳春三月,陌上田间处处桃李盛开,落英缤纷,陌上的嫩桑抽出新绿,屋前的梨花绽出雪白,春风是柔软带着泥土清芬的,小草是嫩绿带着露珠光泽的。百姓们脱下臃肿不堪的冬装,换上颜色鲜艳的春衫,兴高采烈的出门踏青,或泛舟湖上,或垂钓溪边,或提着小篮采摘新鲜野菜,或围坐在草地上下围棋,放眼望去处处欢声笑语,好不惬意。 虽然一个月前都城发生了宫变,死了不少贵人,但对百姓来说是太遥远的事情。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谁做皇帝,都不能改变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所以这场血流成河的宫变只有作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时才有那么点存在感。 且这件事在百姓们看来也没什么,不就是皇帝突然中风瘫痪不能理事了,现皇后的儿子景王和先皇后的儿子太子以及一堆妃嫔的儿子们纷纷跳出来争龙椅,争来争去,打来打去,杀来杀去,最后是命好的太子胜出,把一干手下败将们统统咔嚓。 仲夏的夜晚,凉风习习,繁星点点,蝈蝈儿在田间聒噪的鸣叫,萤火虫静悄悄的歇在沾了露水的草丛里。 许含章取下头上的帏帽,沿着河岸信步走了一会儿,在上游找了块大石板坐下。 石板旁边长着一丛阔叶的杂草,有一颗圆滚滚的露水悠悠悬在草叶上,被点缀其中的萤火一映,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可下一秒,这颗露珠就因吹来的微风颓然坠地,无声无息的浸入了泥土,再无一丝晶莹痕迹可循。 人之将死,不但其言也善,就连性情也多愁善感许多。 平日里麻木冷漠惯了的许含章看到此情此景,竟然怔怔的发起呆,想着自己两世的命,都和这露珠差不多,都是这般渺小卑微,轻而易举就坠入尘土,泯灭了痕迹,无人记得这个世界她曾来过。 她的前世过得苍白单薄,就连回忆都是黯淡无光的。 八岁以前,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幸福无比。 可一场车祸让她成了孤儿。 大周的永昌三年是个多事之秋。 年初, 作为国子监司业的宋玉出门前 看似对景王忠心耿耿的他其实是太子安插在景王府里的内应,帮着太子把景王一帮人坑得命都丢了,顺便把自己老婆也送上了断头台。辅佐新帝登基后,他又拒绝手握实权的高位,只要了个太傅的虚衔。大周的太傅虽然是正一品官,却不能参与政事,只能教皇子们念念书而已,他这般知道进退,新帝不由龙颜大悦,赏赐如流水般送往太傅府,同时还表示既然许博衍不接受实权的封赏,那就给他五个名额,推荐几个得意门生来都城任职。 天空是灰蒙蒙的,被铅云层层叠叠的覆盖。 天幕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子也无,惨淡得可怜。 山间也是灰蒙蒙的,带着寒意的雾气从谷底、树丛升起,将山野笼罩,苔藓爬上了形状古怪的岩石,给它平添几分狰狞。 冰冷的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滴落在干涸的沙地上,发出似有若无的幽咽之声,墓地里的磷火闪烁着绿莹莹的光,偶尔在墓旁松树的枝桠间亮起,像女鬼妖异凄冷的眼眸。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用诗鬼李贺的这两句诗来描述眼前的情景,最合适不过。 衣衫单薄的许含章只站了一会儿就冷得瑟瑟发抖,不得不蹲下身,抱紧了双臂,试图获得一点暖意。 第四十五章 开朗 为了撇清太过于厚此薄彼的嫌疑,许含章是打算先给他盖被子,再折返回去,给郑元郎和阿四两人各带一床褥子来。 但不知是畏寒还是旁的缘故,这两人居然搂在一起,抱得死紧死紧的,可谓是严丝合缝,连一瓢水都泼不进去。 许含章不禁失笑着摇头,果断放弃了给他们送温暖的打算,只照料到了崔异一人。 她的动作很轻,如羽毛般拂过,似云朵般落下。 然后,不做声息的飘走。 但崔异还是清楚的感觉到了。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入睡。 在她掀起车帘,蹑手蹑脚的走下来时,他就已经听到了衣料摩挲所发出的窸窣的动静,却没有睁眼,也没有动弹,而是静静的保持着原先倚树而眠的姿势,静静的听着她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而后,他鬼使神差的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一个晌午,她也是趁他在树下小憩时悄悄的摸了过来。 他佯装仍在熟睡,掐在她即将靠近自己的那一瞬骤然发难,恶作剧的伸出右脚,横在她的面前一绊,如愿以偿的听到她噗通摔倒的声音。 但当他睁眼后,才发现她臂弯里还揣着一床薄被。 “你……你、没摔着吧?” 他立刻就知道自己不仅是误会了她的好意,甚至还恩将仇报了一把,于是便急急的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拉起。 “你说呢?” 她虽是没摔疼,却被气了个半死。 在借着他的力道起身站稳后,她便把被子往他的怀里一砸,接着凶巴巴的跺了下他作恶的那只脚,随后冷哼一声,扬起头,无比轻蔑的坐到了一旁缀满鲜花的秋千上,神情里略带了些张牙舞爪的明媚,足尖一点,秋千便悠悠的向前荡了起来,带得她裙裾轻盈的翩飞起舞,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彼时,夏日的天光正穿过枝枝叶叶间的缝隙,金灿灿的洒下来,如纱如缎的披在了她的身上,脸上,明亮得几乎要灼伤他的眼。 一滴小小的,晶莹的汗珠从她的腮边流过,顺着微尖的下巴坠落,缓缓的滑向了她纤长洁白的脖颈。 因着被天光所折射的缘故,它竟在一息间闪出了魅惑的华彩来,令人目眩。 他为之一怔——她,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了一团孩子气,长大了,隐约有了姑娘家该有的娇俏样子了。 “哼。” 但她的举动,却仍是孩子气的。 只见她迎着他的视线,扁着嘴,又冷哼了一声,接着便炫耀似的晃动着足尖,还用力甩了甩,摆明了是想让他记起方才她是如何踩踏他的。 “你啊……”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失望,还是该欢喜。 耳边传来了‘啪嗒’一声的轻响。 由于她晃动的幅度太大,一只套在脚上的绣鞋便掉在了地上。 因着正值暑热,她未着罗袜,于是那白皙如初雪的裸足便坦荡的呈现在了他的眼前,指甲盖生得十分小巧,看上去竟如珠贝般诱人,闪着微粉的光泽。 秋千上的人懊恼的‘哎’了一声,连忙停下了继续荡秋千的举动,俯下身,用一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去拾起绣鞋。 “我来。” 见状,他本想嘲笑她几句的,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泛起了一片柔软,想也不想的上前,替她将绣鞋捡起,小心翼翼的往她的脚上套。 她的足踝,是那样的纤细玲珑,似乎轻轻一捏,就要在他的指间碎掉。 而她的气息,是那样的馥郁水润,像极了春日里温软的风,像极了枝头上带露的桃花。 然后,他的身体便开始发烫了,心跳如雷。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她却是个不解少年心事的木疙瘩,只知他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眼神闪烁不明,便以为他要趁机将先前那一跺之仇报回来,不由吓得将脚往后一缩,色厉内荏的斥道。 “我怎会是那种小人呢?” 他心下讪笑不已,面上却作高深莫测状,抚着下巴,凝眸道:“方才,我只是在思忖一个问题罢了。” “哦?” 她好奇的看着他,等待他将那个难解的问题娓娓道来。 “你的脚,为何会这么臭?” 他唇角一勾,笑意盎然,答曰。 “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怒气冲冲的瞪了他一眼,从秋千上跳下,趿拉着鞋子,扭头就走。 当时留在他身畔的,只剩下那床薄被。 现在,则是一床厚厚的锦被。 霎那间,他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他甚至怀疑,自己没有醒着,其实早就入睡了。 这,只是自己在睡梦里又做了另一场美梦。 所以他一直都不敢动,生怕梦一醒,一切就会跟着消失不见了。 但无论是锦被所传来的厚实绵软的触感,还是她残留在被子里温热而清新的体息,都是那样的真实。 他心里渐渐燃起了一丝希望,侧耳聆听着她放轻脚步,重又钻进了马车,放下车帘的细微声响。 好像,真的不是梦…… 良久。 他才如梦初醒,笨拙而僵硬的调整着自己的身形,将被子往自己的身上裹得更紧了些,眉眼间不觉蕴满了温柔的笑意。 不远处。 身躯紧黏在一块儿的郑元郎和阿四二人立刻虎着脸,迅速分开,表情都像是吃了苍蝇似的恶心。 天黑,复天明。 郑元郎将藏在草皮里的机关尽数收起,阿四则着手拆除树上的暗弩。 “我想去山里走走。” 许含章从车帘后探出头来。 她目光清澈,面庞上没有一丝倦意,似是早就醒了,只是不想吵着还在酣睡的他们,才一直躲在车内没下来。直到他们也起身了,把手头的事快忙完了,她才吱了这么一声。 “去去去!” 郑元郎大手一挥,笑眯眯的开口。 看他的动作,像是在驱赶;可瞧他的表情,却像是在恭送。 许含章懒得和他较劲,只淡淡一笑,便轻车熟路的往山里去了。 …… …… 山雾尽散。 朝霞漫卷。 红日初升。 她的衣衫上沾着湿冷的露意,整个人静静的立在崖畔,看着天幕上霞光万丈,云卷云舒的美景,嗅着山间清新而冷冽的气息,觉得自己的心境也豁然开朗了。 “恩师,这回我真的得走了。” 她朝着坟包郑重的行了一礼,低眉敛目,徐徐退到了山路的出口,这才缓缓的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第四十六章 他好 清晨。 一辆华丽异常的马车辘辘而来,碾过了平整的青石板路,停在了升平坊的坊门外。 片刻后。 马车辘辘而去。 郑元郎耷拉着肩膀,大步走在许含章的前头,一脚踏进了坊门。 许含章则不紧不慢的跟上,在路过墙根处胡人所摆的摊位时,还心情极佳的买了个胡饼,边走边啃。 “……” 郑元郎忍了又忍,终究是忍无可忍,说道:“有位张令使骑马上朝,途中见有人在吆喝叫卖刚出炉的胡饼,就买了一个,于马背上大吃大嚼,然后便被御史弹劾仪容不雅,丢了官不说,还被一些酸文人写进诗中,时不时就拖出来嘲笑一番。” 就算是聋子,也应该听出他的暗讽之意了,进而羞愧掩面,将胡饼扔到道旁的排水沟里。 “哦。” 许含章却浑然未觉的应了声,只津津有味的吃完了,然后拿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漂亮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问道:“那,你身居的官职是?” “从六品,散官,奉议郎。” 郑元郎眉心一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几个字。 她绝对是听懂了他的讽刺,却一味的装傻,故意来戳他的伤疤! 真是太欺负人了! “哦。” 许含章又浑然未觉的应了声,继续问道:“既然是散官,那想必是很闲的了,只挂个名就好,用不着上朝议事?” “是!” 郑元郎继续咬牙切齿道。 “反正你闲着也无事,而我也没耽误你什么事,为何你却这般苦大仇深?” 许含章却忽然正色道:“你如果是对我有成见,不屑和我为伍,那大可以在子渊面前推掉此事。可你既不敢违抗他,又不敢朝我翻脸,便只能曲里拐弯的耍一些小花招,试图给我添堵。这样做,无疑是很蠢的,对你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但他不应是这样的蠢人。 相反,说他是人精,也不为过。 “我相信你不会做多余的事。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样做,目的究竟是什么?” 许含章的目光是妩媚流波的,并不凌厉,却似是能穿透他表面嬉皮笑脸的伪装,直直的看进他内心深处去。 “其实,我早就对你一见钟情了,生怕离你太近了,会克制不住自己满腔的爱恋……所以,我只能装作口是心非的模样……” “其实,我是太仰慕你了,太崇拜你了,我对你的景仰就如那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就如那巍峨青山不可攀登……所以,才望而生畏,表现失常……” 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郑元郎就打消了诡辩的念头,将那些用来圆谎的话语都咽了回去,无比平静的直视着她。 “你还是和当初一样。” 他的沉默,正合了她的意。 因为自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过要从他的牙关里撬出什么来。 “你还是觉得我是个扫把星,会让十一变得很倒霉。” 答案,她早就了然于心。 “以前,你觉得我和子渊纠葛颇深,怕十一受到牵连。” “现在,你仍觉得我和子渊剪不断理还乱,怕十一受到伤害。” “你对十一,真的是很讲义气,很尽心了,总是在为他着想,为他好。” 许含章的语气里全无挖苦的意味,而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只是为他着想,为他一个人好,是有失偏颇的?” 她当然知道,如果是为了凌准一个人好,那自己就不该一而再的招惹他,再而三的撩拨他,然后在他表明心意时,也没有拒绝他。 如果没有她的添乱,他早该找一个或娇俏或贤淑的妻子,安安稳稳的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不咸不淡,无风无浪,自然也没病没灾,没伤没痛了。 她早就该躲起来,一辈子都不在他面前出现。 这,才是为他一个人好。 让他彻底远离她可能会带来的是非,让他平安的活到老,活到死。 “但是,这仅仅是为他一个人好罢了。” 许含章顿了一会儿,轻声道:“而且,这是自以为是的待他好,完全没有顾忌过他真正的诉求是什么。” 但凡是苦情的小儿女戏文,里头总会出现一个棒打鸳鸯的人,口口声声的说着为了你的情哥哥或情妹妹好,你就应该知大体识大局的撒手,不能死缠着不放,不然就不是为他/她好,而是害了他/她。 可两情相悦,是两个人的事,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那为何要对其中一个人好,就非要委屈掉另一个人?而不是想着要继续执手同行,走到云开雾明的那一日,走到能让两个人都好过的那一段阳关大道呢? “其实,我也没有这么高尚。我只是个自私的人,不止是想要让他好,自己也得捞到好处才行。” 许含章嫣然一笑,觉得胸中的郁气一散而空。 “总而言之,我就是想告诉你,若是真想为他好,那就得把我也考虑进去。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做一个自私的人,感觉还真不赖。 “这……” 郑元郎愣愣的望着她,不知是被她的大道理震惊了,还是被她的厚脸皮所骇住了,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来。 “要不,我给你举一个浅显的例子?” 许含章怕他一时顺不过气来,便弹了弹指甲,慢条斯理道:“比如,十一他想要摘一朵悬崖上的花,你觉得很危险,出于为他好的念头,就阻止了他,而且还想用后庭花来替代,自以为能补偿他。这样,只是你认为的对他好,他却未必会接受,会喜欢的。” 语毕,许含章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的遁走。 郑元郎杵在原地,双眉紧锁,若有所思。 自己对她,是不是真的有失偏颇,且做得也太刻意了,太刻薄了? “我要杀了你!” 但没过多久,他就从反思的情绪中抽出身来,暴跳如雷道。 去她姥姥的后庭花! 许含章听得身后的动静,忍不住窃笑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医馆的方向走去。 “许娘子?” 岂料刚走了没几步,就和一个美艳撩人的胡姬撞了个满怀。 “米娅儿。” 许含章看了眼对方雪白的皮肤,又扫了眼那一头褐色微卷的长发,很是笃定的唤道。 第四十七章 谢我 虽则已过了半年,但许含章并没有忘记她。 不止是因为她的美貌和凄楚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还因为救下她的那一日,也是自己和凌准在真正意义上的碰面。 两相叠加,自己便是想忘记她,都难了。 米娅儿也没有忘记许含章。 毕竟,对方是酒肆中第一个向她伸出援手的人,还在数日后她即将被岑家转卖时,托小郎买走了她,放还了她的身契,许她自由。 这样的恩情,她怎会轻易忘记呢? “哟,遇到你的大恩人了,还不赶紧行一个大礼,再抱着她的大腿哭上两声?” 那厢的郑元郎三步并作两步,抬脚迈过来。 他故意没有去看许含章,而是打量着米娅儿,油嘴滑舌的说道。 “闭嘴。” 许含章不再顾及着他是凌准的至交,要给他留几分薄面,而是冷笑了一声,甩脸子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郑元郎一噎。 “我们走。” 许含章高傲的抬起下巴,扬长而去。 “嗯。” 米娅儿则彻底无视了他这张英俊潇洒的熟面孔的存在,连声招呼都不跟他打,就眼含秋水的追随着她的背影,一道离开了。 长街上。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 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悠悠的落在了呆若木鸡的郑元郎的脚边。 此情此景,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应是既哀怨,又凄婉才对。 “呕……” 郑元郎忍不住恶寒了一下,然后小声的嘟囔了几句,快步跟了过去。 医馆里。 前面的药堂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阿郎他昨日就出去接诊了,至今未归。” 米娅儿露齿一笑,解释道。 “哦。” 许含章悄悄的松了一口气,亦是回以一笑,“这样也好。” 虽则自己算不得丑媳妇,但内心深处还是挺害怕提早见公爹的。 “小郎一早就在院子里练拳,娘子在灶房里熬粥。” 米娅儿在前方引路,带着她往后院走去。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莫非是忘了带钱,卖菜的婶子又不肯给你赊账?” 凌准听得空地上传来的脚步声,便愕然的转过头去,问道。 “许二!” 下一瞬,他就忘了关心这茬了。 只因许含章正俏生生的立在米娅儿的身后,正抬起头来,笑靥如花的望着他,眸子里光彩熠熠,仿佛盛满了细碎而晶莹的星辉。 “你怎么来了?” 他几乎是笑得快牙不见眼了,径自越过了米娅儿,正欲走到她的身边,却骤然记起自己晨练时是出了一身臭汗的,怕熏着她,便不好意思再近前了,而是在离她半步远的位置停下。 “忘了带钱。” 许含章沿用了他方才所说的话,促狭的一笑。 “我也就那么一次……” 凌准晓得她又在明指那回从山上下来,他想要请她吃茶汤,却忘了带钱袋的窘事,不由讪讪的一笑,然后突发奇想道:“要不,以后我把钱袋交给你保管好了?” 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唐突。 能光明正大的掌控一个男子的钱袋的,自然只能是他的妻子了。 虽然,她以后会成为他的妻子…… 但现在,她还不是…… 她是个面皮薄的,也不知她闻言会不会恼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 “好。” 岂料许含章只低头怔了片刻,便爽利的应道。 “真、真的?” 这下反倒是轮到他发怔了。 “你怎么结巴上了?” 许含章似笑非笑的横了他一眼,“莫非是心疼自己的钱袋了,后悔了?” “没有的事!” 凌准的口齿立刻就伶俐了起来,斩钉截铁道。 “你们先聊着,我去泡壶茶过来。” 米娅儿很有眼色的退到了一旁,转身欲走。 几日前,她就在饭桌上亲耳听凌准向他的家人说了自己打算迎娶许娘子过门的事。 凌审言是先惊后喜,凌端是先喜后惊。 而她,是又惊又喜。 许娘子是个热心肠的,凌准是个好心眼的,他们俩能在一起,当然是最般配不过的。 此时,正值他们诉衷肠的好机会,她就没必要杵在这里,破坏这种氛围了。 “她留下,你去泡茶。” 许含章却眼疾手快的拽住了她的小手,朝凌准使了个眼色。 “好……” 凌准顿觉自己是被人厌弃了,却只得低眉顺眼的应下,然后下去准备茶具和茶叶不提。 正厅里。 窗边的竹帘已被人打起,让外头的阳光无遮无拦的透了进来。 案几上,三杯热茶水正袅袅的冒着白烟。 “其实,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凌准刚满心欢喜的跪坐在了许含章身侧的茵褥上,就听得这一句柔情似水的话语。 但他却蔫了下去。 因为,她压根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我听十一说了,你本是可以直接拥有自由之身的,却偏要执拗的留下来等我,想给我亲自道一声谢?” 许含章也不绕弯子,直奔正题道。 “是。” 米娅儿也没说什么好听的客套话,而是坦然应道。 “现在,你可以谢我了。” 许含章用无比澄净的目光直视着她,缓声开口。 “……” 凌准愣了愣。 在他的认知里,路见不平、见义勇为是应该的,但哪有主动要别人道谢的理? 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但许含章的神情是那样的柔和,眉眼舒展,根本没有羞答答的痕迹,也没有挟恩的盛气凌人。 米娅儿心中一动,几乎是在顷刻间就理解了她的用意——她是怕自己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她的,钻了牛角尖,便特意在百忙之中抽空赶来,好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多谢许娘子大恩。” 念及于此,米娅儿顿时眼底泛起了酸涩之意,郑重的伏下身去,向她行了一个大礼。 “好了。现在,你自由了。” 许含章上前将她扶起,柔声道:“山南水北,天高海阔,你大可以出去见识一番了,再用不着自困于此。” “如果许娘子不嫌弃的话,我愿意重新签下身契,为奴为婢,伺候你一辈子。” 米娅儿其实是很向往自由的滋味的,但想到对方给予了她这么多的恩情,便觉得无以为报,心里像压了巨石似的沉重,于是就不着痕迹的往西北的方向望了一眼,旋即又收了回来,说道。 第四十八章 画师 “不用了。” 许含章摇摇头,轻声说道:“当初我出面帮你,并不是因为想要得到一个对自己肝脑涂地的奴婢。我只是单纯的想帮你,仅此而已。” 此时此刻,她愈发理解了老者所说的道理了。 “我帮你,是我自己乐意;你肯接受,那便是给我面子;你记着我,是情分;你忘了我,也不算是失了本分。” 于是她将他的话稍加改动,用以应对眼前的局面。 “如果你把恩情算得太清楚,反而会寒了我的心。” 最后,她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道:“况且,你既然放不下他,那就更应该去找他,而不是把自己拘在这里,不得自由。” “许娘子,我……” 米娅儿闻言,先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就想否认,但一遇上她温柔微悯的目光,顿时放弃了抵抗,苦涩的笑道:“我找不到他了。” “你是要去找岑六郎吗?” 凌准被孤单寂寞冷的晾了好半天,终于有能插得上话的机会了,当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刚才米娅儿抬眼望西北的细微举动,已被他瞧在了眼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岑六郎的家恰巧就在那个方向。 而她说的找不到了,大概是指四月里岑六郎就要成亲了,以后便不能常过来看她了,而她也不好登门去找他,打扰他的生活。 “我不……” 米娅儿刚要解释,便被一阵刺耳的大笑声打断了。 “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对岑六郎那头胖子都动了真感情。” 但见郑元郎甩了甩袖子,悠然的踏进门来,大喇喇的挤在了凌准的身畔,盘腿而坐,然后颇感兴趣的看着米娅儿,一边留意着外头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一边扯起嗓子,故意问道:“你是看中了他的肥而不腻,还是润而不躁?” “你说谁呢!” 门外骤然传来了一声咆哮。 岑六郎气喘吁吁的进来,涎着脸挤到米娅儿的身边,伸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的怀里一搂一带,得意洋洋的说道:“她对我的痴情,岂是你这种俗人能够理解的?” “六郎,我这里还有客人。” 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的动作无疑是十分轻浮的,令人生厌,。于是凌准便皱着眉,提醒道。 “客人?” 岑六郎努力的睁大了眼睛,四处梭巡着,好不容易才从郑元郎和凌准并排组成的人墙后看到了许含章露出的小半张精致的侧脸,不由被狠狠的惊艳了一把,然后记起了一事,便面露古怪之色,“十一郎,这就是元郎刚才在路上跟我提到的,你的那个扫把……” 再然后,他硬生生将余下的一个‘星’字咽了回去。 “哦?” 许含章转过头去,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郑元郎。 “元郎,你究竟跟他提了什么?” 凌准也转过头,目光幽深的扫向郑元郎。 “死肥猪,你记岔了吧,路上我压根什么都没提!” 郑元郎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旋即就找了个软柿子来捏,恶狠狠的瞪着岑六郎,说道。 “我跟你拼了!” 岑六郎气得鼻子都歪了,立刻从地上一蹦而起,正要反唇相讥,裤管就被米娅儿拉住了,语出惊人道:“六郎,我对你,从来就没有痴情过。” “啊?” 郑元郎本以为她是来当和事佬的,谁成想却磨刀霍霍的来了这一出,立时呆住了。 凌准也同样如此。 只有许含章是一派了然的神色。 先前,米娅儿的确是望的西北的方向。 那个西北,并不是长安的西北。 而是 大周,永昌三年,冬天。 凛冽如刀的寒风肆虐而行,呼啸着刮过光秃秃的树丫和白茫茫的雪地。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了两天两夜才消停。下雪的时候不算太冷,待化雪时却寒意刺骨,滴水成冰。 这么冷的天,虽不至于将整个都城变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但满目的萧条凄冷是必然的。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大多是迫于生计必须出来上工的平头百姓,这些人穿着单薄破旧的粗布麻衣,瑟缩的走在路上,看上去甚是凄凉,但他们的表情是木然的,仿佛早已习惯了如此过活。 许氏从安乐寺出来,坐上了等候在外的马车。 马车缓缓地轧过积雪尚未扫尽的道路,朝城南的方向驶去。车上铺着鹅毛软垫,燃着取暖的小炭盆,和外面比起来可以说是温暖如春。 她只看了外面一眼,就放下了挡风的厚棉帘。外面这些人虽然穷苦,好歹能凭劳力养活一家人,而她眼下只能依靠宋家过活,如果夫君休了她,她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光阴如水,岁月如梭,不知不觉中她嫁到宋家已经十三年。 九岁那年,她的兄长许光宗拿不出足够的聘礼娶媳妇,媒婆便出主意说三十里外的村子有户姓宋的人家想给自个儿的独子找个童养媳,若许家把大女儿嫁过去,就能得三十两银子的彩礼,用来凑他的聘礼绰绰有余。 三十两,做庄户人家一年的开销都绰绰有余。许光宗动了心,兴冲冲地告诉了爹娘。老两口并不急着嫁女,而是四处托人打听宋家的情况,得知宋父在县里的私塾里教书,人品学问都是没得说的,宋母是县城里一个富商的妾室所出,说话轻言细语,性子平和,他们的儿子宋子玉长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得知这些情况后才放心的将女儿嫁了过去。 嫁过去后,许氏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天还没亮,她就要起床煮饭、打扫院子、喂猪喂鸡,再给一家人轮流端洗脸水,伺候洗漱;不仅家里所有的活儿都是她包了,地里的活儿也是她的,锄地挑粪种菜种瓜都是她的事,晚上为了节省灯油,还要借着月光绣鞋垫编菜篮,等赶集时拿去卖钱。 她把宋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宋子玉可以安心的读书,考取功名。 村子里很多人都说宋家绝对是把她骗来做牛做马的,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她觉得宋家的人都极好,宋父是没帮着做多少农活,但他天天去县里教书,每月挣来的钱全都交到她手上贴补家用,宋母是 第四十九章 敦煌 “你中什么邪了!” 郑元郎刚从米娅儿的变心事件中醒过神来,正准备兴致勃勃的喝上一口茶,再看一场好戏,冷不防重头戏竟是落到了自己的身上,整个人登时就懵了,被岑六郎揪着摇晃了好几下,才回过魂来,大怒道。 真是人在地上坐,祸从天上来! 天底下明明有那么多的男人,为什么这个蠢胖子好死不死的,非得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来? 莫非…… 是自己长得太过俊逸潇洒,气质也太过鲜明出众的缘故?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妒红颜吧? “你还装蒜?那个画师,可不就是你么?” 岑六郎一想到他是个擅长画春宫的,脑海里立时就浮现了很多老少不宜的场景,越发气得不打一处来,本想揍得他满地找牙的,但一想到这几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情分,便怎么也下不了手,只得恨恨的松开了他的领子,狠狠一拳,锤在了脆弱的案几上。 “嘶……” 随后,岑六郎无比痛苦的倒抽了一口凉气,慌不迭的收回手,小心翼翼的揉着,几根指骨像是要裂了似的,疼得他脸部的肌肉都开始抽筋了。 “六郎啊,想逞英雄,也得掂量下自己的斤两。” 郑元郎见状嗤笑道:“不对,虽然你的斤两是很足,但骨头却轻了那么点儿,脆了那么点儿。俗称,贱骨头……” “我要宰了你个没良心的,杀千刀的,给我戴绿帽的!” 岑六郎立刻又蹦了起来,挽起了袖子,骂道。 “不是他。” 眼见这两人又要争执起来,米娅儿便顾不上发懵了,而是又拉了下岑六郎的裤管,急急的重申道:“那个画师,真的不是他!” 也不知岑六郎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去。 “不是他?那究竟是何方妖孽!姓谁名谁,家又住在何处?” 岑六郎原可以一脚把她踹翻在地的,但即便是憋了满腔的怒火和一肚子的酸意,却仍不习惯对一个弱女子施以重手。于是,便只有语气显得恶声恶气了点儿,使得他的形象不至于太窝囊。 “我也不知道……” 米娅儿那双水碧色的眸子里似是蒙上了一层雾气,面带茫然道:“我只晓得,他是一个画师。” …… …… 数年前。 西域的荒漠里,黄沙遍地,碎石纷飞。 米娅儿和一群同样身份的女奴们互相搀扶而行,蹒跚的走在毒辣辣的烈日下,唇上裂出了细小的血口,肩膀早已被沉重的行囊磨破,脚上套了双破旧的草鞋,每当踩进砂砾中时,就感觉自己的脚心都快烧了起来。 “快到敦煌了!” 前方的商队里骤然响起了一阵欢呼。 女奴们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这代表着所有人终于都能喝上新鲜的清水,洗去一身的沙尘,在城内好好的歇息几天了。 夜里。 商队中的管事留在了客栈里,在昏黄的油灯下细心计算着沿路上车马的损耗,人情的往来,以及死了几个女奴,又折了几匹骆驼。 伶俐的伙计们钻进了鱼龙混杂的酒馆,不着痕迹的打听着如今中原是什么局势,以及大人物们的喜好是否又有变动了。 女奴们则披着五颜六色的彩帛,身穿薄如蝉翼的纱衣,或抱着琵琶和箜篌,或带着都昙鼓,随商队的主人来到了敦煌城主的府上。 因着她们个个都生得肤白如雪,高鼻深目,腰肢纤细,双腿修长,这般齐齐亮相于人前,便晃花了众宾客的眼,让人有一种目不暇接、心醉神迷之感。 其中,米娅儿的容色是最为姣好的,舞姿也是最为出色的,所以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是最多的。 有欣赏的,有赞叹不已的。 有色眯眯的,也有不怀好意的。 但还有一道目光,是和这些人都不同的。 专注、静默、坚定。 拥有这种目光的,是一位悄然坐在角落的最末席,生得很是清秀的汉人郎君,在一众锦袍玉带的宾客中,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无疑是寒酸的,上不得台面。 可他的目光,却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干净。 她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相看过。 所以,她觉得很是害羞,也很是喜悦。 第二日。 商队里的人彻底放松下来,在城内肆意的冶游玩乐。 而女奴们却不敢真的这样做,害怕荒废了技艺,就又得挨一顿鞭子。于是便聚在了客栈外的空地上,勤苦的练起了汉人最喜欢看的胡旋舞,引得过往的百姓们纷纷驻足,啧啧赞叹。 然后,一道似曾相识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那个汉人郎君。 他怀里抱着松木的画轴和一堆花花绿绿的颜料,不远不近的站在人群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此后,每日里她一练舞,他便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开始暗暗期盼着他的到来。 只要他一出现,她便会跳得格外用心,格外动情。 那时的她对官话还处于十分生疏的状态,无法直接了当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就只能靠舞姿来传情达意,希望他能看懂。 她觉得,他一定会懂的。 但她没有问过他。 因为,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在即将离开敦煌时,商队的主人只送了几个徒有美貌却资质平平的女奴出去,便轻易得到了城主的通关文书。 这大大出乎了米娅儿的意料。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件最好的货物,定会被主人挑中送给城主,然后就可以留在这座城池中,时不时的和他偶遇一次,再悄悄的看上他几眼。 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但阴差阳错的是,因为这几日她的舞技明显又突破了一个层次,主人便愈发觉得她奇货可居,愈发不肯把她随意送出去,愈发想把她带到富庶的长安,以便能卖出更高的价格。 而她没有反抗,甚至都没有哭闹和埋怨。 她早就该有自知之明的——作为一个货物,是从头到尾都不会有选择权的。无论是买,还是卖,都是如此。 后来,她跟着商队来到了长安,果然是被卖出了一个很高的价钱。 再后来,她又被高价转卖了好几次。 最后,她被卖到酒肆,于机缘巧合下被许含章救下,又被岑六郎赎了身,转到了凌准的手上。 第五十章 意料 如果没有这一出,那她的结局多半是在容色老去后寻得一家清净的庵堂收留自己,然后剃去三千烦恼丝,在木鱼声声中度过余下的岁月。 至于那个温柔而静默的年轻画师,将会成为她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其实,他只是普通的清秀,寻常的眼眉,并不见得有多出挑。兴许是她当初见过的世面太少了,才会无来由的觉得他很好看,才会牵肠挂肚到如今。 她觉得,他的眼眸里蕴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清辉,透明得好似不属于那个风沙肆虐的西北,更不属于在风尘中沉沦的她。 但不管她变得有多肮脏,多卑贱,只要一想起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她便觉得连灵魂都像是被雪山上的泉水洗过了,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 “每次我在人前起舞时,就会默默的想——如果他也在,他也能看到,就好了。” 所以,她一直都跳得很用心。 一如当初的用心。 “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从她的舞姿里,我发现了有趣的事——她没有半点取悦旁人的意思,每一次抬手转膝,摇摆旋转,都是为了坚持自己的心。深陷泥沼却还能做到这般,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值得人伸手一拉。如果她真的又被人卖掉了,劳烦你帮我出面,把她赎回来。” 凌准闻言,立刻想起了许二当初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心中一动,转头看了她一眼。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立刻也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一眼来我一眼。 然后,相视一笑。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需多言,只消这一眼,就足以明了彼此的心声。 凌准忽然就有些理解米娅儿的执念,不再为岑六郎觉得不值了——无论是浓烈的爱,抑或是深沉的恨,其实都只是谁在人群中多看了谁一眼之后才会发生的故事。 他自己在长街上多看了许二一眼,之后便再无旁的小娘子能入他的眼。 同理,米娅儿多看了那个年轻画师几眼,之后也再无旁的男子能入她的眼。 即使她身畔的岑六郎对她是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的,也根本不能打动她。 “许娘子,我……我找不到他了。” 凌准终于能明白她所说的这句话的涵义了。 眼下她虽是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甚至还有了丰厚的盘缠,足够她只身前往敦煌,并在那里住下,但她的确已找不到那个画师了。 对方的姓氏、来历,家住何处,她统统都不清楚。 她只知道他是一名画师,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了,若想在偌大的敦煌城中寻找他,和大海捞针无异。 更何况找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事隔经年,他应该是早就忘记了那个舞姿曼妙的胡姬长的是什么模样了,就算她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即使是侥幸认出她来了,也没什么用。他应该是已经成家了,说不定连孩子都生了一箩筐,而她猝不及防的凑上去,只会打扰到他平静美满的生活,还给他的妻儿添堵。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没有和旁人成亲,也没有忘记过她,却未必有勇气娶一个历经风尘的胡姬过门,顶多是将她收做房里人,继续让她没名没分的混着,以后若是迎娶了称心如意的妻子,还有可能会将她赶出门去。 如果是这样的收场,倒还不如天各一方,各自安好,永远都封存着那一份美好的回忆。 “你想得很透彻,很现实。但是,你还是无法放下。” 既然连凌准这块木头都能猜度到米娅儿的思量,遑论是许含章了。 “是。” 米娅儿坦然自若的点头。 “是么?” 岑六郎则黯然神伤,连脸上的油光都少了几分润泽。 “我……” 旁观的郑元郎很想骂一句脏话。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为了风花雪月的破事而疯魔了? 难道人生中就没有别的追求了? 譬如,上青楼? “你可以让你的大恩人来帮你啊。” 为了打破这恶心的气氛,郑元郎索性斜斜的瞥了米娅儿一眼,又瞅了瞅许含章,说道:“她有通阴阳的能耐,说不定能帮你叫个魂,去看看那画师到底变成什么鬼样子了,也省得你一直惦记。” 他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要怂恿许含章这么做。 毕竟她大病初愈,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不应该为区区一个胡姬而费神的。 所以,她一定不会接招的。 她只会稍作解释,继而笑语嫣然的推辞;凌准只会护着她,继而彬彬有礼的向米娅儿表示歉意;而米娅儿便会很有眼色的配合,不在这个破画师的话题上纠缠;岑六郎也就会相应的好受些,免得愁眉苦脸的,像是吃了半斤黄连。 这样,气氛就会正常起来了。 “好。” 岂料许含章是个脑子有坑的,只惊讶了片刻,便微笑着点头,“我可以勉力一试。” “什么?” 郑元郎惊得险些从原地跳了起来。 他真的只是想活跃下气氛,嘴贱胡说的。 她至于这么较真吗? 如果事后她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或是冒出了头疼脑热的毛病,崔异能放过他吗? 显然是不能。 “你好歹也要为十一郎考虑一下啊!” 但搬出崔异来,对她是没有多大说服力的,只能扯起凌准的虎皮一扬,让她先冷静冷静。 “你的身体还没养好,要是在叫魂时出了什么岔子,以后他可要内疚一辈子的!” “你多为他想想吧!” “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啊!” 郑元郎的态度转变之大,语气之诚恳,表情之疼惜,眼神之慈爱,让人侧目不已。 “哦……” 许含章歪头看向凌准,似是隐有松动的意思了,“我是该保重下自己的身体了。” 郑元郎大喜过望。 “那就等用过饭了,再来试一试。” 然后,他大失所望。 “你,真的……没有关系吗?” 凌准望着她,面露担忧之色。 “嗯。这个术是很简单的,我只需要坐镇一旁就好。至于血、头发、神思,都是由米娅儿来出的,而且,不一定就能成的。” 许含章对他明显就有耐心多了,详细的解释道。 而且,她并不是在宽慰他,而是在实话实说。 “不过,要先等用过饭了再说。” 第五十一章 起意 “这么多人啊?” 凌端从灶房里出来,没在院中瞧见自己的阿兄,便脚步轻快的往正厅走去,在看到满屋子的人后,忍不住目瞪口呆了一会儿,默默的掂量着锅里的饭食的分量,又数了数眼下的人头,登时犯了难——就算把自己的那份全部匀出来,也不够给众人塞牙缝的。 “我去外头叫一桌席面来。” 好在郑元郎今日是个懂事的,立刻站起身,飞也似的往门外窜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借一步说话。” 岑六郎则神情古怪的拽起米娅儿,将她拖到了外间的厢房里,重重的带上了门,还把门栓也别上了。 “你这个死胖子!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究竟想干什么?” 凌端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上前拍打着门板,生怕他对米娅儿做出非礼的举动。 “关你屁事!” 历来就待人宽厚和善的岑六郎,今日的嗓门却不是一般的大,而火气也不是一般的旺。 “你最好搞清楚,这是我家的医馆!管他上门的人是腰酸腿疼,还是打嗝放屁,那都是有病的,都得治!都关我的事!” 凌端一跺脚,毫不示弱的吼了回去。 “他应该只是想和她说说话,没有别的恶意。” 凌准忙上来拉走了她,低声把将才发生的事给她简单的概括了一番,并解释道:“六郎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他待米娅儿一直是有几分情意的,所以……” “切!有个屁的情意!” 凌端却拔高了嗓门,嗤之以鼻道:“明明是这个死胖子见色起意,居心不良,才把米娅儿买了去!之后要议亲了,害怕在这个节骨眼上亲娘会给他颜色看,就把她转手卖掉了!堂堂一个儿郎,却怕娘怕成了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断奶呢,只要一不听话,就没奶吃了,要饿得嗷嗷叫,哇哇大哭了!” 凌准闻言一窒。 自家妹子的话虽是糙了点,难听了点,但其中的道理却是毫不含糊的——就凭岑六郎当时的不作为,如今便没有任何立场来管米娅儿了。 “千万别说他还吃上别人的干醋了!就他也配?我呸!” 凌端继续说道:“他的记性是不是被狗吃了,忘了米娅儿早和他银货两讫了!现在米娅儿的人住在我家,而且早就是自由身了,哪轮得到他来吧唧嘴!” 其实岑六郎这人真的不坏,可就是有些拎不清,至今仍把米娅儿当成他嘴里的一块肥肉,但凡是逮着机会了,就想来舔上一口。 “你是跟我阿兄很要好,但你也应该知道,他并不是闲得没事就帮你养外室的人!他只是受了许娘子之托,才出面买下米娅儿的!至于你,不晓得见好就收也罢了,居然还蹬鼻子上脸了,真是好不知羞!” 凌端在外头骂的那叫一个酣畅痛快,淋漓尽致。 “你真像个女侠。” 许含章笑盈盈的走到了她的跟前,抱拳施礼道。 “……” 凌准本来还担心她会嫌弃自家的妹子又在撒泼耍脾气了,没成想却给了个如此正面的称赞,一时便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真的?” 凌端则是喜滋滋的抱拳,还了一礼,面上是一派欢呼雀跃状。 屋里的岑六郎憋得脸色发紫,有心辩驳几句,奈何凌端所说的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即便他再会为自己开脱,也不能将本身的形象抬高多少。 况且,他此时也没有和旁人吵上一架的心思。 “六郎,你想和我说什么?” 这厢的米娅儿将半幅鹅黄色的衣袖从他的手中抽出,平静问道。 岑六郎没有急着答话。 他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安静的看着她雪白的、精致的面孔,目光一路往下,从她的脖颈滑过,望到了掩在衣襟里的一痕雪肤。 而后,他的气息渐渐变得粗重。 说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他至今仍未尝到过她的甜头。 他将她带回家的那天,阿娘就把她赶到了一间位置偏僻的屋子里,不让他亲近她。 后来凌家收留了她,他就更不好和她真正的亲近了,顶多是摸摸她的小手,搭搭她的肩膀,偶尔在她面颊上偷个香。 此刻,他是有了些不可描述的冲动,却不打算真的轻薄于她。 “那个画师看你的目光,绝对不是这样的。是么?” 他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诱人的肌肤上收回,苦笑道。 之所以把她拖进屋,完全是因为他突然异想天开了,想试一下自己能不能也专注而深情的看着她,继而像画师一样用目光打动她,征服她。 “我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他的目光,能不把佳人吓跑就已经是万幸了。 “以前,我还想过只要自己成了亲,等妻子有孕后,就把你接回家里去,做我的通房。以后……你若是也有孕了,就抬你做姨娘。” 他觉得自己能顶着激怒阿娘和妻子的风险来为她谋划,是很伟大,很了不起的举动。 可如今想来,他实在是太天真了。 他为她安排的后路,她根本就不屑一顾。 她的心里,早有了别人。 “不过,我应该习惯了这一切才是。” 他从小就长得痴肥,人又蠢笨,坊里的小姑娘们都嫌弃他,不愿意和他在一处玩;长大后,他仍是痴肥的模样,只脑袋稍微灵光了些,却仍不能让小娘子们喜欢他。 “我曾经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往她们手里塞,想让她们陪我玩玩……” 是单纯的带他一起玩乐,而不是被他玩弄。 但对方会错了意,立刻大哭着把自家长得五大三粗的兄长叫来,将他揍得爹娘都快认不出他了。 而后,他爹娘也不听他的辩解,将他揍得他祖父母都认不出他来了。 “我也希望自己能长得好看点儿,英武点儿,最好是能让别人一看就会不由自主的信任我,喜欢我。只可惜我已经生就了这幅德行,想要变样,估计只有重新投胎这一条路了。” 他自嘲的一笑。 “端儿妹子说我对你是见色起意,没错。如果你长成了我的模样,那当初我铁定是不会为你赎身的,而且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一下。” 第五十二章 大雁 “长安城里的胡姬多了去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给你讲一段声泪俱下的辛酸史,但你唯独认为她才是可怜的。是真的善心发作,想要帮助她?还是只看中了她的皮囊,想要借机做个有情有义,与众不同的恩客?” 同时,他也想起了凌准那时在酒肆里所说的话。 这对兄妹,说话都不怎么中听啊…… “老实说来,我是对她有些非分之想,却没有仔细想过以后该怎么弄。你的话正好提醒了我,其实我可以救她一世的,只要把她买下,带回去安置便是。我发誓绝不会强迫她,只要她说不愿意,便立即给她自由。” 他又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 正义凛然,掷地有声。 可他却没有那样做。 只因一进家门,她的身契就牢牢的捏在了他阿娘手中,即使他想要放她自由,也是没法子的。 要知道他连向阿娘多讨要几两银子月钱都不敢,又怎敢去讨要她的身契呢? “亏我还觉得自己是英雄救美。如今想来,你的确是美人,而我……充其量就是个狗熊罢了。” 有胆子见色起意,却没本事护她周全。 有心思占她便宜,却没底气接她回去。 “我真是个窝囊废。”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失败,不由又挥出了重重的一拳,十分有力的锤在了墙壁上。 “嘶……” 随后,他又如先前那般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忙不迭的揉着自己肉乎乎的指节,疼得连表情都开始扭曲了。 连锤个案几砸个墙,都能被虐成这样! 自己真不是个男人! “还疼吗?” 正当他自暴自弃、万念俱灰时,米娅儿突然抓过了他的手,往上面轻轻的吹了几口气,柔声道。 她的神情里不见讥讽,只有柔软得如碧草春波似的媚意。 “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了。” 他不是一门心思的要做她的恩客,而是实实在在的对她用了情的,想让她能喜欢上他,依附于他。 尽管他的情意很稚嫩,经不起半点外界的考验,但对于她这种曾经人尽可夫的女子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如果仅仅是因为拒绝了这份情意,就会让他遭到这么大的打击,自此一蹶不振,那她定然会良心不安的。 “你……成亲后,真的会接我回去吗?” 于是,她认真的凝视着他,问道。 “会!” 岑六郎闻言,顿觉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而五指的骨节瞬间都不疼了,浑身舒泰得像是在大雪天里喝下了一壶热热的烈酒,“我说到做到!” 扶正是不可能的。 但做他的通房或姨娘,却是没多大问题的。 “好,我等你。” 米娅儿柔柔的一笑。 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自由,也舍弃了心心念念的画师。 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想要留下来,看是否能有机会报答许含章的搭救之恩,顺带以最廉价的色相作为酬谢,回报一下岑六郎的情意;另一方面,却是觉得自己早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配不上那个温柔而静默的画师,与其莽莽撞撞的去寻他,还不如把他放在心里,妥帖珍藏的好。 “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岑六郎却来不及考虑那么多,此刻只顾着狂喜和自得了,然后大度的说道:“我不介意你还惦记着别人,只要你肯跟我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是个远在万里之遥,连姓名和来历都不详的画师,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只要他先把她的人收拢了,那她的心,迟早也会是他的。 念及于此,他便充满了斗志。 ……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程的路上,郑元郎边踢着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边懒洋洋的问道。 他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连气血两亏、肾虚水肿的方子都替许含章想到了,谁知米娅儿在用过饭后,便主动表示自己不想参与施术叫魂了,而岑六郎则是满面荡漾的神色,活像是吃了一斤春药。 “米娅儿要留在长安,不再去过问那个画师的事。以后……她会做六郎的房里人。” 凌准虽觉得这个转折太匪夷所思了,但他的心态和郑元郎是一样的——只要许含章能保重身体,不去随意施术,那就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所以,他和郑元郎都很庆幸于米娅儿的不配合,同时也绝不会去劝米娅儿再考虑考虑的。 “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许含章却是一脸的愁苦。 她的直觉,向来都很准很灵。 就算好的不灵,但坏的却都是灵验了的。 “天气又暖和了一些。” 凌准却一反常态,没有马上来安慰她,而是趁郑元郎不备,悄悄的捏了捏她的手心,又仰起头,示意她往天空上望去。 “哦?” 许含章抬头望去,只看见了和平日里并无多大差别的碧空浮云,并未瞧着有什么稀罕物事。 “天暖,燕归。” 见她没能领悟到自己含蓄的暗示,凌准只能挑明了说。 “然后,在房梁下搭燕窝?” 奈何他的明示也过于含蓄了点,加之有谐音作祟,许含章便仍是没能领悟到他究竟想说什么。 “我说的,是大雁。” 凌准咬咬牙,强压住面红耳赤的冲动,解释道。 “大雁就不搭巢了么?” 话音刚落,许含就蓦地红了脸,脚步一顿。 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大雁乃是禽中之冠,自古就被视为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全的灵物。此外,雌雁和雄雁的相伴,似乎……是从一而终的。不论是雌雁先死了,抑或是是雄雁先去了,剩下的那只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别的伴侣。因此,男女在成婚前,会以活雁来作为最有诚意的礼物,而且还有纳吉用雁,如纳采礼的说法。 “等我捉到了春暖后归来的大雁,就会遣媒人来提亲的。” 凌准不着痕迹的扫了眼连走路都没个正行的郑元郎,低笑着道。 眼下正月已过了大半,天地间的寒意渐褪。过不了多久,就是草长莺飞,大地回春的好时节了。 “别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打发了,我的金耳环、金镯子、金猪呢?” 许含章扭过头去,低低的哼了一声。 “都会有的。” 凌准又趁郑元郎不备,伸手将她的脸掰了回来,在她一侧的脸颊上捏了捏,笑道。 第五十三章 小道 晌午时分。 凌审言一只手提着药箱,一只手揉着眼睛,十分疲惫的走在道旁的树荫下,想着回去后定要好好的补上一觉,和周公热热乎乎的发展下感情。 “哎哟!” 许是人一犯困,就容易出岔子。 譬如此时的他居然在平地上都能一脚踩滑,然后摔了个结结实实,而药箱的盖子也被摔开了,里头的丸药纷纷从没有拧严实的药瓶里蹦出,骨碌碌的滚进了泥土里。 “我的老天爷,这可都是钱啊……” 他心疼的捡起一粒粒丸药,吹了吹上面的土屑,在袖子上一揩,将它们重新装了回去。 同时,他警醒的往四周扫了一眼,生怕有旁人瞧见了自己的举动,就不乐意来他的医馆里买药了。 但警醒似乎是多余的。 只因这是条偏僻幽深的小道,除了爱抄近路的他,平日里几乎是无人踏足的,更何况这会儿是午睡的好时候,就更不会有人经过了。 于是他便渐渐放松了下来,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慢吞吞的,不复先前的猴急,竟似是在暗暗的等待着什么。 片刻后,突有一片阴云从天而降。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所谓的阴云,原来是一个兜头罩下的大麻袋。 而来人,则是一个连说辞都缺乏新意的小地痞。 “饶命啊,小郎!” 凌审言在心里冷笑了几声,故意装作手忙脚乱的模样,笨拙的扒拉着头上的麻袋,然后不经意的甩起药箱,稳准狠的击打在了小地痞的胯下,直疼得对方满地打滚,嗷嗷直叫。 “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还嫩了点!” 他得意的扔掉麻袋,昂起头,转身离去。 “嗷!” 然而下一瞬,他的后脑忽地遭到一记棍击,随后软乎乎的倒了下去,正好能和小地痞作个伴。 “你这个老不死的,还挺有一手的。” “赶紧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原来对方并非是单枪匹马,而是另有两人埋伏在暗处,就等着情况不对时跳出来偷袭。 “几位郎君,是我冒犯了,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凌审言哪晓得这些人惯常的路数,这下着了道,便只能乖乖的认栽,把钱袋和玉扳指都交了出来,心里默念着消财免灾,就当是提前给他们烧纸用得了。 “算你识相。” 这伙人明显是为了图财来的,在得手后便没有继续找他的麻烦,甚至连先前的胯下之仇都一笔勾销了,只笑嘻嘻的凑到了一处,娴熟而默契的进行着财物的分配,准备马上就走人。 凌审言旁观着这一幕,心下稍安。 “啊!” 岂料一道娇颤颤的女声忽然在这时响起,绊住了他们的脚步。 光是听着叫声就如此的销魂,也不知本尊生得是什么模样,身段如何,是否会更令人销魂? “娘的!” 凌审言则在心头暗骂了一句。 这条道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为何今天却频频有人经过?就跟雨后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简直是没完没了。 “凌伯父!” 女声继续娇颤颤的唤道。 凌审言一愣。 这道声音,听着可真是耳熟啊! 难不成,是隔壁的吴娘子…… 和凌审言一同愣住的,还有劫财后正欲抽身的那伙人。 他们的眼珠子险些都跳了出来,黏在她的身上,舍不得移开了。 只见那头呆立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长得果然如他们想象中那般销魂——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小嘴红嘟嘟的,胸脯高耸,腰臀起伏。 一看,就是个天生的尤物。 再看,就让他们有了劫色的打算。 “小娘子,你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 于是他们狞笑着分为了三股方向,冲着她包抄而去。 “唉!” 凌审言的眼皮都快抽筋了。 他一直在冲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跑,自己能拖住这些人,可她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吓呆了,竟是一动都不会动了,只晓得反复的发着抖吗,哀求道:“你们不要过来,不要……” “现在你说不要,待会儿就得求着还要了。” “嘿嘿嘿……” “桀桀桀……” 眼见那三人的禄山之爪就要伸向她了,凌审言连忙忍着脑后的钝痛起身,就要扑过去拼命。 “嗷!” “唔!” “日!” 但凌审言还没有靠近他们,他们的身形便一晃一歪,紧接着就捂住眼睛,痛苦的惨叫起来。 “快跑,凌伯父!” 吴玉姬一改先前的傻愣之态,利索的迈开步子,转身就走。 而凌审言甫一近前,就嗅到了一股子呛人的胡椒味,这才知道她扔了什么‘暗器’出来,心想她原来也是个有急智的,不由对她的印象改观了几分,大步流星的跟在她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 “啊……” 眼看就要顺利的走上人来人往的大道了,吴玉姬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想要适时的和凌审言寒暄几句,表示一下自己对他的关心,却忘了分神去注意脚下的路,然后那双硬木为底的精致的雀头履便踩上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一下就崴了个正着,带得她整个人跌坐在地,脚踝肿起,竟是半步路也走不得了。 坏了! 凌审言听得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急,顿知把她背上跑也来不及了,只好回转身,一咬牙,挥舞着药箱冲了过去…… 小半个时辰后。 医馆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爹爹?” 凌端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爹爹所穿的那身灰袍子,但在看见其上那张青紫有若猪肝,肿胀有如猪头的脸庞后,一时就有些迟疑了,生怕自己是认错了人。 “端儿妹妹,赶紧给凌伯父上药!” 下一瞬,她就知道没有认错。 因为吴玉姬手里提着破损得不成样子的药箱,正一瘸一拐的踏进了门槛。 “你们这是怎么了?” 凌端吓了一跳,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了好几节,立时就惊动了在后院修理着黄杨木弓的凌准,也惊动了在隔壁午睡方起的吴家夫妇。 “我的心肝啊,你这是遭了什么罪啊?” “赶紧坐下,让为娘给你揉一揉!” 他们乍一瞧见吴玉姬略有些狼狈的模样,便急吼吼的哭天抢地道。 第五十四章 正骨 他们并非是惺惺作态,而是真的紧张她。 毕竟她是他们的亲骨肉,但凡磕着碰着了,便总是要让人心疼好一阵子的。 “我不过是崴着脚了而已,你们就别大惊小怪的了。” 吴玉姬闻言,不悦的蹙起了眉头,提醒道:“真正有事的,是凌伯父。” 以前,她其实是很享受爹娘对自己过于夸张的维护的,甚至还利用过这一点,想要在某起登徒子调戏她未遂、而后凌准又负气弃她而走的事件中发难,借以博取他更多的好感和亏欠,顺带对他施加压力。 但她失败了。 他根本就不吃这套,还厉声呵斥她是在面对登徒子的时候自个儿不知道进退,行事没有分寸,对她的爹娘亦是横眉冷对,没什么好脸色。 当时她不懂自己败在了哪里,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自家的爹娘太过聒噪,太过上不得台面,也怪不得会惹他生厌了。 如今,她是绝对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了。 “我在买胡椒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儿事……然后,是凌伯父救了我。” 她很聪明,将凌审言被小地痞欺负的情形略过不提,也没有提是自己主动搭救了他,而是详细的讲述了他是如何英勇出手、奋力搏斗,最后不慎负伤的,很快就说得自家的爹娘感激不已,收起了哭天抢地的做派,忙不迭的向他道谢。 凌准恰巧从后院过来,将她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到了耳里,心中不由十分的感慨——她说话总算是变得有条有理了,而不是一味的哭哭啼啼,却什么也扯不清楚。 然后,他目光一转,看到了面若猪头的凌审言。 “轻点!” “哎哟喂!” “你想要谋杀亲爹啊!” 凌端上药的手法其实是很轻柔的,而凌审言所受的伤其实算不得多重,但因着多处破皮的缘故,被药水一浸,便觉内里的皮肉都是火辣辣的,疼得十分厉害。 但即便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仍没有坦然接受吴氏夫妇的一礼,而是侧身避过了,并解释道:“今日之事,是你家吴娘子救了我。” 他也很聪明,将小地痞们调戏她的那些言语略过不提,也没有提她拖后腿崴脚的事,只详细的讲述了她是如何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很快就说得凌端敬佩不已,忙不迭的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吴玉姬道谢。 “多谢了。” 凌准虽觉得整件事都透着莫名其妙的味道,奈何自家人都纷纷表态了,他也不好傻站着,连忙也走上前来,对吴娘子施了一礼。 “凌家阿兄,你不必如此客气的。” 吴玉姬的俏脸上登时泛起了羞涩的红云,柔柔的道。 “吴娘子,你也不必如此见外的。” 凌审言觑着她的神色,忽然目光一闪,说道:“不如,你就叫他十一郎就好了。” “这样……不太妥当吧?” 吴玉姬脸上的红云登时成了火烧云。 “有何不妥?郑家和岑家的小子都叫得,你当然也叫得。” 凌审言笑眯眯的看着她。 他的目光已不再闪烁,而是有了很明显的鼓励的意味,温和而又期许。 吴玉姬见状,心中一动。 平日里他待自己是很亲切的,但感觉是待外人的那种客套的亲切,远没有今日来得诚恳。 看来,预知之术果真是无比好使的,只用了这么一次,就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十一郎。” 于是她压抑着心内自得的情绪,轻咬着下唇,唤道。 “哦。” 凌准愣了愣,应道。 按理说自家的爹爹是对她没有多少好感的,怎么今日却像是吃错了药,变得这般亲厚了? “臭小子,还不帮吴娘子看伤?” 那头的凌审言将目光笑眯眯的转向他,继续说道。 “让她来!” 凌准想也不想的指着自家的妹子,拒绝了他的提议,又道:“至于你,就由我来上药好了。” 这个老不羞的,到底在打什么馊主意? “她可能是崴到了骨头,需要正骨。而端儿的力气不够,就只能靠你上了。” 凌审言将他的抵触看在眼里,却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仍是笑眯眯的说道:“我知道那个未过门的姑娘是个大醋坛子,不喜你和旁的女子接触,但医者父母心,你总不能让爹爹的救命恩人落下病根,以后走路都一跛一跛的,让人笑话吧?” “什么?都还没进门,就开始管着你儿子了?” “以后一定是个悍妇。” “管她是夜叉还是悍妇,眼下还是先帮我们玉儿正骨要紧。” “就是就是。” 吴氏夫妇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直听得凌准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在看到凌审言递来的眼色后,立刻就按捺不发了,老老实实地走到吴玉姬跟前,俯身蹲着,似是在仔细的查看她的伤情。 这一举动,让众人都如释重负的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可他之后的举动,就称不上老实了。 只见他隔着鞋袜就握上了她的脚踝,然后用力一拧,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咔嚓’的脆响声。 “啊!” 这下吴玉姬的叫声不再是娇颤颤的,颇具诱惑力的,而是真正的惨绝人寰的惊叫,听着就格外瘆人。 凌准的行事,和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她本以为他会十分轻柔的除去自己的鞋袜,耐心的欣赏着雀头履上缀着的箔片,再留意到罗袜边上绣着的一枝怒放的梅花,充分领略到她秀外慧中的一面,然后温柔的按摩着她的足踝,一边软语哄着她,让她不要害怕,一边用带着薄茧的手指缓缓刮着她细嫩的肌肤…… “放心吧,以后定不会落病根的。” 就在吴氏夫妇纷纷变了脸色,要扑过来找他算账时,他站起身来,无比老实的开口,“我已经替她把骨头的位置掰回去了,但为了以防万一,你们还是将她弄回去静养一段时日,少出来走动的好。” 真是太有画面感了。 许含章笑出声来,旋即换成了沉重的表情,以表明自己没有取笑他。 那吴娘子兴许是想在他面前展示出善良无暇纯洁的好品质,好吸引他的注意力,却没把握好那个度,越弄越糟。 而凌准也是个不解风情的,非但没能懂女儿家的心思,还解读成了伪善和胁迫。 “想笑就笑,不用藏着掖着。” 凌准无可奈何的一摊手。 关于本书的进度条 经常追本文的书友可能会发现我最近的章节感言和推荐票感谢都没有写,而且发布的时间很晚,评论里也没有互动了,在此先表示下歉意——因为我快要生崽了,所以肚子是越来越大,像大大的大大的大冬瓜,然后各种相关的检查特么的是越来越多,被允许碰电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总之,我一般都是用的自动发布了,并不是真的要冷落大家(づ●─●)づ 同样,也因为我快要生崽了,所以这篇文会在双十一之前收尾,免得和坐月子的时间以及疯狂大抢购的时间双双撞上了(*^__^*)嘻嘻…… 之后,可能会有两三个番外。 话说这是我第一次写文,笔力不足,情节幼稚,用词重复,拖沓得如老太太的裹脚布,而且过程也非常的跌宕,遇上了诸如怀孕、电脑鼠标坏了、接口坏了、键盘进水、住处外面涨洪水、断电断网、断交通、断粮等奇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会不会投错了性别,按这种待遇,怎么都该是起点男频的那种先是倍受摧残考验,然后一夕间逆袭打脸,接着一路种马、开心撒欢的男主角才对啊\(^o^)/~ 不过,我虽然不是男主角,但现实里,居然也能有好几个软妹子书友对我不离不弃,每天都用推荐票(而不是肉体)来砸我(づ●─●)づ感觉,真的是受宠若惊(精)奸笑中。 谢谢(*°?°)=3大家的爱。 感谢枫羽翼、百嵗、m蛋糕、fan三无、书友1037**93、werazhang、、银河火箭队99、lizhe66、zzy925、飞天喵88、小狸飞刀、玉兔6、书友17011***24、川月田先生、elious、布老虎%,官排、零点开心一刻、东方红神奇、书友134**30、书友227**25、书友5****85、书友219***21、lynntextile、严松子的投票支持,谢谢暗夜玉璇玑、百嵗、m蛋糕、清醉墨、书友140310**077的打赏,还有订阅的名单我依旧是不会查看,那就只能默默的道谢了,给大家比一个小心心。 另外感觉书友们大都是小仙女居多,很少有我这样的已经做了妇女的。 天知道本妇女在看到各类生崽的医疗事故时,会是怎样的心惊肉跳(比如最近的陕西孕妇坠楼事件) 总而言之,本妇女是打定了剖腹的主意,希望到时候能剖得顺利点儿、呲溜一下就划拉出来了,然后呼啦呼啦就长好了…… 突然发现今天是教师节,如果有从事这个工作的书友们,那就祝一声节日快乐,如果是还在上学的书友,那就祝你们不用给老师发红包吧\(^o^)/~ 么么(づ ̄3 ̄)づ╭?~ 第五十五章 忌惮 当然,如果是换了许含章或是坊里的孩童坐在这儿,他自是要轻声细语的哄着,尽量将对方心中的恐惧减到最轻了,这才会小心翼翼的动手,而不是一来就‘咔嚓’的接上了。 “好像……真的不疼了。” 那厢的吴玉姬很快就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收起了眼泪,很是端庄的活动着脚踝,在爹娘即将冲他发作时温柔的一笑,出声替他解围。 他出手是很鲁莽,但成效却是相当的好。 譬如此时,她已然感觉不到骨缝里那道钻心的疼痛了。 “真的?” 吴氏夫妇闻言,神色立刻缓和了下来。 “那就好。” 凌端则长出了一口气,将那颗被自家阿兄给吓得险些从胸腔里跳出的心塞了回去,快步走到她的跟前,毫不客气的把凌准挤到了一边,“接下来,还是我给你包扎吧。” 如果再由着他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那真的会被吴家人揍上一顿的…… “对,还是小姑娘家来处理的好。” “这回可得仔细着点,别那么一惊一乍的。” 吴氏夫妇当即欣然的点头,赞同道。 “臭小子,快扶我去后头躺着!” 凌审言则扭过头,朝向自己的儿子,吼道。 后院里。 米娅儿正端坐于偏厅的桌案前,认真的抄写着佛经,一笔一划都极为用心,整个人完全达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就连凌审言顶着那张五彩纷呈的脸大喇喇的从窗外经过,她都没有留意到。 “爹,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待凌审言哼哼唧唧的在榻上躺好了,凌准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什么药都没吃。” “那为何非得让我给吴娘子……” “我乐意!” “你都一把年纪了,就不要腆着老脸装随性、装不羁了。” “逆子!” “你刚才到底是怎么想的?” “孽畜!” “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混账!” “她如果没来掺和,你是不是就不会挂彩?” “……” 凌审言顿时愣住了,一时竟忘了和他抬杠,片刻后才讪讪的开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 这种事,是不用特意去看,也能猜个大概的。 “像你这种欺软怕硬的老不羞,一遇着那种情况,多半是利索的跪下,磕三个响头,先叫一声大爷饶命,再配合着把值钱的物事统统掏出来。而他们见你这么识趣,年纪又这么大了,就不好意思再刁难你……” 凌准慢条斯理的说道。 “你说谁老了?说谁年纪大了?” 凌审言愤怒的挥舞着手臂,打断了他的叙述。 “说你。” 凌准言简意赅的答。 “好吧……” 凌审言悻悻的翻了翻白眼,终是放弃了耍嘴皮子的心思,一五一十的说道:“你猜的没错。在钱财到手后,那伙人的确是打算放过我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那伙人走后,自己就能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平平安安的走到大道上去,全须全尾的回到医馆来。 但天不遂人愿,意外还是出现了,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天晓得她怎么会走到这条小路上来。” 而且还把外表和身段都捯饬得那么显眼,言行举止则是娇滴滴的,成功挑动了那伙人的肝火。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毕竟青春年少的小姑娘都是爱美的,就算是逃难的当口,也舍不得往自个儿脸上抹灰来遮掩秀色的。所以,她出门买二两胡椒也要盛妆打扮,是说得通的。 “其实,她还真的是挺有善心的。” 不然大可以脚底抹油的走人,远离那片是非之地,也免得被那伙人在口头上白白的占了她的便宜。 可是…… 他宁愿她是个没有善心的,冷血无情的主…… 这样,他也不会被揍得满头包了…… “但就算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把真心话说出来。” 凌审言无奈的叹息道:“因为她救了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虽则很憋屈,很气闷,很是峰回路转,还很有些扯淡。 但这就是事实。 “总之,都怪你。” 凌审言说着,眼珠子忽地一转,“要不是为了讨好你,她哪可能会搭理我?‘关照’我?‘保护’我?” “与我何干!” 凌准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把火居然会烧到了自己的身上,不由怒道。 “哟,你还装起委屈了?” 凌审言腾地坐起,指着他的鼻子斥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行得端做得正,从来没招惹过她,都是她自己厚着脸皮,主动贴上来的?” “是。” 凌准皱着眉,沉吟片刻,然后正义凛然的答道。 “我不跟你说这个。” 凌审言被呛得干咳了两声,随即努力的回想了一番,还真没想出他有何不妥的举动来,于是只得泄了气,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挺忌惮她的。” 一般来说,当爹的人遇上了这种对自家儿子一往情深的小姑娘,只怕早就得瑟的找不到南北了,对这个小姑娘也会另眼相待,绝不会生出忌惮的心思来。 但他却是个不一般的人,不能用一般的常理来概括。 “我一直都觉得,这种头脑发热的人,是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的。” 若是被她喜欢上了,那定会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但却未必见得有多幸福。 因为她只会一厢情愿的用她自己的方式来示好,然后一厢情愿的感动着她自己,觉得那叫一个柔肠百结,凄美哀婉,好不得了,却并不考虑对方是否能接受、能感动,是否会想要排斥,是否会觉得困扰。 更要命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心悦的究竟是真实的你,还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你。 如果你不比她想象中完美,那她会不会马上就作出一派幻灭状,而后翻脸不认人,飞起一脚就把你踩进粪坑里? “去年冬天,坊里有个姓魏的后生,如愿娶了他一见钟情,并苦苦追逐了八年的美娇娘。” 凌审言的脸色变得很是古怪,“本以为是一对神仙眷属无疑,谁知不出半月,他就哭着闹着要休妻。原因……是他瞧见了娇妻如厕时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还闻到了一股排泄时特有的臭味……他,顿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第五十六章 祠堂(修) 凌准也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这叫什么破事? 这叫什么破理由? 试问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吃五谷杂粮为生的? 既然有了‘吃’作为开头,那紧跟着的喝、拉、撒,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至于拿来挑刺才对。 “他是不是厌弃了新婚燕尔的妻子,却不想背上负心薄幸的名头,更不想破了自己痴情无悔的金身,才故意这么说的?” 凌准很快就回过神来,质疑道。 “不是。” 凌审言很是坚决的摇头,“他是真的崩溃了,而且还像得了失心疯似的,到处嚷嚷着此事……” “ 声音嘶哑的笑了笑,“想提前看到那个样子吗?要不要我来帮你?” 不等她回答,一股无形的力量就把她拖进了水潭。 这个水潭比她想象中深得多,足以溺毙无力挣扎的她。溺水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冰冷浑浊的潭水直接灌进口鼻和胸肺,呼吸立时受阻,她不停的呛咳,本能的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四周却全是软绵绵的毫无着力感的水,让人绝望到极点。 在她就快放弃挣扎的时候,手里忽然抓到了一把细碎柔软的物事,一股瘆人的寒意立即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似是凝结成冰,再无热度。 她冷得打了一个寒颤,与此同时,泥泞、水潭、枫叶都消失无踪,眼前有一片耀目的白光闪动。 从噩梦里惊醒,许含章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虽然只是梦,那份濒死的绝望感却太真实。 从梦里醒来,许含章大口大口的喘气,暗想自己大概是昨晚看了恐怖片,才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自己是魇住了,所以动弹不得?据说被魇住了会看到很多可怕的阿飘,有眼睛里流出鲜红血液的,有牙齿缝里挂着人肉丝的,还有穿着红绣鞋吊死在房梁上的…… 仿佛是为了她的想象,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枯叶沙沙作响,像是有鬼魅在窃窃私语。紧接着,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正随风晃荡的红绣鞋。 有人真的在房梁那儿上吊了。 虽然对方没有像鬼片里那样吐出长长的舌头增加恐怖气氛,她却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忍不住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等等,这是她自己的惨叫声吗?怎么象婴儿的腔调? 一定是梦,肯定是梦,梦里出现什么诡异的事都很正常。睡吧,睡吧,天亮了就诸神归位,一切正常。 忽 不等她回答,一股无形的力量就把她拖进了水潭。 这个水潭比她想象中深得多,足以溺毙不识水性的她。溺水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冰冷浑浊的潭水直接灌进口鼻胸肺,呼吸立时受阻,她止不住的呛咳,本能的想伸手去抓住点什么东西,四周却全是软绵绵的毫无着力感的水,让人绝望无助到极点。 从噩梦里惊醒,许含章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帐子发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虽然是梦,但那种濒死的绝望太真实了,让她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去鬼门关走了一趟。 此时天已蒙蒙亮,许含章早已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赤足踏上软绵绵的红锦地衣,信步来到窗前。昨天夜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推开窗,便看见桃红附带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的好景致。 一阵风过,就有花瓣跌下枝头,寸寸软红,漫天飞舞,最后轻飘飘的坠地。 她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接住几朵,同时记起乡下老屋也栽有几株桃树,每年春天都开得灿若云霞,她常常坐在树下,摇头晃脑的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里的桃树有撒金碧桃、千瓣桃红、品霞、绿萼垂枝、紫叶桃好几个品种,花型繁复,花色不一,可她始终觉得比不过记忆里那几株品种再普通不过的桃树。 “姑娘,您醒了也不叫玉珠一声。”,听到屋内开窗的响动,一个圆脸杏眼的丫鬟从外屋走进来,找出一件孔雀蓝的织锦披风给她披上,并嗔怪的说:“娘子您要是着凉了,夫人会打死我的。”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打死了正好给我换个机灵点的丫鬟。”,许含章笑了笑。 “姑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定舍不得。”,芍药和她打闹惯了的,晓得她这是玩笑话。 “改天让你美美的吃上一顿板子炒肉,你就晓得我没什么舍不得的。”,许含章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瞪向芍药。 芍药“扑哧”一声笑出来,“板子太厚了,炒不熟,我看还是来个竹笋炒肉吧。”,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个爆栗,疼得她龇牙咧嘴:“娘,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下手这么狠!” “你这个死丫头,成天没大没小,在主子面前你啊我啊的,像什么样子!姑娘起来半天了,你个榆木疙瘩就杵在这里嘻嘻哈哈,不晓得打热水来伺候洗漱梳妆。”,说话的是许含章的乳娘宋嬷嬷,她一面教训芍药,一面吩咐其它丫鬟打水来。 “您别这么凶,好吓人。”,穿戴完毕,洗漱停当的许含章见宋嬷嬷还是板着脸,便拽了拽她的袖子,撒起娇来,“嬷嬷,我想吃桃花饼。” 宋嬷嬷起初没听到,待许含章加大了声音才反应过来,她愣了愣,随后笑呵呵的说:“好的,等会老奴去跟灶房的人说一声。” 原来刚才宋嬷嬷一直板着脸是因为在发呆,忘了换表情。许含章立即关切的问道:“嬷嬷您是有什么心事吗?要不说出来给我听听。” 宋嬷嬷摇摇头,“老奴是见姑娘今天的气色没有昨天的好,所以……” 这个解释很牵强,但许含章不打算继续追问。既然嬷嬷不想说,那她也就没必要再问。她笑了笑,假装已信了对方的回答,“我今早做了个噩梦,把我吓得不轻,估计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气色不怎么好。”,她兴致勃勃的说起其他的事,“嬷嬷给我梳个桃心髻如何?另外钗环配什么款式的好?” “姑娘这张巴掌脸配个桃心髻最娇俏不过了。”,宋嬷嬷松了一口气,拿起梳妆台上的玉梳,细细的梳理起许含章的如墨青丝。 第五十七章 如愿 是她。 是那个在沈构的诗集中留存了极大的怨念,并想要拖自己下水的红裳女。 她怎么跟来了? 来的,究竟是她的意念,还是本体? 许含章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衣襟上坠着的桃木符,暗忖这东西不是最能辟邪挡煞的么,为何此刻却不灵验了? “阿渊?” 崔异已和她所乘坐的马车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在她稍有异动后,他便似是心有所感,立即拨转了马头,远远的看过来,带着疑问,唤道。 “无事。” 许含章回过神,平静的直视着他,浅笑着答道。 并非是故意要粉饰太平,而是只过了瞬息的工夫,那抹红影便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既然都已经消失了,那就不必去寻觅了,反正对方如果是真的有什么目的,那定会再次出现,完全用不着自己操心。 “家主!” 崔异的眸色一深,正待近前细问,就被策马飞奔而返的阿四给打断了,“有几个族老静坐在石桥上,拦住了大家的去路。” “是哪几个?” 崔异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怒,眉梢却微微的挑起。 “长得都差不多,穿得也差不多,根本就分不清楚谁是谁。” 阿四摇头,认真的答道。 这几个族老……长得都挺老的,每个人的面庞上都沟壑纵横,斑点密布,随便喘上一口气都是颤巍巍的,极为吃力,而且在穿着上应是事先就商量好了,都穿着白色的长衫,外头披了件白色的罩衣,衬着他们白花花的鬓发和胡须,以及白惨惨的脸色,像是立刻就要驾鹤西游了。 “为首的是上一任的老族长,曾编修过国史,在弘文馆讲学多年,门生遍布天下,端的是德高望重。” “旁边的那位虽是没什么建树,一辈子只热衷于山水田园之乐,但却和家主的祖父很有交情。” “后头的那个则是才请辞了中书令,告老还乡。” “至于另外两个,那都是从旁支出来的,不值得一提。” 郑元郎停缰下马,接过了阿四的话头,补充道。 之前,在崔异决意要接纳许含章这个外姓女子入宗祠记名的时候,就遭遇过族人强烈的抵触,纷纷都表示绝不能容忍自家高贵的姓氏被一个外来人所玷污,顺带还施展起了手段,或迂回的劝说,或隐晦的试探,或直接的阻拦,但都无一例外的被粗暴的摆平了,从此再不敢吱一声。 本以为将自作聪明的出头鸟解决了,那些真正聪明的鸟人自是会识趣的收起心里的小算盘,绝不会过来添乱。岂料真正的后招却是藏在这里了——这些老家伙一没有哭闹,二没有上吊,只沉默的坐在了那里,不言不语,连头发丝儿都透着悲壮的意味,摆明了就是要玩命的,巴不得能快些挨上两刀,好成全了他们的高风亮节,并且能惠及到自己那一支的子孙后代。 真是难缠啊! 郑元郎在心内叹息着,侧头望了被簇拥在车队正中的马车一眼。 此事如果硬要说是她惹来的,倒也挺冤枉她。 毕竟,世家大族里最上层的博弈和争斗是永不休止的,既有朝堂上的倾轧权衡,也有私底下的血腥杀戮。在这些人眼里,让一个孤女上族谱其实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但刚好能拿来做筏子,就顺手一用罢了。 “万变不离其宗。” 面对如此棘手的情形,崔异却突兀的轻笑了一声。 眼下的局面,和许含章那日所面对的一滩水是何其的相似? 若是不想如了他们的意,索性绕道,那自己的威望就别想要了。 若是不想低头,纵着手下把他们踏扁了,那自己的名声就别想要了。 “你下来。” 崔异连半刻都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断。 “怎么了?” 许含章见众人都停下不前,便知前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却一直耐着性子没有去找旁人相询,直到崔异走到了马车跟前,才低声问道。 “有人拦路。” 崔异很自然的伸手,帮她把披风的系带拴紧了些。 “什么人?” 许含章一怔,心知那些人定是来头不小,才有胆子挡在去老宅的必经之路上。 “倚老卖老的人。” 崔异却没有如郑元郎那般仔细的介绍,而是简略的带过,又道:“如果我不买账,那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可以借题发挥了。” 河畔边。 石桥上。 族老们个个神情端肃,背脊挺得很直,姿态如劲风中的苍松,一看就很有傲骨。 而崔异长身玉立,步态闲适,衣袂随风轻飘,眼神不怒自威,一看就很像名士。 可惜在许含章看来,两边的人实质上和地痞流氓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争好处或是图算计而来的,只是表达的方式要委婉很多,讲究很多。 “你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在马车旁,崔异曾这样对她说过,“就算没有你今日的这一出,他们也会找别的由头来生事。所以,你就安心的做一个显眼的挡箭牌,立在那里就好,千万不要自作主张的缩头,平白坏了我的事。” 他的这一番说辞,登时把她准备好的‘算了我还是回去吧不给你添乱了’的话堵在了喉头。 “我正好能顺势而为,给他们松一松筋骨。” 而他接下来所说的,更是彻底堵死了她的退路,不得不配合着他一起过来,“有你在,一定能愈发激怒他们,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贱婢,还不退走!” “此等心术不正,血脉不纯之人,莫要污了崔氏的宗祠!” “家主,莫要让列祖列宗蒙羞,给家族招祸!” “若执意要让她进宗祠,那就必须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在见了公然露面的她之后,族老们果然是被成功的激怒了,每个人的声音都中气十足,铿锵有力,没有一丝的老迈吃力之相。 “把眼睛闭上。” 崔异没有同他们浪费口舌,而是轻飘飘的对她说了句。 “好……” 她颇感茫然,却知道眼下并不适合多问,便依言照做了。 “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见状,崔异很是满意的一笑,接着缓步踏上了桥头,似笑非笑的盯着那名放话要让二人从他的尸身上踏过的族老。 “我是个最孝顺最忠义不过的人,定不会忤逆了长辈的意思。现在,就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森寒的刀光闪过。 第五十八章 老宅 紧接着,刀光里传出了一道喀喇喇的低响。 那是脆弱的颈骨与坚硬的刀锋互相摩擦的声音。 那道声音,并不见得有多铿锵有力,却震得族老们纷纷失神,连惊叫都忘了。 片刻后。 喀嗒一声。 头颅颓然坠地,骨碌碌的滚进了冰冷的河水中,久久不肯下沉。 而颈项处的鲜血正如泉水般喷涌而出,一滴滴的溅在了余下四人的身上,脸上。 长桥上一片死寂。 有人,“你们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崔异不急着去擦拭刀尖上沾着的血,而是将刀锋斜斜的一挑,漫不经心的指着这四人,问道。 “士可杀,不可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朗朗乾坤,天理昭昭!” “列祖列宗在上,定不会让我白死的!” 事到临头,族老们倒是被激发出了血性,傲然回道。 “” 天空是灰蒙蒙的,被铅云层层叠叠的覆盖。 天幕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子也无,惨淡得可怜。 山间也是灰蒙蒙的,带着寒意的雾气从谷底、树丛升起,将山野笼罩,苔藓爬上了形状古怪的岩石,给它平添几分狰狞。 冰冷的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滴落在干涸的沙地上,发出似有若无的幽咽之声,墓地里的磷火闪烁着绿莹莹的光,偶尔在墓旁松树的枝桠间亮起,像女鬼妖异凄冷的眼眸。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用诗鬼李贺的这两句诗来描述眼前的情景,最合适不过。 张老三身穿一件单薄的麻衣,脚踏一双露趾的草鞋,小心翼翼的推着破板车上了山道,在乱葬岗前停下。这里坟包密布,阴风阵阵,四处散落着支离破碎的人骨和碎肉,不远处有几只野狗为了争抢一只人腿而厮打起来。 葬在这里的人大都是一卷草席了事,要不了几天就会被野狗、野猫和秃鹫分食一空。 有两只没抢到食的野狗沮丧的哀鸣几声,正要夹着尾巴离去,却嗅到坟场上似是多了新鲜猎物。 “畜生,滚!”,发现这两只畜生居然滴着涎水想朝板车那里走,张老三挥舞着用来防身的木棒将它们打跑。 赶走了野狗,张老三目光怜悯的看着躺在板车上的那个少妇。 天空是灰蒙蒙的,被铅云层层叠叠的覆盖。 天幕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子也无,惨淡得可怜。 山间也是灰蒙蒙的,带着寒意的雾气从谷底、树丛升起,将山野笼罩,苔藓爬上了形状古怪的岩石,给它平添几分狰狞。 冰冷的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滴落在干涸的沙地上,发出似有若无的幽咽之声,墓地里的磷火闪烁着绿莹莹的光,偶尔在墓旁松树的枝桠间亮起,像女鬼妖异凄冷的眼眸。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用诗鬼李贺的这两句诗来描述眼前的情景,最合适不过。 张老三身穿一件单薄的麻衣,脚踏一双露趾的草鞋,小心翼翼的推着破板车上了山道,在乱葬岗前停下。这里坟包密布,阴风阵阵,四处散落着支离破碎的人骨和碎肉,不远处有几只野狗为了争抢一只人腿而厮打起来。 葬在这里的人大都是一卷草席了事,要不了几天就会被野狗、野猫和秃鹫分食一空。 有两只没抢到食的野狗沮丧的哀鸣几声,正要夹着尾巴离去,却嗅到坟场上似是多了新鲜猎物。 “畜生,滚!”,发现这两只畜生居然滴着涎水想朝板车那里走,张老三挥舞着用来防身的木棒将它们打跑。 赶走了野狗,张老三目光怜悯的看着躺在板车上的那个少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知道她想寻死,在劝她不要死! 这般聪明懂事,莫非是安乐寺的菩萨怜她膝下无子,特意给她送来的仙童! 4 觅活 罢了,是仙童怎样,不是仙童又怎样,单这几声“娘”,就足以唤起她的母性,激发她的求生欲。 做不成宋家的媳妇,那就做这个孩子的娘,将襁褓里的她抚养长大,有了孩子的欢声笑语,想必余生也不至于太落寞。 自己不能死,一死了之根本不会让宋家人内疚,只会让他们内心暗喜。 只有爹娘会为她伤心。这些年她几乎不曾在爹娘面前尽孝,成日里守着宋家的人,实在是太不孝。宋家人是无情无义,可她为什么受了他们的羞辱就要去死呢?她要活着,要孝顺自己的爹娘,帮扶自己的兄嫂,还要养活这个孩子。 好死不如赖活着。 打消了寻死的念头,许氏开始思考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 宋家说要买个小宅子安置她,负责她以后的吃穿,可她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地,也不想看他们脸色过活。 不如叫他们将银钱折现,她好拿回去投靠娘家。 不管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有可能会嘲笑她奚落她,但绝不会像宋家这样作践她。 “来人,我要见老夫人!”,想好了主意,许氏大力拍打着门板,叫人去传话。 大半夜的被人叫醒,宋母拉长了一张脸来到正厅,刚想发作,就听到许氏说愿意拿了休书离去。 闻言宋母脸色缓和起来:“此话当真?” 许氏指天立誓:“若我说的有一句是假话,便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 有了这番重誓,宋母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和颜悦色道:“好孩子,早该如此了,你想好去处没有?” 得知许氏打算带孩子回娘家,宋母的脸色就更和蔼了——这样可以省下买个小宅子的花费,何乐不为? 况且都城离老家十分遥远,任许氏在乡下如何骂街控诉,都不会有一丝闲言碎语能传到这里来,影响到儿子的名声。 宋母脸上笑开了花,冷不防许氏忽然说道:“娘,买小宅子的钱给我兑成现银吧,我好一并带回去。” 都城里寸土寸金,一座小宅子怎么也得三百两银子才搞的定,宋母打的主意是最多花个三四十两就把许氏送走,怎么可能再添一笔花销? 和谐的气氛破灭,婆媳俩为了宅子的事扯了起来。 宋母能说会道,在口舌上占了上风,可许氏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执意要宋母给她兑现银。 第五十九章 昏暗 “你还是拿去吓唬三岁小孩吧。” 许含章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抬步就往石径上走去,说道。 “那晚上要不要给你多掌几盏灯?再多调几个丫鬟来守夜?” 崔异却似是来了劲,大步追上她,煞有介事的问道。 “不,还是都留给你好了。 许含章摆了摆手。 “留给你。” “给你。” “你。” “你!” 这一来一往的拉锯,倒是平添了几分生活气息,将许含章心中的不适感冲淡了不少。 是夜。 星稀月朗。 大概是路途劳顿的缘故,许含章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连梦都没有做。 窗外。 凉风将起。 崔异立在半开的窗前,目光里似氤氲着一层朦胧的夜雾,正隔着重重的珠帘和帐幔,借了缕昏黄如豆的烛火,静静的往屋内望去。 虽则光线太暗,阻隔太深,他什么也瞧不清楚,但他的眼神却透着股眷恋的意味,温柔而又怅惘。 片刻后,他悄然离去,面色肃穆的走向了宗祠。 时下,祠堂一直是每个宗族里最为神圣的存在,但凡是女子都轻易进不得的,据说是怕她们身上的阴气会冲撞到老祖宗,惹来祸事。除非是到了出嫁的那一天,她们才能被自己的长辈引着,在祠堂的门外行大礼叩拜一番。而在夫家怀上身孕后,她们才能在夫家的宗祠里祭拜和记名,完成庙见之礼,这才算是真正的成为了夫家的人。 但很多时候,越是标榜着‘神圣’的地方,内里便越是可怖。 譬如祠堂里头的光景,其实和幽冥地狱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偌大的祭台上,无数的牌位一层一层的摆上去,像墓碑般冰冷的列在那里,每个牌位前都放了一盏幽暗闪烁的油灯,如同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来人瞧,与之对视久了,便会有浑浑噩噩、手足发软之感。 “爹,娘。” 崔异轻车熟路的跪坐在了蒲团上,一边焚香,一边唤道。 他的声音甫一响起,空荡荡的祠堂里便传来了了幽幽的回声,像是有另一个他在黑暗中应和着自己。 “我把她带回来了。”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以后,她也是崔家的人了。” 是和他同气连枝,相依为命的家人。 不是和他白首偕老,永结同心的佳人。 “说实话,我是有些不甘心的。” 那个姓凌的少年郎,分明是样样都比不上他的——家世不如他,长相不如他,脑子不如他,连和她相识相处的日子,都不如他。 但她就只看到了那个人。 看不到他。 “我……当然是不想认命的。我想过一百种悄无声息的杀掉那个人的方法,也思考过该如何干净彻底的抹去那个人的存在……我还想要将她囚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直到我死,也不会放她离去……” 可是,他如果不认命,就会要了她的命。 正如去年夏日那样。 所以他不敢逼迫她,不敢强留她,更不敢……吐露自己的心声。 他不能迁怒那个人,对付那个人,更不能……阻碍那个人和她亲近。 他能做的,便只有成全,只有隐忍了。 这样,才不会把她推得太远。 这样,才能短暂的把她绑在身边。 这样,才能得到她临别前的一声珍重。 “我曾经想对她说一些话的——想要报仇,杀了我并不算得什么绝妙的好主意。若真是意难平,那大可以堂而皇之的嫁与我,然后一不高兴就对我打骂和甩脸子,如此……定能把你们两老气得齐齐诈尸。” 但他没有说出口。 因为,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说,我就是她的过去。” 而她,亦是他的过去。 他早就忘了自己幼时是否被阿娘抱在臂弯里哄过,也忘了少时是否和爹爹就着字画切磋。 那些,他都忘了。 “许是年岁渐长,我的记性大不如前,竟是只记得她一个人了。” 过往的悲喜、失落、忐忑,都是她给的。 今后的孤寂、飘零、茫然,她还未曾给他,可他已做好了全数接受的准备。 “你们若真的在地下有灵,就最好是想方设法的保佑她,莫要去诅咒她、怨恨她了。但凡有什么气,就都冲着我来吧。” 他才是最该死的罪魁祸首。 一开始,他就不应去招惹她;而后来,他则不应去肖想她。 他从没察觉到爹娘对她的敌意,也从未问过她对他的心意,仅凭着年少时的自以为是,就觉得两方的人都会因此而皆大欢喜,顺他的心,如他的意。 “这是我欠她的。” 至于她欠下他爹娘命债的事,他曾经也怨恨过她。 但血海深仇又如何? 不共戴天又怎样? 只要她肯好端端的活着,那他便能毫无原则和底线的做出妥协,豁达的看开、放下。 “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再度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另一座牌位。 “祖父,当年你要是肯好端端的赖活着,如今我就不会过得这么累了。” 如果不是祖父执意要寻死,他就不会带祖父去庄子上,自然也就不会遇上她了。 可惜,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他缓缓的站起身来,修长的手指抚上了最角落里某座冰冷的牌位。 “妻,许氏之位……” 那是两年多以前他亲手刻下的,手艺和专业的工匠是没法比的,加之心情大起大落,便没顾着给它打蜡和上漆,因此上面的字迹已变得模糊不清了。 当时,他用自己的脸颊紧紧的贴着它,妄图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后来,他用身体紧靠着她的墓碑,妄图能用自己的体温来将她焐热。 再后来,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只留下了几根细细的发丝。 最后,她的心也从他挣脱,只留下了过去的情分。 ‘喀’的一声。 牌位在他手中一寸寸的碎裂,木屑纷飞。 它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必须毁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龙椅上坐的是谁,都不可能关心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处境。因此虽然死了不少贵人,但对农家百姓来说是太遥远的事情,只有作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时才有那么点存在感。 第六十章 天明 范舟走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想见任何人,却拦不住昭华公主带着一堆仆妇气势汹汹的破门而入,言语上羞辱一番后又把她推进了湖里,扬长而去。 尽管她会水,很快就游了上来,但还是感染了风寒,病愈不久又开始咳嗽,每日午后必会有短暂的低烧,人一天天的消瘦,脸色却潮红得异常。许恒把她瞒的很好,说只是反复伤寒咳嗽而已,但自从咳血后,她就清楚自己得的是肺痨,若是在现代的话还能根治,可在古代等同于绝症。 肺痨是治不好的,只能等死。许恒却花钱如流水,大把大把的买贵重药材给她调养身体,希望她能好转。 “我在越城认识的那个朋友快成亲了,我得去喝杯喜酒。”,临走前,他摘了很多桂花,挤去苦水,去掉渣滓,用辽东来的贡蜜浸着,说是等他回来就可以做桂花糕了。 “为什么要等你回来才可以做,万一我明天就想吃呢。” “当然是等我回来亲手给你做。我得了个秘方,说是要加入香附、佩兰、丁香提味,拌入加了熟油和乳糖的糯米粉中,经过蒸、炒、磨、拌、擀、匣、切等多道工序,怎么也要耗两天的工夫才做得好。家里的厨娘只会加糖蒸熟,哪里赶得上我的手艺。” “哥哥,你不走,行不行?就留在家给我做了吃。”,她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心里很不想他出海。 他摸摸她的头,“海上没你想的那么危险,我很快就回来,很快。” 可他却死在了海上的风浪里,尸体被鱼虾啃得面目全非。明知道那种天气不适宜返航,但为了早点回来,他还是动身了。 是她催着他早点回来,间接性的害死了他。 “你是个扫把星,克死了父母,又克死了兄长,你不得好死!” 许恒死后,范氏被将军府接了回去。临走前,范氏死死的盯着她,说出了这番话。 爹娘死了,相依为命的兄长也死了,只有在梦里,他们才是鲜活的。一醒来,就要面对他们已经不在的事实。 她亏欠他们太多。 她是莫名其妙穿越的,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襁褓里的婴儿。她对他们的感情并不深厚,整天琢磨着如何回到以前的世界,和初恋情人团聚。她对范舟没有感情,所谓的娇羞和难过都是逢场作戏,免得让人生疑。 以前她还觉得穿越小说的女主角们很可笑,大开金手指,搞发明泡帅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才是最可笑的:她们好歹知道积极上进,迅速融入新环境,而她只知道麻木不仁,什么都不上心,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事到如今,她能做什么呢?去杀了范舟和昭华泄愤? 她没有这个能力。就算她侥幸得手,也会连累到许家的下人们。 她能做的只有安安静静的等死。1 惊梦 从梦里醒来,许含章大口大口的喘气,暗想自己大概是昨晚看了恐怖片,才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自己是魇住了,所以动弹不得?据说被魇住了会看到很多可怕的阿飘,有眼睛里流出鲜红血液的,有牙齿缝里挂着人肉丝的,还有穿着红绣鞋吊死在房梁上的…… 仿佛是为了她的想象,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枯叶沙沙作响,像是有鬼魅在窃窃私语。紧接着,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正随风晃荡的红绣鞋。 有人真的在房梁那儿上吊了。 虽然对方没有像鬼片里那样吐出长长的舌头增加恐怖气氛,她却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忍不住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等等,这是她自己的惨叫声吗?怎么象婴儿的腔调? 一定是梦,肯定是梦,梦里出现什么诡异的事都很正常。睡吧,睡吧,天亮了就诸神归位,一切正常。 可她根本不能入睡,因为屋外马上传来哐啷作响的撞门声,紧接着是哭喊声,骂娘声。 屋子里似乎进来了好些人,有人说,再然后有人在哀哀的哭泣:“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有一个声音低低的答道:“他休了我,还污蔑渊娘不是他的亲骨肉。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不如干净利落的死了,一了百了。” “二嫂你是想一死了之,可孩子以后该怎么办,你忍心抛下她,让别人笑话她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说话的人走过来,将许含章轻轻巧巧的抱起,给先前那个声音的主人看,“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啊,要不是她那声惊叫,我们哪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就是就是。”,有一个声音附和道。 “我苦命的儿啊……”,有滚烫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 被人轻松的抱起已经让她心生疑惑,而此时眼泪的热度更让她悚然一惊:这不可能是做梦。 再睡一觉就会回去吧。想到这里,“咦,渊娘对你笑了。” “她听得懂我们在夸她呢。” 没想到这一笑让大家都这么高兴,许含章立即又咧嘴笑了笑,顺便伸出小手,在少妇白嫩的脸上抚摸了一下,甜甜的喊了一声娘。 由于没有长牙齿,她这声“娘”听起来含含糊糊的,但屋子里的人却都听懂了:“真聪明,才两个月大会叫娘了!” “这孩子真可爱。” 许含章在一片夸奖声中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那几个女人的声音。自己一定是已经回到现代了。 三,二,一。 许含章满心欢喜的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昏暗的油灯,生了霉点的帐子,以及黄土砌成的墙,木头做的房梁。 她绝望的举起自己的手,发现那是婴儿才有的肉呼呼的小手。 越想越伤心的许含章情不自禁的落下眼泪,小声抽泣。 “渊娘怎么在哭啊?哦,一定是饿了,等一等,你娘马上就过来喂你。” “来了。”,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许含章闻言吓了一跳,连哭都忘了:乳娘?这是要,方才唤乳娘进来的是个圆脸杏眼的丫鬟,长得很秀气。而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的想必就是乳娘了,因为她正解开衣襟,将目瞪口呆的自己抱了起来,见她不知道张口吮吸,便动手将**往她口中挤去。 …… 第六十一章 破釜 “好。” 许含章闻言十分欢喜。 她自是不愿意在老宅久留的。 这里冷森森的,极少有人长住,处处便透着一股寂寥阴森的气息,若不是时常有婢仆往来穿梭,兼有灯火明亮如昼,那就真的有些像闹鬼的宅子了。 能真正乐意在这里待着的,估计只有狐大仙这号人物了。 不好! 一旁的郑元郎暗道。 她初来乍到,连族人的长相都没有全部记清楚,对于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是一概不知,就这样回去了,哪能积累下大好的人脉,为日后所用呢? 但他很知趣的选择了缄默,没有好言相劝。 毕竟人脉这个东西不是靠自己的热情和逢迎就能得来的,更多的是看这个人本身的价值。就凭她目前的身份,即便她摆出一张人畜勿近的棺材脸来,也会有人前仆后继的扑上来奉承的。 “明日,你可以睡到正午才起。待得下午了,我们就动身回城。” 崔异并不打算一大早就把她从屋里拖出来,让她去墓园里吹上半个多时辰的阴风。 上坟的事,他自己去就可以了。 “嗯。” 许含章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点头道。 要知道能走进祠堂,直面他爹娘的牌位,便已是她的极限了。 “你早些歇着。” “你也是。” “屋子里冷吗?” “有地龙,又有熏笼,怎么会冷?” “啧啧……” 等那两人走远后,郑元郎情不自禁的摇头道。 真是太纵着她胡来了。 这样的行径,像极了宁愿让新妇睡到自然醒,也不愿让她一大早起来给公婆请安的小丈夫。 如果是真心把她当亲妹子看待的,就绝不该搞这么一出。 夜深。 郑元郎饮尽了壶中的热酒,从屋顶跳下,背着手,绕着老宅的长廊,一圈又一圈的踱步。 此时,他的心情很是纠结。 有些话,似乎是早就应该去问了。 可问出来,又似乎有些不应该。 理智告诉他,自己若是惦记着前程,就不要蹚这趟浑水,尽早回去睡下才对。 但情感却告诉他,自己若还是个有良心的,就该破釜沉舟的豁出去。 “进来。” 当那道沉重的脚步声再一次嘎吱嘎吱的响起时,崔异终是被败去了对月临帖的兴致,缓缓地搁下笔,抬眼望向窗外,冷冷的说道。 郑元郎浑身一抖,下意识就想开溜,奈何身为死士,对崔异绝对的服从已成了刻进他骨子里的习惯,几乎是崔异话音刚落,他就昏头涨脑的抬脚,踏进了门槛。 “你有何事?” 崔异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家主,我有、有……一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郑元郎攥了攥拳,鼓起了生平最大的勇气,结结巴巴的开口道:“那、那边的,那、那一个,家主究竟把她当成了家人,还是别的什么?要是……真的想和她来一世兄妹情深,就不该没有底线的纵容着她,宠溺着她,让所有人见了,都、都忍不住会误解……和遐想……要是,真、真想和她有点儿……别的什么,就不该大张旗鼓的把她接进宗祠,还在族谱上给她记名。这、这样……含含糊糊的混着,对大家都、都没有好处。” 渐渐的,他不再结巴了。 “照眼下的情形来看,无论如何,她总归都是要嫁出去的,不可能在府里呆上一辈子。” 更不可能和崔异呆上一辈子。 “家主,你要是待她太过亲昵了,难免会惹来流言四起,让旁人以为你和她有了首尾,在她夫君的心里留下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让她不能清清白白的嫁人。” 凌准现下是个心胸豁达,万事都不介意的童男子。 但以后呢? 等真正的成了亲,彻底的得到了她,然后……晓得了敦伦的妙处,做为一个男人,凌准是很难不多想的,很难不去揣测她曾经和另一个男子是如何在同一屋檐下亲密相处、日夜相对的。 到了那个时候,即使家主根本就没有碰过她,她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完璧之身,并不能给一个女子的清白做证明。让一个女子不破身而享尽欢愉的脏法子,有太多太多了。 “说实话,我从来就不赞成十一郎和她搅在一起。” 她虽然长了副不错的皮囊,心地纯善而又不失机敏,是个挺不错的姑娘,但却改变不了她是个麻烦精的事实。像她这样的祸害,小门小户都是供不起的,一沾上她就只有倒大霉的份儿。 相较之下,也只有家主才具备了庇护她的能耐,可以给她一世安宁的日子。 但是…… 他既不能说服家主把她拴在笼子里,也不能说服凌准识相的放手。 这两人一个赛一个的死心眼,一个赛一个的有主意。 他惹不起,好歹还躲得起。 于是他瞄上了许含章这只软柿子,想方设法的玩了些小花招,给她添堵,想让她自行了悟,继而做出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没想到,她却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她比他还要无耻,还要下流,还要自私,还要无理取闹…… 他只能甘拜下风。 “那天,我无意中听到十一郎对她提了大雁的事。” 就算是个二傻子,也明白凌准这是打算和她求亲了。 更何况,他还不傻。 “我拦不住他,也劝不住她。因此就只能成人之美,当一回他们的官媒婆子得了,在家主的面前,替他们说和说和,顺带……也给家主提个醒。” 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委婉和转圜的必要了。 “如果家主的心里仍舍不得她,那就千万别成全她,千万别放她出去。” “如果家主是真心想要成全她,那就千万别和她再走得这么近了,最好是离她远一点。”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她的名声保住了,十一郎的面子囫囵了。而家主的清誉,也不会有损分毫。” 语毕,郑元郎便长跪于地,静候崔异的发落。 他不仅是打扰了崔异的清净,多此一举的戳破了崔异最隐秘的心事,甚至还大胆的指手画脚了一番,妄图让崔异理解他的想法,并妥协下来。 这样的做法,已经是犯了大忌。之后无论被清河崔氏所驱逐,或是被自家的宗族所除名,都不为过的。 说不后悔,是假的。 第六十二章 沉舟 作为一个称职的世家子弟,郑元郎自小就有勃勃的野心和远大的志向,不甘心安于平淡,即使在功名上栽了跟头,也没想过要就此堕落,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这几年来,他不知在生死边缘走了多少遭,才勉强获得了崔异的信任,在崔异的身边站稳了脚跟。眼下却因着一个蠢笨老友的破姻缘,他就要被打回原形,满盘皆输。 他当然是后悔的。 但在浓浓的悔意中,他居然隐隐的松了一口气,同时觉得自己的形象都高大挺拔了几分。 “你说的很有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崔异竟没有发怒,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无比心平气和的开了口。 郑元郎所说的话,的确是对的。 如果自己频繁对名义上的妹妹做出过于亲昵越矩的举动,定是会引起旁人的非议和不齿。 虽说自春秋以来,大家族里的人便近亲混居在一处,所以兄妹欢好、抵足而眠的事是极为常见的,甚至还被传为风流之谈,但现下可不比从前了,早在商鞍变法之际,坊间便开始禁止父母子女及兄弟姐妹同室而居,昼夜相寝。加之后世一直尊崇儒家,认为近亲有染是违背人伦的,故但凡有明知故犯者,就注定是会被旁人所唾弃的。 即使自己和她并没有真正的亲缘关系,也同样会如此。 因为她的名字已经记在了族谱上,而她的人也已经在先人的牌位前露过面。在这种情况下,他若敢越雷池一步,那就是亵渎神灵,对列祖列宗不敬,还平白递了个把柄给潜藏在暗处中的那些人。 “但那是你的道理,你们的大道理,与我何干?” 崔异的神态是懒散的,淡漠的。 “就算是旁人百般唾弃我,又如何?” 既然都是旁人了,那自然是和他无关的人。 既然都和他无关了,那他为何要理会旁人是怎么想他,怎么看他的? 他在意的,从来就只有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意愿,她的选择。 “就算有把柄落在了旁人的手上,那又如何?” 难不成他只要做一个金光闪闪的圣人,动辄割肉喂鹰、以身饲虎,在道德上没有任何瑕疵,有若美玉,言行间不落任何把柄,有若神子,就能让那些人对他心悦诚服了? 不能。 那些人只会觉得他病得没药可救,是时候找一卷草席裹出去扔了。 “因为,我想待她好,所以,我就待她好了;因为,我想靠近她,所以,我就不避嫌了。因为,所以,没有旁的道理,没有旁的算计。” 他微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的夜色,缓声道:“这个世上,待她好的人并不多。那个姓凌的,眼下充其量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吧。他是对她很迁就,很有耐心,连我都挑不出毛病来,而且在男女大防上也守得极严,断不会贸然轻薄于她,更不会在外勾三搭四。以后,即便是她身体的底子没能彻底恢复好,不适合生养,想必……他也不会马上就纳妾的。” 但他宁愿对方是一个朝三暮四,人品堪忧的。 这样,她就不会看上对方,留恋对方了。 只可惜…… “坦白说来,我心里是大为不平的,但……我也绝不会勉强她。” 他虽算不得光风霁月的君子,却也不是暗度陈仓的小人。 “那一天如果真的到来了,我只会给她准备十里红妆,让她风光大嫁。” “要是……非得说我待她的好是有什么私心、什么算计的话,那大概就是不想让姓凌的那个人松懈下来吧。” 此刻,崔异的神情终于变得郑重起来,眼瞳幽深,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先前我就说过了,待她好的人是很少的。如果我为了所谓的大局就离她远远的,对她不咸不淡。那待她好的人,就只剩下他一个了。时间一长,她就会过于依赖他的好,进而因着这份好而慢慢的失去了主见,消磨了锐气,渐渐被他养废,任由他摆布。” 若是能确保凌准会一生一世的待她好,自己倒是可以试着放手了,让她一直被养废下去。 “但没有任何人是一成不变的。除非,是死人。” 如今凌准还没有过了那股新鲜劲,正值和她浓情蜜意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休要说是待她好了,即使她要他去杀人放火,他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这只是一开始。 至于以后,就真的很难说了。 “只要是个活人,就不可能一直围着另一个活人转。” 暂且撇开变心的事不谈,凌准总要养家糊口,总要外出办事的。 当他不在的时候,在精神上已失去了自我的她该怎么办呢? 是做一块望夫石,苦苦的等着他回来? 还是做一个怨妇,揣测他是否鬼混去了? 这样的她,已不再是神采飞扬的少女,而是整日里疑神疑鬼,心眼比针眼还小的妇人。 这样的她,究竟还是不是当初的她,还能不能得到他以初心相待? 而当他开始疲累,开始松懈时,她会不会歇斯底里的揪着他的领子大骂,质问他是不是不再喜欢自己了,而是在外头已有了别的相好? “应该,不会……” 郑元郎不禁被那幅想象中的画面给吓得打了个冷战。 别的女子那样做,他倒是能接受的。可为什么搁在她的身上,就显得那么的违和,几欲让人不寒而栗? “这种事,哪说得准呢?” 崔异的神情越发凝重了,“所以,我不能让姓凌的那个人松懈下来。我会一直一直待她好,让他颇感不安,患得患失,绝不会让他产生她已被他十拿九稳的自得感。” 这样,凌准就会始终保持着一缕微妙的醋意,始终对她紧张不已,保有一份浓烈的危机感,生怕稍有不慎,就会让自己钻了空子。 而她在习惯了自己待她很好很好的情形下,就不会轻易沉溺在凌准的待她‘好’的温柔的泥沼里,一头陷了进去,迷失了方向。 “我很少给人解释这么多。” 崔异眼眸里的暗色渐去,“之所以做到如此,是想到万一哪天他心里真的有疙瘩了,那你就可以把我的这番话转告他。只要他能做到一成不变,那我便二话不说,直接退避三舍。” 第六十三章 得到 竟然,是这样? 郑元郎一时间心神剧震,愕然无语。 “下去。” 崔异则是坐回了案前,重新执起笔,缓缓的将书帖铺开,十分冷淡的开口。 “是。” 郑元郎木木的应了声,起身退到门边,连礼都忘了行,就狼狈的离去了。 一路上,他的表情麻木,眼神呆滞,脚步虚浮,活脱脱是一副撞了鬼的模样。 “郑家小郎,你还不睡啊?” 有几个巡夜的家丁正好提着灯笼,慢悠悠的从他身旁经过,顺带很自然的笑了笑,同他打了个招呼。 “我睡不着……” 郑元郎闻言,慢慢的停下了脚步,然后僵硬的转动着自己的脖子,朝他们看过来,幽幽道。 森冷刮骨的阴风、晦暗不定的灯火、惨白发青的面庞、乌漆麻黑的眼珠…… “哦!”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你早点睡!” 家丁们登时心里咯噔了一下,齐齐往后一让,说道。 “好……” 郑元郎嘴角一扯,牵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被幽暗的夜色映着,显得分外诡异。 “莫非……老宅里真的有鬼?” “我看是八九不离十。” “我觉得不是。像他那样的年轻人,怎可能被区区野鬼吓到?” “难不成是狐仙?” 等郑元郎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后,家丁们方才挤在了一起,窃窃私语道。 夜深露重。 “元郎,我觉得你变心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骗子!” “你是不是和每一个女子欢好时,都会这么说?”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郑元郎和衣而卧,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脑海里掠过了一幅幅零碎的画面。 画面中的女子,有形容凄楚的,有眼神哀怨的,有愤恨尖刻的,有面目狰狞的。 但在遇到他之前,她们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她们,要么是笑靥如花,要么是柔情似水,要么是俏皮狡黠,要么是成熟大度。 后来,他出现了。 他轻车熟路的施展着自己的手段,很快就将她们哄得芳心暗许,然后便将她们宠得没了分寸。就连吃葡萄时,他都会体贴的剥好了外皮,将晶莹的果肉一颗颗的喂到佳人的嘴里,并且笑吟吟的摊开掌心心,毫不嫌弃的接着对方吐出的葡萄籽。 久而久之,她们就渐渐陷入了温柔的漩涡里,无法抽身。 最后,她们和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脱了节,没有了自己的喜好,忽略了自己的友人,失去了往昔夺目的光彩,成天都摆出怨妇似的凄切状,只想把他拴在身边,让他不胜其烦。 所以他的厌倦和离开,是必然的。 在那之后,他自是能轻车熟路的去寻找下一个猎物;而她们却很难从情伤里走出来,大多都过得不是很好。 现下想来,如果当时能多个人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追逐着她们,那他就会相应的看重她们一些,放手时也不会那么干脆了。 可惜,她们身边并没有崔异这样执拗而长情的人。 围绕在她们左右的,尽是些比他强不了多少的狂蜂浪蝶。只要见有人已抢先得手了,就会立刻扭转头,马不停蹄的去追逐别的目标。即使偶尔有一两个真心实意的,也会在她们义正言辞的拒绝下黯然划清了楚河汉界,不敢来打扰她们和他的‘幸福’。 “我算不算罪孽深重啊……” 郑元郎以往都不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放在心上的,觉得天大地大,也不如自己的道理大。况且她们都已经成了那幅讨人厌的模样,凭什么还有脸逼着他与之厮守,浪费他大好的时光? 但今夜在听了崔异的一席话后,他便隐隐有些触动了,竟莫名的念起了那些女子的好,以及鬼使神差的反省起了自己的不好。 …… …… 今夜同样无法入睡的,还有凌准。 “爹,你的反应会有这么大,是不是因为……你曾经着过这样的道?” 之前他曾因吴娘子的事而生疑,试探着问过凌审言这个问题。 凌审言一反常态的沉默了。 “你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 半晌,凌审言忽道。 “不外乎就是生离死别了。” 凌准虽感意外,却回答得很是利落。 这两样,他恰巧都经历过了。 死别,自然是和阿娘、和祖母的那场阴阳两隔、惨烈无比的分别。 他为此痛苦了数年,至今还未能完全的走出那片偌大的阴影。 生离,则是许二在益州的小宅里失踪的那一次。 尽管不多时他又找回了她,但那种大起大落的惊怖感,只要一回想起来,他仍是会心有余悸。 “这些是很痛苦,但算不得最痛苦。” 不远处的官道上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还未停稳,范舟就从车下下来,大步向河边走去。他青衫飘逸,面如冠玉,一路走来都有女子折下桃花,笑盈盈的向他投掷。 “范家二郎真是好福气啊。”,跟上来的周慎言不怀好意的捡起地上的花枝,“等会我告诉三妹妹,说你在路上拈花惹草。” 换做是平时,范舟肯定是挤兑他几句,但这时他没有心情,他只想快点见到许含章,把事情尽快定下来,日子越久,变数就越多。他四处张望,很快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面如芙蓉,琼鼻樱唇,纤腰若素,青丝如墨,尽管只穿了再朴素不过的雪青罗裙,浑身半点饰物也无,却依然难掩丽色,在人群中很容易一眼就看到她。 “”树荫下绿草如茵,几个女子席地而坐,言笑晏晏。 杨婉兮身穿葱绿撒花裙,臂上搭着鹅黄的轻纱披帛,乌黑柔亮的秀发梳成丫髻,头上簪着一枝缠丝镶珠金钗,钗头垂下长长的璎珞,随着她仰头俯首的动作轻轻摆动:“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去年这个时候还是倒春寒,冷飕飕的。” 春日里倒还没什么,要是夏天也那样,还不捂出热痱子来。”,说话的女子杏核眼,圆盘脸,长得一团喜气。 “玉珠你真是想得多,帷帽上不过是几层纱,能厚到哪儿去?”,细眉细眼、秀丽白皙的玉瓶边笑嘻嘻的说话,边往她胳肢窝里招呼,玉珠痒极,连连躲闪,笑骂道:“玉瓶你这个小蹄子,挠我作什么?” 第六十四章 春暖(修)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大地回暖,河水解了冻,哗啦啦的欢快流淌,明晃晃的阳光撒在河面上,闪烁着碎金般的光。 河岸两边栽种着大片大片的桃树,一阵风过,浅红粉白的花瓣像下雨一般,纷纷扬扬的落在身着鲜艳春衫结伴出游的人身上。 岸边是三五成群的身着春衫出来踏青的少女,笑声如银铃般飘出老远,吸引着过路的青年们频频张望。 官道上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的帘子早就打起,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探出头来,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河边的少女:“穿黄衫子的少女不错,身段可真曼妙啊,头上簪花那个也不赖,一双凤眼水汪汪的……” “渊娘,你今天气色不错啊,看样子夫君把钱全都拿给你买药吃,也不是没有半点用处的,不算打了水漂。”,由两个俏丽的丫鬟扶着,慢悠悠的踱步进来,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诮。 许含章装作没听懂话语里的尖酸刻薄,笑语盈盈的答道:“嫂嫂有所不知,这不全是吃药的缘故。前几日哥哥特地托人找来一批越城的上品珍珠,磨成粉给我外敷内服,所以我面色好看了不少。” 范氏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越城是陈国的一个沿海小城,因出产珍珠而出名,采珠的海岸一直有官兵把守,所有珍珠一采上来就被收缴,一颗不留的全献给王室,能在民间售卖的多是颗粒小,光泽黯淡的下品。这批上等珍珠定是许慎言花了高价,从某个王公贵族家买来的。 “为了你这个短命的病秧子,他还真舍得。”,想到大把大把的银子就这么花了出去,范氏肉疼不已,说出的话便跟着难听起来。 “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哥哥心疼我体弱多病。可惜嫂嫂体壮如牛,哥哥想怜惜你也找不到机会。”,许含章面不改色,慢条斯理的答道。 自个儿不过是丰腴了点,哪儿就体壮如牛了?范氏差点气歪了鼻子,正要反唇相讥,但想到方才听说的那事,脸上的怒容便换成了幸灾乐祸的笑:“渊娘,你猜咱们家刚才来了位什么贵客?” “嫂嫂有事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许含章最厌恶这种明明想宣扬得四处皆知,偏却故弄玄虚,欲语还休,诱着别人求她开口的人。 “本来我怕你听了受不了,可既然是你要我直说,我就不替你遮掩了。”,范氏捂着红艳艳的嘴轻笑一声,“你还记得管账房的张家婶子吗?她有一个儿子,而立之年了还未娶妻,今个儿一大早,他就上门来向咱家提亲呢。” “提亲就提亲呗,嫂嫂为何笑得如此灿烂,难道他是来向嫂嫂提亲的?”,许含章做出一副惊讶到夸张的模样来。 范氏身后的丫鬟忍笑忍得辛苦,从屋里出来的海棠则是扑哧一声,直接笑了出来:“依婢子看,多半是这样。” “你,你……,有其主就有其仆,想必你定是一样出言无状,德行不端!”,范氏气红了一张脸,指着许含章的鼻子骂道:“所以也怪不得你会和张婶的儿子私相授受!他拿着你的肚兜上门来提亲,说和你早就有了私情。你这个小贱人,在孝期都能和男人厮混,比妓院里的小娼妇还不如!你等着,我会答允他尽快把你嫁过去,让他好好伺候你,要不然你就等着被沉塘吧!” 陈国民风开放,对女子的约束甚少,但孝期失贞却是万万容不得的。 许含章依旧笑盈盈的:“嫂嫂,你真是笨,这种小事怎么能威胁我就范,哥哥自然会把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简单的法子是把那人捉来拷打一番,若不招出幕后主使,就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挖去他的眼珠和心肝,将他扔到乱葬岗喂狗,”,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嘴角噙着笑意,向海棠使了个眼色。 海棠立即自怀里掏出一方绢帕,将它展开,好让范氏看清上面绣的是兰花:“听说夫人爱附庸风雅,自比为寒冬腊梅,所以帕子上,亵衣上,袜子上都绣梅花呢。” “你,你怎么知道,还有,这是我的帕子?”,范氏悚然一惊,也顾不得计较那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附庸风雅”四字。 “我劝嫂嫂还是快去后院看看吧,说不定张婶的儿子已屈打成招,说他和嫂嫂有了私情。”,许含章的笑意更甚,“若时间充裕,嫂嫂还可以去找找自己是否少了一件肚兜。” 范氏心里顿起不详的预感,想马上回自己的房里去看看是否真的丢了什么,但身穿白底暗纹锦袍的许慎言已经领着一群仆妇和家丁,面色不善的进来。 在院子里站定,许慎言冷冷地看了范氏一眼,对身后的宋嬷嬷说了什么。宋嬷嬷点点头,板着一张脸,走到范氏面前,抖开一样轻飘飘的东西:“夫人可认得这是什么?” 那是一件绣着梅花的肚兜。 仿佛是得了指令,范氏身后的两个丫鬟立刻跪下,你一言我一语。“公子爷,夫人和那张生早就相好了,且不许我们说出去,否则就要杀了我们!” “有天晚上,奴婢起来如厕,无意中撞见张生和夫人在小花园里苟合,听到张生对夫人说二姑娘还未婚配,不如便宜了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范氏如何私通张生,张生如何垂涎二姑娘,如何花言巧语说服范氏偷出二姑娘的肚兜,助他得到二姑娘,又如何被良心未泯的她们换了肚兜的事说得绘声绘色。 也快步过来跪下,表情生动,愤怒与正义交织:“公子忙着生意,很少进夫人的院子,夫人不但不主持家事,还和张生厮混在了一起,不如告知族长,过两天就将这荡妇送去游街沉塘!” 范氏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婆子们也七嘴八舌的说道:“未出阁前,夫人常以上香为名,和汝阳王的世子在龙门寺后面的厢房鬼混,可世子为人凉薄,得知夫人怀孕后只给她一碗堕胎药,不愿抬她进府。” “之后夫人又搭上吏部尚书的侄子,用尽浑身解数伺候他,可那人一转眼就娶了他的表妹,不再搭理夫人。” 第六十五章 玉郎 “好。” 许含章深吸了一口气,应道。 从老宅归来后,她便闭门不出,专心琢磨着周三郎的手稿,加之有崔异时不时的在一旁参谋,又有大量的人手和人脉可用,她终于是成功的捣腾出了几种像样的东西来。 今日,就该是让它们正式在人前亮相的时候了。 “怕了?” 崔异瞧出了她有些忐忑的神色,便随意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挑眉道。 “没有。” 许含章摇了摇头。 她只是一想到马上又要和玲珑心肝的贵女们会面,就忍不住有些不自在了。 毕竟往昔她最擅长的,并不是和活人来往,而是,和鬼…… 这一个多月来,她之所以躲在屋里,把各种邀约的帖子都推了,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自己看手稿,不为杂事所扰;另一方面,却仍是不习惯和旁人打交道。 但今日,她是躲不过的。 想要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推出来,就得在女眷云集的场合上有意无意的拿出来用用,然后才能吸引到旁人的注意。 “放心吧,你就算捧一堆干牛粪出来,也会有人叫好的。” 崔异斜斜的瞥了她一眼,说道。 片刻后,马车停在了道旁。 许含章戴上帷帽,跟在崔异的身后,缓步走向烟柳袅娜的江边。 一阵风过,无数枝妖娆的桃李微颤,那浅红粉白的花瓣就像是下雨了似的,纷纷扬扬的落下,温软的洒在了身着鲜艳的春衫,结伴出游的人们的身上。 “子、渊、哥、哥,你,可、真、是人、缘、好啊。” 许含章忍住笑,促狭的拉长了声调,开口道。 只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崔异的头上便沾满了零落的花瓣,肩上和臂弯里则挂着十数截带露的花枝。 因他蓝衫飘逸,面如冠玉,神清骨秀,在人群中端的是极为扎眼,故一路走来都有女子用纤纤玉手折下一枝桃花,嘻嘻哈哈的向他投掷了过来。 说是一见钟情、借以对他示爱倒也太夸张了,但调戏他的成分是铁定少不了的。 “是么?” 换做是平时,崔异肯定是会连本带利的挤兑回去的,但此时他没有这个心情。 因为给他抛掷花枝的,除了女子,还有……男子。 若就着此事继续做口舌之争,那吃亏的那个人,只能是他。 “要不要我把帷帽借你?” 许含章却不打算就此揭过,而是掀起了皂纱的一角,朝着他无比得意的一笑,露出了几颗珠贝般晶莹的牙齿。 “好!” 崔异嘴角一抽,旋即转变为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伸手就摘下了她的帷帽,拿在手里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她那明艳的面容甫一显现,就引得好几个年轻的郎君驻足,笑嘻嘻的将花枝向其掷了过来。 但是…… 远没有他的多。 “丑、八、怪。” 崔异将帷帽扣回了她的头上,一字一句道。 “哦。” 许含章淡然的颔首,慢条斯理道:“说不定,他们都是看上了你的美姿容,想要把花扔给你,只是恰巧被我挡住了而已。” 崔异的笑容顿时一僵。 许含章再次掀起皂纱的一角,无比得意的冲他笑了笑。 在二人走走停停的工夫,婢仆们早已择了处风景上佳的位置将帷帐搭好,铺上厚厚的茵席,抬出一个案几,往上面摆好了酒水吃食等一应物事,用造型各异、材质透明的玻璃器皿盛着,被日光一照,显得格外的熠熠生辉,引得过往的游人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却碍于正主并不在这儿,便没有贸然过来凑趣。 “你可算是出来了!” 但有的人却没等到主人家落座,就大大咧咧的带着自己的姬妾们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南首的一张茵席上,把玩着一个做成莲花状的玻璃盏,向还在江边转悠的崔异招手道。 “张都尉。” 崔家的婢女们却似是已见怪不怪了,只微笑着替他分好茶,奉上点心,然后安静的侍立在一旁。 至于那一串花枝招展的姬妾,当然是和她们一样站着,断没有先坐下来的道理。 即使其中的两个已明显有了身孕,小腹凸起,腰身渐粗,却同样只能站着。 “他不是在益州么?” 许含章很快就认出了来人,低声问道。 “玉郎他数月前就收到了朝廷召他回长安述职的敕书,只是因着南诏生事,才耽搁了这么久。” 崔异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慢悠悠的踱步,走进了帷帐里,在东首盘膝而坐,然后指了指一边的茵席,示意她也坐下,接着冷声道:“让无关的闲人都下去。” “是。” 婢女们立刻上前,将一众姬妾团团围住了,笑吟吟的开口,“诸位姨娘,请随我们到旁边的毡帐里暂作歇息。” 旁的姬妾倒还好,只向着帐中坐下的三人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福礼,便乖顺的垂下头,退到了帐外。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们拉拉扯扯的?” “我们可不是闲人!” 而那两个有孕的姬妾却不依了。 她们虽是在益州时不知深浅的冲撞了贵客,被张玉郎当众弄了个没脸,直接被下人绑回了长安,但毕竟肚子里是有货的,没几日就讨得了老夫人的欢心,继续在府里过着横行霸道的日子,时不时给正室夫人一点儿颜色看看,竟是比在益州时还要舒坦了。 可今日一来,就在帷帐里直挺挺的站了这么久,又累又乏,她们是双身子的人,哪受得了这样的折腾? 但张玉郎没有发话,她们就不敢真的摆架子坐下,生怕惹怒了他,再让自己去外头罚跪,于是就只得憋憋屈屈的苦捱着,待婢女们把自己也当成闲人驱赶时,这才终于沉不住气了。 虽说坐着的人她们一个都不敢开罪,但教训一下婢女,总是可以的吧? “两位姨娘,既然你们是有身孕的人了,就切记莫要轻易的发怒,以免动了胎气,那影响就不好了。” “我这里有一个美容的古方,只要坚持每天涂抹于面上,就可以让有孕的妇人肌肤润泽,两颊不生斑点,白皙更胜于从前。” 婢女们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语间滴水不漏,竟是几句话就平息了她们的怒火,将其哄得笑逐颜开的出去了。 第六十六章 邂逅 “玉郎,你行事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待帷帐里那一股股熏得人头昏脑涨的香风彻底散去后,崔异缓缓放下了掩鼻的手,开口道:“就算是地主老财家的后宅,也未必能容得下这样轻佻的女子,实在是……丢人现眼。” 而他不但容下了她们,甚至还让她们有了子嗣,且有意无意的助长着她们的气焰,生怕他的内宅里还不够乱似的。 “我已经邂逅了一位端庄守礼、仪态万方的夫人,那妾室自然是要挑活泼点儿的,才会有情趣。” 张玉郎眉目舒展的一笑,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解释道。 许含章眉头微蹙,被勾起了某段很不好的回忆。 活泼?情趣? 都活泼到能玩三人行了,那当然是挺有情趣的。 “你闭门造车多日,就只折腾出了这种琉璃盏?” 张玉郎已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还未取下帷帽的许含章,问道。 “这个是玻璃,不是琉璃。” 许含章纠正道。 “哦?有何区别?” 张玉郎似是来了兴趣,追问道。 “这个是用的石英砂……” 许含章的话只说了个开头,就被崔异打断了。 “阿渊,让郑元郎带你去江边走走,我和玉郎有正事要谈。” 崔异的神色很是认真。 许含章不疑有他,立刻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什么正事?莫非……是局势有变?” 张玉郎立刻收起了懒洋洋的做派,正襟危坐。 “不是。” 崔异探出头,看着她已经在郑元郎的指引下走出老远了,这才慢条斯理的道:“我想和你做一笔生意。” “不!” 张玉郎是何等机敏之人,闻言登时自原地跳起,连连后退道:“我知道你舍不得让她去抛头露面,这我理解。但你为何要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 “因为,你好欺负。” 崔异言简意赅的答。 “那好处呢?” 张玉郎一噎,随后犹豫了一下,坐回了茵席上,想先听听对方会开出什么条件。 “没有。” 崔异的回答是那样的理直气壮。 “红利呢?” “没有。” “分成呢?” “没有。” “那我为何要帮你?” “因为,你好欺负。” 在张玉郎即将失态挠墙前,崔异终是一改无赖无耻的口吻,正色道:“我从没求过人。今天,还是头一遭。所以,这是你的荣幸。所以,你必须答应。” “……” 张玉郎默然无语。 崔异一直以来的作风是偏向强硬和狷介的,哪怕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也不会开口求人。 如今,却只是为了个女子,就破了例。 这、这真是…… 造孽啊…… “好好好!我马上就去卖,还不成吗?” 张玉郎的眼神变了几变,忽道。 “小美人儿们,快帮我把案几抬出去!” 说着就伸手招来两个婢女,把东西搬出帐外,小心的放在了花木繁茂的树荫下,找了个光线最好的角度,将晶莹透明的玻璃器皿有层次有远近的摆好,好让在附近帷帐里宴饮的世家子弟和贵女们能更清楚的瞧见它们。 “她还捣腾出了什么东西?” 等一切准备就绪了,张玉郎又问。 “这个。” 崔异揭开了一个镶红宝石盖钮的鎏金四方银盒,里头盛着块做成五瓣梅花状的淡粉色膏体,正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异香,闻着很是舒爽。 “这……是胰子?” 张玉郎伸指一蘸,只觉得手感是微硬的,触感却极为柔滑,再递到鼻尖一嗅,顿觉香味愈加的馥郁。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含笑不语的崔异,试探着问了一句。 “果然好眼力。便是我那位见多识广的族妹,也险些把它认作了糕点。” 崔异笑着点了点头。 “我哪有什么好眼力。” 张玉郎只是在益州时曾用过周三郎铺子里出产的胰子,觉得此物有些熟悉罢了。 “她是把配方改进了,又用了新的花朵模具来做胚子?” 要知道周三郎所制的胰子都是做成了敦实的大方块,颜色偏褐黄,气味有些刺鼻,远不如她这个来得精致讨巧。 “对。” 崔异继续点头,“她还查阅了百来本香料和药材的书籍,配出了三十种不同的方子,能分别用来沐浴、净手、洗面、留香,其中有的是滋润型,有的是清爽型,有的是无香型……此外还有十来种药皂,有的是能改善腋臭的,有的是能止汗祛痒的,有的是能防蚊虫叮咬的……” “她还真能折腾!” 张玉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有这个。” 崔异转过身,自婢女的手中接过一把纯黑扇面的折扇,哗啦一下打开,然后浇了杯清水上去。 片刻后,扇面上就如变戏法时似的,徐徐出现了一幅生动而活泼的花鸟图。 “我让她把这个也用到了伞面上。” 崔异又取过一把伞面纯黑的油伞,说道:“一到下雨天,它就会遇水而生花,妙不可言。等天晴后,它又会变为原先内敛的模样。” “的确是妙!” 张玉郎抚掌赞道:“她还吗?” “有。” 崔异面露难色,“但……拿不出来。” 说着递给他一张土黄色的柔软纸张,上面画着弯曲迂回的通道,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红圈。 “她这是画的什么?难道……是草图?” 张玉郎捏起纸张,认真的端详道。 “这是……净房的图。” 崔异面上的神色越发微妙了,似是不想细说,但还是继续解释道:“在靠近墙边处凿一个圆孔,让空心的竹管从中通过,拐到墙柱中,引流水而渡,用木塞堵之。若是……如厕后需得冲水了,便取下木塞泄之,在屋后开沟排水。” “等我回去后,也照着弄一个。” 张玉郎越看越觉得满意,越看越觉得实用,索性就要将草图将袖中揣去。 “至于你手中拿着的这个,是厕纸。” 崔异瞧着张玉郎手里捏着的那张土黄色的纸,无视对方恶心欲吐的神情,一本正经道:“不过你大可以放心,这个是干净的,还没有人用过。” “知道了。” 张玉郎立刻绷着脸,嫌弃的将纸张塞回给他。 “另外,她正在试着制一种简易的冰块出来。如果成了,夏日里便可以不去冰窖开凿,也能做凉饮和果露了。” 崔异毫不嫌弃的将这张黄纸收好,又道。 张玉郎呆在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劈。 才刚说了拉撒之事,就自然无比的转到吃喝上面去了? 他,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样接地气了? 第六十七章 相助 “怎么还没来?” 郑元郎愁眉苦脸的背着手,在曲江边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看到凌准如约而至的身影,不由心生疑惑——这厮是在半路上拉肚子了,然后不小心掉茅房淹死了?还是昨夜跑出去偷牛了,故白日里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 “我往城郊的林子里跑了大半个月,设了好几个陷阱,终于完好无损的捉到了一对长得最精神的活雁,正好带过来,提前给她瞧瞧。” 昨天,凌准神采飞扬的对他说道:“我是要给她一个惊喜的。所以,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行行行,那我就不告诉她你想让她看你的鸟了。” 他挤了挤眼,一语双关道。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凌准皱了皱眉头,又问,“明天,她真的会出来么?” “会!” 郑元郎点头道:“再不出来,估摸着她就闷得发霉长蛆了。” “那我明日一大早就在曲江边的那家茶寮里等着,你想法子把她带出来。” 凌准顿时笑逐颜开,接着自然而然的把注意力放到了旁的事情上,“你说,明天我穿什么衣服好?是宽袍的、直袖的,还是箭袖的?是黑色的、绛色的,还是石青色的?” “不穿。” 郑元郎一瞧见他满脸荡漾的神情,又想着自己近日来凄风苦雨的心境,不禁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 “我心情好,不和你一般见识。” 许是想到有了大雁就能上门纳采提亲了,凌准的笑容便一直没有停过,明亮得几乎要耀花他的狗眼。 “真是奇了怪了,见了鬼了……莫非是欢喜的过了头,就忘了今日的约定了?这,说不通啊……” 郑元郎又沿着江边溜达了一圈,然后慢慢往茶寮边的桃林走去。 昨天夜里,长安城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今晨一出门,便能看见桃红附带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的好景致。 虽则后来被春日的阳光晒得干了个七七八八,但仍有晶莹的数滴停留在娇嫩的花萼中,不肯离去。 偶有带着花木请香的风从身畔刮过,就有无数片柔软的花瓣跌下枝头,寸寸软红,漫天飞舞,最后轻飘飘的坠地,如同一个脆弱得一碰就碎的梦。 树下,正伫立着一个身姿窈窕、衣袂飘飞的小娘子。 她微微仰起头来,似是在出神的看着满树灿若云霞的桃花。 然后,她轻轻的伸出手去,十分怜惜的将几片坠下的落花收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郑元郎微怔。 此情此景,真的是很美。 就连对她一直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的郑元郎,也不能昧着良心,去否认这种美的存在。 “许娘子。” 他正要迈步向她走去,就听得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带着讶异和欢喜,问道:“你也在这里?” 伴随着话语声一道出现的,是一个美丽端庄、衣饰华贵的少妇。 “应国公夫人?” 他很快就认出了来人是谁,也知道来人是和她颇有些渊源的,便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窜到了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上,给二人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夫人?” 许含章闻声回过头去,在短暂的诧异过后,便微笑着开口道。 “我是支开了随行的婢仆,单独过来的。” 卢氏压低了声音,缓步靠近她,附耳道:“我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也就不和你叙旧了。我只想问一问,你眼下可有什么难处?五娘……她的族兄,有没有对你……不轨?” “多谢夫人关心。其实,我过得还好。” 许含章的语气很淡然,内心却在抽搐不已。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今日可算是知道了。 “其实我这般狼狈,并非是邪祟所伤……之前我去崔五娘家中驱邪,却不料被她的某位族兄纠缠上,硬要逼着我做他的外室,全不顾我早与十一郎定下了亲事……后来他更是丧心病狂,竟带着护卫闯入我家,欲将我强行绑走。我抵死不从,和他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后心便挨了一箭,险些丧命……还好十一郎及时出现,救了我,带着我连夜逃到了城外……接着便遇上了夫人。还望夫人莫要将今日遇到我的事说出去,我只怕被崔家那人知道了,又来找我的麻烦。” 去年的那个夏天,她从清凉山上下来,冷不丁遇上了卢氏,为了掩盖自己一身是伤的真相,便信口扯了谎,把崔异说成了一个强抢民女的混账。 如今,她却成了这个混账的义妹…… 真是造化弄人,真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你不用强颜欢笑了,我知道你的苦处!” 卢氏显然是不相信她目前‘过得还好’的说辞。 “知人知面不知心。亏我还以为刁难你的那个人,是五娘她们那一支里最为好色成性的族兄……没想到,却是看起来最正派刻板的这个。” “像他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绝对比真小人要可怕得多。” 卢氏的表情很是不齿,接着又道:“虽然,我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最终又落到了他的手上……但,我想那定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所以,我是不会多问的。我手头能动用的人脉是极为有限的,做不到替你伸冤、讨回公道,但你如果想逃出去,我会竭尽全力来助你。” 说着就取下了头上的一支金步摇,郑重其事的塞到了她的手里,“你若是想好了,便可以凭此物躲进长兴坊东边的第一所宅子里,之后的事,都会有人替你安排的。” “我、我……” 许含章下意识的摆手,退后了一步,就要出言婉拒。 “自从正月里在崔府的园子里见过你后,我便寝食难安,私底下开始筹备此事了。你放心吧,应是能万无一失的。” 卢氏则不由分说的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继续强塞。 “你们在干什么?” 平地里忽地响起了一声男子的怒吼。 许含章一愣。 卢氏一僵。 “你这个不要脸的!” 只见一名身穿朱衣,腰间束紫金带的男子气势汹汹的走来,指着许含章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就敢和我的夫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这成何体统?真是有伤风化!” 第六十八章 记仇 四下鸦雀无声。 许含章隔着几层皂纱,木木的看着他。 卢氏十分难堪的侧过头去。 郑元郎则直接一个倒栽葱,从树上滚落下来。 “哟,你们进展的真快,都交换起定情信物来了?” 朱衣男子愤怒的夺过了卢氏手中攥着的金步摇,往自己怀里一揣,痛心疾首道:“你在府里勾三搭四的,那也就算了,我能忍!可怎么在外头也不安分了,不管什么香的臭的,都能往身边拖,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住口!你胡说八道什么?” 卢氏简直是出离的愤怒了,上前一把将步摇夺回,固执的塞到了许含章的手里,柔声道:“好妹子,以后等有机会了,我再来寻你说话。” 在阔别的这大半年里,她其实过得很是糟心。 这厢的丈夫仿佛是因着瑞姨娘的事突然就开了窍,不再去追逐外面的莺莺燕燕,花红柳绿,只一门心思的守着她,看她的眼神那叫一个柔情似水。 时间一长,饶是她心里有再多的气,也都顺了,便不好再提和离的打算了,同他重归于好。 而那厢的庶妹在知道她和丈夫一入夜就歇在一起的事情后,居然流露出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成天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很快就瘦得脱了相。 她只得丢下丈夫,守在庶妹的床前,一勺饭一勺汤的喂着,小心呵护着。 于是,这厢的丈夫给气得绝食了。 那厢的庶妹则喜滋滋的多吃了两碗。 她一时分身乏术,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加之又执意从外头买了窈娘和绿娘两个能歌善舞的妙人儿回来,更是让两边都打翻了醋坛子,闹得愈发不可开交。 后来,她好不容易把两边都安抚了下来,却因为洗澡时唤了几个俏婢进来,给她自己搓背,便又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朱衣男子见步摇又回到了许含章的手里,不由气得面上的表情扭曲了,暴跳如雷道:“卢玉娘,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我、我……” 许含章呆呆的拿着那支步摇,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什么我?少来装可怜了!别以为你得到了她的心,就能得到她的人!做梦吧!” 朱衣男子攥着拳头,死死的瞪着对面的许含章,那仇恨而灼烈的目光似要穿透皂纱的遮挡,把她给烧个对穿。 “好玉儿,其实你心里有没有我,都无妨的……只要你玩够了,肯跟我回去,我就不会计较的……” 然后,他转过头来,耷拉着肩膀,对卢氏低声下气的哀求道。 于是郑元郎刚窜上树,便又扑通一声栽了下来。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玩儿的。” 等应国公夫妇一前一后的离开了,郑元郎便揉着被摔疼的屁股,一瘸一拐的走到了许含章的身边,幸灾乐祸的说道。 “哦……” 许含章木木的应了声,仍没有从方才那一连串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十一郎已经捉到了一对活蹦乱跳、全须全尾的大雁。” 眼见她的反应是这般的呆板,他自然就觉得无趣了,转移话题道:“他想拿给你瞧瞧,让你开开眼,就让我今天找机会把你带出来。结果不用刻意去找机会,你就自己钻出来了,可惜啊,他却不来了……” “他应该是家中有事,耽搁了。” 听到和凌准有关的消息时,许含章终是醒过了神,心里涌起了微羞的情绪,右手悄悄的攥住了衣角,语气则柔曼了几分,“那对大雁,你瞧过了么?” 大雁生性有灵,机警而敏锐,为最难猎获之物,但凡落地歇息的时候便会有孤雁放哨和警戒,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嘶声提醒雁群飞上半空中躲避,因此不论是经验丰富的猎户抑或是嗜血凶猛的野兽,都很难接近地上的雁群。 想要捕获到它们,那就只有在它们飞翔之时弯弓搭箭去射,但得来的却大都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猎物,完全做不得纳采之用。 而凌准定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能活捉到它们,而且没有伤及分毫。 “我对他的鸟没有兴趣。” 郑元郎听出了她语调中和凌准如出一辙的荡漾,不禁又触动了一些陈年的伤心往事,便十分冷淡的答道。 “那你还提?” 许含章只觉得他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却懒得去细问,扭头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她已在外头转悠了许久。 而崔异和张孔雀的正事,应该早就谈完了。 “喂。” 走着走着,郑元郎忽然停下了脚步,问道:“你们女人是不是都特别小气、特别记仇?” “嗯?” 尽管他的话明显有一竿子打死一群人的嫌疑,但许含章知道他想问的并非是这个,不过是借此来感慨,继而引出下文罢了,便没有和他较真。 “其实啊,有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挺无赖的,白白的耽误了人家……这不,我都开始反省了,道歉了,为何她们却不肯宽宏大度的原谅和接受,反而还要吐我一脸的唾沫星子?还放话要让我滚?” 在那晚聆听了崔异关于‘养废’和‘依赖’的理论后,郑元郎有如醍醐灌顶,受到了很深很深的触动,发现自己以前的行为确实是欠妥的,便一一找上门去,很有风度的去跟那些旧爱解释。 谁知……却没一个人肯给他好脸色。 “元郎,你是想通了,终于回来找我了么?”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 “我决定了,这门亲事我不结了!我要和你远走高飞!你等着,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别别别!你真的想多了!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以前,我完全把你当废物来养了,然后把你养成了一个真正的废物,再然后还嫌弃你怎么是那样的废物,最后就把你当废物一样处理了……现在,我真的觉得很内疚,不该为了图省事,就把你当废物养的……” ‘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你给我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回应他的,要么是噼里啪啦的耳光,要么是挥舞得虎虎生风的扫帚,要么是一盆冰冷刺骨的洗脚水。 第六十九章 巴掌 “活该。” 许含章本想如实发出这样的感慨,却不愿落人口实,也被他归进‘小气’、‘记仇’的那一类,于是话到嘴边,便生硬的改了口,含含糊糊的说道:“其实,你的本意是好的。觉得自己错了,就想要去弥补,这样……也勉强……算得上,有担当了。” 接着话锋一转。 “但你忽略了一件事——原不原谅,是要让她们说了算的。你说了,不算。” 兴许这才是她们让他滚的原因。 他曾经伤害了她们,如今仅凭着几句‘坦诚’到有些刻薄的混账话,就想轻松的获取她们的原谅,同时也让他自己得到释然和解脱,双方皆大欢喜。 世上哪能有这么好的事? “那你倒是说说,这怎么就不能了?” 郑元郎恨恨的磨牙道。 “打个比方好了,巴掌又没打到你的脸上,你当然不会觉得疼,只会认为自己都知道错了,她们还非得哀哀戚戚的捂着脸诉苦,不肯给你一个台阶下,那便是小气,是记仇了。” 许含章慢条斯理的解释着,“你这样的心态,在你看来,是很正常的;但对她们来说,是很不公平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胁迫……” “我哪里胁迫她们了?” 郑元郎心有不服的打断了她的话。 他又没把刀架在那些人的脖子上,逼着她们一定要接受自己的歉意。 顶多……就是觉得心里有些憋屈,一时不快罢了。 “再说了,你打的那个比方压根就站不住脚。难道你没有听过一句老话么,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凡事也不能从我一个人身上找原因吧?这对我才是不公平。我说你们女人啊,就只会胡搅蛮缠的乱来,根本捋不清大道理!” 郑元郎的笑容很是讥诮,自觉占尽了上风,便得意的等着欣赏她哑口无言的窘态。 “哦?” 许含章不为所动,只轻笑了一声,缓缓的回过头来,将皂纱掀起,十分认真的盯着他,说道:“我们来打个赌——要是我一个巴掌能拍响,你待如何?” “怎么可能?” 郑元郎闻言,立刻又露出了讥诮的笑容。 “那你是不敢和我赌了?” 许含章不怒反笑,一双妩媚的桃花眼里波光流转,似是盛着昨夜那场微湿而沁凉的春雨,明明是清澈的,却带了天真而无觉的魅惑感,令人砰然心动。 “敢!” 饶是郑元郎久经考验,也在这百媚横生的一笑里彻底昏了头,急吼吼的应道。 “那,赌注是?” 许含章单手支着微尖的下巴,略微歪着头,问道。 她的双唇是纤薄的浅粉色,娇嫩有如花瓣,声音慵懒而绵长,却不让人觉得心里起腻,反而像夏日里冰镇的酪浆一样沁凉。 郑元郎先是呆住了,然后便卡壳了。 要知道他所厮混过的那些赌局,要么是光着膀子,和一群大老爷们儿赌谁输了谁就脱裤子;要么是衣冠楚楚,和小娘子赌谁输了就脱衣服。 而这两样赌注,显然都不适合用在她的身上…… 除非,他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那就赌银子好了。” 见他迟迟未能做出决定,许含章就自作主张的拍板道:“以你的身家,要个五百两为赌注,应该不过分吧?” 眼下她正着急着要贴补公中和攒嫁妆钱,若是能多一笔意外之财,便断然没有错过的理由。 “好……” 郑元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我要开始了。” 他的话音未落,许含章就突兀的往前迈出了一步。 和煦的春风越过枝枝叶叶的缝隙,将她乌黑如墨的发丝吹起,显得格外轻盈而美妙,隐隐带着一股清冽的香气,让他心神一荡。 然后。 她温柔的扬起了自己的纤纤玉手。 再然后。 ‘啪’的一声。 轻盈不复,美妙不存。 一个清脆的巴掌结结实实的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你干什么!” 而他的心神也荡不起来了,转瞬就沉了底。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她打他? 她居然打他! 她是得了失心疯么,连打人不打脸的规矩都不懂? “一个巴掌拍得响。现在,你能信了吧?” 许含章好整以暇的收回手,挑衅似的往自己的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吹了吹,无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由红转青的脸色,柔声道:“五百两。你是送现银过来,还是给银票?” “你!” 郑元郎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登时气得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奈何他一没有和女人动粗的习惯,二是自己一时犯蠢,被她设了套,于是便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银票。” 半晌后,他方才缓过气来,有气无力的答道。 “那什么时候给?若是逾期了,须得加三分利息。” 许含章的声音依然是轻柔动听的,但落在他的耳里,却无比的聒噪,无比的腻烦。 “回去就给!” 于是他大手一挥,不欲再和她做口舌之争,很不耐烦的答道。 “好。” 许含章也见好就收,不再故作姿态的去刺激他那颗脆弱的心灵。 之后一路无话。 “咦?” 等快要到了崔家搭设的帷帐时,两人才异口同声的发出了一声低呼。 只见帐外的草地上凭空多出了一溜儿的案几,一张张五颜六色的茵席密密麻麻的连在一起,其上坐满了珠环翠绕的女眷们,个个衣衫精致,肌肤白嫩,面容姣好,且一抬手便有香风细细,一启唇便有声若银铃,一回眸便有风情无限,令人目不暇接,心神迷醉。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张孔雀的夫人。 她今日随意穿了件鹅黄色的窄袖春裳,系着白色的齐胸襦裙,明明是极为寻常的款式,且露在外面的肌肤也不多,却仍是在端庄之余透出了一股惊心动魄的妖冶,让人瞧了便心痒难耐,面红耳热。奇怪的是,她的眉眼间却没有任何媚意,只有久经世事后的从容,以及一丝无意掩藏的疲惫感。 但就连这丝疲惫,也是让男人忍不住心猿意马的,开始猜测着是谁让她‘累’成了这样,同时也让年轻的小娘子们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岁数小了。居然是一种劣势,全然生不出她那种动人的丰韵来。 第七十章 异响 “啧啧。” 郑元郎侧头一看,见一丈开外又设了一溜儿的案几,在素色的茵席上跪坐着的,都是些年轻的男子,虽做出了目不斜视状,但眼角却时不时的瞟了过来,明显是在偷窥这边的贵女们。 真是虚伪啊。 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再不济就凑近了瞅,用得着这般假正经么? 他一边高高在上的鄙视着众人,一边若无其事的将视线收了回来。 然后,他对上了许含章那坦荡到无以复加的目光——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张都尉的夫人瞧,面露痴迷之色,似乎是生怕少看一眼,就吃了大亏似的。 这幅模样,可真是像极了急色的登徒子。 所幸女眷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小盒子上,还尚未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咳咳……” 于是郑元郎轻咳了一声,适时的提醒道:“有什么好看的?” 他阅历丰富,早些年就见惯了类似的熟妇风情,知晓她们的韵致并非是天成的,而是由过往的经历沉淀而来,因此不觉得其中有任何惊艳之处。 “什么都好看。” 许含章却是很少见到,故片刻后才艰难的移开了视线,恋恋不舍的总结道。 “盒子里装着的,是你弄出来的东西?” 郑元郎朝她翻了个白眼,又道。 “是。” 她答着话,目光不自觉飘向了坐在首席上的崔异。 看来,她一路上的紧张,他是放在心里的。所以在支开她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替她打头阵的打算了。 其实,他并不是喜欢和人交际的性子,今日却要为了她捣腾出来的这些小物件,就和这么多人周旋…… 真是,难为他了。 他如此细心的为她考虑着,她却只惦记着先去茶寮边和凌准一聚。 念及于此,她不由又是惭愧,又是感动。 但如果她知道了真正卖苦力赚吆喝的人是被她定义为孔雀的张玉郎,估计就不会对崔异有多少感激的情绪了。 “你回来了?” 崔异敏锐的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立刻神色冷淡的转过头来,待瞧见是她后,不禁面露笑意,就着一旁的清茶漱去了自己口中的酒味,然后起身,快步朝她走来,伸手掸去了她肩上的落花。 “嗯。” 因着心里有愧,许含章便没有躲闪,老老实实的接受了这个略显得有些亲昵的举动。 “呸。” 张玉郎眼尖的瞅到了这一幕,不由在暗地里啐了他俩一口,接着继续扭过头,和几个颇有才名的男子行酒令,并时不时的飞起一个眼风,端起酒杯,向着女眷堆里的某位美人儿遥遥的一敬。 “三姐,张都尉真是个好不正经的人呢。” 美人儿不动声色,一旁的庶妹却按捺不住了,娇嗔着说道。 她的声音很小,却恰巧能让那边的张夫人听到,真可谓是修炼到了妙到毫官道上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的帘子早就打起,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探出头来,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河边的少女:“穿黄衫子的少女不错,身段可真曼妙啊,头上簪花那个也不赖,一双凤眼水汪汪的……” “公子爷,马上就要到太傅府了,您还是收敛一点吧。”,他的贴身小厮知书不由出声提醒道。 一听到“太傅府”三个字,英俊少年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我爹也真是的,许太傅不过是个担着虚名没有实权的糟老头,能有什么结交价值。” 陈国的太傅从来都是一个高级虚衔,不会参与太子的教导,只是天子用来褒奖饱学之士的荣誉职。但再没有实权,也是正一品官,比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品阶高。 少年是当朝骠骑大将军范泽的长子,姓范名舟,但他从小养在都城,只会在脂粉堆里打滚,身子早被酒色掏空了,在武艺和带兵上都毫无造诣,没有自家老爹的军人铁骨。 知书不敢妄加评断,只得往其他地方打岔:“据说许太傅的孙女才德兼备,秀外慧中。” 清晨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推开窗,便看见桃红附带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的好景致。一阵风过,就有花瓣跌下枝头,寸寸软红,漫天飞舞,最后轻飘飘的坠地。 许含章披散着一头如墨青丝,悠然伫立于窗前,不自觉的伸手去接那些落花。 这片桃林和老屋门前的很像,但也只是像而已。老屋前是再普通不过的乡野桃花,而这里却有撒金碧桃、千瓣桃红、品霞、绿萼垂枝、紫叶桃好些个品种,花型繁复,花色不一。 “小姐,您醒了也不叫玉珠一声。”,听到屋内开窗的响动,一个瓜子脸杏核眼的丫鬟从外屋走进来,找出一件天青色的轻纱薄衫给她披上,嗔怪的说:“您要是着凉了,会打死我的。”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打死了正好给我换个新丫鬟。”,许含章眨了眨眼。 “小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定舍不得。”,玉珠笑嘻嘻的答话。 许含章还未说话,林嬷嬷就走进屋来,面色不虞的呵斥道:“你这个小蹄子越来越恃宠而骄,不知道尊卑贵贱了,竟然敢跟小姐嬉皮笑脸的,再这样不知轻重,就把你扔到厨房做烧火丫头。” 林嬷嬷积威甚深,刚才还笑语晏晏的玉珠立即垂下头,低声说道:“嬷嬷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以后老实点,免得让人笑话你是乡下来的不懂礼数,顺带把小姐也说进去。”,林嬷嬷板着脸。 听到这里,许含章轻咳一声,似笑非笑的开口:“嬷嬷若是知道尊卑贵贱,怎会越俎代庖,在我面前呵斥我的贴身丫鬟?难不成是觉得自己比我资格更有教训人?” “小姐,老奴绝无此意。”,林嬷嬷脸色一白青苔爬上了石阶,墙角长满了野草,落花遍地,满目萧条,偏偏枫叶却红得像是在滴血,被深秋寂寥的阳光一照,无端端的显得妖异。一阵风过,树叶互相摩擦,发出琐碎的声想到这里,他心思不由活络起来:眼下只有他愿意帮许家。看来许含章也明白这一点,才会打破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主动约他见面。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 第七十一章 不吉 郑元郎顿觉脸颊隐隐作痛,下意识就窜到了树上,鬼鬼祟祟的扒开了枝叶,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你在装什么?” 出声的,居然是先前在席间向美人儿敬酒的张都尉。 而出手打人的,居然也是他。 “那你又在装什么?” 只见他那位成熟妩媚的夫人正若无其事的用一只手抚上了略有些红肿的脸颊,另一只手则缓缓的将手放在了鹅黄色春裳的领口上,随意的解开了缠绕的系带,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肤,以及一角月白色的亵衣。 “……” 郑元郎直瞧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要做甚? 虽则画面是很香艳旖旎没错,但气氛却搞得跟死了人似的,毫无情调可言。 “你为什么不去死?” 张都尉立刻倾身上前,舔了舔她的耳垂,声音温柔得好似在呢喃,语气却冷漠无比。 “你尽管放心好了。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她浅笑着望着他,红唇微张,一字一句道。 “是吗?” 他的唇舌毫无留恋之意的离开了她的耳垂,接着换成两指轻轻的拈了上去,慢慢的摩挲着。 然后,忽地按住了一旁坠着的流苏赤金耳环,用力一扯,便硬生生将它拽了下来,在她圆润的耳垂上留下一道小小的裂口,血珠淋漓。 “你忘了,还有另一边。” 她竟是连一声都没有哼,反而侧过头,示威似的把另一侧完好的耳垂亮在了他的面前。 “你还真是贱啊。” 见状,他的火气似乎又旺盛了几分,重重的将她推到了纹理粗砺的树干上,抬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恶狠狠的说道。 因着呼吸受阻,她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但目光却明亮得很,灼人到极点,且夹杂着轻蔑和不屑的意味,全然没有把他的威胁当做一回事。 这样的眼神,像是在哪里见过…… 张都尉心神微震,手上的力道无意识的一松。 “你还真不像个男人。” 她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轻佻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整理着凌乱的衣襟,又取出帕子,将耳垂上的血迹擦干净,接着便袅袅娜娜的离开了。 郑元郎很同意她的说法。 这张都尉的作风着实不像是个男人,明明用一把干柴烈火就能解决的事,偏生却弄得一地鸡毛,跟市井的泼妇逮着外面的狐狸精在耍横似的。 不过,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是非,远比表面上看着复杂太多。 他没兴趣去打听,也没心思去掺和。 所以等张都尉走后,他才小心翼翼的从树上跳下,绕道回到了席间。 “二娘子,可否给我说说,这个玻璃盏还能做出什么式样来?”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张夫人便赫然坐到了首席的右下方,正和许含章相谈甚欢,而脸上的红肿似是用脂粉盖过了,根本看不出痕迹来。 对于这个尤物的靠近,许含章也觉得很是意外。 但意外过后,是释然。 毕竟张孔雀和崔异是很相熟的,那她作为那只孔雀的正室夫人,当然也会和自己慢慢熟起来的,不至于太过生疏。 …… …… 医馆,后舍。 “阿兄,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凌端惴惴不安的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一对已僵死多时的大雁,也不敢直视凌准黑如锅底的脸色。 她只是见它们长得十分肥壮讨喜,羽毛也光滑得像缎子似的,便忍不住多投喂了几把谷物过去,没成想……就把它们给噎死了。 “我会想法子,帮你捉一对一模一样的回来。” 于是她竭力补救道。 “不用了。” 凌准摆了摆手。 他之所以一直愁眉紧锁,并非是还在生她的闷气,而是觉得这个兆头很不好。 毕竟,这是他准备用来纳采的吉物。 如今吉物成了死物,而且还死得那么蹊跷,这由不得他不多想,不气闷。 “这里除了你,还有没有旁人来过?” 凌准直觉整件事都透着古怪。 “爹爹和玉姬姐姐,还有她的爹娘……都来过。” 凌端绞尽脑汁的回忆着,片刻后答道。 “你、该不会是怀疑……有人下毒?” 话音刚落,她就大惊道:“不可能的。如果是下毒,怎么可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她好歹也跟着凌审言在医道中浸淫了数年,虽说不上十分的精通,但判断外在的病灶和症状上,却还是游刃有余的,“如果是中毒的话,它们不光是会口吐白沫、抽搐不停,而且会发狂和嘶鸣好一阵子,绝不会……走得这样悄无声息。” “这个,我当然清楚。” 凌准皱起了眉头,“但我更清楚,它们不是用几把稻谷就能噎死的蠢物。” 想要查清其中的猫腻,那就得把它们的肠肚剖开,将里头尚未消化的吃食看一个仔细。 可他不能这样做。 它们的死,本身就已经够不吉利的了,而他若是再将其开膛破肚,那无疑是火上浇油,自找晦气。 所以他只能憋着,忍着,什么也不能做。 “哟,你们兄妹俩又在一块儿呢?感情可真是好得很啊。” 后舍里突然响起了一道略有些刻薄的女声。 “虽说眼下的风气是很开明的,没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但你俩一个十六七岁了,一个二十出头了,再这样不懂得避嫌,只怕你的新嫂嫂会心里不痛快啊!” 来人,是吴玉姬的阿娘。 她的相貌其实是生得很标致的,保养得也不错,偏生谈吐却落了下乘,令得这份难得的标致也跟着失色了。 “呀,这两只畜生怎么死了?” 顺着兄妹俩的视线望去,她很快就瞧见了那对大雁的死状。 在惊愕之余,她心中更多的感受是窃喜。 大雁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她作为一个过来人,不会不清楚。 而眼下非但用不成了,还搞得这般晦气,如果她不趁机落井下石几句,怎么对得住自己那痴情而又苦命的女儿? “莫非,是你那位新嫂嫂的八字不太好?还未进门,就把这两只畜生给克死了?” 于是她看着凌端,阴阳怪气的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位新嫂嫂的架子也真是大得很,这都快要结亲了,也不见她的人来露个面。也亏得我们口风紧,一直都死死的瞒着,要不然被街坊邻居们听了去,多半会以为这门亲事已经黄了呢!” 第七十二章 告别 “婶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一把年纪了,还是积点口德吧!” 凌端闻言大怒。 虽说她也对许含章多日不曾登门的事心存疑虑,但她是个小气护短的脾性,既然已经快成为一家人了,那自己私底下腹诽两句是可以的,却断然容不下外人来说三道四。 况且她正因着大雁的死而心怀愧疚,加之有怒火一搅,就显得愈发的气势汹汹了。 “你说我不积德?” 吴玉姬的阿娘气得脸色发青,正要发作,就被人轻轻柔柔的按住了肩膀。 “阿娘,好端端的,怎么就跟人吵起来了?” 吴玉姬疑惑的望着场间的人,一脸尽是茫然和无辜的神色。 “不是我要跟人家吵,是人家非得跟我吵!” 她的阿娘被气了个倒仰,争辩道:“是她先说我的,难道你没听见吗?” “我听见了。” 她点点头,十分公允的答:“可我也听见了,你在说许娘子的不是。因此,也不怪端儿妹妹会这样……” “一口一个妹妹的,你倒是叫的亲热!” 她的阿娘登时老脸一红,觉得下不来台,便倔强的梗着脖子,嗤笑道:“非亲非故的,她是你哪门子的妹妹?你又是她哪门子的姐姐?哦,我知道,你想当的未必是什么姐姐,可惜人家心气高,眼睛又瞎,瞧不上咱们家啊!这能有什么办法?” 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竟是把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 “阿娘,你胡说什么!” 她顿时脸色大变,又羞又恼的转过身,快步往外走去。 “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绝饶不了你们!” 她的阿娘急急忙忙的追出去,同时不忘放狠话道。 “唉,又来了……” 凌端扶着额,十分痛苦的叹息着。 之前,两家的关系并没有闹得这么僵,尤其是在她‘舍身’搭救凌审言后,凌端便恨不得把她当祖宗供起来,天天都捧着各种用来滋补的昂贵的药材,如流水般送过去,希望她能早日好起来。 但此举落在街坊四邻的眼里,再被三姑六婆们一传,就成了所谓的‘安胎药’,而且越传越离谱,到了最后,甚至都有人来打听什么时候能喝两家人的喜酒了。 “再过一段时日,家中的确是有一场喜事要办,到时候一定要请诸位来捧场。至于吴家那边,我就不太清楚了。难道,是他家的女儿要出阁了?可我也没听自家妹子提过啊。” 凌准向来是不理会这些琐事的,那天却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居然绵里藏针的表示他和吴家并不熟,让吴玉姬多年来的一片痴心,彻底沦为了众人的笑柄。 “瞧她那春心萌动的浪劲儿,送上门都被人家给拒绝了,啧啧……” “我要是她,就趁早找根麻绳上吊得了。” “那八成不是什么安胎药了,是堕胎药还差不多。” “切,你想多了。她真要是有了,还不得挺着大肚子,在医馆外头要死要活的瞎闹啊!哪舍得轻易就堕了呢?” “嘻嘻,这倒也是。” 流言越来越难听,最终传进了吴玉姬爹娘的耳朵里。 吴玉姬对凌准的心思,他们看在眼里,却不怎么认同。 冬天的山村到了夜晚总是格外宁静,只听见风声呼啸而过,其间夹杂着几声犬吠。 许氏小心翼翼的起身,悄悄的走出了屋子,向大门口走去。 她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任何人。 白天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走在路上,许氏脚上的鞋子很快就被雪水浸湿,寒意顺着脚尖朝四肢百骸蔓延,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但这只是身体上的冷,比不上心里的冷。那种冷让人窒息绝望,生不如死。 三个月前,她跟着公公婆婆,风尘仆仆的赶到都城和宋岩团聚,本以为从此能苦尽甘来,结束夫妻俩常年分离的日子,谁知当天晚上,宋岩就说她过门多年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因此他要休了她,另娶一个能生养的。 “我的身体健康的很,是能够生养的,只是,只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所以没有怀上……”,他要休了她?许氏吓了一跳,忙红着脸解释道。 “你以为我现在还有和你同房的兴趣?”,宋岩嗤笑一声,把她粗鲁的拽到梳妆台前,指着那面铜镜说,“你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就连灶房里烧火的大娘都比你显年轻。实话跟你说,我现在有了意娘,她是国子监张司业的独女,貌美如花,知书达理,胜过你千万倍,你最好识相点,早早让出正妻的位子来,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原来他已经有了意中人,只要把她这块绊脚石蹬开,他们俩就能成亲了。 许氏愣了愣,委屈和悲愤涌上心头,她抽泣着诉说起自己多年来的苦楚和艰辛,“九岁那年我就嫁到了宋家,这些年来我孝敬公婆,操持家业,田地里的活儿也是我一个人干……” 九岁那年,许氏的二哥拿不出足够的聘礼娶媳妇,媒婆便出主意说三十里外的村子有户姓宋的人家想给自个儿的独子找个童养媳,若许家把大女儿嫁过去,就能得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刚好能用来凑他的聘礼。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做庄户人家一年的开销都绰绰有余。许光宗动了心,兴冲冲地告诉了爹娘。老两口却并不急着嫁女,而是四处托人打听宋家的情况,得知宋父在县里的私塾里教书,人品学问都是没得说的,宋母是县城里一个富商的妾室所出,说话轻言细语,性子平和,他们的儿子宋岩长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理,这才放心的将女儿嫁了过去。 嫁过去后,许氏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做饭、打扫院子、喂猪喂鸡,再给一家人轮流端洗脸水,伺候洗漱,除了家务活,地里的农活她也包了,锄地挑粪种菜种瓜都是她的事,晚上为了节省灯油,还要借着月光绣鞋垫和编菜篮,等赶集时拿去卖钱。 这些人穿着单薄破旧的粗布麻衣,瑟缩的走在路上,看上去甚是凄凉,但他们的表情是木然的,仿佛早已习惯了如此过活。 第七十三章 换衣 凌准闻言一怔。 前些日子里,他从许含章那儿得知了她好些天都不会出门的打算,原本是不大乐意的,但一听得她撒娇说是为了要攒嫁妆,再被她柔情似水的眼波一扫,他就晕陶陶的依了她,然后为了避开吴娘子,免得被街坊邻居们嚼舌根,他索性就猫进了芦苇荡里,很少回来。 没想到他的躲避,反而是让街坊邻居们的想象力更丰富了,流言也传得更难听了。 真是……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 如此一来,吴娘子的爹娘对他心生怨怼,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他能做的,也就只有沉默了。 “不好了!” 就在此时,吴娘子的爹突然六神无主的闯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喊道。 “出什么事了?” 凌端吓了一大跳,一问才知是吴玉姬自回去后就把自个儿关进了房里,无论外头的人怎么喊,怎么劝,怎么赔礼道歉,她都不肯出声,也不肯开门。 他们担心她会想不开,却又不敢声势浩荡的砸门,惹得那些长舌妇又来看笑话,便只得硬着头皮,来找凌家的人帮忙了。 “端儿,你和她向来是最要好的,赶紧去替我劝劝她,让她开门啊!” 许是一时情急,他的眼圈竟是都有些发红了,看着煞是可怜。 “我马上去!” 凌端连忙起身,急匆匆的出了医馆。 遇着了人命关天的事,凌准的第一反应也是赶紧过去帮忙,但眼角的余光一扫到那对僵死的大雁,便想起了和郑元郎所做的约定,不由就愣了一下。 如果自己去了吴家,那之后能及时赶到曲江边么? 她还会等自己吗? “你也去!” 凌准的略作踌躇,落在他的眼里,自然便成了漠不关心的表现。 于是他恨恨的瞪着凌准,强压住满腔的怒火,说道:“她一直都好端端的,你一回来,她就变成这样了!这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敢站在一边儿看热闹,什么都不管,那我一定要拖着你们全家人陪葬!” 片刻后。 吴家的后院里。 “玉姬姐姐,你听我一句劝!伯母她虽然是说话冲了点儿,但也是心疼你,想要维护你,并不是故意想削你的脸面啊!再说了,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呢?你就大人有大量,忘了这一遭,赶紧出来,别让我们担心了……” 凌端也怕被街坊们听了去,徒惹是非,便一面轻轻的叩着屋门,一面小声的劝道。 劝了半晌,里头却没有任何的动静。 “吴娘子,吴娘子……” 凌准的口才平平,只得帮着自家的妹子叩门,并低声唤道。 里头仍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我的好玉儿啊……” 吴氏夫妇都急得泪眼汪汪的,却又不敢真的大喊出声,把无关的人招来。 “依我看,不能再耽搁了。” 凌准唤得嗓子都发干了,也未得到任何回应,心头便犯了嘀咕,担心吴娘子真的会自寻短见,便悄悄的给自家的妹子使了个眼色,让她继续叫门,自己则抽出佩刀,巧妙的卡进了门缝里,暗自发力,不动声色的将门栓拨开,再往里一推。 ‘吱呀’一声,门终于是打开了。 “啊!” 吴玉姬听得外间的动静,立刻惊恐的转过头来,伸手捂着胸口,小脸涨得通红。 她的声音清亮,中气十足,显然是没有上吊,也没有喝药的。 但凌准并没有因此而松上一口气。 吴玉姬的爹娘也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 因为…… 她竟是在里头抹干了眼泪,然后开始往脸上补粉,遮住了红肿的眼角…… 再然后,她又换了身没有被眼泪鼻涕糊透的衫子…… 偏偏她的动作慢了些,凌准的动作又快了些。 于是,她还没来得及穿戴整齐,门就被猝不及防的打开了。 她那洁白丰软、饱满而艳丽的身躯,便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尽管有亵衣和下裙做遮挡,算不得完全暴露,但这样半遮半掩的现出了一痕雪脯和一道腰线,反而比什么都不穿还要撩人。 就连同样身为女儿家的凌端,都忍不住看呆了。 “真不要脸!” 吴玉姬的爹娘大惊,然后骂道。 骂的,自然不会是他们的女儿了,而是贸贸然将门推开的凌准。 而且光骂是不够的,还得打。 于是,一记记力道十足的耳光便重重的扇在了凌准的脸上。 凌准本来是能躲过的,但想着自己刚才的确是捅了个天大的马蜂窝,便没有闪开,选择了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任他扇完了左边又扇右边,扇完了右边又扇左边。 “让开!” 待吴玉姬的爹娘终于打够了,凌准才勉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被人像扫帚一样踢开。 只见当娘的那个急吼吼的扑进屋去,解下自己的外裳,给女儿披上;当爹的那个则牢牢的把住了门,生怕女儿被凌准看去了更多的便宜。 “阿兄,这下你是闯大祸了……” 凌端怯生生的靠近了他,看着他高高肿起的脸颊,颤声道。 “是。” 凌准则苦笑了一声。 尽管他没有把吴玉姬真的看光光了,而且在一开始就很有君子之风的移开了视线,没有再多看一眼。 但此事既然已出,必然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可谁能想到她半晌不出声,并非是在寻死,而是在里头换衣裳呢? 至少,在场的人都不会想到。 偏生其他人都没有自作聪明的去撬门,唯独他莽莽撞撞的冲在了前头…… 所以,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认栽。 无论是打是骂,是揪是踹,他都得一声不吭的受着。 “怎么办?” 凌端又往他面前凑近了些,低低的问,“要不,我去跟玉姬姐姐说说,让她帮着打一下圆场?” “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凌准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话,那厢的吴玉姬就突然将门打开,神色如常的道。 “这怎么行?他,他明明把你给……想不给个交代,怎么行?” 她爹立刻暴跳如雷了。 “我们的玉儿从来都是个清清白白的高闺女,眼下,却吃了这么个大亏。这让她以后怎么见人啊?” 她阿娘则甩开膀子,奋力挤到了吴玉姬的身侧,抹泪道。 第七十四章 想通 虽则这对夫妇平日里很是瞧不上凌准,觉得他一没有家财万贯,二没有功名傍身,而且人长得又黑又糙,根本就配不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奈何女儿偏偏就一根筋的看上了他,死活也不肯去相看别的人家,竟是打算就在他这棵树上吊死算了。 他们为之焦虑过,气闷过,闹过,骂过,最终还是在此刻服了软,决定顺着女儿的心意逼迫他一回,看能不能就此成全了女儿的夙愿,让他依着自己的条件,把那个连畜生都能克死的扫把星的亲事退了,再无比风光的将自家的女儿迎娶过门,好恶狠狠的打肿街坊邻居们的势利嘴脸。 “够了!你们都少说几句吧!” 但女儿却体谅不到他们的苦心,而是立刻就翻了脸,怒道:“明明是你们有错在先!是你们在外头胡乱说话,害得我无颜面见人,才会往屋子里躲的!是你们自己疑神疑鬼,居然觉得我想不开了,便慌里慌张的把凌家阿兄拉过来,哭天抢地的催着他和端儿妹妹叫门,事后还好意思对他动手!你们不想着赔个不是就算了,居然还打算胁迫他,拿女儿的名节来做文章!这、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掷地有声。 “我就知道,玉姬姐姐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受罪的。” 凌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附耳说道。 “哦……” 凌准则颇感意外。 她既没有打蛇随棍上的纠缠他,也没有含糊其辞的搅浑水,而是一来就坚决的表了态,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这,的确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的好玉儿,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她的爹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她驳了面子,却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显得愈发的诚惶诚恐,拉着她的胳膊,尽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啊,想着……如果,他能……那你,不就能……” “别再说了!” 她毅然决然的甩开了他们的桎梏,大步走到凌准的面前,施了一礼,朗声道:“凌家阿兄,我先给你赔个不是——我爹娘是因着我的缘故,才处处刁难你的。” 然后不待场间的人做出反应,便咬了咬唇,声音略微低了几分,语速渐慢。 “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心悦于你了。”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只需知道,那一定是很早,很早的事,而你,不必知道……” “我千方百计地和你套近乎,想方设法的同你的家人走得很近。” “可是,你总对我爱理不理的。” “之前,我还可以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你是天生冷淡,并非是对我一个人才这样。” “我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把你焐热的。” “后来你终于有所改变了,待人比往常热情了很多,但却不是因为我才如此的……” “我的确很不服气,甚至……很嫉妒她……她何德何能,凭什么就轻而易举的就将你改变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做到。可她,为什么就能呢?”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说着,她娇美的面容上便流露出了悲戚的神色,“但是,我现在已经放下了,不会再缠着你,惹你生厌了。我知道,你们要成亲了,我虽然仍是有些不服气,但还是希望……你们,能百年好合。” 语毕,她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到了吴氏夫妇的面前,低下头去,“我也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好。” “可当时我是穿着有亵衣的,遮得算得上严实,况且他也没往我身上乱瞟,没做过失礼的事情,哪能借此来要挟他就范呢?真要是这样做了,那我不、不就成了自甘下贱……即、即便是进了他家的门,也硬生生的矮了一头,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那、那……又有什么意思?所以,还是算了吧,让他们走吧,此事也莫要再提了。不然,以后我该怎么嫁人呢?” “嫁人?” 她爹娘原本是一脸的怒气和恼火,但一听到这句话,突然就变成了春暖花开似的惊喜之色,“好玉儿,你、你真的想通了?愿意出去相看了?” “嗯……” 吴玉姬面色潮红,右手紧紧的攥着春衫的袖口,目光有些闪烁。 “行了,你们走!” 她的爹娘无暇注意到这一点,只顾得上狂喜和激动了,想也不想的挥手赶客道。 自家的女儿本来就长得很出挑,又有一副好生养的体型,且厨艺、刺绣、性情都是顶顶出色的,刚一及笄,就有热心的媒人纷纷上来说亲,那些模样好的、家世好的公子哥都任她挑,任她选,她却仍是死脑筋的惦记着凌准,将这些天大的福分都拒之门外了。 好在,如今她终于想通了。 那他们就不用再做恶人,去凌家吵吵嚷嚷的闹事了;也不用贱兮兮的拿热脸去贴着凌准的冷屁股,还落不到一个好。 “吴娘子,多谢。” 在即将迈出吴家的大门时,凌准回转身,认真的看着她,向她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瞧她。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郑重的语气同她说话。 “不必客气。” 她的眼眶一时有些发热,却很好的掩饰了下去,镇定如常的回道。 “呼……” 待回到医馆后,凌端如释重负的一笑,“这样一来,她爹娘总算是能消停了,不会再跑来阴阳怪气的说酸话了。” “是。” 凌准也在笑,但笑意是沉重的,喃喃道:“现在,已经是晌午了……” “啊,我还没洗菜呢!也不知米娅儿帮我生火烧锅了没有?” 凌端登时着了慌,急吼吼的往灶房里跑去。 凌准也是一副着了慌的样子,急吼吼的往医馆门外跑去,往曲江池的方向而行。 直觉告诉他,就算他迟迟未至,就算他音信全无,她也还是会傻愣愣的等在那里。 就像,上次在益州时那样。 “你可算是来了。” 茶寮外,郑元郎正心急上火的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乍一瞧见他的人影,不由大喜道:“我快饿死了,都喝了几壶粗茶来垫肚子了!待会儿,你一定得请我去云来居大吃一顿!” “还有我。” 许含章捧着一个粗瓷的茶盅,从茶寮里转出,笑盈盈的说道。 第七十五章 你说 “许二,你怎么还在?” 虽说已料到了她是会等在这里的,但凌准仍是十分的喜出望外,径自越过了一旁的郑元郎,朝她迎了上去,问道。 “你说呢?” 许含章并不直接作答,只无比随意的反问了一句。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只有理所应当的坦然。 “我知道了。” 凌准会心一笑,胸臆间涌起了浓浓的欢喜之情。 自己这是犯了明知故问的毛病了。 他不来,她当然就不会走。 原因,就这样简单。 “你真的知道了?” 许含章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 这么明显的事,他为什么非得还要问呢? 他……真的是越来越傻气了。 不过,就连这份傻气也让她看得十分顺眼,心情大好。 “等等。你的脸,是怎么了?” 待离得近了些,她便瞧见了他高高肿起的脸颊,不禁愕然道。 “这是被……” 话音未落,就被人粗暴的挤到了一边。 “先别说脸的事了。对了,你的鸟在哪儿呢?” 郑元郎被旁若无人的晾在了一边,早就气歪了鼻子,逮着机会就厚脸皮的挤在了二人的正中,面向凌准,故作一惊一乍的道:“难不成是绑缚的绳索松了,它们就在天上飞啊飞,而你就在地上追啊追,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相比之下,凌准倒宁愿它们是飞走了。 “被噎死了。” 他本想换个好听点儿的说法,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迟早都会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交代了此事,顺带简单的提了提之后的那场风波,也解释了自己肿脸的出处。 “好看吗?” “她的里衣是什么颜色的?” “款式是宽松的,还是贴身的?” “是一边大,一边小;还是一边大,一边更大?” 郑元郎并没有同情他的遭遇,而是立刻就来了劲,两眼放光的发问道。 “闭嘴!” 凌准自认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所以就没有隐瞒二人的意思,没成想被他这么一说,竟显得自己无比的猥琐下流,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推到一边,对着许含章解释道:“我当时就把头转过去了,没有再看一眼。” “哦。” 许含章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解释,其实是多此一举的。 如果他心里真的有鬼,和吴娘子还发生了旁的不可描述的事,那他根本就不会和盘托出了。 “你怎么没敷药就出来了?” 此时此刻,她更关心的是他的伤情,“还疼吗?” 说着便踮起脚尖,薄唇微启,往他的脸颊上轻轻的吹着气。 她的气息是这样的芬芳,像是这初春里半开的桃花,偏生还馥郁得紧,竟让他有了微醺的感觉。 一缕柔软的发丝从她的耳畔垂下,拂过他的颈间。 他觉得很痒。 除了痒,更多的是似有若无的酥麻。 “你们俩别太过分了!” 凌准正陶醉在这种微妙的感受中,浑身都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就又被郑元郎猝不及防的挤到了一边,义正言辞的控诉道:“恶心,倒胃口,肉麻!” 接着就见郑元郎把那张大脸支到了自己的面前,唾沫横飞道:“呸!我也挨了一耳光,怎么就不见有人关心我啊?” “有吗?” 凌准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仔细的打量着他,但见他面庞光滑而平整,连半个手指印都没有,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人扇过的模样。 “有。” 郑元郎愤怒得要命,好在许含章马上就挺身而出,为他平了反,“我可以为他作证。因为,那是我打的。” “……” 凌准一脸莫名的转向郑元郎。 “……” 郑元郎心觉不妙,登时又将脸转向了许含章。 “一个巴掌拍得响。” 许含章唇角一勾,略带了点儿得意的语气,将二人打的那个赌绘声绘色的讲了,直讲得凌准忍俊不禁,郑元郎含怒不已。 “还疼吗?” 更过分的是,凌准居然做出了十分关心的模样,抓起了她的手,也往上面吹了口气,假惺惺的道:“他的脸皮是很厚的,也不知把你的手弄疼了没有?” “疼。” 许含章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顷刻间就泛起了蒙蒙的水雾,愈发假惺惺的作态道。 …… …… 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郑元郎在用饭时便摆出了饿虎扑羊的吃相,一筷子下去,便有肉沫横飞;又一筷子下去,便有油汁飞溅;再一筷子下去,便有脆骨碎裂。 最后。 ‘咔嚓’一声。 筷子折断了。 “再换一双过来。” 凌准伸手唤来了店里的伙计,含笑说道。 “别换了,让他直接用手抓得了。” 许含章取出帕子,擦了擦腮帮上溅着的油星子,没好气的瞪了郑元郎一眼。 “别,我刚上过茅房,还没有洗手呢,所以就只能将就用一下筷子了。” 郑元郎存心要恶心她一把。 “对了,这个给你。” 她却是懒得搭理他,索性侧过头,把手边拎着的一个碎花小布包递给了凌准。 “这是什么?” 凌准将包袱上系的结打开,往里看了看。 片刻后,好奇的问道。 “几种不同香型的胰子,还有用来喝水的小玻璃盏,遇水开花的伞和扇子。” 许含章眼巴巴的盯着他瞧,就差把‘求表扬’三字给写在脸上了,“你觉得怎么样?在市面上,它们应是能卖得出去吧?” “能。” 郑元郎接过了一双崭新的筷子,插话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单凭着清河崔氏的名头,就不怕卖不出去。” 但凌准没有回应他。 许含章也没有理会他。 “很香。” 凌准打开了盛放胰子的小盒,十分严肃的闻了闻,然后摸了摸,“而且,一点也不沾手。” “这个很通透,但质地薄脆了些,恐怕不适合冬日里饮茶,一旦……骤冷遇热,杯子便可能会裂开。” 接着又把玩了一下玻璃盏,十分认真的点评道。 “这个倒是挺有新意的,我妹子一定会喜欢的。” 他没有往扇面和伞面上泼水来看效果,便十分笃定的说。 “那你呢?” 你喜不喜欢? 许含章没有直接问出口,但他却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 “你说呢?” 他微微一笑,反问道。 第七十六章 二次 你说我来我说你,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没完没了…… 郑元郎只觉得胃口都被他俩给败得差不多了,便悻悻然的放下了筷子,取过一杯桑叶饮慢慢的喝着,好压下那股子作呕的冲动。 眼下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再过个二十多天,岑六郎那个死胖子就该成亲了。 而桌案前的这一对儿,若无意外的话,显然也好事将近了。 于是乎,在这个温暖的春日里,郑元郎忽然就有了种孤独寂寞冷的错觉,鬼使神差的想道:自己将来若是要成亲的话,该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才好呢? 嗯,对方首先得有个好的家世和出身,然后脸蛋一定要生得十分标致,十二分的水灵,身段得窈窕有致,绝不能瘦得跟干柴块一样,也不能丰腴得跟要流油了似的;同时,最好是具备一股子独特的气质,一看就和旁人不一样,而且又要知书达理,又要富有情趣,又要有挑战性,能让他时刻保持着新鲜感和征服欲,但一到关键时刻,却又能温柔贤惠、识大体、知进退,绝不会拖他的后腿…… 他的要求,就是这样简单而实在,毫不造作。 然而,他至今都没有遇到特别满意的人选,只能前前后后的将就着凑合了十来个,然后在厌倦了之后便分道扬镳,不相往来。 但是…… 能完全符合他要求的,似乎…… 就在他的面前。 他顿觉一阵恶寒,悄悄的把目光转向了许含章。 平心而论,她的‘新’家世和‘新’出身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了,长相、身段、气质也都没得挑,而且不招人腻烦,要情趣就有情趣,要挑战便有挑战,更难得的是临危不惧,遇事不慌,他从未听过她尖叫的声音,也从未见过她失措的神情。 至于她的扫把星属性,说来也实在冤枉,几乎都是小人算计她在先,她身边的人被牵连在后。 而现在有了家主的庇护,应该就无人敢来撩虎须了。 即使和她走得再近,也可以过得很安生,不会再被倒霉催的连累。 所以,她各方面的条件已能称得上完美了。 但他死活也不会和她扯上那种关系的。 且不说凌准会将他大卸八块,家主会将他千刀万剐,光是她扇人耳光特别狠,特别疼,却不会在他的脸颊上留下痕迹的功夫,就够他受的了。 等等? 难道他已经默认了自己是那种打不还手的软骨头? 难道他已经认真的考虑过了和她的可行性? 难道……他真的被打傻了? 郑元郎登时噎住了,接着就猝不及防的干咳了起来,嘴里的桑叶饮便没有包住,‘噗’的一下喷出,溅了对面的许含章一头一脸。 “莫名其妙。” 许含章立刻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取出帕子,仔细的擦了起来。 “你在搞什么鬼?” 凌准则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取过抹布,把水渍淋漓的桌案擦了擦。 “我出去透透气!” 饱受嫌弃的郑元郎只得愤怒的起身,大步走出了雅间的侧门,往露台上一杵,目不转睛的看着长街上春衫薄、面容俏的小娘子们,借以安抚自己脆弱的小心灵。 他一走,凌准那颗按捺已久的心则开始扑通扑通的乱跳了。 许久没有见到她的真人了,只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她的灵识端坐于半开的窗台上,正笑盈盈的望着自己,然后同自己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再然后,她便露出了淡淡的倦色。 “周三郎的脑子可真活络。” 她感慨道:“手稿上的很多东西,看起来十分简单,但做起来却极为复杂,在工艺上要求很高,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出,不然就尽数报废了。”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累得这般的心力交瘁,竟是比往昔在山中剔骨时还要辛苦些。 “但我得快些把它们完成了,才能早点和你相见。” 她浅浅的笑了笑,又道。 其实,只要她不去捣鼓这些物事,就有时间和他常常见面的。 可她没有这样想。 他也不会去劝她这样做。 因为,他尊重她的每一个选择。 这辈子,他都不会逼迫她,让她不快。 此时,她终于又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体香,瞧着她宜喜宜嗔的面庞,想着在益州时,自己曾蜻蜓点水的亲过了这里,再想着那温软柔腻的触感,看着她雪白纤细的脖颈和薄衫掩映下的美好曲线,忽然就觉得喉咙里一阵干渴,不敢再多看了,下意识就端起了附近搁着的杯盏,一饮而尽,试图将那股莫名的燥热感压下。 “这是郑元郎喝剩下的。” 许含章倍感诧异的看着他,提醒道。 ‘噗’的一声。 又是熟悉的配方,又是熟悉的味道。 那口桑叶饮全数喷在了许含章的脸上,一滴不剩。 “莫名其妙!” 许含章简直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一只肥硕贪嘴的蚕,整日以吞食桑叶为生,所以和桑叶结下了深仇大恨,这辈子才会遭到如此惨烈的报复。 “许二,我来帮你擦……” 凌准自知理亏,连忙夺过了她手里的帕子,殷勤的往她脸上招呼,擦了一遍又一遍,险些把她的皮都给擦破了。 “你再擦,我就破相了。” 许含章哭笑不得的扔开那方帕子,按住了他的手,阻止道。 凌准不由一愣,旋即就生出了几分绮念。 只因他的手无遮无拦的触摸到了她面庞上的肌肤。 温软的,柔腻的。 也不知别的地方,是不是也一样? 或者…… 更温柔,更柔腻…… 他鼻间呼出的气息陡然变得粗重,热血上涌,居然在顷刻间就滋生出了一种名为情欲的东西。 许含章不明所以,只晓得他忽然呆住了,就心生促狭之意,往他面前一凑,然后四处张望了一番,确认郑元郎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归的,而店里的伙计也没有过来续水,便壮着胆子,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的啄了啄。 明明是轻柔而青涩的一触,毫无技巧可言,却如野火燎原般点燃了凌准全部的热情。 他只觉浑身发热,下意识就想不管不顾的将她搂进怀里,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第二次。” 但在听到她小声的低语后,他顿时僵住了。 第七十七章 或许 这分明是她第一次主动这样对他。 可是,她为什么要说第二次? 难不成,是在说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 凌准顿觉自己是多想了,不由有些讪讪的。 “我有事想要跟你说。” 许含章只觉得他是被自己出其不意的举动给吓着了,便尴尬的坐回了自己的条凳上,故作端庄的一笑,正襟危坐道:“我整月里几乎闭门不出的原因,其实也并非是完全为了攒嫁妆,此外……还和吴娘子有关。” 她原本是想一个人扛着,不告诉他那个诡异的梦,以及老者卜出的不吉的卦象,免得他为自己白白的担心,并妄图提前去插手此事,想方设法的对付吴娘子,引来更多的变故。 但眼下看来,还是早日说出来,让他早有准备的好。 那对大雁的死,绝不是表面上看着这般简单。 能在凌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而且也具备充足的动机的,除了吴娘子,就再没有旁人了。 这一招简单而又狠毒——只要用来行六礼的大雁没了,那凌准纳采的日期便硬生生拖了下来。 越拖,便越是夜长梦多。 “我也不是对她有意见,存心要把她往不堪的境地想,实在是……” 因着自己没有确凿的证据,全凭主观的臆想来推断,许含章就有些难为情,“虽说离得越近,嫌疑就越大,常人就越不会犯蠢去自找麻烦,惹火烧身;可反其道而行之,就没人会想到她居然真的敢这样做,即使想到了,也不会相信她真能有这般蠢钝,便愈发不会怀疑她了。” “所以,我觉得她真的有些难缠。” 许含章叹息道。 “以前是很难缠。” 凌准略有些犹豫的说道:“可是,今日她的态度看上去很坚决,很有气节,并不似在作伪。而且,她还祝我们百年好合了……还同意了他爹娘的安排,愿意出去相看亲事……” 那番斩钉截铁、铿锵有力的宣告,是真切的赢得了他的尊重的。 “如果她说的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可万一,她是以退为进呢?” 许含章心里一阵泛酸。 只要一想到对方居然有意无意的让凌准看到了十分香艳的更衣的一幕,之后又真性情的发挥,让凌准刮目相看了一把,她就觉得很不舒服。 “你吃醋了?” 凌准瞧着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心里却觉得很是舒坦。 “是!” 许含章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 凌准没料到她居然会如此坦率,一时竟是噎住了。 这要是换做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男子,八成会打蛇随棍上,说一句要不你也当着我的面换一回衣裳,让我也瞧瞧,权当是扯平了。可惜他本性使然,怎么也说不出这种话来,便只得痛苦的皱着眉,眼睁睁的错过了大好的调情的机会,内心好生郁闷。 “我还是先说正事好了。” 许含章生怕话题又会歪缠到打情骂俏那上面去,连忙简略的说了下经过,“在住进崔府的哪一个晚上,我梦见自己快要被人折磨死了,而你根本不管我,反倒和吴娘子……” 和吴娘子欢好了。 饶是许含章再老道,也实在是不好意思直说,便委婉的换了个说法,“和她出双入对了。” “梦都是反的。” 凌准忙不迭的摆了摆手,“再说了,你应该是在路途中奔波太过,才会做这种荒谬的梦。” 只因好端端的,她怎么可能会死?而他又怎么可能和吴娘子出双入对? “如果不是梦,而是我的灵识在无意中出窍,提前看到了那一幕呢?” 许含章当然也希望那只是个梦罢了。 但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一味的抱着侥幸心理去糊弄和麻痹自己,继而丧失了警惕,是断断要不得的。 “另外,有高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命中有一个大劫——二女争夫,徒惹口舌,有始无终,出头不得。” 她用手指在茶水里一蘸,学着老者的样子,在桌案上潦草的写了个‘夫’字出来,又将‘夫’最上面出头的一点抹去,迅速加了个‘口’上去。 “吴。” 然后低声念道。 “是吴娘子?” 凌准的眉头拧起,“她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偶尔耍点不入流的伎俩,给人添堵是可以的。但论到给人造成什么大劫难,就太抬举她了。” 况且,只要有他在,吴娘子即便是有一肚子的坏水,又哪能动得了许二分毫? 若仅仅是因为这种模棱两可的卦象、煞有介事的判词,便让许二做了整整快一个月的缩头乌龟,不肯见他一面,却每日都和崔异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便觉得无比的憋屈,甚至怀疑那所谓的高人是崔异请来的江湖骗子。 许含章也觉得很憋屈。 听他的意思,是瞧不上吴娘子的手段。 可她怎么就觉得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当做一回事,反而在偏袒吴娘子,在变相的为吴娘子辩白呢? 难不成吴娘子衣衫不整的模样真的很诱人,甚至已经能让他失去理智的判断力了? 二人心中郁郁,却都没勇气挑明和说开,于是便别别扭扭的憋着,有一句没一句、心不在焉的说起了旁的事情,弄得气氛很是僵硬,再无先前的旖旎。 “你们,这是怎么了?” 就连中途回归的郑元郎都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在回去的路上幸灾乐祸的问道。 “五百两。” 许含章的右手略微一扬,就让他干净利落的闭了嘴。 可她虽然是占了上风,却仍旧快活不起来。 凌准头一回没有重视她所说的话,头一回保持了他自己的立场,头一回为别人做了辩护…… 而她头一回在他那儿受了挫,头一回在吴娘子的事情上失了利,头一回栽了个稀里糊涂的跟头…… 或许她只是习惯了凌准对自己的千依百顺,竟忘了他也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一时才会接受不了。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吴娘子何德何能,哪能成为她命中的劫数呢? 或许是老者把她看得太弱了?其实只要她再小心一点,只要他再谨慎一点,应该就能避过所谓的血光之灾了,用不着大费周章的自己禁自己的足? 许含章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她终究是做不了一个难得糊涂的智者。 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或许。 第七十八章 三生 有的,也只是她拙劣的自欺欺人,和上不得台面的小心眼罢了。 她自己可以和崔异朝夕相对,却见不得旁的女子接近凌准身前一丈。 她自己可以为崔异解释和开脱,却容不得凌准为旁的女子说一句公道话。 老者委实是高看了她。 她根本就无需去学着如何自私。 因为,她本身就很自私。 “” 夏夜,月华如练,繁星点点,青蛙在池塘里鸣叫,萤火虫在草丛中飞舞。乡间的夜晚,安宁静谧,一如许含章记忆中的模样。 院子里一树树的枫叶被几度秋霜染红,远远望去如火一般明艳欲燃。 许含章脸上的血色却一天天的流失,精神越来越差,且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一睡下便开始做梦,很长很长的梦。海棠以前都是在外屋睡着,听到动静才会进来,现在却在里屋安了个小榻,时不时探一下她的鼻息,目光里满满的全是担忧。 海棠是怕她睡着了就再醒不过来了,可是她清楚自己活不长了,再怎么小心翼翼的,也阻止不了生命一寸寸的流逝。 灰蒙蒙的天飘着零星小雨,雨点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轻微的细响。她站在游廊上,想数清廊下那棵枫树长了多少片叶子。 “一,二,三,四……”,在数到第十六片的时候,那片叶子恰好被风刮落,在风中打着旋儿,颓然坠地。 她今年恰好十六。 十六岁,普通女子在这个年纪都成了亲,生了子。母亲便是在这个年纪生下了许恒。 许恒死了有三个多月,但她一直觉得他没有死。 她记得他出门那天还半蹲着身子,在门外的小火炉旁教海棠如何熬药:“火不能太急,慢慢熬,等闻到香附的香味,再将这剩下的几味中药放进去,然后一个时辰的文火慢慢煮,直到熬成一碗的分量,再冷上半柱香的时间,才能端给姑娘服用……” 她还记得他摘了很多桂花,挤去苦水,去掉渣滓,用辽东来的贡蜜浸着,说是等他回来就可以做桂花糕了。 “为什么要等你回来才可以做,万一我明天就想吃呢。”,她不解的问。 “当然是等我回来亲手给你做。我得了个秘方,说是要加入香附、佩兰、丁香提味,拌入加了熟油和乳糖的糯米粉中,经过蒸、炒、磨、拌、擀、匣、切等多道工序,怎么也要耗两天的工夫才做得好。家里的厨娘只会加糖蒸熟,哪里赶得上我的手艺。” “哥哥,你不走,行不行?就留在家给我做了吃。”,她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心里很不想他出海。 “等我回来。”,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幽深如古井的眼眸里笑意浓浓,“海上没你想的那么危险,我很快就回来,很快。” 可他没有回来,死在了海上的风浪里,尸体被鱼虾啃得面目全非,去认尸的时候,她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不是他。 但体型,穿戴,下颌上的伤疤都和他一样,毫无疑问,这具尸体是许恒的。 安葬了许恒,她整日郁郁寡欢,食不下咽,海棠她们都以为她只是单纯的伤心,过段时间便会好,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永远好不了。 爹娘死了,相依为命的兄长也死了,只有在梦里,他们才是鲜活的。 亭子外的半亩池水已经干涸,荷花早已凋零,青苔爬上了石桥,墙角长满了野草,落花遍地,满目萧条,偏偏一树树枫叶却红得像是在滴血,被寂寥的阳光一照,无端端的显得妖异。一阵风过,树叶互相摩擦,发出琐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梦里却是满园的杨柳绰约,桃李缤纷,月季娇艳,杏花清丽,黄莺在林间宛转的歌唱,花丛中蝶舞蜂忙。 许恒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房里念书,他正处在变声期,嗓门和公鸭神似,常常被她嘲笑。 阳光暖融融的,温柔的照在她的身上,她梳着丫髻,穿着红裙,手里拿一面团扇,笑嘻嘻的去扑花丛里的粉蝶,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弄得裙摆上全是草屑和泥土。 爹爹掀起竹帘,冲她轻咳一声,板着脸说道:“渊娘,你有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滚得跟个泥猴似的,还不快进来临帖!” 她吐吐舌头,在许恒幸灾乐祸的眼神里走进书房,伸手在紫檀嵌玉的八方笔筒里乱搅一通,随便捡了支毛笔,蘸满了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乱画起来。 爹爹心疼的夺过毛笔,一字一句的说:“你可别小看了毛笔,它的种类丰富,分硬毫、兼毫、软毫,根据选用的原料可以分为羊毫、兼毫、紫毫和狼毫,有些毛笔还是用两种兽毛制成的。紫羊毫比紫狼毫软些,羊狼毫的软硬程度则在两者之间,这是拿来做学问的,不是给你折腾的。” 说着,他自书案上抽出她昨天的临帖,“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书法上以卫夫人的观点最为精妙——先须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乎不齐,意后笔先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你自己看看你写的是什么鬼画符,真丢你爹的脸。” 她有些委屈,“爹爹,我还小,可以慢慢练。” 爹爹还要说话,娘亲穿着一身胭脂色的簇锦团花裙,巧笑嫣然的进屋,对爹爹嗔道:“渊娘还小,没法静下心来练字是正常的。我看今日天气晴好,正好把去年埋在树下的桃花酒挖出来品尝。” 许恒立刻丢下竹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我去挖!” “等等我,我也要去!”,她提起裙裾,笑嘻嘻的跟上去。 他放慢了速度,伸手拉住她,挤眉弄眼的说:“妹妹你腿短,还是跑慢点吧。” 她没好气的在他手背上狠狠揪了一把。 梦里场景总是变换得特别快,刚才她还在桃花树下和家人品酒,片刻后,她已经站在清澈见底的兰溪边,湖蓝色的八幅罗裙随风轻摆。 “含章素质,冰絜渊清。这是娘子名字的出处?”,眉目俊朗的范舟含笑看着她。 “是。”,她姓许,名含章,字渊清,家里的人都喜欢叫她渊娘。 “我可以叫你渊娘吗?” “好。”,她浅浅的笑。 第七十九章 出走 凌准彻底僵住了。 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女鬼,而是隔壁的吴娘子! 之前他正猜度着她身上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她就趁夜而来,不知用什么下三滥的法子禁锢了他的行动,麻痹了他的喉舌,只能任其摆布。 这也太邪门了点儿! 接下来,她又会做些什么? 是假惺惺的诉完衷情,然后便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还是索性就赖在他的屋里不走了,就等着明晨能被他的家人发现?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十一郎。” 吴娘子只是痴痴的坐在床沿边上,时而抽泣着,时而倾诉着,时而叹息着。 “那天你爹爹就说了,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可是,我一直都不好意思……我真没用……” “其实,我在骗你。我还是不能放下你,我……只是假装放下了,呜呜……” “我怎么放得下你啊?嘤嘤嘤……” “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是不舍得啊……真的。” 她一直都说得语无伦次,絮絮叨叨,让凌准听得十分腻烦,却又没本事让她闭嘴,便只好一面直挺挺的装死,一面悄悄的积攒着暗劲,看能不能摆脱动弹不得的境地。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本来想作为一个惊喜,让你日后能对我刮目相看的,如今……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个周伯,在蜃景里说我有预知的能力,还教了我该如何运用。” 直到听到周伯的名字时,他才留了神,暂时放弃了挣扎自救的打算,开始仔细的听着她所说的话。 “你爹爹遇袭的事,就是我在梦境里预知到的。” 梦境?预知? 她该不会是被那个老神棍给诓了吧? 许二曾跟他解释过,人在熟睡之后,部分魂魄会凝聚成灵识,短暂的离开自己的身体,于天地之间游荡,有时候会提前去往一些地方游历,待梦醒后,若是真人又恰巧路过了那个地方,就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这,便算是所谓的预知了? 真是名副其实的‘做梦’。 “所以,我才会出现的那么及时,并救下了他。可是,你并没有因此对我有半点好感。”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难道就这么讨厌我吗?” 如果凌准还有力气说话,那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她要是真救下了凌审言,自己当然会感激万分的。可她自作聪明,把添乱当成了见义勇为,害得凌审言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躺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如果他因此而对她有了好感,那就真的是见鬼了。 “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很碍眼?你放心吧,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一走,我是真的回不来了。” “因为,我要去的,是南诏。” 吴娘子继续说道。 南诏? 凌准这下是真的惊到了。 她为何会想要涉足那种蛮荒之地,而且还打算一去不回头了? “那边的人,早就盯上了我,说是看中了我特殊的能力,要接我去做巫女。不然的话,就要杀了你……” “为了你,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的。” “所以,我要走了。” “原本想好好的跟你告别,给你留个好印象,让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可是,这段日子以来,你几乎都不在医馆里,我已经把时间一拖再拖了,才等到了你。” 她的语气无比的深情,落在凌准的耳里,却显得格外荒谬。 为了他? 这样自作主张,不负责任的离家出走,深涉险境,而且不和任何人商量,居然是为了他? 她倒是把她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却强行给他绑上了道德的镣铐,并薄情的忽视了一直待她如珠如宝的亲爹娘。 真是…… 让他无话可说。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忽然俯下身来,慢慢的朝他靠近。 然后,她的唇便猝不及防的贴上了他的唇。 温热的,香软的,唇。 贴上来的感觉,却像是被一条蜈蚣爬过了,黏腻而又恶心。 “后会无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只象征性的贴了他两下。 而后,便起身离开了。 没有开门的声音。 也没有跳窗的声音。 天知道她是从哪里钻出去的。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凌准才渐渐恢复了体力,既能睁开眼,也能活动四肢了。 但他没有立即动弹。 他向来是个热血的性子,但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想追出去,宁愿继续装死,并由衷的希望天亮之后,能发现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可惜,逃避是没用的。 就算他想装死,她爹娘也不会让他如愿的。 毕竟白天里他不慎看到了她更衣的那一幕,应是或多或少的伤害到了她,若她真的不见了,那她爹娘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但勇敢面对,也是没有用的。 他能上哪儿去追查,上哪儿去找头绪? 况且他说的话,旁人能相信吗? “她大半夜摸到了我的床边上向我表白然后还轻薄了我最后她跑去南诏了。” 别说是旁人了,他自己都觉得挺匪夷所思的。 那到底该怎么办才最好? 凌准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中。 …… …… 次日。 天刚蒙蒙亮,凌准就被人从床上揪了起来,再次左右开弓的扇了他几个大耳刮子。 “你这个杀千刀的!” “还有你那个没过门就克死一对畜生,现在又害了我女儿的灾星!” “你们都不得好死!” 吴氏夫妇几乎是目眦欲裂的看着他,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大清早的,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嚎什么?也不怕街坊邻居笑话。” 凌审言听到动静,便大步赶来,粗暴的将几人分开。 “笑话?” “命都快没有了,还怕人笑话?” 吴氏夫妇将一张信笺取出、展开,愤然道:“你们看,你们看看!我们的好玉儿已经被他们逼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谁逼的?” 凌审言只觉得莫名其妙。 自家儿子才刚回来没多久,哪能就招惹得吴娘子离家出走了? 至于许娘子,那更是面都没有露,就不可能和吴娘子产生积怨了才是。 第八十章 何去 “就是他们俩!” 吴氏夫妇将信笺往他面前一推,“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上面写的是什么!”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即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则情深缘浅。愿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南诏一去,杳然无期……愿君与贤伉俪白头偕老,切莫挂牵……” 纸质极为细腻,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上面的字用朱砂写就,艳丽而夺目,似是寄托了一个女子无边旖旎的情思。 但内容,就有些…… “我怎么读着,像是她随便找了封和离书来抄,又画蛇添足的加了几句啊?” 凌审言的文化素养虽然不算高,但字里行间所流露的涵义,他还是品得出来的,却不欲在这个旁枝末节上纠缠,“好了,抄书的事咱们先不提,就凭这个,也不能说是我儿害得她离家出走啊!” 如果凌准一成亲,她这个不相干的人就要拿跑路来威胁,那不叫深情,充其量是自作多情。 “你想抵赖?不是他,那还能有谁?” 吴氏夫妇大怒,立刻就添油加醋的说了昨天所发生的事,并把好心帮着开门的凌准说成了一个龌龊的色中饿鬼,占了他们女儿的便宜却不想承认,还逼得她主动为他开脱,让他置身事外。 “你那个未过门的儿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还没露面呢,就克死了那对畜生,又逼走了我的好玉儿。真要是露了面,那还不得让整条街的人都给她陪葬啊!” 说着又将视线转回了凌准的身上。 “行了,不跟你扯那些虚头巴脑的!快把我的玉儿还来!” “不然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还有你那个小娼妇的命!呃……啊!” 惨叫声起。 吴氏夫妇的脸颊如馒头般肿了起来。 然后,几颗带血的牙掉在了地上。 “要是敢再不干不净的损人,信不信我把你们的舌头都拔下来?” 凌准皱着眉头,缓缓的收拳,说道。 自己的心情,其实并不比他们轻松多少。 好端端的呆在家里,没招谁惹谁,却无端端的被扣了顶色*鬼的帽子,还无来由的背上了负心汉的黑锅,紧接着又被架到火堆上,逼着他必须得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负责,还把无辜的许二扯了进来,一同挨了骂。 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 到底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走了,那是她的事!你们都有病么,居然不晓得赶紧悄悄的寻她,而是上门来和我瞎闹?” 饶是凌准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动怒了,不惜用上了从郑元郎那里看来的那一套,自毁形象道:“好啊,闹就闹,谁怕谁啊?此事要是传扬出去了,旁人顶多是觉得我风流不羁,羡慕我都来不及呢,又怎会指摘我?而你们的闺女就惨了,恬不知耻,痴心妄想,为了个外男就耍小性子,私自跑出去了,也不知如今是歇在何处,又以什么维持生计呢?啧啧,到时候,她的名节就别想要了,看有谁还愿意娶她进门!” 他知道自己的言辞很恶毒,很伤人,但他还是这样说了。 只因跟这种狭隘而又护短的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有比他们更蛮横,更刻薄,才能勉强让他们蔫下来,免得事态进一步恶化。 “你、你居然这样说我们玉儿……” “太没良心了……” 果然,吴氏夫妇虽仍是满面怒容,声音却低了下去,气焰也不复最初的嚣张。 露琪亚费力的抬起手,颤抖着伸向白哉,嘴唇蠕动着尽力发出清晰的句子: “可惜我没有了灵力,不然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真是想再当一次大哥的妹妹——” 白哉走出门外,没有停留,直直的走进夜色中去。 他的妹妹,最后的时刻都还惦念着那个小子,不然,他一定会杀了他。 ——恋次出门后过了很长的时间,只有朽木兄妹静静的呆在这个空旷的屋子里。 时间无声无息的溜走,露琪亚的生命也像流沙一样点滴消失。 白哉望着那空空的门口,他真想立刻也冲出去,揪黑崎一护那小子出来。 可是他不敢离开露琪亚片刻,现在的露琪亚完全靠着他鬼道的结界在支撑生命。 =刻终于到来了。 露琪亚费力的抬起手,颤抖着伸向白哉,嘴唇蠕动着尽力发出清晰的句子: “可惜我没有了灵力,不然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真是想再当一次大哥的妹妹——” 白哉握住她瘦弱的手,恍如同绯真告别的情景还在昨天,那不舍的目光,那隐约的泪光,狠狠刺入他冰封的心里唯一的柔软之处。 他低下头,垂下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远处战斗的呼喊和爆炸声掩去了无人听见的一声哽咽。 刻骨的深寒如潮水般涌上来,露琪亚的所有感官都在渐渐失去知觉—— 她感觉不到大哥的体温和支撑,身体好象漂浮在虚空中一般; 她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即使外面震天撼地也无法传入她耳中丝毫; 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变暗,她所生活过的世界都在离她而去—— 她慢慢的浮起一丝伤感的笑意,叹息一般的喃喃着什么,事实上,即使是近如白哉也只能看到她的嘴在翕动,已经无法分辨她最后的轻语: “——看来…我的时间…到了,真是好不甘心,不甘心啊…” 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啊—— 傍晚的天空依然绚烂,落日将晚霞染上血红和金黄,夕阳将没入地平线前最后的余辉投向大地。 那抹灿烂的橘色映入她慢慢闭合,将不再睁开的双眸。 如此温暖,就像那个一直存在于她心底的人。 一护,去守护你要守护的世界,去守护你要守护的人吧—— 去和你喜欢的井上获得幸福, 去和你真挚的朋友一起欢笑, 去和你温馨的家庭共同快乐, 守护着你爱的人,也被爱你的人守护着,在阳光下生活吧—— 愿你能善用这份死神的力量,度过你无悔的一生,远离悲伤,远离迷茫。 即使千万个轮回里,我们再不能相见,此刻的这份思念和心愿亦不会消逝。 第八十一章 青紫 “你……是在说我?” 凌准愕然不解,片刻后笃定的答道:“那我再去捉一对大雁回来得了。” 这才是最要紧的正事。 至于吴娘子的安危,就着实不在他应该操心的范畴里了。 如果她只是单纯的闹别扭离开,那他还可以帮着出城找一下人,尽一下邻里之间的情分。 但假如她真的是因着周伯的授业,和南诏那边的人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进而被挟持着往对方所在的部落去了,那他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任何忙。 就凭他一个人,只怕还没有摸到那个部落的边儿,就被层出不穷的毒物和暗器给折腾得只剩一口气了。 况且,假如日后她真的会对许二不利的话,那她走了,反而正中他的下怀,就当是提前替他把所有的后顾之忧都断了。 “我晓得自己的想法很恶毒。旁的暂且不说,光说是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我也不该袖手旁观的。” 凌准的眉头习惯性的皱起。 他并非是贪生怕死之人,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 所以,他选择了退避。 “你别以为只要躲上一阵子,这事就算完了。” 凌审言悠悠的靠在了窗前,嘲讽道:“我并不觉得,她有你说的那么蠢,那么好打发。相反,她可精着呢。之所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你辞行,摆明了就是要打动你的铁石心肠,留下点儿蛛丝马迹,好让你上套,乖乖的去救她。” 就算他铁石心肠,死不上套,那也没关系。 反正她已经留了后手,让吴氏夫妇也得知了此事,若是怎么也寻不见她,那定是会把‘薄情寡义’的他拖去救人,才能气顺的。 “如果他们仍只会找你吵,找你闹,换着法子的撒泼和威胁,你当然不用跟他们客气。但他们要是跪在你的面前,苦苦的哀求你,动辄上吊、服毒、撞墙呢?到时候你还能和先前那样,直接一人抡一拳过去么?” 不能。 但凡是稍微有点儿良知的人,都干不出来。就连拒绝他们的话,都很难说出口。 “是,你大可以出去躲躲。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若是想和许娘子尽早成婚,那就总有回来操办相应事宜的时候,总有和他们撞到一块儿的时候。” 这才是最要命的。 “我猜都能猜得到,如果你敢不答应的话,那他们就会千方百计的来阻挠你的好事,先是一脚踩扁你新捉回来的大雁,再撕了你的庚帖,砸了你的聘礼,甚至……还会给许娘子添堵。她如今的家世,我已听你含糊的提过,貌似是很清贵的那种?反正绝不是平头小百姓就对了。如果在纳采前你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那她的‘家人’,还会不会同意你们的亲事?” 凌审言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早在自家儿子还没回长安的时候,他就听自己的胞弟说过某些事了。 因此,他比凌准还要了解其中的内情和麻烦。 但他没有说破,只继续保持着装疯卖傻,老不正经的调调,并在没有正式会面时就欣然接受了已改为崔姓的许含章,目的便是不想给凌准造成更大的压力,想让凌准过得快活自在点儿。 即使已到了这个紧要的关头,他也仍没有说破,不过是轻描淡写的提醒他了一下罢了。 “那我该怎么处理?” 凌准越听便越觉得棘手,痛苦道。 真要是去救她了,那便是一个妥妥的‘死’字;真要是不管她了,那也是一个妥妥的‘死’字。 “先等等看。” 凌审言难得见到他这般虚心求教的姿态,不由心里暗爽,“在上元节前,我就托人给你二叔捎了口信,说你要成亲了。眼下,他应是早就在归途上了。说不定再过两日,人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以和他再合计合计。” “嗯。” 片刻后,凌准了然的点头。 二叔好歹是和周伯更相熟的人。 有些事,还真的是只能找他合计了。 至于自家的老爹究竟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还是瞎猫凑巧碰上了死耗子,他此时并不想管,也不想去琢磨。 “吃饭了!” 凌端一开始就听到了这边的吵嚷声,却很识趣的没有上来凑热闹,直至饭菜都做好了,才钻出了灶房,远远的喊道。 只因昨日她一凑热闹,就让凌准挨了很多记大耳刮子。 而今日,她自是不会重蹈覆辙的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即使自己没来掺和,凌准也依然挨了吴氏夫妇扇来的大耳刮子…… “米娅儿呢?又被叫走了?” 饭桌上,凌审言看着多出来的一副碗筷,不悦道。 倒不是肉疼多一个人来他家里吃口粮,而是不满都已经在外过了一宿了,岑六郎居然还没有送她回来。 这个满脑子浆糊,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 虽说米娅儿早应允了要做他的房里人,可眼下没名没分的,他怎么就有脸把她带出去过夜,还不止三四回了? 虽说米娅儿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任何异议,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可他就不会觉得这样做不妥吗? 这里再怎么说,也是凌准的家;再怎么说,也有他这个长辈在。 他怎么就理直气壮的摆出了嫖客的嘴脸,只要兴头一上来,就把脱了贱籍的好姑娘拖出去糟蹋? 真是个没分寸的! 尽管对此人的行事鄙夷到了极点,但当着女儿的面,他还是不好直截了当的抱怨,只得恶狠狠的剜了凌准几眼。 “怎么了?” 凌准茫然的回望过来。 他这些时日里大多是猫在外头的,竟是对此事一概不知,昨日又往曲江边去了,刚好和腆着肚子上门的岑六郎错过了。 不然,他一定会把岑六郎劝走的。 即使米娅儿是自愿的,他也不会让她跟出去。 毕竟,她是被许二托付给他照应的,要是中途有了什么闪失,就不太好了。 “他一定是又欺负米娅儿了。” 那厢的凌端戳着碟子里的酱菜,愤愤的解释道:“每次她从外头回来,脖子上肩膀上都是青紫的痕迹,像是被人掐的。那岑六郎也真是的,居然下得了这种毒手!” 第八十二章 决意 “噗……” 凌审言嘴里的粥如天女散花般迅速喷了出去。 “什么?” 凌准则愤怒莫名——没想到这个面相憨厚的老实人,背地里竟然有如此暴虐的一面。 “什么!” 紧接着是莫名惊诧——没想到这个面相憨厚的老实人,背地里竟然有如此龌龊的一面。 “我都说了要替她讨个说法的,可她心太软了,非得护着那个死胖子,一个劲儿的说他没有掐她,而且把脸都急红了……最后,我也只能放过那个禽兽了。” 凌端仍是戳着碟子里的酱菜,愤愤的道。 “好了,吃饭,吃饭……” 凌审言连忙夹了一大筷子菜给她,试图让她安静下来。 凌准则再次皱起了眉头,决意待会儿要好好的劝说岑六郎一番,让他在没有给出确切的名分前,就不要来轻率的糟践米娅儿了。 饭毕。 米娅儿终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 但凌家的人险些错认了她,以为这是个惨遭毒打,故上门来求诊的病患。 因为,她的脸比凌审言那日挨揍时还要惨,肿胀得几近变形了,额头上、脸颊上各有一道道长长的指甲印,虽不至于破相,但见血却是免不了的。 “他又打你了?” 凌端见状,登时气得鼻子都歪了,捋起袖子就想往门外走,打算瞅一瞅岑六郎是不是又贼头贼脑的跟在后面,好给他一顿胖揍。 “不是他。” 米娅儿的声音很是沙哑,“是他的阿娘和婶婶们。” “他居然一个人打你都嫌不够,还另找帮手了?” 凌端的鼻子气得更歪了,袖子也捋得更高了。 “别胡闹了。” 凌审言伸手就将她拽回,“他的人压根就没在,你打谁去?” “没在?” 凌端愣了愣,很是意外的道。 “是不是他带你出去‘散心’时,被他家里的长辈给堵了个正着?她们没有动他的一根毫毛,却把你当成了不要脸的狐媚子,理直气壮的教训了你一顿?然后他很没种的跟着她们回去了,把你一个人晾在外头,等天亮了,坊门开了,你才一瘸一拐的走回来?” 凌审言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转头看向米娅儿,用上了陈述的语气,问道。 “是。” 米娅儿轻轻的点头,“他说,等风头过了,就会来看我的。” “让他看他娘去!” 凌端咬着牙,轻蔑的说道:“他只长了斤两,却没长气量,连维护你的胆子都没有,还敢再来招惹你?让他做梦去吧!” “行了,先带她去上药吧。” 凌审言摇头叹息着,将二女推到了药柜前,尽捡了些昂贵的好药膏出来,仔细叮嘱了按压的手法,又折返回去,对凌准说道:“下次他如果上门了,务必把丑话都跟他说清楚。” “那是自然。” 凌准神情凝重,一口答应了下来。 方才他瞧得真切——米娅儿脸上的痕迹虽是很骇人,却只是皮外伤而已,很容易就能养好。真正让她难受的,是腿骨和踝骨处的剧痛,想必是被那些妇人用极其阴损的法子折磨了。 也不知岑六郎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当初在酒肆里目睹有人欺侮米娅儿时,他都能见义勇为一把,怎么一轮到他的家人施虐,他就怂成了这样,既没能护住她,也不敢护送她? “这就是打小被养在内院里,成天和乳娘、嬷嬷、老妈子、小丫鬟相处,变得娇里娇气的大少爷。” 凌审言嗤笑了一声,“如果他爹娘真懂得教子,而不是一味的溺爱,那就该早些让他练习骑射或是蹴鞠,他也不至于虚胖成这样,走上两步就得大喘气!”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听着是挺慈爱的,挺温厚的。” “结果呢?恨不得就把自家儿子当猪养了,且样样都要顺着他们的意,让他吃潲水,他就不能吃米糠;让他和哪头猪配种,他就只能躺平。不然就是不孝,就是忤逆。” “而他也是个没骨气的,竟是真的把自己当猪了,成天还挺乐呵的。偏生却是个贪心不足的,又想在猪槽边混吃等死,又想跑别人家里刨食,两边的好处都不想落下!我呸!我要是他爹,就把他食槽也端了,让他吃屎去!” 其实岑六郎真不是个坏人。 他大方,他善良,他厚道,他很有人情味,他开得起玩笑…… 无论是做一个友人,还是做一个后辈,他都是很合格的。 但做为一个男人,他明显是不够格的。 他,似乎还只是个孩子。 一个大龄的,满脸油光的,气质沧桑的,孩子。 “等他以后能独当一面了,且执掌了家业,估计才会像一个男人。可是,米娅儿未必有那个福分,能捱到那个时候。就算真捱到了那个时候,他待她也未必有那个心意了。” 待火气消退后,凌审言便冷静了很多,想起了岑六郎以往知礼节、懂进退,从不拿家财来压人的良好面貌,不由叹了一口气,“算了,他如果上门,你还是对他客气点,别把话说绝了。” “我知道。” 凌准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比起那些始乱终弃的人来,至少岑六郎是个心地宽厚的,即使对她已没了最初的情分,想必也能善待于她的,断不会把她卖上第二次了。 晌午。 “大好的春光,你居然不出去浪?” 郑元郎蹬蹬的踏进门来,将一张墨绿洒金的帖子拍在他的面前,嬉皮笑脸道:“这是个美人儿下的帖子,邀你在初五那天出去,陪她逛一趟牡丹会。你要不要去?” 初五,也就是明天了。 “拿开。” 凌准却看也不看,冷淡的拒绝了。 “啧啧,你不去?你真的不去?你确定不去?好吧,那就只能由我来陪她去了。” 郑元郎继续嬉皮笑脸道,并故意把帖子的一角卷起,露出了其下的署名。 “我去!” 凌准一眼就瞥见了某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心里一热,劈手将帖子夺了过来,珍而重之的抚平了那个卷起的角,说道。 “你这个没出息的,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郑元郎鄙视了他一通,末了道:“你的鸟呢?是打算重新去捉一对,还是买现成的就得了?”46 第八十三章 干系 “当然是自己捉。” 凌准将帖子揣进了怀里,说道。 “那你怎么不猴急着出去打鸟,反而窝在屋里了?” “说来话长。” 凌准犹豫了一下,决定把最关键的内情隐去,只说了吴娘子离家出走的事,以及岑六郎诱拐米娅儿的事。 “这个臭不要脸的!” 郑元郎闻言大怒,“怪不得我每次去找他,他都推说自己快要成亲了,得忙着筹备这样、准备那样的,还说自己累得很,没空。我日,原来是夜夜做新郎给累的!” 至于吴娘子,他倒是不怎么担心。 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加之家里人发现的又早,估计连城门都走不到就会被逮回来了,断无可能像上次那样,一眨艳就跑到益州去晃悠了。 “要不,跟我去平康坊转转?” 他虽是不明白凌准为何会因这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焦虑,但凌准没有说,他也犯不着去逼问,于是眼珠子便骨碌碌的一转,赶在凌准发怒前改了口,“或者,跟我去那家酒肆坐坐?就算你不爱看胡姬跳转圈舞,但杵在露台上吹吹西北风,把你脸上的褶子理一理,那也是好的。” 毕竟居移体,养移气。 只要换个地方,总能换种心情的。 “嗯。” 尽管凌准已烦得头痛欲裂了,但一想到酒肆是自己第一次遇到许含章的地方,心里就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站起身,跟着郑元郎出门去了。 外面春光明媚,天气晴好。 凌准慢条斯理的饮着酒,斜斜的倚在酒肆顶楼露台的栏杆旁,往下放眼一望,但觉周遭是一片繁华的景象,鲜衣怒马,人流如织。 “咦?” 一旁的郑元郎本来是专心的品评着过往的小娘子的面庞和身段,此刻却忽然盯着一个年轻的郎君,几乎是看直了眼,瞠目结舌道:“这、这个人,不是沈构么?” “谁?” 凌准疑惑的转过头,发问道。 “就是穿绿袍的那个!” 郑元郎伸出食指,在半空中虚虚的一戳,再次瞠目结舌道:“他……怎么会和她待在一处?” 和美姿容,戴青色幞头,着圆领绿袍的沈构走在一起的,是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衣饰很是华贵,相貌却只能算得上清秀,神情里满是骄矜,并无任何动人之处。 “不对啊,他的名声都坏成那样了,她素来又是个眼高于顶的,怎么可能会看上他?” “难不成她只看上了他的皮相?” “好吧,他那张皮相是能卖得出去的……不止是皮相,连屁股也能卖……咳咳……” “她应该不会找他买这个,他也应该不会向她卖这个……” 郑元郎越看越觉得不解了。 “他,是什么来历?她,是什么来历?” 凌准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抬手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絮叨,顺带眉头皱起,多看了那个少女两眼。 “男的是沈构,以抄诗而起家,后来靠着卖、卖……那个啥上位,让书局里的那个啥给他出了很多的诗集;再后来,继续靠卖那个啥上位,让另一个人把他带到了崔家举办的诗会上,本来是能大出风头的,结果却因用典不当,被掀了个底朝天,成了笑柄。而女的,是个热衷养男宠,并和……咳咳,和内亲共同分享的郡主,别看她年纪轻轻的,已经那个啥无数了。休说是才子名士了,就连长得顺眼点的和尚沙弥,她都不会放过的。而她的夫家,根本镇不住她。至于宗室,则已经厌弃了她,恨不得将她除名。” 郑元郎噼里啪啦的解释了一连串。 “他们俩,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凌准继续问道。 “不关我的事。那个男的,倒是和邀你赏花的那位,有那么点儿干系。” 郑元郎忽然挤了挤眼,“据说,她在梦里瞧见过沈构呢。” 他并没有撒谎。 准确说来,许含章是在梦里见过了这个人,只是没有他描述的这般暧昧罢了,反而还有些惊悚。 “是噩梦吗?而且,还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有关?” 凌准却没有上钩,淡然问道。 “你、你怎么……” 怎么知道的。 郑元郎愣了愣,旋即脖子一缩,压低了声音,“难道,你看见了,那个红裳女?莫非,她,正扒在了,沈构的背上?” 他知道凌准偶尔能瞧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故有此一问。 “不在他的背上。” 凌准摆了摆手,纠正道:“在她的背上。” 一名面目模糊的红裳女正趴在了少女的身上,浑身湿漉漉的,似乎正往外冒着陈年的水汽。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红裳女立刻缓缓的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当初,许二也曾有过类似的举动,从平地上仰起脸,看向露台上的他。 只一眼,就注定了二人的缘分。 只一眼,就让他辗转反侧。 而红裳女也只望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让他打了个冷战。 只一眼,就让他惊骇莫名。 明明看不清她的面目,辨不出她的模样,却能让他感觉到一股子冲天的煞气。 “她想干什么?” 郑元郎则百思不解,“这小郡主应该和她无冤无仇吧?她为何不直接去找沈构算账?真是吃饱了撑的。” 因着崔异的吩咐,他们一早就查明了此事,得知被沈构盗诗害命的是个才名不显的书生,弹得一手好琵琶,特善闺帷之作,词情哀怨,多依古调,体势与时不合,遂不为大众所喜。而沈构一接手,就将内容和立意稍作改动,以迎合市面上的口味,不久后就出了名。 “而这个书生的身边,有一名爱妾,唤作红莲,成天和他弹弹唱唱的,过得很是快活。” “后来书生被沈构砸死了,她则是被推进了湖里,淹死了。” “沈构待这个书生还是有点人情味的,好歹用土堆埋了一把,让其入土为安了。” “至于红莲,那就真的是喂了鱼了,一张脸被啃得面目全非的,没有一块儿好肉在上头。” 按民间的传说来看,红莲在临死前亲眼目睹了爱郎的惨状,自己也死得很惨,加之有红衣红裙护体,不成为厉鬼,就有些说不过去了。46 第八十四章 一家 而她也果然不负众望,成为了一个厉鬼。 “只是在沈构的诗集中,她就能凝成一股很强大的怨念,还险些把你的许‘二’都拖下了水。” 郑元郎刻意将‘二’字的音咬得很重。 在他看来,许含章有时候的确是又蠢又二,且具备了十分多余的正义感,几乎和凌准如出一辙。 “是真的拖下水,不是字面意思上的拖下水。” 他解释道:“也就是说,她想和旁人‘分享’自己的死状,索性就把这人的魂魄拖进了沉尸的湖底,学着她的模样,也去泡上一泡。” 坊间买过沈构诗集的人,只要是体质偏弱、命格偏阴的,就大多会在看得入神或入梦后瞧见红裳女翩翩起舞的模样。 有的是目眩神迷,进而失魂落魄,驾鹤西游,待得入棺时,身上还残留着擦不去的水印,显得极为诡异;有的则侥幸被家人或朋友在半道叫醒,从而在鬼门关里逃脱,但身上也残留着水印。 “府里的术士做法招过她的魂,问她为何不肯去轮回道投胎,仍执意在阳间兴风作浪。她说,自己并无恶意,只是想通过这种简单的法子,让沈构身败名裂,一本诗集也卖不出去,全部砸在他的手里,让他血本无归。” “都索命来了,还敢说没有恶意?” 郑元郎嗤之以鼻,“况且,就算是一本都卖不出去,亏的也只是负责印刷和售卖的书局而已,人沈构早就提前收了钱,赚得盆满钵满的,才不会在乎这些呢。” 若拿来做为借口,也太拙劣了点。 所以,他怀疑红裳女是在说谎。 但据术士回禀,对方还真就是这样想的,比真金还真。 “她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 郑元郎又嗤了一声。 可惜,术士的头发虽然不长,但见识也很短,居然觉得她身世堪怜,便只是净化了她的怨念,接着就劝说她心平气和的去投胎,而没有将她折腾得灰飞烟灭,以绝后患。 “啧啧,她居然没有去投胎,而是巴上了沈构。还好没有再去找你的许‘二’的麻烦,不然,家主肯定是饶不了他的。” 末了,郑元郎感慨道。 “只要不把许二扯上,那就好。” 凌准发觉自己的心肠是越来越硬了。 换做是从前,他定然会同情这个红裳女的遭遇,并万分的唾弃沈构此人。但如今只要对方不招惹到许二头上,他就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今天的酒钱,你付。” 郑元郎的眼珠子再次骨碌碌的一转,忽道。 “不是你叫我出来的么,为何要反过来,让我请?” 凌准啼笑皆非的掏出了钱袋,掷给他。 “她昨日打了我一巴掌,诈了我五百两。你说,该不该你请?” 郑元郎掂量着手里的钱袋,笑道。 “该她请。” 凌准想着她居然让郑元郎吃了那么大一个哑巴亏,不禁哑然失笑。 “你请,不就是她请了么?反正你们迟早都会是一家人的,你的私房钱,也迟早会变成她的。那我就得赶在她当家做主前,把你的老底掏空了,这才不至于亏本。” 郑元郎此话一出,立刻就将凌准哄得有些飘飘然了,花钱也花得格外心旷神怡了。 一家人。 多么美好的词汇。 他的,以后当然都是她的。 毫无疑问。 毕竟,他和她是一家人了…… “真是好骗。” 郑元郎旁观着他春心荡漾的表情,一面深深的鄙视着,一面却暗暗有些羡慕。 第二日。 许含章早早的起床,将一头如墨的青丝梳成了妩媚的堕马髻,簪着一支通透的水晶鹦鹉钗,额间贴着大红的花钿,耳上戴了凌准买给她的那对梅花耳环,上身穿杏色的暗花窄袖纱衫,腰间束一条雪白的越州缭绫八幅罗裙,挽着五晕银泥的披帛。 这身装扮很是清雅,将她骨子里的艳色压了下去,只透出无限的清丽来。 用过早饭后,她没有等那厢的崔异同行,便急急的赶往了大慈恩寺,在上过香、捐过香油钱之后,便被婢女们引着去了放生池,观赏着一簇簇花期极早、繁艳芬馥的牡丹。 “这一株是最有名的,据说有几十年的花龄了,每次能开好五六十朵花出来呢,光数清它们,就要花上好一阵子的工夫。那一株的颜色特别多,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白的、紫的、红的……” 牡丹花开得很美。 而婢女们介绍得很是尽心。 “娘子不若剪一枝来戴?” 佛寺里的花是不能随便碰的,但以她的身份,自然是可以破例的。 “这会儿不急。” 许含章已看中了一朵碗口大小的粉色牡丹,却不急着去采,只想等凌准过来后,让他亲手替自己摘下、戴上。 前夜她深刻的反省了自己近日来的错误,昨天便托郑元郎帮着送了张帖子,以表示了自己的郑重——她是特意来等他,来见他的,并不是出于顺道。 至于春日里必有大劫,最好不要出门的劝诫,她也哐当扔到了一边。 只要能和他多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那冒一下险,便是值得的。 希望…… 他能因此而消气,不跟自己计较整月不出的旧账了。 也希望…… 他能在见到自己精心装扮的模样后,可以忘记吴娘子更衣的那一幕。 “二娘子,日头越来越晒了,不如去那边亭子里歇着?” 约莫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凌准仍没有来。 许含章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毕竟她来得太早了,那多等上一阵子,也是很正常的事。 婢女们却纷纷蹙着眉,柔声劝道。 “好。” 想着亭子是离这里很近的,位置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到来往的人群,绝不会错过他的踪迹,许含章便不再坚持,也不忍拖着她们陪自己一道干站着,就点了点头,应道。 但她没想到,亭子里还多了一个人。 “你早上吃的太少了,我就给你带了些新出炉的桃花糕过来。” 崔异从高大的廊柱边转过身来,微笑着打量着满面错愕的她,“我手头还有点事,马上就得走,就不留在这里看陪你了。” 语毕便走下了石阶,负手离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46 第八十五章 反悔 一个时辰后。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 桃花糕则只剩下了两块。 许含章百无聊赖的坐在亭子里,每当听见石径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时,便会探出头去,看来人是不是凌准。 然而,她失望过很多次了。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是他。 莫非是又遇上了什么事,给耽搁了? 莫非…… 又是吴娘子? 她越想越觉得是极有可能的,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自在,索性便不再如上次那样干等下去,而是出了亭子,在婢女们的簇拥下坐上了肩舆,径自往升平坊去了。 “把我放下来。” 一到坊门外,许含章就果断选择了步行,免得太过扎眼,平白给凌家招来不必要的非议。 “你们……在树荫下等我。” 然后,她又犹豫了片刻,决定只带上一个名唤松烟的婢女随行,免得太过兴师动众的,给人以摆架子的恶感。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的嘀咕道:想要给未来的夫家人留个好印象,可真是不容易啊。 可她的一番苦心,却注定是白费了。 只因医馆的大门是紧闭的。 里头的人,似是都走得一干二净。 难道……凌准是早就出去寻自己了,却在路上恰好错过了? 许含章无语的凝视着眼前这扇门,悄悄的叹息了一声,准备转身离开,又往大慈恩寺里赶。 但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忽地从里拉开了一条缝。 紧接着,传来了‘吱呀’的一声闷响。 门开了。 “许娘子,进来坐吧。” 米娅儿半低着头,哑声道:“隔壁的吴娘子失踪了,她的爹娘在城里城外找寻了一天,都没见着人。今日,其他人便都帮着出去找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应该就回来了。你,可以进来等等。” 许含章心里咯噔了一下。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凌准的失约,居然又和吴娘子有关。 这个人到底是在闹脾气,做做样子便出离家走了,还是来真的? 这个人到底是故意的、有意的,还是存心的? 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许含章蹙着眉,抬脚迈进了医馆的门槛。 后院。 石桌旁。 “你的脸,怎么……” 然后,许含章随便找了个由头,将松烟支到一旁,转头定定的看着米娅儿,问道。 自己本不想去打听旁人的私事,奈何她脸上的伤势煞是可怖,而医馆里的这些人是绝不可能对她下此重手的。 所以,她的伤定然是在外面弄的。 但以她的品行,想必是不会贸然和外面的人结怨的,那一一排除下来,稍显可疑的就只剩下岑六郎了。 “他的家人,是不是刁难你了?” “还是,他对你动手了?” 对于许含章的发问,米娅儿先是点头,接着便摇头。 “我明白了。” 许含章顷刻就脑补出了他家人是如何盛气凌人的折磨米娅儿,他又是如何没出息的龟缩在后头的情形,心底不由一阵起腻。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把所谓的‘还她自由’给放在一边,先一口答应了米娅儿给自己为奴为婢的恳求,将她带回府里,再做从长计议,也省得她被岑六郎截胡,白白的遭这一趟罪。 “你若是想反悔了,以后不想再跟着他了,那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 许含章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我梦见,他死了。” 米娅儿忽然抬起头来,水绿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神采,就像一潭死水。 “敦煌城外,刮起了很大的风,漫天都是黄沙。” “他的眼睛似乎是快瞎了,看不清东西。” “城主不需要一个瞎眼的画师,便将他赶了出来。” “他慢慢的出了城,慢慢的走进了黄沙堆里。” “然后,慢慢的被掩埋了进去。” 再然后,她就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在她身边躺着的,是鼾声大作的岑六郎。 肥胖而松弛的男人的皮肉,正紧紧的贴着她雪白而紧致的身躯,对比鲜明。 他浑身上下是汗津津的,加之床褥间有一股靡靡的腥味,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但她没有挣开。 在应允了跟他回去的要求后,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自那以后,他竟是彻底把她视作了他的私有物,对她的欲念是一日胜过一日。 而后,他终是大胆的将她带到客栈里留宿,一径的实施了先收拢她的人,再收服她的心的套路。 整个过程,是没有任何愉悦感可言的。 不过,她也从来就不知道何为愉悦,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委屈或恶心的情绪了。 感到委屈的,反而是岑六郎。 在她半梦半醒的时候,依稀听到他窸窸窣窣的坐起,喃喃自语道:“原来,你和寻常的女人相比,也没什么两样。” 就算米娅儿的皮肤较之常人是白了点儿,滑了点儿,腰肢软了点儿,大腿紧致了点儿,但褪尽衣衫后,终究也只是具肉体凡胎,全然不是他想象中那幅宛若神女的模样。 而且,她身上的体香是那样的平淡,居然还不如他通房来得好闻;她的吟哦之声也是那样的敷衍,居然还不如平康坊的名妓来得动听。 他的心态,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小男孩千辛万苦的得到了一个漂亮的糖人,撕开了外头的包装,欢欢喜喜的咬下去,却发现味道甜得掉牙,腻得发慌,和想象中的绝世美味是不同的。 但他没有就此放手。 大概是想要重新找回心动的感觉,之后,他又拖着她去外头留宿了几次。 每一次,他都比前一次更失望。 米娅儿早早的察觉到了他的嫌弃,却无动于衷。 本就是以最廉价的色相做为酬谢的,又何必去奢求最昂贵的感情呢? 况且,他的感情,她也不需要。 她的心里,除了那个人,谁都走不进去。 “那一天,你曾跟我说过……可以用我的血、头发、神思来施术,助我瞧见那个人。” 当时,她改主意了。 现在,她想反悔了。 “我怕,他真的已经不在了。我真的,很怕……” 这是她眼下最要紧的事。 至于岑六郎对她的失望,和他家人对她的鄙夷,和这一比,都显得无足轻重了。2546 第八十六章 横祸 “松烟,你带着其他人,先回府里……就说,我在医馆里还有点事,让小厨房不要准备我的午食了。” 许含章沉默了片刻,伸手唤来眼观鼻鼻观心的松烟,吩咐道。 “二娘子,这……” 松烟当下便觉出不妥来,柔声道:“这里人手太少了,若不留下婢子在旁边伺候着,只怕会有诸多不周到之处。” “不用了。” 许含章早就晓得她会有这样的顾虑,立刻朝屋顶的方向挥了挥手,唤道:“还不快下来!” “小美人儿,这里有我呢,你就放心大胆的走吧。” 话音刚落,郑元郎就蹭蹭蹭的踏着瓦片现身,如壁虎般从墙上游下,嬉皮笑脸的对松烟说道。 崔异是不会放心只由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婢仆跟着许含章出行的。 因此除了明面上的这些人,暗地里还安排了他这种身手不错的护卫在后头轮番跟着,用以保证她的安全。 这样的任务,对习惯了刀口舔血的男儿来说,无疑是很枯燥的。 “倒茶。” 而许含章正试图将其变得更加枯燥。 她恨恨地在他手背上狠狠揪了一把,想起娘说的哥哥现在奇怪的嗓子是因为进入变声期的缘故,于是也挤眉弄眼道,“闭嘴,公鸭嗓!” “姑娘,你在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海棠端来一盏蜜羹,好奇的问道。 “这是本游记,爹爹从宫里的藏书阁弄来的,上面的内容可有意思了,我念给你听。” 书上说东部有盛产茶叶的虞城,美人如云的水城,有女子出外打猎,男子在家带小孩的奉城,西北部有一座盐城,盛产井盐,那里风景如画,民风淳朴,北边的武城有一座终年积雪不化的圣山,山腰有个热气腾腾的温泉,山顶开着样子丑丑的雪莲花。 着墨最多的是南边靠海的越城,说是城里居民世代以采珠为生,海里有20多种珍珠贝,有的生长在浅海的岩缝里,拿采珠耙就弄得上来,有的在几十米深的珊瑚丛中,只有冒着生命危险下水,才有可能到手,书上详细介绍了经验丰富的珠民是如何潜海采珠,还讲了好些和珍珠有关的故事:歌喉动听,落泪即成珠的美貌鲛人;天生邪性,会故意打开蚌壳,吞噬珠民躯体的老蚌,以及长在大如磨盘的蚌精体内,不知过了多少年,吸收了多少日月精华,珍珠竟变得有灵性有仙法,有个男子就捡到过这样一枚神奇的珠子,借着珠子的神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爱侣。 放下手里的书,她对越城的珍珠产生了兴趣,很想要一颗,但好的珍珠采上来就得交到珠贝坊去,一颗不留的全献给皇室,能在外面售卖的珍珠多是粒小无光,拿不出手的。 “看看这是什么?”,一年后,游学归来的许恒自袖中取出一样圆滚滚的物事。 这是一枚饱满圆润的珍珠,珠光中隐隐有淡蓝色的光晕流转,她惊喜的接过来:“好漂亮的珍珠!你上哪儿弄到的!” “我路过越城,打扮成珠民的模样下海去捞到的。”,许恒得意洋洋的说。 “啊?那你用什么办法躲过官兵的盘查,把它偷偷带走的?” “以后再说吧,我风尘仆仆的赶路回来,早就困死了。”,他伸了个懒腰,“我去睡一觉,明天中午吃饭前都别吵我。” 她站在清澈见底的兰溪边,湖蓝色的八幅罗裙随风轻摆。 “这是你名字的出处?”,青衫少年含笑看着她。 “是。”,她。 “我可以和你家人一样,叫你渊娘吗?” “好。”,她浅浅的笑。 虽然和礼部尚书的长子范舟是指腹为婚,却因订了亲就得避嫌的缘故不常见面,彼此并不熟识。这次是两人第一次独处,不过短短的半柱香时间,海棠便寻了过来,说是娘亲要她赶紧去佛堂听一位高僧的讲经。 寒冬,大雪纷飞,她自梅林里赏花归来,在燃着炭火的亭子里煮酒,他从前厅溜过来,给她披上一件狐裘大衣,轻声说道,“渊娘,我心悦你。” 她不由红了脸,别扭的转过头去不看他。 他也红了脸,“我,我是不是,太唐突了?” “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许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看着两人哈哈大笑,“怎么你们两个的脸都成了猴子屁股?” “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这么害羞。”,见两人都不说话,许恒笑得更厉害,眼泪都笑出来了,“渊娘害羞情有可原,可范舟你一个大男人,害什么臊啊,跟个娘们似的?哈哈哈……” 夏蝉聒噪的鸣叫。爹娘的衣摆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呼吸声像拉风箱一样急促刺耳,全身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他们感染了时疫,没救了,你们还是准备后事吧。”,王太医背起医箱,叹了口气,“这场时疫来势汹汹,都城里无论是平民还是勋贵都死了不少。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你们两兄妹切勿太伤心。” 爹娘尸骨未寒,就有一个无赖拿着女子的肚兜上门来,嚷嚷着和她有了私情。 门房的人是许恒选的,极为机灵,在事情闹开前就堵了那人的嘴,五花大绑扔到柴房去,交给许慎之发落。最初那人一口咬定是和她有了私情,还说是她告诉他,只要拿了肚兜给许家人一看你们离开敦煌以后,那个年轻的画师也接到了为城主新开的供养窟作画的任务。他收拾了自己的几件衣物和旧画稿,住进鸣沙山断崖上一个进去后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小洞穴,白天在供养窟内画画、吃最简单的饭食、拜佛冥想,晚上回自己的小洞里睡觉。他从此一辈子都再没离开那里,直到年迈得老眼昏花再也认不清颜色拿不动画笔,于是他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沙暴天里走下鸣沙山,走进茫茫大漠,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在他身后,那座灿烂华美庄严绚丽的供养窟墙壁上,留下无数个身着轻纱衣、跳着胡旋舞的飞天,全都沉浸在极乐仙境里的喜悦满足中。18146 第八十七章 沙丘 这两天,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若换做是一般的家境殷实的商户,别说是在外头找个胡姬留宿了,就算是隔三差五的睡在平康坊里,也不是多大的事。 可他偏生就倒霉得紧,又是被家里的七八姑八大姨堵了个正着,又是被揪耳朵扯脸皮的教训了一通,又是被克扣了好几个月的零用,连一点儿身为男人的自尊都没有了。 更倒霉的是,在他想要强行挽回自己的颜面时,却在米娅儿那里遭到了最无声的抵抗——从头到尾,她都只是认命的缩成了一团,随便众人打骂,却丝毫没有向他寻求庇护的意思,更没有向他投来一个求救的眼神。 就好像,他压根不存在似的。 就好像,她压根就不在乎他。 但他仍是鼓起毕生的勇气,护住了形容狼狈的她。 可她仍是不咸不淡,不惊也不喜。 就连事后的感激,都显得那样的敷衍。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即使是收拢了她的人,也收服不了她的心。 即使他不嫌她的人是这般的索然无味,没有始乱终弃,一直都记得要把她接回府的承诺,她也未曾有过一星半点儿的悸动。 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今日他便喝得多了些,头脑发热,醉醺醺的寻上门来,想要和她说点儿什么。 至于究竟该说什么,他还没有想清楚。 但只要见了她,他应该就能说出来了。 “别让他进来。” 许含章已听到了外头的动静,顿觉不悦,立刻就放下了怀里的琵琶,转头看向郑元郎,说道。 其实岑六郎进来,是不会对术法有任何影响的。 但她就是觉得腻烦。 无事不登三宝殿,且这人神志不清,口齿含糊的,必然就更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同时,她也相信米娅儿待会儿若是醒了,是不怎么想看到他那张脸的。 郑元郎却被她严肃的表情吓了一大跳,如临大敌,下意识的以为施术的中途是不能被外人打扰的,紧接着就想到了一系列可怕的反噬的后果,然后想到了自己因办事不利而被崔异利落的分尸的下场,当即一跃而起,蹑手蹑脚的打开了屋门,悄悄的绕到步履踉跄的岑六郎身后,干净利落的打昏了,再往石桌下一塞了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含章没有急着去捕捉米娅儿的神思,而是好整以暇的等在了屋里,问道。 “他?” 郑元郎顺手将门带上,很中肯的评价道:“他是一个好人,但是我觉得……他是个看起来很糊涂,其实算得很清楚的人。” 譬如当初给米娅儿赎身时,岑六郎完全就是一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模样,可一遇到和利益相关的冲突时,马上就毫不犹豫的做出了舍弃。 这一点,和凌准截然不同。 凌准是把道理和人情都看得很通透,头脑也一直很清醒。但越是清醒的人,在犯浑的时候就越是死犟,休说是有利益冲突了,就算是对他的身家性命有碍,也把他拉不回来。 “他是一个好人,但是?” 不知为何,许含章竟没有过多的在意他对凌准所发表的议论,反而若有所思的重复着这一句平平无奇的话,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又自言自语道:“你是一个好人。” 郑元郎听得一头雾水。 这,应该是她很难得的夸了他一次, 怎么……听上去却像在讽刺? 许含章并没有讽刺他。 她只是想到了很久以前,周三郎曾高深莫测的和她讲了所谓的‘好人卡’的用法——当一个小娘子说另一个小郎君是好人时,往往是别有深意的。譬如你是个好人,但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是个好人,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你是个好人,但是我配不上你,不想耽误你。 如今,这个套路被郑元郎无意的用在了岑六郎身上,就显得颇为滑稽了。 但她不准备跟他解释。 “蜡烛燃完前,我会把她带回来。” 片刻后。 许含章收起了诡异的微笑,正襟危坐道。 “好!” 郑元郎立刻忘了先前的疑惑,又做出如临大敌状,死死的盯着那七支蜡烛,生怕被一阵阴风给掐灭了,导致一系列可怕的反噬的后果,然后,他又因办事不利,被崔异残忍的分尸…… “走了。” 许含章往墙边一靠,闭上了双眼,十分娴熟的抽出了部分灵识,追随米娅儿的神思而去。 她的睫毛很长,如鸦翅般密密的垂下,在微挑的眼尾处勾勒出一弯极其婉约的弧影。较之于平日,则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艳媚,多了些柔和与静谧的意味,像玉树上悄然开出了琼花,无比动人。 郑元郎从未见过她以这样的形象示人,一时竟是怔住了,旋即心虚的侧过头,不欲再看。 …… …… 待得无边的黑暗褪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漫天的黄沙。 “那个人,是过去的我。” 米娅儿正静静的立在沙丘上,望着渐行渐远的商队,指了指队末一个瘦骨伶仃的胡姬,说道。 那时的她,一路上饱经了风沙的摧残,容色很是憔悴,并不如现在水灵。 “而那个人,是他。” 另一边的沙丘上,静静的立着个年轻的画师,气质温柔而静默,样貌清秀,看上去令人感觉很舒服。 此时,他正专注的凝视着商队里的那个‘她’。 过了很久,很久。 商队已经消失在大漠的尽头了。 骆驼留下的蹄印也被风沙掩埋了。 他仍是静静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要和沙丘融为一体。 天渐渐黑了下去。 他终于动了。 只见他缓缓的俯下身去,拿起了地上的一个包袱,径自往附近的一座断崖上走去。 崖面的一侧开凿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石穴,里头供着庄严的佛像,香火袅袅,四壁画着华美绚丽的壁画,放眼望去,只觉极为壮观和震撼。 “当地的富贵人家,都会在高处特意建一个供养窟,用来在佛前做功德。而他,应是给这些人画壁画为生的。” 米娅儿低声说道。 “哦……” 许含章怔怔的望着这面断崖,又目光复杂的扫了她一眼,半晌后,应道。46 第八十八章 上身 这个画师,的确是以此为生的。 白天里,他在洞窟内草草的吃过了饭食,之后便开始专心的作画,然后进行长时间的拜佛和冥想。 夜里,他会收拾好残余的旧画稿,带上包袱,在旁边临时开凿出的一处洞穴里入睡。 偶尔,他会望着不远处的沙丘发呆。 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呆在洞窟里。 后来,他几乎再也没离开过这个地方。 数年来,他的画笔下诞生了无数个身披五彩轻纱,跳着胡旋舞的飞天。 她们有着修长的身材,姣好的面孔,头戴金冠,颈饰璎珞,手带环镯,或弹着琵琶,或弹着箜篌,或吹着横笛,或击着腰鼓。有的双手合十,衣带飘飞;有的脚踏彩云,徐徐降落;有的嘴角上翘,微含笑意;有的手托花盘,横空飘游。 在她们的身周,有丝丝缕缕的流云飘浮着,无数缤纷的香花落下,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沉浸在极乐仙境里的满足中,仿佛真的看到了佛国的世界,得到了莫大的救赎。 再后来,他搁下了画笔。 昏暗的光线,以及长年累月的作画,已大大损耗了他的眼睛。 他瞧不清那些细节上的东西了。 所以,城主不会再请他作画。 旁人也不会再请他。 所以,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于是乎,他在一个风沙天里缓步走下了断崖,从容走进了黄沙漫天的大漠,安详的在一座沙丘旁躺下,平静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的尸身被黄沙掩埋,复又被狂风吹开。 经过烈日的暴晒以及风沙的摧折,他竟是没几天就变成了一具干尸,肤色发暗,皮肉干枯贴骨,肚腹低陷,再也瞧不见当初清秀的模样。 而洞窟里的壁画,依然华美难言,鲜艳如初。 至于壁画里的飞天,依然在不知疲惫的跳着胡旋。 “和我的梦一样。他,果然是死了。” 米娅儿的视线没有被壁画所吸引,而是定定的望着沙丘,目光无悲也无喜。 “这,应该是几天前的事。”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听不出喜悲。 “如果我肯听你的,早些往敦煌去……或许,就能真正的跳一支舞,给他看了。” 风中响起了金铃的脆响声。 她身着轻盈飘逸的舞衣,衣带飘风,步态曼妙的向沙丘走去,走到了那具干尸旁。 然后,她小心翼翼的挪起了他半边的臂膀,将脑袋轻轻的依偎了过去。 再然后,她慢慢的躺下了。 躺在了他的身畔。 从始至终,她的动作都是那样的温柔。 这个面目全非的他,仍然是她心目中最为干净而神圣的存在。 过去,只要一想起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她便觉得连灵魂都像是被雪山上的泉水洗过了,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 现在,只要一想起她已来到了他的身边,她便觉得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也不觉得自己是肮脏的,配不起他的了。 “许娘子,劳烦你把我的尸身葬在西北的朝向。” 风停。 金铃声仍然在响。 衣带仍在飘飞。 而她的魂魄,却永远的留在了这里,不得生还。 在许含章踏足大漠前,她就已经死了。 留在沙丘上的她,只是她魂魄里的一缕残余罢了。 而之后许含章所看到的画面,不过是一幕幕走马观花的残影而已。 只是看得见,却触碰不到。 和自己当初去寻余娘子时的情形,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现下想来,唯有他死后的这具干尸,才是真实的、鲜活的。 这样的事实,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却又眼酸鼻涩。 “何苦呢?” 许含章想起她颠沛流离的经历,再看着壁画里栩栩如生的飞天,突然便觉得怅惘,忍不住低低的叹了口气。 他何苦为了一个惊鸿一瞥的陌生人,就沉沦至此呢? 而她又何苦为了一个已死去的人,就把性命搭上呢? 既然能把性命都豁出去了,那为何在活着的时候不能千方百计的走向对方,非要被无谓的心魔所牵绊呢? 许含章隐约有些明白,有些了解。 但又宁愿自己不要明白,不要了解。 有时候,但凡是个过得稍微有点儿顺风顺水的人,就会有自以为是的一面,不晓得去琢磨命运的无常会将苦主折磨成什么样,只知道理所当然的对着苦主指手画脚——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不改变?你为什么不争取?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你为什么不能这样,为什么不能那样? 这种指手画脚,其实是善意的。 然而,也是多余的。 只要不是当事人,就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无法真切的理解到他们的无可奈何。 而他们,也未必就需要旁人的理解。 “这、这是……” 屋内的蜡烛忽然齐刷刷熄灭了。 米娅儿娇艳如花的容颜似是骤然枯萎了,面上只余下一片毫无生气的死灰色,显得格外瘆人。 而许含章依然呼吸清浅,肌肤鲜润如常。 “她死了。” 不管别的,只要正主没事就好。 郑元郎略微松了一口气,正欲伸指去探一下米娅儿的呼吸,就见旁边的许含章蓦地坐起,蹙眉道。 米娅儿已死,她不能顺着对方的神思折返归来,便只能凭借自己冥想的力量,在虚幻的梦境里硬生生的撕开了一道口子,艰难脱困。 这种感觉,是很难受的。 她只觉自己的心肺都快被割裂了,疼痛难忍,气血逆流,似是遭到了不小的反噬。 “什么?谁死了?” 饶是郑元郎在这之前已有了不妙的猜想,也被她的说法给猝不及防的骇住了。 “米娅儿。” 许含章幽幽的望着他,“如果,我说她是殉情,你信么?” “不信。” 郑元郎几乎要怀疑她是被鬼上身了,但打量着她的气色,又不太像。 “那你会信吗?” 许含章又幽幽的望向了门口。 不知何时,岑六郎已从石桌下醒转起身,整个人扒在了门缝处,目光阴沉,向屋内望来。 “……” 郑元郎一惊。 比起许含章来,这一位明显更像是被鬼上了身的模样。 而且,还上得‘不轻’。 25. 第八十九章 逐客 “放他进来。” 许含章很是平静的开口,“米娅儿活着的时候不怎么愿意瞧见他,不过她已经去了,想必也就不介意这些了。” 她这是说的实情,并无旁的意思。 但搁在眼下的局面里,就显得有些刻薄了。 “要不,你先躲一躲?” 郑元郎擦了把汗,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他没有担心她。 他只是想着就算外头这个死胖子没有被鬼上身,但万一怒火攻心,试图干出什么血溅三尺、为了爱就去抹别人脖子的蠢事来,那自己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对,就是这样。 他不过是怕担责而已。 “为什么要躲?” 许含章闻言,居然有心情开起了玩笑,“不是还有你在吗?难道,你连他都打不过?或者说,你舍不得打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郑元郎只得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你,给我滚!” 岑六郎刚一踏进门,就无比阴沉的盯着许含章,咬牙切齿的说道:“元郎,你那天说的没错,她果然就是个天杀的扫把星!” “你……” 郑元郎顿觉有一只老鸹从自己的头顶飞过。 “元郎,你那天说的也没错,他果然就是个窝囊废。” 许含章却没有动怒,而是真诚的直视着郑元郎的眼睛,又用上了岑六郎的句式,有样学样的回了句。 “你!” 郑元郎顿觉又有一只老鸹从自己的头顶飞过。 “米娅儿!” 岑六郎虽心里极为恼火,却晓得郑元郎是不会在外人面前这般埋汰自己的,便没有中计,不想和她再多说下去,只径自越过了二人,半蹲下去,颤抖着抚上了米娅儿的面庞。 前几日还活色生香的人儿,今日却…… 他不禁眼底一酸。 而后,他脸色骤然一变,伸出去的手一下就缩了回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死人的脸和活人的脸,摸上去的触感是不同的,全无柔软滑嫩的感觉,就像是一条死蛇,黏腻而森冷,令人心里发毛。 就这样的胆气,也有脸说以后能把米娅儿接回去享福? “她梦见那个画师死了,心里觉得很难过,很不安,于是便想起了我那天提出的术法……后来,他的人果然是早就死了,而她的心,也死了。心一死,人就救不回来了。” 因着对方是凌准的友人,许含章也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便竭力压下鄙夷的情绪,简单的解释道:“我已经答应了她,会把她的尸身埋在西北朝向处,以便能时不时的眺望着那个画师所在的城池。所以,之后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更难听的话,许含章都没有说出口——既然把人睡够本了,玩腻味了,现在也见了最后一面,那就可以直接走人了,犯不着强忍住内心的恐惧,故作悲壮的守在尸体旁,装什么情深无悔、痛彻心扉,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要真有那么用情至深,就不会在还未定下名分时就将她从凌家掳出去,并急吼吼的占有了她,且害得她被他的家人当成了不要脸的狐媚子,肆意欺辱。 不过,他或许是有几分真心的。 但也正如郑元郎所说,他是个算得很清楚的人,想来即便是真心也是要拿来掂量一下的,断不会毫无保留的付出。 他只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她的舞姿,因此才想要为她赎身,和她相好。 至于她的感受,她的喜恶,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这一点,没什么好指摘的。 同理,她的死活,她的去留,许含章认为也用不着他来操心。 “米娅儿的身后事,会由我来一手操办。以后……你若是有心,可以去她的坟前上柱香。我看你似乎喝得有些多了,不如……就此归家,自行去醒酒吧。” 见他半晌不语,许含章便委婉的下了逐客令。 “好。” 郑元郎本以为他会死活不依的,没想到他却点了点头,喃喃道:“对,我是喝多了、醉了……我要去醒酒,醒了,就好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在经过许含章的身畔时,他的眼底忽地现出了一丝戾气。 紧接着,他猛地伸出手,狠狠的将她推搡了一记! 事出突然,郑元郎就算要阻拦,也已然来不及了,便抱着侥幸的心思,想着她好歹是个机警的,而他的动作又那般迟钝笨拙,她肯定能躲过去的。 岂料,她并没有躲过。 她的身躯,竟是顷刻间就无力的委顿了下去,整个人狼狈的跌坐在地,右手抚着心口,嘴里忽然就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完了! 郑元郎只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发凉了,立刻想也不想的挥拳,险些将岑六郎的牙齿都敲落了,“去你娘的!你发什么癫呢?” “我,我只是……” 岑六郎真没有杀人害命的打算,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便借着遁走为掩护,单纯的想要推她一把泄愤,却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了。 “窝囊废,你还不快滚!” 郑元郎简直是出离的愤怒了,但也害怕万一真的出个什么好歹来,这个混小子就得把小命搭上了,连忙连推带搡的把他往门外赶,并使了个眼色道:“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好兄弟,你真够义气。十一郎那边,一定要替我瞒着啊!” 岑六郎却会错了意,后知后觉的记起她毕竟是凌准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自己把她弄伤了,下场定然是吃不了兜着走,被弄个伤筋动骨都是好的了。 念及于此,他立刻压低了声音,心虚的对着郑元郎嘱咐道。 “滚吧!你他娘的心眼还真多!” 郑元郎听着,居然有了有了欲哭无泪的冲动。 凌准会拿他怎么样,自己并不确定。 但崔异若是得知了此事,一定会不慌不忙的剁掉他的手,再慢条斯理的来讨旁的利息。 至于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好端端的就吐血了? 会有危险吗? 致命吗? 能治吗? 一想到她的情形,他的一颗心悬得七上八下的,竟是忘了自己也可能会被崔异迁怒到。210. 第九十章 翻窗 “你替我在十一面前将此事圆了,我就把先前的过节瞒下来。” 许含章将这两人的交头接耳全程看在了眼里,却没有戳穿,只等岑六郎走了以后,便擦了擦嘴角边的血沫,一手扶着墙,慢慢的站起来,说道。 比起旁的事情来,她更害怕凌准会因此而为自己担心。 “真的?难道……你就没怨过六郎这头憨货?不想修理他一顿?” 郑元郎慢吞吞的走近前来,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阵,本来是想说几句表示关心的话,但还未出口,就莫名的觉得一阵恶寒,赶紧替换成了别的内容。 “其实,这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许含章沉吟了一下,目光望向米娅儿,如实说道:“因为她走得太突然了,所以……我回魂的时候就没了她神思的依托,路断了,出来的就有些困难……脏腑,就受了一点儿轻伤。” 之后根本就用不着岑六郎这个怂包来撞,她迟早也会吐出一口老血的。 “你为什么非得多管闲事?” 郑元郎闻言,十分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这下好了,弄死了一个,又结怨了一个,你自己也……”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更要命的是,米娅儿是死在凌家的。 即使他们不在乎家中的风水是否会受影响,但心里或多或少的也会有个小疙瘩,怪不自在的。毕竟,米娅儿已和他们朝夕相处了多日,想必是有感情的。可她一来,就间接的把米娅儿送上了黄泉路。 这下不是扫把星,也胜似扫把星了…… 而岑六郎这边,以后也未必能心无芥蒂的和凌准来往了。 “你又不是蠢人,应是早就能预料到这些麻烦了,为何……” 这才是最让他头疼的地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乃找死之行径。 “我虽然不蠢,但也没聪明到能预知她的选择。我以为,就算那个画师是真的死了,但也只算得上是情深缘浅,她最多只遗憾一阵子,也就能走出来了……然后,我再把她带回府里,不让她跟岑六郎打交道便是。谁知……” 谁知,她会这般的决绝,这般的不顾一切。 “此事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低估了她的至情至性。” 许含章毫不避讳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并大大方方的夸赞了米娅儿的气节,然后道:“反正,剩下的都交给你了。” 因着这里是她未来的‘夫家’,她免不了有些近乡情怯的顾虑,束手束脚的,施展不开,就只能交由郑元郎善后了,希望他能尽量把她的鲁莽美化了,不会给凌家人留下不好的观感。 “至于墓地、棺材、寿衣和下葬的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既然她已答应了米娅儿,自是要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他人。 “得了,你还是先诊个脉、抓服药吧。不然,就该轮到我来为你老人家准备棺材了。” 郑元郎觑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说道。 “应该没有大碍。” 许含章轻描淡写的一摆手,“回去躺一躺,也就好了。” 只是吐了口淤血,照理说反而是疏通了脏腑的郁结,理应不会留下沉疴才对。 “你说得倒是轻巧……” 郑元郎正欲反驳,就听到医馆的大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似是有人回来了。 “糟了,我得先走一步!” 许含章登时就着了慌,“医馆有后门吗?” “没有。” 郑元郎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只能翻墙么?” 许含章愈发的着慌。 “不用。” 郑元郎环顾了四周一遍,旋即指着屋子里的后窗,“你从这里走吧。” 语毕便大步流星的冲过去,将窗户打开,自己先跳了出去,然后鬼使神差的趴卧在绿草茵茵的地上,做大义凛然状,“快跳!” 有他这个人肉垫子铺底,那她跳下来,怎么也不会崴到脚,或是磕到小石头的。 这样,她就能安生了。 而他也能安生了。 至少,不会被崔异分尸了。 只是这样。 仅此而已。 “嗯。” 他这厢做着激烈澎湃的脑补,越发觉得自己牺牲颇大,人格高尚无比,几乎快要把自己都感动了。 那厢的许含章却只是若无其事的应了声,连客套话都没有一句,就从窗台跳下,下坠的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背脊踩断了。 “你,不好踩,硌脚。” 在他疼得龇牙咧嘴的当口,她居然还蹙着眉,挑剔起来了。 “走了。” 他正要脸红脖子粗的昂起头,同她争上几句,她却已裙裾飘飘的穿过了丛丛花树,径自走远了。 等等! 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会不会有事? 郑元郎心里咯噔了一下。 而前院的动静,则越来越大了。 这有些不对劲啊…… 听着,像是吵起来了…… 而且,是针对凌准的…… 于是他顾不得她那头了,反正除了他,暗地里还有个阿四在跟着,断不会让她有任何差池的。 他连忙翻窗折返,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许含章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方才,她并非是在故意挑他的刺。 他显然是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故趴卧在地时,浑身的骨头都是硬邦邦的,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柔韧。 而崔异,显然是在自己那儿做惯了此事的,故经验极为丰富,连肩腰的走势和胸廓的起伏都控制得恰如其分,保证让她踩得放心,踏得舒心,全无后顾之忧。 “你在发什么呆?” 一道慵懒而熟悉的声音,忽地从树上传出。 前院里。 “都怪你!现在我们的玉儿是真的找不见了!” “你这个害人精,杀千刀的,混账!王八蛋!” 吴氏夫妇正揪着凌准的领子,大骂道。 “关我何事?” 凌准嫌恶的将他们的手拨开,冷漠以对,“她不见了,是你们家的事。而我家的人都已经仁至义尽,帮着找了大半天了。你们就不要得寸进尺,继续在这里撒泼了,免得误了我的正事。” “你能有什么正事?” “又没有功名,又没有官职,又没有什么正经营生,整日里除了舞刀弄剑的耍猴,你还能干什么?” “你就是不想帮着找了!” “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么?”. 第九十一章 悲伤 “是,他的良心都被你们给吃了。” 郑元郎闻声而来,恰巧将那一句听了个真切,便轻轻巧巧的接过了话头,说道。 “噗嗤……” 明知道此时不合时宜,凌端还是忍不住掩着嘴,偷笑了一声。 “哟,有能耐了,找帮手了啊?” “大白天的,就往后院里藏个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的闺女旱成啥样了呢,啧啧……” 吴氏夫妇愣了愣,旋即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郑元郎,顺带瞟了眼还没来得及收起笑意的凌端,十分露骨的挖苦道。 “把你们的臭嘴放干净点!” 凌审言当即大怒。 “对了,先前你们在嚎什么丧?难不成,是家里有人快死了?” 郑元郎则故作不屑的打了个呵欠,盯着吴氏夫妇,慢悠悠的问道。 “你骂谁呢?咒谁呢?” “就算你全家人都死绝了,我们的玉儿还是会活得好好的!” 这是吴氏夫妇的反应。 “哦……” 郑元郎立刻抓住了最为关键的信息,眉梢斜斜一挑,并将这一字的尾音拖得很长,用心良苦的提醒道:“原来,出事的是你家的女儿啊。” 接着话锋一转,“那你们为什么要跑到医馆来闹?不知道的,还以为凌伯父才是她的亲爹呢。” 又道:“依我说啊,既然人也帮着你们找了,骂也替着你们受了,那你们还欲求不满个什么劲儿?一把年纪了,也不嫌害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饥渴成啥样了呢,啧啧……” “你、你……” 吴氏夫妇气得浑身直发抖。 “究竟是怎么弄的?” 郑元郎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转向凌准,压低了声音问道:“都一天一夜了,还没把她给找着?莫非,她跑路的本事又长进了?” “她的本事,我也不甚清楚。” 凌准的表情很无奈。 他昨天就没打算帮着找她,今天更是如此。 但是,他爹碍于邻里间的情分,不得不出去找人。 而凌端是真心实意的担忧她,也跟着出去找人。 至于他,是今日正要出门赴约时就被堵了个正着,言之凿凿的说他爹受了伤,成功的将他诓了过去。 在瞧见了全须全尾、安然无恙、一脸愕然加茫然状的凌审言后,他即便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是上当受骗了,立马就要走人,然后吴氏夫妇不让他走,三人就起了口角。 再然后,他非得要走,对方非得要不依不饶的撵上来骂他,便发生了之前的那一幕。 “这还不都是你害的!我们那冰清玉洁的好玉儿啊,这下可被你害惨了……” “要不是你偷看了她换衣服,她也不会被刺激成那样,离家出走了!” “你下流!” “无耻!” 吴氏夫妇已醒过神来,明智的放弃了和郑元郎逞口舌之快的打算,继续指着凌准的鼻子骂道。 “行了,让我来。” 郑元郎阻止了想要开口解释的凌家人,很是无赖的说道:“你们说,是十一郎害了她?仅仅是因为偷看了她换衣服?得了吧,你们女儿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到底值得谁去偷看了?就算是倒贴银子给我,让我看,我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遑论是十一郎了。” “再说了,她如果真是那种三贞九烈的女人,就该马上找根麻绳上吊,以死明志才对,为何却要离家出走呢?难不成是旱得慌,想让外头的男人也偷看她换衣服,满足一把?还是这都满足不了她,干脆就歇到平康坊接客去了?” “当然了,你们可以跟街坊邻居解释,说都是十一郎害的,她是纯洁无辜的。但我给你们保证,相比之下,是个人就会更爱听我说的。” 他这是胡搅蛮缠,一来就用上了最不堪的羞辱,最恶意的揣测。 而这种套路,凌家人是断断使不出来的。 只有他能用得十分顺手,且良心上不会有丝毫的不安。 也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堵住吴家人的嘴,免得他们继续闹嚷下去,误了他的大事。 “不想把面子里子都丢了,就赶紧滚!” 末了,郑元郎板起脸,凶神恶煞的赶客。 “你给我等着!” “你走着瞧!” 形势比人强。 吴氏夫妇还真怕这个登徒子一急之下会到处乱说,平白坏了自家女儿的名节,便只能撂下了毫无分量的狠话,悻悻然的离开了。 “其实,我并非是那种动辄就口出恶言、没有教养的人。我这样做,是有苦衷的……接下来,我要给你们说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你们,千万要挺住了……” 郑元郎一把将大门关上,做神神秘秘状,带着凌家人来到后院,在石凳上坐下,神情无比凝重的开口道。 “前些日子,我得知了米娅儿的内心一直都惦念着那个敦煌的画师,怕她以后即使跟着六郎过日子了,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人,这不就是给六郎戴绿帽子了么?这怎么行?于是,我就托人打听那个画师的消息。今日,那封信终于从敦煌辗转到了我的手中。我拆开一看,见上面说的是那个画师早就死了,立刻就安了心。想着要尽快教米娅儿知晓此事,放下心结,我才往医馆里来的。” “谁知,米娅儿又是哭,又是笑的。我只当她是一时半会儿有些接受不了,就没有多想。后来,她跟我说了好多心里话,说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跟岑六郎好的,只是为了报答他当初的恩情,才……她还说,自己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因为,你们是真正把家人来对待的,给了她温暖……她又说,许娘子是一个好人,可惜她除了色相,就没有旁的长处能酬谢人了,所以,只能等来生再报了……” “我当时还纳闷了一下,想着怎么像是在交代遗言了?” “后来,她把信还给了我,让我烧了,说她不需要这个东西了,然后又说她想跳一支胡旋,当做是还了那个画师的人情。然后,她就要换舞衣了,我总不能在一边直勾勾的盯着吧?因此就只能出来了。” “最后,我走在路上,随手把信丢进了胡饼摊那边的炉膛里。紧接着,忽然就觉得不太对劲,连忙折返过来,却发现……她已经死了。” .. 第九十二章 要事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凌端眼眶微红,泪水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凌审言大张着嘴,震惊无语。 只有凌准若有所思的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你们——她的脸,怎么肿成了那样?莫非是吴娘子的爹娘过来撒泼,顺便把她给打了?嗯,一定是这样。他们连十一郎都能指着鼻子骂,对上她,想必就更不会客气了。” “唉,她是不是脸上有伤,才没有跟着你们一道出去?” “要是没有受伤,就好了。” “那她就不会独自待在医馆里,更不会遇上我这个自作聪明的灾星了。” “也就,不会死了……” “唉,都怪我!” 郑元郎的神情愈发凝重了,目光里是满溢着的愧疚之色,似是恨不得代替米娅儿去死,让观者见了很是动容,不忍去苛责他。 “不!” 凌端忽然尖声道:“不怪你!要怪就怪岑六郎那个死胖子!是他那边的人,把米娅儿打伤的!而他既没有胆子护她周全,之后又做了缩头乌龟,一直不来看她!” “米娅儿一定是在他那儿受了很大的羞辱,本来就有些想不开了,加上又乍然听闻了画师的死,就一下崩溃了!” “总之,这不怪你!” “都怪他!” 凌端连把岑六郎撕成碎片的心都有了。 “她是怎么死的?有多久了?” 凌审言则很快冷静了下来,抱着一丝侥幸,说道:“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得救。” 如果是上吊,那可以用银针通一下她的心肺经脉,再在脖子上揉按一番穴位,看能不能改变窒息的状况,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如果是服毒,那可以用最简单的催吐之法,让她的脏腑先缓上一缓,免得被毒性腐蚀得太深了,然后再对症下药,配出解毒的方子来,看能不能有救。 “对!” 凌端闻言,立刻也打起了精神,“爹爹,我陪你去!” “在我的记忆中,你从来就不是这么好心的人。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待这两人一走,凌准便皱着眉,问道。 “这一回,我的牺牲可大了。” 郑元郎并没有夸大其词。 他大包大揽,把黑锅扛在了背上,顺带让岑六郎也分担了一下,完美的执行了许含章所托付的事宜,不仅没有让她未来的夫家人对她留下不吉利的印象,还把她干干净净的摘出去,全无后顾之忧。 像他这样周到而妥帖的服务,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多谢了。” 凌准毫不拖泥带水的道了谢,“如果没有你来插手,事情的确会变得很麻烦。” 自家的老爹,已然是勤快善良的米娅儿当成了亲生女儿来看待;而凌端那边,虽说不上是把米娅儿当成了亲姐妹,但干姐妹的情分,却是妥妥的。 这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死亡背后的真相,知道了是许二间接造成的悲剧,那一定会在他们的心中留下阴霾。 就算很浅,很淡,不足以造成任何威胁,但那也是阴霾。 万一哪天遇上了暴风雨,这片浅淡的阴霾说不定就会演变得浓墨重彩,一发不可收拾。 “不用谢,这是我欠她的,也是六郎欠她的。” 所以,他俩都活该为她背黑锅。 “我对她不够上心,才会让六郎逮着了机会,搡了她一把。然后,她就跌坐在地上,吐血了……” 郑元郎没想过要把那件事瞒着,“尽管她说得很轻巧,显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说本来就在米娅儿断掉的神思里受了内伤,之后吐一口淤血出来,反而因祸得福,能疏通她的心肺。但我又不是个傻子,自然看得出来,那一搡,还是对她有影响的。” 她一看就是块弱不禁风的料子,不是那经得起风雨摧残的大树墩子,若是没被搡了那一下,好好的回去将养着,那保准屁事都不会有,一滴血都不会吐出来。 “况且,淤血一般是发乌发黑的,哪会是殷红的颜色?” 郑元郎嗤了一声,“她撒的谎,也太拙劣了。” 不过,她到底是没什么生命危险的,顶多就是人虚弱了点儿。 不然,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放她先行离开的。 “她是从哪儿走的?” 凌准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一时间想象力爆棚,脑海里竟栩栩如生的勾勒出了她一边走、一边咳血的凄惨画面,然后……血流成河…… “先别去追了。” 郑元郎岂会不知道他的打算,连忙阻止了,“眼下,我有更要紧更蹊跷的事,要跟你说。这是跟吴娘子有关的,跟你也有关。而事情,是这样的……” “以后再说。” 凌准满脸的不耐烦,恨不得立刻就插上翅膀,去追上那个边走边吐血的可怜人。 “也和她有关。” 郑元郎只得抛出了杀手锏,正色道:“而且,指不定和她性命攸关。” 这本是一桩机密的事,绝不能轻易说与旁人听的。 但他认为是时候该给凌准提个醒了,不能藏私,免得凌准稀里糊涂的去蹚了浑水,还拖累了许含章。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竟是生平第一次,莫名其妙的把她排到了友人的前面。 “说。” 一听得事态居然会这般严重,凌准立刻就收起了丰富的想象力,肃容道。 “在离开益州前,我们的人,就一直在暗中盯着吴娘子。” 郑元郎语出惊人。 “当时,你在蜃景里曾被姓周的老东西玩弄过。不不不,是被他算计过。后来我一跑过去搅局,他就没声息了。再后来,我才晓得他并不是察觉到多了个外人插手,便没有来自讨没趣,而是居心叵测,去干别的事了。” “家主的心智之坚,断不是他可以用小伎俩来动摇的。而你二叔是他的旧友,断不是他下手的目标。所以,他就只能找吴娘子了。” “就他死时那副诡异的模样——七窍流血,百虫蠕动。只要是个有脑子的,就能看出其中有不正常的地方。这绝不是反噬,而是他以自己的肉身和魂魄为献祭,大费周章的弄了什么邪术出来,为了以防万一,说不定还把宝压在了吴娘子的身上,想要借她的名义,搞风搞雨。”8. 第九十三章 道理 “但他人都死透了,尸体也发凉了,想要再从他嘴里撬出一句大实话来,比日天还难。所以,我们就转而盯上了吴娘子。” 郑元郎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继续说道:“不过,她也真是个蠢的,居然不晓得遮掩一下,一回去就把门窗关得死紧,半天都不出来,也不想着要找你腻歪了。这摆明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门窗关了,却可以从缝隙里、屋顶上窥视她的情形。 “她的床前摆了个陶土盆,栽了一株奇怪的草,一片叶子发红,一片叶子发绿。每当她入睡后,它们就跟筛糠似的抖得十分厉害,而天明后,叶子有时候会变为全绿,有时候仍是一红一绿。” “只要叶片是全绿的,她的表情就会显得特别得意;如果有红的,她的表情就会特别的扭曲。” “本以为这玩意的特点这么鲜明,很容易就能查出来是何来历。结果,南诏那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草。中原这边,也没有。” 郑元郎颇为不甘的叹息着,片刻后似是记起了什么,立刻就来了精神,目光闪闪烁烁的,“对了,当时数九寒天的,她里头的亵衣却穿得挺薄,只有一层纱裹着,几根细带拴着。要是她屋里点了灯,再把身上的被子蹬开些,想必我就能把该看见的和不该看见的都看见了。” 接着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拍了拍凌准的肩膀,“所以,你别觉得无意中看到了她换衣裳,就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生,就算要发生,也不该在这种不情不愿的状况下。俗话说的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家里的人要是再把这件事拿出来嚷嚷,你就把我的那份儿也说出来,看他们还想不想要自家的闺女做人了?如果是非得要你负责,那我也帮着分担得了,嘿嘿嘿,一女侍二夫……” “行了。” 凌准晓得他虽是风流了些,但不是这般下流的人,即使有要事在身,必须在暗处监视于人,也不会居心不良的去偷窥帐子里的春色。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完全是想帮着卸下自己心里的大石头,不让自己在吴家人面前难做罢了。 于是,凌准在感动之余,还有些内疚。 “昨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瞒了你一些事情。” 凌准不再迟疑,不再存着顾虑,将吴娘子临别时所说的那些话都和盘托出。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个周伯,在蜃景里说我有预知的能力……你爹爹遇袭的事,就是我在梦境里预知到的……所以,我才会出现的那么及时,并救下了他……可是,你并没有因此对我有半点好感。” “真的?她真是这么说的?” 郑元郎倒没有因着他的藏私而气恼,闻言只是大惊,“她是不是傻啊,都还没把她怎么样,就竹筒筛豆子的交代了?” 然后目露疑惑之色,“难道你真把她怎么样了?要不大晚上的,她怎么会到你的房里来?” “我没有把她怎么样!” 凌准的面上登时闪过一丝愠怒,“再说了,当时她不知施了什么邪术,弄得我浑身动弹不得。所以我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没有向别人磨刀霍霍的劲!” “哦?瞧你的脸色,是她把你怎么样了吧?” 对方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顷刻就嗅出了异常的气息,贼眉鼠眼的凑过来,“怎么样?全脱了吗?她那个……是一边大,还是一边小?” “滚!” 凌准气急败坏,本想说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但转念一想,在他这样的老手面前撒谎,无疑是自寻死路,便只能老老实实地招了,“她不过是亲了我一下。” “那她伸舌头了么?” 郑元郎很是失望,兴致缺缺的问道。 “没有!” 凌准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毅然决然的摇头,摆出了一副贞烈不可侵犯的架势。 “你说,她是被南诏人掳去做巫女了?而且是用你的性命做威胁,才逼她就范的?” 郑元郎见状,越发觉得兴致缺缺,于是便换了个话题,“如果是真的,那她的牺牲还挺大的。换做是旁人,恐怕早就感动得化成一滩春水了。可是啊,有的人却……” 平心而论,吴娘子惯常的做派是有些一言难尽,一忽儿小家子气的计较,一忽儿圣母上身的大气,一忽儿梨花带雨的柔弱,一忽儿故作神秘的冷艳,言行间有种种矛盾之处,又无甚气质,让人很是瞧不上眼。但她的容貌和身段都是不差的,眼睛很大,皮肤白嫩,头发乌黑,小嘴嫣红,身上该凹的地方毫不敷衍,该凸的地方毫不含糊,穿衣打扮也极为悦目。仅从外在来说,是完全配得上凌准的。 而凌准对她的嫌弃,实在是没有道理、没有原因的,也难怪她会一直不甘心了,继而被人利用,大大的牺牲了一把。 “牺牲?算了吧。” 凌准嗤之以鼻道:“在这方面,我和我爹是同样的看法——大家都不过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所以平日里过日子,只消有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就够了,哪消受得起这些复杂而沉重的东西?” “换个说法,难不成我想尽孝道,就必须得脱去冬衣,在湖上卧冰求鲤?与其等着用自己的体温将冰面化开,还不如直接把冰凿开来得快。” “说白了,这样的牺牲,根本就不是牺牲,只是在搔首弄姿的兜圈子,一味的表现自己,抬高自己,生怕旁人看不到。”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容。 “你说,她所谓的预知的能力,是不是就从那株古怪的草里来的?” 郑元郎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成想却被迫灌了一耳朵的大道理,顿觉苦不堪言,果断又换了个话题,正色道。 “应该是……” 凌准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要是我早点把它给掐了,兴许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见他终于不再给自己讲大道理了,郑元郎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说道。1 第九十四章 引玉 当然,这也是随口一说。 在没有弄清其中究竟有何古怪前,自己是绝不会贸然动手的,以免打草惊蛇。 “她一走,那株草也多半被带走了。” 凌准却没有想那么多,只皱着眉,表情里不无遗憾,旋即又释然道:“不过,她的人既然已经走了,管她如何扑腾,只要我们不上钩,想必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按理来说,是这样。” 郑元郎也皱起了眉,“可南诏那边显然是早有蓄谋了,应是不会把筹码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依我看,她顶多就是个马前卒,在必要的时候能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却左右不了大局。” “抛砖引玉?玉?” 凌准没料到他在贬低吴娘子的同时,竟给了自己一个如此之高,高得有些离谱而诡异的评价,不禁愕然道:“在你的心里,我居然成了美玉一样的存在了?” “呸!你可真会往自己的大脸上贴金!抛砖引玉,砖,肯定是吴娘子了;玉,是……” 说到这里,郑元郎突兀的嘶了一声,竟是把舌头给咬了,疼得龇牙咧嘴,然后支支吾吾的说道:“行了!不、不是你,还能是、是谁呢?我就、就是随便打个比方,你至于这样膨胀吗?” “我也就是随便一问,你至于这样激动吗?” 凌准只觉得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米娅儿这边,要是还有什么破绽,就再帮我圆一下。” 这个人则一捋袖子,作势欲走,“之后的丧事,她想要替米娅儿操办,说是要埋到西北还是东北的方向……总之,你就好生想一个法子,让她能名正言顺的插手,免得太过突然,惹人生疑。” “嗯,放心吧。不用你说,我也晓得该怎么弄。” 凌准一口答应下来。 “在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前,最好是少跟吴娘子的爹娘打交道。” 郑元郎又叮嘱了一句,随后转过身,十分潇洒的离去。 等他的人都走远了,凌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一件事——抛砖引玉,砖,是吴娘子,而玉…… 应该是许二! 因为,南诏那边的人,是不可能把他当目标的,更不可能用吴娘子来引他出洞。 怪不得…… 他会说自己膨胀了,往脸上贴金了,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 可是,他的反应为何会那般诡异,为何没有大喇喇的否定自己的自作多情,反而结结巴巴的认下了? 还有,他对许二的评价为何突然就这么高了? 他不是一向就看她不顺眼的么? 难不成是那价值五百两的一巴掌把他打傻了? 凌准越想越觉得困惑,眉头几乎要拧成了一条扭曲的麻花。 而米娅儿所在的屋子里,是一片愁云惨淡。 “真的没救了?” 凌端咬着唇,泪眼汪汪的问。 “哀莫大于心死。” 凌审言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她的心死了,人也就油尽灯枯了。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她。” “岑六郎那个混账!我要去宰了他!” “别去了。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为什么?” “死者为大。我们还是尽快为她挑一块风水宝地,将她风光大葬了,让她来世投一户好人家。” “可岑六郎他……” “他不配和她再有牵扯了。以后,我们不准他来插手丧葬的事宜,不让他见她最后一面,也不准他祭拜,不准他上香,要他一辈子都活在内疚和痛苦中。这样,岂不是比冲上去骂他一顿更好吗?”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就按我说的做,保准没错。” “好吧……” 屋子里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啜泣。 然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溪水边。 拱桥旁。 斑驳的阳光犹如碎金,明晃晃的洒落了一地。 “是她?” 许含章惊得险些将手中的柳条折断了,不可置信道:“周伯找上的人,是她?” “没错。” 崔异将柳条接过,闲闲的伸入水中,逗弄着摇头摆尾的锦鲤,无比淡然的开口,“凭他的本事,也只能找到她这样的人了。” “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许含章已厌恶了被人算计和摆布的滋味,蹙眉道。 “以不变应万变。” 崔异的想法倒是和凌准如出一辙,“只要你这个正主不理睬她,这出戏,也就唱不下去了。” 至于幕后的人是谁,到底有何龌龊的居心,就更不用去思量了。 “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动得了你。” 除非是她自己要走,要逃,才会给别人可乘之机。 “至于今天的冲突,我姑且就卖你一个面子,暂时作罢。” 就算许含章和郑元郎都有心隐瞒,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还是知道了里头的细节。 说真的,他的确想剁了那个不知道分寸和好歹的岑六郎,但一想到那人是凌准的狐朋狗友,若是剁了他,就会让她在凌准面前难做,就会让她心里有压力,不自在…… 为了她,他只能暂时忍了下来。 若是她平安无事,那还好;若是有事,那他定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我没事的!” 许含章忙不迭的做出了保证,又道:“真的只要不去理睬她,就行了?如果那边急了眼,使出种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来引诱和胁迫我,或是十一……那我又该如何?” “你就不怕他们会胁迫我?” 崔异很想试探着问上一句,但他是个明白人,早就知道了答案,因此便不会真的说出口,而是慢悠悠的将柳条递回给她,“实话跟你说吧,我只是让你别去理睬。而我,却做好了旁的打算……即使他们肯见好就收,我也不肯善罢甘休的。咳咳,你可千万别多想,以为我是在紧张你。他们不知死活,居然敢挑衅到我的头上来,那我是断断容不得的,定要将他们斩草除根……仅此而已。” 他怕她觉得自己是在欲盖弥彰,连忙又抛出了另一个惹人侧目的消息来,“吴娘子一行人,根本就没有往南诏的方向走。而是,往你的家乡去了。” “什么?” 许含章只觉惊骇莫名,心底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第九十五章 马场 “你不必多虑。无论他们想做什么,都只能是想想而已。” 崔异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明显是没有把那些人当一回事。 “万一……” 许含章仍蹙着眉,神情很是忧虑。 “你是太瞧得起他们了,同时也太瞧不起我了。” 崔异含笑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对了,你的生辰快到了。” “是么?” 许含章微微有些惊讶。 一连三年,她都是一个人度日的,身畔再无父母亲朋相伴,遑论是有人特意给她庆祝生辰了。 渐渐的,她也有意无意的遗忘了此节。却没想到,他依然将那个日子记得很清楚。 “你想要什么贺礼?” 尽管她的怔忪只是短暂的一瞬,旋即就恢复了正常,但崔异心中了然,不免有些为她难过,可面上仍是笑意不减,问道。 至于要不要隆重的操办一场生日宴,将长安城内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女眷都请来,为她造势,再定制一堆名贵的头面首饰,选最好最华丽的衣裳料子,安排最能让人出风头的诗会或着斗花,让她能艳压群芳,声名远播,他连问都没有问。 他知道,她历来就不喜欢那样的场合,若是让她假笑着穿梭于众多女眷中间,再矜持的和男客周旋往来,言行举止间都不能出错,那也太拘着她了。 况且,在他看来,她就是那种怎么藏都嫌太过惹眼,总担心会有人来觊觎的珍宝,既然她乐得配合他躲藏起来,他自是不会拒绝。 再说了,他放弃了自己最期待的那种未来,仅以亲人的名分将她留在身边,也只是为了自己能在她出嫁前,与之多多相处的,而不是为了让那些人能和她相处。 “贺礼?” 许含章莞尔一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怎还会眼巴巴的盼着这个?” “那你有什么愿望?” 崔异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这个……” 如今,但凡是她想要的,根本就用不着许愿,也能实现。 不管是凌准,还是他,都会积极的帮她促成那一切。 “那你有什么愿望?” 她本想再次推脱掉的,但为了不再扫他的兴,便故作深沉的思忖了一会儿,反问道。 崔异一怔。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所想的,所要的,都能够兑现。” 她早猜到了他会有这样的反应,立刻狡黠的眨着眼,顺水推舟的将人情送了回去,自以为再贴心不过了。 “算了。” 岂料崔异的神情却变得分外复杂,片刻后嘴角一撇,嘲笑道:“你把自己也想得太灵验了。” 他的愿望,刚巧是永远不能兑现的那一种。 而且,和她有关。 而且,她根本就不知道。 “我……” 许含章顿时讪讪的缩了缩脖子。 她既不是沐浴着香火的大菩萨,又不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的确是撑不起帮人如愿的底气。 正想说点什么,以挽回所剩不多的面子,崔异却大步越过她,径自走开了,面上的表情一看就很是阴郁。 “等一等!我想到了!” 饶是许含章再不会察言观色,也知道他这回是真的恼了,连忙追了上去,顺手揪住他的衣袖,喊道。 “哦?” 崔异没有回头,但脚步却停住了。 “我记得,很久以前你跟我说过,城郊有个庄子上能打马球,要不,那天你带我去见识一下?” 反正已经找出了大劫的源头,眼下也有所防备,那她就不必守着闭门不出的禁忌了。 更何况,他不是保证了只要他在,自己就怎么也不会有事的么? 关于这一点,她是十分相信他的。 “就你这小身板,只怕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吧?居然还想要打马球?” 崔异的语气里仍带着嘲笑的意味。 “都说了,是去见识一下……又没说,要真打……” 许含章下意识的想起自己曾雄心壮志的要和凌准习武,结果却荒废得一塌糊涂,只会了点花架子唬人,又想起了自己那实在说不上熟练的骑术,导致上哪儿都只能靠马车和步行,不禁有些羞惭,有些微恼,赌气道:“你要是有嘲讽我的这个工夫,倒不如找人来教教我!” “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 她只是赌气一说,崔异却倏地笑开了花,刷的扭过头来,对她说道:“我这就带你去马场挑一匹温驯的,你且好生学着!到了你生辰那天,咱们正好一道骑马出去踏青!” 他的笑容太过诡异,目光里更是闪着屠夫看见肥羊的热切,让许含章本能的想要退缩,但想着这些日子,他为了迁就她,想必是坐腻了晃晃悠悠、慢腾腾的马车,便不好拒绝,只得顺从的点了头。 原以为马场多半是在城外,再不济也在府外,谁成想就建在府里的南边,紧靠着兵器林立的练武场,随时能看到身材结实的护卫在这里挥汗如雨,呼呼喝喝。 郑元郎也在。 他正和阿四虎虎生风的比拼着长枪,一直都占据着上风,正想顺势将对方的武器挑飞,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缓步行来的许含章,登时一惊。 “她来做什么?” 阿四被欺压了许久,好不容易逮着了他分神的机会,正待欺压回去,在看到她的身影后,也惊住了。 “射箭?” “练刀?” “九节鞭?” “流星锤?” 每一样,都和她是那样的不搭调。 直到她走进了马场,二人才恍然大悟。 “哦,骑马啊?” “她也只能驾驭这个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阿四迅速回过神,郑元郎则继续走神,被对方追打得十分狼狈。 也不知,她会挑中哪一匹马? 也不知,家主会让谁去教她骑术? 论起资历和情分来,自己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该不会真的要让自己上吧? 她的腰那么细,仿佛一掐就要断的样子,真要是在马背上颠簸几下,只怕骨头都散了。 啧啧,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但是,如果非要让他去教的话,他也只能被迫接受了。 对,是只能,是被迫。 绝不是出自其他的原因,绝没有掺杂其他的心情。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第九十六章 生辰 从熟悉场地,到挑选马匹,检查马鞍,教习骑术,崔异都做到了亲力亲为,压根就没有让旁人来插手的打算。 “这个,你觉得如何?” 崔异给她相中的,是一匹十分精神的桃花马,毛色是白中带有红点的,状若桃花,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温柔秀气的味道。 “就它了!” 为了照顾他起伏不定的情绪,许含章立即毫不犹豫的点头加应声,强烈表示了对他眼光的欣赏,接着便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马鞍,双腿一夹马腹,用一只手牵住缰绳,一只手在桃花马的鬃毛处蹭了蹭,表示了对它的喜爱。 崔异很领情,很受用。 这匹貌似温柔秀气的马儿却不领情,不受用,只眼皮轻蔑的一抬,顺带打了个不屑的响鼻。 “万物皆有灵。它可能感觉到了你就是个绣花枕头,不会骑,想给你个下马威瞧瞧。” 许含章满脸错愕,崔异则了然的一笑,“等学会了骑马,你就知道其中的好处了。至少,你若是想开溜了,也能跑得快些。” 然后又道:“骑马,可不是光有胆子和力量就能做的,你还得学会控马。” 所谓的控马,并不是拿鞭子可劲儿的抽,让它屈服,而是要运用自身的重心去配合它,在马背上保持平衡,待得熟练后,就试着让它来配合你,并调动和协调自己的四肢,学着向它发出拐弯、直行、疾行的指令,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就能和它培养出默契来。 “来。你先跑一圈,给我看看。” 崔异饶有兴趣的说。 许含章像模像样的提起了缰绳,催马前行。 桃花马很有骨气的梗着脖子,脚下纹丝不动。 崔异嗤笑了一声,手腕一悬,假模假式的挥了挥鞭子。 但见鞭梢还未落到马身上,它便撒开腿跑了起来。 “……” 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许含章很想把桃花马的头掰过来,朝它翻一个鄙夷的白眼过去,奈何随着它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她便越来越胆怯,忍不住抓紧了手中的缰绳,生怕会被它颠下去了。 “缰绳别抓那么紧,你快把马勒死了!” 崔异又嗤笑了一声。 许含章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慢慢的减轻了抓握的力道。 “弯腰、身形伏低,别像个木桩一样,直愣愣的杵在马鞍上!” “眼睛要平视正前方,不要跟做贼似的,东瞟西瞟的!” “你是在催马还是催命!还不快点儿让它慢下来!” “该调转马头了!” 期间,崔异不断的发出声调各异的嗤笑,而许含章不断忍受着惨无人道的调教,不由产生了一个深深的疑问——这到底是在驯马,还是在训她? 接着就转换成了深深的委屈——如果换做是凌准来教自己骑术,那他一定会很有耐心,很仔细的,断不会像崔异这样笑里藏刀、阴阳怪气。 只可惜,他不在这里。 这一出神,一感慨,就忘了去注意自身的平衡度,腰腹立刻不受控制的往右边偏去,带着她身形一歪,一只脚倒挂在马蹬上,整个人以极为难看的姿势自马鞍上滑下,倒栽葱似的往地上磕去。 “小心!” 崔异惊呼了一声,飞扑上前。 许含章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见他大步越过了自己,来到桃花马的面前,利落的扯住缰绳,将正欲扬蹄发狂的它稳住。 “没事吧?” 然后,他十分关心的拍了拍它的脑袋,问道。 桃花马无比谄媚地扭着头,往他肩上讨好的蹭了蹭。 “真乖。” 崔异笑容和煦而温暖,任由它蹭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的转过身,看向仍保持着倒立状态、眼神呆滞的许含章,“你这副样子,还真像一只烤鹅。” 接着,他不紧不慢的解开了马镫。 紧接着,他突如其来的一撒手…… 许含章便吧唧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虽说马是静止不动的,她又离地面很近,摔下去一点儿也不疼。 但是,她的心却受了重重的伤,几乎摔成了无数的碎片。 …… …… 三日后。 傍晚。 春风微凉,空气新鲜中带着清冽。 马场边的草丛里,不时有蛐蛐儿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 许含章面朝着夕阳的方向,不急不缓的骑马缓行。 经过了几日的磨合,桃花马终于勉勉强强的接受了她的存在,肯驮着她到处溜达了,而不是时刻抱着要把她掀下马背、让她出丑的打算,动辄撒开四蹄狂奔来吓唬她。 “听说,你的生辰要到了?”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 许含章侧头瞧过去,只见郑元郎就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 她拨转了马头,似笑非笑地看回去,“难不成,你要送我五百两做贺礼?” 又是五百两! 郑元郎闻言,只觉得自己的脸颊隐隐作痛,自尊心也隐隐作痛,同时还有些恼怒。 但一触着她那狡黠灵动的眼波,恼怒的情绪就顷刻间消散了。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 他冷不丁就想起了这句诗。 虽然她穿的是胭脂红的胡服,并不是石榴裙,脸上也脂粉未施,素到了极点,但总体的意境也差不离了,看上去又利落又妩媚,和平日里的她截然不同,显得格外有精神。 “你的生辰,不和十一郎过吗?” 郑元郎已得知了她那天会跟着崔异去打马球的安排,一面感到意外,认为她就是头白眼狼,在心中为凌准打抱不平;一面又感到欣慰,觉得家主终于是把这头白眼狼养熟了,不咬人了。 另外,他十分好奇她会这样做的原因——难道她是变心了?被泼天的富贵和滔天权势腐蚀了,内心开始膨胀了? 可她在骑马的闲暇之余,仍不忘抽出时间,毫不避讳的和凌准往深山里钻,专心的瞧风水,找寻不错的墓地,看起来仍是以前的泥腿子做派,挺朴实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既然她依旧这么朴实,为何做出的选择却那么不朴实? “生辰,不都是和家人一起过的么?” 许含章的回答很简单,很直白。 在她过去十几年的认知里,生辰的确都是由家人陪着过的。 至于情郎,咳咳…… 应该是陪她生娃,而不是生辰…… 第九十七章 据说 “咳咳!” 这下轮到郑元郎真的呛咳了起来,直呛得气管受阻,直憋得满面通红,“你、你……亏你长得这么矜持,结果骨子里却是个这么奔放的!” “啊?” 许含章不懂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愕然道:“亏你长得这么奔放,结果骨子里却是个这么矜持的?” 嫁娶、成家、生子,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道德和人伦上都能站得住脚,怎么他却看得跟洪水猛兽一样的,避之不及? 他有这么纯洁、这么无暇、这么不容亵渎吗? 没有。 在她的记忆里,他一直就是个作风糜烂的浪子,而且在某方面颇有见多识广的气度,想必春宫图也比她看得多,既涨了知识,又涨了姿势…… “停停停!” 郑元郎几乎想喊非礼了,“你别跟我说这个,不合适!” “哦……” 许含章很配合的住口,改为一派温婉的架势,无比慈爱的凝视着他。 “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郑元郎长出了一口气,用痛心疾首的眼神瞪过去,“你的生辰,是真的不打算和十一郎一起过了?” “那一天,难道很重要,很有纪念意义么?” 许含章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真心实意的求教道:“我每天都出去瞧他,这难道还不够意思么?非得在生辰那天出去,才能显得很有意思?” 她真的不是要故意和谁抬杠。 生辰,本就是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至于这样上纲上线吗? “你觉得,这一天其实和平时也差不多?” 郑元郎终于听出了不对味的地方,一时哑然。 要知道他的那些露水红颜,只要逢着生辰,那必然是重视的不得了,珠宝和好料子都是少不了的,还得准备几首不重样的情诗,找一处很有情调的湖心小筑,点上一屋子的蜡烛,撒上一地的花瓣,然后拉上帐子…… 可她的样子,摆明了是一直都过得很糙,以至于习以为常了,将最重要的日子都看得不重要了,更欠缺了所谓的仪式感,说不定那天只要一个人喝一碗面糊糊,就能欢天喜地的应付了过去,从不会去想旁的事,奢求旁的好处。 她,以前到底是怎么过的? 这么个活色生香的佳人,居然自暴自弃至此,少有人怜惜…… 这,真是……造化弄人啊。 念及于此,他一边怅然的感伤着,一边却打了个冷战。 自己的这种想法,也太膈应人了,太娘娘腔了…… 难不成,真是被她打傻了? “你怎么了?” 许含章不明所以,只瞧着他裸露在外的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加之他的人又在打冷战,便故作关心的说,“天可怜见的,你为何会冷成这样啊?要知道春天早就来了,你怎么就……啧啧。” 竟是模仿起了他的腔调。 然后,她双腿稍一使力,夹紧了马腹。 桃花马懒洋洋的喷了个响鼻,似是对郑元郎表示了不屑,然后便驮着她,慢悠悠的往前方去了。 “你说谁春天来了?你骂谁呢?” 等一人一马都走出了老远,郑元郎才回过味来,恼羞成怒的剜着她窈窕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老子又不是那发、发春的野猫子,哪来的什么春天……” 许含章嘴角微弯,将头扬得很高,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同时,她的心里开始思忖起一个问题来——生辰,真的很重要,真的该和凌准一起过才对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就得给崔异泼一盆冷水,不去马球场凑热闹了。 她这般出尔反尔,崔异一定会使小性子,一定会冲她甩脸子。 说不定,他还会搬出‘我死给你看’的老调,来撒泼一把。 “哼,你敢不陪着人家,人家就要死给你看,嘤嘤嘤……” 这样的画面,让许含章顿觉一阵恶寒。 但是…… 如果她为了堵住崔异的嘴,便继续按原计划走下去,进而冷落了凌准,那他万一觉得空虚寂寞冷了,该怎么办? 他会不会一怒之下,为了吴娘子就勇闯天涯去了? 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就跑到平康坊勾三搭四去了? 许含章只觉天边有一团硕大无朋的绿云正不怀好意的飘来。 “要不,我先和他去看马球,然后再去找十一?” 她抱着马头,沉思了半晌,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 这样,就能把两边都兼顾到了。 “俗说齐人有女,二人求之。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贫。父母疑不能决,问其女,定所欲适……女便两袒,怪问其故。云:‘欲东家食,西家宿。’” 明明是一个很妥帖,很有人情味的做法,却让她鬼使神差的想起了某个毫不相干的故事——据说,齐国有户人家的女儿,遇到了两个郎君的求娶。东家的郎君长得极丑,但是很富裕;西家的郎君长得很俊美,但是却很穷。她的爹娘大为犹豫,一时决定不了,便跑去询问女儿,想知道她觉得哪一个更合适,且为了照顾她含羞的心情,就暗示如果难于启齿,不好意思明说的话,就可以捋起袖子,露出左边或右边的一只胳膊来暗示。岂料女儿却刷的露出了两只胳膊,让爹娘大感奇怪,问之,答想在东家吃饱饭,在西家睡好觉。 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的思想境界,应该和这个齐人之女是有不同的吧? 许含章扶额,做愁眉苦脸状,陷入了沉思。 而在升平坊里,凌准也正以相同的表情扶着额,沉默不语。 “从一开始,你的想法就错得很离谱。因为,那个根本就不是草。” 在他的对面,坐着鬓发染霜,明显老了一大截的凌审行,“我给你打个比方得了,你家是开医馆的,那有没有进过虫草的货?就是那种在冬日里死翘了,来年被周围长出的菌丝给包裹住了尸体的东西。据说,吃了它能延年益寿、滋阴补阳、美容养颜、强身健体……反正翻来覆去的,也就这些药效了。而那株草,其实在大致上和它很接近,看着是一红一绿的叶片,有脉络有纹理,其实,那不是叶片,是它的双翅。” 第九十八章 渐老 “起初,我以为她真的是有什么特殊之处,才让他动了惜才的心,拼着油尽灯枯,也要结一段师徒的情分;然后,我以为他只是想着自个儿快要死了,不甘心那一身本领就此埋没,就随便拎了一个现成的人敷衍;后来,你去到客栈,寻她帮着带手信,而我独自回房,在路过她的屋门时,突然就有了一种很古怪的直觉。” 这直觉驱使着凌审行悄悄的潜了进去,接着看到了那株红红绿绿的‘草’。 “一看到它,我就晓得那个老家伙果然是没安好心。” 因为,他知晓它的厉害和邪门之处。 “很久以前,老周就什么都不瞒着我,什么都愿意和我说了……我清楚的记得,某次醉酒后,他神神叨叨的跟我说他有一个宝贝,是一种能伪装成草木的虫子,不知是在瓦罐里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还是九九八十一天……反正就是花了很多天时间,秘制而成的。据说只要将其放在床边,让它吸食活人的精气为生,那此人在睡着后,就能在梦境里清晰的看到以后发生的事,除去变数,大多都是灵验的。” “当然了,世上没有不要钱的便宜可占。想要看见将来,必定是有代价的。” “那个代价,就是你的寿数。” “越想要灵验,越想要保证万无一失,所付出的精气就越多,这样才能彻底压下所谓的变数,也就是让其中一个发红的‘叶片’也转绿,断不给它以反水的机会,好让自己的预测愈发准确。” 而精气付出的越多,就越发损耗此人的心神,相应的,寿数也长不了哪儿去,和精那个尽、人那个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老周因为心里头牵挂着远在南诏的家人,一不注意,就把那玩意儿用得多了,自己才慢慢衰老成和树皮差不多的模样。” “不过,你可别误会了我。我对这玩意没有尝试的兴趣,是我本来就该老了,再加上一桩心事眼见就要了却,整个人的弦就崩断了,松了,再也接不上了,状态肯定也大不如前了。” 那桩心事,便是凌准即将如他所安排的那样,和他梦中人的女儿喜结连理,弥补他年轻时的遗憾。 凌审行用最简略的方式,将那份深藏在心底的遗憾叙述了一遍。 饶是如此,也震得凌准目瞪口呆了半晌,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后怕。 庆幸的是,还好二叔路子广,因缘际会的结识了许二的阿娘,还惠及到了他;后怕的是,若是二叔真跟她的阿娘好了,那世上可能就不会有许二这个人了。 凌审行没去注意他变幻的表情,只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话锋一转,“你说吴娘子绮年玉貌,若不慎变成了和老周一样的树皮,那该如何是好?” 她所谓的脱胎换骨,所谓的气质超群,所谓的焕然一新,所谓的惊艳众人,其实只是被它吸多了精气,容颜在不知不觉中‘成熟’了很多,进而造成的视觉误差。 “说白了,就是她悄悄的变老了一些,却因着有上好的青春打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暴露得太过明显,反倒是有了别样的味道,恰巧能压得住她那股子诡异的妇人风韵。” 她这人最矛盾的一点,便是外貌如少女,气质像熟妇,如今被它捣腾了一番,竟意外的完成了表里如一的大和谐,增色不少。 可这样的情形,只是暂时的。 当她日渐沉迷于把将来牢牢的掌握于手中的快感时,就会衰老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明显,到时候就不是‘成熟’了,而是容颜憔悴、年老色衰。 但他没有去提醒她。 “老周死后,她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甚至连祭拜都不曾记起。” 她的行径,着实让人心寒,足见就是个薄情寡义的货色。 这样的念头,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了,就算事后发现周伯也是个居心不良的,也无法改变他对她的鄙夷,唤不起他对她的怜悯。 “或许,那老家伙早就算准了她的性情,知道她会这样做;也算准了我的反应,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 凌审行认命的道:“他赢了。” 而自己险些就输了。 “我之所以连你都瞒着,是怕你见义勇为,跑去提醒她……这样,就没好戏看了。依我的意思,是想着她既然这么难缠,那你索性就如往常一样继续晾着她,等她失去了耐心,被嫉妒冲昏头脑,接着铤而走险,大肆动用起它的能力,把自个儿骤然熬成了皱皱巴巴的样子,看她还有什么脸来破坏你和许娘子的姻缘?” 他想得很美。 而现实一点也不美。 “谁知道她居然会这般不知死活,闹得这么大!在短短的数月里,和南诏的人勾搭了不说,还跟着一块儿跑了,顺带撺掇着你去救她,生怕你死得不够快!” 凌审行无奈的叹息着。 能把一件儿女情长的小事搞成了另一件和通敌叛国沾边的大事,她可真是个人才。 “只要没人去管她,那就不是事。” 凌准已从往事中的震惊回过了神,此刻是十分的淡定。 尽管二叔的归来并没有带给他更多更隐秘的消息,但他好歹是真真切切的确定了一点——从头到尾,都是吴娘子自己在作死。 圈套是周伯设给她的,没错。 但她如果不被莫名其妙的私心所操控,也就不会造成当下的局面了。 所以,这怪不得他,也怪不得许二。 真要怪的话,就让她去怪天怪地怪周伯得了。 至于他和许二,都不用因此而负责、内疚,继而把安危和性命搭上。 “你真的这样想?” 凌审行没料到这个古道热肠的侄儿竟也有如此冷漠的一面,愕然了好一阵子,终是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点头道:“男子汉大丈夫,能为了心仪的姑娘出生入死,上刀山下油锅,那自是一桩美事。可换成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姑娘,那纯粹是搭错了一根筋,自讨苦吃……” “十一郎!” 正说着,郑元郎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将门反锁,一屁股坐在了褥子上,再将最新鲜的消息奉出,“吴娘子没有去南诏!” 第九十九章 决定 半晌后。 “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居然往那儿去了?” 凌审言大惑不解。 据他所知,那儿的村民已经死绝了,附近焦土干涸,寸草不生,山中阴风阵阵,鬼火簇簇,而夜晚的河面上,时常能倒映出一张张焦黑的人脸,伴随着阵阵嘶哑的嚎哭,直骇得方圆百里的百姓们都人心惶惶。 后来,当地的官府为了安抚民心,索性就又放了一把火,将那个村子里的一切都烧得面目全非,顺带把官道彻底堵死了,又切断了横贯而过的桥梁和弯弯曲曲的山路,让其变作了一座真正的死域,与世隔绝。 “怎么会弄成这样?” 凌准则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一直以来,许二都很少提及她的故乡,他本以为她是不想揭开陈年的伤疤,现下看来,应是还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和光同尘,物是人非。 那么再提起,又有何意义呢? “啥?难怪我查了半天,也查不到这种草的来历。” 郑元郎则是茅塞顿开,“但为何又是一条虫?他们是从虫堆里出来的么?往耳朵眼里一掏,就是一条;放嗓子眼里一抠,又是一条?” 想想就觉得倒胃口。 还好他没有自作主张,跑去掐了那株‘草’,不然一定会被膈应死的。 至于所谓的故乡,他倒是不会产生任何特殊的感觉。 因为但凡是个活人,就有自己扎根和生长的土壤,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又过了半晌。 “我要去看看!” 凌审行忽地直起身来,竟是顷刻就做下了出远门的决定。 尽管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的休息,且一时也摸不清对方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但能肯定的是,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同理,既然不是好事,那就得竭力阻止它的发生。 “二叔!” 凌准大惊,一下就跳了起来。 “你不用再劝了,我去意已决。” 凌审行已想好了一大堆说服对方的理由,譬如他的人是老了,可心还没有老,仍能扑腾扑腾的跳动着,随时都可以为了梦中人而大义凛然的献出来…… “你什么时候走?我也去!” 但凌准没有留给他煽情的机会,开门见山的说道。 仿佛有一道天雷从屋顶劈过。 凌审行目瞪口呆。 郑元郎瞠目结舌。 “我知道,吴娘子这人是不值得谁为之涉险的;我也知道,只要去了,必然是凶险万分。可是……我很想去看看,许二出生的地方。我想要走上她曾经走过的路,看看她曾经看过的风景,猜着她赌气时喜欢躲到哪棵大树后哭鼻子……其实……我只是……想弥补上,自己缺席过的那些光阴。” 更令人觉得雷鸣电闪、眼前发花的是,凌准的解释,居然是要了命的煽情和肉麻,简直是闻者欲吐,听者欲呕。 “我的好侄儿,你果然和我一样,是个性情中人!” 凌审行却不觉得恶心,眼里顿时泛起了感动的泪花,看着很是晶莹,很是剔透。 “二叔!” 凌准登时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神情,眉头舒展,嘴角弯弯,看着很是欢欣,很是雀跃。 “你俩赶紧都去死吧!” 瞧着这一幕,郑元郎只觉自己的全身就如被蚂蚁爬过了,说不出的恶寒,在心内漠然说道。 之所以没有正大光明的说出口,是怕被这两位‘性情中人’真性情的暴揍一顿。 “依我之见,你们还是都冷静一下,再做从长计议!”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劝道。 “嗯。” 凌准点了点头,“是该留点时间,把腰刀都好生打磨一下的。” “再检查下弓箭有没有受潮。” 凌审行认真的附和道。 “要不要带点雄黄粉驱虫?” “再拿些金疮药备着。” “换洗的衣服总得有两身吧?” “鞋袜更要多带上几双。” 他们的姿态十分轻松,仿佛是在商量着春游踏青的事宜。 “一个两个的,都他娘的别给我装傻!” 郑元郎勃然大怒,再也顾不得可能会被揍的风险,厉声道:“我的意思是你们都先别去,至少要等我那边有了新的进展,再决定动身与否,也不迟!还有,你们就算活腻了,好歹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他娘的是出于好心,才过来带消息的!要是这一带,就把你们带进了黄泉里,那我岂不是会内疚一辈子,后半生都不好过!指不定连逛窑子的时候都硬不起来了!这样的后果,你们能负责得起吗?” “负责不起。” 叔侄俩闻言沉吟了好一阵子,终是良心发现,收起了故作轻松的姿态,肃容答道。 “我……” 郑元郎很想骂几句脏话,再告诉他们说崔异一直留了后手,派精锐在后头跟着那拨人,短时间内是不会生变的。但他不敢透露得多了,更怕提到崔异,会更加激发凌准的逆反心理,只得硬生生压了下来,改口道:“不如这样,你们先等上我三两天,等我将手头的事处理完了,就和你们一起去!” 他摇身一变,由一个满口说教的朽木变成了与之共患难的人物。 这样一来,倒弄得叔侄俩无所适从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是执意拒绝他,一意孤行,那就显得太不够义气了;若是满怀感激的应了他,那就明显是掉入了他的圈套里,变得束手束脚的。 “对了,她的生辰要到了。” 郑元郎岂会看不出他们的踌躇,立时又抛了个诱饵出来,循循善诱道:“十一郎,你再怎么心急,也总得陪她过完了生辰再走吧?据说她往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度日,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如今有了你,如果还是那般的凄凄惨惨,冷冷清清,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又对凌审行说道:“您再怎么猴急,再怎么嫉恶如仇,好歹也给年轻人留点儿相处的时间啊,不带您这样横插一杠的。既然磨刀都不误砍柴工,那过生辰就更误不上正事了,您说是吧?” 他劝说了半天,总算是劝得叔侄俩暂时熄灭了磨刀霍霍出门去的念头,让二人稍稍冷静了下来。 但新的问题就来了——许含章那边,到底想好了同谁过生辰没有? 第一百章 一梦 要是她被崔异的‘兄妹情深’蒙住了双眼,那日仍执意和对方厮混在一块儿,把凌准晾着,那他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弄得里外不是人。 回府的路上,郑元郎一直在琢磨着这个难题。 如果把真相说给她听了,她应该会和自己一条心,卖力的配合着自己,把凌准挽留下来。 可是…… 万一呢? 陷入情爱中的女子,大都是很不理智的,丝毫没有大局观。 若是她一时脑子发热,选择和凌准一条心,里应外合,反过来把他卖了,不仅配合着遮掩了凌准远去的行踪,甚至于跟着凌准一道跑了,那他一样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唉,真是天妒英才啊。” 他无力的仰起头,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哀叹道:“莫非,这就是老天爷对我的试炼?” 夜沉沉,山路蜿蜒。 苍翠的密林间,出现了一盏又一盏闪烁着惨白幽光的灯笼。 提着灯笼的,是十来个窈窕的妙龄女子。 她们的身影有如鬼魅般飘忽,步履轻得连一片落叶都碾不碎。 而她们的容色就如春花般娇媚,骨子里带着天生的妖冶和野性,十分耐看。 “呜呜呜……我不管,我就是要见他!” 一盏盏灯笼被随手搁在了不起眼的山坳深处。 一道莺啼般的脆嫩哭声,正从那里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 只见吴玉姬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处,那双大大的眼睛已变得红肿不堪,看上去煞是可怜,皮肤却滑嫩如常,没有一丝伤痕,显然是没有遭受过任何毒打或虐待。 作为一个人质,她的日子其实过得还算不错了——从未挨打挨骂,身遭围着她的全是女子,不用担心会有好色之徒的窥伺,且吃得好,住得好,隔上两天就能舒舒服服的沐浴一回,再换上一身崭新的裙裳。 只有今日进了山,她才住进了山坳中这个临时搭起来的简陋棚子。 至于旁人,大多是直接睡在了石头上或大树上,连棚子都没有,更倒霉的一小撮则是要去山间巡夜,提防着野兽和蛇虫的滋扰,整夜都不得入睡。 两厢一对比,她怎么也该知足了。 可她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 自从出了长安城,那个和她打过数次交道,气质亦正亦邪、身材高大、外表俊朗的男子便不见了踪影,只余下这群阴森森的女人时时刻刻的盯着她,无论她是大闹、撒泼、绝食,都摆脱不了令人窒息的监视感,更别想顺顺当当的睡个安稳觉了。 她实在是烦透了这样的日子。 不是说南诏的巫女地位都很高,注定要受万民膜拜的么? 可自己如今的地位,说是犯人还差不多。 若想要扳回一城,为今之计,便是要重新见到那个男子,好让他替自己教训这些下贱的女子一番,省得她们阳奉阴违,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着自己不放。 “吴娘子当真要见他?” 山坳外,为首的一名女子正轻抚着新得的灯罩,触感细腻而绵软,正是一块上好的人皮无疑。 “是。” 答话的那名女子毫不掩饰自己对吴娘子的鄙夷,“她可真是个眼皮子浅的,那人不过是条最低等的应声虫,有什么可见的?” “说不定一见,就让她快活了呢?” 另一名女子的眼睛眯了眯,意有所指的说。 “这么说来,见着我们就让她不快活了?” 又一名女子弹了弹指甲,漫不经心的道。 “算了,要见就见吧。” 为首的女子放下了灯罩,很是妩媚的撩了撩头发,“反正他从南诏一路跟到这里,也算是劳心劳力了,是时候该得点儿补偿才是。” 深夜。 吴玉姬悠悠醒转。 “听说,你一直想见我?” 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惊得她浑身一颤。 “陆郎!” 她喜不自胜的睁眼,果然发现自己的床边正坐着一个俊美的男子。 是他! 他终于有空了,终于记起来看她了! 接下来,她定要将这些女子的恶行都说上一遍,再让他为自己出口恶气! 他一定会听她的! 因为,他看着她的目光,是那样的迷恋,那样的迷醉…… “我……” 吴玉姬正要开口,双唇却被他牢牢的堵住了。 他居然在亲她? 她顿时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在身体还是矜持而戒备的,犹记得要把他推开。 可他的技巧是那样的娴熟,几乎让人无从招架。 他温柔而霸道的反剪了她的双手,用一双结实有力的长腿制住了她毫无章法的乱蹬,接着便灵活的长驱直入,闯入了她的牙关,同她口舌相就,渐渐就将她吻得瘫软了下去,配合着恰到好处的抚摸,不多时就使得她发出了细碎的呻吟,整个人顺从的躺倒在了绵软的被褥里,一副任他采撷的模样。 “陆郎,你在干什么?” 片刻后,吴玉姬只觉身上一凉,竟是被他拉开了衣襟,径自将脑袋埋进了她脖子下那处不可描述的部位里。 随后,一股股酥麻的异样感袭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冷战,立时清醒过来,腾地坐起,怒道。 说实话,她真的不是个随便的女子,也根本没想过要委身于他,只不过尚在怀春的年纪,又是毫无经验的处子,遇着他这样的老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大乱阵脚,也是正常的。 “玉儿,你猜呢?” 男子在兴头上被她打断了,却仍耐着性子,轻抚着她的香肩,哄道。 “陆郎,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愤然拢住衣襟,面色涨得通红,“我见你,是有正事要和你说,并不是……不是为了这个!” “是什么正事?” 察觉出了她抵触的情绪,男子只得暂时压下心里的邪火,同她移开了一定的距离,用以使得她慢慢的放下戒心。 …… …… 许含章又开始做梦了。 她静静的立在一座死寂的荒宅中,手里多了个桃木做的箱子。 箱盖上,贴满了朱砂画的纸符。 她无意识的将其撕去。 然后,将盖子掀起。 霎那间,里头似是有一道黑烟弥漫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个诡异的图案。 就像是…… 一个人头。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焦臭味忽地钻进了她的鼻子里。 她慢慢的垂下眼帘,往箱子里看去。 里头盛着的,正是一个烧焦的人头。 而她,就这样惊醒过来。 第一章 惊惧 “二娘子,你又做噩梦了么?” 松烟将水晶帘卷起,快步走进室内,轻巧掀起了半边的纱帐,探头看向正裹着被子发怔的许含章。 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她那双妩媚的桃花眼似是短暂的失去了惑人的神采,只余下无尽的惊慌和错愕,几滴冷汗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流经眼角和腮边,像是将落未落的泪滴,脆弱而莹然,让人陡生怜惜之意。 “究竟是梦到了什么,居然能把二娘子吓成这样?” 松烟虽说是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但也可以确定她方才是做了噩梦的,不由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倒了杯安神茶给她,柔声问道。 “没什么。” 许含章抿着花瓣似的薄唇,凝眉沉思了片刻,才开了口,“你自去歇着吧,不用留在外屋守夜了。” “二娘子……” 松烟碰了壁,顿觉好生无奈,然后极不放心的唤道。 “下去吧。” 许含章仍是执拗的说道:“若是有事,我自会叫你。” 片刻后。 半边纱帐如烟如雾的垂下。 水晶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 松烟低着头,蹑手蹑脚的退到了屋外。 屋内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许含章慢慢的躺下,伸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在醒来的那一瞬,她的心跳是真的停止了一下,就像是被冰块冻住了,挣脱不得。 而后,才渐渐在血液的浸润下活了过来,恢复了微弱的声息。 那个烧焦的人头,究竟是谁的? 自己好歹是摸过无数根死人骨头的,为何却会被区区一个人头吓成了这样? 不。 并非是被吓到了。 准确说来,是恐惧,是绝望。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即使她始终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清醒,也阻止不了它们的蔓延。 …… …… “陆郎,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这些小蹄子全然没有把你这个主人的吩咐放在眼里,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就算你心再软,也该晓得奴大欺主是断断要不得的啊!” 吴玉姬半带着委屈,半带着气愤,将女子们的行径添油加醋的控诉了一番,岂料男子并没有怒发冲冠为红颜,而是慌慌张张的往四下扫了一眼,竟是怕被人听到的模样。 这,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会惧怕这些低贱如蝼蚁的女子? “你是不是心疼她们了?” 不多时,吴玉姬就为他想到了别的理由,含酸道:“她们个个都生得那么标致,身段也好,怪不得你会怜香惜玉了,舍不得斥责一句。” 又道:“领头的那个,是不是你的通房?” 一定是因为这样,对方才会对自己生出了可怕的嫉妒心,害怕貌美多才的自己会占据陆郎全部的心神,就纵着手下可劲儿的挫磨自己,妄图打压自己。 而陆郎既然和对方有了那层亲密的关系,在行事时,肯定会不由自主的偏向对方,如此看来,自己想找他主持公道,除非是也成为他的枕边人了。 所以,自己在夜里闹着想要见他,被他听去,就有了旁的暗示。 自己真是失策了! 难怪他一进棚子,就猴急成了这样! 他怎么能把自己想成了那种浅薄轻浮的女人,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就可以向他献身吗? 他怎么能这样欺负自己? 待会儿他要是失去了耐心,对自己用强,那该怎么办? 吴玉姬越想越觉得害怕,立刻又往床角缩了缩。 “玉儿,你别胡说八道了。什么通房不通房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以后……你休要再提。” 对于她的抗拒,男子没有如先前那样在意了,反倒不自在地扭过了头,脸色很是难看,语气很是阴沉,隐隐带着几分惊恐。 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没有半点常识! 要知道南诏那边的风俗向来是重女轻男的,因此他才一直做着最低等的活计,譬如抛头露面的和她打交道,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然后往两边来回的跑,汇报着事情的进程,做一条称职的应声虫,待把她带出长安后,基本就没他什么事儿了,于是他便跟在队伍的最末,老老实实地做起了煮饭和洗衣裳的杂事,努力把这群姑奶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免得挨鞭子。 “你最近表现得不错。那个女人,今晚就归你了。” 让他感到颇为惊喜的是——此趟路途中,他非但一鞭子都没挨,还蒙巫女所赐,得来了一个‘放松’身心的机会。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放松’,就被吓了个半死,顺带也把某处给吓软了。 天神啊,地母啊,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认为高高在上的巫女会是自己的通房? 要是不幸被外头的那些姑奶奶听到了她的言语,然后误以为是他向她瞎吹牛的,有意亵渎了高贵的巫女大人,那他的小命可就不保了,极有可能会被剥成新的人皮灯笼,做成新的人皮面具,绷一面新的人皮大鼓…… 相比之下,被人阉了和被牲畜轮了,都算是比较仁慈的处置了。 一想到种种可怕的画面,他就觉得嗓子眼里冒出了一股甜腥的气味,胸口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堵得难受。 然后,他真的仰天飙血了…… “陆郎,你怎么了!” 吴玉姬听着他生硬的口吻,本来是很气恼的,但一侧过头就瞧见他喷血的惨状,不禁骇了一大跳,旋即涌起了丝丝缕缕的柔情,和万万千千的得意之情——他果然是看重她的,因着她的小情绪,他居然就能失态到吐血了!天哪,他到底是有多在乎自己啊? “好了,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我相信你!我早该想到的,就凭你的眼光,是绝不可能会看上那种妖艳jian货的!一定是她不知羞耻的缠着你,想要爬你的床,却被你拒绝了,于是便怀恨在心,对不对?” 吴玉姬只觉心里暖洋洋的,立刻从床角窜了过来,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脊,温言软语的安慰道。 “不,不是……” 男子不禁浑身抖了抖,又吐了一大口殷红的血出来,然后摇摇欲坠的起身,“你先睡……我,我得走了……” 此时此刻,他明明是面白如纸、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可步子却利索的不正常,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黑夜里,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第二章 陆郎 “真有趣。” 不远处的大树旁,悠然转出了那名‘领头’的、‘爬床未遂’、对男子怀恨在心的‘通房’。 此时她换上了一件素白的衫子,束一条朱砂红的罗裙,长至脚踝的头发随意披散了下来,发丝被微凉的风吹得轻轻的飘起,如夜色下一条无声流淌的瀑布,被蜜色的肌肤一衬,更是有着说不尽的神秘和风情。 “阿婴,要不要割了她的舌头,再剥了她的皮?” 另一名穿白色衫子,着黑色罗裙的女子跟着走出,云淡风轻的询问着最血腥不过的事。 “不用。” 被唤作阿婴的女子微微的笑起来,“你明明也知道,留着她这个人,是大有用处的。” 所以,一行人不仅不会凌虐她,还会好吃好喝的供着,就等着能让她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可是,她方才出言不逊,冒犯了您。” 女子蹙了蹙眉。 “此举正合我意。” 阿婴的面上仍是在微笑,曼声叮嘱道:“待得天明后,你就将他叫过来,再当着她的面……” 女子认真的听着,一直紧绷的脸色终是舒展了开来。 清晨。 吴玉姬懒懒的打了个呵欠,从柔软厚实的床褥间坐起,将裳服一件件的往身上套。 在系上胸前那抹交叠的衣襟时,她的动作一顿。 这里,已经被他摸过了。 不止是摸过了,还…… 她的脸腾地烧红了,那种酥麻的舔舐感似是还停留在最为敏感的凸起处,让她觉得很是害羞,很是恼怒。 羞的是,他居然会大胆至斯,对她沉迷至此,在她的身上兴风作浪。 恼的是,她本打算将身体毫无保留的奉献给另一个人,却先被他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好在,她的清白是无损的。 好在,他也是个有分寸的。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身体不自觉的战栗着,将衣襟系得牢牢的,一丝春光也不透,免得让人瞧见了肌肤上星星点点的红印。 然后,她穿上精致的绣花丝履,柳腰款款摆动,向着晨光大亮的山坳处走去,准备亲自下场,好好的教训一番那群没有规矩的低贱女子。 经过昨夜的吐血之事,她已经确定了他是格外看重自己的。 而只要有了男人的看重,那她就有了横着走的资本,即使捅破了天,撕破了脸,也必然会有他来屁颠屁颠的收拾残局,用不着她操心。 “哟,大清早的,你们就都起来了?” 她停在了距众人三步远的地方,皮笑肉不笑的开口,“我有句话,想要奉劝诸位——既然皮子已经黑成了这样,那就少出来走动为好,免得吓坏了旁人,顺带把里子也越晒越黑,晚上若是不点灯,都找不见人了。到时候就别想着爬床了,只要不被人当木炭塞炉膛里烧了,就已经是万幸了。” 说完,她得意洋洋的笑出了声来,想要欣赏众人的反应。 但众人皆毫无反应,甚至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只兴致缺缺的盯着前方的某条山路瞧,似是那里正发生着某件不咸不淡,却比她要有意思得多的事。 “大胆!贱婢!” 吴玉姬心中已然怒极。 这样的忽视,竟是比往日里的监禁还要让她难受些。 于是她大步流星的走向众人,扬起手,就欲甩一记耳光过去,力求能把每个人的脸面都抡上一遍。 但她的手刚举至半空,就突兀地僵住了。 因为,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极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俊美神秘、亦正亦邪的陆郎,此时正无比谦恭的跪倒在山路上,匍匐在一个黑裙女子的脚下,然后探过脑袋,伸出舌头,仔细的替女子清理鞋底上沾着的泥土,同时将附着的草屑也尽数咽下了。 他怎会做这种事? 他的姿态,怎会这样卑微? 他的表情,又怎会这样谄媚? 这个人,真的是他么? 还是,她一直就看错了他…… 主事的,其实是这些女子才对? 他,其实就是个打杂的,跑腿的,什么地位都没有? 所以,他才不敢为自己出头,不敢在女子们跟前露脸,只敢暗搓搓的摸到她的床边,占她的便宜? 所以,在听到自己的那番抱怨后,他才会害怕成了那副模样,以至于吐了血,像条丧家之犬似的逃走了。 所以,这群女子都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全然不在意她的挑衅——这滋味如何?他用那副跪倒在别人脚下的身躯堂而皇之的压在了你的胴体上,还用舔过别人鞋底的嘴来对你说着倾慕的话语,甚至还挑逗你,做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如今你是不是很想死,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吴玉姬很快就将事情想明白了。 于是,她也有了吐血的冲动…… 但她不能倒下。 她不能让别人平白的看了自己的笑话。 她得想办法,找回一点颜面才是! “吴娘子,你莫非是瞧上了这条软趴趴的应声虫儿?” “别这样说,中原人哪听得懂?” “中原人好像是把他们叫小厮?” “或者,是小倌?” “不如,就唤这个小倌来伺候你得了?” 那群女子忽地齐刷刷的扭头,笑语晏晏的看着她,就像先前的不快未曾发生在她和众人的身上,她还是一位被优待有加、很有价值的人质,值得所有人笑脸相迎。 “你要是怕制不住他,让他翻出了天去,那我们大可以教你怎样收服他。” “来,就在这里。” 黑裙女子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便笑盈盈的抬步过来,一手将吴玉姬口中的陆郎拖着,将他像条死狗似的踹到了空地上,任众人打量。 “算起来,他有好几十天都没挨过鞭子了。” “那索性今日就一齐补上。” “我先来。” “我先!” 带着倒刺的长鞭呼啸着扬起。 每次落下,就会从他的身上带起一块沾血的布片,或是一块翻卷的皮肉。 吴玉姬何曾见过这种恶心可怖的场景,不由吓得呆住了。 但他没有反抗。 他也根本没有胆子反抗。 “吴娘子,你要不要也来试一下?” 过了一会儿,长鞭便被人塞到了吴玉姬的手上,且声音里带着蛊惑的意味,“你打吧。他就是个下贱的玩意儿,打残了,也没有关系的。” 第三章 胰子 打吧! 他就是个下贱的玩意儿! 打他! 打残了,打死了,都没有关系! 耳边听着极富煽动力的说辞,脑海里想着昨夜那屈辱的一幕,吴玉姬的眼中登时闪过一丝戾气,下意识的挥起长鞭,向着他打了下去。 清脆的抽打声过后,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便贯穿了男子俊美的面庞,皮开肉绽。 片刻后,又是一记脆响。 男子唇角开裂,鲜血迸流,两颗血淋淋的牙齿裹着一口浓痰,黏糊糊的掉落在了地上。 接着,鞭梢落在了他的胸腹上。 带血的鞭痕就这样一道紧挨着一道的落下,直到整个上身都没有一块好肉时,吴玉姬才将鞭梢转换了方向,朝着他的大腿根,用力抽了下去! 仿佛只要将他作践到泥里去,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就能抹除掉他留在自己身上的涎水和吻痕,洗清自己精神上的耻辱。 “啊!” 男子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嚎,竭力将身形偏过,堪堪躲过了这阴毒的一击。 这个蠢女人,也忒恶毒了点! 那些女子虽是把阵势弄得很大,把他的伤口也弄得很骇人,但下手是讲究章法的,绝不会真正的伤到了他的筋骨,让他失去了基本的行动能力,再不能继续为众人做牛做马。 可她就不一样了。 从一开始,她的力道就粗蛮得过分,是真的想要他死,想把他劈成两截! 而现在,她不仅是想要他死,还想让他做不了男人! 真是个臭女表子! 他努力的扭转头来,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这个下贱的东西,居然敢瞪她? 吴玉姬方才那一击落空,心里本来就恼火得厉害,见状更是怒不可遏,索性将鞭梢刁钻的一转向,抽在了他的眼睛上。 其实,她的用意并没有多歹毒,只不过是面子上下不来,便想狠狠的给他一个教训,岂料鞭子上那些尖锐的倒刺恰好迎风勾出,一遇着他怒瞪的双目,竟是硬生生将他右眼的眼珠勾了出来! “啊!” 这回发出惨嚎声的人换成了吴玉姬。 她只看了下他那鲜血淋漓的眼眶,再看了下那颗在脚下滴溜溜打转的眼珠,便两腿一软,利索的昏了过去。 “哎呀,这可怎生是好啊?还不赶紧把最好的草药拿来,给他敷上!” 黑裙女子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命人将男子带下去救治了。 “至于她,就抬回棚子里搁着吧。” 然后,黑裙女子极淡漠的扫了吴玉姬一眼,云淡风轻的说道。 “那个东西,也拿到棚子里去。” 余下的人正要领命行事,就见红裙摇曳的阿婴从树枝上轻盈的跃下,似笑非笑的开口。 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现在吗?” 不知过了多久,黑裙女子才回过神来,低声道。 阿婴只微微点头。 约莫是一炷香的工夫。 一个造型古朴的桃木箱被众人小心翼翼的抬出,轻轻的放在了吴玉姬的床前。 箱子上,贴满了朱砂画的纸符。 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正顺着箱子的缝隙,不断往外钻去。 …… …… 马场上。 “听说,你昨夜又做噩梦了?” 崔异打马上前,慢悠悠的跟许含章并排而行,问道。 许含章都不需要刻意去追问,便知道定是松烟给他透露的,于是一边感慨着太机灵、太有眼色的婢女是不好消受的,一边干巴巴的苦笑了一声,算是默认。 “这次的梦,又是什么?” 他可不像松烟那样好打发,一句‘没什么’就能搪塞过去。 “是……一个人头。” 许含章紧抿着唇,和他对视了半晌,最终无奈的败下阵来,答道。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鬼使神差的隐去了烧焦的细节。 也许,是因为这个细节看起来并不重要。 也许,是基于某些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是谁的头?”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很恐惧,很绝望……我想,那颗头颅的主人,一定很……” “既然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不要去想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几个铺子都已经开张了,就设在东市里。” “这么快?” “生意还不错,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 “看完了,不如再去升平坊转转?让郑元郎在后头跟着。” “好……” 说话间,有几个护卫正冲着两人的方向飞奔而来,很快就来到了崔异的跟前,却不急着说事,而是特意回过头来,望了许含章一眼。 “快去吧。” 崔异也望着她,说道。 这是有正事要谈了。 许含章立刻会意的拨转了马头,往马厩处行去。 而郑元郎长身玉立,正闲闲的等在那里。 他今日似是精心拾掇了一番,将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衣服上一个褶子都没有,就连身上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皂香,随风飘散开来,本应是十分的好闻,但混合着草料和马粪的味道,就显得很是别扭了。 饶是许含章心里有事,在瞧见他的模样后,也不禁哑然失笑——这人打扮成这样,是想在众马面前卖弄风流么? 不过,看在他光顾了铺子的生意的份上,她很有人情味的保持了缄默,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身上那股皂味,明显是被她改良过的胰子才能有的。 “诶,我想到了一个配方,你看值不值五百两?” 从府里出来,郑元郎格外骚包的晃了晃自己的宽幅大袖,努力将清香的皂味往她的面前扇去。 “哦?” 许含章歪过头,耐心的看着他,静候下文。 “你这个是可以加药材进去的,对吧?” 被她这么专注而认真的凝视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腔里蹦跶得很厉害,连忙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 “对。” 许含章应道。 “我看铺子里卖的那些香药胰子,添加的大都是沉香、钟乳粉、檀香一类的东西,好是好,但貌似只适合小娘子用。依我之间,是不是可以加点雄黄粉进去,正好能解毒驱虫,挺适合出城打猎用的。而且气味也不至于香得太过,好让十一郎这种糙汉也能毫无障碍的用上。” 郑元郎悄然缓了一口气,将事先想好的说辞用上了。 第四章 步摇 自那天从凌家回来后,他绞尽脑汁,终是想出了一个能委婉的提醒和暗示她的法子,既能让她的心中生出疑惑的苗头,主动去找凌准求证,又不会让她把矛头都对准了自己,让自己左右为难。 “要不要带点雄黄粉驱虫?” “再拿些金疮药备着。” 他的灵感,来源于凌家叔侄俩的对话。 雄黄粉,味辛,性温,归肝、胃、大肠经,用于驱虫和驱蛇。 如果叔侄俩肯好好的呆在家中,那自然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只有在翻山越岭、餐风露宿时,以及在面对以玩虫子为乐的南诏人时,带上它,才是十分有必要的。 瞧瞧,自己都说的这么浅显了,还特意把十一郎单独拎出来提了,那她应该马上就能会过意了。 “十一?” 果然,她一听到这厮的名号,眼睛就霍然一亮。 紧接着,她突然就脸红了……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郑元郎不禁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待会儿,我就去试试。另外,我觉得加些硫磺进去,应该也能有同样的效用,不如都来尝试一遍好了。” 许含章若无其事的扭过头,试图用正经事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不正经的画面压下去。 香药、胰子、十一、雄黄粉、沐浴…… 水汽蒸腾、渗着水珠的大木桶…… 搭在屏风上的男子外裳…… 结实而有力的肩背的线条…… 真是太可耻了,太不正经了! 更可耻、更不正经的是,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幻想了。 在那个雪夜里,在益州的那条长街上,她便已经就着他衣衫微湿的模样想入非非了一次。 “你究竟在想什么!” 她正急着自顾自的反省,冷不丁就听得郑元郎暴喝了一声,明知道他没有读人心思的本事,她仍免不了心虚气短,弱弱的答道,“没、没想什么啊……” 然后灵机一动,十分讨巧的笑着,“这个方子,值、值五百两。” 钱到手了,面子也有了,这样他总该满意了吧?不会再问东问西了吧? “你、你!” 枉费郑元郎平日里对她高看一眼,觉得她是个有脑子的,此时却见了她如此没头没脑的一面,不由恼怒交加,“你就不能多想想吗?” 居然要她多想? 许含章很清楚他的原意不是让她多想想凌准用胰子沐浴的情形,但脸还是不争气的又红了起来。 “你、你……” 郑元郎正欲抱怨上几句,但在看到她第二次脸红后,就有些飘飘然了。 莫非是今日的自己太过鲜明出众,太过风采卓然,以至于把她迷住了,所以她连吐字和表达都不利索了,顺带把脑子里的那根筋搭错了? 呸呸呸! 就她那种低劣而稚拙的眼光,怎么可能会欣赏得了自己这样的绝世仙葩? 郑元郎先是一阵愕然,而后是一阵恶寒。 “等一下。” 好在许含章很快就从美男出浴的幻想中抽出了身,开始思索起了旁的事,“难道,十一又要出城去猎雁了?” “猎艳?” 郑元郎顿觉她比先前还要病得不轻了,居然成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疯婆子、醋坛子,立刻嗤笑道:“哪有人会顶着一身雄黄味儿出去猎艳,也不怕把人家姑娘给熏死?” “姑娘?” 许含章一怔,瞬间就反应过来,啼笑皆非的解释道:“我说的,是大雁的雁。” “就算是出去捉大雁,也不用抹雄黄粉的。” 郑元郎被噎了个半死,但在琢磨出她并非是为了凌准患得患失后,心里就诡异的舒服了不少。这一舒服,竟是连独善其身的准则都忘了,无意识的说漏了嘴,“只有去蛇虫鼠蚁特别多的地方,才会特意把这玩意带上防身。” 蛇虫鼠蚁? 这几样物事最为密集的地方,除了岭南,便是南诏了。 其他地方虽也有这些东西,但数量、质量、毒性都远远不及。而出行时,也无需戒备到要随时携带雄黄粉防身的境地。 但凌准在岭南那边无亲无故的,是不可能过去的。 至于南诏…… 吴娘子一行人都没有往南诏去,而他就更不可能去了。 除非…… “你是说,他要去寻吴娘子了?” 许含章忽地蹙起了墨描般的长眉,问道。 他若是想救吴娘子,便要在暗中跟着那群行踪诡秘、既能驭蛇、又擅种蛊的南诏人。 因此,才会有时刻都揣着雄黄粉戒备的打算。 “你给我的暗示,还真是迂回曲折啊……” 想着郑元郎先前那所谓的‘暗示’,她忍不住叹息道。 有话直说,就不行了么? 如果她一直想歪了,一直都把心思花在胰子和沐浴上,岂不是会误了正事? “你脑子里的那根筋,也搭得挺迂回曲折的。” 郑元郎却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闻言很不服气,立时反唇相讥道。 “我要去东市。” 许含章没有接茬,依旧是蹙着眉。 “你不先去升平坊劝劝他?要知道为了绊住他送死的脚步,我把你的生辰都搬出来了,说要他陪着一起过,你心里才能舒坦……” 郑元郎一惊。 “先去东市!” 她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表情凝重,隐有几分藏不住的紧迫和急切,让他也情不自禁的紧张了起来,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就屁颠屁颠的跑上前去引路了。 东市。 宽阔的大路两侧,店铺毗连,商贾云集,纸笔行、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绣坊比比皆是,香料、珠宝、皮毛、绸缎、屏风、夹缬,应有尽有。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富庶而繁华的气息,令人心醉神迷。 “二娘子,你是要先去哪个铺子瞧瞧呢?” 掌事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一见着许含章的人影,便热情而不失分寸的迎了上来,将几家商铺的门脸和布置介绍了,又详细的说了下各自的经营情况。 “去后面的作坊。” 许含章已抬步走到了售卖胰子的店铺前,毫不犹豫的说道,“准备硫磺、雄黄合硝石,即刻开炉。” 许是走动得太急,一支斜斜的插在发髻边的金步摇便渐呈摇摇欲坠之势,顷刻就掉了下来,眼看就要跌堕于尘土之中,还好郑元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 第五章 炼丹 “这不是应国公夫人送你的定情信物吗?” 郑元郎将步摇拈在指间,打趣道。 那日在曲江边,她和应国公夫人具体说了什么,他听得并不真切,但之后应国公怒气冲冲的前来,痛心疾首的指责二女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勾搭,并一把夺过了这支步摇,讽刺她们是交换起定情信物来了,他则听得一清二楚,而且还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嗯。” 许含章白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应声,信手将步摇接过,却没有往发髻边插去,只随意笼入了袖中。 他不禁为之一愣,旋即想道:这是被婢女服侍惯了,连首饰都不会自己戴了? 真是个不中用的! 不过,他其实可以帮忙戴的…… 当然了,就算她苦苦的哀求他,他也不会帮的!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着她,进了铺子后面的作坊。 “对了,你是要炼丹吗?” 若只是要了硫磺或雄黄做材料,他还可以当她是采纳了他的主意,准备造一些新的胰子出来,但加了硝石,用途明显就不一样了——自炼丹术兴起,方士便极为重视硝石,将其写进了丹经《三十六水法》中,并说它是“感海卤之气所生,乃天地至神之物,能使七十二石化而为水,柔润五金,制炼八石,虽大丹亦不舍此”,还捣腾出了磺硝法,利用烧熔的铅与硫磺混合,再加上硝石一起炒制,很快就会生成赤红色的铅丹,美其名曰为仙丹。 “不是。” 许含章又白了他一眼,悠悠的开口,“《真元妙道要略》中曾记载,有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焰起烧手面及烬屋舍者。” 什么? 郑元郎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难不成是一时兴起,就打算效仿一把,顺手将铺子炸了? 可她走的历来就不是如此莽撞随性的路子。 既然已知道了这个配方的不妙,但还要坚持开炉,那定然是有了别的想法。 “可以先试一下伏火法,将它们的烈性压下去——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然后……再试一下旁的配比,引之,看能否引发其他的反应。” 一想起原主周三郎都在这上面栽过大跟头,许含章心里便愈发没有把握,但不试一试,总归是不甘心的。 若是真的成了,那凌准带着它出行时,但凡对上了南诏人,就能多上几分必胜的把握。 他从来都尊重她的选择,她的决定。 作为回报,她也不会阻拦他这次的选择,不会去干涉他做出的决定。 既然他执意要去,那自然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而她即使知道吴娘子的存在会对自己不利,倒不如顺水推舟,将其彻底推进南诏人的阵营,任其自生自灭、不予理会的好,但眼下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想尽办法助他一臂之力,而不是拖他的后腿。 “你这是要……” 郑元郎猛地明白过来,喃喃道:“这、这可不止五百两的价值了……” 接着一把将掌事的揪了过来,“立刻派人回府,把家主请来!” 又道:“再派一个人去西市,把烟火铺子的匠人叫过来!” “还有,把城郊那所丹炉房里的方士都弄来!” 家主?烟火?匠人?丹炉?方士?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虽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掌事的很有眼色,没有多嘴多舌的问上半句,马上就利索的转出门去,自去操办此事不提。 黄昏。 官道上。 “那里离长安并不算远。要是我们运气好,说不定能赶在她的生辰前回来。” 凌审言骑在马上,十分轻松的开口。 “希望能。” 凌准微微皱眉。 他原本是想等她的生辰过了再走,但二叔竟是一刻都待不住了,执意要先走一步。 因着担心二叔一个人会在路上出事,他只能违背了同郑元郎商量好的事宜,不再留在家中,耐心等对方传来的消息,而是当天就跟着二叔出城了。 希望,他真的能如期赶回来。 也希望,郑元郎到时候就不记恨他的自作主张了。 “那个穷地方,大概是占了依山傍水的便宜,气候挺宜人的,很适合避暑。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好处了。” “那里的山很高,可树木就只有常见的那几样,根本就不稀奇。” “那里的水土挺一般的,连灵芝、人参都长不出来,只会长些野草,开些破花儿。” “河边倒是有很多平整的青石板,挺适合在上面捶衣裳和睡大觉。” “其实,那儿也有个风景很不错的地方,要啥有啥,还能观云海赏日出,只可惜被清河崔氏的人拿去了,修成了避暑山庄,闲杂人等都进不去的。” 为了打发沿途的时光,凌审言便絮絮叨叨的说着话。 “而那个姓崔的小子也真是病得不轻!如果想要避暑,就好端端的呆在家中,敷一敷冰块,找几个漂亮婢女打扇送风不就行了么?为何非要削尖了脑袋,一个劲儿的往那儿跑?” “他娘的!要是他能管住自己的腿,不犯贱,那保准屁事儿都没有!” 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抱怨。 “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去为了当年的事给人擦屁股!” “这都是他害的!” “我看他就是个灾星!” 因为侄子的婚事已有了很明显的一撇,凌审行对许含章的怨言便渐渐消退了,接着就升起了浓浓的欣慰之情和失而复得的庆幸,下意识把她当成了一家人来看待,对她的印象也自然就有了不小的改观。 但对于崔异,他仍是半分善意都欠奉的。 对于自家的侄儿,他则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你真是个老实人!就没见过你这样眼巴巴的把肥羊推出门,往老虎身边送的!” “还好她勉强算是个有定力的,又有个郑元郎帮你看着,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差池!但要是她哪天把持不住了,掉进了他的掌心里,那你连哭都来不及了!” “等这趟把事情办妥了,你就赶紧和她把生米煮成熟饭,先下手为强!” 第六章 死气 “像你这种单纯的年轻人,一开始就容易把情爱想得太高尚了,总习惯去仰视那个心仪的姑娘,不懂得四两拨千斤、欲擒故纵的技巧,更不晓得该怎么去掌控人性,挑逗和拨弄姑娘家的情绪,而后就只能贱兮兮的舍弃了自己的原则,无底线的迁就着对方,心里偶尔还会有那么一丝丝卑微的情绪,觉得自个儿配不上她。” “这样的心态,是断断要不得的。越老实,就越会被人戴绿帽的……” “当然,我相信她不是那种人。” “可他一定是那种人,一定很想帮你的头上添点绿。” “你想要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安心的抱得美人归,就只能比他更无耻,更不要脸,更淫荡!” “偷偷的告诉你,我那儿有几本私藏的珍品,每一个细节和动作都活灵活现的,保证你一看就会了!” “等你看会了,就该上手练了!” “到时候,我带你去平康坊开开眼界,找一个技艺好的红牌花魁,和你好生切磋几把。” “你可别害臊!等你把那方面的功夫练熟了,就可以去找正主试试了。” “反正她的心你已经到手了,那提前把人弄到手,也没什么不妥的!她要是别别扭扭的不肯,你就问她是不是有了别的心思,不想和你好了!此话一出,保准让她乖乖的就范!” 凌审行越说越离谱。 “二叔!” 凌准则越听越头大,扬手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絮叨,“我不喜这样的行事!” “不喜?” 凌审行勒马停步,诧异的扭过头。 这个侄儿虽然是少见的老实和淳朴,但身子骨一直很结实,显然不可能有什么不能人道的隐疾,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无误。 如果说他不喜和吴娘子这样行事,倒还能说得通。可轮到了他心仪之人,怎么也是一副兴致恹恹的样子,完全提不起劲来? 莫非,他真的有隐疾不成? 还是,他真的想做个老实人? “二叔,你想岔了。” 凌准见自家的二叔目光闪烁,不住往自己的腰腹下打量,顿觉无语凝噎,不想再同对方再多说一句话。但为了挽回做为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于是只得耐心的解释了起来,“我要是在那方面真的有什么毛病,那早被我爹诊出来医治了,犯不着捱到现在。” 的确是这个理。 凌审行闻言,不由点了点头。 “而我虽然算得上洁身自好,也没有高尚到你想的那个地步。” 起初,在浅尝即止的亲近她时,他的确是没有旁的念头,只顾着晕陶陶轻飘飘的傻乐了。 但在酒肆里和她独处后,在抚摸着她细滑的面庞时,他便在不经意间懂得了情欲的滋味,且饱受看得见吃不着的煎熬,十分难受。 “很多时候,我心中对她的幻想,可能比城中的排水沟还要脏上几分。” 当着长辈,凌准也不好说得太详细,只遮遮掩掩的表示了自己并非圣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可是,我还不能。” 正如吴玉姬爹娘所挖苦的——他又没有功名,又没有官职,又没有什么正经营生,整日里除了舞刀弄剑的耍猴,还能干什么? 他几乎是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但幸运的是,我还有自己可以舍弃。” 舍弃了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底线,自己的原则,自己的身家性命,舍弃这些寒酸的、贫瘠的物事,整副身心全部都围绕着她的感受去行动,尽量去取悦她,不让她受委屈。 至少,是不让她在自己这儿受委屈。 和动辄就是大手笔的崔异相较,他给她的,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价值,甚至会笑掉旁人的大牙。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唉……年轻真好啊……” 凌审行沉默了很久,忽地长长的叹息了起来。 正因为年轻气盛,才能毫无保留、毫无顾忌、毫无回报的瞎折腾,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捧给对方把玩。 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很值得人尊重的,不应该因为自己老于世故了,就高高在上的谴责他,还试图让他接受自己的那一套。 “算了,你就当我先前是为老不尊,在乱开玩笑得了。” 凌审行认命的说道:“你是个实心眼儿的,想必有了她,便再生不出别的花花肠子了。也好,不管是隔壁的吴娘子,还是平康坊的红牌,都晾一边凉快去吧!以后等她进了门,你们俩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谁的手上都没有那乌七八糟的烂事,也不会为此吵嘴吃醋,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是当然!” 凌准很有自信的答,“我和她,是一辈子也不会吵嘴的。” “瞧你那小人得志的猖狂样!” 凌审行笑骂了一句,继续催马前行。 “要到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凌审行再次勒马停步。 毕竟只是一百多里路的距离。 凡陆行之程,马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 只要是经常在外游荡,又极为熟悉路线的人,便很容易就能以最快的方式到达。 如果不是为了要糊弄家里的人,成功的伪装成出城打猎的假象,害得他们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加之在路上休整了一阵子,又耽搁了不少时间,说不定早就能赶在天黑前进村了。 “就是这里了吗?” 凌准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举目四望,想要将周遭的情形看一个仔细。 但他的视线被几座连绵起伏的大山挡住了,只能隐约的瞧见山间林木葱郁,听见道旁流水淙淙,草丛里小虫唧唧。 这本应是一番宁静而美好的景象,却因着浓稠如墨的夜色的笼罩,看着竟无端端的多了几分死气沉沉的意味,令人觉得很不祥。 “那个村子,就在山里头了。眼下你还是别到处乱瞟,赶紧找一些树枝来生火。今晚,我们就宿在外头,等天明后进去。” 饶是凌审行再心急如焚,也不敢贸然而动,在夜里就往已经封死了的村子里闯。 “生火,会不会太显眼了?” 熊熊燃烧的篝火虽是能吓退山间出没的小兽和毒虫,却也会招来不相干的人的注意。 “不怕她们的人来,就怕她们不来。” 凌审行十分潇洒的一摊手,“再说了,我也不是全无准备的。老周那儿,可给我留了不少好东西呢。” 第七章 白绸 春夜的风是温柔而多情的,如一双无形的手,轻轻的抚过了碧绿的草尖,将篝火吹得微微的晃动了几下。 “我年纪大了,熬不住,就先歇下了。” 凌审行两三口就将干粮啃完,接着便大喇喇的在油布上一躺,裹上用于在夜间御寒的夹袍,眼睛一闭,不多时就发出了很有规律的鼾声。 明亮的火光仍旧在风中摇曳着。 四周升腾起了白茫茫的雾气。 凌准反握着锋利的佩刀,安静的守在自家二叔的身旁,不时拈起几截细弱的树枝,往火堆里扔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山间的夜色竟越来越黑了,明明近在咫尺,二叔那高大的身形却迅速在火光中模糊了下去,成了一团黑黝黝的影子,看上去很不真切。 突然之间,周遭变得万籁无声。 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二叔发出的打鼾声,蛐蛐儿清脆的鸣叫声,统统都消失了。 “许二,这时候……你究竟在做甚么?” 在这种诡异到死寂的气氛中,凌准居然丝毫不觉得惊惧,反倒有闲情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想着她究竟是睡下了,还是仍醒着。 如果她睡着,那梦里会不会有他? 如果她醒着,那心里是否念着他? 她,如今知道了他已经出城的消息么?是会相信他纯粹是踏青打猎去了,还是会怀疑他只身涉险去了? 凭她对他的了解,应是很快就能猜出他的去向。 那猜出来之后,她是会心急如焚的追上来,还是会惴惴不安的等消息? 希望,是后者…… 因为依她说给他的那个卦象,吴娘子是极可能会对她不利的,那她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所以,他还是希望她不要来的好。 若真有什么危险,就让他来尽数帮她挡下。 而她,只需要在家中点燃一盏灯,照亮他回程的路即可。 就像是…… 妻子等待着未归的丈夫…… 他一面胡乱地想着心事,一面警觉地注意着周边的动静。 虽则山里仍是死气沉沉的,半点儿响动也无,但一直都没有任何鬼魅的出现,没有野兽或生人的滋扰,且二叔也没有离奇的消失,他便渐渐的放下心来,只专注的和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默对峙着,静待天明。 不知不觉,便是两个多时辰过去了。 “呼……” 凌审行伸着懒腰,慢悠悠的坐了起来,打了个呵欠,“十一郎,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居然没想着偷偷的打个盹儿。” 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周遭的死气便骤然散开,气氛变得鲜活了不少,虫鸣声、风声都断断续续的响起。 而凌准的耳边,仿佛能听到黑暗的碎裂之声。 篝火陡然明亮了起来,而二叔的轮廓,也清晰得纤毫毕现。 “二叔,先前有一件怪事……” 凌准心下稍安,将那几个时辰里的异状简略的说了下。 “这里曾死了那么多人。如果夜间没有怪事,那才是最大的怪事。” 凌审行虽想不出具体的原因来,但显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而是思考起了旁的要事,“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依你之见,我们是从山上翻过去,还是走水路蹚进去?” 因着村子早就被封死了,没有便捷直达的大路,他们便只能弃马而行,另辟蹊径了。 “水路。” 凌准想了想,始终觉得那几座连绵起伏、鬼影憧憧的大山才是最古怪的地方,下意识就有些抗拒。 “其实,我是想走山路的。” 凌审行闻言,表情顿时有些遗憾,“我曾经听老周说过,他们南诏人是最喜欢往山林里钻的,方便在沿途捉一些虫蛇备用,顺带布置几个奇巧的陷阱,引野兽上勾,然后扒皮放血,用来喂竹筒里封着的蛊虫和蜘蛛。所以我估摸着,吴娘子她们多半就猫在山里。如果我们也往那儿走,指不定半道就能遇上。” “是这样啊?” 凌准顿时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那就走水路吧。” “你……” 凌审行噎住了,半晌后方道:“难道,你是害怕和她们正面对上?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手头上早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应该不会出问题的。况且,只要越早遇上她们,越快解决此事,就越能早些回去……” “这种话,你是说了好几遍,我也听了好几遍。但周伯这个人到底靠不靠得住,言语间对你有没有保留,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确定的。所以,我们不能把筹码全部押在他的身上。” 凌准仍不为所动,淡然道:“另外,我当然想早些回去。” 是活着回去,全须全尾的回去。 而不是浑身都挂了彩,一瘸一拐、无比狼狈的回到长安城,继而把她吓着,害得她平白为他担心。 “你怎么成天就跟娘们儿似的,尽惦记着这些风花雪月?” 凌审行其实是晓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也了解他心中的那些顾忌,但面子上却有些抹不开,没好气的说道。 “二叔,你如果不是惦记着风花雪月,那为何会吃力不讨好的跑这一趟?” 在关乎着大局的时刻,凌准绝不会愚孝的尊重长辈,给对方留足面子,而是十分认真的反问道。 凌审行再次噎住了。 要不是为了曾经的风花雪月,为了曾经的南柯一梦,他压根犯不着一大把年纪了还屁颠屁颠的往荒山野岭涉险。 “行了!水路就水路!” 他顿觉老脸发烫,不好意思再指责侄儿的意气用事,只得讪讪的扭过头,无奈的示弱道。 “还是走山路吧。” 那厢的凌准却突然改了口。 “你这个臭小子,是存心和我作对,想拆我的台是吧?” 凌审行哪受过这反反复复的戏耍,不由气极。 “不是。” 一道女声忽地轻轻柔柔的飘来。 是什么人? 什么时候过来的? 自己的耳力已经算是顶好的了,怎会一直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凌审行大吃一惊,连忙握紧了朴刀,戒备地回过头望去。 随后,他怔住了。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陡坡上,有几颗山石滚落了下来。 而陡坡边的一株古树旁,系着一条极长极软的白绸带,似天边裁下来的一段云,飘逸灵动。 一个身姿窈窕、白衫红裙的女子正一手攀着它,一手持红伞,如精灵般游曳而下,稳稳的立在了平地上,俏生生的望着二人,嫣然一笑。 第八章 真假 见状,凌准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她的这身装束,居然和许二当初的打扮颇为相像。 一样的白色衫子,一样的红色罗裙。 不止是配色,就连式样都差不了多少。 不止是式样,就连身形都有些相似。 若不是二人的长相完全不同,单单凭着背影,是很容易把她们认错和混淆的。 相较之下,许二的肤色是那种不健康的白,而她的肌肤却泛着健康的蜜色;许二是整整齐齐的梳好了发髻的,而她却随意将头发散在了两肩,垂坠直至脚踝;许二天生带着一股子风流婉转的意味,但身上有一道浓郁的书卷气,很好的中和了骨子里的艳色,就如一枝含苞带露的桃花。而她却成熟到了极点,似是一朵鲜艳夺目的榴花,盛开到了极致,毫不收敛自身的媚和艳,大方的显露在了外头。 换做是平时,凌准绝不会对一个陌生的女子有这么长时间的关注。 但今日,他却直直的盯着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越看,他的眉头就皱得越厉害。 真是奇了怪了。 明明除了打扮和身形,两人并无旁的相像之处,可他就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感,偏生却说不清道不明,找不出真正的原因来…… 而凌审行的反应就更奇怪了。 从开始到现在,他就目不转睛的瞧着这个女子,目光似喜似悲,表情如梦如幻,双手微微发抖,嘴唇嗫嚅着,明显不是在仔细的斟酌着对方的身上有何不妥,而是陷入了某种混沌的思绪中,难以自拔。 “你、你的阿娘,是……” 凌准正要厉喝一声,唤回他的神智,就见他突然往前迈了一大步,结结巴巴的开了口。 “正是。” 不待他说完,女子便摆出了一副会意的姿态,信手将绸带缠在了腕间,轻飘飘的一转,神色里带了几分不确定,笑盈盈的发问道:“你,就是周叔叔提过的那人么?” 她的声音也柔软得像绸带一样,细滑而柔软,让人听着便无比的熨帖。 “是、是……” 他的表情登时变了变,似哭似笑,说话则愈发的结巴,“可、可是,她不是只有一个……” “还有一个,早早的就‘夭折’了。” 她的笑容顿收,语气骤然低落了下来,似是有些难过,有些落寞。 这样的她,让人不禁心生怜意,恨不得立刻就说尽所有的好听的话,力求能把她的心伤稍稍的安抚一下。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也的确是这样做了。 之后,他足足花了两盏茶的工夫,小心翼翼的哄着,战战兢兢地劝着,终是让她重新露出了笑颜。 整个过程中,凌准都如同见鬼的盯着他,屡次插话进来,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他却置若罔闻,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仿佛,他的整颗心都被这个陌生的女子占据了。 天大地大,也不如她起伏的情绪大。 凌准旁观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已确定她就是南诏来的人了,而且一定是对二叔使出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术法,控制了二叔的心智,才会把二叔变成这样。 念及于此,凌准便对她起了杀心,想着她恰好是只身一人,四周也没有埋伏着任何帮手,那自己只要将她悄悄的除去,二叔就能恢复正常。 岂料右手刚摸到了刀鞘,就被人摁住了。 “你干什么?一家人,哪能打打杀杀的?” 凌审行怒目以对。 “一家人?” 凌准愕然。 “论辈分,你得叫她一声阿姊才是。” 凌审行耐着性子,解释道:“她和她的阿娘,简直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认出她来了。” 又补充道:“她,和许娘子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凌准闻言,登时也有些结巴了。 难怪她给他的感觉,是和许二有些相像的…… 原来,是亲姐妹。 可他为何从不曾听许二提过? 这究竟是其中有什么误会,抑或是根本就是个阴谋? “难道,你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让她误以为你已经……” 在他惊疑不定的当口,这厢的凌审行已开始询问了。 “说来话长。” 她微微低下了头,旋即怯生生的道:“不如,你们先跟我过去坐坐,然后……再慢慢说?我虽然是在南诏长大的,但身上也流着中原人的血……就算是看在阿娘的份上,我、我也一定不会加害你们的。” “好。” 凌审行毫不犹豫的应道,接着便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往山里去了。 “二叔……” 凌准本是要阻拦的,但在冷不丁看到凌审行将左手放在背侧,悄悄打出的那个手势后,立刻就噤了声,暗自松了一口气,沉默着跟了过去。 女子很熟悉这里的地形,脚步轻快的带着他们上了山,往密林里钻去,接着就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山坳里。 “吴娘子,就在这里了。” 她没有急着去解释自己离奇的身世,而是指了指面前的棚子,低声道:“我们并不是故意将她掳走的。之所以往中原来这一趟,是我看着清明快要近了,想要回到故地,来祭拜自己的爹娘。而手下的人特意去找她,只是为了收回周叔叔留给她的怀梦蛊,免得白白的消耗了她的寿数。可她、她非要缠上来,而且……” 说到这里,女子顿了顿,表情莫测的打量了凌准一眼,“她非要跟着我们走,说这样做,就会有人追上来,还会晓得失去了她,他将有多痛苦,进而才会知道该如何珍惜她。” 女子所说的,不全都是假话。 但凡涉及到细节,她便力求做到真实而详尽的叙述,令人信服。只有在说到关键的信息时,她才会模糊的带过,顺带胡诌上几句。 当初,男子奉命行事,趁夜潜入了吴玉姬的闺房,意图拿回怀梦蛊并顺带杀人灭口时,吴玉姬非但没有感觉到害怕,还楚楚可怜的缠上了男子,让其乱了分寸,竟昏头昏脑的放过了她。 事后,女子并没有处罚他,反倒顺势而为,将这两个蠢人给利用了个彻彻底底。 关于这点,女子是一个字也不会提的。 第九章 长兴 午后。 金灿灿的阳光歇在了亭亭如盖的树冠上。 几只彩蝶扇动着翅膀,追逐着枝枝叶叶间漏下的碎光。 “这不能怪我。” 然后,一只大手迅疾的伸出,将它们抓在了掌心里,故作凶恶的蹂躏了好一阵子,才将它们放走,又道:“要怪,就怪你太不中用了,居然连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 说话的,是灰头土脸的郑元郎。 这两日来,他尽顾着在作坊围着炉膛打转了,连脸都没有好好的洗一把,头发上早落满了气味呛人的雄黄和硫磺末。 “不中用的是你。” 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洗礼,许含章的形象也光鲜不到哪里去,没好气的道:“一定是你没把事情处理好,才让他对你失去了耐心,索性就急匆匆的走了。” 在方士和烟火师的帮助下,加之有崔异在旁不时的提出新点子,她终是掌握了火药正确的配比,勉强能投入使用了,还来不及高兴,郑元郎就在铺子外遇到了闲逛的凌端,随便闲聊了几句后,便得知了凌准去春游踏青的消息。 春游? 踏青? 这种借口,也只能拿来骗骗他家里的人了,根本就瞒不过自己,更瞒不过许含章。 “我这还叫处理得不好?” 对于凌准不告而别、擅自行动的做法,郑元郎很是不忿,此刻便忍不住叫屈,“对着他,我可谓是软的来了,硬的也来了,谁知道他软硬不吃,就知道跟那个老家伙瞎起哄,说跑就跑了,连个屁都不放一声……” “不关十一的事。依我说,那就是你不中用。” 许含章蹙着眉,将一个长长的纸筒裹好,顺手将火捻子捏牢了,一并收了进去。 “他走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尽管心中纳闷不已,郑元郎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顿,利落的搬来一个大木箱,将所有装填好的纸筒装了进去,整整齐齐的摆好、封盖,往干燥的地方放去。 “着急有用么?” 许含章缓缓的站起身来,十分乖巧的说道:“再说了,就算我再着急,也不能立刻就出城的。现在,我有了家人,凡事要多为家人考虑考虑的。要是再和以前那样任性,是会让子渊哥哥担忧的。” 啥? 郑元郎足足愣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子渊哥哥’是崔异,不由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忒恶心了,平时也没见她这么喊啊! 这也太做作,太刻意了! “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耐心的等着十一的好消息了。” 许含章掸了掸衣服上的碎屑,径自往作坊外走去,若无其事的说道:“我要去坊门口买胡饼了,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因着要捣腾出极为危险的火药,许含章唯恐爆炸时会伤及无辜,就自作主张的把婢女们都留在了府上,顺带把前面的铺子也关了,让掌事和伙计们都各自归家休息了两天。 这样一来,就彻底没有人在这里伺候了,以至于吃食这等小事,都需要众人自行去外面搞掂。 郑元郎本不是身娇肉贵的公子哥,他吃得了苦,也受得了罪,但这样一折腾,连他都觉得其中有诸多不便,很是不习惯,可崔异就是要纵着她,他也没胆子提出异议,便只能由着她胡搞了。 而她所说的胡饼,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 坊门口是有一家胡饼摊,而摊主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破手艺,居然能把胡饼的外层烤得焦黑如炭,里头却是夹生不熟的,味道比猪食还不如,可她偏生一点也不挑剔,总能大口大口的咽下去,还美名其曰为省时和方便。 “不需要!” 他宁愿麻烦点儿,也不要这样的方便。 “路上慢点。” 而作坊的另一头,崔异正不紧不慢的打磨着一枝箭簇,将黑乎乎的火药粉末涂了上去。 在她快要走到作坊的侧门前时,他才抬起头,往她所在的方位斜斜的瞥了一眼,语调温柔的嘱咐了一句。 “嗯。” 她回过头来,面上仍堆着十分乖巧的表情,点了点头。 “你到底还是着急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了,他才垂下头,发出了梦呓般的轻叹。 除了他,便没有其他人能听见的轻叹。 …… …… 许含章坐在马车上,攥紧了袖中揣着的金步摇。 “你若是想好了,便可以凭此物躲进长兴坊东边的第一所宅子里。之后的事,都会有人替你安排的。” 这是卢氏对她做出的承诺。 她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个承诺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许含章幽幽叹息了一声。 她并不想这样的。 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尽快在崔异的眼皮子底下溜掉,尽快来到凌准的身边。 而且,也只有卢氏这种身份的人,才不容易在帮助她后反而被她连累到,也不容易被崔异的怒火牵连到。 早在郑元郎告诉她凌准有了去意的那天,她就决定好了要和凌准共进退。 即使前方有个吴娘子在明处虎视眈眈,一旁有南诏人在暗处藏头露尾,摆明了是一个迈不过的大槛,甚至有可能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大劫,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半刻钟后。 许含章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进了长兴坊,来到视线所及的第一所宅子前,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墙根下绕了一圈,确定了此处的风水和格局都不错,而且规制也不是寻常的百姓人家能有的,这才暗自放下了心,取出袖中揣着的金步摇,叩响了一侧的角门。 “这位娘子,快请!” 门房虽穿戴得很俗气,一咧嘴就是一口大金牙,手上更是带着好几个成色上佳的玉扳指,言语间却没有半点暴发户的显摆之意,待她很是有礼。等瞧见她出示的金步摇后,他先是神色大变,紧接着态度就愈发客气了,小心翼翼的将她迎进门去,并伸手招来两个婆子,把她往偏院带去。 “娘子,车马已经备好了。” 又过了半刻钟。 许含章还未将杯中的热茶喝完,婆子们便去而复返,垂首立在了两步开外的地方,无比恭谨的说道。 第十章 远行 后院的侧门外,停着一辆颇有些眼熟的马车——厢板鎏金嵌玉,描着栩栩如生的牡丹图案,看上去无比的富丽大气,车帘用的是花纹繁复的蜀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好不华丽。 只是一瞬的工夫,许含章就记起是去年在城外和卢氏偶遇时,对方所乘坐的那辆。 “之前……我去崔五娘家中驱邪,却不料被她的某位族兄纠缠上,硬要逼着我做他的外室,全不顾我早与十一郎定下了亲事……” 她还记起了自己在和卢氏同车后,为了将背上的伤搪塞过去,便顺口胡诌了一番,成功博得了对方的怜惜。直至今日,还通过这份怜惜,不要脸的捡了个现成便宜。 看来,自己在卖惨这方面其实挺有天赋的,几乎是无师自通,浑然天成,端的是楚楚可怜,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但是…… 假如自己说的那番话不慎传了出去,最后传到了崔异的耳朵里,那她就没脸见人了。 应该不会有那一天的。 绝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绝对不会! 许含章暗暗攥了攥拳头,想道。 “娘子,请。” 片刻后。 那两个婆子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出来,扶着她坐上了马车,一左一右的守在她的身侧。 随后,一个面目陌生的车夫甩了甩鞭子,马车立刻就飞快地朝城门处驶去,因着马车上特有的世家的徽记,在城门口自是没有遇到任何的盘查,便轻松出了城,往官道上奔去。 “这一堆,是绞开的碎银,打尖住店时可以用。这些,是最好使的通宝,在外头吃饭时就用它们;这个,是钱庄里的银票,娘子若是有大花销,就可以去票号里兑了。” “这件外衫是粗布的,那件袍子是麻裳的……娘子你可千万别嫌弃,毕竟出门在外,还是财不露白为好。至于里头的衣裳料子,那都用的是上好的单丝罗和绢衫,一点都不含糊。” 婆子们将包袱打开,热络而不失谦恭的介绍道。 “有劳你们费心了。” 许含章微微一笑,向二人真心实意的道了谢。 其实,她们完全可以扔给自己一包银锭,让自己在外头福祸由天、自生自灭就得了,哪用得着这般费心,这般周全? “另外,烦请转告夫人一声,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定当亲自登门拜访的。” 而卢氏那边,想必是摆出了极为郑重的态度,才会让她们将自己重视成了这样。 “娘子不必客气。” 婆子们连忙说道。 “那我就真的不客气了。” 许含章忽地收起了满眼的笑意,正色道:“到了驿站,你们就赶着马车回去吧,不必管我了。” “这……” 婆子们惊疑不定,交流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自家的夫人早早就交代了下来,说如果有个小娘子拿着她陪嫁的那支金步摇上门,就一定要好生招待着,同时尽量用最妥当的手段护着她离开长安。 可她一来就急着要走,丝毫没有留下来被好生招待一番的意思就算了,眼下还想拒绝掉事先做好的安排,独自上路? 这怎么行? 这怎么使得? “有句话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其实无需这般费事的,只消送个三十里,再给我备一匹快马就好。” 还未等二人出言来劝阻,许含章就斩钉截铁的道:“你们的夫人能把我送出城,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至于接下来的事,就不好再让你们费心了。” 今时不同于往日,她已对自个儿的骑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自信,认为骑马上路是可行的。 更何况,若是坐着马车出远门的话,且不说脚程会慢上很多,光是要拖上一个车夫和两个婆子随行,沿路就够扎眼的了,也容易引发很多潜在的麻烦,说不定还会把他们给带累了。 到了驿站,许含章拿着包袱径自跳下了马车,在婆子们万分担忧的目光中,淡定的等着车夫为自己雇一匹快马来。 过了一会儿。 车夫没有回来。 许含章却隐约听见了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以及颇有些熟悉的响鼻声。 她不禁惊愕的转过头去。 果不其然,一匹毛色白里带红点的桃花马从官道上奔出,大喇喇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怎么会来这儿?” 半晌后,许含章才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一手抚摸着马头,不可置信道:“难不成……是他让你过来的?” 它一直都被关在崔府的马场里。能把它放出来,还让它溜达这么远的,除了崔异,就没有旁人了。 “等学会了骑马,你就知道其中的好处了。至少,你若是想开溜了,也能跑得快些。” 许含章想起了第一天练习骑术时,他对自己所说过的话。 现下想来,还真有几分微妙的宿命感。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知道了我的打算?” 她一边翻身上马,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顺带往官道上望了望,却没有看到崔异的人影。 这…… 是默许她出远门了?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用不着这般的矫揉做作,在明里淡定的装成无意插手的模样,暗里却吃力的耍起了小心眼,想借着出府捣腾火药的机会开溜。 不过,他真的能放她一个人出门?绝没有让人在暗中跟着? 许含章这次往四周望了望,并没有察觉到那些暗卫惯有的痕迹,不禁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依她的习性,素来是自己的烂摊子自己解决,从不想把无辜的人拖下水。 只要是一个人上路,她便没有多余的顾忌,自然也就能放得开些。 “几位,都请回吧。” 许含章握住了缰绳,含笑向婆子们打了个招呼,接着便策马而去,只留下一地滚滚的烟尘。 桃花马虽看着温柔秀气,跑起来却是神骏而有力,一番风驰电掣后,就奔出了数里之外。 照脚程和时间来推算,凌准叔侄俩应是已经到了村子的附近,此时要么是在琢磨着该直接进去看看,要么是犹豫着在周遭打个转,找找吴娘子的行踪。 是夜。 月色如水。 许含章下了马,钻进一座僻静的山林,在坟地里短暂的歇下,拿出在路上买的干粮,草草的啃了两口。 第十一章 月夜 她并非是对坟地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情结,只不过孤身在外,无论是投宿在农家抑或是住进驿站里,细想起来都多有不便,还不如歇在坟地里来得安全,来得省事。 “嘶……” 等填饱了肚子,她便找了棵较为高大的树干,缓缓的将身体倚靠过去,然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她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骑术。 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她大腿内侧的皮就都磨破了,不时的往外渗血,若是再骑上一段路,估计就会像小产了似的血崩,将里裙和亵裤都染得血迹斑斑。 偏生这荒郊野外的,她既找不到纱布和草药来给伤处敷上,又不好意思把外裙直接撩起来,伸手去按揉那个部位…… 所以,她只能默默忍着了。 “唉……” 良久,她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犹记得今年以前,她每天过的都是胆战心惊的日子,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痛,她都经受过,甚至连利箭穿体而过的撕裂感都能面不改色的捱过去。 可如今不过是破了点儿皮,流了点儿血,她就撑不住了,叫疼了。 真是越来越娇气,越来越不像样了。 许含章自嘲的一笑,慢慢的沿着树干滑坐在地上,微眯着眼,准备打一个盹儿。 而林子外,桃花马正欢快的在溪边喝水,并对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看了又看,似是在欣赏自己秀丽的身姿。 忽然间,月亮悄悄的隐进了云层里。 无边无际的黑暗朝天地间涌来。 与之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层又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下一瞬。 桃花马的四蹄忽然变得僵硬。 它虽是被圈养在马场里,没有跟随崔异真正的出外打过猎,见过血,但它毕竟是有灵性的,能清晰的感受到未知的危险正在向它靠拢。 明明没有风,它颈上的鬃毛却被吹得十分凌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环过了它的脖子,正冷冰冰的抚弄着。 而平静的水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张张光怪陆离的人脸。 他们面无表情的望着它,似是下一刻就要从水中伸出一双双白骨尖尖的手,将它拖下去。 “过来!” 林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道清冷的女声。 桃花马被惊得嘶鸣出声,随即扬起四蹄,不要命的往林间奔去,一路惊飞野鸟,踏破落叶无数。 “那些只是鬼,没什么好怕的。” 许含章吃力的站起身来,拍了拍它的脑袋,安慰道。 说来也是她疏忽了。 宿在鬼气森森的坟场里,对她来说,是最佳的选择。 但对它来说,就是最坏的待遇了。 “没事了。” 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贴在了它的额头上。 经过老者的开导,她已不再会轻易动用自己的血气施术,而是改用轻飘飘的纸符来应付。 桃花马觉得鼻头被垂下来的纸张挠得有些痒,便不满的喷了个响鼻。 但自从这玩意一贴上,那些影影绰绰的乱象便都消失不见了。 四周的一切,似乎都正常的不得了。 于是它没有任性的把这张纸符蹭掉,而是讨好的放下四蹄,趴坐在了许含章的旁边,让她靠着它,把它当成了一个肉垫来用。 “它身上没有虱子吧?” 马儿好不容易谄媚了一回,许含章却蹙着眉头,在心内默默的嘀咕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 马儿终是撑不住了,很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不打算继续为这个能干的女主人守夜。 而许含章也短暂的进入了浅寐的状态,鼻翼间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一阵风过。 树上的花叶簌簌落下,落在了她的发端。 而月光,则是歇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在眼下描出一弯含蓄柔媚的弧度。 她的体态窈窕而婀娜,肌肤胜雪,发缀花叶,身披纱衫,靠于白马之侧。 此情此景,倒有些像是神话中那绝艳于世的山鬼女神,正静静地等在林间,期盼着情郎的到来。 只可惜,她要等的,永远都不是他。 林中。 树影里。 崔异无声无息的从黑暗中步出,深深的凝视着她的睡颜,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片刻后,他无声无息的走进黑暗里。 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 …… “十一郎!” 山坳里,骤然响起了一声缠绵至极的呼唤。 日间,吴玉姬被那颗飞溅的眼珠子给吓昏了去,直到天黑,她才悠悠醒转。 这一睁眼,便瞧见凌准皱着眉,肃容端坐于棚子一角的茵褥上。 而凌审行正坐在他的对面,同他低声说着什么。 “就算是长得一模一样,也别想要把我糊弄住。” 凌审行很是自得的笑着道:“她阿娘的眼睛里光华流转,举手投足间风情独具,美好而缱绻。而她,顶多是有着一具差不多的空壳子,神韵、风姿却一样都没有,性情更是被甩下了一大截。说到底,她估计是个冷情冷性的,没有真正的享受过情爱,所以才会失色成那样,白瞎了这一张好脸。” 又道:“她撒谎也丁点儿都不走心,居然说是来拜祭的?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烧成一团黑炭了,骨头和牙齿黏在一起,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遑论是分开安葬和立碑了。这样的情形下,她到底能上哪儿拜,上哪儿祭啊?” “她一定是憋了满肚子坏水,就想着回来掘土鞭尸呢!” “唉,可是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除了黑了点……唉,对她下手,我还真有些不忍心。索性就先不撕破脸,她装,咱们也装,看看她究竟想干甚么。你也要沉住气,莫要轻举妄动。” “嗯?” 凌准无比烦闷的应了声,随即示意他噤声,自己扭头转向床榻的方向,语气已转为如常,“吴娘子,你醒了?” “你是来寻我的么?” 吴玉姬没有起身,只痴痴的看着他,羞怯的开口。 “是。”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更不喜她暧昧的口吻,但这就是事实。 他和二叔的初衷,的确就是来寻她的,是打算要把她带回去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受伤?”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吴玉姬便愈发娇羞了,柔情似水的问道。 第十二章 生变 “没有。” 凌准抖了抖,语气顿时变得很冷淡。 之前,凌审行已给他剖析过了,说那个女子所言多半是真的——论资质,论天分,论计谋,吴玉姬都没有被人觊觎和挟持的道理。由此可证,她纯粹是个草包,没事都想要搞出点儿事来,自抬身价,才折腾出了一堆的麻烦。 “当然了,有这么根搅屎棍愿意送上门来,我要是华儿,也很乐意顺势下个套,把她拿来做做文章。” 女子说自己姓许,名华章。 而凌审行一听,立刻就很亲昵的称呼她为‘华儿’,以她的叔父身份自居。 “凌二叔!” 因为凌准的人都来了,吴玉姬便没有特别在意他冷淡的态度,只心情极好的转向了凌审行,甜甜的唤道。 “醒了就好。明日,我就把让华儿派人把你送回去。” 凌审行用上了长辈特有的慈爱的眼神,殷切的瞧着她,“说来真巧,华儿恰好是我的故人之女,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她绝对不会为难你的。” “什么?” 吴玉姬大惊。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你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凌审行并没有给她仔细解释的打算,“另外,你还不知道——自从你不辞而别后,你的爹娘便十分担心你,白天吃不下饭,夜里也睡不着觉,看上去一下就老了十几岁,憔悴得要命。唉,好孩子,你赶紧回去看看他们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像你这样孝顺而又温柔的好姑娘,一定不会让这等惨事发生的,是吧?” 说到这里,凌审行的语气略微加重了些。 “是……” 吴玉姬小脸发红,讪讪的低下了头。 她也不是全无心肝的人。 为了能让凌准正视她的存在,摆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她就铤而走险,在那一夜营造出了无比凄美的离别,却因着顾忌爹娘会坏了她的事,就没有和爹娘提前透个底,平白让他们担惊受怕了这些日子。 老实说,她心里是不安的,内疚的。 等回到长安后,她定会好好的补偿他们,孝顺他们。 并且,和凌准一起…… “她们,真的愿意放我走了吗?” 既然凌审行不愿意细说当初是什么样的交情,吴玉姬也就没死缠着细问。 反正她对那些妖妖娆娆的女子是没有半分好感的,遑论是更为奢侈的好奇心了。 “你放心吧。” 凌审行拍了拍胸脯,打包票道。 “那……你们呢?” 她嘴上问的是‘你们’,但眼睛只看着凌准一个人,显然是想和他同行同归的。 “这一趟,我们遇上了故交,自然得留下来,好好的叙个旧,喝个小酒,然后再走。” 凌审行的眼神飞快的掠过一抹讥讽。 “那、那我和你们一起走!” 好不容易才得来了和凌准在外独处,借此让感情升温的机会,吴玉姬岂肯放过,岂肯先行离开? 何况,她压根就信不过那些女子。 要是她们仍嫉妒着她的美貌,想要在半路上毁她的容,那她该怎么办? “你方才是不是睡糊涂了?我说过的,华儿会派人送你走的。” 凌准没有说话。 而凌审行的语气突然尖刻起来,冷笑道:“她已经和我说好了。等天一亮,就会送你走。” 尽管她又蠢又天真,但他们仍存着基本的善念,一心为她好,想要尽早把她从漩涡里拉出来,送她回去。 她怎么就不懂得接受好意呢? 要知道为了让她能顺利的离开,他和凌准等于是变相的做了人质,替代她被扣在此处。 她若是识趣,就不该浪费二人的苦心,干脆利落的走掉。 再说了,她留下来能有什么用? 除了哭哭闹闹,除了大喊大叫,除了一惊一乍,除了满脑子的情情爱爱,她还能有什么用? 她只会拖累了她自己,又连累了别人。 “十一郎,你也要赶我走么?” 见凌审行态度强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吴玉姬心里登时凉了一片,转而含着泪,凄凄惨惨的望着凌准,呜咽着问道。 “我们没有赶你走。” 看着她上下嗫嚅着的嘴唇,凌准便想起了那一晚极不舒服的被强吻的体验,却忍耐着没有发火,而是平静的说道:“这是为了你好,才想让你走的。” 他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她应该能听懂,能理解,能接受了吧?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 吴玉姬完全没有听懂,没有理解,没有接受。 “我不走!不走!你一定是被那群妖里妖气的女人蛊惑了,才不肯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遭殃,却不管你!” 她连鞋子都没有穿,就从榻上起来,大步跑到了他的面前,将他堵住了,尖声叫道。 这下,她倒是分得清楚了,不再故作关心状念叨着‘你们’,而是只念叨着‘你’。 “省省吧。” 不等凌准开口,凌审行便掏了掏耳朵,站起身,慢条斯理的说道:“与其求他,倒不如和华儿好生说一下。只要她不送你走,我们也没法赶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吴玉姬一愣,随即仰起头,对上了凌准那道无比冷漠而厌恶的眼神,又转头看看凌审行那一脸隔岸观火的神情,磨蹭半天后,她猛地一咬牙,跑了出去。 不多时,外头就响起了一声怪异的闷响。 “把人打晕了,塞进麻袋去了。” 凌审行探头望出去,很快就带回了最新的消息,幸灾乐祸的说,“我就知道,外头的人可没我们这样好脾气,能陪她干耗下去。” “她……不会有事吧?” 不知为何,凌准竟觉得心里突然就憋闷得慌。 “能有什么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些女人,难不成还能把她给、给那个了?” 凌审行不以为意的一摆手。 她顶多会因为不识趣,在回程的路上吃些小小的苦头,被小小的刁难几下,绝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不会有清白之危。 “我们已经够意思了。” 然后轻松的笑了起来,“以后,就看她爹娘有没有本事把她看紧了,免得又放她出来胡跑。” 天色越来越暗。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土坡后钻出,蹑手蹑脚的靠近了角落里的麻袋。 在模糊的夜色下,隐约能窥见这人的眼窝有一侧是空着的,血糊糊的。 第十三章 戏耍 他没有着急上前去解开麻袋上系着的绳结,而是拈起了掉出来的一缕长发,动作温柔的绕在了自己的手指上,一圈又一圈,慢慢收紧。 然后,再重重的一扯,似是想把她的头皮也一块儿揪下来。 “啊!” 他手上的力道委实不小,吴玉姬顷刻就痛得醒了过来,下意识的抬头往外望去,险些吓掉了魂,惊叫道:“救命啊!快来人啊!有鬼啊!” 揪着她头发的这个‘人’长了张惨白发青的脸,一道可怖的皮肉翻起的伤痕在其上贯穿而过,几近破相。 更骇人的是,他一侧的眼窝是空空洞洞的,唇角狰狞的裂开,牙齿白森森的,在月色下闪着野兽般的寒光。 这副模样,比传说中的夜叉还要吓人! “玉儿,你不认得我了吗?” 在她还想继续尖叫时,这个‘人’俯下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 玉儿? 吴玉姬浑身一僵。 会这样亲昵的称呼她的,除了爹娘,就只有陆郎了! 呸! 他算哪门子的郎了?顶多就是条软趴趴的,没有骨头的,是个人就能踩上两脚的应声虫! “原来,是你啊。” 在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后,她心中的恐惧渐消,甚至还有兴致冷哼了一声,学着那些女子的口吻,傲然道:“你这个下贱的东西,也敢离我这么近?是又想挨鞭子了吗?” “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 男子阴森的一笑,“你这个草包,最好是睁大眼睛,好好的看看,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处境?” 被他一提醒,吴玉姬这才突然记起自己之前急匆匆的跑了出去,还没见到那群妖妖娆娆的女子的人影,后颈就骤然作痛,眼前发黑,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难道,是你暗算我?” 她不禁又惊又怒,想要站起身来大骂他一通,却发觉自己四肢酸软无力,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连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指着他都难,只得在口头上恐吓道:“还不快放了我?要是让十一郎知道了,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 男子的笑容愈发阴森了,将她的头发扯得更紧,“别痴心妄想了。你说的十一郎,是今天过来的那个年轻人吧?可惜了,他是不会给你出头的。他和另一个老的,都巴不得把你弄走呢。而我,恰巧是奉了巫女的命令,负责把你护送下山的人。” 同是男儿身,那两人一来就能享受着常人的待遇,而他却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但他并不在乎,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眼下能让他有所反应的,也只有麻袋里的这个女人了。 不久前,她还娇滴滴的在自己的面前卖弄着风情,想要挑起自己的征服欲;而那一夜,她更是如一滩烂泥般躺在了他的身下,婉转吟哦。但一转眼,她就翻脸不认人,不仅毁了他的容,将他鞭打得遍体鳞伤,甚至还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因着是巫女身边的人撺掇她动手的,他没胆子去报复她,那样无疑是间接的挑衅了巫女的颜面。 本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认命了,只能把这口窝囊气咽下,没成想这么快就来了机会——在明知道二人有过节的情况下,巫女还让人把她敲晕了,下了软筋散,并指名要他护送她下山,这不是摆明了要给他出口恶气么? 因此,他等不到天明,立刻就心急如焚的赶来,想要好好的体验一把痛打落水狗的感觉。 至于那个十一郎来都来了,为何却不亲自带她走,他并没有兴趣知道。 “不!不可能!他们真的要赶我走?我不信!” 吴玉姬没去看他那满目的凶光,只惊疑的瞪大了眼,连连摇头道。 “信不信,是你的事。” 因着有高大的土坡遮挡,既背风又隔音,且众人的扎营处又施术设了屏障,即便她高声尖叫也很难将动静传过去,所以男子毫不担心会将旁人引来,只费力的弯下鞭伤未愈的身体,将她连人带麻袋的扛在肩上,一步三晃的走到了断崖边,故意吓她道:“你再嚷嚷,我就直接把你扔下去。” 他语气极其冷漠,表情极为阴森,面孔更是狰狞到了极点。 这样的他,不得不让人相信的确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豁得出去的。 “十一郎!” 吴玉姬呆愣了片刻,随即撕心裂肺的叫起来,“快来救我啊!你二叔口中的那个华儿压根就不是好东西,她一定是嫉妒我,想要害我!才会把这个下贱的玩意儿和我安排到一处!快救救我啊!” 她的身体是动弹不得了,但口齿还是伶俐的,嗓门也依旧洪亮。 “你真蠢。要是真怕被别人听到的话,我早就堵了你的嘴,哪还会给你出声的机会?” 男子本就存着捉弄她的心思,见她上了钩,不由好生快活,立刻就戳破了她仅有的希冀,很是遗憾的叹息,“其实啊,我挺希望他能听到动静,快些赶过来。这样,我就能告诉他——你除了尖叫之外,还会发出旁的叫声,听上去别提有多助兴多销魂了。我还能告诉他,你上身究竟长了几颗痣,哪边的肌肤比较滑,哪里的部位比较丰满。顺便,我还能扯开你的衣襟,让他欣赏一下我留在上头的红印子。” 听到最后一句,吴玉姬登时傻了,半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虽然她仍是清清白白的,但如果被他来上这么一出,她哪还有什么名节可言?而凌准在听了他的一面之词后,又会怎样看待她? “真乖。” 他大为满意她做出的反应,转过身,隔着麻袋,在她的腰臀上掐了一把,“我这就带你下山。” 吴玉姬紧紧的咬着牙关,眼底流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下山,不只是会错过和凌准独处的时机,想要回来,无疑会变得很难,而且还会沦落到任他欺凌的境地。 她不能下山! 可是,她完全没有反抗他的力气。 依着那夜他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欲念,他会不会趁机占有了她,蹂躏她? 不! 不要! 她的清白,可不是留给这个夜叉鬼享用的! “你如果敢碰我,我就咬舌自尽!” 于是,她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厉声道。 第十四章 红裳 “你想得美。” 男子闻言冷笑了好几声。 眼下,就算她真有这个意思,他也不会去配合的。 毕竟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没有愈合,光是扛着她下去就已经费尽了全力,腰腹间也崩开了好几道血口子,骨头缝隐隐作痛。 在这样的状况下,那他哪还有精力,哪还有心思去干那档子掏空自己精气的事? 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此外还有一点——南诏那边的民风极为粗犷而开放,故男欢女爱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并不是拿来羞辱女子的特殊手段。 反正想要折腾她,他多的是法子,并不缺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一样。 相比之下,方才他只是在言语上挤兑了她几句,就打击得她惶恐不安的闭了嘴,那才叫一个犀利,那才叫一个痛快。 “你才想得美!” 吴玉姬很不服气的回道。 虽说清白暂时无忧了,但她没有顾得上松一口气,反倒忆起了那夜他对自己饥渴的索求,和眼前这口是心非的一幕搁在一块儿,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男人,还真是虚伪! 一路上,雾气弥漫,山石嶙峋。 “哎呀!” 吴玉姬已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尖叫了。 男子走得很快,遇着了带刺的花枝和垂下的树杈也不晓得俯身避过,而是故意将她当做肉盾,直挺挺的迎了上去。 她很想伸手将脸护住,奈何力气尚未恢复,只能死命的埋着头,堪堪躲过了破相的危机。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是扛着她走出了山林,两旁的道路也渐渐宽阔平坦了不少。 天边,隐约出现了一抹鱼肚白。 她刚想缓上一口气,就被他粗暴的卸下,重重的扔在了道旁,脑袋磕在了一块凸起的大石上,登时头破血流。 “好了,这下可算是能看得清楚了,可以动手了。” 他慢慢的俯下身来,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将刀尖抵在了她突突乱跳的眼皮上,皮笑肉不笑的问道:“你说,我是先挖了你左边的眼睛,还是右边的?” 山坳里。 “阿婴,她真的还会回来?” 黑裙女子往山下望了望,略有些迟疑的问。 即使男子受了伤,但怎么看都是他占了上风,断不会轻易折在吴玉姬手里的。 所以,有去无回的那个人,多半是吴玉姬才对。 “他给人做牛做马惯了,即便哪一天能直起腰当人了,做事时也不免畏首畏尾的,无意识的保有分寸和余地。而她,就不一样了。” 白衫红裙的阿婴轻笑道:“那天,她的表现,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不过是初出茅庐,力道和手法都生疏到了极点,偏却能横下心,拿鞭子把人的眼珠子都打飞了。 那一幕,着实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有时候,不一定要心狠手辣、嗜血成性才能成功的害死人。只要够蠢,就行了。” 阿婴想着她有本事将眼珠子弄出来,转瞬却被吓得昏厥过去的情形,不禁露出了一抹讥笑之色,“不过,她如果是真的聪明,就早该发现自己的异状了。” “这倒也是。” 黑裙女子的神色轻松了许多,又道:“那个箱子,还继续放着么?” “放着。” 阿婴慢悠悠的说,“怨气已经催动得差不多了。等她回来,应是就能用上了。” …… …… 短暂的小憩了一会儿,许含章的气力便恢复了七成,正欲爬上马背,继续往前赶路,但一瞧见马儿恹恹的趴在自己面前的模样,不禁心下一软,决定让它再休整一阵子。 “又是你?” 然后,许含章突觉颈间一凉。 再一回头,便远远的瞥见了红裳女的身影。 她的面目仍是像隔了一层雾气,看不真切,身上则依旧是湿漉漉的,似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许含章已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久到,险些就将这个人彻底遗忘了。 片刻后。 许含章再次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衣襟上坠着的桃木符。 将它戴上,的确是能辟邪挡煞的。唯独在面对她时,却成了一件摆设。 关于她现下究竟成了什么物事,是人,是鬼,是活死人,还是傀儡,其实许含章心里早就有了某种猜测,但因着前些日子的事太多,崔异又明显不想让自己牵涉进去,果断找了别的术士去处置,于是自己便都搁置了下来,没去理会。 但她既然都有本事跟到这里来了,想必不是自己不理会,就能相安无事的混过去了。 “阿渊。” 许含章霍然站起,正要率先发难,林子深处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紧接着,崔异就顶着一肩的树叶和一头的露水现身了。 “我就知道,你会往坟场里钻。” 他似是寻觅了许含章多时,此刻才终于瞧见了她的身影。 “你怎么会来?” 若不是他气息温润而鲜活,举止如常,许含章几乎要怀疑他是红裳女制造出来的幻觉了。 同时,他刚一出现,那抹红影便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和上次回老宅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也太巧了。 巧到她不得不心生疑虑,直觉他定是隐瞒了什么。 可是…… 如果他存心就是要隐瞒,那她能从他的口中套出真相么? 况且,他是不会害她的。 即使是有所隐瞒,那也是为了她好。 而她,是不是就该见好就收,故作懵懂,不让他费心? 毕竟他已经够纵容她了,够包容她了。 于是,许含章不再去想那个红裳女的事,而是抬起手,拂去了他肩上的树叶,巧笑嫣然道:“我这里还有干粮,你要不要吃一点儿?” …… …… 山上春风习习,温暖宜人。 凌准正皱眉听着自家的二叔在絮叨往年的旧事,渐至走神。 突然间,一道白衫红裙的倩影缓步从棚子外走过,长发流泻,腰肢如柳,端的是袅娜无比。 有个黑裙女子跟了上去,许是怕她着凉,便伸手抖开了一件大红绸裳,替她披上。 红裳,红裙。 凌准猛地怔住了。 接着,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 他终于知道,昨夜那种古怪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了。 原来,并不是因为她和许二的装束相像,身材相仿…… 而是…… 第十五章 折磨 “十一郎,你怎么眼睛都发直了,也不怕吓着了人家姑娘?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华儿将来会是你的姨姐,你就不能收敛点儿么!” 凌审行见他久久没有搭腔,只盯着红裙的女子瞧,便笑着打趣道。 “得等……” 但觑着他惊骇的表情,凌审行又陷入了困惑,“怎么被吓着的,貌似是你啊?” 她有那么可怕么? 青春年少,黑发红袍,长腿蜂腰,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才对。 “二叔,你听过红衣女鬼的故事么?” 凌准僵硬的扭过头来,木木的开口道。 “几十年前我就听过了。” 凌审行是地地道道的长安人,自小便经常见到多方的术士聚集于长安,或煞有介事的开坛做法,或故弄玄虚的吞吐吸纳,同时为了能招徕人气,还会在宣讲神迹时给民众发放不要钱的酒水和瓜果,顺带巧妙的加一些开头骇人听闻,中间血腥残暴,结局善恶有报的鬼故事进去,唬得围观的民众一惊一乍的。 而他为了能蹭吃蹭喝,便经常跑过去旁听。 其中,红衣女鬼的故事是被讲得最多的——不管她生前有多么柔弱,多么胆小,只要在死时穿了一身红衣服,再憋上一肚子的怨气,就能在死后化为厉鬼,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至于杀人那更是不在话下,只消一露面,就能把人吓得屁滚尿流,接着就翻白眼蹬腿儿,再接着就没气儿了。 此外还有白衣女鬼、黑衣女鬼、青衣女鬼的传说,但人气明显比不上穿大红袍的,法力更是差了一大截,说出来都嫌丢人。 “怎么?你是看她穿了一身的红,就被吓到了?“ 在凌准很小的时候,凌审行为了哄他入睡,就剑走偏锋,给他讲了类似的故事,结果他虽然不吵不闹了,却吓得一整夜都缩在被子里,连脑袋都不敢伸出去,生怕刚一露头,就对上了红衣女鬼那张血盆大口。 “二叔,你还记得吗?在我还未跟着你习武时,是经常能看见鬼的。” 凌准哭笑不得,急急的打断了对方发散的思维,直奔主题道:“后来,我见到它们的次数减少了,但不等于没有。而前段日子,我和郑元郎在酒肆里闲坐,看到了一个红裳红裙的女鬼趴在沈构的背上……” 他草草的解释了一下沈构此人的来历,又道:“当时我看不清她的面目,辨不出她的模样。但是,我始终能感觉到一股子冲天的煞气,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而你口中的华儿,也给了我同样的感觉,很古怪,很不安……” “你是说,华儿她就是那个女鬼?” 凌审行觉得十分费解,“她分明是个大活人吧?有影子,有下巴,有脚后跟,还有呼吸。难不成,你是看她们都穿得红彤彤的,才把她们认混淆了?” 随后,他又摇头道:“可你的眼力,也不该有那么差啊?” 如果单凭衣服就能把人和鬼认错,那真会笑掉听者的大牙了。 况且凌准的耳力和眼力向来都是极好的,无论是打猎还是斗殴,都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总不能一遇到她,就鬼使神差的废掉了、失效了吧? “我知道,她身上的确有什么古怪之处。” 她能从南诏不辞辛苦的赶来,本身就很不寻常了。 而她的身世,更是说得含含糊糊,似是而非。 “但再古怪,应该也不是你感觉的那样。” 凌审行话锋一转,“不管怎样,你还是听我的,继续静观其变,莫要轻举妄动。反正该来的始终会来,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只会烫了你的嘴。” 凌准纠结了半晌,终是点了头。 “嘤嘤嘤……” 而那厢,吴玉姬正捂着红肿的嘴,呆在一间废弃的农舍里,无力的啜泣着。 这一路行来,男子果然是说到做到,丝毫没有坏她的清白,可她所受到的折辱,却比被人坏了清白还要难堪一百倍。 譬如,他明知她浑身乏力,很难动弹,却仍是以挖眼来威胁她,逼她从他的胯下钻过去。 为了能保住自己的美目,她只能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劲,足足花了两盏茶的工夫,才无比屈辱的爬了过去。 可他仍嫌不满意,居然逼她生吃了他从伤口处剜下来的烂肉。 不然,他就要把几条肥肿扭曲的蛊虫一起喂给她,说是能让她如母犬一样发情,见着个乡野村夫就急吼吼的求欢。 为了能保住自己的身子,她只能照做了。 而后他得寸进尺,玩出了别的花样——粗暴蛮横的扒开了她的衣衫,逼她在他的面前自渎,否则就要将赤条条的她扔到附近的村落里去;拿来两根细细的针,逼她亲自动手,从她胸乳上最娇嫩的两点刺进去,又缓慢的拔出来…… 不过是短短的半日,她已经快要被折磨的崩溃了。 她恨毒了他。 明明是他故意装作地位超然的模样出现,欺瞒她在先,轻薄她在后,而她不过是听了那些女子的怂恿,才对他出手的。 至于那根带着倒刺的鞭子,又不是她准备的。 所以,他眼瞎了,只怪他自己倒霉,非得朝她扭头瞪眼的,才正好挨了那一记。 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 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凭什么? 而凌准又凭什么只信了那些女子的鬼话,就把她给抛弃了? 如果他肯陪着自己一起走,或是让自己一起留下,那自己怎会受到这种非人的折磨? 都怪他!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就不会往益州去了,也不会遇到姓周的那个老混账,更不会稀里糊涂的被南诏人盯上,继而遭遇了这一连串的噩梦! 他就是个负心汉! 他就是个王八蛋! 都怪他! 此时,她心里已堆积了满腔的怨气,似是要化为实体,全数从她的胸臆间涌出! “哎哟,你的样子,可真有些吓人呢。” 男子提着灌满的水囊,从外头慢腾腾的走了进来,说道:“奔波了这半日,你应该口渴了吧?不过,你是别想要喝清水的。” 说着就扔下水囊,去解他腰间的裤带,“我这儿倒是攒了一大泡尿,马上可以送给你喝。” 第十六章 狭路 他只想要痛痛快快的排泄,再淋她个一头一脸,让她身上带着难闻的咸骚味示人。 但一看到她盛怒至极的表情,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你是自己过来喝呢,还是我喂你?” 于是他手一伸,握着那不可描述的物事,做了个很下流的抖动的动作,一步步逼向她,只欲将那物送到她的唇边,“我的好玉儿,还是让我来喂喂你吧。免得不慎洒漏了几滴出去,把你的衣裳弄脏,那就不好了。” 他行事历来谨慎,若不是她软筋散的药力还未消退,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任人揉搓,他也不敢大喇喇的将自己的要害送过去。 此时,他尽情的欣赏着她又是屈辱、又是悲愤、又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只觉得通体舒泰,连眼窝里的旧伤都不是那么痛了。 吴玉姬死死的瞪着他。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他不把自己当人看就算了,这会儿,他居然还把她当成了便壶来使? 真是无耻! 真是不要脸! “怎么,你不愿意张嘴吗?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装什么矜持啊?你身上有哪个地方是我没看过的?嗯?” 见她迟迟没有做出反应,他索性俯下身,手掌直直的劈向她的下颚骨后方,想要顺势卸了她的下巴,方便他更轻易的欺凌了她。 “贱人,你敢躲?” 而她竟似是恢复了些许精神,脑袋往旁边一侧,躲过了他的击打。 不可能! 她明明被巫女下了分量很足的药粉,没个三五天是缓不过来的,怎会这么快就有转圜的迹象了? 他正自惊愕着,吴玉姬就猛地直起身,发狂似的扑向他,右手的两指迅疾伸出,戳进了他另一侧完好无损的眼窝里! “嗷!” 他本就是大伤未愈的人,欺负先前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是可以的,却哪经得起这突如其来、中气十足的一戳,登时滚倒在地,连连惨叫起来。 而她立刻就借势骑在了他的腰上,两指继续发力,硬生生将他余下的那颗眼珠剜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昏厥。 她径自将血淋淋的眼珠扔掉,接着便龇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开始撕咬起他脖颈上的皮肉来! 一片又一片,一块又一块。 血沫飞溅,筋肉成缕。 他的惨叫声愈发凄厉了,起初还试图起来和她厮打,却因着双目不能视物,行动不便,一直都处于下风。 后来,他渐渐就没了动静,像条死鱼般躺在那里,任她撕扯。 再后来,他真的就成了一条死鱼,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而吴玉姬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身体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支配着做完了这一切,然后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农舍,无意识的往大道上行去。 虽然她满嘴是血,衣衫上也血迹斑斑,但因着头发散乱,衣襟大敞,一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胸乳上红痕点点的缘故,看上去居然不觉得可怖,反而能激起人凌虐的兴致。 她在大道上走了约莫有两刻钟,就有几个无赖瞧见了她,色心顿起,以为她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犯下了人命案的逃奴,便壮着胆子,嘻嘻哈哈的围上来,想将她拖入就近的树丛之中蹂躏。 “放开我!不要!” 她大惊失色,立时回过了神,想要挣脱,但支配她身体的那股霸蛮的力道却突然消失了,没有留给她反抗的余力。 “小美人,再叫一声听听!” “别急,马上就让你舒服!” “这身皮子可真嫩真滑啊,啧啧!” “不对,瞧她身上这些红印子,难不成已被人先用过了?” 几个无赖一边对她上下其手,一边七嘴八舌的说道。 说话间,他们没有察觉到不远处正有两骑快马向着众人的方向飞奔而来,直到马蹄声渐近,鞭子唰的一声卷上了他们脖子时,才从高涨的欲火中醒过神来。 “把她放下!” 许含章起先是打算往岔路口去的,但一听到这边有女子的尖叫声、求救声,就知晓是有人在做恶事,连忙催马赶了过来。 而崔异虽是不想让她掺和,却终究没有拦下她,只默默的跟了上来,在她放话前就暴风骤雨般的挥鞭,手法巧妙的将那几人缠在了一块儿,一把拽离了道旁,紧接着就纵马而过,毫不犹豫的从他们身上踏了过去。 “你、你没事吧?吴娘子?” 许含章已认出了女子是谁,登时惊讶不已。 她不是和南诏人在一起么,怎会平白无故的落了单,以至于被这些无赖欺辱上了? 许含章心里很是疑惑,却清楚眼下并不适合发问,更不适合去计较她有无可能会害到自己,于是便急急的下了马,将自己的外衫脱掉,披在了她的身上,接着很体恤的绕背过去,不去直视和打量她的脸,以免让对方更为难堪,只安静的立于她身后,为她拢好了凌乱的头发。 她原先穿着的衣服已成了破碎的布条,形容狼狈,浑身尽是被揉捏舔舐过的痕迹。 万幸的是,她尚没有受到侵犯,没有遭到最残忍的对待。 许含章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可是,有一点非常奇怪——她没有明显的皮外伤,那几人身上也没有。 既然如此,她嘴上、手上、衣服上的血迹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尽管满腹疑惑,许含章仍克制住了开口的冲动,没有去问她,而是轻轻的取出一块绢帕,往她的下颌处一递,示意她自行擦拭掉嘴角的血迹。 这不是嫌弃她脏,而是想着她刚才被那些人毛手毛脚的碰触了,即使没有真正的让人得逞,身心也定然留有很深的阴影。 若是自己略过此节,直接就和她肌肤接触,只怕会唤醒她心底最不堪的记忆,进而刺激到她脆弱的情绪。 许含章自认为已考虑的足够周全了,岂料还是刺激到了她,手腕刚伸到她的面前,便被她发疯一样的攥住了,一口咬下来,几乎是带血连着筋,恨不得把上面的肉都生生的扯下来!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好在崔异早就料理完了那几人,见状立刻将鞭梢一甩,如蛇般缠在了她的脖子上,倏地勒紧,顷刻间就将她勒得双目暴瞪,舌头吐出了老长。 第十七章 害命 为了保命,吴玉姬出于本能的松了口,没有真把许含章的皮肉咬下来。 “与其费尽力气救人,还不如去救一条狗。” 崔异连正眼瞧她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无比嫌恶的将长鞭扔掉,似是一沾过她的发肤便脏的不得了,令人不想再用第二次。 然后,他解下外袍,将许含章严严实实的裹住,顺带语重心长的说教了起来,“狗虽然是畜生,但好歹是通人性的,不会胡乱攀咬。至于人,可就不一定了。” 那头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没胆色和众无赖周旋,能做的便是一味的哀哀求饶,看上去柔弱极了,凄惨无比,可一转身就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对许含章下了口,把许含章弄得凄惨无比。 说她恩将仇报,那都是轻的。 要不是他顾虑着许含章的感受,不想让许含章心里留下疙瘩,只怕直接就将她勒杀了。 “你身上的血,是不是沈构的?” 但他再考虑许含章的感受,也不会像对待许含章那般去周到的对待她,故一来便开门见山的道:“而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沈构?” 许含章随意的揉着手腕,不解的抬起头。 那个人,不是因为剽窃而彻底沦为了笑柄吗? 为何会突然跟吴娘子扯到一起? “沈构?他是谁?谁、谁又死、死了……” 而吴玉姬则捂着被勒得青紫交加的脖子,痛苦的呛咳了一阵,待缓过劲后,脸上便有一丝慌乱闪过。嗓子则因为方才受创的缘故,听上去嘶哑如破锣,煞是可怜。 “我、我不知道你在、在说什么……” 不久前,她的手里是沾上了一条人命。 但是…… 那个人姓陆,不姓沈。 所以,她有什么好害怕、好心虚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于是她渐渐镇定了下来,说话也不结巴了。 “是么?” 崔异仍不屑于用正眼打量她,只缓缓的转过头来,对上了许含章探询的目光,言简意赅的说,“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此刻,他并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只是把那个‘人’字的音咬的有些重罢了,点到即止,又道:“行了,我们走。” 就在方才,他已经从吴玉姬拙劣的应对中知晓了答案,自然就没有揪着她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 “那吴娘子呢?” 许含章下意识的应了声,旋即记起一事,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接着又看了看吴玉姬,问道。 她可能会害到自己,是以后的事。 但眼下所有的一切尚未发生,自己可以小心翼翼的提防着,却没道理立刻去针对她,加害她,或是对她放任不管。 “她有手有脚,定能走回去的。” 崔异的表情极度冷漠,但在瞧见许含章满眼的不忍后,心里终究还是软化了几分,伸指横于唇边,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唿哨声。 “把人送走。” 片刻后,林间便有六个黑衣劲装的男子出现,他们身姿矫健,动作利落,在听到崔异发话后,根本就不给吴玉姬反应的机会,便迅速将她敲晕放倒了,接着就驮着她,无声无息的潜回了茫茫的山林中。 “去那边看看。” 许含章看得呆了呆,崔异却面色如常,淡然的望向前方,翻身上马,“沈构的尸体,多半就在不远处了。” 如他所料,两人只沿着大道纵马疾驰了一会儿,便齐齐瞧见了一间孤零零的,显得极为突兀的农舍。 一推门进去,便能看见四溅的污血、翻卷的碎肉,而沈构正直挺挺的倒在满地的狼藉中,浑身血肉模糊,白骨隐现,面上已辨不出生前美姿容的模样,只有轮廓依旧能窥出些许俊挺的痕迹。 饶是许含章见多了各种各种的死尸,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死状委实是太惨了,就像被野兽生生撕裂嚼碎了,连具全尸都保不住。 接着,她想起了吴玉姬嘴上和身上的血,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难道,是她?” 一问。 “没错,是她。” 一答。 “她整个人的状态,确实是有些不正常,可是……” 也不至于这般不正常。 “问一问他,不就知道了?” 一只手横到了她的颈项后面,灵活的解开系绳,将桃木符取走,揣进了自己的袖中,“话说回来,你也很久没有动用过自己的雕虫小技了,是时候该练一练,免得生疏了。” 许含章微怔。 他整日都谨小慎微的,如老母鸡护崽般将自己掩在羽翼下,不想让自己在是是非非中牵扯太多,可今日怎会这般开明,这般好说话了? 是突然转性了么? “给你个表现的机会,你不要?” 崔异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惊诧的神情,笑道。 “要!” 许含章叹了一口气,斩钉截铁的点头,接着就缓步走到沈构的尸身前,凝神闭上了眼。 按理说新死之人的怨气是最盛的,但她冥想了许久,才勉强感应到了一缕游魂的存在,且稀薄得就像是即将散去的青烟,风一吹就要分崩离析。 “二位真是好雅兴。” 青烟里,渐渐显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来。 白袍玉冠、风姿出众的少年郎,舞姿翩翩、面目模糊的红裳女。 紧接着,风姿同样出众的沈构出现了。 但他没有如许含章在诗集中看到的那样,一来就做出夺诗杀人的行径,而是把红裳女支开,找借口拿起那张题诗的宣纸,故意将嗓门嚷嚷得很大声,并和少年郎对了个眼色,大吵起来。 “别的都可以。但这个,不成。” “要去你去。” “好,那我去!但这首诗,只能是我的!你可别又去外头嚷嚷,说是我抄了你!” “这个,也不成。” “呸!我用你的,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抬举,摆起架子来了!你是不是就想捞点钱,我给你便是!” “不成。我说了不成,就不成。” 一个做咄咄逼人状,一个做宁死不屈状。 然后,雪白的宣纸碎成了一片一片,飘然落地。 沈构利索的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血囊,泼在少年郎的脸上,造成了杀人害命的假象。 少年郎配合着倒在了他的脚下,身体抽搐了几下。 “啊!” 红裳女闻声而来,见状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而少年郎忽地一跃而起,伸手摸过沉重的砚台,打穿了她的头颅。 沈构则抄起了那把沉重的琵琶,连连挥下,几乎将她的头脸都砸成了肉泥。 第十八章后悔 澄碧的水面上,一角红色的裙边微微浮起。 “这下,她总该死透了吧?” 又是杀人,又是沉尸的,两人的面上却始终不见狰狞狠戾的神色,只顾着心惊胆战的发着抖,然后小心翼翼的看着平静的水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后。 大红的裙角上泛起了一道道黄色的斑纹。 沾过水的布料渐渐鼓涨起来。 红黄相间,在水中不断的翻滚着,就如一条蠕动的,没有头颅的蛇身。 而黑色的长发如水草般往两边散开,露出了一张青里泛白的脸,以及一双半睁半闭的眼。 “啊!” 两人齐刷刷的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即对视了一眼,目光都变得无比绝望。 绝望过后,便恶向胆边生,索性豁出去了一把。 ‘哗啦’的一声响动后,水花溅起。 是两人同心协力,将湖边的一块巨石推了下去。 只过了一瞬,那抹艳红便倏地沉了下去。 那些黄纹也消失了。 水面渐趋于平静。 但只是看似平静而已。 “终于能摆脱她了。” 少年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在刚纳了色艺双全、品行高洁的红莲为妾室时,周围的友人都羡慕他的艳福,而他整日都晕陶陶的,觉得能在风尘中寻觅到这样的一个奇女子,真是此生幸事。 可日子一长,他便有些怕她了。 因她在陪他用饭吃茶时,根本不会有任何咀嚼的动作,就像是直接吞咽了下去,融入了深不见底的脾胃里。 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他感觉她的身体虽然很灵活、很柔软,能轻松的被他摆弄成各种的姿势,温度却总是冷冰冰的,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即使在层层脂粉的掩盖下,肌肤也隐约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而夜半三更时,她总会睁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瞧,却一言不发。 她的舌头腥红得不似常人,且比常人要长上很多,窄上很多,就像是一条妖异的蛇信。 为了坐实心中的疑虑,他曾拿着一盏雄黄酒,试探于她。 她果然是一口也不敢喝。 “还好我经常和一些僧道长谈对弈,托他们的福,在这方面偶有涉猎,提前留了个心眼。不然哪天被她拆解下腹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长吁短叹的说道。 “还是赶紧走吧。” 沈构无暇去听他劫后余生的感想,只一径的催促道:“先去大慈恩寺上个香,去去一身的晦气。” 说着就下意识的伸手,推了推他。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只这一推,他的脑袋立刻就滴溜溜的掉下,滚落在地。 而空洞的脖腔上,一层层皮肉逐渐绷紧,直至透明得能看见里头的血管和青筋。 然后,里面慢慢的钻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蛇头,正瞪着一双冷森森的竖瞳,不断的朝沈构吞吐着信子,腥臭的涎液顺着齿缝流出,打湿了沈构的衣襟。 与此同时,湖底的巨石突然动了动。 红黄相间的裙角再次浮了起来。 就如一条蠕动的,没有头颅的蛇身。 而沈构如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地,双眼慢慢变作了蛇也似的竖瞳。 他的背后,多了一个扭曲的影子。 画面渐渐模糊。 一缕青烟在眼前袅袅的散去,化作虚无。 …… …… “原来是这样。” 许含章缓缓睁开了眼睛,一边叹息着,一边疑惑道:“难不成,这就是魇术?” 很久之前,她就从周伯那儿听说过魇术的存在了。 “有一天,他突然说自己的脑仁疼,还说做了个噩梦,具体的内容已不太清楚了,只依稀记得有一个打扮很古怪的女子,脚下盘着条吐信子的大蛇。” “他这是,中了魇术。” “我于蛊之一事上颇有浸淫,但对于魇术,却是无能为力的。这是历任的巫女才能掌握的本事,而我……根本无法破解。” “我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失了魂,脱了相……他的眼瞳竖起,就像是蛇的眼睛……他的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头顶长出了蛇一样的鳞片……” 他将周三郎的死因归为魇术,并将魇术形容的神乎其神,无所不能。 “魇术,也没有他说的那般了不起。” 崔异当时却将魇术贬的一文不值,言语间十分不屑的样子。 两相一比较,她当然是相信崔异了。 而眼下这桩怪事同样是和蛇有关,同样是和南诏人有关,同样是变作了竖瞳,可沈构在人前一直是正常如初的面容,没有产生任何骇人的变化。 这究竟是魇术,还是别的什么? “是魇术的一种。” 见她终于没有把注意力一味的放在红裳女的身上,崔异便悄悄的放下了心,开始有兴致解答她的疑惑了,“你如果不是一心捣鼓着赚钱的营生,能抽时间在书楼里多呆一呆,就能看到相关的典籍了。” 据典籍所记载,魇术和蛊术是截然不同的,压根不需要实物介入,只消以梦、以意识、以念力、以血气为引,就能起到施术者想要的效果,伤人于无形之中。 “至于魇术的种类,自然是通过引子来区分的。以梦为引的,那中了术的人就会像周三郎那样面目全非,无比痛苦的死去;而以血气为引的,下场多半就会像沈构那样,外形虽无明显的改变,内里却悄然换了血,变作了另一个‘人’。” 他仍是把‘人’字的音咬得很重。 “所以,他已经不能完全的算作是人了?” 许含章会意的问。 “是。” 崔异点了点头。 许含章不再发问了。 细想之下,沈构不止是人,连鬼都算不上了。 难怪自己只能感应到一缕淡得快要消失的游魂,也只能看到他意识里的最后一幕画面,却看不到不久前的‘沈构’是怎么死了,是否和吴娘子有关。 不过,许含章已经隐约知道答案了。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不明缘由便救下了吴娘子;更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把吴娘子强塞给了崔异的部下。 但她不是一遇着事就自怨自艾,继而一蹶不振的性情。 在她看来,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那再怎么后悔也无用,倒不如收起不必要的情绪,冷静的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第十九章 回去 宽阔的官道上,出现了六个身着黑衣劲装的男子。 他们骑着清一色的高头大马,拖着一辆普通的青布马车,正往长安的方向行去。 在一阵又一阵的颠簸中,吴玉姬眼皮微动,昏昏沉沉的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悄悄的掀起了车帘,往外面张望。 离长安,眼看是越来越近了。 吴玉姬很想回去。 但不是回长安去,而是回山上去。 如果就这样灰溜溜的返家,那自己所做的牺牲、所受的委屈都前功尽弃了。 更致命的是,自己的名节、自己的清白也保不住了。 念及于此,吴玉姬嫌恶的拈起了身上披着的外衫,目光里闪过一丝怨恨——那个贱人,她一定是存心的!只要自己穿着她的外衫遮羞,再配上发髻凌乱,容色憔悴的样子,加之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随行,然后给街坊邻居瞧见了,那八成会可劲儿的想入非非,并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是被人玷污了,而后一传十十传百,恨不得立刻就给自己坐实了污名。 而她,则是既收获了善良大度的好名声,又在凌准跟前赚足了面子里子,顺带还能把自己踩得永世不得翻身,再不能跟她争抢。 她的如意算盘,还真是打得响亮! 此外,她还真是个恬不知耻、水性杨花的货色! 一边吊着个阴阳怪气的棺材脸,一边又把凌准死死的攥在手心里,两头都不想落空。难不成,她是打算一女侍二夫了? 说实话,甫一照面,吴玉姬是未能立刻就将她认出来的,但一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姓氏,而且对自己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再看到她那张妖妖娆娆的脸,心里立刻就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想起来了,还猜测可能是凌准把自己出走的消息都告诉她了,她为着将自己严防死守住,同时看牢凌准,就死皮赖脸的跑来装好人、凑热闹。 接着,吴玉姬看到了她旁边立着的崔异,顿时想起了更多的事情——这个郎君,不是在益州的周府中就见过的么?而那时,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戴着帷帽,死活不肯露脸的小娘子。 仔细的回想着对方当时的声音,辨一下对方的身形,确实是她无疑! 原来,在益州时她就和自己打过照面了,却装疯卖傻,一径的看自己的笑话! “贱人,贱人!” 吴玉姬恨得直咬牙,目光闪烁的望了望那六个精壮高大的男子。 她会不会借护送之名,行龌龊之实,索性让他们在路上找机会把自己轮番糟蹋了? 到时候,自己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能这样! 绝不能!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让她得逞! 但想法是好的,现实却是坏透了的。 这六人就像是一堵冷冰冰硬邦邦的墙壁,管自己是委屈示弱、撒娇卖痴,抑或是哀哀痛哭、自杀绝食,都只能撞得个灰头土脸,无功而返的下场。 难道只能用自己的美色作为武器了么? 不! 不行! 吴玉姬忽地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陆郎’,想起他曾在自己身上肆虐过的痕迹,每一寸肌肤登时涌起了恶心黏腻的感受,几欲作呕。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死也不能! “什么人?” 不知过了多久,吴玉姬突然听到了外头那六人齐刷刷的抽刀出鞘的声音,以及他们的厉喝声。 难道是遇上拦路的山匪了? 他们能打得过么? 万一山匪们见色起意,强行把自己掳走了,那该如何是好? 但如果发生了混乱,那……自己应该有机会趁乱脱身了吧? 吴玉姬又是提心吊胆,又是心思急转的,忙再次掀起帘子,往外看去。 只见道路的前方涌出了大片大片的黑气,如雾又如烟,明明轻飘飘的,偏生却如有实质,直压得人心里发慌,像多了块千钧重的大石头。 黑气中,隐隐飘来了一股子浓浓的腥臭味儿。。 而且,竟好像离她越来越近了。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即便她眼力再差,此刻也看得出绝不是山匪能折腾出的阵仗了,立时就吓得死死的揪住了车帘,想要尖叫,嗓子眼却无端端的痒得厉害,一开口,就似有绵软的、活的絮状物在喉间蠕,骇得她全身都僵住了,不敢动弹。 “你想回去吗?” 那股极端腥臭的味道忽地黏在了车帘上,黏在了她的手上。 说话的,是一个面容狰狞、血肉模糊的男子,他通身都被阴冷的死气包围着,令人不寒而栗。 而他的声音是那样耳熟,惊得她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不、我不……” 她无声的嗫嚅着嘴唇,拼命的摇头。 因为,他就是死在她手上的陆郎。 难道他并没有死,是特意跑来找她算账的? 可是,他当时分明就是断了气的,连喉管都快被咬断了…… “我是来救你的。” 他表情僵硬的看着她,慢慢说道:“你如果还想走,就赶紧下来,随我回山上去。” 什么? 他居然是来救自己的? 吴玉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把他都弄成了那副模样,他居然还肯费尽心思来搭救自己? 这其中一定有诈! 不过,万一是他良心发现,觉得之前对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所以想将功补过呢? 他会有这么好心吗? “是巫女的意思。” 男子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迟疑,慢慢的解释道:“是她想让你回去,和我……无关。你如果不想,就尽管和他们回长安去,我……不管。” 说着就僵硬的转过身,竟是要弃她而去了。 “我跟你走!” 吴玉姬纠结了片刻,心一横,眼里闪动着森森的寒光,“要不是她,要不是他……我哪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至于眼前这个通身都透着诡异和不寻常的陆郎,又有什么可惧的? 他活着的时候,她就能对付他。 而他死了,就更不会是她的对手了。 大不了…… 再让他死一次得了。 于是她果断从马车上出来,跟着他,一头钻入了茫茫的密林间。 黑气渐渐散去。 “人呢?” “怎么不见了?” “快找!” 待视野恢复后,六个男子惊讶的注视着空空如也的马车,立刻收刀回鞘,大喊道。 第二十章 媚药 “你走的这是什么路?” 在山林间如没头苍蝇乱窜了大半日后,吴玉姬十分警惕的问道。 其实在摆脱那片黑气后,她就能开口说话了,却一直按捺不发,到了此时,才终于忍不下去了。 “近路。” 陆郎木木的答道,“再走上半个多时辰,就能远远的看到那头的山坳了。而他们,都在。” 果然。 刚好只过了半个多时辰,吴玉姬就依稀瞧见了这几日来天天待着的山坳。 她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待离得近了,她还能窥见几个身段妖娆的女子正围在凌审行的身边,貌似是在听他胡诌着什么,个个都笑得花枝乱颤,娇躯如柔波般抖动着,显得格外诱人。 “这个,你吃了。” 她正要抬脚迈过去,选择性的向他控诉自己被这对叔侄俩所做出的草率决定给害得有多惨,继而将凌准也引出来,可身形刚动,胳膊就被陆郎死死的攥住了。 “拿开你的脏手!” 吴玉姬厌恶的甩开了他手上那血糊糊的钳制,冷声道。 “吃了,再去。” 他没有恼羞成怒,只固执的把那颗黑黑的药丸递过来,“一吃它,你的脸上、身上,就会出现很多青紫的、发红的、发肿的伤痕,看起来……很逼真,就像是被人折磨得,很惨……而你的身体,会相应的,变得很孱弱……他们见了,一定会更为内疚的。” “真的?” 吴玉姬闻言一喜。 她这一路上是受了很多折磨,可留在身体上的却都是些暧昧的印子,若是被那些妖妖娆娆的女子瞧见了,定能知道她是险些被人轻薄了。 关心抚慰,是不会有的;但幸灾乐祸,却是一定的。 可如果吃下这药,指不定就能扭转劣势了——遍身青紫交加的痕迹,可以彻底将她最不想记起的那段羞辱的回忆成功的掩盖过去,只余下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人除了心酸和同情,便不做他想。 “你真有这么好心?” 眼下,她虽然动了心,态度上却仍犹犹豫豫的,摇摆不定,不肯轻易就信了他。 “我,不是好心……只希望,你能跟别人说……这些伤,和我没有关系,不是,我干的。” 他没有赌咒发誓,而是很诚实的回答道:“因为,我不想,被巫女罚;不想,挨鞭子……还有,这个是不需要解药的,只消过了十二个时辰,就会慢慢消退的。你,不必担心,会破相……如果,你还是怕,我,可以吃给你看……” 离山坳越近,他说话就愈发的不利索,舌头像是打了结,怎么也捋不顺。 吴玉姬却没觉得不妥,反而下意识的信了他几分。 他这样的表现,兴许是太紧张、太害怕的缘故。 毕竟,他在那些女子的眼里是最卑贱的存在,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地位比畜生还不如。要是自己不慎说漏嘴,被人知道他竟然敢阳奉阴违,一路上百般的虐待自己,那不为别的,即便是为了颜面,她们也定会重罚于他的,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可以,说、说是路上的那个女人害你的。” 他一面作势要吞下药丸,一面很有煽动力的说道:“他们一定会相信的,而且,还会对那女人生出恶感……说不定,还会为你出一口恶气……” “给我!” 眼见着药丸就要被他糟蹋了,吴玉姬连忙一把夺过,恶狠狠的道:“我吃,我吃!” 即便这东西真的有毒,真的会在肌肤上留下褪不去的痕迹,那又如何? 反正凌家是开医馆的,铁定能将自己治好。 所以,自己担心那么多,纯粹是多余的。 “好热……” 药丸刚进了喉咙,就化掉了。 同时,那股发痒的,粘稠的感觉,再次出现。 紧接着,她的身体开始发热,一股无名的火从下腹窜起,热热的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直烧得她骨酥腿软,差一点就呻吟出声了。 “你暗算我!” 吴玉姬忍住了身体里的冲动,开始大喊大叫,试图把山坳里的众人都引来,好救下自己。 “别怕、我,是在帮你。” 他语调仍是木木的,表情僵硬。 而后,他没有乘人之危,而是一把扛起她,往山坳走去。 “这个,是有一点点媚药的成分。” “不过,只是一点,并不会摧毁你的理智。” “你可以忍过去。” “你、你还可以,让那个十一郎,帮你解。” 她的耳边,断断续续的响起了他那虽是磕磕绊绊,却仍不影响其煽动力的语句。 约莫过了一刻钟。 “来、来人啊,出事了!” 凌准在山中找着了一个颇为顺手的大石块,一边有条不紊的磨刀,一边打量着此地的环境,在心里暗暗记下了几处易于防守和脱身的位置。 正想继续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地方,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吴娘子,你怎会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本不想分心去留神的,但一听到这个称呼,整个人立刻就怔了怔——她不是已经被送走了吗?按理说应该到了长安才是,怎么又折回来了? 而且,还弄得这般狼狈…… 透过枝叶的缝隙,他看见她满脸都是青紫浮肿的样子,险些辨不出原先秀丽的轮廓,衣衫则破碎成缕,肌肤上伤痕密布,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华儿,我需要一个解释!” 远观的他都震惊成了那样,遑论是近看的凌审行了。 “不、不是这里的人害我的!” 不待白衫红裙的阿婴开口解释,吴玉姬便挣扎着坐起身来,颤声道:“是许娘子!我在半路上遇着了她,本来是好生欢喜的,谁知、谁知她明面上做出关心我的样子,还派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护送我回城,暗地里,却、却给我下了药,想让我中招,好让那些人,把我、我给……” 这只是她先前在马车中所做出的猜想。 如今说出来,居然显得无比的流畅自然,还透着股理直气壮的味道。 “还好,我一早就察觉到不对,那些人看守得也不严,我、我就逃了出来,和他逃回了山上……” “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人糟蹋的!” “你们快给我一个痛快,快、快杀了我!” “我,只想死得清清白白的……” 第二十一章 死法 破碎的衣衫。 伤痕遍布的肌肤。 固执而倔强的少女。 宁死也不愿受辱的气节。 这一幕,着实是令人动容。 “吴娘子,你别动不动就把死字挂在嘴边,多不吉利啊。” 凌审行虽直觉其中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事发突然,他心神剧震之下根本就顾不上多想,连忙拉过她的手腕,为其搭脉。 脉象紊乱,气息孱弱。 这……确实是受过重伤后才有的迹象。 饶是他在医之一道上造诣不深,也能毫不犹豫的做出这个判断。 “放开我!” 而她立刻如受惊一样甩开了他的手,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连身体都开始不安的抽搐起来,两行清泪顺着脸庞不断的往下流淌着。 但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只是默默的流着泪,一言不发。 这样的她,反而比作嚎啕大哭状更让人怜惜。 在场的人见了,纷纷都露出恻隐的神色。 就连往日看她不顺眼的女子们,也不忍落井下石了。 “吴娘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只有凌准仍皱着眉,面上摆着明晃晃的同情之色,嘴里却说着在众人听来都极其伤人的话,“许二她怎么可能会害你?你一定是弄错了。还有,你是在哪儿遇上她的,我要去找她,给她还一个公道。顺便,也给你还一个公道。” 她的伤,她的遭遇,固然是让人难受和疼惜的,值得人为她出头。 但许二就该因为她飞来的横祸,而无知无觉的背上一口黑锅么? 不该! 不用想也知道,许二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当然了,我并不是说你在胡乱攀诬人,只是你处在惊怖的情形下,一时弄错了,也是极有可能的。” 尽管吴娘子的心眼是多了点儿,但应该不至于会那样坏。 “如果要怪,你就怪我好了!事情完全是因我而起,是我非得把你送下山去,才让你遇到这种事的!和许二无关!” 而负责送她下山的人,是那个‘华儿’安排的。 所以,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怪罪到许二的头上。 “至于那些加害你的人,我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后,凌准的声音突然顿住。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竟瞥见她脖颈上的皮子变得有些透明了,其下似有一团絮状物在缓慢的蠕动着,即将破皮而出。 但等他定睛再看时,又不见这种异象了。 “好了!别说了!” 凌审行忽然腾地站起身来,对众女说道:“劳烦诸位先把她带进棚子里,把她的伤处理了,让她好生静养着。另外,她身上被下了那种药……诸位,能否帮着看一下,到底能不能解?” 其实,他只是在试探她们的态度罢了。 在外行走多年,他深知媚药看着很厉害,能让人理智全失,毫无尊严的求欢,但归根结底,它用的大抵是些推阴导阳的成分,所图的不过是让人血脉贲张,浑身发热,急于找个入口发泄罢了。 若是分量轻的,只需靠定力淡然的捱过去,等药性过了便罢;若是下得重了,可能会对心肺和筋脉有所损害,但也不一定需要男女交合来解毒,用自渎或是靠器具辅助即可。 而南诏人是最擅长制毒使毒的,因此这种最末流的媚药,对她们来说,可能连雕虫小技都不如。 “她的伤其实没什么大碍,好好的休养一些时日,再用上好的金创药敷着,应该也就痊愈了,不会留疤。” 穿白衫红裙,外面罩了件大红裳袍的阿婴迅速接上了话头,“可是……她身上被人所下的药,我还真的解不了。” “华儿,何出此言?” 凌审行立刻作忧心忡忡状转向她,心中却悄悄的警惕起来。 她居然说不能解? 他顿时生出了很阴暗的猜想——接下来,她们是不是就会无比俗套而顺畅的把凌准推出来,说吴娘子都伤成这样了,只有和吴娘子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才能救下吴娘子?接着就顺理成章的要对吴娘子的清白负责,和吴娘子成亲?再接着就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坐收渔翁之利…… “她乍逢此劫,心绪起伏太大,药中的毒性便顺势侵入心脉,不好拔除。所以,除了交合,便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不过,你也看到了,她根本就不愿意用这个法子。宁愿死,也要清清白白的。” 阿婴却没有按他想的套路走,而是平静的解释了几句,然后淡漠的说道:“既然她心意已决,那自然要尊重她的意愿,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 说着就低下头,对吴玉姬道:“我这里有好几味见血封喉的毒药,吃了就立刻能让人解脱;还有那种能让人陷入美丽的幻境中,安然死去的药粉。你,想要哪种?” 居然摆出了比他们还要迫切、还要事不关己的姿态。 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她和吴玉姬本身就没有多深的牵绊,相对应的,就不会有多深厚的感情。 “随便。” 一直以来都默默流着泪,一言不发的吴玉姬忽地抹去了满脸的泪水,声音嘶哑的开了口,“能越快的,就越好……” 居然是真的要寻死,而不是惺惺作态。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了,登时把凌审行打了个措手不及。 “别、别……我们先想想其他的办法,你也想想自己的爹娘……别冲动……” 凌审行只得一面安慰着她,一面给自家的侄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上来搭一把手。 “没有其他的办法。” 凌准还没有做出反应,那厢的阿婴就果断的摇头道:“如果连我都解不了,那就没人能解得了。眼下还是趁着她清醒的时候,尽量让她走得体面一些吧。要不然,再拖下去,她就会……” 话音未落,吴玉姬的身体就迅速开始发烫,脸上飞上了一抹绯红的云霞。 “好热,唔,嗯……” 接着,她竟是如蛇般扭动了起来,伸手欲除去身上的衣衫,好像只有这样做了,才能缓解那一股难捱的燥热。 “这附近有没有水源?” 凌审行呆了呆。 凌准则一把脱下自己的外袍,把她裹上,再打横将她抱起,问道。 第二十二章 骷髅 他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她药效上来了,浑身燥热,那就让她先在凉水里泡泡,唤醒她的理智。 这倒不是他存心嫌弃她,也不是他把自己的‘童贞’看得有多矜贵,故不愿顺势帮她解了这难堪的折磨,而是因乘人之危之举本身就是要不得的,况且她自己也说过了,宁死也不愿受辱。 那他若是不尊重她的决定,只图着占了她的便宜再说,然后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施恩的姿态,岂不是硬生生把她逼上了死路? “唔,给我……我要……” 而怀里的吴娘子则继续扭动着,不住往他的身上蹭去。 他很是尴尬的红了脸,旋即腾出一只手来,往吴娘子的颈后一敲,立刻就让她晕了过去。 “山下有一条河,走过去需要花一些时间;而山腰后,有一个雨水冲刷出来的小石潭,走过去大概是两炷香的工夫。” 阿婴眉梢一挑,显然是颇为惊讶于他的应对,似笑非笑的说道。 “我去石潭那边。” 凌准当机立断,顺带将横抱的姿势换成了更为省力的肩扛,大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我也去!” 凌审行正要跟上去,却突然改了主意,一摆手,“得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去吧。” 凌准停步,不解的看着他。 “快去!” 他没好气的笑骂道:“你是怕自己会走丢了,还是怕她醒了会非礼你啊?” 又道:“或者说,你是怕自己一走,她们就会非礼我?” 众女一愣,然后咯咯咯的娇笑了起来。 “快走!别在这里磨蹭了!” 他也跟着笑了笑,接着便不耐烦的催促道。 “嗯。” 话是这样说,没错。 但凌准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 来回不过是几炷香的路程,要做的也不过是泡了水又捞起来的工序,能有多复杂,多费事?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落单的二叔就会遭到不测么? 她们真要对他下手,应该早就发难了,犯不着等到现在。 于是凌准暂时放下心来,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华儿,你锁在箱子里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待自家侄儿的影子都走得瞧不见了,凌审行这才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十分凝重的问道。 在来到此地的第一天,他就眼尖的发现吴娘子的床下搁着一个桃木箱,样式很普通,本不会让人多加注意的,偏生外头却诡异的贴满了朱砂画的纸符,鲜红如血,令他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趁着凌准靠在墙角小憩,而吴娘子又受惊未醒的空隙,他悄悄的拿出箱子掂量了一下,却摸不透是轻是重,也无法将上面的纸符揭开一角。 但奇怪的是,一贴上这个箱子,他的心就很难受,堵得很厉害。 甚至,还有些悲伤。 在这种莫名的情绪中,他竟是真切的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从箱子的缝隙间徐徐钻出,往他鼻间窜去的,古怪的焦糊味。 他一惊,箱子立刻坠地,随即传出了一阵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就像是人头…… 烧焦的,人头。 他几乎是浑身都发着抖,小心翼翼的把箱子推到了最里层,以免被凌准瞧见了。 即使凌准从来没有在姑娘家的房里乱瞟的习惯,他也不得不谨慎一些,防的就是节外生枝。 “那里面装的,是人头?是……她的人头,对不对?” 凌审行的神色愈发凝重,直直的盯着阿婴,似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他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她撒谎也丁点儿都不走心,居然说是来拜祭的?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烧成一团黑炭了,骨头和牙齿黏在一起,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遑论是分开安葬和立碑了。这样的情形下,她到底能上哪儿拜,上哪儿祭啊?” 在跟凌准说出这席话时,他的心里,就已经很明白了。 而后在听到凌准说‘华儿’和一个红衣女鬼的感觉极像时,他也并没有多么惊讶。 能把自己生母的头颅割下来,沿路携带,做法镇压,这样的行径,本身就已经比恶鬼还要可怕了。 而她所图的,定然不会只是几条人命那么简单。 所以,他才会故意劝自家的侄儿一并留下,借机把吴娘子弄走,想让这个蠢得有些天真的小娘子尽快远离这块是非之地,不要被卷进来。 但吴娘子还是回来了。 而她所受的那一身伤,所受的那些羞辱,想必就是被卷进来的代价了。 眼下他能做的,就是索性让凌准和吴娘子都离开,自己则竭力用这把老骨头撑着,看能不能讨得一个像样的说法。 “我一直就知道你在说假话,却始终忍着,没有问你真话。” 他慢慢的逼近她,“至于现在,你应该是等到了动手的好时机了。在这之前,你总可以说几句真话了吧?” “你的眼力,很不错。” 阿婴抬眼望着他,语气冷漠,“但现在,已经不需要说真话了。你只消在一旁看着,就懂了。” 说着就斜斜的睨了他一眼,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至极的微笑。 凌审行还来不及去琢磨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就觉两腿如面条般软了下来,整个人瘫倒在地,竟是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把他烧了。” 阿婴冷冷的说道。 随后,一摞又一摞的干柴在空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火焰渐渐窜起。 那个桃木箱被人很小心的抬了出来。 原来,不是把他烧了,而是把它烧了。 不! 是把‘她’烧了! “你疯了!” 凌审行心中大骇,不可置信的瞪着那张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容颜——她已经被烧死了一次,如今,却又要被眼前的这个人再如法炮制一次。 “我没有疯。” 阿婴伸出了纤纤的玉指,将那些他连一个角都揭不下来的纸符唰唰的撕开了,‘她的脑袋,并不是我割下来的。而她的死,也和我没有关系。那时候,我还在千里之外的南诏。至于她是死是活,我哪儿会清楚呢?” 她的人头被潜伏在崔家的内应送回南诏时,已经是数月后的事了。 准确说来,这颗头颅早已彻底看不出人形了,只剩下森然空洞的白骨和烈火肆虐过的焦黑的痕迹。说是人头,便很有些勉强了。 第二十三章 山腰 “真难看。” 而年少的阿婴闻讯赶来,打量着这颗干瘪焦黑的骷髅头,将其一脚踢翻在地,无比嫌恶的开口道。 就这样的货色,居然会是自己的生母? 她简直不敢相信,不能接受。 “别把东西踩坏了。留着,是有大用处的。” 年长的大巫清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把她拨到一旁,语气轻蔑道:“按理说,只要烧了你的爹娘祭祀,仪式就算是完成了,你自然就会具备巫女应有的能力。可是,你仍旧资质平平,顶多是在使用魇术和制毒这方面比别人略微精通了些,至于魂魄出窍,虔诚的和神灵沟通一事,却是连想都不要想的。” 然后放缓了语气,“我估摸着她是上一任巫女,体质特殊了点儿,和一般的贱民不同。所以,她的能力,多半是已经炼制和剥离出来了,却偏心的应在了那一个孩子的身上,压根就没想过要选择你。” 接着循循善诱道:“我们要做的,就是惩罚她的偏心,把属于你的一切,都夺回来。” “这几年,我信奉着血浓于水这一点,没有嫌弃她的粗陋,一直用自己的心头血养着她,维续着那一缕游丝般的怨气。如今怨气大成,正是她该回报我的时候了。” “还有那个人,也该把拿走的都还回来了。” 阿婴的笑容显得愈发诡异了。 语毕,她高高的举起了人头,将其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焰中。 无数炽热的火星子骤然爆开成一团,如有意识般贪婪的包围了这颗焦黑的人头,发出龇龇的怪响。 “不要!” 凌审行下意识的挣扎着,试图将人头从火堆里扒拉出来。 可他根本就动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 …… 黄土堆,死人墓。 “你就不怕这么一耽搁,又弄出旁的变故来?” 崔异掸了掸衣袍上沾着的泥土,负手而立,然后漫不经心的看着在墓旁忙活的许含章,问道。 “怕。” 许含章将多余的杂草拔去,远远扔开,“但有些事,是不能敷衍过去的。” 譬如沈构的丧事。 他活得憋屈,死得无辜。 若是让他就这样暴尸荒野,她着实做不出来。 “走吧。” 忙完了手头上该做的活儿,许含章直起身,往外走去。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也费心费力的安葬我?” 崔异忽然问道。 “不会。” 她答得斩钉截铁,真情实意,丝毫不带犹豫的。 “所以,你最好别死。” 接着不待他有所回应,她便狡黠的一笑,冲他眨了眨眼,故作凶恶的威胁道:“不然,我会把你挂起来,晒成鱼干的。” “哦……” 而他的心还未沉到谷底,就轻飘飘的浮了上去,整个人登时有些晕乎乎的,脚步也跟着虚浮了起来。 “咦?” 她突然僵住了。 只见一道道黑气从坟头上源源不断的冒出,往大道上蔓延而去了。 “这……就是操纵了沈构身体的魇术么?这是它的本体,还是残存的气息?” 她喃喃的说道。 “算是吧。” 他犹豫着答道。 “要不要去追?” “追不上的。” “是么……” “不过,我们可以守株待兔。” 他又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隐瞒住事实,继而卖起了关子,“反正,它迟早会回来的。” 说完便带她抄了条近路,悄无声息的往某座大山里走去,再往树上一躲,好整以暇的等在了那里。 然后,她看到了浑身散发着死气,每一寸皮肉都血糊糊的、惨不忍睹的‘沈构’。 她还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吴娘子。 奇怪的是,像吴娘子这样的弱质女流跟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身边,却丝毫不见惧色,还有胆子和他周旋。 “吃了它,你的脸上、身上,就会出现很多青紫的、发红的、发肿的伤痕……他们见了,一定会更为内疚的。我,不是好心……只希望,你能跟别人说……这些伤,和我没有关系,不是,我干的。你可以,说、说是路上的那个女人害你的。他们一定会相信的,而且,还会对那女人生出恶感……说不定,还会为你出一口恶气……” 吴娘子居然还弄出了与虎谋皮的傻事,同意了他提出的要求,把黑锅往自己的头上扣。 之后,吴娘子忍着媚药发作的痛苦,果断扒去了自己为之披上的外衫,就着那身碎成布条的里裳便往山坳里钻。 而沈构则在原地化作了一团团的黑气,往山腰上飘去。 “跟着他走!” 她本能的想跟着吴娘子的脚步前去看个究竟,但崔异却不赞成,说是那里太过凶险,倒不如先往山腰上一探。 这一探,就探到了久未谋面的凌准。 严格说来,她和他明明只有几天没见,给她的感觉却像是隔了好几年,缠绵而又悠远,泛着微苦的甜。 仿佛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自己,凌准霍然抬起头来,往她藏身的地方望去。 她立刻拨开了碍眼的枝叶,下意识的弯起唇角,回望他,眼底漾出一抹灿然无比的笑意。 这是只有在对着他时,她才会有的笑意。 而对着自己时,是完全不会有的。 崔异黯然的转过头,不欲再看。 “阿娘……” 但耳边却突兀的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 是她的声音。 崔异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连忙转回了视线,“阿渊,你怎么了?” 许含章没有看他。 她只是慌乱无措的看向四周。 那里空空如也,别说是凌准了,就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可她却看到了很多的东西。 有山清水秀的村庄,也有庭院里飘飘荡荡的秋千。 有温柔和善的阿娘,也有一簇簇来自地狱的业火。 “活下去。” 阿娘自尸堆中艰难的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 下一瞬,阿娘便被烧得只剩下一颗焦黑的头颅,滴溜溜的滚到了她的脚边。 “去死吧。” 那颗头颅用空洞的眼窝直视着她,冷森森的开口。 “你,早就该死了。” 而后,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只觉自己被一团烈焰包围着,浑身的皮肉都似是烧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应验 许含章觉得很痛苦,很绝望。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团不安和警惕的情绪在反复抓挠着她的心。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情绪存在,才没有让她的理智立刻被彻底吞噬。 而后,令她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上一刻,她明明还在山间,而这一刻,她却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 紧接着,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道袭来,推着她踉踉跄跄的前行,从堆满焦尸的天井走上了血迹斑驳的台阶,再带她走进了摆放着祖宗牌位的堂屋里,然后将她整个人死死的拍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除了仰面望天,她便再无旁的多余的力气。 可遭遇了如此诡异的对待,她居然还有心情将眼前寥寥的几座牌位和崔家老宅里那一串又一串,密密匝匝如糖葫芦般的牌位相比较,觉得自家这一脉在传承方面委实是欠缺了底气,很是寒酸。 对了,崔异呢? 一想到他,她便陡然清醒过来。 记得他出行时几乎是和自己形影不离的,怎么眼下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变故不成? 许含章立时记起了那颗焦黑的头颅,空洞的眼窝,以及那句去死的咒骂。 不。 这不可能是阿娘会说出来的话! 况且阿娘生前是最爱美的,断不会容许她以这种形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把自己吓到。 “这些,应该都不是真的……” 若以此类推,那自己之前之后所目睹的画面都是假的,都是想把自己骗进来的伎俩罢了。 “至少,有一样是真的。” 一道娇媚的女声忽然响起,其间隐隐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那就是——让你去死!” 语毕,便有大团大团的黑气升起,如墨汁般在地砖上铺开,气息是说不尽的模糊而森寒,似要是挟着她的身体,一同往幽冥坠落而去。 许含章顿时怔住。 眼前的场景,好像在某个噩梦里就见过了…… 与此同时,山坳里的阿婴伸手抚上心口,唇角渗出了一缕殷红的鲜血,表情变得十分狠厉。 饶是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居然猎物这么快就从魇术的第一层迷障中走了出来,更没有算到自己这么快就遭到了反噬,心脉受损。 “拿来!” 她眉眼间皆是戾气,对身旁的黑裙女子喝道。 片刻后。 一个刻着许含章生辰八字的木偶递到了她的手上。 她取过剪子,利落的割下了自己的一簇头发,并采集了指尖上的血与之混合,迅速塞进了木偶空洞的胸腔里,接着便将其扔进了火堆里,嘴里念起了复杂而冗长的咒语。 有句老话是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因此亲生父母发自内心的咒骂和憎恨是最灵验的,胜过世间最精妙的咒术。 她和许含章一母所生,勉强算得上血脉相连,血浓于水了,在诅咒起对方时,成效虽是要逊色些,但也是不可小觑的。 “你活得够久了。” 那厢,许含章只听得女声依然娇媚无限,一字一句的对自己说道:“所以,你不如就去死吧。” 仿佛是为了配合女声的阵势,那股剧烈的灼烧感再次出现,真真切切的侵蚀着每一寸皮肉和肌理,恨不得将流动着的血液都烧成一道道飘逝的青烟。 即使许含章的意志力远超过常人,此刻也有些捱不住了,只得认命的倒在地上,无力的挣扎着,十根纤细的指节已深深的陷进了砖块的缝隙里,指甲很快就寸寸折断,旋即皮开肉绽,露出了里头泛白的骨节。 但自始至终,许含章都没有呼痛,没有求饶。 这一定是假的…… 只要在极痛处撑过去,就能从绝望处走出去…… 是的,一定是这样…… “都这样了,还不死?” 这厢的阿婴感应到她顽强而固执的气息,不禁大怒,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小剑,顺带将木偶从火堆里扒拉了出来。 剑柄的颜色是略显陈旧的,其上刻着相缠相绕、略显狰狞的花纹,而剑身上则特意镌了一道长长的符咒,光看着就十分瘆人。 “没用的,你已经死了。” 而许含章刚从烈焰焚烧的折磨中摆脱,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得那道娇媚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是睁开眼睛,好好的瞧一下自己吧。” 胸腔里骤然传来难以言说的钝痛感。 许含章愕然望去,只见一把长剑贯穿了自己的胸口,将自己牢牢的钉穿在地。 随后,有一滩殷红刺目的鲜血涌出,打湿了她的衣衫,渗透了灰青色的地砖。 她强行收束了即将涣散的意识,凝神细望,发现那把剑是画了符咒的。 这种符咒的用处,似乎是…… “都要死了,还这么多心眼?” 阿婴顷刻间就察觉了她的异状,立刻咬着牙,将那把小剑在木偶的胸腔里用力一搅,接着又将木偶投进了火堆中,“本想留你全尸的,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这一搅,似是直接把许含章的心脏碾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齑粉。 但许含章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因为身下那冰冷坚硬的地砖忽然间又变得无比滚烫,像是有无数道业火猎猎而起,比前两次来得更为贪婪,更为粗蛮,好像是瞬间就将她烧成一具焦黑的骨架了。 至于皮肉、脏腑,也跟着不复存在了。 所以,她也感觉不到外在的疼痛了。 她已经麻木了。 或许,她真的已经死了…… “许姐姐,都是我不好,把你害成了这样。”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那道娇媚的女声一滞,旋即就转为了和吴娘子颇有些相似的声线,十分动听的啜泣起来,凄凄切切道。 “这……也不能全怪你。” 一道泉水般澄澈的男声传来,低低的安慰她道。 而这个,听上去很像凌准的声音。 但只是像而已。 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许含章也能清晰的分辨出来,这并不是他的真声。 即使她已经化成了灰,没有了人形,她仍能记得他原先的声音是什么样的质感,什么样的韵律。 “可是……” “又不是你让她来的!” “她自己想找死,赖得了谁?” “你别管她了,赶紧跟我们出去!” 更多的声音传来。 其中像是有岑六郎的声音,郑元郎的声音,凌端的声音。 这一切的一切,还真是应了她曾经做过的那个噩梦。 从头到尾,分毫不差。 第二十五章 假的 如果再等下去,是不是就会出现水潭中他被吴娘子攀着求欢的那一幕? 许含章一时竟有些无措,有些惊惶。 如果是真的,她完全接受不了。 如果是假的…… 她也有点儿接受不了。 好在,事情并没有按她预料中的那样发生。 待嘈杂声远去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焦土,和废墟似的荒芜村庄。 浓稠的血水从一具具面目模糊的尸体身下流出,渐汇成一条小溪。 空地上,一把妖娆的红伞悄无声息的撑开,随风款款摆动,似是趁夜而行,吸足了死者精血的鬼魅。 然后,有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落下。 明明是轻轻柔柔,冰冰凉凉的物事,可它们一落进溪水里,就让水面冒起了诡异的气泡,像极了快要沸腾的一锅水。 而锅里煮着的,是无数张面目模糊的人脸。 他们从水底缓缓的浮起,咧开了嘴,表情似哭似笑,狰狞中带着不祥的意味。 而她的身体,忽然间就摆脱了那股难捱的灼烧感,忽然间就能灵活自如的动弹了。 就像是,从未受过伤一样。 她无意识的握住了那把伞,慢慢的直起身来。 同时,她的脚踝上多了串精致的金铃,正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无比曼妙的轻响声。 她一直是光着脚的,走在雪地里,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而且,没有留下一个足印。 于是她愈发确定,这只是自己的灵识出窍了。 所以,她的肉身是暂时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赶紧走出这片阴森之地,赶紧将自己的灵识塞回原位,尽快的醒转过来。 不然,让崔异多守着她的肉身一刻,他的身周指不定就会多一分潜在的危险。 她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 尽管,她本身就是个麻烦的代名词…… “起。” 她站在浓稠的血溪边,朱唇轻启,动用了封存已久的风鉴。 用她的血气,她的灵识,她的精魄作引,再感应着天地间的灵气,遵循着五行中的规律,生成了一道如有实质的清风,看似柔弱不堪,实则坚不可摧,凌厉的劈向了溪水中那一张张可怖的人脸,带起血花四溅。 她的耳边,顿时响起了一声声嘶哑的哭嚎。 片刻后,那些人脸挣扎着爬上了岸,围着她,血淋淋的上下飞舞着,似是心有不甘,想将她也拖下去。 “解。” 这本是极容易应付的情形。 但不知为何,她忽觉自己的心脉剧震,有一股阴寒的气息沿着四肢百骸攀爬而来,故这一字的语速极慢,说得也极为吃力。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有血水顺着唇角渗出。 “找到了!” 就在她整个人无比虚弱,即将被人脸趁虚偷袭时,雪地里蓦地响起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但来人并不是为着救她的。 一支支贴了符文的箭矢流星般穿过那些狰狞的血脸,直接射向她的要害。 她本来是能躲的。 可她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 是他。 只要有他在,她就没有闪躲的必要了。 因为他一定会护着她的。 她是如此的相信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他。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那把常日不离他身的刀也离她越来越近了。 然后,它贴紧了她的后背,被他狠狠的往里一送,突然就贯穿了她的胸肺!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怔怔的出了神。 以至于忘了呼痛,也忘了挣扎。 但有一点她是不会忘的——不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都不希望他会因此而留下阴影。 她只想留给他一个最美好的印象。 “是你。” 她的眼神有片刻的迷茫,旋即嫣然一笑,说道。 缘来缘起,一如初见。 …… …… 凌准皱着眉,立在水潭边上,只觉自己的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按理说吴娘子的人已经扔到水里泡着了,而她身体上的热意也消退了不少,短时间内应是不会再往男子的身上蹭了,能暂时保住她的清白和颜面了,可他就是觉得莫名的烦躁,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悄悄的发生了,而他则蒙在鼓里,不明所以。 “不会的,不可能……” 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好几圈,然后自我安慰道。 许二即便是独自出来寻他了,身后应该也会有崔异派来的人跟着的,断不会有事的。 二叔即便是落了单,但只要没有不知死活的调戏那些来历诡异的女子,也不会有事的。 至于长安城中的爹爹和妹子就更是安全无虞了,即便遇到了医闹,想必也能游刃有余的化解。 所以,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嗯、啊、唔唔、哦……”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找到了焦躁的根源。 因着泡在水潭里的吴娘子半闭着眼,嘴里发出了低低的、柔媚的喘息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往耳朵里钻。 “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而她的阿娘竟鬼使神差的冒出来,对着他厉声道。 她的爹没有出声,却恶狠狠的瞪着他,想要他给她一个交代。 “我是不能……但……” 凌准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他当然是不能见死不救的,但也不能违背吴娘子本人的意愿,更不能越过自己做人的底线。 况且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那个被二叔唤作‘华儿’的邪气女子所刻意营造出来的幻境,那也显得太敷衍,太不合情理了,怎么也不能令人信服。 “但你不愿意,对不对?” 那厢,她的阿娘继续咄咄逼人的质问道。 “是的,我不愿。” 凌准心知这都是假的,却没有戳穿,只严肃认真的回道。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了?她为了你,连命都差点丢了……连名声都全毁了!你……欺人太甚!我看……未必是他的意思,多半是那个贱婢撺掇的!只要把那贱婢打杀了……” 这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即使在幻境里,也要不干不净的把许二捎带上? “行了!” 凌准骤然大怒,“大不了,我依了你们就是!” 他索性将计就计,顺势而为,好看清对方想要玩的是什么花样。 接着,他的手按上了她的肩头,稍一用力,水潭中就响起了哧啦的撕裂声。 第二十六章 同类 碎成条缕状的衣衫哪经得起他这样的折腾,登时脆弱的卷在了她的腰间,露出一大片莹白丰腴的肌肤,以及一大段玲珑浮凸的曲线。 “果然都是假的。” 凌准却没顾得上多看两眼,饱一饱眼福,而是在心中很是认真的说道。 记得在现实里,她分明严严实实的裹着他的外衫,身上也是青紫密布的,哪会是这样完好无缺的情形? 这个幻境,也委实做得太假了,太不用心了! 是以为单凭女色,就能把他困住了么? “瞧你这猴急的……” “我们先出去了!” “哎呀,你可要温柔点儿啊!” 她的爹娘见状,立刻闹嚷嚷的退走了。 而她则如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牢牢的盘在了他的腰间,一个劲儿的扭动着,嘴里发出了十分动情的呻吟声,脑袋却唰的扭转到一旁,往水潭深处望了望,顺带嘴角勾起,无比妖冶的一笑。 凌准心中一动。 她的同党,似乎就窝在那边…… 或许,是走出幻境的关键,就藏在那边。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摸上了腰间的佩刀,将刀柄转向她,毫不怜香惜玉的在她的后颈上一拍,将她拍晕了过去。 而后,他悄悄的摸到了她先前目光所及之处。 那里的水居然是热的,而且是快要沸腾的那种热度。 果然很不寻常! 而水面上,则倒映出一个撑伞女子的背影。 是红伞。 和那个‘华儿’在山崖上现身时,手上所拿的伞是一模一样的。 果然是她在作怪! 凌准不做他想,立刻抽刀出鞘,将雪亮的刀锋从她的胸肺间贯穿而过! 是实实在在、连骨带血的贯穿,而不是劈水击浪的空茫感。 看来,自己的判断是没错了。 接下来,自己应该就能毁掉所谓的幻境,从容的走出去了。 但他没能再挪动一步。 因为水面上的倒影忽然静静的转过头来。 “是你。” 她的眼神有片刻的迷茫,旋即嫣然一笑,说道。 “是我……” 他握刀的手登时一颤,满脸是震惊和不可置信之色。 被他亲手捅了重重一刀的人,居然成了她? 而且,和蜃景里雪夜的一记背刺,竟是如此的相像?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怔怔的凝望着她破碎得接近于虚无的身影,双膝一软,坐倒在了潭水里。 …… …… “但凡是越逼真的幻觉,就越容易让人相信,越容易让人沉溺其中。” 火堆旁,阿婴露出了一个惬意的微笑,看着犹自做着困兽之斗的凌审行,说道:“可我不爱玩那套,我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做的越假,就越容易让人在保持警惕的同时失却了应有的分寸,觉得反正什么都是假的,那胡来一番也无所谓。” 而真的物事,就被她藏在最容易让人胡来的某一幕假象中。 “这样,他便会不知不觉、自作聪明的上了钩。” 阿婴的笑容渐由惬意转为得意。 就算他侄儿坐怀不乱,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对吴娘子做出任何亲热的举动,也不会同吴娘子交合解毒,不肯配合她的局,那又如何? 她照样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将他锻造成一把好用的刀,在最要紧的时刻以血水为媒介,狠狠的捅进了那人的心口,让那人的灵识受到重创。 在益州的时候,姓周的那个没用的老东西也曾想趁着混乱,重伤那人的灵识,岂料却被崔异缚在其腰上的一把软剑破了局,功亏一篑不说,还搭上了一条贱命,以及一条珍贵无比的蜃虫。 而她,自是不会犯下那种最低等的错误。 “眼下还不是最关键的时候。” 阿婴没有一味的沉浸在自得中,而是命人将骨头都煅烧得发脆的头颅再度取出,郑重其事的放在了高台上。 然后,黑裙女子捧出了一个陶罐,将盖子打开。 其他的女子则是拿出了封着的竹筒,也一一打开。 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沙沙声响起。 无数条皮子几近透明的小蛇从罐子里、竹筒里钻出,争先恐后的往头颅边爬去,层层叠叠,在带着火焰余温的眼窝和耳蜗里穿梭,又从口齿处掉了出来,再爬上光秃秃的头顶,再次往眼窝中钻去。 一眼望去,只觉视野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一团蛇皮,黏腻而恶心,令人作呕。 “这个,你没有见过。你侄儿见过,她也见过。对了,和你交好的那个魏主簿,也见过。” 阿婴随手拈起一条,让其如耳环一样缠在了自己的耳垂,轻轻的晃荡着,端的是妖冶万状,“她还真是瞎猫撞见了死耗子,蒙对了。这,的确就是子母蛊。” 子蛊的体型极小,状若透明,牙齿间含有剧毒。 咬之,轻则催情动欲,重能致幻癫狂,性喜热,靠吸食活人的脑髓为生。 母蛊的体型是细溜的长条儿,在中空的伞柄里盘成了一团又一团。 只有在吃掉这些皮子透明的小蛇后,它才能迅速变大,变得膨胀起来。 “你说,这么多的子蛊,要是都被母蛊吃了,也不知会产生怎样强烈的怨气呢?” 阿婴将红伞的机阔一旋开,那条蛇立刻窜了出来,扑向正喜滋滋的把头颅当成了热源,正抱团取暖的小蛇,一口就咬了下去。而小蛇哪会是它的对手,连惨叫都没能发出,顷刻就成了它的盘中餐,被它大啃大嚼,且不时有腥臭的浆液从它口中喷出,将焦黑的头颅染得愈发脏污。 过了一会儿,这条红黄相间的蛇真如她所言,体型如吹了气一样急速膨胀起来,看着竟有碗口粗细了,想来是很难塞回伞柄的了。 “别急,马上就让你看个有趣的。” 阿婴将耳垂上的小蛇拽下,亲自喂进了大蛇的口中。 而大蛇迅速将其咽下,接着便窜上了那颗头颅的顶端,盘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用一对冷森森的竖瞳盯着她。 而她,也冷森森的盯着它,眼睛也慢慢的变作了竖瞳。 凌审行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这幅画面,实在是太诡异了…… 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人了,反倒和它才是同一类。 第二十七章 憎恨 而那颗头颅上焦黑的底色竟幽幽的浮了起来,如有实质般化作一道道狰狞的黑气,往四周散去。 随后,本就薄脆到了极点的头骨寸寸碎裂,还未落地便碎成了一大把灰白的齑粉,被风一吹,顿时一粒不剩的卷进了火堆里,和泥土、灰烬混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的区别。 但凌审行来不及生出多少悲愤的情绪,只觉得化成灰了,其实也挺好的。 至少,不用再经受这种惨无人道的羞辱了。 “那些,都是怨气。” 阿婴的脖子以活人不可能拥有的柔韧度诡异的拧转过来,用一对冷森森的竖瞳盯着凌审行,又扫了眼四散的黑气,喉中发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不复之前的娇媚。 其中有生母被割头分尸、被接二连三的焚烧、被阴毒的符咒封印、被亲生骨肉折磨而生出的怨气。 “这个蠢物压根就辨不出我的手段,只会以为是她做的,所以,也只会将怨气发泄在她的身上。到了那个时候,所谓的母女情深便只会是个笑话,她的命,她的身体,她的发肤,她的根骨,都会被这个蠢物发了疯似的毁掉,至于传给她的那部分力量,自然都会被剥离出来,全数为我所用。” 而阿婴自己的怨气,也早早的灌注了进去。 “她不过是一个人在外面过了几年,什么像样的苦都没受过,你们就对她怜惜的不得了,生怕她蹭破一点儿皮。” 真要论起来,自己才是过得最不容易的那个。 “据说,那时他们连多看我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便把我草草的埋在了后山上,假惺惺的挤了几滴眼泪,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而自己其实还有一口气在的。 若不是有南诏过来的人及时施救,那自己就真的‘夭折’了,说不定还会被鼻子灵的野狗从泥地里刨出来,将尸骸啃食一空。 “据说,他们很快就有了旁的骨肉,有了新的寄托……而这个蠢物甚至还有空和你这个外人托孤,同你打情骂俏,但就是不肯在当初多看我一眼!” 阿婴的脖子拧得愈发变形了,让凌审行心疑她会不会将整张脸都转到后背来。 “他们倒是享尽了所谓的天伦之乐,而我,却过的一点都不好!” 在南诏的这些年,阿婴在物质上其实并未受过亏待,却总是会比旁人拿的少些,用的次些,还经常会遭到莫名其妙的谩骂,譬如‘野种’,‘浪货’,‘杂碎’之类的。 好在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随着自己在魇术和制毒方面的才能显露了,随着自己能轻易将那些口出污言秽语的人杀掉了,那个原本只会用鼻孔瞧她的大巫清终于肯正眼相待,开始给予她应有的关心和培养。 后来,她被选为了继任的巫女,便再没有人敢对她甩脸子,都对她毕恭毕敬的,生怕惹怒了她,遭到神灵的惩罚。 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压根就没见过神灵是什么样的,遑论是和神灵沟通,请神灵降下吉兆或行使奖惩了。 大巫清说,那是她的阿娘偏心,把这种特殊的能力传给了那个自小就过得顺风顺水的妹子,却完全没记起她的存在。 她对此深信不疑。 而她眼下要做的,就是将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夺回来。 “你有病吧?这个世上有人,有鬼,有畜生,有王八蛋,但就是没有狗屁的神灵!就算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群吃香火占供奉的废物,真要轮到他们为人间干点什么实事时,就统统挺尸装死了!你居然会当了真,还被撺掇着来对付自己的血亲!真是有病!” 凌审行直觉她的‘夭折’很蹊跷,像是被人刻意做过手脚,用以骗过了她的生父母。 可惜他没有证据,仅凭直觉是无法说服对方的。 但在神灵这方面却是不需要证据的,因为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就能知道这是怎样荒诞无稽的鬼话。 周围的女子们闻言都面带怒色,可阿婴破天荒的没有驳斥他、惩罚他,只是忽地沉默了下来。 她并非是一下就醍醐灌顶了,而是骤然记起了另一件事——在即将出发的前夜,她喝下了大巫清递给她的一杯水,然后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被人剥去衣衫,赤条条的抱上了祭台。 “祭礼开始。” 她还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见大巫清走到祭台前,朗声开口,“命格至阳至纯的五位好儿郎,请上来。” 而后,有五个精壮年轻的男子上前,大概是服过媚药的缘故,当着教众的面就开始对她上下其手,极尽淫辱之能事,争先恐后的和她交合着,夺走了她的清白之身不说,甚至还玷污了她的手,她的口,她的后庭…… 当时她心知反抗是无望的,只能目呲欲裂的期盼着神灵来救救自己,最好是降下一道天雷,将这几个低贱的人都劈死。 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就像一颗石子落进了波心,连一朵水花都没有激起。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满天神灵,似乎都不约而同的装死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快死了。 “以前是没有这个规矩的。” 待那五名男子泄过身,被人带下去,以完成献祭的名义一一斩首后,大巫清走到她的身边,替她盖上一块遮体的红绸,“可你阿娘当年干出了和外人淫奔的丑事,族里便立了这个新规矩。” 年老的教众都认为,女子只要在出行前就被族人破了身,日后定能在面对外族的男子时保住坚定的意志力,断不会轻易就被人引诱了,拐走了。 于是,这十几年来,她不是第一个受到这种折辱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也终于明白了,这十几年来,族里的那些女子为何都会对她心有怨怼之意。 原来,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着那些人都憎恨新立的这个规矩,憎恨着她阿娘这个始作俑者,连带着也憎恨上了她。 她何其无辜! 在那一瞬,她对她阿娘的怨气已达到了顶点,对那个什么也不用付出,却能干干净净活着的妹子也恨到了极点! 第二十八章 拨正 至于那所谓的神灵,其实她内心也不怎么敬畏了。 虽则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但实际上凌审行说的是有那么点儿道理的——每当祭拜和供奉时,神灵总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众生,而真要他们为众生做出点什么时,他们就统统挺尸装死了,就和压根不存在一样。 可惜她报复不了神灵。 她能报复的,从来就只有人。 那些在她身上肆虐过的,低贱如蝼蚁的男子,都已经死了。 如今只消将罪魁祸首也一并杀了,夺回她应得的一切,就能勉强洗去她所遭受的凌辱,勉强让她的心里好受些。 是的,凌辱。 说的好听点儿,是祭礼。 其实,就是凌辱。 即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她仍然没有忘记那段不堪而混乱的记忆,仍然没有忘却那种黏糊而恶心的触碰。 它们就如最邪性的蛊毒,已深深的渗入了她的心脉中,附着在她的每一寸肌理,无法拔除,以至于她当初在益州和周伯接头时,一听得他谈及自己的阿娘和妹子,就不慎将自己的怨气强烈发散了出去,然后被蜃虫敏锐的捕食到了,甚至投射到了蜃景中去,和着周伯一道,乱入了凌准的意识中。 “所谓的蜃景,便是依托着人的意识而形成的画面,且只会从你所经历过的、听说过的事情里生出,断没有无中生有的本事……它终究是由活人说出来的,或者是编出来的,那怎么也得停留在活人的认知范围里,老实巴交的扎根在泥地里,绝不会触到苍穹之上。” 当初,凌准在蜃景中看到了他阿娘惨遭祖母虐待、爹爹背叛,又遇劫受辱的画面,又听了郑元郎的解释,便下意识的以为是他无意中把魏主簿的家务事套在了爹娘和祖母的身上,又把魏主簿表妹所遭遇的经历血腥化了,映射在他阿娘的身上,生成了光怪陆离的假象。 其实,他前面所猜测的,都是对的。 可受辱那一幕却和魏主簿无关,完全来自于她残存的怨气。 仅仅是残存的、所剩无多的怨气,就险些真的摧毁了他的意志,篡改他的过去。 若不是先有周伯看在凌审行的情面上出手拨正了一把,后有郑元郎莫名其妙的插一脚进来,那结果就真的是无法预料了。 而现在,自己历练得够久了,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收集到的怨气也足够充沛,数天前只是在沈构的诗集中借着字句的遮掩试水,就足以把很多活人逼疯。 因此阿婴有底气相信,自己那个只会坐享其成、扒在男人身上过活的妹子,这一次定然是插翅也难逃的。虽然之前的几次都让她身边的男人挡掉了,但这一次,定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了。 就算她躲得过自己的这道怨气,也躲不过生母的怨气,躲不过魏主簿母子俩的怨气,周伯的怨气,吴娘子的怨气。 还有,崔异爹娘的怨气…… 这些人,都想要她死,都没有道理会放过她的。 而且,这并不是自己所有的底牌。 真正的杀手锏,还留在后头。 …… …… 青山里。 大树下。 崔异眯起了一双墨玉似的眼,微微低头,看向躺在他臂弯里的许含章。 她的发丝柔软,身体柔软。 就连呼吸,也是柔软的。 可他的心里,并没有半点儿旖旎的情绪。 有的,也只是担忧。 从她莫名其妙的唤出了那声阿娘开始,她整个人便陷入了昏迷不醒的状态,全靠他拉扯着,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 她的体温时而烫得像烧着的火炭,时而冷得像一块凝住的冰。 而且,她不时的咬住双唇,牙关紧闭,通身冷汗如浆,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可她没有哀哀呼痛,没有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在这种失去意识的情形下,她也本能的习惯了死扛,不习惯示弱。 “果然,是来了么?”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桃木符重新给她戴上。 而后,他抬手自刀刃上擦过,将自己的血滴了上去。 “阿渊,我一直都在。” 明知她听不见,他还是无比郑重的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的说了一句。 轻的,就像是一句叹息,一句呢喃,一句梦呓。 说完这句,他便打横抱起她,堂而皇之的往山下走去。 是个傻子也知道,此地是不宜久留的了。 而他既然要走,便没人能留得住他。 无论是陷阱、暗箭、蛊虫、蛇阵,都有的是暗卫帮他料理。 至于埋伏在林间的南诏人,更是连他的半片衣角都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出了埋伏圈,走到了平地上,然后扬长而去。 这一刻,即使他向来不醉心于权势,也不得不承认——有了权,有了势,才能更好的为自己的生死做主,更好的护住身边的人。 “又是他!” 无论是在益州,还是在长安,阿婴都没能成功绕过的这个男人,直接对许含章下手,因此便深知他有多难对付,只得睁着那双可怖的竖瞳,咬牙切齿的道:“反正她的肉身也没什么大用,就让他带走好了!” 不然,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若为了她区区一具肉身,就折损这么多的人手,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委实是不明智的选择。 “我就不信了,魂魄都快散掉了,而肉身又能活多久?到时候,他还能整天抱着一个死人不撒手么?” 阿婴继续咬牙道。 能。 如果崔异还在,那一定会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不管是死的,活的,他都不会放手。 “十一……” 而那厢的许含章终是松开牙关,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呼唤。 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她似乎看到了凌准正孤单单的坐在幽暗的水潭里,衣衫湿透,神情无措。 “你,为什么……”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难道,是因为捅了她一刀,所以就内疚成了这样么? “其实,是假的……” 那都不是真的,都是幻象而已。 所以就不要呆呆的杵在这块山穷水复的地方了,赶紧离开,才能找到新的柳暗花明。 而她,也会努力的走出这片噩梦般的焦土。 和他重逢。 第二十九章 蒙混 但许含章没能立刻走出去。 “小娘子,你一个人走夜路,不怕吗?” 刚越过浓稠的血溪,许含章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不怀好意的阴笑。 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骤然消失,鹅毛似的雪花也不知飘去了何处。 待许含章回过头时,只看见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岭,如巨大的妖兽蛰伏于天地之间,投下浓重的阴影。 而唤住她的,是一个脚步踉跄,浑身散发着酒气的中年猎户。 他有着健壮而结实的体格,打着赤膊,露在外头的肌肉是紧绷绷的,鼓鼓囊囊。 她一惊,旋即低下头,望见自己那瘦弱得风一吹就倒的身板,望着自己芦柴棒似的胳膊,以及一身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破破烂烂的夏裳。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她刚从村子里逃出来,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故土,避过了路人好奇的询问,胆战心惊的往荒山里躲藏的第一天。 在莽莽山岭间穿行,虽然可能会遇上毒蛇猛兽一类的物事,还会饱受饥饿的折磨,但至少不会和人群有直接的交集,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一路行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到哪儿了,只觉得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四周突然就安静的近乎可怕了,只余下虫鸣啾啾。 那些生与死,血与泪,尸体与肉块,突然就陌生得不像是真的,反倒像是一个冗长的梦。 随后,她身体一僵。 一段深埋在她内心深处的记忆复苏了,瞬间占据了她全部的身心。 这,也是她第一天杀人…… 断崖、山石、苔藓、坠落下去的身影…… “不怕。” 眼见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她深吸一口气,狠狠的咬破了自己的唇,用轻微的痛苦来缓解了骨子里的不适,强作镇定的答道。 “哟,胆子还挺大的!” 他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的逼过来,伸手就欲抓她的衣襟,“说实话,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像那种还没插进去就叫得跟杀猪似的女人,我光想想就觉得扫兴!” “你别过来……” 当时的她,并不懂他的措辞是多么下流不堪。 她只是本能的察觉到了危险,瑟瑟发抖的往后退去,无意中把他引到了断崖处。 “你过来呀。” 如今的她,则是刻意摆出了妩媚的姿态,欲擒故纵的步步后退,仍是将他引到了断崖处。 而后,他脚下踩中了一团湿滑的苔藓,失足跌落下去。 “救、救我!” 仓皇中,他抓住了一块崖壁上凸起的山石,勉强阻止了下坠的力道。 可山石哪能承受他的重量,立即便有了松动的势头。 “小娘子,我、我是猪油蒙了心……你快拉我上去,我保证不对你胡来了!” 他一边惊恐的发着抖,一边祈求的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轻轻的往前走了一步,伸足踩在他用以握住石头的指节上,狠狠的一碾。 他吃痛着咒骂了一句,手指下意识的松开。 紧接着,山石崩落。 他也跟着跌落了下去。 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变成一具腐尸,眼珠会被乌鸦啄去,皮肉会被野兽撕扯,连骨头都会被野狗叼了个干净,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也许他本性不坏,只是一时喝多了,才想着要对她动手动脚,占一点儿便宜。 也许他家里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都等着他去养活。 也许她本该有更温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却心狠至斯,毁了他做人的机会。 但无论重来多少次,她依旧会这样选择。 “你们也来了?” 她正要离开,就又被‘人’拦住了去路。 女的雍容大气,男的面如冠玉。 是崔异的爹娘。 他们没有接上她的话头,只死死的盯着她看,眼珠子渐渐变成了绿幽幽的底色,有若鬼火。 她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被禁术吞噬、被百鬼报复的人,怎还会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 除非,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是煞。 是聚集了浓厚的怨念,用佛光和道法都化不去的煞。 凭她目前的手段,应付他们是很吃力的,明显是落了下风。 于是她越发的紧张,整个人不自觉的摆出了防御的姿势,迅速想着对策。 可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上前,依旧是死死的盯着她,没有旁的动作。 而后,他们竟露出了极度无奈的神色,转身离开。 来也突然,去也突然。 明明是占了大好的局面,却这样一走了之。 而许含章逃过了一劫,却没有立刻迈步,而是蹙起了眉头,沉默不语。 他们的反常,是……因为崔异吗? 是这样吗? 她还未得出确切的答案,就见胡子花白,面庞上沟壑纵横的周伯出现了。 他站在那里,满身都带着阴郁的怨气。 “当年若不是你阿娘与人私奔了,说不定我便能早早的完成使命,回到南诏,那样……我的儿孙就都不会死了!而你也不会去往益州,周三郎也不会死!” 他恶狠狠的瞪着她,伸出了一双枯骨般的手,手臂上缠着一只只青筋鼓胀的蛊虫,爬着一条条五彩斑斓的毒蛇。 可是他根本就没来得及碰到她,身体就迅速的干瘪塌陷了下去,最后化作一滩肉泥,十分突兀的消失了。 然后,魏主簿母子俩来了。 “你把我的阿笙还来!” “你还我的命来!”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这对母子俩所在意的,从来就不是同一件事,因此便顺理成章的产生了许多分歧,埋下了许多隐患,待得彻底爆发的那一天,便是将全家人都炸得尸骨无存的时候。 “你们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更何况是死了?” 面对他们,许含章倒是镇定了不少,没有对着猎户时的发怔,没有对着崔异爹娘时的局促,也没有对着周伯时的茫然。 可她还没有出手,他们便也极其突兀的消失了,就像是压根没有来过。 “你可真有出息。” 几团血雾从大蛇的身上爆开。 阿婴脸色发白,伸手捂着心口,面上透出了深深的蔑视意味,声音嘶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能靠着男人过活,蒙混下去。” 但这只是最后一次了。 接下来,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第三十章 怨气 “咦?” 许含章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呼。 只见阴暗的天光散去,日光明媚的洒了一地,半空中有嫣红的花瓣飞舞着。 爬满紫藤的围墙下,吴娘子将鲜艳的裙裳高束于胸际,在胸下系了条同色的飘带,用一件半透明的罗纱将粉嫩的双肩、玲珑浮凸的曲线及光滑的后背掩着,里头的无带诃子若隐若现,泄出了一抹动人的春光。 “十一郎!” 紫藤花海的那头,传来了稳健有力的脚步声。 只见凌准大步的走向吴娘子,一把揽过香软的娇躯,揉进了他的怀里,放肆的揉捏着。 不多时,紧系着的带子慢慢散开。 绣花的诃子便似是有了香艳无比的生命力,缓缓的描摹出了饱满圆润的轮廓。 吴娘子红了脸,慌了神,急急的抱住了双臂,想要掩去这样的景致,可结果却只是将饱满的轮廓挤压得愈发喷薄,隐有两点红艳艳的凸起自薄透的布料下透出,如红梅初绽,惹得人生出了采摘的兴致。 而揉搓着她娇躯的那个男人,此刻就真的埋下头去,又采又摘了。 “假的。” 许含章虽没有一面嗑着南瓜子,一面好整以暇观赏的心态,可心智却是丝毫未乱,目光澄澈的看着陷在情欲中、脸儿潮红的吴娘子,淡淡的开口,“他如果真有这种闲情,那几年前就和你生了一箩筐的孩子了,哪还能等到我?” 尽管自己有时候爱吃干醋,有时候控制不了心眼小的毛病,但自己打从心底就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连摸我的脸都要犹豫半天,别别扭扭半天,又怎会如此豪放的摸、摸你的……” 她扫了眼吴娘子的胸前,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转移了话题,“还有,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心悦于你,都是会尊重你、敬重你,绝不会冒犯你的。” 她相信,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宁可远远的躲到一边儿去,也不会利用对方的爱慕,借机从对方的身上榨取一毫一厘的便宜。 吴娘子闻言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愤恨的光。 而男子的身影就如一个水泡,顷刻间破开,散去。 “你别犯傻了。” 许含章瞧在眼里,索性循循善诱道:“我知道你是喜欢着他的。可再喜欢一个人,也犯不着把自己贬低到这个地步。平心而论,就算这世间有万紫千红,你也会是其中极引人注目的一朵,断不会泯然于众人。可是,即便开得再娇艳,开得再好,也得好端端的待在枝头,才会让人高看的,若是主动坠落下来,却遇不到那双怜惜的手来接住,就很容易被路人踩进泥里去。” 先前拦道的,都不是人。 “这一路走过来,我遇到了好几个死去的怨灵。他们个个都想要重新揭开我的伤疤,唤起我的恐惧,置我于死地。可我知道他们都是假的,归根结底,也就是一股子散不去的怨气。而他们不会知道,我根本就不怕旧事重提,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忏悔。我的选择,依然和当初一样。所以,他们压根就拿我没辙,拦不住我。” 可吴娘子是人,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思想、有喜恶的人。 “其实,你也是来拦我的,对么?” 所以,她不能用驱邪的法子来直劈散吴娘子的意识,害得对方在现实中变成神志不清的活死人。 这样是不公平的。 她只能讲事实、说道理,希望吴娘子能听得进去。 “其实,我不止知道十一是假的,就连你,也未必是真的。但,我还是愿意跟你说说话。” “我不想说什么缘分天注定,个人强求不得。那样,太虚伪了。” “我只想告诉你,不要特别在意他的目光。因为在旁人的眼里,你定然是很出挑的,很多人都想要求娶的。你切莫要妄自菲薄,切莫钻了牛角尖,只想通过他的反应来确定自己的价值,这样是有失偏颇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他执着成这样。” 在自己的眼里,凌准当然是千好万好的,可按世间的标准来衡量,凌准就是个没功名没家世没背景的升斗小民,还没有巡夜的武侯来得威风,加之动辄就皱眉和板着脸,不解风情,想来是很难撩动怀春少女的心弦,遑论是将吴娘子迷得晕头转向了。 所以吴娘子对他的执念,是真的有些离奇了,只能归根于情人眼里出西施,抑或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我也没兴趣去懂。即使懂了,我也很难理解你;即使理解了你,我也很难将他拱手让给你。” 许含章很想说点儿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哄人,可感情的事,是半点也含糊不得的。 “之前,恩师为我算了一卦,说你将来会对我不利。而后,你果然是折腾出了一堆的麻烦事,不止是连累了十一,还把我也卷了进来。” 在吴娘子有所动作前,自己其实可以找崔异帮忙,让他出手把吴家的人都悄声无息的抹杀掉,以绝后患。 “但我不愿意为了尚未发生的事,就自作主张的决定了旁人的去留。” 如果自己真这样做了,那和为着个巫女的身份,就擅自将全村人屠杀殆尽的崔异爹娘又有什么区别? “在路上,我没有袖手旁观,选择救下了你;在山上,我没有揭穿你的谎言,选择了缄默。经历了这些,我想你应该能知道,就算我再忌惮你,也不会乘人之危,对你本就虚弱的意识出手。所以,请你让道。不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也等我出来了,再同你见真章。” 话音刚落,一墙的紫藤便倏忽消失了。 “章儿。” 一个美丽的妇人穿过层层雾霭,缓步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摩挲着她的脖颈,声音就如月色下流淌的河水那般温柔,“这几年,可真是苦了你了。” 不待她答话,妇人便突然扼住了她的咽喉,力道之大,几乎将她的整段喉骨都捏碎了。 “阿娘,住、住手……” 许含章挣扎着站稳了身形,试图去掰开妇人的钳制。 第三十一章 母女 可一挨着她柔软的手背,一攥住她纤细的指节,许含章便下意识的怔了怔——即便此情此景是假的,可触感仍旧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温暖,仿佛真的能无条件的包容自己的一切,贴心的抚平自己的创伤。 “还疼不疼?” 这双手,曾在自己跌倒时温柔的将自己扶起,反复替自己揉着摔肿的膝盖。 “别乱动。” 这双手,曾轻轻的摩挲着自己的头皮,给自己扎过又好看又利落的小纂儿。 “尝尝我的手艺。” 这双手,曾为家人烹煮了合口味的菜肴,酿过气息清冽的新酒。 因着这久违的、事隔经年的亲切感,许含章霎那间就放弃了抵抗,唯恐自己动作稍大,她就会消散不见了。 而她,并没有顺势将许含章掐死。 她只是疑惑的收住了手上的力道,定定的看着许含章,目光里似有迷惘一闪而过。 大概是血浓于水的缘故,她这一愣神,许含章便毫不费力的感受到了她的意识。 无边的雾霭散去。 山洞里,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姑娘竭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低下头,从罐子里小心翼翼的捉了条蛇出来,和满地的蜈蚣、蝎子、蜘蛛放在了一起,再哆哆嗦嗦的吹起了竹笛,操纵着它们,让它们自相残杀。 然后,小姑娘渐渐长大了。 但她在用着白绸带,故作轻松的往大树下飘去,给信众们表演巫舞时,她整个人仍是害怕的,担心自己会手一滑,脚下踩空,立刻就摔了个粉身碎骨。 而当她靠近血淋淋的圣池,看着在池底沉沉浮浮的骷髅头时,她也会害怕。 当她听见蛇窟里窸窸窣窣的响动时,内心还是会害怕。 她不喜欢和那些黏糊糊的虫子打交道,也不喜欢满口说着上天神灵,行事却极尽市侩的大巫清。 只不过,她学会了掩饰,没让旁人看出来罢了。 直到在长安城遇上了那个少年,她才学会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开始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跟他成了亲,日子平静而又美满,除去中途无故的夭折了一个长女,除去村民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外,他们竟是再没有旁的不顺的事了。 而新降生的小女儿,是那样的可喜。 从只会哇哇大哭,到有模有样的牙牙学语,又到口齿清晰的唤出了‘爹’,‘娘’,‘祖父’;从只会在榻上笨拙的翻身,到挪动着两条小短腿,蹒跚学步,又到能满院子的胡跑,抱着树攀爬。 这些,都是无比真实的回忆。 即使是身在光怪陆离的幻象中,也抹不去它的真实。 “章儿……” 她的声音是那般动听,没有了起初刻意的、做作的温情。 “阿娘……” 许含章的声音则是低低的微哑,隐带哭腔。 然后,卡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双手变得越来越温柔了,由恶狠狠的钳制改成了带有关心性质的环抱,再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拍着自己的背。 “魂魄不散,是违因果。” 再然后,那股子温柔的力道渐渐变得微不可觉,直至彻底消失。 最后,阿娘的身影也消失了,如尘埃般散于天地间,了无痕迹可寻。 许含章怅然若失的立在了原地,手上虚虚的握着一团冰冷的雾气。 身周,又被无尽的雾霭笼罩了。 “去你祖宗的因果!” 而阿婴喉头一阵腥甜,吐出大口的鲜血来。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先头的吴娘子是个蠢货,不堪大用,被人说上几句好听话,恭维两下,就泄了气,不再拦道了,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可这头明明是承载着满腔满心的怨气去的,恨不得将那个作恶的‘不孝女’剔肉削骨,除之以后快,但为什么没有直接要了她的命,也没有要她解释什么,就这么一对峙,再那么一对视,就轻松的放过了她,原谅了她所造下的‘罪孽’? “你不懂。” 凌审行虽不知阿婴那儿具体是什么情形,但见着此节,便不难猜到自己的侄儿是暂时没事的,而未来的侄媳妇也暂时安全无虞,他不禁面色稍霁,一时竟有心情揣摩起对方所说的寥寥数语,分析道:“我虽然没当过谁的爹,也没做过谁的娘,可我打小就知道,天底下做爹做娘的人,大都会竭尽所能的护着自个儿的子女,就算子女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以至于犯下了忤逆不孝的大罪,他们也多半舍不得去府衙告状的,轻而易举就能原谅了子女的过错,不再追究。” 又道:“在我看来,你一开始就错了。” “这个蠢物压根就辨不出我的手段,只会以为是她做的,也只会将怨气发泄在她的身上。到了那个时候,所谓的母女情深便只会是个笑话,她的命,她的身体,她的发肤,她的根骨,都会被这个蠢物发了疯似的毁掉……” 之前,阿婴很笃定的说过这样的话。 尽管听着骇人,凌审行却没有给予一分反应。 “你阿娘,根本就不是蠢物。即使是做了鬼,那也是个又貌美、又心善、又讲道理的好鬼;即使是只剩一颗烧焦的头颅,那也是个能思考、能辨明是非的大好头颅。也许,你阿娘连思考和辨是非都用不着,仅凭着骨子里的大度和善良,就能坦然消受掉你炼制出的怨气,绝不会龇牙咧嘴的和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女儿作对。” “呵!” 阿婴擦了擦衣襟上溅着的血珠,冷笑道:“好,是我失算了,小看了她!没料到她除了扒着男人过活,还有本事玩着花言巧语的招数,把旁的女人的心也笼络了,无论是情敌还是生母,个个都舍不得动她!” 最可恨的是——那是她的生母,那是属于她的母女情深。 却不是自己的。 “可我就不一样了!她那些旁门左道,在我这儿是行不通的!” 念及于此,阿婴心里便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咬牙道:“总之,我一定要让她不得好死!” “是么?” 话音未落,一枝箭矢便如流星般射来,精准的钉穿了她垂坠的发髻,接着又钉在了她身后的树干上,箭簇高速颤动着,发出嗡鸣的轻响。 第三十二章 条件 “小娘子,回头是岸啊!” 说话的,是郑元郎。 而阿四沉默着,在结实的胳膊和肘弯处运起了暗劲,再次将弓弦拉开如满月,中指和食指一松,羽箭便闪电般的射出,直接贯穿了大蛇的七寸,而后余力未尽,呼啸着嗡鸣而过,险些将其直接切成了两截。 “你们……那,其他人……” 大蛇刚刚断了气,阿婴那对诡异的竖瞳便恢复了正常,美貌如初,看着便不那么骇人了,还颇有几分赏心悦目的味道。 对于他们这突如其来的现身,她本是十分的惊讶,下意识就要质问几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既然外头的人能大摇大摆的进来了,那里头的人……定然是都出不去了。 “我说你啊,既然想搞出点儿大事来,就该找个像样的人在一边帮着护法,而不是和这条蛇大眼瞪小眼的玩儿。” 郑元郎瞧着这一幕,悄悄的松了一口气,转向身后,“十一郎,还不去把你的二叔拎起来?” “用不着你提醒。” 凌准将裹着他的外袍,浑身湿透了的吴娘子安放在向阳的位置上,免得她在昏迷的状况下受了寒,落下病根,接着就站起身来,大步流星的走向了凌审行。 “站住!” 黑裙女子带着急切的神情,从林子里转出,将装着蛊虫的竹筒打开,扔在了他前行的必经之路上。 “啧啧……” 郑元郎连连摇头,不住的感叹着。 而凌准面不改色的掏出了一个纸筒,隔着老远就将火捻子上的引线拉出、点燃,扔在了竹筒的附近。 一声巨响过后,竹筒炸成了一堆碎屑,蛊虫碎成了一堆肉沫。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雄黄味,还有别的一些气味。 “呸呸呸!” 几缕肉沫飞溅着,正好不偏不倚的掉在了凌审行的脸上,腥臭扑鼻,惹得他直喊恶心。 “这个,是……” 阿婴的神情有些迷惘,有些错愕。 周三郎的手稿,其实早就被周伯抄了好几份,当成宝贝送回了南诏。 可她看不大明白上面那些写写画画、线条凌乱的图样,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想表达出什么样的意思。 其他人,也是如此。 于是手稿便落了灰,蒙了尘。 所有的人,仍是只盯着他手头里那些赚钱的营生瞧,忽略了他曾经造出过能把屋顶都轰穿的厉害物事。 “你再来晚一步,老子就被烤熟了!” 凌审行一面被自家的侄子如扛大米一样扛在了肩上,一面虎着脸,止不住的埋怨道。 虽然阿婴一时半会儿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但却很不体贴、很不人道的把他搁在了离火堆极近的地点,直烤得他满身是汗,胡子和鬓发都有了烧焦的趋势。 “得了吧!” 凌准听得这席话,不禁一脸愧疚,而郑元郎却不买账,毫不留情的拆了台,“你先前分明是故意不肯跟他走,选择一个人大义凛然的留下了,想来是要做一个孤胆英雄的。而有了这样的想法,就要做好大无畏的牺牲的觉悟,千万别拈轻怕重,摆出娇滴滴的女儿家做派呀!” “你说谁呢?” 凌审行好歹是一个老江湖了,尽管老脸是隐隐发烫的,但神色依然不变,耍赖道:“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说你呢。” 郑元郎摆了摆手,不再和他较劲,而是迅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看着阿婴,正色道:“小娘子,我有一些话,想单独和你谈谈。” “大胆!贱民!居然敢对巫女这般无礼!” 黑裙女子立刻护在了阿婴的身前,挡住了他肆无忌惮的视线。 “让开。” 阿婴却将她拨开,摇头道:“眼下,我们还有说不的底气么?” 潜伏在山间的那些人,都已经和自己失去了联系。 留在身边的,除了黑裙女子,便只余下几个在蛊术上勉强算是有点儿造诣,身手却略显差劲的小姑娘。 如果是在南诏,她们仍可以趾高气扬的行事,肆意欺负着地位卑贱的男子。 而男子们,是不敢反抗的。 但一到中原,她们便什么都不是了。 在中原游历的这些日子,阿婴已看得很明白——这里的人,都是疯子。 他们连最起码的坚定的信仰都没有,遇着佛堂施粥和唱大戏,就一窝蜂的信佛;遇着道家喷火和舞刀弄剑,就一窝蜂的信道。若遇着什么冲突了,他们绝不会看在神灵的面子上就对她恭谨有加,只会把他们的尊严和血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动辄和她玩命。 而现在,他们捣腾出了这样的利器,就更有了和她玩命的底气。 换做是别的部族的巫女,此刻一定会为了满天的神灵,也为了心中的信仰,无比虔诚的奉上年轻的热血,和他们拼个玉石俱焚。 可惜,她不会。 在经过那一晚惨无人道的摧折后,她便不愿意为那装死充楞的神灵们牺牲了。 她开始更多的为自己打算,凡事都争取能为自己留一线。 棚子里。 “你是个聪明的。” 郑元郎觑着她面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长吁一口气,无视了黑裙女子恨恨的目光,大喇喇的在阿婴对面坐下,然后伸手在背上横过,将沉甸甸的包袱解下,放在了桌案上。 “所以,这些你应该都用得上。” 包袱的系带松开了。 里头装着的,是崔异早早的就选好了,特意从书楼里带出的典籍和秘法。 “不管是幻术、巫术、媚术、魇术、蛊术,无论是驭蛇、养鬼、结魄、锁魂、血咒,这儿都是齐的,保准比你们那些不外传的口诀还要正宗。” “此外,还有些江湖术士的手段。譬如在崖壁上以蜂蜜涂字,引得蜂蝶纷至沓来的攀上去,将那些字衬得格外玄乎,用以迷惑信众;又譬如在仇家的门上涂黄鳝血,引得夜蝙蝠不停地撞门,而主人家一开门,它们又会顷刻飞得无影无踪,造成鬼敲门的假象……” 在天花乱坠的介绍完它们的价值后,郑元郎奔向了主题,“当然了,这些不是白给你的。你得答应我们家主的一个条件,才能把它们带走。” “什么条件?” 阿婴很快就意识到了它们的重要性,心中一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所谓的条件,大概就是让自己放过那个她,让她清醒过来罢了。 这个,很简单,很容易做到。 第三十三章 瓜葛 而且,也很容易反悔。 “我马上就解开她身上的魇术。” 今日看在利益交换的份上,自己便能让她清醒一会儿。 明日等该利用的都利用完了,自己就能让她继续浑浑噩噩下去。 反正,到时候自己早回到了山高水远的南诏,即使她背后的那个男人察觉到了不对,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之前我说错了。” 郑元郎忽然拉下脸,把典籍全部收回了包袱里,“看来,你并不是个聪明人。” “你……” 阿婴顿觉愕然,旋即明白过来,镇定而凛然的说道:“我以神灵的名义起誓,今后绝不会再为难她,给她下咒!” 就算自己不怎么敬畏神灵了,但把它们拿来为自己的信誉背书,却还是很顺手的。 这样,应该就能让对方放下戒心了吧? “你果然不怎么聪明。” 郑元郎板着脸,仍不为所动,直截了当的说道:“因为,家主的条件压根就不是这个。所以,你就别拿所谓的信仰来充数了。” 条件,居然不是这个? 那究竟是什么? 阿婴没有来得及恼怒,而是一怔,不解的望向他。 “条件,就是你和她这辈子再没有任何瓜葛。” 郑元郎把包袱随意的打了个结,一股脑的推到她的面前,“你应该清楚,我们大可以把你永远留在这里,让你同那条蛇的尸体一起烂掉。而你那个破旧的小部落,是没能力找来为你寻仇的。” “但家主看在她的面子上,并没有授意我们这样做,反倒是放了你一马。你最好是有点眼力见,珍惜这个机会,赶紧离开长安。至于你念念不忘的灵力……或是说,神力?巫力?我是不信世上会有这种玩意儿的。但你既然想要,那就靠着书上的记载,随意的装神弄鬼几下,就能做到。所以,又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劳民伤财呢?” “总之,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不管你是弃婴还是弃妇,统统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而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是你这样的存在。你最好是走得远远的,一辈子别在她的面前出现,碍她的眼,给她添堵。” “至于你施展的那些伎俩,对她来说,对家主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因此,就不劳你出来收拾烂摊子了。” “识相的话,你最好马上就动身,别想着耍什么花招。而我们的人,会一直在后头盯着你,如果还想要活命,就别惦记着要杀个回马枪了。” 语毕便直起身,扬长而去。 “阿婴!” 黑裙女子大步冲了进来,满脸是毫不掩饰的愤慨,“他这样羞辱你,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尽管眼下势微,但只要自己以性命相搏,应是能让他们元气大伤的。 “算了。” 阿婴按住了她的手,“已经出来得够久了,我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然后将包袱拿过,打开上面系着的活结,仔细的看了看,点了点数,语带厌恶的道:“不然,我就得继续留下来,和那个小郡主虚与委蛇。” 先前为了能在长安城中找到助力,将藏有自己怨气的诗集推广出去,阿婴便利用了傀儡似的沈构,让他成功的攀附上了某个脑满肠肥的权贵,谁知一朝事败,他便被权贵无情的弃掉了,紧接着却搭上了权贵的女儿——那个爱养男宠,爱和内亲一起分享男宠的小郡主。 本以为能继续将这条人脉利用下去,谁成想郡主居然养腻了男宠,正琢磨着要换个口味,然后就醉翁之意不在酒,瞄上了自己…… 而自己只能忍住心里的腻烦,和她周旋着。 “这一趟出来,我先是被男人糟蹋了,接着又要被女子糟蹋。” 阿婴幽幽的叹息道:“我也不傻,晓得这一切都是拜大巫清所赐的。” 是大巫清给她灌输了‘偏心’、‘讨要’的理念,将她支到中原来涉险的。 是大巫清给她下了药,找了那五个肮脏的男子上来,主持了那一场肮脏的祭礼。 就算祭礼的兴起是因着阿娘当初的私逃,可归根结底,这样的规矩,还是靠部落里的那些人折腾出来的。 “当然了,我还是恨那个蠢物的。恨她生了我,却不养我、育我,将能力传与我。可她早就死了,我没必要跑到阴间,去找她算账。而活着的那个,我也没底气和她背后的男人较劲。所以,我只能回南诏去。” 回去后,正好把那五个男子的家人都解决掉。 然后,可以借助新得到的典籍,试着把高高在上的大巫清拉下神坛,再以牙还牙,为其也准备一台别开生面的祭礼。 “那个老妖婆,我绝不会便宜了她!” 阿婴狠狠的咬着唇,继续说道:“而这边的世家大族,是连当朝天子都未必掰得过的硬茬。既然我已得到了好处,就暂时不和他硬扛了。如果将来他露出了颓势,我可能会出来讨一些利息。但眼下,我是犯不着和崔家作对的,你也犯不着。” “那我陪你回去。” 看出阿婴的去意已决,黑裙女子便不再冲动行事,待沉吟片刻后,就温柔的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来的时候,我是和你一起的。回去了,我也要和你一起。” “嗯。” 阿婴忽地看向了棚子外,说道:“他们,对她真的很不错。” 或许,她真的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并不像自己臆想中那样无用。 但自己已无暇去了解她了,也无法再去接近她。 “条件,就是你和她这辈子再没有任何瓜葛。” “不管你是弃婴还是弃妇,统统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而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是你这样的存在。” 崔家的人,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仅凭几本典籍,就买断了自己和她之间的关系。 而自己也真的是很现实,仅仅是想到典籍所带来的潜在的好处,就爽快的接受了他的价码。 可是,自己如果不接受,又能怎样呢? 是能为了所谓的信仰,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还是能和她解开旧怨,言笑晏晏,亲如一家? 都不能。 所以,那就这样吧。 从无瓜葛,再无牵扯。 “阿姊。” 而这辈子,恐怕自己也听不到这样亲昵的称呼了。 第三十四章 你呢 有不过,她也不稀罕就是了。 “我们走。” 所以,她也不会有任何留恋。 半个多时辰后,山坳里的人便走了个干净,连一个竹筒、一张布片都没有留下。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 许含章缓缓的睁开眼来。 在阿娘消散后,她就没有再遇着拦道的人了。 可她迟迟未能苏醒。 因为,她有些不愿意醒来。 她还眷恋着那似假似真的温情,明知不合时宜,却舍不得离开,总盼着奇迹能再次出现。 但奇迹终究是没有出现。 她怅然的立在茫茫的雾霭中,一时竟是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直至想起了在现实中等着她的那个人,她才如梦初醒,赶紧收束了自己的意识,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你醒了?” 而后,她听得耳边传来了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十一?” 许含章立刻又惊又喜的坐起身,朝着他嫣然一笑,“好久没见着你了。” “只有几日而已。” 凌准上前一步,将大迎枕塞在了她的背后,很是认真的盯着她瞧,“以后,等我们成、成亲了……你天天就能见到我了。”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再怎么不好意思,他终究是把话说出来了。 这,也算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了。 “好……” 一应声,许含章也有些不好意思。 可再怎么不好意思,她终究是坦然的点了头。 四目相对间,便让二人不自觉的陷入了一种暧昧的氛围中,美好而又静谧。 她略有些不自在的揪紧了袖口,双颊微红。 可凌准却忽地皱起眉,想起了前几日在酒肆里见面时,她曾单独与他说起过吴娘子的事,并怀疑她命中的大劫会和吴娘子有关,但他却没怎么放在心上,觉得她实在是高看了吴娘子的手段,过于杞人忧天了。 而后,事实证明吴娘子虽没有厉害的手段,但添起乱来着实是一把好手,把这么多人都拖下水,连带的大家都不得安生。 他早该把她的话当真的,不该一味抱着盲目乐观的态度,管她是多心也好,多想也罢,他都该小心翼翼的提防着吴娘子,或者…… 直接在吴娘子的药膏上动个手脚,让对方的脚踝骨继续肿着,继续在家中静养,继续出不了门。 “都是我不好。”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此次若不是他开头疏忽,中途莽撞,那最后她也就不会被卷进来了。 若不是郑元郎存着恶趣味,在酒肆偷听了二人的谈话,提前告知崔异,做好了准备,那善后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想到此处,他只觉自己才是个扫把星。 如果不是他把吴娘子招惹上了,又怎会把她连累到? 在益州的时候,也是这样。 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的把她拖进了主簿府,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了。 在长安的时候,同样如此。 如果不是他把郑元郎拽到了她的面前,就不会让她暴露了。 “不。” 许含章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急着去安慰,而是笑意更浓,“那都是因为你太好了。” 正是因为他太好了,吴娘子才一直放不下他,一直都对他有着谜一般的执念。 也正是因为他太好了,所以才无法对旁人的安危坐视不理,且什么大事都想要自己一肩扛下。 “看不出来,你在油嘴滑舌这方面还挺有一套的。” 凌准被她哄得心中一荡,正想投桃报李,也开口夸一夸她,冷不丁就被郑元郎用一个胳膊肘给挤开了,“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偷学了几招,嗯?” “他呢?” 许含章没去看郑元郎那颗晃来晃去的大脑袋,而是转眼打量着四周,确认自己是被安顿在了驿站最好的房间里,却不见崔异的人影,不禁有些担心的问道。 “先回去了呗。” 郑元郎奋力挥舞着胳膊,继续往她的面前挤去,怪腔怪调的说,“就这么点儿破事,难不成还要你的‘子渊哥哥’驻守几个通宵?” 说着偷偷摸摸的对凌准使了个眼色。 “是,的确是……破事。” 凌准忍住被那声‘子渊哥哥’膈应的冲动,附和道。 虽则崔异的处理显得很冷血,很无情,断绝了她和真正的亲人见面的机会,但从长远来看,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不经意的助了阿婴的势,就能让其和部族的人内斗不休,无暇顾及其他琐事,遑论是千里迢迢的回来,继续找许二的茬了。 从此以后,许二就真的没有任何麻烦了,真的能做个寻常而普通的小姑娘了,不用担心还有什么大劫在等着,还有什么算计在候着。 至于家人,也只是少了那一个无关紧要的。 而他,一定会重新给她一个家。 给她一个最紧要的,最重要的家。 因此,他便同意了郑元郎的提议,将阿婴的事死死瞒了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她呢?” 许含章本能的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却很知趣的没有多问,而是又打听起了吴娘子的下落。 “她一醒,就木木讷讷的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不喝水。然后,二叔就先把她送回去了。” 郑元郎答道。 为着避嫌,凌审行是最好的人选了,任哪个当爹做娘的看见了他那副胡子拉碴、浑身脏污的尊容,便不会强行把自家闺女塞给他的。 “哦。” 许含章轻轻的点头。 早些让吴娘子回到她爹娘的身边,也不错。 毕竟她受了这么多的惊吓,兴许只有依偎在爹娘的怀里,才能得到心灵的抚慰。 “那你呢?” 接着,许含章终于是正眼看向了郑元郎,语气是十分关心的,但语意却有着逐客的意思——既然别人都走了,那你为何还杵在这里? 凌准没品出其中的意思来,郑元郎却听出来了,只得没好气的挤了出去,砰的带上了门。 真是狼心狗肺! 真是过河拆桥! 真是狼狈为奸、奸夫**…… “他这是怎么了?” 凌准不解道。 “要不,你追出去问问?” 许含章故作关心和大度的开口,右手却死死的拉住了他的袍角,摆明了是不会让他追出去的。 “十一,我有些不舒服。” 然后,她抬起头,直直的看着他,趁他还未被吓得大惊失色时,便赶紧挑明道:“只要你抱我一下,就会好了。” 第三十五章 刀鞘 越如她所料,凌准果然是吓得不轻,几乎是一转念就想到了各种骇人听闻的疑难杂症,越想就越觉得心里打鼓,连手脚都开始发软了。 好在,她及时把话挑明了,没有真把撒娇弄成了一场事故。 而他悬起的那颗心,就安安稳稳的落了地。 “吓到了没……” 她觑着他惊魂未定的神色,问道。 “知道了。” 可话音未落,他就大步走向她,双臂一伸,将她紧紧的抱在了怀中。 她顿时忘了自己未说完的几个字究竟是什么,也忘了此时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人怔在了那里,只觉得他手臂上的力道很大,很用力,却带着极矛盾的小心翼翼,似是又想把她揉碎了,融入他的骨子里,又生怕真把她弄碎了,便无来由的有些惶恐,有些害怕。 他将下巴轻轻的搁在了她的头顶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端。 她嗅到了属于他的气息,干净而清冽,像阳光晒过的松枝,像露水洗过的新叶,有着不可思议的亲切感,让人下意识就敞开了心扉,只想的和他亲近着,不分彼此,没有隔阂。 然后,她想起了他总是爱皱眉的习惯,不禁心生好奇,想抬起头,看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若是还皱着眉,那就伸手替他抚平好了。 可他将她抱得太紧了,她连呼吸都开始困难,更别提是抬手了。 但她没有抱怨半句,只无比顺从而柔软的依偎在他的怀里,静静的聆听着他的心跳。 她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只想在这样的静谧中慢慢的沉下去,如一片花瓣沉入了荡着涟漪的、柔软的波心…… 直到,突然在柔软中硌着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然而说是石头,又不太像,形状和触感倒是和刀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对,仅凭硌着自己的位置恰好是处在他的腰间,就能确定是刀鞘无疑了。 “十一,把你的刀鞘挪开点。” 正值花前月下的好时候,许含章本不想大煞风景的,可这物委实将自己硌得很不适,而且丝毫没有移开的势头,她忍了又忍,最后觉得无需再忍,便出声提醒道。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阳光仿佛也冻住了。 而凌准的脸皮却仿佛是被炭火烤过了,黑了又红,红了又黑。 还好,以她的视角是看不到的。 他一边羞惭着,一边庆幸着,同时慌慌忙忙的松开了力道,不再将她抱得这么紧了,不再和她贴得那么近了。 这样,就不会让她感受到他不应有的反应了。 可惜她先前就卸下了心防,毫无防备、柔弱无骨的靠在了他的身上,因此他这么一松手,她的身躯就无意识的朝他倾斜了过来,而他下意识的一接、一搂,不可避免的又和她发生了亲密的接触,且隔着薄薄的春裳,真切的感受到她那身柔嫩的肌肤,心里一热,整个人不免就起了更大的反应。 “十一?” 许含章只觉那硌人的东西又贴了上来吗,不禁疑惑的唤了他一声。 他到底是怎么了? 这么简单的‘挪开’的动作,他都做不到了么? “嗯……” 凌准皱着眉,十分艰难的应了声。 “算了,我自己来。” 听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语气,许含章只得无可奈何的腾出了一只手,往他的腰间移去,想凭着自己的力量,把刀鞘挪开。 “许二!” 她不过是做了个简单的小动作,可他就像是被蛇咬了,登时一蹦三尺高,险些直接撞上了墙,“我、我出去走走!” 语毕,也不等她做出回应,他就逃也似的跑掉了,徒留下一扇在风中摇摆不定、吱呀作响的木门。 “这是怎么了?” 许含章茫然的瞧着他一溜烟远去的背影,纳闷道。 等等…… 他腰间的那部分衣袍,明显是平整的,没有佩刀鼓起的痕迹…… 那么…… 硌着她的…… 就不是刀鞘了? 接着,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那些年看过的春宫…… 在精美的、栩栩如生的图册上,男子腰间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却是会被重点描述的,端的是丑陋异常、剑拔弩张…… 可是…… 真的会有那样的硬度么? 难不成,里头是长了骨头的? 可自己以前替人剔骨时,偶尔也剔到过那个部位。 那里分明是软塌塌的,一刀就能划拉开,且别说是骨头了,连根粗壮点的青筋都没有。 也许,活人和死人的是不一样的? 许含章顿时陷入了沉思。 而后,她突觉大窘,无地自容,无脸见人——自己居然能为了这种事而发愣,真是太不矜持、太不像话了!太猥琐、太下流、太无耻了! 幸好,在回城的路上,凌准一直离得她远远的,没有和她发生目光上的对视,也没有和她继续探讨刀鞘的事故。 这让她自在了不少。 倒是郑元郎时不时的凑到她的面前,一会儿讲个干巴巴的笑话,一会儿说段扯淡的奇闻异事,一会儿又炫耀着他是如何在水潭里把凌准捞出来,再几巴掌抽醒对方,唤回对方神智的,一会儿又大义凛然的说他没有趁机偷窥湿了身的吴娘子,而是正大光明的看着。 “你不去陪陪十一?” 在许含章的印象里,郑元郎是个把义气看得颇为重要的人,今日却破天荒的晾着凌准,一径的陪自己东拉西扯。 这……也太诡异了。 难道在他的心目中,自己赫然取代了凌准,成为了他新鲜出炉的好兄弟? 许含章不由一阵恶寒。 “他要去玩鸟了,我陪他个毛啊?” 郑元郎手一挥,答道。 玩、玩鸟? 许含章面色如常,心里却止不住的发虚,胡思乱想了起来。 “他又要去捉大雁了。” 郑元郎接着说道:“看来,他是真的很着急要向你提亲啊,连一刻都等不得了。” 凌准本可以回去休整一段日子,然后再出来捕猎的,之所以这般着急,还不是为了她,为了能尽早将纳采的事提上日程。 “哦……” 许含章如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你的针线活如何?” 郑元郎继续问道。 “一般。” 许含章如实答道。 “反正闲着也是无事,不如……我陪你绣嫁衣得了?” 郑元郎很自然的接上话头。 “咳咳……” 许含章很不自然的呛住了。 第三十六章 绣活 章这、这个人,原来没把自己当成好兄弟,而是想和自己做好姐妹? 许含章就如见了鬼似的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呛得满脸通红、呼吸不畅。 而身下的桃花马则配合着嘶鸣了几声,蔑视的扬起高傲的头颅,也瞪了郑元郎一眼。 “……” 郑元郎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被畜生鄙视的一天,不禁大感恼怒,旋即强行进入了挽尊的状态,“其实,我的绣活还不赖,真的。” “咳……” 许含章好不容易缓过了一口气,这下又呛住了。 “很小的时候,我为了能讨好祖父,就特意绣了幅寿字给他。” 郑元郎无视她惊悚的表情,自顾自的说道:“后来,我为了讨嫡母的欢心,就绣了方手帕给她;再后来,我为了哄小丫鬟开心,就绣了个荷包……” 哦。 还真是经验丰富啊。 许含章默默想道。 “不过,绣活只是个幌子,目的是要我充分的显露出韬光养晦,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气质。” 郑元郎忽然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的道:“这都是我庶母教我的,说只要听她的话照做,保准我能顺利的活到九十九,断不会因为锋芒太露而早夭。” 这是他庶母多年宅斗的经验——但凡是做姬妾的,就万万不能出风头,万万不能掐尖儿,一定要低眉顺眼的做人,乖巧听话的做事,再时不时的露一点儿怯,出一些糗,才不会被主母忌惮,也不会被发卖出去。 “可我又不是给人做妾的。这,能一样么?” 郑元郎的白眼翻得愈发的销魂了。 他自然是真心敬重自己生母的,可她在这方面犯的糊涂,也委实太过了。 还好嫡母及时的瞧出了他庶母的蠢主意,及时把他弄到了外院去住,让他和兄长们厮混在一起,这才渐渐将他的血性磨了出来,不至于让他真的沦落成一个飞针走线的绣娘。 “你的童年,其实……还挺跌宕的。” 许含章很想发笑的,可看到他悲愤欲绝的表情,便觉得自己该忍忍,于是便努力的摆出了严肃状,说道。 “这有什么跌宕的?” 郑元郎连连摇头,一脸的不赞同,“我那些嫡姐庶妹的生活,那才叫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譬如才七八岁的年纪,就为了某个上门做客的俊俏小郎君而勾心斗角,你用热茶泼我,我用手指掐你,她用小脚跺你,结果折腾了半天,才发现人家是个小娘子,只是爱好骑射,为着出行方便,就做了男子的打扮而已。 又譬如明明是展示才艺、在人前露脸的好机会,偏偏就有人信奉着不知从哪个老古董那里听来的女子无才就是德,很是自傲的说自己压根就认不得几个字,装起了白痴,而后却醉酒失态,连骂人时都不忘用上引经据典的句子。 再譬如处心积虑的弄了包泻药进来,小心的混进了茶水里,准备招待死对头用的,可自己却在这节骨眼上口渴了,接着就一饮而尽,再一个劲的往茅房里窜,最后连走路都要丫鬟搀扶着…… 许含章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样的日子,还真是多姿多彩。 虽然掺杂着盆盆狗血、一地鸡毛,却隐隐让人有些羡慕,有些向往。 “唉,所谓的家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郑元郎适时的切入了主题,“以后等你嫁了人,还是得经常回府看看的。毕竟,他只有你这一个家人了。管你是回来磨牙还是打诨的。有,总比没有强。在,总比不在好。” “我知道。” 许含章毫不犹豫的点头。 虽然崔异从没有向她提起过自个儿的家事,但仅从偌大的府中只有他阿娘有了生养,只有他一个人出生并存活了,而且连多余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就可知当年的宅斗有多惨烈了。 而他若是在温情脉脉的氛围中长大,当年就不会那样稀罕和她相处的时光了,也不会那般频繁的登门来寻她了。 “其实,不需要你提醒,我也会常常记挂他的。” 许含章想着那个在夜雾中出现,从坟场的那头向自己走来的人影,不禁心生温暖之意。 “记挂?” 郑元郎鄙夷的扫了她一眼,“你如果真的是记挂他,就……” 就不会把吴娘子的那个卦象瞒住了。 可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因为,那是她的事,她的选择。 或许她真的是记挂着崔异的,只要他人在府中,她便每餐都会陪他同食,和他说笑,再和他一起散步,看起来就是对感情深厚的过分,指不定连乱那个伦都可以发生的兄妹了。 可她更记挂的,显然是凌准。 事有轻重缓急。 人,也有亲疏远近。 她更信任的,显然也是凌准。 而不是崔异。 更不会是他。 呸呸! 这关他什么事啊? 郑元郎顿觉自己是分外的尴尬,忙不迭的往旁边啐了一口。 然后,不偏不倚的啐到了勒马停步的凌准身上。 “我不是有意的!” 郑元郎立刻满脸堆笑的解释道。 “我要在城郊的水泊边待上两天,就不和你们一起回城了。” 凌准则不以为意的一摆手。 他本想轻轻的来,轻轻的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给她一个刚毅的、回味无穷的背影,可一瞅见她和郑元郎有说有笑的,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好。” 许含章已从多嘴多舌的郑元郎那儿得知他是要去捉大雁的,因此就没有多问,只笑盈盈的应道。 同时,她悄悄的侧转头,往他的腰间瞄去。 就短短的一会儿工夫,他居然特意把佩刀重新揣回了腰间,位置也卡得很合适…… 真看不出来,他也是个有心机的。 她很想笑,却还是再次硬生生的忍住了。 “行,你走吧。” 而郑元郎毫不留恋的推了他一把,“早去早回。” “嗯。” 许含章其实是很舍不得他的,却也觉得他早点回来是一件好事,于是便用上了郑元郎的话,挥舞着一方小手帕,对他说道:“早去早回。” 只要他回来了,那纳采的事就能开始了。 若是顺利的过了六礼,就能名正言顺的问他刀鞘的事了…… 那个不可描述的东西里,是否真的长了骨头呢? 要不然,怎会那般硌人? 第三十七章 终身 ,“为什么不配刀鞘?” 与此同时,她鬼使神差的记起,在二人初识之时,他就极其看不惯她把锋利的匕首随意揣入袖中的行径,强烈要求她去配一个刀鞘。 “你怎么还没去配刀鞘?” 在益州重逢后,他仍念念不忘的要让她去配刀鞘,甚至还主动请缨,说要帮她配…… 虽然后来她纯洁的拒绝了他的提议,改换为一对梅花耳环…… 但是…… 以后,她还是能和他就刀鞘的问题展开深入交流的。 呸呸呸! 这越想,怎么就越容易想歪? 许含章忙不迭的打住了满脑子古古怪怪的念头,且努力将面上的笑容呈现得更纯真更无邪,挥手也愈发卖力了,以免被他看出端倪来。 “快走吧!” “走走走!” 于是,在友人和爱人殷切的、期盼的、欢送的目光下,凌准极不情愿的动身了。 说实话,他觉得这样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识,好像……不是第一次被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挤兑了。 不过,这至少说明了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她没有因为当初郑元郎告密的事而心怀不忿,郑元郎也没有因为那个五百两的巴掌而耿耿于怀。 难道不是么? 想通此节,凌准便唰的回过头,带着欣慰而慈爱的笑容看了终于‘懂事’了的郑元郎一眼,又转过含情脉脉的目光瞥了向来‘大度’的许含章一下,接着就策马离去了。 “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笑容很下贱?” 郑元郎勒着马缰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才贱!你贱!贱!” 许含章闻言微怒,立刻就急吼吼的为自己的爱郎打抱不平了。 “你看仔细了,我可是贵得很,一点也不贱!” “没看出来。” “那你再多看几眼。” “不看。” “为什么?” “再看,我会吐的。” “你!” 这厢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你还知道回来?” “啪!” 而那厢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在升平坊的吴娘子家中,她的爹娘终是迎回了这个离家多日的宝贝女儿,面上却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没有如获至宝的欢欣,只有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的扇在了她的脸上。 “爹,娘……” 吴玉姬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一时竟是被打蒙了,眼神发直,连诉苦和抱怨的话都忘了。 “这一趟,多亏你了。” 她的爹娘没有第一时间搭理她,而是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客客气气的对凌审行道谢,将其送了出去,接着就将大门死死的闩住,再折返回来,索性把窗户也关死了。 “我就问你一句——你走之前,是不是把去向说给了那边听?” 她爹一边说着话,一边指了指隔壁的医馆,“你有空去找他辞行,却没空跟我们解释个清楚,让我们白白的提心吊胆了多日,每天连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好!你可真是个白眼狼!” 他虽是个市井小民,没见过什么像样的大风大浪,可人却不傻,断不会被凌审行几句‘偶遇’、‘凑巧’、‘刚好’的话给骗过去。 别的不提,仅凭凌家的叔侄俩莫名其妙的出去‘踏青’了几天就能把她带回来,他便不难猜出对方必定掌握着某种自己所不知道的信息。 譬如,她真实的去向。 她绝没有如留书中所说的往南诏去了,而是就近猫在了长安城附近,就等着凌家的那个小儿去找她。 “你真有出息!我们把你当成宝,辛辛苦苦的拉扯大,可你却把自己当成草,自甘堕落,送上门的让人作践,还搞起了伎子才会玩的把戏——一边装着清高和矜持,好似对男人都不屑一顾,不放在眼里了;一边把帕子丢在地上,勾着男人来还你,来找你!” 她阿娘则是目光沉沉的打量着她身上新换过的干净衣衫,再看了看她微敞的衣襟里几个不起眼的红印子,心里愈发火起,冷笑了好几声,“但你知道吗?那个人即便知道了你的去向,一开始却压根没想过要去寻你,只晓得装没事人!要不是我们豁下这张老脸,天天堵在医馆里闹,指不定他这会儿还在装死呢!” 这便是独属于他们的,市井小民的智慧。 他们直觉自家的女儿的出走和凌准有关,但觑着凌准向来是待她冷冰冰的,漠不关心,自己若是好声好气的去央他帮忙,只怕打动不了他,两三下就被搪塞过去了。 因此,他们便剑走偏锋,索性撕破了脸,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即使拼着被打掉几颗牙的屈辱,忍着被他恶毒挖苦的痛楚,也不能让他息事宁人,蒙混过关! “我也不指望你能明白,做爹娘的究竟有多紧张你,究竟能为你做到哪个地步。” 尽管重重的给了她一耳光,疼的是她的脸,可为人父母的心,又怎会不跟着抽痛不已呢? “你只要知道,我们是不会害你的,就成了。” “唉……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我给你把热水烧上,你好好的洗个澡,睡上一觉。” “你要是困了,就先歇着吧。” 他们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对视一眼,慢慢的退到了屋外。 灶膛里,火光熊熊。 灶台上,水汽袅袅。 “什么!你打算把她说给那个富商做妾?” “你小声点。我当然是不乐意。可是……你也看到了,她身上,那些印子……在外头的这些天里,她,估计已经……就这样,哪还有好人家的儿郎愿意要她,愿意八抬大轿的娶她?就算真有,以后……也未必会善待她。” “万一……只是蛇虫叮咬过的呢?要不还是问问她,再做决定吧。” “问了,她会老实交代吗?” “应该……不会吧。你说,是不是凌家那个小儿干的?” “真是他的话,就不会避嫌,让他二叔把人送回来了。咱们也别想着再去医馆里闹事了,更别想着把这桩事栽在他的头上。真要是把他惹急了,满大街的嚷嚷出去,那玉儿就算是给人做妾,也没人会接手了。”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灶房里,吴玉姬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决定了。 第三十八章 大事 富“行了,你也别哀声叹气的。其实啊,以前我们小打小闹的在外做生意时,就和那个富商打过交道了。他早就看出我们不是那块料,知道玉儿才是幕后做主的人,因此对玉儿一直都很瞧得上眼,做梦都想和她见一面,跟她说说话呢。” “真的?” “是真的。而且他的正室夫人据说是个病歪歪的,不能主事。等玉儿进了他的家门,就能和他一起打理生意,岂不是和正室夫人一样有面子?等以后再生下一儿半女,尽管不能扶正,但也很风光了。” “如此……倒也不坏。” 灶台上的热水已烧至沸腾。 他们边说着话,边将木桶搬来,里里外外刷洗了干净,然后将热水倒进去,混着凉水装了个八分满,合力抬进了不漏风的耳室,招呼尚未睡下的女儿过来沐浴。 按他们的原意,本是想去医馆里讨些消肿止淤的药草放进去,让她好好的泡一泡,养一养,可又觉得这样做太明显了,容易被她看出二人已知晓了她失身于人的事实,害怕会大喇喇的触痛了她的伤疤,就只得作罢。 “阿四?” 眼看着离长安的那条官道是越来越近了,郑元郎忍不住心情激动了一下,想着一路来的有惊无险,想着自己的神机妙算,正欲在许含章面前夸耀几句,就看见青衣的阿四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直挺挺的杵在了道路的前方。 “你这是?也要离家出走了?” 他不禁哑然失笑,打趣道。 “不。这是家主指名要捎给她的。还有那个,也是给她的。” 阿四挠了挠腮,又挠了挠头,从歪掉的幞头里掏出一封书信来,“说是只要她看了,就知道该往哪儿去了。” “咦?” 好端端的,崔异这是要做什么? 许含章疑惑的上前,一把将信拆开。 而一旁的郑元郎明知不合时宜,却仗着阿四是个老实不多话的,索性就伸长了脖子,正大光明的偷窥了过去。 “吾妹阿渊,见字如晤。”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信上,只有寥寥两行。 第一行,是极为正常的问候。 第二行,却怎么看怎么不正常——这分明是吴越王钱镠思念回乡踏青的夫人,故有感而发的句子,端的是平实温馨,情愫尤重,越品越觉得姿韵无限,艳称千古。 可用在自己的妹子身上,不合适吧? 即使是名义上的妹子,也不合适。 这……可比自己的偷窥还要更不合时宜,更惊悚…… 难不成,家主还存了近水楼台的心思?还打着禁脔的主意? 郑元郎不禁陷入了深思。 许含章却微微一笑,露出了有若编贝的皓齿,接着将信纸笼入了袖中,顺手拿过阿四手中的包袱,然后拨转马头,无比洒脱的走人了。 她去的,明显是凌准离开的那个方向。 崔异的意思,郑元郎不懂,她懂。 他没有借前人的诗句,明缓实急,用以催促她快些归家;也没有把他代入吴越王的视角,用以占她的便宜。 他只是想告诉她,如此明媚的春日,如此灿烂的春光,她却总因着诸多杂事的牵绊,未能畅快的出去赏玩一番,委实是可惜了。 而眼下诸事已了,她便不用顾忌那么多,大可以在外面和情郎放心的游山玩水,于田间阡陌上漫步赏花,不必急着回去。 兴许一回去,凌准就会马不停蹄的操办着六礼的事宜,没空来找她,而她也会手忙脚乱的忙着绣嫁衣备嫁妆,也没空寻他。 所以,何不趁着此时,尽情的快意一阵子呢? 就算耽搁上几天也没什么,误不了凌准和她的终身大事。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在他的笔下,便是这个意思了。 许含章的心变得无比柔软,如被初生的春水浸润了,暖融融的。 可一想到自己是快活了,他却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心下便不免有些不安,却不敢帮着撮合他,让他变成两个人。 毕竟,她压根就不认识几位未嫁的贵女,遑论是给他介绍了。 毕竟,他的婚事一定是包含了复杂的权衡和交换,不是她能随意置喙的。 那该怎么补偿他,平复自己内心的不安呢? 看来,只有在陌上多采几捧花给他了。 许含章无奈的蹙着眉,正欲叹息,可一想到不久后就能看到凌准,眉头便又很自私的舒展开来,眉梢也很自私的蕴上了笑意。 “十一!” 城郊的水泊边,野草已长到了半人多高,处处杂树生花,山石密匝,想要一下子就把人找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她隔着老远,就清了清嗓子,开始呼唤着他。 或许是心有灵犀的缘故,她刚一出声,他便听见了。 “许二?” 他呆了呆,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当第二声清脆的呼唤顺着风声飘来时,他立刻从草垛里一跃而起,惊飞了在水泊边觅食的鸟雀。 然后,他顾不得整理发间沾上的草屑,便迈开腿,迅速奔向她,只觉响在耳边的呼呼的风声都是那般悦耳,让他心醉。 许含章则勒住马缰,轻巧的从马背上跳下。 虽说两个人一边大喊着对方的名字,一边伸臂扑向对方的画面很傻,但她并未这样觉得,也想学着他的样子,朝他飞奔而去。 可惜她还未迈步,他就已经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到了她的面前,紧紧的抱着她,险些又憋得她透不过气来。 “我有件大事,要找你。” 她一把推开了他的肩膀,故作严肃的说道。 “陪我去赏花吧。” 而后,她赶在他大惊失色前就揭晓了谜底,“至于大雁的事,就暂且搁置吧。” “可是……” 凌准有些发懵,“如果没有它们,那我们就……” “那到底它们重要,还是我重要?” 许含章晓得他一心想早些把纳采的事定下来,却装作不懂,接着便很自然的撒起了娇,“我有好久没见着你了,你就大发善心,陪陪我,好么?” 说着就把脸埋进了他胸膛里,如小猫般蹭了蹭。 “好!” 凌准被蹭得心都快化掉了,连手脚不自觉的有些发软,可一软之下,又觉得哪里正蠢蠢欲动的硬了,为了避免出丑,连忙将她推开了,义正言辞的应道。 第三十九章 夜宿 己“哦。” 换做是从前,许含章定会惊愕的望着他,暗想他是不是嫌弃自己了,接着便患得患失、无语凝噎,但自从经历过驿馆中的刀鞘一事后,她对男人的认知便多了一层,不会再做如上的猜测了,而是做温顺乖巧状,矜持的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哪儿赏花?” 不知为何,凌准总觉得她的微笑是别有深意的,一时间竟有些心里发毛,怪不自在的,赶紧晃了晃脖子,试图将这种诡异的感觉甩掉。 “走到哪儿,便是哪儿了。” 说实话,许含章并不清楚城郊有哪些值得一去的景点,但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这样,不妥吧?” 凌准习惯性的皱起眉头,“如果走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等天一黑,岂不是就得露宿野外了?” “你不是在野外连着露宿了很多天么?为何眼下却变得这般娇滴滴的,像个大家闺秀?” “我睡在荒郊野外,当然无所谓……可是,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以前连坟地都睡过呢。” “那是以前了,现在……” “你再啰嗦,我就回城去!” “唉……好吧,豁出去了。” 和随心意而行,颇具浪子风范的她相比,凌准就像是个束手束脚,担心被浪子占去了便宜的小媳妇。 但没过多久,他就渐渐放开了。 春光明媚,春山连绵,天空晴碧如洗,云朵自在舒展,处处都弥漫着花木的芳香,生机勃勃。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风景,却因着身边多了一个人的缘故,气氛陡然变得旖旎,似乎连吸入口的空气都是甜丝丝的,让他整个人有了微醺的感觉。 “我要这个!” “那个也要!” 而她正笑得眉毛弯弯,眼波盈盈,十分神气的骑在了马上,一会儿指着树上的桃花,让他采了几枝下来;一会儿又指着田埂上淡紫色的小花,让他弯腰去摘;一会儿又相中了在林间飞舞的彩蝶,非得让他捉几只活的过来;一会儿又担忧着大树上摇摇欲坠的鸟窝,非得让他帮着去扶正了。 “河里有鱼,要不要捉两只给你?” 说来也真是奇怪,要是换成凌端这样使唤他,那他早就不耐烦的发作了,可这个人是她,他便丝毫不觉得不耐烦,反而屁颠屁颠的忙活着,巴不得她多使唤自己几回,还十分贱性的在她没有提出要求时也主动找事来做,并为了图个吉利,把数目特意都弄成了成双成对的。 “捉来烤了吧。” 许含章悠闲的下了马,坐在河边,说道。 “别直接坐在那儿。” 凌准连忙拉起她,而后翻找着自己的行李,拿出一件袍子,垫在了地上,大惊小怪的强调着:“不然会受凉的!会得风寒!会高热!会咳嗽!会消瘦!” “哦……” 许含章被他如临大敌的阵势给弄得一怔,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小心翼翼的扶着,坐在了他铺好的袍子上。 “吃吧。” 而后,她单手托着腮,看他利落的蹚着河水过去,看他果真捉了两条鱼回来,看他熟练的架起了柴火,将鱼来来回回的翻烤着,然后跟变戏法似的在怀里掏了掏,居然让他掏了个小罐子出来,娴熟的抓了把椒盐洒上去,再将烤得外焦里嫩的鱼自架子上取过,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我妹子准备的。” 他望着她目瞪口呆的神情,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罐子收了回去,“她说就算当不了佐料,当暗器也是成的,必要时出其不意的往人眼睛上一撒,就能把对方制住。” “噗……” 许含章不禁失笑。 这的确像凌端会做出来的事。 等鱼吃完了,附近的花也赏完了,天便渐渐黑了下来。 正如凌准的乌鸦嘴所言,像二人这般随性而行,果然是走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那就,风餐露宿吧……” 许含章讪讪的打量着昏暗的天色,开口道。 “不行,再驱马往前走走,总能找到一户农家投宿的。” 孤男寡女,荒郊野外,一起过夜…… 光想想,就让人觉得热血沸腾。 可凌准强行压抑着那一腔热血,不愿意真让她睡在野外,一方面是担心自己越来越把持不住,会不小心唐突了她,另一方面却是担心她的体质会吃不消,继而被山间的寒气、湿气、雾气、野兽、野鸟、蛇虫所扰。 那些都是在野外很常见的,无甚杀伤力的物事,可它们一旦和她挂上钩,就让他无端端的觉得很紧张,生怕她会因此而掉一根头发,伤一根指甲。 而他明知道,她不是这样娇气的人…… 可他就想让她娇气些。 “真是的。” 许含章拗不过他,只得继续催马前行。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户亮着油灯的农家。 这家的主人是个面相和善的老妪,连皱纹都透着慈祥的味道,虽穿着粗布的衣裳,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利落,令人见了便心生好感。此时,她正借着昏黄的灯火端坐于半开的窗户下,仔细的绣着手上的鞋垫,时而皱眉,时而撇嘴,一言一行皆充满了鲜活的人间气息,绝不会是鬼怪故事中的主角。 “婆婆,叨扰了,不知可否在宝地借宿一夜?等天一亮,我们就会离去。” 许含章露出了很是甜美的笑容,上前敲开了门,一面同她说着话,一面将手里攥着的碎银塞了去。 若是给的多了,只怕会让人心里起疑,或产生被施舍的不适感。 所以,只要不多不少,就好。 “这、这怎么使得……住客栈一晚,多半也就是这个价了。况且,我这几间破草屋,哪比得上客栈了?” 老妪顿时面露难色,略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银子,侧身让二人进去。 “您这儿是家,当然和客栈不一样了。” 许含章继续甜美的笑着,不露痕迹的讨好道:“况且,那些客栈拾掇得再好,终究不是家,不是能长住的地方。” “是、是吗?” 老妪不由被哄得笑了起来,心中的自卑之意渐去,到了后来,居然还能和她说笑几句了,“你们小两口是出来踏青,误了回城的时辰么?” 第四十章 同眠 “是。” 许含章面上一红,正想要跟她解释解释,岂料一旁的凌准突然出了声,十分爽利的答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自己若是再矫情的撇清关系,那不是等同于拆他的台? “嗯……” 于是许含章忍着满心的羞意,做小媳妇状,也乖顺的应了声。 “一看到你们,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媳。” 见状,老妪感慨万千的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他们刚成亲时,也是这般恩恩爱爱的,走到哪儿都是一起的,舍不得分开。只可惜……” 说着顿了顿,“只可惜,我儿媳难产,一撒手就去了……而他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就留下我一个命硬的老婆子,在这儿孤零零的度日,靠卖鞋垫和编竹筐为生。唉……” 深山老林,单家独户。 昏暗的灯火。 死了的儿子儿媳。 独自过活的老妪。 这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味道,可配着老妪那慈祥的面容,加上她那悠长的叹息声,偏生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对劲,只觉得无比的同情她,发自内心的替她惋惜着。 “老人家,您平日里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正好我略通医理,能为您瞧瞧。” 就连凌准这样刻板而木讷的人,也忍不住被她唤起了温情的一面,十分关心的询问道。 窗外有夜风刮过。 许含章忽觉身上发凉,便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襟,不经意的往外面望去,只见满地落满了如霜的月光,清幽幽的。 大石上安静的趴着几丛青苔,老树下生出了一簇簇茂盛的小草。 不远处的栅栏旁,几只乳黄色的小鸡正啾啾的叫着,声音软而嫩。 看来自己无意中竟说对了。 这的确是家才能有的感觉。 不是客栈。 是家。 温馨,宁静,平淡。 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心情放松的同时,许含章竟隐隐觉得不安,旋即又嘲笑自己太多心了。 这里不过是一户农舍,面对的也不过是一个老妪。 若对方是人,那定然不是凌准的对手。 若对方是鬼,那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 若对方悄悄的和几个歹人,或是一群野鬼有什么联系,那定然也不会在自己和凌准的手上讨得半分便宜的。 所以,自己究竟在多心什么呢? “我、我和他……睡主屋?这样,不好吧?” 等她开始为两人安排住处时,饶是许含章再多心,此刻也想不到旁的地方去,只顾着瞠目结舌了。 因为,主屋只有一张床。 一张挺大的床。 “你们是贵客,当然要睡主屋了。” 老妪为两人换上了一套簇新的铺盖,笑眯眯的道:“至于我这个老婆子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随便在厢房凑合一晚就成。” “那就多谢了。” 许含章正想挣扎一下,却又被凌准出声打断了,而且手也被他攥住了,在她腕间不轻不重的一摁,显然是在提醒她不要多说了。 于是,许含章立刻又做出了含羞而乖巧的小媳妇状,点了点头。 不多时,窗下的油灯熄灭了。 主屋的门关上了。 厢房的门也关上了。 “你也觉得……不太对?” 许含章坐在床边,小心翼翼,而又警惕万分的压低了声音,问道。 她不担心凌准会趁机占自己便宜。 要是他真有这个心思,在荒郊野外不是更方便成事么,而且还别有一番野合的滋味在心头……咳咳…… “没有。” 凌准顺手拿过枕头,将喉间发出的声音捂得愈发低沉,“但正是因为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所以才是真正不对的地方。” 他说的很别扭,很不顺口。 但他知道,她能听得懂。 “你早点睡吧。” 然后,他将被子拉起,示意她躺进去,“也许,我们都只是想多了而已。” 方才他用自己三脚猫似的医术替老妪把脉时,已确定对方的身体虽则硬朗,却也只是属于老人家的硬朗,全然没有健硕到一拳就能打晕许二的地步,且手中的绣花针没有淬毒,屋里也没有什么趁手的凶器,而门窗一开一关时,都会发出不小的响动,并不会让人悄无声息的潜进来。 由此可见,两人的处境是很安全的。 “也许,是这样吧。” 许含章哂然一笑。 就算真的是想多了,也不可能两个人一起想多了。 但她没有说出来,只安静的蜷进了被子里,和衣而卧。 “你打算在床沿边坐一夜吗?” 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来,捏住他的衣角,低低的道:“你也上来。” “不……” 她的声音娇软,表情微羞,直撩得凌准心中一荡,口中却本能的拒绝道。 “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许含章只得咬牙切齿,在心中无奈的叹着气,默默的抱怨了一句,接着努力的做出了怯生生的模样,“人、人家害怕,想要你陪着,还不成么?” 她居然会害怕? 凌准愕然的瞪大了眼睛,明显是不信的,但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加之有心上人在这厢软语相求,他哪经得起这等诱惑? 片刻后,他也爬到了床上。 但他没有往被窝里钻,而是利索的掖起被子的四角,动作之快,像是生怕自己会后悔似的,将她整个人如粽子般密不透风的包了起来,然后他整个人小心翼翼的躺在了床角的边缘处,中间还隔着一个厚厚的枕头,完美的做到了同她井水不犯河水。 许含章怔了怔。 有朦胧的夜色透进来,照得他的脸清俊异常,轮廓间坚毅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 而他的穿戴,竟是比她身上的还要整齐,还要严实,还要正经。 他的神情,也那般的严肃端方。 明明察觉到她在看他,却倔强的拧着眉头,背脊紧绷着,愣是不肯回头看她一眼。 这是害羞了…… 还是怕刀鞘有动作了…… 要不是今夜的情形不太对,她还真想问出口来,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良久,她转过头,不再定定地凝视着他。 她双眼微闭,呼吸清浅,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有他在,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即使这座农舍里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也不怎么挂怀了。 反正,有他在。 第四十一章 一样 她倒是睡得挺安稳。 而他,却辗转反侧。 兴许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的缘故,只要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她海棠春睡般娇美的容颜;兴许是夜色太朦胧,周遭太安静的缘故,她的呼吸声竟似缠在了他的耳边,让他从头到脚都变得酥酥麻麻的…… 总之,他死活也睡不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的扭过头,借着窗缝里透进的几缕月色,朝她看去。 她整个人被他严实的打了包,裹进被子里,乍看上去,与其说是一只粽子,不如说是一个蚕蛹,所有的曲线都被厚厚的棉被给遮住了,只余下鼓鼓囊囊的臃肿,却不让人觉得嫌恶,只觉得十分讨喜。 而她挽好的堕马髻并没有放下来,簪钗也没有卸下,仍顽强的硌在她的脑侧,也不知她会不会感到不舒服? 硌着,不舒服…… “十一,把你的刀鞘挪开。” 他猛地想起了驿馆里那尴尬的一幕,想起了她天真而无觉的举动,一瞬间红透了脸,烧红了耳根。 然后,他有些无措的抠紧了搁在身侧的枕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枕套都抠出一个洞来。 枕头是软绵绵的,有弹性的…… 而她的娇躯,岂不是比枕头还要绵软,还要有弹性? “你可别把我当成枕头了!” 他又猛地想起了在益州时靠着她肩膀发怔的那一幕,想起了她嗔怪的埋怨,一瞬间又红了脸,烧红了耳根。 接着,他的心砰砰的乱跳,似是已卡到了喉间,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的身体,就似白日里捉到的那尾鱼,半边浸在了滚油里,半边架在了烈火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热,烧灼着,炙烤着,难受的像是马上就要死去,偏生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让他有些飘然,有些茫然。 对于他所受的折磨,许含章一概不知,仍‘睡’得很香。 只因在入睡前她无意识的耍了个小聪明,将衣襟前坠着的桃木符取下,收入了袖中,因此刚睡着,整个人就不自觉进入了放空冥想的状态。 虽说有他在,她很安心…… 但她始终不习惯只让他一个人担着,自己却高枕无忧的睡大觉。 于是,她便想为他分担一下。 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在活人的身上找不到破绽来,那就去死人的身上找。 只要那对死去的儿子儿媳尚残存着一丝微弱的气息,她就能感觉到。 或是这农舍里残留着别的死去的鬼魂的怨气,她也能感觉到。 这厢她耗费精力,用心的冥想着,但看在那厢的凌准眼里,她却是安然入梦的状态。 她不会打扰他,他也不会因此而忧心她。 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阿郎,我想吃酸枣了。” “这个季节,哪有什么酸枣啊?”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感应到的仍是一片祥和的、其乐融融的场景。 在略有些模糊的画面中,依稀可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靠在了同样年轻的丈夫的怀里,任他把手掌贴在了腹部上,时不时发出‘啊小家伙又踢我了’的惊呼声和欢笑声,并撒着娇,找他要起了吃的。 “枣没有,李子倒是挂果了,就是看上去绿油油的,还没黄,估计会挺苦的。” 老妪乐呵呵的从灶房里转出,说道。 “那我尝尝,就知道苦不苦了。” 女子继续撒着娇。 “好好好,都依你。” 男子朗笑着起身,走到了树下,伸手就摘了几颗青李子给她。 院子里,一只毛色油亮的大公鸡神气的站在了栅栏上,喔喔的打鸣。 一头肥胖的老猫正仰倒在草丛里,试图探爪去挠从身侧悠然掠过的蝴蝶。 “啊呀,锅糊了!” 老妪忽地一拍自己的大腿,急吼吼的往灶房跑去。 “阿娘,您跑慢点儿!” 女子忙不迭的提醒道。 “啊,真苦!” 男子则偷偷从她手里顺了颗李子过去,一咬,登时就龇牙咧嘴的抱怨起来。 “谁让你馋的!” 女子扶着腰,忍俊不禁的笑道。 这一幕幕,一桩桩,都是鲜活的田园之乐,阖家之欢。 没有丝毫的怨气,也没有流窜的冤魂。 所以,自己和凌准真的是想多了? 许含章正要从冥想的状态退出,顺带悄悄的瞅一眼凌准是否入睡了,画面就骤然发生了变化。 “这位婶子,劳烦、烦您行个方便,让我们借住一宿。我们在山中遇到了野兽,险些就、就丧命了……还请您收容一晚……” 一个清丽的少女满身是血的推开了栅栏,她的身畔,倚着个同样满身是血的少年郎。 少年郎的情况似乎很不妙,不止是失血过多,眼睛也死死的闭着,鼻腔里出气多进气少,面如土色,竟是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这……你还是赶紧带他去寻郎中吧。” 老妪被吓了一大跳。 她并不是忌讳这个少年郎会死在自己的家中,而是只看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他眼下最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救治,“他的情形,是万万拖不得的啊。” “婶子,您拿着。” 少女却以为她是想将二人拒之门外,连忙将头上、手上的首饰都取下,无论是金是玉,都一股脑儿的塞了过去,“我们只借住一晚上,明日天亮就走。” 许含章不由一怔。 自己在投宿时,也差不多是用的一样的说辞,但给的数目却没有这么多。 “好吧……” 老妪想着即将临产的儿媳,想着辛苦做工的儿子,腰板终究是硬不起来,便讪讪的接过,并说道:“等天亮了,我就带你们去找郎中。” 这样,就能让她心里勉强好受些,不至于有敲人竹杠的感觉。 “多谢。” 少女面露喜色,十分妥帖的将昏迷的少年郎扶稳了,往农舍里走。 眼见着老妪也想上来搭把手,少女赶紧拒绝了,“他受了重伤,到处都血淋淋的,难免会污了婶子的衣裳。所以,还是我来吧。” “小娘子,你太客气了。” 老妪见自己暂时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就想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你们先坐着,我帮你们把主屋收拾一下,你们好住进去。” 农舍里空余的只有一间柴房了。 收了那么多钱,却让人可怜巴巴的蹲在柴房里,她委实做不出来。 第四十二章 威胁 一  “都出来。” 因此她不假思索的走进了主屋里,小声的跟早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儿子儿媳说了此事,并让他们把屋子让出来,到她的厢房里凑合一晚上。 至于她,要么是跟他们挤一挤,要么是去柴房里歇歇。 总之,绝不能让贵客受怠慢。 “唉……” 女子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艰难的从床榻上爬起,“那我们一起去厢房里挤挤,您年纪大了,千万别睡柴房里,免得受了凉。” “既然出手那么阔绰,那干嘛不去包客栈,非得和我们穷人家过不去?” 男子则盯着在夜色中仍熠熠生辉的一大把名贵的首饰,愤愤的大嚷道。 就因为这些铜臭味的东西,他年迈的老娘和有孕的妻子便得在三更半夜都不得安生,无法安睡。 想到这里,他便是一肚子的气。 “人啊,总会遇到难处的,你就体谅一下吧。” 老妪忙压低了声音,说道。 “难处?” 男子仍大嚷着,表情愈发愤怒了,“依我看,那都是他们自作孽!好端端的不呆在屋里,非得削尖了脑袋往深山老林里钻,这下遇到了野兽,能怪谁?” “你小声点儿,别让人家听到了。” 女子用责怪的目光看着他,“阿娘说的对,是个人就会遇到难处。你啊,就当是为我们肚子里的孩子积福吧,让他们借住一宿。” 话音刚落,主屋的门就被推开了。 “婶子,能不能……给我一点儿水喝?” 清丽的少女半低着头,露出了一截羊乳似的润泽白皙的脖颈,怯怯的问道。 她的手背上满是擦破的痕迹,打湿了的额发贴在脸侧,显得有些狼狈,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而她的身姿在一身血衣的包裹下更显得诱惑至极,完美的勾勒出了通身的曲线——锁骨精致,双峰傲然的耸立着,腰细的一掐就断,双腿修长如竹,脚踝玲珑。 老妪看得呆住了。 方才外面天黑,自己没顾得上细看,此时一瞧,才知对方居然是这般活色生香的模样,比村里最标致的姑娘还要水灵。 女子也看得呆住了。 而后,她悄悄的摸了摸自己粗壮的腰身,心中顿生自卑之情。 男子也呆了。 明知对方是自己最为痛恨的有钱人,是半夜将他全家折腾得鸡犬不宁的祸害。 可是…… 她看上去是这样的楚楚可怜,这样的……前凸后翘,哪儿有半分让人厌憎的意味? “我给你倒水。” 女子臃肿的身形忽地灵活了,立刻从榻上起来,走进灶房,寻了个干净的粗瓷碗,从锅里舀了热腾腾的开水倒进去。 “快喝吧。” 然后快步走回主屋,将瓷碗递给她。 少女似是渴极了,立刻仰起头,灌了下去。 几滴晶莹的水珠从她嫣红的唇边滴下,缓缓的渗入了她的衣领,流淌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 男子看得愈发的呆了,喉中情不自禁的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女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而老妪一心忙着收拾床铺,并没有注意到。 “他要喝水么?” 女子忽地将视线转向了仍昏迷不醒的少年郎,问道。 “他……” 少女的面上顿时露出了难过的神色,“等他醒了,应该就能喝上了。” 可他能不能醒,她却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快把他扶进来躺下。” 女子柔声安慰了她几句,见老妪已是将床铺整理好了,便热心的提议道。 这一次,少女没有拒绝旁人的帮忙。 许是这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无来由的给了她信任的感觉,许是这家人看起来都是老实巴交的。 总之,她已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夜深人静。 “你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 少女坐在床前,有时将手心贴上少年郎的额头,看他是否退烧了,有时伸指探向他的鼻端,确认着他的呼吸。 “你是这样的厉害,一定不会死的……” 她绞着衣角,低低的道:“你说过,等你伤好了,就会来娶我的。” “我等你。” 她出神的望着他发黄的面颊,就像是在望着一块无瑕的美玉,目光无比珍视而郑重。 然后,她渐渐的犯了困,慢慢的睡着了。 “我想上茅房。” 而那边的厢房里,女子轻声道。 “我陪你去。” 男子扶着她就往屋外走。 “她长得可真美啊。” 女子却没有钻进外头的茅房,而是在李子树下站住,说道。 “是……不过,比不上你。” 男子想着少女清丽有若芙蓉的面庞和火辣诱人的曲线,下意识的应了句,旋即慌乱的改口道。 “你又哄我开心了。” 女子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话锋急转,“那个少年郎,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醒不了的。” 男子愣住,不知她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半晌。 主屋的门忽然开了。 男子一手握着明晃晃的菜刀,一手放在了少女白皙的肌肤上,贪婪的抚摸着。 “谁啊……” 粗糙的摩挲感,顿时让少女从困倦中清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然后,她看到了神情狰狞,有如恶鬼附身的男子。 “小娘子,你不要叫。” 再然后,她听到了女子温柔的声音,“不然,我们会砍死他的。” 躺在床上的少年郎,是那样的垂危,那样的弱不禁风。 而横在他颈间的菜刀,是那样的锋利,那样的寒光闪闪。 男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如狼,像是恨不得立刻就将她的衣服剥下来。 女子虽带着怜悯的神色,可动作却是异常的坚定,一把就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不让她乱动。 她大惊,本能的就想尖叫,把那个老妪引来。 可她不能叫。 一叫,那把菜刀就会划开少年郎的喉头。 到时候,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 少女的眼泪夺眶而出,只得满含乞求的望着女子,希望对方能心软。 但女子无动于衷,还顺势腾出一只手,接过了男子的菜刀,继续横在少年郎的喉间。 男子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欲火。 他脱去了身上的衣裳,迅速把少女剥得一丝不挂,将其摁倒在地,疯狂的亲着她,舔着她。然后,腰部一挺,占有了她娇嫩的身躯,发出了粗重的喘息…… 少女已不会落泪,也不会挣扎了。 她就像是死了一样。 而自始至终,女子都冷冷的注视着这交缠的二人,目光森冷。 第四十三章 血溅 一  “啧,这身皮子可真滑嫩啊,就是伤口多了点儿,怪难看的。” “现在,你可以叫出声了,没事的,叫吧。” “快叫两声,让我听听啊!” “他娘的,怎么就跟一条死鱼似的,没劲!” 男子嘴上虽不住的抱怨着,可当着昏迷的少年郎的面,肆意欺辱着无力反抗的少女,这种禁忌的快感,几乎要让他飘上天了。 “你、你……” 正当男子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就快泄身时,老妪担忧的寻来了。 本以为他们是怕挤着了自己这把老骨头,故偷偷摸摸的跑去柴房凑合着睡下了,谁成想,却发生了如此不堪的一幕! “都是她勾引我的!” 男子慌慌忙忙的提起了裤子,指着满身淤痕、伤口迸裂的少女,心虚的说道。 “你这个畜生!” 老妪扬手就打了他一耳光,“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不清楚吗?就你这样的,哪值得旁人来勾搭了?” 他分明就是色欲熏心,动了不该有的念头,做了不该有的暴行,事后还没有男人应具备的担当,一径的推到了少女身上! “阿娘,您别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女子慢慢的将菜刀收起,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浑身赤裸的少女,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阿郎并非是红口白牙、颠倒是非的坏人,他只是心疼我,怕您责备我,才故意把黑锅推给这个小娘子的。” “畜生!” 老妪闻言,越发的气愤了,“我怎会养出了你这样的畜生!作践别人就算了,居然还要把你媳妇的脸面也作践上,一起为你遮羞!你这个挨千刀的!” “阿娘,我都说了,是我的主意。” 女子走到了她的跟前,继续说道:“我胎像不稳,自从有了身孕,就一直没能和他行房,所以,我总得补偿他一下。而她,正好就送上门来了。” “你、你们……” 老妪一听得‘行房’两字,顿觉老脸发烧,而后在看到儿媳沉静的眼神后,发现对方并不是在撒谎,便觉怒火腾腾的烧了起来,“就、就算你们不能那个……那你让他去嫖,也好过去糟蹋别人家的闺女啊!” “去嫖,万一染上花柳病了呢?” 女子仍旧是平静得近乎残忍的态度,“而且,那是要花钱的。” 只有少女,是最好的选择。 “她一看就很干净,从没有得过那种脏病。” 更妙的是,一文钱也不用花。 “她还得倒给咱们拿钱。” 男子想着先前那一堆名贵华丽的首饰,再想着刚才从少女亵衣里搜出的金叶子,“把它们拿去当掉,就够我们好几年的吃穿用度了。” 然后摸了摸女子高耸的腹部,语气不由自主的带了些憧憬,“依我说,大部分的钱都拿去买地好了,再备上两头壮实的牛,农忙时能帮着几个村儿的人耕地,小小的赚上一笔,慢慢的攒起来。以后等咱们的儿子长大了,就能请得起好的教书先生,指不定还能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呢。” “啊,小家伙他又踢我了!” 女子温柔的看着丈夫,又摸了摸肚子上拱动着的鼓包,笑道:“他的性子,定是跟你一样顽皮,不好惹。” “你小时候,的确是挺皮的。” 老妪看着儿子,忍不住感慨道。 这样的画面,是安宁、祥和,其乐融融的。 这样的一家人,是老实的、勤劳的、本分的。 这样的情景,是诡异的,不对劲的。 “婶子,我……” 眼见着老妪的神色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松动,少女忙抬起头来,嘶哑的出声,希望她不要忘了替自己主持公道。 “我什么我?” 女子却立即拦在了老妪的面前,语气依然是平静的,“她是我们的娘亲,只和我们亲。难道,你认为她会为了你这么个外人,就把我们扭送到府衙吗?” 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小娘子,你好生歇着……等明日天一亮,我、我就给你们找个郎中,给你们瞧瞧。” 果然,老妪虽然是满心愧疚,却不能眼睁睁的把自家人送进牢狱,只得退而求其次,指望着少女能息事宁人,“我们真的都不是坏人,真的……至于那些首饰,我都还给你,你看成不成?” “为什么要还给她?这是她自愿给的,又不是咱们逼的。” 男子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阿娘,不能还。她要是有了这么一大笔钱,说不定就会去买通府衙的人,让他们上门来抓人。这……该如何是好啊?” 女子则理智的分析道。 “这、这……” 老妪光想着凶神恶煞的差役们破门而入的场景,就吓坏了。 “不如,把他们都……” 男子看了眼仍闪着寒光的菜刀,提议道。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其实,失身和失财都是次要的,但眼看自己可能会连累少年郎,害他把大好的性命丢掉,少女不由便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的吼道。 而后,许含章终于看到了老妪的儿子儿媳是怎么死的。 只见少女突然红了眼,从地上一跃而起,直直的撞上了女子隆起的腹部,用劲又狠又准,瞬间就撞得女子脸色发白,连声惨叫道:“啊,我的孩子!” “贱人!” 男子大骂着,挥舞着菜刀冲了过去,可少女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居然劈手就夺了下来,紧接着就朝他脑袋上砍去! 鲜红的血,白花花的脑浆,溅了她一头一脸。 “你这个疯婆娘!” 女子忍着腹疼,恶狠狠的去拽她,换来的只是同样凶狠的砍杀。 他俩都只是肉体凡胎,哪扛得过她不要命时的发狠? 于是,电光火石之间,女子的裙下便淌出了一滩污浊的血,一尸两命。 男子的脑袋和脖颈处皮开肉绽,鲜血喷溅。 老妪则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哐啷’一声,菜刀掉在了地上。 少女在血泊中呆立良久,忽地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凝香,我的伤……好多了。” 榻上,传来了少年郎微弱的声音。 冥冥之中,他竟是被她绝望的哭声唤醒了,却没有问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因为,满屋子都弥漫着某种令人作呕的腥膻味,即使是再浓重的血腥味,也将它盖不过去。 所以,他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第四十四章 母性 一  “我说过的,等我伤好了,就娶你。” 他没有施与同情,或是感慨惋惜,这样只会让她更加难堪,将她推到无边的深渊里去。 于是,他费力的挤出了一丝笑意,“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家在何处?我好挑一个日子,上门提亲。” “不必了,我已经不是……” 尽管他眼睛受了伤,根本瞧不见她狼狈的样子,可她仍是觉得羞愤和耻辱,想也不想的拒绝道。 “这是我的心意,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他坚决的打断了她自毁式的叙述。 他是真的想娶她。 不管她出身到底如何,不管她对他的将来有没有助力,他都不在乎,只一门心思的要娶她。 如果没有她,他的命便丢在深山中的一场暗杀里了。 有了她,他才迎来了新生。 所以,她清白与否,他压根就不在乎,心里更不会留下所谓的疙瘩。 他要的,只是她这个人而已。 “我是长安人,家住……” 她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的开口,答道。 而他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便又放下心来,沉沉的昏迷了过去。 随后,少女把脏污的衣裳重新套上,收走了被男子死死攥着的金叶子,搀着无意识的他,离开了农舍。 不多时,老妪悠悠醒转。 “啊!” 见着满地的鲜血,她捂着扁扁的肚腹,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画面渐渐变得模糊。 许含章明白,这是自己正在从冥想的状态中抽身而出。 原来,老妪的儿媳不是难产而死的。 老妪的儿子也不是用情至深,一病而去的。 原来,老妪一家子,还真的都是老实人。 只可惜,老实人的恶,是恶人都无法想象的可怖。 许含章幽幽的叹着气,缓缓睁开眼睛。 此时此刻,她虽是明白了那道诡异的不安的来源,却没有心思去寻那个老妪说理。 只因,她瞧见了更匪夷所思的东西。 那个重伤昏迷的少年,她看的真切,分明是年轻时的张玉郎。 而那个清丽的少女,分明是他的夫人。 看来,他果真是遵守了承诺,娶了她。 可他对着她,却丝毫没有了当初的温存和呵护。 他同她分隔两地。 他在益州纳了很多的美妾。 他风流成性,放浪形骸。 这究竟是嫌弃她,因那一夜的狼藉而有了解不开的心结,还是他天性本就是如此善变? “据说,都督的妻子出身名门……是最好的主母人选……他顶着岳家施加的压力,在妻子有孕时便强行将歌女纳入府中,宠爱有加。他妻子并非是出于嫉妒才下的手,而是因为歌女撞破了她和讲经大士……所以才……” 许含章忽然蹙起了眉,记起在江上时,凌准曾给自己说过从同僚那儿听来的张玉郎的家务事。 如今看来,每一桩都有对不上的地方。 如果张玉郎的妻子果真出身名门,且处事滴水不漏,那怎会贸贸然的往深山里闯,又满身是血和他流落于农家? 而且,名门闺秀不会取‘凝香’这样轻飘飘的名字。 她这是故意用的假名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有,张玉郎不是成亲后才变心的,貌似是成亲前就看上了一个卖唱的歌女,暗通款曲…… 他的真心,还真是不值钱。 可她对他的真心,明显是经得起考验的。 而这样的她,又怎会和庙里的讲经大士偷情? 许含章越想越想不明白。 很快,许含章就没时间去细细的想了。 因为主屋的门突然打开了。 老妪的眼神游离,脚步虚浮,慢悠悠的挤了进来。 她的手里,举着把明晃晃的菜刀。 即便在这样阴森的局面下,她仍是满脸的慈祥可亲,让人生不出半分戒心来。 现在,许含章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不是慈祥。 是母性。 在这具壳子里活着的,早已不是那个老妪了,而是那个一尸两命的儿媳。 许是她记挂着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所以,她才没有撒手离世,而是用极强的不甘的意念,占据了老妪的肉身;所以,她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的捂着自己的腹部嘶吼,而不是去看死去的旁人;所以,她周身都散发着那般浓烈的母性,险些让近年内缺少母爱滋润的凌准和她也沦陷了。 “许二,你别乱动。” 那厢,缺少‘滋润’的凌准突地睁眼,低声道。 然后他从床角跃起,轻而易举就将菜刀夺下了,顺带敲晕了老妪。 “这是什么世道?连这样的老人家也能出来劫财了?” 在听到门响时,凌准就保持了高度的警觉,而后在听得脚步声渐近后,他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故得手非常的容易,不费吹灰之力。 “呵……” 一声冷笑响起。 本已昏厥的老妇骤然醒转,恶狠狠的瞪着他,眸子里泛起了青灰的色泽。 “按住她!” 许含章是想立刻起身的,却因他把被角掖得太紧,花了好一番工夫,急得满头大汗,才顺利的从被窝里蹦出来,接着就在菜刀的刀刃上一抹,将染血的指腹点上了老妪的眉心,低吟道:“刺。” 用的,是当初对付瑞姨娘的手段。 而老妪虽然有母性的光辉护体,但论起本事,终究是比不上老练的瑞姨娘。 因此刚一出手,老妪就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很快就咽了气。 宿主一死,那个儿媳的魂魄便在半空中幽幽的现了身。 令许含章感到无语的是,即使已做了鬼,女子身上也没有丝毫的鬼气,仍是洋溢着浓烈可亲的母性的气息。 “你们,为何要这样对我?” 她的表情平静,语气平静,眉宇间也很平静,无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儿,断不像做出了撺掇着丈夫行淫,又夺取了公婆寿数的恶人。 更令许含章称绝的是,这不是她擅长伪装,而是她打心眼里就没认识到自己是错的,自始至终,她都觉得自己是善良的、本分的、无辜的。 像这种不自知的恶,往往是最为可怕的。 “许二,只要人一死,就都会变年轻吗?还有,都会变成大肚子吗?” 可许含章还没能来得及发出感慨,就差点被一脸苦大仇深的凌准给逗笑了。 第四十五章 白莲 一  以前,凌准是听过不少借尸还魂、鸠占鹊巢的故事,但眼前这老妪刚死,魂魄就变作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妇人,且举止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戾气,和常人无异。 这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压根就没往借尸还魂那方面想,下意识就以为是老妪返老了,年轻了,而且还被送子观音光顾了,怀上了…… “不会。” 许含章忍住笑,认真的解答道:“你忘了,在投宿的时候,那个婆婆就说过,她有个难产而死的儿媳。喏,这个不就是了?” “原来如此。” 等凌准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表情就变得愈发的苦大仇深了。 这都是他惹出来的麻烦。 若非他执意不肯在野外凑合,非得找个农家住下,又怎么会遇到这样的狠茬,又怎么会让两人一晚都坐卧不安的? “我并非是贪生怕死,只是放不下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才一直舍不得离世。” “原本,我以为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它就能活下来的。” “可我忘了,它只是个三魂不全的鬼胎,凭活人的身躯是孕育不了它的,呜呜……” “我们一家子都死得好惨啊……明明是出于好心,收留了两个落难的年轻人,可他们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就把我们都杀了……” “他们的年纪,和你们差不了多少……所以,我才会迁怒你们……想要杀了你们……” “可我真下不了手啊。如果我真想杀人,怎么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来就让你们察觉到了?” “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但你们为何要这样对我呢?” 即便是在涕泪泣血的控诉着,女子仍是笼罩在温情脉脉的母性中,不见丝毫的怨气、鬼气、阴气。 这样的画风,还真是与众鬼截然不同。 “我是为了帮你啊。” 就在凌准都被控诉得有些良心不安,暗想对方是不是真的揣着什么不得了的苦衷,反思自己和许二是不是下手太重了的时候,许含章露出了一个无比甜美的笑容,以从未有过的温柔的语调,开口说道:“像你这样的存在,是似死而生,徘徊在阴阳界之外的,是以你一直便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未能和未出生的孩子再续前缘,也不能和夫婿重遇。我实在不忍你过得这样辛苦,便宁愿冒着双手沾血的风险,也要送你去和他们团聚啊。” 接着泫然欲泣道:“人家的一片好心,你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嘤嘤嘤,早知道,我就不这样做了……呜呜呜……你怎么能这样残忍,这样无情,这样无理取闹呢……” 要对付这样恶而不自知的白莲花,跟她讲道理只能是白费力气。 因为你跟她讲道理,她会跟你说人情,你跟她说人情,她会跟你扯 因此,许含章只能比她更纯洁,更无辜,更能哭。 “真的吗?” 女子半信半疑的看着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她,“只要这样,就能和他们团聚了?” “是。” 许含章用力眨巴着蕴满了泪水的眼睛,睫毛颤颤,“正好我在术法上小有所成,可以为你做一场法事,让你能更快的、更准的找到他们。这样,也免得他们倍受苦等的煎熬,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昼夜难安……” “那就有劳……” 一听得自己的夫婿和孩儿都在下头苦苦的等待着自己,女子就彻底放下了心里的疑惑和戒备,柔声的说道。 “诛!” 许含章瞅准了她心神失守的空当,不待她将话说完,五指便骤然收拢,快速的一捏一合,念道。 无形无状的风迅速凝成了一束,如尖利的钢刀,顷刻就劈碎了女子的天灵盖,直接做成了一场成功的‘法事’,连超度都不用,就让女子魂飞魄散了。 “去死吧。” 然后,许含章很是优雅的舒展开纤细柔嫩的五指,呵气吹了上去,似是想吹掉那并不存在的飞灰。 而她用上的语调,仍是温柔的,甜美的,怜惜的。 这样的反差,完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比女子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这也让凌准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发誓以后绝不会招惹她,事事都要低眉顺眼的依着她。 不然…… “去死吧。” 想着她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情形,凌准又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你可千万别觉得我手狠。” 在安葬了老妪入土后,许含章终是恢复了平日里说话的语气,把冥想时所见的都说给了他听,尽量将最不堪的那幕一语带过,并为着张夫人的闺誉着想,索性也隐瞒了张玉郎在其中的真实身份,只用了‘狼心狗肺受伤男’,‘一片真心痴情女’之类的词汇指代。 “是这样啊。” 凌准一下就明白了她为何会对女子那样的不客气,连句囫囵话都不肯让女子说完,“这家人,的确是作恶而不自知,多行不义必自毙,因果中自有报应循环……” “唉。” 许含章不禁轻叹了一声。 这一趟出来,她已经是第二次挖坑埋人了。 希望回城的路上,不要再遇上类似的事。 毕竟她是快要成亲的人了,就算百无禁忌,也还是想图个吉利的。 可是,和命运多舛的张夫人比起来,她又显得那般的幸运,那般的万事大吉。 尽管这样的对比是很自私、很诛心的,无疑是在张夫人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但她仍忍不住暗暗的比较了一番,然后心生庆幸之感。 “如果,我是说如果……” 再然后,她就和所有陷入情爱的小儿女一样,禁不住犯蠢,胡思乱想起来,“要是我和她遭遇了一样的事,那你还会娶我吗?娶了我以后,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找别人?” “不会。” 凌准的回答斩钉截铁,完全都不带思考和斟酌的。 可他的坚决,反倒让她有点无所适从,继而有些惴惴不安了——这样脱口而出,信口就来的承诺,究竟是不是牢靠的? “我不会娶你,也不会嫌弃你,更不会找别人。” 他继续补充道:“因为,你如果能遇到那种事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我死了。” 只要他活着,就不容许这种事的发生。 如果真发生了,那他也没颜面继续活着了。 第四十六章 故乡 一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犯不着这样较真的。” 许含章从未想到会得到如此决绝的答复,不由心神剧震,旋即低下头,嗫嚅着说道。 “这种事,也是能随便问的么?” 凌准皱着眉头,认真的看着她,表情严肃至极。 “十一……” 许含章心知自己确实是做的鲁莽了,连忙拖长了声音,主动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故技重施的蹭了蹭,讨好的道:“我错了,以后一定会改的。” “你没有错。” 凌准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略显笨拙的抬起手,揉着她的发端,安慰道:“我有错。我不该不听你的,执意要往外头窜。” 其实,以他的经验,早就明白在无人的地方反倒要安全些,有人的地方,反而要凶险些。 可他因着是人生中头一回和心上人在山野间相处、同行,不免被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砸昏了头,做出了看似体贴,实则死蠢的选择。 “所以啊,以后你可得都听我的!” 许含章闻言,顿时将脑袋从他怀里挣出,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好,都依你的。” 她的样子娇憨而可人,令他忍不住想把她再度揽进怀里,顺带再揉揉她的头,可面前正立着一个黄土堆,任谁也不会有多少风花雪月的心情,“眼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等出了农舍,沿着大道直行小半个时辰,差不多天也就亮了。 “那个……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许含章忽地顿住了脚步,面色犹豫,“可是,我有些不敢去。” 她说的,是她的故乡。 那里早已是满目疮痍,渺无人烟,没什么可看的风景,没什么活着的人。 她一直都有着近乡情怯的心结,总是不敢靠近,不敢上前。 “但是,我又觉得自己该带你去看一看。” 只因在未曾和他相许之前,她就认真的想过——倘若遇到了一个不嫌弃自己出身的人,就可以凑合着度过下半生。运气好的话,还能添个一儿半女,让爹娘彻底放心自己一直是认真生活着的,绝没有随波逐流,了无盼头。 而他,不是她的凑合。 说是她的天作之合,也不为过的。 所以,她就更没有理由不带他过去看看了。 “我想,他们如果是在天有灵的话,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会觉得我眼光果然不差。” 说到此处,许含章便有些难为情,“这个,算不算是认亲?” 直接跳过了冗长的礼节,间接认下了两姓之好的亲。 “当然算。” 凌准当即眼前一亮,大步往栅栏外迈去,神情间没有丝毫的犹豫,“这一次,我本来就想顺道去拜访的,谁成想一直困在那个山坳里,没有成行。” 之后,他虽是从山坳里出来了,却因为她尚在昏睡着,便完全没有了出去遛弯的心情。 等她一醒,就要催马往长安赶去。 然后,他要去城郊守株待雁,她要回崔府休养生息。 本以为这一分开,便又是好几天见不着面,可她回来了。 她一个人回来了。 和他,在一起了。 “你知道吗?临行前,我曾跟二叔说过,自己做梦都想去瞧瞧你出生的地方,想走上你曾经走过的路,看看你曾经看过的风景,猜着你赌气时喜欢躲到哪棵大树后哭鼻子。原以为只是一场空想,如今,却真能如愿了。” 说着就将马都牵了过来,自在而随意的道:“你说,初次拜访,我该准备什么见面礼才好呢?” “当然是多买几沓厚厚的纸钱,好贿赂他们。对了,还有村里的那些人……虽然我一直不太喜欢那些人,但见者有份,也是该多准备些。”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许含章也渐渐卸下了沉重的心结,开始微笑起来。 “再买些瓜果和水酒?” “酒就用不着了,瓜果还凑合。” “这就是你不懂了。但凡遇着了重大的仪式,酒便是很重要的东西,绝对缺不得的。” “真有这么玄乎?” 许含章仰起脸,充满惊奇的望着他。 凌准不由怔了怔。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纯澈。 只是一年不到的光景,她就越活越像个正常的小娘子了,有喜怒,有哀乐,有小性子,有求知欲,会撒娇,会赌气,和初遇时那个神情冰冷,不爱说笑的她已判若两人了。 而她的改变,是因为有他的参与,继而才慢慢发生的。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至于那个阿婴,以及那颗焦黑的头颅…… 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也就没必要让她知晓了。 别的不说,光是这一件,他便极为赞同崔异的处置,并且会配合着死死的瞒下去。 天亮后。 二人在镇上的集市里买了大堆的纸钱、瓜果、醇酒,顺带将干粮也补上了,不慌不忙的往许含章的故土赶。 许是被崔异换过了马鞍的缘故,这一路行来,许含章的腿居然没有被磨破过了。 没有了腿伤,又解开了心结,她就更有心情去欣赏周遭的风景,感受春日的气息了。 渴了,就在山溪边悠闲的驻足,等凌准大费周章的把水烧开了又放凉,再小心的装进水囊里,递给她。 饿了,就找块平地坐下,一边漫不经心的掰着干粮,一边看着柴火,等凌准带一只野兔或野鸡回来加餐。 累了,就靠在桃花马的背上,懒懒的打个盹。 倦了,就取过崔异替她准备的包袱,将里头那件柔软厚实的斗篷铺在地上,安心的小憩一阵。 而凌准不知怎么的,竟是变得越来越拘束了,越来越害羞了,以至于连她的手都没有主动来牵过一次,只知牵着马缰,时不时的露出和他年纪不符的傻笑,时不时的偷偷看上她几眼,再时不时的拉开一定的距离,不至于和她靠得太近。 许含章心知他多半是害怕‘刀鞘’会跳出来作怪,便也没有太贴着他,免得真把他逼急了——尽管她没有实践的经验,但在诸多话本和春宫的熏陶下,已知道这种情况下是万万不可以再撩拨他的,不然就只有他吃干抹净、拆解入腹的份儿了。 第四十七章 孩子 一  虽然她早早的就接受了他这个人,甚至把终身都托付给他了…… 虽然她并不是矜持的大家闺秀,甚至在开起某些荤笑话时,还颇有些奔放…… 但真轮到那种事了,她还是忍不住会生出惶恐、未知、不安的情绪,下意识就想躲一躲,拖一拖。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矜持? 许含章单手托着腮,暗自想道。 而那厢,当她真的没有如小猫一样凑过来撒欢时,凌准在松了一口气之后,不免又觉得怅然若失。 虽然他巴不得她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要来挑战自己的底线,考验自己的定力…… 虽然他很害怕她一靠过来,一贴紧他,就又会把自己不该有的反应惹出来…… 但比起清汤寡水的相处,他还是宁愿经受那种油煎火燎、有滋有味的痛苦。 这真是…… 进一步很憋屈,退一步也也憋屈…… 二人各怀着心思,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村庄的边界处。 “我累了,想在外面歇一歇。” 即使她艺高人胆大,也不想在月黑风高的时候摸进去。 “是吗……” 凌准有些迟疑。 说来也真是巧了。 上一次,也是天黑,他和二叔也恰好在这附近就停下了脚步,没有进村。 然后,就被阿婴带到了山坳里。 他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很古怪,很微妙的直觉,似乎这会儿若是不进去的话,待会儿就又会进不去了。 可不久前,就因为他做出了某个错误的决定,便弄得二人担惊受怕,都没能得到好好的休息。 而眼下如果继续赶路,一个劲的翻山越岭,往荒废的村落里钻,就会是正确的决定么? 他不知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生火,我有些冷。” 而许含章已经席地而坐,明显没有再赶路的意思了。 “哦。” 一听到她的抱怨,凌准便无暇再思考方才的问题,连忙捡了一堆柴回来,迅速生起了火。 “十一,你也早点歇下吧。” 吃过干粮,许含章很快就犯起了困,扯出斗篷裹着,不多时就入睡了。 借着温暖的火光,凌准将她娇艳的睡颜看了个真切。 可他没有昨夜那种抓挠不安的躁动。 因为,上一次也是一样的情形,也是二叔先睡下的…… 而周遭的景色,也是和上一次差不多——夜色浓稠如墨,白雾茫茫如霜,大山连绵起伏,山间林木葱郁,道旁流水淙淙。 他心里越发觉得不安了。 然后,夜色越来越黑。 明明是近在咫尺,她那窈窕而美好的身形却在火光中模糊了下去,成了一团黑黝黝的影子,看上去很不真切。 这个进展,仍是和上次一样! 他登时着了慌,不假思索的起身,就往她面前奔去! 这一动,眼前的画面就骤然发生了变化。 火堆不见了,大山也不见了。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姹紫嫣红的牡丹花。 而她折了一朵牡丹,正含笑抬起头,往高处的楼阁望去。 那里,是崔异所在的位置。 而崔异的臂弯里,抱了个白胖的婴孩。 婴孩有着墨玉似的眼,并非是琥珀色的,一看,就知道到底是出自于谁的血脉。 “咿咿,呀呀……” 耳边是婴孩软嫩动听的声音,眼前是她和崔异对视着,脉脉含情的场景。 但凌准并不惊讶。 在蜃景里,他就见过了这样的一幕。 可那不是周伯动过手脚的,是假的么? 为何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深山里? “十一?” 身侧忽地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许含章从斗篷里钻出,望着正站在火堆前发怔的凌准,不解的唤道。 幻象骤然消失。 篝火陡然明亮了起来。 她那模糊的轮廓也变得清晰。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发展。 “许二,我们不要在这里待了。” 凌准如梦初醒,慌忙上前,一把就将她从地上拉起,“沿原路折回也好,趁夜色进村也罢,总之,不能待在这里!” 那一家三口的幻象,他已顾不上去吃味了。 他最担心的是,如果继续待下去,会不会和上次一样,又从断崖上飘出个阿婴来。 “好。” 许含章心里满是疑惑,但看着他焦急的神色,便没有多问,而是很快就将包袱收好,听话的爬上了马背。 进村是不太可能的,于是二人便沿着原路调头,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后,才找了处平坦的空地歇脚。 “现在,你能告诉我原因了吗?” 许含章没有立刻就往斗篷里钻去,而是直直的望着他,“好端端的,你怎么就杵在火堆前了?要是再往前走两步,估计你衣裳和头发都会烧着了。” “我、我……” 为了能隐瞒阿婴的事,凌准就只能掰扯出别的理由来,面红耳赤道:“我觉得……那里,闹、闹鬼。” 这也不是撒谎。 那里,的确是有些鬼气森森的。 “可你不是怕鬼的人啊。” 许含章完全不接受这个理由,“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是发觉了什么?” “没、没什么……” 凌准本就不擅长撒谎,被她这么一逼问,便愈发窘迫了,为了防止她继续追问下去,只得破罐子破摔道:“我、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和崔……和他生了个孩子……” 她和崔异?生孩子? 许含章大惊,险些栽倒在地,旋即便止不住的大笑道:“这怎么可能?” 以前就不可能。 现在,更不可能。 而他只是因为这个梦,居然就能失态至此,夺命狂奔…… 这个,倒还真有可能…… 最近的他,确实是蠢的有些离奇,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要不,我们来生一个好了?” 在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犯傻的行径时,许含章一时得意,便忘了万万不能再撩拨他、逼急他的信条,一面媚眼如丝的笑着,一面拱进了他的怀里,问道。 凌准懵了。 等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时,他又傻了。 “好了,我是诓你的。” 许含章见着他这副如遭雷劈、惨被摧残的模样,顿时心有不忍,连忙从他的怀里离开,正色道。 “这种事,也能拿来诓人吗?” 可她刚一离开,他便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搂回了怀里,声音低沉,呼吸粗重的开口。 第四十八章 无眠 一  完了! 许含章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能……” 感受着他滚烫的躯体,灼热的呼吸,许含章立刻知道自己是捅到马蜂窝了,不由脚下发软,说话也没有那么硬气了。 “那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凌准低笑了一声,问道。 “知道!” 形势比人强,许含章便识相的服了软,很是狗腿的答道:“我不但知错了,而且一定会改的!” “怎么改?” “嗯……我不诓你了,你看……成不成?” “好!是你说的,没有诓我!” 凌准蹭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双手一伸,就开始脱他自己的衣服。 腰带、外袍、中衣、里衫…… 一件、两件、三件…… 许含章已经傻眼了。 原以为他是色厉内荏的耍横,想要报复她,吓唬她一把,可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他的上身就脱了个七七八八,只剩贴肉的那件了。 “十一,我们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啊!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待回过神来,她手忙脚乱的上前,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的往他身上裹,并苦口婆心的劝说道。 “这不是失足。” 凌准又一件件的往下脱,十分严肃地看着她,“你要知道,这是我们的人生大事,这是——生孩子。” 他板着脸,却故意将最后三个字的音咬得很重。 “你、你、你!” 许含章气得直打哆嗦。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即使气成了这样,她仍是不忘理智的捡起衣裳,又往他的身上裹,又苦口婆心道:“你看,这夜深露重的,你别、别着凉了!” “我热的慌,正需要凉快一下。” 他仍是板着脸,又一件一件的往下脱。 “那你去一边儿凉快吧!” 如此折腾了五六回,许含章已累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十分怀疑他可能是故作彪悍,实则在戏耍老实巴交的自己,不禁怒不可遏,推搡了他一把。 而他却像是早有准备,好整以暇的将双臂展开,胸膛一挺,于是她这一推,就直接栽到了他的身上,看起来像是主动投怀送抱一样。 随后,他那炙热的体温如烈焰般包裹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你啊……” 他的轻笑声,就响在她的耳畔。 尽管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抱着她,却渐渐让她的身体酥软了下去,就如一滩春水,连半分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许,这就是意乱情迷? 许含章很想做单手托腮的思考状,奈何他把她箍得很紧,她压根就腾不出手去。 “呼……” 良久。 他还是没有做出旁的动作,只长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将她推开,“你说得对,我好像真要着凉了。” 说着,他就将衣裳一件件穿回了身上,又强行将她往斗篷里塞去,“时辰不早了,你睡吧。” “我也睡了。” 他竟是真的就躺下了,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轻微的鼾声。 “……” 而她裹着斗篷,直愣愣的盯着和周公相会的他,半晌无语。 又过了半晌,她磨了磨牙,终是愤愤不甘的睡下了。 方才,他明明可以做点儿什么的…… 他明明也想做点儿什么…… 但为什么…… 什么都没做? 当然了,她是很喜欢他这种守礼的举动的。 可是…… 她是不是没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啊? 所以,他才待她这样守礼的? 许含章想了又想,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挖起来,问个究竟。 但记起他先前强势的做派,她又有些心虚,手脚有些发软…… 天,为什么还不亮呢? 他,为什么还在睡呢? 这样的日子,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许含章烦躁的翻了一个身。 昨夜,辗转反侧的是他。 今夜,换成了她。 …… …… 第二天一早,许含章是顶着一对发青的眼圈起身的。 而凌准则是神清气爽,精神饱满,见她醒了,便将一截折断去皮的柳条递过去,示意她可以去洗漱了。 脸皮真厚! 昨晚……明明……可眼下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呢? 许含章心里恨恨的,下意识就瞪了他一眼。 她并不知道,这一眼虽是在瞪人,可搭着流转的眼波,配着微羞的神色,哪还能达到她预计中的效果? 于是,凌准只觉得她这样的小动作很是俏皮,很是惹人喜欢,便下意识的回以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脸皮越来越厚了! 许含章恨得直咬牙,又瞪了他一眼,自去山溪边洗漱不提。 收拾妥当后,二人便踏上了回村的路途。 起初,她只想以冷酷无比的面貌示人,好让他发自内心的认识到他的猥琐,继而惭愧万分。 可她摆了老半天的脸色,他居然完全没领会到她的深意,反而还委婉的问她是不是肠胃不适,是不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如厕。 这下,她的脸色就真的如肠胃不适一样,呈便秘状了。 与此同时,她在心内又发出了默默的呐喊——这样的日子,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显然是没完的。 她只能放弃了迂回的路线,想和他挑明了说。 可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害羞了,说不出口! “昨天夜里,你那个那个……我那个那个……总之,那个……” 即使磕磕巴巴的说出口,只怕也会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句式。 如此一来,别说是他这样的榆木疙瘩听不明白了,就算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表达哪个哪个了。 所以,她只能悻悻然的作罢,不甘不愿的恢复了平日里正常的模样,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时不时的威逼他去路边乱采盛开的野花,或是指着在枝头上叽叽喳喳的麻雀,胁迫他必须跳上树,把它们统统都捉住。 过了一会儿。 “你还想要什么?” 凌准把玩着临时造出来的粗糙的弹弓,轻轻松松就将可怜的麻雀一网打尽,然后毫不客气的拔了毛,架在火上烤了烤,又撒了把椒盐上去,好脾气的问道。 “我再想想……”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许含章此时已完全没脾气了,只得讪讪的笑着,说道。 “慢慢想,不着急。” 凌准含笑看着她,不紧不慢的说道。 “你们可真让我好找!” 许含章心里一动,正想说点什么,就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断了。 第四十九章 一面 一  “你怎么找来的?” 见着了风尘仆仆的郑元郎,凌准虽是觉得有些突然,但更多的是喜悦,顺手就递了串烤麻雀过去,“快尝尝我的手艺。” “到处找,总能找到的。” 郑元郎两口就啃了个干干净净,将骨头全数吐出。 “你这一路找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自他出现的那一刻起,许含章心中便无来由的觉得不安,却又害怕自己是想多了,于是便硬生生忍了,直到此时,方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 郑元郎立刻转过头,定定的看向她,“至于要不要紧,我当然是觉得很要紧的,可你,就未必了。” “你在打什么哑谜?” 饶是迟钝如凌准,这会儿也感觉到不对了。 “十一郎,我是来接她回府的。” 郑元郎沉默了片刻,忽道。 “接我?” 许含章闻言一怔。 她才刚出来了两天。 而且,崔异在留书中说过,让她尽情在外赏花和游玩,不急着往回赶的。 但他眼下却借着郑元郎的口,催促她速速归去,难不成……真的是有什么要紧事? 难不成,是他出事了? 他怎么可能会出事? 他,不可能会出事的…… 许含章强压住满心的惊惶不安,镇定的看着郑元郎,希望能得到一个无关痛痒的答复。 “等回去了,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郑元郎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如果……你不回去,早晚也能知道的。” “你就不能说人话吗?” 凌准只觉心中生出了烦躁的情绪,便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不回去,早晚也能知道?” 许含章则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想着崔异突然将自己支出来的举动,面色骤然苍白,立即上前一步,失态的揪住了郑元郎的衣角,“他到底出什么事了?是受伤了,还是……” “家主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于是郑元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早点回去,可以见上他最后一面;你晚点回去,也能看上他最后一眼。” 又道:“我是回长安以后,才得知此事的。依家主的本意,本来是想死死的瞒着你,直到他死。可我和其他人思来想去,都觉得不能这样,所以才纷纷出来寻你了,个个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好,总算是找着你了。” “你说什么?” 许含章震惊道:“最后一面?我记得,他之前明明是好端端的!” 她感觉自己如坠冰窖,通身都寒凉彻骨,手脚发麻,彻底失去了知觉,只有口舌还是能动弹的,断断续续的念叨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希望是郑元郎在骗她。 可郑元郎的性情再恶劣,也不可能拿旁人的性命来做文章的。 “那是之前。” 那厢的郑元郎重重的叹息道:“之后,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眼下他看得真切,知晓她并非是不看重崔异,不着紧崔异的,于是也就知晓了她将会做出什么选择,“咱们还是别耽搁了,赶紧动身吧。” 许含章浑浑噩噩的点着头,就要去一旁牵马。 “先别急。” 凌准却面色沉沉的抓住了她的手,开口阻拦道:“你忘了,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吗?” 去她的故乡,拜祭她的爹娘。 “我没有忘。” 许含章稍稍清醒了些,下意识的停下脚步。 她怎么可能会忘呢? 昨日,她还和他兴致勃勃的商议着该带什么东西去拜祭。 今日,他的马背上还驮着纸钱和水酒等一应物事。 “那就先同我去过了,再跟他一道回城。” 凌准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天意弄人。 即使他早有预感,连夜带着她从大山里折返,又小心的避开了和上一次相同的发展,结果却还是没能踏进村子一步。 他委实有些不甘。 “十一郎,你还是先跟我们一道回城得了。至于你说的那个地方,等以后再来也不迟。” 郑元郎眼尖,一下就瞧见了马背上的那些物事,还以为他俩是善心泛滥了,想要去给死在半路上的沈构烧纸,便没有当做一回事,轻描淡写的劝道。 “我就想现在进去。” 凌准虽然是在答着他的话,目光却只盯着许含章瞧,“就一两个时辰的工夫,应该也误不了什么事的。” 并非是他生性凉薄,没有把崔异的生死放在眼里。 在听到崔异时日无多的消息后,他同样是很震惊的,只是比起许含章来,他缺少了那种失魂落魄的痛感,没有那种感同身受的共鸣罢了。 他很意外,她居然会为了崔异失态到这个地步。 但他没有阻拦她去见崔异的意思。 他只是突然很想知道,将她的爹娘,还有他,统统都捆绑起来,能不能比得上崔异此时在她心中的分量。 况且,他真的是很想进村去看一看的。 哪怕是一眼,也好。 只要一眼,就能摆脱那种天意弄人的无力感,让他心下稍安。 “许二,你先听我说。凭着崔家的权势和能力,即便真的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也能硬生生拽回来,再不济……也能拖上好几天的。” 他的手攀上了她的双肩,目光里含着祈求,“我晓得于情于理,你都是该回去的。我也不强求你能为我耽误好几天。我,只要几个时辰,就可以了。” 许含章是第一回见着他露出这样的情态,不禁又怔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十一郎,你说什么鬼话呢?” 郑元郎却没有呆住,而是忽地翻了脸,“几天?这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如果再磨蹭一阵,指不定人都凉了!” 然后补充道:“我们出来的时候,他就只剩一口气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急成这样!还有更要紧的一些事儿,我都没跟你们说!眼下是把消息瞒得很紧,没让同族和外支的人知道。可万一瞒不住了,那什么牛鬼蛇神都会跳出来!到时候,家主的生死就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了,更不是我们能插手的!那些人,只怕都盼着能借机捞上一笔,把名声和权势收入囊中,顺带踩在他的尸骸上,大做文章……” 第五十章 不必 “我马上回去。” 他的话音未落,许含章便果断摆脱了发怔的思绪,斩钉截铁道。 “你要走了?” 而凌准慢慢的松开了手,放开了她的双肩,语气无奈而寂寥。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头涌上了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瞬间就席卷了他的周身,直至没顶。 果然是天意弄人。 果然是不得不认命。 果然,是到不了那个地方的。 “我迟早会回来。和你,一起。” 许含章察觉到了他低落的心情,便很自然的抓住了他的手,撒娇道:“而这一趟,你就陪我一起回去,可以么?” 她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拒绝自己的提议。 毕竟,就算不为了自己的私事,他也得为了他的家事、以及她的亲事而归去。 “走了,就不必再回来。” 可凌准却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轻轻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沉声拒绝道。 “为什么?” 许含章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愕然道:“我不是存心要违背承诺的。可他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是万万拖不得的……” 在她的印象里,凌准历来就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今日为何却非得在区区几个时辰上计较,一争长短,甚至闹起了情绪? “十一郎,你吃错药了?” 郑元郎盯着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醋性大,自己是一早就见识过的了,可再怎么嗜醋如命,也应是不会卡在别人快丧命的时候发作啊? 这不是吃错药,还能是什么? “也许,我是害怕再这样下去,你会看不起我。” 尽管凌准本身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但在二人探询、疑惑的目光下,他仍是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定睛看着许含章,答道。 “看不起你?” 郑元郎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愈发不解了。 “是这样吗?” 许含章却听明白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就在方才,她还以为是他的别扭劲儿犯了,只要哄一哄就好了,但人命关天,她丝毫没有哄他的心情。 而他,也没有让她哄的意思。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倦了,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明白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无条件、无理由的迁就着她,照顾着她的感受。无论是她一门心思的想要找崔异出气,或是改弦易辙跟崔异和好了,他都没有说过什么。 于是,她从未考虑过,他会否有撑不下去的一天。 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仅仅是因为她做出的某个决定,就在无意间把他给压垮了。 这不能怪他。 要怪,也只能怪她让他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你走吧,他在等你。” 那厢的凌准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 “以后,你还会跟我一起回来么?” 望着他孤单离去的背影,许含章突然就有一种可怕的直觉——他这一走,只怕是会和她踏上截然不同的路途,再难交汇。 “我说过了——去了,就不必回来。” 他回过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疲累。 说实话,他不认为崔异是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人。 而今日她能因着崔异的垂危,就果断放弃了和他前去拜祭的安排。 明日,焉知她会不会因着崔异的濒死,误了和他成婚的吉时呢? 后日,她又会不会因着崔异的好转,忘了应有的距离和分寸,和崔异愈发亲昵呢?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他同她,绝不能这样糊涂敷衍的过一生。 其实,他心知自己的想法是很自私的。 可她连几个时辰都不愿留给他,甚至连一丝应有的犹豫和动摇都不曾展现给他,这不是更自私么? 因着她的缘故,他连和颜悦色的同吴娘子说话的想法都没有。 可她却和崔异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关系,而且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朝夕相对…… 他心知自己是不应该做这种比较的。 这样,是不好的。 但他无端端的想起了那个墨玉眼的婴孩,想起了她在花丛中仰起头,目光缠绵的望向崔异的情景。 若是再照着现状发展下去,这一切,便不一定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说不定,就能变成真的。 念及于此,他便觉得愈发的疲累和无助。 “我先走一步。” 语毕,他策马而去,竟是逃也似的赶在了前头,扬起了一地的烟尘。 “你俩……这是?” 郑元郎也上了马,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方才的气氛,和益州府衙里他们做戏争执、诱自己现身的那段很是相像。 但这次,似乎不是在做戏。 似乎……是真的闹僵了。 做为始作俑者,自己这会儿怎么都应该说点儿什么好听话来打圆场的。 “我们也快些动身。” 许含章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顾着催马前行,径自往官道的方向行去。 归途中,她只觉得眼前发花,一会儿看见的是崔异脸色如纸、奄奄一息的模样,一会儿看到的是祖父满身草屑,倒在村口喘息的惨状,一会儿看见的是烧得焦黑的头颅和骸骨,一会儿看见的是凌准头也不回、毅然离去的画面。 最后,她狠狠的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决定什么也不去想。 而郑元郎频频扭过头,仍试图跟她说上点儿什么,可扭得脖子都快断了,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天黑前,她终于赶回了崔府。 而崔异的境况,居然比她想象中还要糟上几分。 只见他静静的闭着眼,双颊凹陷,有气无力的躺在卧榻上,皮肤已失去了健康的弹力和光泽,就如没有生机,徒有人形的木偶。 但十分奇怪的是,他都已经成这样了,竟还能敏锐的感知到她的存在。 “阿渊。” 她甫一进门,他的眼睛便费力的睁开了,侧过头,略有些茫然的望向她,唤道。 “嗯。” 然后,他听到了她轻柔的应声。 是她。 她真的来了。 “都下去吧。” 许含章一步步走上前去,接过了侍女手中的药碗,吩咐道。 无论是侍女还是护卫,他们都杵在原地,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却并没有动弹。 “下去。” 直到崔异发话时,他们才齐刷刷的应声,一起退了出去。 第五十一章 桃符 “喏,你瞧瞧,他们现下就不听我使唤了,以后还不得直接给我甩脸子?” 许含章故作轻松的坐在了床畔,用故作娇憨的语气开起了故作幽默的玩笑,然后阻止了他起身的意图,拿银匙将药碗中黑黢黢的汁水搅了搅,就往他的唇边送去。 她没有做惯这种服侍人的细活儿,加之心情尚未平复,就不免有些手抖。 于是,几滴药汁撒出,滴到了他雪白的衣襟上,显得格外刺眼。 “我来替你擦擦。” 她放下药碗,慌张取出了一方绢帕。 “用不着。” 崔异却微微皱眉,艰难的避开了她的触碰,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回来了?” “你说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许含章便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你都成这副模样了,我能不回来吗?” 然而,他已经都成这副模样了,居然还想瞒着她。 “还你。” 她恹恹的自袖中掏出了一张纸笺,小心翼翼的展开,放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亏自己还以为是他心思细腻,主动提点她,让她和凌准一起在外散散心,游山玩水。 结果……却是支开她的幌子。 “听郑元郎说,我要是再晚归几日,你可能整个人都凉了。” 许含章无奈的叹息着,也顾不上他的推拒,便倾身凑近他,用绢帕把他衣襟上的药汁一点一点的攒干。 “哪有那么严重?” 她这一低头,一靠近,便有一缕细软的发丝垂下,轻柔的拂过他的面庞,让他的身体为之一僵,旋即若无其事的解释道,“只是寻常的风寒罢了。” “我虽然于医理上一窍不通,但也知道风寒究竟是什么样的。” 许含章忍不住戳穿了他,“所以,你就别把我当三岁小儿糊弄了。” 究竟是因着什么缘故,他才变成了这样,她也不指望立刻就能从他口中套出实话。 但是,她也不希望被人当成傻瓜。 “先喝药。” 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尴尬,淡然而无耻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而一碗药汁喂下去后,他的精神竟是好了很多,居然能单手撑在床沿边上,缓慢的坐起身,同她说话了。 “是郑元郎他们把你叫回来的?” 他问道。 “是。” “你一听得消息,马上就赶回来了?” “是。” “和你赏花的那个人呢?” “走了……” “走了?没和你一道?” “是。” 许含章本不想提起这茬的,奈何怎么也绕不过去,只得模棱两可的答道:“他累了,不想和我一起走了。” “因为我?” “是……也不全是。” “哦?” “也有我自己的缘故在里头。” 许含章想了想,“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他牺牲的更多,而我只晓得索取,不知不觉就把他掏空了。” “别拖了。赶紧把宵禁的腰牌带上,去升平坊寻他吧。” 闻言,他沉默了良久,忽道:“至于我这边,你大可不必担心。反正有的是温柔小意的侍女伺候,根本用不着你这个粗手粗脚的人来添乱。” “好。” 她也沉默了良久,应道。 “去吧。” 于是他躺了回去,状似满意的合上了双眼,不再说话。 许含章站起身,将被子轻轻的拉到了他的肩旁,又替他放下了帐子。 然后,她轻手轻脚的出了屋。 “给他瞧病的人,是谁?” 走到了屋外的台阶下,她伸手招来了先前为他捧药碗的那个侍女,低声问道。 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上,她当然不可能立刻就跑出去,寻凌准来诉衷肠的。 因为崔异先前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并不像是有所好转。 倒像是,回光返照…… “是宋神医。” 侍女同样压低了声音,答道。 “那他人在哪儿?” 想到宋神医的医术,她不禁心下稍安,继续问道。 “在东舍。” 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忽地响起,“我可以带你去。” 说话的,竟是张玉郎。 他唇边带着浅淡而明亮的笑意,半边脸庞却掩在了幽暗的灯影里,看上去有些阴森。 “那就有劳了。” 若换做平时,许含章定会因为农舍里所见的那幕而对他心生芥蒂,不屑与他为伍。 但此刻,她已撑不起这种略显沉重的正义感,只一径跟在他的身后,往游廊上走去。 “东舍?” 她没有听到,那名侍女在二人走后,方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喃喃道:“府里,有东舍这样的地方吗……” “张都尉说有,那就有。” 几个身穿灰袍的术士从廊下的阴影里转出,阴恻恻的开口。 …… …… “你是刚赶回来的?” 张玉郎不紧不慢的走在了前面,沿着游廊而下,绕过假山,踏过弯弯曲曲的石径,再从水榭后穿过,迈步上了长桥。 “嗯。” 许含章微微点头,不经意的瞧见前方不远处正蒸腾着迷蒙的水汽,显然是那眼天然开凿出的温泉无疑了。 而温泉的附近,有一座东舍吗? 她不由有些疑惑,却没有心思发问或质疑,只因这是崔异的府邸,来往都有无数的婢仆盯着,就算他真有什么小算盘,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得太响。 况且,她相信以崔异的眼光,是不会和这种有小算盘的人结交的。 于是她仍一径的往前走去。 “你之所以想找宋神医,是想问问他的病情?” 张玉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神情认真的说道:“其实,宋神医早收了他给的好处,半个字都不会往外蹦的。你与其这般大费周章,还不如问我。” 许含章一怔。 “但是,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他事后问起来,你可千万别把我卖了。不然,我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玉郎继续说道。 “好!” 到了这个份上,许含章心里的疑惑顿消。 原来对方绕了这么大一圈的路,是想瞒过崔异,将那些不便明说的细节说给自己听。 “他的病,是因为这个。” 张玉郎没有绕弯子,直接伸出手来,虚虚的指着她衣襟前坠着的那个饰物,语出惊人道。 “因为它?” 许含章立刻将这块桃木牌摘下,放在掌心端详。 这一端详,就看出了异样——虽则它的形状和外观仍是和往常无二,触感却有些刺手,须得定睛凝神去看,才能发现上面多了道不起眼的裂痕。 第五十二章 药引 传闻中,但凡是贴身佩戴的玉石裂开了,那就是帮正主挡了煞,抵住了邪祟的侵害。 而护身符开裂了,差不多也是相同的缘故,可以解释为是她之前在山腰上遇险时,它帮她承受了足够多的怨念和阴寒之气。 可为什么它只是裂了一条不起眼的缝,而崔异却变成了那样? 这个东西,真的是所谓的护身符吗? “我曾和袁公有一面之缘,有幸得他赠一护身符,可辟邪挡煞,不会被一般的术法和诅咒所侵。即使侥幸让人得手了,也伤不了我的精魄。” “但那是我抓周宴上的事了。” 许含章不禁想起了崔异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今看来,这席话有很多经不住推敲的地方。 如果真是这般珍贵的护身符,如果真是他幼年就得到的物事,那她和他相处的那五年里,为何从未见他佩戴过? 如果真是能避邪挡煞,那为何她还是会频频的看到那个红裳的女子? 无论是摘是戴,都能看到。 而一旦她看到了,他就能第一时间知道。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意识中见着了那名红裳女,便险些被对方的怨念拖下湖水,并湿了半幅衣袖时,他很快就赶来了。 而他的发间,也有几滴湿漉漉的水珠,正顺着脸颊一侧倏忽往下滴落。 她以为是他是听到自己传达过去的消息后急匆匆赶来,在途中不慎沾上了晨露。 而后,早饭多了道鲜美异常的鲫鱼粥。 然后,她无意中听侍女们说起,是他恰好就在不远处的小池边垂钓,又恰好得了几尾新鲜的野鲫鱼来熬粥,又恰好遇上了出来传话的丫鬟,所以他才会来得那么快。 一切的一切,都是这般圆融而妥帖,没有破绽。 她也记得,在回崔家的老宅时,她第二次看到了红裳女。 而他明明和她相距甚远,却仍是立即拨转了马头,远远的看了过来,并唤了她的名字。 这一唤,一插手,对方就极其诡异的消失了。 之后便发生了族老们在桥上静坐挑衅的事,他冷笑着拔刀,血溅三尺。 那一出彻底扰乱了她的心神,让她无暇去思考之前的异状。 她还记得,不久前在坟场里小憩时,自己第三次见着了红裳女。 当时她正要向对方发难,崔异就从林子里钻出,顶着一肩的树叶和一头的露水现身了。 紧接着,那抹红影便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和回老宅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因着这个巧合,她已经心生疑虑,直觉他定是隐瞒了什么,可她却自作聪明,自以为体贴的没有去追问。 后来,她在道旁见着了吴娘子险些受辱的一幕,又见着了沈构面目全非的尸体,一时震惊之下,更是将此事抛之脑后,不再上心。 等等。 不止是红裳女子露头时,他才会有所反应。 某次她被岑六郎一推搡,一吐血,他也立刻就出现了医馆后头的小径上,将翻窗而出、独自行路的她妥当的接回了府中。 每一次,都是那样的巧。 而每一次,她都不会受到什么实质上的伤害。 不管是在医馆里凄惨吐血也好,还是在噩梦里被人用烈焰焚烧也罢,她都是一下就缓过来了,很快就不痛不痒,无病无灾。 甚至在山腰上昏厥过去,然后在意识里遭遇一连串的险情时,她也是轻轻松松就挺过去了。 难不成,那些难捱的灼烧感、钝痛感,统统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活下去。” 她骤然想起了阿娘临死前的场景。 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散发着焦臭味的尸堆。 一个血迹斑斑的木偶。 木偶的胸口破了个大洞。 而她的胸口虽是在渗血,内里却完好无损。 难道,所谓的护身符,和当年那个木偶是一样的用途? 她脸色骤变。 接着,她蓦地记起了那一天夜里,老者看向崔异的眼神。 那是怜悯的,同情的眼神。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张玉郎瞧着她的神情,微微的叹息了一声,“这个东西,的确是起了替身一类的用处。” 尽管朝廷是禁止这种厌胜之术的,可世家仍有一部分人喜欢在子女幼时就做出刻有他们生辰八字的木偶,偷偷供着,等子女遇着大病大灾了,就把它偷偷烧掉,用以替子女承受灾厄。 而崔异这个,想来是把木偶巧妙的改成了桃符的模样,瞒天过海。后来不知又施了什么手段,竟是借着它,将他自己活生生的变作了她的人偶,她的替身。 “所以,他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张玉郎的叹息声渐歇,“他的脏腑已经受到了重创,被阴气所侵,又被禁术所伤,经脉也断了个七七八八……要不是命硬,只怕人还没到长安,就死在半路上了。” “而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你吗?” 然后,突兀的嗤笑声响起,“他确是不想让你担心。但真正的原因,是不想让你为难。” “为难?” 许含章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究竟是有怎样的隐情,才会让自己感到为难,才会让他选择了隐瞒? “是的,你会很为难,很难做。因为……” 就在她六神无主的注视着张玉郎,等着他为自己解惑时,耳中却突然响起了嗡嗡的杂声,眼前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黑的,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因为,你就是药引。” 他慢慢的走向她,面上神情讥诮。 药引? 在失去意识前,许含章隐约听到了这两个字。 可她没来得及琢磨其中的深意,整个人便无力的靠在了桥畔的栏杆上,眼神渐渐涣散。 “把她带进去。” 几名眉清目秀的侍女从长桥的另一头上来,依着张玉郎的吩咐将人事不知的她扶起,往前方的温泉里走去。 “等洗过了,就把人送到你们家主的房里。” 张玉郎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已经布置好了。” 片刻后,几个灰袍的术士悄无声息的从黑暗中转出,朝着他哑声道。 月上中天。 崔异再一次从难捱的剧痛中醒来,大汗涔涔,只觉身上的每一寸肌理、每一根骨头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而胸腔里的心则跳动得厉害,像是突然被搅碎了,又血糊糊的捏拢成了一团,正不甘的挣扎着,以证明它的鲜活。 第五十三章 迷离 可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唤小厮进来为自己净面更衣,而是目光微凛,定定的望向了门口。 那里,正立着个身披轻纱,乌发如瀑布般垂至脚踝的女子。 她的身上,似乎只披了层轻纱,再无其他的衣饰蔽体。 只一眼,就能窥见那袭纱衣下起伏的曲线,嗅到那淡淡的、微甜的体息。 奇怪的是,明明是暴露至极的打扮,偏生却不让人觉得媚俗,只觉朦朦胧胧的,似云山雾罩,如烟波渺渺,吸引着人去靠近,去一探究竟。 “谁?” 虽则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正脸,但只观那婉转风流的姿态,瞧着那玉瓶似的窈窕身形,就知是个美人儿无疑。 可崔异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也没有欣赏把玩的兴致。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同时还有着勃发的怒意。 外面的那些护卫是怎么想了,居然把这么个闲人放了进来? 不。 以他们的行事,是不会随意放人进来的。 能如此自作主张的,估计也只有张玉郎此人了。 “我跟你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蠢的,若一味和她们谈情说爱,对她们嘘寒问暖,那你也会跟着变蠢了。其实啊,想要得到她们的心,就切莫要这样折腾,只消抢在前头,将她的身子占有了,那她的人,她的心,迟早都是你的囊中之物。管你是废物还是纨绔,她们都会昏了头似的栽进来,死心塌地的从了你。” 很久以前,张玉郎就秉持着诸如此类的论调,洒脱的流连于花丛之中,并积极的游说众人,想让众人也学学他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方式。 而几天前,张玉郎又将这套搬了出来,并振振有词的道:“人活一世,最大的悲哀便是命都快没了,可女人还没有睡够本。所以,你究竟在矫情什么?” 说着就将一大堆莺莺燕燕拖了进来,然后被他面无表情的轰了出去。 今天,张玉郎是又犯了这个毛病么? 且不说他压根就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有,身上也提不起半分力气来。 崔异绷着脸,正要出声唤人将这名女子拖走,就见她缓缓的转过脸,朝着他嫣然一笑,并扭着不盈一握的腰肢,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顿时僵住了。 墨描似的眉,桃花般的眼眸。 是她。 她没有趁夜去寻她的爱郎求和,而是留了下来,想要多陪陪自己? 崔异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丝隐秘的欢喜,旋即转为惊疑。 即便是要陪他,也用不着打扮成这样吧? 打扮成这样,她是想做甚? 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显得暧昧而旖旎。 这是在温泉的香汤中沐浴过了,才会有的味道。 原来,她不仅是惊世骇俗的打扮了一番,还仔细沐浴过了。 她究竟是想作甚? 难不成,是想…… “阿渊!” 崔异脸上一热,遂强行压抑着自己即将跑偏的理智,唤道。 闻言,她只是略微歪着头,娇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就如一双无形的手,要命的撩拨着他紧绷的心弦。 而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光滑。 “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她走到床榻前,竟是主动掀起了被子,在他身边躺下了,顺带伸出手来,温柔的环抱着他的颈项,语气里带着几分迷离,几分柔婉,哀哀道:“我不是故意要走的,真的……” 娇躯微微颤抖着,脸儿微微红着,似是还不惯于向男子求欢,故显得无比生涩,无比诱惑。 温香软玉在怀,崔异整个人彻底僵住了,险些直接化作了一尊雕像。 片刻后,他警觉的微眯着眼,伸指按在了她的下巴处和耳廓处,用力一拈一扯。 居然不是临时贴上去,用以糊弄他动情的人皮面具。 “嗯……” 而她似是吃痛,顿时轻声的娇吟着,眼睛里泛起了蒙蒙的水雾,十分委屈的看着他。 他先是一怔,一喜,一荡。 然后是一怒。 既然来的是她的本尊,那断不会这么顺从、这么服帖的躺着,且摆出了一副主动献身的阵势。 她能让他揉揉头,拍拍肩,就已经算是老天开眼了。 “是张玉郎给你下药了么?” 他按住了她如藤蔓般纠缠上来的双手,心中有失落,有怅惘,更多的则是苦涩。 “来人!” 而后,他收起了自己复杂的情绪,板着脸,就要让人进来,好将她和自己隔开。 可她似乎就等着这一刻。 他刚张开口,她就促狭的一笑,将小脸贴了过来,朱唇微启,顺势就将他的双唇堵住了。 她的动作是很笨拙的,没有章法,只知反复在他的唇瓣上磨来蹭去,干巴巴的,毫无兴致可言。直至两人的嘴皮都快磨破了,她才渐渐开了窍,将灵活的丁香小舌伸出,从他的齿间游曳而入,长驱而进,细细的舔吻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寸天地,和他唇舌交缠,做着最亲密的接触。 一时间,他陡然失去了推开她的决心,只觉脑中轰然一片,有璀璨的烟花在眼前炸开。 然后,他开始不由自主的回应她。 起初他也是生涩的,毫无章法,但因着本能的驱使,他竟是后来居上,很快就占据了上风,从她的额头、眉心、脸颊,再到她的耳垂和下巴,一寸一寸的吻了过去,将她整个人吻得轻颤不已,如一滩春水在他的身下化开,任他施为。 “唔……” 许是情动了,她居然发出了梦呓般的低低的喘息。 低低的,却如一声惊雷,将他为数不多的理智都震成了齑粉,四散而去。 而他的唇,已不受控制的往下游移而去,在她的唇齿间辗转良久,然后滑到了她精致的锁骨上,滑到了她纤细的香肩上,带着贪婪,带着好奇,探索着,嬉戏着。 他的手,则无意识的抚上她的腰,隔着那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摩挲着她的肌肤。 而她的衣带,已在方才的交缠中散开,露出了大片娇嫩的肌肤,像是一捧莹白的新雪,就等着他前去采擷。 “十一……” 他一面喘息着,一面褪去了自己身上的衣物,就欲把她身上的轻纱除去,好和自己亲密无间的贴合在一起。 可他的手刚放在了她的衣带上,就听得她无比动情的唤道。 十一。 第五十四章 成舟 “我不是他。” 崔异就如被人泼了盆冷水,瞬间就浇熄了所有的悸动和狂热,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即使在意识如此不清醒的状态下,她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另一个人。 不是他。 而他,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要将错就错罢了。 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推开她,拒绝她。 可是他没有。 他明知她今晚的样子是不正常的,明知有些事是不可为的,却依旧失了理智,乱了分寸,被无边的情欲所操控,险些就铸成大错。 这样的他,委实是下作到了极点,和那些下三滥的小人没什么区别了。 “等你醒了,一定会杀了我的。” 他自嘲的一笑,将衣裳穿回了自己的身上,果断制止了她继续贴上来的举动,用腰带将她那双不安分的手捆住。 正欲把她乱动的双腿也缚上时,他的动作忽然一滞。 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是怎么有力气做到这些事的? 又是和她这样……又是同她那样…… 还能压着她……绑着她…… 不对! 被下了药的人,定是不止她一个! 这间屋子里,定是有什么古怪! 于是他抬起头,目光沉沉的往四处扫去。 但他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满室的烛火便猝不及防的熄灭了。 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屋外,树影婆娑。 几粒石子掉在了木质的游廊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你不要顾惜她。这个人,是杀害了你爹娘的罪魁祸首。你对她好,是没有半分用处的,只能让她蹬鼻子上脸,越发的不把你当一回事。” 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熟悉而又陌生,正蠢蠢欲动的从他的内心深处窜起,不轻不重的响在了他的耳畔,啃噬着他的心智,撺掇着他最隐秘的欲望。 “你瞧,她平日里是多么的清高,挨不得也碰不得,就跟块难啃的硬骨头似的,眼下却娇喘吁吁的躺在你的身畔,主动求欢。” “你再瞧瞧,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就软成了这副模样。你若是想做个君子,那以后就会有别的男人占有她,而你一世都得不到她!” 声音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你想看着她嫁与别的男子,夜夜让别人糟蹋,让别人作践吗?” “你不想怜香惜玉,令她尝到温存的滋味吗?” “像她这样死心眼的人,只要谁夺了她的清白,她便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人,离不得那个人的!” “所以,你还在犹豫什么?” 声音渐渐归于平静。 可他的心,却是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很多凌乱的画面。 荒芜的村庄里,他木然挖开了埋尸的深坑,一具具的翻找过去…… 昏暗的密室里,爹娘那残破不堪的尸体,以及那一地的碎骨断肢…… 上元节的灯火里,她裹在厚实的斗篷里,眼含笑意的看着玩杂耍的胡人…… 长安的某座府邸中,她气若游丝的倒在了他的怀里,慢慢合上双眼…… 益州的某个小宅里,她惊恐的抬起头,强作镇定的望着他…… 最后,画面定格为她身披着半透明的轻纱,娇喘着躺在了凌准的怀里,和那人浓情蜜意的腻在了一起。 不! 不能! 那样浓烈而绝望的不甘,顷刻就压倒了他的理智,让他失去了与之对抗的力量。 她早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再是满脸稚气的小丫头,不再会没心没肺的赖在他身边,从不看旁的少年郎一眼。她会和旁人成亲、生子,恩恩爱爱的过日子,会渐渐把所有的重心都转到旁人的身上,渐渐把他淡忘。 他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不能! 他只是为了能暂时留她在身边,才勉强装成了如今通情达理的模样。 而嘴上说得再好听,行动上表现得再大度,他的心,却是从来都不愿她和旁人有任何牵扯的! 她是他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是他的。 那么,以后,她也是他的…… “她是我的!我的!” 他多年来的坚持,多日来的自持,通通都毁于一旦,只觉耳朵里闹哄哄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完全被骨子里沸腾着的兽性驱使了,竟是重又躺回了卧榻之上,解开了她手上的束缚,放任自己和她贴到了一起。 ‘嘶啦’声起。 轻纱裂成了一片一片,逶迤堕地。 帐帘垂下。 男子的衣物悉数抛了出来,将轻纱严严实实的覆盖了。 “十一,十一……” 女子低低的唤着,喘息着。 半晌,帐子里忽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惨呼,旋即又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被床榻颤动着的,轻微而又绵密的戛戛声盖过。 “这都什么时辰了?” “家主的身体……能吃得消么?” 尽管众人都远远的站在了庭院里,但那道似愉悦似痛苦的呻吟,似压抑似快意的喘息,仍是断断续续的飘到了众人的耳里,久久未歇。 “既然是药引,就不会让服药的人有事的。” 张玉郎头也不抬,冷漠的开口道:“即使有事,那也只会应在她的身上。” 反正经此一夜,崔异便能极快的恢复起来,不久就能继续主持着清河崔氏的大局,免得被旁人钻了空子。 至于她,会否在醒来后受不住刺激,寻死觅活,或是醒前就被榨成了毫无价值的药渣,半死不活,他觉得全无所谓。 不知过了多久。 许含章慢慢地睁开了眼。 昨夜,她做了个非常羞人的梦。 在梦里,她趁夜赶去了升平坊,寻到了仍生着她闷气的凌准。 为了能让他消气,她便不断的蹭着她,抱着他,而后,他的心终是软了下来,将她抱在怀里,竟是做起了在山间还未做完的事。 他是那样温柔而强势的吻着她,令她身心俱醉,胆怯而惶恐的迎合着,期待着。 当那一瞬真的来临时,被撑开、被入侵的疼痛是那样的激烈,毫无快感可言。 她立刻就痛得直掉泪了,却被他吻去了微咸的泪珠,柔声的安抚着。 于是,痛便变成了甜。 从此以后,他是她的了,她也是他的了。 再没有人能够比他们更亲密,更无间。 这真是个怪梦。 但也是一个美梦。 第五十五章 补偿 “你醒了?”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晨光下,那人正低着头,朝她看过来,墨玉似的眼眸里透着无限的柔情,以及隐隐的不安。 “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许含章刚一开口,便发觉自己的嗓子嘶哑得有些厉害。 而她的肩膀,她的腰,她的脊背,她的双腿,也开始隐隐作痛。 她并非是天真懵懂的小姑娘,略一思忖,立刻就想起了张玉郎阴森无比的神色,想起了他方才温柔的情致,接着便想到了某种最坏的可能。 “不会的,不会……”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却仍存着侥幸的心思,深吸一口气,将盖在身上的丝被拉开了一角。 被子下的她,是不着寸缕的。 “怎么会……” 她立刻受惊似的蜷进了被子里,将自己的周身牢牢裹住,喃喃道。 那一切是真真切切的发生了,覆水难收。 如果…… 如果那个人是凌准,她虽是会羞恼,却不会感到后悔。 可惜,不是他。 “是你?” 半晌后,她艰难的抬起头,望着崔异,问道。 “是……” 他竟是露出了罕有的羞窘神色,隔着被子,轻柔至极的拥住了她的肩,低低道:“是我。你不要恼我。昨晚,我们都被下了药……一时,情不自禁……你放心,我会补偿你的……我会尽快和你成亲,照顾你一生一世。至于名义上的那些束缚,我这就去妥善解决掉,绝不会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绊脚石。” 他已没有了昨日濒危垂死的迹象,此刻尽管是低声下气的说着话,却透着股中气十足的力道,脸上神采奕奕,看上去居然比她还要有精神的多。 她本该为着这样的好转而欣喜的。 可她此刻并不想多看他一眼。 于是她闭上了双眼。 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和我成亲?” 她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忽然就像是有些怕冷似的,将被子裹得愈发的紧了,轻声问道:“你觉得,这就是补偿了?” 不待他回答,她便突兀的笑了一声,“你以为,只要你肯屈尊纡贵的娶了我,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和补偿了?你也不想想,谁愿意和你这样的人过日子!” 又讥诮的说道:“我说错了,谁都愿意和你过日子。除了我。” 其实她是很想痛哭一场的。 但木已成舟,即使她把眼泪都哭干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她已经不再是昨日的她了。 “早知道,我就该听他的……” 她就不该这么着紧的赶回来,不该和凌准为此生出了嫌隙,更不该在入夜后仍于府中逗留。 要是她肯听凌准的,可能便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而眼下,说什么都太迟了。 如今的她,还有何颜面再在他的跟前出现?还有什么脸能若无其事的嫁给他?还能真用这具残花败柳的身躯去陪伴他?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她遭遇了一样的事,那你还会娶我吗?娶了我以后,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找别人?” 在那座城郊的农舍里,她曾经问过他这样的话。 “我不会娶你,也不会嫌弃你,更不会找别人……因为,你如果能遇到那种事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我死了。” 她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绝没有骗她。 可正因为如此,她便愈加无法面对他,无法和他说实话了。 若是让他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在盛怒之下找崔异拼命,继而把他自己的命也搭进去,甚至连累到他的家人。再不济,他也会生出自毁的倾向,整日郁郁寡欢,一蹶不振。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事发生,不能看着他死,不能。 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人的缘分断开,再无继续的可能。 她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 “你用不着补偿我。” 良久,她还是没想出最妥善的法子,便只能先把崔异推开了,接着径自坐起来,任丝被从双肩滑落,露出了其下青紫密布,微有些红肿的肌肤。 一个刚刚失去清白的女子,居然就能当着男子的面,这般大喇喇的袒露着承欢过的身体。 真是不知羞耻。 可羞耻留着,又能拿来做什么用呢? “兴之所至,一朝云雨。对你这样的贵公子来说,想必是很寻常的事。” “对我来说,也是很寻常的事。” “所以,就不劳你费心安置了。” 虽然她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凌准,但她至少知道,现下是绝不能再和崔异有牵扯了。 于是她一扫之前的惊惶无措,下意识就想要自行起身,去寻一件衣裳来遮体,而不是继续躺在他睡过的床榻上,盖着他用过的被子。 “你别乱动。我先打盆热水来,帮你擦身。” 崔异的神色居然还是羞窘的,慌忙就将她拦腰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榻上,将她严实的裹好,接着转过头,唤了声侍女,让其将热水放在了帘子外,由他亲自端进来,将干净的巾帕拧好了,细细的擦拭着她的身体,低声道:“你明明……也是初次……为何非要嘴硬,说那是寻常事呢?” “关你何事?” 她极为冷淡的瞥了他一眼,木然道:“劳烦你给我找一身衣裳遮遮。就这样赤条条的晾着,我迟早会得风寒的。” “是我大意了。” 他如梦初醒,面上仍是带着诡异的羞窘神色,宛如一个纯情的少年,迅速将视线从她的身体上移开,又向着外头唤了声。 不多时,一套素雅的裳服便被侍女捧了进来,却仍没有往里头来,而是候在帘外,等崔异小心翼翼的接过了它,人便自行退了出去。 “你身子不便,还是……由我来替你穿上吧。” 他将裳服放在了枕畔,脸上微微的泛着红,说道。 “随你。” 许含章仍是用的冷淡的语气,冷淡的态度。 事已至此,他还能故作纯情的面对她,而她已无力做出或矜持或娇羞的情态,一颗心早就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无。 裳服的内层还贴心的放着小衣、裹弦、亵裤、罗袜等女子的物事,崔异是头一回见识到这些,故花了很大一番工夫才琢磨出正确的穿法。 第五十六章 献祭 至于外裳和罗裙就简单多了,一披、一系、一捆就成。 因此,他的动作便快上了很多。 自始至终,许含章都是平静的,任凭他满怀新奇的摆弄着自己,一言不发。 等他将衣裳都替她穿好了,许含章才慢慢的抬起手,将散开的头发理了理,草草的挽了个不怎么好看的低髻。 可她的人,却是比往常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仿佛在一夜之间,她眉眼间的青涩就褪尽了,容色里艳光灼灼,明媚到了极致,令人不敢逼视。 “你说,我们都被下药了?” 她突然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张玉郎?” “嗯。” 崔异很是干脆的应道。 这种事,本就是瞒不住的。 在她醒来前,他就已经查明了其中的细节。可在震怒之余,却不免有些庆幸,觉得她也只能放弃了和凌准的亲事,转而回到自己的身边。 所以,他没有去找张玉郎的麻烦,也没有重惩那几个布阵的术士。 他只是痴痴的、欢喜的守在了床畔,等着她醒来。 “我想见见他。” 她却显然没有放过张玉郎的打算,“我还想问他,为何要这样算计我!”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似是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有条有理的说,“我相信,你若是真的想要动我,那便多的是机会,犯不着定要选在昨夜下手。对不对?” “对。” 崔异的回答有些艰涩。 若换做从前,他定能毫不犹豫的点头。 可昨夜在直视了自己的心魔后,他便再不能保持义正言辞的姿态了。 “带我去他的府上。” 她缓缓的站起身,平静的望着他,竟是学起了他曾经的腔调,“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你再不停手,我就死给你看! 你再动手动脚,我就死给你看! 这是在益州相处时他对她说过的无赖话,每次都能将她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力招架。 “好。” 崔异心中一荡,不禁露出了会意的一笑,将她轻轻的揽过,应道。 她顺从的低着头,并没有挣脱。 两刻钟后。 都尉府,内院。 “你们都出去。” 许含章冷冷的看着风姿出众的张玉郎,向着其余人冷冷的开口道。 “出去出去。” 张玉郎则嬉笑着挥手,将环绕在他的身侧,撒娇着不肯离开的美妾俏婢们支走,又眨了眨眼,看向崔异道:“你们都折腾了一夜,还不好好歇着?这会儿居然还有精神上门来寻我?” “关于药引,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许含章一窒,遂强忍着作呕的冲动,问道。 “他确是不想让你担心。但真正的原因,是不想让你为难……是的,你会很为难,很难做……因为,你就是药引。” 在长桥上,张玉郎说了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之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待醒来时,已是另一番光景。 而崔异昨日的萎靡,并不是伪装。 而今日的容光焕发,也不是伪装。 其中的蹊跷,必定和所谓的药引有关,也和她自身有关! “这还用得着解释么?” 张玉郎若无其事的扯了张茵褥坐下,笑着开口,“想想也能知道——他把自身的精血和气力都献祭了出来,在你危难时以身相代,以至于命悬一线。而相应的,只要你在术士布阵后自发的把精血和气力补给他,用以献祭,他自然就会好转了。这就叫投桃报李,礼尚往来!” 又道:“哎哟,二娘子,你是不是恼了?依我说,你可一点儿也不吃亏呀。” 张玉郎故作轻佻的大笑着,试图把她对崔异的恼意都转嫁到自己的身上来,以免给崔异带来无穷的后患,“献祭的法子有很多种,其中最有效的便是把你剔肉去骨,再和那桃符一起毁掉,可我知道他是断断舍不得的,这才退而求其次,用上了最温吞的一种,成就了你们的好事。” 说着直起身,向着她一揖到底,调笑道:“当然了,你面皮薄,身子也单薄,未必会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可等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虽是在给她赔不是,可不管语气还是措辞,都透着股轻浮的意味。 “玉郎,你够了!” 崔异已瞧出了他迂回的用心,呵斥道。 错事是自己做下的,是要杀要剐,是要负责还是要抵命,那便都由自己做主,犯不着他来插手。 “等等,我还没说够呢……” 张玉郎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 “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有想做的。” 许含章突然插话道。 不知何时,她已悄然绕到了崔异的身后,‘唰’的一下,将他腰间悬着的那把名贵的佩刀拔出,森然对准了张玉郎,说道:“我心里很不痛快,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崔异用的,果然是好刀。 但见刀身流畅而优美,刀刃锋利无匹,只是随意的往前一捅,便传来了穿刺入肉的钝响,带起一蓬殷红的血花。 “啊,杀人了!” “快去叫夫人来看看!” “救命啊!” 美妾俏婢们听到了里头的动静,有胆大的便好奇的朝里探头探脑,旋即被吓得连声尖叫起来。 而崔异虽没有尖叫,却也震惊的站起,无比惊愕地望着她。 “你疯了!” 张玉郎本以为她是比划着玩的,并未当真,没想到她真能对自己下手,一时间又痛又怒,喝道。 “我没有疯。” 她露出了一个妩媚到极点的笑容,握紧了刀柄,将刀身往张玉郎的伤口里送得更深,缓缓的搅动着其内的脏腑,“你瞧瞧,我还记着你和崔异是很要好的关系,所以特意避开了你的要害,没有真的要致你于死地的意思,只是想给你个小小的教训罢了。” 崔异面色微变。 她没有在人前唤自己‘子渊’了,而是又连名带姓的叫着他,冷漠而疏离。 “瞧这动静,好像是要把你的夫人引来了。” 许含章拔出刀,任血珠从刀尖上慢慢的往下滴,一面俯下身,轻轻柔柔的说道:“在长安的城郊,有一座普普通通的农舍。那里,曾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借宿过。少女名唤凝香,生得极为貌美……” 第五十七章 愚蠢 张玉郎霍然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而那个男子,非但有重伤在身,还瞎了眼。” 许含章那双明媚嫣然的桃花眼已敛起了所有的艳色,冷冷的回视着他,“为了不让他被农舍里那对心怀叵测的夫妻砍死,少女清白尽毁,而后为了保全他的小命,她更是鼓起勇气,悍然和歹人相搏,好不容易才救下了他。” “而他一醒来,就假惺惺的说要娶她,说自己不会嫌弃她。” “后来,他果真娶了她,却也不忘纳了名歌女进府,还收了好些美婢。” “她,一定很后悔当初救了他,很后悔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瞎了眼的人。” “因为他不止喜新厌旧,人品低劣,还做出了禽兽不如的行径,轻描淡写的毁掉了旁人的一生。” 他如果还有着所剩无多的良知,那定会小心翼翼的避过当初的切肤之痛,断不会祭出昨夜的安排,让旁人也经受一番他妻子所受过的折辱。 由此可见,他对他妻子做出的牺牲,已压根就不在乎了。 “像你这样的人,以后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许含章懒得再多看他一眼,起身将佩刀插回了鞘中,转向崔异道:“我欠你的,昨夜已然还清了。” 在益州时,凌准曾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过,要还崔异的人情可以,但不能拿她自己去还。 可现下她却真的把自己赔进去了。 这真是一语成谶。 但如果只用一夜春宵就能还清他的人情,那就真如张玉郎所说,她一点儿也不吃亏,真要算起来,反而是占到大便宜了。 只不过,她根本就不愿意占罢了。 “你为什么不捅我一刀?” 崔异攥住了她的手,死死的盯着她,目光里有挣扎,有痛苦,有焦灼,声音有些不稳,语调也一扫平日的慵懒和不经心,说道:“做错事的人,是我。你为什么……” 方才,他明明是离她最近的人,她明明可以顺手就给他来一下,可她却没有,而是转身招呼在了张玉郎的身上。 他早就看出来了,对于昨夜所发生的一切,她是不情愿的、不乐意的。 可他宁愿她跟他闹,跟他吵,甚至是捅他一刀,也不要她对他视若无睹,形同陌路。 “大概,是因为我下不了手?” 许含章竟是认真的思忖了起来。 是的。 她的确是下不了手。 “我并非是不识好歹的人。你对我的那些好,我都是知道的。” 若是没有他,她哪有清净安稳的日子过? 若是没有他,她不知已死了多少回了。 在昨夜那桩事没有发生前,她是真心实意的把他当做了家人,真心实意的担忧着他的生死,并不惜和凌准生了嫌隙。 而即使那桩事发生了,他对她的好,也是不能就此抹杀掉的。 所以,她仍没有底气对着他横刀相向,要他把自己的清白还回来。 “以后,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了,不用再在我身上费心了。” 其实她很想同他来一个割袍断义或是断发绝交的,奈何佩刀已经收了回去,再拔出来便失了应有的气势,“总之,我们两清了。你可以尽快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除去,再对外宣称崔含章已经死了,顺带和族老们握手言和……” 从头到尾,她都是许含章,而不是崔含章。 “以后,你可以娶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再多纳几房娇媚的小妾,免得张都尉又要为你的房中事操心,又想为你拉皮条了。至于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只怕自己消受不起。” “不!” 崔异听出了她决绝的意味,一面摇着头,一面将她的手攥得愈发紧了。 “你抓疼我了。” 许含章没有挣扎,只平静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相信,他对她是有着怜悯和内疚之情的。 所以,只要她稍一示弱,他就会放手。 “都是我不好。” 而他果然身体一僵,旋即慢慢的放开了她的手。 “呵!” 那厢的张玉郎则从震惊中回过了神,骤然冷笑起来,“二娘子,依你的意思,是说我夫人便是当日的凝香了?真是可笑至极!” “不然呢?” 崔异整个人呆呆的,木木的,对外界的响动都听而不闻,许含章则还保留着几分清醒,愕然看着张玉郎,“难不成,你觉得那人不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张玉郎继续冷笑着,“她生来就是个下贱的**,在待字闺中时就和旁的男人不清不楚的,甚至连着几日几夜未归,名声早就臭不可闻了!若不是为了能让凝香进府,我怎可能会听从父母的安排,忍气吞声的娶了她?而洞房夜里,我就知道她不是处子了,却没有揭穿她,还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了,给她的元帕上造了假!她当时感动的一塌糊涂,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可我一提出要纳凝香进府,她就翻脸了!事情一拖再拖,直到她身怀有孕了,我才以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为名,把凝香接了进来!可没过多久,凝香就死在了她的手里!她居然还有脸说凝香想谋害她肚子里的骨肉!以凝香这种纯善的性子,怎可能做出这种下作的事来!后来,她害怕我休弃了她,居然说自己才是凝香!真是不知廉耻!不知所谓!她不过是占了个好出身,可论起品性来,却是比烟花女子还不如!” 闻言,许含章彻底呆住了。 在农舍里她看的真切,确认当日的凝香便是如今的张夫人,可他为何要说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歌女才是真正的凝香? 这其中,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还是,他至今仍是个瞎了眼的,分不出好歹的? “你别以为随随便便的从哪儿打听到了我的旧事,就能戳到我的伤疤,还能把我当傻子来愚弄!我可不蠢!蠢的,只有你们这些女人!矫揉造作,故作清高,自抬身价!” 张玉郎的笑容变得越发冷了,一把将木然的崔异推到她的面前,“子渊,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蠢的,犯不着把她们当人看,只消将她的身子占有了,那她的心也迟早会归你的!” 第五十八章 凝香 “你别看她现在装得跟什么似的,连一根指头都不愿意让你碰了。可等她以后肚子大了,还不得哭着喊着求你纳了她,生怕你不理睬她。” “到时候,她就只有任你搓圆捏扁的份儿。” “所以你用不着低三下四的跟她赔不是,用不着觉得自己对不住她!” 许是提到凝香,还是成功的触痛了张玉郎内心的伤疤,彻底将他激怒了,于是他的话格外的多,格外的伤人。 “住口!” 崔异终是醒过神,神色嫌恶的盯着他,“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你再多嘴,就休怪我不顾念往日的情分了!” 而许含章已经呆住了,不复先前的平静。 肚子……大了…… 自己怎么就把这种要命的后患给忽略了呢? 昨夜的事,自己还能当成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可如果真如张玉郎所说,那噩梦就会和现实互相交汇,永无休止的折磨着她,终生无法解脱。 一定不能这样! 一定不能! “玉郎……” 而她这一出神,就没有注意到张夫人早已蹁跹而入。 “你、你这是怎么了?” 那名美艳动人的尤物满脸皆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脚步一顿,旋即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前,惊慌的往他的怀里扑去。 张玉郎是厌恶她的,可她甫一靠近,他的双臂仍是不听使唤的舒展开来,想要揽住她。 “啪!” 而她却忽地停住脚步,扬手就是一耳光打了过去。 “你找死!” 他大怒,立刻就想以牙还牙的打回去,但她没有给他留机会,紧接着就又是一耳光打了过来,力道还用的不小,让他连耳朵眼都开始嗡嗡的作响。 “是啊,我一直就在找死。” 她忽地妩媚万状的俯下身,吐气如兰,轻轻地舔了舔他的喉结。 他的身体一颤,呼吸顿时变得粗重。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然后,他皱起眉,不假思索的推开了她。 这些年来,不管他有多么厌憎她,但只要她一靠近,一贴过来,他就会不争气的生出最本能的反应,在恼恨自己定力不够的同时,他未免就愈发嫌弃她的轻浮和下贱。 “但是,你还没有死啊。” 她并不介意他粗暴的态度,仍是妩媚万状的瞧着他,曼声道:“既然你这样的人都能活着,那我为什么要去死呢?” 说着就将目光转向了许含章,“二娘子,且让我帮你梳妆一番。你的发髻,已经有些乱了。” 话题转得极为突兀,可又符合常理。 因为,许含章的低髻确是挽得松松的,看上去确是凌乱的。 …… …… 梳妆台前。 “二娘子,你还是早些看开吧。” 张夫人将脂粉和钗环取出,把下人都远远的打发开来,一面替许含章挽发,一面轻声道:“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会有今日了。因此,我一点也不觉得讶异。” 她的目光,在许含章的颈间停留了片刻。 那里,有几个紫红色的印子。 许含章察觉到她的视线,顿觉十分难堪的扭过头。 “你终究是个小姑娘,把男人想得太简单了。” 她微微一笑,蘸了些白色的香粉上去,将那些印子遮去,“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在男女之间,从来就没有人能无缘无故、无欲无求的待谁好,却不求回报的。就算一开始真的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时间一长,欲壑难填,就难免会背离了自己的初心。” “我知道。” 许含章怔了怔,忽地叹气,“我只是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她说的这些道理,自己其实是早就明白的。 但道理归道理,情理归情理。 真到了那个份上,自己就不由自主的昏了头,因着过去共度的时光,便整日和他搅得不清不楚的,还存了不该有的私心,想借着他的家世为庇护,遮风挡雨,免得让凌准为自己操心。 也许,在自己有了私心的那一刻,在自己心安理得的顶着家人的名义,享受着他照顾的那一刻,就注定埋下了今日的种子。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任何人。 在自己盘算着将他做为后路时,才是真正的没有了退路,不自知的走上了绝路。 “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厢,张夫人继续笑着,声音柔曼而婉转,“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一个男人,而你也只是一个女人。除非他真和你有着斩不断的亲缘关系,才可能会待你不一样,不会有旁的念想。” 可他不是。 “我想,你也早就了知晓他真实的心意,但你高估了他的定力,也低估了自己的美丽。” 张夫人竟是在安慰她的同时,顺带不着痕迹的夸了她一句,又道:“眼下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若是还想继续留在府中,那大可利用他的愧疚来做一番文章;若是想离开,那能争取到的好处就千万别客气,断不要为了争一口闲气,就孑然一身的走掉。”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留下来为好。” 因着农舍里的那一幕,和先前的那席话,许含章本以为她和自己会是一路人,没想到她转眼就换了口风,劝道:“依我看来,就凭如今他对你的情意,便是你逼着要做正室,那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你切莫妄自菲薄,一定要好好的抓住这个机会。反正你的人已经是他的了,若一味拿乔,只会坏了事。” 许含章一愣。 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那个忍辱负重、有情有义的凝香,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以后你只要牢牢的拴住他的心,再多生几个儿子,那位置就彻底稳固了。” “男人的宠爱大都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的孩子,才是最得用的。” “来自娘家的助力,也很重要。” “你看我虽是不得他心了,但因着有娘家撑腰,他也不敢轻易休了我。” “等以后他玩腻了,在外面玩不动了,他迟早会回头的。” “当然了,现下你是不会有这种琐事烦扰的,只消在那人身边好好的服侍着,就有数不尽的好处。” 张夫人的脸儿依然是清丽动人的,身段依然是诱人至极的。 可许含章突然觉得,她没有初见时那般惊艳了。 许含章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一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毁灭给自己看的噩梦。 第五十九章 南柯 原本待自己有礼有节的崔异,变成了一个被**所操纵的陌生男子。 而纯洁善良、性子刚烈的凝香,则变成了一个精于算计的后宅妇人。 至于和自己许下百岁之约的凌准,倒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美好如初,诚挚如初。 可自己却变得和往日不同,再也无法坦然面对他了…… 只是一夜之间。 只是一念之间。 便再也回不到往昔的时光里。 许含章只觉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像蒙了层茫茫的水雾。 遇见他,也不过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却像是已经共度了很多年,熟稔到有些久远,久远到有些自然了。 因了他,她渐渐学会了撒娇,学会了吃醋,学会了如何去相信一个人,信赖一个人。原以为这一辈子很长,还有更多的事情要从他的身上学,还有很多的道理着要等着他来教,还有夏日的新荷、冬日的梅花要同他一起欣赏,还有成堆的聘礼、零碎的家用要找他讨要。 可是…… 如今她只能无言以对,无颜再会。 她觉得胸腔里很闷,闷得她有些发慌,闷得她无法呼吸。 或许,这就是绝望吗? 她很想站起身,不管不顾的从都尉府逃出,从长安逃出,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再也不出来。 可因着大悲大痛的情绪冲击,她竟是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直接昏厥了过去。 然后,她的魂魄自身体中不受控制的脱出。 三年前,她因着爹娘的惨死,第一次无师自通的抽出了灵识。 三年后,她因着无望的将来,再一次无意识的做出了同样的事。 “呀,你的白头发又多了两根!” “你能不能小点声儿,也不怕把我刺激傻了?” “不能不能不能!” 随后,她的灵识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升平坊,来到了医馆的围墙外。 而她心爱的情郎,就在这一墙之隔。 只要她走过去,就能见着他了。 但她没有勇气挪步,只木然的靠在墙边,听着里头不时传出凌审行和凌端的声音。 “对了,你阿兄人呢?” “和郑元郎去曲江泛舟了。” “什么?大好的春日,他居然和一个野男人厮混在一起?” “总比成天都对着一个老男人强。” “你这是指桑骂槐,打击报复,绵里藏针,阴损恶毒!” “呸!” 许含章听着听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这才是家人相处时应有的气氛,温馨、活泼,打打闹闹。 而她,本是有机会能天天体验到这种气氛的…… 良久。 她活动着略有些僵硬的肩颈,打算悄悄离开的。 但…… 眼下凌准不在。 迟疑片刻后,她悄悄的潜进了医馆里,在他的房间外停步,四处张望了一眼。 这个窗台,是她坐过的。 那个衣箱,是她蹲过的。 石径旁的几排梅树,是他为她而特意种下的。 而石凳旁的那块空地,是他教她练刀的地方。 至于那棵长势见好的小槐树,则是她去年送给他的。 许多地方,都有着她留下的痕迹,都有着二人共同的回忆。 她正欲转身离去,却鬼使神差的瞧见槐树下堆了个小小的蚂蚁窝。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中……行可百步,入朱门……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王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俄出一穴,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她不禁想起了以前读过的《南柯太守传》,想起了那个一朝酒醉入梦,被请进大槐安国做客的淳于棼。 在那个梦里,他经历了无数的起起落落——先是大富大贵,被封为了驸马,和貌美的公主相爱甚笃,做了南柯太守,政通人和,后来却兵败于檀萝国,友人病重而逝,爱妻也撒手人寰,和他阴阳相隔,不复得见,最后因谗言而被驱逐。 待他惊醒后,遂觉人生如南柯一梦,大彻大悟,看破了红尘,出家做了道士。 自己要不要也在槐树旁做个梦,等醒来后,就出家去做个尼姑? 明知凌准随时都可能会回来,但她仍是没有立刻就离开,而是轻轻的靠在了槐树细瘦的树干旁,双眼微闭。 “许二!” 以眼下的状态,她是入不了梦的。 所以,她只能展开一场无端的妄想,自欺欺人。 在美好而荒谬的妄想中,她看见自己答应了凌准多留几个时辰的要求,去故乡的死人坑里郑重的祭拜了爹娘和村民,然后和他一起回到长安,一起进到了崔府。 而张玉郎,自始至终都没能找到机会算计她。 不久后,崔异的病找到了别的法子来解决,很快就痊愈了。 而她安分的在府上绣着嫁衣,顺顺利利的嫁到了凌家,整日都和他呆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过。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十一,来生再见了。” 片刻后,她叹息着抚摸着槐树的枝桠,珍重的摘下了一片又一片的叶子,等凑够了十一片的数目,便黯然离去,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你醒了?” 睁开眼后,她看到的仍是崔异的脸。 他已带着她回到了崔府,将她安置到她的小院里,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嗯。” 她从榻上缓缓的坐起身来。 还好,这次她是穿着衣服的,没有一丝不挂。 “宋神医还在府中吗?” 她问道。 “你是身子不舒服吗?” 崔异颇为紧张的靠近了她,伸手就欲抚上她的额头,却在触到她漠然的目光后僵住了。 “让他帮我配一碗避子汤。” 她平静的望着崔异,“我不想真如张玉郎所说,一有孕,就哭着喊着求你纳了我。” “听说,那个是很伤身的……” 崔异一惊,下意识就要拒绝,却没有什么底气和她谈条件,只得应道:“好,都依你。” “不要自作主张的给我换成了补药。” 在他临出门前,她抬起眼,漫不经心地开口。 “好……” 他脚步顿住,半晌才如梦初醒般走了出去,连门都忘了给她带上。 “十一。” 她则如获至宝的将那十一片槐树叶取出,将其珍而重之的捂在了心口的位置。 从此以后,他便是她的南柯一梦。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第六十章 一梦(上) 春末,夏初。 “听说啊,那吴娘子本是要说与人做妾的,却因为那正室死了,居然风风光光的嫁到了男方,做了续弦。” “她还真是个好生养的体型,刚过门没多久就怀上了,直把那个男的乐得合不拢嘴。” “我记得嫁人的时候,她好像不太情愿啊,是被人硬塞上轿子的。” “她是不是还惦记着医馆里的那个……” “啧,这怎么可能?” “那男的可阔绰了,随便拔一根汗毛出来,就比凌家人的腿粗呢。” “就是。” “再说她当时也没有不情愿,女儿家嘛,嫁人时总会舍不得爹娘的,总会哭上两嗓子的……” “对了,你们听说另一件事没有?” “哪件?” “清河崔氏的大房年初不是弄了个外姓女子入族谱么,结果她小门小户的,哪担得起这个福分,一下就病死了。” “我说啊,人就该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别以为削尖脑袋钻进了世家的门缝里,这辈子就能高枕无忧了。” 升平坊的街巷里,闲来无事的三姑六婆们一边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一边聊着近来发生的新鲜事。 而医馆中,有间屋子的帘子是终日拉上的,一丝光也透不进去。 从很多天以前,便是这样了。 自从在郑元郎那里得知了她旧伤发作、一夜殒命的消息后,又从郑元郎手上拿到了他送与她的那对梅花耳环,凌准便成了这副模样,每日里足不出户,除了酗酒,便什么都不想做。 “这是跟人闹别扭了,还是闹崩了?” 凌审言和凌端都满心忧虑,却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揪着他质问原因,只会在他入睡后悄悄的摸进屋,把散落一地的酒坛收走,再打扫一下屋子。 他们深知,在遇着大事或大坎时,若是没有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那就会把本就脆弱到极点的苦主逼得离家出走,到时候该上哪儿去捡人都不知道了。 “我想去曲江一趟。” 某天,风不和日不丽天不晴,凌准却忽然从屋子里钻出,带着一身的酒气和汗味,执意要出去散心。 没人能把他劝住。 到了曲江边,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才好,于是又习惯性的买了几坛酒,躺在临时租来的小舟上,将船夫赶了下去,继续自斟自饮。 而后,雨来风急。 小舟渐渐往无人的江心处飘去。 他醉得厉害,下意识想站起身吹一吹风,身体却忽地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水里,沉了下去。 其实,他是能游起来的。 但整个人沉没在水底时,他忽觉内心得到了久未有过的平静,十分安乐。 死,原来并不是多可怕的事。 至少,比不得失去她的滋味可怕。 他认命的闭上了眼。 一切,渐渐重归于黑暗。 …… …… 屋外的大树上,有几只小鸟叽叽喳喳的鸣叫着,格外的招人烦。 但许含章并不在意。 尽管天气已有些炎热了,她仍固执的将薄毯裹在身上,恹恹的躺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不想动弹。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留在她肌肤上那些耻辱的印记早就消退了,即使没有香粉遮盖,也看不出来了。 可另一种无法消退的印记却缠上了她,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她有孕了。 虽是当天就喝下了没有动过手脚的避子汤,但她仍没有摆脱噩梦的纠缠,反倒是彻底沉了下去,一直要沉到无边的地狱里去。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闹了。” “就当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也要多吃点东西啊。” 被软禁的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这般重复而无味的劝告。 而她则由最初的排斥和愤怒,转为如今的麻木和呆滞。 她知道外头的花又多开了几朵,知道溪水旁的小草又发了新芽,可她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不知道凌准有没有来找过自己。 她已彻底与世隔绝了。 因此就连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意味。 可今日却是个阴雨天。 她连一丝阳光都见不到了,不禁有些郁郁。 “一,二,三……” 于是,她只能将那些干枯得快要碎裂开来的槐树叶取出,一遍遍的数着。 她开始后悔了。 早知今日,她就该在出事的那天就找他坦白的,而不是自以为是的瞒着,自作主张的往庵堂里跑,最后却被抓回来,落了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下场。 她真不该那样的。 即使他嫌弃她,不要她了,她也该去找他的。 如果…… 如果将来能见着他,她一定要把自己受过的苦都说给他听,然后哭泣着扑进他的怀里,即使他会推开她,她也会抛了那所谓的廉耻心,试着再靠近他一次的…… 正是因着这样的念头,她才努力撑到了今天。 “跟我出去!” 门忽然被人撞开了,久未露面的崔异大步流星的踏进来,攥着她的手腕,便往外走去。 外面阴雨霏霏,冷风瑟瑟。 “你还认不认得,他是谁?” 一个脸色发青,早已失去了知觉的少年郎被人放在廊下,发间和衣衫上都是湿漉漉的水汽。 “认得……” 她踉跄着走上前去,仔仔细细的看着那人,然后发出一声似满足似欢喜的叹息,“十一,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崔异神情一怔,想起当初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曾用着如此欢喜、如此满足的语气唤过自己。 而如今,能让她欢喜的,却是另一个人。 说不恨,说不恼,那都是假的。 “你怎么了……” 那厢,她俯下身去,紧紧的抱着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为他驱寒,让他尽快醒来。 “我这是死了么?” 不多时,他居然真的醒来了,又惊又喜的看着她,孩子气的说道:“早知道死了就能见着你,我就该快些去死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一醒,她却忽然没有了之前的勇气,下意识就瑟缩着身子,往后一退,唇角有一抹凄凉的笑意,“你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死?” 然后心一横,说道:“你走吧,我要和他成亲了,不能随意和外男见面了。” “和谁?” 凌准愕然看着她。 “我一时情不自禁,和他无媒无聘的睡了好几个晚上,还怀上了他的骨肉。所以,也只能和他成亲了。” 她转向崔异,答道。 “什么……” 凌准怔怔的望着她,不是很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突然明白了她猝死的消息为何会来得那么的蹊跷,原来……是因着这层关系。 第六十二章 一梦(中) 只有那个义妹身份的她死了,活着的她才能改头换面的嫁入崔家。 “我已经有更好的选择,你就别来拖累我了。” 她当然是不愿意真的和崔异成亲,可在见了他一面后,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无牵挂,决心先撒下这个弥天大谎,让他从自己的泥沼里挣脱,走向平稳而安宁的彼岸,“无论是家世、背景、权势、相貌,他都比你强。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早一日爬上他的床,好在为时不晚……” “别说了。” 凌准却没有如她想象中那般勃然大怒,嫌弃她,质问她,而是立刻半坐起身来,语气渐渐坚定,“你说的,我一句话都不信。” 然后直视着她的双眼,微微一笑,语气很是温柔,“你从来就不是贪慕虚荣和浮华的人。我相信,你一定有苦衷的,你一定是在骗我,一定在为我好。还有,你怎么舍得我呢?” “你少自作多情了。” 她也直视着他的双眼,出声打断道:“我是真的怀上了他的骨肉。” 一阵沉默。 他盯着她良久,终是确认她并不是在撒谎,却想也不想便道:“那又如何?即使你怀着他的孩子,也可以和我成亲,和我在一起。因为,那也是你的孩子。既然是你的,那也就是我的。就算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说着就不由分说的伸出手,将她抱在了怀里,笑道:“放心吧,我没有故作大度的诓你,而是在和你说真的。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啊……我可以舍下自己的性命,浑然不顾家里人的担忧,便梗着脖子去江里送死。可是,我还是舍不下你……看在我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份上,你就信我,好不好?” 对她的假死,她的背叛,以及她带给他的满头绿云,他竟是毫不在意。 “很久以前,我就跟你说过了,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我就心满意足,没别的要求了。” 饶是他再粗心,也一眼能看出她厌世的意味。 “现在,我有了别的要求——活着,在我的身边活着。” 只有呆在他的身边,她才能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拖着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了无生趣的度日。 “如果你还是不肯答应,那我们就一起死好了。”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丑话我先说在前头,就算你不想死,我也要自私一回,把你拖下黄泉去。” “好,一起死,一起死……” 她怔怔的望着他半晌,只觉眼睛发涩,然后声音有些哽咽的“嗯”了一声,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滴在了他后背的衣衫上。 在这场浩劫般的噩梦里,每个人都变了。 他却亘古未变。 他仍是那样的木讷,那样的痴傻,根本没有问她到底遭遇了什么,更没有怀疑她、嫌弃她。 他最关心的,仍只是她这个人而已。 他也知道,凭两人的本事,今日是定不能活着走出崔府的。 所以,那就一起死好了。 “不过,死之前我想拉个垫背的。” 她嫣然一笑,借着他的扶持,慢慢的站起身,往崔异的面前走去。 “站住!你们是出不去的!” 一道厉喝响起。 几个人同时回过头,才发觉空无一人的廊下不知何时已变得水泄不通,张玉郎带着全副武装的护卫们,正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里围了起来,休说是人了,连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子渊,她有了身孕,居然还想杀你,真是最毒妇人心!这个女人,是万万留不得的了!” 张玉郎讥诮的看着许含章,又道:“还有她那个奸夫,也是留不得的!” “关你何事?” 语气冷冷,态度轻蔑。 “你……” 张玉郎一惊。 只因说这话的,居然是崔异。 眼下他可以为着那女人心软,可以为那女人开脱,可以迁怒在那男人身上,却怎么也不该冲着自己,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和他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许含章的笑意愈发的淹然百媚,偏头看着张玉郎,目光里云山雾罩的,似是闪过一丝嘲讽,转瞬却又消失不见,只缓步走到了崔异的面前,站定,迅疾抽出了他腰间的那把佩刀。 而崔异静静的闭起了眼睛,竟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他和她的事,本就轮不到任何人来置喙。 这场噩梦,是由他开始的,那就只能由她来结束。 半生的纠缠,暧昧,依赖,挣脱,到头来,原来只是为了面对这一刻生死之间的宿命。 “如果没有他,你,会不会……” 在凌厉的刀锋劈下时,他忽然睁开了那双墨玉般的好看的眼,淡淡一笑,轻如叹息的问道。 “会。” 她的动作没有半分的停顿。 而语气,也没有半分的迟疑。 “嗤”的一声,血花溅起。 崔异的外袍上殷红点点,就如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 但他并没有受伤。 受伤的,是满脸焦急状,快步绕到他背后的张玉郎。 此时,张玉郎的旧伤处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深可见骨,狰狞无比。 “你、你们……” 张玉郎痛苦的捂着胸口,衣袍被风卷起。 风未停。 “诛!” 随着许含章朱唇轻启,那闪着寒光、冷硬无比的刀身顷刻便被风挤压得断裂开来,崩成了无数块锋利的碎片,结结实实的扎进了他的脏腑里,切断了他的经脉,挫磨着他的骨头。 “杀了你,我们不就都能出去了么?” 崔异慢条斯理的伸出手,挡在了她的视线前,不想让她看到那血腥的一幕。 “你们,一早就知道……” 张玉郎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慢慢委顿于地,接着忽地狂笑起来:“原来,你们一直都在装!哈哈哈,你们骗得我好惨!” “你骗我,也骗得好惨。” 下一瞬,有个美艳动人的尤物款款走到了游廊上,搀着他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身体,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被那个肤浅粗鄙的歌女骗了,才陷进了她的温柔乡,没能认出我来。” 可是,他根本就不可能认错凝香究竟是谁的。 “因为,你当时没有瞎,更没有伤得那般厉害。” 他就是个疑心重的小人,她拼命的救了他,他却害怕她来历有诈,目的不明,便故意以重伤和瞎眼的形象面对她,一步步的试探着她。 第六十三章 一梦(下) 而在农舍里,在她遭受此生最大的凌辱时,他更是保持着全程的清醒,却装聋作哑,丝毫没有想过要出手阻止那个禽兽的行径。 “最后,你大概终于觉得我是值得你相信的,便难得发了回善心,口口声声说要娶了我。” 而她却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就报了个假的身世和住处,然后将‘昏迷’的他安顿好,自己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掩面而去。 其实,他是知道她走了的。 但他没有挽留她。 他也知道她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 但他却将错就错,把所谓的真心一股脑儿的转移到了那个歌女的身上。 “我想,你应该是后悔许下了那样重的承诺,却又不想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所以才这般作态的。” 因为一见着真正的凝香,他难免会想起她是如何被农夫凌虐和操弄的,难免会觉得无比的恶心和膈应,而对着那个恰巧同名的歌女,他的感觉就会不一样了,即使歌女在那之前曾接待过无数的恩客,可他毕竟没有亲眼见到,没有亲耳听着,整个人便会自在许多,顺带还能假惺惺的欺骗他自己,安慰他自己,以情深做幌子,当做是报答了‘凝香’那一夜的舍身相救。 “你……我、我……” 张玉郎的脸色一白,想要和他说些什么,却被她微笑着打断了。 “你想问我是何时得知的么?在你回长安述职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她抬起头,将感激的目光转向了崔异,施礼道:“多亏了崔家的家主,我才知道瞎了眼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而不是你。” “不必多礼。” 崔异波澜不惊的瞥了她一眼,回道。 去年的冬日里,在他千里迢迢的为了许含章奔赴益州时,便已察觉到局势的复杂,断不能相信是区区一个老迈的周伯就能折腾出来的,甚至于将南诏人都引来了。 而当他将所有的疑点梳理一遍后,便意料之外的发现了张玉郎的不妥,却一直找不出像样的证据来。 后来,魏主簿死了,凌审行冒出来了,周伯死了,吴娘子的身上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异变,而许含章寒毒蚀心,身体孱弱,种种杂事干扰了他的注意力,使得他无暇去仔细盘查,只得暂时搁置了。 可搁置不代表放任,更不代表信任。 之所以大胆的将许含章留在张玉郎的府上养伤,便是笃定了对方不敢对她如何,反而会金尊玉贵的供着她,顺带不露痕迹的和她继续扯上关系。 后来,张玉郎果然是让身怀有孕的姬妾和许含章发生了冲突,又以替许含章出气为名,将姬妾双双送回了长安的家中管教,和许含章一路同行。 没过多久,张玉郎又以她们被正室夫人虐待了为借口,兼以着紧子嗣为理由,顺理成章的从益州脱身,回到长安。 “我没有看错你。凭你的资质,是当得起幕后那个跳梁小丑的。” 崔异走到了张玉郎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无论是周伯、周三郎、凌审行、吴娘子、阿婴,都只是他这个小丑手中的棋子而已,用过就丢,毫不可惜。 “但你若是想把我当棋子,就有些不自量力了。” 早在发觉到张玉郎的不妥后,他便早早的做了防范,明面上目光短浅的提防着阿婴,暗地里则用心良苦的拿苦肉计引他上钩,终是让他露出了真面目。 只有这样隐忍而耐心的布局,再一网打尽,才能真正的斩草除根,让许含章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再不受外人打扰。 “不过,你也算是有点儿能耐。只差那么一点,我就中计了。” 崔异淡然说道。 那一夜,在对着妩媚柔婉、一心求欢的许含章时,他是真的失控了,被她唤起了蠢蠢欲动的心魔,被她撩动了潜藏已久的欲望。 只差那么一点,他就真的陷进去了。 “……” 许含章听得面色骤变,尴尬和羞恼兼而有之。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那一夜的算计是真的,之后的发展,都是假的。” 崔异仍是十分的淡然。 尽管他遇着了世上最可怕的造假,用最真实的情爱、迷欲、肌肤相触来引他入瓮,诱他在虚假的幻觉里沉沦,可在他口中说来,却是这般的云淡风轻。 而张玉郎却没有或意外或惊恐的情绪,更没有目呲欲裂的瞪着崔异,只直直的望着他的夫人,一言不发。 “在嫁给你的那日,我很欢喜。” 她也直直的望着他。 当年,她本是想一辈子都躲着不见他的,才草率的应允了爹娘定下的亲事,稀里糊涂的嫁了人,谁成想那个人却是令她念念不忘的他。 可他却忘了她,不认得她了。 多年来,她一直在苦海中沉沉浮浮,痛苦万分,千方百计想和他解释,证明自己才是当日的凝香,却屡屡碰壁,让他愈发的厌恶她。 她以为错都在自己,于是便愈发的痛苦。 结果…… 她还真是做错了。 “在山中相遇时,我就不该救你,而是该一刀杀了你的。好在,一切都不算晚。” 她倾身靠近他,仍是妖媚无比的在他的喉结上一舔,“在这个大阵中,你的魂魄是已然死了的,被二娘子所诛杀。而在现实中,你的肉身也死透了。” 一剑穿心,干净而利落。 “我从没想过,自己头一回杀人,居然会这般厉害。” 她的唇舌离开了他的喉结,语意缱绻道:“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 说着顿了顿,才道:“一定要再杀你一次,方能彻底解我心头之恨。” 她可不想下辈子能和他重新开始,来一段两情相悦、亡命天涯的奇缘。 她要的,只是不死不休,不破不立。 “凝香……” 他目光一凝,似是想和她说什么,但没来得及说出口,意识便渐渐的涣散了。 “你撑住……我一定会救你的!” 在濒死的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清丽而单纯的少女。 他原本有机会也救下她的,可他没有。 但他从来就未曾后悔过。 成大事者,便需得不拘小节、杀伐决断。 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选择,他也仍然会那样做。 可当她如此冷漠的瞧着自己,眼神里无悲无喜,无爱亦无恨时,他居然会觉得有些不甘心。 这真是莫名其妙啊。 他暗暗的想道。 然后,黯然的死去。 第六十四章 十一 天渐渐亮了。 “啧啧,真险啊。” 郑元郎等人忙了整整的一宿,才将张都尉安插的人手清理了。 他嘴上虽叫苦不迭,心里却十分舒坦,顷刻就轻松了不少。 如今,事情总算是完了。 而许含章也总算是拨云见日,彻底迎来了安生的日子。 仔细想来,她最近当真是触了不少的霉头,栽了不少的大坑,而究其原因却都是她自找的,可他没有如往常那样生出幸灾乐祸的情绪,反而是佩服和尊重兼而有之——她大可以明哲保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弄着,但她选择了最凶险、最不好走的一条道,以身犯险,虽是傻气了点,却也傻的可爱。 等等。 她?可爱? 想到此里,郑元郎猛地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要是再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就死给你看!” 而崔异的房里,传来了一道不耐烦的催促。 他已将身上凌乱的衣裳理好,整个人收拾妥当,可许含章仍躺在他的被窝里,半晌没有起身。他刚想走过去瞧个究竟,便被她冷不丁的强抱住了,骇得他大惊失色,口不择言道。 “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求你了,先把衣服穿上!” 她身上的纱衣虽是被他撕成了一片一片的,但备用的衣物早已拿来,就等着她自己换上了。可她倒好,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的,这会儿却近乎赤裸的裹在被子里,只隔了这层遮挡,便豪放的箍住他,不让他动弹。 他好声好气的哀求了半天,她却不为所动,只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恨不得将他生生箍死在这里。 “你别走。” 又过了半晌,她终是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妥,这才将他松开了,红着脸蜷缩进了被窝中,只露了颗脑袋出来。 尽管他昨夜只是笨拙的做了做样子,骗过了屋外的人。可那些急促的喘息是真的,两具交缠的躯体也是真的,她早已理智尽失,恨不得贴在他的身上,他却始终没有真的越雷池一步,完完整整的保住了她的清白。 他对她,是真的好,真的发自内心的呵护她,而不会罔顾她的意愿,肆无忌惮的欺辱她。 “阿渊,我不走……” 他的脸也有些红。 但原因却和她有些不同。 “我知道,此时此刻,你一定很感动,很意外,很震惊、而我在你心里的形象,一定也很光辉,很高大,很雄伟。你甚至……会觉得欠了我更大的人情,只有来一出真正的以身相许,才能还清。” 他清咳了一声,酝酿着合适的词汇,“但是,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好。我根本就不是个君子,只不过,不过……” 将惦念了多年的人搂在怀里时,说他心中完全没有想法,身体完全没有反应,那是绝无可能的。 他真的是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就真的忘情纵欲,一蹴……而就了。 可惜…… “只不过,不过……” 犹豫了片刻后,他觉得还是要将话说清楚才好,“我没有找到地方进去而已。” 许含章一愣。 旋即大窘。 “帐子里黑灯瞎火的,偏生你又跟蛆虫似的扭个不休,我、我哪知道从哪儿进去?” 于是,他便苦苦在门外徘徊着,最后恼羞成怒,索性不找了,不进了。 “所以啊,我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也真用不着你来以身相报。” 他深吸一口气,半眯着眼,将一早为她准备好的衣裳递了过去,“刚才你心神激荡之下,强抱了我,我是能够体谅的,可你的情郎,就未必有这么大的肚量了。如果你还念着他,就赶紧把衣服穿上,赶紧出去洗漱,再去升平坊找他,千万别再对我动手动脚了。” “至于你们的亲事,已经可以开始筹备了。” “你劝他别那般害羞,可以经常进府来寻你的。” 如今,他对凌准的印象已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就冲对方的意识被大阵强行扯进了他和她的世界里后,心无芥蒂的接受了许含章‘有孕’的事实,并愿意和她同生共死,除了她,便别无所求了的那点,就值得他刮目相看。 这样的人,一定会给她幸福的。 “而你收藏的那些春宫图,切记一定要藏好了,别让他瞧见……” 而他,也会给她祝福的。 “而张玉郎为何要和我反目,你就别操心了。说到底,要么是为了所谓的利益,要么是嫉妒我的俊俏……” 话音未落,许含章便如一尾灵活的鱼儿,从被窝里哧溜的钻起,隔着一层被子的阻挡,又将他紧紧抱住了。 “阿兄,多谢你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种种,她身上和心上的枷锁都被解开,终是能自在而信任的和他相处了,不再被仇恨所困,能把他当做真正的家人了。 “真乖。”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虽说我不想认下你这样丑的妹子,但你非要赖上来,我也没办法。” 是的,没有办法。 …… …… 秋去,冬来。 自张玉郎死后,张夫人便掌管着偌大的家业,照顾着他年迈的爹娘,不辞辛劳的教导着自己的嫡子,妥善安置了他的小妾以及一大堆的庶子庶女,如今已贤名在外。 而吴娘子在夏日便嫁了位富商为富商,没多久就怀上了身孕,极是受宠。 岑六郎也早就娶了妻,开始打理家中的铺子。 就连郑元郎都觅着了一个门当户对的闺秀,正在议亲。 唯独许含章和凌准将婚期拖得很长,执意定在了冬日,定在了梅花初绽的时节。 出嫁的前一晚,许含章在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很多本春宫,读了很多的话本,却依旧辗转反侧,最后索性趿拉着线鞋,往游廊上行去。 刚绕过拐角,就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原来,不止是她一个人睡不着。 他也睡不着。 “阿兄。” 她微微一笑,迈步朝他走去。 “那些铺子、田庄,你真的都不要?” 他缓缓的转过头,望着她,问道。 “不要。” 她脚下的步伐又快了几分,俏皮的一笑,“全都留给你养老得了。” “好。” 他也跟着笑了笑,然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先前,他望着她房里透出的灯火,忽然想起在益州盘桓时,自己也曾悄悄的望着她所住的小宅里那一盏飘摇明灭的灯火,内心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愫。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像是在做梦。 而他其实可以停留在另一个梦境里,和她成亲、生子,将凌准排除在外的。 但他不想要那样。 他要的,他想看到的,从来就是她的心甘情愿,她的欢喜,她的憧憬。 至于他自己,在未曾走出自己的心瘴前,断不会随随意意就和旁人凑作堆,误了旁人的半生。 他在等。 等她真正的走出了他的视线,走进了别人的一生中。 等她真正的得到了幸福,不受半点委屈。 他还在等她……变成半老徐娘,人老珠黄。 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他便能轻松自在的放下她,一眼都懒得瞟她。 总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连她,也没有过来指手画脚的道理。 次日。 雪花漫天,树树红梅绽放。 待得宾客散尽后,凌准绷着脸,将不怀好意打趣他的爹爹和妹子都唬住了,然后忍着满心的窃喜,大步走进了青庐,一抬眼,就望见了坐在喜床上的她。 “许二。” 这一幕,他已想象了很久很久,照理说应当麻木或疲累了,没有多少新鲜和惊喜的心情,可他仍是激动地手足无措,呼吸紊乱。 而后,当她取下遮面的团扇,随手捡起喜床上散落的枣子和桂圆砸向他时,他明明能躲过的,却忍不住有些目眩,有些飘然,被打了个正着。 “一,二,三,四……” 她颇有些意外,随即又捡起了数颗,认真的砸向他,认真的数起来。 “九,十,十一。” 当数到十一这个数时,她忽然红了脸,重又取过团扇,将脸遮住了。 而他定定望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就侧过头,吹熄了桌案的烛火,唇角一扬,径自朝她走去。 路是很短的。 像是一时。 又是很漫长的。 像是一世。 结束语 这是本开头很磕巴,中间很结巴,结尾很拧巴的书。 这也是我写的第一本书。 其中出过很多的问题,屡屡想要放弃,却因为要命的强迫症而一直憋着,因为大家的陪伴而一直咬牙坚持着,现在终于是要完本了。 感谢不嫌弃作品的粗陋,坚持订阅的读者们,是你的订阅、打赏、支持,让我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动力,顺带还混了个温饱。 鞠躬\(^o^)/~ 晚安。 我爱你们(づ ̄3 ̄)づ╭?~ 以后我如果再开坑了,一定会好好的写,争取能进步那么一点点,一丢丢的。 到时候,期待大家还能再来陪着我。 (* ̄3)(e ̄*) 而男女主的结局,是一早就想好的。 槐树下,南柯一梦。 错过,与过错。 我是不相信世上会有任凭女主打脸踩踏,也无怨无悔、甘心奉献牺牲,毫无所求的男配,所以才写出了崔异这样的人物。 他当然不是个坏人。 可他既然是一个男人,一个活人,就会有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不算是完美无缺的人物。 至于男主,则是真正让人疼的。 他是最好的少年,最好的伴侣,最老实的男人,而在现实中,这种人往往都会吃大亏的,所以我才会经常忍不住想蹂躏他一出\(^o^)/~。 而女主呢,原型和打扮都来自于犬夜叉里的桔梗,黑发飘飘,白衫红裙的巫女,美丽而又神秘,宿命、悲剧,与之相缠,总想虐一虐她。。。 啊乱七八糟的结束语…… 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