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同舟》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一章(上) 在天府之国的西江县城西二十里处,有一座t型山寨,方圆十多里。是谁依山立寨,无从考据。三座大寨门、残存的寨墙、山上村落的遗址、绕村竹林和参天的银杏、柏树,向你诉说历史的变迁。你或许看到了:村民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过着男耕女织的和谐生活,突然间,是官兵扰民,还是土匪抢夺?破坏了田野的宁静;你或许听到了:攻寨者的呐喊声,守寨人的呼唤声,刀枪的碰撞声,伤员的号哭声。历史是忠实的摄影师,只是给人们留下一个个特写镜头的底片,让人们去还原历史的画面。 山寨的边沿全是参天柏树、青钢树,一株连一株,几棵拥成团。山崖下环绕着片片竹林、柏树林、板栗林,林外才是沃土肥田。 山寨东西边是两个大山坳,北边是一条大山沟,山崖陡峭。南边一分为二,左为青龙山,右是白虎山,其实是小山丘,成合抱之势。山寨东西两边,由北向南,大冲田各自吸纳若干小山湾的流水,与两山中流出的水在南边汇合,冲出三口由小到大的河塘。因而,此地名为三清湾,青龙山龙嘴下的土地庙就叫三清庙,三清小庙前后长一丈二尺,左右长三丈六尺,小庙里供有六座石刻菩萨。 在白虎山东麓的山坡边,有两座大四合院。上院子坐西向东,面前一口五亩大的水塘:水塘西南,一棵大黄果树蹲在水边,一丈上下有两根大树桠枝伸到了水塘的中心,乐于垂钓者悠闲地坐在树桠枝上,等鱼儿咬食拉浮子;戏水的孩子们把树桠枝当作三米跳台,依次“咚咚咚”地往下跳。黄果树旁是大石头砌成的阶梯,是妇女们洗衣、洗菜、洗红苕的地方;夏日晚上,男女老少聚在大树下乘凉聊天,躺在竹席上,仰望月牙儿在云里穿梭,欣赏流星划出的光带,“星星屙屎啦!”风水先生说,山管人来水管财,水塘就是三清湾人的钱罐罐。站在院子外水塘边,目睹像鸭蛋黄那么红的太阳从青龙山树梢处升起来,人生的希望也就升起来。 下院子坐北向南,面对三口河塘。每年发大水,远眺三股洪水在三口河塘处汇聚,再绕过从右边延伸而来的官帽儿山嘴,向东南流去。看得见水来,看不见水去,是“稳财”的格局。两座四合院的另外三面是绿竹环抱,下院子西北角处,靠山一株千年以上树龄的黄颠树立在那里,树干一米处,三人手拉手方能合抱,树身高四十米以上,如伞树冠在十多里外清晰可见;每年,白鹤南迁,站满树梢,构巢生蛋,繁衍后代,欢唱几个月,给辛苦的村民们带来无穷的乐趣,喜雀在树梢报喜,也有猫头鹰于夜晚发出令小孩恐惧的声音;树干中部,分出对称的两大树枝,大的一枝伸到院子里来,画眉在上边跳舞歌唱,还常常降落到院坝里啄食;分枝处寄生着一颗黄果树,有五米高。大树历尽千年以上风霜,还是叶茂枝壮。老祖宗说,那是三清湾的风水树,然而,据三清湾的野史记载,三清湾却没有出过有名气的人物。 下院子东南角外有一个一亩地大的小花园,园中一口小池塘,池塘北边是两株百年以上的八月桂,每年花开,在下院子的每一间房里,都可闻到桂花香。另有一株十五米高的银杏,没有配偶,孤独地站着,因此从来没挂过果。花园周边八个方位各有一株楠木,也有十五米高,园中还有一些野花、剪刀夹和粽子叶,草丛中有两棵紫金花树,三清湾人的祖先也似乎懂点风景。 下院子西南角外边是一片刺竹林,肥硕的竹笋特别惹人喜爱,用大石臼笼住,它会将石臼拱起来,砍来食用,味道鲜美极了。大院西北竹林外是一片几亩大的柏树林,麻雀成群在竹林间跳跃,画眉成对在树林中歌唱,布谷鸟年年不厌其烦地催促农夫“点包谷”,勤劳的小鸟骂着“儿紧悃”,喜鹊在黄颠树上唱着报喜歌。 好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然而,生活在这片美丽土地上的人们却享受不到大自然给予的恩赐,为了糊口延续种族,他们一代一代地上演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搞到湖广填四川的地步。 三清湾人是张氏家族的一支,自麻城县孝感乡移民到西江,鸦片战争爆发那一年,张氏家族分家,张占鳌一家来三清湾定居,生了五个儿子,到一百年后新中国成立时,虽然医学不发达和极端贫穷落后,新生儿成活率低,五房人也繁衍到了一百人以上。 长房之子张国瑞在激烈的土地竞争中小有成就,已经拥有二百多亩土地,大部分租给本族人耕种,是个殷实的土财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就是三清湾当然的族中老大。他穿着漂亮的丝绸长衫,一米八六的身高,板着面孔,手执两尺长的水烟竿,上下院子巡视。那烟杆老壳随时会落在族人的头上,有时,两个眼珠一抡,煞气逼人,使你矮了三分。族人远见其背影,已折了锐气,敬鬼神而远之;近观其面,自会心惊肉跳,乖乖地接受他的谆谆教导。 “饱暖思淫欲”,张国瑞的结发妻子渐渐人老珠黄,土里土气的,拿出去上不得台面。张国瑞本想娶个三妻四妾,多生儿女,可是,遭到其父一票否决,他说:“三清湾五大房人,分土地家产是一样的,到今天。为啥子我家土地越来越多呢?小子!勤俭才能持家,有钱拿去讨小婆子,花天酒地,图一时安逸,不如拿来买田置土,收租过日子,哪点不好?还有,儿子多了,家产分散,三清湾的四大房人,到今天土地越分越少,又不会划算,只好把田土卖给我。再说,老子本来靠收租就可以过得很舒服,老子没有讨三妻四妾!老子还天天上山干活!为啥子只生你一个儿子,就是想给你留下独分家产。” “哦!老爷子,听说我有个弟弟呀!” “生下来就瞎了一只眼,是个收帐的,我就把他放到水桶里淹死了。” 张国瑞再也不敢提讨小老婆的事,当他的二儿子来报到时,并没有得到老父亲的喜欢,他也就嫌弃二儿子,第三胎是女儿,他也认为是个赔钱的,也大不喜欢。他是三清湾第一个出门跑上下河的人,看花花世界多了,也就敢于背着父亲到西江城里寻花问柳。也许是因为一门心思存钱买地方,太虐待自己,老父亲终于寿终正寝了。他可以自由消费老父亲留下的遗产了,长期在城里混,几经筛选,选中一个唱川戏的旦角,很有几分姿色,年方二十有八,美人美名黄琳玉,于是纳为二房。美中不足的是美人儿不能生育,张国瑞已有俩儿子延续香火,他倒不很在意,只要能够寻欢作乐,满足精神享受就行。 黄琳玉也想尝尝做母亲的滋味,于是,张国瑞不必经妻子同意,就把溺爱的七岁长子张忠仁带到城里,由黄琳玉抚养长大,并在城里读书到中学。他把原配妻子和次子扔在三清湾,看守家产,要妻子吃斋念佛,和三户雇工同吃同住。妻子抱着二儿子痛哭,日子过得很清苦。 二房长子张国森(字春茂)比张国瑞年长十八岁,他同情那受苦的母子二人,大着胆子责备张国瑞道:“瑞二爷!您完全变了,一点不像您老汉。” “我为啥子要像他老人家,一辈子亏待自己,也亏待后人。” “您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古人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您怎么能这样对待瑞二嫂呢?” 张国瑞对族兄干涉他的家务事很不满意,碍于他年长十多岁,不好拿出族长威风来,只是鼓起双眼说道:“春茂大哥!你少管点闲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好自家的娃儿不哭就是了!” 张国瑞回家指着结发妻子骂道:“你活得不耐烦啦!跑到春茂那里诉苦,他能给你伸冤出气吗?让老子丢尽了脸。” “我没有向外人说过什么呀!” 居然敢顶嘴,世道要变了。张国瑞立刻就是几个耳光,根本不由你分辨,又是一阵拳脚,落在妻子身上。苦命人抱着头,边躲拳脚边哭。 二儿子张忠义已经十岁了,父亲对两个儿子极不公平的待遇,使他的仇恨与日俱增,趁他不注意,抓住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飞快地跑开。 张国瑞气得火冒三丈,甩着手直嚷:“狗日的东西!敢咬你老汉。” “老疯狗日出来的小疯狗,肯定要咬人的。” 张国瑞抽出盒子枪来,吼叫道:“简直要翻天了!老子就一颗枪子送你这小疯狗上西天。” 妻子知道张国瑞会干灭子之事的,立刻跑上去护着儿子,一边骂道:“忠义!你这个遭天杀的,吃了狍子胆啦!敢对你老子这样!” 小脚女人步子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张忠义立刻跑回来,顾不得枪子上身,去扶母亲。张国瑞摆动盒子枪,左手去拉儿子。张忠仁看见母亲和弟弟大祸临头,虽然惧怕父亲的威风,在这时,也没有想那么多,冲上去,扶着母亲,挡在弟弟前面,哭道:“老爷子,打弟弟一顿就行了!” 长子的阻拦,也给了张国瑞的台阶,他只好说道:“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没有教得好,黄荆棍出好人。忠仁,去找黄荆棍来,替老子教训他。” 张忠义应该感谢父亲的不杀之恩,乖乖地接受惩罚。大儿子打小儿子,每打一下,其母亲就心绞痛一次,其父亲的恨就减去一分。 张春茂知道后,气得直蹬脚,只敢在自己家里大骂张国瑞没有人性。瑞二嫂母子的事,他就只好不管了,其他族人也只有同情的份,从此不敢与瑞太太说话,怕他的枪子钻进自己的肚皮。 四房的老二张国礼有两个儿子,老大张忠德好赌,天天在三清庙与人赌博,家里能变钱的东西越来越少。张国瑞把他抓到祖宗牌位前,以族规家法伺候,重打二十大板,等屁股上的伤好一点,他又去三清庙赌,不把家产洗白他不死心。妻子无法,只能忍气吞声。 有一次,他推牌九输了不少钱,心里窝火走回家来,在院坝里与父亲张国礼碰面,父亲教训他道:“忠德!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整田栽秧子、点包谷,你小子太不落教了,让你婆娘和儿女上山干活,你到三清庙鬼混,枉自你背一张人皮!” 张忠德既不忠也无德,他说:“老汉!还不是你从小没有把我教好,我八九岁就跟着你在三清庙看打牌,现在是一天不摸牌,手就痒得不得了!” “那些年,我空闲时候去混手耍,后来就没有去了,怎么怪到老子头上来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就倒下来!”张忠德每次都以此对付老父亲,老头子气得吐血也莫奈他何。 张忠德酸溜溜的语气使老头子一下子脸红脖子粗起来,抓起一根扁担,吼道:“老子能把你做出来,今天就能把你砍成几大块拿去喂狗!” 张忠德没有想到老父亲会下此决心,三十六计跑为上,刚跑到大门边,迎面站着怒容满面的张国瑞,他马上折回来,边跑边喊道:“老汉!不要追了!您的老吼巴累翻了,我趟不起!我错了还不行吗?” 二儿子张忠安拉着老父亲,给他拍拍背,劝道:“老爸!您就等于没有生他,不就完了!我会供养您老人家一辈子的。” 张忠德指着弟弟骂道:“你不要在这儿讨好卖乖,老头子有偏心,大事小事都维护你,分房子时,把好房子给你,家具也给你分好的。给我的尽是卖不脱的破烂。你的孝心才好哟!老头子走亲戚了,你就在家杀鸡吃。” “那是发瘟死了的!” “别人家的鸡没发瘟,天知道瘟神就喜欢你!” 张国礼休息停当,说道:“忠德!你俩弟兄的孝心,我知道,三清湾的人都知道!” “你说我没有孝心?老头子!从今天起,我就不管你了,反正是没有孝心。” 张国瑞实在看不下去了,放开喉咙咳了几声,空袭警报未起作用,他大眼珠一瞪,大声吼道:“张忠德!你娃子才不依教呢!一个家拿给你赌得快散了,还不收手。居然敢说不供养老的,你的良心给狗吃啦!” “三清湾就数你瑞二爷有良心,丢下瑞二娘不管,跑到城里找小婆子,您老人家的良心才好哟!” 张忠德一针见血,戳到瑞二爷的软肋,真是太岁头上动土,瑞二爷气得吹胡子,挥着大烟杆朝张忠德头上敲去。族长执行家法,被执行人是不能回避的。张忠德偏不买帐,抓住烟杆用力一拉,张国瑞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瑞二爷丢掉大烟杆,掏出手枪,大声斥责道:“噫!张忠德,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耶!老子今天就毙了你!” 三房的张忠诚是瑞二爷的保镖,赶快拉住瑞二爷。张国礼马上跪下去,抱住张国瑞的大腿,哭着说:“瑞二爷!您老人家就放过忠德吧!他再也不敢惹您老人家生气了。” 张忠德看见那黑洞洞的枪口,吓得尿了裤子,说话打哆嗦:“瑞……瑞二爷!德娃不……不是人。”说完,左右开躬,扇自己耳光,要保命就顾不得脸面。 张国瑞气哼哼地将枪插进套子,说道:“今天,不是你老汉求情,老子就要给你穿几个洞洞。你娃子,还敢管老子的事呢!几年来,你娃子欠着老子的两石谷子,本来看在国礼面子上免了,你娃子不知天高地厚,敢顶撞老子,今年打了谷子,给老子补起。” 张国礼苦苦哀求道:“瑞二爷!大慈大悲的瑞二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这混帐小子吧!” 张忠德的儿子张天云只有十二岁,脑瓜子很灵巧,知道两石谷子能煮出多少白米饭,他立即跑到张国瑞面前,抓住他的裤脚,哭着说:“瑞二公!您老人家扎扎实实地打我老汉一顿,把您的气打出来。不要挑完我们的谷子,会饿死我和妹妹的!” 张忠德也磕头不止,张国瑞指着张忠德骂道:“你看看,你的儿子多懂事,你成天烂赌,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妻子儿女。午饭后到下院子香火牌位前跪着,听候族规处置。” 张忠德拣回小命,飞快地跑掉。 三清湾人都知道,张国瑞就是三清湾人的法律,族人只有忠实执行的义务。如果反抗,那么等于自愿申请更严厉的处罚。吃过午饭,张国瑞含着两尺长的水烟竿,来到张春茂大哥家,张春茂是张国瑞唯一有点尊重的族人,每次回三清湾,他都要来与“国”字辈总大哥摆摆城里人的龙门阵,炫耀他的生活品位。 寒暄一阵后,总要谈及族人的种种表现,张国瑞说道:“张忠德这娃子越来越不像样了,好赌成性,把家都快赌散了。这次因为供养老人的事,与国礼大吵大闹,孝道何存?老子教训他几句,他娃子不认黄,嘿!居然还敢顶撞我瑞二爷!成何体统?” “忠德从小就打横,好吃懒做,儿子这么大了,也不顾惜招牌,将来怎么给儿子讨媳妇哟!”张春茂摇着头,接过张国瑞递来的烟竿,吸了一口,呛住喉管,咳嗽几声,呛红的脸慢慢恢复本色。“国瑞!你知道,我是菩萨心肠,狠不起心来收拾他。” “老子今天要收拾他!”张国瑞站起来,走到堂屋门外,大声地喊道:“张忠诚!张忠诚!” 张忠诚跟随主人出入酒馆、茶坊、烟馆,鞍前马后,尽心尽力。经张国瑞说合,茶馆老板娘把女儿嫁给张忠诚为妻,生了一个女儿,从此,他对张国瑞更加忠诚。张忠诚端着饭碗从左边正中厢房跑出来,问道:“二大爷,您老人家来啦!” “你马上去喊五大房的男女老少,未时三刻前,到香火牌位前来,看我执行家法。叫张忠甫带几个体力好的,去把张忠德给我抓来。”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一章(下) 三清湾下院子的正堂屋就是五大房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祖宗牌位在那里供着,族人行为不端,必须向祖宗认罪受罚。家族里的堂审与袍哥码头的摆茶断公道一样,是民间的调解方式,处理家族内一般纠纷,规范族人行为,有一定的权威性。 三清湾很少有开家族大会的机会,按族规,五大房子孙都得听长房号令;更何况大家租种张国瑞的地,如遇灾年,少收多少租子,全是张国瑞一句话;再加上他背着盒子枪,谁也不敢怠慢他。所以,再忙也得参加,不来就是不给张国瑞面子。 只有小半个时辰,五大房的人都来了,“国”字辈的几个老人站第一排,第二排是“忠”字辈,按年龄依次排下去,妇女和小孩只能站在院坝里,中间空出来,张忠德跪在香案前。 张国瑞手执三根香,向祖宗牌位三鞠躬,后边的男女老少全部跟着行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瑞二爷说道:“列祖列宗在上,张氏不肖子孙国瑞今天要执行家法,以惩罚不守家规的后人张忠德。” 张国瑞转过身来,长烟杆敲着张忠德的背膀子,用他宏亮的声音严肃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张忠德!好赌成性,十足的败家子。多次无法无天,不遵礼教。‘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不孝老人,猪狗不如。今天,公然说不供养他老子了,还大胆地顶撞我这个长辈。‘屋檐水点点滴’,你张忠德也养有儿女,你给儿女做的什么榜样?为了给你长点记性,赏你二十大板,张忠德!你服不服?” 张忠德已经乖乖的匍匐在长条凳上,小声地答道:“瑞二爷教训得好!我服。” 张忠甫是政府最低一级长字号——甲长,兼任族中执法长老,他从香火案桌中抽出一块二尺长的木板子,在瑞二爷眼皮子下,他可不敢手下留情。板子高高举起来,重重地落在张忠德的屁股上,他悄声说道:“德哥,兄弟得罪你了。” 张忠德当然不能怪罪张忠甫,他匍匐在高板凳上,心里愤恨有钱有势的张国瑞。他害怕吃枪子,为了表示认罪,口里不停地喊:“打得好!我错了,我会改,我不赌了,我要供老头子的!” 十板子打完,屁股露出来,血染着裤子,一团湿。张忠德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出着粗气,气也越来越弱。张忠甫也越打越轻。 俗话说,“打在儿女身,痛在爷娘心”,张国礼心如刀割,啪地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张国瑞的小腿,仰起头来,眼里滚出泪花,求情道:“他二大爷!您看看,忠德昏过去了,他知道错了!” 突然,从大门外跑进张天云来,一下子推开张忠德在地,自己匍匐在板凳上,大声说道:“剩下的板子,打我!” 张天云愿意代父受罚,令全族人刮目相看,张国瑞也非常惊讶。他马上镇定下来,说道:“国礼!你呀!没有当老子的威风。板子必须打够,也不能父债子还,把小娃娃拉开,这是祖宗的规矩。” 张忠甫去拉张天云,天云的两手抱着板凳,拉不开。他只好抬头看着张国瑞。 张国瑞立即教训道:“张忠德,你要学一学你儿子,孝敬老人,今天就成全小娃娃的孝心!” 张国瑞看见板子打在张天云身上,才慢慢地往堂屋外走去,铁青的脸色扫视一周,灭掉了院坝里的叽喳声,说道:“谁敢在三清湾胡来,照此办理!” 张天云挨完板子,站起来,扶起张忠德,说道:“老爷子,您今后对爷爷好一些,当儿子的也才会对你好的。” 张忠德在儿子面前,父亲形象大大降低,他担心“屋檐水点点滴”,很惭愧地说:“云娃子!你说得对。” 张天云摸着疼痛的屁股,瞪着双眼,把张国瑞送出下院子,他想,总有一天老子要捞回来。张忠德的赌性,就像每天日月交替一样改不了,滥赌下去,也许是天怒人怨,他得了“绞肠痧”,一命呜呼,家里一贫如洗,妻子带着十岁的女儿改嫁了。十三岁的张天云被留下来延续香火,跟着叔父张忠安过日子。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山高皇帝远的三清湾人不知道已经改朝换代,照样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刘邓大军入川,十一月三十日攻占重庆,天府之国的百姓才真切地感觉到天要变了。 国民党政府对百姓宣传,“朱毛的部队见什么抢什么!”“共产党要搞共产共妻!”在这个特殊时期,土匪十分猖獗,豪绅大户纷纷被抢劫,官府几近瘫痪,政府军队打垮了,与土匪勾结,大发国难财,鱼肉乡民。 在西江城东城墙边的一间小屋里,张国瑞惊慌失措地抓着黄琳玉的手,万般无奈地说:“琳玉!朱毛的队伍很快就打来了,我去钟鼓楼里转了一圈,政府的人早就跑光了,城里呆不下去了。” 穿着狐皮大衣的黄琳玉急忙问道:“我们咋办?跑回三清湾吗?” 张国瑞连连摇头,说道:“琳玉!不是我心狠,不管你,共产党要‘共产共妻’,家产保不住,人也保不住,我们只好分手。” 黄琳玉流出泪来,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过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今后怎么打发日子呢?黄琳玉心里没谱,她请求道:“瑞二爷!不要丢下我!” 张国瑞也舍不得丢下黄琳玉,可是,自己是共产党要革命的对象,哪里管得了小老婆呢?共产党只准一夫一妻,他说:“琳玉!这儿的钱财、房屋都归你,你才三十八岁,让共产党把你共了去,还不如早点找一个靠得实的人家,好好过完下半辈子!” 黄琳玉完全摸透了主子的心思,平时是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全是另一种主意,惹毛了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她以为是考验她的忠贞,闪着泪花儿,深情地说道:“我生是您张家的人,死也是您张家的鬼。怎么会要我另外嫁人呢?” “不!不!琳玉,我这一次全是真心话。你我恩爱十来年,我当然舍不得丢下你。但是,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了你哟!你再跟着我,只会受连累,那又何苦呢?琳玉!我是真心实意为你好。”张国瑞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情实意的眼泪。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黄琳玉看到张国瑞眼眶里居然流出了泪珠儿,第一次相信张国瑞说的是真情话,她知道自己已是人老色衰,又不能生育,要找一个如意的丈夫不容易,嫁一个粗俗的人,日子过得别扭,还不如独身,落得清闲。嫁给张国瑞,本想从一而终,何曾料到有被“共”的危险。她也很伤感地说道:“如果要‘共妻’,逼迫我去伺奉几个丈夫,与叠象街的妓女有什么两样,我只有一死了之。” 张国瑞抱住黄琳玉,眼泪滴到她脸上,默默无声,只能听到钟摆的啼嗒声。黄琳玉想起梅兰芳唱的“霸王别姬”,亲自体味生离死别的凄楚,就此一别,后会无期。她今天才知道,张国瑞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可惜迟了。 跟随他俩生活了十年的丫头李英梅已经二十四岁了,模样儿还端正,站在一旁,陪着黄琳玉伤心落泪。张国瑞扶起黄琳玉,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他说道:“英梅!你过来。我想给你找一户好人家,有个好归宿,你愿意吗?” “愿意!但凭主人做主!”李英梅略作考虑,就答应了。十岁就成孤儿的李英梅,耳濡目染主子十年的恩爱,只有羡慕的份,她早就心痒痒的,想早点成家,只因为主子待她好,实在不好开口。如今“树倒猢狲散”,自己应该找个归宿了。 “你能成个家最好,我那本家堂弟张明月,是一个很有涵养的人。只因为他有‘洁癖’,发妻不讲究打扮,被他辱骂,气跑了。五年来单身过日子,实在寂寞,他也后悔不已。你也见过他几次,今年三十三岁,房子有五间,有几亩田土。我想,将你许配给他,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李英梅见过张明月三次,觉得他太讲究,有点文人的酸腐味。托付终身给他,对一个毫无社会地位的丫头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她也在十年丫头生活里学会了讲究生活质量。 下午,张国瑞与黄琳玉泪别,十九岁的张忠仁背着自己的衣物、书本,李英梅感谢主人的安排,随主子来到三清湾,已是日落西山。 晚饭后,张国瑞悄悄来到张明月家,寒暄几句后,说道:“明月!我的使唤丫头英梅,你是认得的,现如今的局面,我城里那个家就散了。我把英梅托付于你,给你生儿育女,延续香火。我纵使有个三长两短,九泉之下也可放心。你得看我的面子,不能嫌弃她。” 张明月笑呵呵地回应道:“二哥美意成全小弟,兄弟千恩万谢,犹恐不及,我哪里会亏待英梅呢?二哥放心,我一定会把她当观世音菩萨一样供着。” 没有隆重的婚礼,张明月托共产党改朝换代的福,又成家了。张春茂老人以总大哥身份训导张明月:“明月兄弟,你可得好好地对待英梅,英梅姑娘很懂礼节。如果你又犯老毛病,气跑了她,落得无人伺候你,再也没人给你保媒,幺房真的要绝后了。” 纯朴的乡民对国家大事一窍不通,对共产党知之甚少,国民党政府宣传“共产共妻”,社会上流言纷纷,土匪猖獗,四里八乡,到处发生抢劫,乡民们惊慌失措,无所适从。他们也听说,共产党是帮穷人说话的,地主老财要倒大霉了。 许德章和周自全是张国瑞的雇工,后来自立门户,租种张国瑞的土地,都在寨子山上,稍有旱情,收成就不好,每年都因为租金扯皮。这次,张国瑞如丧家之犬跑回三清湾,许德章对周自全说道:“自全,我们欠瑞二爷的租子,拖到共产党来了,就黄了。” “他有枪呀!我怕。” “不怕他,听说他的小老婆都要拿出来,给单身汉用呢!” “你该不会想那个戏子哟?” “实在找不到婆娘,老戏子也将就用,听说生不出娃儿,不能传宗接代,我老娘肯定不同意。” “德娃!你就做白日梦吧,瑞二爷没有带回来,说不定早被别人共了。” 张国瑞害怕家产先被土匪‘共’去,回到家,马上与几大土匪头子联络感情。国民党部队被打垮的散兵、县政府的保安队、区乡的兵丁、以及豪绅们的家丁,他们凑合起来,形成一股股黑恶势力,抢劫那些没有抵抗能力的乡绅。张国瑞混上了中队长,保住了家产,也保住了三清湾人的平安。土匪们知道,共产党才是最大威胁,困兽犹斗,他们要作最后的挣扎。舆论上四处宣传,说共产党的坏话。行动上,与共产党的剿匪部队周旋,到处伏击征粮工作队。 张国瑞不听结发妻子的劝告,每天早出晚归,与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起,张忠诚不愿意跟着趟浑水,说道:“瑞二爷!我可不愿意跟着你,提起脑壳儿耍。” 张国瑞说道:“你不去,我不勉强你,我这盆血旺早晚被共产党倒掉,过一天算一天!” 三清湾文化水平最高的小字辈张晓风,张春茂的长孙,中学毕业后,做了教书先生,四八年冬,与校长陈镇东发生冲突,一气之下,跑到z市,在一口盐井管帐。十二月初,z市解放,改朝换代了,盐井老板早就吓跑了,“树倒猢狲散”。张晓风回到三清湾,春茂老人说:“晓风!你瑞二公和土匪绞在一起,干些危害乡亲的事情。你能说会道,去劝说他一下。” “爷爷!我是小字辈,他会听我的?他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现在的情势,他没有过去威风了,你去给他讲讲道理,他至少还得看我的面子吧!” “好吧!我麻起胆子试一试。” 张国瑞躺在长椅上,吸着水烟,看见张晓风进门,身子未起,烟竿指着一张竹凳,他只知道,张晓风是张春茂最宠爱的长孙,有多少才干,他不清楚。在这后辈面前,他摆出财主加族长的威风。 张晓风弯腰致意后,坐在竹凳上,也不管对方的脸色,开门见山地说道:“二公,我想和您老人家摆摆龙门阵。” 张国瑞想,你张晓风,一个矮两辈的小子,大言不惭地来和我摆龙门阵,当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受犬欺”,他眼珠子鼓得大大的,吐着烟圈,不客气地说:“有什么屁,快放!”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张晓风心里咚咚跳,面不露怯色,他把早想好的说辞吐出来:“二公!小辈也许是多管闲事,共产党的军队已经打过了西江,听说蒋光头早就跑到台湾去了。我们盐井的老板也跑滩了,为啥子盐井都不要,还不是怕共产党打土豪呀!三十六计走为上。您老人家最近的言行实在有点不合时宜,您要多想一想,犯不着去给垮民党政府端灵牌子,那是拿鸡蛋碰石头。” 这小子真是出言不逊,张国瑞脸上火辣辣的,本要发作,硬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折起上半身子,借窗外射进来的光,仔细打量着张晓风。 张天成(号晓风),张忠良之独子,一九二四年八月生,身高五尺余,方脸,稍尖的下巴,鼻梁直而高挺,印堂稍稍鼓起,特别是两眼,闪着智慧的光芒,穿着蓝洋布长衫。张国瑞没想到,他居然上门教训起自己来了。 “你娃娃懂个屁,敢来教训你二公!”张国瑞吐出大口烟圈,烟竿敲着躺椅,气呼呼地说。 “我咋敢教训您老人家呢?”张晓风心里七上八下的,看着他那挂在墙上的盒子枪套,头上冒出冷汗,幸好戴着瓜皮帽子,没有露出怯像,这次摸了老虎屁股也没事,他笑了笑,表情严肃地分析道。“二公!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朱毛得了天下,蒋光头跑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历史上,哪朝哪代都一样,要巩固新朝,必杀旧臣。共产党坐了江山,肯定要打土豪分田地的。财主们躲之唯恐不及,您老人家怎么反而往枪口上撞呢?” “二公难道不懂这些?”张国瑞大吸一口水烟,狠狠地吐出烟雾,苦笑道:“我老汉五弟兄,分家时财产一样分,他老人家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挣下这份家业,传到我手上,一觉醒来,被‘共产’啦!我到阴间,怎么向祖宗交代?我能扔下家业跑滩吗?何况没有地方可跑,只好硬着头皮守祖业,守一天算一天。” “改朝换代嘛!‘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要换,法规当然也要变。顾名思义,之所以叫‘共产党’,就是主张天下财富归大家共有,您能守得住您的那些田土?” “我家的财产,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凭什么要归大家?这共产党也太不讲道理了!”张国瑞显得理直气壮。 “打土豪,分田地,是共产党的主张,您无法改变。新政府还主张‘一夫一妻’制,老二婆是您的结发妻子,新二婆就不能再是您老人家的妻子了,您得让她另外嫁人,这就是您所说的‘共妻’。”张晓风所说两点触及到了张国瑞的痛处。 张国瑞将烟竿摔在地上,气得吹胡子,说道:“盘古王开天地以来,有钱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呀!管人家睡几个老婆呢?” “瑞二公!您老人家想想,有钱人三妻四妾,九姨十太,穷人打单身,不能传宗接代,多少有点不公平。共产党帮穷人说话,就不允许这样了。”张晓风轻言细语地分析。“二公!我不是来和您老人家争输赢,共产党怎样整,我们不知道。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您老人家非常不利。我是张氏门中一个小字辈,劝一劝您老人家,是要您老人家看清楚形势。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想开一些。‘钱财乃身外之物’,就由它去罢!” 张国瑞知道张晓风的一片苦心,但是,突然人财两空,任谁也想不通。他说道:“晓风,‘钱财乃身外之物’?千辛万苦挣得一笔家产,还没有享受多少,一下子全没啦,从天堂掉到地狱,那滋味,岂是一句身外之物能说清的?叔公的事,你就不要费心了,该干啥我还干啥,一切听天由命吧!” 张晓风只得站起来,摇摇头离开,许多人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二章(上) 一九五0年的春节在人们惴惴不安中过去,国民党各级政权纷纷垮台,本事大的,随老蒋去了台湾,小虾咪就各找洞穴躲起来,各种散兵立刻变成土匪,趁机发国难财,一时间,无论城里,乡村,到处发生抢劫杀人之事,路上很少有行人。张晓风在家里,憋闷得很,想和结拜弟兄们喝酒聊天,也不敢出门。可是,事情偏偏就找上门来,岳父大人命在旦夕,他和妻子顾不得危险,向族人借来疤上重疤的衣服,穿在外边,讨口叫化一般模样,才敢上路。 张晓风夫妇在路上碰见了四拨打家劫舍的匪兵,有惊无险,两个“乞丐”总算到了岳父家。看见二人的模样,刘家众人大笑不已。 张晓风说道:“今天,我们不是穿襟襟挂柳柳,脑壳儿都怕保不住。那些提起脑壳儿耍的人,不会打讨口子的主意的。” 老岳母说道:“这是什么世道哟?” 老大刘志道说道:“兵匪一家,鱼肉百姓。改朝换代也许都是这样的,不会很久的。” 年届花甲的袍哥大爷刘纯甫得的食道癌,饿得皮包骨,儿孙们守了三天,龙头大爷很有自知之明,生怕共产党算袍哥大爷的帐,在儿孙们的一片哭声中,呻吟着到西方极乐世界快乐去了。 张晓风劝导妻子和几个妻舅说:“泰山大人得坏了病,不是我们后人的孝心能挽留得住的。不过,在这个时候辞世,也许是好事,共产党不会喜欢袍哥大爷的,他老人家仙逝了,儿孙也就不会受影响了,所以,大家不要那么悲伤!” “你怎么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呢?”刘玉华狠狠地盯着丈夫。 “玉华!爷爷和老爷子都是袍哥大爷,共产党总不会与死人过不去吧。” “晓风说得对,我们后人当然希望老爷子越长寿越好。命中注定只有这么长的阳寿,如果健康地活下去,万一被新政府弄去整,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后人咋办?老爷子这样仙逝,是最好的结局。”老二刘志安说。 农历五月十九日,是张春茂年满“古稀”的日子,张春茂同儿子们商量,老大张忠良三十多岁就去世了,另外三个儿子认为,兵荒马乱的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做什么寿哟! 长孙张晓风知道爷爷的心事,他认为,人生七十古来稀,爷爷的七十大寿怎么能悄悄地过呢?共产党已经占了整个四川,土匪们也剿得差不多了,天下慢慢太平了。做寿有什么可怕的?不做寿,那么多子孙有什么脸面?寿酒一定要喝,只是不搞那么大排场。最后决定,寿宴由张晓风负责操办。 生日来宾不多,除了几代亲戚外,山后观音塘有张氏总祠堂,周围的族老是要赴宴的,地邻的李、王、刘、陈四大家族乃世交,也会如席的,还有张晓风的私塾同学、结拜兄弟们肯定参加,他们是地方上的小名人,提前来帮张晓风筹办寿宴。 正堂屋里两边立柱上,贴着古人名句,两句的前后四字是“世人问章(张)”,有点张狂!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堂屋门两边贴有张晓风的写景楹联,含“三清”二字: 红云照去三春景 清风飘来五色新 午时已到,客人依等级入座。张晓风站在正堂屋外的阶沿上大声喊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院中一百多宾客立刻静下来。张晓风提高音量说道:“父老乡亲们!至爱亲朋们!今天乃家祖七十大寿,鄙人代表主人向各位嘉宾表示衷心的感谢。贺客光临、令蓬筚生辉,今天,先举行简单的贺寿典礼,由我的义弟李仲清主持。” 话音刚落,正堂屋里响起锣鼓声,敲的是三清湾龙灯班的响器。 李仲清,二十五岁,国字脸,两边眼角稍往上翘,眼光内敛,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身高五尺二寸,穿着灰色长衫。他也不客气,站到阶沿上,大声唱道:“恭请老寿星夫妇就位!子媳贺寿!” 张春茂携妻李氏端坐阶台上,台下,张忠良三十二岁去世,妻张李芝带头,张忠和同姜氏,张忠文同曾氏,张忠华同新婚妻子余秋华 ,女儿张忠容同丈夫沈安平站成一排,向父母三鞠躬。 李仲清念道:“祝父母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儿子、媳妇贺礼毕归席,锣鼓声再响一遍。 “孙子及孙媳、孙女及孙女婿贺寿!” 张晓风拉着妻子刘玉华站首位,依次是张忠和的长子张天荣及金氏、女儿张桂容、次子张天平、三子张天佑,张忠文之子张天元、张天庆、张天俊、张天贵、女儿张淑容,外孙沈康宁,站成两排。 三鞠躬同时伴随锣鼓声,礼毕归席。 “曾孙贺寿!” 张晓风把三岁女儿张新慧拉到台阶下,孩子觉得好玩,早就想参与了,规规矩矩地站着,张晓风又去拉回刘玉华,引起大家一片笑声,大家知道张晓风和刘玉华经常开玩笑,今天不知他要玩什么花样。 张晓风指着刘玉华的大肚子笑着说:“我们家玉华怀了七个多月,儿子!给祖祖拜寿了!” “大哥,你怎么晓得是儿子呢?”张天培问道。 张晓风笑道:“这还不简单,小子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肯定是儿子,不信,生下来是儿子,你张天培请我喝酒。” 张春茂夫妇大笑不已,爱孙言之有理。院坝里所有人都拍起掌来。 “现在请国字辈的明月四公代表亲族讲话。” 在下院子左边,另外连接一排房子,中间是天井,有鱼缸,缸中有假山,最外边一间是碾米房,房外才是花园,这些都是幺房张明月居住管理的家产。他是文化人,有洁癖,弄花草、钓池鱼,桂花树下喝茶,靠着银杏树养神,忙里偷闲,自娱自乐。谁家孩子到他院中拉稀摆带,他会骂大人“养不教”,哪个小孩到花园中折枝采花,他就用竹篾条子追着打,还送上一句:“给你娘老子带两个耳光回去。” 半年前,他与张国瑞的丫头李英梅完了婚,日子过得舒坦。过去,张国瑞不在三清湾,他就喜欢教训族中子孙,族中大小事情,他也喜欢去断断公道。 张明月捋一捋腭下胡须,咬文嚼字道:“今天乃春茂兄古稀大寿,愚弟不才,谨代表三清湾五大房之子孙,以及旁系子孙,恭贺兄长高寿,儿孙满堂,福体安康!” 张明月三鞠躬后,又面向宾朋提高声音道:“孟夫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敬老乃人子之本,老人仙逝了亦不可亵渎。你张忠诚,张二嫂,夫妻斗嘴,污言秽语,伤及先人,定遭雷劈。饭后到香火牌位前给祖先磕头免罪,张忠诚,听见没有?” “听见了!死叔。”张忠诚故意把“四”说成“死”,以此泄愤。 张明月听清楚了“死”字之音,笑骂道:“哟!张忠诚,敢咒你四叔!跟着瑞二爷操,操得魁哟!” “哪有你老辈子操得好呢!我比您老人家大十岁,还得挨您训斥。”张忠诚笑着说。 张忠诚夫妇的隔壁戏扰得张明月一宿未眠,今天才忍不住借题发挥。他又教育族中子孙:“你们看看,张忠诚莫老莫少,成何体统。看一看春茂的子孙,一个个教育得有多好。你们男的学一学晓风,温文尔雅,尊老爱幼;媳妇姑娘们学一学刘玉华,人家是大家闺秀,知书识礼……” 李仲清知道张明月话多,让他逮着机会发挥,不知道会扯多远。只好截住他的话,高声唱道:“由亲友代表陈大全致贺词!” 十八年前,张家祠堂办起第二个私塾班,由名师刘自成做塾师。三清湾的张晓风、张天荣、张忠华、张天培去了,外族的李仲清、李仲奎、王新鹏、陈大全、付云清、刘志高、卿少白等人也就读此班。他们成了好朋友,学刘关张桃园结义,与张晓风结拜成弟兄。后来,张晓风和卿少白、李仲清、刘志高又考上西江城里的大江中学,六年同窗到毕业。 结拜之后又结亲:李仲清的姐姐李香兰与付云清的堂兄付云德结为夫妻,生有一对儿女,刘志高的大姐刘玉蓉是卿少白之妻、小妹刘玉芳则为李仲清之未婚妻,李仲奎是三清湾张忠海的外甥,李仲奎之妻乃陈大全之姐陈华英,王新鹏的婆婆是三清湾张春茂的妹妹。所以,他们八人之间,既是相好的朋友,穿来穿去又都是亲戚。陈大全向寿星三鞠躬,彬彬有礼地说道:“小辈代表亲朋好友,祝愿两位寿星老人家身体安康,尽享天伦之乐,福寿绵长。” 李仲清最后说道:“今下午,晓风要表演龙灯绝活,大家不要错过。” “古稀”寿宴终于开席了。 再说,张国瑞和乡武装大队长李大奎、三股土匪的头子袁“大炮”、张二“和尚”、尤老九筹划了几天,探得消息,共产党的剿匪工作队十九日要到石家区的熊家大山剿匪,就商定在碑亭湾的成渝公路上伏击剿匪工作队。 西江河流至碑亭湾,一个九十度转弯,向东流去,成渝公路从西江城往北,穿过十多里浅丘的村野,到了碑亭湾,就下坡,顺着河边六里路就到了石家街。 这碑与亭是为明朝阁老丞相赵大洲而修,传说他被皇帝误会,砍了头,赔了一个金子脑壳,埋了四十八座坟,无人知道金脑壳在那里。山湾里就是赵阁老的家,能看到西江水转弯处。 五月十九日,天未亮,三股残匪和乡丁保丁组成的四个中队土匪共一百六十多人,就埋伏在公路旁一千多米长的山坡上土沟里。汽车在这一边是河,一边是山的公路上挨打,是非常被动的。 七点半,三辆汽车装着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刚开进碑亭湾,还未到最佳伏击之处,一个乡丁看见穿着整齐军装的解放军,极为紧张,吓得全身发抖,不小心扣动枪机。枪声划过宁静的早晨,给剿匪工作队发出警号。 汽车立即停住,连长段玉才跳下车来,喊道:“敌人就躲在山坡上的玉米地里,一排长!带领一排退回去,从南边山坡,向西迂回,抄土匪的后路,莫希有的尖刀班要吹着冲锋号,猛打猛冲,气势上压倒土匪。这些土匪是乌合之众,听到冲锋号声,就会害怕;二排长谢平原!带二排占领公路东边的小山头,利用那片玉米地作掩护,神枪手先打点发,打死土匪后,再喊话攻心;见到土匪往后退,我就带三排,吹起冲锋号,和一排夹击土匪,二排随后跟上,追歼土匪。” 张国瑞从没同正规军打过仗,蜷缩在土沟里,心里咚咚直跳。乡丁们欺压百姓够狠,在解放军面前却是软蛋,没有组织性,胡乱地开枪。 解放军神射手撂倒张国瑞旁边的几个乡丁,另外的乡丁在玉米秆的掩护下,正悄悄地往山坡上退,中队长张国瑞本想喝斥逃跑的乡丁。可是,倒在身旁的乡丁,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血流到土沟里,张国瑞全身起鸡皮疙瘩,他也不再履行中队长的职责,根本没看目标,连击三发子弹,跟着溃败的土匪往驮子场方向跑。山后观音塘的王建华和王少华跑上来,王建华说道:“瑞二爷,我们往黄荆沟大山里去!” “我不像你俩,我有家,把长枪和子弹拿去吧!”张国瑞从小路绕了一圈,估计土匪已经跑过驮子场,他才到场上张忠诚岳母开的茶馆里,吃了午饭,赶回三清湾。跑得慢的少数土匪被莫希有的尖刀班截住,成了俘虏。 张晓风来到学友们的桌席,举杯说道:“云清、仲清、少白,大家举起杯来,感谢诸位大力帮忙,使我爷爷的寿宴办得风光。” 李仲清马上接过话头,笑道:“为我们三哥的爷爷筹办寿宴,是你我兄弟份内之事,何来帮忙之说,不把我们当弟兄啦?” “三哥!您说错了,该罚酒三杯。”陈大全把酒杯端给张晓风。 “好!好!我说错了,罚一杯,表示一下。”张晓风高兴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付大哥、卿二哥、志高四弟、仲清五弟、仲奎六弟、大全七弟、新鹏八弟,我们同饮此杯,祝愿大家在新的日子里有所作为。” 结拜兄弟们端起酒杯来,互相碰杯后一饮而尽。 付云清放下酒杯,怀揣心事,小声说道:“只怕大哥我是凶多吉少啊!” “大哥何出此言?”张晓风马上问道。 卿少白叹口气,说道:“唉!三弟,你应该知道,大哥家有一百多亩田土,我家也有七十亩土地,是‘共产’的对象。土地收了,还可能猫抓蓑衣,脱不了爪爪,能有什么好前景?” 这是癞子的脑壳,明摆着的事,大家情绪立即低落下来,静场一分钟,张晓风也不知怎么安慰两位义兄。李仲清略作思考,微微笑道:“我家也有一些土地,也很担心‘共’掉,我三弟兄想来想去,最后想了一个化整为零的办法,在这儿,只给兄弟们说,千万不能说出去。” “那是当然,谁讲出去,谁就不是好兄弟,就同汉奸一样。”陈大全马上提到原则高度上来。 “大全说得对!”大家异口同声地表态,打消李仲清的顾虑。 李仲清压低声音,非常神秘地说道:“我们家有十万担土、二十挑田(一万担土为两亩、四挑田为一亩),我家有三弟兄,十二口人。我大哥在成都做一个商会的职员,有五口人,我和父亲、二哥商量后,就把土地按人数分成四份,三弟兄各占一份,父母占一份。如果大哥不分去十亩土地,我们每人就有三亩多地,这样一分,每一份不多,目标也就小了,即使要说个‘子丑寅卯’,也说不出个名堂。我们这儿,一些农家都有少量的土地,估计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仲奎端起酒杯,对李仲清说道:“哥子,你的主意真不错。只是分家的契约,现写的容易分辨,搞不好要出漏子。” “这点,你们就不知道诀窍了。我们用黄标纸写好契约,放到房顶上,让露气露了十天,拿下来一看,完全是旧的契约。” “方法是好,可惜,我家只有两弟兄,土地多,无论怎么分,也还是多。”付云清很无奈。“我父亲勤爬苦做,省吃俭用,一辈子想的就是攒钱买地方,土地是多了,到今天,全打水漂儿,还给儿孙留下祸患。应了那句古话,‘福兮祸所伏’。老头子泉下有知,不知做何感想。” “唉!谁会想到,土地居然成了灾祸。”李仲清大发感慨道。 卿少白有点担心地说:“五弟,你的主意是好,我家兄弟姐妹多,几弟兄早就闹着分家,家父固执,把持着家产不分,理由是大家子人同桌吃饭,更亲热。现在不分,更待何时。我两个哥子都有儿女,按人头分,每人也有五亩多。这一招化整为零管用吗?” 张晓风是主人,不能扫大家的兴,于是劝道:“大家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其实,付老伯和卿老伯家日子过得很俭朴,如今田土都交出来,分给穷人,事情就该了结,还能折腾个什么样呢?” 刘志高说道:“谁也难料今后的事情会怎么变,我们的兄弟情义不要变,有什么事,大家互相扶持就是。” “应该!应该!”李仲清站起来,严肃地说:“我们是喝血酒拜过天地的兄弟,‘有富同享’容易,‘有难同当’难,兄弟情义更在‘有难同当’上,我提议,为‘有难同当’干杯!” 张晓风为李仲清的提议喝彩,大笑道:“好!太好了!哪管它世事多变,弟兄们情义永存。大家尽兴喝。我还要去给其它客人敬酒,失陪了!” 下午未时正,张国瑞赶回三清湾来,回家换了衣服,手执大烟竿,到下院子去。他不好从正厅大门进去,从张忠和家的后门进去,再闪到张晓风房间里,拐进堂屋,向客人们抱拳作揖,对张春茂说道:“大哥!兄弟给您贺寿,来迟了。罪过!罪过!” “国瑞!你干啥子去啦!我啥子事对不起你啦?” 张国瑞没有考虑,打解放军是什么性质的事,他只知道,平生从没见过的大场面,是值得向乡巴佬们宣扬的,他大声说道:“春茂兄!您不知道哟!今天,四个乡的武装队、几家绅粮的家丁、三拨棒老二组成几个大队,在碑亭湾打埋伏,打共产党的征粮工作队。哎呀!共产党的军队真是历害,枪法才准哟!那么远,我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脑门心就挨了一枪子,血和脑花流出来,吓死人啦!那个冲锋号一吹,我们百多号人的胆子就吹掉了,大家放了几枪,只是给自己壮胆,然后就各自逃命,跑得慢的肯定被抓住了。” “什么?你去打解放军。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张春茂很替张国瑞担心。 “大家组织了好几天,结果是一群乌合之众,上不得大场面。”张国瑞摇着头叹气。 张晓风在房间里,看见张国瑞从小门进来,慌慌张张地跨进堂屋。他也跟在后边,听过瑞二爷的吹嘘,他非常焦虑地说:“瑞二公,您这是自绝后路哦!” “共产党要把家业共掉,我的日子还怎么过?晓风,你不知道,这气堵在心里,很难受。到碑亭湾去放了几枪,心头就不堵了。有没有后路,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倒掉这盆血旺。” 他的话说到如此地步,张晓风还有什么可劝说的,只有摇头的份。宾客、族人们立即用肉广播悄悄地传递张国瑞打解放军的消息。平时,谁敢如此放肆地议论张大财主,枪子不长眼的。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二章(下) 三清湾的龙灯班已有近八十年历史,到张晓风当龙头时,才真正撞出点名气。每年春节期间,在乡村茅舍、小镇店铺转一转,给乡亲们舞龙灯,送去欢乐和祝福,十五到西江城闹元宵。耍二把的是张天荣,张天培耍三把,耍四把的是张天明,张忠华耍龙尾最轻松,只需跟着龙灯的滚动往前送。 张忠华走进堂屋,说道:“晓风,快去换衣服,大家在等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马上就来。” 张晓风一亮相,引来大家一片喝彩声,他穿上龙灯服饰,更显精神。他说道:“志高、仲清,你们看我们耍龙灯,看仔细点,最后由你们几个来耍一盘。” 李仲清笑道:“好呀!我来耍龙头,志高、仲奎、大全、新鹏,耍后几把。” 张忠仁、张天平、张天元敲了一通响器,龙灯开始滚动,张晓风面对后四人,双手握住竹把,划着圆弧,算是热身,接着是耍滚龙,耍到飞快时,前边四个人裹在龙身里,几乎没了身影。锣鼓也敲得快,引起一阵喝彩声。 稍息片刻,第二场又开始,其特点是,舞到一定时候,一、三把腰弯下去,二、四把纵身一跃,骑在一、三把的背上,大龙不会因此而停止滚动。突然,二、四两把从龙圈中跳出来,一、三两把各自耍着两根竹把,张晓风、张天培的两手配合得很好,大龙翻滚之势丝毫不受影响。 第三场是板凳龙,早已摆上五根高板凳。稍作热身后,张晓风一个“旱地拔葱”,稳稳地站在高凳上,调整一下气息,再跳到第二根凳上,第二把同时跳到第一根凳上,张晓风再往前跳,直到五人全站在凳子上。凳子宽只四寸,还不足脚板长。大龙先是弧线滚动,然后作圆形滚动,动作的难度在于,五人要配合默契,起跳时机、起跳高度、用力的方向和大小,由各人准确把握,一手执龙杆,一手掌握平衡。如果起跳方向不正,脚就可能落不到凳子上,起跳时间早或迟都要影响全局。耍到快时,看不到凳子,全凭经验。 张晓风必须双手执龙杆,一个大龙头小的也在十斤以上,舞起来很费体力。他一会儿面向四人,一会儿又背对大家,套路是大家熟悉的。他一变式,大家跟着变。 最后,在院子里,用八根板凳摆成一个八角形,大龙在凳子上滚动着,人在上下跳跃。绕着八角形舞三圈,人人大汗淋漓。 李仲清看到张晓风耍到精彩处,和大家一起拍掌。心里却在想,读书、写字,张晓风比自己强,他还能哼川戏的名段子,还能耍龙灯。自己什么都不会,他的老婆刘玉华,远比自己的未婚妻刘玉芳漂亮、有气质。看来,今生今世要超过张晓风是不可能的了。 李仲清满以为耍龙头是很简单的事,只舞动了几分钟,就气喘起来,他不知道用巧劲,后边四把配合不好,拉拉扯扯地,不像龙在滚动。怪相迭出,引起众人大笑。 李仲清放下龙头,说道:“这个龙头不好当,累死人了!” 十几天后,新生红色政权的土改工作队开赴各个乡镇。青龙乡土改工作队于农历六月八日到达乡政府所在地青龙场。 队长苏文英,家住白马镇苏家湾,年满二十九岁,大江中学毕业,是共产党西江县委书记郑文韬的学生,方脸、有点络腮胡子,眼光中透出一股煞气,一身灰色中山服。副队长谢平原,二十四岁,河南省人,老八路,随刘邓大军入川,一身灰军装,洗得很白了。鹅蛋脸,给人一种温和亲近的感觉。在部队里是营长余中山的通讯员,后升为排长,碑亭湾伏击战后,被西江县长余中山放到工作队锻炼。副队长莫希有,三十一岁,大头方脸,中等身材,带着一个班的解放军战士为土改工作队保驾护航。 工作队的工作怎么开展呢?三个队长开会商量,谢平原说道:“我们人生地不熟的,首先要摸清楚情况,哪些人是穷苦人,是我们的依靠对象,要先把农会建立起来,才好开展工作。” 苏文英队长说道:“依靠贫雇农,是我们土改工作的原则。但是,要顺利搞好工作,还得需要一批有点水平的人,我想,可以找那种在地方上有一定名气的人,参与土改工作。” 谢和平强调说道:“一定要政治上没有什么问题才行!” 三个队长化装成普通百姓,深入到青龙乡的各个村子。半年来,谣言满天飞,土匪四处横行,经过几个月的剿灭,土匪基本肃清。老百姓见了陌生人,还是不敢交谈,惟恐惹火烧身。 工作队决定,先抓一批罪大恶极之人,震慑敌人,打消穷苦百姓的顾虑。五天之内,就把乡长李思琪、乡武装大队长李大奎、三个大土匪头子,以及一批罪恶累累的保长、大地主抓起来,关押在申家糖坊。 工作队再到百姓中了解情况就很顺利了,很快,他们便基本掌握了全乡最穷苦的人员名单,作为各村农会的骨干;也掌握了乡绅们的一般情况,最大的绅粮是方罗汉两弟兄,有土地两千多亩、两座糖房、两座大的走马转过楼的四合院。 工作队的口粮就到方罗汉的粮仓里挑,莫队长带五个战士到汪家湾,把方罗汉抓起来关监,莫队长说道:“人民政府马上进行土地改革,清匪反霸、减租退押,你们这些绅粮的土地收归政府,家产充公。你家仓里的粮食作为公粮征收,叫你的长工挑到青龙场去。” 方罗汉虽然是青龙乡最大的绅粮,却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家业大,却只有几个护院家丁,土匪经常打他的秋风,每次都是折财免灾,土匪头子只要带个口信,他都会按要求送上钱物,反正家业大,为了平安,是要筛边打网费些钱财的。 如今工作队来抓人征粮,方翰成无可奈何地说:“半年来,土匪已经抢了好几次了,剩下的粮食不很多,今年的租子还没有收……” “少说那些废话,上头的政策,你家所有财产登记造册,全部充公,收的那些押金必须全部退给佃农。大罗汉到乡上反省,小罗汉在家等着土改,警告你们,不准转移变卖财产。” 乡政府文书胡学渊本是祖传老中医,悬壶济世,服务桑梓,深受百姓爱戴,也积攒了一些家产,买了几十亩地。在乡长李思琪百般游说后,于四八年秋到乡政府任文书,空闲时照样望闻问切,没有什么罪恶行为。 苏文英认为,胡学渊最适合作乡长,他熟悉旧政府的人事情况,也在百姓中有一定声誉。谢平原说道:“我们新生政权怎么能够让他这种人进来?” 苏文英笑道:“老谢!你是经过抗战的,抗战能取得胜利,民族统一战线起了很大作用。像胡中医这种有点名气的人,我们要利用他打开局面。让他当乡长,不是重用他,他只不过是我们手中的木偶,工作走上正轨了,什么时候取掉,随我们的需要而定。” 莫希有有点佩服苏文英的意见,立刻赞成道:“对!对!对!他熟悉全乡的情况,他不敢欺瞒工作队,一切都得听我们的,他要防碍我们的工作,开掉就是。” 苏队长和两个士兵,穿着便装,来到双堰村,找到胡家诊所。胡老中医正在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把脉,看见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走进来,他礼貌地伸手示意,请客人入座。另有一个等着看病的老头,马上很客气地站起来,从里间屋子端来一根矮凳自坐,三把木椅留给三人。 苏文英双手作揖入座,他仔细观察老中医,五十多岁,戴着眼镜,面相清瘦,与吃斋念佛的和尚差不多,有点不同的是下巴挂着长长的胡须。他听着老中医分析病理、病因,十分佩服他的医术。再看胡医生开的处方,柳体字工整而有力,可见,老中医是一个做事严谨认真的人。 “请问,你们中,哪位贵体欠安?”胡医生微笑道。因为他实在看不出谁是病人,又不是他熟悉的本地人,来者都是客。 看到胡中医从镜框上边透出的狐疑眼光,苏队长站起来,非常严肃的语气说道:“免贵,本人姓苏,我们是青龙乡土改工作队的!” 他们不是来看病的,是灾星到了!胡学渊脸色立刻变成土色,哆嗦着说:“鄙人是旧政府人员,罪该万死,愿意接受新政府的处置。” 刚看完病的老头,想替老中医说几句好话,可是,听说抓了那么多人,人心惶惶的,对共产党的底细不了解,他不敢造次,怕引火烧身,硬是把话压下去,只是翻着白眼,看着苏文英。 苏文英见到老中医的恐惧样子,态度稍微温和点,慢条斯理地说:“李思琪及其以下的伪政府人员,对老百姓犯了什么罪,人民群众有帐可查的,土改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清匪反霸。我们抓了一批人,就是要发动群众,来斗争他们,清算他们的罪恶。” 在场的几个人都以为胡学渊凶多吉少,一个个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苏文英咳嗽一声,说道:“至于你胡学渊嘛!根据我们调查,还没有什么大的恶行,和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员是有区别的。” “胡老师是个好人!”病老头松了一口气,麻起胆子要替老中医说说公道话。 苏文英也想给村民一个好印象,对土改工作的开展有好处,他以谦谦君子的姿态,带着笑脸说道:“我们共产党是分得清楚好坏的!绝不会眉毛胡子一把抓。我们知道胡先生在村民中是有口碑的,所以,我们今天来,不是来抓人的,是来向老先生请教的。”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胡学渊大有从阎王路上走过来的感觉,心里还是咚咚跳个不停,语无伦次地说:“此……此话怎……怎讲?鄙人承……承受不起!”慢慢地气顺了,“鄙人才疏学浅,怎么敢班门弄斧。杏林之术,略知皮毛而已。” “老先生太客气了!”苏文英微笑道。“我是青龙乡土改工作队队长苏文英,今天登门造访,想请老先生出山。” 胡学渊一听,立时慌了手足,马上快步转出黑柜台来。半年来,他的心一直忐忑不安。听说李乡长和李大队长已经被抓来关监,连保长和一些绅粮都遭灾了,听到村里狗叫声,就担心是来抓自己的,天天提心吊胆地的,不知道新政府会怎么收拾自己。思前想后,自己也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共产党该不会一网打尽吧。 现而今,共产党的队长不但不治罪,还如此彬彬有礼,要自己再入官场。难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好心?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年轻人倒是一个有修养的人,不会乱开黄腔的。苏队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实在猜不出。胡老中医诚惶诚恐,压在心口的石头似乎更重了。两手抱拳,惊慌地说道:“苏队长大驾光临,承蒙政府错爱,不追究我的罪过,已是万幸,鄙人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苏文英的表情就像宣读判决书一样,严肃地说:“青龙乡土改工作队决定,任命胡学渊先生担任新中国青龙乡的第一任乡长。” “使不得!使不得!我是鬼摸了脑壳,才到旧政府混了一年多,带罪之身,有待洗刷。怎么敢高居此位,恐辱使命。”胡学渊看到国民党官场的尔虞我诈,早没了从政之心,对共产党的乡长也不敢有兴趣,极力推辞。不过,心口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危险似乎已经过去,他再也不想涉足官场,只想重操旧业、治病救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在苏队长意料之中,他笑了笑,诚恳地说道:“胡老先生是旧政府人员,据了解,你没有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新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是替我们穷苦百姓办事的。难道你愿意给国民党政府做事,就不愿意给穷苦百姓出一把力?” 胡老中医正高兴可以免掉牢狱之灾,自己还有一些土地家产,是人民政府“共产”的对象,怎么会找到自己当乡长呢?听到苏队长的话里藏刀,他惊出一身冷汗,一股无形的压力似一座大山倒向他,他觉得将要大祸临头。来不及思考周详,立刻回答道:“不是不愿意服务桑梓!老朽愿意!悬壶济世,是为百姓减轻痛苦,到人民政府做事也是为百姓谋利益,我当然愿意!只恐才疏学浅,误了政府的大事。”胡学渊哪里还敢说出‘洁身自好’之意。 “胡老先生,这就对了!我们工作队相信你能够替老百姓办好事情,才会请你出山。另外,我们的土改工作要依靠穷苦百姓,也需要一些有点本事的年轻人参与土改工作,请你再考虑一下,找几个政治条件好的,什么是政治条件呢?不是土改的对象,还要人品好、没有恶行、有文化、人又能干。选这样的青年人,到乡政府供职。我们大概了解一些情况,毕竟没有你熟悉,你要慎重选择,举荐给工作队。” 过去,对共产党的反面宣传,胡文书听得多,自有一丝惧怕,只想敬而远之。谁曾想,苏队长一句话就把他套住了,还委以选人重任,这是烫手的山芋,选的人出了问题,自己要承担责任的,他只有硬着头皮答应道:“好嘛!苏队长!我一定给政府物色几个人才来政府做事!” 苏文英说道:“两天之内,选好人,到乡政府来。” 看见三人走了,胡学渊擦掉头上的汗珠儿,心跳恢复正常。几个病人替他高兴,他哭笑不得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中间的道门哟!我只想悬壶济世,不想再惹是非。” 晚上,胡学渊望着窗子出神,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推举谁呢?人家又愿不愿意呢?三清湾的张晓风倒是个人才,他不愿到旧政府做事,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也许愿意出来干点事。 胡老先生一夜难眠,吃过早饭,他来到三清湾下院子大堂屋。张晓风以为,本院子哪家有人得了病请胡先生,他热情地招呼道:“胡老先生!歇息一会儿再看病。” “晓风!我是专程来看您的。” “看我?我没生病呀!”张晓风大张着嘴,莫名惊诧。 胡学渊扶一下眼镜,轻轻地说:“不是给你看病,青龙乡土改工作队苏队长找到我,要我当乡长。你知道,我干了一年多文书,提心吊胆了大半年,如今年纪大了,早已淡泊名利。但是推不掉,只好勉为其难,应承下来。苏队长叫我物色几个人到政府做事。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你愿意去吗?” “学而优则仕”是读书人的目标,几年来,张晓风怀揣宏图大志,慨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机会来了,一股热血从脚底往头顶涌。 张晓风不作任何思考,爽快地答应:“好哇!承蒙先生错爱,我愿意替人民政府做事。” “你的那些好友中,哪些人适合到政府供事?工作队需要人品才学俱佳的人,跟旧政府没有什么牵连。” 张晓风从盐井回家,半年来,闲得无聊,现在,居然那么容易,就能到新政府里做事,他非常兴奋地说:“胡老先生,感谢您,看得起我,给我这么好的机会。在我的结拜兄弟中,付云清和卿少白很有才学,可惜他们两家田土多,可能是土改的对象;刘志高有点清高,只想做教书先生,不好勉强他;王新鹏能说会道,但是,他是国民党员,也不大合适;李仲清、李仲奎、陈大全三人既有才学,人品还可以,办事也能干。也许能胜任政府工作。”张晓风把三个好友作了详细介绍。 “我马上向苏队长汇报,工作队研究后,再通知你们。”说完,胡学渊赶往青龙场汇报。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三章(上) 送走胡先生,张晓风立刻将喜讯告诉山后的好友陈大全,陈大全又跑去告诉李仲清、李仲奎。三人来到张晓风家,喝酒庆贺,李仲清笑道:“我先饮此杯,感谢晓风哥的举荐!” 张晓风斟满一杯酒,笑道:“谁让我们是生死之交呢?我四弟兄同饮一杯,共祝事业有望,前程似锦。只可惜付大哥、卿二哥他们不能与我等共事!” 李仲清叹息道:“二位哥子是土改的对象,会使我们的工作难做,到时真不知如何应对。” 再说单身汉张天云,跟着叔叔混到解放,已经二十一岁了,好吃懒做,没有谁家姑娘认为他应该成家了,他经常赶集时打姑娘们的秋风,像阿q一样遭骂。共产党来了,替穷苦人撑腰的人民政府成立了,半年来,他朝也盼、晚也盼,就盼着“红眉毛绿眼睛”的共产党来“杀富济贫”,也让他在“共妻”中分得一个婆娘。得知工作队进驻青龙乡后,他和许德章商量道:“德娃!瑞二爷该遭殃了,我们去乡上找工作队,扣他的底火。” “狗日的张国瑞有枪,老子嘘他得很。” “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他歪不起了,你怕他个球!” 许德章胆子小,不愿意抛头露面,张天云悄悄来到青龙场,找土改工作队套近乎。当他看见那些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时,乡巴佬的胆小怕事,又让他十分犹豫,站在乡政府门前,进退都不是。 工作队长苏文英从楼道走出来,看见一个衣饰不整的人在张望,他笑着说:“小伙子!有什么事找工作队吗?” 张天云打量一下对方,估计是个主事的,于是壮起胆子说道:“先生!我是个穷单身汉,今天来找工作队,要扣张国瑞的底火。” “有什么情况尽管说,我们工作队就是替你们穷苦百姓做主的!” “三清湾的大恶霸张国瑞,横行霸道,又是土匪中队长,前不久,带一帮土匪在碑亭湾打过解放军,怎么不抓起来呢?” “你做得很对,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苏队长看着眼前的二十来岁小伙子,微笑道。“工作队要表扬你,请你继续检举揭发其他坏人。” “我叫张天云,家在三清湾。” “张国瑞是你本家吗?” “他是我本家二公,他仗恃有钱,横行霸道的,我恨死他了。” “哦!好象三清湾有个张晓风,与你又是什么关系?” “是我的堂兄。” “这个人怎么样?” “他呀!在城里读过几年书,字也写得好,很能干,对人特别好,在我们青龙乡有点名气。”听着张天云的赞美之词,苏队长心里挺高兴。胡学渊推举的这个张晓风,看来不错,可以重用, 可是,在胡学渊提供的坏人名单中,没有张国瑞。苏文英决定,立即抓捕张国瑞。 下午,莫希有队长带着五个解放军战士到了三清湾,张天云早就在竹林外等着,由他带路,到了上院子,张天云大声喊道:“瑞二公!有人请你老人家喝酒。” 张国瑞自从碑亭湾攻打解放军以来,逐渐认识到事件的严重性,后悔自己头脑发热,五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冲动。怎么就听不进张晓风的劝呢?唉!面子思想作怪,一个小字辈的话,堂堂张大族长怎能接受?如果是春茂大哥来劝说,可能会听他的。唉!死要面子活受罪哟!二十多天来,张国瑞设想着自己的结局,是凶多吉少。他也不像过去那样,成天臭骂结发妻子,自从离开黄琳玉、回到三清湾,对家人是非常和善,对族人也不再横眉瞪眼喝斥人,完全从良变为好人。 吃过午饭,张国瑞正在屋里抽水烟,他教导儿子说:“忠仁、忠义,你们的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到今天,才感觉到啥子叫亲情,我对不起你俩的娘,虐待她,她还是对我这么好,夫妻还是原配的过得旧!忠义!你恨我,我不怪你,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想对你和你娘多多地弥补,也没多少机会了。我知道自己的路,也许快走到尽头了!” 老二婆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张国瑞那么动情的话,她感动地流了泪,对张国瑞说道:“孩子他二爷!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俩儿子份上,我不再恨你了。你过去是被狐狸精迷住了心,你落难半年多了,黄琳玉没来看你!有钱就是夫呀妻,无钱就滚你妈的!这就是婊子。” “娘!您老人家不要生气,为那样的戏子怄气不值。”张忠义第一次在老头子面前说出“戏子”二字,他知道,这时的父亲不敢因此发怒。 张忠仁被黄琳玉抚养了十一年,对小妈是有感情的,对亲生母亲也应该孝敬,他处于矛盾之中,非常同情母亲和弟弟的悲惨遭遇,不敢责难刚愎自用的父亲。他接受小妈的温情,开始时有点别扭,城里人的生活很快改变了张忠仁,他对母亲、弟弟的不幸也渐渐麻木不仁,接受了黄琳玉的温暖。听到弟弟对小妈不恭敬,他当着母亲的面,不好为之辩解,瞪了张忠义一眼,说道:“说那些干啥!过去的黄历就不要再去翻了,还是多看看今年的黄历怎么写的吧!” 写新黄历的人立马就到,张忠仁的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张天云的声音,全家四口,快步走出屋来。迎面碰见解放军战士,平端着枪,冲进屋来。全家人都知道,张国瑞完了。 莫希有用手枪指着问道:“你就是张国瑞?” 张国瑞即使想退回去拿枪,也迟了。他只好走上前去,身子比平时矮了一截,点了点头。 得到确认后,莫队长手一挥,上去两个战士,将张国瑞五花大绑起来。另外两个战士进屋子搜查,两手空空。 莫队长大声问道:“张国瑞!你的枪支弹药呢?交出来!” “在床下边的罐罐里。” 张天云走上前去,讥笑道:“二公,你老人家也有今天呀!怎么啦!歪不起啦!几十年的威风哪里去啦?” 张国瑞受小辈如此欺辱,脸色铁青,也不敢发作。张忠仁母子三人怒视着张天云,恨不得撕咬他几口。张忠安看见侄子奚落瑞二爷,心里很解恨,终是胆小怕事,瞪了天云一眼,这小子招人厌恨,有公事人在场,他不敢训斥侄子。 闻讯赶来的张氏族人,看着威风八面的瑞二爷被绳子一捆,不像个人物;再看幸灾乐祸的张天云,认为他说的话没有了尊卑,再加上他平时游手好闲,不是好儿童,大家很是不屑。 张国瑞被押走后,为了敷衍老二娘母子,张忠安故意大声地责备道:“天云!你这个天棒娃儿,张二爷犯了王法,自有政府来管,与你小子何干?要你来搅合呀!说些蹊跷话,你就心头安逸了,你就能长个子耳朵?” “老叔!您老人家忘了当初打屁股的事?我的屁股现在还痛呢!我不去乡政府报他,他一样逃不掉。我要出这口恶气,就去报了!哪个敢把老子的球咬来当下酒菜?” 张忠安想起当年打屁股的事,想起侄子的孝心,不再责备他。为了敷衍族中人,他故意骂道:“你小子做事过分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许德章笑道:“天云,你娃子做事毒呢!” 张晓风听说张国瑞被抓,摇头叹息道:“爷爷!我几次劝他,他就是不进油盐,落得今天的下场,也是命中注定的罢!” 短短几天,青龙乡就抓了二十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绝无仅有的。共产党出手真是非同凡响,震慑了敌人,鼓舞了穷苦百姓,大家敢于站出来说话了。 青龙乡为什么有那么多镇压对象呢?自从蒋介石掌权后,大打内战,需要兵员,抗战开始,实行“攘外安内”两条线作战,需要大量士兵。天府之国战乱少,物产丰富,人口资源也丰富,抓壮丁在四川成了家常便饭。县、乡、保逐级下达指标,乡长、保长们趁机扩大名额,搜刮钱财,不愿去的,一个名额交二十个大洋,凑不足数,就买“干滚龙”去顶。卖壮丁成了无业游民的职业,他们卖到新兵训练营,凭经验很快就逃出来了,到另一个地方改名换姓再出卖自己。抓壮丁抓得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另外,西江盛产甘蔗,稍大一点的地主都开有糖坊,为了争夺甘蔗资源,地主之间经常发生冲突,家丁不够用,就出钱请土匪打架,于是土匪也兴旺起来。 三清湾人口多,虽然有张国瑞罩着,抓丁是政府的大事,他也不敢反对。采和保的保长张国金是三清湾张家的亲房,可是,在“袁大头”面前,张保长不认亲,要抓张忠和、张忠庆、张忠诚当壮丁。张忠和只好逃到岳父那儿去,作糖坊长工,跑了和尚庙子在,张春茂交了二十个大洋和两只大母鸡才免了灾。张忠庆和张忠诚无 “袁大头”可交,只能去当兵,第一次作战就是到泸洲那边打朱毛红军,二人害怕极了,在过长江时,故意落水冲走,当了逃兵,历尽千辛万苦,跑回三清湾,张忠庆在床下的地洞里躲了半年,才敢露面,因此得病而亡,张忠诚就给张国瑞当了跟班。 第二次抓丁轮到张春茂的四儿子,老四在白马镇经营药铺,不愿意去当壮丁,好话说尽,张保长看在本家份上,也是收了二十个“袁大头”免灾。张春茂认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发誓,要培养儿孙读书,支撑门面,就把张忠华、张晓风和张天荣送到张家祠堂私塾读书。在二十多个孩子中,张晓风一枝独秀,升中学考第一,张春茂又把他送到西江城里大江中学深造。 张晓风懂得古圣先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可是,强寇入侵,政府无能,官员腐败,苛捐杂税加壮丁,民不聊生。张晓风仰天叹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哪里去求索。 四二年,张晓风毕业归来,张国金保长还真是“刮目相看”,凡是三清湾张家的壮丁名额,只收钱,不抓人。 张晓风作了周家寺小学的教书先生,第二年就结婚了。张晓风十岁时,开药铺的父亲得病去世,留下孤儿寡母,为了照看母子二人,张春茂坚持不分家,晓风才能继续读私塾。没有丈夫做后盾,晓风的娘就特别辛苦,起早摸黑干家务,伺候一家老小,终于熬到儿子成家了,张春茂才把四个儿子分了家。 四五年初冬,张晓风去看望国文老师郑海涛,就是解放后的第一任县委书记郑文韬,老师告诉他,抗战胜利了,共产党的领导毛泽东赴重庆谈判,没有解决联合政府的问题,内战不可避免。张晓风多么希望不再有战争,可是,神仙喜欢打仗,凡人就得遭殃。 一次,他从学校回家,走出青龙场口,乡长李思琪赶上来。笑着问:“张先生,你在想什么?” “哦!是乡长大人,草民不敢东想西想。” 李思琪年轻时也当教书先生,家业大,后来父亲死去,接过家长职务,办糖坊,屡次受欺压,又花钱从政,混上乡长,干了许多缺德事,为张晓风所不齿,每次碰面谈话,都会嘲讽他几句。 “你这个人就是犟脾气,教啥子‘人之初,性本善’?到乡政府来干点事,或许有前程,免得那么寒伧。” “我一介寒生,穷是穷点,不敢自视清高,傲骨在身,岂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你乡长穿绸挂缎,光彩照人,你我是天壤之别。可是,你的绸衫子上有老百姓的血,你闻不到吗?你看看那些荒村饥民,被你们年年抓丁派款搜粮,搞得民不聊生啊!乡长大人,你穿着绸缎一定全身发痒,不好受。我这布大褂,虽然又旧又破,可是干干净净,走过青龙场,心安理得的,何寒伧之有?” 山坡上,有人挖红苕,有人播种小麦;如镜的水田里,有人在糊田埂,有水牛在主人吆喝下,翻犁稻田;竹林村落里,有吃了上顿无下顿的饥民,等着勾魂使者的到来。 李乡长对此民情熟视无睹,他说:“晓风!你不要牢骚满腹,书生气十足,我承认,‘天下乌鸦一般黑’,也不是我这小乡长能改变的。”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恶终有报,只等来早与来迟!奉劝乡长大人早点清醒!” “我早就知道,官场是肮脏的。我没进来时,也想过‘独善其身’,人家看见你的财产眼红,想方设法要整你,不让你独善其身;进官场来了,还想洁身自好,不可能,官场只能逼良为娼!‘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还能洗白吗?”李思琪恢复了文化人的身份,大吐苦水。 “乡长大人,你原来是身不由已呀!”张晓风笑着说。他知道,李乡长说的是大实话。 “老弟,你涉世不深,书生气还在。我也曾怀揣一颗善心去教书,费尽心思,学生越教越少;开糖坊,受别人挤压,越开越折本;混到政府里,免不了干一些亏心事,越干心越烦。条条蛇都咬人哟!幸好,我还没有拖命债。” “哟!你还有自知之明呀!你抓那么多人去当壮丁,就不亏心吗?就不怕做噩梦?你就不怕有一天算总帐?”张晓风讥讽道。 “抓丁派款是政府的大事,不是我李思琪脑袋发热,邀功请赏干出来的。噩梦做得多,也就不怕了。”乡长知道张晓风指的“算帐”是什么意思,他显得很无奈地说道:“真的要秋后算帐,我也只好认命了,五十步是走,一百步也是走,无法回头。” 天上云堆往西运动,雨点打到脸上,二人加速往家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算帐不一定非得秋天后,眼下的局势,你应该清楚。”张晓风满有信心地说。“就像这天上的云,积到多了,就会来一场暴雨,雨过天晴,山河又是另一番样子。” “老弟!你这是变天的匪论,不要乱说。” 张晓风带调笑的语气说道:“刮风下雨出太阳,天行有常,怎么能与匪勾连?‘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谁都希望下一场暴雨。你总不至于摇着扇子,看‘农夫心内如汤煮’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老弟!抽大烟的,谁不知道那是伤身费财的东西?就是那种一时的满足太吸引人,抽上瘾就丢不掉了。官场黑暗,读书人都知道,还不是趋之若鹜?因为当官可以呼东唤西、颐指气使,那是什么享受?只有当过孙子、再当爷爷的人才体会得到!” 李思琪似乎找到知音,倾诉自己的诸多无奈。已经到家,该与张晓风分手了,他感叹道:“张先生,话又说回来,还是教书清闲啊!” 四年挥手而过,国民党政府垮台,秋后算帐了,李思琪真的成了阶下囚。张晓风有先见之明,没有误入官场。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三章(下) 农历六月二十七日,张晓风准备到青龙场打探从政的消息。 “晓风,你要出门?”刘玉华吃完饭,躺在床上,喊住张晓风。“昨晚,肚子开始痛,我没有惊动家人。现在越来越痛,凭经验,应该是临盆了。” “我想去场上买东西,我不去啦!” “不能去!”刘玉华截住话头。“怕是要生了,叫幺叔去喊接生婆,你叫娘去烧开水,把布片子准备好。” 张晓风很快去找到张忠华,说道:“幺叔!玉华要生啦,快去请李幺婆来接生。” 张晓风很快煮了四个醪糟蛋,端到床边,笑嘻嘻地说:“玉华,吃饱了才抗得住。” “我也要吃。”张新慧从堂屋跑进来。 “鬼丫头真好吃,你那碗少不了,去叫娘娘端给你吃。”张晓风看到女儿,两个小辫一晃一晃的,他想,这次,玉华一定会生个儿子。 早饭后,听说刘玉华临盆了,幺婶余秋华扶着祖母过来,祖母拉着刘玉华的手,问道:“玉华!痛得凶么?”又用手来回摸肚子,笑着说。“哎哟哟!小子不耐烦了,要出来见我这个祖祖了!” 三婶笑着说:“你看玉华,怀个娃儿都不显眼,一定是带把的。” 张晓风马上接过话头说道:“借三娘的吉言,送子娘娘肯定送儿子给我。” 张晓风的娘早已烧好热水,锋利的剪刀在火上烧过了,李幺婆指挥大家各司其职,刘玉华已是生第三个孩子了,前两次都顺利,这次也不怕,她咬着牙,忍住痛,头上直冒大汗。张晓风边擦汗边说:“我们的娃儿乖,不会乱踢的。” 刘玉华笑了,脚蹬着余秋华的手,努力挣扎了几个回合,孩子出生了。 李幺婆麻利地接生,大喜道:“哎呀!当真是长了把把的。” “哇”的一声,小孩子大哭起来。李幺婆麻利地剪断脐带,洗后包好,放在刘玉华旁边。 张晓风笑得合不拢嘴:“别哭!别哭,爸爸爱你。今年是虎年,小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现在是午时,午属马,马儿跑得快,你小子也长得快。马到功成,一定大有出息,成为千里马,天马行空。” 三婶摸摸孩子的红脸蛋,笑着说;“大嫂!你的孙儿模样好像晓风哟!聪明有种,出息大着呢!” 五大房人又一辈人的总大哥出世了,全三清湾的人都来祝福,说了不少贺喜的话。 想到长子的名字,张晓风一直耿耿于怀,那是一九四四年,抗战最艰难的时候,长子来到人世,为激励孩子保持民族气节,又是老大,希望生老二,老三,想了几天,决定取名“新光”,字伯夷,乡亲们不知道“伯夷叔齐饿死首阳”的典故,喊成“白鱼”,因为小孩子白白胖胖的,又演化成“小鱼儿”,可是,才四岁多,小鱼儿出麻疹,不治身亡。刘玉华无法接受丧子之痛,把责任推在晓风身上:“小鱼儿!小鱼儿!小鱼儿长大了,水浅了养不活。取个狗屁名字。” 张晓风饮恨至今,这次让妻子取名吧,她笑着对妻子说:“玉华,该给孩子取个名了,你看取什么名字好。” “我才不管你取啥子名字,意思要好,又要顺口,也不能俗气,啥子猫儿、狗儿、燕儿之类。只求娃儿先当个正人君子,再求事业有成。” “你的标准还多呢!”张晓风想了一会儿,说道。“玉华!我的意见是这样:根据辈份,就取名‘新明’,字呢就取为‘静远’,出自诸葛亮的名言,希望我们的孩子能以此为鉴,不求轰轰烈烈,‘治国平天下’,只愿安安静静干事业。” 刘玉华笑着点头,说道:“您硬是有那么多讲究,酸溜溜的文人味。” 张春茂老人帮张晓风家扳玉米棒子时,受了暑热,‘病来如山倒’,请名中医胡学渊先生诊脉,他说肝脏有点不对,要吃很多中药,调理肝上的热。 请八字先生推算老人的命运走势,先生断言,满七十后有个坎,能够起‘一’就说明滚过了坎,八字先生有点预见性。 张春茂老人在床上进过餐,听说刘玉华生了,立刻对张忠华说:“叫晓风把娃儿抱来我看看。” 两分钟,小孩到了春茂老人手上,小家伙刚吃过奶,闭着眼,红红的脸蛋,很逗人喜欢。 春茂老人轻轻地挨一下曾孙的脸蛋,看着孩子,想了想,说道:“这娃儿印堂又高又宽,鼻梁也高,是晓风脱的壳,将来造化大。晓风,取个什么名字?” 张晓风笑嘻嘻地告诉了名字,并且解说了名字的含义。 “好!好!好!静远,名字不俗,文绉绉的,小乖乖,‘一’长成人,三清湾‘新’字辈总大哥,要光宗耀祖哟。”春茂老人说着祝福的话,有点气闷,咳了几声。 张晓风拍着爷爷的背,抱过小静远,说道:“爷爷!你要保重,你是我们大家人的总司令,你有事只需下令,孙儿一定办,养好身体是第一,不要想其它的事。” 第二天早上,张忠文的妻子生了龙凤胎,可是,只有两个时辰,女婴就夭折了,四婶很伤心,晓风娘劝说道:“命里她不该跟着你,就等于生的一个吧!” 儿孙都添丁,双喜临门,也冲不掉张春茂老人的晦气。张忠文在白马镇经营药铺,听说七儿子出世,赶回来看,顺便给父亲送药回来,根据药方,他知道父亲的病是“烧鸡肚”{肝腹水},治不好的,只是为了尽孝吃药治病,病情会更严重的。他站在父亲床前,说道:“老爷子,您老人家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病来如山倒,病去日抽丝嘛!想开点,安安心心养病。” “忠文!瑞二爷都被抓了,听说要搞啥子土改,晓风说,绅粮大户要倒霉了。我们家开药铺,该不会有啥子事哟!” “政府找我谈了话,药铺可以继续开,我总是提心吊胆的,交给政府算了!” “对!交了省心,就怕抓来关起。”张春茂心里很害怕,担心四儿也被当成绅粮来打整就遭殃了。 “大哥,大哥!”门外闪进来一个人,是张天培,他从小拜张晓风的娘为干妈,“大娘妈”由他喊起,‘天’字辈兄弟姐妹都跟着叫了。张晓风的娘一辈子煮饭,当伙头军,对人很热情,于是,“伙大娘”的称呼使用频率也高,“大娘妈,我的脚扭了,给我揉一揉”,“伙大娘,我的手柱倒了,给我捏一下”。在三清湾, “大娘妈”是按摩大师,“伙大娘”是全职厨师。 “风风火火的,什么事?”张晓风笑着问比自己小三岁的堂弟。 “工作队给你来了张字条。” 张晓风接过来看,通知他第二天到青龙场开会。张晓风拿着纸条,心里甜甜的,那高兴劲甚至于超过了喜得贵子的感受。他拿给刘玉华看,笑道:“玉华,古人说,‘三十而立’,我快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喜欢的职业,我‘十年寒窗无人问’,无缘出名人不知,而今,机会姗姗来迟,我得抓住。” 刘玉华的爷爷是晚清的秀才,本该考上举人,科场腐败,无银钱打点,屡试不中。爷爷和父亲先后都做袍哥里的码头大爷,她从小就牵着双目失明的爷爷坐船到白马镇处理袍哥里的大事,见识了权势的巨大作用。爷爷把他对权势的追求,对官场腐败的痛恨,都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她。 看见张晓风的高兴劲,刘玉华也笑道:“看你那个欢喜的样子,想当个一官半职的,硬是想疯了。你也要清醒点,官场肮脏呀!我看过一本书,叫《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官儿不是那么好混的!” 张晓风指着刘玉华,笑道:“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共产党的政府岂能与满清王朝和国民党政府同日而语?历史上,一个朝代行将灭亡,官场必定腐败;一个朝代刚建立,必定要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政务就会清廉一些。何况而今的政府叫做人民政府,共产党主张,政府是人民的,当干部要为人民谋利益,这和读书人的理想是一致的,我想,共产党的官场是不会腐败的。” “伙大娘”也为儿子高兴,丈夫早亡,她带着独子过日子,为感谢春茂老人对晓风的宠爱,她起早摸黑,操劳十多口人的饮食起居,毫无怨言。望子成龙,终于有望,“伙大娘”会心地笑了。 三清湾的歪人,财大气粗的张国瑞成为阶下囚,三清湾的青年才俊张晓风成为新政府的一员。三清湾的浑人张天云成为农会十三分会的会长。世易时移,人的命运因此改变。 第二天,张晓风穿上最新的蓝布长衫,到了乡政府所在地——青龙场。在乡政府木楼里,见到了结拜弟兄陈大全和李仲奎,彼此招呼后,来到一间大屋子,各自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李仲清走进屋来,几个好友彼此点头招呼。另外,张国林和何方云也是大家认识的。 一会儿,胡乡长带着三个不认识的人走进来,其中一人挎着盒子枪。 胡乡长指着魁梧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工作队苏文英队长,这位是副队长谢平原同志,这位是副队长莫希有同志。”胡乡长又把其它人向三位队长作了介绍。 彼此点头寒暄一阵,会议开始。苏队长首先宣布干部名单,他说:“同志们!今天,青龙乡土改工作队第一次召开新的乡政府干部会,通过走访调查,工作队确定了乡政府人员名单:乡长胡学渊,乡政府文书张晓风,文化宣传干事李仲奎,乡农会主席张国林,财税征粮委员何方云,武装治安队长李仲清,副队长陈大全。缺妇女主任,请大家推荐。” 会场里气氛热烈,人人情绪激动,得知自己所要负责的工作,都喜形于色。 苏文英比张晓风早三年毕业,他为啥能当上土改工作队队长呢?大江中学的国文教师郑海涛,是中共地下党西江地区的负责人之一,解放后,他就成了西江县委书记,恢复本名郑文韬。正月初五,郑书记从县委大院出来,在大门外碰见苏文英,高兴极了,他一直喜欢苏文英,脑瓜子聪明伶俐,正是新政府用人之际,就介绍他加入了土改工作队,并且很快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张晓风、李仲清、刘志高三人也是郑书记的学生,可惜他们不知道当年尊敬的郑老师就是而今的县委书记。 苏文英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们的土改工作要按照《中国土地法大纲》进行,人民政府要废除封建剥削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没收地主的土地财产,征收富农多余的土地财产;废除一切祠堂、庙宇、寺院、学校、机关团体的土地所有权和乡村在土地改革以前的一切债务;以乡村为单位统一分配土地,数量上抽多补少,质量上抽肥补瘦,所有权归农户所有。山林、水塘、果园、荒地等可分土地按标准分配。土改前的土地契约、债约一律缴销;工商业者的财产及其他营业受法律保护,不受侵犯。允许中农保有高于贫农的土地量,也分给地主同样的一份土地。同志们!我们要认真学习《土地法大纲》,深刻领会文件的内容。至于什么人是地主、富农,哪些人是中农、贫农、雇农,政府有详细的标准。 同志们,百废待兴,重任在肩。我们今年的工作重点是‘清匪反霸’、征粮和‘减租减息’。我们已经抓了二十一个人,抓那三个大土匪头子,还付出了血的代价。我们还要仔细清查,把那些恶霸地主,土匪骨干,反动会道门,国民党军政人员统统清查干净,特别要注意那些在外罪大恶极,逃回家乡躲藏的伪职人员。为了打开工作局面,我们必须尽快发动群众,让他们勇敢地站出来,和地主老财、土匪恶霸斗争。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全乡最穷苦的百姓情况,要尽快把三级农会组织建立起来。为了震慑敌人,唤醒人民,我们要尽快组织人民法庭,由农民代表大会代表、政府工作人员和土改工作队组成。我宣布一下青龙乡人民法庭的组成人员名单:工作队三位队长,胡学渊、张晓风、张国林、李仲清,外加每个村的农会主席。庭长由我担任,谢平原和张晓风任副庭长。人民法庭负责搜集罪犯材料,征求群众意见,研究确定判刑名单,上报区政府。胡乡长!你熟悉情况,可要多提供材料哟!” 胡学渊明白,苏队长是把自己作为一枝“回马枪”,反戈一击,杀向旧政府,杀向过去的同事。他是医生,有慈悲心肠,旧政府时,因为“学渊”之名副其实,推辞不掉做文书;而今,因为“学渊”加“博闻”,不能不出山,做一乡之长,第一枪就是反戈一击,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有土地,应该算小地主,土地财产没收,也没有想不通的,乡长嘛!更应该起带头作用,一旦划成地主,吉凶祸福实在难以预料。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乡长”能 “长”多久呢?只有听天由命。不过,堂堂“乡长”,应该可以免掉被村民斗争的危险。他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工作队安排的工作,心里不愿去做,面子上还只能去做,他立即表态道:“鄙人定效犬马之劳!” 苏文英知道胡乡长有点言不由衷,乃赶鸭子上架,他欣赏自己的驾驭术,会心地笑着说下去:“最后,张晓风负责材料汇总上报。农会主席张国林要把九个村的农会组织尽快建全起来。发动农民,参与清匪反霸这场运动。武装治安队陈副队长要尽快组织乡村两级民兵治安队伍,一是协助莫队长和老何征收公粮,二要看管好关押的罪犯,三要在全乡组织巡查,决不能让一个坏人外逃。李仲奎同志要把宣传工作搞起来,写标语,宣传党和政府的政策,打消农民的疑虑,要深入到家家户户,成立秧歌队呀之类的。农会把土匪名单统计起来,给他们宣传‘坦白从宽’的政策,工作队再发布一个通令,限定那些土匪半月之内向人民政府自新,检举揭发的,可以减轻罪行。另外,请大家推举一个女同志担任妇女主任。” 在旧社会,妇女是不抛头露面的,有个说法,“尼姑坐不了法台”,锁在深闺人不识。大家真不知道推举谁,静场几分钟,张晓风打破沉闷,说道:“我想,这个妇女主任人选,一般的农村妇女上不了台面,要有文化才行,要能说会道,找来找去,我看教小学的苏晓梅老师能歌善舞,年轻有为,适合当妇女主任。” 李仲清立即点头道:“张晓风眼力好,我们都没想到在老师里找,我认得这位老师,她能胜任。” 张晓风和刘志高在新庙子中心小学教书时,李仲清去过学校几次,第一次去,就发现了一个大美人唐雨梅,可惜已为他人妇,可望而不可即;第二次去,一睹苏晓梅的芳颜,青春活泼与自己未婚妻的土里土气一比较,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朝思暮想,苏晓梅是名花无主,也许还有点希望,于是一再推辞,不与刘玉芳完婚。现在自己是乡政府干部了,有资格去追求她了,于是立即附和张晓风的意见。 苏文英笑道;“你们都说行,就一定行。张晓风同志,苏老师家里情况怎么样?” “她是单身女子,其父苏老先生是大江中学的国文教师,我和仲清在大江中学读书毕业后,他才从外地调回来的,所以,我们也不认识他。” “哦!我也是大江中学毕业的,难怪我也不知道有这个本家老师。我们就暂定她为妇女主任,张晓风,你去征求这位学妹的意见,看她是否愿意来乡政府工作。” 张晓风知道苏队长是中学师兄,很高兴地答应道:“谨听师兄吩咐,我会游说她来赴任的。” 苏文英喝了几口茶,又继续讲话:“明年的主要工作是土地改革,今年要开始做准备,必须十分准确地登记人口,丈量土地,搞清乡绅们的财产等等,由农会负责。另外,今年‘减租退押’,要全部认真地执行政府规定。无论‘干租’和‘稳租’,全部押金,财主们必须立即退给佃农,没有客观原因可讲。大家都知道,这两年,金元券,银元券不值钱,交押金时,能买多少大米,就以今天的米价算,总之,不能让佃农吃亏,押金的利息也要算。我还得给大家说清楚,政府刚成立,资金不充足,从中央到地方,政府工作人员都实行津贴制,每人每月六万元(一万相当后来的一元),经济条件好转后,才会实行工资制。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太阳火辣辣的。射进窗里来,正好照在张晓风脸上,加上心情激动,红红的。他移了移椅子,也避不开阳光,用手巾不停地擦汗,听到苏队长征求意见。他马上接过话头说道:“首先,感谢政府对鄙人的信任。过去,我是空有拳拳报国心,不愿同流合污而无用武之地。如今,人民政府成立了,鄙人定当竭尽所能,服务桑梓。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士为知已者死’,我张晓风一定把政府的事情办好。” 张晓风一通感慨,全部发自肺腑,有股文人的酸味,他也不顾及他人,笑着说:“队长!我有点想法,大家议议。我原来是教书的,三句话不离本行,谈谈全乡的教育问题:学校停办半年了,下学期必须恢复,全乡原有一个官办小学校,学生不到一百人,还有几个私塾的学生,也不多,许多孩子没钱上学。现在解放了,穷人的孩子最好都能入学。两千年前,孔圣人就主张‘有教无类’。共产党政府为人民谋利益,子孙利益是长远利益,我们政府首先应该考虑教育。” “好哇,你提的问题很重要。十岁以上的儿童也应该动员入学,教师、教室、工资,你考虑过没有?”根据第一印象,苏队长很欣赏张晓风,真是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刚才想了一下,还不十分成熟,仅供参考,全乡只办一个学校,方便管理,地点就定在新庙子,地处全乡的中心,全乡学生半个小时都可赶到。大殿作办公室,另外有四间屋子可作教室,再把左边一排快倒的房子拆掉,修一栋两层楼的教室,每层四间,中间上楼,有了十二间教室,全乡每个年级两个班也够了。原来官办小学的教师有方云昭、陈镇东、唐雨梅、苏晓梅和刘志高,几个私塾老师也可以再出来任教。原来学生交费是讲多少粮食,现在按政府规定交,老师工资按上边的政策办。” “修学校可不是一件小事。”苏队长提醒张晓风。 张晓风在周家寺教书时,看到穷人的孩子上不了学,心里很不是滋味。杜甫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愿望,自己何尝不想“安得教室千万间,大批孩子入学多欢颜”。他的宿愿就是,在新庙子修一所大大的小学,让全乡儿童都来读书。 张晓风有条不紊地慢慢道来:“修学校,主要是材料和工程,砖瓦木料好办,全乡土塘坊有十二处,都是绅粮们的,收归政府,留下几处继续熬糖,其它的可以撤掉,比如汪家湾方翰成就有两座糖坊,两处大的座宅,又处在青龙乡边边上,那一带的甘蔗可以送到山这边的谢家糖坊。撤来修一栋教室没问题,相隔有四里路,搬材料远了点。不过刚才听苏队长说到土匪自新,我建议,那些土匪对老百姓犯了罪,古人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让他们去运材料就是改过赎罪,土匪中有石匠木匠的,就到修房子那边去服义工。还有那些绅粮,也安排做一定时间的义工。还要动员全乡的木匠石匠,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读书,每个人尽几天义务,我想大家会乐意的。修房子就由采和村的大掌脉师张国成负责。” 三个队长听着张晓风的发言,内容是他深思熟虑过的,“张晓风是个能干人”,深深地印进他们的脑海。 “你想得很周到,教育是大家的事,就该大家来出力。就按张晓风同志的建议办,各部门配合一下,自新土匪干三个月,地主老财们干一个月,泥木石三帮匠人根据人数多少,规定义工天数。张晓风同志负责全乡的学校恢复工作,抓好修学校的事情,可以找一个助手,具体负责修建事务。如果忙不过来,李仲奎也协助一下。”苏文英很高兴地拍板定夺。 “力争过年前修好学校,春节后学生搬进去。”张晓风态度坚决地表示,有点立军令状的样子,工作队三个队长都赞赏他。 “我也谈点意见。”武装治安队长李仲清历来佩服张晓风,做任何事都不甘落后,他也要表现自己的才能,他说。“我也表表态,政府看得起我李仲清,把全乡的武装治安工作交给我和陈大全负责,深感责任重大,我二人哪怕是废寝忘食,也要把工作做好。我们治安队要协助解放军征粮外,还要看管犯人,维护社会安定,人手很不够,两个关押点才十二个人,特别是申家糖坊,关的是罪大恶极的人犯,我们生怕出事。” 谢副队长说:“肯定要增加人,你们要尽快选定各村的治安队长,由各村农会主席和治安队长推荐,把政治可靠的穷苦青年农民组织起来,成立民兵队伍,一个村一个连,治安队长当连长,进行短期训练后,参与到看守人犯和巡逻任务中去。” 苏文英第一次接触本土干部,要亮出他队长的水平,喝了一口开水,接着谢平原的话,布置具体工作,他慢慢地说:“老谢,李队长,张主席,张文书,你们今下午研究一下,把第一批审判对象定下来。集中人力,详细调查取证,有物证最好,人证要签字划押,特别是该杀头的,更要把材料搞成铁证,上报区政府,争取早点批下来,召开镇反大会,以此打消群众顾虑。 老莫,你和陈队长多商量,该抓的早点抓起来,有些可抓可不抓的先抓起来,如果查实后不该抓。放了就是,我们的原则是不能漏抓一个坏人。看守的工作一定小心,不要让坏人跑了。张晓风同志,发通行证时一定审查清楚,不要让坏人拿了通行证跑路,各村治安队要加强巡查,注意那些控制对象的行动,仔细盘查可疑人员。” 已经正午,虽然摇着扇子,屋子里还是很闷热,大家以为会议结束了。苏队长又发话了:“秋播很快要开始,农民没地种的,可以调剂,佃农愿意退一些土地的也收起来。那些在‘减租’后还交不够租金的穷苦农民,何方云同志,你们要搞清楚,写成材料,由政府决定减免,总之,今年的征粮任务必须完成。 最后讲一件事:修成都到重庆的铁路,需要大量的石头。青龙乡的石岩很多,要开许多采石场,西江地区行署发了文件,要求地方支援铁路建设,在我西江城西五个乡境内修一条半圆弧形小公路,青龙乡境内有四公里长,各村班子搭起后,根据人口数,划到每个村组去,大点的工程由铁路方面负责,村民搞辅助工程,是尽义务。”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四章(上) 第二天,人民法庭第一次会议由常务副庭长谢平原主持召开,确定第一批公判对象。按今天的法律程序,应该先有罪行材料,再审出结果。可是,那是特别时期,先定判案结果,再准备罪行材料。他说道:“目前,还有一大批土匪没到政府自新,第一批重点是打击土匪头子。” 三个最危险的土匪头子尤老九,袁“大炮”和张二“和尚”,他们都拖有血债,还有伪乡武装大队长李大奎,在抓壮丁时亲手打死了人,这四人首先确定下来。在讨论到张国瑞时,谢平原问道:“张晓风同志,他和你都是三清湾的,你就讲一下他的情况。” 张晓风看到谢队长那么客气,又点了自己的将,不好拒绝,笑着说道:“张国瑞是我的远房叔公,他在三清湾是有点威风的,谁也不敢冒犯他;他有二百多亩土地,完全租给别人种,靠收租过日子。最近,他当了土匪中队长,是否打死过人,不得而知,他住在城里,在三清湾的时间不多。” 李仲清看见张晓风眨了眨眼睛,知道张晓风的用意,他不能包庇张国瑞,也不想无中生有害人,尺度不好把握。他建议道:“谢队长!可以仔细审问张国瑞,看他有哪些罪恶事实。我建议,张晓风避嫌,不参加张国瑞的案子。” “我同意李仲清同志的意见。”谢平原认为可行。“乡长李思琪的问题,大家说说,怎么办?” 胡学渊乡长很懂为官之道,自己的乡长位置很尴尬,绝不主动发言。谈到李思琪,他却没多加考虑,就冲口而出:“要说李思琪这个人,当了七八年乡长,据我所知,血债,他是没有的。抓丁派款,祸害乡民的事是比较多,是不是死罪,就看政策是怎么定的。” “我认为,可以把他列入第一批,他多次带人抓壮丁,害死了不少人,虽然他没有亲自打死人,但是,他出面了,就脱不了干系。”李仲清立刻提出自己的意见。 张晓风知道胡乡长有为李思琪开脱的意思,李思琪的确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关键在于他是伪乡长,抓壮丁肯定有他的份,现在是枪毙这个职务,不管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该挨毙。张晓风看了胡学渊一眼,他真不该为老上司说话,说了等于白说,生杀大权在工作队手里。 谢平原说道:“李思琪即使本人没有血债,但是,他当乡长,民愤极大,一样也要判重罪。把他放在第一批,可以震慑那些土匪恶霸。把他的材料搞好,报上去。” 学校停了半年课,苏晓梅回到城里。张晓风好几年没回母校,他走进破旧的校园,感慨颇多,八年以前的学生生活在脑海里闪现。他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国文教员苏利器的家,张晓风知道,“利器”是由孔圣人的名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来,由名推人,可知苏老先生的追求,务求器之锋利而工事之必善,有儒雅之风。苏利器抗战前是重庆一所中学的国文教员,四四年到西江来。 “苏老先生在家否?”张晓风在平房之左屋角高声问道。 从屋里跑出一个长发披肩及臀部的漂亮姑娘,二十一岁,身高一米六五,她见到来人,喜极失态,一把抓住张晓风双手,使劲抖着道:“哎呀!今天起了啥子风,把您吹来啦!绝不是杨柳岸之晓风能吹来的。” 张晓风与苏晓梅只同事过一年,他喜欢这个活泼好动的小妹妹。曾有段趣话,四七年九月,苏晓梅来青龙乡教书。校长陈镇东介绍完几位教师大名,苏晓梅对张晓风笑着说:“张老师,我俩的名字中都有‘晓’,您可得关照我哟!” “一定关照!我俩的父亲取名时,大概就知道我俩今天有缘来相会。”张晓风是个风趣的人,大笑道。“啊!我这拂晓的微风轻轻地吹着你那拂晓的梅花,那是何等的惬意呀!” 刘志高笑道:“晓风兄,你也太多情了!” “可惜鄙人蠢长几岁,早已有爱妻娇儿,否则,我这缕‘晓风’定要痴心妄想,吹拂你那朵‘晓梅’一辈子的。” 苏晓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地开通,竟然露出羞怯之色,笑道:“你真会说笑话!” “实在唐突!请苏老师原谅我之嘴无遮拦。不过,鄙人无姐妹,如果不嫌弃我这个山野村夫,你可以做我的干妹子,关照小妹,当是哥子的责任。” 老师们知道张晓风爱开玩笑,都拍手称好。苏晓梅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娘,她迅速地根据对方面相做出判断,张晓风是个正人君子。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能有个干哥哥照应,也是好事。她大大方方地笑着答道;“张先生!我就给您当妹妹了!” 一年的教书生活,使苏妹妹更加喜欢诙谐幽默的张哥哥。张晓风辞教去盐井,苏晓梅还流了泪,舍不得哥子离开,如果张晓风是单身,她是真的愿意让晓风吹拂晓梅一辈子的。她在心里把晓风当亲哥哥看,她撒撒娇,哭泣道:“晓风哥,您不能食言,不管晓梅了!” “晓风哥会回来的!” 两年多来,苏晓梅有时做梦见到张晓风,有一次喊出声来,被妈妈听清楚了,追着问女儿,苏晓梅才将张晓风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母亲。 母亲很怕女儿有越轨行为,告诫道:“晓梅!张晓风是有家室的人。” “知道!我一直把他当哥哥看。”苏晓梅笑着答道。 苏晓梅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张晓风拍着她的肩,笑着说道。“小妹,哥哥说过,要回来的。半年来,学校停了,我也忙,没来找你,请原谅哥子。” 苏晓梅把张晓风引到父亲苏利器面前,介绍道:“爸!他就是我给你们提起过的张晓风!” 苏利器已经五十一岁,摘下眼镜,看了看张晓风,礼貌地伸手示意道:“请坐!晓梅!泡茶来。” 张晓风恭敬地抱拳作揖,坐在茶几的另一边木质太师椅上,以十分谦恭的语气说道:“学生今日得见苏老伯,果真有儒雅之风,令晚辈敬仰!” 苏利器老先生习惯性地捋一下胡须,笑着说:“我这个三妹子提起过你,没见过面,大概知晓你的模样,果然是一表人才。” 张晓风身穿蓝布长衫,两手放在两膝上,规规矩矩地回应道:“承蒙伯父夸赞,受之有愧。八年前,我从这儿走出去,与老先生失之交臂,未能聆听先生教诲,遗憾之极。闻先生大名,企望一见,今日如愿,真名副其实也!” “哦!张先生也知贱名之意?”苏利器端起蓝花茶碗,品了一口。 张晓风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乃文人追求的‘学而优则仕’也!鄙人在此受教多年,自认为器已磨锋利,八年来,未有建树,三十而不能立,无‘工’之位,亦无‘事’求‘善’,惭愧之至啊!” 听张晓风之名,苏利器先生知道,张晓风的家也可能不是一般农民,村夫哪里知晓北宋词人柳永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深意,于是问道:“张先生!老朽想知道,为啥以‘晓风’名之?” 张晓风笑道:“后学的贱名是‘天成’,依辈份而取,先父在白马镇开药铺,看我脑瓜子灵活,取‘浑然天成’之意。先父三十有二而亡,我在这里上学时,读到柳永的《雨淋霖》,那‘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景深深地震动了我。柳三变抒写恋人离别之苦,我却想到父子阴阳相隔之悲,于是在贱名外添字‘晓风’,‘杨柳岸晓风’观水中‘残月’,如见九泉下之父亲。” “哦!原来如此。”苏老先生感叹道。“至孝也!你有思念慈父之悲哀,难怪以此为字。” 张晓风苦笑道:“老先生见笑了,知‘晓风’出处者,能明白‘晓风’的悲苦之味;不知此典者,单看‘晓风’,还能给人愉悦之感。” 双方论名辩字,苏利器老先生听他一番肺腑之言,已知张晓风的学识水平,鼓励他道:“生不逢时,叹之无用!而今旧朝换新政,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需要你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施展你抱负的时候到了。” “伯父!您老说得对极了。我已经被家乡的土改工作队任用,做乡政府文书。” “太好啦!”苏晓梅放下茶瓶,高兴地拍起手来。笑道:“晓风哥,这下你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苏老先生也乐呵呵地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只等机会早与迟,诸葛亮南阳躬耕多年,‘三顾茅庐’才出山。你还年轻,可以大干一番事业。” 张晓风笑着说:“晓梅!我是特地来请你的。乡里缺一个妇女主任,我向土改工作队推荐了你,大家也同意,就看你愿不愿意‘天高任鸟飞’了?” 苏晓梅睁着大眼睛,笑道:“哟!晓风哥!我还可以当主任呀!多大的官?我怕当不好,我的翅膀不硬,飞不起来呀!” 苏老先生鼓励女儿去飞,他说道:“做任何事都不是生来就会,要敢于学习,不懂的,在工作中学,还有你晓风哥指导。我的女儿可不是胆小的人,爸爸支持你。” “晓风哥,你走后,我教那些娃娃,越教人越少,心也越烦,早就想改行了。” “明天就来上班,每月六万元津贴,比当老师的辛苦,你得有心理准备,把生活用品带好。” 张晓风说完要告辞,被苏老先生强力挽留,说道:“晓风!我俩很投缘,算忘年交。你看得起我这老头子,就吃了午饭才走。你现在就走,那就是不把晓梅当妹妹看了。” 张晓风不再辞别,与苏老谈古论今,真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收获。师母买菜回来,也十分高兴,苏晓梅里外忙,冲茶、择菜,帮母亲办伙食。 中午,苏晓梅的两个哥哥也回家吃饭,大哥苏晓阳,二十七岁,中央大学毕业,在西江县财政局当业务员,二哥苏晓明,二十四岁,四川大学毕业,在中国人民银行西江支行当行政科员。他们对慕名已久的张晓风也非常热情,一家人谈得很投机,他们邀请张晓风常来。 张晓风坐船过西江,从城墙边经过,碰见黄琳玉。她比过去苍老许多,也俭朴多了,张晓风说道:“新二婆,瑞二公被抓起来了,他参与了碑亭湾打解放军,我劝过他,他听不进,老账新账一起算,可能凶多吉少!” 黄琳玉并不十分悲伤,只是叹息道:“他是个犟脾气,命中该有此劫,看来是在劫难逃。” “二婆!你今后咋过?” “政府动员我嫁人,我要守节,想去尼姑庙,政府又不准,就这样一个人过。我学会了缝衣做鞋,帮人洗衣服,生活钱能挣够。空暇时看看戏,到庙里烧烧香,日子过得清闲。” 张晓风走过钟鼓楼大街,家家店面都开着,光顾的人不多,街上的行人也少。张晓风想给玉华和儿子买点什么小物品,走进全城最大的百货公司,转了一圈,也没合心意的。物品少,连售货员都无精打采的。 第二天九点,苏晓梅就到了青龙场,张晓风给苏队长引见,苏文英很高兴地握住苏晓梅的小手,因激动过于用力,他说:“虽然你爸爸没教过我,一笔难写两个‘苏’,你就是我的本家妹妹!” 苏晓梅小手有生痛感,又不好抽掉,忍着痛,连连点头道:“好!好!恳请队长多多关照!” 张晓风也来凑热闹,笑着说:“晓梅!你有队长本家哥哥,还愁干不好工作?” 李仲清笑着说道:“晓梅老师!你来当这个主任,有大家的帮助,完全能够胜任!” 苏文英放开晓梅的纤纤玉手,布置工作,他说:“晓梅,你配合李仲奎,先把宣传队搞起来,再把各村的妇女主任定下来,进一步开展工作。” 听说刘玉华生了孩子,苏晓梅首先到采和村,先到三清湾,走进张晓风的家。刘玉华正给张静远洗澡,笑着说道:“苏晓梅!苏老师!你怎么有空到我们家来呢?” 苏晓梅坐在竹编凳子上,帮着洗孩子,笑道:“玉华姐!听说您喜添贵子,小妹肯定要跑快点。让我这个当姑姑的看看。啊哟!小妹恭喜你,当真生了个乖小子呢。给我抱抱,哦呀!他对我笑了,一定是欢迎我这个姑姑的。” “晓梅!听晓风说,要你当妇女主任,你愿意干吗?婆儿大娘的事,麻烦得很!教书不好吗?” 苏晓梅抱着张静远左右轻轻晃动,说道;“华姐!当个小学老师,成天和小娃娃打交道,时间久了,就有点烦。我见不得那些穿襟襟挂柳柳的穷孩子,只能同情,没有力量帮助他们。改行当妇女主任,眼不见,心就不烦了。我的家在城里,这儿回家很不方便,我想到父母身边工作,可以多照顾老人。当妇女主任,就容易调回城了。” “哦!你想回城里去,在父母身边工作,是对的!为人子女者,应当尽孝道。” 苏晓梅放下睡着的张静远,说道:“我要感谢晓风哥,他向工作队推荐我。晓风哥知道我想回城,给我争取到这个机会,我一定好好干。现在,我到各个村来,要找人当村里的妇女主任。” “晓梅,我像个妇女主任吗?”刘玉华搓洗尿片,笑着问。 “华姐!您当然够格当妇女主任,您来干,我才高兴哟!” “我是说着玩的,我去干,这个家还要不要?我给你说一个姑娘,她叫何志芳,我是知根知底的,十九岁,整天乐呵呵的,很适合干妇女主任。” “华姐!我去找农会主席门远良商量,看他有没有合适的人,如果没有,我就推举何志芳。” 门远良对全村年轻姑娘不熟悉,就依了刘玉华的提议。苏晓梅又找到何志芳,几分钟话家常后,苏晓梅很满意,笑着说:“志芳!你愿意当采和村的妇女主任吗?是玉华姐推举你的。” “华姐看中我呀!我愿意跟随你晓梅姐干。” 张国瑞第一次过堂,走进申家糖坊的正堂屋,谢平原坐正中,陈大全和两个民兵背着步枪,站立一旁,有一点川戏里县大老爷审案的架势。 张国瑞是个胆大之人,看见穿着军装的谢平原,英气逼人,心里有点虚。他会问什么事呢?自己又该怎么应答呢? 谢队长非常严肃地说道:“张国瑞,我们党实行‘镇压与宽大相结合,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的政策,也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你要老老实实地交待你的问题。” 张国瑞身子似乎比平时矮了一截,衣服污秽,说话也打结巴:“我!我有……有罪!我……我向人……人民政府交……交待!” “碑亭湾伏击解放军的事,必须交代清楚!”谢平原表情极为严肃的质问道。 “我是中……中队长,我去碑亭湾打……打了解放军,可……可是,我没有打死过人。不信,可以派人去……去调查。” “我们不查都清楚,我就参加了那次战斗,解放军受伤的都没有。你们一群乌合之众,我们的冲锋号一吹,吓得飞山地跑。我们二排想抓几个活的,都没抓住,让莫队长抓了十多个跑得慢的。”说起战斗,谢队长高兴得忘了自己是在审犯人,马上又转入正题。“攻打我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性质非常严重的事情,是重罪。我问你,还有哪些人参加?” 只要参加了,就罪大恶极,张国瑞身上出着冷汗,要减轻自己罪过,就应该主动检举他人,他急忙说道:“我愿意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有尤老九、袁‘大炮’、张二‘和尚’,青龙乡附近的三股土匪都参加了,乡上李大奎带着各村组织起来的乡丁、保丁也参加了,有观音塘的王建华兄弟,还有我们采和村的袁家军、孙占元、苏斗成、张沛松、李跃武------” 谢平原看到张国瑞态度好,灵机一动,想在全乡搞一个“坦白从宽”的典型,于是说道:“张国瑞,你今天的态度很好嘛!有问题不要紧,老老实实地给政府讲清楚,共产党是要给出路的。你回去,向那些土匪现身说法,宣传共产党的‘坦白从宽’政策,叫他们尽早地来乡政府自新,早日解脱,从新做人。” 张国瑞以为自己的事已经了结,千恩万谢地说:“感谢政府给我出路,谢队长!我一定帮政府做点事,动员那些土匪来自新。” 张国瑞绕道青龙场,找着张晓风,笑道:“晓风!工作队放我了!我的事已经说清楚。过去对共产党误解太多,早就该听你的话。谢队长说了,‘坦白从宽’,让我将功折罪。” 张晓风不相信谢队长会轻易放了张国瑞,不知谢队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去打听,只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他装作高兴地说:“二公!那就恭喜你了。你态度要好,配合政府,把事情说清楚。” 张国瑞认为,张晓风能够帮自己说上话,请求道:“晓风,叔公后悔没有听你的劝,你一定要帮叔公躲过这场灾祸。” “事已至此,只有您自己帮自己了,晚辈实在是无能为力。” 张晓风公事公办的态度,令张国瑞很生气,他也不好责备对方。自己出来了总是好事,今后再多立功,减轻罪过,能拣条命活是最好的结局。他向张晓风告辞,走在青龙场上,身子挺起,高大得多,碰见熟人,主动打招呼,说人民政府对自己好,共产党胸怀宽广。 张国瑞回到三清湾,看见青翠的山野、金黄的玉米、绿竹环抱的院子,觉得风景更加迷人;听到高大的黄颠树上,喜鹊的叫声预示着美好未来。连平时见他就咬的两只大黄狗也摇着尾巴,欢迎他免灾归来。 他要将喜事告诉春茂大哥,直接来到张春茂的病床前,乐呵呵地说;“春茂大哥!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共产党就是与国民党不一样,我把事情讲清楚,政府就把我放了,从今以后,我要认真改过,争取立功得奖,减轻罪过。” 张春茂听着,点着头,表示张国瑞做得对,小声说:“这下好了,免得母子三人担惊受怕的。”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四章(下) 第二天,张国瑞走村串户,向土匪们宣传党的“坦白从宽”政策,土匪们见到中队长都没事,就纷纷到乡政府自新。 听说谢平原放了张国瑞,苏文英也觉得意外,来到谢队长办公室,问道:“老谢,你怎么放了张国瑞?他的问题搞清楚啦?” 谢平原笑道:“老苏,请坐!您听我解释。目前,大批土匪没来自新,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党的政策,我们费了许多精力宣传,效果也不好。我们放了张国瑞,就是做个样子,让土匪们放下戒心,来政府交待清楚问题,这一招叫‘欲擒故纵’。张国瑞的事情并没有完,随时可以把他抓来。他回去,一定会现身说法,替我们宣传‘坦白从宽’政策,土匪们亲眼所见,中队长没事,就会相信政策,就会来自新了。这招叫‘以夷制夷’。” 苏文英十分赞赏地说:“老谢呀!您这两招玩得高明。佩服!佩服!” “我们打日伪军时常用这种方法,瓦解对方是最聪明的做法。” 果然,袁家军、孙占元等二十五个土匪到乡政府自新。李仲清和陈大全忙不过来,张晓风、李仲奎、何方云、张国林都成了主审官。 张晓风佩服谢队长的智慧,他的年龄比自己小,文化比自己低,能让那么多土匪前来自新,这就是工作能力,是应该好好学习的。 张晓风找着苏队长,商量修学校的事,他说:“队长!学校工程马上动工,缺的是人,这几十个自新土匪就第一批来尽义工,赎他们的罪。” “你以政府的名义发一个通知,责令他们三日内到学校工程处报到。学校那边,谁在负责?” “新华村推举了一个小伙子,名叫刘忠华,他负全责,我的堂弟张天荣原来在新庙子学校作炊事员,他就把修学校的杂务一并管起来。” 张晓风每天忙政府的诸多杂事,抽空还要去学校工地处理一些事情,自新土匪在新庙子拆破房子,平整地基。他从早忙到晚,只恨白昼太短。刘玉华坐月子,本该在家好好照顾她,他实在抽不开身,隔三差五地回一次家,自然遭到刘玉华的责骂:“你还有家呀!你还有妻儿老小呀!几天见不到你的影子,全靠幺叔张罗,大家帮忙,才把谷子收回来,还累坏了你的老娘。” 张晓风自知理亏,小声辩解道:“政府的事情太多了,我实在是脱不开身。过去,我闲得无聊,去打牌混日子,你骂我,我也空虚。现在,我不打牌,干我喜欢的事,干正事。我读了这么多书,今天才真正地觉得,自己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替新政府做事,是‘良禽择木而栖’,哪怕是‘士为知己者死’也毫无怨言。” “哦!你干正事,盘家养口难道是偏事,再怎么偏,你也应该抽出一天半天来管管家事吧!六万元就把你的白天夜晚全买去了。你给政府做事,我不反对,但是,也有白昼之分吧!你也应该替家里人着想一点点。” 听说孙子回来了,张春茂老人拄着拐杖,走进屋来,指着晓风,责备道:“晓风,你几天不落家,玉华还在月子里,你还像个丈夫吗?” “爷爷!您老人家坐,孙儿知错了。我正在给玉华跪踏板请罪呢!” “你呀!就爱油嘴滑舌的。”张春茂笑着用拐杖轻打晓风一下。 “爷爷!我一定改,‘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您别看玉华样子做得凶,其实她心里非常疼爱我。您老人家要保养好身体,我们晚辈的事,您少操点心吧!” 刘玉华知道,爷爷最疼爱晓风,也很顾惜自己,老人家是在替自己抱不平,也就不好再责备晓风了。张春茂老人坐在床边,摸摸曾孙的小脸蛋问:“静远吃的奶够不够?” “就是不怎么够。”刘玉华答道。 “晓风,你咋个当老汉的?让玉华吃好一些,多吃发奶的食物,奶才够,吃了几个鸡?” “爷爷!有鸡吃,我吃不下,有点厌食。” 张春茂又问道:“晓风,你瑞二公放回来了,是不是你给他说了话?” “没有,我事后才知道的。爷爷,您老人家想想,我即便是能说上话,也要避嫌呀!何况一切都是工作队做主。” “你二公真的就没有事啦?你知道,三清湾的老少爷们都怕他。抓了,有人高兴,放了,有人担心,不知政府会怎么处置他?” “说不准,我想不可能这么轻松就过关。我表了态,不过问二公的事。” “对的!你不掺合才好,免得你二婆一家人埋怨你。他的结果是好是坏,工作队会断公道。” 正在这时,上院子的许德章和母亲走进屋来。张国瑞的旱地有一部分在寨子山上,由于土质差,稍微天旱,收成就会受影响,降低租金也没有人愿意种,于是就采用活租的办法,每年根据雨量决定租金。焦怀玉、周自全和许德章三户佃农,冒着风险来租他的地,在年终,因为租金常常是争吵不休,财大气粗的张国瑞对结发妻子都那么吝啬,对三户佃农又岂肯轻易让步。不租地就没有生计,三家人只好争得一点算一点,骨子里恨透了张国瑞。好得共产党来了,三家人拖欠的租金也放黄了。 许德章已经二十一岁,该娶婆娘了,却无人光顾,幸好解放了,穷苦百姓有了希望,看到张晓风当了乡干部,许老婆婆说:“德章!你应该找点事来做,去求一求张晓风,请他给你在政府里找个差事,将来才好娶婆娘。” 二人见张晓风回家,于是找上门来,讲明来意。张晓风对头上有两个疮疤的许德章历来都瞧不上眼,可是,新政府是依靠贫雇农的,许德章适合当民兵,于是,他立刻答应道:“看在一个湾湾座的份上,我给陈大全说,你去当民兵。话说在前边,你可要努力干,争取好的表现。” 许德章立即说道:“我一定会好好干!” 张国瑞在家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又接到通知,要他马上到乡政府去。张忠仁问道:“老爷子!您说没事了,怎么又要您去呢?” “没事!没事!可能是政府有些事还没弄清楚。” 张国瑞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梳洗一番,穿着绸衫,春风满面地走到青龙场,找着谢队长。 谢副队长很严肃地说:“张国瑞,你回去做了不少宣传工作,政府比较满意。可是,有人检举,你和那三个惯匪关系很深,一起干过不少坏事。你应该知道,他们三个都有命债在身,与你有关吧!你要老老实实地交待清楚,求得政府的宽大。” 张国瑞惊出一身冷汗,谢队长所言非虚。俗话说,“宁可与贼打亲家,不要与贼成冤家”,为保家产,张国瑞同三个惯匪都有来往,年年都要送钱物,以求平安。对三人的事也知道一些,前次,他没交待,他以为不关自己的事就不讲。谢队长挑明了,不能再隐瞒,张国瑞抹去额上的汗,惶恐地回答:“谢队长!我交待,我一定老老实实地交待。” “好吧!你下去仔细想清楚。”谢平原向门外大声喊道。“莫队长,你来把张国瑞带到申家糖坊去。” 张国瑞没想到自己会二进宫。不过,他还是认为自己的事能说清楚。这次一定得想透彻了才向政府交待。他吃过长子忠仁送来的饭,躺在冰冷的地上,久久不能入睡,三十多年威风八面的日子,在脑海里过了几遍,自己耍歪耍霸的事情,哪些应该向政府交待呢?交待了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呢?“坦白从宽”,怎么交待才够“坦白”呢?“从宽”到什么程度才叫做“宽”呢?还有,尤老九三人的事,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该不会引火烧身吧!张国瑞越想越矛盾,越想脑袋越发昏。 三天没有过堂,张国瑞心里发毛,这种泡菜的办法用来泡人,让你孤独地去胡思乱想,去猜疑,很折磨人,可以泡掉人的锐气,泡垮身子。第四天,张国瑞主动要求交待问题。谢队长对莫希有说:“再泡他两天,你们把尤老九三人的材料清理好,看有没有牵连到张国瑞,然后再提审张国瑞。” 又过了两天,谢队长到申家糖坊,再次提审张国瑞:“张国瑞!你想清楚了吗?” “谢队长!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一定全部交待。” “你把和尤老九三人的事情详细地交待清楚。” “尤老九、袁‘大炮’、张二‘和尚’三拨土匪,各有二十多个人,大都是游手好闲的懒汉,纠集在一起,打家劫舍。那些大绅粮养着家丁,枪也好,他们不敢去惹麻烦,像我这样的小户就成了他们的打抢对象。我们又没有财力来养家丁,只好折财免灾,每年都要向他们进贡,一年比一年多,才能够保全年平安。如果平时有事,找他们帮忙,还得另外给大洋,根据事情大小,他们喊价,不准讲价。所以我和他们就有交往了。” “你要检举揭发他们干的坏事,争取立功,可以将功折你的罪。” 张国瑞面露喜色,笑道:“谢队长!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好好表现吧!” “谢队长,”张国瑞做出非常坦诚的样子,“我历来信奉一点,我不害别人,别人也不能害我。我就只想把自己的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现在,政府对我这么好,我应该争取立功,把知道的所有事情讲出来,求得政府的宽大。” “这是自新土匪的名单,你看一下,还有哪些人没来自新?” 张国瑞没想到队长如此相信自己,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看完名字,又数了数,说道:“这上面只有四十五个,还有十多个没有自新。比如,观音堂的王建华、王少华就没有自新,他俩心狠手辣,拖有命债,还有一些人,我不知道名字,自从那次在碑亭湾攻打解放军后,他们就往黄荆沟大山里跑了。他们知道,自新也可能掉脑袋。王建华对我说:‘老张,跟我们一起跑吧!’我说:‘我有家室,共产党要治我的罪,我也罪不至死,我没有拖命债。’王建华说:‘我两兄弟弄死过人,共产党肯定要倒我这盆血旺。’那些没自新的都是些提起脑壳儿耍的人。” 谢平原知道张国瑞说的是实话,于是说道:“你的态度还可以,你要协助政府,回去后,找那些没来自新的土匪家属,给他们多讲讲党的‘坦白从宽’政策,打消他们的顾虑,动员他们的丈夫、儿子来政府自新。” “我一定努力去做,另外,我想提醒队长,那些亡命徒说过,即使死也要多捞本钱,所以,要提防他们搞坏事。” 果然,第三天,西江县土改工作队的段玉才连长和通讯员从朝阳区到石家区,经过青龙乡的桐子坡时,遭到王氏兄弟带领的十多个土匪伏击,壮烈牺牲了。 消息传来,莫希有为老领导牺牲悲痛万分,跑到申家糖坊,用皮带抽打三个土匪头子。谢队长自责,没把张国瑞的话当真,以为那些土匪已成丧家之犬,不敢兴风作浪。他来到苏文英办公室,非常痛心地说:“老苏!我有错,张国瑞就提醒过我,那些土匪会反扑,我没有及时向组织报告。我的老连长死得多冤啊!” “老谢,也不能怪你,和敌人斗争,我们保持了高度的警剔性。可是,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是防不胜防的。一定要尽快抓住这些土匪,扫除祸患。” 李仲清和张国林忙了十多天,总算把李思琪、李大奎和尤老九、袁“大炮”、张二“和尚”的材料汇总,交到张晓风办公室。 “仲清,请坐,你们熬了几个通夜,辛苦!辛苦!”张晓风挥手示意,请好朋友坐。 “你还不是忙得很,修学校的事怎么样了?”李仲清坐下来,礼尚往来,也关心张晓风。 张晓风收下材料,诉说着:“仲清!你知道,我是个不愿得罪人的人。可是,那四十多个自新土匪在新庙子干活,不知从哪里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恨死我了。一个个是‘泥菩萨怀娃儿,肚子里有鬼’,不敢明来,天天都是死人的脸,卡白。我也不虚他们,年关前要修好,时间太紧,只有催紧点干才行。想到那么多穷人的娃儿能有书读,我得罪他们也不怕。” “晓风哥!要干好工作,肯定要得罪人。我和大全搞案子,全是得罪人的活。你呢,就是忧国忧民之心太重,干起工作来不要命。要公私兼顾,宝贝儿子十天了,你抱过几次?我都要替玉华鸣不平。”李仲清还是第一次责备义兄做事不对。 张晓风放下毛笔,站起来,给李仲清倒了一杯白开水,说道:“仲清!你知道我的性格,只要我认准了的事,恨不得一口气把它做好,何况修学校是关系子孙后代的大事。你我都是有点文化的人,能为家乡父老尽点力,累点不要紧,反正你我身强体壮,也累不垮。” 李仲清也是性情中人,和张晓风一样,竭尽全力为政府做事,过得充实,也不觉得累,他喝了一口开水,说道:“这五人的材料交给你,只有李思琪没有直接杀人的证据,但是,苏队长说,他是一乡之长,全乡抓壮丁,抓得家破人亡,他应该负领导责任,所以,也够条件杀头。” “仲清,说实话,李思琪教书挺能干,如果一直教书,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好老师,可惜他误入官场,落得如此下场。”张晓风内心认为,李思琪没有必杀之罪,是人才,杀了可惜。但是,工作队苏队长认为该杀,就只能报上去。只要报上去,一般都会批准。土改时的生杀大权,实际就掌握在工作队主持的人民法庭手里。 “晓风,听说张国瑞二进宫又放回去了。他的事真的搞清楚啦?”李仲清根据掌握的材料,认为张国瑞没有命案,按政策,判几年刑是可能的。抓放两次,都是谢平原决定的,他想,张晓风也许知道一点秘密。 张晓风也想关注张国瑞的事,又怕沾上是非,也就不去打听事情的发展动向,他笑了笑,说道:“仲清!你忘啦?这件事谢队长直接管,我避嫌不粘是对的,糍粑落地粘上灰,是抹不掉的。如果我去参与意见,万一有人找事,就会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那才冤枉哟!”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五章 七月的太阳有点毒,张国瑞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一高兴,轻轻地哼起川戏的小调,脚步轻盈,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田野,金黄色的稻子,那村落、竹林,镶嵌成望不到边的地毯。在张国瑞眼里,不是触景生情,而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共产党总是宽大为怀,那些土地、家产,正如张晓风所说,乃身外之物,就分给穷人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值得可惜。他还没想透彻,已到家了。高大的黄颠树上,白鹤不成曲调地欢叫,在张国瑞听来,非常清脆动听。 大水塘边,上下院子的女人们在洗衣服,那是汇聚和发散消息的场所。张天云坐在自家后门口,看那些妇女一边洗衣,一边嬉戏。李文英拿着捶衣棒,笑着问道:“张天云!你当了农会的头儿,就有姑娘喜欢你了,你去看人夫,干成没有?” “干成啦!你还不晓得呀!”余秋华代替张天云回答,又压低声音,“那么可恶,还是有人喜欢。” 张忠海的儿子张天益说道:“张国瑞是个霸王,打整老二婆,多惨呀!三清湾的人都不敢惹他。张天云是个不认黄的,到工作队去告他,告来个农会主席,又说了个婆娘,硬是走桃花运了。不过,天云去告老辈公,又做得过分了。” 李文英突然看见,张国瑞从张明月的花园中走出来,小声说道:“来啦!张国瑞回来了。” 所有人都往下院子方向看,余秋华笑着问道:“瑞二爷!你回来啦!拣到啥东西,那么高兴?” 张国瑞知道是张天云去工作队告发自己的,也只有在心里恨的咬牙切齿,不敢兴师问罪,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受犬欺”,他也看见了张天云,于是提高声音说道:“当然高兴啦!拣了一样最好的东西,你们猜,瑞二爷拣到啥好东西啦?” 看他空着两手,大家都摇头,表示猜不着。余秋华笑道:“哟!瑞二爷还要卖关子呀!” 张国瑞大笑道:“瑞二爷把自己的命拣回来了,你们说,有哪一样东西比我这脑壳值钱?人家是想方设法要倒我这盆血旺,嘿!人民政府不要。忠仁!忠义!我回来了,没事啦!回去把肥鸡婆杀了,今晚上打牙祭。” 看到张国瑞得意的样子,张忠安拉着张天云走回屋去,他说:“不准与瑞二公吵。” 张天云回到房间后,大声说道:“您们一辈子都怕他,现在解放了,他不敢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我不相信他的事就这么结了。” “管他结没结,你少得罪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你刚说了婆娘,要给人好印象。他是长辈,杀不杀他,是政府的事,已经出了气,也就算了。” “二叔!我和他瑞二公的冤子已经结了,辈辈代代都记得的。我想起来了……”张天云心有不甘,突然想起了张国瑞做过的一件事,也许可以置张国瑞于死地,他怕说出来,叔父不同意。 “你娃儿又在打什么烂主意?” 张天云笑了笑,走出门去,走到了青龙场,找着谢队长,很急迫地问道:“张国瑞那个恶霸就没事啦?谢队长!你没有看见,他回到三清湾的那个样子哟,就像挖到金娃娃一样,得意忘形,真可恨!” “小伙子,你有什么意见?你认为他应该有事?” “他的事多啦!三清湾的恶霸,土匪头子,还打死了人。” “打死人!”谢队长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地说:“你讲讲详细情况。” 张天云看到谢队长的神情,慢慢地说道:“那是丙子丁丑年大天干的事,大灾荒饿死人的多,一个叫彭七的人,半夜后,钻到张国瑞家里偷东西,被张国瑞抓住,活活地打死了。打死的是小偷,大家都不以为然,拖到荒草坝,挖个坑埋了。不信,你问我晓风大哥。” “你说的情况很重要,工作队一定会调查清楚的。这件事,不要向其它人讲。” 张天云想到又有法整张国瑞,心里快乐,走出乡政府小木楼。他想象,有一天,张国瑞被五花大绑,背插一块木板,上边写着张国瑞三个大字,用红笔划了叉,被全副武装的人民解放军押赴刑场。张国瑞已是鼻涕流流,全身软得像一条蚂蟥,被拖到刑场边,“砰”!脑浆四溅,那才解恨。这场景,张天云想了几次,走在青龙场上,他在回想那场景,享受报仇雪恨后的畅快。 “天云,你在想什么?走到坎坎边了。”张晓风从新庙子回青龙场。“天云,来场上办啥事?” 张天云笑了笑,说道:“晓风哥,张国瑞这个恶霸、土匪头子,工作队还对他手下留情,又把他放回去了,那神气,衣裳角角都要掸人。是不是你哥子给他说了好话?” “我才不管他的事呢!保他不到,也害他不着。听说前次是你告的他,真的吗?”张晓风对张天云的看法,历来不怎么好,严肃地问道。 “明人不做暗事,是我抠了他的底火,今天,我又来告了他的状,不整死他,老子心头不消气。”张天云咬牙切齿地说,他也不怕张晓风指责。 “你真的就那么恨他?非得倒了他那盆血旺?” “他做了我老汉的初一,我就还他个十五。我说不过你!”张天云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去。 张晓风回到办公室,倒水洗脸,想到张天云的报复心,摇摇头,张国瑞的命难保啊! 谢队长把张晓风叫到自己办公室,问道:“五个罪犯的综合材料搞好了吗?” “今晚加班写好,明天就可以送到区上。” “那些证据材料一定要具体,时间、地点、参与的人都要清清楚楚,要罪犯心服口服,签字划押,伏法是他们罪有应得。”谢队长老练地指导着。 张晓风开头以为谢平原比自己年长,加上工作队副队长的身份,很尊重他。后来得知,谢队长才二十四岁,他心里有点不服气,在处理张国瑞案子中,他体现出的智慧,令张晓风刮目相看,他笑着说:“谢队长!您放心,我做事,从来都是很仔细的。” “苏队长和老莫忙着征粮,搜捕那些顽匪,早出晚归。大家工作很忙,你也要注意休息。我们三个队长对你的工作很满意。在本乡干部中,你的能力很强,好好干。” 谢平原赞扬他的劳动,他心里热乎乎的,他没忘记哥们,接过队长的话说道:“李仲清、李仲奎、陈大全他们三人的能力也强,干工作也很卖力哟。” 谢平原十分佩服张晓风的胸襟和义气,微笑道:“你们几人都不错,”话题一转,“张晓风,我问你一件事,十三年前,张国瑞是不是打死了一个姓彭的人?” 张晓风当然记得,工作队肯定是从张天云口里知道的,他不能替张国瑞遮瞒,马上回答道:“是有这回事:半夜过后,把大家惊醒了,上下院子的人听说抓到偷儿了,都很兴奋。有一次,小偷来偷我爷爷的钱,把竹编墙壁抠开一个洞,他不知道里边还钉了一层木板,没成功。大家都说,彭贼一个纵步要跳一两丈远,偷东西没失过手。这次被抓住,大家都去看热闹。张国瑞用柴块子打,也有其他人帮着打,男女老少就在旁边喊,‘打死他’,简直是同仇敌忾。彭七在地上滚,直到打落气,没有人站出来制止。大家认为,小偷挨打活该,谁也不敢说有钱有势的张国瑞不对。依现在的政策,小偷也是罪不至死。” 张晓风心里直打鼓,张国瑞打死彭七,是铁证如山,张国瑞是凶多吉少。晓风说了那么多,既肯定了事实,又委婉地表明,当时的客观环境和人们对偷儿的怨恨,打偷儿无罪,打死人也许就有罪了,不至于是死罪吧,他想替张国瑞开脱一些。 谢平原也懂得张晓风的话外之意,老百姓的观念就是那样的,平时骂人最毒的是“男盗女娼”,可见对“盗娼”之愤恨。他接着张晓风的话头说道:“小偷是有罪过的,但是罪不该死。你想想,解放前,吃不起饭的人很多,为了活命,软的办法呢,就去乞讨,希望别人发善心施舍;主动的办法就是去偷、去当‘棒老二’{用棍棒袭击抢劫的人},他们的行为肯定不对,那也是逼于无奈呀!不应该收他的命。全乡几十个土匪,都是穷人出身,所以新政府不治他们的罪,让他们自新,就是使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平头百姓只知道传统伦理道义上的对与错,根本不懂得法律惩戒的深和浅,谢队长!我的看法对吗?” “的确如此,我们宽大那么多土匪,好多百姓就有意见,那是站在受害者一方来看问题,如果你站在另一方,土匪的家属的角度来看,自然有当土匪的无奈。法律讲究公平,就得从双方利益出发,去考虑问题;就要从治病救人的目的去考虑法律的度!” 张晓风对法律知识,只有一些模糊认识,经谢平原解说,受益非浅,频频点头认可。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看着窗外。天上乌云滚动,正午的天就如傍晚般黑,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打到泥地上,溅起大泡,现出小水窝,屋檐水如水柱一般。 张晓风望着街上,水流成河,他松了一口气。整个夏天没下过一场大雨,真有点“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的境况,虽说“减租减息”给农民减轻了负担,可是,种庄稼得靠天吃饭,天公偏不作美,就不下雨,小春作物因春旱已歉收三成,大秋作物又遇天干,人们对雨的渴望之情,可想而知,久旱逢甘露,来了及时雨,红薯苗晒不死,正灌浆的稻子也有足够的水分,百姓心里不焦愁了。 只下了三十分钟的暴雨,一下子天又亮开来,还在稀疏地打着小雨点。苏晓梅光着脚,淋成落汤鸡一样,跑回青龙场,从张晓风的办公室窗外跑过去。 张晓风立即笑道:“你咋个成了落汤鸡,该躲躲雨嘛!着凉生病就不好了!” 苏晓梅根本不管张晓风说了什么,小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衣服也不换,匍匐在床上,大声哭起来。 苏晓梅和张国林主席、李仲清队长到高岩村去落实各自的工作。办完事,天上乌云滚滚,大雨顷刻就要下了。张国林说道:“晓梅!大雨很快要来,我的家就在山背后,你们到我家去躲雨,午饭后回乡上,好不好?” 李仲清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说道:“晓梅!你跟张主席去,我回乡上。” 苏晓梅本想接受张主席的邀请,经李仲清一说,她就不好独自去了,于是也说道:“张主席!谢谢你的邀请,我还是与李队长一起回乡上。” 大风吹弯了树梢,吹断了竹子,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山野的人们早就纷纷逃进自己的窝里去了。苏哓梅跟在李仲清后边,往青龙场赶。 李仲清说道:“我们翻山走小路,要近得多,万一雨来得快,山上有个土地庙,还可以躲雨。” 二人刚上山,大颗的雨点就打到脸上了,远处就是土地庙,二人拼命地跑,大雨倾盆而下,跑到小庙,衣服已经全湿了。 苏晓梅抹着头上的雨水,笑道:“简直成了落汤鸡!” 李仲清一边抹雨水,眼睛斜视着苏晓梅,一件单衣湿透了,紧裹着杨柳细腰,高耸的两座小山上,凸起小乳头,令李仲清如触电一般。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神智,关切地说道:“晓梅!赶快把雨水弄掉,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苏晓梅望着庙外的大雨,看着自己的样子,身边一个大男人,那双贼眼正盯着自己,浑身的不自在,她坐在地上,用两手臂遮住乳房,抱怨道:“今天真倒霉,遇到这种鬼天气。” 这时,李仲清眼睛有点模糊起来,脑袋里,两个李仲清正斗得非常激烈,一个说:“不管三七二十一,美人在旁,天公又作美,机不可失!” 另一个说道:“不行!你李仲清是乡政府干部,怎么能够干卑鄙龌龊之事。克制!克制!克制!” 李仲清脸上胀得红红的,一股热血直往头顶涌去,他咬着牙,非常地难受。二十五岁的他,储备了巨大的能量,现在正是释放的机会。他实在克制不了动物的本能,眼睛一闭,迅速地靠上苏晓梅,说道:“晓梅!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太喜欢你了!” 有如晴天响炸雷,苏晓梅脑袋里轰的一声,她立刻知道,身边的男人要干啥,幸好她早就有警戒之心,李仲清魔鬼般的两只手已经接触到自己的肩膀。她周身一惊,右脚一伸,立刻站起来,向前俯冲出去,并且大声吼道:“李队长!你要干啥子?” 苏晓梅话落,人已冲到庙门口。李仲清想站起来,冲上去,抓住小美人。突然,他全身一哆嗦,从头到脚透心凉。苏晓梅就趁他犹豫的瞬间,已经跨过门槛,冲进大雨中,跌倒又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恶魔越远越好。 李仲清站在小庙外,经雨水一浇,脑袋完全清醒过来,边打自己耳光边大声地喊道:“我趁人之危,我该死!” 苏晓梅无心去管李队长该不该死,她愤怒极了,顶着倾盆大雨,往山下跑去,摔了几个跟斗,糊上泥巴,又被雨水冲刷掉了。 李仲清看见大雨中的苏晓梅,狠狠地捶了自己两拳,大声骂道:“李仲清!你不是人。”他看见屋子中间的土地神,鼓着眼睛瞪着自己,似乎在谴责自己的肮脏灵魂。他大步上前,一脚揣在土地菩萨肚子上,狠狠地说:“管得宽!” 李仲清坐在门槛上,望着苏晓梅的身影翻过山去了。他苦笑了起来,差点亵渎神灵。原来还想在自己有所发展时,甩掉刘玉芳,与苏晓梅成就美好因缘。现在已经铸成大错,希望破灭。看来,自己只有娶粗俗的刘玉芳为妻了。 大雨还在继续倾倒,李仲清想,自己暴露了丑恶的灵魂,苏晓梅一定恨死自己了,其他人知道了,我李仲清还有何颜面在乡政府里混下去呢?苏晓梅会说出去吗?不会,她应该比自己更看重名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只要她不说出去,这件事就不存在。即使她要损人也不利己,我可以反咬一口,是无中生有。李仲清慢慢地现出笑容,人间的一切都像远处灰蒙蒙的山影,给人模糊之感。 苏晓梅哭够了,身上的水渗到被盖里去,身上的凉意逐渐加重,头有点昏。脚底慢慢地疼痛起来,她爬起来检视,脚上划了两道口子,流血了。她立刻换掉湿衣服,用干毛巾擦拭头发,洗脚,穿上布鞋。她恨透了李仲清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她要把屈辱告诉晓风哥。她马上又否定了,幸好自己没有吃亏,她不能把这种事告诉他人,否则,将会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损自己名誉。 苏晓梅把湿被子拆下来,张晓风在门外问道:“晓梅!风寒入体,要生病的哟!” 一经提示,苏晓梅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似乎告诉张晓风,自己真的感冒了。 听到喷嚏声,张晓风急忙说道:“受凉了不是!晓梅!赶快出来,到饭馆去,搞点姜汤来喝。” 苏晓梅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开门出来,不说一句话。张晓风却不管那么多,拉起苏晓梅就走,完全是哥哥对不懂事妹妹的关心。 饭馆老板娘名叫张惠兰,漂漂亮亮的妇女主任是饭馆的老顾客。她看见本家兄弟居然和大姑娘一起进来,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二人有故事。她知道,张晓风是个正派人。马上收回惊讶的脸色,笑嘻嘻地喊道:“晓风兄弟,难得见你来我的馆子吃一次饭,今天起了仙风呀!” “大姐,你给我们炒一个荤菜,一个素菜,打一个姜汤,要多放老姜。我们苏大主任下乡,淋了雨,受了风寒,发一发汗,免得感冒。”张晓风说完,示意苏晓梅入座。 张惠兰一边抹桌子,一边笑着说:“苏主任!我这个本家兄弟是个热心肠,爱管别人的事,恰恰不大注意自己的冷暖。” 苏晓梅再不说话就太不合情理了,于是很大方地笑道:“大姐,我是晓风哥的干妹子,他呀!是个重情义的人。” 苏晓梅忍不住,又是一连串喷嚏。张晓风问道:“晓梅!你怎么不躲一躲雨呢?弄出病来就不好了,自己要爱护自己!” 苏晓梅羞于谈论当天的惊险遭遇,只得支吾道:“事情办完,回场上来,大雨突然来了,没有地方躲雨,反正衣服也湿了,于是就淋着雨回来了。” “我的傻妹妹,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就没有一点预见性呀!早点就该找房子躲雨嘛!” 苏晓梅还没有从惊吓中完全解脱出来,她应付着张晓风,老是提不起精神来,小声说道:“下次,我一定注意,谢谢你的关心!” 张晓风觉得苏晓梅的情绪与往常很有些不同,大姑娘的事,又不好深究,只得往另外的话题上说:“晓梅!这半年多,你在家是怎么过的?” “和我师范的同学一起玩,有时去看一场川戏,无事可做,就到河边转一转,真无聊极了。” “哥子关心你,有对象了吗?” “我妈催得急,要在城里给我找。不知对方根底,我怕被人欺骗,决心自己找。” “过去的婚姻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心意的少。如今是新社会,应该追求美满的婚姻。” “这乡下,很不容易遇到中意的人。”苏晓梅想起李仲清的无理举动,心里很恶心;再比较张晓风的人品,她更加欣赏张晓风。 “我相信缘分,晓梅,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的。” 她想把心里郁积的苦闷放出来,于是压低声音,只能二人听得见,直言道:“晓风哥!说实话,这世上,很难找到你这样优秀的人了!我想,争取调到城里去工作,婚姻问题也许就好解决了。” 苏晓梅过去与人谈婚姻,一定会脸红,自从当了妇女主任,对人处事就大方多了。她也深知,张晓风是个坦荡君子,她也毫不隐讳对张晓风的爱意,也许可以抵消对李仲清的厌恶之情。她与晓风只有做知心朋友的缘分。 “晓梅!你如此看得起哥子,令愚兄无地自容。我这个人有许多缺点,你不知道而已。我没有弟兄姐妹,少了许多亲情,感情世界相对你们家的人来,显得空虚得多。我非常羡慕你们家,苏老先生那么儒雅,你的二位兄长那么有才华。自从我认了你这个妹子,加上几个结拜兄弟,我的情感生活就丰富多了。” “晓风哥!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你和玉华嫂子也很美满。小妹为你高兴,我的将来会怎样,我也无法预料,就怕遇到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 苏晓梅从来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也总是善意地看待他人,可是,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李仲清现身说法,给她上了一课,展示了丑恶的人性。她想不到,道貌岸然的李仲清居然是那种禽兽,她改变了固有的观念,从这一点说,苏晓梅是吃一堑长一智。 “晓梅!想不到你还能看到人性的另一面。在与人交往中,我历来是以己度人,没有想过人的丑恶一面,也许是没有受过挫折。你的考虑是对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特别是谈恋爱,不能草率从事。新社会的婚姻要自己做主,勉强不得。我想,新政府是百废待兴,需要大量的人才,你好好地锻炼,回城的机会很快就会有的。” 张晓风自从去苏晓梅家,见到苏氏父子三人后,他才真正地认识到,什么叫书香门第,什么叫器宇轩昂,苏家的人都是干大事的,苏晓梅的丈夫也应该是有地位的人。 下午,苏晓梅发高烧了,张晓风跑到卫生院找到张天宣,说道:“兄弟!快去给苏主任看病,她淋了大雨,正发高烧!” 张医生急忙背上药箱,赶到苏晓梅寝室,考体温,三十九度五。张天宣说道:“再烧下去,会烧成肺炎的。打针吃药,几天就好了!” 李仲清回到乡上,换了衣服,饭也不吃,睡过午眠。听说苏晓梅病了,他想,走大路,有房子躲雨,就不会有淋雨的事,也不会生病了。都是自己起了邪念,才有后来的尴尬之事。自己去看望她,只会招来不愉快。只好冷淡一段时间,彼此不来往,就当成没有发生那回事。 张晓风忙了三天,苏晓梅能够自己料理生活了,请了几天假,回城里继续治疗。临走,她闪着泪花说:“晓风哥,妹子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这是哥哥应该做的,你这么说,就把哥哥当外人了!” 张国瑞回到三清湾,高兴地给妻儿描述美好前景。妻子说道:“但愿你这次放回来,就不要再抓回去了。” “简直是乌鸦嘴!你恨我,也不用这样咒我嘛!” “我恨你!我嫁给你二十多年,过了多少好日子?我和义儿一个月都打不到一回牙祭,你倒好,在城里和小婆子花天酒地的,我能不恨你吗?我只怨自己命不好。” 张国瑞只好检讨自己道:“是我亏待了你和义儿,我今后会对你好的。” “还是戏子好,半年多了,没有来看你?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哟!” 张国瑞无法与妻子讨论下去,拿出家长的威风来:“不许你侮辱黄琳玉!要在过去,你是讨揍。” “你打呀!你还打少了吗?” 张忠仁劝说道:“娘!您老人家就让一让吧。” 张国瑞拿起大烟杆,出外找人去了,第二天晚上才回来。他打听到了王建华的消息,一个晚上,都未睡好觉。晚上下了一场雨,天一亮,他就跑到青龙场,还摔了一跤,弄个嘴啃泥,去敲谢队长的办公室兼寝室的门。 谢平原晚上熬了夜,还在酣睡,听到敲门声,马上起床,打开门一看,没料到是张国瑞,他一边穿衣,一边不怎么友好地问道:“什么事?” “我知道王建华的落脚点。” “真的吗?”谢队长惊喜道。“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张国瑞完全是带着立功的心情来的,他躺在床上,想了几个小时,觉得共产党没有计较自己的罪过,自己应该将功折罪,只好对不起王建华几个惯匪了,他做出决定后,就赶到乡上报信。 他说:“谢队长,我说王建华要多捞本钱,就是他龟儿子打死了段连长,太可恶了。我这几天到处打听王建华的消息,终于被我打听到了,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往大山里跑,就躲在我们青龙乡。” “什么!就在青龙乡!?”谢平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听力。 “真的!他们就躲在李子湾,王建华的外婆家。在床下边挖了一个大地窖,王建华、王少华白天就躲在地窖里。” “消息要准确,去抓就要做到万无一失。” “这个消息是我从一个土匪那儿打听到的。他叫宋水生,还没有到政府自新,我给他做工作,他担心,过去干了一些坏事,怕脱不了爪爪。经过我磨破嘴皮子劝说,他愿意自新,又怕别人说他不讲义气,出卖朋友,就叫我来报告情况。” 谢队长非常高兴,老苏他们忙了十来天,一点线索也没有,为了给段连长报仇,莫希有连饭也吃不下。今天总算有线索了,谢平原想,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于是问道:“今天还在那里吗?” “应该在那里,宋水生和王建华是结拜兄弟。昨天下午才见过王建华,我晚上去找他,他一五一十地给我说的。”张国瑞头发全是汗水浸湿的,流到脸上,用手去擦。 “张国瑞,你这次立了大功,很大的功劳!你的表现非常好。”谢队长为自己的“以夷制夷”的成功运用而大喜,在他心里,已经赦免了张国瑞的死罪。 谢平原穿好衣服,来不及洗漱,立刻到苏文英门前,重重地敲起门来。苏队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打开门一看,是谢平原,他急促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老谢!” “有王建华的下落了!”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六章 采和村农会主席门远良和治安大队长陈镇林找到李仲清的办公室,门主席说:“全乡九个保长就抓了七个,采和村的保长张国金没有抓来关押,村民意见很大,他是带有血债的,怎么不抓呢?” 陈大全气愤地说:“我回采和村,也听到许多人的意见,对张保长恨得咬牙切齿的。” 李仲清知道,大全的叔叔就是被张保长抓去当兵的,他说:“大全,你去请谢队长来一下,我们和村里一起研究解决这个问题。” 谢平原听了大家的意见后,说道:“既然群众意见大,我们没理由不抓起来,陈大全,你们马上带几个民兵,把他抓来关押。” 陈大全带了许德章、廖云忠、廖云孝三个民兵,到了张国金家,他的儿子张忠生哀求道:“老头子都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你们何必抓他去受那个罪呢!大全,乡里乡亲的,你就做个好事吧!” “你当初跟你保长老子来抓我叔叔时,你咋忘了,我们是乡里乡亲的呢?少哆嗦,抓走!” 许德章和廖云忠把张国金从床上拉下来,张保长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不起来。张忠生跪在地上,抱住陈大全的小腿,哭道:“老头子病了几天,走不动了,求求你们,饶了他吧!” 陈大全吼道:“少装疯卖傻的,张保长,你走不走?不走就是对抗政府,老子就有权处置你,当年你来抓我叔叔的仇,老子今天正好报,就赏给你一颗枪子儿。” 陈大全话未说完,许德章已经拉动枪机,把子弹推上膛,大声喝斥道:“张保长,老子数到三,你都不起来,就是愿意吃枪子!一……二……” 张国金看见许德章要来真的,马上两手撑地,慢慢站起来,耷拉着脑袋。不必捆绑,被押着走了。 苏文英听说抓了张国金,质问李仲清道:“抓张国金是谁批准的?” 李仲清第一次看见苏队长发火,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立刻解释道:“采和村农会主席和治安大队长反映,张国金的民愤极大,请示谢队长后,同意抓起来,以平民愤。如果抓错了,通知陈大全,放了就是。” 苏文英想,放人一定会激起更大的民愤,他阴沉脸着说:“当初没抓他,是怕他身体受不了,既然抓了,哪能放回去呢?” 为了早点写好上报材料,张晓风熬了两个通夜,他要尽量把材料写得客观、真实,他不愿做无辜害人之事。材料报到区上,第三天就批下来了,非常时期用重典,判处李思琪等五人死刑,择日在青龙场就地处决。 乡政府和土改工作队决定:农历七月十五在青龙场那株大黄果树下召开公判大会,处决五个坏蛋。告示贴到各村组,乡民们奔走相告。青龙乡第一次枪毙这么多人,第一次给大家鉴赏枪毙人的机会。过去,西江县砍头都是在大洲坝,机会少,鲜血四溅,怪吓人的。而今是枪毙人,不那么血腥,又是杀大家熟悉的坏人,还可泄心头之恨,自然更加令人高兴。 中午饭后,张晓风站在乡政府门外,看着自己写的告示,对自己漂亮的毛笔字欣赏一番,突然一个念头出现脑中:李思琪是什么样子呢?不如去看一看,为那年的唇枪舌剑,送他“上路”吧。只有一里多路,翻过小山坳就到了。 “晓风哥,你今天有空来看这些人呀!”陈大全招呼道。 张晓风笑着说:“我来看看李思琪,他知道要死了,会是什么样子。” “昨天告诉了五个被枪毙的人,过去又歪又恶的,马上就蔫了。三个土匪头子,说起杀人不眨眼,知道自己要挨枪子,尿都吓出来了,等死的人会有什么好样子?”陈大全把张晓风带到关押李思琪的房间窗外,喊道:“李思琪!转过身来。” 李思琪坐在墙角一堆新谷草上,慢慢转过身来,头发蓬松,衣衫不整,两眼无神,四十多岁的人恍若六七十岁,见到老熟人,他毫无表情,低下头一言不发。 “乡长大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张晓风见到李思琪落泊的样子,本想借几年前的对话来讽刺他,但他转了念头,可怜起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年人’来,带着伤感的情调安慰道:“一切都快过去,今天我来送你上路,一路走好,西方极乐世界,来生不再误入歧途。” 李思琪本不想答理张晓风,可转而一想,丢命也不丢尊严,特别是在张晓风这种后生小辈面前,他提起神来,说道:“你来看我的笑话,不要紧,我不需要怜悯。官场好比赌场,愿赌服输,哪一个赌客也不希望输,输了就得认,还是那句话,认命,即使我没有拖命债,我也认了,他王二麻子来当我这个乡长,也是一样下场。你们是判乡长死刑,不是判我李思琪。我还是要谢谢你,来送我上路,我会保佑你,在官场上一帆风顺的。” 陈大全不太懂二人说些什么,只是摆出队长的威风,吼道:“李思琪,夜路走多了会遇上鬼,你坏事做绝,恶有恶报。你们年年抓壮丁,抓得鸡飞狗跳,抓得人家妻离子散,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老子的叔爷被你们抓去当壮丁,十多年杳无音讯,听说早就打死在战场上,我祖婆活活气死。你这个老不死的,坏事做绝,今天该现报应了,敲你的沙罐(头),活该!硬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叫杀人?才是拖命债?才能敲沙罐?” 看到李思琪肯说话,张晓风爱论辩的兴趣起来了,笑着说:“管你是李思琪,还是大乡长,结果都一样。可惜你这乡长小了点,前天,我们抓了一个人,是国民党军队的师长,逃回李子湾老家来避难。被抓到县上去,听王兴荣说,他是战犯,要由上级统一处理,他指挥杀的人就多,不一定就枪毙他,因为他上了战犯等级,那些营长、连长杀了人就不行,要枪毙。你虽然是乡长,可是够不上战犯级别,就在劫难逃了,如果你是个小甲长,也就不会有血光之灾。你间接害死百姓,还不是一样该人头落地。” “我赌输了,老本搭进去,我认输,行了吧!”李思琪不再说话,躺下身去。 “陈队长,该交班了,廖云忠两弟兄还没来。”看守民兵温光文背着老式步枪走到陈大全面前。 陈大全马上说道:“是这样的,廖云忠的婆婆今早晨死了,他们要办理丧事,由你两弟兄代班。” “昨晚上熬了夜,又要熬夜……” “这样行不行,你和温光军两个马上回去吃饭,然后,眠一个时辰,我和张文书代你们守一会儿。”陈大全转而征求张晓风的意见。“晓风兄,兄弟要拉你的差,可要给兄弟扎起哟!” 张晓风不好拒绝大全,从小玩到大的结拜弟兄,他也想看一看那几个待决的犯人是什么样。于是接过温光文的枪巡视起来。 这是一个大四合院,窗台下是石头,上面是圆木串架竹编墙,为了防贼,修得比较牢实,木条窗上又钉上了横竖木条,用手不容易弄开,五个土匪头五花大绑,和李思琪、李大奎都是关的单间。其余的人分别关在两间屋子里。 看到几个土匪头子无精打采,蓬头垢面的,张晓风想,这些人过去多么威风。左边正中厢房关着五个保长,正小声地说话,看见张晓风,都不再说话,像痴呆病人般,翻起白眼仁注视着张晓风。 “不准讲话!”张晓风突然看见张国金保长,蜷缩成一堆,六十多岁的人,抽大烟抽得人精瘦,不枪毙,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张国金听到响声,抬头看见张晓风,好比溺水者见到一根稻草,马上伸手抓住,他喊道:“晓风,我们是亲房哟!你要救叔公,叔公对不起三清湾本家,叔公给你们赔不是。” 张晓风一下子很难把眼前的张国金和二十多年来带着保丁抓壮丁的张保长连起来,他讥讽道:“我们采和村多少张姓男子被你抓去当壮丁,你咋个不想想,是本家亲房的侄儿、侄孙儿,你六亲不认,只认钱,只认肥鸡公,现在想起来认亲房,‘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太迟了!” 张晓风不想多看本家叔公,他是三清湾人的冤家对头,心里太恨他了,马上走开。 “晓风,救救叔公!”张保长的破嗓子哭声传出来,给人寒冷的感觉。 张晓风冷哼一声:“救你?送你上西天,极乐世界去逍遥!” 另外四个保长神情恍忽,张晓风认识他们,据说都是血案在身,只等政府判决。 快两个时辰,温家兄弟才来接班,陈大全责备道:“你们就在冲下边住,几分钟就到了,硬是睡死了不晓得醒,人家张文书还要回乡上忙事情……” 张晓风挺同情这些民兵,熬更受夜的,领很少的一点补贴。大家都是出自对共产党的拥护,对人民政府的支持,才来当民兵的。他接过大全的话说道:“他们熬了夜,是恼火,多睡会儿,晚上才有精神。” 温光文笑道:“张文书,你很体贴人。今晚来喝酒,喝酒可以提神。” 张晓风离开申家糖坊,走到山坳上,向四野望去:秋收季节,村民正忙着薅红苕秧子、收稻谷。今年不再向地主交租,国家减租减息后,要少交三成,佃农们生活有了改善,等到明年土改,分到田土,除去交公粮,全是自己所有,张晓风替父老乡亲高兴。几家人的田土,完全是爷爷使牛耕,如今,爷爷病了,谁来干这些活呢?静远也快满月,该回家看看了。 晚上,张晓风陪陈大全三人喝酒到十点,他说道:“大全!你酒量大,我喝醉了,得先回场上,你们接着喝。” 张晓风醉醺醺地赶回乡政府 ,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床后才得知一个坏消息——李思琪逃跑了。 隔壁屋子里,传来苏文英的责骂声:“你们武装治安队是白吃饭的,犯人居然在处决前跑了,这个错误有多大。同志!我的队长!你们想过没有。上级对我们乡的工作评价很高。李思琪这一逃跑,把我们的工作成绩全跑掉了。特别是你陈大全,你亲自看守,你喝什么酒?我们怎么向全乡人民交待?你二人好好反省,我已经报告区上,看怎么挽回损失。” 李仲清和陈大全恭恭敬敬地站在苏文英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百密一疏,出了漏子,还有什么说的呢,自认倒楣。 谢平原正在讯问看守民兵温光文:“什么时间发觉人不见了?” “鸡叫的时候。” “把经过详细说一下。” 温光文看到谢副队长严厉的目光,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讲述事情的经过:“昨天晚上不该我们当班,我们是代廖云忠兄弟的班。前天晚上熬了通夜,昨晚又熬夜,真是受不了,为了不打瞌睡,我们就喝点酒来提神。你问陈队长,到过更时候,走路都在打瞌睡,用手揉,用冷水抹,都不行,上下眼皮硬要合起来,哈欠连天,实在支持不住,靠在柱头上打了个盹,醒来,用电筒照房间,人就不见了!” “为啥廖云忠没来当班?” “廖云忠两弟兄,死了婆婆,在家里办丧事。我们顶班,偏偏我们遇上倒楣!” 这些民兵,是工作队入驻以后才从各村抽调上来的,每月补贴三万元,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有的枪都不会放,背着枪只是做样子罢了,在申家糖坊作看守的人还是能干些的。死人——顶班——熬夜——逃跑,好像顺理成章,温家兄弟有多大责任呢?谢队长问不下去了,只好向苏队长汇报。 莫副队长在另一间屋子审问温光军,他交待的情况与温光文所说差不多。三个队长想不出李思琪是怎么从人间蒸发的。苏文英气愤地说:“这件事,不好追究两个看守的责任,陈大全要负主要责任,喝得三魂掉了两魂,等于无人看守。不过,话又说回来,人都是肉长的,天天熬夜,陈大全他们也辛苦,叫他们要吸取教训。” 张晓风替两个好友失职而惋惜,来到陈大全寝室,大全伏在办公桌上,眼泪还挂在脸上,应该安慰他几句,晓风劝道:“大全!你我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李思琪怎么就跑了呢?不撬门,不钻窗,又怎么跑得掉呢?我走后,你们又喝了多久?” 陈大全擦掉眼泪,万般无奈地说道:“晓风哥!我倒楣透了,遇了鬼,钥匙在我裤腰带上挂着,没有人能拿得去。他怎么就跑了呢?难道他是狐狸精转世,硬是找不出原因,不知会受到什么处分。” 李思琪怎么会跑掉的呢?钥匙在陈大全身上,放在腰带上,取钥匙,陈队长一定会醒来,门窗,墙壁完好无损,真是不好解释。 是陈大全放走李思琪的吗?谢平原通过调查,知道他不可能放人,因为陈大全的叔叔就是被李思琪派的乡丁抓去当壮丁的,陈家人对李乡长恨之入骨。是两个看守放的吗?他们没钥匙呀!也没有理由放呀! 苏队长训人不能训回人犯,只好召集大家,商量应急办法,他说:“李思琪怎样跑掉的,现在是个谜,无法破解。当务之急是明天的公判大会,告示已经贴了,犯人不见了,怎样给百姓交待,大家想想办法。” 李仲清站起来,向大家弯腰,检讨自己:“苏队长!我是武装队长,对李思琪的逃跑应负一定责任,主要是思想麻痹,就放松了警惕,恰恰就出了问题。” 陈大全检讨更加深刻:“我恨不得剥他李思琪的皮,吃他的肉,反而让他跑了,我应该负主要责任,我悔恨自己,不该喝酒误了大事。我今后一定吸取教训,严加看管。我愿意接受处分!” 张晓风想替二人开脱一点责任,他说道:“这件事真的是砍竹子遇了节,谁也不想出这种事,可是它偏偏就出事了。批评也好,检讨也罢,李思琪还是不会回来。如今得想一个方子,我看这样行不行,明天开公判大会时,就说李思琪罪大恶极,已被押送县城处决。” “好吧!就照张晓风说的办。老谢,你写一份事故报告,李队长、陈队长各写一份检讨书,一并送交区上,听候处理。”苏文英铁青色的脸上稍稍变得好看一些。 宣判大会如期举行,青龙场边上的一块花生土,刚挖完花生,就作为会场,主席台设在坡上两株黄果树中间,拉了一条会幅,写着“青龙乡公判大会”。 四里八方的男女老幼早早来到会场,等着看枪毙人的壮举。辰时刚过,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押着一溜人进场。前面四人五花大绑,胸前贴有一张纸,名字上画了红色大叉,那是死刑标志,王建华、王少华也被五花大绑,另几个土匪和地主、保长们是押来陪杀场的,张国金和另一个老年保长吓瘫了,被拖进会场。 “哎呀!怎么没有李思琪?”有人发觉了。 大会由乡长胡学渊主持,首先由苏文英队长讲话,他说:“乡亲们!今天,在这黄果坝枪毙这几个坏人,可能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次,今后还要枪毙更多坏蛋。人民政府替人民做主,要向这些土匪恶霸讨还血债,伪乡长李思琪罪大恶极,已被押送县城,另行处决。下边由谢队长宣读判决书。” 判决书很简单,不像现在,法律程序规范,四份判决书只用了十多分钟,也不用签字,就在会场外边,四个人犯一字排开,由剿匪工作队的四名战士执行。 四个待决犯人只李大奎吓瘫了,由两个战士抓住两手往上提着执行死刑,另三个土匪跪着,身子不倒,只有尤老九,打一枪没有毙命,在地里滚,又填了两枪。陪杀场的保长、恶霸地主、土匪头子吓得筛糠一样抖。 农历七月十六日,张晓风在新庙子召开全乡教师会。唐雨梅找着张晓风,对他说道:“张文书!听说要在汪家湾设教学班,我愿意去那里。” “那里离你家远,生活不方便,我想派一个男教师去。你为啥要去那里呢?” “我想离家远一点,清静一些。” “你俩孩子小,老陈又不在身边,真难为你了,玉华就比不上你。”“华姐生孩子,我都不知道,失礼了,恭喜你,听说是个男孩。” “半年来,你都没有来三清湾,玉华常提起你的,以后要常来玩。” 九点钟,人到齐,会议开始,张晓风首先宣传上级精神:“老师们!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离秋季开学只三天了。关于学校工作,政府的政策是,要有步骤地进行旧有学校教育事业的改革工作,争取一切爱国的知识分子为人民服务。在座的老师们,政府要对大家的工作进行考察,我希望每位老师都合格,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首先就得真心实意地热爱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家从旧学校来,参与人民的教育事业,思想观念必须转变。有人会说,过去教‘人之初’,今天也教‘性本善’,一样给娃娃发蒙。” 对张晓风的诙谐,老师们都笑起来,他们对过去的张老师非常熟悉。 张晓风接着说下去:“其实不一样,要搞清楚教书的目的,过去,我们教书是养家糊口,今天,还要加点内容,那就是为人民服务。说通俗点,当你看到乡亲们的孩子入不了学,你怎么想,过去,我们莫法,家穷读不成书,那不是平民教育。今天,政府是人民的,当然要考虑所有孩子的入学问题,前段时间,麻烦大家到各村动员孩子们入学,今天把情况汇总。我们要将农民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小孩来对待,关心帮助他们,耐心教导他们。” 由于新庙子学校只有四间教室,附近的采和、双堰、新华、凉风四个村的孩子在新庙子就读。另外,在汪家湾、申家糖坊、高粱寺、周家寺设四个班。 偏远的地方,大家不愿意去,张晓风只能独断,安排教师工作:“刘志高老师的家就在高粱寺下边,他就近任教,唐雨梅老师愿意到边远的汪家湾任教,这种吃苦的精神很好,王新鹏本是周家寺的私塾老师,原地不变,申家糖坊的私塾教师杨远辉也不动,方云昭、陈镇东、新分派来的曹中康和张天荣在新庙子任教。” 镇反大会震慑了坏人,乐坏了村民,他们纷纷到农会诉苦,声讨土匪、地主恶霸的罪行。学校工程也应该上马了,七月十七日,张晓风、李仲清和李仲奎在新庙子召集自新土匪开会。 李仲奎宣传党的坦白从宽政策:“工作队和乡政府严格审察了你们参与土匪活动的情况,认为,你们本质上是穷苦人出身,走投无路才干土匪,罪恶不大。党和政府宽恕你们,要你们将功抵罪,检举揭发那些土匪头子和骨干的罪行,当然也不能为了立功乱说;还要参加修学校,每人干九十天,中午伙食自备,用义工来抵消你们的罪过。再说,你们的儿孙也要读书,就算给子孙后代积点功德吧。如果不服从劳动改造,就有坐牢的可能。你们原意将功赎罪吗?” “愿意!”没有谁喊口令,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的头儿已吃了枪子,对共产党早就虚了,搞不好判你几年刑是可能的,尽义工消灾是最轻的处罚。 张晓风接着布置工作:“干过石匠和木匠的请举手。好的!你们六个人就到大掌脉师张国成那儿报到,他给你们分配活儿。剩下的人分成两个组,一个组到汪家湾方翰成那儿拆糖坊,要拆房子有经验的才行,几个人就可以了。另一个组把砖瓦和木料运到新庙子来,每天运四趟。挑砖瓦以一百斤左右为标准,运木料,根据情况,用马夹子运,一百斤至一百二十斤,用肩头抬,每人平均在八十斤以上才算一次,每天早完成早下班。每天要作验收记录,在你们中选出两个人负责。每天拆下来的材料要运完,要注意安全,出了状况自己负责。” 很快,自新人就选出袁家军和舒斗成作领头人。张晓风、李仲清、李仲奎和掌脉师张国成带着四十八个自新土匪赶去汪家湾拆房子。 张晓风一行人到了汪家湾,张国成指挥木匠正要爬上房顶拆房,从大四合院里跑出一批乡民,边跑边喊道:“不准拆房子!” 这些村民认为,大地主方翰成的房子当然应该分给当地穷人,乡政府把房子拆了,就分不成了。永安村农会主席罗少康向他们传达了乡政府的决定,他们不敢反对政府。得知是张晓风提的建议,于是怨气就冲着张晓风发:“张晓风!你们采和村有三座糖坊,为什么不拆?偏偏来我们这儿拆。” “张晓风!你有私心,近处的糖坊不拆,跑到远处来拆。” 李仲清知道,人多口杂,不理他们,会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离谱。张晓风不应答不行,应答呢!又不是几句话能讲清楚的,他们人多,和你胡搅蛮缠起来,会越说越说不清。村民素质低,无法与之理论,只能用政策压人。他拿出武装队长的威风,铁青着脸,严肃地说道:“闹什么?要造反啦!拆房子是人民政府的决定,谁敢反对?谁要反对,就是反对政府。哪一个喊你们来闹的,这是个大问题,谁是领头的?对的就站出来,想坐班房,是不是?罗少康,出了事,你要负全部责任。” 汪家湾的村民没有见过大世面,共产党在他们心里,是敬而畏之。土匪头子尤老九等人被枪毙,他们拍手称快,还关着保长和一些恶霸地主,马上就要与之算总账,他们衷心拥护人民政府。可是,工作队为什么偏偏听信了张晓风的鬼主意,大老远地来汪家湾拆房子呢。他们当然恨张晓风,骂几句不可能改变政府的决定,但是骂出了心中恶气。 罗少康知道,如果追查到自己,就麻烦了。于是大声说道:“乡亲们,政府拆哪儿的房子,不是你们该管的事。拆方翰成的糖坊,与你们何干?大家回去吧,没什么可闹的。” 看到村民不再说话,张晓风始终微笑着,耐心地解释道:“乡亲们!我希望大家不要胡来,有意见可以轻言细语的向政府讲,胡闹不解决问题。国家的土改政策规定,全乡的土地、地主富农的家产要统一分配,全乡最大的地主是谁?就是方翰成俩兄弟,两座糖坊、两座大四合院,他们的家产不是只属于你们汪家湾八十多口人,何况只拆两座糖房,就是考虑了大家的利益,你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村民们只好让步,不过,内心深处恨透了张晓风。 张晓风安排好运材料的事,李仲清提议道:“仲奎兄,晓风喜添贵子,我们少了礼,没有前去祝贺。今天我们回乡上,顺便去三清湾,关心关心玉华和小静远。” “我看就算了吧!”张晓风笑着拒绝道。“我前次回去就挨了骂,又是十来天没回家,回去讨骂 吗?” 李仲奎批评张晓风:“你就该挨骂,玉华在月子里,最需要人照顾。你却把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推掉,忙你的政事,得到表扬是好,但是,苏队长也不是叫你完全不顾及家庭呀。” 张晓风只好妥协,邀请道:“仲清!你帮嫂子说话,我听你的,恭请二位光临寒舍。” 三人回到三清湾,张新慧在水塘边玩,看见父亲回来了,她不迎上去,反而往家跑:“妈!爸爸回来了!” “你为啥不接爸爸呢?” “还有两个人,我害怕。” 刘玉华笑了笑:“鬼丫头,没见过世面。” “玉华!我们把晓风给你押回来了。”李仲清人未进堂屋,声音先到。 刘玉华抱着张静远走出房间,招呼二人:“原来是你俩兄弟,请坐!” 李仲奎伸手抱过小静远,说道:“我们带人去汪家湾拆房子,顺便来看看小少爷,真不好意思,没有给静远买点礼物。” “哎呀!你仨弟兄还讲究那些?啥子礼不礼的,您们肯来,就是有礼了!”刘玉华转而面对张晓风责备道。“没有道理的是晓风,要学古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也不撒抛尿照照,你凡人怎能去和圣人比。人家夸他几句,他就不知三个少、还是两个多。你们说,他占不占理?” 李仲清知道刘玉华是大户人家千金,读了许多书,说话很风趣,于是大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七章 农历七月二十日下午,各村农会主席、治安大队长和全体乡干部参加工作队召开的批斗筹备大会,苏文英首先严肃地说道:“在开会前,我宣读一个通告:‘西江县土改工作部通告:石家区青龙乡武装治安大队队长李仲清、副队长陈大全,由于工作中疏忽大意,至使罪犯李思琪脱逃,给清匪反霸工作带来很坏影响。经研究决定,给予张仲清同志、陈大全同志全县通报批评的处分。希望同志们引以为鉴,不再发生此类事件。西江县土地改革工作委员会,一九五o年八月二十五日。’” 会场里发出私语声,村里的干部才知道,李思琪并没有押到县上枪决。谢平原马上做出解释:“同志们,大家不要再议论了。当时,乡里工作开展不久,很缺人手,同志们工作也实在辛苦,出了漏子,我们几个队长也有责任。大家要吸取教训,特别是李仲清、陈大全二位同志,不要背思想包袱,要更加努力地工作,干出成绩来。李思琪逃到天崖海角,也逃不脱人民对他的惩罚。” 苏文英接着侃侃而谈:“同志们!工作队下乡,一个多月来,我们取得了很大成绩,枪毙了几个土匪,威慑了敌人,鼓舞了广大人民的斗志。上级要求我们,在新中国成立一周年之际,要大搞庆祝活动,李仲奎同志,苏晓梅同志,你们宣传队搞一次演出,不求质量有多高,只要老百姓高兴就行,让他们体会共产党的恩情。要组织人跳秧歌舞,动作简单容易教会,男女青老年都可参加。村村要贴标语。另外,在国庆前还要处决一批土匪恶霸,比前次要多,那些证据确凿,欠了命债的,民愤极大的都放在这一批,通过各村的诉苦、批斗大会,收集材料,来确定名单。胡乡长熟悉全乡情况,要多提供意见。” 谢平原紧接着说:“我先讲一件事,前次会议谈了入党的事,我已经收到几份申请书,要补充一点,还得有入党介绍人,必须是党员才能作介绍人,我们三个队长都是党员,可以作介绍人。下边由各村谈谈批斗对象的情况。” 石桥村农会主席段成亮第一个发言:“我们石桥村保长王兴龙背有血案,关在申家糖坊,民愤很大,另外,五百亩土地以上的财主有三个,百亩以上的有九个。是不是都拿来斗?” 苏队长立刻回答道:“要有重点斗争对象,每个村确定四五个,根据我们青龙乡的土地人口,大概人平六亩地以上、总面积四十亩地的家庭,阶级成分应该定为地主。小地主就作陪斗。哪些人发言,要先给村民做好工作,穷苦村民没见过大场面,容易怯场,所以,要把会场气氛搞得浓浓的,写一些大标语,主席台拉起横幅,在批斗中,要随时呼口号,总之,要让村民扬眉吐气,让土匪恶霸魂飞魄散。” 很快决定出石桥村的重点斗争对象,申吉安、杨怀中、陈维松、温富成和王兴龙。 谢队长补充道:“其它大小财主要全部到台上陪斗,重点对象要挂牌,写上他的大名,目的是打掉他的威风,如果有村民情绪失控,对坏人动拳脚,要尽量劝止。” 采和村农会主席门远良介绍情况后,苏文英不等大家发言,很快接着说道:“我看采和村就决定这四个人为主要斗争对象:伪乡长的哥李佩齐是采和村最大的财主,还有开糖坊的周昌德,付云清,张国瑞。” 采和村关押在申家糖坊的张国金保长和王建华兄弟不在苏队长的名单之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知道工作队队长的根据是什么,稳重的谢队长知道苏文英一定有原因,等着他做出解释。苏队长偏不急,端起茶盅品起茶来,他要借此观察大家,他的话在大家心中的份量。 张晓风实在忍不住,刚鼓起一股气,准备发言,被李仲清扯了衣服,示意他不要发言。前次抓张国金时,苏文英就训过人,他估计,其中一定有啥子问题。张晓风泄下气来,看着谢队长,谢队长可不愿打破僵局。还是军人莫希有没有那么多顾虑,也不管会场里众人的表情,很不友好地说:“我想不通,王建华兄弟打死了我们段连长,千刀万剐,消不掉我心头的恨。就该拿给大家斗嘛!”说完话,两眼盯着苏文英,希望他有个合理的说法。 苏队长喝完茶,笑着说:“老莫,你莫激动,王建华、王少华罪行清清楚楚,肯定是枪毙,他二人当土匪,据我调查所知,在采和村,没有作过案,村民怕他俩,谁来检举斗争呢?况且这俩家伙不是一般土匪,知道是死命一条,在会上给你搞点状况出来,怎么办?” 谢队长打心眼里佩服苏文英队长考虑周全。莫希有是个耿直人,他又继续问道:“张国金这个家伙,让他逃跑,他也逃不掉,他的民愤就很大,就该斗争,让村民出口气。” 这正是张晓风、陈大全等人要问的,付云清要挨斗,而张保长却无事,大家实在想不通。会议室里寂静无声,都在等待苏队长谈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是该交给村民斗争,可是,你们想过吗?他那个身体,大家知道,很虚弱,能不能经得住大家斗?万一有人失控,给他来两拳,斗死就不好了。” “真的斗死了,那就便宜了他,对!暂时饶过他,让他吃枪子最好!”陈大全说道。 苏队长政策水平就是高,谁也不能说他的话没道理,就是善辩的张晓风和李仲清也得甘拜下风。谁也不知道那真正的原因不在此。 讨论张国瑞的事情,谢队长不能不说几句:“大家知道,张国瑞的案子一直是我在管,正是因为他积极协助我们的工作,有重大的立功表现,才使我们顺利地抓住了王建华一伙土匪,给段连长报了仇。我是答应过他将功折罪的。所以……” 苏文英马上截住谢队长的话:“老谢,先让我谈点意见。” 大家又一次感到诧异,特别是谢平原,翻着白眼仁,嘴大张着,凝视着对面的胡乡长,他真没想到苏队长会那么没有礼貌地插断自己的话,使他在众人面前难堪。当真是官大一点点也压死人,我老谢过去在余县长身边可从来没受过气。 苏队长却不管谢队长的感受,滔滔不绝地说道:“张国瑞是立了功,根据党的政策是可以减轻他的罪行。但是,不是免掉他的全部罪行。那么,我们就看一看他有哪些罪,该受到哪些法办。他有二百多亩土地,平时出入赌场、烟馆,勾结土匪,横行乡里;他还纠集一批土匪、乡丁,在碑亭湾伏击我中国人民解放军,谢莫二位队长就参加了那次战斗,他是中队长,不是一般土匪;另外,他还亲手打死过人,杀人偿命,从古到今的规矩。张晓风!他的这些事,该怎么处理呢?” 听着苏队长的话,张晓风越来越担心叔公的命运,突然,苏队长将自己的军。他反应敏捷,马上答道:“他的这些事,是癞子的脑壳,明摆着的。队长,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苏文英满意张晓风的态度,以夸赞的语气说:“同志们!张晓风的态度就很正确,对事不对人,他不偏袒他的叔公。话又说回来,前段时间忙,没有来得及和老谢交换意见,在处理张国瑞的事情上,老谢过多地看重他立功的一面,不错,他立的功很大,我和莫队长忙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抓住王建华。但是,静下心来想,张国瑞正因为和土匪关系深,才能打听到王建华等人的行踪,他有义务向工作队报告,否则,就是知情不报,罪加一等。如果就因此不治张国瑞的罪,行吗?不行,人民不答应。那些自新土匪会说,我们尽义务修学校,我们的中队长却在家享清福。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所以我认为,不仅要斗争他,当务之急是应该把他收监。老谢,您看是不是这样?” 苏文英对谢平原第一次有意为难,就是因为他不经自己点头,私自抓捕了张国金,没把苏大队长放在眼里,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再这么干,还了得。于是故意把谢平原抓的立功典型张国瑞交给村民斗,让你谢队长脸上无光。哪里是征求意见,这是命令副队长服从正队长的决定,并且还要认识到决定的英明正确。 谢平原立即做出回应:“今天,苏队长的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我看问题,也许往往比较单一,看得不那么远。我当初认为,张国瑞立了大功,就应该赦免他的大罪,我和老莫与我们段连长不仅仅是革命战友,情感之深,大家能理解,我们为老领导报仇的心,是多么地迫切。当张国瑞去摸到了王建华的行踪时,我从内心里感谢张国瑞,也就决定放他回去,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认为,在抓捕二王和动员大批的土匪来政府自新两件事中,张国瑞起了很大作用,根据党的政策,立功受奖,该受多大的奖,我的政策水平不够,把握不准。我同意苏队长的意见,最多说我言而无信。老莫,你安排时间,带几个人去把张国瑞抓回来。” 与会之人都明白,苏谢二位队长有矛盾,谢平原的话柔中有刚,服从苏队长,不等于服了你苏文英。耿直的莫希有凭直觉感到,苏文英是故意为难自己和小谢,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睁着大眼,盯住苏文英,心里涌起一个念头——苏队长不地道。 苏文英给张晓风、李仲清等人上了第一课,“名不正则言不顺”,人在官场,当官不是正的,说话不会顺的!以后,还要讲许多为官的常识。 张晓风知道,今天的会,苏文英否定谢队长的“以夷制夷”,连带地宣判了张国瑞的死刑。对于付云清、卿少白的事,张晓风、李仲清等人更是爱莫能助的了。 会上,征求各村意见后,张晓风安排出各村开大会的时间,他打定主意,不参加采和村和凉风村的斗争大会。 七月二十一日是张晓风母亲的四十九岁生日,按农村风俗,叫上五十大寿,可以大办寿宴。张晓风忙政事,没有精力给老娘做大寿,他还是向谢队长请了假,买好鱼和猪肉,赶回家。 田野里,到处是收割稻子的人,今年,夏粮欠收,秋粮却是丰收在望。人民生活好了,征收公粮也少许多麻烦。 张晓风刚回到三清湾,就远远地看见,莫队长带着五个治安民兵,其中就有许德章,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许德章用一根麻绳拉着五花大绑的张国瑞,从下院子外边走来。 “张文书!你回家呀?”莫队长热情地打招呼。 “莫队长!您好。”张晓风很不自然地应酬着。他不愿意看到张国瑞的苦相,他那眼珠里射出求救的光,他很快转过头,给莫队长一行人让路。 三清湾的男女老少听说张国瑞又被抓了,都追着看热闹:许老婆婆为儿子报了仇而笑容满面,颠着小脚撵着送到下院子来,你张国瑞也有今天呀!焦、周两户佃农碍于张氏大家族,不便得罪,只能跟在后边,暗地里高兴。 莫队长一行人走远了,村民的议论也多起来,恰好干政事的张晓风回来,等于开记者招待会。 “晓风,瑞二爷还能放回来吗?”张明月最关心堂兄的命运。 “前两次不是放了吗?” “好事不过三,我看没希望,凶多吉少。”张明月摇着头说。 许老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怕是要吃枪子儿哟!” “还是让晓风说,你们不懂共产党的政策,只有瞎猜。”张明月瞪了许老婆婆一眼。 面对乡亲们的疑问,张晓风很难给出确切的答案,他说道:“我不管他的案子,根据规定,我得回避,说不上话。到底是什么结果,我也无法估计。” 正在这时,张忠仁扶着老二婆,一路哭着,从张明月的花园边走过来,看见张晓风,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一块大木板,号哭道:“晓风!你要救你二公,我给你跪了。” “使不得!使不得!二婆,快起来,要折我的寿!”张晓风立刻把她扶起来,他知道,只能说点好话来安慰她,可是,明知死路一条,又怎么安慰呢?更不能说话不负责,瞎编哄人高兴,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于心不忍,真把张晓风难住了。 张晓风略作思考,说道:“二婆!您不要气坏了身子,要想开点。过去,二公常常打得您皮包眼肿的,到城里新二婆那里寻欢作乐,很久不回来,丢下您母子不管。您吃了那么多苦,难为您老人家,还为他这么伤心。前不久,我去城里办事,就碰见了新二婆,她知道二公被抓了,她就没滴一颗眼泪,她说,伤心也没用,她就很想得开。” 提起过去的伤心事,激起一些仇恨,老二婆不哭了。张晓风故意提起过去的事,有意贬损黄琳玉,目的就是挑起老二婆的旧恨,冲消她因丈夫被抓导致的悲哀,那时她恨不得张国瑞暴死外边。 老二婆诉说道:“晓风!她黄琳玉是‘婊子无情’,我两娘母都恨你二公,他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对不起我母子。话又说回来,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是不忍心他有个三长两短的。” “您老人家生气也没用,二婆!您是吃斋念佛的,凡事讲究因果报应,二公种了恶因,就要结恶果,是祸躲不过。说不定哪一天,二公真去了,这日子您还得过。二婆,您就放开心,给他多念点经,减他的罪,也就算您老人家尽了心意了。”张晓风又对二位叔叔说道。“大叔,你们把二婆扶回去,多劝劝。没事啦!大家回家吧!” 二十三日上午,采和村的斗争大会在观音塘张家祠堂外的大坝子举行。苏文英参加县里的情况通报会,谢平原带着乡上的干部前往参加,张晓风推辞不去,谢队长批评道:“我知道你不去的原因,张保长不到场,一样可以诉他的苦,检举批斗他。” 张晓风不能向谢队长说出真正的原因,是因为结拜弟兄付云清在斗争之列,也不能说成是因为张保长,他只好说道:“我有许多材料没整理好,既然您队长将我的军,我就去参加。” 九点正,大会正式开始,农会主席门远良主持大会,他说:“乡亲们!今天,我们采和村开诉苦斗争大会,大家有苦诉苦,有冤,共产党给大家伸。现在,由土改工作队谢队长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谢平原从座位上站起来,提高音量说道:“父老乡亲们!新中国成立快一年了,贫苦农民真正翻身做主啦!我们要积极行动起来,向那些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恶霸地主、土匪头子,那些抓我们亲人去当壮丁的乡长、保长,算总账。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当然要替人民做主,前不久枪毙了四个坏蛋,我可以告诉大家,在新中国一周年国庆的时候,还要枪毙一大批坏蛋。凡是拖了老百姓血债的,就一定要用血来还。所以,大家不要怕,勇敢地站出来,检举揭发他们!” “把土匪、恶霸地主押上来!”门主席大声喊道。 从祠堂的两间屋里押出二十三个被批斗者,李佩齐、刘文远、付云清、张国瑞等十人站在前边,陪斗的张忠仁等十三人站后排。付云清登台时,看见了四个结拜兄弟端坐主席台上:张晓风身子向后仰,头向上望着天,他觉得无颜见结义大哥;李仲清手撑着头,向旁边张望,似乎不认识付云清;陈大全张开嘴,两眼盯着结拜大哥,神情很痛苦;李仲奎向大哥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各种严肃的表情告诉付云清,兄弟之情从此断绝,彼此走的不是一条道,道不同,怎可与之相谋。付云清从共产党来到西江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当他知道四个义弟成为乡政府干部时,他就知道,有这么难堪的一天。他可不愿意因为自己而坏了弟兄们的前程,自己命该如此,就认了。 开始诉苦,第一个上台的是三清湾的许德章,他走上前,用枪托捅张国瑞的腰部,张国瑞往下蹲,被他一把抓起来,左右开弓,一阵耳光打到张国瑞脸上,这是佃户对剥削者的回报,也是受压迫者对大地主的反击。张国瑞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他没想到,许德章对他那么恨。 许德章的手打痛了,指着张国瑞恶狠狠地说:“这个张国瑞是三清湾的霸王,不管你是张家的哥兄老弟、侄儿侄孙,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他的老婆也经常遭他毒打,他没有心肝五脏。我们这些佃农,就更不是他的下饭菜了。我们几家租他的地,寨子上的地经不住旱,收成年年都不好,他年年都像催命鬼一样,逼着我们交租,动不动就亮他的家伙,我老头子那年得病,求他减点租,他硬是铁石心肠,暴打了我老汉一顿,反而多收了租,老头子硬是饿死了。今天,老子也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 突然,张天云也走出去,他也要斗争张国瑞,以解当年挨打之气,他把张忠仁也抓到前排,与其父站在一起,各踢父子三脚,大声说道:“狗日的张国瑞,土匪中队长,伙同一群土匪,去碑亭湾攻打我们的解放军。被打垮了,跑回三清湾,讲他打解放军的经过,讲得口水四溅,那神情有多得意,就凭这条,就该敲沙罐。大天干那年,很多人没东西吃,彭七钻进他家里偷东西,被他抓住了,当场就打得死翘翘。他拖了血债,抓他到乡上,两次放他回来,他一次比一次猖狂,满以为政府放过他了。不能放过这种坏蛋,我们老百姓不答应!” 治安主任陈镇林带头呼口号:“打倒土匪恶霸张国瑞!”“血债要用血来偿!” 村民们跟着大声地吼口号,吼出他们积压心底的仇恨,张晓风跟着大家举手呼口号。 第三个上台的是陈大全的父亲,他看了儿子一眼,似乎获得了力量,他大声地说道:“今天,不知啥子原因,龟儿子张保长老烟鬼没拿来斗,我们还是要诉苦,耿在心头好多年了。那年子,李思琪乡长和张国金保长带着一群人,来观音塘抓我兄弟去当壮丁,我家老头子跪着向他们求情,李思琪硬逼着要抓人,龟儿张国金装好人,摊开双手,笑嘻嘻地说:‘马上拿二十个大洋来,看在地邻的份上,我就开一下恩!’ 我家哪里有那么多‘袁大头’,求他宽限些日子,龟儿子张保长说:‘你家打草鞋卖,总存得有一些钱,再向亲戚朋友借一点,今天太阳落坡前交来都行,多一天就多交一块大洋。’ 他龟儿子明明知道,我家没法拿出那么多大洋,才假装好人,其实心肠毒辣得很。最后,还是把我兄弟抓走了。几天后,我老娘活活气死,过了一年,老头子也死了。听人说,我兄弟已经死在炮火里了。我恨不得扒了他张保长的皮,吃他李思琪的肉。” “打倒伪乡长李思琪!”“打倒保长张国金!”陈大全带领村民呼口号。 陈老爷子走下台,马上又上来一个老婆婆,走路不稳,让一个小伙子扶着,没有发言,先大哭起来,台下的妇女们虽然不认识她,也都跟着流眼泪。 治安主任又领头呼口号:“打倒保长张国金!”“把张国金揪回来!” 门主席走上前,亲切地说:“大娘!您老人家有多大的苦,都倒出来吧,政府给您伸腰。” 老婆婆慢慢止住哭声,悲愤地说道:“六年前,我们家原来是李佩齐家的佃户,俩儿子,大儿刚讨了媳妇,小儿子才十六岁半。张保长带着一帮龟孙子,去李家湾抓壮丁,说我家‘两丁抽一’,要老大去当兵,我的当家人说他去抵,张保长说,年纪大了不合格,交二十个大洋也可以,五天之内交够数都行。 你们想一想,我们当佃户的,哪里去凑那么多现大洋。硬是要把我的小儿子抓走,老头子抱着张保长的小腿,哭着求他,张保长大声吼叫:‘放开!再不放开,老子就要起火了’。看见小儿子被捆起来,我那个老头子,用力拖着张保长的小腿,保长的脚像秧鸡脚,被拖倒在地。保长的儿子火冒三丈,抓起我老头,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老头子只有号叫,不敢还手,我大儿气得跳脚,被保丁抓着,想救他老子也不行。张保长从地上爬起来,大吼着用手杖扎,一下扎进老头子的肚皮,再一抽,鲜血直冒。可怜我家老头子,一个时辰就落气了,小儿还是被抓走了,至今音讯全无。” “向凶手讨还血债!”,“枪毙张国金!”口号声再一次呼起来,村民们不需动员和安排,一个个上台来,哭诉他们的恨,吼出他们积压心中多年的怨气。 谢队长小声地对张晓风说道:“如此看来,张保长的民愤最大,你可得把他的材料搞彻底点。张国瑞的民愤也大,你可不要包庇他。” “队长!您相信我,我绝不会因为张保长与我们三清湾张家是世仇,就给他无中生有,落井下石,也不会因为张国瑞是本家叔公,就笔下生花,开脱一二。工作队把汇总材料的重任交给我,那是对我最大的信任,我只有小心谨慎地干好它,人命关天,哪里敢乱来。” “好!好!你的做法很对,你是个很正直的人。” 又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上台,直接走到付云清身边,一把抓住衣领,往外一拉。付云清本来身强体壮,已经做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准备,顺着青年人的力道,往外一窜,站直了身子。 小伙子名叫谢吉松,是个癞痢头,没有姑娘喜欢癞子儿,三十多岁,还打单身,他是张国金保长的外甥。村民们对张国金进行缺席批斗,他内心充满怨恨,又不敢向陈大全等人发泄,他听说付云清和李仲清等人是结拜弟兄,于是,就在保长儿子张忠伦授意下,转移斗争目标。他身高只及付云清两肩,只得跳起来,才给了付云清两巴掌。 谢吉松头上闪着太阳的反射光,加上跳跃打人的滑稽相,引起台下一片笑声。张晓风、李仲清等人又不能制止他,表情十分严肃地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谢吉松指着付云清,大声地说:“大财主付云清!你还认得老子吗?” “认得,大家都认识你,你是名人嘛!” 知道自己被嘲讽,谢吉松挥拳向付云清胸部捅去,付云清鼓起气,挨了他一拳。谢吉松甩着手,骂道:“付云清,父债子还,你那个死老汉付光银,为了强买我们家那块囤水大田,硬是把我老头子逼死了!不久,我婆婆也气死了,卖了剩下的地,埋了老人,我和老娘就只有当佃农,帮人打短工,老子连婆娘也讨不到,今天要向你讨债。” 付云清辩解道:“我记得,当年是你老汉得了烧箕肚,没有钱医,苦苦哀求我家老爷子,才买了你家大田的;你老汉是得病死的,怎么……” “你糊说!我老汉就是被你老汉逼死了的,今天要讨还血债!”谢吉松吼叫道 这件事情,李仲清等人都知道,没有强买,谢家死人与付家买地没有关系。可是,在这批斗大会上,李仲清等人是没有办法替地主作证的。 谢吉松边说边用脚去踢付云清,他是光着脚,反倒伤了自己的脚趾,发出“哎哟哟”的声音,他还不罢休,又喊起口号来:“打倒付云清!” 村民也跟着呼口号,张忠生、张忠伦大声地吼叫。坐在台上的干部们也跟着村民呼口号,李仲清面不改色心不跳,也大声地喊出“打倒付云清”,一丈远处的付云清听得清清楚楚的;张晓风咳了一声,代替了口号;李仲奎和陈大全也发了音,只能自己听得见。 看见这么多人跟着自己呼口号,谢吉松从没享受过这种快乐,他又大声地喊出:“打倒恶霸地主付云清!” 村民和干部们又跟着呼了一遍。谢吉松还想再来一次,被另一个人给打断了。治安主任陈镇林的儿子陈云海,对谢癞儿早就看不顺眼。他边走上台边说道:“我来说几句。” 谢吉松只好自动退下去,陈云海把李佩齐拉前两步,向台下的村民说:“李思琪、李佩齐是我们采和村最大的地主,开糖坊,拼命压低甘蔗价钱,大乡长有权有势,只要看好哪家的地,就给你派壮丁,加税金,反正搞得你倾家荡产,才肯罢休。他两弟兄的一千多亩土地,就是五抢六拖、强买强卖来的,他家田里不是水,是穷人的血汗。你们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八章 长安村的主要斗争对象是方翰成两弟兄,二千多亩土地是经过几代人巧取豪夺而来,自然盘剥了不少穷苦人家,使之家破人亡。现在到了算总帐的时候,轮到方翰成替祖先还债了。那些贫雇农纷纷上台,声泪俱下地控诉,拳头相加讨还血债,方家两弟兄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农会主席罗少康的父亲是方家的长工,土糖房是用牛拉动轧机轧甘蔗,在驱赶牛时,牛不听使唤往后退,被轧机上的木棒扇了耳门子,流血而亡。罗少康本应该制止村民的武力行为,他也和村民一样,要讨还血债。方翰成已经倒地。他飞起一脚,踢中方翰成的生殖器,踢出睾丸。方翰成立刻昏死过去,抬回家,当晚就一命乌呼了。 事情报到土改工作队来,谢平原对这样的过激行为,持反对态度,他说道:“我们有人民法庭,方翰成应该受到人民的审判,怎么能够这样打死了事呢?” 苏文英却不以为然,认为是小事一桩,说道:“方翰成这样的大地主,民愤极大,难免有人在斗争时失去控制,恶霸地主被打死,还节省了子弹。反倒便宜了他,应该吃枪子的。” 谢平原却不认同组长的说法:“在抗日战争时,我们抓那些汉奸,治他的死罪,不是消灭肉体就了事,要审判他,让他死得心服口服。像这样打死人,是不符合党的政策的。” 苏文英很反感谢平原摆老八路的资格,他又说得很有理,只好笑着说:“人已经打死,活不过来了,审判的形式也就免了。当然,打死人是草率了点的,在开会时强调一下,最好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农历七月二十六日早饭后,刘玉华给孩子喂完奶,小静远睡着了。她对“大娘妈”说道:“娘!我有点事,要出去小半天,您看好静远。” “你明天才满月,今天就要出去?”“大娘妈”惊问道。 “不要紧,我有急事。”刘玉华也不管婆婆说什么,向大院子外走去,婆婆从不干涉她做事。 翻过烧陶湾山坳,就到了付家大院子,四合院里另外住着四家人,是何氏弟兄。刘玉华每年来几次,全院子的男女老少都认得她。 “玉华姐!您来啦!”十九岁的何志芳笑着打招呼,是刘玉华推举她当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她最喜欢刘玉华,上前,挽着玉华的手臂,小声问道。“嫂子!您来给付大嫂做生啦?” 自从在张家祠堂斗争后,付家就成了阶级敌人,谁也不敢与他家来往了,否则,就是和敌人是一伙的。所以,刘玉华马上答道:“我今天专门来找你的,走!到你房间去。” 付家大嫂在屋里已经听到了何志芳的招呼声,因为本院子何志成与付云清有过节,不敢出门来接待刘玉华,只是小声地对着堂屋正中的香案祷告:“菩萨保佑玉华妹子,不要让何志成看见!最好不要来我们家,不要来趟浑水。” 过了一会儿,刘玉华没走进门来,付大嫂咚咚咚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哦!玉华不是来找自己家的,阿弥陀佛! 何志芳把刘玉华迎进自己的闺房,笑着说:“嫂子!您不要瞒我,您早不来,晚也不来,偏偏今天来,还不是因为今天是付大嫂的三十岁生日。” “志芳!付云清才挨了斗,付大嫂还能做生请客吗?谁又敢来呢?嫂子专程来给你做媒,把你嫁出去,你感不感谢我呢?”刘玉华一本正经地说。 “嫂子,您就爱逗小妹开心。” “真的!我给你说,我张家幺婶给我说,她的表弟,家住鸡笼湾,今年七月十二满二十岁,大名陈云海。听晓风说,在斗争大会上,他还发了言。” 何志芳笑着说:“你说的是他呀!” 在那天的斗争大会上,陈云海上台去发言,台下的何志芳两眼盯着看:小伙子身高一米七以上,农村人敢在那种场合登台亮相,有胆量,说话有条不紊,气质出众。何志芳已是芳心暗许,只是不好意思向外人说。 “哦!你认识他?他父亲是治安主任陈镇林,你也认识呀!” “哦!他是陈主任的儿子!陈主任对人很好。” “陈家看上你了,云海这个小伙子五尺多高,身强体壮,读过几年私学,一表人才,他在烧陶湾看守犯人。他家硬要我来当月老,我想,你这个俊俏妹子和云海最般配。志芳妹子,愿意给嫂子扯一条围腰(婚姻成功后给媒人的谢礼)吗?” 何志芳红着脸,不说话,她早已心许,只是羞于启口。 刘玉华又说道:“志芳,你是不是担心父母不同意,现在新社会,婚姻是自己做主。” “志芳,你在屋里和谁说话?”何志芳的母亲从地里摘了一个大黄南瓜回家,在院子里问道。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刘玉华大声地向外边说:“大娘!是我,刘玉华。” “哎呀!什么仙风把您吹来的!”何大娘平时最爱拿刘玉华来教导年轻媳妇。她几步就走进了女儿闺房,“好久没有来了!” “大娘!我来给志芳当媒人,您老欢迎吗?” “啊!好事,好事!别人的话,我信不过,你玉华的为人,谁都知道,你都看得上的,我们肯定放心。有几个惯媒婆,来给志芳做媒,我们才不信呢!”何大嫂两眼笑成豌豆角,拉着玉华说话。 “现在是新社会,提倡自己做主。小伙子叫陈云海,是我幺婶的表弟,人品很好,人家看上志芳了,志芳愿意,就和我去见小伙子一面,何大爷同意吗?” “他呀!三天打不出一个响屁,我可以做主。”何大嫂是内当家,女儿的婚姻由她做主。 刘玉华完成月老的任务,才对何大娘说道:“大娘!请你悄悄地去把付大哥请到这儿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你知道,我是不能再和他家公开来往了。” “玉华,您放心,您也不要怕,我们何家的人对您看法最好,我一个老婆子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的。”何大娘边说边走出房间。 付云清被批斗回来就病了,躺在床上,越想事情,心里越烦。谢癞儿那几下拳脚,伤不了身体,伤他心的是,结拜弟兄形同陌路,李仲清还大声地喊口号,小声了怕我听不见。晓风他们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他也理性地知道,晓风他们有苦衷,他看见了晓风那痛苦的表情。可是,从感情上,他太失落了,犹如跌进冰窟。当他听说方翰成被踢死时,又庆幸自己,没有遭到致命打击;他因此又担心,下一次还能逃脱方罗汉那样的命运吗? 突然,付大嫂喊他:“云清!玉华来啦!” “真的吗?”付云清翻身起来,坐在床边,念叨道。“难道玉华还记得您的生日?现在这个样子,还做什么生呢?做死还差不多!” 可是,过了半小时,刘玉华也没有走进屋来。付云清深叹一口气,责备妻子道:“你是想玉华想入迷了,他们年年都来,今年肯定不会来了。啊!你是要哄我站起来。”付云清又不敢躺下去,他害怕真的是刘玉华来,躺在床上不合礼仪,所以,强打起精神,躺在椅子上,等刘玉华带消息来。 等来的是何大娘,她笑着说:“付大爷,玉华在我家,她不方便过来,请你过去一会儿。” 付云清很理解刘玉华的做法,他的病轻了一些,走进何志芳房间。 刘玉华站起来,带着自责的语气,说道:“今天是嫂子的三十大寿,弟兄们不能前来祝贺,晓风特别叮嘱我,一定要来看望你们。那天会上,晓风看见你,晚上回来,哀声叹气了很久。他心里非常难过,看见老哥子落难,又帮不上忙。” 屋里很沉闷,付云清明白,张晓风是重情义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了,还托刘玉华来解释。他完全清楚自己的处境,三年前,父亲去世,留下大片土地,没有三兄四弟来分家产,那高兴劲别提啦!谁又知道,共产党来了,那家产变成锁链,大地主的名号,等同于大坏蛋,挨斗将成为家常便饭,伴随终身。谁同情坏蛋,谁就准备好当坏蛋。他理解,刘玉华偷偷地在何志芳家见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说:“玉华,你今后不要再来了,就是在路上碰见,也不要和我打招呼,我不会怪你。” “现在的情势,他们四个都不能公开与你来往了,晓风说,恳请大哥晾解。” “我的处境我知道,不要影响他们为好!” “土地财产都没有了,您也要想开点。” “那些东西,我都不要了,还猫抓蓑衣脱不了爪爪!” “共产党给穷人做主,要让他们出气,开斗争大会就难免了。” 何志芳突然说道:“方罗汉都遭斗死了!” 刘玉华害怕付云清因此背包袱,立即说道:“方罗汉得罪了那么多人,有人报复。付大哥是个阿弥陀佛的人,不会有人下黑手的。” “是祸躲不过,不说这些。玉华!听说你生了小少爷,我们没能来贺喜,今天补上,我这个坏家伙大叔祝张家小少爷一长成人,比晓风更聪明,更有出息。” 时间过得很快,刘玉华想不出更多的安慰话,像付云清的处境,是任何甜蜜的话也抚慰不了的。他心里挂着静远,只好告辞:“付大哥!我要回去了,在我和晓风心里,您永远是我们的大哥。” 何志芳穿了一身新一点的衣服,送刘玉华回家,顺便看看陈云海。翻过山坳就是烧陶湾,何志芳在竹林里等着。 刘玉华走进大四合院,就看见了陈云海,她大声喊道:“云海!出来一下。” “哦!是玉华姐呀!”陈云海知道刘玉华找他是什么事,高兴地快步走出来。 “志芳在外边,你俩见见面。”刘玉华走在前边,把陈云海引到竹林里。 何志芳两手抚弄着长辫子,看见陈云海,有点脸红。刘玉华笑道:“云海兄弟!志芳是我的好妹子,你们俩是天上的鸳鸯鸟,地上的连理枝,般配极了。云海!愿意吗?” “愿意!完完全全地愿意!我在梦里头都见了志芳几次。” 刘玉华大笑道:“你娃娃不老实,你今天见了志芳,是你梦里的样子吗?” “比梦里的好看多了!” “志芳!你看,云海是个重情的人,满意吧!” “满意!” 刘玉华把二人的右手拉来握在一起,说道:“你们彼此中意,就算结成恋爱关系,按现在的礼节,握手表示志同道合,接下来就由你二人去发展,我要回去了,你二人的手不能松开,说点悄悄话。” 雨后的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的,稻子已经收完,田埂上的谷草排列整齐,有村民在翻晒。大土里有女人、孩子在扯杂草、理苕藤。刘玉华回到家,张静远还没醒来。 白天,张晓风去新庙子学校工地看了看,进展较快,令人满意。晚上,他把五个村主要批斗人的材料归类,忙到子时。张晓风只睡了六个小时,就起床了,天刚发亮,迎着早秋的晨风,他走出场口,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与一年前没什么两样。今天,他觉得山是特别的青绿,水是特别的清凉,水塘里荷叶上,青蛙显得那么平静,一只乌鱼带着五六条小乌鱼游动着,多么自由,晚鸣的鸡声,狗吠声和偶尔传来的蛙声,更加显示了乡村的静谧。就是在这平静的田野上,千千万万穷苦人站起来了,挺直了他们的脊梁。相反的,那些风云一时的土匪恶霸,反动官吏一批批倒下,摆平了那肮脏的躯壳。 物是人非岂止朱颜改,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世间万物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是能者多劳,一个月来,张晓风太忙了,修学校要他负责,写材料只能用毛笔写,小楷不是人人都写得好的,整个乡上,只苏队长一人有一支钢笔,一瓶墨水视若珍宝。张晓风的小楷字非常漂亮,他只能亲自动手写材料。 他沿着山坡慢慢走,树上的鸟儿向他打招呼,他心里高兴,张国金要受到公判了,乡民们应该很高兴,他想,一定要做到铁证如山,证据必须充分,证人的证言不能虚增,总之,要让伏法者真正心服。 张晓风在张惠兰的饭店花三百圆钱,吃了两个包子,一碗稀饭,刚跨出店门,迎面碰上幺叔张忠华,张忠华带着责备口气说:“晓风,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不知道,幺叔,这么早,你来场上干啥?爷爷好些没有?” “你还知道有爷爷?玉华今天满月……” “哎呀!我咋个忘了这件大事呢?” “这一个月你回过几次家,你就是这样对待玉华的?连满月的大事,你都忘了,静远长了一个月,你抱了几次,洗过几次屎片尿片?” “罪过,小侄有罪,枉为人夫,枉为人父,今天中午我一定回去。” “你不要干起事来又忘了,早点回来,不要让大家等你。” 张忠华虽是幺叔,却比张晓风小三岁,又一起读过几年书,彼此说话也不计较辈份。 幺叔买肉去了,张晓风往政府小楼走。他工作很累,正是体现了他的价值,他因工作顺心、有成就感而心情舒畅。顾了大家,误了小家,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他是能干人,中国人有一种丑恶特性,在一个集体中,你越能干就显示别人越不能干,嫉妒是一副毒药泡的酒,当你春风得意时,有些倒楣一点的人会给你的茶里掺上这种酒。 午时正了,张晓风放下材料,回家去。火热的太阳射在脸上,汗水直冒,心里热烘烘的,他想,等第二批人犯的事情办完,就该松一口气了。是应该多陪陪妻子儿女。他永远忘不了的伤痛,就是自己两年前没及时发觉小鱼儿的麻疹,及时医治,同几个结拜弟兄喝酒、打牌,两天没回家,回家时,小鱼儿已不行了。痛责自己有什么用,发誓不再打牌有什么用,心爱的小白鱼去了,留下的是终身遗憾和妻子永久的责备。就是静远出世也没愈合自己心灵的创伤。 张忠生等了三天,像久旱盼甘露一样,盼来张晓风。他笑着迎上去,话里放蜜糖般说道:“贤侄回家呀!” 张晓风是个讲究礼节的人,他也笑嘻嘻地回道:“娃儿今天满月,回家应酬一下。” 张忠生站在路上,晓风过不去,只好站着,听他还有何话说。 “恭喜老侄,贺喜老侄!老辈子想求你一件事。” 张晓风很清楚他要求什么事,短时间与他讲不清楚。家里肯定在等自己,他不能耽误时间,只好笑道:“老辈子,你也知道,我很忙,家里人一定很急。我下午回乡上时,先来拜访您老辈子,有啥事,到时再详谈,好不好?” “好!我一定在家等你光临。” 张晓风赶回家时,出了一身大汗。家中坐满宾客,满月酒也是一种风俗。 张明月叫住张晓风;“大家等你,你是几辈的老人,还是远来的贵客?” “四公,孙儿担不起。我赔罪!我赔罪!”张明月叔公对自己是面子上做得凶,心里却很软,他知道叔公从小就喜欢自己,所以,边说边笑,往房间里走去。 刘玉华坐在板凳上,给张静远喂奶,只是盯了他一眼,一切责备的话都在这一眼中,此时是无声胜有声,张晓风觉得身上有刺:“对不起了,夫人,对不起了,我的小少爷。” “爸爸,给我买东西没有?”张新慧拉着张晓风的手。 张晓风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万花筒,递给女儿:“拿去,小讨口子。” 张新慧不知圆筒里有啥子稀奇玩意儿,对着玻璃一看,里边五颜六色的:“好好看哟。”抖动一下,里边图案又变了,张新慧如获至宝,递给刘玉华:“妈,你看,好看得很!” 刘玉华接过一看,真的好看,什么西洋玩意儿,女儿这么一高兴,她的气也全消了,她太了解丈夫,张晓风是个想干大事的人,让他憋了十年,机会来了,他当然会那么忘命去干。自己就多担待点吧。 张静远吃完奶,睁开眼睛,张晓风抱过来:“静远,爸爸亲亲你。” “晓风,快出来吃饭了。”张忠华在堂屋里喊。 张晓风把孩子交给妻子,又来到爷爷床前,问道:“爷爷!你老人家身体好些了吗?” “只是肚子涨鼓鼓的,不舒服,浑身没力,饭还是吃得。”张春茂老人为孙子当乡干部高兴,尽量把病说轻点,免得他担心。 张晓风来到厨房里,母亲在煮鱼,大家都开席了,母亲总是一家人最后一个吃饭的,张晓风劝也没用,他知道母亲的脾气,只是关切地说:“娘!不要累坏了身子。” “快去吃饭,你啥时候见老娘害过病?”“伙大娘”是个无忧无虑的忙人,成天颠着三寸金莲,侍奉公公婆婆,照看兄弟姑姑,照看侄儿侄女,穿梭于各个房间。 张晓风来到正堂屋,给大家打着招呼,他特地到祖母面前问好,给叔公们请安,然后入座。 席上谈论最多的当然是青龙场枪毙人和方罗汉被踢死的事。张忠和喝了一口酒,很气愤地说:“张国金那么可恶,好久枪毙?” “整我们三清湾的人,张保长一点不手软,还说是亲房,还说是老辈子。” “他哪里认亲!只认钱。晓风,这次不要放过他,他做我们的初一,我们就还他十五。” 张晓风当然不能把张国金将被枪毙的消息告诉大家,只好敷衍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一到,就会显报。” 张明月问道:“晓风,你二公的事,真的莫法吗?” “真的莫法!” “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天云也做得太过分了,”张忠华说道,“那年,瑞二爷在这堂屋里惩办他老汉,那是他犯了家规。没想到张天云恨人心这样重。” 张天云到乡上告状的事,张晓风后来才知道,他不能告诉乡亲们,他也不能以总大哥的身分制止他,更不能以乡干部的职权压他。在选拔采和村农会主席时,苏队长曾经推举张天云,被张晓风一口否定,他说:“张天云是我的堂弟,恨人心非常重,脾气暴糙一根筋,犟起来,天王老子的账也不买。我认为他不适合当村农会主席,他没有政策水平,当个分会主席,还可以干点事情。” 苏文英认为张晓风不徇私情,同意张晓风的看法。 “幺叔!不谈张天云。至于瑞二公的事,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要有一点点希望,我也会尽力去做。苏队长不让我插手,那是政策规定的。二公如果没有参与打解放军,也许有点希望。可惜当初他老人家不听我的劝,现在后悔也迟了。” 吃过午饭,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张晓风在逗着静远,玩得正有兴致,张天培走进来说道:“大哥!保长的儿子找你。”随手接过孩子,“静远,小静远,快快长大。” 张晓风迈过大门槛,看见张忠生、张忠伦在下厅影壁墙边站着。张忠生担心张晓风绕道回乡上,与张忠伦商量后,觉得还是到三清湾找张晓风更保险。他二人又害怕三清湾的老少爷们,当年,兄弟俩跟着老头子抓壮丁,不知得罪过三清湾的本家多少回,只好站在下厅,等张晓风出来。 “那个老烟鬼的儿子来,一定是求晓风帮忙。” “狗日的保长也有今天!前次就该枪毙,早枪毙早出了这口恶气。” 张晓风知道他们的来意,走上去很有礼貌地招呼道:“两个老辈子,到舍下一坐,如何?” “晓风贤侄,我们就不打扰您家里人了。到外边刺竹林边坐一坐,那儿很凉快。” 张晓风估计他俩要说什么事,也不愿让三清湾人参与,就赞成二人的提议,向院子外走去。 张忠伦口才好,他边走边说道:“贤侄也许知道我们的来意。大侄子,你是个忙人,老辈子不好到乡上去找你,今天只好找到三清湾来了。” “有什么事直接说。”张晓风看不惯恶人装善脸,公事公办的语调。 “就是你叔公的事,求你老侄帮帮忙。” “事情不大妙哟!”张晓风先吓唬二人一下,接着说道。“清匪反霸是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乡上大大小小的事,决定权在工作队。谁判劳改,谁枪毙,是由人民法庭根据罪犯的材料审定的。至于叔公的事情,几天前的斗争大会,你们也在场,村民的怨气有多大,你们亲眼所见;长安村开斗争大会,把方罗汉就斗死了。再说回来,三叔公过去干的那些事,你们也很清楚,老百姓怨气大。我能帮上忙吗?国民党政府是对人不对事,共产党恰恰相反,是对事不对人。凡是有关系的,研究事情时都要回避,三清湾的张国瑞,人民法庭审判后,如果决定要杀头,我还不是帮不上忙。” 张忠生二人知道张晓风说的也许是实情,也许是推脱的话,既然苏老表叫来找他,他就能起作用,就不能听他说的,张忠伦插话道:“工作队都是外乡人,他还不是要靠本乡本土的人报告情况,你是文书,搞材料左右点,肯定帮得上忙的。” “老辈子,不怕你们多心,我起不了多大作用。各村把材料报到乡上,我只是收集整理出来,交给人民法庭讨论。村上交来的材料,我不能减少点,更不能无中生有。何况三叔公的事是和尚不戴帽子,亮起的,谁又捂得住呢?” 张忠生认定张晓风在推脱,觉得自己是不是诚意不够,“叭”地一下给张晓风下跪,哀求道:“大侄子,你就做做好事吧!您叔公对不起你们三清湾的本家,我们给你们赔不是,你大人大量,你叔公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抽大烟身体抽坏了,就是判他三年五载的徒刑,我们都感激你。他老人家泥巴掩到颈子,后人总是想,能得个善终,枪毙的名声实在不好听。” 张国金当了三十多年保长,抓壮丁无数,收“袁大头”也不知多少,全花在大烟上,没有置办田产当地主。身体像秧鸡,走路左右晃动。共产党不枪毙他,也活不了多久,要命的大烟抽不上,也熬不了多少日子。 张晓风有点烦,一改先前的和气,带着责备的语调说:“哎呀!我说你两个老辈子有点烦,我给你们讲得清清楚楚的,三叔公的事,不是侄子不愿意帮忙,是我根本帮不上,我没有那个权力。退一步说,就是有那个权,也不敢徇私舞弊。你二位老辈子硬要拿难题来为难我。” 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张忠伦只得使出最后一招,他小声地对张晓风说道:“张晓风,你知道苏队长和我们家是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 “苏队长是我们的表哥,他母亲是我们的二姑。” “真的吗?” “当然。” 这是张晓风没想到的,他顿时明白,苏队长为什么第一批没有抓张国金,也不把张国金交给采和村的村民批斗,为什么单独找自己讯问采和村的批斗情况。可惜自己还对张保长的事大加评论。由此看来,苏文英也不是那么高尚,有点徇私的迹象。不知他葫芦里装什么药,官场上混,自己嫩得很,该怎么办呢?还有谢队长,看他会怎么处理,于是笑道:“我说你俩老辈子,真是烧香拜佛,提起猪脑壳找不到庙门!” 二人不知所措,张晓风继续说道:“苏队长就是尊大菩萨,你们去找他,他敢不帮忙吗?他苏队长叫我走三步,我小小文书不敢走两步。” 张忠伦明白,如果张晓风把这层亲戚关系讲出去,事情会更麻烦,立即说道“老侄,苏队长是不愿意让其它人知道,所以才要我们到这儿来找你的。” “苏队长要我怎么办呢?” “请你笔下生花,苏老表会报答你的!” “我不图什么报答,关键在于叔公的事情是和尚的脑壳,亮起的,遮不住的。” “老侄!请你不要推了,我劝你做事留点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九章 九个村的材料汇总后,青龙乡人民法庭召开第二次审判会议,研究第二批枪毙名单。王建华、王少华挨枪毙,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家没有异义。在讨论采和村其它人选时,庭长苏文英笑道:“张晓风,你是采和村的,比其它人更熟悉情况,你先谈谈!” 张晓风当然知道苏队长深意,不要将张国金的事搞大了不好收拾。他喝了一口水,说道:“采和村的情况,我是比较熟,其他人,我可以谈自己的看法,张国瑞、张国金是我的本家叔公,按政策规定,凡是涉及亲属关系,我得回避,还是请门主席谈好一些。” 谢平原立刻表态说:“张晓风提出回避,是出于公心的。对二张,他不能参与任何意见,也不能写他们的材料。” 除谢平原外,大家对张晓风的话都很吃惊:苏文英嘴巴忘了合拢,他把舅舅的事寄望于张晓风,希望能大事化小,在写材料时妙笔生花,上级有关部门要审批的案子多,还不是依乡里的意见定案。谁知张晓风借政策来推脱;李仲清、张国林也很惊讶,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不认识,他们知道,张晓风最恨张保长,正好借此机会报复,怎么会放过他呢? 谢队长看到苏队长不置可否,知道他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老苏想不到张晓风来一招金蝉脱壳,让他仓猝间无以应对,谢队长趁机又说道:“门远良同志,请你谈谈张国金的情况。” 门远良不知道他们三人在打肚皮官司,就真的以村农会主席的身份介绍情况:“这个张国金,在采和村斗争大会上,大家都看见了的。他的民愤很大,如果他当时在场,我担心会像方罗汉那样,被村民们当场打死。” 听到谢平原表态,苏文英才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老谢已经知道他要张晓风帮忙的事,也就不知道,老谢的拍板是故意让张晓风跳出两难选择的困境,就可避免二人冲突。苏文英知道,二人的说法完全合乎原则,他也无法反对。门远良的发言熄灭了他救人的希望之火,他感到背心升起一股凉意。他只能恨张晓风,像鱼鳅一样滑掉了。他只好同意谢平原的意见,很严肃地:说:“张晓风同志主动提出回避,是坚持原则,不假公济私,这是思想境界高的表现,希望大家向他学习。” 张晓风听着二位队长的话,心里愉快而好笑,明明心里这样想,嘴巴却要那样说。他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于是接着苏队长话头说道:“我还是要谈点意见,采和村的王氏兄弟已定了,另外,李佩齐在侵吞他人土地时,也身背血债,开糖坊也曾因争夺甘蔗资源,双方斗殴,发生命案。我认为可以上报。”“采和村的李佩齐可以定,李思琪逃掉了,李佩齐不能再漏掉。”苏队长笑着说。 “李佩齐的事情就定了,加上王氏兄弟,采和村已经定了三人,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谢平原明白苏文英要救舅舅的意图,他要看大家的反应。 全乡九个村,采和村已经定了三个,最好在其它村找枪毙的人,张国金就可以不在这批上报,今后也许政策放宽点,就有可能保苏队长舅舅一条命。张晓风知道谢平原的想法,自己表态不参与,只能看事情怎么发展。 “李仲清!谈点你的看法。”苏文英希望李仲清能够理解谢平原的意图。 李仲清最会察言观色,张晓风的反常,谢平原的表态,门远良的憨厚,特别是苏队长的言不由衷,李仲清感觉到,研究张国金的事情有玄机。一向积极发言的他,在不明真相时不能轻易发言。被点了将,只好说道:“我对采和村情况不熟悉,大家说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张国林看到张晓风和李仲清都回避,很纳闷,小伙子们怎么都不积极啦!自己也和张国瑞、张国金是同族弟兄,就不发言啦!四川人穿来穿去都是亲戚,都要回避,还干得成事情?他说:“我不懂回避不回避,只要我们办事出于公心,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莫希有看不出众人的脸色有异样,他是个老实人,一切按政策办,他说:“张主席说得很对,我是认事不认人的。采和村那个张保长最该拿来枪毙。那天开斗争大会,那些诉苦的村民,恨不得马上把张保长大卸八块。也难怪村民那么愤怒,他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枪毙几次都够格。” 张晓风瞟了苏队长一眼,他的脸色很难看。不知底细的人,会认为那是严肃,张晓风和谢队长才知道那是难过,内心非常痛苦的表现。他们又不能制止莫队长讲下去,老实人莫希有哪里知晓其中隐情,只是把他对张保长的恨倾倒出来。 陈大全大声说道:“张国金早就该敲沙罐了!” 门远良加上一句:“枪毙张国金,大快人心!” 几个老实人说到这种程度,张国金是难逃厄运了。苏文英被逼到墙角,没有退路,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道:“张国金的事就定下来吧!我看,那个张国瑞,虽然立过功,但是,他的死罪是减不掉的,光凭攻打我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条罪,就够死刑了,更不必说他还带有命债。” 谢平原知道,如果张国金能保住脑袋,根据张国瑞的立功表现,也许能免一死。张晓风没帮苏队长的忙,他也就不会对张晓风的叔公手下留情。其实,张晓风从没有过要帮张国瑞逃脱死罪的想法。因此,谢平原比较满意此种结果,他说:“我同意苏队长的意见,采和村上报五人。” 另外的枪毙名单很快定下来:永安村大地主方翰林,永安村的汪保长除外,另外七个保长也被判了死刑。 谢平原说:“张国瑞和张国金的材料,我先看,再临时找人写好。张晓风,你就负责另外十一个人的材料。” “我一定早点写好材料,交给谢队长。”张晓风明白,谢平原很快做出决定,是怕横生枝节。张晓风脱了干系,苏队长也无话可说。 苏文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没有了神采,回到寝室,一下倒在床上。他想到,自己是工作队队长,居然救不了舅舅,斗败了还打不出喷嚏。老谢知道舅爷的事吗?张晓风给他说了吗?根据老谢的话,他不像知道,作为工作队副队长,他也可以表态,他肯定是看见了我的失态,才说那些话的。他的发言完全合乎政策,对二张的材料,他以副队长的身份先把关,说明他重视这件事,谁来写二张的材料,他也许真的没有考虑到合适的人。要责怪的人还是张晓风,只有你才知道我苏队长的意图,你偏不买我的账,还耍花招,要回避,以为脱了干系。如果你张晓风识时务,放过我舅舅,我也可以放过你三清湾的张国瑞,可惜,你张晓风装疯卖傻充正神,按原则办,按政策办,舅舅保不住脑袋,第一个恨的就是你张晓风。苏文英咬牙切齿地想了一通,怨恨全记在张晓风身上 张晓风回到办公室,李仲清紧随其后,想知道事情背后的原因,张晓风笑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话,我有言在先,不许问今天的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没必要知道为什么,不是三哥不够朋友,是因为你知道后,对你没有好处。”张晓风那严肃的表情,说明事情干系重大,有苦衷,不向义弟说,自有其道理。 “好吧!我不问,三哥,你一个人承担不了,可得给我们说。否则,还叫什么哥们呢?”李仲清第一次遇到张晓风不愿“有难同当”,他又很固执,再问也无济于事。 晚上,张晓风躺在床上,将白天开会的细节在脑海里过了三遍。他思考张国金的事,如果我是苏队长,又该怎么摆平呢?苏文英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在张国金的事情上,含糊不清,才导致几次失算:第一,没有想到张国金会被谢队长同意,抓来关押,暴露了目标,把自己要保的人放到大家眼睛下。第二,在知道自己的舅爷民愤很大时,还去搞诉苦、批斗大会,他没想到会遭到缺席批斗,把舅爷的罪行公开,等于推上断头台。第三,不应该叫两个表弟威胁我张晓风,要搞假,直接找我张晓风说明白,要当婊子就不要立牌坊,我张晓风就不好拒绝,拒绝了就是与你队长为难,一个刚参加政府工作的青年得罪了工作队队长,就等于结束政治生命。你苏文英没有料到我张晓风会来一招“金蝉脱壳”,偏不买你的账。 张晓风庆幸,没有参与张保长的事,一样把他搞定。这得感谢谢队长从中周旋。也许苏队长还是要恨自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不能将这件事背后的情况告诉任何人,免招苏队长怨恨。 第二天下午,苏文英对舅爷的事还是放不下,他来到谢队长办公室,谢平原在看材料,他坐下来问道:“是不是在看二张的材料?” “正在看。”谢队长知道苏文英对他舅爷的事还不死心,也就笑道:“老苏!,你也看一下,真是触目惊心啦!”顺手把张国金的材料递给苏文英。 苏文英仔细翻阅舅舅的罪行材料,每件事有发生的时间、地点、当事人,证人有名有姓,家住何处,清楚明白,证词言之凿凿,铁证如山。苏文英脸色凝重,不发一言。他知道,报上去,肯定能批准。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把舅舅的关系向老谢挑明,老谢会把舅舅撤下来吗?不可能。如果刚来的时候就向老谢挑明,也许就不像今天如此被动。 他又想,老谢就一定会帮我的忙吗?违反政策的事,他会干吗?自己和他过去根本不认得,这次派在一个队,交情又不深,工作关系而已。用队长身份去压他,也不行,他是老八路,很坚持原则,余县长的老部下,资格老,闹僵了反而不好。现在挑明关系,不但事情办不成,反落个包庇坏人的嫌疑。 谢平原瞥了苏队长一眼,他眼看着纸,脑子在想事情,当他放下材料时,谢队长知道他已经想好了,于是试探地问道:“老苏!二张的材料,就麻烦您写,行吗?” “不!不!不行!”苏文英没料到老谢会如此说,看来,老谢还真的不知道舅舅的关系。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亲自动手,把舅舅的事大化小,可是,偷鸡不到蚀把米就糟了。 退一步想,舅爷本就命不长,早死几年也是死,也许命中注定该挨枪子。他已打定主意,等枪决后,再向全体干部宣布,张国金保长是我工作队苏队长的亲舅爷,捞一个六亲不认、坚持原则的好名声。 过了一分钟,苏队长才说:“我很忙,你可以交给李仲清写,他的水平比张晓风差不了多少。” 苏文英沮丧地回到办公室,张忠伦在远处看着的,他迅速闪进屋来,反手关上门,急迫地问道:“老头子的事能搞好吗?” 苏文英很无奈地说:“搞不好!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那就只有等死了!” 苏文英苦笑道:“我虽然是工作队队长,也不敢大包大揽。舅舅走死路是无发挽回的了。” “老表!老头子如果吃了枪子,我们后人的名声多不好哟!”张忠伦想到自己的儿女。 “要顾名声,只有一个办法!”苏文英想过,但是又不好说出来,那是大逆不道的事,他犹豫了。 “哎呀!老表,有什么好办法,你快说嘛!” 苏文英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舅舅的结局是无法更改的,对你和忠生的后人,乃至近亲,不受政治影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舅舅很快死去。我就可以把舅舅的事一笔勾消,共产党是不追究死人的罪责的。你们就可以弄回去,风风光光地给他办丧事。” “老头子是有命不长的人,可是,他偏偏不在这时死去,难道我们后人能够点起香蜡钱纸来诅咒他老人家死吗?”张忠生真的希望大烟鬼立即仙逝。 “咒得死吗?咒不死的,得另外想法才行。可以在他的饭菜里做点手脚嘛!”苏文英终于说出他的办法。 张忠伦眼睛盯着苏老表,他没想到,老表是要他毒死父亲,俗话说,“无毒不丈夫”,老表当了工作队队长,心肠也变硬了。当儿子的有杀父念头都是罪过,何况要亲自下药呢?他摇着头说:“有违伦常,大逆不道,要遭天打雷劈的!” “那就让政府枪毙他吧!我是工作队队长,还可以借此捞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如果你们把他弄死了,我还要费口舌,给你们遮掩。” 张忠伦想了一会儿,下不了决心,说道:“老表!我回去和大哥商量,怎么办才好。” 张忠伦找到张忠生,到了屋后竹林里,小声说道:“老爷子的事没指望了,老表说,肯定判死刑。”张忠生长叹一口气,说道:“老表太脓包了,枉自当个队长。有啥子办法,老太爷是挨枪子的命。” “把老太爷拿到黄角坝去枪毙,名声多不好,对我们的后人不利,对亲戚都有影响。”张忠伦停 了一会儿,终于下决心说道。“老表出了个主意,老太爷的身体差,如果病死,对大家都好。” “别看老太爷走路风都吹得倒,命长着呢!” “老表的意思是让我们弄死老太爷。” “亏他想得出,这种大逆不道的馊主意。” “大哥!老太爷始终是死,病死的,还可以把丧事办得风光一些;枪毙了,后人就背上坏名声,要把你当成地主,拿去斗争,是很可能的,何况我俩得罪了那么多人,别人早就想打整我们,找不到机会。老表是聪明人,是为大家着想的。” 张忠生想了一会儿,说道:“唉!就让老太爷吃药吧!家里还有点砒霜,你去买点好肉,打一瓶酒,让老太爷饱吃一顿,再上路吧!” 当天晚上,张忠伦亲自给张保长送饭来,有酒有肉。 陈大全问道:“张忠伦!你龟儿子还有点孝心嘛!老烟鬼是该补一补身子,挨枪子时才站得稳,过奈何桥时才不会掉到桥下去,到鬼门关报到也才有点精神!” 张忠伦苦笑道:“我家来了亲戚,买了点肉。” 张保长看见有酒有肉,高兴地问道:“伦儿!你还晓得给我弄来酒肉,有孝心哟!你哥给我送的饭菜差多了。” 几个犯人盯着酒肉,露出羡慕的眼光,吞着口水,方翰林说道:“张保长!你儿子才有孝心哟!” “我两个儿子都有孝心!伦儿!我的事,你老表会管吧!” 张忠伦也不顾虑其它几个人犯知道详情,笑着说道:“你老人家放心,现在是火口上,过了这段时间,老表会放你回去的。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养身体吧!” 张国金很久没喝酒吃肉了,耳朵听着,两手行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十分钟不到,就将饭菜一扫而光,喝了半瓶酒,将剩下的酒递给那几个人犯喝。 张忠伦看到老父亲的吃相,心里十分酸楚,放了砒霜的肉,老人连拌肉的辣椒也一扫而光,并且把饭倒在菜碗里,一点油星也不留下。 张忠伦收拾好碗筷,说道:“老爸!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来看您!” 吃下饭菜,一会儿,张国金觉得肚子痛起来,他想,久了没抽大烟,每天哈欠连天,今天喝酒吃肉,晚上应该好睡呀!怎么肚子会痛呢,他用双手拼命压住肚子,可是,肚子里绞着痛,他头上冒出大汗珠,他把吃奶的气力使出来,也压不住痛,胃子里翻江倒海的,往喉头上涌。 他想,伦儿给我吃了什么东西?难道亲生儿子会给老爸下毒,他不愿这样想自己的儿子,伦儿给自己酒肉吃,是有孝心呀!可是,疼痛来得这么快,不正是饭菜里有毒吗?他也毒杀过别人,还记得那中毒挣扎的样子。他实在无法相信,伦儿会毒死自己。因果报应哟!他已无力控制自己的疼痛,全身松弛下来,他更加疼痛,实在忍不住了,他大声喊起来:“哎哟!痛死我了!要命哟!” “老张!怎么啦?”睡在旁边的王兴龙问道。 “我的胃子病翻了,去年翻了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张国金已经肯定是儿子下了毒,他知道,家里的砒霜派上用场了。他不愿让别人讥笑自己,养了个忤逆不孝的儿子。 张国金已经昏过去,嘴里吐出白泡泡。王兴龙说道:“老方,你们看,张保长好像是中毒了,胃子痛不会吐白泡泡呀!” “他的儿会下得起手毒死老头子?”方翰林摇着头说。 “我小时候扯过羊儿疯,哎哟!”张保长拼出全身力气,撒了个谎,来维护儿子的名声。他两脚一伸,就不醒人事了。 “管他扯啥子疯,给陈队长报告吧。” “陈队长!张国金扯羊儿疯了!” 陈大全刚吃完饭,马上跑过去,打开房门,走进屋子,他踢了张国金一脚。张国金没有反应,陈大全又俯下身去,翻看张国金,嘴里还在冒泡沫,再用手摸他的心脏,跳得非常微弱。陈大全立即叫来温光文、温光军,把张国金抬到乡卫生所。 内科医生张天宣检查一遍后,说道:“张国金可能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没有救了。” 苏文英吃晚饭后,照常到场外散步,远望西边,逐渐掉下去的晚霞,“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生一世,就像太阳运行一个白昼,当东方天际现出鱼肚白时,你就等着观赏朝霞慢慢地浸染天空,就好像满怀幻想的儿童时代,那么绚丽多彩;青年人像高升的太阳,朝气十足,要干一番大事业;人到中年,有如正午的太阳,热力最强,普照万物,使之倔壮成长,事业大成;日落西山,给人余霞的享受。当然,人生也有乌云蔽日,也有风雨雷电,但是,只要生命的阳光坚持发出光和热,乌云遮不住,风雨雷电也是短暂的。 “苏队长!张国金快死啦!”温光文在青龙场外找到苏文英 苏文英赶到医院,张国金已经停止呼吸了。苏文英问道:“陈队长!是怎么搞的?” 陈大全说道:“我简单问了一下,今天晚饭,是张忠伦送来的饭菜,有酒有肉,张国金把饭菜全吃光了,酒喝了半瓶,王兴龙等人喝完剩下的酒。大概半个时辰,他就喊肚子痛,一会儿就吐白泡,张医生说,可能是中了毒。” 苏文英看着张国金的尸体,心里说道:“舅舅!外侄无能,免不了你的灾,让您老人家吃药而亡。您要谅解我的难处,也不要责备儿子们大逆不道,您犯在共产党手里,只要死路一条,为了后人,为了亲戚,您不能吃枪子,只能这样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陈大全看见苏队长神情很严肃,出了这种事情,又不知道该挨什么批评,他搓着手说:“哪个想得到,会出这种事呢?” 苏文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立即说道:“张国金吐了这么多泡泡,有点像是羊儿疯发作,不是吃毒药死的。” “苏队长说得对!是他自己羊儿疯发作死的。”陈大全很理解苏队长大事化小的说法。 想到自己,堂而皇之的工作队队长,居然救不了舅舅的命,还出此下策,苏文英眼睛有点湿润,很严肃地说道:“既然他病死了,也就不追究他的罪责了。温光文,温光军,你们把他送回张家吧!” 陈大全心情特别复杂,张国金眼看该挨枪毙了,由于自己看管不力,明明是吃毒药死去,可是,苏队长却睁眼说瞎话,定为病死。他不知道苏队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也许减轻自己的责任,也是减掉他队长的责任,总之是死,这样死也少好多事情。想通这点,他对在场的人说道:“既然苏队长都说了,张国金是羊儿疯发作死的,大家就不能乱说,谁乱说,谁负责。” 温家兄弟很快抬走了张国金,只有医生张天宣知道,张保长是被毒死的,显然是为了逃避死刑的判决。 很快,乡干部们都知道,张国金病死了。谢平原悄悄地去卫生所调查,张天宣说道:“张保长的皮肤发黑,明显的中毒症状。苏队长说像是羊儿疯发作,就当成是病死的好了。” 张晓风四处找谢平原,终于在场口边卫生所门外碰见了,夜幕下,二人顺着小公路往南边走。谢平原说道:“晓风!你一定是因为张国金的死,找我问个明白。” “是的,他怎么就死了呢?明明是中毒死的呀!” “对!挨枪子死与中毒而死,都是死路一条。”这样病死对后人更好一些?” “居然下得了手?大逆不道哟!” “人已死亡,苏队长定为病死,免掉陈大全他们的看管责任,也对张国金的后人更好一些。我们就不再与苏队长为难了,在公开场所,不要提这件事,人民政府节省了子弹。” 回到寝室,张晓风看着那十一个犯人的材料,似乎看到了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幕惨剧,将他们治罪,那是他们种瓜得瓜的必然结果。张晓风把罪犯的材料写好,已经天亮了,他交给谢平原,连连打着哈欠,露出倦意,说道:“谢队长!任务总算完成,我要扯伸脚来睡一觉了。” 张晓风知道,张保长老命归西,三清湾人会很高兴,特别是爷爷,病也会好许多。美中不足的是没挨枪子儿。张晓风做了一个梦:枪毙张国金的公文已经批下来了,自己带着三清湾的老老少少去黄角坝看枪毙张保长。突然,苏文英站出来,撕掉判决书,大声地吼叫道:“阎王老爷说了,我舅舅应该是病死的命,怎么能枪毙呢?”并且给了自己一耳光。张晓风只能傻儿一样地望着苏队长,旁边冲出张忠生、张忠伦,挥着木棍,向自己打来,自己只能抱头鼠窜。突然醒来,周身出了大汗。 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梅雨,张晓风很焦虑,学校工地上,由于路滑,无法运料,再有几天,就会停工待料。自新土匪干了十多天,心生怨气,梅雨解放了他们。要重新召集起来有一定难度。实在要停工也是没办法的事。 十二个罪犯的材料上报石家区人民法庭,三天就批下来了,九月三十日召开镇反大会,县长余中山和区长徐文化要来参加公判大会。主要是因为,县征粮工作队的段玉才连长是余中山营长的部下,被王建华一股散匪袭击而牺牲,青龙乡很快抓住了土匪王建华、王少华等人。在全县震动很大。余县长前来参加公判大会,一是要亲眼看见王家兄弟挨枪子,为老部下出口气;二是向全青龙乡干部、群众表明,县上对青龙乡工作的肯定,也震慑少数没有自新的土匪,赶快向政府自首。 只有五天准备时间,各部门工作更加忙碌,陈大全更是打起精神,每天四个人值班,改为半夜交班。各村民兵加强巡逻,那些自新土匪也受到监视。 苏晓梅康复后上班,看见李仲清,就要反胃呕吐,她把脸转向另一边,尽快离开。她多么希望早一点调离这个恶心的地方。她指挥文宣队排练节目,总提不起精神,全靠何志芳给她扎起。 二十八号是农历八月十七,是张晓风二十六岁生日。他早把这事忘了,忙着写标语。张静远有点发烧,刘玉华胡乱吃了几口饭,背着儿子赶到青龙场,来到张晓风的办公室,气冲冲地把孩子塞给张晓风,吼道:“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家?” 听到吼声,李仲清、李仲奎立即跑来,他们从来没见过刘玉华如此生气,赶快劝道:“嫂子!有话好好说,怄气伤肝。晓风兄,快给嫂子做检讨。” 谢队长正要到区上去,知道是张晓风夫妇闹别扭,也过来劝阻:“嫂子,是张晓风同志的错,对家庭照顾太少。他不分昼夜,为政府做事,成绩非常突出,多次受到领导表扬。这有你的功劳,等把这段工作忙完,一定放他几天假。” 刘玉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说:“谢队长,晓风干他喜欢干的事,干出了成绩,我也高兴。可是,您替我想想,婆婆是小脚,只能做点轻活。两个娃娃又小,我里里外外忙,照顾不好老小,静远出世来,身子就差,一不小心,就病了。我只好给他背来,晓风!怎么办吧!” “哎呀!张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章 九月三十日,天刚发亮,张晓风就起床了,他叫刘忠华带着几个人贴告示、标语、拉大会横标,早饭也来不及吃,买了两个点心,只吃了一个,给刘忠华一个。 八点半钟,余县长的吉普车开来了,乡政府全体成员上前迎接,四里八乡村民争睹县太爷的风采,也分两边站定,自然的夹道欢迎。 余中山县长,一米八五的身高,三十五岁,脸上因为出天花而留下一些麻点,挎着一支小手枪。令乡民们肃然起敬,县长就是不一般。 余县长下车就看见了那些标语和告示,他频频地向村民们点头,来到会场,“青龙乡公判大会”七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吸引住他。他知道,在农村能写出这一手好字的人不多,于是问道:“平原,这个字是谁写的?” “写字的人叫张晓风,是乡政府文书,大江中学毕业的。” “把他叫来,我认识一下。” 很快,张晓风来到余县长面前,两手放两侧,恭恭敬敬地站着,听候县长如何发话。 余中山打量了一下张晓风,小伙子二十六七岁年纪,眼睛虽然带红丝,但眼光很有神,闪着智慧之光。县长心里非常满意,关心道:“小伙子要注意身体哟!” “张晓风同志干工作非常亡命,熬夜是常事,青龙乡的上报材料都是他写的,写得非常漂亮。”谢平原有心把张晓风推荐给老上级。 “革命工作多,要顾惜本钱。”余中山笑着说。 “谢谢领导的关心,我一定努力工作,报答党和政府的知遇之恩。”张晓风也很高兴。 苏文英只能跟在徐区长后边,与县长搭不上话,反而让谢平原、张晓风唱了主角,他心里很不愉快,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把自己深深地留在余县长脑海里。 这次公判大会比起第一次来,更加热闹,看的人增加了三成。维持秩序的解放军增加到一个排,那十二个犯人后边站了二十四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连对面山上也有解放军站岗,会场周围是一圈解放军和民兵,枪上的刺刀明晃晃的,乡民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都在等着大会召开。 九点正,大会正式开始,苏文英队长主持大会,首先介绍了县长和区长,然后由余县长讲话。 “父老乡亲们,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周年国庆日明天就到了,我们要隆重庆祝这个节日。去年十月一日,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们穷苦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成了国家的主人。我们的国家是人民的,我们的政权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的老百姓要过上好日子,就要打倒反动官僚,消灭土匪恶霸,老百姓才能安亨太平。大家有苦诉苦,有冤伸冤,有共产党为你们撑腰,什么都不要怕。” 余县长喝了几口茶又继续说下去:“今天的镇反大会要处决一批反革命分子,他们是人民的敌人,罪有应得。在此,我们要正告那些地主恶霸,那些土匪,必须老老实实向政府交待问题,等候人民的审判。” 余中山讲话完毕,台下响起雷鸣般掌声,余县长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村民们当然高兴。工作队谢副队长宣读判决书,一个个人犯铁证如山,死有余辜。 判决书读完,谢队长又念了个通知,自新土匪于当日下午到新庙子学校报到。 处决人犯的时刻到了,王建华兄弟首先被押到山岩下,两土匪身子站得直直的,砰!砰!两人应声倒下,周围发出一片吼声。 张国瑞吓得尿了裤子,轮到自己了,他心一横,反正是死,喊道:“谢队长!你说话不算数。” 张国瑞的声音被口号声压住了,鉴赏枪毙的村民只知道,拉上刑场就是坏人。十个人犯一字儿排开,一个个都没有长骨头似的,只好由两个解放军士兵举着,另外的人近距离开枪,都是一枪毙命。然后是人犯家属领尸体,三清湾的张明月等人把张国瑞的尸体抬回去,草草掩埋了事。 看到那些恶人顷刻丧命,百姓很解恨,更加拥护共产党,拥护新中国。 处决坏人后,余县长、徐区长参加青龙乡干部座谈会,苏文英要借此机会表现自己,他说:“今天,余县长和徐区长在百忙工作中,抽出宝贵的时间,来参加我乡的公判大会,为此,我们深感光荣。现在,恭请余县长给我们作指示。” 余中山参加革命前,读过几年私塾,在革命队伍中锻炼了十多年,从士兵到营长,再到一县之长,对政策的理解,比较透彻,口才表达也很通畅。他说:“同志们!短短的几个月,全县的‘清匪反霸’工作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土匪基本剿灭干净,该杀的杀,该判牢改的判,其余的也已经自新。穷苦人民站起来了,向那些伪政府官员、恶霸地主算总账。青龙乡的工作成绩突出,特别是把杀害段连长的凶手王建华、王少华抓捕处决,县里已经批准,给青龙乡土改工作队记集体三等功一次,给谢平原同志记个人三等功一次。顺便问一下,那个检举揭发的人呢?” 谢平原小声地说:“今天枪毙了!” “怎么?枪毙啦!”县长很吃惊。“这个人是不是十恶不赦?” 苏文英觉得该自己做出解释,于是答道:“他曾经打死一个小偷,又是土匪中队长,在碑亭湾伏击了我人民解放军,所以就上报死刑了。” “根据他立的大功,也可以不杀呀!不过,杀了也合乎条件。今后,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尽量慎重。我们共产党不是以多杀人来服众的,可杀可不杀的就不杀,让他们改造,重新做人。封建时期,改朝换代还要大赦天下呢!当然,对那些顽固不化的反动家伙,绝不轻饶。” 举报者与被举报者同时被枪毙,“以毒攻毒”之妙招也! 谢平原想利用此次机会,在老领导面前吹捧张晓风,他接着县长的话头,说道:“我们青龙乡的罪犯材料基本上是张晓风同志搞的,他掌握政策的尺度比较准确,那个立大功的人是张晓风同志的本家叔公,张晓风同志主动提出回避,他的材料是其它同志搞的。” “哦!是这样的。”余中山对张晓风很赞赏,谢平原是他的通讯员,不会在老领导面前轻易赞扬一个人,这样极力推崇张晓风,说明他一定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心里主意已定要重点培养。“小张同志,好好干,我们党需要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同志,写了入党申请书没有?” 看来县长很赏识自己,张晓风非常兴奋,笑道:“写了,谢队长是我的介绍人。” “好好锻炼自己,接受党的考验。”徐区长也很高兴,插了一句。 苏文英心里不是好滋味,他毅然决定,要把县长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他说:“余县长,我有一个情况要报告上级领导,采和村保长张国金是我的亲舅舅,一样被抓起来,一样交给村民斗争,我们人民法庭已经决定上报死刑,李仲清同志把材料搞好了,只等我签字了,可惜几天前抽疯死了,没有受到人民的惩罚。” 满屋子的人都莫名惊诧:谢队长和张晓风也没有料到,苏队长会选在这个会上,说出他与张国金的亲戚关系;其它人大都对苏队长大义灭亲而惊异。 一个乡的工作队队长,基本上拥有生杀大权,如果苏文英要保下他舅舅的命,悄悄地搞点猫腻,县里不可能知道,因为全县要审批的案子成百上千,没有那么多人到乡里去核实。 余县长果然对苏文英另眼相看,他欣喜地说:“苏文英同志大义灭亲的行为,非常高尚。能够做到这一点,说明苏文英同志党性原则强。要知道,俗话说,娘亲舅大,要亲自判定舅舅的死刑,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想,小苏内心一定很痛苦,你还是挺过来了,党性战胜了亲情,这就是中国共产党员的行为,要不然,怎么会说,我们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呢!你们都要向苏文英同志学习。”徐区长也为自己的部下高兴,他趁热打铁,说道:“我要号召全区的工作人员向苏文英同志学习。” 余县长笑着问道:“小苏,你想过,要保护你舅舅没有?” 苏文英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也笑着回答:“说没有想过保舅舅,那是假话。四个舅舅,就我母亲一个妹妹,从小爱护至极,特别是保长舅舅,更是宠爱。我母亲再三叮嘱,必须保我舅舅的命,我的表弟几次找我,求我。我也曾经动摇过,后来,在谢队长那儿看了材料,才知道,舅舅的民愤实在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斗争了几个晚上,狠下心来,不保舅舅,挨母亲骂,挨亲戚骂,都认了,谁叫我是共产党的工作队队长呢!哪里知道,第二天他的老毛病发作,就死了!” 苏文英的话充满真情,太令人感动,连张晓风也被感动了,当初,也许苏队长并没有要自己开后门的意思,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自以为聪明地大费周章,要回避,脱干系。 只有谢平原才知道,苏文英队长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过,苏队长表演功夫太高明了,简直是无隙可击,就是他要向在场的人说,张国金是中毒死的,也没有证据。 苏文英使的这招叫“坏事变好事”,好比今天搞环保,本已是垃圾,还要利用来发电、做肥料,充分利用资源。在保舅舅中,苏队长输给张晓风和谢平原,败得惨,硬逼着张忠伦向亲生父亲下毒手。他在亲戚面前毫无面子。但是,他却利用此事,为自己的仕途,做够了文章;舅舅的被毒死,也没给后人留下坏名声,合乎中国人“愿为儿孙做马牛”的传统。苏队长觉得,舅舅如此死去,是最好结局。 余县长和徐区长脑海里留下了苏文英的大义凛然和张晓风的聪明能干。临走,余县长告诉苏文英、谢平原二位队长;“张晓风是个人才,你们要好好培养。” 张晓风在寝室里吃午饭,三兄弟也端着饭碗来了,对苏文英的“大义灭亲”,自然要评论一番。还是李仲清心急,他悄声问道:“三哥,你怎么看今天的事?” “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佩服的!我以为,张国瑞的事,我不管,因为毕竟是关系不深。可人家苏队长,面对的是亲舅爷,想救,却不能救,而让他疯死,高招也!一般人很难做到。” 李仲清满以为晓风能说点有新意的话,他又问道:“三哥,在讨论张国金的材料时,你一反常态要回避,后来问你,你说有难言之隐,是不是你那时就知道了苏队长与张国金的关系?” 张晓风真不愿意告诉众兄弟,笑着摇头。 李仲奎好奇心强,他说:“晓风哥,你不讲出真实情况,就不够朋友。” “是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兄弟,还有啥隐瞒的?”陈大全也催促道。 在朋友面前,张晓风从不说谎,他只得小声地说道:“我先讲清楚,你们不能把我说的给第二个人讲,否则,就是对不起我。” “那是当然的。”李仲清觉得事情很重要。“大家要守口如瓶。” 张晓风细细道来:“当初,苏队长是要救他舅舅的。我家静远满月那次,我回家,张国金的两个儿子到三清湾,要我帮忙救他们的父亲,我当然不答应,你们也知道,张保长是三清湾的仇人。他们就抬出苏队长来,说是苏队长叫他们来找我的。我不相信,苏队长为什么不直接找我,但是,他们为啥偏偏来找我呢?明知有仇,还来找,那是仗着苏队长的势,还有,他们也不知道,乡里是我写材料,看来,肯定是苏队长告诉他们的。回到场上,我去找苏队长,他马上承认,是舅舅关系,叫我看着办,并强调怎么办好就怎么办,我立刻听出他的意思,要我笔下生花。我知道,如果我答应帮忙,一定会搏得他的赏赐,对我今后大有好处。可是,我们是仇人,我不想帮,帮他逃脱法网,对不起三清湾人,更对不起那些因为抓壮丁,家破人亡的乡亲们。我也帮不了,你们知道,在采和村批斗大会上,保长不在场,村民对他仇恨有多大,他的事情已经大白于天下,谁也包庇不了。可能真是考虑到这种风险,苏队长才对我说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我如果帮忙,没有帮好,出了问题,苏队长完全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叫我按政策办,只有按政策办最好,那就成了我徇私舞弊。所以,我告诉了谢队长,莫法,才想出了那招金蝉脱壳,实属无奈之举。” 对这种智慧的较量,李仲清三人从来没遇过,听得全身出汗。李仲清惊呼道:“哎呀!我完全蒙在鼓里,我想,三哥不能亲自操笔报仇,兄弟就代劳了,一点也不手软。难怪,我那天把材料交给谢队长,苏队长去看了材料出来,碰见我,脸色很不好看。张国金死后,他来拿材料,对我说:‘虽然用不上了,你还是费了心血的。’那是恨我呀!” 李仲奎回忆道:“那次,在会上,苏队长解释不让张国金挨斗的原因,现在看来,不能说服人。原来,他是要救他舅爷的,他以为,人不在现场,就没有人检举揭发。” 陈大全胆气很壮,他说:“管他是真不救,还是真要救。张国金被儿子毒死,张忠伦一辈子良心上受谴责。他苏队长要捞一个‘大义灭亲’的资本,补一补失去舅舅的损失,也不吃亏。”张晓风告诫大家:“经过这次打肚皮官司,我从苏、谢二位队长那儿学到了许多东西,不亲身体会,就不知其中诀窍。过去,我想事情,总是直来直去,不懂得转换回旋。世上的事情太复杂。表面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还能那么一本正经的。连儿子毒杀父亲的事,他都能安排出来,真是‘无毒不丈夫’也,这等功夫是我等要好好揣摸的。” 自新土匪集中起来,只运料一天,就罢工了,刘忠华到乡上汇报了情况,张晓风带着两个武装民兵,赶到新庙子工地。 在梅雨季节前,伏天暑热重。每天运三次,十多天后复工,袁家军和舒斗成找到刘忠华,说天气短了,一天也只运三次,刘忠华不同意,自新土匪中午饭后就不干了,要下午四点才上工,只运一次。 张晓风一到,土匪自新人一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将张晓风吞下去。 张晓风站到高坡上,大声斥责道:“想造反了是不是?昨天枪毙了十二个人,空出来的屋子,你们是不是也想去尝一尝坐班房的味道?那里头好耍,不劳动,家里人会准时送饭。袁家军、舒斗成,给我站过来。” 两个小头目顿时失了锐气,耷拉着脑袋走过去,张晓风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你们是不是认为政府现在没追究你们,你们的罪过就不存在,如果谁敢反抗,老账新账一起算,即使不够枪毙,判你几年劳改,是完全可能的。” “我们愿意认真改造。” 张晓风改变态度,说道:“原来减少一次,是政府有人情味的作法,现在天气凉爽,工程停工待 料五天了,你们有什么理由不按规定干,你们干不干?不干,可以,马上就同民兵一起,到申家糖坊报到,人多了,还可安排到烧陶湾去。” 袁家军一看,全部自新土匪都泄了气,自己也怕坐班房,马上说道:“我们要去运,兄弟们,不愿坐班房的就走吧!” 自新土匪全都无话可说,只好出发运料去了。 张晓风走到大雄宝殿里,方云昭在备课,他站起来,说:“晓风!这个新教材好,在教孩子们认字之外,选择的文章,更注重教学生怎样做人,比《三字经》好,对传统道德中,好的,精华的东西保留,不好的就改了。更有趣味,学生读起来顺口易记。” “文以载道嘛!新中国的文化教育也必然要焕然一新,人们的旧观念随社会改变也要改变。拿婚姻来说,过去是从一而终,现在,妇女改嫁就是政府提倡的,二婚嫂不应被人歧视。当然,人们头脑中固有的传统观念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我们的教材就有思想教育的任务,从小对孩子宣传新社会的新思想。” “晓风,有一件事,你应该早点考虑。现在,学校四个班,三个年级,四个老师包班,一盘散沙,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全凭个人良心干,没有人管。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张晓风比方老师年轻十岁,历来尊重他,因为政府工作太忙,也因为校长不好找,一直没有解决学校的管理问题。张晓风说:“方老师,你说的事是应该解决,谁来当校长呢?你给我提点建议,行吗?” “是呀!原来的校长陈镇东不可能再当,你最适合,又到乡里去了,我觉得,刘老师就是最佳人选了。” “你呢?方老师,” “我不是能管别人的人,况且,我岳父是地主,共产党讲阶级路线,我当个老师就行了。” “明年春天开学前,一定会指定校长,全乡学生都集中在这里,肯定要有管理才行。” 下课了,看到满院子的学生,张晓风很高兴,到明年,就有更多的学生搬进新修的教学楼,为父老乡亲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张晓风很得意。 从学校出来,张晓风直接回家,张静远的病虽然好了,但是,由于奶水不够,静远有点瘦小,听说什么东西可以发奶,就去找来吃,效果也不好。其实,张晓风清楚,自己的工资六万元,除去吃饭、与人喝酒外,没有剩多少来贴补家用,他原来当教师,全家开支后,还略有节余,在盐厂干一年,也挣了一部分钱,此时正好添补家用,刘玉华不只一次地对张晓风说:“我们的老底子越用越少,还贴不到一年,就会贴光。你当文书到底挣几个钱,还不如教书。” 张晓风在刘玉华面前自觉理亏,只能安慰她:“玉华,你是贤妻良母,多辛苦点。我只图自己称心如意,拿钱少,管事多。钱少,是因为国家刚建立,百废待兴,花钱的地方太多,我们的工钱少,只是暂时的,也许明年、后年就会好起来。我就能多拿钱回家。事多,是因为能者多劳,越累心里越舒服。” 从学校回家路上,山坡上,村民在挖红苕,东一块、西一块苕地,像一张张绿地毯;山冲里,一块块水田像一面面镜子,农夫驾牛耕田,在镜面上,远看,如水墨画,近观,牛拉犁,来回转。张晓风也喜欢风景,却无暇欣赏,他急着回家看一看,还想赶回乡上。 刘玉华正在给张静远熬糯米粥,看到张晓风,笑骂道:“哎呀呀!大忙人打道回府了!” 张晓风跨上一步,把刘玉华抱起来,在狭小的厨房里,只能原地转体一周,放下来。刘玉华头发上有几根柴草,张晓风又拣起两根长毛草,插在妻子头发上,笑道:“玉华,你唱穆桂英挂帅,野鸡翎子都插好了。” 张晓风和刘玉华在一起,总是花样百出,或是调侃风趣的语言,目的是搏得妻子一笑,特别是刘玉华生气时,张晓风的几句笑话,她的气就消了。三清湾的男女老少一有空闲,就会到大堂屋里来,张晓风是搞笑明星,总会给乡亲们一些精神享受,而刘玉华就是最好搭挡,久之,刘玉华也乐在其中。亲朋好友都说,这小两口才像恩爱夫妻。 刘玉华拍掉身上的灰尘,摸掉头发上的草,把糯米粥盛到碗里,不烫了才能喂小孩。张晓风突然想起唐雨梅来,说道:“玉华,你和唐雨梅老师好,没想到,她不知啥原因,主动要求去汪家湾教新班。” “我不信,她在新庙子教,回家很近,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唐雨梅身高一米七,瓜子脸,二十五岁,一头长发扎成两条大辫子,披在背上,直达臀部,油黑发亮,走起路来,辫梢左右晃荡,那对眼睛可勾人魂魄。她不是本地人,她对刘玉华说是重庆人。她丈夫陈镇南是鸡笼湾陈家五虎的老二,生于一九二二年,大江中学毕业后到重庆,对人说是从事商业,实际是中统特务。与重庆南开中学校花、大商人(特务头子)的千金唐雨梅结婚,为了不让妻子影响他的秘密工作,就在婚后一个月,他送唐雨梅回到老家,学校正缺老师,在校长陈镇东推荐下,她就被乡长李思琪安排到新庙子学校教书。张晓风也在教书,刘玉华就和唐雨梅成了好朋友。 “她丈夫陈镇南端午节回来过,据雨梅说,后来就没回来了。” 张晓风开玩笑道:“雨梅就比你强,他们的大少爷三岁多,小少爷也不到两岁,雨梅带着俩孩子,还要教书。陈镇南到底在干啥工作,把妻儿丢在老家就不管了,真不是个好男人!” 刘玉华也曾为好朋友鸣不平,可是,唐雨梅却很大度地为丈夫着想,说陈镇南事情太多,就是在重庆,也无空闲来照顾她,因此,刘玉华更加佩服唐雨梅,要学一学她的宽宏大量,张晓风曾戏谑地说;“玉华,你交了唐雨梅这个朋友,变乖了,我得感谢她。” 刘玉华也有三个月没见到唐雨梅,她奇怪,自己生静远,按礼节,唐雨梅应该来关心、看看。当张晓风谈起唐雨梅舍近求远时,她更奇怪,孩子在鸡笼湾,还有公婆、弟媳帮忙照看,难道她与妯娌间发生了隔阂,可是,她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呀。 刘玉华说道:“我明天去看一下雨梅,她母子三人过得怎样。”刘玉华是个说了就要做的人,第二天下午,张静远睡觉了,一般得三小时才会醒来,她对“大娘妈”说:“娘!,我去看看唐老师,一个多时辰就回来。” 翻过两个山坳,就到了方翰成的大四合院,方翰成被踢死、方翰林被镇压后,方家人被赶到糖坊看料员住的小屋,四合院收归政府,学校就选了一间大厢房做教室,唐老师之所以来此,就是图清静,放学后,大门一关,就只她母子三人。 陈镇南早在春节前就奉上司指令,潜回老家,蛰伏起来,待机而动。端午那次,被刘玉华闯上,几句话就遮掩过去了。因为鸡笼湾人多嘴杂,只有哥子陈镇东和弟弟陈镇中知道他是为国民党政府干事,职位很高,具体做啥工作,唐雨梅知道,不好瞒着家里人,于是讲出了他的特务身份。 国民党政府垮了,他逃回家来,白天躲在屋后苕窖里,晚上出来。因为过节,白天出来一下,被刘玉华撞见。两口子担心夜长梦多暴露,才主动要求到汪家湾来。 午饭后,唐雨梅对陈镇南说:“我到对面张大亮家去家访,他的小孩今天没来学校。你自己小心,最好到夹壁墙里去。” “哪个会到这里来?没有事,你也太胆小了!”陈镇南笑了笑,说道。 刘玉华很快到了方家大院外,她想,我要给老朋友一个惊喜。大门虚掩着,她轻轻地推开一点门,进门后,又不知唐雨梅住在哪间屋子,于是轻移脚步,像小偷一样,从东边下厅屋子找起,当她来到东边正中厢房时,看见房里站着一个高个子男子,看背影就知道是陈镇南。 听到细微脚步声,陈镇南凭职业耳朵知道,那不是唐雨梅。职业的敏锐反应,他右手伸进上衣口袋,握着手枪,快速转身,看见是刘玉华。右手立即伸出来,往前指着木质太师椅,笑道:“哎哟!没想到是玉华,你这样轻脚轻手的,像小偷走路,把我的三魂吓掉了两魂。” 刘玉华为自己的恶作剧高兴,俗话说“人吓人,吓死人”,连陈镇南这个大老爷们都吓变了脸色。她也笑着回答;“我像小偷?我才没那个胆呢!陈大哥,雨梅太辛苦,你回来就好了。” 陈镇南放松了警戒,抓出一把糖果,说道:“玉华,请吃糖!我明天就要回重庆,解放一年了,现在要进行工商业改造,事情太多。我到成都开会后,顺道抽空回家看看。” “陈大哥,你是个干大事的人,哪里像我家晓风,缸钵里的鱼鳅耍团转,他还把那个小文书真当回事,成天干得上心,家也不顾。” “男儿汉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 “你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一章 第二天天刚亮,莫希有带着十三个解放军战士顺乡村小公路赶往汪家湾,苏、谢二位队长和李仲清、张晓风插近路,与县公安局派来的两位侦察员在汪家湾外公路上会合。 九点十分,各路人员到齐。侦察员王兴荣是三清湾张忠盛的未过门女婿,张晓风的堂妹弟,另一位也是张晓风认识的,陈希明,三清湾张忠诚的堂舅子。 三人走进四合院,西边正中厢房是教室,办公室在其南边。陈希明从东边走廊侦察,重点是唐雨梅的卧室,估计陈镇南在上午不会露面。王兴荣和李仲清从西边走廊侦察到教室。 教室里,唐雨梅正教小孩认字,看见李仲清和一个陌生人,她的眼神露出一丝惊疑,马上镇定下来。把课停下来,向二人点头,表示招呼。 李仲清再一次被唐雨梅漂亮的外表和高贵的气质征服了,南开中学的校花在穷乡僻壤的青龙乡,犹如仙女下凡间,李仲清惊诧之余,眼神贯注到唐雨梅脸上,令美人很不自在。唐雨梅本来就心虚,说话也就不自然:“李……李队长,有啥子事?” 李仲清突然清醒过来,恢复常态,走进教室,对唐雨梅小声说:“县上的同志找你,谈点公事。” 像唐雨梅这样在怀疑中熬了八个月的女人,对陌生人有本能的反映,虽是瞬间的变化,也被王兴荣捕捉到了。当李仲清有意将“县”说成重音时,他又发现唐雨梅眼光里含有不安的忧虑。好一会儿,唐雨梅脸上才恢复正常。 李仲清走上讲台,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们,今天唐老师有事,现在放学。” 唐老师觉得李仲清是越俎代庖,又不好责备他,她心里涌起万丈波涛,今天,事情凶多吉少。 三人进了办公室,只有一张椅子,王兴荣坐着,李仲清从教室里抓来两张竹编凳,他坐在门口。 陈希明转着看了三间空屋,根据灰尘和蜘蛛网断定,最近没有人进去过。他来到东边中间厢房,那是唐雨梅的卧室,老式木条窗上新近糊上了牛皮纸,使屋里光线更暗,有点反常,门关着。陈希明耳贴窗条,仔细听,屋里没动静,他轻轻地用小木棍挑开纸角,往里看,从房顶的两排玻璃瓦射进来的光照到摇篮里,睡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他又往北走,在东北角的敞开的屋角里,一个三岁多的小孩在看蚂蚁搬家,陈希明立刻有了主意。他上前问道:“小朋友,我猜一猜,你是陈二娃,是不是?” “错了!我是陈大娃。”陈大娃笑着回答。 陈希明蹲下身来,自我检讨,说道:“你看叔叔多笨,把陈大娃认成陈二娃。大娃,我考你,你 家有几个人?” 陈大娃讥笑对方,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拿来考人,他做了一个怪相,笑道:“叔叔!我家有四个人。” “只有三个人。” “不对!我妈妈、我弟弟、我爸爸和我,就是四个人。”陈大娃扳着指头数。 “你没有爸爸!” “叔叔,你乱说,我爸爸在那边屋子里藏猫猫,我去喊他出来。” 陈新宇刚要跑开,被陈希明一把拉住。笑着说:“大娃!叔叔和你闹着玩的,我和你爸爸是老朋友。好吧!我要去找你妈妈。你看那些蚂蚁搬东西,搬到哪里去?走成一条线,怎么不乱跑呢?”说完,往办公室走去。 在办公室,王兴荣笑着问道:“唐老师,你教书多少年了?” “五年。”“老教师,有经验。家里有些什么人?经济上有困难吗?” 当问到“有些什么人”时,王兴荣发觉,唐雨梅闪现出一丝紧张,听到后一句,脸部才松弛下来,稍微停了一下思路,她马上回答说:“有四口人,生活一般化。”她怕言多有失,答话尽量简短。 “你丈夫在哪里高就?”王兴荣突然袭击。 “重庆。”“从事什么职业”再打出一枪。 “不!不知道”唐雨梅已经感到危机逼近,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脸色大变。丈夫在做什么工作,妻子也“不知道”,谁会相信,真不知道,就有不可告人之秘密。 “怎么会不知道呢?假话!”“真话!”“真的说假话!”“是真的不知道。” “丈夫回来过吗?”王兴荣神态一变,用审犯人的语气严肃地问,令人不寒而栗。 李仲清不忍心看美人儿的尴尬相,站起来,走出门,如果是他能决定唐雨梅的命运,他肯定会怜花惜玉,放过唐雨梅。正好,陈希明从西北角出来,举手向他示意,表示有收获,他马上迎上去。 陈希明说道:“我已经知道,陈镇南就躲在这四合院一间屋子里。你去通知莫队长,马上包围四合院,不准农民靠近。我去审问唐雨梅。” 李仲清心里砰砰跳,他没有见过打枪,那是要命的。他小跑到公路边的大竹林里。报告了侦察的初步判断。谢、莫二位队长带领十三名战士迅速包围方翰成的四合院。院子四周是大片竹林,村民没有发觉解放军战士们。 唐雨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说没回来,明明被刘玉华碰见,刘玉华是个装不稳话的人,张晓风就一定知道,就会告诉政府。她瞒不了,只得实说:“回来过。” “什么时候?”“几天前。”“现在哪儿?”“回……回重庆了!” “没有回重庆!”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唐雨梅耳边响起来。“陈镇南就在这四合院里,陈大娃不会说假话!” 她抬头看见陈希明那刺人的眼光,吓得说不出话来。陈希明以冷漠的语气说道:“唐雨梅,你丈夫陈镇南是干秘密工作的,你会不知道?” 唐雨梅当然知道陈镇南的职业,秘密已经揭穿,她全身瘫痪下去,说道:“镇南是中统特务!” 王兴荣迅速思考后说道:“从重庆警备司令部侦察处发情报来我西江县,陈镇南在重庆解放后,就逃回西江潜伏,准备在适当时候从事破坏活动。你必须老实交代,才有出路。” 唐雨梅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据陈镇南讲,父亲已在重庆失守后开枪自杀,后妈带着钱财和儿子逃回江津去了。如今,又要失去丈夫,她非常痛苦。她是爱陈镇南的,过去愿意为他来这穷旮旯受罪。现在要她出卖丈夫,来免掉自己的罪,是非常自私的行为。可是,自己不交代问题,共产党就抓不住镇南吗?孩子已漏了底,能去责怪一个三岁小孩吗?自己交代问题,镇南是死,不交代,丈夫也会被捉住,一样判死罪。如果自己也判了刑,那么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现在还执迷不悟,将以包庇罪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你的小孩交给谁?”陈希明击中她的要害,她太爱两个孩子了。 “好吧!我愿意交代,请政府能宽大我,我的孩子太小了。”唐雨梅的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楚。 “我们党的政策是‘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有奖,镇压与宽大相结合’,主动交代问题才是你的唯一出路。”王兴荣严肃地给她指点迷津。 唐雨梅耷拉着脑袋,边擦眼泪边交代事实,她声音很低,慢慢地吐出来:“陈镇南是中统特务,我父亲的部下,我和陈镇南结婚时,不知道父亲和他是干特务的,他要我回青龙乡时,才告诉了实情。重庆解放,我父亲自杀了,陈镇南回老家来躲。我们陈家和方翰成家是前三代的至亲,知道方家有一间屋子,在里边修了一道夹壁墙,用一个大衣柜挡住,从柜门进去,从夹壁走道往下,有个地道可以通到院子后边的大苕窖里。用来防土匪抢劫,守不住时便于逃生。镇南在鸡笼湾躲了那么久,没有被发觉,因为陈家房屋多,人也多,每天有人替镇南报信,可是,有几次差点被本院子的人发觉。搞得一家人鸡犬不宁,天天都是神经兮兮的。所以,就趁在这儿设教学班的机会,我就要求到这里来了。” “那间屋子在哪里?” “就是正堂屋进门左边那间屋子。” “现在他在里边吗?” “在,晚上才出来,有时,下午憋不住,也会出来,躲在卧室里。” 陈希明把唐雨梅看住,王兴荣到大门外,向苏文英、谢平原汇报情况,研究行动方案。决定由唐雨梅去把陈镇南叫出来,待他钻出衣柜门,就实施抓捕。 莫希有、王兴荣守在柜门旁,陈希明对唐雨梅嘱咐道:“声音要像平时一样自然,不要发生意外。” “镇南!镇南!你出来一下。” 听到里边挪开木板的声音,唐雨梅退到一边去。柜门推开,陈镇南钻出来,莫、王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按倒在地,掏出衣袋里的手枪。陈希明上前,与老王抓住绳子,一人绕一只手,再拉到背后,将两手缠在一起,再往上,穿过脖颈处的绳子,再拉到两手处扎紧。莫希有高大的身躯压住陈镇南的臀部。三人把他五花大绑起来。 陈镇南站起身,看见躲在墙角的妻子,缩成一堆。他见得太多了,这种被亲人出卖的事。他知道,唐雨梅不是有意出卖,她是被逼而为,他不能责怪她,唐雨梅为他牺牲的太多。第一天踏上这条路,他就知道,可能有今天的结果。 陈新宇看见几个背枪的解放军战士走进院子来,想上前看仔细点,又害怕,远远地看,看见陈镇南被五花大绑着押出来,小新宇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哭着喊:“爸爸!我的爸爸。” 张晓风上前,抱起陈新宇,看见陈镇南被押出大门,陈镇南眼睛鼓得大大的,盯着张晓风。张晓风觉得芒刺在背一样难受,他自己以为,一辈子第一次做亏心事,对不起玉华的好朋友——唐雨梅,他向正堂屋走去。 在左边房间里,唐雨梅靠墙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两眼无神,看见张晓风进来,一点反应也没有。陈新宇挣扎下地,抱着唐雨梅的头,哭着说:“妈妈!拿枪的把爸爸拉走啦!我要爸爸。” 这种父子、夫妻生离死别的惨境,张晓风不忍心看,太让人伤心了,他又似乎有点悔意,不该把陈镇南的事报告工作组。他又想,自己是政府的人,应该这样做呀!面对悲伤的母子,张晓风只能硬起心肠来,劝说道:“唐老师!事已至此,伤心流泪,于事无补。两个孩子要你照顾,你就振作起来吧!” 唐雨梅不说话,平时,在张晓风面前,她是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的,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她知道,陈镇南是有去无回,两个孩子将永远失去父亲,自己要独自承担抚养孩子的重任,母亲早死,父亲自杀,丈夫又踏上不归路,这是什么命啊! 张晓风能理解唐雨梅此时的心情,他又说道:“谁遇上这样的事都要伤心的,我很理解您。” 唐雨梅哭着说:“丢下我孤儿寡母的,今后的日子咋个过哟?” “唐老师!你应该知道,陈镇南选择这条路,就做好了选择今天结果的准备。解放一年了,你提心吊胆过日子,也过够了,他的事情了结,你在精神上应该是解脱了。” 唐雨梅想,自己老是坐着,也对不住张晓风,她慢慢站起来,理了理头发,牵着陈新宇,对张晓风说道:“谢谢您来劝我!今天的结果,我想过不知多少次,早晚会来的。” 张晓风想到,应该帮助唐雨梅,使自己愧疚少一些,他说:“唐老师!你窝藏特务几个月,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你就成了反革命分子家属。为了你和孩子的将来,你必须争取主动,保住你的教师资格,是头等大事。我走了,请你振作起来,勇敢地去面对生活。” “张文书!再坐一会儿吧!我这时是多么地空虚,多想有人陪我说说话哟!你和玉华都是我敬重的人,我能得到您的帮助,心里很高兴,我会照您说的去做。”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唐老师,告辞了,今后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完,张晓风快步离开方家大院。 陈镇南被押到县里关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青龙乡。刘玉华为好朋友唐雨梅叹息不止,她想,难道是张晓风把自己说的报告上级,才抓到陈镇南的?她立即赶到青龙场,找着张晓风,问道:“是不是你告了密?” 张晓风做出神秘的样子,第一次对妻子撒谎,他悄悄地说:“你不要往身上揽事。早在十天前,重庆那边发来的情报,说陈镇南逃回老家来了。王兴荣和陈希明他们侦察了几天,确定了他躲在汪家湾,才动手抓了他。陈希明说,那天,你去唐雨梅那儿,他在竹林里还看见了你。” 陈镇中复员回来,他父亲就告诉了陈镇南的情况。他因为脚瘸,夜里走路不方便,白天去,怕人看见起疑心,决定选个有月光的夜晚去看看兄长,月亮偏不如意。陈镇南被捕的消息传来,他长叹一声道:“二哥,兄弟无缘再见你了!” 陈老太听说二儿子被捕,捶胸顿足,号哭起来,陈老头子和三个儿子、媳妇陪着掉泪。老头子马上开家庭会议,商量怎么安抚唐雨梅。 陈镇东说:“老父亲、老母亲,您们年纪大了,就不要去看雨梅了。我是大哥,应该由我代表全家,去看看他们母子三个。” 陈镇中立即反对,他说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雨梅在工作队眼里,已经是反革命家属,还有窝藏罪,与她来往的人可能会被列入他们的调查范围。你是国民党员,旧政府校长,你参加的‘一贯道’是反动会道门组织,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去,不是惹火烧身吗?” 陈镇北十分忧虑地问道:“我们就不去看嫂子和侄儿啦?” “要去!”陈镇中肯定地说。“只有我去最合适,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三等残废军人,国家每月还要发钱给我,我是有功之臣,我去看嫂子,谁也做不出什么文章来。” 午后,陈镇中走了一个小时,到了方家四合院。过去院子里的繁华热闹的情景在他脑海里闪现,物是人非,徒增伤悲。 “嫂子在家吗?”陈镇中推开大门,大声地问道。 陈新宇跑出来,他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子站在门外,他很惊恐,那天,他看见,爸爸就是被穿这种黄色衣服的人抓走的。他马上往回跑,大声哭起来。 “别怕,我是你三叔。” 躺在床上的唐雨梅听到大人的声音,从床上爬起来,拍着陈新宇的头,说道:“别怕,是你三叔。”又招呼进门的陈镇中:“坐,兄弟!” 陈镇中坐在木椅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不方便来看您,您要振作起来。二哥那条路走到头了,这是他的命。我当初如果不因为部队向解放军投诚,我说不定也是这种结果。您不必为他难过,他选了那条路,就想到了或许有今天。你要把两个娃娃养大、教育好,我们陈家的后人,是有出息的。” 唐雨梅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说:“镇中兄弟,我才苦啊!大老远地从重庆来你们陈家,落得如此下场。镇南对不起我,对不起我母子三个!” “嫂子!如今埋怨二哥也没用,他干那份差事,在你成为我们的嫂子之前,你就知道的,你爱二哥,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结局,只有认命了。”陈镇中开导唐雨梅,他又问道。“躲了这么久,没有被发觉,怎么会突然知道二哥躲在方家大院子呢?” 唐雨梅也对此纳闷,突然,她想起来,那天刘玉华来家,碰见了陈镇南,只有她知道镇南在此。难道是她去告了状?但是,她也深知刘玉华的为人,绝对不会干这等事,张晓风也对自己很照顾的,还来劝了那么久。人家不是说了,是从重庆转来的情报。 陈镇中发现了唐雨梅的沉思状态,问道:“嫂子,您在想,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呀!要说知道镇南在这儿,只有刘玉华一个人。” “张晓风的婆娘知道,那还不坏事?” “她是我的好姐妹,是不会告密的,何况她也不知道镇南是中统特务。” 陈镇中以非常肯定的语气判断:“一定是他两口子干的,‘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现在这种时候,人心难以预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唐雨梅又有点相信镇中的分析,她说:“玉华不会有意出卖镇南,如果无意间把镇南的事说出去,是有可能的,她是个装不住话的人。她的好奇心很强,知道点什么,不讲给别人听,她会非常难受。” “一定是她,一定是张晓风知道后,告诉了工作队。这笔债要记在张晓风身上。”陈镇中咬牙切齿地说。 唐雨梅不相信刘玉华会出卖朋友,也不能相信陈镇中的判断。她叹了口气,说道:“张晓风是个大好人,对人非常仁义,我们没有证据能够说明,是他张晓风告的密,不能错怪了好人。怪只怪镇南自己,干了这个职业,害了不少人,旧政府垮了,镇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会被抓住的,我们怨不得别人。” 再说,李仲清再一次看见唐雨梅之后,神思恍忽,特别是晚上,独自躺在床上,唐雨梅的倩影总在脑海里盘旋。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从来没有见到过外貌如此漂亮、气质如此高雅的女子,再想到刘玉芳的容貌平平、无气质可言,更增添了对佳人的思念。苏晓梅是一朵带刺的鲜花,可望而不可即,而这朵雨中之梅,刺儿已经拔掉,正好采摘。 恰在此时,苏队长说道:“李队长!你今天去唐雨梅那儿,再详细地调查陈镇南的有关情况。” 此话正中李仲清下怀,他大声回答道:“请苏队长放心,我下午就去。” 吃过午饭,走在路上,秋末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李仲清兴奋得脸红红的,他在大胆设想一个个方法,对唐雨梅该怎么办。论礼教,他不应该有非分之想,可是,她那勾魂的眼睛,使他食不甘味,寝不能寐。而此时,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再说,唐雨梅不是黄花闺女,自己掌握她一家的命运,她能够反抗吗? 李仲清想定主意,已经到了汪家湾方家四合院。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个小孩在西北角的敞屋子玩,他轻轻地移动脚步,到了西边正中厢房。 房门开着,唐老师正在备课。她发现来人,知道又有麻烦事儿,冷冰冰地招呼道:“李队长,又有什么事吗?” 李仲清早就计划好了,必须先威吓她,使她没有一点反抗力,再由自己任意摆布。他反手掩上门,非常严肃地说道:“唐雨梅老师,我非常负责任地给你讲,你丈夫的问题是十分严重的。他的脑壳儿肯定保不住,最麻烦的是你的问题,往大处说是犯了窝藏反革命分子罪,判个十多年也是完全可能的,你的俩孩子就会因为有个被枪毙的父亲和一个判劳改的母亲,成为反革命子女,政治上一辈子翻不了身,人生前程也就灰暗了。往小处讲,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天我来,就是看你的表现。一句话,你的命运,你孩子的将来,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也掌握在你手里。” 李仲清边说话边观察唐雨梅,只见她脸色大变,几乎没有了血色,她已被吓住了。他有意止住话头,让唐雨梅发话,借此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李大队长,您可要帮我们的忙,他干那些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管得了?”唐雨梅想起张晓风的话,要她主动,她说着话,见李队长无动于衷,马上双膝着地,双手作揖,边说边流泪,她想以此打动铁石心肠的李队长。 李仲清知道,自己表演的时机来了,他大胆地跨步向前,两手紧紧的抓住美人儿的两只玉手,轻轻地往面前用力带。很温柔地说道:“唐老师!不必这样,快起来!” 唐雨梅的手,除了被陈镇南如此握过之外,没被第二个人握过。她很不好意思,以为站起来,对方就会松开手,于是往上一用力。李仲清早就算准了有此动作,顺势借力往自己面前一拉,做出要拉她站起来的样子。唐雨梅慌乱中,分不清是自己的力,还是对方的力起了决定作用,她正好扑入李仲清怀里。 一切是那么自然,一切都不是李仲清的恶意。李仲清放开的两手也恰好把唐雨梅抱住,两人的嘴唇在李仲清的安排下,刚好碰在一起。唐雨梅的头往后退,李仲清的嘴就往前送,唐雨梅的身子有点后仰,而李仲清好像粘住了她,两手紧紧地抱住唐雨梅不放,似乎是为了不让她跌倒。唐雨梅的头无法退,两人的嘴也就分不开,唐雨梅想说话也就说不出,想用力摆脱李仲清,似乎被纲绳缠住,无济于事,只得涨红着脸,眼睛不忍看,只好闭上。她反抗的力越来越小,只能任由李仲清摆布。 秋末季节,衣服穿得少,李仲清感觉到了唐雨梅两乳头摩擦的快感,她急剧的心跳加快了他血液的快速流动。他从没有接触过成年女子的肌肤,如今,大美人就在怀里,顿时升起一种异样的兴奋感觉,全身的血往头部涌。李仲清早就忘了礼教,早忘了武装治安大队长的身份,他只是一个健壮的男人,蓄积多年的情欲要喷射,他把浑身无力的唐老师抱起来,丢到床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扒去薄薄的衣裤,泰山压顶,犹如进了仙景,如愿以偿一番。 一切来得那么水到渠成,唐雨梅脑子里犹如茫茫大海,一片空白,清醒过来,她才知道,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事,她捂住双眼,哭出声来。她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女子失去贞操,等于失去生命。 李仲清还处于亢奋状态,强壮的身躯压在唐雨梅身上,不想爬起来。他以自责的语气说道:“太对不起了,唐老师!您太漂亮了,您扑入我怀里来,我哪里把持得住自己,一下子血往上涌,一念之差,就做出了对不住您的事情。”说完,还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唐雨梅仔细想来,李队长所说不是没有道理,自己是过来人,对李仲清这种单身小伙子应该可以想象得到,像自己这般的大美人在怀,能做到坐怀不乱吗?一开始,自己下跪,他来牵,也是合情合理的,自己用力起身,才会扑进他怀里。一瞬间,冲破道德防线,凸现动物的本性,无可厚非。她被压在李仲清身下,动弹不得,只好伸出两手,拍打李仲清的背脊,只不过是象征性地表示受辱后的一种反抗,力量也是越来越小,哭声也是越哭越小。 李仲清从未有过这种快乐,他见唐雨梅没有了反抗的表示,才把她的脸轻轻地扭正,在她脸上狂吻,然后是颈项,再到胸部,每个奶头含了足有三分钟。两只手在能触及到的部位来回抚摸。而唐雨梅两眼早就闭上,似乎愿意让他这样,连轻微的不满表示也没有。 李仲清完全陶醉了,他再一次地兴奋起来。唐雨梅没有先前那种本能的反抗,反而两手抱住了他的腰。两人的眼睛都闭上,屋子里静静的,墙外蟋蟀的低鸣声,和着二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二人都在享受着:李仲清是二十五年来的第一次,过去听过不少男欢女爱的事,他只能发挥想象,去体会那妙趣,没有实践,总是空中楼阁一样,如今,与大美人合作,初尝禁果,居然是那么地妙趣无穷,他要再一次做爱,好牢牢地记住这种享受。 二十五岁的唐雨梅,虽然生了两个儿子,丝毫不损她的美丽。一年来,她处于惊恐之中,想与陈镇南做爱,都未能如愿。在山城解放前夕,陈镇南在一次抓捕地下共产党员时,被枪子打坏了生殖器,丧失了男人的功能。陈镇南也想恢复男子汉的本能,与妻子亲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了性生活,她很痛苦,但是,又害怕丈夫的枪子,不敢有丝毫怨言。慢慢地,她已经失去两性之间燃烧的激情。而现在,陈镇南这个大包袱甩掉了,精神上的解脱,再加上李仲清那火山暴发般的激情,激发了唐雨梅长久压抑心底的青春活力,她要恢复年轻女人的本能,也要享受生活,回味那种被异性抚摸的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二章 一个多月后,李仲清借下乡办案之机,又到了方家四合院。唐雨梅满带愁容地说:“仲清!我有了你的孩子,怎么办?” “有多久了?怎么会是我的呢?” “陈镇南的家伙一年前就打坏了,没有生育能力,只能是你的孩子。” 要知道,李仲清与刘玉芳的婚礼就在十月二十八,现在,居然有意外之孩子,李仲清既惊喜又害怕:喜的是,二十五岁了总算可以当父亲,张晓风已做了三次父亲;怕的是东窗事发,毁了自己,也害了唐雨梅。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雨梅!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不!我要!”唐雨梅语气非常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留下他,雨梅!请您理智地考虑一下利弊。” “孩子肯定要。给你说,我原以为你会很高兴。没想到你对自己的骨肉会这么冷酷无情。” “我都二十五六了,我比你更想要孩子,可是,孩子对于您我来说,是炸弹,是祸不是福。” “不!仲清!没有祸,只有福。明里,我完全可以说孩子是陈镇南那个死鬼的,而暗里,就只有你我知道,孩子是你李大队长的。我帮着你把孩子养大,你只是等着当爸爸就行了,还有啥祸呢?” 其实,唐雨梅之所以坚持要生下这孩子,她是想把这孩子作为威慑李仲清的工具,今后,如果李队长万一要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时,这孩子就对他构成威胁。 李仲清觉得唐雨梅说的也可行,为求稳妥,他追问道:“孩子是哪一次留下的?” “就是第一次,死鬼抓走后三天。你放心,如果是今天才有的,你说,我还敢要吗?我是老师,还得在学生面前‘为人师表’呢!” 李仲清一想,唐雨梅所说有道理,盖不住脚背的事,唐老师是聪明人,绝对不会自找麻烦。他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委屈您了,我会对孩子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能保住孩子,唐雨梅也很高兴,她说:“仲清!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想劝你,在我生下这孩子之前,为避免节外生枝,你最好少到我这里来,好吗?你马上就要成家了,有了刘玉芳,你就不那么猴急地往我这儿跑呐!” “一个月不见您,我会很难过的。你是你,玉芳是玉芳,你温文尔雅、漂亮大方,她是俗不可耐,不可同日而语。我一个月来一次,好不好?我要来看我的儿子长大。” 如果李仲清真的答应孩子出生后才来,唐雨梅一定认为他无情。看见李仲清那高兴的表情,把她与刘玉芳进行比较,唐雨梅也很欢喜,她说道:“你来可以,但是,一定不能让人生疑心。你有了新夫人,就会忘了旧情人。” “雨梅!玉芳根本无法与您比,她没有才,没有貌,更没有您那种勾人魂魄的气质。你知道,我二十五岁了才打定主意娶亲,就是因为我不满意她。过去,我一直把她与刘玉华比,总不如意,现在,与您比,更加不如意。只是因为多种原因,我还只能与她做夫妻。有您来填补我心里的空虚,我也满足了。您放心,院子周围是大竹林,村民不易发觉,这里是青龙乡的边界,到区里去办事要从外边过,我有机会就可以拐进来看您和儿子。” 张国瑞是靠他的金钱,公开地拥有一妻一妾;青龙乡的执法大队长李仲清拥有一明一暗两个老婆,又靠的什么呢?权力是只金母鸡,需要什么就会下什么蛋,这次是下的美人蛋。 李仲清的大婚日子到了,他邀请张晓风,负责筹办婚宴。是否邀请打入另册的三个结拜兄弟,张晓风不敢做主,他征求李仲清的意见,李仲清说道:“晓风兄,怎么?你还想到他们的!这种时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请了苏队长他们,就不能让他们来。” 张晓风没想到李仲清会那么坚决地了断朋友之情,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想到在爷爷的寿宴上,不正是李仲清强调“有难同当”吗?原来是说着香嘴巴的。他皱着眉头,进一步解说道:“仲清,不讲结拜弟兄这层关系,付大哥的堂弟是你妹夫,卿二哥又是玉芳的姐夫,今后与你就是两老挑,他们是亲戚,你不请,他们要来又咋办?” “那就给他们打招呼,辞了!” “亲戚中还有此种情况的,又辞不辞呢?伯父伯母会同意吗?” “凡是不宜前来的都辞掉,管它老亲老戚,我说了算。晓风,马上要划阶级成分了,大哥、二哥的地主是铁水淋过的,那是阶级敌人,你我的立场敢站到他们一边吗?你不要把这件事看轻了,在这些事情上,你就爱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要吃亏的。你我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成就,共产党最计较阶级斗争,敌友不分,犯大忌。过去做朋友,有情有义,现在,我们干革命工作,就要端正思想,时刻有阶级斗争的意识。” 张晓风被上了一堂阶级斗争课,无可辩驳,只能听从主人安排。 按当地风俗,嫁女请客是吃早宴,娶媳妇吃午宴。张晓风必须去义弟刘志高家,喝刘玉芳的出嫁酒,而妻子刘玉华也应该前去贺喜本家妹妹,可是,她又要以月老的身份去参加何志芳与陈云海的婚礼。所以,张晓风两口子就得忙四家人的喜事,玉成别人婚姻是结善果。 张晓风安排好李仲清家的事务,随迎亲的李仲清到了高粱寺山下的刘家院子,一进堂屋,李仲清最不愿见的付云清、卿少白、王新鹏都在。固执的刘志高老师没有阶级斗争的觉悟,居然与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本是一路笑着招呼众多亲友的李仲清,急忙收敛起笑容,很尴尬地向三人点点头,他没有言语,也不停留,去外边招呼另外的人。 张晓风近半年不见,还是那么热情地问候道:“付大哥、卿二哥,小弟向你们表示歉意。” “晓风!别说了,您没有亏歉我们。我们知道,你是真正的君子,你的心可以见得天。我们完全理解你,我们的事,你也无能为力,只有认命。”付云清说话给人凄凉之感。 “三位仁兄,准备去仲清家吗?” “我们是瘟疫,他害怕感染,没有请我们,我们不会厚着脸皮去,玉蓉也不会去。”卿少白答道。 “我知道自己是大地主,是他打倒的对象。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付云清摆着头发着感慨。 李仲奎和陈大全在小溪里洗完蒸笼,抬回厨房,听说付云清和卿少白来了,急忙来到堂屋。陈大全双手作揖,笑道:“四位仁兄早,付大哥、卿二哥,二位哥子瘦多了。” “二位兄长要想开点。”李仲奎开导说。 付云清激动得流出泪来,他说:“我想不到你们竟然还要认我这个哥子,从今后,你们四个当干部,不要和我们这种不干净的人来往。这次,是志高不怕受牵连,来我俩家,生拉活扯地劝我和少白来,我俩才来的。” 陈大全是有啥说啥的人,他深清地回忆道:“大哥、二哥,我们六个家境不好,常常得到二位兄长的帮助,仲清家弟兄姐妹多,他在大江中学读书,没有钱用了,是卿二哥给,给了多少,没有准数。那叫‘有福同享’,现在,二位落难,我们不能‘有难同当’,真是问心有愧。” 李仲清很担心被斗过的地主付云清、卿少白来喝喜酒的事被传扬开去。找到刘志高,以责问的语气说道:“志高兄,你怎么能让他们来呢?这是什么时候?会引火烧身的。” “你怕我不怕,我一个穷教书匠,又不想升官发财,没有那么多顾虑,最多不要我教‘人之初,性本善’。”刘志高是个脊梁骨很直的人,他就看不得李仲清市俗的为人,而妹妹偏偏只看见李仲清的优秀之处,要嫁给他,至死不渝。 “你哥子就是固执,晓风和你差不多,重情义是对的,可是,要看什么时候,对什么人,共产党讲的是阶级成分和阶级斗争,没有情面可讲,搞不好就是路线问题、立场问题。你是教书匠,要想成为国家正式教师,一样要讲阶级路线;晓风在官场上混,时时刻刻都要分清敌友,他呀!感情代替原则,早晚要吃大亏。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苏文英表面上夸他,心里是恨他的。”李仲清并不是不重情义,他的聪明之处,在情与理发生矛盾时,他会很理智地抛开情义,这是当干部的人应有的决断力;在名与利发生冲突时,他也会很果断地追求利益。所以,如果有朝一日,要他与晓风、仲奎、大全割袍断交,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刀。他认为,过去是朋友,那只能证明过去,不否定过去,就没有新的未来,如果为过去背上沉重的包袱,影响前进的步伐,太不值得。 “仲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比过去更有决断,更油滑了。”刘志高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承蒙夸奖,还要加点油,才滑得快。一根筋,就别想在官场混。别看晓风很硬,他也变得滑了,只是滑得不到家,结果还是得罪了人。我们都替晓风担心,怕他挨人整。”李仲清把张晓风与苏文英较劲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志高。 刘志高想不到政府里人际关系如此复杂,他只是摇头,说道:“阿弥陀佛,晓风动员我到政府来,我幸好没去。” “四哥,你应该理解我不与付大哥他们来往,是防别人借事生非。别人要整你,就会抓住小事不放,说你敌友不分;还可以无中生有,你口才再好,也说不清。” 李仲清说的不能说没有道理,什么身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该怎么处理事情,的确是“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本来,刘志高得知李仲清没有邀请付云清和卿少白,想在喝酒时批评他。听李仲清一番话后,他改变主意,为了朋友事业安全,他作为局外人,觉得应该劝一劝张晓风。 李仲清去找刘玉芳说悄悄话,刘志高来到堂屋里,招呼道:“晓风,你陪大哥他们喝茶聊天,我还有事情要安排,晚上,我们八弟兄一起喝酒。” 付云清小声说道:“晓风,你叫玉华来看我,我太感动了!” 卿少白也说道:“我挨斗后第三天,玉华三娘母也来看过我。” 张晓风笑了笑,解释说:“玉华给我说了,她给何志芳做媒,顺便去看大哥;她回娘家,也是顺便看二哥。我是一点不知道的,我家玉华心肠软,见不得别人落难,何况二位是结义哥子呢?你们也不必在意,此乃人之常情。” “你夫妻二人就不怕沾晦气?” “说句实话,在大哥挨斗时,我就不敢站出来说,‘付云清是我大哥,不准斗’。我算老几,共产党的政策,我只能服从。在众人面前,我们不能再认你们,怕招惹麻烦,二位兄长也能理解。在私下场所,谈谈友情,有啥不好呢?非要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紧张不可吗?” “我和少白能理解,今天,我们来了,没去帮忙,躲在屋子里,就是不想给志高带来麻烦。我也想趁今晚聚会和兄弟们喝绝交酒。”付云清说出了自己的最终打算。 晚上,在昏黄的菜油灯下,八个结拜弟兄坐在一间厢房的饭桌上。付云清拿起酒杯,站起来,以很沉重的语气说道:“今天晚上,我最后一次以大哥的身份讲几句。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你们四位兄弟替政府办事,前程远大;志高与新鹏当了教师,也有奔头。我和少白,马上划成地主,是阶级敌人,不能再与你们来往了,如果影响了你们的事业,我二人会很难过。所以,你们还看得起我付云清,就请喝了这杯酒。大家好聚好散。” 卿少白也站起来,另外六人都不动,大家表情严肃,无法开口。他说道:“大家别难为情,目前的情势逼着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和付大哥会时刻为你们烧香敬佛,保佑你们事业发达。如果我们下地狱,那是前世造了孽。如果你们同情我们,想来帮忙,千万不可因此害了你们自己。” 还是李仲清果断一点,他站起来,带着伤感的情调说:“各位哥兄老弟,我李仲清是个做事果断的人。二位兄长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还有啥说的呢?那次在晓风家,我说过,朋友应该有难同当,现在,二位兄长落难,如果靠我们几个人的力量,能使仁兄免灾,哪怕我们受到损失,也会在所不惜。问题是,我们几个根本帮不上忙,我们无法对抗国家政策。我永远记得二位兄长对我李仲清的好处,将来,在情况允许时,我能帮上忙,一定帮。今天,我听大哥的,好聚好散,喝了这杯酒,不等于心里就没有了二位兄长。” 李仲清讲的,谁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凭直感,张晓风总是认为他说得振振有词,在义与利发生矛盾时,仲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利。当然,他不能在大家面前表露这种意思。他是三哥,应该说几句。他端起酒杯,绕桌一圈后说:“我今天很伤心,我们相好这么多年,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为形势所逼而分手。过去,我们曾以二位兄长的家境为荣,想不到,恰恰是这殷实的家产把兄长打入地狱。我在替政府做事,应该站在政府的立场。但是,如果要我去斗争二位兄长,我没有那种大义灭亲的勇气,那就只好不干了。前次,在采和村开斗争会,本想推脱不参加,被谢队长硬拉去了,我看到大哥,羞愧难当。仲清说的也有道理,从情感上讲,我是为今天的分手痛心,哪管它‘借酒浇愁愁更愁’,我陪大哥、二哥痛饮三杯。” 张晓风的提议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一片碰杯声,伤感的离别话,喝酒声交汇在一起。 卿少白又说道:“除去结义之情,我们还有亲戚之谊,我得说明白,为了不影响你们的事业,我和家人尽量不上门打扰,不要说我卿少白不知礼节。反过来,你们也不要来我家,减少麻烦为好,我绝不会说你们不认亲的话。” 八个结拜弟兄喝着闷酒,付云清为自己的处境伤感,问道:“我想问你们,土改的政策我完全拥护,土地财产也交给政府了,怎么还要整成啥子阶级敌人?想斗争就斗争,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们知道,我老汉从我爷爷手里接过那么大的家产,一辈子省吃俭用,一门心思存钱多买地方;我是从来没有欺侮过穷乡亲的,怎么就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呢?” 李仲清说道:“像大哥家这样的地主是不少。古代叫做‘耕者有其田’,政府的意思是:土地应该是国家的,分给村民耕种。土地被个人占有,租给穷人耕种,收了租金就是剥削。你们的先人剥削了穷人,这个剥削债就要由后人来偿还。不然,为什么要定一条,年满十八岁的子女要定为地主分子呢?因为你享受了十八年以上的剥削好处。” 卿少白很不服气地说:“剥削来的租金大都用来买土地了,现在土地财产没有了,全打了水漂。” “二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玉蓉姐嫁给你卿家,没有过多少好日子,今后也要陪着你受苦了!”刘志高也叹息姐姐的命运不好。 张晓风劝说道:“人民政府的政策,我们只要执行的份,今后怎么变化,是无法预料的。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事情,喝酒!喝酒!” 付云清接着说道:“志高!明天早上的婚宴,人多眼杂,我和少白讲好了,天亮后,我二人就离开,留下婆儿客做代表,目标小,参加仲清和玉芳的婚宴,今晚就把明天的酒喝了。” 早宴快开席时,唐雨梅和各位教师才到。看到唐雨梅,李仲清很老练地以对待一般人的礼节迎上去。嘴里说道:“唐老师,你好!”而握住唐雨梅的双手时,却暗中加了力,这种力犹如电能,一下就传导到唐雨梅的两手、两臂,再到五脏六腑,只有几伏特的电压,使人从头到脚感到舒服。而别人无法知道个中奥妙。 李仲清本想多握住唐雨梅的手抖动几下,也不知刘玉芳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笑道:“仲清!你不要高兴得来把人家唐老师的手都捏痛了!” 李仲清才知自己的过电失了常态,马上松开手,弯腰道歉:“唐老师!很对不起。晓风兄,你看我,见了大美人儿,就神志不清了。好在我们玉芳不吃醋。” 只有唐雨梅才真正地理解了李仲清的话外之音,她也带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们的李大队长真会奉承人,我们玉芳年轻漂亮,又温柔贤慧,更会体贴人,你不要‘这山望到那山高’。” 苏晓梅本来不想参加恶心人的婚宴,可是,刘志高诚恳地说:“苏主任!过去,我们是好同事,难道你当了主任,就不愿意和我们乡下人交往啦!” 苏晓梅不能把李仲清冒犯之事说出来,她撒谎道:“那天正好是我母亲的生日,当女儿的总不能缺席吧!” 张晓风一听,笑着说:“晓梅!你可不要拂了志高的一片心意,在他家吃了早饭,也就算参加了仲清和玉芳的婚宴,然后再赶回城里,给伯母祝寿也来得及。” 苏晓梅不好再推辞,只得答应下来。她看见李仲清和唐雨梅的举动,心里顿时产生一种想法,难道他与唐老师有染?她马上否定了,唐老师是个很看重名声的人,不会干越轨的事。 苏晓梅拍着双手,笑道:“雨梅姐,你这个大美人,可是人见人爱的,你身材又高,大家都望到你那座山高呀!” “晓梅!你也来笑话姐姐,我雨梅哪里赶得上你晓梅呢!我是开过花的,又被风吹雨打过的梅,无人问津。你是拂晓的梅,被雨露滋润着的,正是盛开的梅,你这朵娇艳欲滴的晓梅有主吗?”唐雨梅将二人的名字与实际结合,解说得很有趣味。 李仲清大笑道:“哟!两朵梅花!有意思,二梅各有千秋,雨梅开过,还有来年,晓梅芳姿,欲待何人观赏呢?” 苏晓梅对李仲清的厚颜无耻,心里气愤,又不敢表露出来,她指着李仲清,讥笑道:“李队长!你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想锅里,小心玉芳姐怎么收拾你!” 张晓风不知道李仲清冒犯过苏晓梅,更不知道李、唐二人苟且之事,他也来开玩笑:“唐老师,您是大城市来的大美人,你这朵梅花是长开不谢的,仲清绝非奉承您。我张晓风不像仲清,我是越见美人神志越清醒,为什么呢?我怕呀!像苏妲己、赵飞燕那样的美人儿,是要勾人魂魄的哟!我有刘玉华足矣!不敢冒险采梅?” “张文书!大领导!您把我唐雨梅比成苏妲己,你好坏!如果我真的是狐狸精,第一个要缠的就是你张晓风,就要专勾你的魂,你信不信?”唐雨梅也想用调笑来冲淡心底的悲伤,说完话,装作去追打张晓风。 张晓风本来是个喜欢说笑的人,加上刘玉华与唐雨梅又是好朋友,也才会有如此开放的笑话。可是,在封建思想严重的乡里人看来,这是行为不端的表现,在一片笑声中,宾客们的眼神却表现出惊讶来。 苏晓梅拍手大笑道:“痛快!张文书,你把美人说成祸水也不对,我这个主任不同意。雨梅姐,我给你扎起的哟!” 张晓风也就绕到李仲清背后,大笑道:“李大队长!快来维护社会治安哟!雨梅!为人师表,为人师表!当老师的是不能打人的,是不是?你看晓梅,笑出了毛病,要你唐老师负责。” 刘志高也来凑热闹,他挡住唐雨梅,说道:“唐老师,晓风是个爱热闹的人,总是给大家带来快乐。我说句公道话,他二人说你是大美人,没有一点虚情假意的奉承。当然,你也不是害人的苏妲己。你以为晓风见了美人清醒呀!如果他哥子不是刘玉华做妻子,你看他还清醒不清醒。” “志高!我反对,你把枪口对准我。今天是仲清和玉芳的好事,言归正传,仲清!今天,玉芳妹子在你眼里就是大美人,你可不要脑袋发昏,入洞房走错了屋子。”张晓风指着新婚夫妇说道。 刘玉芳也不示弱,她笑道:“晓风哥!今天玉华姐不在,你尽装小妹的怪,我要叫玉华姐收拾你。” “哎呀!小妹,饶了哥子吧!我什么人都不怕,就怕你玉华姐,她叫我走三步,我绝对不敢只走两步。”说完,两手作揖,做出请人饶恕的怪样。 大家知道张晓风是说笑逗乐,刘玉芳却不依,她追着要打人,笑道:“晓风哥,你坏我玉华姐姐!” “仲清!你管一管你的新娘子,哎呀呀!好厉害。” 刘志高拉住小妹,向各位宾客道:“请大家入席吧!” 早宴后,刘志高留在家招呼剩下的亲友。陈镇东看见弟媳与张晓风等人嬉戏打闹,心里很不是滋味,男女授受不亲,岂可动手动脚、打打划划,话语轻佻。再想到弟弟被枪毙,唐雨梅没去送一程,更没有带俩孩子参加陈镇南的丧事。难道真的是“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吗?他恨唐雨梅无情,他要问明白,先前人多,没机会问。他看见,唐雨梅站在坝子边,喝水漱口,立即上前问道:“雨梅,哪里不舒服?” 唐雨梅觉得对不起陈家人,远远看见陈镇东,尽量避开。现在是无法回避,只得应付道:“可能凉了胃,肚子里要翻。”其实,唐雨梅知道,是怀孕的表征,她不想告诉陈镇东。 “孩子呢?” “没让他们来,我托付张二嫂照看着的,我马上就回去。” 陈镇东觉得该谈正题了,话头一转,带有不满的情感,几乎是审问道:“为什么不去送镇南最后一程?为什么不带孩子来给镇南守灵?这么久了,为什么你不来鸡笼湾看父母亲?” 唐雨梅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这些责问,她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回答,她带着悲哀的语气说道:“哟!陈大哥!你凭什么责问我?你替我想一想:我从大城市到这个乡旮旯来,本想嫁一夫,靠一主,现在一场空,反落得一个反革命家属的名誉,我的青春就毁在你们陈家。你凭良心说,你们陈家对得起我吗?还来指责我,这里不是,那里不对,可惜没有后悔药!我得为今后打算,为孩子们打算。” 陈镇东没有想到,她会有那么多不满,一时无法反驳,只好说道:“是我们镇南对不起你。” “我可以最后一次去为镇南尽妻子的义务,对着他的尸体号哭三天;也可以让新宇给他父亲端灵。这样做了,你陈家人满意啦!以后呢?别人会怎么说,说我和反革命分子划不清界限,说我的两个孩子是反革命儿子,给反革命分子尽孝。你也知道,我们能不能当上国家的正式教师,还要等待政府考察,在这种关键时候,你说,我该怎么做?是替死人进忠孝,还是为活人长远考虑?” 唐雨梅是越说越气愤,比陈镇东更不客气地反问过去。陈镇东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唐雨梅会生气,在情与理的选择上,唐雨梅是明智的,他没有理由责备唐雨梅。他小心地赔罪,说道:“雨梅!我代表陈家,衷心地向您道歉。这么多年来,您受尽委屈,来乡下受罪。到头来,我们陈家人还埋怨您,太不应该。您做得也对,您想的细,想得远。我们大老爷们被兄弟情谊蒙住了眼睛,鼠目寸光。不过,父母亲想念两个孙子的心情,您能理解,您不方便带他们回来,我们家就只有镇中自由一些,我叫他到您那里来看看,行吗?” “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最好别来惹麻烦,就当成没有不孝的儿媳、不孝的孙子吧!” 两个月多了,老陈家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去看看落难的母子三人,陈镇东知道唐雨梅有气,立即解释道:“我们家是工作队关照的对象,是怕惹出麻烦,大家还在埋怨你,我会把你的苦衷告诉家里人的。” “谢谢大哥关心!”唐雨梅胃子里往上涌,实在忍不住,呕吐出来了。 细心的陈镇东又问道:“雨梅!您是不是有身孕了?” 唐雨梅知道,早晚要告诉陈家的人,于是笑道:“我是怀孕了,是镇南被抓前,给我留下的。”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三章 阳历新年过了五天,张晓风在新庙子召开全乡教师会,他对全体教师说道:“老师们!通过大家的辛勤劳动,全乡适龄儿童百分之八十以上都入学了,这是很了不起的成绩,我们乡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在此,再一次感谢大家。我们的新教室已经上屋顶大梁了,明年春季开学保证能够使用,大家就可以集中在一起教学了,管理松散的局面就可改观,乡政府将会任命校长,加强管理。大家有什么问题或要求,请提出来,好研究解决。” 大家都不发言,刘志高为张晓风圆场,他说:“集中在一起,不紧方便了管理,也给学生之间交流带来方便,人多气旺。比如,我在高粱寺上课,与过去在中心校上课完全不一样,一个班就像私塾班,气氛差多了。当然,对我而言,到新庙子来上课,离家远了,不方便照顾家。” 王新鹏最担心的是,自己是国民党员,教师的职位不保,他问道:“集中在一起,共有多少学生?有几个年级,分成几个班?需要多少教师?我们还能继续教书吗?” 张晓风知道王新鹏的苦衷,他也极力为他们争取利益,但是,决定教师职位得由县里拿政策,他进一步讲清情况:“全乡共有三百四十二个学生,四个年级,除一年级有一百九十个学生外,另外三个年级四个班,不管人多人少,不能调动,一年级分成几个班,现在说不定,据有老师和学生讲,有个别学生要退学,所以这次会后的一个任务就是,要求大家给学生和家长做工作,不但不要减少学生,还要动员少数未入学的儿童进校读书,大家辛苦点,多去家访,明年春季开学见成效。从明年春季开始,老师就可以分科教学,不再包班,备课量就可以减小。” 唐雨梅不想回新庙子中心校教书,她当然不能说是为了与李仲清私会方便,她站起来,说了自己的看法:“张文书!我谈一点具体问题:大家知道,汪家湾那个班离新庙子学校最远,三十多个学生大部分是七八九岁,晴天好一点,如果是下雨天或是冬天,叫这些小孩走五六里路来新庙子读书,真的容易出事,何况还有一条小溪河,没有桥,如果遇到涨水,学生无法涉水过河,也容易出事。我也问了一些家长,大都不愿让孩子到新庙子来读书。其实,能回到中心校来,我还少了许多麻烦,离家也近一些,我主要是从学生的实际情况考虑,能否在三年级时再合到中心校来。张文书!不是我危言耸听,好的说不坏,坏的说不好,如果合过来,万一发生事故,到那时背书就迟了。” 唐雨梅的讲话可以用一个成语概括,冠冕堂皇,那种为了学生而牺牲小我利益的精神,多么高尚,一个弱女子能够为了人民的教育事业,克服自己的困难,怎不令人敬佩呢? 张晓风与在座的老师们一样,深深地感动了,他说道:“老师们!我是一个不轻易动感情的人,但是,今天,我很激动。唐雨梅老师完全出以公心,把乡亲们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是我们大家应该好好学习的,我敢说,像唐老师这样的同志完全合格做一个人民的教师。当然,我得把唐老师所说的情况向乡政府反映,也把唐老师的一片苦心给报告上去。” 自从陈镇南被枪决以后,张晓风总觉得从情感角度讲,自己对不起唐雨梅,今天,终于有机会为她说点话,可以减轻对唐雨梅的负疚感。他想顺势替唐雨梅搞定教师职位,也借此告诉另外的教师,要自己主动表现自己,以取得工作职位。 唐雨梅一直担心反革命家属的身份会影响自己,她明白,张晓风为她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与刘玉华是好朋友,她更多地看到,张晓风那种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对同事的热心关怀,对朋友的有情有义。与李仲清比,他能力更强,人品更高尚。她真的对张晓风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如果让她再一次选择终身伴侣,她会毫不犹豫地选上张晓风,而绝非李仲清那种好色之徒。她为好朋友刘玉华高兴,也为张晓风有刘玉华这位妻子高兴,因为,在过去与刘玉华的交往中,她一直是把自己看得比刘玉华高,总认为自己高贵、典雅,不像刘玉华,有一点土里土气的。自从与李仲清发生了那种污糟的关系后,她反省自己,原来,在自己高贵的外表下,也藏着肮脏的灵魂,更加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居然多次地肮脏,并且还要把肮脏的结果以实物(孩子)的形式保留下去。她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刘玉华处于自己的境地会怎么样,会很快地丢掉贞节吗?她觉得,刘玉华见识不如自己,也正因为这种单纯,她最不可能像自己丢掉贞操。从那以后,唐雨梅就觉得刘玉华的形象比自己高大而无瑕疵。她自惭形秽,破罐子破摔,脸面丢了,永远回不了原貌。生活对她是残酷的,她也只能以残缺的心去对待生活。 陈镇东在旧政府时是小学的校长,他更关心的是他还有可能继续当下去否,他很委婉地说道:“新教室的建成,功劳最大的是我们尊敬的张晓风张文书先生,他为我们青龙乡父老乡亲们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在旧政府,我是校长,也想让更多的孩子们进学校读书,努力了多少年,结果呢?是房子越来越破烂,学生越来越少。政府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了孩子们读书的事。如今,人民当家作主了,新教室也快修好了,特别高兴的是全乡有三百多学生在接受教育。可以说,是盘古王开天地以来,从没有过的事。我衷心地拥护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我发誓,要加倍地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干好工作。根据我过去当校长的一点经验,全乡学生集中在一起,好处是很多,可是,管理工作要难得多,希望政府能选好校长和主任,使学校工作能有条不紊地开展下去。我的发言有不正确之处,恭请同仁赐教,鄙人定当虚心接受。” 张晓风和全体教师都明白:陈镇东的话有三层意思,首先奉承了直接主管学校的张晓风,欲取之,必先予之,让张文书在确定校长时为自己说话;其次,多次提醒大家,自己过去是校长,有一定的管理经验;此外,给大家指出,自己愿意全身心地当好校长,并且指出,有三百多学生的校长不好当,没有一点经验的人最好不要染指。 张晓风笑着说道:“陈老师,你不要把修学校的功劳都归于我,政府让我管教育,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至于学校的管理工作,陈老师分析得很详细,能给今后的学校工作提供一点借鉴,在此,表示感谢。另外,大家把本学期扫尾工作做好,腊月十五在这里开总结会,如果有变动,事先会通知。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 青龙乡大小寺庙十五处,新庙子最大,也只是一进的四合院,建在土坡上,坐北向南,东西长十二三丈,南北有十丈,东边庙外,一株大黄果树,西边的枝桠盖过新建的二层教学楼。在西南角的庙外,一株更大的黄果树挺在那里,西边是操场坝,一个篮球场的大半被树枝桠遮住,炎热的夏天,在树下开展各种体育活动,不觉得热,两棵树是新庙子的风景。庙里,正中是“大雄宝殿”,四个大字还在,大殿中间高约三丈,十多尊石刻菩萨全部搬到庙后,大殿成了办公室,大门在西南角,黄果树的部分树干在庙内,南边另外是新修的一楼一底木板楼,进大门后,从西边可以上楼,面向院坝是敞开的,是供表演节目的木楼台,大殿两边的房间和西边的两间厢房完全有标准的教室大。 教师们走后,张晓风又召开学校工程会,刘忠华、掌脉师张国成、木工组长、石工组长和小工组长来齐了,令张晓风惊讶的是卿少白也在其中,是小工组长。他不能让大家知道,他和卿少白是哥们。自新土匪们搬运完材料后,就由各农会小组分批派人担任小工,全乡被批斗的地主分子都来尽义务,三清湾的张忠仁和付云清、卿少白也就来学校白干十天,当然,比起尽了三个月义务的自新土匪来,要轻多了。 张晓风佯做不认识卿少白,只礼节性地点点头,说道:“乡亲们!辛苦大家了!今天开会,目的一个,要确保春节前完工,春季开学时,校舍投入使用。张掌脉师!有困难没有?” “主体工程在腊月二十前能够完成,就是小工不够,卿少白这个组和付云清那个组干活最卖力,张文书,你得向政府报告,应该表扬他们。明天该换下一个组,最好再增加五六个人。钉瓦桷子,上盖瓦,需要的人多。” “我今天下午回乡里,叫他们多派人来,叔公老人家,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出事故。” 张晓风走出大殿,准备回家吃午饭,被陈镇东叫住了。 陈镇东开完教师会,把唐雨梅叫到自己寝室里,他说:“雨梅,你怎么不想回中心校来呢?我感觉到,你在躲避我们老陈家人。镇南出事后,陈家人恨你,经过我和镇中解释,大家都像过去一样喜欢你,你不知道,老妈天天都念叨你和俩侄儿。” “大哥,你知道,我心里很烦,见到陈家人,我自然会想到镇南,也就会不停地让我伤心。汪家湾很清静,我就想求得安静。我不是不想爸妈,回来见一次,大家都哭一次,再怎么哭,镇南也活不过来。我也不希望陈家人来打扰我,我想,过去三年五载,把镇南丢淡了,大家也不再伤心了,我会回陈家来的。” 唐雨梅所说在情理之中,陈镇东只好转换话题,问道:“听镇中讲,镇南被抓之前,刘玉华来你那里,见到了镇南,我们怀疑,是不是张晓风两口子告了密。” “不会的,玉华和我那么好,我也多次察看他俩,不像告密的人,他两口子的人品很好。” “雨梅,《增广》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能说,张晓风一定不告密?” 唐雨梅不想因为陈镇南再生出是非,她说:“县里来的公安说,是从重庆转来的情报,得知镇南在西江,他们又从新宇口里套出实情。能怨孩子吗?我今天的讲话,还是为了挣表现,把教师职位保住,我才有能力抚养孩子。我知道你说了那么多,还不是想当校长。” 陈镇东两只小过常人的眼睛,闪出狡黠的目光,他摸了摸络腮胡,很神秘地说:“雨梅,你知道,我是国民党员,大家还不知道,我还是‘一贯道’成员,如果我当上校长,或许可以蒙混过去。” 正在此时,张晓风从大殿走出来,陈镇南很热情地站到门外喊道:“张文书,到哥老倌屋里坐坐,喝口茶。” 张晓风比陈镇东年轻五岁,一同在新庙子小学教过两年书,四八年冬,因为加入国民党之事闹僵而离开学校。看见唐雨梅也在,他不好推辞,走进了陈镇东的寝室。 “唐老师!我很钦佩你,为孩子们着想,宁愿自己吃苦。乡上会同意你的建议,只是苦了您。” 陈镇东向唐雨梅使眼色,唐雨梅知道他的用意,站起来说道:“张文书,孩子小,就怕出事,我提议这样做,叫做‘防患于未燃’。我得早点赶回去,你们谈。” 陈镇东递过茶盅,话里放糖般地说道:“晓风!你呢,是个大忙人,前程必然远大,可别忘了哥子哟,提携提携我吧。” “说哪里话,你当先生更清闲,不劳神。和娃娃们相处,会越活越年轻。” “老弟,哥子求你帮忙。”“请说。” “小学没有校长,哥子当个校长应该没有问题吧。我当过,有经验。” “说实话,你哥子完全能胜任校长,乡上很快就要研究这个事,不是我泼你的冷水,共产党是讲阶级路线的,最看重政治条件,才干是次要的。你和王新鹏是国民党员,我担心的是二位的教师资格保不保得住,当然,多年的老朋友,我会尽力去做。你老哥子还想当校长?如果你是工作队队长,你觉得陈镇东可以再当青龙乡的小学校长吗?” “哦!我是没戏了。”陈镇东垂头丧气地说。 “很难!这次运动,现在没有涉及你这个旧校长,已经是万千之福了。今后怎么样变化,我们都不知道。” 在张晓风心里,有点讨厌陈镇东,看不惯他那两只老鼠眼,说话阴阳怪气的,虽然他过去当过校长。但是,现在的新政府肯定不会选一个国民党员来做校长。 苏文英队长于元月十五日召开全乡干部会,他说:“前一阶段,成绩是很大的,我们清查了以陈镇南为代表的反革命分子,基本搞清了全乡人口土地情况,为明年春天划定阶级成分,分配土地做好了准备。现在,还要把清查反革命的运动深入开展下去,把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反动会道门成员清理出来,如果他们对人民犯了罪,该杀头的枪毙,该判刑的就判,不够判刑的,就另眼相看,只许他们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如果乱说乱动,就抓起来治他的罪。当然要实事求是,不能冤枉人。根据中央政策,镇压反革命有三种类别:外层,是指社会上的反革命,就是我们前一阶断所做的工作;中层,是指干部教师等公职人员中的反革命,他们隐藏得深,要坚决清除,内层,是指党内隐藏的反革命。青龙乡只可能存在前两种情况,教师队伍要复杂一些,张晓风,你先谈谈教师情况。” “全乡教师中,唐雨梅是反革命家属,陈镇东是国民党员,是原公办小学校长,王新鹏也是国民党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它有什么隐密的身份就不清楚了。” 李仲清立即接过张晓风的话头,说道:“关于唐雨梅,我说点意见,她在抓捕陈镇南时能够做到大义灭亲,并且积极配合我们办案,应该说,她是站到人民一边来了。” 张晓风也替唐雨梅说情:“唐老师人品不错,这次我们准备撤掉汪家湾那个教学点,合并到新庙子来。她说,那个班学生很小,离新庙子远,中间有一条小河沟,没有桥,踩水过河,容易发生危险,她提议,三年级时才合到中心校来,她为孩子们,宁愿待在那偏僻的地方,这种精神很可贵。” “其它同志有什么意见没有?”苏队长问道。 李仲奎和陈大全都知道嫂子刘玉华和唐雨梅很要好,两位义兄为她说情,李仲奎也说道:“李队长管陈镇南的案子,他知道唐雨梅起了重大作用;张文书管教育,从撤点并校看,她应该算好老师。” 陈大全接着说:“唐雨梅是反革命家属,但是,她有立功表现,不能当做反革命分子清洗。” 苏文英也觉得,一个女教师干不出什么反革命活动,他说道:“唐老师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根据她的表现,算过关,如果今后发现她有反革命活动,再追究她。张文书,你谈谈陈镇东的详细情况。” 张晓风为唐雨梅能过关感到高兴,他为三个义弟帮自己说话而高兴,他当然不知道李仲清是为情人说话,唐雨梅也是为与李仲清私会方便,不易被人察觉而甘心留在那偏僻的地方。他说:“陈镇东是陈家五虎的老大,大家都知道他是国民党员,原来是小学校长。我和他同事三年,就人品而言,他有点阴沉,两只鼠眼时刻在窥探他人秘密。他找我谈了,还痴心妄想再当校长。” “肯定不行,共产党的学校校长,怎么能让国民党员来当呢?”苏文英冷笑道。“如果表现不好,教师资格都要取消,他还做梦当校长。” 谢平原队长也发言道:“陈家五虎的老大,有没有政治问题呢?大家想想,一个国民党特务,两个国民党军官,最小的是甲长,最大的仅仅是国民党员和校长吗?我建议,对陈镇东,应该深入调查,看他有其它问题没有。” “对!决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李仲清,你们可以加大力度,与县上联系,查一查陈镇东。”苏队长对谢队长的提示很重视。 “大全同志!你就专门调查陈镇东的问题。”因为唐雨梅,李仲清不愿涉及陈家的事。 张晓风又说下去:“还有一个王新鹏老师,前年冬季,在一次会上,陈镇东动员教师入党,叫做非常时期特殊办,只须在入党表格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就算是国民党正式党员,王新鹏就签名入党了。我和刘志高、方云昭没有签名,苏晓梅知道那件事。陈镇东对我非常不满,我受不了他的气,去年春,就到一个盐井做账房先生去了。王新鹏教书比较努力,好像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其它几位老师也没听说有问题。苏队长,趁今天开会,顺便议一议小学校长的人选。”张晓风不想义弟王新鹏的事情再生枝节,于是巧妙地转换话题。 李仲清、李仲奎、陈大全也为王新鹏的事担心,他们佩服张晓风的临机应变,露出一丝笑意。 李仲奎提出建议:“校长最好由男教师当,教学能力和人品能服众才行。” 张晓风曾征求刘志高的意愿,他不想当校长。张晓风将他的军,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当个一官半职的,小学校长不是官,何况是我管教育,你总该替哥子扎起,就那么几个老师,谁也比不上你,你能让陈镇东当,受他的气?”刘志高才勉强答应当校长。 苏文英又征求张晓风的意见:“张文书,你认为谁最适合当校长?” 谁都知道,张晓风的话起决定作用,他说:“根据我的了解,我的堂弟张天荣不能当,水平不够;两个国民党员也不行,政治条件不合;在方云昭和刘志高中,方老师年长十岁,私塾出身,刘志高是大江中学毕业,所以,我认为,刘志高当小学校长比较恰当。” 苏文英对张晓风的建议很满意,他又很看中大江中学这块牌子,高兴地说:“大江中学毕业,水平一定不错,作个小学校长简直是大材小用,我看就由他当校长,大家认为怎样?” 张晓风以内举避开堂弟,博得好感,外举抓住苏文英与刘志高是学友的关系,让他心里喜欢,只要苏队长说了,谁还能说什么。 谢平原笑道:“先委屈他作个小学校长,今后还可以往政府调。” 在全乡教学总结会上,张晓风宣布了校长的认命决定:“老师们,大家关心的校长人选已经定了,经多方考虑,决定刘志高同志担任青龙乡第一任小学校长。希望大家支持刘校长的工作,把我们青龙乡的教育事业搞好,为家乡多培育人才。” 除陈镇东低头不语外,其它教师都拍手表示,拥护政府的决定,陈镇东没当成校长,也不能怪张晓风。 公元一九五一年春节后,开始划分阶级成分,土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该什么成分就是什么成分:付云清划为大地主,卿少白化整为零也没化掉小地主成分,都是阶级斗争的对象,可以庆幸的是他们没有恶行,能够免掉牢狱之灾;刘志高、张晓风家有一些自耕土地,又是教师,有一定经济收入,被定为中农(后来,中农分为富裕中农、中中农和下中农三级,他们又划为下中农,和贫雇农一样成为革命的依靠对象),李仲清、李仲奎、陈大全、王新鹏是一般贫农。乡长胡学渊家土地够富农资格,由于他是名中医,又是乡政府文书,有一定钱财,合乎金银地主的条件,按说胡乡长在土改中干了大量工作,应该网开一面。苏文英队长认为,胡乡长已经完成了过度时期的历史任务,人民政府不再需要他了,要让他下去,最好办法就是把他划成地主,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就不能再作乡长了。 苏文英找来胡学渊,说道:“这次划分阶级成分,你能够正确对待,实事求是地讲清你的经济收入。我们工作队是肯定你的,你的工作,我们也是充分肯定的,但是,你也知道,党的阶级斗争政策……” 胡乡长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苏队长的意思,是该辞掉乡长职务的时候了,他第一次大胆地截住队长的话,说道:“苏队长,我早就知道,像我这种人,是不配当乡长的。我早就做好了辞职准备,我知道自己是历史的罪人,愿意接受政府改造,做一个对人民群众有用的人。” 苏文英从内心觉得,胡乡长如果不是专政对象,大胆工作,一定是个好乡长。党的阶级路线决定了胡乡长的命运,他有点尴尬,很不自然地笑着说:“胡先生,你的阶级成分是地主,那是历史的结论,无法改变,不能再担任乡长了,你主动辞职,这很好。地主身份是你的过去,在老百姓眼里,你还是良医,今后好好当个医生。时时刻刻听党的话,拥护人民政府的一切政策,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争取成为一个好公民。” 胡学渊时刻都在思考自己的事情,今天的结局是他意料之中的,他没有一丝怨气。共产党没有抓他来开斗争大会,那是祖宗积了德,才免了灾。苏文英和张晓风在张国金一事上的斗智,他也有所耳闻,只要是官场,就不会清净,就有勾心斗角,早点离开是非之地也好,他反倒有点庆幸自己能全身而退,他发自内心地高兴,笑道:“苏队长!我了解政策,绝不做违反国家法律的事,我会当一个好医生,减轻人民的痛苦。” “你有这个态度,我很高兴,顺便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在乡干部中,谁最适合作乡长?” 胡学渊心想,自己的意见能起多大作用呢?半年多来,像苏、谢二位队长这么精干的人,岂有不知那些本土干部底细的?问自己只是一个姿态,自己当初举荐的人也应该有个简单评价。他说道:“其实我的意见并不那么重要,碍于您队长的情面,我只好妄加议论,如果要不得,就当作沙坝上写字,抹掉就是。从能力和人品看,张晓风最适合,李仲清能力也不错,人品稍差一点,有点武断,李仲奎人品也很好,能力比前二位要差一点,陈大全呢,是个干实事的人,领导能力稍稍欠缺点。” 苏文英不时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评价。 第二天干部大会上,苏文英宣布:“由于胡先生主动提出辞去青龙乡乡长职务,经工作队三位队长研究决定,同意胡先生的请求。乡长职务暂缺,是上级派遣,还是在本地干部中产生,要根据上级的意见来决定,因为我们土改工作队是要撤走的,那时,全乡的工作就要由乡长负全责,选择乡长是很慎重的事情。” 在三位工作队长讨论乡长人选时,苏文英不愿让张晓风当乡长,认为李仲清处事果断,可以胜任。而谢队长知道苏文英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张国金被毒死,对张晓风一直怀恨在心,他说:“从乡村干部们的反应看,无论从哪方面比较,张晓风都比李仲清强,我认为,张晓风更适合当乡长。” 莫希有不知道张国金案子中,苏、谢、张三人的斗智,从平时工作中,他也认为张晓风最合条件。苏队长只好以请求上级决定为由,不任命乡长,这就是暂缺的真实原因。 胡学渊没有出席会议,他收拾好简单行李,刚要关门而去,有两个妇女找上门来看病,他只好最后一次在乡政府大楼里给人诊病。开好药单,走出门,正遇上干部们散会,他也不打招呼,急匆匆往场外走。张晓风要感谢他的举荐之恩,追上前去,说道:“胡老先生,您走好。” 胡学渊只好放慢脚步,不回头,答应道:“晓风!不要来送我,我是戴罪之人,和我亲近,对你不利。我有点后悔,不该推荐你到政府来。” “我始终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 “希望您记住一句古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官场上,太善良和单纯是要吃亏的。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今后也许会明白的。”胡学渊说完,加快脚步走了。 张晓风站在场口,望着老先生远逝的背影,品味他的临别赠言,很有感慨,摇摇头。晚上,张晓风还在想胡乡长的事,旧政府文书胡学渊犹如屎桶尿桶,需要就用,不需要就嫌臭,扔掉才清洁。 谢平原来到张晓风寝室里,笑着说:“吃了饭就睡,变猪儿啦!” 张晓风站起来,笑道:“谢队长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四章 正在二人兴致正浓时,陈镇中受父母派遣,到汪家湾来看望唐雨梅,在大院子外敲门,他高声喊道:“雨梅,我是镇中,快来开门。” 陈新宇听到喊声,跑回家来,说道:“妈妈,外面有人喊开门!” 唐雨梅临危不乱,指挥着李仲清:“赶快到镇南躲藏的那间屋去,你知道夹壁墙的门,从地道出去。” 唐雨梅走出房间门,拉住陈新宇往大门走,说道:“大娃!我们去看,是哪个要进来。” 抓捕陈镇南时,地道没起作用,今天,堂堂武装大队长居然利用到地道了,真滑稽。唐雨梅挡住陈新宇的视线,李仲清迅速地往正堂屋走去。 唐雨梅瞥见李仲清走进堂屋旁边的屋子,才打开门,看见陈镇中,她就主动出击,数落道:“哟!你们陈家人还记得有我们母子呀!” 陈镇中陪着笑脸,边走边说:“怎么会不记得呢?他们恨你,为自己立功,揭发了镇南。但是,我是理解您的苦衷的,你是为了孩子。在我和大哥的劝说下,全家人都理解您了。老妈催我来看看,我就来了。” 走进屋子,唐雨梅掩上门,说道:“怎么啦!你们陈家尽出事呢?镇西判了八年,才一个月,镇东又被查出是‘一贯道’骨干,判了七年。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倒霉到你家。” “过去,风水就是在我们陈家,要不,‘陈家五虎’是可以随便叫得响的?流年不利,该我陈家接连出事,那也是天意。活着的人也只能不怨天,不怨地,只因命运如此,比如我,本来也该背时倒运,也许是我前世多积了德,今世才逢凶化吉,反而成了政府要供养的活老人。” “我的娃儿也跟着倒霉!” “镇南对不起你,给你和孩子今后的日子带来苦难。当初,你下嫁给他时也是两相情愿的,你能知道他有今天?你知道就不会嫁给他,生儿子来受罪。镇南知道有今天的短命,也不会去干那危险的差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何必对镇南耿耿于怀呢?” 陈镇中每次见到唐雨梅,都把她当作嫂子,不因自己年长而坐大,反而执小弟之礼,很尊重她,也同情她的遭遇,说话很谦恭。可是,唐雨梅每次都说话骂老陈家,实在有点气不过,才说了上面的一番话。 唐雨梅没想到陈镇中会一改常态,指责自己的不是,她惊讶中也在思考,陈镇中也说得有点对,再对陈家发气,实在是没必要。说起陈镇南,她是爱恨相交,爱那几年,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恨这一年,是风雨雷电般吓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了丈夫陈镇南,却来了情人李仲清,她一点也不寂寞。如果自己愿意,还可以再找正式丈夫,凭自己的美貌和职业,不愁找不着好夫君。可是,孩子却永远没有亲生父亲了,为此,她也很伤心。 她摸着肚子里的孩子,想到李仲清,想起情人提供的惊人消息,于是回答道:“镇中,你不是女人,体会不到孤儿寡母在世的艰难。镇南一死百了,我呢?带着几个孩子过日子,要受多少苦难,因为这顶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帽子(不敢说出,因为此帽子第一次被别人抓住,就已经为别人怀上孩子了),受到别人欺负。这日子不好过,你叫我能不生气?” 陈镇中坐下来,喝了一口水,说道:“我们陈家人理解您的难处,希望您往今后看。” 唐雨梅要掩盖内心的空虚,就必须把自己打扮得很圣洁,她说:“过去,我很爱镇南,才嫁给他,从感情上讲,我现在还爱他,那感情是给生活增添趣味的,人在人情在,他去了,我只能在心里记住他。我现在考虑更多的是对家庭负责,我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你说说,在今天,我应该怀念过去的美好爱情,还是为爱情的果子考虑呢?” 陈镇中第一次领教了嫂子的水平,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才貌真正不凡,他马上笑道:“我尊敬的嫂子!兄弟是第一次感悟到你的才学,我们陈家有您这样的嫂子,一直是很高兴的,老爸老妈一直教导我们,您是从大城市来的,要全家人敬重您。镇南死了,老妈为您母子哭了几天,老爸也陪着伤心流泪,全家人都在为您母子今后打算。如今,大哥和四弟也判了刑,老爸老妈没有流泪,毕竟人还在世嘛!这次,老妈叫我来,看看您,老妈的意思,是想到您这里来,不久,您就该生孩子了,太需要人照顾了。” “我感谢母亲!我是有些熬不住了,顾了学生,还要顾惜大儿小子,更要注意肚子里镇南的遗赠,日子难过,有老妈来帮忙,最好不过了!” “不是我说您,才貌太高,也就太好强。陈家的慈母妯娌,早就想来照顾您了,大家都是乡巴佬,就怕您这个大城市的小姐不高兴。如今,您答应了,我回去一说,她们会争着来照顾您的。” 唐雨梅一听,很高兴自己在陈家受到如此尊重,本想不提张晓风的事,可是又觉得对不起陈家。于是鼓足勇气说道:“我谢谢大家对我的厚爱,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这事闷在我心里好久了,说出来,又怕是捕风捉影,害了好朋友,不说吧!又担心事情是真的,就对不起镇南,也对不住为我担心的陈家人,所以,今天我还是说了好,免得心里悬一个包袱。” 陈镇中是个急性子,很想马上知道事情真相,于是截住唐雨梅的话头,说道:“嫂子!请您先说事情结果,再讲原因。” 唐雨梅笑着说:“好!我先讲事情。去年,你来我这里,曾经提起过,镇南被抓前,有什么人看见过。我的好朋友刘玉华见过,你曾经怀疑过刘玉华,当时,我坚持认为,不是玉华告密,直到今天,我还深信她不是告密人。可是,我只知道她不会有意出卖朋友而告密,却忽略了她在无意间泄密而害了朋友。” “什么!?真的是张晓风干的?”陈镇中推断,是张晓风从刘玉华处得知情况,告诉工作队,从而抓住了陈镇南。 唐雨梅不能把消息来源告诉陈镇中,只能编故事:“前不久,我从偶然中得知,是张晓风无意中得知镇南在汪家湾的消息,凭他那个人的为人处事,他会向工作队报告,这是他的责任心。虽然男人们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容易出卖朋友,而张晓风对他的七个结拜弟兄最讲义气,即使如此,如果他的朋友是镇南那样的身份,他也不敢隐瞒,他要报告,也无可厚非。前一次,我不敢肯定是他,一是因为只凭玉华来过就下决断,有失公平,二来是张晓风历来对我不错,也没有因镇南之事对我冷淡,还是那么热情,帮助我成为正式的人民教师,所以我不认为是他。何况还有县上公安的说法。” “你又是怎么改变想法的呢?”陈镇南更想知道她是怎么“偶然”知道的,以此来断定真假,来决定采取下一步行动,因为稍有不慎,会自取其辱。 唐雨梅也知道,陈镇中不会怀疑她肚里的孩子是别人的,他只想知道得更详细些。她不可以牵连出李仲清,也只能撒谎,她说道:“我向给我提供消息的人发了毒誓,人家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告诉我,是张晓风在一次与几个结拜兄弟喝酒,醉酒后高兴,说出告密的事,无意中被我那个朋友听到,他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敢告诉我,几个月来,见我活得实在辛苦,也是无意中说漏了嘴,被我追问,才道出实情。我想了很久,真的不愿意将镇南的事与张晓风夫妇扯上关系,我也曾退一步想,万一我冤枉了他们,岂不是恩将仇报,反正镇南也死了,不能活过来,告不告密,我想,镇南最终难逃一死。所以,我就打消了要主动去告诉你们陈家人的念头。就是今天,我给你说了,我也不敢肯定是张晓风告的密,毕竟只是一面之词。镇中,你知道我的本意吗?” 唐雨梅从李仲清那儿得知此事,一方面让她看出了李仲清的卑鄙无耻,更加悔恨自己那么快就成了李仲清的情人,还为他怀上孩子,现在想打掉孩子,不仅因为妊娠时间不允许,也不好向陈家交代,更不能对李仲清说清原因,她今后还得依靠他。因为她知道,在官场上,像李仲清这种用朋友的鲜血染红顶子的人太多,李仲清登上青龙乡的头把交椅,没有泄朋友之密这事,也是迟早的事,而不是张晓风那类人能抢去的,所以,她处于两难选择之中,不能害了好人张晓风,一辈子心灵受折磨;又不能得罪了恶毒奸夫李仲清,一辈子生活失去依靠。 陈镇中也不好再追问告密人,他知道,女人用赌咒的方法表明承诺,是很严肃的,不像男子汉容易违反誓言。如果是官场上的人说出张晓风告密之事,陈镇中会怀疑说话人的动机,如果唐雨梅直接说是从张晓风最好的结拜弟弟李仲清口里得知此消息,陈镇中会立即排除他原来对张晓风的怀疑。他也见过不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早不说,晚不说,在乡长辞职后才说。这动机可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惜,唐雨梅明知李仲清要利用陈家向张晓风发难,也只能顺从;也可惜,唐雨梅不能把她与李仲清的苟且之事告诉陈家,只能编故事说是张晓风酒醉心明白,说漏嘴,又那么巧被人听见,又那么有怜悯心,忍了那么久才告诉她。 陈镇中相信是张晓风告的密,他可不管二哥早晚会被抓住枪毙,他只需要知道是谁告密就行了。为了表示对哥子的怀念,对嫂子有一些安慰,他说:“嫂子!您今天是在很矛盾中告诉了二哥因奸人告密被害的事,说明您还是我们老陈家的人。我们老陈家虽然是日落西山,我陈镇中向您,我尊敬的嫂子发誓,一定会向张晓风讨回这笔债!” 唐雨梅并不为之感动,而是慌张地劝道:“好兄弟!我不是要你去报仇,早知你要这样,我就不该给你讲了。不能因为你二哥,把你也搭进去。那会让二老更伤心的。” 陈镇中大笑道:“嫂子,我敬佩的嫂子!我感谢您,还替我着想” “我当然不希望你也出事,毕竟你和镇南兄弟一场。” “嫂子!您以为我要去找张晓风拼命,不!不!我不会那么苯,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我也没有想要他死,因为我也略知一些他的为人,不错,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做了二哥的大年初一,我就得还他正月十五,我要毁掉他的前程。” 唐雨梅放下心来,还是劝道:“古人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我们还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他干的。你即使要报复他,最好不要毁了别人的前程,我不敢想象,刘玉华遇上我这种情况,会比我更惨。我劝你少得过为好,为下辈子多修善果吧!” “您嫂子是菩萨心肠,像您这样说,我还找他算什么账?您就不要管了,我就再退一步,只给他下点烂药,让他的事业受些影响。” 唐雨梅也觉得,如此一来,李仲清的目的也就达到了,陈家的仇恨心也没有了,张晓风还可以继续当乡干部。而李仲清采取卑鄙手断当上乡长后,也会照顾他的义兄的。她哪里知道,有那么多人在等机会收拾张晓风呢? 陈镇中回到鸡笼湾,谈完生活小事之后,才把有关陈镇南的机密事告诉父母,他说:“我已经想好了,要趁探监的机会,叫镇东反咬张晓风一口,因为镇东没当成校长,也恨张晓风,再加上二哥的仇,他一定会干的,并且,他还可以因此立功而减刑。这叫一箭双雕。” 果然,陈镇东自劳改以来,一直在埋怨张晓风,不替自己说话。他也想过共产党的用人政策,自己也有不能当校长的缺陷,而直接导致他入狱的人,是主管武装治安的李仲清和陈大全,所以,他又转而愤恨抓了二哥的李仲清和害了自己的可恶本家陈大全。 张家村劳改农场离鸡笼湾五里路,几天后,陈镇中看他来了,由于陈镇中亮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荣誉军人的证件,看守也就离开,没有听他俩的谈话,才使阴谋得逞。 陈镇中小声说道:“大哥,你受苦了!我给你带来立功减刑的机会:二哥是张晓风告的密,你就对劳改队的头头说,要揭发张晓风,前不久,在议到张晓风时,你说,那次签名入党,他没签名,你就说他签了名,那签名的单子早丢到爪哇国了,无从查找。另外,我知道,他和李思琪教书时,喜欢打嘴仗,说明二人关系好,他是文书,管通行证发放,你就说是他放走了李思琪。有这两条,就够他受的了。还有一个好处,因为李思琪逃跑,李仲清和龟儿子陈大全受了通报处分,他三个是结拜弟兄,就让他们去狗咬狗。” 陈镇东大喜道:“好!该老子出口恶气了。我就说,去年,李思琪逃跑那晚上,我碰上了李思琪。现在,反正都进来了,就给他编一点故事。三弟,你给老爸老妈、还有我的婆娘儿女说,我很好,叫他们放心。” 陈镇中探视后的当天下午,陈镇东就对管教公安说:“公安同志,我要向政府检举揭发坏人。” 一会儿,陈镇东被带到劳改队长那里。 队长问道:“陈镇东,听说你要检举揭发坏人,为啥审判你时不说出来?现在又愿意说了呢?” “我的弟弟来探视我,他是解放军的荣誉军人,享受政府补贴。思想觉悟很高,给我做了大量工作,要我把别人的犯罪事实,老老实实地对政府讲,争取立功减刑,所以,我考虑再三,愿意讲出来,不想再为啥子哥门义气隐瞒了。” “你的态度转变是值得肯定的,只要你讲的是事实,帮助政府破了案,一定会给你报‘立功减刑’的。你就详细交代吧。” “好,我一定老实交待,我有一个好朋友,是过去一同教书的同事,他名叫张晓风,也是国民党员。” “你先前为什么不交待?”审讯员问道。 “我们私人友情好,当然不该说。” “现在又说了,难道你们不好了?” “不是!我这次判刑,他也想帮我,却没有帮,我不怨他,因为他不敢帮我。他是乡政府文书,只是我想,他能混到乡政府里当文书,又很红,据说,上边很看重他。他也想往上爬,我觉得,他会对政府不利。” “你讲一下详细情况。” “那是上前年冬天,一次,我主持全乡老师开会,发展党员,上边分了任务,只要在入党表上签名,就可批准成为正式的国民党员。他开头说不愿意入党,经我反复动员,他才心动,他说:‘学而优则仕,读书人大都走当官的路子。枉自读了十多年书,只教个破书,报国无门。’他答应入党,由我作介绍人,同他一起入的还有乡武装队队长,他的结拜弟弟王新鹏,李思琪乡长也清楚这件事,他和李乡长关系非常好,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李乡长在要枪毙的前一天晚上逃跑了,就是他放的。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敢大起胆子帮人逃跑。” “这么重要的情况,说仔细点。” “那天晚上,李思琪逃跑时,经过鸡笼湾,正好我半夜拉肚子,到大院子外边的猪粪坑解大便, 看见他从外边经过,我一问,才知道是他。他慌忙说:‘兄弟,哥子要逃命去!’我急忙问道:‘乡长,你出来啦?’ 李乡长告诫我说:‘兄弟!看在哥子让你当校长的份上,千万不要说出去,哥子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不逃,只有死路一条。’ 我又问道:‘乡长!你怎么逃出来了呢?’他边跑边说:‘张晓风……!’ 后边的话就听不清了。第二天,我去看枪毙人,说是把李乡长押到县里去枪毙,我还暗地里发笑。看见张晓风像没发生过任何事的神态,稳坐主席台上,我佩服他是干大事的人,要枪毙的人,他都敢放?当然,我不能讲出去,怕沾上了说不清。” “还有什么细节没讲到的?” “有一次,我悄悄问他,通行证是不是他给乡长弄的,他骂我‘乱坟堆里卖布,鬼扯’。我叫他帮我当上新政府的校长,他不干,拿给他的结拜兄弟刘志高当了。我才知道,他对我劝他入国民党,还在生我的气。” 队长又发现新情况,追问道:“哪些人是他的结拜弟兄?” “他有七个结拜弟兄,戏称为‘八仙过海’,老大付云清,是大地主,老二卿少白,也是地主,他是老三,老四刘志高,青龙小学校长,老五李仲清,青龙乡武装治安大队长,老六李仲奎,乡政府文宣干事,老七陈大全,乡武装治安队副队长,老八王新鹏,国民党员,小学教师。老大老二成敌人了,他张晓风就是老大了,在青龙乡,他们这帮人的作用有多大,同志,你能想得到的。” 劳改队长一听,觉得这个事情比较严重。共产党不允许搞帮派,必须把此情况形成材料,报告西江县土改工作部。 县里很快把材料转给了青龙乡土改工作队,批示是“尽快查清事实真相”。 苏文英看完材料,心中大喜,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近一年来堵在心里的那股怨气终于有机会发泄了。张晓风,你也有今天呀! 苏队长叫来两位副队长,非常严肃地说:“你二位先看材料,今晚,我们再开会研究怎么具体搞清这件事。” 谢平原拿着材料回到寝室,关起门来认真看,他把材料看完,脸色大变。苏文英那严肃里包含杀气,是因去年的仇而起来的。张晓风会放李思琪逃跑?会给他开通行证?他会是国民党员?只凭一个服刑犯人的话,就可以把一个工作优秀的同志搞下去?对社会上的反革命分子都要讲证据,对干部队伍内的也要有证据才行。内心深处的谢平原极力为张晓风辩护。 莫希有识字不多,谢平原给他讲了大概内容。莫希有很直率地说:“我觉得张晓风这个同志很不错,怎么会有这挡子事。如果陈镇东这个家伙说的是真的,那是很严重的事,现在是清查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的时候;如果是假的,也是很严重的,并且是很复杂的事情。” 谢平原说道:“我们可要实事求是地调查处理这件事。” “应该如此,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凭我的直觉,判刑几个月了,突然良心发现,要检举,想立功也应该早就立了,总之,有点搞不懂。”莫希有摇着头说。 谢队长似乎悟到一些,不好说出来,点着头,他想:陈镇东为啥要置张晓风于死地呢?没让他当上校长,他恨;如果他知道,是张晓风点了陈镇南的水,使其被抓,他肯定恨。可是,他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在乡里,只有三个工作队长和武装治安队长李仲清知道,是张晓风揭发陈镇南的,谁会给陈家报信呢?目的何在呢?把张晓风整下去,对谁有好处呢?是谁泄漏机密的呢?难道是苏文英玩的花招?他要为舅舅报仇,工作队队长,还不至于违反工作纪律吧!李仲清与张晓风是结拜弟兄,应该不会出卖朋友吧!如果是他,有什么好处呢?难道是为了争乡长职位?谢平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如果是这样,就太卑鄙无耻了,他不能肯定。 莫希有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老莫走了,他也不知道。 苏文英回到办公室,高兴之余,他也在仔细考虑,如何把张晓风搞下来,再搞臭。第一步,要让李仲清、李仲奎和陈大全与张晓风划清界限,进一步让他们互相对立,再让其揭发张晓风。根据他观察,李仲清的功名利禄心重,就从他身上开刀。 李仲清正在张晓风办公室,还有李仲奎和陈大全。他被苏文英叫去。 苏文英关上门,态度极为严肃地说:“李仲清同志,今天,我和你谈话的内容,你能保证不向第二个人说吗?” “我能保证!” “也包括你那几个结拜兄弟?” 李仲清预感事态严重,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涨红了脸,呆看着苏文英。 “同志!共产党最反对拉帮结派,你们八弟兄,有大地主,有国民党员,情况复杂呀!你给我老实讲清楚,你们的来往情况,这是党组织对你的考验。” 李仲清诚惶诚恐地说道:“我一定向党组织讲清楚。我们八人是读私塾时,为了好玩,学刘关张桃园结义,结拜为弟兄的,按年龄排顺序:付云清、卿少白、张晓风、刘志高、李仲清、李仲奎、陈大全、王新鹏。解放后,付云清和卿少白就主动与大家断绝了来往,把他二人拿到大会上去斗,我们四个乡干部是一点也没为他们说情,更没有袒护、包庇,在采和村斗争付云清时,我们也大声地呼口号,‘打倒付云清’,老谢和老莫可以作证。在划阶级成分时,也完全按规定办的。我明白,他们是阶级敌人。只有王新鹏,复杂点,他是国民党员,也是贫农,又长期当老师,该怎么处置呢?我一年来很少与他来往,刘志高是我妻子的大哥,我也很少见到,张晓风管教育,见他两个的时候多。我们四个在乡里,天天见面,自从当了干部,都忙得很,那些哥门义气,早就丢了。” 对李仲清的话,苏文英比较相信,他进一步教导说:“李仲清同志,当了干部,就要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什么个人的、家庭的、哥门的利益都要服从国家利益。你的同事、你的朋友干了对不起人民的事,你要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第一,划清界限,第二,检举揭发,第三,与之进行坚决的斗争。你能做到吗?” “能!我肯定能做到,我是认事不认人的。” “你知道吗?张晓风是国民党员,就是他放跑了李思琪。” 苏文英突然抛出这两条消息,想看看李仲清的反应。他哪里知道,这是李仲清精心导演的,张晓风有问题是李仲清这个铁哥们所期望的,但是,苏队长把李思琪的逃跑与张晓风挂起来,不是他这个导演安排的,他知道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他没有置义兄于死地的想法,他很吃惊地说道:“不会吧!我知道,张晓风不大可能放跑李思琪,大家对他看法那么好。苏队长!你还多次表扬过他,莫开玩笑。” “谁给你开玩笑?为啥要清理干部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就因为他们伪装得好,表面是好同志,背后在干坏事,才不容易被发觉。” 李仲清这才真正地感到背心发凉,他要想争当乡长,张晓风是一大障碍,他要挤开他,但是,他绝对没有要把他搞成反革命的想法,十多年来,虽然他一直赶不上张晓风,他是心悦诚服的,张晓风对自己是那么地爱护,那么地坦诚和无私的帮助。自己官迷心窍,居然干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来。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没一点血色,两眼痴呆地对着苏文英。 苏文英看见李仲清的窘相,以为从精神上打垮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进一步开导说:“我记得,因为李思琪的逃跑,你和陈大全同志还挨了县里的通报处分。” 覆水难收,李仲清突然想起“无毒不丈夫”来,自己第一次“毒”,就那么胆颤心惊的,还干什么大事,还当什么丈夫。他心一横,对不起了,三哥!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为啥要比我强,你不该得罪苏文英,我放你一把火,只想烧掉你的眉毛,他苏文英来火上浇油,烧死你,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对我的那部分负责。 李仲清两眼珠一轮,回答道:“苏队长!我记得,李思琪跑得蹊跷,我和大全有点冤。他和李思琪有点交往,不至于放他吧!如果是他干的,就太对不起政府了!” “关于张晓风的问题,我们还要开会,专门研究。你必须与张晓风划清界限,我再一次给你讲,今天我俩的谈话不能对别人讲,这是纪律。你去把陈大全叫来。” 陈大全走进苏队长办公室,门就关上了,他规规矩矩地坐下,等候队长发话。 苏文英单刀直入地说:“我给你通报一个情况:你的结拜弟兄张晓风出事了!” 与李仲清一样,陈大全犹如头顶响炸雷般,目瞪口呆,口碑甚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五章 晚上,在乡政府里,三个队长坐在苏文英办公室里,正在讨论张晓风的事。 谢平原整个下午都在分析张晓风,他最终认定,张晓风绝对不会放跑李思琪,是否是国民党员,得用证据说话。他说:“我反复看了那封检举信,有许多疑问。如果单凭一个劳改犯的片面之词,就判定一个革命同志有罪,那是轻率,是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们不能上当。” 苏文英早就知道,老谢要为张晓风辩护,也就有意笑道:“老谢,别激动,我们今天不是给张晓风下结论,说他是隐藏在干部队伍里的反革命。我们是根据县里的批示,商量对他怎么进行调查,把事情搞清楚。” “那么,你说怎么调查?从哪里查起?” “就从信上说的李思琪的事情查起,为了使调查能顺利进行,我认为,首先要暂时停止张晓风的工作,其次,还要限制他的自由,让他呆在一个地方,反省自己。另外,不能让他与外人接触。然后对当天的当事人详细地讯问,陈大全和看守民兵温家兄弟。” 谢平原无法反驳苏队长,他深情地说:“张晓风是本地干部中最能干的,也是搞得最累的,一年来,他为政府做事,起早摸黑,不计较报酬,连家也很少回。现在给他生上这档子事,令人寒心。” 老实人莫希有也帮着说:“我看是陈镇东栽赃陷害!” 苏文英拿出队长的权威,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我们知道,张晓风工作干得非常出色,可是,能证明他的过去吗?就一定说他与李思琪的逃跑没关系吗?同志,不能证明,你们了解他的过去吗?不了解。他给政府做事,是有功,如果他放走了李思琪,那就是犯罪。你我仅凭他这一年的表现,就给他打包票,说他不会放走李思琪,实在草率。中央文件指出,隐藏在革命队伍内的反革命分子,是最危险的敌人,我们要对人民负责,当然,也要对他张晓风负责,对他进行调查,是完全必要的。” “好吧!那就查吧!”谢平原找不到拒绝调查的理由。 “明天,张晓风请了假,上午就开全体乡干部会,宣布这件事。” 张静远满周岁,按习俗,要“抓周”,根据小孩抓东西的顺序来判断孩子的前程。桌子上放了一支铅笔,一支筷子,放在一起,并排放一个鸡蛋,一块糖,一个梨子,一个汤匙里放了一块肉。 抓周仪式开始,张静远不拿长根的筷子,而是抓住彩色铅笔,先移动鸡蛋,然后另一只手抓汤匙里的肉。两手往面前赶全部东西。 “这娃儿啥都要,好贪心!”“不!不!首先,他没拿筷子,抓笔就说明他子承父业,吃笔墨饭,找了钱,当然是要什么有什么了。”张晓风笑着解释。 “爸爸,我要吃鸡蛋,我也要吃什么就有什么。”张新慧来凑热闹。 春茂老人不能为曾孙祝贺生日,是一大遗憾,大家明白,老人的病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的。 与此同时,乡政府内,苏队长召集全体干部,通报张晓风的问题,他说:“同志们,我现在宣布工作队的决定:从今天起,对张晓风同志进行隔离审查。有人举报,他是国民党员,放跑了李思琪(故意作肯定的表述,混淆视听),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全国的肃反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我们青龙乡抓了陈家二虎,现在又牵出张晓风的事情,我要郑重地告诉大家,希望大家不要让感情代替了革命利益,我知道,大家对他看法很好,有几个同志与他还是结拜弟兄,但是,在革命的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希望你们能够站稳立场,与他划清界限。” 李仲清接过苏队长的话头说:“我、李仲奎和陈大全与张晓风是结拜兄弟,十多年来,感情一直非常好。去年,我们进入政府工作,就成为革命同志,革命利益就高于一切。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表明态度,在调查期间,我一定站稳阶级立场,坚决与张晓风划清界限,积极配合调查。” 苏文英赞许地点点头,谢平原皱着眉头,陈大全鼓着腮帮子,李仲奎和何方云翻着白眼仁,盯着李仲清,张国林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 李仲清话音一落,陈大全就站起来说道:“我一向都敬佩张晓风,他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也很难过。昨天,苏队长给我做了工作,我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决定要以革命利益为重,把个人感情放在一边。有一个情况,我今天不得不说,去年,李思琪跑的前一天下午,张晓风去看了李思琪。” “什么,他去看了李思琪?”这是苏队长没想到的,“你去年为啥不说?” “哪个会怀疑他?”陈大全很委屈地说:“他和李思琪还斗了嘴,张晓风还讥讽李思琪是‘早知 如此,何必当初’,还说是去送他上路,哪知道,晚上就跑了。” 李仲清的见风驶舵,陈大全的抖老底,李仲奎气得吹胡子,张晓风真的扯进去了,他心里急,脸冒汗珠,心底一个声音骂道:“卖友求荣的陈大全,你断子绝孙,不得善终。” 其它人被陈大全的话惊得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 “这还不清楚,送他上路就是送他逃跑。”苏队长似乎发现了重要证据。“你这个同志,如此重要的话,你都隐瞒了。” 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送上路”是上死路而非活路,苏队长却不这样理解,他要大做文章。 李仲奎是个不主动发言的人,他不管立场问题,要为张晓风辩解,立刻说道:“谁都知道,‘送上路’就是送上黄泉路。我记得,张晓风在李思琪跑了后,还很遗憾地对我说,要送李思琪上黄泉路,没送到,反而让他逃了活路。” 苏文英知道李仲奎是替张晓风辩护,可是,想起舅舅的事,张晓风和谢平原让自己难堪,使自己在外婆家抬不起头来。他张晓风一年来,风头出尽,还说是余县长的红人,准备重用。今天总算落在我手里了,工作队是我姓苏的当家,你谢平原要和我耍心眼,嫩了点。现在是机会,把张晓风搞臭,即使不判刑,也要让他说不清,失宠于上级,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说:“我看送他上路,有两个作用,第一,是给李思琪递点子,要放他,让他作好准备;第二,去嘲讽李思琪是障眼法,让陈大全失去警惕,稍不注意,他就把通行证递进去了,要知道,能办通行证的只有他。硬是那么巧,说上路就真的上路了。” 大家又觉得有点道理,即使跑出监房,没有通行证,要逃出去也是不容易的。 “不去放人,去牢房干啥子?”莫希有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他是个耿直人,不知道苏、谢、张之间的明争暗斗,只凭军人的直觉说话行事。他一语击中要害,是呀,看牢房又不是你张晓风的事。 “还有个情况,我得说一下,我得先承认错误。”陈大全又急于摆脱干系,马上抛出更有力的材料:“去年出事那天晚上,我和张晓风一起在申家糖坊喝了酒,喝得二昏昏地,是他把我扶到屋子里去的(新编的,张晓风离开后,他还在喝),醒来,钥匙在身上挂着,门没关,事后才知道,两个看守也烂醉如泥。” “去年为啥不说清楚。”苏文英很生气地说。 在全乡干部中,农会主席张国林年龄最大,平时开会,只会当收音机,很难主动发言,更不必说发火,大家也尊重他。今天,突然冒出张晓风的事,令他非常惊讶,他根本不相信张晓风会放李思琪。他是忍、忍、忍,实在忍不下去,心底的一股无名大火烧到嗓子眼了,他必须发泄,于是站起来,两眼瞪着陈大全,烟竿砸在桌子上,“啪”的一声镇住了全场的声音,会场里,一片寂静,窗外传来一只狗的“汪!汪!”叫声。 张国林大声地说道:“陈大全!说话、做事要讲天地良心!” 张国林用长烟竿指着窗外,愤怒地说道:“对得起天,才不会遭雷打;对得起地,走平路才不会摔跟斗;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不会遭报应,干了龌龊事,近报自身,远报子孙。” 全体与会人员都被老张主席的气势镇住,没有人说话,张国林口水四溅,气愤地说:“张晓风是我的远房侄孙,我今天斗胆,要替他说话。一年来,他舍死忘生地干,你们的眼睛不是油珠子,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苏大队长也不止一次地在大小会上表扬过他,我这个当叔公的也沾光。怎么屙抛尿的时间,他就成了坏人,就要打落井底,再下石头?张晓风的人品,你们难道不了解?你李仲清、李仲奎、陈大全,亏你们还是结拜弟兄,应该更了解他的为人处事。我认识张晓风才一年,我都了解他了:他重情重义,坦诚有信,还有仁慈悲悯的菩萨心肠。可是,他大事不糊涂,有原则,放跑李思琪?那是什么性质的事情,他会不知道?他会那么糊涂?” 张国林的一连串责问,李仲清和陈大全低头不敢看。苏文英找不出制止他发言的理由,谢平原一脸严肃,支持农会主席的仗义执言。张国林敲着桌子,说道:“再说他去见李思琪吧,因为他与李思琪同事教书一年,有点感情,很正常嘛!后来,李思琪当乡长,劝他去政府干,他不去,反过来劝李大乡长多做善事,少祸害百姓,这是书生的一厢情愿。李思琪的枪毙材料是张晓风写的,他没有笔下生花,替他开脱;李思琪要枪毙了,作为故人,临终前去看看,这正是张晓风重情义的一面,有什么不对的呢?不像有些人,‘有茶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 李仲清被张国林说得哑口无言,低头生闷气。而陈大全知道张国林的话从自己身上落,面子上下不来,马上回应道:“你不要指桑骂槐,有什么屁,直接冲我放!” 张国林的烟竿指着陈大全,咬牙切齿地说:“好!就说你陈大队长,你是干什么的?武装治安大队长,哦!是副的,要等李大队长升了,你才可能当正的。你在申家糖坊管看押犯人,犯人跑了,是你的失职。你要推卸责任,也不至于往结拜哥子身上推呀!你当班时间,为什么要喝酒,我知道,你是个酒罐,据说很难喝醉过,这一次,你偏偏喝得人事不醒,让坏人有机可剩。难道你不知道,关着的犯人都是些等着敲沙罐的?不能有丝毫闪失,你不喝醉,他李思琪能跑得掉?我甚至可以说,是你要放李思琪逃跑,才故意喝醉酒来遮掩的,关张晓风屁事。” “对呀!说得有点道理。”莫希有肯定道。 陈大全已经气得脸红筋涨脖子粗,他吼道:“你乱说!我家和李思琪是仇人!” 张国林却冷笑道:“你们过去是仇人,不假,不等于永远是仇人呀,反过来,如果他给你几百个大洋,你就会‘化干戈为玉帛’,你就可以变成他的恩人,你就会以德报怨。” “我没有变,他当了鬼也是陈家的仇鬼!”陈大全吼叫起来。 “真的不变吗?你昨天和张晓风不是很好的结拜兄弟吗?晓风哥长,晓风哥短的,怎么,今天,你为了自己脱干系,就要把你的晓风哥往火坑里推,你变得多快呀!老子最恨你这种卑鄙小人了。” “你——你——你,你骂人太恶毒了!” “有你恶毒吗?你要把张晓风害死,那才叫毒。你脑壳顶上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张晓风咋个会和你们这种人结拜为弟兄,真是瞎了眼!” 二人唇枪舌箭,陈大全处于被动防守,窘态毕现;张国林得理不饶人,穷追猛打,他恨透了这种卖友求荣的人。暗地里,谢平原、李仲奎、何方云、刘忠华为张国林拍手叫好,特别是李仲奎,第一次看清了堂兄李仲清和陈大舅子的肮脏内心,与这样的人,还有啥兄弟情、朋友义,从此割袍断交吧! 陈大全从大家眼光里看到的是一把把刀,刀刀刺入自己的心,他觉得,心在流血。论本意,陈大全决无害张晓风之心,可是,为了摆脱干系,为了站稳立场,为了将来的发展,他只能不仁不义,往张晓风身上推。对张国林的挖苦嘲讽,他无力还击,脑袋几乎要炸裂开来,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张晓风是我三哥!我没有出卖他,我永远不会出卖他!” 陈大全的吼声惊住了所有人,大家屏住呼吸,想听下文。可是,陈大全却无比安详,两眼紧闭,双手捧着脑袋撑在桌子上,两眼珠往上翻着,一动也不动,周围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从此以后,他就得了神经分裂症。 看到陈大全神情不对,张国林也就见好就收,不再嘲讽了。谢平原心里舒服,表面上若无其事,他知道,该自己出面说几句:“老张,别说啦!关于张晓风,他的工作成绩,我们不能否定;他在李思琪逃跑这件事情中,有无问题,我们也不能肯定。一切要在详细地调查清事件真相后,才能下结论。所以,不可毫无根据地说张晓风放跑了李思琪。” 苏文英一直把张国林当成老实人看,想不到,他如此能言善辩。他一搅合,就使李仲清、陈大全如此难堪。如果再让他搅下去,不知他还会有多少怪招。谢平原的话是冲着我苏文英来的,是的,我就是要在干部中搞成一个印象:张晓风是放掉李思琪的嫌疑人,这个目的已经达到,谢平原来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 第二步就要把这种印象扩大到不明真相的群众中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张晓风和坏人关在一起,老百姓最好糊弄,一定就会把他当坏人。第三步就是让那些与张晓风有仇的人结成一股力量,再加上不明真相的愚民,置他张晓风于死地。 另一方面,苏文英要公开地唱高调,要调查,要重证据,要搞清真相,鬼才知道,真相是怎样的。也可以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在麻痹对方的同时,逐步把张晓风推上绝路。这就是苏文英的历害,知识分子加政客的苏文英胜过部队通讯员加排长的谢平原,那是复杂对单纯,深沉对坦诚,阴谋诡诈对光明磊落。 苏文英重重地咳了一声,说道:“你俩不要争,今天,是谈张晓风的事。县里要我们调查,我们就要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只是为了方便调查,才暂时把张晓风隔离起来,我们没有说一定是他放的。真相大白后,他没问题,还可以恢复工作的。这次的审查工作由我亲自负责,老谢和老莫协助,李仲清和陈大全也要参与。” “我请求回避!”李仲清提出要求,他的脊梁骨被大伙的眼光刺得火辣辣的。 “你俩不能回避,这是你们的工作职责,也正是党组织考验你们的时候。从今天下午开始,就让张晓风到烧陶湾去关禁闭。陈大全去三清湾,通知张晓风到烧陶湾,就说我在那里等他。李仲清、莫希有,你二人随我去烧陶湾。散会!” 张国林和李仲奎对望一眼,露出很无奈的表情。李仲清回到寝室里,一头倒在床上,自己和陈大全被张国林搞得太狼狈了,他想,也许在大家眼里,自己和陈大全成了“小人”。“开弓没有回头箭”,干大事的人,有几个不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既然苏队长看得起我,这个机会多好呀!那就跟着干吧。每一个当爷爷的人,都得先当孙子,忍气吞声使人憋闷,颐指气使让人快乐。有朝一日我李仲清成了青龙乡的主人,不知有多少人会来给我当孙子,看我的脸色。 陈大全脑袋昏沉沉的,到厨房打来冷水,抹脸后又将毛巾盖在头上。他不敢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让张国林搞得灰头土脑的,“卖友求荣”不是自己本意,可是残酷的现实使自己恰恰就成了这种人,可能终身享受此等“荣誉”。脸已撕破,缝上也是疤。那就硬起心肠做下去,也不论善恶美丑,就跟着苏队长干下去吧。 陈大全知道张静远满周岁,山前山后的,他本想叫妻子去祝贺,可是岳父也是同一天过生日。他也没带礼物,更没有像以往那样,见到三清湾人都亲热地打招呼,而是站在大院子的下厅影壁墙处,高声地喊道:“晓风!你出来一下!”刘玉华在自己房间里与卿少白的妻子刘玉蓉、李仲清的妻子刘玉芳、陈云海之妻何志芳话家常,刘玉华笑着说:“玉芳、志芳,你俩一天成的婚,又都有身孕了,如果生下来是少爷,就和我家静远结为弟兄,如果生下来是千金,那就给我静远作媳妇,好不好?” 刘玉蓉拍手叫道:“好呀!儿女亲家好。” 刘玉芳摇着手说:“不行!你的主意打得精,玉华!你是稳赚不赔的。” “二妹,又不是做生意,啥子赚啦赔的!” “姐姐!玉华的静远是儿子,如果我生儿子,玉华就得了个干儿子;我生女儿,她就白得了个儿媳妇,还要我给她养大。无论我生儿生女,她都得好处。” 刘玉华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志芳!东方不亮西方亮,玉芳不跟我打亲家,你是我做的媒,如果你生儿,我就是你儿子的干妈,是女儿呢,就给我当儿媳妇,就算我做媒的跑路费。” “好!一言为定。”何志芳笑着伸出手来,要与刘玉华击掌为誓。 “别忙!志芳,”刘玉芳也伸出手来,“我只是说玉华赚了,没有说我不愿意打亲家。真的生女儿,能给玉华当儿媳,我高兴,你们看静远这个娃儿,面相生得好,又很聪明,一定像晓风,也是个人才;玉华和我们几个姐妹多好呀!决不会亏待我们的女儿,志芳,你说呢?” “我还怕高攀不上呢!”何志芳实话实说。 “那就好,如果你俩都生女儿,我就再生个儿子;你俩都生少爷,我就去打唐雨梅的主意,她前天才生的,是女儿,比静远刚刚小一岁,她是大美人,听我幺婶说,她女儿最像她了。” 刘玉蓉也来凑兴说:“玉华妹,你要多生几个儿子才好,我也生个女儿,来和你打亲家。” 刘玉芳背靠房间门,面向院子的下厅,正好看见陈大全从下厅屏风墙后转出来,她惊讶地说:“那不是陈大全吗?怎么这时候才来?” 张晓风的结拜兄弟中,刘志高九点过就来了,他问道:“晓风,仲清他们都不来吗?” “乡里事情多,他仨都不来。” “不是我说你,三哥!你忙得家也顾不上,还不如我当老师,赚票子养家糊口,不和人争长论短,不得罪任何人,很受别人尊敬;放假了,就伸伸抖抖地耍,可以垂钓池塘边柳树下,也可种豆南山、采菊东篱。” “像五柳先生那样的田家乐,我也向往。去年,在开会决定你当校长时,我曾闪过一个念头,甘脆回学校当先生。激流勇退,说说可以,要下那决心,还真不容易。我自知,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好胜心驱使我,去争去斗,认准一件事,就想马上去干,就想马上干出结果。这个秉性决定我的命运,改不了。你完全能静下来,动静调和,进退自如,我羡慕你,我做不到。” 王新鹏走进来,他能保住教师身份,全靠张晓风和刘志高,尽量淡化他的“国民党员”身份,强调他的教书能力。有一次,在给学生讲“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首诗时,他分解道:“孩子们!日月星辰是自然现象,你们都是农民的儿女,都见过父辈们种庄稼,那种靠天吃饭的无可奈何的心情,你们得好好地去体会。阴雨绵绵,作物不长,道路泥泞,行走不便,就望太阳出来,可是,太阳天天晒,晒得禾苗枯焦,晒得农夫心里煮汤,汤就是开水,那是什么感受。春雨颗颗肥,只求太阳早落山,只愿春雨马上来。这种恨太阳、盼春雨的心情,就好比解放前,穷苦人民盼共产党、毛主席早点来一样。” 在清查反革命分子时,陈镇东为了挣表现,他说:“谁都知道,我们现在把共产党说成红太阳。可是,国民党员王新鹏居然在讲课时咒骂红太阳,说‘太阳天天晒,春雨颗颗肥,只求太阳早落山,只愿春雨马上来’,他就在盼国民党春雨嘛!” 张晓风和刘志高都大吃一惊,小兄弟竟然如此不知高低,当王新鹏把整个上课过程与内容讲清楚后,张晓风严厉地批评道:“陈镇东,你的心思,我们知道,可是,总不能为自己,去害别人,断章取义,枉下结论,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新鹏坐下来,问道:“三哥,教师资格定下来了吗?” “县里已经批了,我们青龙乡的教师全部合格。下学期还要派老师来,下月中旬就知道了。你们当老师,比我们四个当干部的工资还高点。” 王新鹏笑道:“三哥,您回来当老师吧!有我们三个,学校就热闹了。” “几年前,我曾经劝过李思琪弃政归教,他说的那番话,我至今还记得,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他的苦衷了。当干部是累,我恰恰是不怕累的人,觉得越累越充实,你俩想一想,当年,在周家寺那破庙里教书,下雨天,到处漏水,三九严冬冷风破壁刮脸,多想有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不怕风吹雨淋太阳晒。我当干部才半年,就修好了八间大教室,那快乐之情,那种成就感,就不是当老师,教学生有所收获可比的。我干得正上劲的时候,你劝我改回本行,我实在是听不进去。”张晓风认真地剖析自己。但是,他哪里知道灾难即将降临,还在踌躇满志地谈功绩。午饭后,刘志高与王新鹏、张明月谈得很投缘,看见陈大全来了,心中一喜,暗道:“大全总算来了。”可是,陈大全不走进大坝子,却站在下厅喊话,太失礼节了。刘志高马上站起来,快步往下厅走去,他要去教训陈大全。 看见刘志高怒气冲冲地走来,陈大全也不似往常,见面就喊“四哥”,而是默默无声地等着挨骂。 “你认不倒四哥啦?到了三哥的院子,不进三哥的屋子,是啥子道理?” “没有道理!该骂你就骂。”陈大全此刻最难受,见到刘志高,他还可搪塞一番。马上要见到张晓风,平时引以为偶像的张晓风,该怎么面对呢?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站到苏队长一边来害晓风。 张晓风走上前来,陈大全脸色非常难看,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三——三哥!苏——苏队——队长叫你去——去烧陶湾!” “今天怎么啦?”张晓风笑道:“侄儿的周岁,你老辈子忙,没来喝酒。现在来了,该补罚三杯。” “苏队长叫你去烧陶湾,他在那里等你。我妈病了,我要回家去,酒就不喝了。”说完,不等张晓风答话,转身就走,生怕谁会拉住他。 “好,我马上去。”张晓风同刘志高回到正堂屋,他说,“不知道什么事又发了,伏天头,太阳再大,也得去。各位,我失陪一会儿,晚上再喝酒。” 烧陶湾就座落在三清湾的白虎山对面山冲里,两座大四合院连着,坐西向东,院子北边,陶窑的遗迹还在,到处能挖到陶片,村民们不知道那是文物,两座院子外墙上,用蓝色、白色、褐色陶瓷片镶嵌成两条巨龙,村民们也只是觉得好看而已,不加保护,碰撞破损严重。 北边一座院子全住着刘氏族人,南边一座院子为大地主刘文远所有,被用来关押全乡的地主分子,张国瑞的长子张忠仁,付云清、卿少白等也关在那里,要等肃反和农民分完土地、房产后才放回去。苏文英派他的表弟、也是张国金的外侄谢吉松作乡武装治安队副队长,兼任烧陶湾临时监牢主管。在李仲清推荐下,陈云海作监牢副主管,许德章也到了烧陶湾,成了谢吉松的得力干将。 张晓风走进四合院大门,就看见三位队长在正堂屋里坐着,似乎在等他。于是,他快步走进屋去,边用手帕擦汗边问:“苏队长,有啥子大事呀?这么急!”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凳子,按礼节,应该请来人入座,李仲清也应该站起来,让结拜哥哥坐凳子。可是,三个队长都不让座,脸色都很难看,细心的张晓风心里十分不快,又不好发作。 张晓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六章 刘志高和王新鹏来到烧陶湾,被谢吉松挡住,刘志高不知道他是苏文英的表弟,大声喝斥道:“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张文书,我有学校的事要向他汇报。” “他已经停职反省,不能见其它人。”谢吉松态度很生硬地回答。“苏队长亲自打了招呼的。” 王新鹏和谢吉松是一个山湾的,知道他与苏文英的关系。在村子里遭众人白眼的单身汉谢吉松年过三十,无异性问津,都怕他那个癞子脑壳有损形象。时来运转,苏文英来了,当然要提携表弟,就让他当了个“监狱长”,最近,与一个绰号“大南瓜”的女人成了亲。 王新鹏历来看不起他,见他那仗势欺人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凤是凤,鸡是鸡,凤凰落毛不如鸡,有朝一日毛长起,凤还是凤,鸡只能是鸡。” 粗人谢吉松不理解文人王新鹏的隐喻之意,似乎是在说自己是鸡,又不好发作,他知道,王老师平时就喜欢酸溜溜地说些高深莫测的话,只是白眼仁上翻,看着王新鹏。 刘志高还得顾及校长的身份,不好与之闹僵。退一步想,见了张晓风又能怎样,关键在工作队。去年谈到张晓风与苏文英较劲时,刘志高就闪过一个念头,苏文英会报复的。他说道:“新鹏,不让见就算了,人家有规定,不要让谢队长为难,面上无光。” “刘校长!你大度。陈云海,你送刘校长和王老师出去。” 陈云海送二人到院子外,他小声说道:“我想放晓风哥逃走。” 刘志高慌忙摇手道:“小陈,不要鲁莽从事。依晓风的性格,他是不会跑的。我去问仲奎,晓风到底犯了什么事。” “我会照顾好晓风哥的。”陈云海说道。 刘志高匆匆赶到青龙场,正好碰到老师刘自成往场上走,他快步赶上去,喊道:“老师!等等我。” 刘自成家住烧陶湾,张晓风被关押,他很快就知道了。已经快六十岁,老气管炎缠身,很少出外走动。听说自己的几个学生当了乡干部,逢人便夸弟子们有出息。由于家产殷实,有可能成为地主,学生们不敢去看望他,他也有自知之明,从不到乡上,给学生带去麻烦。在划阶级成分时,由于张晓风等人帮忙,减等级划为富农,暂时没有进入斗争行列。张晓风蒙冤,他再也坐不住了,喘着粗气,赶到乡政府,要找工作队说个子丑寅卯。 “把晓风关起来,当坏人打整,还有没有公道?” “老师!您老人家最好别管这件事。” “老师我最清楚,张晓风是个什么人,谢癞子说他放走了李乡长,简直是打胡乱说。”刘志高知道老师是个固执的人,他决定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他担心,老师会惹火烧身。立刻决定,先赶到乡政府,找李仲清等人商量,怎么阻止事情的发生。他说:“老师!您老人家慢慢来,我先走一步了。” “你去给李仲清他们讲,老师我豁出去了,要替晓风说几句公道话。” 再说,李仲奎整个下午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李仲清和陈大全成了苏文英整张晓风的帮凶,他非常伤心,结义之情被名利击得粉碎。 “志高!”李仲奎在木楼里见到刘志高,几乎要流出泪来。“仲清和大全不是人,出卖了晓风!” 刘志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道:“晓风哥怎么会放跑李思琪呢?” “有人检举,说三哥放跑了李思琪,陈大全为了自己脱干系,就全推到晓风身上,李仲清公开表示,要和晓风划清界限,站到苏文英一边去了!” “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是晓风把你们三个举荐到乡政府来的,忘恩负义的畜牲。谢队长不是很看重晓风吗?他怎么不说句公道话?” “谢队长是副的,扭不过苏文英正队长。张主席骂了陈大全,也无济于事。明里说调查,没有确定是什么问题,可是,实际上又把晓风当坏人关起来,给村民一个坏形象。这招太毒了。” 刘志高对此也无能为力,他很清楚,妹夫李仲清是个见风使舵的人,精明得很,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决不会为朋友之义而伤害到自己,更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为了前程,他会出卖晓风,甚至加害于晓风。他要往上爬,必须取得苏文英的信任。他突然想起老师的事,急忙说:“老师已经赶来青龙场,要替晓风鸣冤叫屈,你赶快拿个主意,必须阻止他老人家的冲动行为。” 刘自成到了青龙场上,正好碰见李仲清和苏文英、谢平原从木楼里走出来。李仲清急忙上前说道:“老师!您老人家要到哪里去?” “我是专门来找你几个的,工作队的人眼睛是瞎的,你几个的眼睛也瞎了吗?” 苏文英听到老头的话中带刺,立刻很严肃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敢咒骂工作队?” “张晓风是个大好人,给人民政府干了那么多事情,你们居然把他当坏人关起来,难道不是眼睛瞎了吗?” 李仲清想要阻止事情发生,已经来不及了,他很尴尬地说道:“二位队长,他是我的私塾老师,年纪大了,脑壳有点糊涂,请你们多多谅解!” 刘自成用手杖撇开李仲清,大声说道:“我清醒得很!你两位是工作队队长,我正好拦路喊冤,请你们二位大人,为小民做主,为张晓风主持公道。” 谢平原知道老者是张晓风的老师,立刻笑着说:“老先生,张晓风的事情还没有定性,工作队没有说他是坏人。” “不是坏人,为什么要和坏人关在一起?” 苏文英可不那么友善,严厉的语气说:“张晓风在放走李思琪一事上有重大嫌疑,关他是为了更好调查清楚真相。你怎么敢污蔑我们工作队的人眼睛瞎,简直是无法无天!” 听到木楼外的争执声,大家都快步走出楼来,李仲奎等人知道,老师撞了大祸,不知如何是好。 “把张晓风当坏人整,就是瞎了狗眼!”刘自成用手杖跺着地,没有一丝惧怕。 “给我抓起来,这么顽固的老头!李队长,他是什么阶级成分?” “富——农!”李仲清小声说。 “你这个富农分子简直胆大包天,公开向工作队叫板。陈大全,把他关到申家糖房去,老帐新帐一起算,交给人民法庭审判。” 刘自成就这样自投罗网,被武装民兵押到牢房关起来。 晚上,李仲清被苏文英叫去。苏队长要利用李仲清打垮张晓风,报舅舅被逼毒死之仇;李仲清要借苏队长之力坐上青龙乡的头把交椅。 “坐,李队长!”苏文英微笑道。“你的表态很好,革命同志就应当以革命利益为重。你和张晓风感情很深,那只是过去。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就看关键时刻的选择,你是个以大局为重的明白人,能果断地与张晓风决裂,你经受住了考验。” “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在关键时刻,知道该怎么做。” “很好!个人感情不能代替革命利益。我想提名你为青龙乡乡长,你有些什么想法,请谈谈。” “首先,我衷心地感谢苏队长对我的信任。一年来,在您的教育培养下,我逐渐成熟起来,不再拘泥于情感的束缚,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李仲清心里非常高兴,进一步地表示忠心。“苏队长,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去做,把张晓风的问题查清楚,决不手下留情。” “张晓风的事情不能急,他在全乡干部中有点名气。我们要借张晓风这件事来考察干部,看他们是坚持原则呢还是讲私人感情。今天会上,你看到的,张国林就因为张晓风是他的堂侄孙,就百般袒护,对坚持原则的陈大全冷嘲热讽,他就不配当乡农会主席。” “把他撤了!”李仲清立即建议道。“换上有原则的人,工作更好开展。” “最气人的是你那个老师,居然来乡政府闹事,你认为该怎么办?” “老头子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又是一根筋,只能公事公办。” “好!这件事情也是考验你和陈大全对党的忠诚的,希望把握住机会。” 李仲清和陈大全商量,为了挣表现,二人把刘自成的阶级成分降等划为富农,定成张晓风违反土地改革政策,包庇老师,才有刘老师替张晓风鸣冤,大闹乡政府一事。经乡人民法庭审判,判了五年刑,几个月后病死在劳改农场。 再说,在烧陶湾,夜幕降临。谢吉松回去找老表商量如何打整张晓风去了。陈云海对堂舅子何志成说道:“二哥!你看着点,我要带张晓风去审问。” 陈云海走到张晓风监室窗口,见院子里无人,开门进去,非常严肃地对张晓风说道:“张晓风,马上跟我走!” “去哪儿?”“到申家糖坊去,快点!” 张晓风跟在陈云海后边,走出四合大院,走进院子旁边的大竹林。陈云海哭着说道:“晓风哥!您一定要相信我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会护送你出去的。” “云海,你不了解我,我怎么会逃呢?我是对共产党有功劳的人,我‘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只要我逃跑,就自己承认是坏人,那就是‘黄泥巴滚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相信共产党不会冤枉好人,对我只不过是误会罢了。何况放了我,你还要受牵连,这不是我张晓风能做的。” 陈云海几乎要哭出声来,劝道:“我随便想个方法,就可以搪塞过去,大不了,不干这差事。您是大好人,是我和志芳的恩人,看见您关在里边,我很难受。” “云海,我和玉华都希望你和志芳小两口日子过得好,很快,你就要当爸爸了。不要为我担心。”张晓风说完,调头往院子里走。 陈云海挡住张晓风,不让他回去,一只脚跪下去,哀求道:“晓风哥!摆明了是苏队长和谢癞儿要整你,跟他们有啥子理讲。你就信我一次吧!” “就是他们要整我,我也不能走,你就是把这个院子大门关了,我翻墙也要回去。云海!你晓风哥要的是‘清白’,清白比我的命重要。你想为我做点事,我深深地感谢你,你放我逃跑,是非常错误的。你的口水说干了,我也不会逃走。赶快回去,万一谢癞子知道了,会给你带来麻烦,我会很痛心的。听你晓风哥的话,别拦住我。” 张晓风推开陈云海,走在前边,说道:“云海!我今天才真正地体会到官场的险恶。你很正直,将来有机会发达,最好不要涉足官场,你的疾恶如仇的性格,决定你不能走这条路。我已经很后悔,就当个教书先生多好,掌握一门技术求生活,没有风险。” 陈云海擦去眼泪,说道:“晓风哥!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在三清湾,张春茂老人的后事在张明月指挥下,有序地进行着。刘玉芳同刘玉蓉、何志芳一起来向刘玉华告别,她说:“华姐!我回去问李仲清,到底晓风哥是怎么一回事,隔几天,我会来看你。” 刘玉华太伤心了,想到丈夫蒙受不白之冤,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但是,她非常想见丈夫也不能去,自己悲伤,丈夫会更悲伤。她边找衣服边嘱咐张天培:“兄弟,你不能告诉晓风,爷爷去世的消息,也不要说家里人的更多情况,我烦得很,安静些了我才去看他。千万记住,不要告诉他爷爷的事,他是孝子,如果知道爷爷因为他气死的,他会伤心得很的。迟一段时间才告诉他。” 夜幕降临,刘玉华的眼泪哭干了,头发蓬松,躺在床上,张新慧被干妈张淑芳带回家睡了。儿子静远静静地睡在旁边,那瘦小的脸,明显地营养不良,没有一般小孩的红润色彩,这是张晓风对不起孩子啊!她躺在床上,思想的野马飞驰到娘家,娘!你在哪里?怎么不来看看苦命的女儿! 九年前,她和张晓风定婚时,八字先生就推算二人八字不合,她生就克夫命,她不信,自己是那么善良谦和的人,怎么会欺负丈夫呢?今后一切顺着丈夫,让丈夫克自己好了。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和张晓风可说是一见钟情,克夫,她不怕,他要向命运挑战,要让可恶的八字先生不灵。 上海有青帮和红帮,四川有袍哥,袍哥利用“与子同袍”、袍与胞同音所带来的兄弟情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他们是一群有组织的特殊人物,弟子加入非常严格,平时言行,要求严厉,像陈大全这种出卖兄弟的事,是要遭到严厉处罚的。七十二行,行行有“袍哥”。袍哥有浑、清之分,浑袍是打家劫舍之黑帮,清袍是主持民间公平、扶危济困、维持乡村秩序的力量。 刘玉华的爷爷刘绍堂是晚清秀才,是白马镇“义字袍哥会”的龙头大爷,管辖周围几十个小堂口,极有权威。晚年眼瞎了,要主持会中事务,就由小孙女刘玉华牵着去,而会中管事五爷就是李仲勋,刘玉华在李五爷眼里慢慢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刘玉华跟着爷爷读了不少书,家中藏书一本一本地读,在白马镇,谁都知道,刘玉华小姐是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张晓风从大江中学毕业后,无钱到省城上大学,只好回家乡,到白马镇药铺拿钱自然就是张晓风的事了,他每次去,都要去袍哥会的茶馆里看望李家大舅,于是,张晓风就碰上了刘玉华小姐,玉树临风遇上亭亭阿娇,双方都为对方的外貌气质而倾心。 “玉华小姐,这是我外侄张晓风。”李仲勋为一对年轻人的失态解围。 无需多看,一眼足矣。对方倩影犹如摄影机闪过,把底片留在脑海里,随时可以冲印出来。 李五爷代表死去的妹夫张忠良向刘家提亲了,刘玉华的父亲在盐厂干事,也是几处“义字袍哥”的总龙头大爷,他专程赶回白马镇来,一见张晓风如此优秀,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两个当事人心仪已久,自然欢喜不已,就这样,二人十九岁那年,一九四三年结成夫妻。 刘玉华恍恍惚惚地到了半夜,隔壁堂屋里,张春茂老人的众儿媳、孙媳正在哭丧。她挣扎起来,去陪着大家跪,没有眼泪。她想到八年多夫妻生活是那么甜蜜,幸福的画面像展览图片在脑中依次展现,小鱼儿给夫妻俩带来幸福欢乐,又给他们带来悲伤,刻骨铭心的疼痛,张新慧和张静远的到来使夫妻抹淡了伤痕的旧影,他们憧憬着未来,可是,晴天起炸雷,冰雹袭顶,一切都垮了。 只差二十多天就满五十周岁的“大娘妈”,有过失去年轻丈夫的痛苦,她知道儿子与儿媳是多么地恩爱,儿媳是多么地痛苦,她忍受着痛苦,来劝慰儿媳:“玉华,你来吃点饭,晓风没做坏事,你还不清楚。不要气坏了身子,两个娃儿要靠你哟。” 婆婆不气吗?刘玉华当然知道婆婆,一辈子勤劳善良,忍辱负重,自己再不振作,会增添婆婆的痛苦,只好胡乱扒了一小碗饭,来到爷爷灵前。 张春茂老人巳时入殓,暂且放在席子上,头部用草纸盖着。 刘玉华觉得,太对不起老人了,她是非常孝顺爷爷的,衣服是她缝,鞋子是她扎鞋底上圈子。如今爷爷含恨而终,她揭开草纸,爷爷两眼张着,没有一点神光,只有怨气。嘴大张着,似乎要把满腔怨恨吐出来。 “老爷子眼睛合不拢。”张忠华站在旁边说:“他老人家舍不得我们,舍不得晓风,睁着眼要看晓风回来。” 刘玉华撕了两张草纸,跪在爷爷面前,鞠了三次躬,说道:“爷爷,玉华晓得你老人家最爱你的孙儿。他没有事,我会去看他,你老人家就高高兴兴地上路吧!” 刘玉华从来没接触过冰冷的尸体,可是她一点也不怕,两手往下抹着爷爷的眼皮,爷爷终于合上眼,嘴也闭上了。 刘玉华一夜没有合眼,守在爷爷旁边,想对爷爷哭诉自己的怨气,可是,没有泪水,她两眼呆痴,一点神采也没有。早饭后,她带着四岁的女儿去烧陶湾,她要问丈夫,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两里路,一会儿就到了,天是那么地蓝,没有一丝云彩,稻田里,偶尔传来青蛙声,秧鸡不停地叫着“噔、噔”声,在刘玉华听来,那是鸣冤叫屈,树上“知了”也不停地叫,一阵一阵地,那是在奏哀乐,为爷爷开道。 刘玉华看见烧陶湾的刘氏本家叔叔、婶婶,只是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大家也只能安慰她。刘自成的大儿子刘顺清哭着说:“嫂子!老爷子去给晓风兄鸣不平,被抓来关起来了!” “哎呀!是晓风连累了老人家,晓风知道了,会气得吐血。” 刘玉华见到了丈夫,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还是自己的丈夫张晓风吗?没有了青春神采,一定也是彻夜未眠,刘玉华抱起张新慧,从木条窗孔看着张晓风。 张新慧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在这陌生的地方,个人躲在房子里。她伸出小手,抓住窗条,哭着喊道:“爸爸!你在这里藏猫猫,不来抱我,祖祖都死了。”然后嚎哭起来。 “什么?你祖祖死啦!好久的事?张天培为啥不告诉我?”张晓风一连串地发问,刘玉华无法回答,她未料到女儿会说出来。 瞒不住张晓风了,刘玉华只好说道:“是我叫天培不告诉你的。” “爷爷一定是因为我才气死的。”张晓风两手捶着自己胸膛。“孙儿不孝,在这里给你老人家跪 着了。”说完“叭”地下跪,面对三清湾方向鞠了三次躬。 “你到底犯了什么法?” “不知道,莫名其妙地就把我关起来了,我想过,我没有犯任何一点共产党的王法。” “你想想,你得罪过什么人没有?”“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我会得罪什么人?” “工作队难道就没有给你说个理由?不是说余县长很看重你吗?难道他不知道?” “说是县土改工作部的决定,隔离审查,我没有干一丁点儿对不起政府的事,一年来,我舍生忘死地干,家都不顾,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怎么一下子就说我有问题了。我调查那些土匪、恶霸、完全是证据确凿。玉华,你要相信,政府不会冤枉好人。” “我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认为你没犯法,可为啥把你关起来了,关你,就说明有人认为你犯了法,要整你。记得‘莫须有’吧,岳飞明知掉脑袋也要去,你不能把头往虎口里送,古人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还是出去躲一下,免得遭了小人暗算。” “往哪里躲?我不能躲,我心中无冷病,我不怕吃西瓜,我躲了就是承认自己有罪,就正中了那些人的计。我不怕,我一身清白,解放前,我,一个教书先生没做亏心事,解放后,我给政府干事,也无可挑剔,我要让他们还我清白。” 刘玉华知道,在是非问题上,张晓风总是坚持到底不转弯,并且张晓风说得也很有道理。只好说:“你安安心心地休息,一年来,你累死累活的,没时间清闲过,你就借此机会,好好地养身体,我给你做好吃的饭菜来,养得胖胖的,看他们怎么给你作了断。” “玉华!话又说回来,我也担心自己命运,我不相信共产党的官场会那么黑暗,搞出‘莫须有’的冤案。不怕一万,就怕有万一,你要告诉儿女,永远不当官。” “不会有万一,你会没事的!”刘玉华哭着说。 “你要让儿女成才,学一样求生活的本事。最重要的是把我们的家风传下去。” 长房的张国瑞老婆也来烧陶湾,给十九岁的儿子张忠仁送饭。一同关在烧陶湾的还有采和村的大地主张沛霖、刘锡武、苏德文、康文溥。 刘玉华扶着老二婆说:“二婆老人家,今后你就不要来送饭了,忠仁老辈子的饭,我一起送。” 老二婆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一双小脚很不好走路。她说:“玉华,你是个贤慧的媳妇。” 中午,一场暴雨下了一个多小时,也许是老天要洗去张晓风的冤屈。 “张晓风被关起来了”,经过来三清湾吊丧的亲友和地邻四下传递。传到了张国金的子侄们耳里,传到了几十个自新土匪的耳里,也传到了占青龙乡人口百分之十的张姓男女老少耳里。 在鸡笼湾,何志芳把张晓风被抓的消息带给陈家人;“爸爸!张晓风不知道啥子原因被关起来了,老天爷不长眼睛,这么好的人也要遭难呢?” “是呀!在全乡年轻干部中,他是最能干,也是最干得累的。”陈镇林摇头叹气道。 正在这时,陈镇中一瘸一拐地从青龙场回来,走到陈镇林家门口,大声地说道:“大哥,恶有恶报,张晓风被关起来了,我们老陈家的仇总算报啦!他的老师,就是刘自成那个老东西,太不识时务了,跑到乡政府去喊冤,也被关起来了!” 陈镇林很惊讶,刘自成是个很有名的塾师,为学生的事惹火烧身,问道:“真的吗?” 陈镇中见父女二人惊诧莫名的样子,又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吗!我家镇南是张晓风告的密,才被抓去枪毙的,镇东被劳改,也有他的份。他以为我们陈家人不知道,天报口,还是没瞒住,这下遭报应了!”陈镇林很吃惊,是谁泄漏了机密?他试探着问道:“镇中!我在乡上开会时,苏队长说是根据重庆转到县里的情报,来抓走镇南的。怎么又扯上张晓风呢?” 陈镇中笑道:“那是障眼法,镇南被抓的第二天,我去看唐雨梅。雨梅就说只有张晓风的老婆刘玉华去过汪家湾,碰见了镇南。前不久,我去看雨梅,她不经意间说出来了,是张晓风从刘玉华那儿知道镇南的藏身处,然后给工作队报告,才抓住镇南的。雨梅说是乡里的人告诉她的。” 陈镇林有点害怕,居然有人从后面捅张晓风一刀,他很想知道谁泄露机密的,于是装作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这样。不过,镇中,我还是有点不信,张晓风在干部中人缘最好,谁与他也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呀!” “大哥,你就外行了。我在军队里见得多了,为了升官发财,在战场上,副的打死正的,背后打冷枪的,向对方漏消息的,五花八门的怪事多啦!” “镇中,你说的是国民党内的事。” “不是我笑话你,老哥子,共产党内就没有?你想,土改一完,工作队就要撤走,据你说,张晓风最能干,青龙乡就该他是老大。这次一搞,他就当不成了,我们虽然现在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大哥,我估计,土改结束,你就猜得到了。” 陈镇林觉得陈镇中说的有一定道理,于是附和道:“镇中!我信你的。张晓风被关起来,一定与我们陈家有关,是不是?” “这叫一报还一报,他告镇南的密,别人又泄他的密,我们陈家的人就那么好欺负?镇东在监牢里,还替他张晓风遮瞒着,听说他告密,也就不再为他隐瞒了。李思琪就是张晓风放跑的,大哥,你也想不到吧!” 何志芳张大着眼睛,说道:“三叔,您咋个知道那么多?张晓风会放李思琪?我不信。” “他是你和云海的媒公,你当然不信啊!人家苏队长相信,这不,他就被关起来了。” “三叔!昨天,我和玉华姐还说到唐婶呢!她说,如果我生的是女儿,就和我打亲家,我生儿子呢,她就要和唐婶打亲家,唐婶生了个女儿,模样儿很像唐婶。” “雨梅生啦!还是女儿,哎呀呀!是我们几弟兄中的第一个丫头,老头子肯定很高兴,镇南有儿又有女啦!我今天下午就去看看,失陪!我要给老头子报喜。”边说边站起来,拐出门走了。 陈镇中兴奋得走路比常人利索,他到屋后边找着父亲陈大亮,高兴地说:“老爷子!害镇南的张晓风被抓起来了!雨梅生了个千金,双喜临门呀!”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七章 当天晚上,张忠伦、张忠生到袁家军家去。袁家军对二人没有好感,他们当年跟着乡长保长抓壮丁,袁家军和哥哥必须去一个,哥哥袁家祥有妻儿,只能是袁家军去了。他在国民党军队里担惊受怕地混了两年多,总算被人民解放军打垮了,他不愿再当兵,回到老家,又不想下苦力种庄稼,于是当上了土匪,混个小队长当,两年后就解放了,被共产党当坏人收拾。他后悔,该像陈镇中那样当两年解放军,立点功回家来,享受政府的补助多好。 袁家军语气生硬地说道:“二位保丁,你们又来抓我当壮丁呀!” “老袁!对不起,当年抓你当壮丁,让你受苦了,哥子们给你道歉。今天来,是有要事相商。” “我算老几?莫开玩笑,我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不想再和别人打交道。” “张晓风关起来了,你不知道?”“知道呀!我因此还喝了半斤高粮酒呢!” “你不想报仇?”“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谈啥子报仇啊!” 张忠伦单刀直入地说道:“你知道,我家老头子可以不死,硬是被张晓风搞材料,整成死刑,老天有眼,老太爷病死牢中。工作队苏队长是我姑姑的儿子,他支持我们整倒张晓风,你们也受了他的气,就不想报仇泄恨?你们也来出点力,只有好处的。你们不干,我也不勉强,我老表谢吉松是乡武装队副队长,再把你搞到烧陶湾去关起,那是很容易的。苏队长给你定个五年六年劳改,那是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的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袁家军虽然恨张晓风,但是,他并不想整张晓风。可是,不与张忠生同流合污,就得进土牢房,就会挨整。只好再一次昧起良心去害人。他说:“我本不想惹事,不得已,只能和你们一起干,只希望不要惹火烧身。” “不会,再大的事,有苏队长撑着。” 第二天,袁家军找到舒斗成、孙占元,商量如何对张晓风落井下石。 袁家军说道:“张晓风被关起来了,你们也高兴。去年,修学校,要抢在年关前修好,他逼着我们白干了一百天,我们恨他。可是,今年初,看到那么多娃娃能在新教室里读书,我侄女说在楼上读书很舒服,我就不那么恨他了。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大家。他落难了,我有点幸灾乐祸。我不想找麻烦,麻烦却要找我。” “老袁,什么事让你为难?”孙占元问道。 “陈家老大判刑、老二枪毙,他们恨张晓风;张国金保长的外侄是土改工作队的苏队长,本想保住他舅舅的脑壳儿,张晓风却不给他面子,把张保长搞成死罪,听说张忠伦两弟兄逼于无奈,下毒害死老头子,苏队长肯定恨张晓风。这次,陈镇东说张晓风放跑了李思琪,苏队长趁机把他关起来了,谢吉松是苏队长的姨表弟,他和张忠生联起来,要我们帮忙整张晓风,如果不干,谢吉松就要把我们弄到烧陶湾去整,然后判我们的刑。我就只好答应了。” 屋里很静,三人都明白,张晓风得罪人全是为政府的事。不陷害张晓风,自己就要被人害,人是自私的,时刻要保护自己。舒斗成说道:“那就想个方子整他一下。” 孙占元提议道:“搞轻了,苏队长那儿通不过,要讨好他们,就只能给他整重的。” 袁家军闭着眼睛想了几分钟,说道:“老孙,你是最后一批自新的,你约几个人,有三个就够了,就说,在碑亭湾打解放军时,张晓风也参加了的,大家死口咬住他,说他还带了一枝枪回去,还有子弹。” 孙占元说:“万一查出来,没有那个事咋个办?” “你咋个这么老实呢?”袁家军教导孙占元。“苏队长会去查吗!张晓风放没放李思琪?他陈镇东见没见过李思琪?另外有什么证据?很容易就能查出来,苏队长就不查,就要借机会弄张晓风。我们尽量给他糊起,他苏队长查不查,是他的事。” “家军说得对,这次土改,有好多人都被浑搞,方罗汉被踢死,听说高粱寺斗争大会也打死了人,都只凭嘴巴说就定罪。‘嘴巴两块皮,边说就边移’,‘口说无凭’,他们偏偏就信嘴巴子。” 舒斗成献计道。“我们就说是听说的,又不说是我们亲眼所见,当初不说,是因为怕张晓风报复。现在不怕了,才检举揭发他,信之者就有,不信之者就无。我们要免灾,只能顺着说。” “总之,我心头还是没有底。” 人不聪明,一时也教不成聪明人,袁家军想,只好孤注一掷,他说道:“这样吧,由我们三人联名检举,大家按手印。” 舒斗成说道:“工作队审问我,咋个说?” 袁家军于是给二人传授“如此如此”,工作队一定会相信。 第二天,一封检举信来到苏文英手里,上面写道: 土改工作队领导: 我们有重要情况举报,听说张晓风参加了去年五月间碑亭湾打解放军的行动,还带走了一枝老套筒步枪,还有几发子弹。我们自新时不敢说,一是没亲眼见,只是后来听说的,二是看到张晓风是政府的人,不敢得罪,怕他整我们。现在他关起来了,我们就敢说了。我们争取立功补过。 自新人: 袁家军(手印) 苏斗成(手印) 孙占元(手印) 一九五一年七月初二 字写得潦草,不过倒还认得。苏文英会心地一笑,知道老表们开始行动了。这信来得太及时了,他来到谢平原办公室,把信往桌上一扔:“老谢,问题严重了!你说怎么办?” 谢平原为张晓风的事伤透了脑筋,明知是苏文英报复张晓风,又无法阻止。现在又见到举报信,他说:“张晓风会去打解放军?这么重要的事,要慎重,要有铁的证据才行。” “无风不起浪,有人揭发了,我们为着对革命事业负责,是要慎重调查的,不可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特别是隐藏在干部队伍里的坏人。” 晚上,苏文英把李仲清叫到自己寝室里,把袁家军的信给他看。李仲清看完信,只是笑了笑,不说话。苏队长问道:“李队长,你怎么看这封信?” 李仲清没摸准苏队长的意图,不好谈自己的意见,又不能不谈,他又笑道:“是按真的说,还是按假的说?” “此话怎讲?“按真的讲,碑亭湾打解放军,张晓风肯定没有去。”“你能肯定?” 李仲清点点头,说道:“苏队长,我给你讲一件张晓风的事:方云昭老师的爱人生孩子,老师们去送礼,陈镇东挤兑张晓风胆小,叫他杀鸡。他是个好胜之人,左手抓鸡,右手执刀,把鸡放在条凳上,左脚踩着鸡脚,一刀砍下去,又怕砍了自己的手,刀在半空中就停了。平时走路,蚂蚁他都不愿踩,如此胆小,会去打解放军?” “形势逼人改变,那些老革命中,就有知识分子,属于‘君子远庖厨’一类,不也拿起枪杆杀人?你凭他那点就说他不会去,理由不充足。” 李仲清不想真心为张晓风辩白,大量的证据可以证明张晓风没去打解放军,他也不能无中生有,于是笑了笑,说道:“他肯定没去,因为那天是张晓风爷爷的七十大寿,我们八个结拜弟兄都在三清湾帮他操办寿宴。张国瑞倒是去了的,下午很狼狈地跑回来,张晓风还数落了他一顿。” “哦!是这样的。按假的说,又是什么意思?”“莫须有呀!” 苏文英大笑道:“哦!我懂了。” 在李仲清看来,苏文英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是不可兼之的。你要整张晓风,还讲啥真的假的,真亦假来假亦真,关键是你怎么把假的搞得和真的一样无隙可击,把真的搞成假的而无法翻案。 “心有灵犀一点通”,苏队长过去一直佩服张晓风的君子行为,现在,他才发觉,李仲清也是一个人才,比自己还要奸猾。他说:“李仲清同志,我是有心培养你,我们不久就会离开青龙乡,你要争取入党,才会大有前途。” “苏队长,我感谢你的培养。” 苏文英立即找来谢吉松,把袁家军三人的举报信交给他,说道:“这封举报信是假的,你告诉袁家军,碑亭湾土匪攻打解放军,张晓风在家给他爷爷做七十岁生日,根本没去。在那次之前,也发生过伏击解放军的事嘛。” 当天晚上,谢吉松又交来袁家军的举报信,把“五月间碑亭湾”改成“正二月”。 第二天,在全乡干部大会上,苏文英宣布土改工作队(苏文英)的决定,他说:“经青龙乡土改工作队研究决定:撤消张国林同志青龙乡农会主席职务,由陈大全同志接任;李仲清同志担任青龙乡代理乡长,谢吉松同志担任乡武装治安队大队长,陈云海任副队长,何方云任乡政府财粮委员,兼管妇女、卫生工作,刘忠华任乡农会副主席,兼管教育工作,李仲奎任乡政府文书,兼管宣传组织工作。” 会场上,各村农会主席都替张国林主席不平,可是,谁又敢说呢,苏文英今天说你是,你就是;明天说你不是,你就不是了。 张国林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苏文英搞突然袭击,使他很难堪。他为张晓风的事,气还未消,撤他的职等于火上浇油。他愤怒了,大声吼道:“老子不稀罕你苏文英的农会主席,回家种庄稼,饿不死人。苏文英!你舅爷张国金该挨枪子,张晓风没有帮你的忙,你龟儿子伙同张忠伦,毒死张保长,使他逃脱法律制裁,你几老表就想法子报复,要把张晓风往死里整。张晓风是好人,是好干部,老子为他说了话,你就拿老子开刀,你娃子的心肠好呆毒呀!” 张国林的长烟竿敲着桌子,站起来,且骂且退,不容别人插话,在门外还指着苏文英骂道:“你龟儿整张晓风,昧了良心,生个娃儿没屁眼,断子绝孙!” “没教养的畜牲!”苏文英被张国林骂得狗血淋头,气得脸变土色。“给我抓起来!” “刘先生说了公道话,你抓他。老子是雇农出身,不怕你打击报复!” 谢吉松一听,立刻站起来,拳头捏得咕咕响,要追上去抓张国林。各村农会主席都大睁着两眼盯着他,众怒不可犯。 苏文英看见谢平原的嘴唇在动,脸色很难看,自觉失态,向谢吉松摇摇头。谢吉松指着门外说道:“狗日的张国林太猖狂,总有一天,老子要收拾你!” 谢吉松头上有四处因为生疮而成癞痢头,阳光射到他头上,返光到屋里墙上,众人心里发笑。“苏队长得道,癞老表沾光”,这句话在青龙乡流传开来。 会场平静后,苏文英继续说道:“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划分土地,全乡人平土地两亩多一点,各村土地有好坏差别,人有多有少,尽量调剂,人多的村往人少的村调,土地差的计算面积放宽点。由谢队长继续负责抓好此项工作。老莫就协助谢吉松搞清张晓风的案子,李仲清和陈大全协助谢吉松的工作。散会!” 撤掉张国林,是杀鸡儆猴,谁要替张晓风说话,谁就下去;提拔谢吉松,专门对付张晓风;排 挤开谢平原,为打整张晓风扫清障碍。 如果李仲奎在会上,像张国林一样不知好呆,一定被人取而代之。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寝室,倒在床上,为张晓风担心。 李仲清喜忧参半,当上代理乡长,将来坐上青龙乡头把交椅是稳当的了,他高兴;根据苏队长的安排,张晓风凶多吉少,他为张晓风担忧,李仲清只不想张晓风在他前边挡道,当上乡长,他就不想再整张晓风了。苏队长也许摸准了他的心思,改由谢吉松负责,想补偿张晓风也无法插手。李仲清在纸上写下“张晓风”和“李仲清”两个名字,指着说:“晓风呀!你为什么要比我李仲清优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仲清!你为什么这样卑鄙,想升官,就迫害兄弟!如果张晓风有个三长两短,你李仲清就是千古罪人。”他越想头越昏,竟然睡过去了。 谢平原万般无奈地回到办公室,“官大一级压死人”,张国林就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被苏队长金口一开,一年的辛苦工作化为乌有,太霸道了。如果张晓风当初帮苏文英放过张国金,也不会有今天的劫数。谢平原想,把苏文英的所作所为告诉余县长,没有充分的证据是不行的,听说苏文英是郑书记的红人,事情复杂,就看他下一步怎么动作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谢吉松第一把火就要烧张晓风,苏队长指派莫希有协助,谢吉松和莫队长下午赶到烧陶湾,立即提审张晓风,务必要掏出有价值的材料。 谢吉松知道自己肚皮里有多少东西,他说道:“莫队长!张晓风嘴巴子会说,我们肯定说不赢他,要让他明白,我们是在审他,万一他不老实,就给他来硬的。” 莫希有也没审过人,一年来,他对张晓风有好感。张国林挑明了一些事情的真相,被赶出农会,他也看出来,苏队长要掷张晓风于死地,他不想害张晓风,也不想得罪苏队长。他答道:“谢队长认为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谢吉松说道:“莫队长,我没见过这种阵仗,你经验多,你说咋个整就咋个整,多找几个民兵,把架式摆得像县大老爷审案一样。” 张晓风被关押已经六天了,他天天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唯一的就是得罪了苏队长,使得张忠伦毒死了张国金,自己没有做什么呀!后来,他甘脆不想了,难得有机会睡大觉。 张晓风被两个武装民兵带到四合院正厅大屋中,正中间,一张三抽桌后边,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癞子谢吉松,左边桌头坐着莫希有,右边站着陈云海。桌子前边是廖云忠和廖云孝拿着汉阳造步枪,另四个拿木棒,其中一个是许德章,他不敢正视张晓风。 谢吉松看过川戏,他要像县太爷审案,摆出公堂的样子。谢吉松拿来一根捶衣棒,摸仿县太爷的语气,在桌子上一拍,大声问道。“张晓风,你知罪吗?” 莫队长和陈云海稳住了没笑出声来,六个民兵就忍不住笑了。 “谢大老爷,不知罪从何来?” “共产党的政策是……”谢吉松说不出具体内容。 “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张晓风给谢吉松补上。“谢大老爷,晚上把灯搞亮点的,多学习点文件。‘书到用时方恨少’,你这样没水平,苏队长头上也无光呀!” 张晓风的话,从他癞痢头上落,使他很有些尴尬,又没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击。再也不用捶衣棒,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就坦白吧,免得我们为难。” “我坦白,我这个人是很坦白的,坦坦白白地做人,坦坦白白地给共产党做事,你谢大老爷不知道?哦!我办案子的时候,你还是小民兵,据我知道,你是苏队长的老表,一说就是亮的,仗势欺人嘛!那么,你也坦白一下,是不是苏队长和你,要为老烟鬼舅舅报仇,如果是,你就是‘提起猪脑壳找不到庙门’,你舅舅的材料不是我搞的;你再坦白一下,张保长的命,是不是你们几个老表商量后,在菜里做了文章,他吃了就抽疯死的?这一招玩得好哟!‘大树顶上的喜鹊,高明’!” “舅老爷是病死的,没有商量!你不要乱说。” “哦!那是张忠伦个人干的呀!毒死亲老汉,刮毒!” 张晓风太会说了,谢吉松涨红着脸,一时语塞。莫队长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也不制止张晓风,他要看谢队长怎么审下去。 谢吉松突然觉得自己处于下风,再也装不成县太爷,露出他无赖的本相,大声吼道:“是老子叫你坦白交代,反而成了你要老子坦白,老子凭啥子要坦白?” “你娃子给哪个充老子?三十多岁了还衣烂无人补,要不是当个狗屁队长,‘大南瓜’也拣不到一个,这是亮起的,你癞子只配当狗老子。你为人不坦白,就爱搞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是‘泥菩萨怀娃儿,肚皮里有鬼’呀!” 谢吉松大声嚎叫道:“老子不给你咬字眼,你说,是怎样参加国民党的?” “要跟我咬文嚼字,癞队长,你是‘飞机上钓鱼,差得远’!” 三个歇后语,引得大家捂住嘴巴笑,连谢吉松也觉得,张晓风肚子里咋个那么多酸溜溜的话,他用力咳了一声,克制住自己不发笑。喝斥道:“你为啥子参加国民党?” 张晓风觉得太可笑了,他质问道:“癞队长!你咋个是‘秋天剥黄麻,净扯皮’呢?你怎么知道我参加了国民党,难道你也是国民党的官儿?” “龟儿子还想给老子糊起。有人检举你,你还不承认。” “谁检举的,当面对质,好不好?口说无凭,我也听说过,你谢吉松,因为讨不到老婆,逢场天,趁人拥挤的时候去摸姑娘家的屁股,结果摸了一个‘大南瓜’。” “张晓风!你乱说!”谢吉松头癞,无女人缘,张晓风触及到他的痛处,当即大吼起来,走到前面,一棒向张晓风打去。张晓风急忙用左手一挡,肩上挨了一棒。莫希有没想到他会动武,来不及制止。陈云海也没估计到他要打人。张晓风虽是书生,愤怒时也有力,右手一拳打中谢吉松的鼻梁,鼻血射出来。陈云海立即站到二人中间,两手一分,两人向后退去。陈云海扶住张晓风,许德章伸出手想去扶张晓风,不敢上前。民兵廖云忠、廖云孝是谢吉松的表哥,赶快扶住谢吉松,不让他倒下去。 谢吉松手上摸有鼻血,吼道:“张晓风,你敢打老子。” “白纸写黑字,清清楚楚的,是你先动手打人,我的左膀子被你下了。” 莫希有大声说道:“陈云海!去找块湿毛巾来,把谢队长的鼻血止住。” 大伙忙了一阵,总算止住了鼻血。莫希有问道:“谢队长,还审案吗?” “当然要审!张晓风,鼻血的债,总有一天要你还。你是怎样参加国民党的?” “你说我参加国民党,那是对我的侮辱,我看不起国民党那些官儿,他们腐败,坑害百姓。” 谢吉松不知所措,审讯室里静得只闻呼吸声,静场两分钟后,他才说道:“你说的,我们会去调查。陈镇东。你认识吗?” “认识,他是个老师,不是被抓起来判了七年刑吗?” “他就是你的入党介绍人。”谢队长扔出钢鞭材料。 “笑话,你这是‘乱坟堆里卖布,鬼扯’,陈镇东是国民党员,我知道。那年冬天,老师们开会,他说,只要在入党表上签名就算入党,根本不要介绍人,就只有王新鹏入了。那些老师还在,可以去问。我和陈镇东争论得不愉快,第二年春,我就没教书了,到盐厂记卤水数字。莫队长,你可以去问方云昭、刘志高、唐雨梅等老师,你要给我主持公道。我讨厌陈镇东,一对鼠眼,为人不坦诚,今年年初,决定校长时候,他给我提过,想当校长,我看不起他的人品,当然反对他当,后来查出他是‘一贯道’,判了七年刑,他恨我,就想给我栽脏。你们居然相信他的话。” 张晓风说得有根有据,不好再审下去。 莫希有说道:“这件事调查后再说。” 谢吉松不罢休,又问道:“张晓风!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放跑李思琪的?” “你凭什么说我放了李思琪?你应该去问看守李思琪的人,他们才知道是怎样放走的。” “你才能发通行证,是你给了他通行证,他才跑得掉。” “你根据什么说李思琪是靠通行证逃跑的?是李思琪给你说的吗?有人守着,有通行证也逃不掉呀!你是胡搅蛮缠,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莫希有队长!我张晓风不是傻子,放跑李思琪,是多大的罪呀!我硬是‘睁着眼睛尿床,明知故犯’呀!他们怎么千方百计地要往我身上扣屎盆子呢?难道我辛辛苦苦干一年,居然把‘莫须有’的罪名奖励给我!这不是在‘人脑壳上砸核桃,欺人太盛’吗?” 莫希有是个很正直的人,他也知道,张晓风与苏文英的矛盾缘起张国金,张国林大闹全乡干部会,已经把矛盾公开化了,也没有使苏文英退步,反而加紧迫害张晓风,把谢平原队长排开,莫队长自知无法阻止,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说道:“李思琪到底怎样跑掉的,这不是小事情,我们还要调查。张晓风,你要回忆当时的细节,谢队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第一次过堂,无功而返,回到乡上,谢吉松向苏队长作了汇报,苏文英了解审讯全过程后说:“张晓风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再泡他一段时间,把他的锐气泡完,再审问他,争取有突破。” 苏文英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想着一年来张晓风的所作所为,他还真是全心全意干工作的。说他攻打中国人民解放军,只凭检举信是不行的,只能在放李思琪一事上寻找突破口,他不放李思琪,他又去看他干啥呢,关键是说了“送上路”的话,如果能搞定是他放的,性质就严重了。下次就从这里入手吧。 张晓风自认为说清了问题,十来天再也没过堂,以为工作组去调查自己所说的情况,实事求是嘛!咋个会无中生有呢?张晓风心宽了,刘玉华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晓风,娘的五十生日就要到了,你能不能给谢癞子说一下,放你回来,给老娘祝贺一下。”刘玉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 “你以为是坐茶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给老娘讲清楚。爷爷去世了,老娘生日就不请客了,我不在,大家会伤心。等到我的事情搞清楚后,我回去请大家喝酒,感谢大家为我担惊受怕的,快了,转告乡亲们,我没事。” 农历七月二十二日,“大娘妈”五十大寿的第二天,张晓风第二次受审。比前次多了一个主审官苏文英。 张晓风看见苏文英,心里想,苏队长来审问又怎样,黑白混淆办不到。 “张晓风,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知道就好。我问你的问题,要据实回答,不准说假话。”“当然,苏队长请发问。” “李思琪是怎样逃跑的?”“不知道。”“李思琪逃跑那天,你去看过他,有没有这回事?” “有。”“你当天晚上是不是同陈大全、温家兄弟喝过酒?” “是的,是陈大全请我去的,喝到大概十点钟,我就回到街上来,家家户户的人都睡了。” “乡政府办通行证,你能不能办?”“我和何方云同志都能办,我不在,就由他办。” “我再问你,必须老实回答,你对李思琪说,送他上路,有这事吗?” “有,当时陈大全在场,我是送他上西天的意思。”“不必解释,有这件事就行。” 张晓风边回答边想,难道李思琪逃跑真的要搭在自己身上? “我再问你,李思琪会怎样逃出屋子呢?又会怎样逃到外地去呢?” 张晓风背脊开始起了凉意,他镇定自己的神情,回答道:“你苏队长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 “窗子是好的,墙壁也是好的,门也是锁好了的,你说李思琪会遁土吧,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用钥匙打开了门放出去的。”苏文英分析可能性。 “你得问陈大全,钥匙在他身上。请问苏队长!你凭什么断定,是用钥匙开门跑的呢?”张晓风觉得,苏文英是凭推理,主观臆断。 “那就是你,你和李思琪有老关系,你说送他上路就是给他递点子要放他走,当然,外人都会以为是送他上黄泉路,你准备好了通行证,你灌醉了陈大全和温家兄弟,取了陈大全的钥匙……” 张晓风哈哈大笑,说道:“可笑之至,苏队长,你就是主观判断呀!你凭什么说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八章 知道谢平原调离的消息,苏文英暗暗高兴,可以毫无顾忌打整张晓风了。第二天,在全乡干部大会上,苏文英说道:“同志们!我们首先祝贺谢队长,已经高升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了。” 干部们都拍起手来,看见苏队长的满面笑容,李仲奎、刘忠华等人脑海里立即闪现张晓风的影子,好朋友要遭难了;李仲清和陈大全面色很难看,谢吉松的巴掌拍得最响。 苏文英马上收起笑容,很严肃地说:“现在宣布一个决定,鉴于陈云海在张晓风案件审理中,阶级立场不稳,工作队研究决定,撤消陈云海武装治安大队副队长职务,陈镇林对儿子疏于管教,负连带责任,撤消他的采和村治安主任职务,由申远松担任。” 陈云海想不到,苏文英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清除异己,立即站起来,冷笑道:“给你苏大队长的癞子老表打下手,老子干得窝囊。老爷子!走,回家!难怪昨晚上做噩梦,和鬼打架哟!” 陈镇林站起来说道:“做事要讲良心!” 陈家父子离开戏园,引起干部们的议论声。苏文英知道,大家不满意他的决定,于是大声咳嗽一声,然后说道:“工作队经过调查,已经查明,李思琪是张晓风放跑的,为什么要放呢,因为他是国民党员,参加过打中国人民解放军,他还包庇他老师刘自成,把他的阶级成分降一等,划成富农。门远良,你也有责任的,要恢复成地主。我们要在各村召开斗争大会,把他的罪行公告全体乡民,让大家来检举揭发他,斗争他。” 苏文英征求各村农会主席和治安队长的意见,如何安排斗争张晓风。采和村农会主席门远良和张晓风是好朋友,包庇刘自成的阶级成分,没有被追究,已经是对苏文英“谢主龙恩”了,他应该像李仲清一样,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变被动为主动,他说:“张晓风是我们采和村的人,就由我们采和村先斗争吧。” “不行!你们采和村百分之三十的人都姓张,从永安村开始。”苏文英以为他要明斗暗保张晓风,很严肃地拒绝了。 苏文英知道,全乡九个村农会主席中,只有永安村农会主席罗少康恨张晓风。他家住在汪家湾,当初修学校,拆方翰成的两座糖坊和一座大四合院,就受到农民阻挡,罗少康最反对,他们知道,方家的那两座大四合院一定会分给穷人,张晓风代表政府,来拆房子,不敢与他作对。苏文英要借助他们,向张晓风讨债了。 在苏文英屋子里,谢吉松正在接受苏队长的指导:“吉松!你知道吗?那天,你如果弄死了张晓风,你会有麻烦的。最好的办法,是让那些村民去斗他,万一发生意外,也不可能追究村民的责任。你和罗少康商量一下,把那些关押的地主分子全部押去陪斗。叫张忠生与陈镇中、袁家军他们商量一下,把斗争气氛搞浓一些。” 八月初六日,斗争大会就在汪家湾糖坊旧址上召开,采和村、永安村、石鼓村和双堰村的人去了不少。 在汪家湾学校里,陈镇中和袁家军、张忠生等人在教室里商量如何斗争张晓风。 张忠生说道:“谢平原已经调到县里去了,莫队长是三天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大家放开手脚干,今天一定要把张晓风弄死。” 陈镇中说道:“做事还是要盖脚背。大家伙儿都准备一尺长的短棒,或者就拿唐老师这儿的柴块子,也可以揣上半截砖头。呼完口号,就冲上去,用棒子打、砖头砸,往他心窝子里整。” 唐雨梅早就听说张晓风被抓挨打的事,他反省自己的行为,对着镜子骂自己,恨李仲清的卑鄙,恨苏文英公报私仇,恨也没用,一个反革命特务家属敢做啥。她正在给女儿喂奶时,李仲清和陈大全走进屋来。 李仲清知道苏文英要置张晓风于死地,有一丝自责,自己是始作俑者,知道有今天的结果,也许他不会去争乡长一职,木已成舟,无法回头。唐老师生下他的女儿,他不敢来看一眼,听刘玉芳说,孩子像唐雨梅,他才放心了,如果是儿子,也许会像自己。四十天了,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亲骨肉躺在床上。心里很激动,他情不自禁地站到床边,观察起孩子来。乍一看,小女孩的确像唐雨梅,可是,李仲清却看到了自己的鼻梁和嘴唇。他笑道:“唐老师,这孩子好像你啊!” 李仲清边说话边抱起孩子来,在小脸蛋上亲了两下,又说道:“唐老师!你女儿长大了,一定与你一样,是校花。我们玉芳也快生了,我最喜欢小娃娃了!” 唐雨梅理解李仲清第一次当父亲的心情,她笑道:“大全,你看你们李乡长,就像我的女儿是他的一样,既然那么喜欢她,乡长大人就收她做干女儿算了。” “唐老师,你女儿找到仲清当干爹,好得很!” 正式的爹不能当,当干爹最好,李仲清心里非常愿意。可是,政治神经敏感的李仲清不能因小失大,他说:“我非常愿意做孩子的爹,可是,现在不行,乃非常时期。我从心里认她做女儿就是了,唐老师,你认为怎么样?” “好吧!你考虑得很周到。” “我想为小丫头取个名子,不知唐老师愿意否?” “大乡长给女儿取名字,当然求之不得。不能姓陈,就跟我姓唐吧!” 李仲清想,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的一个字放在女儿的名字里,他轻轻地摇着女儿,看到红扑扑的小脸蛋,他说道:“唐老师,这小女孩冰清玉洁的,就取名清玉,学名就叫唐清玉,如果取字呢,就是冰洁。” 陈大全拍手称道:“好名好字!唐老师,你是一朵梅花,你女儿是冰清如玉,就比你强了!” 唐雨梅知道李仲清的用意,笑道:“名字取得高雅意深,我喜欢。张晓风的名字就没有取好,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情人离别伤悲,‘晓风’拂面给人清新愉快之感,固然是好;可是,‘残月’与杨柳多不协调,引起伤感。听说今天要斗争张晓风,你们两个结拜弟弟怎么躲在我这里来啦?你们心里不难受吗?” 李仲清面对唐雨梅谈论张晓风,很不情愿,他很难堪地应付道:“谁会料到苏文英恨人心那么重,去年,晓风与苏文英较劲,我们还为晓风喝彩,哪里想到他会秋后算账呢!” “听说你们与张晓风划清了界限,站稳了阶级立场”唐雨梅不屑于二人行为,问道。 “刘老师去乡上为晓风鸣冤叫屈,立刻被判了五年徒刑,阶级成分搞成地主,多不值呀!我们不与晓风哥划清界限,就会搭着挨整,我们能脱干系就不错了,还敢帮忙吗?”陈大全辩解道。 “张国林与张晓风不是结拜弟兄,拿鸡蛋碰石头,丢了农会主席;陈家父子也是不识时务,又没有和张晓风喝过血酒,也是自讨没趣。”唐雨梅讥讽二人见利忘义,他接过女儿,放到床上。 “他张国林不敢惹苏文英,却把火发到我身上。”陈大全很委屈地说。“张晓风挨整,我们很难过,帮不上忙,心里惭愧。他不问青红皂白,骂我一顿,弄掉主席位子,卷起铺盖回家就舒服了!” 李仲清也表白道:“唐老师!苏文英知道我们结拜的事,说我们是搞帮派。如果我和大全不表态,一样挨起,一样因为李思琪说不清,仲奎差点站出来为晓风说话,被我私下用手拉住了。关键在苏文英,他下狠心要整张晓风,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稍不清醒,就白搭进去了。唐老师!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千万不要来沾张晓风的事情,不要和刘玉华来往。” 八月初,是梅雨季节,天上飘着毛毛细雨,会场上早已人声鼎沸,二十八个地主也已押在方家大院,只等九点钟大会开始,就押到土台子上去。 李仲清指着院子里的地主们,发着感慨:“唐老师,今天的斗争会,我们八个结拜弟兄来了六个,大哥、二哥是从祖宗那里获得地主资格的,晓风是坚持原则得罪了苏文英,而成为躲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的。冤枉啊!我们三个心如刀割呀!又有什么办法呢?” “算你还有点良心!”从门外走进刘志高和王新鹏,刘志高为张晓风的事,生妹夫李仲清的气,他听说要斗张晓风,去约了王新鹏,一起来了。 刘志高说道:“唐老师!玉华气得来人都垮了架子,听玉芳说,她知道你生了个乖女儿,很为你高兴,还说要和你打亲家呢!” “哎呀!气死玉华姐了。我知道张晓风的事后,我正在月子里,不能去安慰玉华,心里十分难过。今天要斗张文书,可能凶多吉少。陈镇中、谢癞子一伙人在那边屋子里商量。” “是呀!谢平原队长调到县里去了,苏文英就放开手脚干了。”李仲清摇着头说。 陈大全说道:“我到会场上去,只差十分钟大会就开始了。” 九点正,大会开始,苏文英大声喊道:“把地主分子押上来!” 莫希有带着许德章、廖云忠等武装民兵押着二十八个地主分子走到台上,付云清、卿少白、张忠仁听到陈大全喊出“把反革命分子张晓风押上来”,都睁大眼瞪着陈大全,想不到张晓风会成反革命,想不到陈大全喊话时,能做到脸不红筋不涨;李仲清和李仲奎坐在台上,居然那么平稳;哦!付云清看见了刘志高和王新鹏,他们愤怒地盯着陈大全。 张晓风被廖氏兄弟架着,拖到台上。白衬衣已被抽成白布条,从头到脚,伤痕累累,已经站不起来了。唐雨梅抱着小清玉,眼泪往下滴。张晓风的今天,是李仲清、陈镇东、陈镇中,还有不守贞节的唐雨梅,一起造成的,可恨那冠冕堂皇的苏队长,为泄私愤,假公济私,要整死坚持革命原则的张晓风。 苏文英宣布张晓风的罪行,他说道:“张晓风放走了罪大恶极的李思琪,实在可恶,攻打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实在可恨;包庇地主分子的阶级成分,罪不可恕。大家不要怕,上台来大胆揭发。” 马上,汪家湾的一个年轻人走上台,哭着说道:“李思琪伪乡长,那年抓壮丁,搞得我家破人亡,可怜我老子在壮丁所里被活活打死。”说着控制不住自己哭起来,“你居然把他放了,今天就是要找你算账。”上前两耳光,又踢了两脚,然后退在一边。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妇女,认得的人在小声说她的歪号“大南瓜”,身高不到四尺五,颈子短,肩中间放上一颗脑袋,脸上两堆泡泡肉,把眼睛挤小了。她就是谢癞子的妻子,没有人喜欢的“大南瓜”,三十有三的谢吉松当上武装大队长,才把“大南瓜”捡回去延续香火。这次是来向张晓风算账的。 这女人也不管大家的笑声,直接走到张晓风面前,左手遮着脸,右手指着张晓风,哭道:“前年热天,我到三清湾竹林中捞竹叶,张晓风,就……就是他,来……来抱住我!”然后,就呜呜哭起来。 张晓风也认识这个“大南瓜”,知道是谢吉松的新婚老婆。他使出浑身力气,轻蔑地笑道:“我欺负你?你撒泡尿照一照,你比我老婆子差十万八千里,我看到你,我都恶心要吐,我会欺负你,我有神经病?” 台下的人都笑起来,这个女人实在太丑,张晓风会抱她,大家都不相信,张晓风的妻子刘玉华是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 苏文英也不相信,他知道,老表们要报仇,让丑表嫂栽赃实在不高明,不过,一个女人敢上台献丑,总不能让她太尴尬。马上叫陈大全把“大南瓜”带下台去。张家弟兄握着短棒向苏文英老表递了眼色,伺机上台打人。 谢吉松眼看气氛不对,马上呼口号:“打倒国民党员张晓风!打倒土匪张晓风!打倒反革命分子张晓风!” 村民们跟着呼口号,几十个自新土匪混杂在人群中,陈镇中、陈镇北,张忠生带来的张国金保长的后辈们,汪家湾的村民们,还有那些受过李思琪迫害的人一齐跟着呼口号。 “打死他!”人丛中袁家军大喊一声,孙占元、舒斗成等人,张忠伦等弟兄,陈镇中、陈镇北似乎听到了号令,先后跑上土台子,短木棍,半截砖头,往张晓风身上砸。廖云忠、廖云孝装做拉开众人,也凑上去,拳头直擂张晓风要害处。 与此同时,苏文英大声地说;“村民们,克制一些,克制一些,不要打人!不要打人!” 几拨人听到的是冲锋号声,反而打得更历害。苏文英慢慢走出座位来,喊道:“李仲清、李仲奎、陈大全!快去把他们拉开!要出人命的呀!快!快拉开!” 二十多个人把张晓风围在中间揍,李仲清等人无法进入,工作队无法控制局面。本已体弱的张晓风,两脚已被打断,在地上滚,软肋被砖头砸断五根,头上砸起大口子,嘴里鲜血直往外射,张晓风用手捂住,手又挨了重击。谢吉松等人目标一致,往张晓风要害处整,只几分钟,张晓风就倒下了,人已昏死过去。 苏文英让大家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走拢人堆处,假装拉住他表哥张忠生,大声喊道:“给我住手!”他大手一摆,那是约定好的,大家收起棍棒、砖头,快步四下散去。苏文英一看,张晓风蜷缩着,已经不醒人事,估计去阎王那儿办手续了,他马上宣布散会。张天云把张晓风挨斗的消息带给三清湾老少爷们,三清湾顿时笼罩在乌云里。斗争大会的厉害,三清湾人亲眼所见,在永安村的斗争大会上,村农会主席罗少康一脚踢破了大地主方翰成的生殖器,当晚就死了。这次,张晓风又要在永安村挨斗,肯定凶多吉少。 刘玉华听说后,要去汪家湾看张晓风,张天云说道:“大嫂!您最好别去,搞不好把您也抓去斗争,农会的人才不管那么多,要斗争谁就斗争谁。工作队的人也打了招呼,凡是三清湾的人,一律不准进会场。” “大娘妈”不放心儿子,她说:“我要去,我是老婆婆,没有出过四门,那些人认不得我。我就到幺嫂的李大姐家去。” 想到张晓风要挨斗,刘玉华一夜未合眼,天亮后,她叫上幺叔张忠华,去买点肉回来,要给晓风做一顿好吃的饭菜。会开完后就给他送去。 天还没亮,“大娘妈”吃过早早饭,不梳头,蓬松着头发,脸上抹一点灰,叫花子一般,拄着拐杖,颠着小脚,赶到汪家湾。陈大全见了,装作不认识,让“大娘妈”混进去了。“大娘妈”来到李大姐家探听情况。 余秋华的表姐嫁到汪家湾,丈夫名叫李天化,是永安村治安主任,他说:“去年拆房子,汪家湾的人恨死晓风了。这次听罗少康说,好几股人想整死晓风,看来晓风很难逃过这一劫。” 大会开始后不久,口号声、喊打声此起彼伏,“大娘妈”坐在李家小屋子里,心如刀绞,突然,‘啪!啪!啪’的柴块声传来,“大娘妈”捶着心口,要冲出门去看儿子。李天化知道,母子同心,如果让“大娘妈”冲到会场去,也可能被大家一起斗争,而自己却脱不了干系。他抱住愤怒的老人,说道:“大嫂!您不能去。” “大娘妈”一下子垮了,头一发昏,瘫倒在地。李大姐赶快掐人中,叫大儿子端来冷水,抹在“大娘妈”脸上,一会儿才苏醒过来。 李天化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说:“大嫂,看来晓风不行了,有人站岗。我假装挑井水,去看一看情况。” 天上乌云翻滚,天色一下灰暗下来,雨却没有下了。老天爷也为张晓风流干了泪水,愤恨地看着那些人间恶魔。张晓风已完全失去知觉,躺在石板上,正在鬼门关前徘徊。 苏队长走过去,低头观察张晓风,用手探一下他的鼻孔,可惜没有立即死亡,气息很弱,已经昏死过去,没有逃跑的可能,于是吩咐谢吉松:“你派两个得力的民兵看着,不准其他人弄走他。”说完,就带着其它人走进方家大院子去了。 陈大全走上前去,看着一向崇拜的三哥遭此横祸,命已不保,只好摇摇头;李仲清从张晓风面前走过,叹口气,心里自责道,晓风,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结果。到了阴间,要告状,你得找苏文英。 李仲奎非常气愤,大舅子陈大全简直没有人性,李仲清也不是好东西。他有意落在后边,站在张晓风面前,两颗热泪滴到张晓风脸上,心里说道,晓风哥,兄弟们对不起你!你要顽强地战胜死神,活下来就有希望。 谢吉松大声地对许德章和廖云忠说:“你二人在这儿看着,不准别人靠近。我去大院子看看,一会儿来换你二人。如果他醒来了,就来告诉我。” 李天化夫妻干着急,想上前看个究竟,又怕被同村子的人骂,李天化装着挑水,从那里经过,有意浪了一些水在张晓风头上。 张晓风受到冰冷井水的刺激,慢慢醒过来,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心烧如焚。水!水!要喝水,可是哪儿有水呢?李天化又挑着水过来了,他知道,张晓风是不能喝水的,他看见张晓风醒来了,轻声说道:“晓风,要熬住。” 张晓风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抬起头,企求的目光,望着幺婶的表姐夫,手一抓就抓住了水桶,头往桶边凑。 “不能喝,会要命的。”李天化掰开血手,迅速挑起水桶走开。 刘志高慢慢地走过去,看着伤痕累累的张晓风,心里哭诉道,晓风哥!想不到您会落得如此结果。当初您来劝我入官场,我就给您说过,官场险恶,不幸被我言中。晓风哥,您冤枉啊! “站开,不准靠近他。”廖云忠吼起来,许德章跑去告诉谢吉松。 “廖云忠!你吼啥子?你认不得老子是你的老师啦!张晓风是大好人,为了修学校,没日没夜地干,为了把那些坏人送去枪毙坐牢,他熬更受夜地写材料,家也不顾。他不是坏人,他是被坏人整的大好人。” “刘志高!你不想当校长啦!”谢吉松走出来,威胁道。 刘志高冷笑道:“谢癞子,你小人得志便猖狂,干了缺德事,提防半夜鬼敲门。” “走开!老子不怕鬼。”谢吉松说不过刘校长,只有大声地吼。 唐雨梅不敢卷进去,只能远远地站着,暗自擦眼泪。刘志高不愿与谢癞子争辩,离开张晓风,唐雨梅劝道:“刘校长!你不必和这些没有良心的人计较。走,到我家去坐坐,王老师,大家都为张文书悲伤,也救不了他。” 三位老师痛苦地离开,谢吉松看到张晓风还有一口气,他想,再用什么办法送他到阎王那里去。 张晓风实在难熬,太口渴了,全身没什么好皮肤,已经痛麻木了,只想喝水,不远处有一阴沟,前一天下了大雨,沟里有水,他爬呀爬,终于爬到沟边,用右手舀着污水往嘴里送,真比喝糖水还舒服呀! 谢吉松喜上眉梢,张晓风,你是自取灭亡呀!许德章本能地喊道:“会喝死人的!” 谢吉松拉住许德章,眼睛逼视着对方,他说:“许德章,你没看见,张晓风有多难受吗?让他喝吧,你们是一个湾湾的,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要死人的呀!” “你以为他还活得成,要死就让他死得痛快点。让他喝够了,上路才不口干。” 在远处,刘志高、王新鹏和唐雨梅慢慢地离开,他们的好朋友张晓风也在慢慢地离开这个阴险的世界。他们为张晓风担心,又怕牵连到自己。对苏文英的精心安排,他们心知肚明,只能折服于苏队长的阴险。 在方家大院的教室里,苏文英正在做总结发言:“同志们!今天的会开得比较成功,说明人民群众是真正地觉悟了。你们看到,他们对阶级敌人是多么地恨,他们有冤要伸,有苦要诉,有仇要报。但是,我们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是不主张用武力解决的,要以事实服人。罗少康!我希望下次不要再发生这种事情。” 罗少康心领神会,笑道:“苏队长!我们没有组织好。那些村民有怨气,我们没有料到会冲上台来动手,还好,总算制止住,没有出现意外。” 李仲清心里骂道,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 廖云忠跑进屋来,在陈大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陈大全马上赶出去,他赶快制止道:“不能让他喝水!” 谢吉松笑道:“老陈,他已经喝够了,你才来,迟啦!” 许德章和廖云忠把张晓风拉离沟边,仔细一看,张晓风已经是气息微弱,一会儿就停止了呼吸。满嘴糊有污渍,嘴边粘有一粒饭子儿,鼻孔里慢慢地流出鲜红的血,额头乌青,一个大血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睹此惨状也会掉泪。许德章心里说,张晓风,莫怪我,我没有办法救你。 苏文英、李仲清等人听说张晓风死了,赶快走出来,苏文英抬头望着乌黑的天,心里默念道,舅舅!外甥给你报仇了!他当机立断地下令:“谢吉松,你派几个人守着尸体。陈大全,你派人通知张晓风的家人,到汪家湾领尸。全体乡干部下午在乡上开会。” 张晓风最爱吃回锅肉,刘玉华边落泪边做饭,不知道晓风挨斗会怎样,三清湾的人不准去,老娘去了又能怎么样,只后悔不该留他在家,如果听大哥的话,又到盐厂去干事,哪会有今天。” 陈大全叫住许德章:“你赶快回去,通知三清湾的人,尽快来抬尸体回去。” 刘志高在唐雨梅家,听说张晓风已经死去,大声地骂道:“苏文英,你太恶毒了!那些害晓风的人不得好死。我不怕他苏文英,我要到三清湾去。” 唐雨梅也很悲伤地说:“你们就在我这儿吃午饭,我也豁出去了,要去看玉华,她一定悲痛万分。” 张忠华提着刘玉华特意给侄儿做的饭菜刚翻过白虎山,就碰上了许德章。 许德章说道:“张晓风已经被打死了,全身打得稀烂。” 三清湾的希望——张晓风不明不白地死了,张明月最疼爱张晓风,他不管“反革命分子”是什么意思,说道:“三清湾的老少爷们,我们不要有那么多顾虑,马上准备孝帕,张天培!你带四个人去把晓风抬回来,另外找一乘滑竿,抬‘伙大嫂’,哪家有钱纸,拿出来做落气钱,把响器带上,要披麻戴孝、大张旗鼓地把晓风接回来。” 三清湾张氏儿女和蔡家湾的亲戚们组成的收尸队伍,到了汪家湾,一通响器敲过,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谢吉松看到愤怒的收尸人,不敢都当作阶级敌人抓起来,只好站到一边去。落气钱烧起来,风一吹,黑纸灰卷到天空,漫天飞舞。张明月大声喊道:“晓风!你的三魂七魄走好,到阎王爷那里去伸冤吧!晓风!我们要把你的身体抬回去,三清湾的老少爷们要送你上路。” 三岁多的张新慧走在前边,丢引路钱,张天培和张忠华抬着张晓风跟在后边,张天平、张天明等人吹着唢呐等乐器,哀乐声传到乡村茅舍里,人们在为好人张晓风的悲惨命运而叹息。 张晓风的尸首停放在下院子下厅左侧阶沿上:嘴里流出的血已在下腭凝结,头上一个大包,右边额头打破,血流满面,已成黑色。两眼睁着,似乎在抗议上天不公,头发上发出污水臭味,上下衣服被打成条条。身上一条条血痕、一块块血斑,惨不忍睹。 李天化夫妻送“伙大嫂”,悄悄地来到三清湾,他悲愤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三清湾、蔡家湾的男女老少聚集在下厅外的院坝处,谢吉松,张忠生兄弟、廖氏兄弟、“大南瓜”、袁家军、孙占元、舒斗成、陈镇中兄弟等人深深地印在三清湾人脑中。 刘玉华正在喂奶,听说张晓风惨死,手一松,张静远滚到地上,大哭起来。刘玉华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余秋华立刻抓起她,抱到床上,掐着人中,一会儿,刘玉华才苏醒过来,两手捶床,号哭起来。床前围着一群女人,七嘴八舌,任何劝慰的话都那么苍白。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十九章 第二天,苏文英把乡干部们召集到会议室,他表情极其严肃地说:“同志们,我对大家昨天的表 现很不满意。张晓风是为人民政府做了许多工作,我也多次地在大小会上表扬他,支持他的工作。今年,他的事情暴露了,他不该包庇他老师,放走了伪乡长,不该攻打解放军,他自己说不清楚,交给群众斗争,人民群众的积极性很高,大家都看到的,那个场面,不好去泼人民群众的冷水,打了他,也不至于死去。他不去喝水就没事。他忍不住去喝水,死了是罪有应得。难道说是我们的错,是人民政府的错?谁敢在群众中去宣扬,说我们土改工作队冤枉了好人,说人民群众整死了好人,那是给红色政权抹黑。张晓风的问题不能随便乱说,这是政治问题。我在这里给大家提个醒,注意政策界限,人民群众打死的绝不是好人。” 李仲奎到县里开会,先到县政府办公室,见到谢平原,几乎哭起来,他说:“张晓风被斗死了!” 谢平原没有料到,苏文英出手这么快。他还幻想以县政府的名义插手张晓风的事情。他立即找到余县长,汇报了张晓风事件的情况。 “怎么能随便斗死人呢?你立即放下手头工作,一定要把事情调查清楚。” 谢平原暂住在大江中学里,他得回家拿换洗衣服。谢平原去向岳父苏利器辞行,走进客厅,看见岳父正同西江县委书记郑文韬谈话。 苏利器向郑书记介绍道:“郑书记!这是小婿谢平原,河南人,四零年参加儿童团,四三年参加八路军,今年二十五岁,在青龙乡搞土改,才调回县政府,作办公室副主任。” “哦!你是老八路嘛!当个副主任,太委屈你了!”郑书记与苏老先生同事三年,抗战胜利后,因革命工作需要,离开大江中学。他笑着说:“哟!想不到,才几年不见,晓梅都有爱人啦!” 正在这时,苏晓梅回家来了,一见郑书记,马上喊道:“郑叔叔!您还有空来我们家呀!” “你这个小丫头当真长高了呢!你和小谢办喜事都没告诉我,叔叔可要怪你哟!” “大家都忙,我俩没有请客。平原,你怎么在家呢?”苏晓梅关切地问道。 谢平原很伤感地说:“张晓风被村民斗死了!余县长叫我下去调查。” 苏利器深叹一口气,对郑书记说道:“可惜了!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他是青龙乡政府的文书呀!怎么会被老百姓斗死呢?” 郑书记立即问道:“老苏!你说的是青龙乡的张晓风?‘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张晓风?” 谢平原非常激动,急忙回答道:“是的!就是他。” “他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呀!”郑书记说道。 “可惜已经被你的另一个学生苏文英整死了!” 郑书记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回忆道:“这个苏文英,怎么乱整呢?张晓风是一个非常正直的青年,小谢,你马上回青龙乡去,把张晓风的事情搞清楚。” 谢平原骑上自行车,飞快赶往青龙乡。在离青龙场三里处遇上刘志高,他立即刹住车。对低头沉思的刘志高喊道:“刘校长,你在想什么?” “哦!是谢队长!张晓风已经死了!” 刘志高把张晓风遇害的详细情况告诉谢队长。谢平原来到青龙场乡政府,在木楼走廊上碰到苏文英,他拿出老八路的勇敢精神,铁青着脸色,指着苏文英,说道:“你!你!你整死了张晓风,你心头凉快啦?” 苏文英毫无思想准备,他想不到,谢平原刚当上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就杀回马枪来了,幸亏自己英明,抓住有利时机,置张晓风于死地。他急忙说道:“我有失误,没有估计到村民的情绪。” “你就等着挨处分吧!”谢平原气得手指直抖。 下午,在全体乡干部会上,谢平原拍着桌子,大声地说道:“张晓风,这么好的一个同志,就让一些人给算计死了。余县长知道张晓风的事情,很生气,派我回来调查情况。我还见到了县委书记郑文韬同志,当他听说张晓风的不幸时,激动地说,张晓风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是一个很正直的青年。我总认为张晓风的事情是能够查清楚的,没有想到,就这么几天时间就发生了变故。” 苏文英背脊发凉,他没有想到恩师也喜欢张晓风,他一年来,没有把郑书记就是大江中学的郑老师这个秘密告诉张晓风,他估计张晓风一定与郑老师也有交往,因为任何老师都喜欢张晓风这样的学生。“文人相轻”,他不愿意张晓风搭上郑书记的线。这次把事做绝了,没有回旋余地。他低头不语。 谢平原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低沉的声音说道:“一个劳改犯的检举信,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有什么证据说张晓风是国民党员,打了解放军,放了李思琪。没有进行调查,没有一点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断定张晓风是坏人,就交给不明真相的群众斗争,就将他掷之死地而后快,这是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苏文英镇定下来,他想,退让不是办法,要巧妙地进攻,他坚守队长的权威,不慌不忙地说:“在张晓风同志的问题上,我们激进了一点,急于想抓一个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反革命分子典型,乃至偏信了坏人的话,没有做详细的调查研究,这是我立功心切,责任在我。但是,我们的土改工作就是要发动广大的人民群众参与,让他们揭露问题。交给村民去斗争,没有什么不对的,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多村民会愤恨他,会下重手打他。当时太乱,我大声地制止,也无法控制那种局面,我也批评了大会的组织者。张晓风如果不喝阴沟水,也不至于丢命。” 谢平原盯着谢吉松,质问道:“谢吉松,你在讯问张晓风时动用私刑,暴打张晓风,有这回事吗?” “他不交代,还骂人,我实在气不过,打了他几下。” “在汪家湾大会上,你是大会组织者,亲自动手打了张晓风,是不是?”谢队长眼光像一把剑,直刺谢吉松。 “我只打了一耳光。” 谢平原很严肃地说道:“这是你们早就谋划好了的,像谢吉松这种人也配作乡里的武装治安队长?他会专整好人,老百姓岂是他的下饭菜。我提议,立即撤消他的职务。” “我同意!这种社会渣滓,干不好正事。”莫希有在谢大县官面前,腰杆硬起来,立即赞成。 苏文英是聪明人,他想,用谢吉松作替罪羊是个好办法,于是也同意,他说:“在张晓风问题上,谢吉松的确要负直接责任,我也同意撤销他的职务。” 谢平原又说道:“对张晓风的所谓问题,要进行详细调查,由我和老莫直接负责。重申一点,我是代表郑书记和余县长进行调查的,希望在座各位同志如实地提供情况。另外,在张晓风的问题没有结论以前,不能把今天的会议内容往外传。” 会议一结束,谢平原和莫希有就到了申家糖坊,温光文被谢队长带到办公室。谢队长严肃地说道:“张晓风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他是个混进革命队伍的反革命分子。” “温光文!张晓风是什么人,不由你说了算。我今天是代表县里领导传讯你,你必须如实回答问题。我问你,那天晚上喝酒,是张晓风把喝醉了的陈大全扶回屋子的吗?” 温光文知道,谢副主任和张晓风关系好,看他的样子,是要替张晓风出头,只好实说:“不是!张晓风还没喝到二两酒就醉了,他走后,我们三人又喝了一斤酒,陈大全一个人就喝了一斤多酒,是他自己偏偏倒倒地走回屋子去的。” “为什么前次调查时,你说是张晓风送陈大全回屋的?” “谢吉松来找我二人,要我们这样说的,陈队长和我兄弟俩才脱得了干系,要不然,我们三个就要挨起,我们就这样说了。” 莫希有传讯温光军,所说情况基本一致。下午,二位队长又到了新庙子中心小学,调查张晓风加入国民党的问题,只有方云昭老师,刚从三清湾回学校。 方云昭非常愤恨地说:“陈镇东完全是无中生有,我,刘志高、唐雨梅、苏晓梅都可以作证,张晓风没有签名入那个国民党。” 第二天上午,袁家军被两个武装民兵押到烧陶湾,他走进院子,就看见谢副主任和身佩小手枪的莫队长,在正堂屋里等着他。 “袁家军,知道为什么押你来这里吗?”“我不知道。” “在张晓风的事情里边,你干了些什么,该不会忘了吧!” 袁家军在整死张晓风后,寝食难安,昨天下午,他听到谢癞儿被撤职的消息,就知道,麻烦找上身了。怎么才能自保呢?谢癞儿位置没保住,说明苏队长捂不住了,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他说道:“张晓风被关起来的那天晚上,我喝了半斤高粱酒,他让我们白干了三个多月。我正在高兴,张忠生、张忠伦就来了,他们要我找几个自新人,给张晓风生点事,说他参加了碑亭湾打解放军。我不想害张晓风,张忠伦就威胁我说,谢癞子可以把我弄到烧陶湾去收拾,还说苏队长是他们老表,随便找点事,就可以判我几年。我就只好找到舒斗成和孙占元,写了检举信,说张晓风去碑亭湾打了解放军。交到乡里的第二天,谢癞子把我们写的信拿回来,说张晓风那天没有去碑亭湾,在家里给他爷爷做七十大生,我们就改了时间。” “荒唐!太不要脸了!打死张晓风的情况是怎样的?” “事先在方家大院开会,陈镇中和陈镇北也来了,谢癞子说,几拨人都想整死张晓风,几个人发言后,陈镇中带头呼口号后,大家相互递个脸色,就冲上去,用木棒、柴块、砖头往致命的地方整。苏队长大声制止大家,是做样子给其他人看的,大伙儿才不管呢!大起胆子捶他。打了五分钟,就昏死过去了。” 谢平原搞清楚张晓风被害的详情,很快写成简报,送到县政府,向余县长汇报。余中山说道:“平原,你是我的老部下,而苏文英是郑书记的得意门生,你向郑书记汇报时,可以淡化一些苏文英的故意报复行为。” “不行呀!我的老领导,张晓风的事是他一手策划的呀!” “我知道,你和张晓风关系好,他也是郑书记的得意弟子,我也很赞赏他的才干,谁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唉!没法,人死不能复生呀!我们是进川干部,特别要注意与当地干部搞好关系,苏文英是郑书记的学生,不要让郑书记面子上下不来。这是我们用人不当,通过这事,我们了解了苏文英这个人,今后使用他就有底了。” “老领导!我没您想那么多,我是个认死理的人,错了就该纠正。” “平原!地方不是部队那么简单,郑书记知道你是我的部下,还批评我没有重用你呢,你做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要适应新环境,学习处理上下左右的关系,为你将来发展打好基础。” 谢平原最听余县长的,他点点头,表示接受,又问道:“张晓风的事怎么对家属说呢?” “张晓风不是直接由村民打死的,法不责众呀!苏文英是代表土改工作队,他也没给张晓风做最后结论,也就不存在推番结论的事情。平原!土改中,被村民斗死的人,全县统计上来的数字,就有百人以上。你想过吗,如果在群众中公开张晓风的冤情,老百姓会怎么看,政府工作人员都可以搞出冤案,那些土匪恶霸、地主豪绅不也可以喊冤吗?工作队会很被动的。这是特定时期,特别要注意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形象,只能把张晓风的事情压下来,不能说张晓风是挨了冤枉。” “对张晓风不公平!对他的家属更不公平!”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张晓风。平原!干革命会有牺牲的,张晓风等于是为青龙乡的土改工作做出了牺牲,他的家属也只能受委屈了!” “这样处理,我很难接受!”谢平原对老上级的决断很不理解。 余中山拍了拍谢平原的肩膀,笑着说道:“不错!张晓风是个好同志,郑书记对他的评价也不错,可惜他太直,自然要吃亏了。你也是个行事不转弯的人,要把他作为镜子,吸取他的教训。” 谢平原满以为张晓风的事情会有个圆满的结局,哪知,余县长的话令他背脊发冷,个人感情必须服从革命需要,他没有办法替张晓风主持公道了,他问道:“张晓风的爱人和儿子还关在牢里的,怎么处理?” “因为张晓风之事抓起来的人只能继续关着,等事情冷下来后才能放。” 八月八日早上八点正,张晓风就入土了。下午开始下雨,是老天爷为张晓风哭泣。 按风俗,死者入土第二天,必须哭坟山,等于送亲人上路,不哭山,死者魂魄就会在家居处游荡。刘玉华入狱,这个任务只好落在“大娘妈”身上。想到儿子的惨死,老人想来想去,都怪儿子书读得多,才会当上劳什子干部,才会得罪那些人,才会无缘无故地被冤枉而丢命。“大娘妈”气愤之下,把家里的藏书统统搜出来,连黄历书也不放过,背到张晓风的坟前,一边撕来烧一边哭着说:“风儿!你的命就是这些破书害的,我不想两个孙孙像你一样,宁愿他们挖一辈子烂泥巴,总还有条命在。我把这些书全部烧给你,让你把这些祸害也带到阴间去。” 张新慧帮助娘娘撕书,足足烧了一个时辰,才把几百本古书烧完。 就在这一天,刘玉芳已经临盆了,刘志钦正好来看姐姐,于是跑步到了青龙场,找到刚开完会走回屋子的李仲清,说道:“仲清哥,快回家,二姐要生了,找个医生去接生。” 李仲清带着医生赶回家,刚好给刘玉芳接生,很快就生了,七斤重,是个男孩。模样儿就像李仲清。李仲清特别高兴,两个月多,就有了一女一儿,生儿续香火,李老太爷也高兴。李仲清早就想好了名字,按辈份,是“良”字辈,就取“良师益友”的头尾,姓李名“良友”,字“韵泉”,谐音“运权”,虽是“良师益友”,也需“运用权力”来达到目的。 送张晓风入土,刘志高离开三清湾回家,遇到谢平原,为义兄鸣冤叫屈,谢平原屁也没放一个。人死不能复生,他很郁闷,回到家,晚饭也没吃,一觉睡到天亮,听说刘玉芳生了儿子,赶到李仲清家,来看妹妹,他为玉芳生了个胖儿子高兴:“哎呀!好像仲清哦!” 李仲清笑道:“我的儿子肯定比我更聪明,更有造化。” 刘志高突然不高兴了,他说:“昨天早上,晓风入土为安了,玉华今后怎么过啊?” 李仲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晓风命该如此啊!你们总认为我和大全是卖友求荣,你想,我们不划清界限,一样要受牵连的,仲奎不管案子,当然可以置身事外。” “你心里怎么想的,只有你知道。我希望,工作队撤走后,你们能对玉华一家好一些。” 八月初十,何志芳也生了孩子,六斤八两,是个女孩,取名没有那么多讲究,就叫陈兰英。李韵泉、陈兰英与张静远、唐清玉成年后因为爱情、婚姻和事业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此乃后话。 就在张晓风入土为安之后,采和村农会十二分会在主席张天云主持下,召开了分田地大会。他说:“大家的阶级成分已经划定,根据统一安排,我们分会的土地要划一部分给周围的分会,房子很紧,地主分子张忠仁和弟弟张忠义迁到双堰村分房分地。我们分会,只有钱西清是富农,他的房子分出一半,分给张忠文家,七裁缝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他的房子分给他的佃农焦怀玉,七裁缝仍然住三清庙,继续干他的裁缝。张国瑞的房子就分给许德章、周自全和吴明辉三家,他们使用的小农具归他们继续使用,张国瑞的两头牛不好分,只能作价卖,哪些人愿意买,到我们分地小组说一下。其他的都是贫农、中农,原有房屋、农具等不变。” 会场上,大家议论声渐渐大起来,张天云只好提高音量说话:“关于土地划分,很复杂,根据《土地法大纲》的规定,地主张国瑞的土地全部归农会分配,富农钱西清的多余土地也要拿出来;中农原有土地超过平均数不多,可以不退出,只有刘玉华一家,如果张晓风不被害死,还得补一点地给她家;贫农自耕土地不动,不够平均数的,根据原有土地的肥瘦,补足不够的部分;没有土地的贫雇农只能分地主富农退出来的地。我要说明一点,根据土地政策,只有一口人的分两份地,两口人的分给三份土地,七裁缝老爷子分两份地,张明月、张忠盛、许德章和我四家都是两口人,应该分三份地。我们分会,人平土地两亩多一点点,水田一亩一分,旱地一亩少点。寨子上的土地和霄洞背上的地要瘦一些,在丈量面积时,抛了两成,分到瘦地也不会吃多大的亏,如果是风调雨顺,还要占便宜。如果分地吃了点亏,希望大家不要那么计较,能够分到土地,是大好事,高点矮点没有关系。” 张晓风去世,刘玉华家四口人,该分八亩多地,原有十亩地,也就不调出来,树林和竹林也不变动。只等原有的房契和地契换成人民政府的土地证和房产证了。 张明月和蔡顺文只关押了五天,就放回去了。很多天没有见到谢癞子,刘玉华听民兵议论,似乎已经被撤职了,她不知道谢平原来调查的事情,叫张天培带来孝帕,她要为晓风守孝四十九天。 许德章突然涌起一个大胆想法,能够与刘玉华成为一家人,该有多好,于是打定主意,要讨好她,他转到刘玉华的窗子下,很无奈的表情说:“刘玉华!请你原谅我,不是我翻脸无情。” “我不想听,卑鄙小人!”“你要想开些,为了娃娃。”“关你屁事!” 已经是八月十七日了,刘玉华望着窗外,雨下了十天,看来还不会停,梅雨季节,天是乌沉沉的,张静远在牢中,走几步又跌倒,一岁另五十天了,还不能独立行走,身体长得不好。一年来,张晓风忙政府的事,根本没照顾过孩子,偶尔抱一下,亲热不到十分钟,放下孩子又走了。刘玉华看到孩子瘦小的身体,悲从中来,一岁多就没有了爹,一岁多就坐牢房,这孩子的命真苦哟!想到五十岁的婆婆,失去丈夫又失去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婆婆这十天是怎么过的。刘玉华想到过去夫妻恩爱,再看眼下惨境,她实在不想活下去,于是,取下头上孝帕,撕成布条,栓在窗条子上,将头套入颈项,眼睛一闭,想一了百了。 也许是张静远受到九泉之下父亲的指示,他爬到妈妈的脚边,站起来,两只小眼睛盯着妈妈,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老是落泪,他更不知道,妈妈颈项上突然会有白布条子。他也许感到死神的来临,受到惊吓,大声哭起来,那声音是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向死神投降的刘玉华,她睁开眼睛,看见瘦小的孩子,妈妈把泪水往肚里吞,取下布条,弯下身子,抱起儿子。张静远两只小手替妈妈擦去眼泪,这是他人生旅途上做的第一件大事,用哭声救了妈妈,也救了自己。 张静远还不会喊妈妈,也不曾叫过一声爸爸,可是爸爸却永远去了,张静远永远叫不成爸爸了,只能在将来的回忆中出现爸爸两个字。刘玉华又伤心起来,抱着儿子,木然地看屋顶,太静了,有一丝恐惧,她又教导孩子:“静远,静远!喊妈妈。” “妈妈!”张静远叫出第一声,刘玉华亲着孩子的脸:“我的静远会叫妈妈了!” 今天是晓风的生日,不知幺婶还记得不,应该给晓风烧点钱纸,点上香蜡,还要放酒杯,晓风喜欢喝两杯,昨天就给张天培说了,不知照办没有。正在想着,窗外传来呼叫声:“大嫂!饭送来了。” 张天培把一碗红苕米饭端进来,然后是大碗豆花和伴料,张天培解释道:“今天是大哥生日,明月四公说,吃荤是对晓风不敬,所以吃豆花饭,一清二白,纪念大哥,我们已经给他烧过纸了。” 刘玉华说道:“天培,你要给大嫂说实话,你大祖婆和你干娘身体怎样?” 张天培停了一会儿才说:“大婆已经好些了,只是‘大娘妈’还不见好转,吃了好几付药,效果不大好。蔡家外婆把她接去了,天天开导她,也不行。” “你送晚饭时把新慧带来,我十多天没见到了。” 张天培走了,刘玉华没吃多少饭,望着房顶,她在想,婆婆从来没生过病,这次都病了,什么药也治不好,是心病,失去儿子的病,只能让时间来抹平心灵创伤。 婆婆是苦命人,两岁多随改嫁母亲到蔡家,蔡家父亲视同已出,长大了帮助妈妈照顾四个弟弟,出嫁到张家,又帮着张家婆婆照料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小姑小叔,大家子人十几口,伙食全由她操办,兄弟媳妇们要照顾小孩,一个小孩接一个小孩地生,她只有一个大孩子,所以,她就是全家最忙的人。勤劳善良是中国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每天鸡叫起床,人静才眠,无休无止地做,一家人吃饭了,她还在厨房做善后工作,好吃的轮不到,有时饭剩得不多,她只好受饿,有时饭吃完了,只好胡乱找点红苕之类充饥,“大娘妈”任劳任怨。不计较享受,受到三清湾人的尊重。看到儿子有出息,看到侄儿侄女们长大成人,“大娘妈”满足了。她高兴地干,不觉得累,干到五十岁了,唯一不好的是,一双小脚,行走不便,拿不动重东西。 老的老,小的太小,刘玉华不敢展望将来。 谢平原回到青龙乡,心情非常沉重,在乡干部会上,他宣布了西江县土改工作部的决定:“由于土改工作接近尾声,苏文英同志调六合乡任乡长,队长职务由莫希有同志担任。” 苏文英没有与会,李仲清、李仲奎、陈大全、何方云、刘忠华等更关心张晓风的事情,可是,谢平原继续说道:“张晓风的事情,大家就不要再议论了。如果群众有议论,我们要制止,同志们!想一想吧!把张晓风的事情说成冤案,会有损党和政府的威信。张晓风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他为青龙乡土改做出了牺牲,我们会记住他的成绩,无法洗掉他头上的坏名声,家属也只能继续受影响。” 李仲奎、刘忠华等人张大嘴巴,他们不敢相信,这些话会出自谢副主任之口。 谢平原心情沉重地说道:“在这次张晓风事件中,张国林和陈云海二位同志敢于坚持真理,撤他们的职是错误的,要立即起用他们;陈大全同志为了自己免掉责任,竟然违背事实,是极其错误的行为,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 陈大全哭丧着脸,说道:“我愿意接受处分!自从张晓风死去后,我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我对不起张晓风,从今后,在我心里,他是我的影子,跟随我一辈子。” 谢平原又说道:“土改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广大村民分了地和房产,有了生活的基础。两个临时监牢也撤掉,那些关押的人也完全放回去,让他们在劳动中接受改造。那些民兵也回家种地去。李仲清同志,你去申家糖坊,李仲奎同志,你去烧陶湾,宣布工作队的决定。” 历史,之所以成为一门科学,主要在于它的借鉴作用。史料有时是真亦假来假亦真,有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有时又是面目全非,历史学家们首先要作的一件事就是,千呼万唤,唤出历史的本来面目,然后才是求出是是非非。为社会的发展进步而牺牲的人数不胜数,受冤枉而献身者也多如牛毛。屈原、岳飞之冤在于奸人陷害,他们是为维护封建王朝的正统,为民族利益而舍生取义的。 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错杀了一个海军将领,有个历史学家辩解说:“历史巨人在前进道路上,难免会踩死路旁的小草。” 刘少奇、彭德怀、贺龙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二十章 农历九月初六,青龙乡土改工作队召开最后一次会议,会议内容共四项:第一项,由谢平原副主任宣布乡政府工作人员名单。 谢平原深情地说道:“同志们!经过一年另三个多月的清匪反霸、肃反和土地改革工作,青龙乡土改工作队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从今天起,青龙乡的所有政务交由青龙乡人民政府处理,撤消乡村两级农民协会,各村由乡政府任命村长。下面我宣布乡政府工作人员名单:青龙乡乡长由李仲清同志担任,负责全乡政务工作,副乡长由何方云同志担任,协助乡长处理日常工作;乡政府文书由刘忠华担任,具体经办乡政府的大小事务;乡武装治安部部长由陈大全同志担任,负责全乡民兵训练、征兵和社会治安工作,今后可以分开;李仲奎同志负责宣传和组织工作;刘志高同志负责文教卫生工作,兼任小学校长;妇女主任暂缺,由乡政府直接选择任命。” 第二项内容是建立青龙乡党小组,谢副主任说:“同志们!经过一年多的锻炼,许多同志向党交了入党申请书,他们用工作实践证明,是愿意为解放全人类而奉献自己一生的,完全够格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员。经上级党组织考察,以下同志被批准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预备期一年:李仲清、李仲奎、何方云、刘忠华、刘志高,段成亮、门远良、李文忠,由李仲清同志担任党小组长,李仲奎、何方云为副组长。” 第三项内容是入党宣誓,由谢平原领读誓词。 第四项内容是乡政府新班子正式行使职权,李仲清代表乡政府全体工作人员讲话,他说:“今天是我们乡政府独立行使职权的第一天,党和上级政府把青龙乡八千五百三十六个村民交给我们,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我们全体政府工作人员都要为老百姓办事,不能像旧政府的官老爷,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撒尿,如果敢于做官当老爷,人民不答应,就会斗争你,犯了法,就会判刑敲沙罐。现在,土地已经分到人民手里,从盘古开天地以来,老百姓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他们的生产热情会空前高涨,我们干部要走村串户,帮助村民解决生产生活中的问题,特别要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各村村长人选,我建议在各村农会主席中选任,千万不能把谢癞子这种人选进来,今天下午再开会研究决定。下面再一次热烈欢迎尊敬的谢主任给我们致告别词。” 谢平原笑着说道:“要离开大家了,还真有点舍不得,我特别舍不得的是张晓风同志,我本想去他的坟头看一看,我不能去,我无颜见他。他在工作中坚持原则,才招致别人的打击报负,在他最需要得到帮助的时候,我没有挺身而出为他伸张正义,屈服于邪恶的权势。同志们!人民把权力交给我们,这个权只能为民所用,滥用权力谋取私利,是非常可怕的。我们要从张晓风的事件中吸取教训,把人民群众赋予我们的权力用好。我在县政府工作,今后打交道的时间还多,请各位到县上来开会办事时,把青龙乡的好事告诉我,让我分享快乐。” 莫希有也致了告别词:“我是个军人,打仗时一切听命令。在这次土改工作中,我得到了锻炼,地方上的事情真复杂,张晓风被陷害,我很痛心,当谢癞子毒打张晓风时,我不敢站出来主持正义,我莫希有在‘莫须有’面前退缩了,说到底,还是私心作怪,看见张国林被撤职,我怕了,怕影响自己的前程,我不如陈云海勇敢。我已经调到县武装部作参谋,请大家来玩。” 李仲清对张晓风事件流着泪说:“张晓风和我是最知心的朋友,我为他的屈死深感内疚,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却要与他划清所谓的界限,要大义灭亲,我想,张晓风对我是多么的失望啊!在全体乡干部中,张晓风能力最强,待人最和善,干事最亡命,我远不如他,然而,他却带着满身伤痕和鲜血离我们而去。正如二位队长所说,邪恶的权势为害很大,我们面对邪恶,不仅要大勇,还要有大智,敢于和它作斗争。” 陈大全没有被批准入党,他几乎是声泪俱下,作完自我批评,李仲奎和刘志高也为三哥张晓风伤感,特别是刘忠华,作为张晓风的助手,回忆了张晓风为早日修好学校而日夜操劳,最后落得冤死九泉,他竟然也大哭起来。 本来是土改工作队向新生的乡政府全体干部告别,却变成悼念张晓风的会。谢平原再一次发言,他说:“我们对张晓风的屈死之所以很伤心,是因为我们不能公开对他的死做出评价,他还得背着坏人的名份,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连我们敬爱的郑书记都因此而流了泪,他严厉地批评了苏文英,但是,有什么用呢?张晓风同志再也不能起死回生啦!” 在下午的会议上,张国林被选为高岩村的村长,陈云海任采和村村长,门远良到供销社作主任。 晚上,李仲清回到家,抱着小良友,自转三圈,大笑道:“玉芳!我活了二十六岁,今天最开心啦!我是三喜临门呀!” 李仲清得到一女一儿,还当上了青龙乡的“龙头”,算三大喜。刘玉芳笑着问道:“仲清,你有哪三喜?说来听听。” 李仲清自知说漏了嘴,灵机一动,答道:“最大的喜是,我从今天起,就是青龙乡的乡长,全乡的芝麻大的事都得我说了算。过去,张晓风是耍龙灯的龙头,我现在是耍青龙乡的龙头啦!” 刘玉芳笑道:“是不是跟袍哥大爷一样威风?” “比袍哥大爷威风不知多少倍,我要管全乡八千多人,按军队人数算,差不多是一个军,你想有多威风,小小的袍哥大爷是望尘莫及的哟!” “第二件喜事呢?” “你为我生了个好小子,生就大富大贵相,这是第二大喜事。至于第三喜嘛,我不给你讲。”这是李仲清和唐雨梅婚外奸情的结晶,当然不能让刘玉芳知道。 “你讲嘛!让我也高兴呀!” “哦!我加入中国共产党了。” “入个党有啥值得高兴的?王新鹏入了国民党,还猫抓蓑衣,脱不了爪爪呢!” “你妇道人家懂个啥!此党非彼党也。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不入党,不仅升不了官,就是当了官也当不稳,随时会掉下去。你哥也入了,他不仅校长当稳了,还管全乡的文化教育卫生,就是管老师、医生。在党里边,我也是头,也是我说了算。你刘玉芳要入党,得由我批准,知道吗!” “不要那么神气,在青龙乡,你真的能一手遮天?” “差不离,乡里还差一个妇女主任,实在不好找人。几个女老师中,唐老师能力最强,可惜是反革命分子家属,政治条件不符。你还可以,甘脆你来干,我们开夫妻店算了。”李仲清说完,大笑起来。 “夫妻店?怕是孙二娘开黑店哟!让你一家子都干完。我晓得你拿我开心,尼姑坐不了法台。” 李仲清指着刘玉芳,笑道:“我们玉芳颇有自知之明,佩服之至!看见你母子,我就想起刘玉华来,如果张晓风不冤死,我的位置应该是他的,我内疚,对不起他啊!” “你如今是老大了,应该把他的事情搞清楚呀!我们也对玉华姐有个交代呀!” “无法交代清楚,也许玉华要恨我和大全一辈子。干大事者顾不得那么多,谁能说自己没做过亏心事呢!” 听说刘玉华放回家了,唐雨梅急忙赶来看看,她摸着刘玉华瘦削的脸颊,流出两颗泪珠,自责道:“玉华,是我对不起晓风,对不起你母子啊!陈镇南被抓,因为只有你来碰到了他,我就怀疑是你给晓风讲了,晓风就给工作队讲了。” “我想起来了,我根本不知道陈镇南是特务,我们两家那么好,我是惊喜地向晓风讲了碰见陈镇南的事,事后,我跑到青龙场问他,是不是他告的密,他说没有告密,他从来不对我撒谎。” 唐雨梅进一步地说:“是我对不起晓风,即使晓风讲了陈镇南的事,他也没有做错。陈镇中知道后,去找了陈镇东,本来没当成校长,陈镇东就恨晓风,加上陈镇南的事,他就栽赃陷害晓风,说晓风放跑了李思琪,说晓风是国民党员。听刘校长说,苏文英为他舅舅张国金的事,恨晓风,于是抓住陈镇东的信大做文章,把替晓风说话的人搞掉,叫谢癞儿带着打手,把晓风打死了。我恨陈家的人,我女儿就不姓陈了。我把大儿子送回陈家,小儿子也改姓唐,名字是唐清波,我只管两个小的,不想再与陈家人来往了。” “哦!事情是这样的,事已至此,我俩都是苦命人,还有什么可责怪的,我俩永远是好姐妹。” 李仲清坐上青龙乡头把交椅,只有唐雨梅知道,李仲清为消灭绊脚石张晓风,泄漏机密。她来到乡长办公室,想告诫李仲清,要对得起刘玉华。 李仲清看见朝思暮想的情人来了,真是眼睛笑成豌豆角。迅速关上房门,在唐雨梅脸上狂吻起来,唐雨梅怕房外的过路人听见,一点也不敢声张,也没有丝毫反抗。她是女人,已经几个月没与李仲清亲热了,她早就料到有此一举,如果无此疯狂亲吻,他就不是李仲清。她闭着眼,任随他摆布一番。 唐雨梅小声说道:“你呀!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几天路,没喝上水的人一样,口渴得要命,你家玉芳在做月子,难怪你猴急得不得了。” “雨梅!你是我的及时雨,你是我解渴的梅。我过去到你那里去,还有所顾虑,现在好了,你可以常来我这里,谁敢来管我们的事呢!” “夜路走多了要遇见鬼,你不怕,我害怕,我是老师,为人师表,这张脸重要。” “我们尽量提高警惕就是,我们的女儿长得好吗?你应该抱来,让我看看,我这个当老子的没尽到职责,问心有愧。” “你对张晓风才真正地问心有愧,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应该对玉华家多做善事来赎你的罪。” “你放心,我会牢记在心的。你经济上有困难没有?”李仲清在衣兜里摸出一把票子。“我这儿有十多万元钱,就算做父亲的给女儿的伙食钱,你一定收下。”说完,打开房门,唐雨梅来不及拒绝,只能收下来。 刘玉华回到娘家,母女抱头痛哭一场,哥嫂弟媳劝了好久才停住,今后怎么办?谁也不好问,半个月过去,大哥大嫂回来了。 大哥刘志宇十五岁就到盐井当学徒,后来做账房先生。四九年冬月,解放军来了,盐井老板跑了,工人也离井而去。半年后,人民政府组织生产,他是唯一留下来的职员,他把工人们组织起来生产自救,卖卤水的钱全发给工人作生活费。 五一年下半年开始“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正是张晓风被害之时,刘志宇也被关起来,说他贪污了一千五百万卖卤水的钱。连续斗争,就是不相信那钱是发给工人作了伙食费。因为当时管理不健全,没有作收支帐,工人作证也不行,口说无凭,政府要抓贪污分子的典型。 幸好老板逃跑时留下两张银行支票,刘志宇无法,将两张支票填上款项和适当日期,充抵了那一千五百万,总算了结此事。 他被放回家,得知张晓风死去,感慨不已,与妻子一道回老家。 大嫂说:“晓风就是太固执,在盐井做事不回去当干部,哪里会出这档子事。” 刘志宇知道张晓风舍不得离开家,更不愿离开玉华,于是说道:“还说这些干啥?三妹,晓风已经死了,难过也没用,千万不要有什么另外的想法。” “大哥!”刘玉华哭着说:“晓风不在了,我不止一次地想,死去算了,老的老,小的小,我咋个办哟?” “你不要想那么多,千万看在两个娃娃名下,娃娃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不心痛吗?”母亲流着泪劝女儿。 “黄妈说,给三妹在城里找一户好人家。”大嫂插话道。 黄妈是父亲的二房太太,生有一个儿子,五零年高中毕业,恰好父亲得食道癌去世,刘志宇没钱供兄弟读大学,只好让他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去了。黄妈把三妹子当亲生女儿一样喜欢,听说晓风出事,她就主张,玉华丢下两个孩子给张家,到城里来生活。 “多嘴!”刘志宇瞪了妻子一眼,怕妹子伤心,大哥知道自己的妹妹古书读得多,贞节比她的命还重要,虽说解放了,提倡改嫁,可是,刘玉华是很爱面子的人,怎么转得过弯来。 晚上,两个孩子已酣然入睡,可是,刘玉华却辗转难眠,离开伤心之地已经半个月了,祖婆和外婆为晓风的事伤心,婆婆也不知怎样了,刘玉华挂念她们,家不能散。她问着自己,能再嫁么,不可能,自己的名节是最重要的,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没有脸面,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贞节牌坊的故事是刘玉华熟悉的。 况且晓风和自己是多么地恩爱,她给晓风洗脚,捶背,给晓风整理行装。晓风给她梳头,洗脸,给她买各种各样的东西,冬天给她暖席,夏天给她扇凉。在下厅和族人们谈天说地,丈夫知识渊博,她自豪;丈夫爱妻情深,他会把妻子拉来坐在双膝上,她乐意;笑话讲完,他会抱起妻子,走过院坝,走进正厅,她陶醉。夫妻恩爱如此,夫复何求? 能够背叛丈夫么?我刘玉华是万万不能,婆婆作了十八年寡妇,如今又失去独子,又没有女儿,能忍心抛下她老人家么?古语有云,“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何以立世,晓风的儿女也是自己的心肝,今后长大成人,别人会指着脊梁说,他的老子怎么样,他的老娘又怎么样。衣服是穿烂的,不是被人指烂的。刘玉华想,我的女、我的儿要挺起腰杆做人。 想到这些,刘玉华心里涌起了力量,她知道,做出决定意味着什么,但是她要勇敢地作一个贞孝两全的好女人,生活越艰苦越能显示她美好的人品,儿女们才越是能挺直腰杆来。她要接过晓风的担子,把老人伺候至终老,把儿女抚养成人,儿女成才就是自己的奋斗目标。 第二天,刘玉华带着孩子,在六弟刘志全护送下回到了三清湾。 刘玉华又来到丈夫坟前,点上香蜡,说道:“新慧,来给爸爸跪着。”又叫张静远照样跪下,并且说道:“静远,你喊爸爸。” “爸爸!”张静远第一次喊爸爸,可是爸爸听不见,爸爸不回答。张静远见没有回答声,又喊“爸爸”,还是没人回答。张静远望着妈妈,不知所措。那瘦削的身体只有十五斤,真是人见人怜。 “爸爸听到静远喊他了,爸爸要你长快点,爸爸要你长大有出息,要你替他争口气,为祖宗争光。”刘玉华一边念叨,一边烧钱纸。 “新慧,给爸爸磕三个头。”刘玉华拿着手中点燃的香也鞠了三个躬,小静远照着姐姐的样子做了三下,动作虽不标准,却也表达了心意,刘玉华坚定的声音说道:“晓风,你安息吧!我不会背你而去,我一定要挑起家庭担子,你在阴间要保佑你的娃娃。到娃娃有出息的那一天,我们一定来告诉你,让你九泉之下也高兴。” 刘玉华回到自己的家,清扫屋子,弟弟已去把婆婆接回来了。 突然,远近闻名的媒婆何三娘走进屋子来,刘玉华很有礼貌地让客人坐。 再说许德章,当了一年的民兵,啥也没有捞到,灰溜溜地回家种庄稼。三清湾人鄙视他的为人,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就被大家夺掉了。他贼心不死,找到惯媒婆何三娘,许以重礼,请她出面说合刘玉华。 何三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以为马到功成。她走进门,笑眯眯地说:“玉华大嫂,你知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给你说门亲,政府也提倡,你愿不愿改姓?” “谢了,何三娘,我刘玉华是个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不要说晓风尸骨未寒,就谈婚论嫁,就是三年五载、几十年后,我还是那句话,绝不改姓。” “玉华,那可是一户好人家,小伙子身强力壮,人品也好……” “何三娘!你嫁给他好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好心当成驴肝肺……” “谢谢你的好心,‘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我刘玉华是把脸面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人,我要让儿女们在众人面前能伸起腰杆做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大娘妈”站在房间门口,气得脸色铁青,她没学过骂人,要不,一定会把何三娘骂得狗血淋头。幺婶余秋华抱着儿子,两眼瞪着何三娘,恨不得一口吞下她。 刘玉华越说越激动,觉得向她提亲是对她极不尊重的,有辱她的人格,于是语气严肃地说:“何三娘,今后有人向你提起,你就告诉他们,刘玉华要立贞节牌坊,是绝不改姓的。”说完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大娘妈”听到媳妇的话,非常激动地在门里喊了一声:“玉华,我的儿!”两婆媳抱在一起,激动地眼泪流过脸颊也不抹去,张新慧也似乎懂得点大人的事,抱住妈妈哭起来。 何三娘自讨没趣,说着场面话:“刘玉华!我何三娘见过多少女子,我是第一次被您的真情打动了,您是女中大丈夫,我服了您,今天就当作何三娘脑壳儿发昏,打胡乱说的,冒犯了您。您就原谅了我吧!” “大娘妈”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下来,三清湾的人也放心了,蔡家外婆和舅舅们也放心了,他们心里升起了一个偶像——刘玉华。 一九五二年春耕生产开始,盘古开天地以来,广大农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那热情有多高不必细说。刘玉华要第一次耕种十亩土地是不可能独立完成的。 张明月又发话了:“张忠荣,你们家的牛要把玉华的田土犁了,伙食跟着吃,工钱嘛,收点就是。” 张忠荣是张春茂老人的亲侄子,张晓风的堂叔,一听四叔的话。马上笑着说:“四叔,收工钱,说到哪里去了,我是蔡家的干儿子,伙大嫂的干兄弟,玉华给我们家缝缝补补的,我一定把她的田土先犁好,你老辈子放心。” 老祖婆把三个儿子叫到面前:“你们三个给我听倒,你大哥去世得早,如今晓风又走了,玉华能留下来撑起这个家,不容易呀!虽然是分家过日子,她们家的庄稼,你们要安排好,帮她种上。” “当然要帮忙。”张忠和说:“老母亲!你放心,我们不照看,对得起大哥么?对得起晓风么?” 蔡家外婆也把四个儿子叫到身边,吩咐道:“顺文,你要去问一下你二姐,好久种庄稼,你们要去帮忙。你二姐多苦啊!玉华多贤慧呀!……”说着又流出眼泪来。 刘玉华在自家槽土挖地,许德章扛着锄头来了,他说:“玉华大嫂!你哪里干过这样的粗活,我来帮你干!” 刘玉华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好心,立即谢绝道:“我家的地,自己挖得烂,不敢劳你武装民兵的大驾!” “孤儿寡母的,要种那么宽的庄稼,会累死人的!” “死来摆起也不关你的事,最好给我滚开,一堆臭狗屎,眼不见心不烦。” 许德章彻底绝望,只好走开。 清明前三天,张蔡两家十几个男女劳力,把刘玉华家的地种上了玉米。 第二天是蔡顺文家种玉米,几弟兄串联来帮忙,伙食是操办得很好的,中午吃饭了,大家都坐上桌子,老祖婆生气地坐在一边不上桌,脸色很难看。 蔡顺文知道,母亲心里不愉快,从不骂人,只是生闷气。于是小心地问道:“娘,有啥子就说嘛!” “我吃不下。”“哪儿不舒服?”“心头不舒服!你们二姐一家人没来,我吃不下那些好东西。” “哦!忙起来就搞忘了。”蔡顺文赶快吩咐大家:“不忙吃饭,世华,去把二姑一家人请来,快点,二姑来了,我们才开饭。” 老祖婆站起来说道:“今后,无论你们哪家,生日过节,吃好的,要请我吃,就要请二姑一家人。我在一天,你们就要请一天。” 众儿孙都说,一定照办,这个家规执行到老祖婆去世。 栽秧打谷,敷包谷,农活集中,都是大家帮忙,平时管理,有些活只能刘玉华自己完成,婆婆是小脚女人,不可能上山帮忙。刘玉华本是大户人家千金,没有干过庄稼活,嫁到张家,大树下边好乘凉,偶尔上山,也是干轻巧活。分家后,农忙时都是请人打短工。张晓风走了,现在自己要支撑门户,困难有多大,她无法估计。每天,带着期盼儿女长大成人的愿望去“晨兴理荒秽”,并不觉得空气有多新鲜,朝霞有多美;“戴月荷锄归”来,全身酸痛疲惫;粪桶七八十斤还得挑上寨子山,一步一步地往上蹭,胃子里的食物压到嗓子眼来,非常苦涩。刘玉华忍受着生活的煎熬,她多么想停下来休息啊!可是,看到两个孩子,她想,我熬过了一天,孩子就长大了十二个时辰,她又带着希望上山了。 该栽红苕了,抢季节,大家的苕沟都要赶在下雨前打好,刘玉华不好麻烦别人,只得自己干。天刚麻麻亮,她就上山了,挖苕沟是体力活,瘦弱的身体,经不住折腾,只挖了十丈长,衣服就被汗水浸透。她望着东方的朝霞,好似看见了儿女的未来。她稍微休息,擦着汗水,张明月和李英梅也上山来了,她笑着说:“四公、四婆,你们也上山打苕沟呀?” 张明月苦笑道:“玉华!你知道,我是个懒人,我不是干庄稼的料,老头子留下的家业硬是拿给我败完了,嘿!因祸得福,菩萨供得高,没有当成地主挨斗争。现在,政府给我分了地,有了一家人,我只好勤快点,学一学种庄稼。” 刘玉华说道:“我也没有干过这些活,大家都在抢季节,只好自己干了。” 李英梅也不是种庄稼的人,她说:“玉华!我两口子都是四体不勤的人,共产党不养懒人,要活命就得自己干,好比林冲逼上梁山,莫法。” “玉华!你家老的老、小的小,十亩地产的粮食吃不完,种点懒庄稼算了,何必搞那么累哟!” “四公!您想,人家想多分地,都分不到,我家的地,茅林草荒的,实在不忍心,对不起政府。” 刘玉华打了两天苕沟,手打起血泡,破了,火辣辣地痛,她只好停工。眼看天在变,要下雨了,还有大部分的地没有打出来,只能等下一次了。张忠华看在眼里,找到张天培,说道:“天培!玉华的苕沟还剩很多,我去找蔡家老表,加上你和天明,我们抢季节,今天把玉华的苕沟打完。” “我家剩点少数没有打,好嘛!我和天明先去干,你去喊蔡家老表。” 刘玉华在家忙着给老祖婆做衬衣,太阳下山,张忠华回来了,笑道:“玉华!你家的苕沟,我们给你打好了,看样子,今晚上要下雨,明天就好栽苕了。” “怎么能够麻烦你们呢?太谢谢你们了。” “晓风托梦给我,要我们帮你的。” 晚上,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下过雨就是太阳,家家户户都要抢时间,刘玉华也只能自己干。“伙大娘”说:“玉华,你把苕藤割回来,我和新慧给你剪好,你再去栽。” 天还未亮,刘玉华就背起大背篼上山了,天上黑沉沉的,栽好就下雨,成活率才高。刘玉华顾不了手痛,来到苕种地里,凭着微弱的天光,剪着长长的苕藤,天亮时,她已割了一大背苕藤,背起来太重,伸不直腰,她又端到一块大石头上,足足八九十斤。背到家,苕藤里渗出的水已浸湿了衣服,背脊骨被压得生痛,还不能换上干衣服,她又去割了一大背篼藤子,回家时,婆婆已经煮好面耳朵稀饭了,婆孙俩剪苕藤。刘玉华吃完一碗,衣服的水分已被身体吸收,她又背起苕藤上山了。 雨慢慢下着,在一米多高的玉米杆地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二十一章 公元一九五三年九月十三日(农历八月初六日),是张晓风两周年忌日。刘玉华买了两斤猪肉,做了一个祭祀的刀头,一瓶高粱酒,一对蜡烛,一把香,带着快六岁的张新慧、三岁的张静远,扶着五十二岁的“大娘妈”,来到张晓风坟前。坟上长满丝毛草,有二尺多长。 刘玉华摆好祭品,喊道:“新慧,静远!来给你们爸爸跪着。” 两个孩子非常听话,张新慧接过母亲点燃的三根香,向坟里躺着的父亲鞠躬三次,哽咽着喊道:“爸——爸!我和弟弟来给你作揖了,我要听妈的话,带好弟弟,好吃的东西,先让弟弟吃,弟弟体子不好,还要让娘娘吃,剩下的才是我和妈吃。弟弟!过来,给爸爸磕头!” 三岁多的张静远也接过妈妈点燃的三根香,像姐姐一样鞠躬。刘玉华仿佛看见了躺着的晓风,那脸上还有从鼻孔里流出的血,嘴唇边还沾着一粒饭。她很悲伤地哭诉道:“晓风!你丢下老小给我,我一个弱女子,苦啊!两年啦!我是怎么过来的哟!什么是白天,什么叫夜晚,分不清啊,我扛着锄头,挑起粪桶,在寨子山上,看月亮升起来;在大水田里,让三伏天的太阳晒,脸上火辣辣的,苦涩的汗水流进嘴里解渴。啥滋味哟!你知道吗?我每年要挑公粮到白马镇,要脱几次皮。我太累啦!我经受不起了!到农忙季节,亲戚、邻居来帮忙,我欠下了数不清的人情债!我只能抓住一点点的空时间,给他们编白布、缝衣服、做鞋子来还债,鸡叫就起床,人静才睡觉,我心累了,人老了,再也不是你眼里的玉华了! 我弄不好那么多土呀田,我想了很久,把地租给别人吧,你知道的,七裁缝就因为租了地给别人,划成小土地出租,我们三清湾没有地主,要搞运动,就把他当小地主,和富农钱西清一起斗争。晓风!因为你,我也成了坏人家属,‘三五反’时,张天云说,上边的意思,也要把我弄去斗争,是乡亲们给我扎起,我才免了灾。我也怕当小地主呀!我怕开大会斗争呀!你付大哥挨斗,您是亲眼见到的,现在,富农也挨斗了,万一哪一天,中农也挨斗争,就轮到我呀!我想卖掉那几块大土,光种五亩水田和槽土,你清楚,付大哥和卿二哥当地主有多惨,谁敢买土地当地主呀?不敢出租,又没人敢买,晓风!你叫我怎么办。打荒吧,又太可惜了,广种薄收吧,对不起天地良心。晓风,我不知道怎么好,你显一显灵吧!给我一个好办法。” “大娘妈”深知儿媳多么劳累,又不能上山帮一把,干家务、看孙子是她的工作,颠着“三寸金莲”,从早忙到晚,尽力减轻儿媳的负担。听到玉华的心声,“大娘妈”也流下了苦涩的泪。 听说刘玉华全家给张晓风祭坟,张天培放下手里的竹器活,也来到院子后边张晓风坟前。刘玉华的话,他听得很清楚,是呀,刘玉华为了维持干娘的家,忍受了多少酸甜苦辣。她实在是没有能力来耕种十亩多土地,该怎么帮她呢? 刘玉华看见了张天培,苦笑道:“晓风去了两年,我也拖了两年,娃儿也大了两岁,我是拖得皮裂嘴歪的呀!” “是呀!是得想个办法,松你的担子。”张天培给张晓风烧着钱纸。“我今天到青龙场去,碰见李仲奎,他很关心你们,我就给他讲了你种庄稼的苦处。他说,报纸上说的,政府主张搞互助组。你家劳力缺,我们家六份地,六个大人,吃得多,我又添了个黑娃,粮食就不够吃。忠荣大叔家也是,三弟兄七份地,添了人,也不够吃。” 刘玉华收起祭品,说道:“天培,这两年,你们帮我种庄稼,我很过意不去。马上要点豌豆、葫豆和麦子了,我想,我们家的土,在槽土给我留一点种菜外,其余的,你和忠荣大叔两家就分着种吧!我只种水田。” 张天培非常高兴地问道:“我们给你多少租金呢?” “唉!说啥子租金哟!我不想成第二个‘七裁缝’,当个小地主。你看这样行不行,土里的公粮税金就由你们上,栽秧打谷犁田的活,你们负责,其它就不讲了。千万不要让上边的人知道。” “玉华嫂子!你吃亏大了,好不容易分得的土地,就这样送给我们种,真是过意不去。” “就这样办,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有五亩多田的谷子,勉强够吃了,将来,娃儿长大了,不够吃时,再说收地回来的事。你去和忠荣大叔商量,愿意种呢,就按我说的办。万一有人问起呢,就说是我们三家搞互助组。” 张忠荣一听,非常高兴,与张天培分了刘玉华的三亩六分旱地,犁、耙水田由张忠荣负责,育秧、栽秧由张天培负责,打谷子两家合作。 刘玉华终于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她以更多的时间来为三清湾的男女老少织布、缝衣、做鞋,工钱多少不定,由别人给粮食,给十个鸡蛋,或者请吃一顿美食都行。 五四年春,张忠荣和张天培两家很快就把刘玉华家的稻秧插上了,刘玉华只是施点农家肥和扯稗子草。由于多种了地,夏粮多收,张忠荣和张天培两家也不缺粮了。刘玉华家的粮食也够吃,帮三清湾人做女红活,也挣了一些钱,她心情舒畅,日子过得更好了。 农历五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刘玉华满三十岁了,她头顶坏人家属的帽子,不敢做多大的生日,娘家的哥嫂弟媳,晓风的舅舅家,叔叔婶子们都来了。那些结拜弟兄像避瘟神一样,不会踏上去三清湾的路,刘玉华也忘了他们。十一点钟,儿女亲家唐雨梅牵着唐清玉来了。 刘玉华抱过小清玉,在她小脸上亲了两口,小清玉喊道:“妈妈!阿姨割我的脸!” 刘玉华大笑道:“雨梅!您看我还像三十岁的人吗?连小媳妇都有点嫌我这个婆婆啦!” “啥子叫小媳妇?妈妈!”唐清玉偏着头问。 “你阿姨说笑的!阿姨说我们小清玉乖。” “清玉!何阿姨给你说。”何志芳背着陈兰英,人未进门,声音先报到。“你长大了,就要坐花轿来这儿,和静远拜堂成亲。你愿意干吗?” “哦!办家家酒哟,好玩!我当新娘子吗?” “是呀!你不当,我们家兰英还等着呢!” 知道有竞争对手,小清玉马上说道:“我当,不要妹妹当!” 虽然是玩笑话,可是在刘玉华听来,政治之风刮得正盛,两个女人,不怕她的政治细菌感染,还要谈儿女亲家的戏言,她实在是感动极了,滚出了泪花,说道:“你们俩能年年的这天来,我真不知说什么好,‘患难见真情’啊!” 唐雨梅笑道:“我仨是好姐妹,不像那几个结拜兄弟,无情去义。” “不提那些窝心的事,雨梅、志芳,昨天,我去西江城,苏晓梅从我面前走过,看见我的脸,也没停一下脚步。我很伤心,不能怪她呀!是我变化太大了。我不知怎的,还是下意识地小声地喊了一声‘晓梅’,她没听见也就算啦!我的声音没变呀!晓梅马上转身,观察了三个女人,才认出我来。她上前来,一把抱住我,话还未说,眼泪牵线一样流到我脸上。三分钟后,她才哭出声来说:‘华姐!是您呀!小妹不敢认您啦!’我也哭啦,周围的人不知道我俩在做啥,都来打听。” “你的变化是很大,好辛苦哟!”何志芳说道。 “我爷爷说过,女人是水做的,泪水流不完,男人的心肠硬,有泪不轻弹,人情是靠水滋养的,男子无情,是因为泪水少,所以不轻弹。你们看,晓风那几个结拜弟兄,‘有茶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他不出卖你,都是天公地道的了!像陈大全那种人,出卖了朋友,还要踏上一脚,去年还想把我当阶级敌人一样,押到大会上去斗争,屁眼心心多黑呀!” “华姐!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害人的人没有好下场。”何志芳劝道。 刘玉华发过感慨,也抱过小兰英,亲了两口,笑着说:“雨梅,您是老师,志芳,云海终究不是挖泥巴的人,您们的女儿前程好,长大后,也是一朵花!总之,与我们家门不当,户不对,我过去的一句笑话,二位别认真,政府也反对包办,婚姻由孩子自己做主,我的话不作数。” “玉华姐,您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唐雨梅看见张静远走过来,上前拉住他。“静远!唐阿姨问你,清玉妹妹当新娘,你当新郎,干不干?” “办九九啦?我干,我和娃儿伙办九九,都是我当新郎,我喜欢清玉妹妹。” “兰英妹妹当新娘,你愿意吗?”何志芳觉得娃娃不说假话,问道。 “我还是愿意,两个新娘子,那才安逸哟!办九九更闹热。” 所有的亲朋好友们都被幼儿的话弄得哈哈大笑,刘玉华也笑道:“兰英,你愿意当新娘吗?” “清玉姐姐愿意,我也愿意!” “不是办家家酒哟,长大了,你们要真的给静远当新娘,还愿意吗?”唐雨梅问道。 张静远稍大点,对两个新娘犯愁了,他说道:“张国瑞有两个婆娘,被枪毙了!” 四岁小孩说出这样的话,令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又都哄堂大笑起来。刘玉华急忙解释道:“前不久,我背静远去城里看病,到新二婆那儿吃的午饭,新二婆特别喜欢静远,给糖果,又给钱。回家路上,静远问我是什么亲戚,我就给他讲了二位叔婆的故事,所以,静远知道,新娘子只能一个。” “哎呀!孺子可教也。”唐雨梅分析着,“小静远今后一定大有出息,我不是八字先生,我教了那么多娃娃,看人有点准,只要你看那对眼睛,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聪明娃儿的眼光是射人的,静远和他爸比,就是眼睛最像,所以我说,他一定更有出息。玉华姐,你就不要再说门当户对的话了,我们虽然是没有烧香磕过头,但是,我们是真正的好姐妹,我们来往,才不怕那些闲言碎语呢!我们都是坏人家属,臭味相投嘛!” “娃娃长大了,打不打亲家,是孩子们的事,我们这代人相好,后代也会相好的。”何志芳说道。 毛主席在五三年十月十五日的《关于农业互助合作的两次谈话》里说:“对于农村的阵地,社会主义如果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就必然去占领。……现在农民卖地,这不好,要做工作,阻止农民卖地,办法就是合作社……大合作社可使得农民不必出租土地了。” 五四年,全国从北到南,一场轰轰烈烈的农业互助合作运动开展起来。从中央到地方,从北京到青龙乡,党中央的文件,毛主席的一篇篇文章,逐级传达下来。 五四年六月五日端午节,采和村支部书记陈云海给岳父送节,到青龙场买礼品,被乡党委书记李仲清看见。李仲清招呼道:“云海!你们采和村有没有卖土地的,或是把土地出租的?上边在清查。” “我还没有听说有这两种情况的,暗地里有没有人卖地,就不知道。”陈云海笑着答道,“地主富农被斗得那么厉害,哪个敢拿鸡蛋去撞石头呀!搞互助组的倒是有。” “真的吗?这可是政府提倡的,要作为榜样来推广,是哪些人?”李仲清是个喜欢搞典型邀功的干部,当他听说有人搞了一个互助组时,很兴奋。 “就是三清湾的张天培,详细情况不怎么清楚。” “是他呀!我那个私塾同学。好事呀,你们村要当作先进来宣传。我得马上赶到三清湾去,搞清楚详细情况。明天,你到乡里来,我俩再商量怎么搞。”。 李仲清赶了八里路,到了三清湾,快三年没走这条路了,无颜面对义兄张晓风的家人,要不是工作需要,他是永远不会走这条路的。远远地看见张天培在扯稗子草,他高声喊道:“天培!天培!你歇会儿,我有话问你!” 张天培在稻田里迎接了乡党委书记,笑着说:“哟!是李书记呀!今天起啥子风,把你的大驾吹来啦!快三年了吧,没到三清湾来,都快认不出来了呢!” “莫说笑了,快上来,我给你谈点子事。” 张天培洗了手和脚,和李仲清坐在田埂上,摸出水烟袋,用火石子敲打,点燃纸捻子,装好水烟,递给李书记。 李仲清对私塾同学也不客气,接过烟竿,吧嗒吧嗒地吸着,问道:“玉华嫂子一家怎么样?” “能怎么样,辛苦极了!你们搞阶级斗争,怎么会想到,斗到她头上呢?” “晓风的坏名声影响到她,没有办法,不是没有弄她去斗吗?” ‘陈大全还好意思来三清湾,还有胆子来整玉华,要不是我们三清湾贫下中农给玉华扎起,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玉华恨苏文英,也恨你,特别恨陈大全,你最好不要去见她。”面对走红运的老同学,张天培不客气地说。 李仲清摇着头说:“想不到玉华嫂子还这样恨我,你要跟她说,当时在苏文英的权势压迫下,我们有苦衷,我站出来帮晓风,我也一样倒霉。” 张天培笑道:“你就当了缩头乌龟,这几年,青龙乡是你和仲奎、大全几个说了算,没有别人敢来和你们作对。我不相信,你会做不了主,陈大全要斗玉华嫂子,没有斗成,天没有塌下来?”“政策嘛!可以左右一点,算啦!不要再说了!” “我怎么不说?晓风哥死去快三年了,就没有看见过他的结拜弟兄来过。你们清明节时来给哥子烧柱香,哪个敢说你们一句半句的!还不如何志芳和唐雨梅,没有和玉华烧过香磕过头,年年都来看望!” “天培!你应该知道,晓风头上还戴着一顶坏人的帽子,共产党最讲阶级斗争,要求每个干部随时进行思想改造,谁也不敢来惹麻烦。我们即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你和玉华嫂子要体谅我们。好!不说这个事了,我问你,听说你搞了个互助组,我今天来,就是问你的详细情况。” “怎么!又是哪儿出了问题,要挨打整不成?” “天培!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准备把你的互助组作为先进典型推广。” 张天培一想,李仲清爱搞两面三刀,可不敢照实说,怕惹来麻烦,只能往好处说,他边想边说道:“仲清!玉华家的情况,你应该清楚,十亩多土地,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种得好。生拉活扯地弄了两年,人变了大样,再干下去,会累死了事。我和张忠荣两家劳力强,土地少,我们就商量,三家人搞联合,我们干重活,她干点轻活,她还给我们两家的大人娃儿,缝衣服,做鞋子,都加进去算。今年小春粮食收成好,我们两家粮食比去年多许多,玉华也没有过去累,大家都有好处。” “天培!你们这条路走对了。像刘玉华这种情况的家庭不在少数,有把地租给别人种的,就像过去的地主收租;有的干脆就卖了土地,又回到解放前那样,政府是坚决制止的。搞互助合作最好。” “我们刚搞了一季,结果还可以。其实当初还是想帮玉华,没有想那么远。” 解放几年来,共产党是靠各种各样的运动来推进工作的:政治运动抓阶级斗争(清匪反霸肃反),发现敌人:文化运动搞思想改造(批《武训传》,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思想),让大家信仰马克思主义:经济运动整贪污腐败(三五反,枪毙刘青山、张子善)和工商资本改造,打击资本主义。在农村,首先打倒了地主,再把矛头对准富农,富裕中农也有危险,特别看重阶级成分。曹丕的“九品中正制”只是对入仕途的人划分等级,给人奋斗的希望。而共产党厉害之处在于,把全体人民都纳入等级,分出三大阵营:地富反坏(后来的“右”、“走资派”),小资产阶级等,都是革命的对象,富裕中农、中中农、小职员是团结的对象,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主力军。一旦滑入革命的对象,就失去了人的基本权力,阶级斗争天天讲,随时随地斗争你的身体、改造你的思想。刘玉华家是下中农,应该是依靠对象,政治上是保险的,可是有张晓风被革命群众打死的那档子事,就可以列入准坏人之类,享受正式坏人的待遇。 张天培最怕给刘玉华带来麻烦,只好顺着李书记的话说好听的。 几年来的乡长兼党小组长——党委书记的实践,李仲清悟出了一些执政经验,每个运动都有正反典型,一个基层领导就要善于发现好苗子,并且提升为好典型。李仲清立即产生一个念头,把张天培的互助组搞成初级生产合作社,搞成西江县的典型。 李仲清把水烟袋递给张天培,笑着说:“听余县长说,有些地方,主要是北方,搞起了很多合作社,这是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决定的。如果土地长期单干,会计划的、勤劳的就会富起来,不会划算的、懒惰的就会穷下去,就会有买卖土地的情况,就会出现新地主、新富农。所以,单干是短时间的,最终要把地收起来。三年前分了地,发了土地证。有的家庭死了人,地不收,有的家庭添了人,没地给他。多几年,矛盾会更加突出,解决的办法就是搞合作社。” “那又何必搞土改呢?直接搞合作社嘛!” 李仲清拍了拍张天培的肩,笑道:“天培!你就不知道了,此一时彼一时也!土改是把地主的土地收过来,农民对土地的渴望,从祖先传下来,两三千年,不分给大家,能行吗?现在把地集中起来耕种,地还是大家的,以入股的方法集中,比如,你家有水牛,也可以算成股子,土地、大农具、人工都算成股子,收割时按股子分粮食。像刘玉华,她的四份地入股,她的人工占的股子就少,你两家劳力强,就在人工股子里多占,大家都不吃亏。” “我们就是按你说的办法干的。”张天培害怕李书记知道了自己与刘玉华的合作不合乎政策,就顺着他的话往上说。 李仲清非常兴奋,他进一步分析道:“你们三清湾,只有几家外姓,一家人,肉烂了在汤里,最适合搞合作社,我想,青龙乡的第一个合作社就由你来承头,马上搞起来,早晚都得搞,早搞还可以得到政府的帮助。” 张天培家去年添了儿子,再有七天就一岁了,妻子又怀上两个月了,两个弟弟也要结婚生孩子,都没有土地,他心里担忧的一个问题是,全家的粮食会越来越不够。李仲清提倡的合作社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好方法,他举双手赞成。 张天培有点担忧地说:“李书记!你说的,我懂了,非常赞成,就怕其它人不同意。” 李仲清把水烟袋接过去,说道:“你去做大家的工作呀,宣传合作社的好处。我回乡里,和其它干部开会研究,再到三清湾来,开全体村民的动员会,大家一定会走这条农业合作化道路的。” 李仲清要走了,张天培有意说道:“仲清,你看,那小土坡上中间那座坟就是晓风的,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 李仲清遥对张晓风的坟头,双手合掌,鞠躬三次,说道:“晓风哥,兄弟对不起你,在这里给您请罪了。天培!我愧对刘玉华一家子,就不去她家里了。” “我怕大家不愿意搞合作社哟!” 李仲清摇摇头,再一次鼓励张天培道:“任何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的,添丁的愿意,不添人的就不愿意,政策不允许个人发家致富,讲讲阶级斗争,事情就能解决。你一定要把合作社搞起来,我还建议,你要写入党申请书,年轻人要争取进步。” “我是个直性子人,不懂得拐弯抹角,容易得罪人。” “你这种耿直人好,给乡亲们做好事,得罪人也会被大家理解。要有信心,一定能干好合作社!” 当晚,在三清湾下院子正堂屋里,张天培面对前来闲聊的族人,说道:“乡亲们,我给大家讲一件事,今天,乡党委书记李仲清专门来找我,讲办合作社的事。他说,个人发家致富是地主、富农干的事,共产党不允许,迟早都要搞成合作社,大家一起种庄稼。 为啥子要这样干呢?我给大家讲个道理:土改时,土地分断了的,像玉华家,有十亩地,十多年也不会添人,十年后,人口增加许多,她家就是人少地多,玉华一个人也种不好那么宽的地;明月四公三份地,添了忠英,还要添下去,十年后一定是人多地少;我家七个人,四个主要劳力干活,没那么多地让我们种;玉华一个人种那么多地也困难。这种情况多得很,所以,政府就拿出政策来,把土地集中起来,搞成合作社。就像苏联老大哥搞的集体农庄,用入股的办法,土地和人工占大头股,少数的大农具和耕牛占一些小股子。玉华家,土地占的股子是大头,她在社里干轻点的活,就是小股子,忠荣大叔家土地股子少,人工股子多。算下来,大家都不吃亏。” 刘玉华早就厌烦了种地,她听懂了张天培说的话,完全同意合作社的做法,她说:“天培说的合作社,我赞成,我们家十亩地打的粮食,我们四个人也吃不完,种了两年庄稼,人就老了十岁,太不划算了,我也不想当地主,那些地主分子挨斗,多惨呐!” 张明月在三清湾人心中,有一定权威,他也不想种地劳累,笑着说:“大家知道,我的体力不好,是孔夫子的徒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我种好三份地,难啊!全靠英梅搞得累,入了社,她就可以干轻的活,股子少点嘛!不要紧,我们吃得少,粮食也够吃。办合作社,我举双手同意。” 张忠华站起来,说道:“我们三清湾五大房人,百年前就是一个灶头煮饭吃,都是贫农下中农,谁也不想当地主。瑞二爷当地主,挨了枪子,连忠仁也挨了不少的斗争,想起来都怕。既然是国家的政策,没有啥子可说的,照着干就行了。谁敢反对政府的政策呢?搞得不好,像晓风那样挨了冤枉,还打不出喷嚏。” “幺叔!不要说了。”张天培立即截住张忠华的话。“大家回去和家里人讲一讲,乡里边要把我们三清湾做成全乡的样子,还要来开会,争取下年种大春粮食时就合起来。” 张忠甫说道:“我家四份地,五口人,政府要搞合作社,我没说的,就是那个股子咋个算,我看呀!是个最扯皮的事,个人心里有个小算盘,这个规矩不订好,扯皮的事就多。” “三叔说的很重要,大家也没经验,肯定有吃亏的,有占一点便宜的,好在是我们一家人,高点矮点没在外。是要订一些条条款款,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明天,就请上院子的本家和四户外姓,来这儿开个会,大家想办法,订规矩,好吗?” 从领取土地证、房产证以来,三清湾的村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两年半,就有人富裕起来,有人穷困下去。富的怕成新的富农,穷的只有再卖土地维生,共产党不允许,要搞合作社。百分之九十的村民是同意的。 第二天,早饭后,两个院子的村民全部到齐,张天培向大家转述了乡党委李书记的政策意见,接着说道:“乡亲们,办合作社,是党和政府规定要办的事,先是自愿,地主、富农还不准入呢!愿意入的今天就报名,成为合作社的正式社员,由社员大会选出社长、副社长、算帐员。再订出合作社的规章制度。我们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没有经验,土地占多少股,人工占多少股,犁田要耕牛,又占多少股,男劳动力干一天算多少,女人又算多少,重活与轻活又不同,我们把规矩订细一些,就尽量公平一些。” 周自全做了二十多年的雇工,有了四份地,四口人全上山,起早摸黑地干,地里没有一棵草,是整个三清湾伺候土地最周到的,为了改善土地,他挑了不少农家肥到寨子上的地里,粮食也收得最多。他看不惯张天云、张明月那样虐待土地。如今,要收回去,他说:“我不愿意加入,我个人,想咋个干就咋个干。” 张天云是贫协组长,贯彻党的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二十二章 三天后,全乡乡村两级干部到三清湾开现场会,见证青龙乡第一个初级合作社的成立。 在下院子里,当年李仲清为张春茂老人主持七十大寿的台阶上,李仲清面对全乡三十多个干部和三清湾的乡亲们,大声宣讲党中央的政策:“干部同志们,三清湾的乡亲们!今天,我们青龙乡在这里召开农业合作社的成立大会。根据党中央、毛主席的布署,在我们农村,单干的局面最终要打掉,如果不打破,三年五载后,就会出现新地主,新富农,也就有新的贫雇农。毛主席说,搞单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只有走互助合作化的道路,我们的农业才有出路。 有的人会想不通,分给我的地,还没种几年,就要收回去。我们搞合作社,不收哪一家哪一户的土地,土地证还在你手里,你的地是入股,入到合作社,最后按股子分粮、分其它东西。那些地主、富农,想入合作社,现在还不要他入。要他们不搞破坏了,真正成为良民后,才准他入。三清湾,张天培他们的互助组就搞得很好嘛!他们马上就转为初级农业合作社。现在就请张天培同志给大家讲一讲他们的经验,大家欢迎。” 张天培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他大吸了一口水烟,大声地说:“老少爷们,不要笑我,我说话不成章片,想到哪儿就说哪儿。这个合作社嘛,就是好!张晓风,你们好多人都认得,他死后,留下我干娘,玉华嫂子,两个娃娃,一个一岁多,一个没满四岁。她家有五亩多水田,四亩多旱地,一小半土在寨子山上,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种好十亩地,靠乡亲们帮忙,种了一年多,人累垮了。她找着我说,种不了那么多地,不敢卖,也不敢租给别人。我家三弟兄,分地六份,地不够种,去年我儿子出世,现在又怀上了孩子,我俩弟弟也快成家了,几年后,我家也许就有十多口人,还是六份地,产的粮食就不够吃。刘玉华家的土地产的粮又吃不完,她继续劳累下去,人会累死。所以,我就和忠荣大叔商量,他家也是几弟兄,人越来越多,我们就搞了个互助组。今年小春粮食,比去年多收近两成,刘玉华家少分了粮,也完全够吃。她就只干点手面子活,就不用挑百斤粪担上寨子山,我们男劳力就干了,我们两家的衣服鞋子,她就全包了。这就是合作的好处。” 张天培讲完,好似放下百斤重担一样轻松,用手擦汗。满院子响起一片掌声。 张天培又接着掌声说下去:“我们这次成立初级合作社,是乡亲们认识到合作社的好处,完全自愿加入的。并且选出了社长,就是本人,我愿意为大家多做事情,副社长是忠荣大叔,他懂生产呀!他就给大伙分配活儿,还选出了一个算帐的,就是忠华幺叔。我们说好的,第一年我们三人管事不拿工钱,一年后,看情况,再和社员们谈工钱的事,总之,我们三人都有决心,搞好合作社。接下来就是定社规,看上边有样子给我们学没有。” 李仲清非常高兴地说:“我首先要表扬张天培三个社干部,完全是为乡亲们着想。何方云同志主管农业,你要多从报上、文件里,给三清湾合作社找一些别处办社的经验,协助他们订好社规,给全乡后办的合作社提供经验。” 在大春播种前,青龙乡九个村的每一个组都成立了大小不等的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美中不足的是,除地主富农外,有一成多村民继续单干。青龙乡人民政府获得西江县政府嘉奖,李仲清也获县级先进工作者称号,张天培于五五年春被批准为中共预备党员。 五五年三月出了“高饶反党联盟”,六月又出了“胡风反革命集团”,七月,毛主席在《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一文中,向全国发出号召,“农村中的合作化高潮已经到来,这是五亿多农村人口的大规模的社会主义的革命运动。” 搞农业合作化的目的是增加产量,毛主席说:“为了增加农作物的产量,就必须:1,坚持自愿、互利原则;2,改善经营管理(生产计划、生产管理、劳动组织等);3,提高耕作技术(深耕技术、小株密植、增加复种面积、采用良种、推广新式农具、同病虫害作斗争等);4,增加生产资料(土地、肥水利、牲畜、农具等)。这是巩固合作社和保证增产的几个不可少的条件。” 怎样搞好合作社,毛主席又说:“坚持自愿互利原则,现在必须注意解决以下各项问题:1,耕畜和大农具是否以迟一两年再入社为适宜,入社作价是否公道和还款时间是否过长;2,土地报酬和劳动报酬的比例是否适当;3,合作社所需要的资金如何筹集;4,某些社员是否可以使用自己的一部分劳动力去从事副业生产(因为我们建立起来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一般的还是半社会主义性质的,所以,上述四个问题必须注意解决得恰当,才不至于违反贫农和中农之间的互利原则,只有在互利的基础之上才能实现自愿);5,社员的自留地应有多少;6,社员成分问题;等等。” 毛主席还指出,地主、富农入社要看表现,好的可入,给社员称号,不好不坏的可在社,不给社员称号,坏的由社管制生产。 毛主席的指示非常及时地给三清湾农业生产合作社提供了政策依据,张天培带领社员认真学习毛主席的一系列讲话,在推进社务时,操作性更强了。大家的劳动积极性也增强了,在分配粮食时,由于各种原因,也出现了一些矛盾,间接地影响到生产积极性。 张新慧已经七岁多了,刘玉华总是担心一件事,两个孩子还未出麻疹,越大出麻疹,孩子越痛苦,有小鱼儿因麻疹夭折的前车之鉴,刘玉华时时刻刻注意着,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刘玉华不再单纯相信偏方,马上背着张新慧去找胡医生。 胡学渊一看,说道:“孩子出麻疹,中药见效慢,你赶快背到青龙场去,那儿的西医,打针退烧快,可保万无一失,像你小鱼儿那种事,不会再有了。你不要怕,这种病一定要找西医。” 刘玉华把张新慧扛在背上,飞快地往场上赶,这是在抢救生命。初春的太阳并不很热,可是刘玉华觉得全身滚烫,路本坎坷不平,在她脚下,如履平地,二十来多斤重的孩子似乎只有几斤,刘玉华事后想起来都觉得不可能,八里路只用了半个小时。 “兄弟!新慧出麻疹了!” 张天宣接过张新慧,放到诊断台上,他说:“大嫂,你不要怕,马上打针,退烧很快,孩子不痛苦。明天又背来打针,疹子两天就出了。大嫂!回去观察一下你儿子,往往是一家的孩子同时出。” 刘玉华背着女儿回家已是下午两点,果然,一向活崩乱跳的张静远自个躺在床上睡着了,刘玉华手摸他的额头,已经很烫,撩开身上看,还没有出现疹子。刘玉华不管三七二十一,吞了几口饭,又背起儿子往场上跑。刘玉华背着孩子跑了近四十里路,简直是马拉松赛跑,不是为得奖牌,是抢救生命,抢救全家人的希望,她不觉得累,坡已不是坡,坎也变得平坦。张晓风在前边领跑,一个声音在喊:“为了孩子,加油!” 刘玉华浑身是劲,跑到终点,松弛下来,才觉得胜利的喜悦比什么辛苦都值得。好在张静远瘦小的身子不足二十斤。一会儿就到了场上。 晚上,两脚酸痛,踝关节痛得厉害,“大娘妈”是按摩高手,找出田七酒,又擦又敷,其实,只需洗个烫水澡就行了。晚上,刘玉华不放心老娘守孩子,硬是坚持观察孩子的情况,上下眼皮总想合上,她用冷水抹脸,一会儿,又要合上。 幺婶余秋华知道两个孩子出麻疹,也赶来帮忙,找来面粉,和上白酒,据说在孩子身上滚,可以早点把麻疹吸出来。 到天亮,孩子的烧退了,刘玉华背起张静远,幺叔张忠华背起张新慧,到青龙场上打针。 曾祖母看到孩子们出麻疹,找出自己的糖果,颠着小脚,来到孩子床前,摸着一对曾孙的手,说道:“新慧!静远!祖祖给你们发糖。” “不要,祖祖,我不想吃。”张新慧说。 “祖祖,你是老人,该你吃。”静远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经常听妈妈说这句话。 “哎哟!我的乖乖,好懂事哟!”老祖婆拉住刘玉华的手说:“玉华,都是你教得好。” 一九五五年九月一日,刘玉华给女儿张新慧穿好新做的衣服,全是“大娘妈”纺线,刘玉华织的布,染成蓝色,三个夜晚做成的,还缝了一个书包,小竹筒里有两支铅笔。 母女到了新庙子学校,带孩子来报名的家长很多,刘玉华招呼着熟人,走进学校大门,就看见了由张晓风主持修建的教学楼,睹物思人,刘玉华心底升起悲哀,眼睛湿润了。 张新慧到外婆家去就要从校门外过,听妈妈说,爸爸的死就和修楼房有关系,母子三人从没走进过校门,睹物思人带来悲伤。现在,该入校读书了,她多么渴望在爸爸修的楼上读书。张新慧看见妈妈注视着楼房不走了,仰起头问道:“妈!那个楼就是爸爸修的呀?” “唉!是你爸爸用命换来的。” 刘志高校长从刘玉华身边走过去,看见刘玉华也没停下脚步,刘玉华张嘴,想向校长问好,又立即合上嘴巴。她想,难道真的变得连志高也不认得自己了,还是他有意装作不认识呢? “玉华!您来啦!”身后突然发出来的声音吓了刘玉华一跳,她转过身来,是好朋友唐雨梅老师。 走过去一丈远的刘校长也被这声音拉转身来,这时,他才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村妇,他依稀看出了刘玉华的影子,天啦!她就是刘玉华!我的晓风嫂子,刘家的姐姐。旁边站着的女孩长得清秀,扎着羊角辫子,呆滞地看着自己,她是晓风哥的女儿张新慧。 刘志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刘玉华面前,紧紧地抓住刘玉华的右手,想到玉华的艰难日子,眼眶里闪出泪来,说道:“嫂子!当弟弟的该挨打,连您姐子都不认得了。” 唐雨梅拉住刘玉华的左手,对刘志高说道:“校长!我看见你从玉华面前走过去,停也没停一下,我为玉华姐伤心,变得老了!也为你们几个结拜弟兄脸红,张晓风死得冤,你们都知道,又都怕去看看玉华一家老小,怕粘上晦气。我这个反革命家属就不怕,‘同是天涯沦落人’嘛,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刘志高长叹一口气,说道:“唉!我真没想到玉华嫂子会变成今天这个样。辛苦了!玉华姐,弟兄们对不起你们。如今岁月,是夹起尾巴做人,阶级斗争,思想改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像你唐老师,无官一身轻,我就不会顾虑那么多,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啊!” 刘玉华苦笑道:“认得认不得我,都没啥要紧的,志高,你是晓风的好兄弟!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只是玉蓉、玉芳和我,三姐妹几年不见,有点想她们,连何志芳都愿意来见我,她俩不来,我心里难受,人情冷暖成这样,我的心早就寒了、碎了!我也不想去恨他陈大全,骂他李仲清,他们风光,当部长、当书记,我背时倒运,挖泥巴,两不相干。我只盼我俩娃娃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家贫出孝子,患难出人才。等后人有出息时,我会告诉儿孙,你们的爸爸,你们的爷爷,张晓风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是被人栽赃,被好弟兄出卖,挨冤枉死的。” 刘志高听到刘玉华倾诉心里的哀惋仇怨,心也冷起来,他为自己帮不上玉华的忙而自责,对一个心已冰冻的人,说再多的安慰话,也是无济于事。他说道:“玉蓉生了老四,是女儿,快满一岁了;玉芳又生了儿子,才三个多月大,她们事也多,请您原谅她俩,我家内人为晓风哥的事,不知骂过仲清和大全多少回,她觉得我们几家人对不住晓风哥,也就无颜见你姐子了。” 唐雨梅看到了刘玉华深埋心底的仇恨火焰,劝说道:“玉华姐,你要学我,苦中作乐,凡事退后一步自然宽,命中注定,就认了。我要去帮助学生报名,你去给新慧报名,中午就在我家吃了饭才回去。” 刘玉华看见王新鹏和方云昭,他俩也不认识自己了,连点头招呼也没有,她也不计较,对刘志高说道:“刘校长!你的事情多,你去忙你的吧!我也要去给新慧报名。雨梅!报完名,我来找你,摆会儿龙门阵,中午饭是肯定不吃你的。” 学费和书本、作业本费,一共二元七角钱,一本语文书、一本算术书,两个作业本。班主任是方丹瑜老师。 五五年九月二日,李仲清在全乡乡干部会议上,就合作社问题传达上级精神:“我们西江县的初级合作社发展迅速,只有极少数钉子户,没有理解到入社的重大意义,只看到眼前的一点小利益,比如,三清湾的张忠盛、张忠海、周自全、许德章,无论怎么动员,他们就是不入社,我们这次必须拔掉这些钉子户。仲奎!你的舅舅张忠海的思想工作就由你做,张忠盛在女婿王兴荣是县公安局的科长,老何专门去一次城里,请王兴荣到三清湾做工作,另外两户,由我亲自出面,劝说他们入社。其他的钉子户要一个一个地拔。也有个别的地主、富农,他们公开宣扬合作社不如单干,我建议,把这些人抓来斗一斗,杀掉他们的歪风。” “李书记,你还记得谢吉松谢癞子吧,他龟儿皮子痒,说合作社的坏话,闹得最凶。”陈大全说。 “你马上下去,收集他的材料,老帐新帐一起算,判他三年五载,我看他还敢跳?” 会议开完,李仲清回到办公室,听取陈大全汇报近段时间阶级斗争新动向。正在这时,一个身穿铁路工人服装的人走进办公室来,摸出一包香烟,散给二人,又掏出打火机,点上烟。两个老土正欣赏他的现代化的香烟和打火机。 来人问道:“我找李仲清同志或者陈大全同志。” 陈大全赶紧答道:“这是李仲清书记,我是陈大全,同志贵姓?” “哦!那就巧了,我是成昆铁路工程建设总指挥部政工处的工作员,免贵,姓王,贱名渝生。来贵乡的目的是落实李思琪的有关情况。” “什么!李思琪?”李仲清和陈大全同时惊呼起来。 李思琪逃跑了五年多,至今杳无音讯,突然冒出来,令二人兴奋。张晓风放没放李思琪,可以真相大白了。 王渝生说道:“李思琪解放前是你们青龙乡乡长,在要枪毙他的头天晚上,逃跑出去,到了成渝铁路工程建设工地,找到他的侄子李怀玉,李怀玉是工程师,安排他到工程队劳动,他表现非常积极,不久就升为副队长,去年到成昆线,又升为工程队长,准备培养他入党时,他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才向党组织交待了他的历史。” “是这样的!”李仲清惊讶的是,李思琪居然有如此好的发展。“他是怎样逃跑的,交代了吗?” 王渝生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叠材料,说道:“他在解放前所做的事和逃跑情况,都作了详细交代。你们可以看一下。我来的目的,就是查证他的交代是否属实,关建是看他在解放前有无命案在身。” 陈大全接过材料,想急于知道李思琪是怎么逃跑的。 李仲清笑着说道:“我和陈大全同志五年前就是专门负责他的案子的,李思琪没有命案在身,当时定他为死刑,主要是因为他是伪乡长,有人就不主张枪毙,工作队考虑到是非常时期,为了打消群众的顾虑,震慑敌人,就定了他的死刑。他是由教书先生出道当乡长的,在抓壮丁中干了一些坏事,这是他作乡长的必须去做的。” 李仲清干了五年政府工作,真正的理解“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苦衷,所以,推己及人,反倒替李思琪说起好话来。 “李书记!晓风哥没有放跑李思琪,是温家兄弟伙同他们的叔爷温继成放跑的。李思琪逃跑时也没碰见陈镇东,狗日的栽赃陷害晓风。”陈大全一直为他出卖张晓风的事耿耿于怀。 李仲清接过材料,从头看起来,陈大全才想起应该给王渝生倒一杯开水。 王渝生说道:“根据现在的政策,着重看他的表现,会从轻处理,战犯都要给出路嘛,何况他这种小乡长呢!” “王同志!你不知道,因为李思琪逃跑,我们的一个很好的同志受了牵连,蒙受冤枉,被不明真相的群众打死,想来太痛心了!” “哦!还有案中案呀?” 陈大全于是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给王渝生听。 王渝生发表感慨道:“苏队长怎么能这么干呢?办案子第一就是讲证据,怎么能轻信坏人的话呢?稍微分析一下,就知道张晓风不可能放走李思琪嘛!多可惜了,这么好的同志!” “更惨的是,张晓风的家里人也被抓来坐了一个月的牢,一直被当成坏分子家属看待。” 李思琪是怎么脱逃的呢? 申家糖坊的看守温光文的幺叔温继成,身高一米八,挑东西可达三百斤,十多年前,李思琪家糖坊红火的时候,他是糖坊砍甘蔗的刀头,对主人很忠心,深受李思琪赏识,硬是将妻侄女许配给他。李思琪被抓要枪毙,他就在想办法,要救老主人。农历七月十三,他去西江城,在街上,突然碰见李怀玉,他惊喜道:“怀玉!你二叔要被枪毙了,赶快想办法吧!” 李怀玉的父亲是老大,死得早,他是靠着二叔长大,读大学,找到好工作的,李思琪等于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在成渝铁路工程处当工程师,正好住在碑亭湾工地,他说:“继成!我在修成渝铁路,我是工程师,工程队长和我非常好,工地就在碑亭湾。你能想办法把二叔救出来,送到碑亭湾工地上,我就有办法让他隐姓埋名,逃过这一劫。” “哎呀!怀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两个侄儿是看守,我一定想办法把乡长弄出来。” 温继成回家已是正午,吃过饭,看见两个侄子回家吃饭,于是问道:“光文,交班啦?” “交不成班,龟儿廖云忠,死了婆婆,我两个还要熬夜。” 温继成笑着说:“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光文、光军,到我屋里来,老辈子给你俩说点事。” 待两兄弟坐定,温继成说:“李乡长对我们温家有大恩,你们很清楚,单说上前年,你老子得重病,没钱治,我找到舅舅,人家很爽快,借的钱不够用,又借第二次,那钱至今没还清,我记得还差人家二十个大洋。” 温光文一听,知道叔叔想干啥,那是什么风险?能干吗?李乡长对温家有恩是不假,可是,放走死囚,不坐班房才怪。温光军也递眼色,摇头叫哥哥别答应。光文说道:“幺叔,这件事太大了,我们挑不起。” “不要你们挑。”温继成生气地说:“我一个人干,你们总不会抓我,告我吧!” 两兄弟不好再开口,实在没有那个胆量放人,也不敢去告发亲叔叔,很为难的样子。 “不要你们为难。”温继成很不耐烦地说:“只需你们装憨就行。我已经搞清楚,乡长关在右边角角上那间屋子,那里原来是申家放红糖的屋子。有一次毛贼来偷红糖,你们猜怎么偷走的,他不走门、不走窗,在墙角上方房顶取掉一匹桷子,人就下到抬楼上。后来,那房子还是我去盖上的。我也准备从那儿进去,悄悄翻瓦,取桷子,人跑出去了,又原样盖好,神鬼不知,那房角角后边紧挨着岩坎,梯子都不必要。” 两兄弟听完,舒了一口气,自己不必动手。陈队长发觉了咋个办,温光文提出担心之处。 “我想好了,今天晚上不是你们当班,偏要你们连续当班,连熬两个干夜,谁都会打瞌睡,你们就推到打瞌睡上,没听到响动,我看工作队也不会把你们怎样。那个陈大全,是个酒罐,晚饭后,我给你们准备好高粱酒和花生,就说喝酒解瞌睡,他一定会喝,喝得二麻二麻地,送他到自己屋里去昏睡,相隔又远,他听不到声音。我事情办完,会给你们打个响声,估计我们跑出十多里,你们才惊动,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当晚丑时,温继成揭开屋瓦,轻轻说道:“二舅!我来救你出去,到怀玉那里躲起来。” 天上乌云蔽月,四野模糊一片,二人专找山间小路,在汪家湾,差点与夜巡的民兵遭遇,两人蹲在土坡上,远看,以为是两棵小树。 碑亭湾工地上,李怀玉早就做好接应准备,事情真如温继成计划的那样,李思琪顺利脱逃,工作队无法追究温家兄弟的责任。后来,张晓风因此事含冤而死,却不是温继成的本意。 李仲清看完材料,说道:“材料基本上都是事实,由我们乡政府给贵公司出一个证明,等一下,大全带老王去刘忠华那里办好。另外,我想请求老王同志,能否将材料留给我们。张晓风同志被人陷害,我们要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 “可以留给你们,我们公司还有两份。李书记,多有打扰,告辞!” 李仲清想,该怎么处理陈镇东、谢吉松、袁家军、舒斗成、孙占元、张忠生、张忠伦呢?苏文英要负主要责任,但是,他是县委书记的学生,当年就淡化处理了,他也升作六合乡的党委书记,不可能追究他。还不能给张晓风洗掉冤屈,要为张晓风出口气,也只能悄悄地做。 陈大全很快回到书记办公室,笑着说:“仲清!该给晓风报仇,减轻我们的罪过了。” 李仲清小声说道:“晓风的仇肯定要报,你马上给刘忠华说一下,叫他不要把李思琪的事泄漏出去,这是纪律,下午开全体乡干部会,研究这个问题。” 下午两点,在全乡干部会上,李仲清说道:“同志们,今天临时召集大家,开个紧急会议。我先强调一点,今天会议的内容不得向外人讲,这是党的纪律要求的。” 干部们不知要说什么事,表现出凝重神态,等着书记下回分解。李仲清喝了一口水,以颇为伤感的语气低声说道:“同志们!四年前的今天,我们的好同事张晓风同志含冤离开了我们!” 李仲清终于忍不住,流出一颗泪来,全会议室的人虽然不知道李书记为什么会提起张晓风,并且还记得晓风的忌日,但是,大家对张晓风的感情也深,自然地也伤感起来。 “我要告诉大家,李思琪不是张晓风同志放走的,是石桥村的温继成伙同温光文、温光军,取掉屋顶的瓦和桷子,放跑的。陈镇东的检举信也完全是无中生有,他根本没有碰见过李思琪。李思琪就逃到碑亭湾,成渝铁路的修建工地上,就在我们眼皮子下。如今在修成昆铁路,还是工程队队长,发展他入党时,他主动向党交代了他的历史。今天,组织派人来调查核实相关情况。 同志们,提请大家注意:第一,青龙乡的人不知道李思琪还活着,如果我们现在把李思琪的情况公开,就等于扇了自己的耳光。只要李思琪不回来,我们就不公开这件事。第二,其实大家知道,当初,是苏文英以土改工作队的名义,利用了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对张晓风的仇恨,挑动不明真相的群众,群殴张晓风,喝水而亡的。苏文英同志要负主要责任,负什么责呢?‘工作失误’之责,其它的人也有责任,陈镇东本来就是人民的敌人,他的诬陷罪必须追究。” 李仲清喝开水的空隙,李仲奎迫不及待地接着说:“陈镇东太可恶了,应该给他加刑。” 干部们纷纷地发言,要求严惩劳改犯陈镇东,法办其它的相关责任人。 李仲清继续说道:“王兴荣同志在管监狱,我会写一个材料,明天亲自去交给他。下边谈另一个人,那就是谢吉松,在殴打张晓风时,他是组织者和实行者。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他对四年前撤掉他的武装治安大队长职务不满,故意四处散布‘农业合作社不如单干’的谣 第一卷 耕者有其田 第二十三章 五七年,党内开始解放后的第二次整风,主要是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党外人士可自愿帮助中国共产党整风。 在全国,从大中小学到文艺界,党政机关到工厂农村,出现空前的民主气氛。各民主党派也在“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原则下,积极帮助共产党整风。 在西江城大江中学校园里,在民盟西江地区主任委员苏利器家,苏利器含着大烟斗,躺在沙发椅里,听着两个儿子和女婿谢平原关于整风的对话。 民盟西江地区委员、西江县副县长苏晓阳说道:“这次共产党党内整风,欢迎民主党派参加,比起历史上的齐王和唐太宗李世民来,更加英明伟大。历史上是个人对君主,而今是全民对全党,这是何等广泛的纳谏,体现出多么博大的胸襟。” 西江县人民银行党委书记兼行长苏晓明笑了笑,说道:“大哥!你不要那么乐观。解放七年多,运动一个接一个,党内的高饶、胡风反党集团被揪出来,党外的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被枪决、劳改、管制,数不胜数。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爱批评时政。就让你‘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什么鲜花呀,毒草呀!都来表现一番。 共产党天天在讲阶级斗争,斗争地富反坏分子;讲思想改造,改造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党内呢,这次是反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过去反过经验主义、教条主义、本本主义,一段时期反左倾,一段时期反右倾,搞得你头昏脑胀的。我以为,对上,管他是什么主义,少反为好,不反更好;对下,也最好少说别人是这主义、那主义,搞得不好,就是小题大作,害了无辜之人。有不同意见,很正常,上升为‘主义’,性质就非同一般了。 再说,共产党那么先进,还要整风,不断地纠正错误。大哥,你们那些民主党派善意地提点意见可以,如果横加指责,恶意攻击,该整的就是你民主党派了!” 苏晓阳不甘示弱,反驳道:“孟德斯鸠说过,权力具有绝对的腐蚀作用。共产党是执政党,最容易腐败,刘青山、张子善那样的高级干部都挨了枪毙。就拿西江县政府来说,余县长就是一个典型的主观主义者和官僚主义者。平原!你一直是他的下级,他在地方上,还是部队那个作风,命令执行,理不理解都得执行。地方上的事情复杂得多,哪里是一个命令就能搞好的。他只读了几年私塾,理解政策的水平不高。如果你提了相反意见,不接受也就算了,他还会给你记笔帐在那儿。真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我这个副县长就当得窝囊极了。” 西江县政府财政局长谢平原也来谈点自己的看法,他说:“二位哥子,老爸!您们都认识张晓风,他是我到地方工作后,朋友中最知心的一个,可以用鞠躬尽瘁来评价他,晓梅也可以作证。到头来挨了冤枉,还莫法伸冤。从那以后,在机关里,我就少说多做,只栽花,不栽刺。大哥,一个领导,特别是一把手,没有权威,工作不好开展;滥用职权,就成主观主义,就是官僚主义,哪一个能把界限搞清楚。古人说‘多言何益’,‘言多必失’,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还是少说他的子丑寅卯好。” “大家都像你那样一团和气,还整啥子风呢?毛主席号召我们,整风的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要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民主党派与共产党‘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苏晓阳引用毛主席的话来说服对方。“给共产党的领导者提意见,是为了搞好工作。我今年初,带着农业局的同志到全县跑了一遍,调查农业合作社的情况,不是我们在报纸上或者会议上所说的那些情况,回来后,我们写了一个调查报告,反映了许多农业合作化的问题希望县政府研究解决,结果被余县长麻得狗血淋头的。” 那是五七年正月十八日,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苏晓阳未告诉青龙乡党委和政府,带了县农业局局长徐文化等五个人第一站直接到了三清湾。 刘玉华正在布机上织布,静远小跑回来,出着粗气,喊道:“妈!有六个人在刺竹林外打听你,我怕那些人,快去躲起来!” 刘玉华仍然织着布,笑着说:“远儿!别怕,妈没干坏事。妈今天要把这机上的布编完,明天, 你的三祖母要牵线子了。” 苏晓阳已经走进正堂屋来,看见主人在织布,苏晓阳热情地上前问道:“这位大嫂,你就是刘玉华同志吧?” 张静远看到来人并无恶意,小拳头儿也松开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领头的人。刘玉华从木机上走下来,很有礼貌地回答道:“我是刘玉华,不敢给你们当同志。” “我是苏晓梅的大哥呀!你还记得苏晓梅,还记得谢平原吗?” “哦——!是晓梅的大哥呀!稀客啊!贵客!请坐。” 县农业局局长徐文化说道:“三清湾合作社是全县第一个合作社,今天,苏副县长专程来你们合作社调查情况。” “哎呀!县长专程来我们三清湾,静远!去找你天培大叔。”刘玉华不知来者何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到大干部,她升起一丝惶恐的感觉。 苏晓阳带着满脸笑容,先打消刘玉华的顾虑,说道:“我们来看看你们的合作社办得怎样?看乡亲们有些什么好建议。” 刘玉华松了一口气,有了张晓风的教训,她也有一种观念,大到国家大事,小到鸡毛蒜皮,都只能说好不说坏。她说:“合作社好得很!入社的好处,三天两夜也说不完。” “嫂子,你讲细一点,主要是把不足的讲一讲。”苏副县长进一步启发。“合作社不完善的,可以总结一些经验教训,今后好改进。” 看到县长如此和气,刘玉华把脑海里有关办合作社的信息全提出来,她不敢撒谎,实话实说:“县长,我家晓风走后,留下五十岁老娘,两个娃娃,四口人,十亩地,我累死累活干了一年半,人老了十岁,那年我在城里碰见晓梅,她都不认得我了。我实在干不下去了,就对我娘的干儿子张天培说,把四亩多点的土让给他和忠荣大叔两家种,他两家人多地少,我只种水田。土里的公粮,他两家去交,田里的由我去交。只是栽秧打谷时帮我的忙。县长!我对天发誓,是没有收租子的,不信,可以问他们两家。” 张忠华是合作社的会计员,在计算分配时遇到许多具体问题,他补充道:“我们青龙乡党委书记李仲清听说三清湾搞了互助组,立即把全乡的干部喊来,在这大坝子里开大会,宣布成立合作社,张天培当社长,张忠荣当副社长,我就给大家算账。我们给大家尽了一年义务,第二年起算了点工钱,有人就有意见了。” 苏副县长问道:“搞了两年,张会计,合作社有哪些问题需要解决的?” “有几个问题不好办:各家土地有好有坏,劳力有强有弱,有的有牛,有的有拌桶,各占多少股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年年扯不清;十个人就有十条心,干活时,有的勤劳有的懒,该抓季节播种、收获,抓不起来,不像单干时抢农时抢得好,占了便宜的暗里高兴,吃亏的公开闹意见;我们的土有一半在寨子山上,年年靠天吃饭,人还比单干时搞得累,粮食没有单干时收得多,至少少两成,春荒缺粮的人家占了近一半,社员之间搞得九仇十冤的。谁也不敢说散伙,都怕当成坏分子打整。” 刘玉华想阻止幺叔的话,几次欲言又止,幺叔胆子太大,敢说合作社不好。她急忙为幺叔辩解道:“我幺叔的意思,还是合作社好。两口子那么亲热,也有吵嘴打架的,何况合作社那么多人,个人有把小算盘,没有意见才怪。我家的粮就够吃,粮食够不够吃,在于会不会计划,敞开肚子吃,锅儿就要吊起。” 徐文化局长问道:“你们这个湾子还有单干的吗?”“还有一户贫雇农,叫周自全,无论怎么动员,他就是不入社,李仲清来拔责颗钉子,也没有拔掉。”张忠华想,就看您苏县长有无本事拔掉这颗臭钉子。 刘玉华说道:“我家劳力弱,很拥护办合作社。话又说回来,说实话,从古到今,家大了都得分家,儿子们才会为自己的小家使尽全力。合作社人多心眼多,扯皮的事也多,是不容易搞好啊!” 苏县长六人专程来到周自全家,他要了解这颗钉子的存在有多少合理因素。 周自全解放前穷得叮铛响,是共产党分给了他土地,他才真正知道生活还有乐趣,每年收获那么多粮食,他忠心感谢政府,把最好的粮食交给国家。要他入社,他不明白,国家只管收皇粮,要义工给派下去就是,何必硬要把大家捏在一起来吵吵闹闹的。 听说来人是县太爷,周自全吓了一跳,川戏里,县大老爷审案子,动不动就是大刑伺候。现在来抓自己,像张国瑞那样杀头,自己还不够格;像谢癞子那样,抓来判几年,有可能吗?自己没有乱说政府的坏话。他打定主意,死猪不怕开水烫,看县长用什么大刑伺候。 他强打起精神,说话有点打哆嗦:“县——县长大人,找我——我有啥子事?” 苏晓阳笑道:“您别害怕,我们下来,是想听一听你的真实想法,您怎么不愿意加入合作社呢?” 周自全从来没有与大官儿对过话,见到这个眼镜县长如此和蔼可亲,也就放下戒心来,说道:“我单干,想早点上山干活就早点,暑热天,早晚干一会,那是当真干,不像合作社的人,出工就像老母猪下崽子,一会儿来一个,太阳晒的人火辣辣的,还得熬着干,有人就出工不出力了。我比他们轻松,我的地没有一根杂草。单干时,张明月、张天云的地哟!茅林草荒的,少打好多粮食,合作社是养懒人的。” 苏县长说道:“任何时候都有勤奋和懒惰,你说的是思想教育问题。” “县长!我们穷人好不容易分得了土地,年年打那么多粮食,我从心眼里谢谢政府,你不信,到我房间看嘛!我把毛主席的像挂在墙上,像供菩萨一样供着,我早晚都要给他老人家磕头,是共产党给我们穷人带来好生活呀!可是,我想不通,那么辛苦分来的地,才种了几年,就又要收回去。种庄稼是把细活,你伺候土地爷周到,土地爷就会多给你粮食。你看他们合作社,人多一窝蜂地干,不是人人都很卖力的,毛毛躁躁地种庄稼,粮食就收得少了。既然是自愿,所以我就没有入社了。” 徐文化局长极其严肃地说道:“你的小九九算得不错,可是,你不知道,你的事有多大吗?三清湾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是县政府树的样板,让全县的合作社来学习。你呢,偏偏不识时务,乡干部请了你几次,你高贵得来忘了人民政府给你的好处,成天打你的小算盘,不顾政府的脸面。” 周自全说道:“这两年,我单干,不是有意不听政府的。我想不通,政府搞互助组、合作社,还不是为了多出粮食;我们老百姓种地,交完公粮,剩下的粮食越多越好,我家四份地,就比他们的四份地多打好多粮食,我还没有他们搞得累。” 苏晓阳说道:“也许真像您说的,但是,我们现在的农业生产,还是靠天吃饭,您承不承认呢?” “县长说到根子上,我们这儿就怕天干,天老爷的事,没有办法呀!” “农业要丰收,必须兴修水利,单干是莫法做到的。有了合作社,人多力量大,事情就好办了。” 徐区长说道:“单干,也许是要比合作社多收粮食。但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想个人发家致富,我们的共产主义远大目标还怎么实现呢?如果你继续单干下去,也许,你可能越来越有钱,你可能还想买土地,那是过去的地主富农的想法,是剥削阶级思想作怪,要改正过来。” 周自全看了区长一眼,说道:“我想把日子过好点,咋个就是剥削思想呢?帽子太吓人了。” 徐文化局长严厉地说道:“你以为是贫雇农,就敢不听人民政府的,你想个人发家致富,就是地主思想,就可以取消你的贫雇农成份,划到四类分子一类。你好好想一想吧!” 邻居许德章劝道:“周自全,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土改那阵,我见得多了,那些地主老财,一个个嘴巴棒硬,弄来斗他几回,一点脾气也没有了。现在是区长、县长都来给你说好话,你的面子好大哟!咋个就油盐不进呢?” 一个乡旮旯的农民哪里见过如此阵仗,谢癞儿就是说合作社的坏话,判了三年刑,还可能划成地主,年年斗争地富反坏,连刘玉华都差点挨起,他可不吃眼前亏,只好加入合作社。周自全急忙说道:“县长!人民政府对我全家有恩,过去,我不愿意入社,是只想到单干划算,少费事,多打粮。我可不想当地主,我周自全还有啥说的,收了小春粮食就入社。” 苏晓阳笑道:“入社要自愿,入社后,有好建议要提,大家都想搞好合作社呀!” “把大伙儿的心整齐了,合作社才办得好,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难啊!”周自全叹气道。 苏晓阳讲完三清湾的合作社,又接着说道:“我们跑遍了七个区,还有的合作社名存实亡。回来后,我们写了《西江县农业生产合作社调查报告》,在县政府办公大会上,我和徐局长就谈了这些问题,结果遭到余县长和其它县长的批判,说我们思想右倾。我想不通,不尊重事实,刻意地回避问题,有点像蔡桓公,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苏利器老先生吸完烟,也来畅所欲言:“我们的合作社是学苏联的集体农庄,搞社会主义就必须走这条路。搞单干,要出新的地主富农,是搞资本主义。合作社的问题那么多,那是先进的生产关系与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的原因,人们的思想觉悟不高,达不到先进生产关系的要求,所以,党内要整风,对群众要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要清除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晓阳,你千万要注意与其他领导的关系,特别是余县长,人家革命的时候,你还在国民政府的中央大学读书,你怎么能去和他比能力呢?” 谢平原也担忧地说:“请大哥记住张晓风的教训,顶头上司,最好不得罪他,你这个民主党派的副县长,好比老太婆穿三寸金莲走路,要小心哟!” 五月十五日,毛主席在《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里指出:“在民主党派中和高等学校中,右派表现得最坚决最猖狂……他们越猖狂,对我们越有利益。人们说,怕钓鱼,或者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现在大批的鱼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并不要钓。这种鱼不是普通的鱼,大概是鲨鱼吧,具有利牙,欢喜吃人……右派有两条出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自取灭亡。” 六月八日,毛主席在《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一文中又指出:“省市机关和高等学校大鸣大放的时间,大约十五天左右即足……最好让反动的教授、讲师、助教及学生大吐毒素,畅所欲言。” 七月一日,在《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一文中,宣布了章罗同盟的死亡:“民盟在百家争鸣过程和整风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特别恶劣。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有路线,都是自外于人民的,是反共反社会主义的。还有农工民主党,一模一样,这两个党在这次惊涛骇浪中特别突出。风浪就是章罗同盟造成的。” 七月九日,在〈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中,毛主席给右派定出比例:“右派只有极少数,像刚才讲的北京大学,只有百分之一、二、三,(一指骨干,二、三指拥护者),讲到教授、副教授,那就不同一些,大概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右派。……总而言之,无论什么地方,百分之九十几的人是我们的朋友、同志。”本来是帮助共产党整风,演变成“四大”,让党内外的愿意帮共产党忙的人去大鸣大放,去大辩论、写大字报,政府机关、大中学校、工矿企业,处处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有的采取“引蛇出洞”的办法,让那些好心人上当。到后期,按比例分配右派名额。 八月八日,苏晓阳被打成西江县第一个大右派,撤职后被押送到西江县长巴山“右派分子劳动改造营”改造思想,徐文化不服气,自以为是进川老干部,站出来说道:“苏晓阳同志谈的农业合作社问题,不是右倾言论,是实事求是的,我随苏县长下乡调查,人民群众办合作社的热情不高,关键在于,他们认为要少收获粮食。” 余县长气愤地说道:“徐文化,你是从革命队伍中来到地方的,你怎么也学起知识分子高谈阔论起来呢?种庄稼也要讲政治,要讲共产主义思想,你的右倾思想太严重了!” 在农业局的反右派斗争中,徐文化立即成为批判对象,最后也划为右派。 五天后,西江地区民盟主委苏利器也因为“章罗联盟”而自然成为西江地区的大右派,进了改造营。苏晓明、苏晓梅和谢平原立即表态,与两个大右派亲属划清界限,否则,难脱干系。 在青龙乡,小学校长刘志高两年后才得知李思琪外逃的真相,他认为,借帮助共产党整风的机会,应该给张晓风一个说法,于是,趁全党整风之际,在全乡干部大会上,给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提意见,他说:“干部同志们!大家也许记得张晓风的事情吧,当年,苏文英队长给他定了三大罪状,说他是国民党员,攻打解放军,放跑李思琪。前两条罪名在土改时已经澄清,前年,李思琪逃跑的真相也清楚了,不是张晓风放的。然而,令人痛心的是,真相大白,还是不能给张晓风一个公道。说什么是维护党的威信,能够这样维护吗?犯了错误就应该纠正,这是一个人起码的为人准则,一个政党,更应该知错就改,才能得到民心。哪里能像宠爱三岁小孩一样,明知错的也要维护呢?现在,共产党开始整风,为什么要整风呢?说明共产党有错误嘛,张晓风的‘莫须有’冤案就应该纠正,有些人就应该为制造冤案承担责任。” 李仲清没有想到,刘志高会在大会上重提张晓风的旧事,他很严厉地说:“张晓风的事情在土改时,谢队长就作了结论,刘志高同志,你不能借党内整风,为张晓风鸣冤叫屈。” 陈大全也说道:“我们党内整风,是对过去工作的总结和反思,不是攻击个人的,更不能感情代替政治,把我们党说成秦桧那种大奸臣。” 李仲奎、刘忠华本来也想为张晓风说几句,被何方云手拉脚踢阻止,未能发言;高岩村村长张国林和采和村村长陈云海吸取了第一次被撤职的教训,没有站出来,替张晓风鸣冤叫屈。他们是识时务者,免掉一顶帽子,一顶“紧箍咒”帽子,只要一念“阶级斗争”的咒语,就让人百般难受。 政治上幼稚的迂夫子刘志高校长没有想到,他的仗义执言是大逆不道,被县文教局作为典型,划成“右派”,送到“右派分子”劳动改造营。 李思琪外逃的真相因刘志高被打成右派而捂不住了,在余县长和郑书记的推荐下,财政局长谢平原并没有因为苏氏父子是大右派而受影响,被提拔为副县长。苏文英因迫害张晓风被降职,调到长巴山“右派分子劳动改造营”当副营长,他去向郑文韬书记辞行。 郑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文英!李思琪不是张晓风放的,说明你当时完全是乱搞一通,张晓风比你优秀得多,我很痛心。你处事草率,搞了冤案。本来应该处分你,我看你是个人才,才又给你机会,你可不能再像那次处理张晓风那样,不识大体。这次去新岗位,你可不要把那些‘右派’当一般犯错误的人来看待。苏利器老先生,就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受‘章罗同盟’牵连,成为‘右派’,你得给予一定的照顾,对‘右派’主要是思想改造,转变他们的认识是主要任务。你懂我的话吗?” “恩师!我永远听从您的教导,再也不会发生张晓风那种事情啦!” 长巴山有一千多亩荒地,由于大批的“右派”分子,不同于一般的刑事犯和现行反革命,文化水平较高,县委决定,把这批思想犯集中在此,白天开荒种树,晚上进行思想教育。公安局监狱科科长王兴荣兼任改造营的第一负责人。 八月十七日,刘志高被押送到改造营,苏文英一眼就认出了他,带着嘲笑的语气说道:“哦!是刘校长呀!你怎么也有幸来此学习提高呢?” 刘志高两眼狠狠地盯着苏文英,轻蔑地回敬道:“还不是因为你龟儿子整张晓风的事,老子说了几句真话,就到这儿来了。到哪儿都碰得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害人精!” “刘志高!敢骂老子狼心狗肺,李云飞,把他拉过来,给他一百杀威棍。不然,你还以为,老子还像七年前在青龙乡那样,让张晓风和你那几个结拜弟兄,把老子煮熟了,又咬又嚼的。” 刘志高恨妹夫李仲清,居然不顾及亲情,把他打成“右派”,气还未消,他指着苏文英,骂道:“你龟儿硬要栽污晓风放跑了李思琪,整死了张晓风。李思琪有下落了,是温家兄弟和他叔叔放了的,你公报私仇,制造冤案。现在,你这个害人精又到这里来搞冤案,你倒是个行家哟!” “李云飞,你的木棒是吃素的呀!” 一声令下,二十三岁的李云飞带着四个打手,冲上去,把刘志高掀翻在地,正要杀威风。突然,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大声喝斥道:“住手!” “王科长,这个家伙骂我们改造营搞冤案,给他松一松筋骨,让他清醒清醒!” 刘志高气愤地说:“苏文英!你在青龙乡搞了张晓风的冤案,刘老先生说公道话受牵连,在劳改时死了,我刘志高只是替冤死之人鸣不平,居然成了啥子右派,祸根就是你苏文英。” 王兴荣走上前去,盯了李云飞一眼,吼道:“滚开!我们这个改造营里的犯人,不是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是政治思想犯。对他们,是改造思想,不是肉体摧残。” “是!王科长教导得对,对这些右派,要以理服人。” 王兴荣笑道:“苏文英同志,张晓风的冤案责任都在你,考虑到你的能力比较强,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调你到这里来工作。刘志高叫你不要再搞冤案,也没说错呀!” 苏文英也知道,王科长是张晓风的堂妹夫,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得陪着笑脸,说道:“谢谢王科长,我会把握这次机会,一定好好干!” “这就对了,成大事者不拘小事,提得起,放得下,才是英雄!就拿苏晓阳父子来说,现在是‘右派’,思想上出了问题,为啥不判他十年八年的,为啥集中到这儿来,就是要他们在劳动中改变原来的认识,把思想问题解决了,还可以替老百姓做事嘛!像苏利器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匹夫不可夺其志也’一类,棍棒不起作用,要‘夺其志’,绝非易事。” 王兴荣不理解苏晓阳,年轻有为的副县长,居然连一般常识也不懂,多次顶撞余县长。谁官大谁就更有理,硬是拿鸡蛋碰石头。他要让他们在改造中真正地把党的执政理论和执政的实际联系起来,好好地思考,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在生活和劳动上,尽量给予照顾。 苏文英小声说道:“郑书记把我叫去,要我们对苏老先生好点,谢平原马上提为副县长,我们肯定要考虑这层关系的。” 八月二十六日七点钟,李仲清和李仲奎骑着自行车,从青龙场出发,到长巴山看望刘志高。李书记本不愿去,怕带来麻烦。在刘玉芳的多次哭声逼迫下,李仲奎又加以劝说,并且得知,是王兴荣在改造营负责,他才同意去看“右派”刘志高。 十一点正,二人到了改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一章(上) 张静远已经满了七岁,该上学启蒙了,这是刘玉华心中掂着的大事。 张静远对读书向往已久,张新慧在家里朗读课文,他也要跟着吼,吼几遍就能背出来,比张新慧还背得快;姐姐写字,他也像模像样地跟着写,写出来的字横平竖直,还很正规。刘玉华高兴地说:“我们静远是块读书的料。” 姐姐张新慧在中心完小读书,经常给弟弟讲学校的大事情:“我们学校有个王主任,只要两个眼睛一鼓起,比庙子里的菩萨还吓人。调皮大王见了,就像耗子见猫儿一样,规规矩矩的。” “那么凶呀?我不怕!” “你不怕?嗨!你今后见了他,就知道他的历害。他的婆娘叫方丹瑜,就是我的班主任老师,对我们学生好得很!” “唐阿姨没有教你呀?” 张新慧知道了妈妈和唐阿姨、何阿姨打儿女亲家的事,虽然不满十岁,她也懂得那是弟弟成家的大事。令她犯愁的是,两个妹妹都很乖巧,不好选择,那是弟弟将来决定的事,她何必去多想呢?她很喜欢唐清玉和陈兰英两个小妹妹,每年都有几次机会在一起玩耍,两个妹妹也很喜欢她。她每天都能见到唐清玉,小清玉在她的眼睛里长大,才六岁,几乎与她一样高。 张新慧笑着说:“唐阿姨没有教我们,我们的算术老师叫黎祝华。我听清玉妹妹说,她今年也要读一册班。” “哦!我才高兴哟!我和清玉妹妹读一个班才安逸呐!”张静远拍着手叫道。 张静远特别想去新庙子中心小学校读书,因为那里有逗人喜欢的唐清玉,也有令人生畏而具挑战性的王主任,更因为那是父亲主持修的学校。可是,因为教室不够,采和村的部分村子与永安村的孩子只能在张家祠堂设的教学点读书。三清湾有三个七岁以上的孩子读这个年级:张忠诚的大儿子张天清、张忠海的小儿子张天松,再加上小一辈的张静远。 张静远知道后,特地去祠堂侦察一番:祠堂的两间大屋作了教室,另一间正房作办公室,左右厢房作老师寝室,没有桌櫈,学生自带。最糟糕的是厕所,在屋后空地挖个大坑,铺几块石板,用竹折子隔开,下雨天,人与老天一起拉撒。 张静远气急败坏地跑回家,扭住妈妈,闹着说:“妈!我不去祠堂那个鬼地方,我要去新庙子读书,你去找刘校长和唐阿姨,说点好话吧!” 刘玉华摇着头说:“一个月前,我听说你们要在祠堂读书的事后,就去找过你刘叔叔,他答应开校时解决。谁知道呢,你刘叔叔突然成了啥子右派,比地主分子还惨,抓到长巴山劳改营关起来了。我去找新来的高校长,嘴巴磨起血泡,他也不讲人情。你就到张家祠堂去读书吧,你王叔叔教你,你的脑瓜子活,在哪里读书都一样。” 听说校长舅舅被关起来,成了坏人,到中心校读书的梦就破了,张静远想,刘叔叔是多好的人呀!在小伙伴面前,他常常吹嘘说:“新庙子学校的刘校长呀!我喊舅舅!” 几天来,张静远都不高兴,听妈妈说,爸爸的几个结拜弟兄中,付伯伯、卿伯伯成了地主分子,挨斗是家常便饭;王叔叔是国民党员,只有夹起尾巴做人;李仲清是乡党委书记,陈大全是乡武装部长,可是,他们整过爸爸,不会帮自己的忙;只有李仲奎叔叔、是张天松的表哥,帮过爸爸的;还有刘志高校长,也是帮过爸爸的好人,如今遭灾了。 张静远没有能力搞清那些多变的人际关系,偏偏在自己要读书的时候,可爱的刘校长却倒霉了,直接影响到他不能到中心校读书,他鼓着小嘴巴生气也没用。妈妈说的古话“朝内有人好做官”,现在是“朝内无人办不成事”,张静远第一次亲身感受了权力的魔力。 九月一日,天上飘着朵朵乌云,吃过早饭,乌云越聚越多,该下一场透雨啦!让烦燥的村民心静一静。张静远很不情愿地背起妈妈做的新书包,包里放有竹筒,竹筒里有三只削好的铅笔。张忠诚扛着张静远家的小四方桌,三个孩子各自搬着一张木制竹编櫈,踏上渴求知识的乡间小道。刘玉华也去学校,她要把静远交给王新鹏,请他关照。 上学路上,妈妈走在张静远后边,叮嘱道:“静远!你爸爸文化高,死得早,你要努力读书,将来才会有出息。” 一道闪电自上而下插向官帽儿山之后,“垮嗒!”惊得人跳起来,轰隆隆的声音从远方轰过来! 发蒙第一天,出门就遇上乌云闪电,难道预示着张静远读书道路坎坷曲折,刘玉华皱着眉头,心情很不畅快,又不好说穿,怕伤了儿子的积极性。 “妈!我知道,爸爸是冤枉死的,我一岁多就坐牢。我一定会努力读书,长大了搞大事。” “对!静远,有志气!”张忠诚发着感慨。“静远!你爸爸是能文能武的,可惜挨了冤枉。如果你爸爸还在,该搞多大的事哟!你一定要给你爸爸争口气,也为我们三清湾张家人争口气。” 乌云快速运动,天边反倒亮起来,这是大雨前的天象。四人加快脚步,张家祠堂到了。 教语文的老师王新鹏,三十二岁,他是张静远爸爸的结拜弟兄,没有了刘校长的庇护,被新校长刷到新教学点来。他不敢有丝毫怨言,没有受到刘志高牵连,剥夺教师资格就已经是“谢主龙恩”了。王新鹏接待母子二人,走进办公室,他说道:“玉华嫂子,你把静远送来了,就包在兄弟我身上,一定教好他。” 刘玉华坐到一张木椅上,说道:“新鹏!您与晓风是焚香磕头、喝过血酒的弟兄,我当然很放心。静远在三清湾就是娃儿大王,你要给我管严点,‘严师出高徒’嘛!你知道你晓风哥的人品,我第一要求的是娃娃的人品要好,古人说‘修身齐家’,‘修身’就是修人品。第二呢,这个娃娃脑瓜子聪明,响鼓也得重锤敲呀,真才实学是黄荆条条打出来的,把静远教成人才,才对得起你的晓风哥。” 王新鹏拍着张静远的小脑袋,笑着说:“静远!你妈给了我尚方宝剑,你不要让叔叔有打你的机会哟!” “叔叔!你一定打不成我。” 刘玉华又到教室里看了看,乌云罩着大地,教室里光线很差,刘玉华问道:“新鹏!桌子板凳不整齐,光线又不好,人又多,咋个读得好书嘛!” “高校长说,一年后才有可能解决桌凳,可惜志高当右派了!” 随着一声雷响,大颗雨点撒下来。刘玉华对张静远说道:“放学时,雨下得大,下过后再走,如果涨大水,不要过大冲田,转到山后,从王家大桥田回来!” 同一天,在青龙乡新庙子中心小学校,乡党委书记李仲清带着儿子李韵泉来到唐雨梅家,只有唐清玉在屋里。李书记很高兴地说:“韵泉,去找你唐阿姨回来,我和清玉说说话。” 唐清玉正在学写字,李书记看见女儿长这么高了,内心很激动,几年来,他事务忙,很难有机会亲近女儿,他笑着说:“清玉!过来,伯伯问你。” 每次李仲清来新庙子小学校,都要来看看唐清玉。小清玉不知道,那是父亲对女儿的牵挂、关爱。她从别人的悄悄话中,得知妈妈是反革命分子家属,与妈妈来往,会惹麻烦的,她虽然只有六岁,不知道“反革命分子家属”的政治内涵,但是,从妈妈与别人的交往中,她看得出,“反革命分子家属”不是个好称呼。但是,这个李伯伯胆子大,不怕接触妈妈倒霉,对自己很亲热,经常给自己买点小东西,或者拿钱给妈妈,叫妈妈给自己买喜欢的东西。也只有这个李伯伯,不仅大胆地和妈妈说话,还很亲密的样子。有一次,她在门外,清楚地看见,李伯伯抱着妈妈亲嘴,她想,大人也要办家家酒。她听别人喊他李书记,很尊敬他的神态,她想,其他大干部也会和妈妈做游戏吗,她不敢去问妈妈。 有一次,李韵泉偏着头对她说:“我爸爸是全青龙乡最大的官,比袍哥码头的大爷还大得多。”她似乎有点明白,最大的官才敢和妈妈玩游戏,其他人是不敢的。 唐清玉放下铅笔,走到李仲清面前,高兴地说:“李伯伯!我要读一册班了,我的好朋友兰英也要读书!” “想读书是好事,书读得越多越有本事。李伯伯听说你要发蒙读书了,高兴得很,特地到城里去给你买了书包、文具盒。你可要努力读书哟,争取每科都考五分。”李仲清拉住唐清玉的小手说。然后拿过书包和文具盒,交给她。 “李书记来啦!”唐雨梅走进屋来,一边倒水一边说。“大忙人还舍得花时间来我这里看看呀!” 李仲清放开小清玉,笑着说道:“再忙我也要来,我们小清玉发蒙读书了,这是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的起点。当伯伯的肯定要表示一点心意噻!” 唐清玉晃动着两条小辩子,喊道:“妈!伯伯买的文具盒好漂亮哟!我喜欢!” 李韵泉跟在唐雨梅后边,一进屋就拉住李仲清,说道:“爸爸!清玉都读书了,我也要读,我也要到唐阿姨班上去读书。” “按规定要满七岁才能报名读书,我们清玉缠着高校长,非读书不可。高校长就开了例。陈云海的女儿兰英也要读书,是我说了一大堆好话,高校长才同意的。”唐雨梅做出解释。 李仲清看着李韵泉和唐清玉,面相轮廓有一些相同之处,他心里很高兴,说道:“韵泉!你那么想读书,就请你唐阿姨给高校长说一下,给韵泉报个名,就在唐阿姨班上读。” “啊!我才高兴哟!和清玉姐姐一个班。”六岁的李韵泉跳着拍手。 “我才不是你姐姐哟!你最爱来摸人家的脸,讨厌得很!”唐清玉翘起小嘴,实话实说。 唐雨梅想,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李仲清对女人爱东摸西摸的,一个儿子对小姑娘也喜欢摸摸搞搞的。她笑着说:“清玉,那是韵泉喜欢你。” “我才不要他喜欢呢!摸一下,很久都不舒服!” 李仲清可不愿意儿子像自己一样好色,他严厉地训斥道:“娃儿家家的,摸这摸那,成何体统?清玉,只要他欺负你,就给伯伯讲,我来收拾他。” “看你经常摸妈妈的脸呢?”李韵泉可不是省油的灯。 唐雨梅和李仲清都大笑不已,两个孩子也笑起来。李仲清说道:“鬼精灵!跟着唐阿姨去报名吧!” 唐雨梅对高校长说道:“高校长!这个孩子只有六岁,也要读一册班。” “不行,政策有规定,七岁才能入学,唐老师,你又帮谁邀羊子呢?” “这是李书记的大少爷,你说收不收呢?” “李书记的少爷,又当别论了,教室坐得下吗?” “李书记的少爷,怎么会坐不下呢?” 张静远很不情愿地报了名,到教室找好坐位,幸好有王新鹏做主,把张静远的小方桌安在靠窗子的地方。学生的桌凳五花八门的,张静远面对黑板坐,张天清、张天松坐两边,另外一个学生背对黑板坐,扭着身子听课写字。光亮从一个方向来,教室里的光线很暗,乌雨天,看不清黑板。 张静远看见教室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心里很烦,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学校。可是,他只能和全班三十二个同学一起,在这通风效果也极差的教室里,开始攀登科学文化知识的高峰。 梅雨下了一个月,路很滑,孩子上学只能打赤脚,张静远用谷草绳子缠着脚防滑。刘玉华不放心,送张静远去学校,顺便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她到了学校,还没有到上课时间,王新鹏未到。刘玉华去教室转转,天上乌蒙蒙的,教室里的光线极差,三十多个同学坐在五花八门的桌子凳子上,满堂青蛙叫,哪里能够读好书? 刘玉华很为儿子的眼睛担心,她对王老师说道:“兄弟!你们的教室像啥子样?久了,会搞坏孩子的眼睛。” “条件只有这样,没办法呀!” “新鹏!我给你建议,后边的墙壁应该开两扇窗户,光线好一些。” “我向高校长提过,他不同意,说冬天会冷得很。” “桌子板凳乱七糟八的,背对黑板上课,怎么行?为什么不做读书的桌子?” “高校长说,明年有条件了就配桌子板凳。”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一章(中) 刘玉华回家,想到静远读书的条件太差,会影响孩子的学习,她对老母亲说道:“娘!我们全家人的希望都在孩子身上,特别是静远。教室里桌子五花八门的,还有背对着黑板坐的,比私塾都不如。我想和您老人家商量,把我们家的三口柏木棺材的木料拿给学校做桌凳,行吗?” “玉华!晓风修学校,费力不讨好,把命搭进去了。你咋个想到,拿我们的寿材给学校呢?你忘了晓风是怎么死的吗?” “娘!我没有忘记晓风,晓风的最大愿望就是要孩子成才,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就在静远身上。听说静远要在张家祠堂读四年书,这四年多么宝贵呀!好比修房子,地基打得不好,上边就不好修。比起静远的前途来,三口棺材料不算啥!拿去做桌凳,我们静远在新桌子上读书写字,舒心得多。我们山上有柏树,又砍来配两口棺材就是。” “那就给静远做一张就是。” “一个班里只他一张新桌子也不行呀!” “我拗不过你,娃儿读书是重要,你就拿去做吧!” 木料拿出来,要做成桌子板凳,木工的工资不是一笔小数目,刘玉华实在承担不起。她找到新庙子学校,由唐雨梅引见给高校长,她满以为,自己的义举会得到校长的肯定。高校长听完她的想法,看看她穿着的自织土布缝的衣服,已经补了几个大疤。他说:“为了孩子的学习,你想献木料,看起来是件大好事。可是,要做成桌凳,我们没有那笔工钱;更为严重的是,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人民政府办的学校居然接受你这种人的家属的施舍,不是扇政府的耳光吗?” 刘玉华气得脸色铁青,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高校长当了狗,很不高兴,他指着刘玉华说道:“不许你这种人乱说乱动,少来臊共产党的皮!” 唐雨梅也没有想到,高校长居然从政治角度曲解刘玉华的善意,对这种人是无法理喻的,她立即拉着刘玉华离开。到了唐雨梅房间里,她苦笑道:“玉华姐,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现在抓右派,任何事情都要跟政治挂钩,事情未做,先查动机。你我这种身份的人做事,人家还要想得复杂一些,你就不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好事吧!” 不到一个月,张静远就知道了叔叔王老师的一些事:同父亲一样,他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粉笔字也写得好。听说他还会作诗,“太阳天天晒,春雨颗颗肥”,就因为这诗,差点被贫下中农斗争,说他仇视共产党红太阳,怀念国民党春雨。其实,是当年春雨老是不下,他有感而发而已。他还念过,“凤是凤,鸡是鸡,凤凰落毛不如鸡。有朝一日毛长起,凤还是凤,鸡还是鸡”,也被当成罪证,说他把刮民党比作凤,把共产党比作鸡。张静远不懂其话外之意,只觉得念起来上口,认为老师水平高。 门老师教算术,张静远很看不起她:先评论她的外貌,比起唐阿姨老师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差得远;她讲话是大嗓门,像男人说话,没有唐阿姨讲得那么悦耳动听;教的内容也没唐阿姨讲的高深,没有一点趣味,完全是农村婆娘的模样;特别令张静远看不起的,还是门老师上课的水平,那么简单的计算题,也要反复地教,太哆嗦,太烦人了,简直是浪费时间。只要他听懂了,就会在下边搞小动作,经常受到门老师批评。 张静远更加烦她,扫了自己的面子,面子越扫越厚,他就不当回事了。一天上学,转过刺竹林,张静远突发奇想,提议道:“天松,我们抓两只青蛙放在门老师办公桌里。只要她打开,一定会吓一大跳,那个样子一定很好看!” “好哇!这个主意好!”张天清和张天松举双手赞成,他们也想看门老师出洋相。 很快,三人抓了两只大青蛙。下课了,门老师往厕所走,张静远溜进办公室,很迅速地把青蛙放在预定地方,张天松在外边放哨,没有一点儿风险。 门老师回办公室了,门外远远地站着张天清、张天松和张静远,他们在抿着嘴笑,看门老师上演怪动作。 门老师走到办公桌前,坐在椅子里,并不打开抽屉,而是慢慢收捡桌子上的书和本子。张静远心里说道:“快打开抽屉呀!快点,时间不多了!” 门老师就是不开抽屉,张静远很失望,说道:“天清、天松,可惜啊!看不到好戏了。” 三个恶人正要转头离去,突然,办公室传来“哇!”的一声大叫。他们扭过头来,看清了门老师那近似痴呆的神态。 门老师打开抽屉,两只青蛙跳出来,没有一丁点儿思想准备的门老师一下子后仰,倒在椅子里,幸好椅子靠着墙,否则会摔下去。只是后脑勺碰到墙上有些痛,她摸着头,眼花看不清外边。可是,她那吃惊的脸色被三个小家伙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快乐地跑开了。 “哪个娃儿干的事?”门老师大声吼起来,青蛙早已跳到地上,就是跳不出高门槛。 王新鹏老师进来了,他知道是调皮学生搞的恶作剧,又不可能像公安人员一样去调查破案,只好大事化小地笑着劝说道:“门老师!学生给你送来一道好菜,你该高兴才是呀!” “这样子送礼,魂都吓掉了!”门老师已是哭笑不得。 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张静远的铅笔字写得很工整受看,他读书并不勤奋,因为他是全班脑瓜子特别灵活的聪慧人,心算快,记忆力强,事半功倍,学习成绩非常好。 一天, 张静远在王老师办公桌前,把所学的课文非常流利地背诵出来。王新鹏看着他的模样, 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张晓风在私塾老师面前背书的情景,父子俩是何其相似啊! 王新鹏鼻子有点酸,说道:“静远!看见你背书,叔叔就想起了你爸爸读私塾时的样子,我们二十多个学生中,你爸爸是最优秀的。我今天还能教书,全靠你爸爸的保护,可是,我们几个结拜弟兄却没有保护好你爸爸,我这心里一直疼呐!” 说到爸爸,张静远就会流泪,他说:“我总想做梦时能见到爸爸,偏偏见不到,我不知道爸爸是啥子样子,我多么想爸爸哟!” 王新鹏流出泪来,说道:“静远!你拿起镜子就能见到你爸爸小时的样子,你长大了,就能见到你爸爸是大人的样子。你要努力读书,将来才能干一番大事,你九泉之下的爸爸才会瞑目。” 张静远没想到,老师是大人,也会流眼泪,他是为爸爸而流泪,张静远知道一些爸爸的往事,姐姐说过,不要向妈妈问爸爸的事情,会引起妈妈伤心的。现在,正是打探爸爸往事的时机,张静远望着叔叔老师,问道:“王叔叔!我听别人说,我爸爸是被冤枉打死的,整我爸爸的人很多,有工作队队长叫苏什么的,有张保长的儿子,还有谢癞子,听说陈大全也整了我爸爸,是真的吗?” 该怎么给孩子说呢?说假话不行,完全说真话也不行。小小年纪,就已经有那么多仇人,就要承载那些痛苦和仇恨。能责怪一个一岁就坐牢的孩子吗,是残酷的现实生活在张静远那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随着岁月流逝,这种子已经萌芽。 办公室里只有师生二人,王新鹏没有语言顾虑,他苦笑道:“静远!你爸爸的冤死,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你还小,还理解不了那些事情,你的知识多了,长了见识,才能明白其中道理。我们都相信一点,整你爸爸的人没有好下场。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只是说时间的等待。靠什么报仇呢?靠本事,你要把仇恨化为力量,变成学习的强大动力。你妈妈带着你姐弟和你婆婆过日子,很苦哇!你九泉之下的爸,你妈,你婆婆,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只有努力读书一条路。到你学有所成时,你爸爸含笑九泉,你的家里人就大有光彩,我们当叔叔的也高兴。”“王叔叔!你讲的这些,我都记住了,我将来一定要搞大事,让妈妈脸上有光。” 张静远穿的衣服是妈妈编的布做的,不洋气,穿着暖和。他也是全班最瘦削的人,唯一给人好 感的是那一对眼睛,闪着智慧之光。他也是全班最活跃的人,有点调皮,眼睛眨一眨,一个主意就出来了。 农历九月十六日是张新慧的十岁生日,张新慧对妈妈说:“妈!我满十岁要做生。” 刘玉华看见渐渐长大的孩子,心里高兴,她说:“新慧!你过生日要请哪些客人?” “要请祖祖、蔡家的老家家,二舅舅、幺舅舅。清玉和兰英都在完小读一册班,我天天都能见到,我要请她两个来。” 九月十六日到了,刘玉华买了十二斤猪肉,杀了鸡鸭兔各一只,准备请三桌客人,庆祝粮食大丰收,更要庆祝刘玉华拉着家庭的大车走过了六年艰苦的岁月。 唐清玉拉着张新慧,走到妈妈面前,说道:“妈妈!明天新慧姐姐满十岁,她请我和兰英去。” 唐雨梅笑着说:“清玉,你和兰英去,我不放心。我和清波也去凑热闹,新慧!我很吃得的。” “欢迎唐阿姨和清波哥哥去!”张新慧高兴地说。 中午放学后,唐雨梅带着孩子们到了三清湾,她说道:“玉华姐!新慧满十岁,你都不给我讲,嫌我吃得多么?我厚着脸皮来了。” 刘玉华立即接过话来,笑道:“不是!雨梅!我俩之间,没有那个说法,我想,小娃娃生日,何必惊动大家呢!新慧喜欢清玉和兰英,娃娃请客,我不好拂了她的心意。” “我们当初打儿女亲家虽然是闹着玩的,我们三个大人来往,孩子们也很亲热,我高兴,比起那些结拜弟兄来,高尚得多,我不怕他们给我们找事呢?” 刘玉华知道,儿女亲家不一定成,她却是越来越喜欢清玉和兰英的,她说:“雨梅!你看,孩子们很相好,成不了亲家,我当干妈也高兴呀!” 大坝子上的几个孩子正在砸豆腐干,是用纸折的一种正方形的纸块,两块相碰,上边的那块靠反作用力,把地上的那块带起来翻了面,砸上边纸块者就算赢了。唐雨梅指着孩子们,笑着说:“玉华!你看,我的清波、清玉和你家的新慧、静远,还有兰英,玩得多高兴,我相信,这几个孩子都会很有出息的。让他们永远好下去,我们做母亲的要多来往才行。” 在坝子里,张静远边砸豆腐干边说:“清波哥哥!我们那个算术老师才差劲哟!就像个挖老三(农民)的婆娘,说话喉咙像男人,一点不好听。我们的教室,光线差得很,阴天就看不清黑板。桌子板凳都是自己家里拿去的,还有背对着黑板上课的,我好想到新庙子来读书哟!” 唐清玉接着说:“静远哥哥!我和兰英妹妹一个班,要是你能来我们班读书就好了!” “我听王老师说,要读高小的时候,我们才会转到完小来,四年好久哟!” 陈兰英拉着张静远的衣袖,说道:“静远哥哥!唐阿姨教我们的算术,同学们很听她的,你也来我们班读书吧!我们班最可恶的是李韵泉,仗恃老汉是书记,到处逗猫惹祸,专门欺负我们女娃儿!” “这叫狗仗人势,他最爱来摸我和兰英的脸,大坏蛋一个!”唐清玉生气地说。 说到学校和老师,张静远有一点自卑感,他是个不服输的人,他说:“我们王老师很历害,字写得好,还会做诗呢!我念给你们听,‘太阳天天晒,春雨颗颗肥’。他还说,‘凤是凤,鸡是鸡,凤凰落毛不如鸡,有朝一日毛长起,凤还是凤,鸡还是鸡’。怎么样?有水平吧!他是我爸的结拜弟弟呢!” “李韵泉的老汉,我认识,他也是我爸的结拜弟弟,听说他整过我爸爸,我们一家都恨死他啦!他家的小杂种也不是好东西,清玉妹妹,他来摸摸搞搞的,就扇他的耳光!”张新慧很气愤地说。 唐清波读三年级,他说:“李韵泉算老几?老子一拳打他一个仰翻叉。兰英,他再惹你们,就给我说。静远!我们完小可以打乒乓,我哥他们还打篮球呢!还可以画图画,王主任画的高山、大树,活灵活现的。给我妈妈说,你转到新庙子来读书。” 张静远真的扔掉豆腐干,跑到屋里,拉着唐雨梅说道:“唐阿姨,我要到你的班上来读书,清玉妹妹和兰英妹妹都在你的班。” 唐雨梅只好陪着笑脸说道:“哪里读书都一样,静远,凭你那个脑瓜子,在张家祠堂小学班里,你一定是考第一名,完小两个班,近百人,你就不一定考第一。我倒是希望你能来我的班读书,在暑假里,你妈妈来找刘校长,刘校长同意了,可是,刘校长当了右派,新来的校长不同意。当然,我们也不能怪高校长,你靠关系来我的班上,别的学生也可以靠关系跑到完小来,那样就搞乱了。今后你有机会来完小读书的。” 张静远知道,七岁读书是规定,六岁的清玉、兰英和李韵泉就破了规矩嘛!自己转校,多小的事,换了校长就破不了规矩,这是“朝内无人干不成事”。他不明白,妈妈经常说,爸爸的临终遗言居然是儿子儿孙不做官。当官有什么不好呢?可以决定别人的事情成不成呀。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一章(下) 五七年冬季征兵开始,凡年满十八周岁至二十二周岁的男性青年,非独子者可以报名,体检、政治审查合格者就可以入伍,当上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村民们对抓壮丁深恶痛绝,他们相信古训“好男不当兵”,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去冒险。乡党委李书记在全乡征兵动员大会上说:“同志们!这次征兵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要把它当成一项艰巨的政治任务来完成。各个村社要给贫下中农做思想工作,我们翻身不忘共产党,过上幸福生活要报答恩人毛主席。落实到行动中,就是动员我们贫农下中农的优秀子弟参军,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要打消少部分人的顾虑,中国人民解放军与国民党的遭殃军是完全不同的,那些地富子弟,还没有资格呢!家里是独子的,还不要你去呢!人民的军队吃穿国家,顿顿大米饭,天天有肉吃,哪点不好?当兵出门长见识,同志们,古人说得好,人不出门身不贵呀!年轻人就要有勇气去闯天下,去发展自己的美好前途。” 三清湾合作社合乎参军条件的有张天平、张天才、张天益、张天元、张忠炎、蔡世琪、蔡世凯,张天培在社员大会上动员说:“我们三清湾人不是孬种,参军是光荣的事情,合乎条件的都要去报名,检查身体,合格的才能去。” 合条件的都去乡里报了名,吴明辉的儿子吴康明已经年满二十二岁,又是独子,可是吴康明就是想去当兵,缠着父亲,非去不可。 吴明辉解放前卖过杂货,走南闯北,深知出门身贵的道理,他说:“康明,你要当兵,我不拦你,我和你妈还年轻,自己能求吃。我们一起去乡政府,找李书记说点好话。” 吴明辉来到李仲清的办公室,他不管主人有无空闲,直截了当地说道:“李书记!我是三清湾的吴明辉,我来求你帮忙。” “有话直说。” “我在解放前,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靠买卖小杂货为生,杂货担就是家产,四海为家。是共产党,毛主席,让我们翻了身,分了地分了房,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共产党和毛主席的。如今,人民政府要征兵,有许多人被抓壮丁抓怕呐,不想让娃娃去当兵,我吴杂货只有一个儿子,我也要让他去当兵。” 吴杂货说完话,拉着儿子,就要给李书记下跪,立即被李书记拉住。他听完吴杂货的话,深深地震动了,谁说我们的贫下中农觉悟低?这个吴明辉就是翻身农民的典型,要用他来给其它村民做榜样。 李仲清说道:“老吴哇!你的心意,我理解,你们两父子都是好样的。我为有你这么高觉悟的村民高兴,你们三清湾的人干什么事都走在前头。” 李仲清看了看吴康明,人是瘦精精的,挺有精神的,虽然不能违反规定,让小吴去当兵,值得肯定的是他们表现出来的精神,那是非常可贵的。李仲清想把吴明辉送子参军的事写了一个材料,交到县征兵办公室,希望能给一个特殊照顾。 李书记说:“老吴,你送子参军是大好事,我给上级反映你的情况,请他们给予考虑。我们努力争取,即使当不成解放军,也不要紧,今后有的是机会。” 西江县人民武装部征兵办接到青龙乡送来的材料,立即把吴杂货送子当兵作为先进典型宣传,但是,不能批准吴康明入伍的要求。 全乡报名的青年都到县城医院体检,三清湾有张天平、张天才、张忠炎通过了体检关。张天益是李仲奎的表弟,体检没通过,他见到好朋友吴康明得到县里的表扬,他对父亲张忠海说:“我要去当兵,康明的老汉说的,人不出门身不贵,这会儿是天下太平,当兵没有仗打,我要出去长见识。听说部队天天是闷甑子干饭吃个够,经常打牙祭,我干精精瘦壳壳的,当上兵,肯定会吃成大胖子!” “我管你不了,找你表哥吧!” 张天益跑到乡政府,拉住表哥李仲奎,来到李仲清办公室,他说道:“李书记!仲奎是我表哥!我一定要去当兵,人家吴康明是独子都要去,我为啥不能去?” “你体检没通过呀!”李书记笑着说。 “体重只差两斤,其它的都过了关,我该揣坨石头在身上,不就过了。” 李书记认为自己树的典型起了带动作用,他很高兴,全乡青年那么积极参军。他说:“天益,明年还要征兵,你这一年吃好点,把差的补够就行了。” 张天益才十九岁,只好等来年了。张天培的弟弟张天才和张忠荣的弟弟张忠炎很愿意去当兵。 张忠和不让二儿子张天平去当兵,他说:“天平,我盘你读了高中,你应该找点另外的事来做, 怎会想到去当兵呢?古话说‘好男不当兵’,那是二流子、‘干滚龙’干的事。” “老汉!您咋个翻老皇历呢?忠炎幺叔和天才都要去,我比他们有文化,肯定更有出息。” 张忠和是个非常固执的人,侄儿张晓风惨死,他在收拾尸体时,见到的惨状,一直在他心里形成一个死结,他害怕自己的儿子走上张晓风的路。老大张天荣在张晓风的帮助下,做了一个人民教师,全家都成了街上人,受人尊敬,又没有危险,他也希望二儿子天平当一个老师。 解放前自己躲壮丁而离乡背井,那兵是那么好当的!他说:“天平!当兵就要打仗,要打仗就有危险,不打仗,何必要你们去当兵白吃粮呢?总之,我不同意,去年,你去考空军,我都不愿意,更不要说当散兵了。” 张天培陪同乡政府武装部部长陈大全来到张忠和家,要说服张天平去当兵,这是政治任务。虽然主人不给好脸色,陈大全为完成工作任务,他假装没看见,劝说道:“三叔!我们青龙乡体检合格的青年一百一十二人,只有天平兄弟是高中生,接兵部队的首长很喜欢天平。您老人家就让他去吧,天平到部队去,一定会当上军官的。” 张忠和烧着水烟,他恨陈大全,当年落井下石,害死张晓风。张忠和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实在不愿意听他叽哩呱啦地说不停,突然将水烟袋一扔,指着陈大全骂道:“你给老子爬开!老子不是你的三叔,晓风有你这种兄弟倒了大霉。你娃娃没安好心,害了晓风,又想把天平送去打仗,我的娃儿我做主,要你来管闲事呀!” 提起张晓风,大家都尴尬,张天培急忙劝道:“三叔,不说晓风哥的事。大全也是为天平好,高中生到部队,真的,很可能当军官。你要像我们老爷子,天才去当兵,他就很支持嘛!” 张天平拿着父亲没办法,看见他骂陈大全,知道他很固执,哭着走出去,到隔壁找着刘玉华,说道:“玉华大嫂!三爷坚决不准我去当兵,把陈大全也骂了,请您嫂子去帮我劝一劝他老人家。” 刘玉华左右为难,她的弟弟参加志愿军赴朝作战,快七年了,是死是活,没有消息,她也相信“好男不当兵”的古训,再加上丈夫的冤死,她发自内心地不支持天平去当兵。经历几年的政治运动,她有了经验,对政治性强的国家大事,切不可唱反调。她又想,万一去当兵,就遇上打仗,砍竹子遇了节,打仗死了,自己劝他当兵,岂不得了过错。 刘玉华笑着说:“兄弟!你知道,嫂子恨陈大全那个龟儿子,我咋个好去劝三叔呢!各人有个打米碗嘛!国家征兵,保家卫国,你要去,是好事,这是尽忠,就像岳飞的‘精忠报国’一样;那年,你才三岁,张国金要抓三叔去当兵,追得鸡飞狗跳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三叔怕你有个闪失,所以不让你去,兄弟!你是忠孝不能两全哟!” “玉华大嫂!我们家,三弟兄,房子那么窄,我和三弟没办法成家。我是一个高中生,到军队里,肯定有出息,解放这么多年了,没听说打仗呀!我是坚决要去的。整个三清湾,三爷就只夸您,求求您了,玉华大嫂,帮我说句话吧!”张天平说完就要给刘玉华下跪。 看见张天平着急的样子,刘玉华不再推辞,急忙说道:“我去劝一劝,有用没有不知道。” 刘玉华站起来,走进三叔的房间,装做没看见陈大全,面对张忠和,笑着说道:“三叔!天平兄弟响应国家号召去当兵,是大好事呀!您老人家怎么会想不通呢?就让他去吧!” “玉华!这不关你的事。自从出了晓风的事,我就怕了,人心险恶哟!你的兄弟到朝鲜打美国鬼子,至今没消息,邓牛儿的儿子还是志愿军的连长,死了,发块牌牌,不能当饭吃,一年发那么点补助金,哪有儿子活着好?总之,我是不同意天平去的。” 当兵、打仗、死人,这是无法避免的事,话说到这份上,思想工作是不起作用了。 五八年元月十日,张忠炎、张天才入伍,到了中印边境上。几个月后,家里人终于收到第一封部队来信。张天才读了小学四年级(初小),他的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父亲、母亲大人、两个哥子、嫂子和侄子: 我和忠炎幺叔在十号那天,坐汽车到了成都,三天后,就坐军车进西藏,翻二郎山就用了一天时间,一路上见到的都是大雪,经过昌都,到了拉萨,休息两天,车开到日喀则,又休整了三天。我们新兵开始训练,一个月后,我和幺叔就分到不同的连队了,我们到边境去的路特别不好走。我们进西藏,沿途都是住兵站,戴皮帽子,穿皮大衣,还是冷得很,撒出来的尿马上成了冰。嘴巴里吹出来的水气沾在帽子上,也成了冰。出去巡逻,雪很厚,走路快了就会出气不匀。我们的饭菜都比较好,都是外边运来的,菜不新鲜,还是吃得很饱。生活艰苦,我不怕,头头们很关心我们新兵。请家里人放心,我的一切都好!此致 敬礼! 祝老父母亲身体健康!全家快乐! 天才五八年五月二十日写于哨所 张忠和对儿子说;“不听老人言,定要打破船,天才他们在那个大雪山上,生活那么苦,呆久了,肯定要短寿的!”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二章(上) 王新鹏自从张晓风被整死后,做事小心谨慎,生怕惹上政治风险。原来有刘志高校长罩着他,大家也就不计较他的国民党员身份,刘志高成了右派,他没有保护伞了,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不知哪一天灾祸会降到自己头上。李仲清和陈大全见了他,已是行同陌路,李仲奎偶尔招呼他,看得出,也不是发自内心的。他不敢奢望,与三个结拜哥哥说上几句话,人情世故也要由政治挂帅,他能怨谁呢? 虽然张晓风对他有情有义,帮了他的大忙,但是,他没有能力去帮助张静远加入少先队,他知道,张静远加入少先队的心情是多么迫切。这是人生的第一次政治上的要求进步,如果加入不了,将会对好胜的张静远小小心灵上造成多大的伤害呀!为求自保,他不能替张静远说好话。 王新鹏不得已说道:“门老师!你知道我背有一张鬼皮,不适合掺和这件事。张晓风是个什么人,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儿子是一个好学生。我无权、也没必要参与意见,批不批准张静远加入少先队,那是你的事。” “张静远虽然有点调皮捣蛋,我认为他还是个比较好的学生,我也很想让他加入少先队。可是报到中心校大队部也可能批不准,与其自讨没趣,不如不报上去。”门老师说。 少先队员的红榜贴出来了,张静远从头至尾看了三遍,就是不见那三个熟悉的字。简直是奇耻大辱,就好比本该中头名状元,皇榜上却名落孙山,而比自己差的人上了榜一样。在张静远眼里,那红领巾是一种神圣的荣誉,张静远找到王老师,哭着问道:“老师,为啥没有我?” 能给孩子讲真话么,不能,这是政治,张静远不懂,政治是不讲感情的。王老师只好搪塞道:“我们把你报上去了,中心校大队部没批,也许是把你搞漏了,我下次去中心校时,给你查一下。” 自从读书以来,张静远接触了许多外姓孩子,没有当成少先队员,不久,便产生连锁反应,在同学中就传开了,“张静远没有老汉!”“张静远的老汉是被打死了的”。 张静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言,心里非常难受。自懂事以来,看到别人父母双全呵护孩子,而自己连父亲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已够伤心的了。可如今,父亲的惨死居然成了同学们议论自己的材料,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张静远的心上。 更可悲的是张静远无法反击,同学们只是在传递一个真实的历史事实,令人难以承受的是,说话人的语气和眼神,似钢针直刺张静远的心。 张静远窝着一肚子火,人活一张脸,似乎脸上已被烙了一块块大疤,这就是父亲的遗产,他只能接受;这就是父亲欠的债,要他这个儿子来偿还。当他再一次听到别人指着他说“没有老汉”时,他马上指着对方骂道:“我没有老汉,碍你什么啦?你的老汉就多,有三个还是五个?” 对方被呛得无言以对,张静远以胜利者姿态再骂上一句:“叫你妈给你少找点老汉!免得打架。” 在三清湾的同龄孩子中,张静远是孩子头儿,他从小就好强,可以对小伙伴们呼东唤西,张天清和张天松都加入了少先队,自己却没份,真是无地自容。 回到家,张静远书包一扔,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妈妈从厨房里快步走到前屋:“静远,你哭啥,谁欺负你了?” 张静远只是哭,他要用泪洗去屈辱,恢复尊严。但是,他不能埋怨父亲,听姐姐说过,父亲是冤枉死的。张静远只有恨那些制造冤案的人,不仅害了父亲,而且祸及子孙,连自己想入少先队,光荣一回也不行。 刘玉华不知儿子因何而哭,去问张天松,他解说道:“玉华大嫂!静远没入成少先队,我和天清都入了。我听同学们说,因为大哥的事,门老师说不合乎政治条件,所以不批准。” 刘玉华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鼻子一酸,差点流出眼泪来。她想不到,丈夫挨了“莫须有”,一个八岁不到的小孩子,居然也要受到株连。全家人一辈子都会生活在阴影里,她感到很恐惧。她不能把自己的恐惧传染给儿子,哪怕编造假话,也要让孩子生活在光明里。 刘玉华一边拍着静远一边安慰道:“静远!听妈的话,不要哭了。入不了少先队不要紧,那是虚的,把书读好才是实在的。” 张静远听着妈妈的话,觉察到声音不正常,知道妈妈在伤心,快八岁,该懂事了,于是不哭。说道:“天清、天松成绩那么差都入了,我想不通呀!” 刘玉华望着孩子,心中酸楚,她说:“静远,你知道吗?你爸没有参加国民党,硬是被人栽赃,说他去参加了什么会就等于加入了,就把你爸当坏人整。” “无中生有哇!” 刘玉华决心不让自己的孩子参加什么党派之类,她说道:“静远!你幺舅舅是共产党员,没有多长个子耳朵,还不是照样挖泥巴。二舅舅没入党,还是有面子。你们今后长大了,我只要活着一天,就不准你们参加这个党、那个派。” 张静远是个乖孩子,第一次听妈妈说父亲枉死与入党派有关,一下子想通了,他说:“姐姐和清波哥哥没有入少先队,还不是照样读书。少先队,好稀奇,每天用红布围颈子,还很烦人呢!” 第二天,举行少先队宣誓仪式,两个班只有十二个学生站在原地,其中还有付伯伯的儿子付义明,他的成绩也不错,张静远与付义明站在那里,很有点尴尬,低头看地上的小蚂蚁搬家。 中队长由钟新华担任,钟新华在学习上最不服张静远,成绩超不过静远。这次张静远入不了队,钟新华自然就神气了。队伍解散,回到教室,钟新华那戴着中队长标誌的左手臂在张静远面前晃了几下,说道:“哟!多么能干的人,怎么会入不了少先队呢?” 张静远怒目相向,两手捏得鼓鼓响。 “因为有个打死了的老汉!” 张静远一听,肺都气炸了,站起来,两拳一挥,把钟新华打倒在地,又踏上一步,骑住对方,两手左右开弓,往脸上拍去:“还说不说,再说,老子撕烂你的嘴巴。” 张静远扭住钟新华的脸乱扯。几天来蓄积起来的怨气,全部发泄到钟新华身上。这是张静远第一次人生报仇行动,他顾不了同学关系,怒气发泄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钟新华根本没料到张静远会出手打他,毫无思想准备,一阵挨打后才知自己该反抗,又无法动弹,只好大声嚎叫起来:“哎哟!痛死我了!” 其他同学没有想到拉开张静远,付义明站在张静远身后,似乎是有意挡住大家,他做出劝架的姿态,做出用力的样子拉张静远,说道:“别打了!静远,放过他吧!” 王老师刚走出办公室,就听见嚎哭声夹着噼啪声,跑到教室,就看到了张静远雨点般地猛打钟新华。同学们面对这突发事件,全都发愣,被张静远的愤怒震慑住了。 王老师上前拉起张静远,扔在一边,大声吼道:“给我站好!” 张静远出了气,也知道惹了祸,但是,事情是钟新华挑起的,他申辩道:“他龟儿子惹我。” 张静远铁青的脸色,口吐唾沫,出着粗气。同学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太吓人了。想不到弱小的张静远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就像一头小老虎扑打一只羊羔一样,那么挥洒自如。 王老师把两人带到办公室,各自站好想自己的问题,然后返回教室,不到三分钟,他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回到办公室,他首先批评张静远:“你有理?你打了人,有天大的理也没有理了。同学嘛,是在一起学习的,不应该打架,你想想,别人打你,你又怎样想?” 张静远在叔叔老师面前不敢辩解,反正气也出了,恨也消了,他说道:“我心里头不舒服,他来惹我,我实在忍受不了才打他。” 王老师又转而教育钟新华:“钟新华,你知道你为什么挨打吗?一个中队长,要团结全班同学,你就是这样团结同学的?他爸爸的事,你清楚吗?你这样打击同学,不是少先队员的行为。” 钟新华当然知道,是自己挑起事端。只是没估计到张静远反响那么强烈,来不及应付,完全处于挨打地位。他失了先机,只好自认倒霉。不过,总算占了一次张静远的上风,虽然代价太大。 王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张静远没入成少先队,本来就不愉快,你还要去引火烧身。张静远打你,只是触及你的皮肉,你呢,是用软刀子去扎人家的心呀!钟新华,将心比心,换一把椅子坐一坐,你处于张静远的情况,人家风言风语地说你,你会怎样?” “王老师,我听老爸说,张静远的爸爸在土改时被农民打死了的,是坏家伙!是阶级敌人!” 王新鹏知道,钟新华的父亲是土改积极分子,也许参加了斗争张晓风的大会。他说道:“钟新华同学,张静远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与张静远没有多大关系,我们有许多开国功臣的家庭出身都不好,比如周总理,党的政策是重在看个人的政治表现。所以,你打击张静远是错误的。” “我不该说张静远的爸爸,静远,我错了。我发誓,从今后,不会再说你爸一个字。” 看着钟新华挨打的样子和认错的诚恳态度,张静远捞回了一点颜面,他也应该高姿态,说道:“我也不该打你,新华,你打回去吧!” 王老师把两人的手拉来合在一起,带着激励的语气说:“你们要互相学习,成为学习上的好朋友,才是对的。同学的父母是你的伯父伯母,孝敬自己的父母,也要尊敬伯父伯母,才是好孩子。” 此事之后,班里再也无人敢提张静远父亲的事,也没人轻视入不了少先队的张静远。思想单纯的孩子对复杂的政治产品,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张静远经常要想到父亲,他很想知道父亲的所以然。 中国人口是世界第一,国土面积是世界第三,“地大物博”不等于人均资源丰富,从经济实力判断,是一个十分落后的农业国。用毛泽东主席的话说,还是“一张白纸”。面对人口这么众多,这么原始、落后的一个农业大国,毛泽东主席认为:事在人为,中国人民既然能够推倒三座大山,取得抗美援朝的胜利;既然能够在几年的时间内使全国的经济和文化建设有了飞跃的发展。那么就完全有理由相信,一定能够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实现中国的繁荣与富强。毛泽东试图通过发动全国人民靠日夜苦干,花几年、十几年的时间,就可以摘掉中国贫穷落后的帽子,就可以使主要工业品产量超英赶美。 当即有人理解了毛主席的战略意图,于是发表文章提出,五六年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大跃进的一年。之后各地不断发表文章,提出要实现农业生产大跃进。“大跃进”口号提出以后,立即得到了毛泽东的称赞,认为是个伟大的发明,五八年二月二日,《人民日报》又发表社论,发出了实现国民经济“全面大跃进”的号召。 一九五八年三月四日,毛泽东在成都主持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号召人们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想敢说敢干,完整地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 五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在讨论和通过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同时,也正式肯定了“大跃进”的方针。会议说:“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是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开始全面跃进的春天,无论工业、农业和其他事业,都有比以前更大更快的发展。”并且宣布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已进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伟大历史时期。 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还提出了把小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适当地合并为大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建议。于是中央正式下达了文件,各地很快开展了并社工作。在开始并社的时候,群众自发地采用“共产主义公社”、“集体农庄”、“社会主义大院”、“社会主义大家庭”等不同的名称。 西江县为了贯彻中央农业生产大跃进的精神,仍然选择青龙乡三清湾作为典型,把三清湾合作社和蔡家湾合作社进行合并,取名为“三清湾集体农庄”。 五月八日,西江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谢平原、石家区区长郑文海、青龙乡党委书记李仲清带着县、区、乡三级干部到三清湾开并社现场会。 在河南省出生的谢平原,喜欢江南水乡的如画风景,他远远地就看见了那黄颠树上的几百只白鹤,在跳跃欢唱,那绕屋的竹林,满山的大树,睁开眼就是风景。 事先知道县长要来的乡亲们,在社长张天培的指挥下,早就把各家各户的板凳搬来,安满了整个院子。三清湾人是幸运的,在封建社会,要见县大老爷,除非打官司,可是,新社会里,苏县长来过,而今,谢县长又来,据说都是因为张晓风,三清湾人才有一睹县大老爷风采的机会。 谢副县长走进大院子,就被张天培引到正堂屋里。两边立柱上,张晓风泼墨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字迹还清晰可见。 谢平原对李仲清说道:“仲清!张晓风的墨宝,字如其人,那么有力度。” 刘玉华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李仲清,不给他好脸色。她快步来到谢平原面前,心情有点激动,她镇定一下情绪,说道:“谢县长!您来啦!” “您吃苦了!刘玉华同志,孩子们还好吧?” “托谢县长的福,两个娃儿都好。静远!新慧!快来见您县长叔叔!” 张新慧和张静远没见过大世面,知道县长大官要来,早就躲在房间里,从门缝里偷看身材高大的谢县长,听到妈妈喊,才开门走出来,走到谢平原面前。 “哦!小静远长这么高啦!读几年级呀?” “我读一册班,姐姐读五册班。” “努力读书,要像你爸爸一样有本事,将来干一番大事。” 听说谢平原要来,刘玉华想到在新庙子学校的不愉快,也许给县长讲,能够把木料献出去。 刘玉华借读书话题说道:“谢县长!说到孩子读书,我想给你讲点事:我家静远在山后边的张家祠堂读书,没有桌凳,是各自把家里的小桌子搬去当书桌,四方坐四个人,咋个学得好嘛!” “这怎么行!”谢县长很不高兴。 “光线差得很!人又多。我想,把我家的三口柏木棺材料拿给学校做桌凳,找到新庙子学校,那个狗屁高校长,不收我的木料也就算了,反而骂我臊共产党的皮,你说说,做好事怎么就那么难呢?” 张晓风为青龙乡的教育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落得含冤离世,不能昭雪。而今,张晓风的妻子竟然为了孩子们,要献出棺木,却被看成别有用心。谢副县长的心情很复杂,觉得背脊上火辣辣的,惭愧啊!办学校是政府的事,怎么能让生活困难的刘玉华来做呢?是呀,政府还有什么脸面呢? 谢副县长握住刘玉华的手,两手颤抖着说:“谢谢你!刘玉华同志,你的心意,苍天可鉴,我代表政府谢谢你的一片好心意。但是,我不能收下你的木料,只能收下你的宝贵心意。政府没做好工作,是我们失职!” 谢平原大声喊道:“李仲清同志,这是人民政府该办的事,我责成你们乡政府,在一个月之内把张家祠堂的学生桌凳解决好,办得到吗?” “一定办得到!”李仲清非常肯定地回答。 “我的柏料真的是上等木料,做桌凳扎实,不容易搞坏,我一定交给你们!”刘玉华很诚恳地说。 李仲清想,这个刘玉华太狡猾了,献木料是假的,出自己的丑才是真的,必须做个样子给谢平原看,他诚恳地说:“嫂子,请您允许我,还这样称呼您,晓风哥的事压在我心头这么多年,我非常难受。话又说回来,您献寿材,本来是大好事。您也是批评我,工作没做好,收了您的木料,政府的脸面往哪儿放呢?木料肯定不能收,我们会按谢县长说的时间搞好。仲奎,马上办这件事。” 李仲奎听清楚是什么事,他说:“嫂子,我李仲奎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按时解决桌凳问题。” “我感谢你们,为孩子们做了好事,老天爷会添你们的寿的。”刘玉华听出李书记的不满,事情能成功解决,她高兴。 突然,刘玉华看见陈大全走过来了,她立即将头转到另一方向,向地上吐口水。陈大全刚想开口招呼,准备为土改时对张晓风落井下石做出诚恳的道歉。见刘玉华如此恨他,马上闭上嘴,难堪地站过一边。 张天培看见陈大全很尴尬,对谢平原说道:“谢县长!我玉华嫂子苦了七年,人也变老了,像四十多岁的人。她忙了社里的活,回家还要织布,做衣服鞋子,我干娘弄伙食,空了就纺棉花,搞得很累。” “你们社里边要多照顾点。李书记,我们开会吧!” 大院子里坐了几百人,乡党委书记李仲清主持大会,他说:“尊敬的县区领导,各位来宾!今天在我们青龙乡召开全县的并社现场会,我代表青龙乡的父老乡亲,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毛主席在今年三月的成都会议上提出了把小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适当地合并为大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建议,中央正式下达了文件,各地很快开展了并社工作。西江县在我们青龙乡搞并社试点,迅速在全县展开。下边,就请我们尊敬的谢副县长给大家做指示。” 谢平原精力充沛,说起话来铿锵有力,他说:“这两年风调雨顺,粮食获得大丰收,去年多收两成以上,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大跃进的两年,我们实现了农业生产的大跃进。搞农业生产合作化不能犯右倾保守的毛病,像蜗牛一样爬行,那是小脚女人走路。 同志们!根据党中央的安排,今年之内,初级合作社要完全合并为高级合作社。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是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个人发家致富是资本主义,是地主、富农的想法。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最根本的原则是大家共同富裕。 去年冬天和今年春,我们县政府号召大兴水利,根本落实不了,小合作社是无法完成大的水利工程的,社与社之间产生利益冲突,不好解决。现在,初级社发展成大的高级社了,就可以统一安排,俗话说,人多力量大,合作社小了,干不成大事情。 对这次并社,也许有些农民思想不通,我们要教育农民,排除自私自利的小农生产意识,要树立大公无私的世界观。我们的各级领导干部,要做群众的表率,不要做落后群众的尾巴。 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希望同志们认真学习中央的政策精神,要改变‘一穷人白’的落后面貌,就必须搞‘大跃进’,要争分夺秒,‘一天等于二十年’地建设社会主义。” 满院子的人热烈鼓掌,这是村民对深入基层的县长的衷心拥护,是干部们对上级领导的尊敬,也是村民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三清湾集体农庄”的庄主张天培手不离旱烟袋,他经常在大会上讲话,已经不怯场了,他站在阶沿上,也不客气,向外来的干部们大谈并社的好处:“同志们!谢县长说得好,人多力量大,我们过去想办的事,力量小了就办不成。我们搞农业生产,还是靠天吃饭,农业离开水不行。想搞水利,单干不行,初级合作社也搞不好。想修山平塘,修河堤,蓄水灌田,需要大量的人力物资,有的是一个高级社能解决,有的要几个高级社合作才能解决,我想,这就是搞高级社的一个好处吧! 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我们三清湾合作社搞得好的一个原因,就是人心齐,一个社的人,十个人有十条心,要让大家明白,锅里有,碗里才会有。就好比八个人抬一块大石头,有一个人不出力,就干不成。现在合成集体农庄,只要大家知道,搭伙求财嘛!不能只想得好处,吃点亏不要紧,当干部的更要有吃亏的思想准备,群众才会拥护你,干部社员互相理解,事情就好办了。我们农庄订的规矩很多,很细,一切按规矩办,对事不对人。哪怕是姑爷、舅子、老辈子,一概不论,都照规矩办。集体农庄一定能够搞好的。” 几千年来生活在底层的农民,处于完全被支配的地位,只能忍受历代政权的盘剥。共产党来了,人民政府分土地、房产给他们,他们感谢恩人毛主席,感谢救星共产党。虽然他们对土地的热情极高,可是,县长都亲自下乡来,要搞集体农庄,老百姓没有想不通的,苏联老大哥都搞集体农庄,我们中国也能搞好的。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二章(下) 谢平原和李仲清、李仲奎没有到张晓风的坟上去,他们不敢冒政治风险,去祭拜一个阶级敌人。对刘玉华,他们也不能具体地承诺什么,只能从道义上多表示一点关怀,刘玉华已经是感激涕零了。 第二天,张静远最早来到学校,笑着对王老师说:“王叔叔!我们要有新桌子板凳了!” 王新鹏笑道:“静远!为了学校的桌凳,我们和高校长磨了好几次,高校长说的,今年下学期也无法解决。” 张静远做了一个怪相,随后把母亲献木料的事详细地说给王老师听。王新鹏为刘玉华的义举所感动,说道:“静远,你代表我们学校几十个同学,向你妈妈转告我们的谢意!” “下边的人跑断气,不如上边的人说一句!”门老师很有感慨地说。 六月,毛泽东主席和党中央为这种高级合作社组织定名为“人民公社”,认为人民公社是“一个最能表现这一组织的内容和最能受到群众欢迎的名称。” 毛泽东发动“大跃进”,提出“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和建立“人民公社”,是想尽快实现中国工业化,他一生最大的梦想,是“把中国变成一个伟大、强盛、繁荣、高尚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国家”,使古老的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让贫苦的中国人过上平等、幸福的生活。 在“全面大跃进”的推动下,全国的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蓬勃开展起来,仅几个月的时间,全国亿万农民就将所有的土地、牲畜、农具统统交公,加入人民公社,实行供给制,农民的房子、铁锅及生活用品也归了公,成立公共食堂,要向共产主义过渡,刮起了严重的“共产风”。 五花八门的农庄、公社,全部取消,一律按行政区域成立人民公社。“青龙乡人民政府”立即换 成“青龙公社人民政府”的牌子,原来的村改为生产大队,下设生产小队。 五八年九月二日,青龙人民公社在新庙子学校操场召开成立大会,大小队干部和社员代表共一 千多人站满操场坝,大会由社长何方云主持,他说:“乡亲们!今天是我们青龙人民大喜的日子,青龙人民公社成立啦!下边请青龙公社党委书记李仲清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李书记笑着说:“贫下中农同志们!社会主义建设已经进入高潮,党中央和毛主席,给我们制定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人民公社是实现总路线的最好组织形式。自土地改革以来,广大农民焕发出对土地的冲天热情,粮食生产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走上了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由互助组到合作社,由低级社到高级社,毛主席一声令下,全国人民都进入了人民公社。 人民公社的好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实行供给制,什么叫供给制呢?就是‘吃饭进食堂,进餐不拿钱,月月拿工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农村人也要像城里人一样,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等不来的,它要求我们,在党的‘总路线’的指引下,要以‘大跃进’的精神,争分夺秒地搞建设,要大搞机械化、电气化、军事化、战斗化、沼气化等等,这‘化’那‘化’,要我们去实现。 世界上最老的帝国主义是英国,最强大的帝国主义是美国,但是,他们在我们中国人面前是什么呢,毛主席说,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样子吓人,一点不可怕,抗美援朝,志愿军就打败了美帝国纸老虎。他们横行霸道靠钢铁,所以,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要在十五年内超过英国,追赶美国。超英赶美靠全国人民的大跃进,勤劳智慧的中国人民是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乡亲们,我们要拿出百倍的热情,一千倍的干劲,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青龙公社第一任社长何方云接着讲话,他说:“刚才李书记给我们简单描述了社会主义建设的美好前景,我们倍受鼓舞。我给大家宣布两个好消息:为了支援工业大跃进建设,我们青龙公社要抽调几百人参加工业大会战,修成昆铁路和到重庆钢铁公司炼钢;我们要全民大炼钢铁,在石家街要修炼铁厂;明年春天,我们的公共食堂就要办起来,过去是家家户户锅碗瓢盆搞得乒乓响,浪费人力和柴草。食堂统一安排柴米油盐,上班干活,下班吃饭,饭后串门子摆龙门阵,日子多舒心呐! 我们的公社、大队、小队三级干部要切实负起责任来,不能像过去那样松弛懒散,我们每个社员要积极行动起来,打掉那种个人发家致富的思想,大家应该明白一个简单道理,社会主义的大家家底厚了,个人的小家日子就好过了。所以,我们要积极劳动,争取粮食大丰收,农林牧副渔五业并举。” 副社长李仲奎就公社管理问题讲话,他说:“人民公社比过去的高级社好,由过去的松散的五花八门的管理变为更加集中、更加规范、目标更加清晰长远的科学管理,生产小队要选出管全面的生产队长,管农业生产的副队长,管算账的会计,管物资的保管员,管妇女工作的妇女代表,还有贫协主席,组成生产队委员会,处理生产小队的大小事情。最重要的一点,取消土地入股的形式,土地属于国家,由人民公社统一经营,土改时颁发的土地证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进博物馆,成为历史文物。 马上要开始播种了,抽调一批劳力参加工业大会战后,劳动力会紧张,希望各生产大队、小队加强劳动管理,实行军事化、战斗化。上级要向各生产大队派遣督战员,督促检查大跃进的情况。” 六亿人民喝了“跃进”牌兴奋剂,精神亢奋,斗志昂扬,意气风发,要改变祖国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描绘世界上最新最美的图画。 经过几年的思想教育(灌浆),平民百姓充分认识到,政治对经济生活的重要指导作用,人们在秉承优良的伦理道德传统之外,要破除封建迷信,不准信神信佛,要信马列主义的思想理论,要有共产主义美好生活的忡憬;经过多次政治运动的强制的思想改造(洗脑),一些具有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不良思想的知识分子,在政治运动中被强烈运动、在政治学习中努力学习政治之后,他们不再对党和政府说三道四,他们也相信,在“总路线”的指引下,全国人民“全面大跃进”,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的中国人民,十五年超英赶美只是小菜一碟。 大炼钢铁,超英赶美的时间表,十五年改为十年、再改为七年……,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中国人民,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声令下,全国土法上马,建高炉,烧焦炭炼钢铁。西江县没有铁矿石,也要大炼钢铁,这是政治任务。石家区在石家街修了一座小炼铁炉,全区的破铜烂铁都集中起来,化为铁水,浇成铁坨坨,产量往上报。至于这铁坨坨用作什么,无须基层干部考虑。 西江县委郑文韬书记升任地区专员公署副专员,余中山县长任县委书记,谢平原转正任县长。谢县长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大炼钢铁,他带着县区下派公社的督战干部、青龙公社干部、大小队队长,九月十四日,在新庙子学校操场召开大炼钢铁的动员大会。 谢平原县长豪气冲天地说:“同志们!毛主席向全世界发出‘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光辉论断,美英帝国主义那么猖狂,就是因为它们的钢铁产量多嘛!有了钢铁,就可以造飞机大炮和坦克,在世界上到处耀武扬威;也可以造各种机器,钢铁是工业的血液,是工业的粮食。 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全民大炼钢铁,力争十五年要超英赶美,现在又改为十年。我们共产党靠什么打下江山?靠的是人民战争,今天,历史要求我们,社会主义中国要超过帝国主义英国、赶上美帝国,我们全国人民拧成一股绳,就是一只真老虎,就能打垮帝国主义纸老虎,我们要打一场大炼钢铁的人民战争。” 青龙公社党委书记李仲清说道:“社队干部们,刚才谢县长的讲话,非常振奋人心,炼钢铁需要焦炭,我们青龙公社的烂寨子上和周围有一种青钢树,我们的土专家说,可以砍来烧成焦炭,作炼铁之用。我们要把那些树砍下来,运到公路上,运到石家街去,烧焦碳,炼钢铁。 我要强调几点:这次砍树,可能会遇到一些阻力,长了百年以上的树,一夜之间要全部砍掉,个别农民思想不通,寨子山周围的九个生产队的干部们要做好本队社员的工作,土地是国家的,地上的树也是国家的,政府要砍,没有什么价钱可讲。要给他们大谈全民大炼钢铁的伟大政治意义,如果有人善说不听,硬要阻扰砍树,就抓起来法办,特别要注意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动向。 要把全乡的木匠集中起来,两个木匠,就是一个砍树小组,每天必须完成定量。砍下的树,必须尽快运到汪家湾公路上,装车运到石家街。采和、永安、石谷、双堰四个村的九个生产队,各派十个壮劳力参加砍树运树。 公社供销社要负责收破铜烂铁,供销社主任门远良,要把全社职工分配到各个大队去,各大小队干部要积极配合,以家庭人口数下达任务,每人完成五斤,超额完成的要表扬,完不成的,箱子、柜子上的铁扣铜锁,也要敲下来完成。 同志们!这是对大炼钢铁抱什么态度的问题,我希望大家积极行动起来,早日完成任务。” 青龙公社社长何方云接着讲话:“我们要大搞科学发明,为了改变肩挑背磨的辛苦劳动,有人发明了手推的鸡公车,木轮中间用了一个滚珠轴承,推运东西轻松多了,一坨四个人才能抬走的三三一石头,一个壮劳力用鸡公车很轻松地就能推走两坨。做车子需要硬木头,我们青龙公社有的是柏树,要砍在家里放了几年的才行,农机站出钱给大家买,希望大家拿出来,支持社会主义建设。 另外,要大搞四化建设:搞生产要机械化,提高工作效率;管理要军事化,一切行动听指挥;劳动要战斗化,不准偷奸耍滑;煮饭要搞沼气化,开关一扭,就可以发火煮饭。全国人民都要搞食堂化,吃饭不交钱,月月拿工资,我们农村人也要像城里人一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同志们,你们不要笑,这不是吹牛,是对美好生活的远景规划。帝国主义国家能办到的事,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一样能够办到,连想都不敢去想,还搞啥子社会主义建设呢?科学发明都是凭空想象,经过不断实验才成功的嘛!” 二大队支部书记陈云海笑着说:“何社长!婆儿客生娃娃很慢,又很费劲,还很痛苦,有的生不下来,还要死人。这样化,那样化,我看,生娃娃来一个滚珠轴承化,很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则。” 操场上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陈云海是李仲清的爱将,喜欢说笑话。李书记也大笑道:“陈支书的脑壳儿还灵光嘛!敢于大胆想象,但是太离谱了!” 三清湾的树在九个生产队中是最多的,在“青龙山、白虎山崖边和山脚下,生长着大量的柏树和青钢树,下院子背后也有一片树林,也是这两种树。听说要砍树,三清湾的老少爷们着急了。 张忠诚说道:“听天培说,砍再多的树,一分钱都不给,哪里有这本书卖嘛!” 贫协主席张天云说道:“二爷!你说话小心点,大炼钢铁是毛主席的命令,哪个敢不服从,搞不好给你戴块牌子,一辈子都伸不了皮。” 张忠盛家的青钢树比较多,眼看要遭砍,他非常心疼,听到贫协主席的话,很不愉快,他是个固执的人,于是替弟弟扎起,说道:“天云!你是屁股上边画老虎,吓哪个哟!共产党就五抢六拖地不讲道理呀!我那片山林,政府发了证的嘛!上边还有毛主席的像、盖有人民政府的印嘛!土改时,你在大会上说的,归个人所有嘛!今天,咋个想砍就砍呢,还不给钱。” “我给你们说不清,反正要砍,哪个敢阻挡就抓哪个,不信,您大爷就去撞头气!” 张天培说道:“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政府的,都得听上边安排,还有啥子争的呢?” 刘玉华经过几年的思想改造,充分认识到政治的巨大威力,她劝说道:“我家的青钢树比你们都多,国家要砍就砍吧!过去说,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我们的人都是国家的了,树子也就是国家的。你光想着吃饭不拿钱,月月拿工钱,要我们的树炼钢铁,你有啥子想不通的呢?不要想不通,不要去惹事,晓风是怎么丢命的,大家忘了吗?” 张天培劝说道:“老辈子们,还是听玉华说的吧!大炼钢铁,是全国人民的政治任务,谁也阻挡不了,李仲清说了,谁敢闹事,就抓来斗争,给戴上坏分子帽子。树子砍了又会长,帽子戴起就取不掉了,后悔就迟了。” 五天时间,三清湾的寨子上下,一百五十棵青钢树砍倒运走了,山林的主人就只有收获树桠枝。刘玉华家的树在下院子后边,也砍了二十棵大青钢树。她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进步,每天还烧一桶开水,给砍树的人送去。那些认识她的人都很感激,也就放过了那些小青钢树。 “伙大娘”颠着“三寸金莲”,来到屋子后边,看到一颗颗大树倒下,只留下树枝,她嘟着嘴说:“玉华!好可惜哟!都是百年以上,才长得这么大的,硬是估倒砍,比棒老二抢人还凶。” 刘玉华赶快制止老娘的大逆不道之言,她说:“娘!不要乱说,晓风在泥巴里都要为你担心。请人砍树枝,还要出工钱,他们砍去炼钢铁,留下这么多丫枝,我们不少柴烧。只要人平安,其他的东西,去就去了,树子是喝露水长大的,我们要想得通。” “玉华!我一切听您的,只要你们三娘母没事,俩娃儿平平顺顺地长大成人,我就烧高香了。” “供销社要木料做鸡公车,我们家里的三口柏木棺材料,这次就全部卖给供销合作社吧,还可以卖一部分钱。我们山上的柏树还多,你还康健,百年龟寿还早,今后再砍来配起就是。” “如果哪个私人要买我的寿材,我是不干的。玉华!多可惜哟,全部是十合子(十根二米二三的短木头、加两个回头做成棺材)木料啊!” “再好的木料也是沃泥巴,听说城里要修火葬房,人死了拿去烧成灰,就不要棺材了!” “烧了咋个投胎呢?我死了不准拿去烧,多吓人呀!” “娘!我很想得通,人死了,啥子都不晓得了。听张天才写信说,西藏人死了,砍成几大块喂老鹰。我黄妈说,有的地方把死人绑上石头,丢到河里喂鱼呢!现在的世界,新东西多得很呢!我大哥家里有电灯,一根小绳子,一拉,房间里透亮,跟白天一样,还不怕风吹。听说搞大跃进,乡旮旯也要点电灯、安电话呢!听说那电话才神,无论多远,两个人都可以摆龙门阵,听得清清楚楚的。您老人家就等着享受吧!” 为了完成二十斤废铁任务,刘玉华找完家里的烂锄头、镰刀,破锅儿,两口箱子上的铜扣、两个大衣柜上的铜拉手也撬下来,最后,把一口还能用的一个铜脸盆凑上,总算完成了任务。 为宣传三面红旗,郭沫若于五八年八月十九日填词《声声快》一首,从中可见狂热的社会风气: 磊磊落落,正正堂堂,处处轰轰烈烈,六亿人民跃进,天崩地裂。一穷二百面貌,要使它永远消灭!多益善,看今朝,遍地英雄豪杰。 “八•;二”煌煌决议,十九字,已将路线总结。鼓足劲头,争赴上游须力!多快更兼好省,要增添,亿吨钢铁。加紧地将社会主义建设。 三清湾与蔡家湾变成了青龙公社二大队十二生产小队,共产党员张天培作生产队长,张忠华作会计,蔡世发作保管员,蔡世凯作副队长,土改积极分子张天云仍然作贫协主席。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三章(上) 支援国家建设,需要抽调大批的农村青年,青龙公社有两个大的支援单位:成昆铁路基建处,主要任务是打山洞,需要男性民工八百名;重庆钢铁公司需要青年工人五十名。 摆在公社干部们面前的难题是:打洞修路,大家都不愿去;到重钢,大家又争着去。公社干部们的儿子没长大,没有必要徇私舞弊,一切都是按政策要求,根据个人表现来确定人选。 由于五七年征兵时,吴康明和张天益的特殊表现,李仲清书记说:“像吴康明和张天益那样思想进步的青年,就应该送出去炼钢。” 二大队支部书记陈云海已经被公社党委确定为支援重钢的队伍带头人,他说道:“李书记!三清湾最有知识水平的是张晓风的堂弟张天平,他是高中毕业生,吴康明初小也没毕业呀!到重庆炼钢铁,有文化不是更好吗?” “云海!现在用人,要求又红又专,第一是看政治表现,第二才是讲能力。一个连当兵保家卫国也不愿去的人,思想就不行嘛!” “是他父亲不让他去呀!他本人还是愿意去的。” “即使是这样,也不行,我们不能助长这种挑肥拣瘦的行为。” 真是两家欢喜一家愁。吴明辉笑着对儿子说:“康明呀!如果不是去年那么闹着当兵,哪里会有今年的好处呢!张天平比你文化高,没去成,就是去年参军时得罪了乡里干部。你这次能选上,全靠李书记,临走时,要去青龙场感谢人家。” 二十三岁的吴康明与焦怀玉的侄女焦志珍恋爱才八个月,吴康明说:“老爷子,我想娶了亲再走,有志珍照顾您二老,我在重钢干工作也放心一些。” 吴明辉很高兴儿子想得周到,他笑着问道:“明儿!你当工人了,还要把家安在乡坝头吗?” “老爷子!我怎么丢得下您二老呢?况且志珍对你二老也很好呀,我咋个忍得下心扔下她呢!您老人家翻一下皇历,选个干净日子,娶志珍过门。” 张天平听说张天益和吴康明被抽到重钢当工人,自己没份,回到家就气冲冲地说:“三爷!你毁了我的前程。这次重钢招工人,吴康明和张天益选上了。李书记说了,我再有本事,也不把机会给我,我的书不是白读了吗?” 张忠和知道,由于自己的固执,公社干部们对儿子的印象不好,他说:“平儿,我只想到当兵有危险,不让你去。哪里想得到,李书记会记仇呢?有啥子法,又没有后悔药。” “三爷!现在干啥子事,都要讲政治表现。吴康明是独子,明明不合参军条件,天益体检不合格,他二人偏要闹着参军,没当成兵,人家挣了名声。所以,今年重钢要人,大家争着去,他二人能够争赢,就靠政治表现好。我落下坏名声,只能怪自己,哪里能怪李书记记仇呢?” “好了,你今后的事,我不管,不挡你的道,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张忠和也觉得对不起儿子。 吴康明仓促结婚,一切从简,陈云海和何志芳一起,来参加吴康明的婚礼,先到刘玉华家。 陈云海笑着对刘玉华说:“嫂子!我总算有机会出去了,到了重钢,我能够学一样技术最好。我还记得当年晓风哥说过的话,他的教训深刻,不当干部为好。” 刘玉华把陈云海视为亲弟弟,她说:“云海!你不要受晓风的影响,你是共产党员,你大有前途,在工厂里,当工人的肯定也比干部辛苦,工资也更低。” “我就怕当干部挨整,勾心斗角的。” “老皇历不要再翻,你还年轻,大有奔头。工厂里不会像乡下那么污糟,你可以多挣表现,当干部好处多。你看张天平没去成重钢,说他表现差,如果朝内有人,那就不一样了!” 大队妇女主任何志芳说道:“云海!你要记住嫂子的话,晓风哥那样的冤枉事不多,你是领队,又年轻,到了单位,人家会重视你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要努力进步,我们的三个娃儿还得靠你哟!华姐!你说,我说得对吗?” “志芳!你说得很对,你到了单位,要机灵点,千万记住一点,当官要比平常人更能忍得气,千万不要得罪顶头上司,对上边的领导要百依百顺。” 陈云海笑道:“华姐!我出去了,就关照不了你和静远。我希望我们两家能永远好下去,志芳,你要多费心,看着嫂子一家。” 何志芳拍一下云海,笑道:“你就是婆婆妈妈的,我们是两亲家,我哪里会不照看的呢?” “说句心里话,有你俩和雨梅这样的知心朋友,我刘玉华很知足。我们三家的娃娃都不错,将来一定会有大的出息,儿女们的事还早呢,无论亲家成不成,我都很喜欢兰英和清玉,不做媳妇,就做干女儿。”刘玉华几乎要流出泪来。 陈云海离任后,申远松大队长升为书记,十二生产队队长张天培与治安主任门远安竞争大队长,按表现,张天培是老先进,大家都认为非他莫属。可是,在公社干部会上,李仲清说道:“不错,张天培是我们公社的老先进,他为我们乡挣了荣誉,我和仲奎、大全与他还是私塾同学,于公于私,似乎都应该把他提上来。可是,我们选拔干部要任人唯贤,张天培的最大缺点是固执,自以为是,不听招呼。担任大队长要上对公社,下对生产队,我担心他与老申就搞不好关系。” 我们的干部制度秉承几千年专制传统,自上而下,由大大小小的第一把手说了算,说你行你就行,只看重你的优点;说你不行,你就不行,故意夸大你的缺点。领导者第一是选奴才,第二才是选人才;宁选庸才,好驾驭,选才胜己者,自找麻烦。大家一致同意门远安当大队长。 申远松书记提议,由张晓风的堂弟,张忠文的儿子张天元当大队治安主任。 支援成昆铁路建设的人员按各生产队人口数下派,三清湾生产队应抽调九个人去,哪些人去呢?队委会几个干部有点犯难,打铁路洞子是一项艰苦工作,家里只有一个男劳力的不能去,十八岁以下的人不可以去,身体差的也不能去。 张天平生完父亲的气,他找到张天培,说道:“大哥,这次修铁路,管它艰不艰苦,我是一定要去的。重钢那个好单位,我没份,大家不愿意去的地方,我总可以去了吧!” 张天培到青龙场给生产队买拌桶,走出供销社就碰见李仲清,李书记笑着问:“天培,你们支援工业大会战的人落实了吗?” 张天培立即回答道:“李书记,好不容易才把人凑够,张天平这次表现很好,第一个要求去修成昆铁路,生产队已经同意。” 李仲清知道,像张天平那样的高中生,到哪个地方都可能受到重用。张天平不去当兵,让青龙乡在县征兵办丢尽了脸。他说:“别人要求去修铁路,肯定是思想积极的表现。张天平要去,就不能同意,他是个挑肥拣瘦的人,到成昆线打洞,肯定比到中印边防线上轻松。” “我们定了,怎么好改呢?” “天培,你想想,他去修铁路,李思琪都能当干部,他是高中生,很可能当上干部,到那时,大话就由他张天平说了。只要我在位一天,我就不能让他离开青龙公社。” 张天培想,这李仲清恨人心怎么这样重,对别人一辈子的前途可以如此为所欲为,他说:“李书记!我们生产队好不容易才凑足九个人,他不去,就不好找合条件的人了!” “就是少一个人,也不能让他去。天培!你是共产党员,要坚持原则,政治表现是最重要的。” “李书记!他是晓风最喜欢的堂弟,请你看在晓风面子上,就让他去吧!”张天培使出最后一招。 李仲清略微考虑后说:“按我和晓风的关系讲,应该照看他的堂弟,但是,去年动员他去当兵,他为啥就不想到,给我们青龙乡丢了多大的面子呢?别人跟着他学,影响多坏。这次,他主动要求去干艰苦的工作,是好的表现,还得考验他几次,要他真正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才能安排他。” 张天培摇着头,离开党委书记,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晓风还在,三清湾的人办事就顺畅了。” 张天平听说了李书记的狠话,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他仰天长叹道:“李仲清,你害了晓风哥,又来卡我,你是三清湾的克星啊!” 花开几枝,另表一朵。西江县长巴山“右派分子劳动改造营”里,正在宣布调令:王兴荣调往西江地区公安处,任政工科副科长。 苏文英升为改造营一把手,应该很高兴。可是,他是志存高远之人,管一个劳动改造营有点大材小用,要升迁,必须背靠郑书记这颗大树,却绕不开谢平原,他知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古训,他找到县文教局局长,说道:“我是长巴山右派分子劳动改造营的负责人,谢县长和我是土改时的老同事,他的妻兄苏晓阳副县长和农业局长徐文化打成右派的事,你清楚吗?” “很清楚呀!苏副县长和我也是老朋友!” “那就好,他俩的思想改造得很好,我想请你把他二人放到学校去,到石家初中去当老师,在劳改营里下体力,实在是浪费人才。” “看在谢县长的面子上,我们给他们办好就是。”文教局长说。 苏文英办好二人的调动手续后,他才到县政府找着谢平原,笑着说:“谢县长!这次改造营要抽大批的人去支援成昆铁路建设,我知道,打洞子很艰苦,当然不能让苏老先生和晓阳去受罪,还有老领导徐局长。我想,老呆在劳动改造营里也不好,石家街已经修好红专大学和中学,我想,你是一县之长,不方便出面安排。我已经与县文教局勾通好,把晓阳和徐局长的关系转到石家学校去了,回城也方便。苏老先生就转回大江中学休息,校长是老先生的学生,我已和他说好,让苏老先生安度晚年。” “我代表苏家人感谢你,一年来,你和王兴荣照顾老爷子和晓阳,费了心,你的安排很好。” “谢县长!我在张晓风的事情上跌倒,能够爬起来,全靠郑书记的提携和你的宽宏大量,我很感激,你没有计较我当年的过错。我是一个要求进步的人,我大着胆请求谢县长,有机会把我调到县里来。”苏文英想,我刚投了桃给你,你应该报李给我,才算扯平。 谢平原内心深处厌恶苏文英,他身上带着官场的油滑气,穿梭于上层领导中拉关系。苏文英迫害张晓风时,以正压副,那盛气凌人的气势,那被压制的滋味,至今还余味无穷。他深知苏文英的道德素养卑劣,不想提拔他。可是,苏文英擅长溜须拍马,有郑专员的看顾,有些事,他也不得不考虑上下左右的关系。 谢平原笑道:“老苏!在长巴山,现在是你说了算,多好呀!如果出来,只能是副手,没那么顺气哟!县农业局缺一个副局长,你愿意来吗?” “我愿意!在长巴山,荒郊野外蚊虫叮咬,很烦人。回县上来,在你县长的直接领导下工作,能给我很大帮助,我很愿意!” 苏文英在右派分子处置大会上说:“你们经过近一年的劳动改造,主要的是加强了政治学习,思想观念发生了根本转变。现在,党中央制定了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全国人民大跃进,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国掀起了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高潮。条条战线需要大批人才,所以,你们的思想改造暂告一段落,转移一个地方进行。 我宣布一些决定:徐文化、苏晓阳,由于划为右派前的职务原因,到石家初中作教师,继续接受改造。苏利器年满五十九岁,回大江中学继续接受监督改造。其它的四十岁以下的右派,全部到成昆铁路线上,一边劳动,一边接受思想改造。” 刘志高是个小校长,只能和吴益明等年轻右派去打遂道。十天后,苏文英投桃得李,调任县农业局任副局长,半年后,他的得力干将李云飞也到了农业局。 三清湾有两个学生考上新建的石家初级中等学校,焦怀玉的儿子焦元亮,张忠甫的女儿张桂珍,她回到三清湾,就来到刘玉华家,她说:“玉华大嫂!那年到我们三清湾来的那个苏县长,现在是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 “他是右派呀,在长巴山改造。改造好了,当个老师也不错。苏老师一家人都是文化人,大好人,还不是像你大哥一样,挨了冤枉。搞不懂,本事大的人咋个都成右派,为啥子定要去站右边嘛?” 张桂珍笑道:“嫂子!不是站队站右边,是他们思想是右倾的。” “我更搞不懂了,人家脑壳里想的往右倒往左倒,外人咋知道呢?” “嫂子!是这样的,听学校的老师说,苏县长就是认为农业合作社有很多问题,和余县长争论,他的认识就不合乎上边的精神。爱说政府不对的人就是右派,说政府对的就是左派。右派就要进行思想改造,才能成为好人。” 刘玉华若有所悟地说:“我想起来了,去年正月间,他和徐局长带了几个人来我们三清湾,我全是说合作社的好话,只有你幺爷,讲了一大堆合作社的麻烦事,苏县长肯定是听进去幺叔的话啦,就挨了右派。” “苏老师教我们的语文课,他的字写得好,好会说哟,知识渊博得很!对学生从不高声大气地说话,难怪人家是当过县长的人。” “人家是解放前的大学生,才学肯定高,当了右派,受了教训,做人肯定就小心得多了。现在,动不动就是搞运动,翻老兜子里的东西,像你晓风大哥,无中生有整你一坨,让你消不了饱胀,苏县长是旧大学的学生,就更怕别人算老账,他就只有夹起尾巴做人了。” 为成立公共食堂,十月二日,三清湾队委会开会商讨有关事情。张天培说道:“根据党中央、毛主席的布署,明年清明节前,食堂必须开张,今天必须解决几个问题:食堂的修建,生产队的保管室,生产队的猪舍,养猪的青饲料的种植,还要讨论小春播种问题。请大家讨论,一个一个地解决。” 解决食堂、猪舍的修建问题,副队长蔡世凯说:“地点应该选在三请湾,下院子外边有一块空地,我建议,在原有的下厅一排屋子外接一排一分水的屋子,修两口瓮子大灶、一口小灶和一口鼎锅灶,修一个小保管室,吃饭的地点就只得请张忠海让出那间大屋,与下厅照壁连成一片,摆十多张桌子没问题。” “修屋子的瓦、木料哪里来?生产队白手起家,没有钱。”张忠华问道。 “修猪圈同样没有瓦和木料呀,瓦是没地方买得到,只有拆哪儿的房子来修,户主有意见咋办?”张天云提出另一问题。 张天培说道:“根据上边的政策成立人民公社了,土地就是公社的,把公共食堂搞起来了,住房都是国家的,就得服从生产队调配。要尽量给大家做好思想工作。” 队委会研究决定:陈家院子的房子最破烂,拆掉,修食堂和猪圈的瓦和木料就差不多了。陈家三户人安排在上院子,吴明辉家四间大屋,安排陈明章家四口,张忠安家的房子安排陈文章一家五口,张忠长家的屋子挤两间出来给陈一发家四人住。 下院子的堂屋是张忠华和刘玉华两家合用,生产队用来做保管室,粮食收回来,晒干,搬运方便,张明月的房子很宽,给他留三间,另外三间分别做保管室,碾米房和推粉(提红苕的淀粉)房。在上院子外修一排一分水的房子,做生产队的牛圈,猪圈就修在上院子的北边,三间大猪圈、背后套两间小猪圈关母猪,再在吴明辉的屋子背后搭两间中等猪圈。 三清湾下院子的大坝子,左边是三合土,右边是泥土坝,完全铺上石板,三清湾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只有周成富和蔡世其两个石匠,还得让他们教几个徒弟才行。 在十二生产队的第一次大会上,张天培讲了成立公共食堂的重大意义,他说:“党中央给我们制定了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号召全国人民搞大跃进,成立人民公社,办公共食堂,什么叫公社,就是社里的东西都是大家公有,粮食不再分给大家,在公共食堂里煮来吃,集体喂猪、喂牛、碾米、推粉,大家只管吃饭干活就行了。” 接着,副队长蔡世凯宣布了队委会的一系列决定,拆陈家的房子来修食堂和猪圈。陈家三户人的意见很大,陈明章说道:“我们陈家的房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是分地主老财得来的,凭什么要拆我们的房子?为什么不拆你们蔡家湾的房子?” 张天培急忙解释道:“这是队里研究决定的,你们三户人的房子,土墙已经裂了大缝,有倒塌的危险,估计瓦桷木料拆来修食堂和猪圈也差不多,所以就决定拆你们陈家的房子。再说,搞起公社和食堂,一切都是集体所有,统一安排,你们的住房,队里会安排的。” 为了使公社化运动顺利开展,县、区各机关单位都抽调人员到各公社生产大队做督战工作,石家区供销社主任、督战员胡子松派到青龙公社二大队,他很不耐烦地说道:“成立公共食堂,是向共产主义美好远景的过渡,谁也不敢反对,谁反对,就是反对大跃进,以坏分子论处。思想不通也得通,没有价钱可讲。” 陈明章的妻子怕戴上坏分子的帽子,立即劝说道:“明章,又不是没有房子住,生产队说拆就拆嘛!你想当坏分子,吃牢饭吗?”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三章(下) 不到一年,三清湾生产队就减少了十三个主要劳动力。生产队的红苕本来是大丰收,可是,靠老弱妇女挖不回来,秋播时间又紧,只好播窖犁豌豆。学生每个学期都要放两周农忙假,张天清、张天松和张静远三人就跟一头牛,张天清、天松拣犁出土面的红苕,静远就把豌豆丢到犁沟里,收获播种一条龙,两个组一天能完成五亩地。犁出来的红苕就拣起来,有四成红苕没法收回来。 张静远看到许多红苕埋在地里,很觉可惜,大声喊道:“钱大爷,犁慢点!好多红苕没拣起来哟!” 富农分子钱西清,生产队唯一的专政对象,看到这样糟蹋粮食,他心痛得很,没有人工来挖,每天必须完成任务,他无可奈何地说:“太慢了要挨斗争啊!” 播种小麦也是划定任务,只能搞得十分粗糙,连基肥都没施足,长出来的麦苗黄黄的,春旱后,返青迟,产量只收了四成。 西江县还在青龙公社新华大队搞了园田化实验田:田块力求方正,田边要有机耕道,便于机械化耕种,道旁栽树,增添风景;坡土改成梯级,力求平整,减少水土流失。还在公路旁大土里修了一排玻璃房子,听专家说那叫温室,里边的东西长得快。那是全地区搞的点,一旦成功,将在全专区推广,是郑专员和县委余书记搞的典型,只许成功,不准失败。县里由农业局副局长苏文英负责,公社由何方云社长具体操作。全社八十九个生产队各抽调一人参战,三清湾的张天金被选上。 苏副局长是旧地重游,青龙公社的干部们是他的老下级,他忘不了:自己当青龙乡土改工作队队长时,那种呼风唤雨的气势,遇到张晓风的事而憋屈,离开青龙乡时,被谢平原骂得狗血淋头的落泊样。虽然是以县上领导的身份回到青龙公社,他可得小心谨慎,深怕过去的下级、今天的谢县长知道他又在青龙公社搞出什么状况来。 独断专行是苏文英的性格,雷厉风行是他的一贯作风,他认为,对上级分配的任务只能认真执行,不可怀疑。一次,他去检查青龙公社园田化建设进度时,何方云社长偏偏自命不凡,竟然对苏副局长的园田化建设阳奉阴违。 何方云说:“管它是方方田还是弯弯田,都是栽秧子,盘古王开天地以来,弯弯田一样打谷子,何必劳命伤财,费那么多力去改造呢?坡土改成梯土,可以减少水土流失,又便于耕种,重点应该是改土。” 苏大局长没料到在基层,居然会有人反对西江地区的园田化建设,于是桌上一巴掌,气愤地训斥道:“何社长,何方云!你这是右倾思想,是小农思想意识作怪。不错,弯弯田照样打谷子,可是,弯弯田怎么实行机械化?井里的青蛙,目光短浅。大跃进就是讲速度,改田是修补边边角角,容易见效果,早点给全地区起示范作用。” 何方云也不怕苏文英,他说:“我们是第一线的干部,要讲实际,不搞花架子。搞机械化,是大好事,请问苏局长,你的机械好久能够运来?就好比刚结了婆娘,就想着生儿子,想得更远一些,给儿子找媳妇、办婚酒,那目光就远大。万一娃儿老生不出,或者生女儿,或者儿子出麻子死了,岂不是白想了一通?” 苏文英没想到,老实人何方云居然不识时务,和上级唱反调。他严肃地说:“何社长!你的话是非常危险的。难道你也学到了刘志高的固执、以下犯上?你这是对大跃进不满。我在长巴山‘右派分子劳动改造营’里,见到多少能干人,脑瓜里有墨水,嘴巴里妙语连珠,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成了右派,才后悔莫及。刘志高那么能讲会说,现在也变得沉默寡言了,在成昆线打隧道,慢了还可能挨打。他不珍惜校长职位,难道你何方云也把社长视为儿戏?” 尽管何社长追求实事求是,但是不符合大跃进的精神,他怕带上“右派分子”或者“坏分子”的帽子。《水浒》里的林冲,脸上烙印,走到哪儿,身份都向社会公开。“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后三类活老虎是要挂白底黑字的牌子的,是抓阶级斗争的强力手段,让三类坏人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何社长当然怕挂牌示众,一旦戴上政治“紧箍咒”,祸及子孙亲戚,“你爷爷是右派,当兵政审过不了关”,“你舅舅是右派,入党提干没份”。何社长无言以对,如果再据理力争,有可能申请一顶“政治”牌大帽子。 苏局长是代表上级,对上级的指示提出异议,就是不把上级看在眼里,苏局长一针见血地抓住何社长抗上的要害,教训道:“同志们!对大跃进抱什么态度,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在大跃进建设中,要看主流,搞建设,难免出问题,有问题,要想方设法地解决,对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信心不能动摇。要超英赶美,就要追求速度,谁落后谁就是乌龟。” 全国实行公社化后,为了提高粮食产量,一九五八年冬天,农民不分男女老少纷纷走出家门,掀起了兴修水利、深翻土地、改良土壤、改变耕作方法,昼夜苦干的热潮,凡是认为能够使农作物增产的措施都被推广起来。 西江地区要突出大跃进的气势,证明人民公社的巨大威力,五八年冬天,掀起了水利大会战高潮。石家区还选定爱国公社一个叫兵洞的地方,修一座大型水库,全区每个生产队抽一个男青年参加会战。三清湾生产队选派了陈家院子的陈一发前去会战。 青龙公社在境内的两条小溪上新修五条拦水坝,全社的石匠集中起来使用。每个生产小队必须修一口山平塘。往年冬闲季节,人人在家提着火笼子烤火。大跃进的冬天,社会主义建设热火朝天,丢掉火笼,人定胜天,铁臂银锄战龙王,喝令三山五岳来开道。 三清湾为了保证蓄水插秧,大兴水利的任务是两项,第一,把三清湾的山湾尽头处的一块大土,改成能蓄水的山平塘,第二,就是把三清湾的山湾大水塘的淤泥挑到旱地里,一举两得,增加蓄水量,又改良了土壤。三清湾人在队长张天培的带领下,每天起早摸黑地干,奋战一个月,总算把山平塘挑出来了,就等着来年关水。 五九年春节后,本是走亲访友的时候,搞大跃进,就必须大干快上,初五就开工,凡是十五岁至六十岁的妇女、十七岁至七十岁的男子,必须参加挑水塘淤泥,每天由督战员清点人员。张静远和小伙伴们没有任务,就在水塘里抠鱼鳅黄鳝拣螺丝,改善生活,张新慧已经十一岁了,每天协助娘娘煮饭干家务。 挑水塘淤泥不比挑旱地泥土,男劳力的担子在百斤以上,分成两组,淤泥挑到东边斜坡土,坡度陡,劳动强度大,正队长张天培和副队长蔡世凯各负责一个组,三个人完成一个立方;妇女们就从大黄果树下挑淤泥,肥质最好,挑到上院子后边的大土里,四个人完成一个立方,每个挑子在八十斤以上,每天早完成就早收工。 刘玉华本来身体就纤弱,她和其它年轻妇女一样,必须满出勤,累了一个冬天,人已经垮架了。正月十八,她身体很不适,起床时神志不清,她多么想休息,可是,督战员的皮带是很吓人的,她只好用冷水抹脸,吃过早饭,硬撑着出工。挑了十多个来回,就觉得天旋地转的,她知道,自己得了重感冒,实在不能坚持,于是向督战的胡子松请假。 胡子松担当大跃进的重任,根本不考虑人的身体,他教训道:“你才三十多岁的人,正是干活的时候,稍微有点小毛病就请假,大家都学你,这个农田水利建设还搞不搞,这个大跃进的红旗还打不打?” 刘玉华最讨厌拿大帽子扣人,她不是一般农妇,有一定的辩论能力。胡主任以为几句大话就能吓住她,谁知道,刘玉华反驳道:“胡主任!你别拿大帽子扣我,我刘玉华不是吓大的。铁打的东西也要生锈,何况人身是肉长的呢?我累了十多天,身体实在疲劳,脱了衣服干,染了风寒,脑袋重得很,我去拣两副寒药,吃好了,再干活不好吗?你难道硬要收老娘的命不成?” 胡主任老羞成怒,大声吼道:“哟!看不出,你还有点死搅蛮缠呢!干活就能医假病,发一通汗,毛眼就通了。必须给我干,没有价钱可讲。” 幺婶余秋华帮着刘玉华说话,她几乎是哀求道:“我们妇女每个月有一次不适的时候,胡主任,你家里都是和尚呀!求你准了刘玉华的假吧!” “不准就是不准,有啥子价钱讲?” 刘玉华见胡子松不松口,把挑子一扔,回头就往家走。 “给我站住!”胡子松上前一拉,刘玉华没想到他会来拉,也没有力气抵抗,被拉了个仰面朝天,地上有湿泥巴,往前一滑,摔疼了刘玉华。可恶的是,胡子松还踢了两脚。 在场的妇女们都大声吼道:“胡麻雀打人呐!”“玉华大嫂被胡麻雀踢啦!” 刘玉华熬住疼痛,折起上半身,想站起来,与他拼命,没有力气,抓起塘泥,向胡子松砸去,只打到胡子松腿上。她坐在地上,指着胡子松大骂道:“胡麻雀!你龟儿子好凶哦!” 胡子松一听,敢直呼他的小名,又骂他是龟儿,气往上涌,冲过去,给了刘玉华两耳光,又用脚踢。刘玉华没有力气回击,抱住胡子松的腿不放。余秋华看见刘玉华又挨打,从背后抡起扁担,砍在胡子松肩膀上。附近的几个妇女也抡着扁担冲上去。 “你们要翻天啦!”胡子松揉着肩膀,转过身,瞪着余秋华喊道。 余秋华大声喊道:“李文英!快点,你们都来,用扁担砍这个狗日的胡麻雀!” 刘玉华眼冒金星,一点还手的力也没有,胡子松进一步会怎样?幺婶也会挨他打吗?她不能让胡子松对付余秋华,想把胡子松引向自己,她指着胡子松大骂道:“胡麻雀!狗日的心肠好歹毒呀!欺负婆婆大娘,你那个狗屁主任,硬有一颗菜籽米大的官呢!只会欺负小老百姓。你龟儿不是断子绝孙,就是生个娃儿没屁眼!” 刘玉华骂得好恶毒,胡子松立刻把缠在腰上的皮鞭解下来,高高地挥起来,却被李文英抓住。妇女们都挥舞扁担围上来,大有群殴督战员的架势,他立即喝斥道:“你们硬是要翻天了不成,是不是想尝一尝老子皮鞭的滋味?” 张、蔡两大家族的妇女们全部围上来,手拿扁担,怒视着他,大胆的就抓起泥块向他头部砸去。 “你敢?借你娃子百个胆子,你也不敢打!”蔡世发边跑边吼,抡起扁担冲向胡子松。“你龟儿子听清楚,今天,你娃子敢再动玉华嫂子一下,我们张蔡两姓的人把你捶扁!” 众怒难犯,胡子松有点畏惧了,他想,对叼民不能软,他耸耸肩,冷蔑地笑道:“你们以为人多势众,就把老子吓住啦!老子是执行大跃进的政策,与老子作对,就是反对三面红旗,就是现行反革命!蔡世发,不信就过来,老子等着你的扁担!” 张天培看见出事了,急忙跑过来,拉住胡子松,往人圈外走,边走边说道:“胡主任!你怎么能够打她呢?打伤了没有?” “她骂得好恶毒哟!不给点颜色,不知老子的厉害!” “你对哪个都可以耍威风,对刘玉华就不行!她丈夫张晓风和李仲清、李仲奎是结拜弟兄,又是谢县长的大媒人!” 石家区供销社主任胡子松是青龙公社双堰大队的人,他母亲先前生了四个女儿,在他出生时,接生婆说:“恭喜主人家,生了个有麻雀的。”于是,大家就叫他胡麻雀。他是在西江城里外婆家长大的,读书后参加工作,都在西江城,最近才调到石家区供销社任主任,就被下派回老家来。他对家乡的干部情况不清楚,也就不知道当年张晓风、李仲清与谢平原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刘玉华为何许人。 “哦!是这样子的哟!”胡子松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收手,没有继续耍威风。 “是人都会生病,搞大跃进也要顾到身体嘛!” “算我老胡眼睛花,给她赔一个不是。她病了,愿意治多久的病就治多久。” 张天培说道:“你必须当面给她赔礼道歉!”“给她当面道歉,我以后还怎么干事?” “你今天犯了众怒,该怎么办,你比我清楚。”“好吧!算我倒霉。” 胡子松回头往水塘边走,大群妇女围着刘玉华,问长问短,蔡世凯跑过来,问道:“打伤了没有?蔡家弟兄们!快来把表嫂抬到医院去!” 胡子松走近人堆,大家让出一条人巷。胡子松给刘玉华来一个九十度鞠躬礼,诚恳地说道:“对不起,请您原谅我的冒失,到公社医院去治病吧!药费由我负责!” 刘玉华慢慢站起来,小声说道:“胡主任!哪个都是爹妈生的,我们就不是人呀?你凭啥子可以随便打人?” 余秋华扶着她,说道:“玉华!别理胡麻雀,他答应出药费,到青龙场上看一下,毛病拖不得!” “他的钱脏,我不要!我坐一会儿,好点了,就去找张天宣。” 张天培说道:“胡主任说了,药费由他出,你就好好地看病吧!” “他狗日的敢打人,就该他出钱来医。玉华大嫂,难道就让他白打啦?” “就是要他出钱,免得他以后随便打人。” 胡子松无话可说,头冒豆大汗珠,他恨不得有条地缝,好钻进去。 刘玉华拖着疲倦的身体,好不容易熬着走到青龙场,到了张天宣的门诊处,头昏目眩,倒在木椅里。张天宣立即考体温,用听诊器检查肺部,初步诊断为重感冒,导致轻微肺炎。 张天宣看着刘玉华,那瘦削的脸上呈现的是油菜花色,严重的营养不良。他不是三清湾人,从辈份上,应该叫刘玉华为大嫂,在他眼前的大嫂,与大家闺秀的刘玉华简直是天壤之别。当年,他与张晓风是兄弟加朋友,晓风含冤去世,做弟弟的他只能暗地同情刘玉华,今天,看到被生活煎熬得不成人样的大嫂,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刘玉华靠强大的精神支撑着来到医院的,她见到了张天宣,就等于把命交给他了,全身放松,人就晕过去了。 张天宣摇着头,取出温度计,已经烧到三十九度五了!他很快下了处方,注射青霉素等消炎药。 一会儿,刘玉华醒来,张天宣说道:“玉华大嫂!您咋个累成这样,您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您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下呀!” “兄弟!没法哟!盘家养口的,不干怎么行?” “您已经烧到三十九度五啦!肺上的罗音太重了,初步诊断是肺炎,打几天针才能好。这病发展下去,会很严重,成肺气肿,再发展成肺心病,是不可逆转的。您得将息自己,尽量减轻体力劳动,肺病也是富贵病,要保证营养,推迟它的发展速度。” 刘玉华神志稍微清晰一些,没有精神说话,对医生兄弟的话又不能不答话,她以让对方能听见的音量说:“兄弟!你说的,嫂子知道。现在搞大跃进,必须干活,我熬着干了一个冬天,干到腊月二十九。还没休息好,正月初五就又开始挑堰塘泥巴。每个人挑一截,前边给你送来,你得很快送给下一个人,想偷懒也不行。快收工时,肚子里空空的,肩上的担子重重的,走一步,腰杆就压弯一次,有时,都感觉到肋巴骨都压到心子了。” “挑堰塘泥巴,等于拣竹叶砌塔,白忙,搞大跃进累死人!”一个病员说。 “不要乱说话!隔墙有耳。”张天宣提醒道。 “我干了几天,实在不想干了。可是,胡麻雀拿着皮鞭,家家户户去找人,硬是逼着我出工。” “有点像催命鬼!” “好在婆婆大娘们照顾我,让我上泥巴。上了几天泥巴,我不能天天干轻活呀!就要求挑担子,今天早上,只挑了十来次,我就不行了,几天没有挑担子,突然挑担子,加上感冒本就没有好,所以头发昏,去向胡麻雀请假,他不准我休息,还把我打在地,踢了我几脚,扇了我两耳光。” “胡麻雀就是我们双堰大队的嘛!那么凶呀!”张天宣问道。 “还是婆婆大娘们给我伸腰,他才放过我。” 在场的医生、病人,无不为之动容,但是,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大跃进的坏话,说督战的胡麻雀没良心。没有谁敢明明白白地惹祸上身,只能唏嘘叹息加摇头。 张天宣从医者角度说道:“玉华大嫂!您一个人来场上,没人陪,多危险呀!” “哪里有人陪呢?都在大搞水利,我幺婶要陪我来,我怕她挨胡麻雀的皮鞭呀!只好一个人硬撑着来了,回去后不挨打就好了。” 张天宣说道:“玉华大嫂,您今天中午饭就在兄弟家吃,下午再打一针,吃两道药后,会轻松一些,您回去,我才放心!” 刘玉华没有力量马上回家,她说道:“天宣!你的心意,嫂子领了。我到张惠兰那里去吃饭,在她妹子处休息到下午,我再来打针。” 刘玉华移动着蹒跚的脚步,走在青龙场的石板街上,两只大黄狗调情,从上街追跑到下街。她看见了从公社木楼门里走出来的公社党委书记李仲清——这个与丈夫称兄道弟的人,就想起丈夫做乡政府文书时,全三清湾人引以为傲的日子。世事沧桑,物是人非事事悲,问苍天,何以如此不公?我刘玉华还是人吗?随便打骂,在那些特殊人的眼里,把我当人看了吗?苍天,你回答我。 李仲清从她身边走过,刘玉华身子扭往另一边,她不愿理会公社党委书记。 刘玉华只差一根竹棍、一只破碗,就是一个乞丐。张惠兰看见本家嫂子沦落到如此地步,大吃一惊,潸然泪下,说道:“玉华!你就像五十岁的人了,要顾着本钱呀!为了家,为了孩子,你付出的太多了!” 只要说起孩子,刘玉华就能提起神来,她说:“我新慧已经十一岁多、静远也八岁半啦!再苦几年吧!只要儿女成人,我能够对晓风说,‘你的娃娃养大啦’!我一生就满足了。”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四章(上) 再说张新慧和张静远放学回家,不见妈妈,一问,才知妈妈病了,还被胡麻雀打了。张静远捏紧小拳头说道:“狗日的胡麻雀,老子长大了,一定要打回来。” 张新慧说道:“弟弟!你不要惹事,我吃了饭,马上去青龙场接妈。你下午不读书,就到我们学校找唐阿姨,给我请一个假。” “我要去看妈,好一些没有,你不要耽误了读书。” “不行!你小,照顾不了妈,妈走不动,我可以背,你背不动。听我的话!” 张静远已经暗地打定主意,他说:“好吧!我听你的。” 张静远一口气跑到新庙子学校,来到唐雨梅老师家。唐清波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说道:“静远!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耍了,你有空就来我们家玩嘛!” “清波哥哥!我来找阿姨,我妈生大病,我姐姐去青龙场照看我妈,今天下午不能来上课呐,请你妈帮我姐请一个假。” 张静远说完话,正要转身离开,唐雨梅老师和女儿唐清玉回家来了。 唐清玉见到张静远,特别亲热地说道:“静远哥哥,你来陪我们耍,我才高兴哟!一会儿,兰英也要来学校。” 张静远很为难地说:“清玉妹妹!我很想和你们一起玩。可是今天不行,我妈病了,被胡麻雀打了。请阿姨给我姐姐请一个假,我要跑到青龙场去。” 张静远说完话,就快步走出唐家,唐雨梅说道:“静远!我有课,走不开,你代我问你妈好!” 张静远跑过山坳,跑过田坎,路不平,摔倒了又爬起来再跑,跑到青龙场外,远远地看见张新慧走过小溪,他大声喊道:“姐姐!等等我。” 二人到了医院,各个房间去找,没有妈妈的影子,张新慧说:“妈妈可能在惠兰大姑那里,我们去饭馆看看。” “妈!您怎么去惹胡麻雀那个恶鬼呢?”张新慧理着妈妈的乱头发,哭着说。 张静远握着拳头说:“老子长大了,一定打回来!妈,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你们要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等你们干大事了,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张惠兰拉过姐弟看了看,说道:“玉华!你这对儿女的眼睛最像晓风,聪明有种,读书一定厉害!” 张静远很自豪地说:“大姑!我期期考第一!我要比爸爸读更多书!” “有志气!有志气!这才像张晓风的儿子嘛!” 下午打了针,母子三人慢慢回家。张新慧说道:“妈妈!我不读书了,回来帮你干活,挣工分。” “你才十一岁多,干不了啥子活,安心读书,才有出息,妈累死了也值得。” 张静远帮不上妈妈的忙,他说:“妈呀!你不要干重活,少拿工分不要紧,我们多喂点兔子,卖了兔子的钱给妈,拿去补工分钱。” 走了两里路,刘玉华实在累了,提议休息一下再走。张新慧坚持要背妈妈,张静远在后边说:“姐姐,走慢点,不要跌了跟斗!” 张新慧只有十一岁,力量太小,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背了一丈多远,刘玉华站着,不要女儿背。她说:“新慧,我靠着你走就行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吃过晚饭,刘玉华身体恢复了许多。晚上,张静远睡在床上,想到妈妈被欺负,他发誓,不能轻易放过胡麻雀,又打不过他,想个啥子法门来整他呢? 在上学路上,张静远对张天清、张天松、张天华、张天田说:“胡麻雀打了我妈妈,我想编几句话来骂他龟儿,你们说行不行?” “好呀!狗日的可恶得很!”“我们教会三清湾的娃儿,都来喊,喊了就跑。” 胡子松每天吃过早饭,就要到二大队来巡视,手执皮鞭,有谁对抗大跃进,就以皮鞭惩处。出了刘玉华之事,不要他赔药费,他想,要对三清湾的人客气点。突然,对面山上,七八个背着小背篓的孩子大声地一齐喊道:“胡麻雀!胡麻雀!屁眼心心流鲜血!胡麻雀!胡麻雀!断子绝孙种要灭!” 唱到第三遍,胡子松听清楚孩子们是在骂他,立即追到山上去。他实在跑不赢小孩,等他追到青龙山顶,张静远已经率领小伙伴们到了白虎山,在山对面又喊起来:“胡麻雀!胡麻雀!欺负百姓心肠黑!胡麻雀!胡麻雀!男盗女娼说不得!” 孩子们边跑边喊,直气得胡子松掉了胡子,他找着张天培,一副苦相,说道:“请你给那些娃儿说,叫他们不要喊了!我认输了,还不行吗?” “我不知道是哪些娃娃干的,我会给娃儿打招呼。最好是少来我们队,他们就见不到你了。” 晚上,张天培把六岁半的儿子张新全叫到面前,问道:“喊胡子松的怪话,你肯定在,是不是静远的主意?还有哪些人参加?” “我不讲,讲了是小狗。我们都恨胡麻雀,唱起歌儿好安逸哟!” “有啥子安逸的,把你们抓住,送到公社去,就不安逸了!” “我们喊了就跑,他逮不着我们。只要他不整我们三清湾的人,我们就不喊他了。” 张天培知道,只有张静远才有那种智慧,他佩服孩子们,大人不敢做的事,他们一群小孩去做了。他把孩子们的意思转告胡子松,胡督战员说:“三清湾的人,我惹不起就不惹了。” 二大队还有十二个生产小队,是他督战的用武之地,他那由激进思想武装后的能力有充分发挥的机会。人人都知道他的厉害,如果有哪家的小孩哭不停,只要喊一声,“胡麻雀来啦!”小孩会立即停止哭声。 真是苍天有眼,体恤民意,正月二十五,一场春雨解放了全体村民,不再挑水塘了。 三清湾的人民公社食堂选址在下院子外,接着正房子搭一排一分水的瓦房,经过一个冬天的修建,春节前完工,又修大灶,买大锅,准备在清明节前春耕生产开始时,公社食堂就开张,三清湾的人们从此就要踏上共产主义的幸福大道了。 在十二小队队委会上,张天培说道:“去年干冬,豌胡豆和麦苗都长得很不好,如果春雨来得迟,小春粮食能收几成,不敢去想。我们要做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动员大家,在房前屋角多种瓜。静远娃儿在我们下院子外的坝子边栽了六窝南瓜,长得就很好。生产队要用七八亩地种大黄瓜(瓠瓜)、小黄瓜、笋瓜、地瓜、南瓜。粮不够,瓜来凑嘛!瓜藤还可以喂猪。” “这是好办法,必须成立一个蔬菜小组。”蔡世凯提议道。 “蔬菜组长就由张忠荣提头,他是很负责的人。组员有焦怀玉、周自全、吴明辉、张忠盛、张忠诚、蔡顺田。湾头那块五亩大土就不点包谷了,全部栽瓜;三清庙下边那块两亩多的地就点地瓜,小春粮食不够吃,可以瓜菜代替,很抵事的。” 四月一日,青龙公社成立人民公社后的第一个春耕生产现场会在新庙子学校的大操场进行,党委书记李仲清着重强调道:“同志们!我们全公社的公共食堂很快就都开张了。公社化后的玉米播种现场会的召开,主要是贯彻大跃进的精神,各级干部要深入生产第一线,抓播种进度,抓播种的质量,清明前后播种的玉米不会受伏旱的影响。季节性很强,早晚一天,差别很大。大春粮食产量要评比,公社要设置红旗,奖励先进,送乌龟旗给最落后的生产队。今天把话放在这儿,谁得了乌龟,将会背着乌龟画从这学校的土台子左边像乌龟一样慢慢爬到右边。” 与会的一百多干部唏嘘不已,李仲清又给大家解说社会主义总路线:“同志们,党中央在八届二中全会上,提出‘鼓足感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鼓足干劲’是为了‘力争上游’,不是甘居中游或者下游,怎样去力争上游呢?就要‘多快好省’地干。‘多’就是产量要多,农林牧副渔,五业并举,当然要多投劳力,多想窍门;‘快’,就是‘大跃进’,收效要快,要超英赶美就要讲速度,要抓住时机,现在正是播清明玉米的时机,晚一天效果就会不一样。‘好’,就是追求质量,今年,播种任务重,主要劳动力大量地抽走,希望大家还是要追求播种的高质量,不要像今年的小麦,你糊弄了土地,实际上是糊弄自己。‘省’就是省时省料,总之,这次现场会后,全公社要马上行动起来,起早摸黑地干,早一天完成早一天好。” 县农业局副局长苏文英觉得李仲清解释三面红旗太肤浅了,为了显示上级领导的水平,他接过话头说:“同志们,什么叫大跃进,首先是思想要大跃进,几千年封建传统,使我们许多同志思想保守。上面提出口号,‘千斤粮万斤蔗’,很多基层干部都认为是天方夜谭,我大胆地说一句,这个亩产是可以达到的,是经过科学计算得出的。” 会场上立刻起了一阵哄哄声。苏局长呷了一口茶,笑着说:“这笑声就是保守,同志们!想都不敢去想,还谈什么去干呢?我们共产党军队,攻打敌人碉堡,再难也要上,没有退路。我们搞大跃进,就不能学小脚女人走路,摇摇晃晃的。种粮食算个啥,首先要有种好地的满腔革命热情,也要讲究科学,要改变原始耕作方法,我就给你们科学地算一算,千斤亩产能不能实现。” 苏局长又呷了一口茶,会场上又起了一阵笑声,好似在扯谎坝听吹牛,饱大家的耳福,他说:“科学种田要讲《八字宪法》,你们过去种庄稼,想怎么种就怎么种,产量当然不高,那是原始的耕作方法。《八字宪法》是科学种田的方法,哪八个字呢?‘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李书记,你们要大力宣传《八字宪法》,这是共产党交给人民群众的法宝。 先讲‘土’字,土壤不好,影响产量,旱地坡度大,肥分流失严重,土层浅,我们这次搞大跃进,就要提倡深耕细作,就是改良土壤的肥分,坡土改梯田,就是防止水土流失。现在集体化了,完全可以安排改良土壤的工作,这个字用好了,每亩增产五十斤没问题。 再谈‘肥’字,‘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我们要大搞积肥运动,每家每户分任务,家家户户屋子里的那一层千脚泥肥分就很高。还有那些老墙泥巴、脚粪、垃圾肥,还可以搞绿肥,割杂草下田。现在开始使用化学肥料,可以用作追肥。随着工业生产发展,化肥的品种和产量会增大,日益满足生产的需要。‘肥’字文章作好了,增产一百斤是不成问题的。 再说‘水’字,我们是丘陵地区,历来靠天吃饭,无水利可言,现在公社化了,要统筹安排,大兴水利,修水库,修小溪堤坝蓄水,过去是农户单干不能办,现在就能办了,修山平塘,修堤灌站、排水沟,要让水往高处走,管好水,亩产增加五十斤可以办到。” 苏局长似乎说得很在理,指出了过去生产中存在的先天不足,干部们听得十分有趣,全场静静的,只能听见苏局长娓娓道来的声音。 “现在谈种子,过去,只要认为是粮食,都可以做种子。‘娘壮儿肥’嘛,讨婆娘也要挑个高矮胖瘦嘛!种子要改良,国家推广良种,大家一定要相信,即使没有良种,也要精选一下种子,不要不负责任地使用种子。选好种子,每亩地多打五十斤不成问题。 下边我着重谈一下密植问题。我们种的水稻,叫二河谷,秧八寸,太稀了,有人说:‘稀大窝,密大攒,密密麻麻有啥产’,大家知道,二河谷长好了容易倒伏,我们提倡合理密植,就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李书记,我给你们建议,二河谷,行距八寸不变,保证光照和通风,窝距可以改成三四寸,这样一改,要多插多少秧苗,当然每窝可以少两片。你们可以规定下来。我想再增加一百斤是能办到的。 另外三个字,我就不再哆嗦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种田要科学化,科学化就是《八字宪法》,谁不认真执行《八字宪法》,谁的产量就不可能提高。” 李仲清做总结发言:“同志们,苏局长给我们作了科学地分析,说明亩产千斤是可能的,关键是大家要有信心,要拿出措施去认认真真地执行《八字宪法》,这是必须执行的,要改变随意耕作的陋习,大搞科学种田。今天的效果如何,秋收后再结账。” 实事求是的反面——浮夸虚吹就这样以科学的名义登上中国社会大舞台,尤其为了实现“大跃进”的高指标,各种“喜讯”不断地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出现在新闻广播里,出现在毛泽东及党中央领导人的办公桌上。一时间,亩产千斤县、万斤田的奇迹到处都是,似乎粮食多的无处放。《人民日报》发布消息,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的第一颗人造粮食卫星升天了,安徽的一个生产队,小麦亩产一万二千多斤,全国各地竞放卫星,浮夸风甚嚣尘上。钢、铁、煤等重要工业产品的产量也是不断翻番,工农业生产全面跃进,使党和国家领导人十分兴奋。中国人民终于告别了饥饿,解决了温饱,且大大地有了富裕,这是一种怎样让人欢欣鼓舞的情景啊!据此,毛泽东和党中央将超英赶美的时间不断缩短。 苏局长经过科学计算的千斤粮,比起第一颗粮食卫星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是全国大放卫星的写照,是时代的需要,此风犹如爱滋病,是人们精神上充分满足后,没有考虑它的副作用,致命的副作用,并且愈演愈烈,经久不息,直到改革开放,直到二十一世纪。 生产队长们是种庄稼的行家,明知是睁眼说瞎话,可是,这是政治的需要,这是大跃进,只有这样,才能超英赶美,谁敢唱反调,就是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反革命,就是全民公敌。老百姓只有在今后工作中如何认真贯彻领导讲话精神的份,自己去“鼓足虚劲”,“力争上游”,让大大小小的干部们都去弄虚作假,迎合上级口味。 现场会后,张天培队长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希望大家能鼓足干劲,把春播工作搞好。三清湾的公共食堂也开张了,保管室里的粮食不多,是种子粮之外的少许粮食,外加春荒返销粮中留下的一部分玉米、苕干。 可是,第一天只完成了五亩地的任务,从早干到晚,谁也没偷懒,主要劳力抽走,剩下的少数男劳力和一些健壮的妇女挑粪,实在是太累人了,食堂开出的是清稀饭一碗、红苕粑儿两个,到了上午十点,肚儿已经唱空城计了,哪还有多少劲干活。 想改善伙食吧,胡豆还有几天才真正成熟,现在就收来吃,是很不划算的,张天培找来蔡世发保管员:“老蔡,保管室里还有多少粮食?” “还有一百多斤老胡豆,八十来斤老豌豆,现在食堂开伙的米和苕干是从粮站返销回来的春荒救济粮,还能开伙食五天。” “原来的伙食标准不变,每顿饭加一些老胡豆和老豌豆,让大家吃饱点,干起活来才有劲。老人和小孩就只有少吃点饭了。” 第二天,早中两餐各加二十斤胡豆,可是,还是只完成了五亩多播种任务。 农民,是各阶层中最弱势的群体。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农民的天职是忍受饥饿、辛勤耕作。尽管三面红旗的宣传那么到位,大会小会讲,大小标语到处刷,可是,农民们不知道“超英赶美”的伟大政治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他们目光短浅,不了解大跃进的宏伟蓝图。他们认为,那是干部们的事,草民只希望风调雨顺,粮食丰收,食堂的大锅里有,个人的碗里也就有了。 土地改革后,他们分得了土地,当他们高高扬起锄头的时候,他们知道,这一锄头落到泥土里,百分之一百是为自己。如今公社化了,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他扬起锄头时,他会想,这一锄头下去,我能得多少,别人也会像我这样使劲吗,现在付出体力是实在的,收获还是未知数,这样一想,劲就泄了,架式可以做到家。就是挑粪桶的,开始起步时是满满的,摇几摇,粪水就溢出去,担子就轻了,谁能保证挑担子不晃。这就是多吃了粮,一样改变不了干活数量的原因。 玉米播种完,“谷雨”已过,俗话说,“立夏小满正栽秧”,全生产队的一百多亩水田的秧苗必须赶在“小满”前插完,越早插秧苗,返青越快。青龙公社党委书记李仲清决定,把苏文英部长强调的“密植”作为重点,于四月二十二日在三清湾生产队召开全社三级干部插秧现场会。 申远松书记指定木工大师傅张国成做了二十个插秧格子:长四尺,五格,格距八寸;宽两尺,五格,格距四寸。每个插秧者给一个像窗子一样的格子,每一格插一窝。 天还未亮,督战员胡子松和大队支部书记申远松、大队长门远安就到了队长张天培家,乡亲们还在酣睡,可是,现场会是很重要的事,必须把乡亲们从热被窝里拉起来,下田扯秧苗。 张天培到三清庙外山脊上,扯开喉咙大声地喊:“干活啦!——!” 在静谧的夜空里,他的声音传到全队四个房子里。胡麻雀、门支书、门大队长也到了各个大院子,有点像周扒皮催雇工干活,“大家快点!出工扯秧苗了!” 全队男女老少害怕胡麻雀和大队干部光顾自己家,赶快起床,跑步到秧田里扯秧苗,每个人必须完成定量才能吃早饭,男劳力扯一百个,把六寸左右长的秧苗扯起来,洗掉泥巴,一大束用谷草捆起来,就叫一个秧子,妇女扯六十个,运到大田去。 八点正,三清湾过路大田的周围田埂上站满干部,还有少数干部未到,李仲清书记大声地说:“同志们,今年贯彻《农业八字宪法》,重点抓密植,要打掉‘稀大窝,密大攥’的老观念,行距八寸,窝距本来想定成三寸,又怕大家接受不了,就定为四寸。这个二河谷分蘖少,过去每窝插十片以上,现在密植,每窝插八片。大队部特地做了二十个秧格子,每个插秧的人一个。 张天培,你们选好的二十个人可以下田了,插得快的先下田,妇女后下。大家拿着秧格子,先摆正,在每个格子的西北角上插秧,插完二十五窝,人往后退,并且把脚窝填平,摆好格子,继续插。不能缺窝少片,干部们要抽查。” 张天培是插秧能手,他不用拉线,可以插出五条平行线。他第一个下田,从大田的中间分为两部分,从左边插过去,爬上田埂,从右边插回来。后边的人陆续下田,最后是余秋华下田,张天培已经插到田中央了,插秧者排成大雁飞行样,一个催一个,只要有一个人插不快,就要影响后边的人。有的人就讲了速度,顾不了质量。一个小时,张天培插完四十来米长,到另一方田壁。 何方云社长做总结:“干部同志们,今天的现场会很成功,我们搞强制性的密植,目的只有一个,力求粮食高产。回去后,各生产队都要照着三清湾的样子插秧,从明天起,我们公社干部全部下到各大队,与大队干部和督战员一起,深入到各个生产队检查,不准阳奉阴为,扣斤少两。”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四章(下) 张静远两周农忙假的任务是每天捉两次小蝗虫,另外有张天松、天华、天田、天全和新全,六个人捉完五亩大土和十几根田埂上的各类瓜藤上的蝗虫,要花三个小时,捉完,太阳已经很晒人了。天天捉,天天都飞来那么多,虫子也来捣乱,只长出几片的瓜苗经不住蝗虫蚕食。 张静远对自己栽的南瓜,每天要看几次,他看着瓜藤往前爬,看见打了花骨朵,花谢后现出那乒乓球大的南瓜。他跑回家,笑着喊:“妈!我的南瓜又长出来三个了!一共有十二个了,大的有小碗大了!” 刘玉华高兴,孩子初次尝到劳动创造财富的快乐。她说:“静远!南瓜长得快,青南瓜摘来吃,可惜了,全部成了黄南瓜时才摘。” 南瓜长够了个头,就开始变黄了,张静远怕别人也喜欢自己的黄南瓜,每天晚上,他要到大院子外看几次,把那些暴露在外的移到南瓜叶下。还是不放心,就去青龙山下的大竹林里砍了八根刺楸树,放到瓜藤下,白天看得见,踩不着,如果晚上敢于踏进瓜园,就可能踩着刺,一定能刺出鲜血。张静远把自己的防范办法讲给妈妈听,刘玉华说:“静远!人家来摘你一个南瓜是小事,把脚刺伤了是大事,把刺楸拿掉。” “妈!刺楸是给偷儿准备的,你说过,偷东西的人不是好人,被刺出伤来,那是他活该。我没有请他晚上跑到我的瓜园里去。” 张静远的瓜园收获了二十八个大黄南瓜,每个都在十斤以上,最大的两个有二十一斤,只被别人偷走了一个第三大的。 一九五九年夏收开始了,由于耕作粗糙和春旱,夏粮减产,张天培队长不敢如实汇报产量,只提高了三成上报,在全大队十三个生产队中倒数第一名。大队支部书记申远松狠狠地批评了老共产党员张天培,对三面红旗认识不够。 夏粮严重歉收,食堂又将断炊,国家又拨来了救荒粮,按产量歉收比例下拨,二大队十二生产队是全大队吃救济粮最多的队。 十队队长于得民说:“早知道这样,我也该少报点产量。” 张天培队长说道:“我一个人挨骂不要紧,只要大家日子好过点就行,哪个愿意吃救济粮。可是,没有救济粮,日子就难过呀!救济粮是越多越好,哪管啥子名声好坏啊!” 秋收开始了,玉米、水稻都长势良好,产量比往年应该略有提高。可是在全公社生产队长会议上,李仲清发话了:“同志们,今年夏粮产量,根据上报数字,我们何社长还作了加工处理,结果还是全区第九名。大家知道,三烈、爱国两个公社,地理条件比我们差,可人家产量却是全区三四名。粮食产量一千斤不算高,要放卫星。什么是卫星,大家不懂,就是一飞冲天,冲到什么地方,有多高,不知道。有一副标语是这样说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同志们回去,把粮食产量核算好。我说过,背乌龟是要兑现的。” 秋收完毕,十二生产队队委会上,张天培谈了李书记的讲话,要大家讨论如何上报产量。 副队长蔡世凯说:“为了不背乌龟,把产量翻一翻报上去,才符合大跃进的精神。” 张天培说:“翻一翻也达不到上边的要求,没那么多要说成那么多,总觉得是虚的。我们的包谷、水稻的亩产都不到五百斤,我们生产队是全大队土质最差的,产量最低才是正常的。” 会计张忠华说道:“今年夏粮我们是全大队最低,吃救济粮是全大队最高,这个数字报上去是要起作用的,我认为,只提高两成上报。” 保管员蔡世发说:“看来,不搞假不行,应付不了上边;假搞大了也不行,害了我们自己。到时背乌龟,咋个办?” “不要紧,如果对我们生产队全体社员有好处,背乌龟也没啥。前次,我挨骂,大家得了好处,挨骂值得,我反而高兴。”张天培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良知,舍己为大家的精神赢得全体小队干部的赞叹。他决定,只提高两成上报数字。 最后,张天培说:“我们生产队粮食减产太多,地里的红苕苗子都晒死了,哪里有红苕呢?只能早做打算,大量栽种蔬菜:红白萝卜,连花白、窝笋、青菜、瓢儿菜,我们上半年就全靠那些瓜,那块土的地瓜顶了多大的事呀!菜当半分粮嘛!” 青龙公社二大队十二生产队,玉米亩产六百斤,八十九个生产队中,只有九个生产队是亩产千斤以下,张天培领导的生产队果然沦落为全公社倒数第一名。 八月二十五日,全公社干部大会在新庙小学操场坝召开。首先由李仲清书记宣讲社会发展形势,给大家鼓足干劲。然后由社长何方云宣布获得红旗的九个生产队,并进行颁奖。由公社副书记李仲奎宣布九个乌龟生产队,李副书记提高嗓门说:“全公社最大的乌龟是二大队十二生产队。” 张天培是西江县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是全县的一面红旗。可是,他却不识时务,严重地落后于新时代,整个社会都在大大地跃进,他背负着一百八十五个村民,像乌龟一样在落后的乡村里爬行,当然要受到惩处。他和另外八只乌龟获得者走上土台子,一字儿排开,全场雅静。刚好是学生三节课下课,外边围起许多学生。九张大乌龟画是中心校教导主任王书怀的杰作,他是业余画家,画得非常逼真。 这次,由李仲清书记亲自授乌龟奖,八个生产队长接过画儿都表现出很难看的脸色,站成一排,头耷拉着,觉得是奇耻大辱。只有张天培还面带微笑接过画儿,在胸前展开,眼望远方。 如此情形,可让李仲清来气了,虽然几个月前说过,要背乌龟,学乌龟爬行。可是,今天并没有这种打算,李书记认为,能叫到台上来拿乌龟已经是具有很强的刺激作用了。可如今,这张天培,堂堂共产党员,拿了乌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马上决定,兑现当初的话,于是面向全体干部说道:“同志们!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在这儿说过的话吗?如果九个乌龟队长都来爬,打击面太宽,现在就由全公社最大的乌龟张天培作个代表吧!” 全体公社干部面面相歔,公社干部会上专门讨论了背乌龟的问题,李仲清也表示愿意放过乌龟们,可是怎么突然变了呢? 何社长靠近李书记,说道:“老李,怎么……” “这个张天培,没有当上大队长,故意与我对着干,就让他背吧。” 张天培摸出两根布带子,拴住画的两端,扎在腰上,他笑嘻嘻地说道:“干部同志们,我张天培,有谁不认识呢?过去几年,我一直是当先进,给大家做榜样,那个滋味就好比月母子吃鸡,越多越好!风水轮流转,我张天培也该当一当落后的乌龟了。说句实话,我们生产队的产量还是提高了两成来报的,就这样,我都觉得自己昧了良心,祸害了乡亲。总之,我愿意为自己吹牛皮,谎报粮食产量受处罚。当乌龟不光荣,在地上爬,臊我的皮不要紧,只要年年给我们乌龟生产队发最多的救济粮,我年年都争取当乌龟。” 他没有一点羞耻之意,说完话,也不管干部们的反应,很快地趴到地上,从土台子的左边爬到右边,抬头看一下干部们,又从右边爬到左边。 台下的干部们叹息的多,幸灾乐祸的少,台上的公社干部们各有心思,为张天培如此配合,如此表演逼真而莫名所以。 张天培表演完了,站起来,拍拍灰尘,面对所有干部说道:“同行们!我和李书记是读私塾的老同学!他历来都是照看着我的,先进让我当,这落后的乌龟也给了我,算扯平了。我只希望政府能在今后发救济粮时,看在今天我学乌龟爬的份上,多分点粮食给我们三清湾。我代乡亲们给你们磕头了,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是乌龟生产队。” 谁高大,谁渺小,谁光荣,谁耻辱,在场的干部心里做出评价,口头上不说,只有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学生才会说:“快来看哟!背着乌龟爬来爬去的,好好看哟!比耍把戏还好看。” 李仲清气得脸色发青,他没有充足的理由指责张天培。张天培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干部,他是庄稼人出身,当然知晓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可是大跃进的形势不需要你说真话,你张天培就应当糊涂,怎么像张晓风当年一样,那么较真呢? 李书记无可奈何地说道:“张天培!你要吸取教训,要跟上时代,一个共产党员,要听从党的指挥。报上登过,安徽有一个队,小麦亩产一万二千多斤。现在是大跃进,数字也要大跃进嘛!” 西江地区种蔗和养猪是全国闻名的,“甜城”与“西江猪”两大品牌就可以放卫星。李书记接着说:“同志们,我们要力争上游,不能像张天培那样甘居下游,那种落后思想是很危险的。他安徽人能放卫星,我们西江人难道就不能放卫星吗?我们青龙人要发挥聪明才智,也放它几颗大卫星,好不好。” 李书记的讲话真有点逼良为娼的味道。大会一完,新华大队支部书记李文忠就对李仲清书记说:“李书记!我们大队的养猪场已经修好,我有个大胆想法,把各小队的猪儿集中喂养,大队搞个猪饲料基地,搞一个千头养猪场没问题。地区在我们大队搞园田化,搞温室都没整成功,现在放一个养猪卫星。李书记,你认为行吗?” “当然行呀!猪舍不够,马上修,你们大队的猪儿不够,可以找其它大队支援。越快越好,别人放了,你再放就是马后炮了。” 李文忠立即召集新华大队的大小队干部,商量办千头养猪场的事情,全大队九个生产队的食堂开办以来,社员的毛猪作价收归集体,生产队的猪场还未修好,猪儿全部散养在部分农家的猪舍里。 李文忠说道:“全国各地都在大跃进,都在多快好省的争上游,具体到我们这次搞千头养猪场,目的很明确,就是力争上游,就是放卫星。‘多快好省’的‘多’就是指毛猪的数量要多,越多越好,大队的毛猪总计才六百八十六头,还差三百一十四头,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向其它大队借来凑数,等检查后原物退还,万一借不够,再到市场上买;‘快’就是指要尽快搞起千头养猪场,要敢为人先,共产党最讲究模范带头作用,我们要争养猪模范,就得枪时间、争速度;‘好’就是说,要千方百计地把猪场搞好,让大家伸出大拇指赞扬你才行;‘省’就是说,要花小钱办大事,借别人的猪来暂时充数就是最好的‘省’。 要办好千头养猪场,要解决几个问题:第一,要给全体社员宣传办千头养猪场的重要意义,特别要注意地主富农分子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散布不好的言论,一经发现,立刻抓起来斗争。要大家一条心,首先是党团员干部一条心,再带动群众。 第二,猪舍问题,把离公路最近的一、三、六生产队的三个猪场作为‘新华养猪场’的三个分场,六队的猪场是主要的,养四百头,另外两个猪场各三百头,猪儿不够,就向采和、双堰、凉风、高粱四个大队借,借来的猪儿就放到一队,动员一切力量,在十天之内修好猪舍,半月之内把猪儿养起来。 第三,饲料问题,每头猪每天保证半斤小麦或玉米,由各生产队按人头抽调;青饲料也分派给各生产队,大家算一下,需要多少个饲养员,猪场的青饲料基地也要搞起来。 最后,我谈一下分工,大队长刘云辉也是养猪场场长,处理日常事务;会计吴元明负责各类现金实物的数字统计;贫协主席、妇女主任、团支书负责宣传、毛猪的征调、饲料的收集等事宜,督察员老张和治安员督促猪舍的修建;我就负责借猪儿的事情。” 李文忠先到二大队借毛猪,他与申远松是远房老表,关系很好,他找到申支书说道:“远松!我们大队要搞千头养猪场,万事俱备,只差你老弟来帮一把。” “表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要我帮助的,请开口。” “我们准备搞千头养猪场,已经报上去了,他们来参观的人可能要一只只去数。我现在还差三百多头,我来看看,你老兄能借给我多少?” 申远松笑道:“表哥,你胆子大,放卫星的想法很好,我肯定支持你,差多少,我就可以借多少,没问题。” 李文忠抓住表弟支书的手,很激动地说:“有了你兄弟的支持,我还担心什么呢?” “老表!不过,我给你提个建议,你搞这个千头养猪场,实中有虚,这虚的尽量不为人知才好,所以,我给你建议,借猪儿分散借、悄悄地借为好。我大队的二三队挨着你大队,我想,就把那两个队的猪儿借给你,不够数的,再到其它大队借,借还的距离越短越好,借的时间越短越好,避免死伤。” “表弟!你考虑得很细,我就按你说的办,能借给我多少,两天之内,你给我一个准数,我哪天需要,头一天就来借。” 李仲清把千头养猪场的事迹报到西江县委、县政府,立即引起高度重视,决定由县长谢平原带领地区畜牧局检查组,于八月二十日到青龙公社新华大队来检查。 十九日,李仲清带领公社全体干部,到新华养猪场帮忙指导工作,借了近三百头笼子猪儿、几十头架子猪儿,加上本大队的大小毛猪,超过一千头。 李仲清召集全体猪场工作人员开会,他做动员讲话:“同志们!我代表公社党委和政府,祝贺新华养猪场的成立,希望大家把自己的本职工作搞好。明天,地区检查组来我们新华养猪场参观考察,我希望大家,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这是铁的纪律,违反纪律要受处分的,言迟口钝的人最好避开检查组的人。李文忠,你们要安排几个人接受上边的人问话,该怎么说,要统一内容。” 二十日上午八点,谢平原县长带着西江地区检查组到了青龙公社新华大队,在六生产队的养猪场外公路边,公社党委书记李仲清带着公社的、各大队、小队的干部们,夹道欢迎上级派来的检查组。猪场的饲养员穿着统一的蓝色服装,在忙着各自的活儿。 检查组从两辆小车上下来,欢迎的锣鼓敲起来。谢平原很高兴地走进夹道欢迎的人体走廊,尽头处就是“新华养猪场第一分场”门口。谢县长走进养猪场,李仲清、李文忠二人引着检查组的同志转着看每一间猪舍。 饲养员正给猪儿喂食,传统的办法是把猪饲料煮熟再喂,而猪场无法将青饲料煮熟,多了容易烧糊,只能喂生的苕藤,再加玉米粉调成的水。一间猪舍关的猪只已达饱和,猪儿就只能抢食才能饱肚。 谢县长看见大小猪儿都抢着进食,很高兴地问畜牧局技术员:“他们采用生喂的办法,增肥效果怎么样?” “比传统的熟食喂养好,有些营养元素还不会被煮掉,又节约柴火!” 谢县长又到另两个分场看了,他说:“同志们!你们青龙公社新华大队搞得好,这就是干大跃进,李文忠同志敢为人先。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李文忠就是养猪状元。” 二十一日,李文忠把借来的六十头猪还给二大队二生产队,死了一头大架子猪,李文忠说道:“申书记,这头大架子猪死了,抬到你们大队部,让大家打个牙祭,我们按行市价赔给二生产队六十元钱。另外给租金六十元,一共付给廖队长一百二十元钱。借三生产队的四十头猪儿,给租金四十元,你看这样处理,行吗?” “租金就算了吧!你们还给喂了两天。我们两个队白省了饲料!” “运来运去,猪儿要受影响,租金肯定要给。这不是你我之间的私事,公事公办好!” 西江地区升起一颗新星——养猪状元李文忠。检查组把材料写好上报,西江地委当即拍板,李文忠代表西江地区进京参加国庆十周年庆典。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五章(上) 一周后,在全社三级干部会上,李仲清书记笑着说:“同志们,开窍了吧!卫星就是这样造出来的,李文忠书记当上养猪状元,上北京去见毛主席,那是多大的荣耀啊!他是我们青龙公社的功臣。话又说回来,养猪还是要脚踏实地,各个大队的猪场要尽快修起来,每个生产队也要修猪舍,大力发展毛猪,是农林牧副渔五业中最重要的产业,猪儿就是我们的油盐酱醋。” 各个生产大队的养猪场很快建起来,二大队的养猪场是全公社最好的养猪场,把大地主李佩齐的走马转过楼的二层楼房的底楼分割成十六间猪舍,每个生产队抽调各层次的母猪、百斤上的架子猪、五十斤以上的牵牵猪、刚脱母乳的笼子猪十五头。饲养员和种青饲料的人员,每个队抽调二人,共二百头猪,二十六个养猪场工人。十队会计吴玉明当场长,大队会计李白云兼任猪场会计。三清湾的焦怀玉和周自全就到猪场种青饲料。 农历七月二十四日,刘玉华的弟弟刘志全满三十周岁。张静远缠着刘玉华说:“妈!舅舅生日,我要去,我和姐姐多打几天的兔草,叫娘娘喂兔儿。” “这个暑假还没耍够呀!等几天又该上学了,我同意让你们去,有个要求,不准和舅舅的娃娃打架。” “哪里会打架嘛!去年二舅生日,我和二哥、三哥扳甘蔗来熬糖,那才好耍哟!” “正月间,你舅舅生产队的牛死了,你和小三儿争剔骨肉吃,打起架来劝不开,你忘了?你发誓不再去舅舅家了,你舅舅把小三儿打了一顿,你才不哭了。” “哎呀!过后,小三和我没事了嘛!这次去,保证不会打架。” 二十三日吃过早饭,母子三人就上路了。走到高粱寺山下,碰见了刘志高的妻子王惠娟,同是丈夫落难的两个熟人要倾诉的话太多。王惠娟说道:“姐子,到我家里小坐一会,喝口水再走,我把志高写回来的信拿给你看。” 张静远想早点见到舅舅,嘴巴翘起,做出不愉快的样子。刘玉华说:“静远!你不找文轩哥哥耍呀,还有文雅妹妹呢!他们都喜欢你哟。” “好嘛!太阳爬起来好高了。” 张新慧与刘文轩虽说都在新庙子学校读书,但是,碍于男女有别,张新慧从不招呼同年级的刘文轩,张静远是好动的人,与文轩、文雅见面少,见了反而很亲切。四个孩子抓紧时间摆娃儿龙门阵去了。王惠娟拿出右派丈夫写来的信,给刘玉华看,正文如下: 父母大人在上,惠娟及文轩、文雅,您们好! 来到成昆铁路线上快九个月了,我和张晓风的堂妹夫吴益明一起,在离乌斯河大桥不远的一个山洞里干活,铁路在崇山峻岭中穿过,不是桥就是洞,只穿一条内裤干活,全身都是汗。 天下的事硬是有那么巧,我碰见了李思琪,他是我们那个隧道的施工员,附近三个隧道的工程大队长是李思琪的徒弟,有了这种关系,我和吴益明受到了特别照顾,请家里人放心,他们没有把我两个当右派看,其它的右派就惨了,有时还要挨斗争,偶尔也挨打。 李思琪解放前当乡长,管着我们,解放后,他成了施工员,也来管我这个共产党右派,看在家乡人的份上,可怜我,关照我。历史就是这样开玩笑,让我们碰到一起。 他说:“我李思琪是有罪之人,共产党对我既往不咎,看我的表现,看我对社会的贡献。我没想到,你刘志高是穷人出身,当校长,管文教卫生,做了许多对百姓有利的事,咋个就成了右派呢?”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有多难受,我说:“你李乡长不明白,我刘校长更不明白,张晓风也不明白,好心莫好报。我还有条烂命在,想起张晓风把命都掉了,到阎王爷那里喊了多少冤哟!” 成昆铁路据说是全国最难修的一条路,三年五载完不了工。你要教育好三个孩子,努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做个有用的人。 孩子们长大一些,你要教育他们,千万不要与当官的作对。看见黄鳝都可当成毒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叫他们千万吸取我和张晓风的教训。 你要代替我对父母尽孝,遇事去找李仲清和玉芳,他们应该对我们那个家尽责的。此致 敬礼! 祝父母大人身体健康!全家生活快乐! 不孝儿、不尽责的丈夫、不合格的父亲 刘志高抄于成昆铁路工地 一九五九年八月五日 刘玉华看完信,流下泪来,她说:“惠娟!你放心,志高身体好,他有李思琪照顾,不会吃什么亏。说到底,还是怪晓风,不应该让他当校长,只当老师,就没有这回事。” “不!华姐,不是晓风哥的错,别人当校长没事?是他不会当,他和晓风哥都是不愿低三下四、看别人脸色行事的人。” “妈!太阳爬得好高哟!走了吧!”张新慧催促道。 “好!马上就走,静远,来给阿姨再见。” 共产党提倡以点带面,在评论政绩时往往也是如此。于是,西江县发出了建设丰产路的号召,全县的大小公路两旁必须建设成为高产实验田,以饱上级检查团的眼福。 一条修成渝铁路时修的辅助公路横穿青龙公社一、二、六、七等四个大队,五公里长的公路两边一百米范围内的土地就列为丰产路。 公元一九五九年九月十日,青龙公社丰产路大会战誓师大会在新庙子小学校操场举行。县农业工作部部长苏文英首先作动员讲话,他说:“乡亲们!我宣布,全县的丰产路大会战今天正式开始啦!过去打仗,要求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现在,我们搞丰产路建设,也要集中精干劳动力,先打一场深耕深翻仗,改造土地质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增加土壤厚度,这次深翻土地,要达到一米,督战员要到每个生产队的工地去,拿着标尺量,不足一米深的要返工。学校教师要带学生参加会战,突击三天,可以挖红薯、抹红薯嘛!供销社、防疫站、医院等单位人员也要轮换参战,每周一天。” 王新鹏一次在家中乘凉时,侄儿子对他说:“三清湾的张天培背了乌龟在地上爬,太笑人啦!” “你小孩子懂个屁,个个生产队都是乱报产量,胡乱吹。报上说,一亩打一万二千多斤麦子,毛主席也种过庄稼,一母地能打多少粮食,他不知道?” 也该国民党员王新鹏倒霉,谢吉松正好经过,听到了他那大逆不道的话,立刻报告督战员胡子松,再报到公社去。好在有李仲清三个结拜哥子扎起,才免除了“反对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他再也不配当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了,回家劳动,接受监督改造。 九岁的张静远和同学们为了表示对丰产路运动的支持,在门老师带领下,也来到了第一线,为二大队六小队挖红苕,连续干了三个半天活。张静远觉得,大跃进真热闹,人山人海搞突击,好玩。 青龙公社秋收粮食产量跃居全区第二名,获得了奖励。可是,在五九年应完成的公粮之外,还要上交统销粮,根据粮食产量高低来下达指标,青龙公社就比上一年要多交许多粮食了。 三清湾老百姓要感谢队长张天培,虽然背了乌龟,人格受辱,可双统粮是全大队最少的。于得民队长说:“张天培,你那个乌龟背得好!” “背乌龟不是个好滋味。”张天培心情很愉快,他知道,其它生产队是没法完成双统任务的,他召集全体队干部商量对策,他说道:“全年的统购统销指标已经划下来,是根据上报粮食产量来算的。我那个乌龟值呀!我们的双统任务可以完成,但是,春荒肯定差两个多月的口粮,那是要饿死人的呀!大家商量怎么办吧。天云,你说说看。” 贫协主席张天云只得说话:“我们不能把粮食全交上去。能完成一半的生产队不好找,我们当乌龟就当到底。” 自从张天云告发张国瑞后,张蔡两姓人都看不起他,这次抗粮不交,性质严重,大家怕他又去上告,张天培让他发言,就是要用话套住他。张天云不想得罪众乡亲,也为了改变自己的形象,大胆的说出大家的心里话。 蔡世发说道:“我建议,还是要给社员留点退路,分一部分粮食给社员。” “分粮多了不行,要犯法的呀!”会计张忠华焦虑地说。 “从古到今,国税皇粮,哪个敢不交呢?可是,土改时也有‘减租减息’嘛!公粮也应该有个准数,人口增加,按说公粮应减少才对,不减少,反而增加,土地又不会下崽崽。这两年的天灾人祸,总产量少了三成。” 张天培从一个先进共产党员沦为落后分子,最主要原因是,他每时每刻首先想到的是父老乡亲的利益。对大跃进,心里不满,不敢说,他只有做。他说道:“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把解放全人类作为自己终身奋斗的目标。我们总不能把获得解放的乡亲们饿死吧!人民政府不管人民死活,还能说是人民的政府吗?大家不要怕,出了大事有我顶着。” 副队长蔡世凯说道:“如果不分一部分粮食给大家,生产队完成任务没问题,就怕上边知道我们生产队有粮食,把别队的任务加给我们。所以应该随大流,无法完成公粮任务。” 张天培动了真情,说道:“今天,我想起了晓风大哥,他那样拼命地给政府办事,挨冤枉死了,事情搞清楚了也没法还清白。我很想不通,我们现在的基层干部,大家都在说假话,干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反而受表扬,上级鼓励、引诱你说假话,这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徽的一个生产队小麦亩产一万二千多斤,吹牛皮!种过庄稼的人,都知道是假的。七大队李文忠的养猪状元,我就亲眼见了,借我们大队的猪儿去充数,还死了一头百斤大的,我还吃了那死猪肉,李文忠偏偏就去北京见毛主席了。相比之下,我说实话,反而是乌龟。我就想,晓风哥死得太不值呐!” 会计张忠华说:“我做的账要大改,大家定下来后,我才好做假账呀!” 张天培拍板,他说:“按分来的任务数字,交三成给粮站。剩下的粮食分一半给社员,以防万一,留下来的粮食还不能吃到过年,我看,我们食堂也要精打细算,是否拖到年关,我心里没有底。既然我们是乌龟,就应该比别人穷,食堂要垮,也应该是我们第一。交公粮也应该落在别人后边,看一看别的队怎么整。要给社员讲清楚,要想明年多得春荒粮,逢人就要叫穷。明年不发春荒粮,肯定饿死一大片。” 在全乡干部大会上,李仲清书记问张天培:“你们生产队总应该完成双统任务吧!” “哪里行,我们生产队是老落后,因为我们的土大都在寨子山上,不出粮食,背乌龟肯定背定了,这次交公粮又要背乌龟了。”张天培没有忘记背乌龟自耻,对李仲清没有好感,说话毫不客气。 吃饭不要钱的公共食堂办起后,公社就规定,私人不准自炊,所有炊具早已收去炼钢铁了。可是,食堂的饭不够吃,还是有个别人不听招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瓦罐之类煮食。各公社组织了检查小分队,发现那个房子上冒了尾巴,就要去看,是谁那么大胆,违反上边规定自炊。 八月初一,公社党委书记李仲清,社长何方云,武装部长陈大全,公社治安李白云和区上下派的督战员胡子松、黄水江等,专门下乡检查食堂开办情况。 一行人走出青龙场,到了申家糖坊,远远的温家院子竹林边,升起一小股烟子,陈大全说:“那儿一定有人不听招呼,在煮东西吃,我们从四面围上去,看是谁那么大胆,敢和公共食堂对着干。” 原来是青龙乡第一大力士温继成,杀了两只鸡,正在烧开水烫毛。看见一群人围拢来,温继成脸色卡白,两眼珠不动,僵立当场。 九年前,就是这个温继成放跑了伪乡长李思琪,导致张晓风被冤枉整死,李仲清和陈大全因此挨了全县通报。后来查清真相,因温继成是雇农,没有追究他的罪责。今天被李、陈二位碰上,正好老账新罪一起算。 李仲清大喝一声:“温继成!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和公共食堂对着干,破坏公社化运动,该当何罪?” 陈大全走上前,一脚踢开鼎锅,锅里的一只未扯毛的鸡滚了出来。沸水烫着陈大全,他跳起来,给了温继成一个左右开弓,吼道:“给老子捆起来!” 刚由二大队会计提为公社治安员的李白云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鸡?为什么不拿到食堂去?” 很快,温继成被捆起来,他哭着说:“今天,我的老娘满七十岁,我的两个妹子要回来,我把两个生蛋鸡婆杀了,给老娘做生。请你们可怜我家老娘,三个多月没吃过肉了,人的脸都是浮肿的。” 李书记轻蔑地笑道:“温继成!还记得放走李思琪那件事吗?你以为干了犯法的事,让张晓风替你背了黑锅,事情就算完结了!我告诉你,那笔账给你记下了,今天,你又来撞枪口,不收拾你,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张晓风,你还有啥话可说呢?” “那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止一次地在菩萨面前请罪。我今天,反正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随你们怎么整,我认了!” “把他押到公社去,关起来,还有多少反对大跃进的人,陈大全,摸一摸底,集中起来收拾。”李仲清想慢慢地打整温继成。 再说,李仲清忙于政事,十多天没回家,李老太婆染了风寒,咽不下食堂里的饭菜,想喝绿豆稀饭。李老太爷没有把禁止自炊的事放在心上,他打了半斤米,一把绿豆,给老太婆熬粥。稀饭熬好,老太婆想吃,太烫了,老太爷盛了一大碗,一边搅动,一边煽风。 李仲清一行人往李子湾走来,李书记想顺道回家看看老父老母。走到坝子边,三块石头搭的一个灶上,一口小鼎锅里,还有半锅儿稀饭,正冒着热气。 听到很多人走动的脚步声,李老太爷放下筷子,快步走出来,他看见脸色铁青的李仲清,没好气地说:“你还晓得有个家呀!你认不倒我李大星李大爷啦!” 李仲清一言不发,走到灶边,一脚将鼎锅踢到坝子的那一边。稀饭完全旋转出锅来,李书记顺手拾起墙边的一根捶衣棒,用力砸向鼎锅,当着检查队员的面,李书记非常麻利地把鼎锅砸成几块。 “你这个不孝儿子,你老娘生病,你不回家看一看,也就算我们没有生你这个不孝子。今天回来,砸老子的锅儿,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李老太爷气得跳起脚骂。 李老太婆听到屋子外有声音,小脚一颠一颠地,走出门来,也大骂党委书记:“你娃娃官迷心窍,连老娘的锅儿也要砸,天打五雷轰的东西!” 李老太爷气得手指发抖,说道:“你——你给我——我滚!老子没有你这种儿!” 李仲清书记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砸烂了亲娘的鼎锅,令在场的干部和闻讯跑来看热闹的村民佩服不已,共产党的书记就是这样六亲不认,只认事理,不讲亲情。共产党员乃特殊材料做成,由此可见。 何社长想不到李书记会对老娘来真的,他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赶快向陈大全递个眼色,二人上前,不由分说,架着李书记就走,何社长说道:“仲清,你何必那么认真呢?” “老何,我愿意这样做吗?不能证己,怎么证人?”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五章(下) 离开李子湾,检查组又转到二大队巡查,到了八生产队,远远地传来吵闹声,原来是谢吉松和生产作业队长吵架,李仲清的无名火正好找到发泄处。他说:“谢癞子,你娃子劳改了三年,还没有退火,火烧皮子紧,今天就给你下一下火,松一松皮子。” 李书记一声令下,陈大全和李白云冲上去,和作业队长一起,把谢吉松掀翻在地,一阵拳脚,把他打趴在地上。陈大全说:“队长,拿根绳子来,捆起送公社!” “你们凭什么捆我,我要找苏部长,告你们!”谢吉松大声吼着说。 李仲清岂是怕事之人,苏文英管不了自己,他还得看谢县长的脸色呢。李书记笑道:“谢吉松!你以为,你家苏老表无所不能,他敢给你这个劳改犯伸腰吗?除非他想挨处分,对你这种亲戚,他就像躲瘟疫一样。你是害死张晓风的主要凶手,判了三年刑,应该痛改前非,夹起尾巴做人才是,你不吸取教训,还想冒泡找揍。” 据说,袁家军和舒斗成也伙同张忠生、张忠伦对大跃进说了不少的牢骚话。也被抓到公社关起来,青龙公社的第一个“转变思想观念”的学习班就开班了。 李仲清代表党和政府讲话:“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大跃进,你们这些社会渣滓居然不识时务,跳出来,反对三面红旗,实属罪大恶极。把你们抓到学习班里来,认真学习文件,认识自己的错误言行。如果拒不认罪,就只有劳动改造一条路了!” 陈大全说道:“温继成,土改时放跑伪乡长李思琪,已经是罪大恶极,考虑到是雇农出身,没有追究你;在大跃进中,又跳出来对抗公共食堂,新帐旧帐一齐算。谢吉松,土改时靠表弟苏文英当上乡武装治安队队长,设计冤案,殴打乡政府文书张晓风致死,后来反对农业合作化运动,被判刑三年,释放回家不久,不思悔改,又对大跃进不满。袁家军、舒斗成、张忠生、张忠伦,你们也是当年迫害张晓风的骨干,本来应该夹起尾巴做人,却忘记自己的罪过,在农业大跃进中,与大小队干部唱对台戏,好好认识自己。还有一些地富分子,通过学习班的学习,提高思想认识,争取早点毕业回家。” 学员们依次到主管学习班的李白云处过堂,接受了木棒教育后,再进行思想教育,文武结合。 夜幕降临,望着窗外的月亮,袁家军摸了摸红肿的屁股,叹气说道:“我们几个是因为张晓风的事,李仲清、陈大全拿我们出气,想来很不值。温大力士,你不放走李思琪,哪有张晓风那档事嘛!你张忠伦不逼我,我和舒斗成也不会粘上那些麻烦,都是你们害了我,今天都脱不了爪爪。” 温继成的右手被打得吊起,他痛苦地说道:“我放李乡长,是犯了罪。哪里会想到,他们会栽赃张晓风呢?你们也做得太缺德了,我听说,张晓风是个很能干的人,人品也好,怎么会得罪你们嘛?” 谢吉松倒是练过挨打的,没有伤到筋骨和内脏,他说道:“还不是怪我那个保长老舅,人没救活,把我们几个也牵连了,一点不值!苏老表换一个地方,又升官了。他不管我们的事,从来不走这门亲,无情无义!” “按说李仲清是苏老表提成乡长的,他反而恩将仇报,整起我们来了。”张忠伦的牙齿被打掉两颗,说话不关风,嗡声嗡气的。 “他和张晓风是结拜弟兄,为了保官帽,就出卖义兄。我们弄死了张晓风,他又来充好人,要替张晓风报仇。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最可怕。”张忠生的肋骨被打得很痛,他出气都疼,轻轻地说。 袁家军只是挨了一阵耳光,过一会儿就恢复了,他接着说道:“李仲清和陈大全也不是好东西,整张晓风也有份。” 学习班的学员进进出出,学习的内容是先触及皮肉,直到充分拥护三面红旗为止,然后深入心灵,交代罪行,认识犯罪的思想根源,表示重新做人,写出保证,方可回家。 温继成、谢吉松等不法之徒因为有书记砸老娘鼎锅一事,而多挨了拳脚。谢吉松等人在学习班里浸泡了十天以后,人样大变,身心俱疲,给自己的罪行提高等级来认识,记录在案。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再有不合时宜的言行,将是自取灭亡。放回去后,吃了不少跌打损伤药。 再说李仲清书记砸烂老母亲的鼎锅,直气得两个老人捶胸顿足。被枪毙的土匪王建华的外婆走到他俩面前,笑着说:“哎哟哟!大哥大嫂!你两老口不要生气,你那个宝贝儿子李仲清做得对,他是政府的人,娘老子犯了事,他不惩办行吗?那叫六亲不认。你们想一想,他把亲娘的锅儿砸了,还有谁的锅儿不敢砸?砸得多了,兴许还会砸个区长、县长来当,那是多威风的呀!到那时节!嘿!我们李子湾就出名了,还得去祖先坟山上找一找,是李家的哪一座祖坟埋正了。” 王建华的表弟也奚落道:“老娘!我们仲清三哥整结拜哥哥张晓风,又整了舅老倌刘志高,这次轮到整父母了,我们李氏家族乡亲,不要犯到他手里。哎呀呀!黑心黑肠的,如果需要他出手打李大爷,他一样敢干,你们信不信?” 刘玉芳在队里干活,听说丈夫回家,砸了老娘的锅儿,急忙跑回家。她扶起老娘,说道:“二婶!大兄弟,你们少说几句,行吗?要积点口德。爸!来把娘扶回去,不要让别人笑话。” “哟!玉芳,二婶我看见大哥给大嫂熬的稀饭被踢翻了,觉得可惜。哪个敢说你家书记大人的坏话,我们都是说仲清做得对,像个公社书记的样子。这么多李家的老人可以作证,不要给我生起一坨,我们才消不了饱胀呢?” 刘玉芳劝说道:“娘!仲清是不对,他当着那么多干部的面,他难处呀!他不孝敬二老吗?不是的,他踢的时候,心里一定很难过。二老就原谅他吧!是你们的亲儿子呀!我用铜盆给你们煮稀饭。” 王建华的表弟笑道:“玉芳!马上给大娘煮,他敢回来砸你的铜盆,我们李子湾的人都给你扎起。” 中午,李韵泉读书回来,得知父亲砸烂了奶奶的鼎锅,他给奶奶捶背,说道:“奶奶!我去骂爸爸一顿,给您出气。” “你懂个屁,你去讨打。大人的事,娃儿不懂。”刘玉芳批评道。 很快,李书记砸烂老娘鼎锅的事,不断地变换版本,传遍青龙公社,传到区县领导的耳朵里。成了平头百姓嘲讽干部的笑料,也成为领导们大会上讲话引用的正面经典事例。 十周年国庆节快到了,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庆祝粮食大丰收,群星闪耀,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西江城要大搞庆祝活动,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要扎花车,搞游行,开大会。青龙公社是郑专员搞的点,当然要出一个方队,是小学生舞蹈方队。 组织训练的任务就交给新庙小学教导主任王书怀和见多识广的唐雨梅,队员以中心校学生为主,六排,每排八人,男女生各半,加上两个领舞,共计五十个人,由唐雨梅选定队员。 想参加的学生太多,唐雨梅征求谁的意见,都会摆不平,她说:“高校长!要我训练舞蹈队,队员由我选,我按自己的标准选人,涉及身高、身材的匀称等,其它人不得干涉。” 高占勋校长说:“我同意你的要求,这是我们新庙小学露脸的机会,它的政治意义很大。” 唐雨梅笑道:“我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就参加过重庆市搞的抗日战争胜利大游行,比西江搞的更大型,百个学生,每排十人,很壮观。我们选不出那么多标准的学生,要统一服装,花销大了不好办,所以定为五十个学生。如果允许,我想,在方阵前搞一副画,把王主任的特长用上,一定增色不少。” “唐老师,你的建议非常好!就按你说的办。” 唐雨梅的大儿子陈新宇自从跟其爷爷生活后,唐雨梅心里总觉得空空的。她回到新庙子学校后,天天能见到儿子,忙于上课,说话时间也不多。陈新宇在爷爷奶奶的教导下,对出卖父亲的唐雨梅由爱转恨,看见母亲那期待的眼神,他扭头就走。唐雨梅无法向孩子说清当时的情况,只能在孩子长大后,能明辨事理时再解说,她心里恨陈家人,他们对孩子灌输仇母的情绪,让她纠心地痛。 这次搞国庆游行,是锻炼孩子的机会,她想对大儿子有所补偿,决定由陈新宇担任领舞。他找到王书怀主任,说道:“王主任!你知道,我的大儿子新宇恨我,这次搞舞蹈,他担任男生领舞最合适,我想,由你主任出面,给他说是学校的决定,他才会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唐老师,我一定给他做好思想工作。” 唐雨梅当然把唐清波、李韵泉、唐清玉和陈兰英、李仲奎的儿子李良军、刘志高的儿子刘文轩都被选为舞蹈队员。她找到张新慧说:“新慧,学校要搞个舞蹈队,参加国庆大游行,你想参加吗?” “唐阿姨!我肯定想参加。可是,要训练,就要耽误许多时间。我怕影响学习,放学回家,我还要打兔草,我喂的十五只兔子每天要吃一大背篼草。” “哦!新慧,你给妈妈松担子,好样的,你妈太苦啦!” “唐阿姨!我弟弟没入成少先队,很没面子。这次游行,让他去露露脸,你能够让他去吗?” “当然能让他去,你叫他来学校找我。” 张静远回家,到食堂打回饭菜,匆匆忙忙的吃了两碗稀饭,一个麦粑(家里的麦粉做的),就想离家,找伙伴们到山上找野食子吃。 张新慧说道:“静远!我给你说一件事。国庆节城里要搞大游行,我们青龙公社要组织一个学生队伍,由唐阿姨负责挑人,阿姨让我去,我有那么多兔子,走不开,我给唐阿姨讲了,她同意让你也去。你愿意,马上去找她。清玉、兰英也要参加。” “我肯定要去!”张静远高兴得跳起来,他立即跑到新庙子。 唐清玉高兴地说:“静远哥哥,我们几个好朋友都要参加舞蹈队,去西江城游行,你去不去?” 张静远急忙说道:“我当然想去呀!,有你们几个一起,那才好耍哟!我来找唐阿姨,就是想去嘛!走,找你妈妈去!” 唐清玉小声说道:“我到办公室去,把妈妈喊回来,你在家等着。” 唐清玉跑到大办公室,在母亲耳边悄悄地说:“妈妈!家里来了客人,请你回去。” “啥子客人哟,为啥子不到办公室来找我呢?” “你比较喜欢的客人,快走嘛!”说完,唐清玉就拉住母亲回家。出了大殿,清玉做了个怪相。“是静远哥哥来了!” 唐雨梅看着唐清玉高兴的样子,她想,这俩孩子真的是青梅竹马,关键是孩子们今后发展如何。她回到家,高兴地问道:“静远,你来啦!你妈妈身体好吗?” 张静远有点害羞地说:“阿姨,我妈身体好了,谢谢你关心。我好羡慕清波、清玉他们哟!参加大游行,一定好玩极了。” 唐雨梅笑着说:“静远!你想去呀,好办得很,我给二大队村小门老师说,让你参加。要影响学习的哟!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耽误学习呢!他们学几天的课,我一天就搞懂了。” “我给你写张字条,回去交给门老师,你每天下午就来参加训练。” 九月三十日进行最后排练,张静远请求道:“妈!今天下午,我们练最后一次,大家要穿一样的衣服,还要打摩登(画妆),你一定要去看。” 刘玉华为自己的儿子能出头露面而高兴,她说:“我忙,没有时间,明天,我和你姐姐一定到西江城里去看你们游行。” 在新庙子学校的操场上,化了妆的小学生们分六排站着,最前边是四个六年级男学生抬着的一幅画:画面远景是一个养猪场,挂有一块牌子,上写“青龙公社新华养猪场”七个字。近景是猪场外站着养猪状元李文忠,他的旁边是两条大黑肥猪,画的下方是十四个字:养猪状元李文忠,北京去见毛主席。 接着是陈新宇和李书记的外甥女儿付惠珍,做领舞。然后是三排女生,再后边是三排男生。唐雨梅吹着口哨,指挥彩排。 公社党委书记李仲清要亲自看自己的女儿唐清玉、儿子李韵泉和外甥付惠珍、妻侄儿刘文轩操练,李仲奎也来看儿子李良军。学校高校长向李书记说道:“唐老师真能干,不愧是大城市来的。” “高校长!那幅画就很好嘛!宣传了我们青龙公社的养猪状元。” “这个主意是唐老师出的,王主任的画在西江还是有点名气的。” “这次学校搞得好,特别是唐雨梅,搞完国庆游行后,应该考虑奖励他们。” 十月一日,天不见亮,张静远就催着姐姐,热冷饭吃,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扒完一碗饭,就跑到了新庙子学校,天才大亮。唐雨梅笑道:“静远!昨晚一定没睡好觉,今天可不能瞌睡兮兮的哟!” “阿姨!我的精神好得很,保证不拖后腿。” 吃过早饭,刘玉华和女儿张新慧往西江城赶,她要亲自去看看儿子出头露面。四面八方的村民都朝西江城涌去,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满十岁啦!虽然饥饿即将来临,但是,三面红旗鼓舞人心: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刘玉华来到女儿的干妈张淑芳家,她在北街口“味中美”面馆上班,国庆节一定很忙,她女儿王敏说道:“大姑、新慧姐姐,妈妈上班去了。爸爸要做好国庆十周年的保卫工作,害怕阶级敌人搞破坏,每天忙得很,很少回家来。” 张新慧说道:“王敏!你们家的窗口可以看到大街上,你看嘛!人山人海的,挤得很。今天,静远参加游行,我们到这个窗子来看游行的。其他的事,你不要管,我们看完后就回家。” “我去给妈妈说,你们吃了午饭才走嘛!” 刘玉华很想去看看苏晓梅,但是,庆祝国庆十周年,谢县长夫妻一定忙得很,肯定见不到人。她也想去看看三叔的女儿张桂容,她嫁给西江县财政局工作的李良彬,自己是堂嫂,还从未登过门,空着手不好去的。她说:“小敏,我们到街上转一转,开完大会后才游行。” 解放十年了,西江城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百货大楼还没完工,除去国庆喜灯、标语之外,偶尔可见新修的房屋,老房子更加破旧。钟鼓楼的钟声没变,刘玉华和女儿在四方块大街转游。突然,一个声音喊住她:“玉华,你两娘母进城耍呀!” “哦!是新二婆,你老人家还不出老嘛!”刘玉华拉住黄琳玉的手说。 “哎呀!玉华,我跟在你母女后边走了好长一段路,我比你大十二岁,你老得来和我一样大了,我咋个敢认你嘛!听到你的声音,我才敢肯定是你,你太辛苦了!” 刘玉华说道:“我老的快,我的娃娃也长得快呀!你看我们新慧,有我高了。” “二祖祖,你身体好哟!” “托共产党的富,每个月供应粮食二十八斤,半斤清油票、一斤猪肉票,吃得还可以。我在街道小厂糊纸盒,挣的钱也够我用了。闲时看看川戏,过一过戏瘾。” “乡下就苦了,今年闹春荒,锅儿吊起的多。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少几成,硬要说粮食丰收了,报上去的数字吓死人,听张天培说,双统粮任务比去年多许多,生产队的粮食只够吃两个月,今年冬天就会闹饥荒,不晓得怎么收场。我焦得很,我们家的粮食也只够吃到正月。” “到时候,你来找我,我还存了好多粮票。英梅这么多年了,很少来我这里,我很想念她。” “二婆!英梅得病了,脚是肿的,两个丫头还小。今年的公粮,没有哪个队能完成。我听天培说,生产队只交了三成公粮,我想,城里人的供应粮怕不怎么保险,早做打算好一点。” “咋啦!公粮都敢不交呀!张天培好大的胆子。” “如果交完公粮,三清湾的公共食堂马上就断粮,那是救命粮,敢全部交吗?” 张国瑞是三清湾大地主、土改时枪毙了的,他的小老婆黄琳玉指着墙上写着的“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和“人民公社万岁!”笑着说:“国家搞公共食堂才几个月,咋个整的,老百姓连吃的都没有,还喊啥子万岁呢?” 刘玉华觉得新二婆的话虽然是真话,但是,也是大逆不道的话,解放前的茶馆里有“只谈风月,不论政事”,现在的大街上也不许说离经叛道的话,她急忙转换话题道:“我们静远今天来参加庆祝游行,我们专程来看的。告辞了,二婆,下次来看你,我们要到新慧的干妈家去。” 在人民广场上,各种花车摆列在会场四周,中间是由各单位组成的方队。主席台上,坐着西江地区、西江县党政军及各部门的主要领导干部,大会横标上写着“西江地区国庆十周年庆祝大会”,大会标语有:“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人民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高举三面红旗掀起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认真贯彻《八字宪法》,农林牧副渔五业并举!” 九点正,大会开始,由西江地区专员公署专员郑文韬主持大会,他说:“同志们!今天是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大喜日子,我们西江地区的党政军,各个机关部门,各个厂矿学校,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欢集广场,举行隆重的庆祝大会,下边由西江地委书记牛海涛同志讲话。” 张静远是个好动型,耐不住寂寞,听说西江最大的官儿要讲话,他垫起脚跟来看:哦!牛书记身材不高,只有一米六八左右,太注重横向发展,体重在一百八十斤以上。他小声地对唐清波说:“清波,这个肥书记一定是天天鸡鸭鱼,顿顿有回锅肉吃的。坐小汽车肯定要塞进去才行。” 唐清波小声答道:“越大的官越肥实,你以为他们像我们老百姓,瘦刮刮的,还要饿肚儿呀!” “谢县长就不肥实,他到我们家来过。” “他再当大一级,你看他长不长肥,这叫官儿与肚儿成正比。” 唐雨梅听到俩孩子的对话,对领导如此不恭敬,立即制止道:“清波,不许乱说,啥子正比、反比,莫法比!” 牛书记的话飘进张静远的耳朵:“我们西江地区人民,在三面红旗的指引下,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大放卫星,我们西江县石家区就发射了一颗卫星,青龙公社出了养猪状元李文忠,他搞了一个千头养猪场,同志们,你们可以派人去参观学习嘛!还可以搞万头养鸡场、养鸭场嘛!李文忠同志这个时候,就在北京天安门城楼的观礼台上,他能见到毛主席,见到那么多中央领导,同志们,这是多大的荣耀呀! 同志们!这是大跃进的时代,我们一部分同志思想保守,大大地落后于形势,做了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尾巴。我希望同志们好好地学习李文忠同志,思想观念必须转变,对三面红旗的热情起来了,才能鼓足干劲,才会想方设法去争取上游,而不是像有的同志那样,稳居中游不会脸红,甘居下游不觉羞耻。没有‘鼓足干劲’的思想动力,没有‘力争上游’的革命动力,还谈什么‘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呢? 同志们!革命前辈们给我们打下江山,创业容易守业难,要把事业搞大就更难,社会主义的宏伟大厦,要靠我们发动全体人民来建设。党中央、毛主席给我们制定了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我们就不会迷失方向,党指向哪里,我们就奔向哪里。 同志们!新中国已经成立十年啦!人民的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希望各级领导干部深入生产第一线,不要在办公室里端着茶杯瞎指挥,到第一线去解决具体问题。到广大的农村去看看,去宣传党的各项政策,去关心人民的生活。” 西江军分区司令员代表驻军讲话,西江县委书记也讲了话,十点正,国庆大游行开始:走在最前面的是彩旗方队,一百个男子汉两手向前擎住旗竿,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大街;第二个方队是乐器队,乐队指挥拿着指挥小棒,向上一伸一伸的,不时地甩一个圆弧,那些西洋管弦乐器奇形怪状的,大的管乐器有几十斤,乐手的腮帮子吹得鼓鼓的,那些弦乐手拉弦的动作很整齐,一排十人,演奏同一种乐器,那声音美妙动听,乡巴佬见了,两眼盯住不动,跟着乐队跑着听。 第三个方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执着上了刺刀的新式步枪,迈着四十五度的正步行进,不时地放下步枪,向前刺出,嘴里大声喊道:“杀!杀!杀!”威风极了。 紧随其后的是公安队列,没有佩枪,戴着白手套,走起正步来不逊于正规军。 然后是工厂方队,炼钢工人戴着黄色的工作帽盔,纺织女工一身白衣服,白帽子盖住黑头发,手拿鲜花。地县机关,农民方队,百货商店,餐旅馆,工商税务银行,文教卫生等单位方队按顺序走出广场。各单位彩车一辆接一辆,有人物造型,有火箭升空、卫星上天,有机器模型、纺织纱机,有五谷丰登,有猪儿肥、鱼儿跃。其后跟着各自的方队。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六章(上) 刘玉华和女儿张新慧回到张淑芳的屋子,一会儿,大街上的人流开始往游行队伍来的方向跑动。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器声。来啦!来啦!最前边是四个人抬的一块横标: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 张新慧喊道:“妈!快看,那个吹得哇啦啦叫的是啥子东西哟,弯头扭拐的,那个喇叭口才大哟!” 王敏笑道:“新慧姐,那是外国人的乐器,叫管弦乐,吹出来的声音很有气势。” 刘玉华说道:“王敏!走在前边的那个小伙子,拿着的东西有点像戏台上骑马人拿的代替马儿的小棒,就那样一抖一抖的,跟吹的声音合得起呢!” “那个人叫乐队指挥,后边吹拉的人都要看他的小棒。” “啊呀!那些解放军走得好整齐哟!脚抬得一样高,刺刀明晃晃的,好威风呀!” 游行队伍慢慢地前进,大街两旁拥挤着四里八乡的村民,赤脚、衣着和脸色代表了他们的贫穷,然而,精神上,他们沉浸在喜悦之中,有生以来,没看过如此热闹的场面。 王敏指着下边的队伍说:“大姑!你看,我爸走在公安局的队伍前边,当领队。” 王兴荣是西江地区公安处政工科科长,游行方队的组织训练全由他负责,辛苦了十天,接受群众检验的时候到了。他穿着崭新的公安服,佩着小手枪,精神抖擞地走着正步。 刘玉华笑着说:“王敏,你爸一股正经的样子,我就想起他和你妈耍朋友,第一次来三清湾时的模样。真应了那句俗话,‘人是桩桩,全靠衣裳’。” “大姑!我爸是啥子样儿?” “你爸那年十八岁,头发像抱鸡婆,脸还有点花,衣裳补了疤,还有点脏。肯定比叫化子好得多。你妈不愿意,还是我劝了你妈很久,才定下来的。没想到,你老汉还有今天。” “妈!快看,那些老婆婆跳的秧歌舞才好看。” 刘玉华仔细看那领头的人,笑道:“新慧,那是你苏阿姨,不知道你晓梅阿姨在当啥子官?” “妈!你又想起爸爸了。晓梅阿姨是妇联主任呀!哦,那走过来的不是静远他们吗?唐阿姨在吹哨子,静远在第四排。” 青龙公社的学生方队到了十字大街,开始跳着舞蹈前进,一色的白上衣、黑下装,动作比较整齐。跳完一遍,就呼口号,“庆祝国庆十周年!”“拥护三面红旗!”“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社会主义万岁!” 整个队伍走过,用了半小时。刘玉华和女儿告别王敏,急匆匆往家赶,已经是十二点了,没有在城里进餐的钱,母女俩只能饿着肚子回家。 十月二日,青龙公社召开公社干部及督战员会议,主要任务是落实双统粮征收问题。 李仲清书记首先讲话:“同志们!昨天,在西江地区的国庆十周年庆祝大会上,我们青龙公社是扬了名呐!可是,我们公社的双统任务远远没有完成,怎么办?抗粮不交,那是犯罪的呀!‘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我们干部呢?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稳起!都不积极交公粮,报产量的胆子大,交公粮就没有胆子啦?不是没粮食交,是在打小九九,在为争夺明年的春荒粮,装穷叫苦。同志们,边防战士要吃粮,工人开机器,要吃粮,城里的人要等着吃我们交的粮食。何社长,你把全公社双统任务完成情况讲一下。” 何方云打开小本子,表情很严肃地说:“全公社只完成公粮的百分之三十二,最好的是一大队、五大队、七大队,完成了四成多,最差的是二大队、三大队、八大队,还不到三成,最好的生产队是一大九队,最差的是二大队十二生产队,也就是张天培的那个乌龟队,任务是全公社最少的,也只交了二成。” “同志们,公粮要交,任务非常艰巨。客观上讲,今年是解放以来最严重的天干。据小道消息说,河南遭灾最严重,一家一家地出外逃荒。交粮和安排老百姓生活,力求两兼顾。大家议一议,有什么办法。”李仲清很忧虑地说。 农村工作部部长苏文英到青龙公社抓毛猪大发展,他说:“今年粮食是减产了一些,但是,必须完成国税皇粮。农民就好比牙膏,你挤压一点,它就出来一点。我建议,你们开个三级干部会,一是交公粮,要采取高压政策,不主动交,就去搜,把那些藏着的粮食统统搜出来,交到粮站去。二是发展毛猪问题。青龙公社有了名气,要保持这个荣誉,各个大队、小队的毛猪养殖是集体经济的最重要部分,必须搞好。” 何方云说:“我看这样做行不行,先动员各生产队,再交一批。发展毛猪的事缓一步提行不行?” 十月三日,召开全社大小队长会议。苏文英首先发言,他说话铿锵有力:“同志们!国税皇粮是哪朝哪代都必须上交的。年年出灾荒,党和政府年年拿出钱物来救济大家。我们有些同志觉悟不高,只强调自己的困难,没有大局观念,要多想想国家的困难。我还谈一点,发展毛猪,一举多得,毛猪全身都是宝,可以改善人民生活,也有钱买油盐酱醋,为农业生产提供有机肥。李文忠搞了个千头猪场,正在北京吃富喜呢!你们也搞嘛,越多越好。” 李仲清看见坐在最后的张天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与二大十队队长于得明低语着。突然,张天培高声说道:“越多越好!又不是老母猪下崽崽。人都吃不饱,还讲喂千头猪,刷把签!蜘蛛!” 张天培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与县上干部对着干。因为他恨苏文英,害死了他的晓风哥,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李文忠是个假典型,无法推广他的先进经验。 “张天培!本部长的话,你敢说不,有种!你就不怕本部长收拾你?”苏文英脸色铁青。 “苏部长大人!你脑壳清醒点好不好。我们队长们为公粮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的,哪有多余的粮食发展毛猪。生产队喂的猪儿都是瘦壳壳干精精的,你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再说说你收拾人的本事,我承认,无人能比,在座的,谁不知道你的厉害?哎哟哟!我张天培怕得很,怕你给我来个‘莫须有’。我给你县大老爷道歉,好吗?可怜可怜我是个乡巴佬,理解不了你县大老爷的话。” 干部们暗中高兴,张天培替大家说出了心里话,又替他担心,苏文英整人很毒辣的。 李仲清站起来,桌子上一巴掌,大声说道:“张天培!你不说,没有人说你是哑巴。还说上劲了!苏部长的话,你理解了,就执行快点,没有理解,就好好请教。你就是个乡巴佬,不懂政策。你给我好好想办法,把公粮完成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 苏文英有火不敢对张天培烧,据说,谢县长第一次到青龙公社,就把现场会选在三清湾开,可见他对张晓风的感情之深,这个张天培又是李仲清和谢平原树的典型,不惹他为好。李仲清来给自己下了台阶也就算了。 苏文英说道:“第一是完成公粮任务,第二是发展毛猪,李文忠能办到,你们就办不到?” 李仲清对自己树的合作社红旗沦落成乌龟,今天又顶撞苏文英。他非常痛心,想给张天培一个党内警告处分,又找不到正确理由,想到自己为了当乡长,暗害张晓风,如果又对张晓风的堂弟张天培下手,他内心深处也很犹豫。难道张天培也认为张晓风是自己的软肋,才会那么肆无忌惮? 李仲清大声问道:“张天培!国税皇粮,你竟敢看成儿戏呀!你还是一个共产党员吗?” 张天培早就想好来挨骂的,他也不生气,站起来说道:“我承认,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共产党员,没有把生产队搞好,没有多打粮食,报粮食产量时,提高了两成来报的,本想争一下上游,结果还是背了乌龟。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说句实话,如果我们生产队要完成双统任务,那么,我们的公共食堂只能开伙一个月,大锅儿就会吊起。到明年小春粮食进嘴巴,五个月没粮吃,生产队一百八十多人会饿死多少,我不敢去想。就是把我判劳改,我也无法完成任务。我现在后悔极了,不该提高两成报产量,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大家都是庄稼人,心里会不清楚?我偏偏脑壳儿发热,谎报产量,哪晓得,公粮就比去年多得多,这就遭报应了。实在干不好这个队长,我很想推掉。” 会场里的人,谁都明白,张天培说的全是大实话。全年是小春作物小减产,大春作物大减产,全年减产四成以上,产量放卫星,上报数字却比往年提高六成,双统粮增加三成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全公社没有一个生产队能完成五成以上,左右是完不成任务,为了多留下粮食,大家都采用拖的办法,能赖掉一些,村民的肚儿就能吃饱一些。 李仲清对张天培发自肺腑的话,无法反驳,但是,张天培如此将他的军,他有一些尴尬,强迫自己说出违心的话:“张天培,你甩挑子,就把我吓倒啦?你以为不敢抓你去判劳改,就凭你今天的态度,就可以定你的罪。话又说回来,我们公社干部也当得辛苦,你们大小队干部也辛苦,再辛苦,公粮总应该交吧!公社做了决定,两天之内,每个生产队必须交一批公粮,上面派来督察员、公社干部、大队干部深入到各生产队去,督促收公粮。 区里下派到二大队的督战员胡子松任期一年,换为小溪公社卫生院院长黄水江,他是军人出身,百米速度十二秒多,被老百姓说成跑路比黄鼠狼还快。对村民的厉害程度远胜胡麻雀,胡麻雀的特点是出口成脏,出手重,往往伤人;黄水江懂得一些医学常识,知道人体什么部位经得住打,而不致人伤残,只会增加痛苦,所以,他是“黄荆棍出好人”的实践者。二大队的社员们在劳动时,只要有人喊一声,“黄鼠狼来啦!”大家挥动锄头的频率立刻快许多。 陈大全被派回二大队督促收公粮,他召集大队干部开会,研究方法。新任大队会计李仲林是张天培的妻兄,他说:“我们大队的粮食产量,准确的数字,是十二队最差,他们队的土地是全大队最差的,三清湾的两边山上的土和蔡家湾两边山的土质都属下等,产量不及下排土的一半,今年天干,山上的地没收多少粮食。张天元,我不是偏袒你们生产队,我只是说,张天培在公社会上说的情况是真实的。其它生产队的产量要高一些,每个队都存有一部分粮。” 支部书记申远松说:“大全,我们七个人分工下队,去催交公粮:何志芳到一、二队,远安到三、四队,李会计到五、六队,张天元到七、八队,陈部长回九队,黄院长到十队、十二队,我到十一队和十三队。力争每个队能够尽量多交一些粮。” 陈大全以公社干部的身分做指示,他表情极为严肃地说:“我看,每个队长都学张天培,就不好办,另外十二个队的土地都很好,大家去催收时,一定要站在国家利益的角度,强调交公粮的政治态度,不主动交粮,就搜查,可以抓一两个抗粮不交的典型法办,杀鸡儆猴。” 张天培开完三级干部会,回到生产队,立即召集队委开会,他说:“今天全公社干部开了公粮催收会,我们生产队是全公社倒数第一名,只交了总任务的两成,这次催粮来头凶,我们继续叫穷,公粮还得交,我想,交一千斤,留一部分,表示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保管员蔡世发说:“我建议,除了公粮外,留给食堂的粮食不能全放在保管室里,我担心,会逼着我们把口粮也拿出去交公粮,食堂会早一点垮掉,大家会早一点饿肚子。” 张忠华说道:“我有个想法,张忠炎当兵去了,他的屋子是在下院子的西南角上,从张忠荣家可以进去,我建议把生产队的一部分口粮藏到那间屋子去,外边用大衣柜遮门,不易发觉里边有房间。” 贫协主席张天云家有两女一儿,五张嘴吃饭,最大的孩子才九岁,没有粮吃,会是什么结果,他说:“藏粮食的事情很重要,要依我的意见,‘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都是背了乌龟的。没有交齐公粮,我肯信,会拿去判劳改?我们留作食堂的粮食吃不到两个月,加上蔬菜,也拖不到过年,这一千斤也不交,把粮食全部藏起来,或者再分一部分给社员。” “上边是不允许分粮食的,我还担心人口封不住,我们已经分了两次,不敢再分了。”张天培比较担忧漏了底。“在这个时候分粮是最危险的,把保管室的粮藏一部分,是可以,不能让大家知道。” 张忠华说道:“我马上去问忠荣大哥,放到忠炎的屋子里行不行。” 十月四日,黄水江从十生产队到十二队,刚到吃午饭的时间。他走到食堂里,两大锅玉米粥已经煮好,两大盆南瓜菜。各家各户都来人分饭菜,张忠华拿着名单,念着每家饭菜的份数。上下张家院子的人,都把自己家的饭菜打回家吃,蔡家湾的人大都在食堂里吃,只把老人孩子的送回家。 黄水江只得吃了一晚稀饭,他说:“张队长!我今天来的目的,你清楚。” “黄院长!前天的大会上,我已经说了,我们是乌龟生产队,今年遇上大天干,少收多少粮啊!我带你去保管室看看,好吗?”保管员蔡世发领着黄院长,走到正堂屋,打开大门,一块快木板拼成的地上圈着大围皮,围了两米高,黄院长爬上去看,全是黄谷,另一圈围皮围的是玉米。 蔡世发说道:“这围皮的粮食,黄谷六千斤,玉米五千多斤,它就是我们生产队两百人的命,三个月的口粮,加上蔬菜,还吃不到过年。你说咋个办?” “另外的保管室在哪儿?”黄院长不相信只那点粮食。 “到另外一个保管室去看看也好。”蔡世发领着黄水江到了张明月的一间屋子,生产队临时征用做保管室的。 一只大木桶里装有一千多斤小麦,另一只木桶里有一千多斤黄谷,三个大木柜里是玉米,也有近千斤,还各有几百斤豌豆、胡豆,竹折子上堆有几百斤玉米次品粮。 黄水江以为发现了对方隐私一样,讥笑道:“蔡保管,你们还说没有粮食,这是什么?” “你生就不是庄稼人,开黄腔,当真是好吃不留种哈!这些粮全是做种的,知道吗?点一亩小麦需种子二十五斤左右,我们队五十亩小麦,这点种子还有鼠耗,肯定不够,豌、胡豆很快就要拿出去点了,那堆不好的包谷是做猪饲料的。能够拿去上粮吗?” “哦!做种子的粮是不能动的。另外还有保管室吗?” “食堂里还有一个小保管室,一次从大保管室拿走五天的口粮,放在食堂里。另外没有粮食保管室了。” 黄水江找到张天培说道:“你必须把大院子保管室的粮食作为公粮上交。” “请你这个医院院长帮个忙,给我搞几圈胶布来,把那些村民的好吃嘴巴封住了,食堂就不必开伙了,这些粮食就完全交公粮了。” “你说话不要那么抵触,交公粮是政治态度,你是共产党员,应该注意自己的党性原则。” 张天培从小跟着张晓风跑,他从张晓风那儿学到了一些论辩术,抓住对方漏洞反击,让他无法还击。他轻蔑地笑道:“不管人民死活的人不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只有国民党政府才不顾人民死活,人民政府不替人民着想,还叫人民政府吗?我这个党员要对十二生产队的老百姓负责。你拿大帽子来扣我,扣不上,我给你扣的帽子还很合你的,你是一个不顾人民死活的黑官儿。” 黄水江气得吹胡子,他明白,张天培敢于在全社干部会上调侃苏部长、顶撞李书记,最重要的是,他是真正地站在老百姓一边说话的,而我们的许多干部为了升职,眼睛只是往上看,哪怕双脚踩在人民头上,也不管被踩人的命运。还有,他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气势,一点不给别人面子。他不想升官,才能做到无欲无畏。 张天培心里暗自发笑,说道:“我已经给社员们说了,我们减了产,粮食不够吃,可是,人家工人老大哥也要开机器呀!我们队委会研究了,准备挤出一千斤粮食来交公粮,如果你们上边的人同意,我们再开社员大会,动员一下,争取早点把一千斤粮交到粮站去。” 张天培刚柔相济的招术,黄院长不好答复,只好说道:“我立刻向公社汇报,听候通知吧!” 黄水江回到青龙场,立即找到李仲清,说了他到三清湾生产队的情况。李仲清笑着说:“张天培不是省油的灯,他是西江县第一个初级合作社社长,老先进没有升上来,就因为他爱犯上,我俩是老同学,他说话还不那么刻薄,对你,他就一定不客气了。” “他只同意交一千斤公粮,怎么办?” “能从他那里挤出一千斤粮食,已经是不错的成绩了。” 折腾了五天,全社的公粮没有完成总任务的一成。李书记和何社长在区上开会,被点名批评。苏文英部长说道:“青龙公社的自然条件比起三烈、爱国两个公社来,好得多,公粮任务没有这两个公社完成得好。是我们的干部工作力度不够,只看到局部利益。同志们!苏联修正主义撤走专家,给我们的工业建设造成很大困难,台湾的老蒋时刻想反攻大陆,如果国库空虚,怎么搞建设,所以说,要把催收公粮提到一个新高度来认识,民间还有大量的粮食,组织人员搜查,也要把任务完成。”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六章(下) 李仲清回到青龙场,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抽调各单位职工、教师参加搜缴粮食。 农历九月十六日,是张新慧的十二岁生日,刘玉华想,孩子们已经一个多月未吃到肉,真是委屈一老二小了,于是决定,好好给她过一个生日。家里两只母鸡,有一只下完一批蛋后,要停产几个月,光吃粮不生蛋,干脆杀来过生日。 白天不敢烧火,烟子会招来麻烦,只能晚上杀鸡。天黑下来,张静远和张新慧想到香喷喷的鸡肉,口水直往上涌。看着妈妈拿起刀来,手在发抖,妈妈从来不杀牲,今天是逼上梁山了。鸡也许是知道自己行将被砍头,拼命挣扎,可惜两脚被捆住。刘玉华说道:“静远,你抓住鸡脚,新慧,你抓住两翅膀,我来砍鸡脑壳。” 母子三人合作,才把母鸡送上黄泉路,鸡血溅到凳子上,挺恐怖的。扒毛破肚,放到瓦罐里。张静远用竹筒吹着火,真希望一蹴而就。他咂着舌头,想着鸡肉的味道,口水一次次往肚里吞。 张新慧说:“妈,我去接祖祖来吃鸡,祖祖的小腿都肿了,祖祖的身体好虚弱哟!” “好哇!新慧真有孝心。”刘玉华很赞赏女儿的孝心。 “我也要去,我走前边。”张静远也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这都是母亲教导的结果。 此时,院坝里传来一片嘈杂声,刘玉华说:“大娘,你看住鸡汤,我出去看看,出了啥子事。” 大队治安张天元在院子里,他说:“搜粮队伍马上到了,大家快藏好粮食!” 公社组织的搜粮小队一分队由新庙子中心校教师组成,陈大全是队长,到了二大队,晚上出击。申远松书记知道十二生产队私人有存粮,就把十二队作为重点。 公社武装部部长陈大全说:“我们这次晚上去搜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不要张天元参加。” 可是,三个领导商量时,恰好被大队治安员张天元听到,他马上跑回三清湾报了信。 青龙山半山腰有一个人工修造的大石洞,里边能容纳几十人,有水源,有屋子存放柴米油盐,可以生活很长时间,要进洞需三架木梯相接才行。洞下边是大片竹林和高大的柏树林,外人不容易发觉。那是三清湾张氏祖辈人躲土匪、棒老二的地方。 张天培听说搜粮队来啦!他怕搜出私藏的粮食,后悔极了,对妻子李文英说:“我该同意张天云的办法,把粮食放到半岩上的岩洞里。” 李文英笑着说:“后悔也迟了,你赶快去忠荣大叔家,生产队的粮食该不会被搜到啊!” 三清湾人早就作好了应付搜查的准备,张天元报信后,各家各户放在家里的粮食只是一小部分,马上就藏到预先想好的地方去了。“坚壁清野”,不打无准备之仗。 刘玉华听说要来搜粮,心里着急,为了做生,下午才从忠荣大叔的密室拿回三十斤谷子,舂了一下午,才弄出二十斤大米呀!一家人可以添凑着食堂打回的饭菜吃一个月。如果被搜去,那是多么痛心的事。她急忙说道:“新慧,赶快把熬鸡的火打熄,把瓦罐端到屋后竹林中的窖坑里藏起来。我要找个地方藏这罐米。” 刘玉华跑到灶房里,没有柴草掩护,不行!她又望着抬楼上,把米放上楼去,也许稳当,赶快去屋外阶沿上拿楼梯,哎呀!不巧,楼梯被张天红借去了。她又看看床下,老式床,放不进罐子呀! 再说陈大全带着二十个教师急行军赶往三清湾,陈大全说:“远安!你带六位老师去蔡家湾,远松,你也带六位老师去三清湾上院子,黄院长和我与八位老师去三清湾下院子。高校长,请把你的人分派一下。” 校长高占勋说:“哪几位老师愿意去三清湾下院子,那是要重点搜查的。” 既然是重点,老师们就不大愿意去,王书怀主任说:“方云昭老师、唐雨梅老师、方丹瑜老师、曹中康老师、黎祝华老师、金和平老师、张红霞老师,你们和我一起去下院子。” 陈大全一行人到了下院子,引起几只狗叫,两人一组,唐雨梅往刘玉华家走去。 陈大全知道唐雨梅与刘玉华亲如姐妹,本想制止她,让别的老师去,又怕唐老师的嘴巴不饶人,只好指着那个不认识的男老师说:“你和她一起去。” 唐雨梅心里骂道,龟儿陈大全,还不放心我,硬是想在玉华家搜出粮食来,他心头才舒服。平时还假惺惺地说,对不起张晓风,心肠好毒辣哟! 再说刘玉华还在家里想藏瓦罐的地方,还未想妥贴,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她刚要出门看看,差点与唐雨梅撞个满怀,刘玉华没想到是唐雨梅来家里搜粮食,大吃一惊道:“你!——你二位老师辛苦了。” “唐阿——老师,曹老师,你们好!”张新慧见到唐雨梅,本能地想喊阿姨,马上改口,她很热情地打招呼。 张静远知道搜查粮食的严重性,有不认识的老师在,他也不敢喊唐阿姨,两眼鼓得大大地,盯着两位可爱的老师。他想,那个老师一定是近视眼吧,看不清东西。他期盼着老师那可爱的手不要在屋里东摸西摸,摸出什么东西来。 曹老师刚三十岁,眼光射向张静远,张静远觉得很刺人,马上做出镇定的样子,老师说过,遇大事要冷静沉着。如果现出惊慌的表情,就漏底了,就等于告诉老师,家里有粮食。 唐雨梅老师毫无表情,此时无声胜有声,只是在两间屋子里转了一圈,照了一下床下边,就想走出去。可以看出来,唐老师是一点也不认真地搜。 刘玉华心里直打鼓,那大木柜上,一个瓦罐里装有二十斤刚舂的白米。刘玉华看见唐老师用手推了一下罐子,她应该知道里边有东西,她肯定是装做不知道,说道:“曹老师,我们走吧!” 刘玉华悬着的心放下来,她多么希望,那个小伙子也粗心大意点,那样,二十斤粮食就逃过了二位老师的“火眼金睛”。要知道,那要煮多少碗稀饭啊! 可是,曹中康老师突然发现大木柜上的瓦罐,他伸手一推,很沉,把石块盖子拿下来,电筒一照,是白白的一罐子大米呀! 刘玉华全家四口都惊呆了!刘玉华从头凉到脚底,好像犯了弥天大罪,被抓住了罪证一样,说不出话来,只等对方判决。 “唐老师!这里有一罐米。” 在张新慧眼里,曹老师成了恶魔。张静远恨不得给他一拳,把他的眼镜砸得稀烂,自己力不如人,只好看他下一步怎么做。 走到前边屋子的唐雨梅急忙折回来,她是发觉了那罐子米的,本想把曹老师催走了事。她说:“曹老师!干啥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罐子米吗?” “应该拿去交公粮呀!”曹中康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曹老师!你还记得张晓风吗?” “我当然记得,我分配到新庙子来,人生地不熟的,是张文书给我说了好多鼓励的话,他挨冤枉死去,我还哭了几次呢!我一辈子都记得他。” “好嘛!曹老师,你知道吗?这就是张晓风的家!她就是玉华嫂子!” “哎呀!对不起了,嫂子!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我曹中康差点犯了大错,感谢你,唐老师!及时提醒了我。”说着就要给刘玉华下跪,“张文书对我有恩,我无以回报,还差点害了您们。罪过!罪过!” “快起来!不用跪,放过这些米,你就是积了德。曹老师,农民多辛苦呀!我们来搜粮,是莫奈何的事,不要那么认真,多积点德才好哟!”唐雨梅拉住曹中康,劝说道。 “唐老师说得对!我们出去吧!” 刘玉华擦去泪珠儿,她很感谢曹老师的心肠好,摆出笑脸送别道:“曹老师,今后来耍。” 张静远高兴大白米逃过一劫,他很想去看看搜粮的过程,今后给小伙伴们吹牛就有材料了。他跟在唐雨梅后边,去看二位老师搜粮食,他们去搜张明月家。 张明月一家围在饭桌上,从食堂打回来的麦粉羹,比米汤浓一点,一小碗地瓜,没油炒,煮熟了事。张明月吃不进,李英梅说道:“孩子他爸!我两个的脸都浮肿,脚也肿了,不逼着吃点进去,是拖不了多久的哟!” 张明月说道:“英梅!让两个娃娃吃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们怕是逃不过这场天灾人祸哟!” 七岁的张忠英和四岁的张忠梅看着爸爸不吃,也不动筷子。张明月说:“英子,听爸爸的话,和妹妹把饭吃了。爸爸有点不舒服,吃不进,下一吨饭多吃点就是。” “爸爸!你天天都这样说,你两天没吃东西啦!”张忠英哭着说。 李英梅劝说俩孩子道:“英子,你和妹妹把这些饭吃完,给妹妹二人洗个冷水脸,准备上床睡觉。我和你爸再弄点什么东西吃。英子,你是大的,要听话!” 唐、曹二位老师走进门来。唐雨梅看不清张明月的脸,笑着问道:“你们家有粮食没有?有,就要交公粮。” “我家没有粮食!你看看我两口子的脸和脚,就知道有粮没有。全身都是肿的,有粮食,我还不煮来吃吗?”张明月拉起裤子说。 刚读一册的张忠英哭着说;‘唐老师,我们家真的没粮食了,我爸已经两天没吃东西啦!’ 唐雨梅看见桌子上的碗,有两个是干净的,没用过。有两个碗用过,大人让小孩吃了全家的饭菜。她摸出两张钱,说道:“你是张晓风的四公,我和玉华像亲姐妹,这两元钱,给你老买点吃的。曹老师,这位四公是个大好人。你老人家病成这样,唉,还搜什么粮啊!这是收老百姓的命哟!曹老师,你说,还搜不搜?” “搜啥子,我们不当勾魂的黑白无常,走,不搜了!” 再看张天培家,也搞忙了,李文英在家藏有几斤大米,实在不好找地方,她说:“新全,你把这脸盆米端起,从幺公家跑出去,在黄颠树后边藏着!” “我怕呀!妈,有猫头鹰叫。妈,你拿出去嘛!” “大人不在家,搜粮的人要起疑心,不怕,小三儿和你去。快点,狗叫了,那些人来啦!” 张天培在院子中迎接搜粮队伍,在电筒光下,看清了来人。张天培笑道:“陈部长亲自出马,还有王主任,稀客!黄院长,你们辛苦啦!” 唐雨梅去了刘玉华家,王主任去张忠华家,张天培笑着说:“黄院长,这边是我家,你们去搜吧!” 陈大全带着方云昭老师往张忠荣家走,张天培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几千斤粮藏在暗室里,查出来,说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他跟在后边,走进张忠荣家。 张忠荣一家三口在家里,张忠荣说:“等搜粮的人来了,你母子二人就出去,我怕你们心里有事,稳不住,惊惊慌慌地惹出事。” 张忠荣听到搜粮队伍到了大坝子,他点燃油灯,烧着叶子烟,把恐惧和着烟子吞进肚里。他等着来人,守着大伙的生命粮,责任重大呀! 陈大全走进屋来,张忠荣笑着说:“大全,好久没见你来三清湾喝酒了。” 陈大全也不搭话,巡视一周:家里有一张大床,挨着一个大衣柜,一个大木柜,桌椅凳子。陈大全照了床下,空的。再打开衣柜,里边三层,上层是棉絮,他伸手插进去摸,没有粮!又打开木柜,杂七杂八地放了一些小东西,就像是个垃圾物品回收柜。 陈大全突然问道:“张忠荣!你家里藏有粮食吗?” 张晓风在生时,陈大全一直喊他为大叔,张忠荣笑道:“老侄!你说笑了,家里就这么宽,藏得住粮吗?你看我嘛!‘干精精瘦壳壳,一顿要吃九钵钵’。哪有粮食存嘛?就是有粮食,给你们搜去了,老百姓还活啥子命呢!老侄,这种岁月,要多栽花,少栽刺,我劝你多做善事,才会有善报!” 张天培怕惹出麻烦,立即说道:“大叔,话不能这样说。双统粮是应该交的。陈部长来,目的是印证一下有粮没有。他也是公事公办,要讲私情,他毕竟也和晓风兄弟一场,敢到你老辈子家来翻箱倒柜地搜吗?你说是不是,方老师。” 方云昭笑道:“是呀!你老人家是张晓风的大叔,我和大全与晓风是啥关系?敢对你老人家不尊敬?我们还不是出于无奈,陈部长,我看大叔家,比家徒四壁好点,搜不出啥子东西,我们走吧!” 无论陈大全记不记得张晓风的情感,方云昭挤兑他,他也无法在三清湾人面前说什么。 张天培临走出门,回头向张忠荣会心地一笑,粮食应该安全了。 张忠和一家吃过食堂打回的饭菜,正洗脚时,听见侄儿张天元在坝子里给大家报警。张天平说:“三爷,今天,我从姐姐家背回来的十二斤米,还是拿出去藏一下吧。” “藏啥子!老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是你姐一家四口省下来,孝敬老子的,哪个敢拿去!” 张忠和是个很固执的人,他听到了陈大全的声音,他说:“就把那罐子米放在柜子上,老子就要看他陈大全有本事来拿没有!” 陈大全和方云昭从张忠荣家出来,就来光顾张忠和了。陈大全本不想去,整个院子就他家没搜过了,他硬着头皮也要去。他知道,因为张天平当兵的事,他在张忠和面前讨了骂。走进屋,一言不发,就用手电筒照床下。 “天平!是什么人进我家来啦?照啥子?” 方云昭老师与张晓风是最好同事,也知道他是张晓风的三叔,笑着说:“三叔!我是方云昭,是你大少爷张天荣过去的同事,公社安排我们来搜粮食,完成公粮任务。” 张忠和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说:“你是好人方老师,我认得的。不要翻箱倒柜地搜,多的粮食没有。那个瓦罐子里有十二斤米,是我那个在县财政局干事的女婿孝敬我的,要拿去吗?” 陈大全对张忠和公然叫板,很不舒服,他想,还不是因为张晓风之事,自己在三清湾人面前抬不起头,于是心一横,大声说道:“当然要充公,把粮食拿出去!” “陈大全!你娃子敢动。过去的棒老二抢东西,也没有这样明火执仗地干。公粮完没完成,你找队长张天培要,才是正理。老子给你讲得清清楚楚的,这十多斤米,是女儿女婿的孝敬我的。” “哪个知道你是啥子米,只要是粮食,就要上交。张忠和,你敢抗粮不交,那是犯国法的!你竟敢说我们是棒老二,这是与人民政府作对,性质恶劣,后果非常严重。”陈大全采用高压政策,打压一个平民。 “陈大全!李仲清把他老娘的鼎锅砸烂,忤逆不孝遭雷打,你也要学他,把我女婿的一片孝心抢走。你也不怕遭雷打,是不是?你龟儿子忘了,你爷爷和我家老头子是亲如弟兄的,按辈份,老子是你三叔,你害了你晓风哥,还害得我家天平当不成工人,你是个扯掉眉毛就不认得人的家伙!” 张天平担心事情搞得不好收拾,马上说道:“三爷!你就是那么犟,上边要这样做,人家也没法呀!何必钻牛角尖呢?” 另外两组搜粮的人已结束,都到了下院子。督察员黄水江走进来,看着张忠和,说道:“老头儿!你知道吗?你这是犯法的,粮食多少是一回事,关键是对这事的态度。在这里和你讲不清楚。到公社去学习一下文件,你的脑壳就清醒啦!粮食也带走!” 黄水江说完,抓住张忠和往外拉;陈大全抓起一个密背篓,把十多斤大米倒进去,提出去了。 陈大全提高声音说道:“把上下院子的大人小孩全部叫到这院子里来!” 搜粮队忙了一个多小时,没搜出粮来,黄水江突然想起电影里,日本鬼子把老百姓赶到一起,逼他们说出八路军的藏身处的情景来,于是小声地对陈大全说:“三清湾的粮食会藏在哪儿呢?今晚,他们好像早有准备。我们抓几个小孩来问一问,也许能问出点秘密来。” 只有十多分钟,坝子里就站满了人。黄督察说:“国税皇粮,从古到今,都是非交不可的。人民政府体恤百姓,土改时就已经减租减息。可是,有的人就不从国家利益考虑,私藏粮食,抗粮不交。你们生产队只完成两成多公粮。今天把话放这里,查出来,私藏粮食不交,是要判刑的。” 张静远和张天田、张天松、张新全、张天华等一班小孩,站在一排看热闹。黄督察一双鼠眼凉快速扫描那几个小孩,他走到张静远面前,突然扭住耳朵问道:“小孩!你肯定知道,大人把粮食藏在什么地方?好孩子是不说谎的。” 张天培、张忠荣等大人们神经高度紧张起来。特别是刘玉华,没有教过张静远应对这些事情,她手心里立即出了汗。唐雨梅和方云昭也为张晓风的儿子着急。 张静远的耳朵被扯住往上提,想摆脱,往上掂起脚,嘴里直嚷:“哎哟哟!快放了,我说!我说!” “不许说谎!”黄水江为自己的出招见效而高兴,马上放手。 张静远揉着耳轮,眼睛眨了几下,笑道:“我——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们找不到。” 坝子里的社员和搜粮队员都大吃一惊。刘玉华急忙制止道:“静远!不许乱说。” 唐雨梅不能出言阻止,想给张静远递眼色,又怕被陈大全看见。张天培一拳砸在手心里,张忠荣吓得张开的嘴合不拢了。 黄水江很得意地问道:“那地方在哪儿?你带我们去,小朋友,好吗?” “你们想不到,那个地方不好找。” “没有我们去不了的地方,你说,到底在哪儿?” 张静远笑着说:“昨天,我们放学回家,听说有好多大人去那个地方,不晓得是不是藏粮食?” 黄水江很高兴,他装出满脸笑容,问道:“他们把粮食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说,我怕他们打我。黄鼠狼叔叔,我只给你一个人说。” 黄水江听到自己的绰号,心里很不舒服,为了查出藏粮食的地点,他只好忍受了。刘玉华几乎要气昏过去,这个张静远简直就是电影里的叛徒甫志高,出卖三清湾人的利益呀! 张静远附在低头的黄水江耳朵边说:“青龙山半岩中间有一个大洞,他们昨天就把粮食搬到那里边去了。” 黄水江立即了告诉陈大全,那洞子藏几万斤粮也没问题,很有可能就藏在那里边。晚上是不可能去取粮食的,只好等明天再上洞子去,陈大全大声地说:“我已经知道,粮食藏的地点了。” 搜粮队只搜到张忠和的十多斤米,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天,离开三清湾,几只大黄狗跟在后边,嘶咬着送行。 张天培很纳闷,既然知道地点,为什么不立即起获脏物呢?三清湾的大人们不知道张静远对黄水江说了什么,心是悬着的。搜粮队离开院子,刘玉华脸色很难看,大声质问道:“静远!你怎么能说出去呢?” 张静远笑道:“我给黄鼠狼说,粮食藏在半山腰的洞子里。” 大家如梦方醒,知道张静远是糊弄搜粮队的。张天培指着张静远说:“你搞恶作剧,把我的汗水都吓出来了。” “陈大全整了我爸,我也要整他一回,龟儿子可恶得很,把三祖父的米拿去了。”张静远很神气。“他以为我们娃儿好骗,我想个法子骗狗日些的。” 张忠和的十多斤大米拿到公社职工食堂,给干部们改善伙食。黄水江带着五个民兵,天一亮就来到三清湾,搬来三架楼梯,连接绑好,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天梯支到正方形洞口。一个胆大的民兵爬上去,一个人工石洞,有三十个平方大,高有两米多,里边什么也没有。 黄水江说:“我们被那个小孩骗了!把他抓来收拾一顿。” 一个民兵说道:“那个小孩的老汉是李仲清的结拜哥哥。” 黄督察将信将疑,回到青龙场,向陈大全汇报情况。陈大全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黄水江相信那个民兵的话是真的,陈大全也是不敢惹那个小孩的。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七章(上) 刘玉华家的鸡汤终于熬好,差点遭劫的米也煮成了白花花的饭,老祖母也到场了,大家庆贺张新慧生日,也庆贺二十斤大白米安全过关,也庆贺搜粮队的彻底失败,生产队的粮食未被搜到。 刘玉华说道:“你们知道,要不是唐老师,今天就遭了。龟儿陈大全的心肠呆毒呢!如果生产队的粮被搜到,好多人都要遭殃,好凶险哟!” 张静远说:“我跟在唐阿姨后边,去看她和曹老师搜粮食。姐姐!你猜,他们去搜了哪家?” “别卖关子,说嘛!” 张静远把经过说完,叹口气说:“我有钱,一定拿几角钱给四祖祖。” 刘玉华很赞赏儿子的同情心,她说:“每个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落难时,有人雪中送碳,是最好的事!你姐弟二人要记住,要帮助比自己困难的人,是做善事,会得到好报的。我给你四祖祖留了一大斗碗鸡肉汤,吃完饭后,你两个就给四祖祖送去。” “好啊!四祖祖可以喝鸡汤了!”张静远拍着手喊道。 张新慧端着鸡汤,张静远提着煤油灯在前边走,到了张明月家,门没关,姐弟两个边走边喊:“四祖祖!四祖祖!”给自己壮胆。 到了最里边屋子,四祖祖还坐在椅子上,四祖婆靠在旁边,二人在流眼泪。 张静远笑着说:“四祖祖!我们给你送鸡汤来了!” 张新慧直接走到四祖祖面前,说道:“四祖祖!今天我满十二岁,我妈杀了一只鸡。要不是搜粮食的来,早就给祖祖拿来了。祖祖,你先喝几口嘛!” 张明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孝子媳妇刘玉华教出来的后人,那么小,就那么有孝心。他说:“你妈妈才想得周到哟!咋个对我这么好嘛!你两姐弟也疼你四祖祖,四祖祖没给你们啥子好东西。” “四祖祖!你忘啦!你园子里的樱桃,那些娃儿不敢摘,你只准我去摘,我喜欢四祖祖。” 张明月擦去眼泪,笑道:“静远!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君子作为。张晓风有你们这样的后人,九泉之下也高兴啊!你们将来一定是大有作为的人。” 张新慧让祖祖喝了三口汤,才把大碗放到桌子上,有礼貌地说:“谢谢四祖祖夸奖,我们该做的。” “这是玉华的好家风教出来的哟!好好读书,给你爸爸争光。” “我的语文、算术每次都考五分,期期考第一,那些岁数大的还考不赢我。”张静远说到学习就自豪。 张新慧说道:“四祖祖!我们回去了!” “谢谢你两姐弟了!”李英梅送二人出屋子。 第二天天刚亮,刘玉华就给张明月送去十斤大米。李英梅说:“玉华!你四公喝了鸡汤,还在睡。我和你四公不能收你的米,你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静远也是瘦精精的,你应该多煮点给‘伙大嫂’吃,你的身体也不好呀!你的一片孝心,我和你四公领了,米一定拿回去。” “四婆!这米昨晚被搜着了的,是老师发了善心,没拿走,我就等于被他们拿去了。您可以熬点稀饭给四公吃。”刘玉华说完,放下米口袋就走。 李英梅的脸已水肿,只能眯着眼睛,眼泪从眼缝里流出,流过发亮的脸,形成两条水线。李英梅哭着说:“玉华!我和你四公是有命不长的人,吃了你家的救命粮,我们死了,就等于白费了你的心意。你不拿走,我就给你下跪了。” 刘玉华抢先跪着说:“四婆!您听我说,我家晓风是四公最喜欢的侄孙,新慧和静远也是四祖祖最喜欢的,特别是晓风遭难时,四公还陪我坐了牢,我是一辈子都记得的。您不收下,我就跪着不起来,您老人家就替两个小姑姑收下吧!” 张明月已经走出屋来,看见刘玉华跪着,急忙来拉她,实在没力气,他只好说道:“玉华!我收下,你快起来。” 刘玉华站起身来,扶着张明月坐下。说道:“英姑和梅姑还小,您两位老人为了让孩子吃饱,自己不吃,哪里行呢?多少还得吃一点嘛!” 张明月说道:“前几年的日子多好过哟!搞啥子鬼跃进,大炼钢铁,不抽走那么多人,生产哪里会搞不好嘛!哪里会没粮食吃嘛?翻箱倒柜搜粮食,刮民党政府也没干过。” “四公,快别说了,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刘玉华急忙制止道。 “昨天晚上,如果是李仲清来搜我家,我就要骂得他哑口无言,反正是烂命一条,我也走不动了,在这儿骂几句,消消气。” “四公,现在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李仲清,那个龟儿,回家碰见老娘烧私锅儿,硬是把鼎锅儿砸烂了。”刘玉华说道。 张明月很吃惊地样子说:“有这等事,这些共产党干部这样没人性呀!成了妖魔鬼怪啦!” “他干得出来的!土改时,张晓风在七个结拜弟兄中,和他最相好,狗日的苏文英整晓风,他马上就反眼无情,帮着整。他为了那个书记位子,当着那么多干部的面,他敢不砸老娘的私锅吗?听说上级还表扬了他呢!” “哎呀!这世道太不像样了,古风不存,古风不存哟!我这种古朽之人也就活不成了!” 刘玉华回家,张新慧还未起床。“大娘妈”问道:“玉华!你去哪儿了?” “娘!我给四公送了点米去,他两个都水肿了。” “我们也没多少粮呀!你看静远那么瘦,是吃得不好才这样的。” “娘!您知道,我是个怜悯心重的人,能帮一把,我心里好受一些。娘!您不会怪我吧!” “大娘妈”流着泪说:“玉华,我的好儿媳,你没有做错。土改时,风儿走了,你完全可以到城里去,找户好人家过好日子,你没有那样做,你丢不下我这个老婆子,你是菩萨心肠。帮一帮四叔,没有错,当年,四叔因为你还搭着坐了牢房。你也要想到我的静远呀!” “娘,我知道,你老人家一辈子没吃多久的饱饭,您老人知道饿的滋味。” 五九年,全国出现大面积的蝗灾,河南省最严重,河南饿死的人也最多。中央领导到何南信阳去调查,各个村子都是包着孝帕的妇女,有的村子连抬棺材的人也凑不够。西江县遭遇的是小蝗虫,专吃红苕叶子,男女老幼齐上阵灭蝗,效果不好,红苕只收了往年的三成。三清湾公共食堂开到农历十月末,已经无粮下锅了,幸好生产队有两块地的红萝卜,挖了几千斤,于是,全体社员饭是红萝卜,菜也是红萝卜。吃了三天后,大家就不想再吃了。为了活命,必须吃进去呀。 张静远种的黄南瓜,给张明月、张忠和、张忠华和张天培家各送去一个大的。余下的南瓜,每天砍半个,没有锅儿,刘玉华把一个烂了口子的瓦罐当锅儿,白天不敢烧火,实在要煮,张静远家后面是一片竹林坡,张静远在一小平地上,找来三块石头搭个灶,烟子被扇子一煽,再在竹林里绕一绕,远处就看不见了。 刘玉华为孩子的聪明高兴,她对两孩子说:“新慧,静远!今年粮食收成很不好,生产队的粮没有被搜走,也吃不了多久。你们看见的,明月四祖祖夫妻俩打不得粗,得了水肿,拖不到过年。我们家,没有敞开肚子吃,去年的谷子还有四十斤,今年私分了一百二十斤,现在总的还有八十多斤,还有去年存下来的五十多斤麦子,三十多斤包谷。这点粮食,添凑着吃到明年吃嫩胡豆时,节省点吃,也要差一个月的粮。静远!你的黄南瓜起了大作用,现在有南瓜添上食堂的麦羹羹,就不动家里的粮食,留到后面救命。静远,要吃得苦啊!如今是保命都难啊!” 张新慧说:“我们不闹伙食,妈!我有空,去找野油菜。” “妈!我可以去挖野红苕秧。”张静远说,未挖起来的红苕到开春就会长出苗子,有苗就有苕。 刘玉华教育孩子道:“古人说,‘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思有时’。居家过日子,要会划算,不会划算一辈子都要受穷。” 三清湾从农历九月就开始出现水肿病人,食堂的伙食无法满足人体最低的营养需要,大家都自己偷着煮食,公社再也不送饥民“破坏公共食堂”的罪名。存粮只补贴了一个多月,大部分家庭也无粮食自炊了,连续吃几天红萝卜,本来虚弱的身体马上就垮了。 最先水肿的是张明月夫妇,太阳照在他的身上是那么暖和,小鸟儿在花园里跳跃唱歌;鱼池里,张明月心爱的鱼儿一天一天地被张明月捞起来,每捞起一条鱼,他就说:“鱼儿呀!我张明月爱你们小鱼儿,为了我多活一天,你就只好为我这个主子舍命了!” 只剩一条小鱼儿在大鱼缸里自由地游弋,张明月不忍心吃,没有投食,不久也会死去。可是,主人张明月却是全身肿得发亮,行动极为困难,妻子已经病倒卧床两天了。 公共食堂里只提供红萝卜,私藏的四千多斤黄谷,每人分了二十五斤,家家就可以熬一点清稀饭,和着红萝卜吃。 张明月家分得一百斤黄谷,可以打出六十多斤大米,应该解一下燃眉之急。可是,张明月对躺在床上的妻子说:“英梅!你跟了我,只过了八年好日子,就遇上了天灾人祸。我两个的日子没几天了,我谢谢你,为我生了两个乖女儿。有愧呀!我们当父母的不能养大她俩。” 李英梅不理解丈夫,有了百斤谷子,反而说些不吉利的话,问道:“明月!你有话就直说吧!” “英梅!分了谷子,应该高兴。可是,你忘啦?玉华给我们送了两次米,有十七八斤,余秋华也给我们送来十多斤米。现在,我们分得有了,就应该还给人家。你想想,春茂嫂子也得水肿病了,她是快八十的人了,我们忍得下心吃他们的米吗?” “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先还了他两家的粮。英子,你去请玉华来。” 张忠英带着妹妹走了。张明月说:“我两个气数已尽,就不要浪费了这些谷子,剩下的给两个女儿留着吊命,这是我的最后心愿。” 李英梅哭着说:“我不想死呀!我的女儿还小呀,我们死了,女儿怎么办?” 张明月也流出泪来,他说:“谁愿意舍命呢?英梅!我对不起您,养活不了妻室儿女,枉为男子汉。如果不搞这个劳命伤财的大跃进,我们会这样吗?” “明月!你这样说,要被当成阶级敌人打整的。” “命都快保不住了,哪里还管啥子阶级敌人不阶级敌人哟!” 刘玉华跟着张忠英来了,躺椅上的张明月指着凳子说:“玉华,我请你来,有事给你说。听说春茂嫂子也得水肿病了,我当兄弟的没去看她,心里难过。” “我们几家也着急呀!她老人家是七十九岁多的人,没有油荤,光吃稀饭也不行,我们四家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有心孝敬老人,也无力做到,得水肿就是很自然的了。”刘玉华说起老祖婆的病,也很伤心。 张明月对女儿说:“英子,你带着妹妹,去请张天培来一下。” 两个孩子走后,他才对刘玉华说道:“玉华!我和你祖婆没几天日子了,也许这三清湾就从我家开始死人吧!” 刘玉华吃惊地看着四公,在死神的召唤面前,他是那么镇定。看着两个肿得全身发亮的老人,刘玉华不能不承认,四公说的是即将成为事实。 张明月指着箩筐里的谷子,说道:“你和张忠华家给我送了米,我现在有了,就应该还。” 刘玉华立即截住张明月的话,说道:“四公!我没有借米给您老人家,怎么有还米一说呢?” “玉华!你难道要我两夫妻背着债到闫王老爷那里点名吗?” “您老人家没有欠哪个的债。四公,您老人家怎么老是想到那点米呢!您还认不认我这个侄孙媳妇?” “我当然认啦!有这么好的侄孙媳妇,怎会不认呢?” “晚辈孝敬长辈,就是应该的。就不是借,就没有还米的说法。您老人要还我,就把玉华当外人了。四公,您说,我讲的道理不对吗?” “四公说不过你。我要托你一件事,我和你四婆走后,两个娃儿就苦了,我求你,能帮她俩做做衣服鞋子,不要冬天一来,就冷死了。” 刘玉华几乎哭成泪人儿,说道:“四公,万一有那么一天,就让两个小姑姑跟我过,有我俩娃儿吃的,就有俩小姑子吃的;有我的娃儿穿的,就有她俩穿的。” “不!玉华,四个孩子,你拖不起,吃的,生产队应该管吧,我要交给天培。” 张天培走进来,张明月说道:“英子,你们送玉华回去,我和天培有话说。” 刘玉华知道四公要交待后事,就说道:“四公,我走了,英姑,到我家去耍。” 张明月说道:“天培!我和你四婆没几天日子。到死时怕说不出话来,我现在就给你讲死后的事:两个女儿成了孤儿,请你给李仲清说,国家对孤儿应该有政策,如果他还记得一起喝过酒的事,就看照一下英子和梅子;两个娃儿的衣服鞋子材料,你费心买回来,请玉华给做好,玉华答应了的;我们没有棺材,家里也没有木料,最好就是用席子一卷,挖个坑埋了,不被饿狗拖出来就行。你能答应四公吗?” 一个共产党员,生产队长,再加上侄孙的身份,张天培听到这些遗言,心情非常复杂:人民政府是为人民的,而这些政府干部们竟然不顾农民死活,搜粮食给城里人吃,农民就不是人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到可爱的明月四公等死,而无粮食来救他们的命,还讲什么孝心呢? 张天培说不出话,只能点着头,表示答应他那么低的要求。 刘玉华带着英姑走出屋,就碰见张静远。张静远笑着说道:“妈!幺舅来了,给我们送了一条大鲤鱼来,快回去嘛!” 刘志全看见姐姐,眼睛湿了,他说道:“姐!娘病了,脚都肿亮了!” “你们咋个服侍老人的嘛?大哥不管吗?”刘玉华有点生气,也不管弟弟能否接受。“我知道,你们两家娃儿多,都在吃长饭的时候,娘又吃得了多少呢?” 张静远前一天下午跑了半个寨子山,找到了两斤多红苕,刘玉华煮了红苕干饭,家里没有清油,就把鱼和酸菜煮在一起,勾了一点保存了两年的红苕芡粉,幸好鲤鱼还有点肥。 张静远说道:“妈!我去牵祖祖来吃鱼。” “你祖祖起不来床了。静远,来!把这点鱼和干饭给祖祖端去。” 张静远最喜欢做能得到大人夸奖的事,他也不许姐姐去,端着饭菜到幺公家,他对比自己小一岁的张天田和小六岁的张天树说:“小大叔,小幺叔!我给祖祖拿来的鱼,你们不准吃,祖祖都肿了,要吃好东西,肿才消得下去。” 八岁半的张天田说:“我和弟弟不会吃娘娘的鱼,吃了是小狗。有好吃的,都是让娘娘先吃。” 张忠华看着两个孩子对话,既高兴孩子们有孝心,又辛酸于没有鸡鸭鱼肉来满足老人营养的需要,看着老娘得水肿,一天天严重,而毫无办法。 刘玉华和弟弟赶回娘家,天已全黑下来了。听说小儿子去叫女儿回来,刘老太婆问了不知多少遍:“祥子,你三姑还没走拢家呀!” “快了!可能已经走到河边黄果树来了。我到山坳上看,三姑回来了,我就来报信。” 刘兴祥在白马镇读初中,十七八里,早去晚回,太阳已经落下去,刘兴祥站在房后边高高的狮子山的头顶上,看着三里外,西江河岸的黄果树。哦!那不是最敬爱的三姑和幺叔吗?刘兴祥一口气跑到奶奶床边,说:“奶奶!三姑从黄果树下边走回来了。一会儿就到。” 刘玉华来到母亲床前,摸着那浮肿的脸,用力一按,立即起一个大窝,眼睛眯着,从眼缝看外面。再摸两脚,冰凉的,皮肤发亮,三寸金莲的一双脚掌,穿不上鞋,用烂棉絮包着。 刘玉华哭着说:“老娘!七月间,幺弟满三十,我回来看到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好的嘛!才百多天,怎么就肿了呢?” “没有粮食吃呀!善子在城里读高中,省点米拿回来熬米汤喝。” 二哥刘志安说道:“三妹!我们这里的土地比你们那里差得多,今年硬是没有收多少粮食。生产队已经断粮一个月了,家家的老本也快吃光了。我当大队长,也没办法呀!” “老娘病成这样,没给大哥讲吗?” 刘志安说:“大哥也困难呀,一个人找钱,八个人吃饭,老大当体育老师,每个月二十八斤粮食,吃不饱,工作都没要了,另外五个儿女从小学到高中,全在读书。经济非常困难。回来看了老娘,临走还带了十多斤红苕回去。” 刘玉华说:“娘!我给你拿了十多斤米来。我们那里田多一些,张天培胆子大,私分了一些谷子给社员,搜粮食的来我们队搜了几次,都没有搜到。好多家也断粮了,生产队私藏的谷子,每个人分了二十五斤。也吃不了多久,食堂每天只有红萝卜。红萝卜煮完,食堂就没东西煮了。” 刘老太婆拉住女儿的手说:“玉华!娘知道自己的病,怕是活不起来了,现在,把你喊回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三妹子,你的命苦啊!姑爷被人整死,你拖了这么多年,变得老了,哪像三十五岁的人?又遇上这样的灾年,在劫难逃啊!我最放不下心的是你,家里没有当家师,好在新慧也十二岁了,总可以帮你做点事了。静远才九岁,这娃儿,脑瓜子聪明,一定要供他读书。古人说,‘家无读书郎,官从何处来’。你慢慢地就会好起来。”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七章(下) 晚上,刘玉华和两个哥商量老母亲的事。她说:“老娘成这样,我不怪你俩。老的身体差,难免先遭殃,可要把孩子们保住。静远伙着几个娃儿,跑到山上打野食,扳生产队的甘蔗吃。第一次,被我抓来跪倒,要他给他爸请罪。偷盗东西是啥子行为,人心从小就学坏了,长大后怎么得了?打了娃儿,我又心痛了,娃儿的肚子饿呀,娃儿要求生呀,后来,他们又去吃甘蔗,我就不管了。这个世道,好人都要变成坏人。” 刘志全说道:“我还可以打鱼,卖十多元一斤,买点米和粗粮,凑着吃。二哥就困难了,没有收入,当个大队长,也没有办法搞吃的东西。” “二哥!逼急了,就叫祥子来我家,我家里总还有百多斤谷子,国家肯定要拨春荒救济粮。大哥那里靠不上,我们三个互相扯着点。” 第二天,刘玉华对母亲说:“娘,我来看了你,心里踏实了。家里事多丢不开,我要回去了,你老人家吃点稀饭,会消的,我下次再回来看你。” 刘玉华忍住不哭,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走,就可能再也见不到活着的母亲了。 张新慧和张静远每天下午就到山上找野油菜,菜头掐来人吃,其余的喂兔子。加进去野菜,改变了味道,逼着自己往肚子里塞。 多吃几天,也不好吞。张静远编了一把虾扒,用竹子做的一种捞鱼的工具,到田里去拖鱼,有时运气好,还能拖起一两多大的鲫鱼、小乌鱼、鱼鳅、黄鳝。为家里人生存,想方设法,弱肉强食,捕食其它小动物。 李英梅已经进入生命到计时,她饿得心花缭乱的,巴不得马上结束生命。她说:“明月!人家得哽食病(食道癌)的是吃不进,饿死,我们是吃得进,没有吃的,饿死,成饿死鬼,投胎,人家都不要。我这样活着受罪,不如早点死了好。” 张明月也很痛苦,他说:“还管投什么胎哟!下辈子,我宁愿变猪,也不想变人了。” 七岁的女儿张忠英学也不上了,几天来就承担着家务,给父母烧茶递水,从食堂打回的红萝卜, 父母吃不下去,忠英和妹妹忠梅只是哭,偶尔,张忠诚二嫂过来帮一下忙,忠英两姐妹已不知哭了多少次了。 张忠英完全能够听懂父母的对话,她哭着说:“爸爸!妈妈!我不要你们死,我和妹妹长大了会供你们的。” “乖女儿!爸妈等不到你们长大了。”张明月拉着女儿的手,他认为,是给孩子交代后事的时候了。“英子!我和你妈死了,你是大的,要照顾好妹妹。” 张忠英牵着五岁的妹妹,说道:“梅子!你快说,爸爸妈妈不会死。” 张明月看见妻子进气比出气少,他说:“忠英,你去叫玉华来,我有话跟她说。” 不一会,刘玉华随张忠英走进屋来,她一进屋就闻到屎尿臭。四祖父是个洁癖,现在也无法讲究了。 “四公,四婆,我实在忙,没来看您二位老人家。”刘玉华边说边俯下身探察四婆的气息,四婆两眼已肿得几乎看不到眼珠,脸像泡冬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还有一丝游气。 “玉华,四公叫你来,是有事要给你讲。第一,你要尽快给我两个把老衣做好。忠英,你把布找出来。第二,我们死后,两个小的咋个办?你得帮忙想办法,把她们送给别人,不要饿死就行了。”张明月流着泪说道。 “四公,你放心,衣服,我会尽快做好,两个小姑,我会管的。”刘玉华说着,自己忍不住已经掉下泪来。她不忍继续在那个环境中呆下去,太令人伤心了。刘玉华是个重感情的人,于是拿起衣料,回到自己家里。 “幺娘,四公四婆不行了,你来帮忙,今天下午把老衣赶好,今晚上也许要用。”刘玉华请了幺婶余秋华作帮手。 老衣做好,刚吃了一碗稀饭,张忠英就哭着跑来了:“玉华大嫂,我妈死了。” 刘玉华放下饭碗,抓起老衣,就赶到张明月的屋子里。张忠诚二娘已在场,四婆直挺挺地放在地上,肚皮因水肿鼓得很高,脚指头就像鱼鳅一样肿得发亮,全身发出恶臭。张明月在远远的墙角,靠墙坐着,没有表情,两手放在脚上,两眼仰视房顶,动也不动,有如坐化的和尚,也许是在为妻子送行。张忠梅伏在妈妈尸体上,大声哭着,只有这小姑娘,不知什么是臭味,她只知道,妈妈从此不再说话了。 余秋华和李文英也赶来了,刘玉华说:“先烧点水给四婆洗个澡,然后才换上老衣。” 张天培队长、张忠华会计也来了,看到眼前情景直摇头,张队长走到张明月面前,大声问道:“四公,四公,你还好吗?” 张明月才四十四岁,李英梅才三十七岁,正是壮年时期,由于他们是斯文人,吃东西也斯文,食物差了吃不下,生产队分来的粮食,很快就吃光了,天天吃食堂分来的红萝卜,就难以下咽了,所以夫妇二人最先水肿,也就最先踏上黄泉路。 如果不抽走那么多个人搞大跃进,就不会糊弄土地,就不会少打那么多粮食,如果不乱吹粮食产量,就不会增加那么多公粮,三清湾的水肿就不会出现,就不会饿死人,就好比多米诺骨牌。 在历史的这个重要时期,庐山上,突然出了彭德怀反党集团,为人民饥饿鼓与呼的彭大将军,公然与三面红旗作对的彭大将军,正接受莫名其罪的批判。上帝看着人间,长叹了一口气,很惋惜地说,同情的泪水已经干涸,人间饿殍远远不够呢,历史的大车还要往更“左”的死胡同里冲去。 张天培队长说:“幺爷,我们总不能把四婆软埋吧,四公家又没寿材。只好这样,明天把房椽子撤下来钉个火板板,换竹子代替。张忠长学过木匠,有工具,就叫他做。” 刘玉华、余秋华和李文英三人很快将死者沐浴干净,穿上老衣,没有寿鞋,找来一双旧鞋子,有一只有个洞。刘玉华说:“四婆不能穿着破鞋子过奈何桥,正好,我给老娘做了一双,先用上。” 大家收拾停当,李英梅就停放在房屋正中,余秋华把自己家的清油拿来,给四婶点上一盏过桥灯,哽咽着说:“四婶!路上走慢点,肚子饿,脚又肿,有灯才不会掉下奈何桥。” 大家忙完,各自回家吃晚饭。刘玉华回家,煮了一盆清稀饭,张新慧端着酸菜,给四公送去。 张忠英和张忠梅早已饿得不得了,端起碗就吃,刘玉华舀了一碗,端到张明月面前,说道:“四公,你就吃点吧。” 可是,张明月毫无表情,刘玉华只好放下饭碗,转过身,看见忠英两姐妹,吃完饭,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一见刘玉华走过来,张忠英抱住刘玉华的腿说:“玉华大嫂,我们怕,你不要走。” 也许是臭气熏人,其它的人早已走完,无人来守灵。刘玉华也不想呆在这里,她也很害怕,只好说:“我回去照顾静远他们睡了,就和幺娘过来陪你。” 张忠英放开刘玉华,乞求的目光说:“你们一定要来。” 要叫刘玉华一个人去陪死人,她真没有那个胆,回家安顿好屋里一切,她来找幺婶:“幺娘,我们找几个人去给四婆守一下灵,忠英两个小姑娘太可怜了。” “叫几个男子家去守。”余秋华站出房间,她也害怕守灵。 正在这时,张忠英又跑来了,“幺嫂,我爸喝农药了。” 张忠华未睡,也走出房间,弄清了真相:刘玉华走后,忠英两姐妹很快就睡在妈妈尸体旁。张明月这时才站起来,回到房间里,找出“六六六”粉,是生产队下发的灭四害农药,四害是苍蝇、老鼠、麻雀、蚊子。张明月调了一碗水,以全身之勇气和力量喝了下去,然后爬到妻子身旁,并排躺下。一会儿,口吐白沫,蜷缩着贴在地上。张忠英听到呻吟声音,爬起来,揉着眼睛,他看见,父亲的脚最后伸缩两下,嘴里继续流出白泡,水肿病人也成一害被灭了。 张忠英嚎哭起来,张明月夫妻已经再也听不到了,他们从此没有饥饿、没有痛苦、没有亲情了。 很快,三清湾下院子的大人们都来了,来给令人尊敬的张明月送行。几个男子很快给四公洗了个澡,穿上老衣,没有寿鞋,只好赤脚去阎王处报到,张天培说道:“四公打光脚也好,万一阴间也搞阶级斗争,四公还可以当个农会主席。” 张天培带头,留下五人给四公四婆守灵。女人们流了一些眼泪,回忆了一些四公的光辉往事,特别是与苏文英叫板被抓坐牢是他最辉煌的亮点。 第二天,长房的张忠仁、张忠义听说四叔四婶死去,赶来吊唁。在商量张忠英两姐妹的抚养问题时,张天培说:“四公生前对我说过忠英姐妹的抚养问题,我给李仲清谈了,按政策规定,孤儿应该由政府负责,可是,现在,谁来管呢?只好由生产队集体来负责,粮食由生产队无偿分配,生活和读书等费用,生产队能解决多少算多少,总之一句话,三清湾人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忠英两姐妹活下来。” 张忠仁由于是地主成分,一表人才,也无姑娘敢爱,二十七岁了,还单身一人。他说:“两个妹妹的大问题,生产队解决了,就让她俩跟我过日子吧!” 张天培说道:“有忠仁大叔负责,我们就放心了。家家的日子都难过,想帮两个姑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李书记说了,读书的学费可以免。” 两付火板板,没有烧一张纸,一个大坑,两个死人,三清湾第一对水肿夫妇就这样入土为安了。 只隔一天,冬月初四,刘玉华正在堂屋里给老祖婆做老衣。张春茂的儿孙们都认为老祖婆时日不多,得加紧准备后事。大队治安员张天元走进堂屋来,喊道:“幺爷!你出来一下。” 张天元小声地对刘玉华说:“玉华嫂子,这口袋里有几斤猪肉,煮给老祖母吃,能消肿吗?” “天元,你从哪儿买来的猪肉?” “大嫂!大队猪场天天都有猪儿死,分给生产队吧,十三个队,无法分。我们几个大队干部几乎天天有肉吃,公社干部下来,又吃又拿,多了,我们几个也分一些回家。昨天死的是大猪,分得多,就给你家和幺叔、三叔拿一些来。静远他们好久没吃猪肉了吧?” 刘玉华真不敢相信堂弟的话,生产大队的毛猪,是全大队二千多人的共同财产,一经死亡,就成了干部们的私有财产瓜分了。她说:“那是集体的呀!敢那么大胆地分吗?” “大嫂,现在,保命是第一重要的事。每个生产大队都这样,如今是,个人码头个人操。只图抓得到,哪管该不该。前一次,在三叔家搜去的十多斤米,就拿到公社食堂,当战利品,被干部们吃了。你以为,他们又吃又拿,会想到那是人民财产。我们大队的毛猪已经死了三分之一,干部们的家里少有人得水肿的。养猪状元李文忠的千头养猪场,只剩下一百多头,再有一个多月,也就死得差不多了。” 张天元拿出三块肉来,每块肉有两斤。张静远把给张忠和的肉送过去,三祖母笑道:“静远,哪里来的猪肉?” “是四公家的二叔送来的,我们三家都有。” 刘玉华对张天元说道:“兄弟!那次来搜粮,全靠你来报信,其实,家家户户都有点粮,藏得快,才没有像你三叔的米那样,搜去喂猪。你积了大德,三清湾人都记着你。” “大嫂!你是给娘娘做的老衣吧。她老人家年高体虚,油荤跟不上,得水肿就是必然的了。我们当后人的总是脸上无光哟,几家人,儿孙那么多,照顾不好一个老人。” “天元,你忙得很,回来了,去看看老祖母吧,估计就几天时间好活。” 张天元到幺叔家去了,刘玉华还在想死猪的事。何志芳走进来,苦笑着说:“玉华姐!你做老衣一定很忙吧。”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志芳妹子,忙得不得了,没空去你那儿。” 何志芳小声说道:“我弄了点猪肉,给父母送了点去,又给你送点来。还有,付大哥托我给你带信,叫你一定去他家一下。现在没有谁来管地主富农的事了。” “太谢谢你了,想得这么周到。云海在重庆还好吧?” “云海在重钢的一个汽车运输大队修理车间当主任,还混得不错。张天益就在他下边当修理工,我们公社还有好几个。吴康明嘴吧甜,当汽车司机。华姐,日子这么艰难,你的担子重啊!我又帮不上你多少忙,云海每次写信,都嘱咐我,要关照好你们一家。” 刘玉华非常感动地说:“晓风有云海这样的兄弟,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你的孩子好吧?” 何志芳笑道:“我说要给孩子们的外公送肉去,兰英对我说,妈,给刘阿姨家也送点吧!静远哥哥他们肯定很久没吃肉了。我听了这话,心里有多高兴啊!” 刘玉华大笑道:“我未来的儿媳妇才好哟!知道疼人,多好的品德啊!” 刘玉华送何志芳出了大院,她不知道付大哥家有什么重大事情,难道也像四公夫妻得了水肿病。他从没要求过自己去他家,再大的风险,刘玉华也要去,她心神不定地赶到付云清家,付云清夫妇坐在堂屋里,看见她走进大院,立即站起来,跨过高门槛来接着她。 刘玉华放下心来,说道:“付大哥!你带信来,我还以为你家有啥子大事呢,好的说不坏,我怕您俩得水肿病,看到你和嫂子没事,我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付云清说道:“到屋里坐,两个娃娃好吗?我和你嫂子常常说到你,饥饿使多少人得水肿病,我们也担心你们,想到晓风和你对我们那么好,我们无以为报。孩子的姑爷在城里杀猪行里,可以弄到猪小肠,我的老大,隔几天就去背一筐回来,我们把他全部贯成香肠,我叫你来,就是要你也拿一些回去,虽然没有肉好吃,也是很好的东西。” 刘玉华眼里噙着泪花,说道:“付大哥,谢谢你们,哪里是简简单单的猪小肠,那是活命的灵丹,那是大哥大嫂对晓风一家的情义。” “晓风一走,你的日子太难了,他们几个当干部的,也顾不到你。” 提起结拜弟兄,刘玉华就生气,她说:“那个陈大全,真不是个东西,来三清湾搜粮食,唐雨梅主动到我家里搜,他怕雨梅卫护我,叫了曹老师来搜,硬是搜出二十斤米,还是雨梅帮忙,才没搜去。李仲清,也是一样货色,哪里还记得几个结拜弟兄家哟?” “玉华,提起这两个没心肝的就有气。过十来天,我做的第三批肠子可以吃了,你忙,就叫新慧或者静远来拿。如果不来,我就叫义明给你们送去。”付云清郑重地说。 刘玉华走过烧陶湾,想起付大哥被斗争,丈夫被关押至打死,自己也和付大哥一样关在烧陶湾大院子的一幕幕往事,心里酸酸的,“患难见真情”,一点不假。 晚上,刘玉华煮了两斤猪肉,她要让老娘和孩子吃个够。几个月不闻肉味,四个人吃得很高兴。张新慧说道:“妈!听说何阿姨也给我们送了肉来,还有付伯伯的香肠,这下好了。娘娘!你要多吃,才不会得肿病。” “是兰英叫她妈给我们送来的,你们也要学兰英,要同情帮助比自己困难的人。”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八章(上) 自入冬以来,刘玉华的业余时间,全是替三清湾的已列入饿殍名单的老人做老衣。老祖婆也已 经水肿一个多月了,七十九岁高龄,肯定是好不起来了。刘玉华受四家人委托,亲自到城里,给老祖婆扯老衣、寿被、寿鞋的布料。 刘玉华想,老祖婆辛苦一辈子,最后穿好点的洋布到阴间去,也显得出儿女们的孝心。他到最大的百货公司里去选布料。她与售货员谈论布料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玉华姐!是你呀!” 刘玉华扭头一看,是县妇联主任苏晓梅在喊她,旁边还站着县长谢平原。她高兴地说道:“哦!是您两夫妻哟!幸会!幸会!” “玉华姐!你买这么多布做啥?” “晓风的祖母得水肿病,快死了,我来买布做老衣、寿被,我天天都忙着做老衣。我们队有十多个得水肿的,都是快要死的人了。” “咋个这么多人得水肿,真的没粮食吃了吗?”谢县长问道。 “你这个县长在上边,不知道下边的情况吗?还有啥子粮哟!前不久,陈大全带着二十来个人,到我们三清湾各家各户翻箱倒柜地搜粮食呢!和日本鬼子差不多。” 谢平原一听,皱起眉头说道:“陈大全怎么能这样干呢!那不是抢老百姓吗?” “也只有你县长才敢这样说。我给你说,我三叔的女婿在县财政局工作,李良彬,你认得的。一家五口省吃俭用,给我三叔送来十二斤大米,硬是被陈大全搜到公社去,被公社干部们吃了,还差点把我三叔抓到公社去关起来收拾。” “简直是土匪的做法,鱼肉百姓嘛!” “谢县长!不是我有意要告他们的状。我们公社出了养猪模范,说是一千头,到处借来凑数,现在去看,一百头都不到,各个大队都有养猪场,人都没有粮食吃,猪儿也就没粮喂了,天天都死猪,干部们可高兴呀,死猪儿肉,送一些给公社干部,剩下的由大队干部私分,何志芳还给我拿了几斤来。我敢说,李仲清那儿,可能每天都有人送猪肉去。” “这是什么共产党员?”谢县长已经愤怒极了。 苏晓梅想起当年在土地庙里,李仲清意图不轨之事,她气愤地说道:“李仲清这种人哪里还配得上共产党员的称号?” 刘玉华说道:“谢县长!让你吃惊的事还多呢!你也学一学八府巡按大人,微服私访一下,你就见怪不怪了。告辞了,家里穷事还多。” 刘玉华急着赶回家,想到谢县长的吃惊样,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下边干部们在做什么事?还是他清楚下边情况,有意装憨呢?“妈,幺舅来了。”张静远背着书包,跑进屋。 刘玉华抬头往外看,兄弟刘志全正从下厅走来,她已预感到不妙,十天前,她回去看望了得水肿的母亲,十有八九,母亲过世了。 “娘去世了。”兄弟刘志全轻声说。 刘玉华没有哭出声,只是落泪,母亲六十八岁了,谁也料不到,会因为没粮食吃,得水肿病死去,母亲一辈子,没生过什么病。比起张明月四公来,活了六十八岁,也使后人想得通了。 张新慧和张静远也对慈祥的外婆离世很伤心,张静远吵着要去看外婆最后一面。 “书都不读啦!你和姐姐给我好好地读书。你们在家,好好的,要听娘娘的话,不要遍山马儿跑,我最多两三天就会回来。” 妈妈去外婆家了,张静远放学回来,娘娘没另外煮稀饭,从食堂里端回的红萝卜真难吃,他努力吞了半碗,实在吃不下去了,跑出去,找着张新全,说道:“红萝卜怪难吃,我们又到屋后大土去吃甘蔗,那里头的罗汉甘蔗甜得很!” 一会儿就约到了张天田、张天华,张天田说:“我把蔑刀带上,吃哪根砍哪根。”四人从黄果树下,溜进屋后大竹林,再钻进甘蔗林。 四个小伙伴溜到大土中间,怕砍甘蔗弄出响声。张静远说:“选中哪一根,先把叶子剥了,再下颠子,最后砍兜子,才不会有大的响声,千万小心,不要被人听到。” 自己砍,自己吃,一会儿,每人吃了三根,肚子里已经“叮咚、叮咚”地响了。 突然,张天华发现在甘蔗垄子上放有一只大瓦罐,装有满满地一罐黄谷。大家高兴极了,抬到黄颠树下。 张天培的儿子张新全说:“我们家有一杆秤,我去拿来,四人平分。” “新全,拿秤干啥子?”张新全的母亲李文英问道。 “分谷子,我们在甘蔗土拣到一只罐子,装着满满的谷子。” “哎呀!那是我放的!” “你咋个放到山上去了?” “还不是怕搜粮食的搜去。” 听说是张新全家的谷子,当然物归原主了。 张静远摸着涨鼓鼓的肚子,心里想,根据妈妈教的做人原则,吃生产队的甘蔗,肯定是错的,妈妈知道后,一定会批评。可是,他们公社干部把三祖父的十多斤米拿去吃了,更不对,干部们把大队猪场的死猪瓜分,二叔是治安,何阿姨是妇女主任,他们能分到那么多肉,一点自责的意思也没有。“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我们小孩吃点甘蔗,算不上什么事了,何况还没有砍一些甘蔗拿回家吃呢。张静远想通了,吃甘蔗吃得心安理得,只要肚子饿了,就得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张静远对张新慧说:“姐姐,我们吃甘蔗,才甜哟!我只吃了三根,肚儿就装不进了,我给你撕了几节甘蔗回来。娘娘吃不动,你把它吃完,我到山上找油菜和苕秧。” “我看,把你们抓住了,咋个办” “哪个会来抓?悄悄地在大土中间,砍下来慢慢吃,吃饱了才钻出来。” 第三天,妈妈回来了,她说:“静远!我爷爷死时,好风光哟!做道场七天七晚,各个码头的人来来往往,吊丧的数不清。你外婆死,不准信迷信,悄悄地请了个道士,看了个地点,响器也没有,就埋了。你说,人来到世上,家里人欢天喜地接生;人到阴曹地府,也应该热热闹闹地送终呀!” “妈!就是准许信迷信,道士加班加点地干,也忙不过来呀!”张新慧说。 刘玉华说道:“是呀!人死了,再大的官也是沃泥巴,在生时没饭吃,死了搞得再热闹有什么用呢?我伤心的是,你外婆是全身发亮死去的。你的舅舅们是大孝子,没有好东西给老娘吃,是饿死的呀!怪谁呢!” 吃过午饭,张天华跑来说:“静远,我们去寨子山找红苕秧。” 张天清看见了,也跟了去,三人到了青龙山,主要是找那些点豌豆的土,容易发现目标。转到白虎山那边,张天华喊道:“静远!快来,这块土的苕秧多。” 三个小家伙根本不管挖苕秧要损害豌豆苗,沉醉于那么多红苕秧,每一个发现就是一根或大或小的红苕,挖得喜笑颜开的,张静远的小背篓快装满了。 “不——不准挖——挖!” 突然,从岩坡下窜上来一个人,他是十生产队的,人称“胡夹舌”(结巴)。他钻进十二队甘蔗土里饱吃了一顿甘蔗,怕走大路被人发现,才爬山绕道回家,哪知,碰上三个小孩正在十生产队的豌豆地里大搞破坏呢。 张天清年龄最大,发现敌情,迅速跑往青龙山;张天华小张静远半岁,离“胡夹舌”最远,也逃之夭夭;张静远正在挖一根大的红苕,他尽量不伤到豌豆苗,用手抠泥土,一根大红苕刚抠起来,他正在高兴着呢,听到吼声再跑,已经迟了。 张静远背着背篓,扛着小锄头,肯定跑不过那个大人;丢掉背篓,等于前功尽弃,外搭背篓,丢掉小锄头,今后再挖苕秧,就没有合手的工具了。一样也不能少。他不跑,慢慢地走。 “胡夹舌”抓住他,拉着就走,嘴里念道:“挖——挖啥——啥子嘛!挖——挖死那——那么多——多豌——豌豆!” 张静远大哭起来,他想用眼泪唤起对方的同情心,没有起作用,反而挨了一耳光,顿时,眼冒金星,脸部火辣辣的。对于张静远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从他能记事起,还没有谁的手掌与自己的脸接触过。他立即大骂起来:“‘胡夹舌’!你婆娘生个娃儿没屁眼!” “胡夹舌”没想到这小孩那么不怕事,居然敢骂自己,他本是结巴,对骂只有输,他又挥手打去。张静远拼着再挨一下打的危险,一口将抓他的一只手咬住,狠狠地使劲。 “胡夹舌”的右手正要与张静远的太阳穴接触,真的接触了,那是非常危险的,全靠张静远那狠心地一咬,才救了自己。 “哎哟——哟!手——手!”“胡夹舌”打人的手立即停止进攻,那只抓人的手也立即松开,火辣辣地痛。 张静远松开口的同时,拔脚就想逃走。马上被胡结巴打人的手抓住,被咬的手直甩,他拉着张静远往十生产队走去。 一路上,张静远哭着骂人:“‘胡夹舌’,日死你妈都不得好!” “胡夹舌”也不再打人,他看着几个牙痕,头上直冒虚汗,害怕被再咬一口,听人说,人口毒得很,比烙铁脑壳毒蛇还毒。他不打人,张静远也就不再咬他。 张天华跑回三清湾,远远地看到刘玉华,喊道:“玉华大嫂!静远被‘胡夹舌’抓去啦!” 张静远被“胡夹舌”拉到十生产队的于家大院子,队长于德民问道:“老胡!啥子事?” “这个娃儿在……在山上挖……挖苕秧。” 于德民仔细看着张静远,说道:“这个娃儿好像是张晓风的儿子嘛!” 张静远觉得很没脸面,破坏生产,被人抓了现行,居然联系到父亲。他要捞回脸面,大声说:“‘胡夹舌’跑到我们生产队弯弯大土吃甘蔗!” 于德民看到张静远的小背篓里的红苕秧,一切都明白。孩子为了生计,不顾及庄稼,肯定不对。可是,张晓风当乡政府文书时,是个大好人呀!他很佩服张晓风的人格,怎么能伤害他的儿子呢?他说:“把豌豆挖死了不好,今后不许再挖了。” 于德民从“胡夹舌”手里拿过小锄头和背篓,交给张静远。张静远没有想到事情那么容易就解决了。他心里高兴,嘴里答道:“今后不挖了!” 刘玉华也风急火燎地赶到,她老远就说道:“于二兄弟,把我静远的魂吓掉了,我要找你算帐。” 于德民笑着说:“玉华嫂子,借两个胆子,我也不敢吓你嫂子的宝贝儿子。没事了,把他带回去。挖了苕秧,搞坏了豌豆苗。唉!这个年月,为了活命。” 刘玉华拉过张静远,问道:“远儿!没事吧?妈听说后,担心极了,他们没有打你吧!” 张静远看到于队长那么宽宏大量处理此事,他想,虽然被“胡夹舌”打了一下,反咬他那一口是够重的,“胡夹舌”吃了大亏的,他也想早点平息此事,说道:“妈!没有事,我们回家吧!” 刘玉华带着张静远走了。“胡夹舌”说道:“队——队长!你——你不对!” 于德民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教育一下就行了。你是大人了,去吃人家的甘蔗,还不是错的。” 张静远回到家,张天华、张天清跑来问候,张静远说:“你两个不落教,看见‘胡夹舌’来,都不喊一声。” “胡‘夹舌’像偷儿一样爬上来,都到面前了,来不及喊。”张天华说道。 张天田跑来说:“静远!你祖祖喊你去。” 张静远来到祖祖面前,说道:“祖祖!你好些了吧!” “听说我的乖静远被人抓去了,就是挖了几窝苕秧嘛!有啥子了不起。静远,没挨打吧?” 祖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还担心曾孙的事,使张静远更加喜欢祖祖,他说:“祖祖!我们家里有小肠子做的香肠,您吃不吃?” “静远有孝心,留着你们自己吃,祖祖咬不动。” “切细点,可以吞下去的。” “祖祖不行了,静远!要听妈妈的话,你妈拖——拖你——你们一家,太——太苦……” 只说了几句话,张静远就觉得祖祖不大对劲。他急忙说道:“小大爷!祖祖有麻烦了,快去喊大人来。” 张忠华在正堂屋里算账,跑进屋来,探着母亲的气息,说道:“静远!你祖祖不行了,快去喊你三祖父,再跑到冲下边,去喊你四祖父一家,叫他们全家赶快来!” 张静远迅速地将祖祖病危的消息传达出去,一路小跑,到四祖父家,气未调匀,他说道:“祖祖不……不行了,幺公叫……叫大家快去!” 张静远回到三清湾,祖祖已被抬到大堂屋的中间,刘玉华、余秋华、李文英等正给老人穿好老衣,放到大躺椅上。老人的三个儿子、四个儿媳站在周围。 张忠文说道:“张天平!你马上到水晶坝去,把幺舅公请来,天黑前赶得到。明天一早,就赶到代家坝,请你姑姑回来。我们几家的儿孙,要轮流守夜,不要老人过世,没有人送终。” 第二天下午三点过,张静远的祖祖、张天田的婆婆因水肿离开了人世。四家的后人站满整个房间,能为老人送终,是大家有福气。 虽然政府不准老百姓信迷信,只准信马列主义思想,但是,没有多少科学文化知识的农民,不懂马列主义的远大理想,在现实生活中,愈是穷困,就愈加相信祖传的虚无的鬼神之说,希望神灵给予帮助。 张忠文说道:“我们三清湾五大房人,就数我们二房人丁最旺,在二房中,又数我们长房的人最多。但是,我们四弟兄中,又亏了长房:大哥三十多一点就得病死去,只留下晓风一根独苗,晓风才二十七岁,就遭冤枉死去,留下新慧和静远,偏偏又遇上这场灾难,我听一个看了《玉匣记》的人说,很多人都逃不过这场天灾人祸。 我今天说这些话,就是一个目的,我们四家人要同舟共济。老娘前几天对我说,她最放不下心的是大哥一家人,我对娘说了,我们三家会照看玉华母子的,三哥和幺弟,你们没啥说的吧!” 张忠和说道:“老娘不说,我们也会帮助玉华的。玉华多能干啊!一定能把俩孩子抚养大,新慧和静远一定有出息。” 刘玉华流着泪说:“祖婆那么掂记着我们家,我很感激,多给她老人家磕几个响头。你们叔叔婶婶,弟弟妹妹,对我们一家够好的了。我也希望,我们四家的人不要在这场灾难中饿死。” 张忠文又说道:“老娘归西,政府不准做法事,我们还是要找道士来指路,找一个好坟地,看一个干净日子,弟兄多,不要亏哪一房才好。” “那些道士的罗盘都收了,咋个看地?”大队治安员张天元说。 张忠华说道:“我们的本家,长江道士还有罗盘没搜去,我悄悄地请他来。” 哪里知道,长江道士早就被陈大全作为阶级斗争的严密监视对象,他被张忠华邀请去三清湾做法事,民兵马上就报告了陈大全。得知是给张晓风的祖母做法事,陈大全犹豫了,他不敢去三清湾面对结拜哥哥张晓风家的人,但是,出于工作职责,他又必须去。也许长江道士敢顶风作案,就是抓住他与张晓风的关系,向他挑衅。全公社死了那么多水肿病人,好几个道士都在悄悄地做法事,这次应该抓住长江道士做典型,杀一儆百,令长江道士的徒子徒孙不敢乱说乱动。 陈大全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李仲清书记,李书记立即指示:“大全!我们共产党人是对事不对人的,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有必要来问我吗?” 陈大全和黄水江立刻带了十个民兵,赶到三清湾大院子。为了防止意外,张忠华派了张静远和张天全、张天田三个孝子贤孙放哨。张静远在刺竹林外看见冲下边来了一群人,估计有敌情,立刻跑回正堂屋来,说道:“来了!狗日的陈大全带人来了!” 长江道士正在念念有词地超度亡灵,听说来了克星,立即收拾起罗盘等道具,张忠和说道:“老哥子,和我一起走后门到上院子去。” 堂屋里的其他人立即收拾场面,把灵牌子、引龙幡等祭祀之物放到张忠华家阁楼上。陈大全哭丧着脸走进屋来,张忠文的儿子张天元是大队治安,直接受他的领导,只好上前,笑着说:“陈部长!我的祖母过世了,我们这些后人正在料理老人家的后事。” 陈大全板着面孔,问道:“老祖母过世,是不是该请道士来做法事呀?” “哪里敢?现在是破除迷信,明月四公死了都没有指路。”张天培说。 突然,从张天和家后门传来人声,黄水江带着三个民兵,从山背后包抄,在大院子后竹林里守株待兔,抓着准备逃跑的长江道士,搜出犯罪证物罗盘,押到大堂屋来。 人赃并获,全屋子的人都很尴尬,张天和是孝子的老大,他看见陈大全,气就来了,指着骂道:“陈大全!你是张晓风的结拜弟弟,你就是孙子辈,既然来了,就必须给我的老娘磕三个响头!” 陈大全觉得应该公私分明,土改时对晓风有愧,于是两手按地,真的行了三个磕头礼,说道:“老祖母在上,大全过去对不起晓风兄,今天在您老人家面前请罪了!” 陈大全站起来,他不想责备三清湾的人不识时务,对黄水江说道:“把长江道士带走!” 张天和站过去,说道:“长江老哥子是我们张家族人,论辈分是你的叔辈,我母亲过世,他来祭拜一下,是尽孝,有什么错?” “他带着罗盘,就是来搞迷信活动!”黄水江说道。 刘玉华站出来说道:“你们的眼睛不是油珠子,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搞了啥子迷信活动?” 陈大全不敢看刘玉华的眼睛,他在嫂子面前永远是抬不起头的,他不敢下命令带人,只好向黄督察暗示。 黄水江大声吼道:“道士在场,就是搞迷信活动的证据,谁要闹就一起抓!” 张天培是队长,站出来说道:“谁家都有老人,谁都要尽孝心,死了老人,是很悲伤的事情。不要把事情搞大,好不好?”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八章(下) 在农村,无论贫穷富裕,结婚生子做寿叫红喜事,过世老人叫白喜事,是不容许有人闹事的。黄水江的做法是对死去老人不敬,是扇孝子贤孙的耳光。刘玉华很严肃地说:“陈大全!你如果还记得张晓风三个字,就请你把你的人带走。如果你家过了老人,别人来惹事,你会怎么办?” 祖先流传下来的风俗,陈大全懂得其中的厉害,可是,当这些陈规陋习与政治要求不合时,应该革除陋习。他狠下心来,说道:“你们信没有信迷信,公社不追究了。长江道士要带走!” 张忠和说道:“长江兄长是我请来的客人,要抓人就抓我!” 黄水江给民兵下命令:“那就把他一起带走!” 长江道士知道自己已经是陈大全的斗争对象,即使今天不抓到公社去,等回到家后,也会被秋后算帐的。他说:“我有罪!愿意跟陈部长走。请你们双方不要争了,尽快让老人入土为安吧!” 张家几弟兄觉得给长江道士带来祸事,心里很不安,张忠文说道:“陈大全!我们四弟兄,大哥和晓风死得早,我们认为是坟山亏了长房。老母亲去世了,我们不想再亏哪一房,才说了五箩筐好话,请长江兄长来提点参考意见。你是政府的人,不相信这些,我们不信就是了。请你看在张晓风的面子上,不要为难长江兄长。” 黄水江不知道张晓风是什么人,他说:“张晓风是啥子人,好大的面子呀?” 陈大全也想尽快结束麻烦事,说道:“把张长江带走,其他人就免了!” 回到青龙场,张长江到陈大全那里做了深刻检讨,写了保证书,才算消了灾。张长江知道,陈大全是看在三清湾张家的关系上,不好过分为难他。 蔡家湾老祖婆原来是张忠华的二舅母,她已是八十高龄之人,也是得了水肿病,全身发亮。听说张忠华的母亲去世,她喊道:“顺文!叫人来,把我抬到三清湾去。” 她到了三清湾正堂屋,陈大全一伙人刚离开。刘玉华上前说道:“外婆!你老人家也肿成这样了。外孙媳妇实在太忙了,没来看你老人家,这里给您赔不是了。” 老外婆眼泪从眯着的两眼流出来。她哭道:“弟妹!二嫂来送您了,我的日子也不长了,等几天,我就来赶上您,我两姐妹一起过奈河桥,有个伴,好互相帮忙!” “大娘妈”看见母亲肿得像冬瓜,想到母女近六十年的悲惨命运,想到丈夫和儿子的早死,心里非常痛苦,她也陪着母亲流泪。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帮着流泪。 道士被抓走,大家只好按先前说的时间,把老人送到墓地,就在刺竹林边,草草掩埋了事。张天元去公社打听消息回来,说长江道士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才使大家心里好受些。 张忠华母亲的丧事刚办完,蔡家外婆生命告急,“大娘妈”又赶到蔡家湾,守着母亲落下最后一口气。 蔡顺文说道:“二姐!你才熬了几天夜,声音都哭哑了。晚上有他们年轻人守着,你休息好一点。幸好,你还没有得水肿病。” “是玉华母子照顾得好,有好吃的先给我吃。我那两个孙孙很有孝心,我不会得肿病的。” 晚上十一点,蔡老太婆也在儿孙们的送别哭声中,结束了苦难的一生。刘玉华带着儿女,在张家送走老祖婆,入土为安,又来到蔡家湾,给老外婆磕头,哭着送上山。 刘玉华回到三清湾,倒下床就睡着了,六天来,她没有睡个好觉,这下该放心睡一个大觉了。可是,才三个小时,又有人来了。 “‘大娘妈’!我妈不行了,请玉华大嫂给做一下老衣。”张忠安的女儿张淑先哭着说。 “大娘妈”说道:“我们家玉华熬了五个干夜,正在补瞌睡,你的妈也是,偏偏选这个时候。能另外找人做最好,我们玉华累垮了,我这家人咋办?” 张淑先只好说道:“没有人做得来,只有麻烦大嫂了,让她再睡一觉就到我们家来嘛!” “大娘妈”说道:“你们应该早做准备,玉华一个冬天,都在替别人赶做老衣、寿鞋。这年月,‘鸡叫神’、‘吴二爷’都要累得吐血。” 刘玉华一觉醒来,已是吃晚饭时候,她说道:“娘!你应该喊醒我,万一死来摆起,没做好老衣多不好。” “你得顾惜自己的身体呀!” 刘玉华胡乱吃了点青菜头稀饭,就赶到张忠安家。张忠安的妻子,已经出完最后一口气。论年龄才五十挂零,由于本有老年气管炎,是三清湾有名的病秧子,生活失去保障,身体也就发生质变,肺气肿——肺心病加水肿等于死亡。 刘玉华劝说道:“安二爷,你老人不要气,命中注定,二娘只有这么长的寿命。你也得了水肿,什么药治得好?每天三顿能吃到一大碗白米饭,病就好了。淑先,你是老大,家里还有多少粮食?” “还有四十斤谷子,十五斤包谷,我说,让妈临死吃一顿饱饭,妈不肯,她说,反正是活不了的人,做个饿死鬼,到了阴间,闫王爷也会赏一碗饭吃。” 张忠安爱哼几句川戏的名段子,是个喜乐神,他忧愁地说:“玉华,看来,我也逃不过这场灾难,家里的粮拖不到过年。我死了,这三个娃娃,咋个活啊!” “要不是藏下几千斤谷子,分给大家,三清湾死的人还更多。”张淑先叹气说。 刘玉华面对那么多乡亲缺粮,她有心拉一把,也无能力,她本想说,支援点粮食给安二爷,话到嘴边,硬是忍了下去。自己家还有两个营养极为不良的孩子呀,把粮食给别人,就把死亡的危险就留给了孩子。她似乎听见张晓风在喊她,为了孩子,不要把救命粮给人,给了明月四公,可是,四公四婆还是死了,你救不了大家的命。 刘玉华说道:“吃粮要有计划,张忠盛两爷子,有了粮食,就要吃个饱,借粮成家常便饭,今年就不好借了,幸好,他有个好女儿张淑芳。城里总比农村好,张天红隔一天就到城里去,到他姐姐的面馆里背几斤熟豌豆回来。其它的人也可以买,可以想法去买点来吃嘛!” 张忠安摊开手说道:“家里买草纸的钱都没有,只好找了一本黄历书当落气钱,送你二娘上路。” 张淑先说道:“没有油点过桥灯,我妈只有摸黑去阎王那里了!” 第二天,全三清湾的男女老少都来给最穷的张忠安妻子送行,一张破席裹着尸体,放到竹子扎的架子上,抬到一个土坑里埋掉。 张忠安哭着对女儿说:“淑先!你要记住,今后有办法了,把你妈的骨头装起来,重新埋过。” 生产队的红萝卜煮完,没有食物可煮了。张天培召开了全队社员大会,他说:“我们的食堂没有粮食下锅已经半个多月了,红萝卜也吃完了,吃饭不拿钱的食堂办不下去了。” 许德章问道:“保管室里没有粮食了吗?” 蔡世发说道:“保管室的粮食是种子,不能动的!” 蔡顺江说道:“喂猪的包谷早就没有了,红苕也喂完了,怎么办?” “食堂没有东西煮,救人命要紧,干脆杀猪儿吃!”贫协主席张天云提出建议。 “哪个敢杀毛猪,脱不了爪爪,饿死的猪分来吃,才不犯法。”张忠华说。 张天培是一队之长,他实在无法带领全队的人冲过死亡线,他说:“从明月四公家开始,三清湾将要饿死多少人,我无法估算。从土地改革到互助组、初级社,再到高级社,我们过了七八年好日子,我这个领头人为能给大家做点事,心里高兴。可是,去年搞了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生产没人干,我们糊弄土地。土地老爷告到天上去,大天干,闹虫灾,粮食大减产,硬要睁眼说瞎话,大丰收,放卫星。 我张天培在全公社干部面前背了乌龟,我的祖先不会羞耻,我为大家多争了补助粮。我们私分了粮,让大家能多活几天,我不怕上边的人来打整我。我为大家,问心无愧。今天,我不得不宣布,我们的食堂实在没有东西煮了,我没有能力给父老乡亲们一天三顿饱饭,我不配当这个队长。” “不行!就要你当!”“张天培,你是最替我们着想的队长,只有你才配当队长!” 贫协主席张天云说道:“大哥,你的功劳,全队社员都清楚。食堂垮了,是莫办法的事,明年有粮食了再开伙就是。” 张忠华说道:“我们队委一班人要想法,带领大家渡过灾荒,尽量少死人。” 正在此时,督察员黄水江院长巡察到十二生产队,山上看不见劳动的人,一问,才知道在下院子开大会。他怒气冲冲地走进四合院,大声地说道:“谁说食堂要垮啦!只要上边没有宣布停办食堂,我们的食堂就得开伙,粮食煮完了,煮蔬菜,菜煮完了,找野菜来煮,什么都没有了,烧白开水,也要开伙。公共食堂不能垮,这是革命与反革命的原则态度的区别,有多大困难?忘啦!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吃草根树皮、吃皮带,我们就应该发扬这种红军精神嘛!” 刘玉华讨厌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督察员,她知道,张天培等干部不便与他理论,于是笑道:“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黄院长是男子汉,当然就是巧男,你敢为无米之炊。我们今天中午就请黄督察,黄医生,黄大院长,给我们十二生产队的公共食堂,来一顿无米之炊,好不好?” “好!有黄院长煮饭,肯定很卫生!”“黄督察是个能干人,谷草都能说成金条,煮顿饭算个啥!” 黄水江不认识刘玉华,被她这么一洗刷,他下不来台,只得大声吼道:“闹麻麻的,闹啥子!满堂麻怪叫。你们的食堂煮什么东西,要我督察员来管吗?搞清楚,我的任务就是来查一查,大跃进是怎么搞的,三面红旗是怎么扛的。” “饿着肚子怎么扛三面红旗呢?黄院长,你是医生,我们生产队的水肿病人已经死了五个,还有几个过不了年,我正为他们赶做老衣呢!你给治一治吧!你是医生呀!”刘玉华又将黄督察一军。 黄水江无论多么讲政治挂帅,也避不开残酷的现实。作为医生,他当然知道,白米干饭就是治水肿的特效药,而恰恰就缺这白米饭。他不理解,政府和老百姓之间,崇高的革命理想与残酷的生活现实隔有一条鸿沟,他要把上边的政策贯彻到百姓中去,阻力之大,是他没有想到的。医生对病人可以说假话,那是为病人着想,开药方却不能以假代真。那么多人得水肿,病因很清楚,粮食大减产,能简单地用天灾来解释吗?凡事要政治挂帅,共产党员黄水江在其位,必须谋其政,他已经不是个人的黄水江,他是政治挂帅的先锋官。 黄督察说道:“生老病死,人人难免。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几个人算什么,大跃进就不搞啦?就不鼓足干劲去力争上游啦?又怎么能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呢?我们的人民公社的巨大能量还没有发挥出来,公共食堂遇到了困难,就要停办,那是懦夫。我们不能向困难低头,我们中国共产党员没有向困难低头的习惯。 我是石东公社的人,我告诉你们,在石东公社沿江大队有一个生产队,一块大土的甘蔗亩产一万二千斤,硬是过了马桑棒棒(秤)的。获得了国务院的奖状,公社党委书记钟信诚受到周总理的接见,成了劳模。还有一首歌来唱呢!歌词有两句,‘西江两岸好风光,石东公社无限好’。青龙公社出了个养猪模范,还见了毛主席嘛! 搞大跃进,就是要创造人间奇迹,就要拼命干革命。小春粮食能不能高产,就看我们的田间管理跟不跟得上,为了将来不挨饿,现在勒紧裤带也得干,人手少,加班加点也要干。” 张天培说道:“黄院长!请你到我们社员家看看,只看有多少水肿病人,你就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黄水江跟在张天培后边,从三清湾下院子开始,一家一户地看,水肿病人有:张天金的父母、张忠荣的母亲、张忠海夫妇、张天培的母亲、张忠安、张忠康的父母、吴明辉夫妇、许得章的母亲、陈云章三父子。 张天培说道:“蔡家湾的就不看了,我没有当好这个队长,没有搞好生产,愧对共产党员称号。请你转告上级,三清湾水肿死亡五人,还有十多个得水肿病的人,恳请人民政府来管一管吧!” 黄水江是医院院长,看了十多个病人,再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得了水肿,自己还有一点工资,也没能力来治好母亲,被两个哥哥大骂了一顿。他当然明白,到小春粮食入口还有百天以上,会有大批的饥民进入水肿病人之列,还会死去许多水肿病人。 李仲清自从砸了老母亲的鼎锅后,回家几次,就被父母骂了几次。李仲清有四个孩子,暗里还有个女儿唐清玉,也得偶尔花一些钱,他的工资要养活六七个人,并不轻松,给父母的也就不多。过去,老父老母为有一个公社书记的儿子,在人前人后很光彩,日子过得很滋润。全国进入饥饿年代,大儿子在成都,自顾不暇,也没多少钱给父母了。砸了鼎锅儿后,李老汉夫妻在众人面前成为奚落的对象,“老娘的锅儿都敢砸,比包文正铡侄儿还历害!”“人家书记铁面无私,对事不对人!”“哎哟哟!有这种忤逆不孝的儿,还不如出生时屙到大河里头!” 李老太发誓不接受公社党委书记儿子的钱物,她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我养了个现世宝、白眼狼,‘羊知跪乳恩,鸦有反哺义’,我的儿砸老娘的锅儿,我没有这样的儿,就是饿死,也不会沾一点他的东西。” 李老太怄气伤肝,生病了,书记媳妇刘玉芳跑到青龙场,找到李仲清,说道:“老娘的锅儿被你砸了,几个月来,饭也吃不了多少,我每次给她送去的肉呀干饭,她就是不吃,老爷子吃了,还得挨她骂,身体就垮了,得了水肿病。只要她知道是我们送去的饭菜,她就不开口,我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宁可命不要,也要与儿子斗气。” “老娘的脾气是倔犟,在当时情况下,我只能那么做,老娘一点不理解我的苦衷。你可以把东西拿给香兰,让她给老母亲送去。” “香兰有三个娃娃,我得准备双份东西。” “今天,一、九大队共送了十多斤猪肉来,你就给香兰送去,叫她编个故事,给老娘送几斤回去。” 李仲清和妻子在公社食堂用餐后,送她离开青龙场,走到场口,就遇见了黄水江。黄水江人未到,声音已到:“李书记!事情非常严重。” “出啥子大事啦?” “二大队一共死了水肿病人四十五个!大部分食堂也无粮下锅了。” 李仲清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几十个人因为没有饭吃,得水肿而亡。他惊问道:“真的吗?” “十二生产队吃了半个月的红萝卜,红萝卜吃完,食堂也没东西煮了。我到各家各户看了看,死了五个水肿病人,张明月夫妇死去,俩孩子成了孤儿。还有十几个,没有粮食,就只有等死。” 李仲清从不同渠道汇总的情况看,另外八个大队的死人情况也相当严重,应该召开全体公社干部会,研究这个问题。 下午,在公社干部和督察员联席会议上,李仲清说道:“同志们,我们公社的公粮任务没有完成一半,大部分公共食堂已经揭不开锅了。全公社死去的水肿病人估计在三百人以上,没死的水肿病人不会少于八百人。现在得病的大都是老年人,不瞒大家,我的老母亲也得了水肿病,作为儿子,我没有能力来救她,是大不孝;面对全公社父老乡亲,我们这些干部惭愧得很,没能给大家一顿饱饭吃。过年后,还有多少人会得水肿病呢?我不敢去想,请大家马上下去,调查清楚有多少水肿病人,死去多少,快要死去的有多少,估计有救的有多少,年龄多大,争取明天形成材料,上报区里。” 李仲奎立即说道:“公社能不能把全社的水肿病人,集中起来,设几个治疗点,找上边要一些资金和粮食,救命是第一件大事情。” “老何,你和刘忠华研究一下,搞一个详细的治疗计划,写成报告交上去。”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九章(上) 青龙公社的灾情报告传到谢平原县长手里,他已经收到此类报告几十份,他再一次打电话给县财政局局长苏文英,立即到县政府县长办公室,并且通知了粮食局局长。 苏文英才上任半个月,全县要钱的报告如雪片般飞来,县财政资金极为有限。苏文英赶到谢县长办公室,粮食局局长也到了。 谢平原说道:“今天请两位局长来,主要是讨论一下大批水肿病人的问题。青龙公社有一个详细的调查报告,全社有三百三十四个水肿病人死去,还有一千二百一十七人等待医治,约占总人口的比例为百分之七,按此比例推算,全县水肿病人不会低于五万人,情况正在急遽恶化。他们提出,把水肿病人集中起来,生活改善,再加药物治疗,力争少死人。全县都要这样搞,设立肿病院,收治那些营养不良的水肿病人。财政局可以挤出多少资金,粮食局可以动用多少机动粮食,请你们二位谈一谈,县政府必须在两三天内开会解决这个事情。请二位回去,立即召开局务会议,要想方设法挤出资金和粮食来。” 粮食局长说道:“今年的双统任务完成得很差,城市居民的供应已经降到每月十九斤的供应,准备降为十五斤,如果要设肿病院,划拨粮食,只能动用战备粮。” “管它什么粮,救老百姓的命是最大政治。打报告上去批,先斩后奏,责任由我承担,要背书,我去!” 第二天下午,县政府办公会议召开。谢平原县长说:“同志们,当我们在这里开会的同时,在我们西江县,也许不止一个水肿病人正告别人世,全县约有五万以上的水肿病人,有可能踏上死亡之路,如果我们听之任之,发展下去,还有多少万人要走上这条路。同志们,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几个月前,当我们大放卫星的时候,我们为粮食丰收大开庆功会时,能想到今天会出现这么多水肿病人吗?我们的粮食一夜之间,就从人间蒸发了。 前一段时间,还出现过到农民家里搜查口粮来交公粮的事。我给大家讲一件千真万确的事:县财政局一位同志省吃俭用,节省了十多斤大米,给乡下的岳父岳母送去,这是尽大孝呀!可是,我们的搜粮队硬是把这十多斤孝心米给拿走了,拿到哪里去了?拿到公社食堂里,给公社干部们吃了。同志们!当我听说这件事后,我就想起我当年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事,共产党军队是依靠老百姓,才坚持抗战八年,打败小日本,才打败了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解放十年了,一些歪共产党员居然带人入室抢老百姓的粮食。 还有一件事,一边是村民没有粮食吃,得水肿病,另一边呢,大队猪场的猪死了,给公社干部送一部分,余下的就被大队干部瓜分。那是人民的公有财产呀,这些干部有什么权力这么做?他们不知道刘青山、张子善是因为啥才挨枪毙的吗? 我要强调几点:第一,现在是困难时期,是考验我们是真假共产党员的时候,党纲里写得清清楚楚的,我们要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把人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是党的最高宗旨。我们的干部要为人民服务,不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富的老爷。 第二,我们提出政治挂帅,搞大跃进,高举三面红旗,建设社会主义,不是空喊口号,要落实到实际行动中去,就是抓好工农业生产,不是在数字上玩花样。同志们想一想,粮食大丰收,怎么没粮上公粮呢?怎么会出那么多水肿病人呢?力争上游,不是扯谎坝吹牛皮。 第三,我们要充分认识到水肿病的严重性,人命关天啦!同志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财政局拿钱,粮食局拨粮食、卫生局组织医生护士下乡,银行信用社借出钱来。全县六十二个公社,春节前筹备好设立肿病院的相关事宜,正月初五前,必须把水肿病人集中起来。” 腊月二十五日,谢平原县长又亲自深入到青龙公社,落实建立肿病院的有关问题。李仲清主持召开全社三级干部会,他说:“我们青龙公社水肿病人发展很快,离前次水肿专门会议才十天,又死去二十一人,新增九十四人。县里非常重视,开了专门会议,谢县长又亲自到我们青龙公社来,督促我们,努力搞好水肿治疗工作。现在,请谢县长给我们做指示。” 谢平原语气沉重地说:“你们公社定时对水肿病人进行统计,是很正确的,一切要做到心中有数。同志们!今年灾害面积大,国家没有那么多钱粮来救济灾民,救灾形势非常严峻。我们不要两眼只盯住上边,要大搞生产自救,种一些蔬菜救急。还要强调一点,不要因为处理水肿病人,影响小春田间管理,该搞的水利工程不能停。 在这困难时期,我们的干部们要把人民的生命财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前一段时间,居然到百姓家里翻箱倒柜搜粮食,这是明火执仗地抢劫,你们还是共产党员吗?竟然把人家孝敬老人的大米,以搜缴公粮的名义,抢回公社食堂来,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干部们的肚子。养猪场的猪死了,肉呢?哪些人吃了?我们得水肿病的村民吃了吗?” 谢县长的话令在场的许多干部低下了头,特别是陈大全,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他想,谢县长一定知道是他干的事,在张晓风一事上,李仲清受到影响,一直不能升官。自己也是个出卖朋友的人,如今在谢县长的印象里,自己更加坏了。该不会处分自己吧! 谢县长继续讲话:“大家知道,我到地方工作,最先到青龙乡,一年多的土改工作,使我对青龙乡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很多工作,我们都在这里搞点,就是希望青龙乡成为真正的龙头。可是,你们的水肿病人在全县比较起来,是很高的。现在搞浮夸虚吹,报喜不报忧,不排除有的公社瞒报了肿病人数。我请你们拍着胸口说,自己的一言一行,无愧于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特别是有过错的同志,我不点名,希望你们尽快改正。当干部要有一身正气,不谋私利。‘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在困难时期,你干部先往自己家拿,社员会怎么看你。我今天就说到这里。” 李仲清说道:“干部同志们,谢县长对我们工作的批评很及时、很重要,我们天天讲政治挂帅,什么是最大最根本的政治?那就是人民的利益。为什么会出现搜查粮食交公粮的事呢?那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我们把‘力争上游’简单化,数字一改就争了上游,真正的上游是要费很大的力才能争到的。” 张天培就坐在台下第一排,他突然说道:“说真话要背乌龟!” 此时,李书记不好批评他顶撞上级,只好说冠冕堂皇的话:“张天培背乌龟,我们都讥笑他不识时务,宁愿受侮辱,也要坚持按实际的产量上报。当我们面对水肿病人时,我才深深地觉得,张天培为了群众的利益,大义凛然地去背乌龟。我希望大家,就要像张天培那样,事事替百姓着想。 下面谈谈关于建立肿病院的事,全公社设三个肿病院,地点是一大队的申家糖坊,收治一、八九三个大队的病人,二大队的鸡笼湾糖坊,收二、三、四大队的病人,七大队的陈家糖坊,收五、六、七大队的病人。所在大队抽出一个人主管全面事务,每个点派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由生产大队根据情况抽调炊事人员,后勤人员。各生产队决定送肿病院治疗的人员,由于物资有限,轻微的暂不入院,已经没几天日子可活的也最好不送,等条件好一些时,全部入院治疗,即使要死,也让他在肿病院治一个心不干。下边由何社长宣布有关人员名单。” 公社社长何方云说:“这次治疗水肿病人的工作,牵扯的事情多,全公社成立总的领导班子,李仲清书记任组长,副组长有何方云、李仲奎、张天宣,组员有刘忠华、陈大全、段成亮、申远松、李文忠。三位大队支书分别作三个肿病院的负责人。” 会议结束,送走了谢县长,陈大全来到李仲清的办公室,他说:“谢县长说搜粮的事是冲着我来的,事情出在张晓风的三叔身上,谢县长是怎么知道的呢?” “谢县长有两种可能知道这个情况:财政局的那个张晓风的妹夫告诉了谢县长,还有就是三清湾的人告诉谢县长的,而刘玉华是最有可能这样做的人,你这次拿走那十多斤米做得过分了,她就更要告你的状了。”李仲清认真地分析道。 “我想也是刘玉华告状的可能性最大,我对晓风有亏欠,玉华骂我一顿,我都能忍受,这样告我的状,真的太毒辣了,这是毁我们的前程呀!” “大全!不是我说你,你看问题看不深。这么多年来,我们青龙乡经常被当做先进典型,可是,到提升干部时,怎么忘了先进典型呢?县里的余书记和谢县长对我们有成见,在张晓风的事件中,我两个和张国林、陈云海一比较,我们就该挨批评,在他们脑海里,就没有了我们的位置。苏文英要不是有郑专员罩着,会比我们更不如的。”李仲清知道,自己曾经想非礼苏晓梅,才是不能升官的根本原因。 “你当了十多年,没有升也没有降呀!” “我能保住今天这个位子,最主要的是,他们找不到一个能在青龙公社坐得稳的人。陈云海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人,他和张晓风、谢平原关系特殊,只要到公社来,就是取代我的。所以,我动员他去了重钢,这就叫未雨绸缪。大全,你得学学仲奎,干任何事要有进退之路。” 陈大全永远是李仲清的徒弟,他大受教育,说道:“仲清兄,我最佩服你对官场理解那么深。如果晓风不被苏文英整死,我们几弟兄联手,肯定大不一样。” 春节是小孩子们的节日,每年做一套新衣服,要在吃完年饭后,换上新装,到大庭广众之中去显摆;平时难得吃到的好东西,在过年时,鸡鸭鹅兔加猪肉,总得准备几样,让孩子们尽情地吃,吃得打馊嗝。每年的腊月二十五,刘玉华都要买回几斤肉,做几个烧白肉,夹沙肉,酒糟肉,炸一大盆酥肉,要吃到春节后几天。可是,在一九五九年的除夕,保住生命是第一要务,没有了过年的喜庆,更无从准备福礼。 张新慧悄悄地对张静远说:“弟弟,今年过年,不要缠着妈,要做新衣服,要吃好东西。那么多人得水肿病,娘娘没有得水肿,就是万幸。现在,妈为我们全家操碎了心。过年没有新衣服,旧的穿着也不冷;不吃好东西,年也照样过。” 张静远也是个从小就饱受生活艰辛的孩子,在这大灾荒的逆境中,特别是他挖红苕秧被抓去受了侮辱,使他顿悟生活的艰难而迅速成长起来。他是个懂得为家庭分担忧愁的孩子,他说道:“姐姐,我们吃了好长时间的红萝卜,经常流清口水,好想打牙祭哟!” “唉!我们喂的鸡和兔子,自己不能吃,要给城里人送去。” “我们吃不来呀?我们的嘴巴是冰口呀?” “等将来,你干了大事,找了大钱,在城里头住着,乡下人也会给你送鸡鸭鱼肉来的。” 腊月二十六过了,刘玉华也没有买猪肉做福礼,张静远很知趣,不问过年的事情,但总觉得差点什么,那肉味勾起胃里的维生素翻腾,在母亲面前,他不敢吐清口水,跑到屋子外去吐,被母亲发觉了。刘玉华很难过地说道:“新慧、静远,今年过年杀不成鸡了哟!” 张新慧说道:“妈!年年都吃那么多好东西,妈做得累。静远,我们吃一顿干饭,煮几节从付伯伯那儿拿回来的香肠,就过了年了。” 张静远立即回应道:“要得!往年吃酥肉,吃得来打馊嗝。二年子生活变好了再杀鸡过年。” 刘玉华笑道:“今年过年能有一顿饱饭吃就很不错了,我们应该想到,还有三个月的春荒,家里只有五十斤谷子,一个月有十斤米,静远,每天这三两多米,要保住你娘娘,不得水肿病,你娘娘五十九岁了,虽说一辈子没得过什么病,可是,没有吃的,要得病很快的。我们想方设法要保住你娘娘,才对得起你爸爸,所以,好的东西要让你娘娘先吃。” 张静远不知父亲长什么样,他下决心,要代替父亲尽孝,他说:“妈!四祖祖死得好吓人哟!我们一定要照看好娘娘,不能让娘娘得肿病。” 刘玉华对孩子的懂事很欣慰,说道:“往年,大家有钱做新衣服,我还可以挣点,今年找不到这个钱了。去年,我们还杀了鸡和兔子,今年就免了,那只鸡生过蛋了,喂着白费东西,要卖十三元钱一斤,三只兔子也有四斤多了,我想趁过年价钱好,拿去卖了,可以到你们保娘的面馆买点熟豌豆回来,余点钱,春荒时,国家拨救济粮来,我们才有钱买回来。” “妈,鸡肉再好吃,吃下喉咙三寸就变成屎了,拿去卖钱好。”张新慧说道。 “要得!妈,兔子卖了,我们又买小兔子来喂,我放学就打兔草。”张静远也表态说。 腊月二十八,天刚发亮,刘玉华背着三只兔子、一只鸡,到西江城里卖。张静远悄悄地跟在妈妈的后边,走出三清湾五里路,他才一路小跑,追上刘玉华,他说:“妈!我要到城里看闹热。” 从三清湾到西江火车站有二十华里,母子二人谈着家常,一会儿就到了。火车站的集市上,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各种生活物品能卖好价钱。可是,刘玉华守了一个小时,还无人问津。凡是卖东西的人不怕顾客还的价低,就怕无人问价。 刘玉华说:“静远!每年的年关前,各种家禽好卖得很,今年是咋啦!都吃素啦!鸡、兔就像丢到冷水里了。” 张静远站在妈妈身后,他在观察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一个个都熟视无睹地走过去,他一次次经历“希望——有望——失望”的心路过程。他从心底升起一股对城里人的怨恨之情,他想,我们农民,有好东西,自己不吃,天不见亮就动身,给你们城里人送来,让你们趾高气扬地挑肥拣瘦,我们也都忍了,谁叫我们是农民呢。可是,你们连看也不看一眼,哪怕假装要买,问一个价也好,总会给人一丝希望呀! 张静远说道:“妈!我们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多一些。” 母子二人又往城里赶,半小时急行军,就到了西门大市场。刘玉华说道:“静远!你守着鸡和兔子,我去转一转,看看价钱。” 刘玉华刚离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穿着灰色中山装,走过来问道:“小孩,你的兔子怎么卖?” 张静远心里一喜,从来没卖过东西,他迅速扫描对方,初步判断是个干部,要做成生意,并且价钱还要好。他说:“大伯伯,我不知道价钱。这三个兔子是我每天放学回家,打兔草喂的,过年了,舍不得吃,拿来卖钱,买点米回去,我的爷爷、奶奶都得了水肿病,就想吃一顿白米干饭。你们城里人,天天买东西,你就看在我的爷爷奶奶的份上,给个价钱吧!” 那个男子是个机关干部,听到张静远的诉说,大为感动,他说:“小朋友!小小年纪,就那么有孝心,真是‘家贫出孝子’呀!我给你买一只兔子,按市上最高的价,十三元钱一斤。” “好吧!您说了就算成了!” 那男子一边秤兔子,一边对其他人说:“各位买东西的大哥大嫂、弟弟妹妹们,请大家对这小朋友的一片孝心支持一下,把他的鸡和兔子买了,让他早点买米回去,给他爷爷奶奶煮饭吃。”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问道:“小朋友!你们家过年吃啥?” “我妈说,今年大年三十,要吃素才少得病,白米饭能让我和姐姐吃饱就算过年了。” “你爸爸呢?怎么不想法给你们弄点好吃的!” “我爸爸是乡干部,在我一岁另一个月时,被人整死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把这只鸡买了,算十四元一斤。” 另外上来两个人,一人买一只兔子,也按十三元一斤算价。刘玉华走了一圈,回来,听到了儿子与顾客的对话,她很高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张静远收完钱,刘玉华才走上前去,抱住儿子的头,流出泪来,说道:“远儿!你比妈会卖东西,奖励你吃一碗面。” 母子二人来到北街子“味中美”面馆,张新慧的干妈没上班,刘玉华只买一碗红油素面给儿子吃,张静远说:“妈!你从来不进馆子吃东西,今天,我们多卖了十多元钱,您就吃一碗牛肉面吧!” “好嘛!我吃一碗红油素面,远儿你吃牛肉面。” “我也吃红油面,妈!那个熟豌豆才两角钱一斤,我们买十多斤回去,可以吃几天。” “我来这馆子,就是想买这熟豌豆。” 母子二人吃完面,碗里还有油星。张静远想,出了钱买的,不全部吃掉就是浪费。他去请大师傅舀了一碗面汤,桌子上有豆油和醋调味,张静远一口气就喝完了。刘玉华说:“静远!你再吃一碗面,好吗?” “我喝了一碗汤,饱了。要是娘娘能够吃到这红油面,那才好哟!” “是呀!你娘娘一辈子,也没吃过这种红油面,可惜拿不回去。” 刘玉华决定买十五斤熟豌豆,帮幺婶带点。馆子的服务员说:“每个人只能买两斤!” 刘玉华说道:“我们走三十多里路来买豌豆,你怎么只卖两斤呢?我是买来吃,又不是拿去搞投机倒把。” “你两个人只能买四斤!多了不行。” 刘玉华认得其中一个服务员,不得已,她只好走到那妇女面前,悄悄地说:“郭大姐!您认得我吗?我是张淑芳的大嫂呀!” “哦!我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前,你来过,你女儿是淑芳的干女儿!小李,她是张淑芳的大嫂,她愿意买多少,你就卖多少吧!反正都是卖完了事。” 张静远多想到四大街转一转,可是,妈妈要赶着回家,看出他有点不高兴,刘玉华笑着说道:“静远!妈知道你想四处看看,妈陪你,转够了,我们坐公共汽车到寿溪桥,一个人两角钱。” 张静远一算,红油面才八分钱一碗,一个人坐一段路的车就坐掉两碗半面钱呀,不坐!不去转街看稀奇了,快点走路回家吧!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九章(下) 在六○春节前,下院子还死去了三个水肿老人:张天培的母亲、张天金的父亲、张忠荣的母亲,春节期间,三清湾的人也在忙丧事,反倒忘记黄历又换了一本。刘玉华是最忙的人,白天要给生产队干活,晚上还要尽义务做老衣,熬夜久了,又要影响第二天,本来生活又差,刘玉华身子垮了。看见亲人们的离去,她非常伤心,可是,那么多人死去,你能伤心得了吗。她只好把悲痛灌进针线里,缝到老衣上。 六○年春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大雪下了十天。俗话说“又冷又饿,日子难过”,衣裳单薄的饥民真是雪上加霜,又有相当多的人提前进入水肿病人的行列,十三岁的张天清和父亲一同进了肿病院,三清湾生产队进肿病院的还有十人。 虽然办起了三个肿病院,病入膏肓者不必进去,进去了的也不能保证足够的营养,干薯片磨成粉做的粑,再加清稀饭,只能多维持一段时间的生命而已。 张忠安的妻子死去后,张天培说:“安二爷!肿病院开始收病人了,你放心去治病吧!” 张忠安不放心三个孩子,说道:“天培侄子,我进了肿病院,把命就交给政府了,三个娃儿就交给你了。” “我不是观世音菩萨。” 张忠安却认为肿病院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对三个孩子说道:“我的命有政府管,你们三姐弟自己想办法找吃的了,能够躲过这场灾祸,是你们的福气。” 张忠安唱着川戏台词“隔壁子邱元帅还在饿莽莽”,来到肿病院报到。护士于易珊笑道:“张忠安,你到了肿病院,就不会饿莽莽了!” 最令后人铭记的是“石家区人民喝令河水上高山”。为了显示人民公社人定胜天的英雄气概,战天斗地胜龙王,六0年春天,石家区搞了个水利大会战的示范工程:在明朝的阁老丞相赵大洲的故居旁——碑亭湾,调动一百二十架木龙骨水车,从西江的高岩沱起水,车水上山顶。 张忠长以木工身份参与此次活动,他的任务是修水车,各地调来的水车,新旧都有,很容易坏,他做保障工作。山坡上,两架水车的交接处必须有一个小水池,干涸的泥土容易渗水,也就容易被水冲垮,此起彼伏,无法全线贯通。便宜了那些在山坡上部分的人,一天还动不了一次脚。张忠长说道:“静远!跟幺公去看车水,比赶场还热闹。” 星期天,张静远伙同张天田和张新全一起,去高岩沱看热闹。几个孩子从河边看起,河水穿过铁路洞子,爬上坡,一架水车的车轱辘断了,木工正在换新的。水车继续车水,再到上边去,一部水车的围堰垮了,不得已此车至河边的水车只好停工,从事故车起,到河边第一部龙骨车止,要几分到十分钟时间才能停下来,这段时间的劳动而来的水,又渗透进泥土,或许渗垮了围堰,重新补好,又得影响全线统一行动。 就连张静远这般黄口小儿都为大人的智商发笑,张静远笑道:“哪个当官的打的馊主意哟!就是不扯拐,车那么一点水上了山顶,浸进泥巴岩缝里去了,哪里有水下到田里嘛!” 奋战五天,河水只到了半山腰。石家区委书记郑文海是郑专员之本家弟弟,他最后总结说道:“虽然河水没有车到山顶上,但是显示了我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这就是力争上游的大跃进精神。大家要把这种精神带回去,在今后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发扬光大。” 农历二月二十,刘玉华正在替人做老衣,三叔的女儿张桂容回娘家来了,她来告诉嫂子,家里遭了人祸,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张桂容与山后的李良彬是指腹为婚的,李良彬与张晓风一样年龄,也是大江中学学生,在伪政府财政所工作,解放后,继续留在西江县财政所上班。工作很积极,被单位送到省上参加业务培训两次,自五七年以来,年年评为先进工作者,他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六○年二月,刚刚领到“一九五九年优秀工作者”证书不到五天,就被抓起来了。 为什么一夜之间,优秀变囚犯呢?还得讲到陈大全的搜粮事件被谢县长狠批一事。一次,李仲清因为肿病院的现金划拨一事,找到老领导苏文英局长开恩,想多给青龙公社划拨点钱。 李仲清说道:“老领导!你倒是比我们好啊!我和大全栽在张晓风的事情上,至今伸不了皮,像您老领导一样升官是莫望头的,不管得了多少先进,都过不了那道坎。陈大全脑壳发昏,收了李良彬孝敬他岳父的十二斤米。在青龙公社大会上,谢县长又把我和大全洗刷了一通。我们推测,有可能是李良彬给老谢讲的。” 苏文英笑道:“仲清!这么多年的官场实践,我相信,你已经悟到一些。张晓风的事情是我苏文英败走麦城,专员也恨你们,恩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我只有认错的份。过了很久,事情冷下来,我才敢去求恩师,请他看照我,要不是有恩师罩着,我也翻不了身。余书记想到地区任职,要靠恩师,我就利用这点,依靠余书记,才爬起来,谢县长就不好捏住我了。” “谢县长捏住我的七寸,我一辈子别想升了!” 各单位正在进行反贪污,恰好,在西江县中国人民银行里,有一笔一千二百圆的五年定期存款已经过期一年多,还没人支取,名字就叫李良彬。 人民银行将这个信息反馈到县清查办,县委书记余中山听说财政局有个李良彬,召来局长苏文英问道:“苏局长,你们财政局有个人叫李良彬吗?” “是的!”苏文英写出名字,与存款人名字完全相同。 余书记很高兴,全县要找一个贪污分子的典型,这不就赶巧了。他问道:“县人民银行里有一笔一千二百圆的定期存款,定期已过一年多,没人取,有可能是你们局的李良彬吗?” 苏文英作为局长,完全知道,李良彬既非财政局出纳,也不是会计,他的工作与金钱完全无关。那是不可能贪污到钱的。可是,苏文英想起,他是张晓风的妹夫,竟然利用谢县长来报复自己和李仲清、陈大全,这正是还以颜色的机会;既然余书记要抓典型,正是自己表现的机会,宁可信其有。 苏局长略作思考,说道:“这个李良彬在单位里年年评先进,生活也很俭朴,这也许是他贪污的遮羞布。他这个人,自恃业务能力强,搞点见不得人的事也有可能。我才来局里几个月,就有感觉,他对我总有点阳奉阴违的,其实,我还是很看重他的能力的。当然,如果他犯了贪污罪,再有能力也是罪人。” 余书记说道:“文英!你初步调查一下,能够认定这个存款是你单位李良彬的。就抓他做典型。” “好!我马上照余书记的指示办。”苏文英抓住了一个大贪污犯做典型,也是邀功升官的好机会,一箭双雕,岂肯放过。李良彬还在下乡途中,就被戴上了手铐。 在审讯室里,苏文英的得力干将李云飞手握皮鞭,反复重复一句话“老实坦白,李良彬!贪污了多少公款?” “我在财政局工作十年多了,我从没接触过金钱,我从哪里去贪污?” 回答是皮鞭声,李云飞直接抖露案情:“你贪污了一千多元,存到银行里,证据确凿。” “财政局哪一笔钱被我贪了?什么时候贪的?总得给我提个醒吧!”李良彬真是感到莫名的冤屈。九年前,张晓风大哥的冤枉就是苏文英一手造成的,今天,苏文英同样把“莫须有”的罪名安排到自己头上。李良彬感到背心发凉,存款明明不是自己的,大笔存款的“好”事偏偏要定在自己身上,李良彬百口莫辩啊! 根据李良彬的工资收入,又要抚养三个孩子,当然就是财产来源不明,至于从哪儿贪来的,就应该李良彬老实交待了。苏局长乃外行领导,他认为,李良彬是业务内行,要做个手脚还不容易。 “只有老实交待才有出路。”苏局长走进审讯室。“李良彬,组织上那么关心爱护你,评你为先进,你却深藏不露,贪污了巨款还无事人一般。共产党是重视态度的,结果已经有了,你再瞒也是无济于事。当务之急,一是老老实实地交待贪污的具体细节,二是积极退赃,争取政府宽大处理,看能不能给你保留工作籍。” “我真的没贪污公款,苏局长,我的为人,财政局的人都了解,还可以问谢县长嘛!我哪有那个胆去贪钱?我从哪儿去贪钱嘛?”李良彬以为局长应该是个讲理的人,努力分辨着。 李良彬满以为他是谢县长的红人,抬天子压诸侯,苏局长就得让步,他不提还好,他不知谢县长与苏局长的旧恨新怨,恰恰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苏局长冷哼一声道:“你的贪污罪是余书记定的,谢县长也不敢包庇你这个贪污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李良彬非常愤怒地说道:“苏文英!你在土地改革时,就是以‘莫须有’罪名整死了我的张晓风大哥,今天,你又来搞‘莫须有’整我。我自问和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什么要整我,我要知道原因。” 苏文英笑道:“原因非常简单,既不是因为我和你可爱的张晓风哥哥有老冤子,也不是你对我不尊敬。我对你的工作表现还是与谢县长一样满意,才不久还发给你‘先进工作者’证书就说明,局里对你很信任。问题是,你为啥叫李良彬,那笔大存款人偏偏就叫李良彬,三个字完全相同,这就是原因。” “如果我不叫李良彬,叫李大彬呢?”“很简单,存款人名字也就是李大彬。” “天底下同姓名的人多得很,凭什么认定是我呢?” “在我们地、县机关部门里就只有你是同名同字,财政局又是管钱的,你随便搞几下,就把钱搞到你口袋里了。只有老实交代,才是你的出路。” “苏局长!我真的是冤枉呀!” 李云飞见局长审问人太温柔,于是上前给李良彬两耳光,大声骂道:“局长是听你交待问题,不是听你喊冤。” 苏文英临走交待:“云飞!三天之内必须拿下,不吃饭也要拿下,县上正要抓一个贪污典型。” 审讯了一天,李良彬粒米未沾,家里人就在不远处的城墙边房子里,可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已经蒙冤受审了。 昏黄的城市灯光映进屋里,李良彬蜷缩成一堆,由于下乡十多天,胡子长得够长的了,来不及修面,摸着蓬松的头发,李良彬真不敢相信,自己会是这付尊容。坐在石块地上,臀部冰凉,引起一阵咳嗽。 李云飞同另两个审讯人员回家去了,一个文弱书生,一把大锁足矣,李良彬当然不会逃跑,没有贪污,不给饭吃,还是没有贪污,只不知明天会怎么折磨呢,李良彬不敢去想象。想回忆点愉快的往事,实在太少,唉!漫漫长夜如何渡过,过去看电影,总是佩服地下党员在监狱里的斗争精神,今天,自己却要亲自来体验一下了,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不是为了解放全人类。 权力是可怕的,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几天前,说你李良彬是优秀工作者,你就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几天后,说你是贪污犯,你就应该向人民低头认罪。你没有选择,因为你没有选择的权力。你只是社会舞台上的演员,你是配角,今天演这个角色,明天演那个角色,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世界上有两种人,掌握别人命运的人,总是少数,被别人掌握命运的人,总是多数。官员就是大大小小的掌握别人命运的导演和主角。 李良彬,小老百姓一个,哪怕是优秀工作者,还是命悬他人,何况那是一个不讲究证据的年代。 第二天,严厉的审讯开始了。李云飞不再沉默,文的不行,来武的。首先是黑虎钻心拳,拳拳砸在李良彬心窝子里,只听见一片大叫声,文弱书生出身的李良彬倒在地上,全身无力,瘫在那里,嘴里轻轻地说出话来:“我……没……没有……贪……贪污……”说完,人已昏过去了。 一盆冷水浇在身上,李良彬醒过来了,这时,他想到了张晓风为什么会去喝水,自己虽然没有张晓风伤得那么重,但是完全能体会那种感受。心里一团火直冲头顶。 李云飞抓起李良彬,另两个审讯者一人拉住一只手,把他绑在一根木头柱头上,李良彬头也无力抬起,往下耷拉着,李云飞上前,扶起李良彬的头说:“何苦来哉,你交待了,免受皮肉之苦,我们也不会搞得这么辛苦,你不为我们想,也应为自己的命着想。” “老李,我真的……” “喊老李没用,家族堂上,你是兄,我是弟。这是办公事,真的也是假的,贪了就是贪污,还假得了,一千二百元摆在那儿,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这个人太顽固了,给我打。” 又一阵皮鞭声响起。 李良彬又是一天滴水未沾,吃了不少皮鞭,躺在地上,还能自知是个活人。心里疼得来像烧开水一般,李良彬知道,张晓风当年就是如此疼痛,去喝阳沟水送了命。自己不能送命,家里还有四口人,乡下还有父母。李良彬靠墙坐着,不让身子接触冰冷的地面。他想,干脆招了吧,苏文英一伙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自己没贪污,总有澄清的一天,坚持了两天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晓风哥当初屈打成招,保住了命,后来水清石现,不就没事啦! 招认多少,贪污的细节又怎样虚构呢?整整一个晚上,李良彬似乎在替别人编故事,想到某个情节,又觉得不真实,推翻了又重起炉灶,到天亮,他总算虚构出了个大概,他想,如果李云飞再继续武力对付,一个回合之后,他就交待。 八点钟,审讯的人来了。余中山书记、谢县长和局长苏文英来了,在一间办公室里,书记、县长和局长犹如封建社会里的三堂大老爷会审,坐在办公桌后边。 余书记发话了:“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李良彬,你必须老实交待,其它无路可走。” 李良彬想争取最后申辩一下:“余书记、谢县长,我如果不叫李良彬,叫李云华,贪污犯就不会是我了。” 余书记笑道:“是的,如果你叫李云华,那个存款户名字也就叫李云华。巧的是,你恰恰叫李良彬,名字上不要想那么多,我给你透个底,你的贪污已经定了,没有改变的余地,现在是根据你的交待充实材料而已,你以为你不交待就不能定你的罪。” 谢平原从老上级余书记口里听到了与当年苏文英审问张晓风一样的审案方法,先定罪,后找证据,与封建县太爷审案草菅人命有何不同。他想替李良彬讨公道,恰恰要到老上级处讨,去为难对自己乃至岳父一家恩同再造的余书记,他实在难于启口。他深知李良彬的为人,绝不会有贪污大笔公款的心,也没有那种可能。他也知道,苏文英一直为张晓风的事寻找机会出多年受压的气。可是,对官场已有颇深研究的谢晓风明白,现在不可能搞清李良彬的问题。只能等将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县长很严肃地说:“李良彬!我劝你要想清楚,贪没贪污这笔钱,政府始终会给你搞清楚的。首先态度要正确,党的政策清楚地摆在那里,坦白交待,积极退赔,力争宽大处理。这是摆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 这是哪家王法?李良彬虽然想不通。但是,他理解了谢县长的权宜之法,暂时忍受冤枉,以等待将来真相大白的一天。他就顺便卖谢县长一个人情,于是说道:“感谢县长对我的教育,我相信政府最终不会冤枉好人。我现在无法说清,那么,我就算贪污了吧。” “对咯!这个态度,我们是欢迎的,根据你平时的工作,我们会考虑从轻处理你的。”余书记很高兴,他一出马,贪污犯就招了。 “贪污了多少公款?”“一千二百六十元。” 李良彬按预先想好的细节详细地交待了贪污经过,令审讯者们大为高兴。 “存折在哪里?”“掉了!如果在,早就把钱取了。” 李良彬被押下去,三位主审人讨论李良彬的处理问题。按苏文英的想法,最好判几年刑。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首先表态的权力。余中山书记毕竟觉得此案证据不足,他也不想先表示意见,于是说道:“平原,你认为怎么处理好?” 谢平原正想先谈自己的看法,给老领导提个醒,也就爽快地说道:“我就说一说对这件事的看法:李良彬这件案子要交给公安机关办理,是最好的。说实话,仅凭名字相同,就推定李良彬是贪污犯,非常草率,不能成为证据的;即使他交待了贪污的细节,可是,稍加推理,就可以断定是不是编的,我们可以看得出他身上的伤,我得严肃地问一下苏局长,有屈打成招的情况没有?” “没有!我是给李云飞交待清楚了的。” “我还要谈一点,他自己交待,贪污一千二百六十元钱,我们是否该查一下财政局的帐簿,是哪几笔钱被贪污了。我做局长几年,知道他的人品,不是敢以身试法的人,他没有机会接触金钱,又从何贪起呢?老领导!当我得知这件事情时,我就有一种草率的感觉。这种先定罪后找证据的做法,很容易搞成冤案。” 余中山听到老部下居然为贪污犯辩解,心里很不高兴,李良彬贪污罪,是我县委书记定的,当真当了县长,翅膀硬了,敢顶撞老领导了,他很不满意地说:“平原!李良彬本人都招认了,你怎么还说没有这回事呢?你这个人啦!就是总把人往好的方面想。人有两面性,暗里的也许就不为人知。” 谢平原在未说上边一番话之前,他就进行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直言相谏,一定会惹来不高兴。然而,谢县长害怕尊敬的老上级搞出冤案来,害了别人,也毁损自己的声誉,对老领导就应该直说,他说:“余书记!我尊敬的老上级,你也许忘记了张晓风那件事情,苏局长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张晓风是个多么正直的一个好同志,我后悔一辈子的是,苏局长当初就是先定张晓风放走李思琪,再来找所谓的证据,证据没找,就把他当坏人斗,弄死完事。我作为副队长,不敢挺身而出,为张晓风主持公道,才使张晓风含冤死去,后来真相大白了有什么用,人已死了,至今不能对他的家属说一声冤枉。我就觉得,李良彬的事情和张晓风之事有相同之处,如果我再不说,我很担心会重演历史。苏局长,你说说,我的担心是否多余?” 苏文英被谢平原旧事重提,做了恶事,又有重犯的嫌疑,他失去了争辩的有力位置。他是左右为难,维护书记,得罪县长,而县长抓住了自己的尾巴,他说:“谢县长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余书记抓典型的心情也是我们当部下的能领会的,我承认,在处理张晓风的事情上,感情用事,被坏人利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至今后悔不已。自从那件事后,我吸取教训,一切听从上级领导的安排。” 余中山听了二人的对话,特别是重提张晓风之事,使他对自己的决断产生疑虑,是呀!万一搞错了,虽然对县委书记构不成大的麻烦,但是,还是听一听谢平原的意见为好。他笑道:“平原!张晓风是你的大媒人,你念念不忘哟!你认为怎么处理为好?” 谢平原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将李良彬事件来个软处理,以待将来出现转机,达到真相大白。他说道:“为了慎重处理此事,我认为:第一,此事是骑虎难下,就坡下驴,不对李良彬追究刑事责任,理由是,贪污犯罪,有积极退赃表现,从轻处理。第二,不开除工职,工资照发,福利照旧。第三,把他作为内控人员,送到‘长巴山劳动改造营’去劳动改造。这样做的目的是,既维持了今天事情的现状,也为今后有个万一留个后退之路。” 其实,余书记已经感到自己是脑袋发热,定了李良彬的贪污罪,他又从没有主动承认错误的先例,谢平原的处理办法很好,他说道:“平原!你能冷静地处理事情,考虑周到。这件事的善后处理由你负责。”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章(上) 谢县长亲自到李良彬住的城墙边的家,走进屋子一看,家具极为简单,一家五口挤在两间平房里,在城墙边搭了个小厨房。张桂容正在做午饭,清稀饭加野菜。 谢平原问道:“嫂子,你是李良彬的爱人吧!我是谢平原。” “哦!您是谢局长,现在的谢县长,啥子仙风把您这样的大官吹到我们这种房子里来呢?让您见笑了。” 谢平原很难为情地说:“嫂子!你可能知道,我曾是你家李良彬的上级。” “知道!良彬经常提到您,谢县长,您是大好人。” “今天,我来你家,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要给你讲,李良彬遇到了麻烦事情,因为银行里有一笔一千二百元的存款,到期一年多未取走,存单名字就是李良彬,三个字完全相同。你丈夫就被县上定为贪污犯,交给苏局长审察,李良彬在今天审案时承认了有贪污的事情。” “他昏了头啦!贪钱!贪钱!贪到哪里去了嘛!县长,您看看我这个家,像贪污那么多钱的人家吗?这个苏文英土改时整死晓风哥,才当局长几天,就又来害良彬!县长,您要给我们老百姓主持公道啊!” 谢平原知道,自己替余书记擦屁股,难度大,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李良彬同志的事情总会搞清楚的,我今天才得知此事,我一定会秉公处理。现在的决定是:不判刑,不开除公职,不停发工资和福利,到‘长巴山劳动改造营’劳动改造。” 张桂容听完,立即给谢平原下跪,声泪俱下地说:“谢县长,您是青天大老爷,一定要为老百姓主持公道呀!” 谢平原立即把张桂容扶起来,说道:“我是人民政府的一县之长,没有把工作做好,可能让老李受委屈。现在,你要配合我,凑足一千二百六十元钱,用建设公债来抵也行。今后事情搞清了,钱是会退的。” 李良彬马上被送到“长巴山劳动改造大营”劳动,监管科科长陈希明是三清湾张忠诚的妻侄儿,又有谢县长的指令,他就亲自把李良彬送到长巴山,他说:“谢县长为你的事是煞费苦心,让你来此避祸。我叫主管的人给你一片菜地,你就学一学陶渊明,种点瓜菜,帮助家里渡过灾荒。” 苏文英指示李云飞。将处理通知书送到家属手里,必须在十天之内退回全部赃款,否则,将判处几年徒刑。 这就是张桂容来到三清湾的原因,刘玉华听完大妹的诉说,非常难过地说:“李大哥是个多么好的人,遭到这种冤枉,真是世上少有。” “玉华大嫂,我回娘家来,就是想借钱交清一千二百六十元钱。没有现钱,公债券都行。” 刘玉华把自己的一百多元公债交给了张桂容,又家家户户去串门,宣讲李良彬的不幸,很快,三清湾人的公债全部集中起来,有一千多元。刘玉华详细作了登记,一份交给张桂容,一份自己留下来,她说:“这次李大哥遭难,大家把公债交出来,大家相信我,到时利息和本金一定退给大家。” “说什么利息哟,都是一家人,我们该帮忙的。” 三婶对着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玉华,你帮了妹子的大忙了。” “三娘,这是应该的,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只要李大哥能无事就好。” 张桂容又到李良彬的两个弟弟家凑足了不够的部分,交到单位里去,这样,才免除了刑事处罚。 李良彬在陈希明特意划给他的一亩多土地上大种蔬菜,每个星期天,他就挑着新鲜的瓜菜,送回城里,家里人吃不完,又送给左邻右舍。不像过去,工作担子重,经常下乡,人跑得累。现在学一学陶公,“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真有清凉心境的作用。他对张桂容说:“我领了工资、福利,种自己的地,简直是因祸得福。就是被龟儿李云飞整了几天,睡了冰凉的水泥地,落下了气管炎的毛病。” 为了生命的延续,放学之余,张静远和小伙伴们砍竹子,编虾扒,到深水田里捞鱼虾,到浅水田里拣螺丝、钩黄鳝和抓鱼鳅。 一次,张静远看到那些拖鱼时拖到田坎上的小虾,捡起来,想到,这个小虾总比野菜好吃。于是,他马上砍竹子,制作密虾扒,在尾部套上一个小布袋,到水里一拖,小鱼小虾全都跑不掉,装进布口袋。 这种虾扒拉起来很重,张新慧也参加进来,把虾扒扔得远远地,两姐弟用力拉着竹竿,水里小鱼虾真不少,半天,在一块田里就能拖几斤。全生产队的人都学会拖虾了。 后来,三清湾的水田里,几乎看不见小虾了,大概缘于那次灭绝性的剿杀。 张静远拖的小虾只是炒来吃,有的人还炒来拿到城里卖,一毛钱一汤匙,城里人很喜欢。张静远还发现,蚌壳里的那块黄黄的蚌肉虽然难咬烂,切碎点,可与螺丝肉一样吞下肚去,比起碎米草更有营养。他一拣,别人也跟着做。 有一次放学回家,他和张天松一路,他说:“天松!到田缺口看看,能不能捉到鱼,野菜吃起来太难吃了。” 二人到了正冲大田,张静远突然看见上边一块大田里,犁胚沟里划出一条水线,他惊喜道:“天松,这块田里有大鱼,一定要把它抓起来。” 张天松犯愁道:“水那么深,怎么抓得到?” “你就是个死脑筋,深水田的水放了就可以变成干田,抓了鱼后从上一块田放水来,就又变回深水田呀!” 不到一个小时,大田就成了干田,只有缺口下的水凼里有水。二人拔光衣服,虽然初春还有寒气袭体,为了那美味的鱼,咬紧牙也要跳下去。二人在水凼里一摸,那大鱼撞着张静远的屁股,马上小麻雀又被撞了,他惊喜地喊道:“天松!不止一条大鱼呢!” 刘玉华等张静远吃午饭,久等不回来,她说:“新慧,你去看一下静远,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张新慧转过大刺竹林,远远地就看见了两个光屁股娃儿在大田里摸鱼,她大声喊道:“静远,快回家吃饭了,我下午还要读书。” “你们先吃,我和天松一会儿就回来,姐!我们抓到两条大鲤鱼了。” 一共抓到四条大鲤鱼,张天松说:“静远!鱼是你发觉的,这两条大的,就归你。” “我们平分,一条大的搭一条小点的。” “这几个小鲫鱼就归你,又是你出的主意,这样才公平。” “好嘛!就照你说的办。” 两条鲤鱼有两斤半,加上几条鲫鱼,足有三斤。刘玉华高兴地说:“可以让你娘娘打一下油荤了。田里的水关好没有?” “冲上长期有水流来,不会干的。” 清明节快到了,吃着野草的村民天天看着山上的胡豆,老是不见长。有个别人等不及了,连嫩胡豆角也摘来煮着吃了。 中国古老传统,“男盗女娼”为人所不耻,往往作为咒骂别人的话。偷盗,在人们道德观念中是多么令人厌恶的,张静远从小就接受妈妈的教育“小偷针,大偷金”。可是,在六○年的这个春天,传统道德不起作用了,“饥寒起盗心”,为了保命,做贼也不怕。一到晚上,村民们全部上山,各取所需,生产队的粮食本是自己的。几天后,田塍子上的胡豆被摘了一半。 生产队长张天培只好召集大家训话了:“大家不要摘嫩胡豆了,只有六成熟,太可惜了,再熬几天吧,粮食是大家的,这么嫩,多不划算呀!” 道理谁都懂。可是,“人是铁,饭是钢,饿你两天软巴巴。”胡豆照样被偷。张新慧和张静远商量形势,张静远说:“姐,大家都在刮胡豆角,我们今晚上也去刮屙屎胡豆。” “妈不准我们去。”“不让妈知道。” “不行!”刘玉华突然走出来,做贼,是人生大问题,刘玉华很严肃地说道。“我给你们讲清楚,别人刮胡豆角,你们不能刮。就是要偷,也是大人的事,妈去偷,知道收手,你们小娃娃,初次去偷,心里头也许害怕,多偷几次就习以为常了,那就糟了,见了别人的东西就想要。你看那些吵架的,说到祖先沾个偷字,多没脸面。” 张新慧和张静远也真听话,没有动过偷的念头。当然,张静远和小朋友们一起吃生产队的甘蔗,又当别论,就好比今天的干部们,吃喝国家的,再多也不犯法,可是揣在腰包里就是贪污。 一天,两节课后,两个年级的学生临时开大会,宣布一件丑事:张静远的同班同学,十生产队的张天雨伙同两个小孩,抓了生产队一条小猪儿,杀死,装在竹筒里烧来吃了,当然要作检讨。 张天清得了水肿病,去肿病院了,张静远、张天华、张天田、张天松走在回家的路上,畅想烧猪肉的美味,都称赞张天雨胆子大。张天松说:“我们也去抓两条小猪儿来烧来吃。” “好哇!”“要得!” “不行!”张静远很严厉地说。“我妈刚当生产队的饲养员,少了猪儿,脱不了手。” “那么,我们烧什么吃呢?”张天华反问道。 张天田说:“大人摘胡豆,我们就烧豌豆吃,尖角土的豌豆已经老了。” “烧豌豆肯定很香。” 吃过午饭,大家在黄颠树下汇合,很快在地里抓捞了几大捆豌豆,又在竹林里拣了些竹壳和竹叶,火一点燃,很快就听见噼噼叭叭的声音,大家争先恐后地抓地上的豌豆。 突然,堰塘边传来大人的声音:“哪些娃儿在烧东西?” 四个小伙伴把胜利品抓进衣袋,飞快地跑向山背后去了,吃饱了肚子,擦干净嘴巴,打道回府。张静远还装了一小荷包,让姐姐分享美味。 农历三月初五下午,张静远和小伙伴们捉南瓜上的小蝗虫,跑了一下午,出了不少汗,去蔡河堰洗了凉水澡,晚上就发高烧了。 上院子的许德章指着一根靠在屋檐上的一根大竹子说道:“静远是中了三煞方的天煞,就是那根竹子引来的祸。” 于是抓来大公鸡,掐出鸡血,在额头上涂抹一番,口中念念有词。想避邪消灾,施法者本领不高。人还是发烧,整个晚上,刘玉华用冷帕子敷,用酒和面粉搅和成面团来滚身上,反而烧得更厉害。天刚麻麻亮,刘玉华背起张静远往公社跑,不巧,医生全部下到三个肿病院查病人去了,行踪在哪里,无法肯定。 公社党委副书记李仲奎碰上了刘玉华,他说“玉华嫂子,张家村劳改农场有医院,听说那儿的医生医术好,医疗条件比公社医院还好。”太阳正发威,刘玉华又把张静远扯在背上,往张家村赶。三清湾、公社、张家村是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边长八华里。这是为生命赛跑,刘玉华头上冒着大汗,没时间去擦,早一点到,危险就少一分,她边走边问儿子,以了解病状。刘玉华赶到劳改农场时,已是十一点钟了。 “三孃,你咋个来这里?”一个穿公安服的高大女子叫住刘玉华。 刘玉华愣过神来,认真一看,原来是黄姑妈的外孙女李惠芳,夫妇均是劳教公安员。刘玉华喜出望外,说道:“兄弟病了,五妹,快找个好医生看看。” 很快到了医务室,检查体温,三十九度三,再烧下去就危险了,医生诊断后说:“不要紧,有点中暑症状,发高烧,打几天针就行了。” 李惠芳招待了表姑,打了针,张静远开始好些了。在吃中饭时,张静远看见一行人在几个背大枪的解放军押送下,来到院坝里。一个穿白衣服的人用尿桶挑来两桶稀饭,里面还有面耳朵,一个劳改犯拿着一个大碗,盛一碗干巴巴的面耳朵稀饭,然后去舀一点菜,蹲在一边吃起来。 张静远很好奇,问道:“妈,他们是犯人,所以用尿桶装饭吗?” “不是,样式是尿桶,新的时候就用来装饭了。” “妈,你看那些犯人,比我们还吃得好。”“吃得好也是犯人,不自由哇!” “妈,原来,山背后钟麻子偷东西,不愿挨打,愿意劳改,是因为劳改队有吃的。妈,我们三清湾死的那些人,还不如早点到劳改队里来。” 张静远的知识有限,只能看到眼前的,想到村里的事,刘玉华也无法给他解释,只好说:“劳改队是想来就能来的吗?” 李惠芳笑着说:“三姑!整死张姑爷的一个犯人叫陈镇东,就在这里服刑,我们特别照顾他,去年冬天死在这里啦!” 刘玉华很伤感地说道:“他是恶有恶报,晓风死了九年,惠芳,我拖得老了好多哟!” 李惠芳摸着张静远的头说道:“三姑!您再辛苦几年,他和新慧就长大了。” 小麦成熟了,成群结队的麻雀来与人争粮,扎个草人也不管用,于是,全省总行动,锣鼓瓦盆,凡是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男女老幼齐上阵。大人敲,小孩吼,在一个上午八点正,各个山头响起吼麻雀的声音,满山遍野的人,各种声音组成噪音,直刺鸟雀的耳膜,持续半小时,麻雀们吓得无处藏身,惊吓死的不少,这是除四害的伟大成绩。 出外炼钢和修成昆路抽去了一部分劳力,水肿又夺去了一些人生命,劳动力空前缺乏,收小春播大春,季节性强,时间短,事情多。西江县委书记余中山向全县发出战天斗地,大放卫星六十天的指令,各公社要加强督战队伍,各生产大队组建督战小队,深入到各生产队。 青龙公社成立了督战领导小组,组长李仲清,副组长陈大全负责日常工作,黄水江是二大队督战小组组长,派到十二生产队的督战员是六生产队的副队长程宗祥。他们规定,社员们白天干活,晚上也要加班到十二点,谁也别想躲过,不听话者,皮鞭伺候。 三清湾生产队能干活的人太少,黄水江对张天培说道:“你看看,全队只有二十多个男劳动力,老年人多,二十来个女人,也是病兮兮的,要把小春粮食收回来,把包谷点下去,水稻栽下去,我看要搞到牛年马月,必须想办法才行。” 程宗祥建议道:“把学生利用起来,两周农忙假,点包谷、花生时,年龄小的学生可以丢种子,大的可以盖窝子;插秧时,大年龄的可以扯秧子,小的背秧子。” 张天培说道:“生产队的瓜地里,很多小蝗虫,那些十岁以下的小孩都安排捉虫了。就是十多岁的小孩,力气也小,挑不起多少东西,扯秧子只能扯断。丢种子是可以的。” 黄水江说道:“你们队有几个男劳动力,在肿病院里治了一段时间,应该好转了,叫回来突击生产,忙过了再去治。” 黄水江和程宗祥赶到鸡笼湾肿病院,找到申远松,说道:“老申!三清湾生产队的收割播种太忙了,干活的人太少,只能和你商量,把那些轻一点的病人弄回去,突击完生产后再回来治。” 陈文章、陈明章、蔡顺田、蔡顺武、张忠海、张忠诚、张天清、在肿病院住了两个月,有所好转,不能在里边养病,影响生产,病还未好彻底,就被督察组赶回生产队劳动。不到十天,陈明章等人又先后水肿起来。 俗话说,翻病难医,陈明章的两手肿得发亮,不能捏成拳。他扯了一天秧子,手指破皮流出黄水,痛得钻心。正在家里不可开交时,黄水江手执皮鞭,挨家挨户查来:“陈明章,你白天就在磨洋工,晚上还不去干活。” 一阵皮鞭抽来,陈明章只好离开家,往山上走去。陈明章在田里熬过了四个小时,两手掌沿刮着秧苗,每刮起几片苗子,就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咬着牙,痛感过后,再去刮秧苗,又是一阵疼痛。想消极怠工,下班要点秧子个数,他的心在流血,变人好难啊! 黄水江终于宣布道:“加班已到半夜,把扯的秧子拿来点数。” 蔡顺田和蔡顺武虽然也是水肿,也在加班扯秧子,可是,他俩下田只是捆秧子,有儿子扯秧子,手就没破皮。而陈明章就惨了,没有儿子合作,忙着扯、洗、捆秧子,疼痛了几十遍,只扯了十八个秧子。 程宗祥大声地说:“陈明章,十八个秧子!” 一般劳动力四个小时完成一百二十个秧子,这个陈明章怠工太不像话了。黄水江走过来,愤怒地问道:“陈明章!你白天栽秧子,就磨洋工,晚上看不见你干活,你就偷奸耍猾得不像样。” 说完,左右开弓,向陈明章打来。“噼啪”声在静静的田野传得远,所有干活的人听得很清楚。 陈明章哭着说:“黄院长!你看看我的手吧!黄水滴哚的,你老人家就可怜可怜我吧!请你做做好事,放过我吧!” 陈文章也为弟弟求情,他给黄水江跪下去说:“院长!你这样逼他,是要他的命啊!” 其它社员也纷纷为陈明章求情,黄督察终于松口:“好吧!看在众人面子上,饶过你这一次。” 社员们早就想下班回家睡觉,谁也没想到招呼陈明章回家。陈明章没有走,他在田塍上坐着,晚风吹拂着两手,钻心地疼痛,他放声地大哭,人活着那么辛苦,干脆不活了。 他眺望着陈家竹林里,他的家已被公社拆掉,修了公共食堂。原以为有了吃饭不花钱的食堂,日子会好过,没想到几个月,全生产队劳力最强、饭量也最大的他就沦为饥民,得了水肿,等于判了死刑。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章(下) 在肿病院里,三个病员的食物也不能满足他的胃子需要,他吃的那点食物无法保证他的生命的正常需要,他的水肿并没多大好转。三清湾前后进去十多人,一个个先后被抬回家去安埋,没有一个能逃脱死神的召唤。 他知道自己连再回肿病院的机会也没有了,自己的命将会葬送在督战员手里。他抹掉手上的黄水,他想起热天死人身上流出的尸水,一样的颜色,他似乎看见了三清湾上院子里,那熟睡的二女儿和小儿子,十三岁的大儿子和妻子还在三清湾侧边土地上劳动。陈明章心里在想着告别的话: “别了,孩子们,生你们不能养你们,我枉为父亲,自己都养不活,还说什么养活你们。陈大海,我三岁的乖儿子,爸爸舍不得你,爸爸太痛了,明天还会更难过。对不起了,孩子,爸爸去死,也比活着好。” “别了,妻子,我才三十六岁,我想去死,实在出于无奈。别怪我不守信用,也许我命该如此,你要好好活,孩子们就交给你了,将来,你到阴间,我再给你请罪。” 陈明章想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跳到蔡河堰里,想去成全那些饥饿的鱼虾,头钻进水里,憋着气想一死了之,可是水不很深,他要淹死自己都不行。他只好爬上河塘,慢慢回到家,肿胀的身体经水一泡,又是一阵钻心地痛,使他下决心要死。他要留下全尸,向苍天责难,他在自家房沿下上吊了。 陈明章的妻子,袁淑芳回到家,远远地看见一条黑影挂在大门口,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时呼天抢地地跑上去,抱着丈夫嚎哭起来。半夜惊魂,三清湾上院子的人全起来啦!一会儿,张天培及下院子的人也来了,来为苦命人送行。三十六岁的陈明章,能挑三百斤东西走一千米远的陈明章,自己结束了低贱的生命。 第二天,当人们怒目面向黄水江和程宗祥时,黄督察还振振有词地说:“大跃进是谁也反对不了的,要鼓足干劲,抓紧农时,争取早一点把秧子插完,下半年才不会闹饥荒。陈明章自寻死路,与三面红旗对抗,谁也救不了他。” 蔡世发的父亲蔡顺田心直口快,抢过话头,说道:“明明是你把陈明章逼死的……” “什么?我逼死他!”黄水江跳过来,皮鞭抽在蔡顺田脸上,立时起了一道血印。蔡顺田一退,跌倒在地,实在无力爬起来。 程宗祥连踢两脚,吼道:“你想赖哪个不成,起来!再不起来,再抽!” 五十多岁的人,身体本来虚弱,怎经得住整,立时昏过去了。 牛高马大的程宗祥鼓起两只大眼睛,代表着政府的权威,蔡家子侄们谁也不敢上前阻拦;黄水江是铁石心肠,边抽边骂人。社员们只有心里愤恨,不敢表露出来,忍受!再忍受! 蔡世发是儿子,有义务保护父亲,他面对飞扬跋扈的黄水江,实在不能忍受,冲上去,代替父亲挨了几皮鞭。黄水江达到了惩诫的目的,收起皮鞭走了。 蔡世发一边小声地骂,一边把父亲扶回家。五天后,张静远的二舅公蔡顺田本来就得了水肿病,就这样被医院黄院长一顿收拾,摆平了身体,离开了可爱的儿女们。 黄水江挥动“政治”牌拳脚,结束了两个草民的生命。队长张天培无能为力,深感对不起村民。而遇害者家属,不敢说个不字,其他社员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权力赋予黄水江皮鞭的威力,谁想领教,除非皮子痒,不要命。 六天后,陈明章的父亲因为儿子吊死,心里难受,看到蔡顺田又被打致死,他毅然决定去给他二人做伴,跳到河塘里去了,七十岁的陈大爷倒是一跳就送命。陈文章的肿病加重,父亲和哥哥相继自杀,他也悲愤交加,不到十天,也离开了人世。 三清湾的男女老少看见黄水江,犹如小羔羊见到饿狼,两腿打抖,害怕灾祸降临头顶。连敢于和胡麻雀作对的张静远也对小伙伴说:“这个黄鼠狼凶得很,我们不要去惹他!” 自从成立人民公社,生产队就有了猪场,三间大猪圈,两间小猪圈,二十多头猪,需两个人作饲养员。 第一任饲养员是蔡顺江和张忠安,张忠安于六0年三月得水肿病死去后,没有男劳力来补充,张天培找到刘玉华,他说:“大嫂,喂猪是主要劳动力的工分,每个月三百分,为了你家不补工分钱,你来喂猪,行不行?挑重的,有蔡家幺舅干。” 于是,刘玉华就作了饲养员。可是,蔡幺舅家在冲下边,有时也有事,刘玉华还是要挑猪饲料。陈明章兄弟及父亲去世后,袁淑芳作了饲养员,蔡顺江抽到蔬菜组。 生产队有两头大母猪,共有小猪十八只,还有架子猪(百斤以上)十只,分关在两间大猪圈里。每天都要挑几大挑子苕藤,或是其它猪饲料,两个妇女很团结。可是,刘玉华身体很弱,自然就落下病来,气管炎终于发作了。 吃的是麦粉羹羹,干的是男劳力的活,上有六十岁的老人,下有十岁左右的两个孩子,好吃的留给老小吃,刘玉华活得太累了,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到死,可是,一想到张晓风,她就不敢去死了,她要完成伟大的育儿工程,不能中途而废。 她开始咳嗽时,咳得脸红筋胀的,没有钱去买药,她瞒着家里人。“大娘妈”去了肿病院,她省心了不少。梅雨下了一个月,刘玉华办饲料太辛苦了,路滑,不敢挑多了。出了大汗,没及时换衣服,晚上咳嗽不停,刘玉华觉得口痰有异味,吐在手里,粘乎乎的,她知道,是出血了。才三十六岁,就开始吐血,只要开了头,今后一咳就会出血。太可怕了,刘玉华不敢让两个孩子知道,悄悄地洗了手,用水洗脸,抹颈子,希望能止住血。 该不会要命吧!否则,两个孩子将会像张忠英两姐妹一样成孤儿而寄人篱下。刘玉华尽往好处想,这是受了热,今后注意点,少挑点,不咳就不出血了。 熬了几次草草药,又用姜汤发汗,刘玉华的感冒总算好了,陈三嫂身体好,她主动多挑,刘玉华总算渡过了气管炎发病期,她太感谢陈三嫂了,陈三嫂却说:“只要帮得上,没关系。” 饥饿席卷全国,城市居民和学生每天可供应半斤粮食。他们怎么会知道,那是从农民那儿强力征收来的。政府也只能忍痛割爱,让农民自生自灭了。三清湾水肿病已经死去十九个人,丝毫没有减轻粮食的压力。张天培召集队委会,决定把一半的粮食分给大家,他在社员大会上说:“今年的小春粮食减产,上了一部分公粮,公共食堂只开中午一顿饭。分一部分口粮给大家,大家计划着点,找点野菜凑合着吃,也许可以拖到新包谷出来。” 张静远和姐姐找回艾蒿,和着麦粉,菜油很少,放很少的油到锅里,再洒上水,油腥四溅,然后烙粑儿,经常是糊的。刘玉华说:“渣渣草草的吃进肚子,不容易消化,粑儿糊了可以消饱胀。” 艾蒿的苦味淡,大家都爱吃,很快吃光,张静远看见南瓜花,摘回去烙粑儿,居然没有艾蒿那种苦味。张新慧说:“静远!不要给别人说,几下就找完了。” 接着,嫩的南瓜藤、红薯藤尖子被张静远找来吃了,大家都掐来吃,很快就没有了。张静远有一天,发觉大水塘边的何首乌叶子很细嫩,他想,一定比南瓜藤好吃,摘了两天。后来吃苎麻叶,到了九月,只有干旱的田里长着一种碎米草,还比较嫩,味很苦,又成为大家的目标。 中国人返回远祖时代,体验茹毛饮血的生活。没有粮食,有野菜;野菜没有了,有野草;野草能入口的吃完了,还有观音土。牛吃了草,都能挤出奶。农民本来就像牛一样劳动,也可以吃吃草。 红军长征时也吃过草根树皮,搞大跃进也应该发扬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三清湾人发扬“长征”精神的两个最典型的代表是雇农焦怀玉和周自全,他们在大队饲料基地干活,菜叶子吃完,实在没有进口货了,二人发现了一堆花生壳,周自全说道:“焦三爷,这堆花生壳泡胀了,可以塞肚子。” 他俩慢慢地嚼,狠命地吞,难以下咽,就喝一口水,像吞药一样吃下去。三天过去了,都不觉得饿,二人很高兴。又过了一天,因为花生壳堵塞便道,两人都拉不出大便,胀得非常痛苦。焦三爷说道:“人家生娃儿都没有我恼火,要憋死人哟!” 周自全也无可奈何地说:“都怪我,想办法抠出来才行。” 二人通力合作,互相用手指去抠,伸进去就堵塞了通道,不行。把铁丝卷成钩子去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勾出不少鲜血,才把花生壳勾出来,冲过了鬼门关。 邻近的昌龙县境内没有大点的河流,经不住干旱,每年灾情最严重,饥民挑着大大小小的陶罐,到西江县以物易物,大的换二十斤麦子,小的换三五斤,一床苎麻蚊帐才换三十斤麦子。有的无物交换,只好乞讨。每天,都能看见昌龙县的讨粮人,刘玉华见不得别人诉苦,舀一碗麦子给对方,心里也就轻松一些。一天,他正在割青饲料,只见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来到她割饲料的土埂边,坐下来。有气无力地对她说道:“大嫂!我饿得走不动了,请您给我俩娘母找点吃的吧!” 刘玉华停下活儿,上前问道:“丫头怎么饿得皮包骨了?你这个娘是怎么当的?” “唉!我们昌龙县十年九干,今年的麦子几乎没有收成。” “你们昌龙县的人挑着坛坛罐罐换粮食,你男人呢?” “我家老人公、老人婆和我那个狠心男人都得肿病死了,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换成粮食吃完了,只好带着女儿讨口逃荒。” “唉!真可怜哟,你今后怎么办哟!” “我想找个人家收留我,大嫂!我不是说谎的,有我们大队开的证明。” 刘玉华接过一张发黄的纸,上边写着“今有昌龙县黄家公社三大队十生产队社员李淑芳,丈夫得水肿病去世,家里无粮度日,带着三岁女儿出外求生,请好心人收留为好。” 盖有生产队队长和大队长的印章,刘玉华心里酸酸的,她决定帮助对方,问道:“你多大岁数了?” “三十一岁,我的女儿在三,前两个都死了的。”其实他的两个大的儿子被两个本家收养了。 刘玉华把她带回家,让母子二人饱餐了一顿。张新慧对母亲的做法很反对,又不敢说,张静远鼓着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母女俩,那是抢自己的伙食呀!二人匆匆扒完饭,上学去了。 三清湾的单身汉在三十岁以上的就只有许德章,许婆婆倒是个好人,得水肿病才死去一个月,许德章是单身汉,最想有个女人撑起半边家。想起土改时的事情,刘玉华就心里就很不痛快。她又看见可怜的母女,只好收起旧恨,决定以德报怨,给许德章做媒。 刘玉华来到许德章家,说明来意,张忠长在旁边,高兴地说道:“许德章!人家玉华才是好心人,土改那阵,你做了对不起张晓风的事情,人家没有记你的仇,你应该好好地感谢人家。” 许德章知道,自己的口碑不好,能够拣一个女人续香火,是天上掉饼子的事,他立刻跪在刘玉华面前,很诚恳地说道:“玉华大嫂!我许德章过去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好处。” 刘玉华很严肃地说道:“做人最重要的是要讲良心,你不要谢我。只希望你好好地对待她母女二人,千万不要嫌弃她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人嘛!都有落难的时候,你今天是白拣了人家的便宜,将来有啥子言语口角时,不要把拣来的娃娃当脚踢就是了!” “哪里会呢!我许德章再不是个人,这点好坏还是分得清楚的。” 张天培听说许德章不费一分钱,就成了亲,很惋惜地对刘玉华说道:“玉华大嫂!您咋个不说给我家天明呢?天明都二十八岁了。” “宁可男大一拾,不可女大一时,我才比你晓风哥大几个月,就把他客死了,陈大嫂和陈三嫂和我一样,都比男人大,都害死了男人。” “哦!您是这样想的,我还以为,你帮外人都不帮自家人呢?” 炎热的夏天到了,一夜之间,大批的猪儿虫出现了,一块大土的苕藤,三个小时就会吃个精光。男女老少齐上阵,今天捉了,明天又有许多,学校也答应政府请求,放假一周捉虫。 张静远每天要完成三十斤猪儿虫的任务,他开始很害怕,那些肥滚滚的猪儿虫,用火钳夹太慢。张静远大起胆子,用手去捉,当手接触那滚圆的小虫时,心里升起一股凉意,浑身起鸡皮疙瘩。经受过饥饿煎熬的张静远心里把猪儿虫当成敌人,因为虫儿吃了藤子,就等于吃了红苕,想到挖红苕秧被当过坏人抓去受辱,他横下一条心,不去管手接触猪儿虫的感觉,只管往密背篼里抓。先是一只手抓,手变成绿色也不顾,太多了,于是两手一齐抓,背篼里的虫儿沿背篼往上爬,爬到脖子上,凉凉的,张静远一点不惊慌,抓来扔进背篼去。第一天下来,两手变成绿色,捉了三十六斤,倒到大粪池里。 第二天,张静远和小伙伴们上山,山湾大土里,猪儿虫吃藤子的唰唰唰的声音十多米远都能听到,还有大批虫儿在大路上往那块大土运动。张静远喊道:“天松、天华、好多猪儿虫呀!这块大土的苕藤,一天就会吃光。猪儿虫吃了藤子,就等于吃了我们的口粮。猪儿虫就是阶级敌人,应该全部消灭。” 张静远带着小伙伴们,奋战了五天,终于剿灭了猪儿虫,苕藤又长出新叶,影响了红苕的生长,减少了损失。由于饥饿,有人居然把猪儿虫炒干了作裹腹之用。 六○年是大跃进三年最困难的时期,全国饿死的人之多,无法统计,张天田的外婆家,十二口人,在这个春天后,仅剩下老外婆和孙女余月容,无法生活,只好前来投靠张忠华。从长远来看,如果大跃进不饿死那么多人,后来的人口发展快得多,这也许是大跃进对历史的重大贡献。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一章(上) 农历六月二十七日,是张静远十岁生日,按风俗,必须庆贺一翻,由童年进入少年后才能一帆风顺地长大成人。刘玉华对张静远说道:“远儿,妈妈没有能力给你做生日,猪肉是几个月不能吃上一次,家里又没有家禽,总要见点荤才好。” “做不做生日都一样。”张静远说道。 “远儿!我们三清湾得水肿病已经死了十九个人了,你娘娘也得了水肿病,我们一家的任务就是保住你娘娘的命,这样才对得起你爸爸。你的生日,妈是没能力给你做了,你今后有三灾两病的,不要怪妈妈,好吗?” 只要别人一提到爸爸,就好比点中了张静远的泪穴,更不要说是妈妈来提起,张静远哭着说道:“妈妈!无论您怎么做,我都不会怪您的。妈妈,我已经懂事了,看到那么多人死去,我也替娘娘担忧,娘娘的病要赶快医呀!” “要进肿病院的人太多了,你天培大叔找到你何阿姨,给申书记说了一大箩篼好话,才同意接收你娘娘和余老家家去肿病院。水肿病人死了大半,现在进去的病人也许都能医好,你两个放心。” 张静远说道:“娘娘进了肿病院就好了!妈!我和姐姐商量过了,还是要庆祝一下我的生日。” 张新慧说:“妈!我们的想法:背山田那些谷草上有些二风谷子,我和静远去椎下来,煮顿饭吃没有问题,娘娘都得肿病了,让她吃一顿好点的饭,再去肿病院。” “我去大田水凼里捉鱼。”张静远也提出自己的想法。 姐弟俩辛苦了两天,总算收获了三斤多青花米。张静远又到正龙田里,把田缺口下的深水凼用泥巴扎起围子,用鸳篼往围子外拊水,劳累了三个多小时,张新慧也来帮忙,捉得八条小乌鱼、二十多个小鲫鱼。 张静远看到盆子里游动的小鱼,无可奈何地说:“可爱的小鱼儿,你们还是童年,就要为庆祝我的十周岁生日,粉身碎骨了。没有办法呀,我们瘦得皮包骨,只好吃掉你们了。” “你在念些啥子?”张新慧问道。 “我在向小鱼儿告别。” 刘玉华用瓦罐煮稀饭,没煮上十次就坏了,刘志全从白马镇熟人处搞到一口一尺二寸大的小铁锅,视若珍宝,和张忠华家轮着用。人们经过大批水肿病人死亡后,早就不记得李书记砸烂老母亲锅儿的事了,要命有一条,要砸锅儿就拼命,村民们也懂狗急跳墙的含义,当干部的也知道见好就收,对大家都好。 刘玉华正煮好鱼和饭,端到堂屋大桌子上。也许黄院长具有猫儿的嗅觉,嗅到鱼腥味,他走进堂屋来,第一眼就看见张静远,正是搜查粮食时戏弄过他的小孩。他冷哼一声,笑道:“哟!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敢自己煮饭,这是破坏公社食堂的行为,说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 “大娘妈”以愤怒的目光看着黄督察,就是他打死了娘家二兄弟,她哀求道:“求求你,今天是我孙儿的十岁生日,当娘娘和妈妈的没有好东西给娃儿做生,就是几条鱼儿、一碗饭嘛!” “嘿!做生!这年月,你家还有心情给娃儿做生?做死还差不多!” “你家里就没有娃儿吗?” “你这个老不死的竟敢咒骂我没得娃儿,实在可恶!”黄院长说完,上前一步,扇了老人一耳光。 “打人啦!黄鼠狼打人了!”张静远从背后抓住黄水江的手就死命地咬了一口,一边跑一边大声喊起来。 “哎哟哟!痛死我了!”黄水江没提防小孩如此胆大,挨了偷袭。 张静远一得手,马上跑出堂屋,往大食堂跑去。迎面冲来一大群人,张静远急忙说道:“表叔!狗日的黄鼠狼打了我娘娘的耳光!” 蔡世发冲在最前面,早就蓄积起对黄鼠狼的仇恨,后悔当初没有保护好父亲,肺都气炸了,他大声喊道:“蔡家弟兄子侄们,龟儿黄鼠狼打死我老汉,今天又打我们二姑,今天把他龟儿锤扁!” 黄水江正在指手画脚发威,突然扭头一看,一个个男子汉握着拳头冲来了,他预感大事不妙,想以他的所谓正来压邪,大声吼道:“干啥子?要翻天啦?” “翻你妈个球!”蔡世发想到父亲被黄水江的皮鞭收了命,也不考虑后果,早就把仇恨灌注到拳头上,骂声落,拳头也砸到黄水江的脸上,蔡世凯也挥拳砸向黄水江,几拳就把他打到地上,二人又用脚猛踢。 刘玉华还在抚摸老娘的脸,被打的一边脸已肿得更高了,她哭着说:“娘!您和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讲啥子理嘛!” 蔡世凯指着眼冒金星的黄督察骂道:“我二姑和你老娘差不多大吧!你竟然下毒手把她打成这样,你欺负我们张、蔡两家没有人吗?打了我二姑几下,要加倍讨回来。” “你是副队长,敢和政府对着干?你有多大胆子,想坐牢是不是?”黄水江站起来,吼叫道。 刘玉华站起来,趁他不注意,脱下一只布鞋,打了他一耳光,骂道:“黄水江,你屁股上画老虎,吓不倒人。你去打听一下胡麻雀,打了老娘,八磕头八磕头地说好话才算完事。动不动就拿判劳改吓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呀!” 张天培限于共产党员身份,要不,看到干妈挨打,早就以牙还牙了。他边扶干妈起来边说道:“黄院长,今天,你打我干妈成这样,我的手痒起来,也想揍你一顿。我忍了,我对你说,你第一错,打和你妈一样大的老人,你的手不发抖吗?不孝敬老人,猪狗不如;第二错,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孩子做十岁生日,我们食堂没法做,我干妈家用一碗饭和几条鱼儿给孩子过生,多么寒酸哟!你还来讲政策;第三错,我早就想告诉你,自从你来我们大队,其它生产队的情况,我们不谈,只说我们十二队,陈明章、蔡顺田的死就和你有直接关系。我就搞不明白,医者父母心,你呢?心肠咋个这么毒辣呢?动不动就打人,是不是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时没有包得好哟!” 黄水江观察眼前情况,还是早点缩脚为好,众怒难犯,他说:“张天培,你是老党员,要有党性,你要站稳立场。今天的事,我会给李书记汇报的。”说完,趁大家不留神,窜出屋子走了。 张天培说道:“黄鼠狼走了,这件事也就算完事,‘大娘妈’吃了午饭后,就到肿病院去。今天静远满十岁,大家都该坐到一起来庆贺的,可惜没遇上好年月,我们都散了吧!他们好吃饭。” 一顿白米饭,一些鱼儿,张静远的十岁生日宴会,只有一个客人,那就是幺祖母余秋华的母亲。 饭后,刘玉华和余秋华送老外婆和张静远的祖母一起到鸡笼湾的公社肿病院。何志芳看到“大娘妈”的脸,大惊道:“老母亲怎么呐?” “黄水江打的。我今天给静远过十岁生日,在家里煮了点饭,静远和新慧去抓了鱼,正要吃,他就来了。老母亲刚说一句,就被他龟儿子扇了一耳光,就成这样了!” “这个黄水江太不像话了,我去找医生擦点药。老母亲和姨婆就安心在这儿治病。这儿的事都是我在管,表姑和玉华姐,你们也放心吧!” 黄水江在三清湾吃了大亏,回到青龙场上,找到李仲清诉苦道:“李书记!我今天去三清湾,正堂屋里那家人的娃儿满十岁,自己开伙,我去宣传政策。——”接着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李仲清听完他的诉苦,笑道:“黄院长,你知道你打的老人是谁吗?” “一个老婆婆,有啥子来历吗?” “她儿子是我和仲奎的结拜哥哥,连谢县长都与她家关系不一般。”李仲清又给他讲了胡麻雀打刘玉华而道歉的事情。 “李书记!你不能替坏人家属伸腰。” “刘玉华对我和陈大全恨之入骨,我怎么会替他家说话呢?你吃的亏不算大!张、蔡两家族的人没把你打得趴下,你得感谢张天培,他是老太婆真资格干儿子,他要带头打你,你就惨了!” “他们就没有王法了吗?” “你怎么会一根筋呢?陈大全和你去搜粮食的事,你就忘啦?谢县长为三清湾人伸腰,没点名地骂了我们,你还不吸取教训,三清湾的事,少管为好!” 张静远和小伙伴们捉完虫,生产队每天又给分配了任务,扯苕草,每天干到十点半,太阳晒得人火辣辣的,小伙伴们才不管什么劳动纪律,跑到大树下,凉快了,又飞快地扯一会儿草,又跑到树下去,好不容易熬到收工的时候。 晚上,张静远睡得很熟,突然被抓起来,张静远睁眼一看,是督战队的程宗祥,他身高一米八五以上,样子非常凶恶,张静远不止一次地见他打人,只好乖乖站到坝子里,张天田、张天华、张天松、张新全,同院子的几个伙伴全被抓起来。程宗祥拿着一根短木棒,说道:“今晚上,要把自古土的高粱杆扯完,你们几个娃儿也去参加,扯不动,两个人合起来扯。” 张静远揉着睡眼说:“我要睡觉觉!我们小娃儿,扯不动!” 程宗祥走过去,手握皮带,刮着张静远的脸,说道:“我给你刮一刮脸,瞌睡就没有了。两个人扯不动,三个人合起来扯。” 张静远小脸被刮痛了,跑开去,喊道:“你是大人,你为啥子不去扯,估到我们小娃儿!” “嘿!你娃儿还嚼呢!我是督战员,把你们这些娃儿赶出去劳动,就是我的事。”程宗祥说完,一把提起张静远瘦弱的身子。“快去,要不就吃皮带。” 张静远想,这个程宗祥肯定是想为“黄鼠狼”出气,故意整我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跟在他后边。 挑灯夜战,场面壮观,竹筒火把插满土地四周,人们大声讲话。张静远觉得很好玩,可是,扯了不到半点钟,手上起泡了。大人说,手不要抓那么紧,张静远手有点痛了,停下来不干。 程宗祥监工走来了,张静远和张天田赶快伏下身子,抓住一根高粱秆,装出使劲的样子,两人一齐喊道:“嘿哟!嘿哟哟!” 遇上一根大的,两人使出吃奶的力也拔不出来,张天华又加进来,三人合作还拔不动,大家恨死了大胖子程宗祥。张静远说:“我们把这根高粱杆踩倒,就不拔了。” 六○年八月,存钱的李良彬来取钱了,是修成渝铁路的工程队队长,他从成渝线转战成昆线时,将节余的钱存入银行,由于工作任务重,没时间来取款,一切真相大白。 县人民银行行长苏晓明得知真正的存户来了,他找到县财政局苏文英局长,说道:“本家局长,关于李良彬的那笔存款,是一个铁路工人存的,已经来把钱取走了。所以,你们局半年前取走的那笔钱,连本带息得还回银行来。” “事情是这样的呀!那可是余书记抓的案子,我希望你对这件事一定要保密,我要立即请示余书记,怎么善后处理这件事。我怕搞得不好,让余书记难堪。” 苏晓明对余书记既有愤恨之心又有感恩之意,是他把与他抬杠的哥哥苏晓阳打成大右派,然后父亲也成了大右派,可是,他又把妹夫谢平原提到县长位置,也让妹妹苏晓梅当了县妇联副主任。并且安排老父养老,把哥哥安到石家初中当老师,马上要提为教导主任。在人屋檐下,姑且低低头。 苏晓明说道:“老苏,你放心,我会给银行的人打招呼,不准泄露此事。你们把钱马上转到银行来,抹平帐上往来。” 苏文英立即赶到余书记办公室,他急促地说道:“李良彬的事情真的如谢县长所说,是搞错了。存款的人是修成渝铁路的一个工程队长,昨天来把钱取走了。老书记,你看此事怎么办才好?” “幸好当初听从了平原的话,要不,今天会很被动,这个事还真有点难处理。你看怎么办好?” 这可是苏文英在县委书记面前表现的好机会,他要好好利用。他说道:“这件事才过去几个月,如果现在就把真相告诉李良彬,我们会很被动。任何事情一经冷处理,就降低了难度,影响也就小了。如果让谢县长来处理此事,他会不顾及您老书记的面子,立即给李良彬翻案,对你当初定贪污典型,负面影响就大了。所以,我就给苏晓明说了,让他给银行的知情者封口,在财政局,我会亲自去把善后的事搞好。把这事瞒下来,几年后,利用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李良彬。” “你想得真周到!就照你说的办。” 如果余书记和苏文英是个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干部,那么就应该勇于承担自己造成冤案的责任。可惜,他们不是人民的真正公仆,首先为自己考虑得失,也失去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基本品德,那就是襟怀坦白。二人商量,不给李良彬平反,要瞒住所有人,那是中国人的习惯做法——犯了错误不改正,再犯一个错误去掩盖先前所犯的错误。苏文英只是从档案里抽出了对李良彬一案的不公正的评价。李良彬继续在劳改营里享受内控人员的待遇。 一九六○年秋季,因为劳动力极为缺乏,政府采取牺牲教育的办法,只顾眼前:部分农村中学的高、初中学生,全部停止学业,回到土地上劳动,小学六年级也不升学了,五年级不升六年级,全部回到生产第一线劳动;支援成昆铁路修建的民工和大炼钢铁的工人也遣返回乡。青龙公社的陈云海已是干部,留在公司,汽车司机吴康明和汽车修理工张天益也回到了三清湾。参加打山洞的蔡世甫得了矽肺病,回家不到一个月就死去。打洞的右派分子刘志高和吴益明,由于李思琪的大力帮忙,被以“改造优秀”的名义遣返原单位,继续监督改造。 吴益明先到了三清湾,来到刘玉华家,他说道:“玉华大嫂!兄弟在劳改营里和成昆线上劳动,没有受多大的苦,间接地是受益于晓风大哥。刘校长和我常常摆谈晓风大哥和你嫂子,你俩的为人令人佩服。我和刘校长这次能回家乡来,是李思琪的徒弟出了大力,他们是看在晓风哥的面子上呀!我要特地来感谢您。” “既然是亲戚,帮忙理所应当。吴姑爷就不要那么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第二天,刘志高也来看望刘玉华,他说:“三年的右派劳动改造,我思考得最多的是,我和晓风哥的性格,自己对社会的复杂性没看够,总是理想化地希望尽是光明的东西,总认为国民党政府一切都坏,共产党政府就一切都好。晓风哥丢了命,我就应该吸取教训,却认为那是个别的事例,是新旧交替时付出的代价,没想到,突然冒出‘右派’一个罪名来,把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们成千上万地搞成坏人,这是建设国家的人才呀!更没想到,又来一个大跃进,使成千上万的人饿死,死人之多是史无前例呀!听说河南省饿死得最多,整个村子的人出外逃荒。在外边是不敢说这些的。” “是呀!我们三清湾,全靠张天培当乌龟队长,瞒下了一些粮食,要不,我们队就不止死二十一个人。真的搞不懂共产党的政策,搞大炼钢铁,把我的青钢树砍去,把我家的破铜烂铁收去,炼出一大堆废铁坨坨,一点用也没有,这不是劳命伤财吗?” “休谈国事,还是说说私人的事吧!我在长巴山,苏文英想打整我,幸好王科长给我扎起,没吃苦,到成昆线,又遇上李思琪,也没吃亏。现在回到新庙子学校来,管一管总务的事,乐得清闲。还有值得庆贺的是:我们两家的老人没因肿病死去,我们的孩子读书也还可以,孩子们的前途只有靠自己挣了!” “我的新慧读不成书了,当妈的总觉得对不起孩子,静远转到新庙子读书,比原来的条件好多了。你不当右派,静远早就该在新庙子发蒙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想不到会当上‘右派’。我天真地以为,共产党整风就是改正过去的错误,于是我就替晓风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他们打成了‘右派’分子,真荒唐。看到苏副县长都成了右派,我还有啥说的呢!命呐!命中有此劫,在劫难逃啊!” 刘玉华非常吃惊地问道:“什么!你打成右派是因为晓风?他们一直给我说的是,因为你爱给领导提意见,才打成右派的。哎呀!你是何苦呢,多不值呀!” “晓风的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他们不纠正,党内整风,我趁机提出来,满以为会像他们说的,会实事求是地改正,结果是这样的结局。唉!我比晓风好,总有命在。”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一章(下) 张静远该读四年级了。由于大龄学生回到土地上劳动,学校收缩,全公社分点的学生全部转到新庙子中心小学,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五百个左右的学生。令人遗憾的是,该读六年级的张新慧再也不能上学了。 张静远见到了如雷贯耳的王书怀主任,高校长好比英国女王,是权力的象征,而王主任则是首相,负责学校一切事务,学生只怕王主任。在全校学生大会上,王主任那宏亮的声音代表着师道尊严,那么令人敬畏。语文老师是闻名遐尔的方云昭,全区数一数二的老师,他是父亲的老同事,算术老师是曾经到三清湾搜过粮食的黎祝华老师,张静远永远记得那天晚上搜粮食时的惊险刺激,他记得老师们严肃的样子,记得搜粮队两手空空的失落样子。张静远曾经嘲笑老师们无能,后来又猜测是老师们有意放过穷苦村民。 张静远特别高兴能与唐清玉、陈兰英一个班读书了,也有公社书记李仲清的大儿子李韵泉。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静远才十岁的年龄,比其他孩子早成熟,没有了娃娃气。唐清玉和陈兰英似乎也懂得了“害羞”的含义,只是出自礼貌地说:“静远哥哥,你来新庙子读书啦!” 十岁的张静远对世事有了少许理解,他自惭父亲身上的“政治阴影”,觉得人前低一等;再加上衣着太穷酸,比起那些光鲜的同学来,又低贱了一级。而唐清玉和陈兰英是那么清纯可爱,衣饰光亮,张静远初步知道“美”的含义,就更自惭形秽了,李韵泉却是随时随地趾高气扬地炫耀,给张静远一种压抑感。 张静远几天回家都不高兴,刘玉华知道他心里有事,问道:“静远!你一心想去新庙子学校读书,达到愿望了,和清玉、兰英她们一起读书,怎么不高兴呢?” 张静远不愿意把因穿得不好而自卑的想法告诉妈妈,他说:“妈!我高兴呀。” “妈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不说,妈能猜到一些。妈只知道要求你搞好学习,不能让你吃饱吃好,更不能让你穿好点,这是妈没有本事啊!” “妈!我比他们穿得差,有点委屈,想到妈的辛苦,我就想通了,我不讲究穿得好。” “静远!穷人要有志气,才能改变穷日子。做人第一要讲正派,第二才是勤奋学习,吃的穿的能过得去就行了。” 张静远是从逆境中走来的,生就的偏不认命的执拗性格,使他把政治、经济的压力变成学习的动力,从他内心深处发出一个声音:我要在学习上胜过你们! 付伯伯的二儿子付义明也和张静远一个班,两人坐一张桌子。刘志高又回学校来了,可惜校长被别人占了,张静远走上前去,敬了礼才喊道:“大舅舅!你好。” 刘志高摸着张静远的小脑袋说道:“静远,你的样子很像你爸,你的脑瓜子聪明,读书的本钱就有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才。我家文轩、文雅读书也很努力,可惜文轩回家劳动了!你们的前途要靠自己挣。不要学李韵泉,以为有个当书记的爸爸,就混天过日,成绩很不好,父母也生气呀!” “李韵泉在我们班,不可一世的样子,他有个好老汉,哪里会努力学习?” “静远!学得真本事,将来会有用的!” 张静远礼貌性地去看望唐阿姨,他走进唐雨梅的家,唐清波拉住他的手,说道:“静远!我读不成书了,我们六年级没有了。” 那种失落的情绪,张静远感觉到了,才十二岁多的小孩就被赶往大跃进的生产第一线,历史对这些孩子不公平,张静远庆幸自己没被下放劳动。 唐雨梅看见张静远瘦小的身架子,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哀愁:玉华姐,你太辛苦啦!那尖尖的下巴说明饥荒多么地严重,她为自己没能力来帮助好朋友而自责。 唐雨梅终于问道:“静远!你妈妈没得水肿病吧?” 过去,人们见面,互致问候的话是“恭喜发财!”可是,在那大跃进年代,生活的艰难是无喜无财,“恭喜发财”被取而代之以“没得水肿病吧”!得了就是死缓,多么恐怖啊! “我妈妈没得水肿病,我婆婆在鸡笼湾肿病院!” “但愿你婆婆能渡过这场灾难哟!”唐雨梅很伤感的语气。“新宇的爷爷婆婆都死了,他去年考上初中,还是由我供他读书,今年下放劳动,两弟兄都读不成书了。没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你妈妈当你们那个家,更难啊!” 张静远为妈妈善于理家自傲,他说:“唐阿姨!我妈常常说的一句话,‘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我们家从不浪费粮食,还借给别人。我们也吃了许多野菜、野草,为了活命,啥子都吃,好点的东西,先让娘娘吃。妈妈说,要保住娘娘的命,才对得起爸爸,我娘娘才得肿病不久,不严重。” 唐雨梅略为宽心地说:“静远!你妈是非常能干的人,为了你和你姐姐,他付出的太多了。你只有努力读书,用最优秀的成绩,才能报答她对你姐弟的抚育之恩!” “唐阿姨!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张静远几乎是捏紧拳头,宣誓一样说出豪言壮语来。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唐雨梅很赞赏张静远。“我们清玉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哟!静远!在学习上,你要帮助清玉,你的话,也许她还要听一些。” “唐阿姨!我一定会帮助清玉妹妹的。我妈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把书读好,啥子都有。阿姨,真的有黄金做的屋子吗?” 唐雨梅对刘玉华的教子有方而高兴,她笑道:“世上也许有黄金屋吧!不过,那是古人激励孩子努力读书的话,书读得好,就可以找很多很多的钱,修一间黄金的屋子都行;也可以找到一个很漂亮的老婆。静远!你一定能让你妈高兴的。” 学生多,老师也多。张静远可不敢像在张家祠堂读书那样放肆,一切得按规矩来,张静远要认认真真地读书,他要在几百学生中重新读出点名气。 班主任方老师找张静远谈话,张静远来到办公室,大雄宝殿的一角。方老师示意张静远坐在另一张凳子上,这可是张静远几年读书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待遇。 “太像了!太像了!”方老师小声念道。 在张静远的记忆里,没有这个方老师,妈妈所说的爸爸的结拜弟兄中,也没有方老师,他不知所云,方老师说道:“张静远,你知道吗?我和你父亲是老同事,如果你爸教书,今天也会是个好老师。” 说着话,方老师眼睛湿润了。是呀,如果父亲在,教书也是数一数二的。张静远也挤出了两颗眼泪,点点头表示认可。 “静远!你上课的那楼房就是你爸爸修的,你可要为你爸争口气,争取考上初中,考上大学。”方老师很动情地鼓励他。 “我一定听老师的话,为我爸爸争口气。”张静远手握着拳头,这是发自肺腑的誓言。 张静远学习非常努力,该背的课文,他第一个背完。算术作业做得漂亮,天天都是全对,很快,老师们就喜欢上他了。 张静远和付义明坐第三排桌子,也许是唐阿姨给方老师商量的,唐清玉和陈兰英就坐第二排,转过身就可以向张静远请教问题。张静远从小喜欢的两个妹妹,天天在他的眼前晃动几个小时,他也乐意。可是,有一个人使他不乐意,也想坐在两个妹妹的后边来,他就是书记的大少爷李韵泉。 班主任方老师说道:“李韵泉,你身材矮一些,坐在三排看不见,只能坐一排。”于是,他就坐在唐清玉和陈兰英的前一排。 李韵泉从小生活在书记的光环中,读书就不努力,成天惹祸生事。老师们看在书记面子上,不敢严管他,使他更加有恃无恐,学习更加松懈。唐雨梅曾多次与李书记谈过,从严要求孩子的问题。李仲清说道:“我成天忙于公事,没时间来管,刘玉芳没有威风,孩子不听她的。拜托你多费心了!把我们的清玉教好,也只有靠你了,你是专家嘛!” 唐雨梅很认真地说:“李书记!父母是第一老师,李韵泉思想上有优越感,认为有个好父亲,就有一切,书读得好不好,无所谓。对他来说,老师的话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上课时,李韵泉一节课就有几次转过身,找唐清玉和陈兰英说话,唐清玉讨厌他,偶尔用手打他回原形。 坐在第三排的张静远忍了一个星期,实在忍无可忍,要教训他一下。张静远早就从妈妈那里知道了,李仲清与爸爸的恩恩怨怨,他恨大权在握的李书记,自然也恨这个讨人厌的书记公子,他在课堂上捣蛋,影响大家学习。 方老师的语文课上完,离开教室,张静远走到第一排,一把抓住李韵泉的小手臂,拉出座位。说道:“李韵泉!老子警告你,上课再转过身来讲话,影响老子学习,不揍你娃儿一顿,老子不叫张静远!” “你敢打我?我老汉是公社书记。”李韵泉偏着头答道。 张静远的小拳头在李韵泉头上晃了两圈,笑着说:“公社书记有啥子了不起,你娃儿影响大家读书,打了你,再给你老汉带两巴掌回去。你娃儿是一颗耗子屎,搞坏一锅汤。” 同学们平时都不敢惹李韵泉,有几个年龄大点的男生,反而得听全班最小的李韵泉支派。有几次,影响纪律太严重,学生们找到班主任唐雨梅,唐老师只能善说,碍于李书记的面子,采取批评教育的方法,没有多大效果,李韵泉更加自由发挥了。 张静远一心想靠读书找出路,哪里能容许李韵泉胡作非为,他出面教训一下,为自己学习不再受干扰,为同学们伸张正义,也帮助老师管教调皮学生。男女同学看到李韵泉的熊样,心里高兴不敢表露出来。唐清玉怕张静远打坏李韵泉,大声制止道:“静远哥哥!不要打他,打人要挨老师骂。” 张静远声音严厉地说:“李韵泉!当着大家的面,说,‘我再也不转过身来讲话啦’!说了这句,就放了你,不说,脑壳上就起个包!” “我说!我说!你把手放开嘛!我再也不转过身去讲话了!我保证做到!” 张静远心里非常高兴,书记的儿子有什么可怕的。他放开李韵泉,瞪着双眼说道:“李韵泉!你说话得算数!” 李韵泉对张静远一无所知,第一次交锋,就被他的气势压住了。他哀求道:“一定算数!张静远,我投降,好不好?” 张静远完全以胜利者的语气说道:“我告诉你,李韵泉,你老汉那个书记,菜子米大的官儿,比起人家谢县长来,差远了!有啥子仗恃的?” “我喊你静远哥哥好不好?我听你的话就是。” 唐清玉和陈兰英看见张静远制服了李韵泉,一方面为看见李韵泉软弱的一面而高兴,恶人总有能人收拾;另一方面,内心深处佩服张静远的勇气,虽然小孩子不懂人格魅力的内涵,却能直感地体会到张静远的气质与众不同,正是女孩们最欣赏的。她和陈兰英又把以前对张静远的一丝喜爱之意调动起来,加上这一幕,更加喜欢张静远,只是在心底。 中午,唐清玉把经过情形详细地讲给唐雨梅听,并且说道:“妈妈!我好佩服静远哥哥哟!一下子就把歪人李韵泉收拾了!” 唐雨梅笑着说:“清玉!你静远哥哥是要努力读书的,李韵泉影响了他的学习,所以他才收拾人。你和兰英不也烦李韵泉吗?静远也帮了你们的忙呀!他也维护了全班的纪律,只是不要真的打人。” “静远哥哥的样子好吓人哟!李韵泉吓得站不稳了,好狼狈哟!一个劲地喊‘静远哥哥’,真过瘾!痛快极了!” 唐雨梅说道:“清玉!你的学习成绩不冒尖,是努力不够。我请你方伯伯把你和兰英安排在静远的前一排,就是让你和英子,有搞不懂的,好找你静远哥哥帮忙讲解。” “我早就知道是妈妈和方伯伯的安排,我不懂的肯定会问静远哥哥的。” 陈兰英端起饭碗,边喝稀饭边说:“妈妈!我要给你讲一件大事。” “小娃儿有啥子大事哟!快吃饭,下午不要迟到。” “静远哥哥差点打了李韵泉!全班同学看热闹,好安逸哟!”陈兰英笑着说。 何志芳大吃一惊,李仲清与张晓风的恩怨,传到下一代了吗?她为处于弱势的张静远担心,急忙问道:“他俩怎么会打起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陈兰英绘声绘色地讲完事情全过程,笑道:“妈妈!李韵泉很讨厌,唐阿姨当班主任,管不住他,怕得罪李韵泉的老汉。这学期,静远哥哥到我们班来读书,才一个星期,就把李韵泉收整了,那叫为民除害!” “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一通!李韵泉只是个小调皮蛋,被张静远教训了,是好事。李韵泉那种娃儿,自以为家庭条件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今后要出问题的。” 陈兰英只有九岁,理解不到那么深刻的社会问题。何志芳学习刘玉华的教子方法,小孩的思想品质要从小养成,家长要从小给孩子灌注正确的人生观念。 她说:“兰英!你要学静远哥哥,他爸爸不在了,你刘阿姨好辛苦哟,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静远哥很懂事,知道为大人分忧,发誓努力读书,出人头地,学习成绩就好;李韵泉还不省事,没有志向,成天混日子,学习就不努力,以为一切有当官的老子顶着,这就是他在你们班上调皮捣蛋的原因。” “李韵泉动不动就是说他老汉是书记,不可一世。” “兰英!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点余,你爸爸能找一些钱,家里生活比静远家好得多,但是,你们三姐弟的前途,得靠自己去挣,本事是学来的,别人帮不了忙的。你能够把静远作为榜样,我就放心了。” “我和清玉姐姐坐三排,静远哥哥坐我们后边,我们一定照着他学!” 何志芳是大队妇女主任,临时担任鸡笼湾肿病院的后勤总管。张忠华的岳母是陈云海的姨婆,与张静远的祖母到了肿病院,自然得到何志芳的特别照顾,两位老人的病逐渐好转。 何志芳对女儿说:“兰英!静远的婆婆在这肿病院,你给静远说,叫他来看看他婆婆嘛!” 公元一九六0年的九月,在三清湾,命中注定该饿死的二十一个人已全部到闫王那里报到,死神暂时不再来勾命。全中国人民还处于饥饿之中,三面大红旗迎风招展,全国人民以政治挂帅,狠抓阶级斗争,用“为有牺牲多壮志”的精神来直面遍地饿殍,不失为一种苦中找乐的自慰良方;再用“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气来继续发扬大跃进的精神,战天斗地,改造山河,“人定胜天”是时代的主旋律。尽管饥肠咕噜的人们呼喊“人定胜天”时的底气很弱。 六0年伏旱严重,三清湾和蔡家湾的两条插冲水田的秧苗晒死不少,除去统购统销粮外,生产队食堂每天只能煮一顿清稀饭,清到什么程度,可以照得出人影。家家都找野菜填肚子,刘玉华家里还有一点麦子和玉米,都是张天培大胆,私分给社员的。 张静远能到中心校读书,心情应当愉快。可是,吃着野菜、野草,肚子不受大脑指挥,上三节课时就要唱反调,叽叽咕咕的。在收拾了李韵泉的第二天,陈兰英一见到张静远就说:“静远哥!我妈说,你怎么不去肿病院看你婆婆呢?” “我早就想去,我妈说,怕传染人。” 张静远不怎么相信传染,可是,他看见水肿病人一个个地死去,实在令人恐惧,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还要主动去接触呢?如果说出这个理由,张静远怕人说自己胆小。 “我经常看见你的婆婆,不会传染人,不害怕,上午放学后和我一路去!” 张静远早就想去看望娘娘,跟在陈兰英后边,走几分钟路,就到了鸡笼湾。张静远说道:“兰英!你回家吃饭,我去看我娘娘,然后回家。” 陈兰英虽然才九岁,接人待物却很懂礼节,她笑着说道:“静远哥哥!你到我家吃过饭,我和你一起去看你娘娘,好吗?你不去我家,我妈会骂我的。” 张静远随妈妈来过兰英家几次,他也不再推辞,跟着陈兰英去了。何志芳煮好了红苕干饭,看到张静远,心里升起一种亲切感,热情地招呼道:“静远!何阿姨好久没看见你了,又长高了不少。” “何阿姨!我来看娘娘,她的肿病好些没有。” “静远!你娘娘没有其它毛病,水肿又不严重,吃一段时间好东西,病就会好。” 三生不如一熟,有熟人照看,娘娘的病就会好得快一些。张静远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何阿姨的谢意,他想,妈妈会怎么说呢?张静远想不仔细,急忙说道:“阿姨,谢谢你了,我代表妈妈、姐姐,感谢你对我娘娘的照顾!” 何志芳听到张静远像大人一样的答谢词,笑了笑,说道:“静远,你给阿姨客气起来啦!你爸爸的妈妈,就等于是阿姨的妈妈,一家人的事,能够说谢谢吗?过来!你好久没吃到阿姨做的饭了,你把这大碗饭吃了,就等于谢谢阿姨了!” 两年的灾荒,张静远没有吃过几顿饱饭,在同学家做客,他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好放开肚子装,可是,肚子见了白花花的米饭,对张静远的进餐速度叽哩咕噜地发表意见。张静远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满足肚子需要为上,两碗饭和着一碗空心菜,一会儿就填满了张静远的肚子。他拍着肚儿笑道:“阿姨!我吃得饱极了!” 陈兰英吃的是七成红薯米饭,七成白米饭都被张静远吞下肚子了,看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陈兰英幼小的心灵里冲满着爱怜之意,好朋友张静远很难吃到这样的白米饭。 张静远跟在何志芳后面,走进鸡笼湾大糖坊,那高大的漏棚里,散坐着八九十个水肿病人。年龄五十岁以上的水肿病人,一批一批地死去,剩下来的有百分之三十,他们是冲过了鬼门关的幸运者,病员数量减少,伙食标准提高一点,他们就跨过了死亡线。 张静远的祖母五十九岁,一辈子辛勤劳作,体质比较好,没得什么病,饥饿来了,由于刘玉华精打细算过日子,在最困难的六0年春天,她挺住没得水肿病,到了八月,大批水肿病人死去了,她才支撑不住了,住进肿病院,政府也有能力来真正地挽救水肿病人的生命。 张静远已经一个月没见到祖母,祖母的脸上不浮肿了。他高兴地喊道:“娘娘!我看你来了!” “哎呀!是我的静远,余家外婆,静远看我来啦!”“大娘妈”非常高兴。 何志芳笑道:“‘大娘妈’!你孙儿好有孝心哟!” “大娘妈”拉住何志芳的手,小声说道:“志芳姑娘,我的亲闺女,把我和你姨婆照顾得多好啊!” “‘大娘妈’!云海给我办了交涉的,晓风哥的娘就是我们的亲娘。” 何志芳对张静远说:“静远!你要经常来看你娘娘。回去给你妈说,让她嫂子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娘娘的,直到娘娘身体完全好,才回家。” 张静远坐在祖母旁边,看着何阿姨远去的背影,历来心硬的张静远滚下一颗泪珠儿。十年来,没有父亲的庇护,是母亲和祖母以她们柔弱的身躯拉动着家庭生活的大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一颠一簸地前进,拉过单干,拉进互助组,拉进合作社,再插上三面大红旗,方向应该很正确,谁知道却拉到了悬岩边上,随时有翻车的危险。 是母亲,目光远大,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拉着命悬一线的生命大车离开了危险之地。他要记住付伯伯的特殊香肠,还有唐阿姨和何阿姨的诸多好处。 “大娘妈”悄悄地对孙儿说:“静远!明天,把小大爷也喊来,肿病院的花生枯煮稀饭香得很!还有红苕片子粑儿,甜得很,我会给你留着。” 张静远害怕妈妈担心,很快离开肿病院,打着饱嗝,回三清湾。 刘玉华和张新慧还在等张静远吃饭,从食堂打回来三个人的饭,是几节红苕煮成的清稀饭,一个人就能吃完,另外做了几个麦粉粑儿在里边。张静远拍着小小的肚儿说:“妈,姐姐!我在何阿姨家吃了两碗白米干饭。我去看了娘娘,娘娘身体好多了!” 刘玉华本要批评儿子不守时,得知原委,很高兴地说:“静远!你怎么想到去看娘娘的呢?” “是何阿姨叫我去的。” “何阿姨对你真好!兰英妹妹对你好吗?”张新慧吃着饭问道。 张静远知道妈妈与唐、何二位阿姨打儿女亲家的事,脸有点红,他说道:“清玉妹妹和兰英妹妹对我都很好!她俩坐我的前一排,我和付二娃坐一张桌子。姐姐,我把李仲清的儿子收拾了一顿。” “你的胆子好大呀!不要给妈惹出事来,不好收场。” “哪里会呢?李韵泉变乖了,要听我的话了。一连喊我几声‘静远哥哥’呢!”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二章(上) 再说,李韵泉被张静远当众出丑,不敢还击,在回家路上,越想越气,回到家,把书包一扔,就伏在床上,大声哭起来。 刘玉芳不知儿子哭什么,问道:“韵泉!你嚎啥子?哪个欺负了你?给妈妈说,让你爸爸给你撑腰。你说嘛!” “张静远打了我!”“什么?张静远?哪个张静远,胆子真不小?”“张晓风的儿子!” 刘玉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晓风”三个字,在她的记忆里已尘封了九年,早已忘了,那是她的好姐子刘玉华的丈夫呀!也是丈夫李仲清的结拜哥哥呀!上一代的恩怨怎么会传到下一代来呢? “打到哪儿没有?他不知道你老汉是书记吗?” 李仲清闪过一个念头,“张静远要替父报仇”,小小年纪,不会有这种心思吧!他说道:“你总是做了错事,才会挨打的!” “老汉!你咋个帮别人说话呢?” 李仲清很严肃地说:“你在班上,哪个都惹你不起,你唐阿姨喜欢你,没有把你管严。你就变得又歪又恶的。这回遇到更厉害的了,打不赢了就投降吧!” 刘玉芳对李书记的态度很奇怪,他不给儿子伸腰,反而说风凉话,于是说道:“仲清,你忘啦?是张晓风的儿子呀!” “他是张晓风的儿子又怎么样,玉芳!关键是自己的儿子能不能成才。韵泉鬼混了三年,学习没搞好,坏的东西学了不少。我敢说,你的宝贝儿子一定做了错事,张晓风的儿子才会打他。” 刘玉芳一把抓起李韵泉来,问道:“韵泉!给爸爸妈妈说实话,张静远为啥打你?” 在公社党委书记面前,李韵泉不敢撒谎,他说:“我转过身子,和唐清玉、陈兰英讲话,他坐第三排,说我影响了他学习,今天两节课后,他抓住我就要打我!” “该挨打!打少了点,黄荆棍下出好人,我还要谢谢人家!”李仲清指着儿子说。“人家学习努力,对你这个喳闹生惩罚一下,让你规矩点,是为你好。他一定是抓住你的手,警告你说,‘李韵泉,你上课再讲话,一定把你打个痛快’!” “爸!他就是这样吓我的。我说,我老汉是公社书记。” 刘玉芳笑着问:“张静远被你吓住啦!他就把你放啦?” 李韵泉早就不哭了,扭着李仲清的肩膀说:“爸!你猜张静远咋个说!” 李仲清觉得小孩对话一定带有社会的影响,他说:“不好猜,他一定没被你吓倒!” “他说:‘公社书记算个屁,我还和谢县长说过话呢?’我多没面子,好气人哟!”李仲清哈哈大笑,连连点头说:“这个张静远!一点不像他老汉含蓄,那么张扬,也难怪他,处在那种环境里,张扬点有好处。韵泉!张静远没有说假话,你惹不过他。他要你遵守纪律是对的,你要像他那样努力学习。过去,他爸爸和我是最好的朋友。他妈妈和你妈妈也是最好的姐妹。所以,你就应该向他学习。” “其实他没打我,样子做得凶,把我吓住了,幸好我连喊他几个‘静远哥哥’,才没挨打。” “恶人得有歪人收拾,你变好了,我还要谢他。”李仲清一本正经地说。 第二天,李韵泉在校门外碰上张静远,他只能服软地说道:“静远哥哥!我爸爸妈妈都骂我,说你是对的。我不敢调皮了,努力学习,把成绩搞好。” “只要你不影响大家学习,我才不管你学习成绩好不好。” 从那以后,全班学生都不敢调皮,学习纪律好,学习风气也为之一变,方老师因此高兴极了。 中午放学后,张静远叫住张天田:“小大爷!我们去肿病院看你外婆和我娘娘。肿病院里的花生枯煮稀饭,香得很!还有红苕粑儿,我俩去尝点。” 学校离肿病院很近,六分钟就到了。肿病院刚开过中午饭。看见孙儿和外孙来了,两位老人高兴极了。老人只吃了花生枯稀饭,两个红苕粑儿,省着给孩子吃。 张静远、张天田接过两个红苕粑儿,高兴极了,狼吞虎咽,粑儿就到肚子里,真的很甜,他们舔着嘴巴,多么希望还有几个粑儿啊,他们吃完就走了。他们不知道,这是老人嘴巴里拉出来的粑儿。肿病院的护士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名叫于易珊,她在另一边给病人打针,看到两个小学生很快吞吃了老人的粑儿,走过来,很生气地说:“你们怎么能把粑儿给孩子吃呢?” “娃儿饿得黄皮刮瘦的,当娘娘的省点给他吃。”“大娘妈”笑着说。 “张大娘,你没有吃饱,对身体不好。”于护士说道。 “娃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点给他们吃,我们是吃饭不长的人,少吃点莫来头!” 于护士为老人的爱心感动,心里酸酸的,她没有能力帮助他们,只好劝说道:“娃儿更经得住饿,您两位老人,最好顾惜自己的身体为好。” “大娘妈”想,我省给乖孙儿吃,关你屁事,她有点讨厌于护士,说道:“个人有个打米碗。” 于护士见老人不愉快,也不好再干涉内政,只是摇摇头走开。从此以后,“大娘妈”和余家外婆每天早上省一个粑儿,中午省一半。张天田叔侄中午放学后就跑到肿病院来,吃花生枯稀饭或者红苕片子粉粑儿。 “大娘妈”一辈子没生什么病,得益于她成天劳动,她是一辈子先人后己。解放前,大家人没分家,伙食全是她一个人操办。三嫂、四嫂要带孩子,并且是一个接一个,轮流生个没完。她的晓风早已长大,她把饭菜搬到桌上,全家大小上桌后,她还在做最后一锅菜或炖汤,而米饭往往被人先吃,剩下的是红苕。“大娘妈”泡点米汤,一样吃饱干活。如果吃完了,她也不怄气,啃两根生红苕,再喝一碗米汤。春夏吃小麦、玉米,吃完了,她会把碗盆洗下的面渣烧开,再洒上两把粉子,胡乱吃下。她的胃肠功能因长期锻炼而特强,在饥饿来临之际,她的胃也能接受野菜、野草,并且从未疼痛过。“大娘妈”是全家最受尊敬的人。对外人,她也是一样,无论别人怎样对待她,她都能承受。她是刻苦耐劳的典范,她是先人后己的模范。 刘玉华深受三清湾人敬重,是因为她贤慧能干,讲孝道,尽忠守节!对人非常仁义,扶危济困又不图回报。“大娘妈”对玉华是爱中含感激,玉华没有抛弃她这个孤老婆子,她是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完感激之情。有时,玉华劳累后,不顺心时,难免高声一点,吼她,对她失去应有的尊敬,她也没有一点责怪之意。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玉华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三十二岁,“大娘妈”失去丈夫,五十岁失去儿子,“大娘妈”是痛苦的。可是,她知道,玉华比她更痛苦,丈夫是病死,不带一点是是非非,可儿子是被人打死的。她虽然不懂政治,但是她意识到儿子是作为坏人来处死的,比“男盗女娼”还坏。自己年纪大了,名誉好坏无所谓,可是,玉华和孙儿孙女却还要背着坏名声过今后的日子。她责怪儿子丢命之后,还丢下坏名声,让后人享受。她只能默默无语,忍受着世间的一切不平。 她要替儿媳着想,要加倍疼爱两个孙孙。如今,自己到了肿病院,身体已经好些了,家里却穷得很,自己当然应该省下食物给孙子吃,每天,她和余家外婆都盼着孙儿来吃,如此,他们的身体恢复就慢了。“大娘妈”和余家外婆商量后,决定不吃中午饭,让孙子把粑儿带回家,给家里人吃。 张静远和张天田背着书包跑来了。 “娘娘,我又考了全班第一。”张静远向祖母讨赏来了。 “乖,我的乖孙儿。”婆婆拉着静远说:“下午回去帮妈干点事,你妈好累哟!” “是,娘娘,我今天下午回去,又去捡螺丝。娘娘,你咬不动螺丝肉,我去拖虾子,虾子有营养,炒了给你拿来。”“乖,有孝心,就像你妈。”祖母把一碗花生枯稀饭端给静远说:“你吃稀饭,这儿有三个红苕粑粑,拿回去,你们一人吃一个。” 张静远只有十岁,他不知道,一个病员一天发多少个粑粑,婆婆是在省给自己吃,他不知道有福同享,更不知道同舟共济的大道理。他只知道,婆婆爱孙儿,每天到了第四节课,他似乎就闻到了花生枯稀饭的香味,越体会肚子越响,下课铃一响,他就冲出教室,往肿病院跑去。 今天怎么会又吃又拿呢,他疑惑地问:“娘娘!您不吃吗?” “我们吃过了,是他们给了双份。” 张静远以为是何阿姨帮忙,得到双份的,就把苕粑拿回家,交给妈妈,又喝了一碗清稀饭,就拖虾子去了。 晚上,刘玉华把粑粑放在开水里烫热了,另外炒了一碗苕尖子,打了一小盆酸汤,张静远拖的虾子也炒好了,虾子死了满身红,油少就红中夹白,并不那么好吃。 刘玉华拿过粑粑,说:“静远,新慧,你们一人一个半。” “妈,你吃,你不吃,我们也不吃。”张新慧知道妈妈的心意。 “妈是吃饭不长的人了,少吃点不要紧,你们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长得大,饿坏了身体咋个办?” 张静远知道妈妈在让,心里想,自己应该让妈妈吃。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拍着鼓起的肚皮,响起啪啪声,让妈妈看。他说道:“妈,我今天下午在地瓜土里找到两个大地瓜,啃来吃了,肚子还不怎么饿,我喝点汤就是了,粑儿就妈和姐姐吃,你们要干活,不吃不行。” 刘玉华知道儿子在编故事,不过,她很高兴,儿子也会体贴人了,她也实在很饿,不好负了孩子的心意,就说:“我们一人一个,好不!” 下午四点,“大娘妈”和余家外婆饿得眼发黑,先后昏倒在地,于易珊吓坏了,急忙找到唐医生,一询问,才知道是饥饿引起的。于护士到伙房里拿来几个苕粑,两人吃下后,才慢慢地好转过来。于护士不好责备人,几乎是哭着说:“两位老人家!再心疼孙子,也要顾惜自己呀!” 何志芳听说后,来看望两位老人,她说:“肿病院的粮食很紧张,每个人只有那么一点,我也不好叫他们多给你们食物。” 第二天,陈兰英对张静远说:“静远哥!你奶奶昨天下午饿得昏过去了。” 张静远立刻明白,是自己造成的。中午放学了,他和张天田到了肿病院,看见两位老人没有出大事,放下心来,说道:“娘娘!我们今后再也不来吃东西了。”说完,头也不回,就跑了。 再说,李韵泉被张静远镇住,只能约束自己,有点难受,他又怕张静远的拳头真的打到脸上来。最令他想不通的是,爸爸妈妈居然帮张静远说话,指责自己的儿子,没有了后盾,李韵泉感到很落寞。班上的同学也站在张静远一边,甚至过去完全听自己号令的几个同学也倒向张静远,李韵泉感到孤立无助。好吧!就照爸爸说的,认认真真地读一次书,他张静远能读得好,我李韵泉也能把书读好。 方老师来上课,在班主任面前,李韵泉要表现自己,他比过去,坐得更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转过身去,背后,唐清玉的呼吸频率,他能听得很清楚,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要把他的头拉转一百八十度。可是,在后一排,张静远正鼓起双眼,看着黑板,也在监视着自己,他那对小拳头威胁着自己,实在不敢去冒风险。 屁股上由于久而不动,如有针刺,李韵泉使尽力气,与凳面摩擦。过去念课文,李韵泉总比别人小声,现在,为了转移烦恼,他大声地读书,比全班同学都更用力。 黎老师教算术,多少小时走多远,谁先走,谁后出发,他才不管什么追击问题,在桌子下搞小东西。自从被张静远教训以后,他拿起笔,在纸上画线,写算式,渐渐地有了兴趣。 在大雄宝殿里,方云昭对黎祝华说道:“黎老师!你发觉没有,李仲清的儿子变了,规矩多了!” “是呀!我还认为你这个班主任当真有煞气呢!” 汉语的魅力之一,一句话有话外之意。唐雨梅过去是李韵泉的班主任,对书记公子管得松,使得李公子在班上为非作歹,把一个班的纪律搞得糟。换了方云昭作班主任,李韵泉就变好了,黎老师赞扬方老师,无意中就贬损了唐老师。 唐雨梅有点不舒服,微笑道:“我知道李韵泉为啥变了的。” 方云昭真不知道李韵泉因何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急于知道原因,笑道:“唐老师!请讲。” “是张静远教训的结果!”唐雨梅叙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像李韵泉这样的孩子,老师给他善说,他全当耳边风,效果不大,张静远给他来硬的,他反而软下来。李书记过去为教育孩子的事很头痛,这次,李书记很明智地支持张静远对儿子的强硬做法,断了他的退路,他就只好乖乖地改正缺点了!” 方云昭笑道:“这个张静远,还帮我这个班主任做工作。你们观察他嘛!和他父亲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才十岁,就那么懂事,也是刘玉华教子有方!” 黎祝华不知方、唐二位与张家的渊源,笑着说:“二位老师,我教这个年级五周了,我就发现这个张静远不一般,他那一对眼睛,射出来的光与众不同,眼睛几眨眨,问题就提出来了。脑瓜子很灵活,心算能力也强,这个娃儿是块读书的料!” 唐雨梅说道:“黎老师!俗话说,‘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张静远的父亲张晓风,是青龙场的名人,可惜含冤死去。张静远的母亲刘玉华,别以为她是农村妇女,在娘家时,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了不少的书,对人处事,重情重义,贤妻良母再加孝子媳妇,谁人不夸呢?张静远从小生活在困难环境中,磨炼出了他那种不认输的性格,我想,这孩子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丈母娘夸女婿,光拣好的说。”方云昭开玩笑道。“黎老师!唐老师生了清玉,就和张静远的母亲打了亲家,她喜欢张静远,胜过亲儿子!” “那是玉华说着玩的,黎老师,你不要信方老师的。现在婚姻自由,打儿女亲家不算数了。话又说回来,我看到张静远,就会想起张晓风对我的好处。方老师,你也是张晓风最好的朋友,肯定希望他的儿子有出息;我和玉华是好姐妹,也希望她的儿子成才,能不能当丈母娘,那是今后的事!” 方云昭说道:“唐老师!我们精诚合作,为九泉下的张晓风培养一个好儿子,也为你培养一个好女婿!” “我家清玉长大了,你这样说,他会抓住你的胡子扯。就此打住吧!学生知道就不好了!” 半期考试,张静远语文第三名,算术第一名,自然第二名。张静远说道:“妈!那道考中心思想的题,我背得很熟的,做题时,全忘记了,交了卷子,下来一想,又全都记得了,要不,我的语文也是第一名。” 最高兴的是李韵泉,第一次考进了班上的前二十名,他说:“爸爸!我的三科总分,在全班排十九名,方老师表扬了我,说我进步很大。龟儿张静远最厉害,全班第一名。” 李仲清为儿子有进步而高兴,还要激发儿子的斗志,他说道:“韵泉!讲脑瓜子聪明,你并不比他差,可是,张静远为啥能考第一?因为他家穷,穿得比你差,没有我们家吃得好,他知道,只有努力学习,才能有个好的前途。在大江中学里,他爸爸考第一,我考第五名,不像你,比张静远差多了!读书有啥子难的,‘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儿子,过年时,我要看到你再往前考几名,我睡着了都要笑醒!” 唐清玉是第八名,陈兰英第九名,两个小姑娘对从小就亲热的静远哥哥,开始从心灵深处佩服起来。她俩有弄不懂的地方,也真心实意地想从“静远哥哥”处解决,而张静远呢,在唐老师家里,他可以毫不顾及地与唐清玉、陈兰英说说笑笑。到了教室里,或是有陌生人在场,他就秉承“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红着脸,羞于与女孩子谈话。他为两个妹妹讲题,总是不大自然,好像在做什么丑事一样。他的这种性格,也许是因为从小失去父亲,政治的高压压抑着他,使其沉默冷对世人世事,也只有与熟人交往,或认为没危险时,他才会放开戒备之心。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二章(下) 六0年的冬天来得早,“大娘妈”经过四个多月的疗养,已经基本康复,刘玉华担心入冬受寒,到肿病院去接,她对何志芳说:“我把娘接回去了,几个月来,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大娘说,你就像亲女儿一样。” “天气变冷了,回家去养病也好一些,每天给老娘铲好火笼子,不让她受凉。老娘的胃口不错,打得粗,让她吃饱点。” 三清湾的食堂到十月就又散伙了,幸好红苕挖得多,政府供应了点救济粮,生产队蔬菜也种得多,“大娘妈”才没有复发水肿病。 日本小说《一碗阳春面》讴歌那种逆境中团结自强的精神。而刘玉华一家三代四口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精神更值得颂扬,这精神强化了胃功能,他们的胃是一切杂色植物的收购站,是炼化炉,从野油菜、野芹菜、各种瓜藤,各种野草中提炼出人体所需的那一丁点养料,来维持生命。中国人就靠这种传承几千年的刻苦耐劳的民族精神,渡过了那不堪回首的一九六○年。 在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上,毛泽东的本意是反“左”,狠刹浮夸风,一切材料都准备好了。可是,上帝在这关键时候却阴差阳错地安排了彭德怀的“万言书”。如果在那不平凡的夜晚,彭老总去见毛泽东,毛泽东没有睡觉,有空来接见老乡彭大将军,怎会有后来的“万言书”?也不会揪出“彭德怀反党集团”,“大跃进”也许就会停止,就更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再推下去,也许就没有吴晗的《海瑞罢官》和《海瑞骂皇帝》,也许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无法生根,长不出“十年浩劫”的恶果。 那一个夜晚是多么不同寻常的夜晚,说历史伟人改变了历史车轮的轨迹,一点不过分。 十三岁多的张新慧和众多同龄人一样,被剥夺了继续上学的机会,投身于热火朝天的大跃进生产中,在督察员的监视下,他们以柔弱的身躯承载着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理想,春天播种希望(种包谷、点花生、插秧、栽苕),夏天“晨兴理荒秽”、“锄禾日当午”(扯各种杂草),秋天“种豆南山下”(种豌豆、胡豆),“戴月荷锄归”(种小麦),冬天,她和同龄人的活儿就是挑土边,把坡地因下雨冲到沟里的泥土运到坡地的顶上部分,以保护土地,不使水土流失。 几个人一个小组,挖泥的人轻松一点,从土沟里挑出去的人最劳累,几个人轮班转。张新慧是身子最弱的,当她第一个挑出泥沟时,那泥担子像一座山压到她的肩上,随时要压垮似的。她不能退缩,为了挣工分,为了给母亲松担子,她咬紧牙,硬挺着,全组的人靠土方计工分,不能因为自己一人,影响大家。她说:“娘娘!下午是我出泥,煮干点,我吃饱点,肚子才撑得起!” “多煮几根红苕,你叫上泥巴的少上点嘛,转快点,是一样的。” 上泥土的或许少上,或许挑第二位的人多挑一米长,总之,张新慧在六0年的冬天,挑了一个多月的土边,体力加强了。 年关到了,刘玉华对张新慧说:“今年过年,我们要杀一只鸡,剩下的三只鸡和四只兔子,还是拿到城里去卖个好价钱吧!” 张静远不等姐姐回答,就说道:“妈!我想不通,我们从鸡蛋孵小鸡开始,全家人都费心费力地养鸡,好不容易才长大,自己舍不得吃,给城里人送去。那些城里人,一点力也不出,就等着吃我们的鸡。” 刘玉华很奇怪孩子能提出这个问题,她无法从道理上讲清,笑道:“静远!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张静远说:“妈妈!我们学了一篇课文,《桃子该由谁摘》,蒋介石天天躲在山上,不给桃树浇水,桃子长熟了,他就要下山摘桃子了。我们喂的鸡就好比是桃子。” 刘玉华为孩子的举一反三高兴,她说:“别人吃我们的鸡,是给了钱的呀!我们的软处是没有钱!” “为啥子城里人就有钱,我们农村人就没有钱呢?” “人家工人有工资,农民只有工分,工分不能当钱用!”“为啥子农民不拿工资呢?” “工人由国家供应粮食、发工资,农民自己种粮食,要工资找土地爷爷发。” 张静远为工农差别不平,他说:“妈!不公平嘛!我发誓,一定要当工人,当城里人,也要拿工资,买鸡买鸭买鹅,给您吃,给娘娘吃!” “就是要有这种志气,‘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找得越多越有本事,要找钱就要把书读好。” 张新慧很悲观地说:“妈!可惜我读不成书了,静远!你要永远考头名,像爸爸那样有本事。” 刘玉华说:“去年,静远和我去卖鸡兔,多卖了钱,城里人也是好人多。今年,我和新慧去卖,多几次,就由新慧一个人去卖,我也要交班了。” “妈!这次,就让我一个人去,我和幺婆一路去,再到干妈那儿去看看。” “你真的有胆子去,我就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张新慧和幺祖母余秋华、张忠甫的女儿张桂珍、汽车修理工张天益一起去西江。到了火车站市场,人山人海的,有点要过节的气氛。 四个人把各自要卖的家禽放在面前。张新慧笑着说:“天益大叔!你的鹅儿屙一些屎在你的工作服上,好臭啊!” 张天益用谷草擦了擦,说道:“已经搞脏了,没办法洗,脱了不穿,又有点冷。把三只鹅儿卖了,我就回去,不进城买东西了。” 张新慧卖了一只鸡,十二元一斤,一只兔子,十一元一斤,时间是上午九点,张新慧说:“幺婆,我们进城去卖吧!” 张桂珍也同意,三人收起摊子,往城里走。正在这时,上来三个民兵,抓住张天益,吼道:“这人是小偷,抓到办公室去。” 张天益穿着蓝色工作服,被三只鹅儿拉的屎浸过,他的身体瘦削,脸上没有肉,颧骨突兀,就被当成了小偷。 张天益大声喊道:“我不是小偷,你们凭什么抓我!” 张新慧三人已离开,突然,张新慧听到喊声,她说:“幺婆!刚才好像是天益大叔的声音。” 三人返回菜市场,正好看见张天益被三个戴值勤袖套的人拉着,张新慧跑上前去,大声喊道:“你们要抢人呀!快来看哟!大白天打抢人哟!” 余秋华也大声地问道:“张天益!他们为啥要抢你?” 市场上买菜的人围上来,那个领头的人说:“你们看,他穿的工作服,污流屎滴的,不是小偷吗?” 余秋华上前说道:“你这个大哥,就凭我兄弟的这身穿作,就把他说成小偷,没有道理。” “你们和他是一伙的偷鸡犯,全部抓起来!” 张新慧一点也不害怕,对围着的人群说:“叔叔阿姨们!我们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鸭鹅兔,给你们送来。不买也就算了,怎么就因为穿得不好,就可以把我们当小偷整呢?我们农民真的好软吗?” 张桂珍说道:“我哥哥是重钢的汽车修理工,才回农村几个月。你们不信,可以打电话去青龙公社问嘛!” 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说道:“民兵同志,你们凭衣服不能说别人就是小偷,可以打电话问一问。” 张天益被吓昏了,挨了几拳脚,说话一时恢复不过来,他说:“我,我叫张天益,大炼钢铁时去重钢当工人,现在又回乡当农民,青龙公社的干部都知道我的名字。” 一个民兵跑到办公室打电话,十分种就回来了,说道:“是有张天益这个人,当过重钢工人。好了,是一场误会!” 张天益放下心来,小声说:“你们耽误了我卖鹅儿的时间。” “怎么?你还想不通?谁叫你穿着污脏的衣服,无论怎么看都像个贼。放了你是便宜了你,你难道还想找政府生非起痒吗?” “我倒霉,今天起早了,碰见鬼啦!”张天益背起两只鹅儿,和余秋华三人到城里去卖。 六一年的春雨下得好,小春作物长势好,吃着春荒救济粮的村民们看到了希望。张天培在社员大会上说;“父老乡亲们!两年多的灾难要结束了,我们三清湾死了二十一个人,有几位老人是因为本身有病死的,大部分是饿死的呀!五十岁以上的人剩下不多。丙子干丁丑(1936-1937)那两年,也饿死不少人,天灾人祸,躲不过就该死。今年,外出的人回来,又是那么多学生丢下书本,回乡搞劳动,土地最讲情义,我们对它好,它就长出好庄稼来回报。今年再也不许像去年那样,一到晚上,到处都是刮胡豆的人。去年是出于无奈,偷点山粮,今年再搞,就是道德品质问题。抓住了拿去斗争,怪不得我们。生产队干部要巡夜,保护好山粮。” 一九六一年小春生产,天府之国的西江是风调雨顺,根据国家政策,全国要动员大批城市人上山下乡、支援农业生产。许多想法单纯的城市人,在灾荒的两年中,坐在青石板上挨饿,受够煎熬,看到绿水青山的农村,至少是吃菜不用掏钱买,当街道居委会和工作的单位动员他们,到乡村去支援农业,发展生产,去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时,为了表示革命的决心之大,他们把户口也转到农村去。 李良彬的“存款案”虽然已经真相大白,但是,苏文英还不放手,继续把李良彬内控在“长巴山改造营”,这一次上山下乡,苏文英认为,解决李良彬一家的时机到了。 在西江县财政局里,苏文英和几位副局长、科长讨论李良彬及其一家的问题。苏文英说道:“这次各单位街道动员城市人下乡,我想来想去,财政局里,最适宜下乡的是李良彬一家:他的父母在农村,回老家去务农,人缘关系好,地方上好安排;他是贪污分子,没有判他三年五载,已是手下留情;他能积极参与到支农大军中来,是他争取有好的政治表现的机会。大家有什么看法,谈一谈。” 李良彬在财政局的人缘极好,黄副局长与他是知心朋友,在出纳处已经知道,真正的存款人已把钱取走,考虑到正副局长的关系和党的纪律,他一直不敢揭穿此事,他也怕,官高一级压死人,想等一个好机会,为朋友出点力。现在,苏文英居然以支农名义,想弄走李良彬一家,免除自己的麻烦,用心极其毒辣。 李云飞心领神会,笑道:“我也认为,李良彬一家,上山下乡支农最合条件。按政治要求,李良彬解放前是三青团员,伪职人员,现在又是贪污分子。党的用人,首先要求政治可靠,让他再呆在财政局,不大合政策。所以,老账新账加起来算,就应该请他回老家去!” 黄副局长向另几个与会者递一个眼神,说道:“我不同意李科长的提义。理由很简单:在李云飞同志看来,政治上有问题的人就合条件下乡,这样理解这次活动,是极其错误的。党和政府把这次下乡支农活动当成无比光荣的事情,要敲锣打鼓地送,去的人员要求政治上进步,工作上积极,思想上先进。比如,你李科长就最合条件。第二,下乡的同志是自己愿意去的,没有强制性,李良彬在内控使用中,又没有主动提出申请要去,所以,我认为不能让他去。” 苏文英说道:“云飞的理解的确有误,我正是想到李良彬同志是局里的老先进,才想到动员他去的,我看局里哪一家也不大合适,就只有他最合适,他在长巴山种蔬菜就搞得很好嘛!” 黄副局长立即想出一个办法,写好一张字条,递给左手边的苏文英,上边写的是:李良彬的存款已取走,不能落井下石,请斟酌! 苏文英接过字条一看,立即明白黄副局长的用意,说道:“不好找人就算了,让街道去做工作。” 这一批热血青年怀揣崇高理想,戴着大红花,坐着大卡车,分送到各个乡村。他们由人口金字塔结构的上一层自动跳到最底层。他们在车上看到青山绿水的乡村,燃烧起希望之火,到了公社驻地,都争先恐后地把户口关系转了,从此,他们就喜获农民身份,学一学陶渊明“种豆南山下”,望着“草盛豆苗稀”的境况而“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了! 今天来看陶公的田家乐,陶公应该是阿q精神胜利法的发明者,陶公没有了五斗米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有老本也是坐吃山空,连做点懒庄稼,也是“草盛豆苗稀”,收成几何,可想而知,为了自慰,才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这两句点缀之语,让历史上多少文人,吃不到葡萄说它酸之后,都去学陶公,享受田家乐。真的去“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时,田家乐得起来吗?只有陶公在天上偷着乐呢,你们也来尝尝我的滋味吧! 当这些新时代的陶公与村民接触几天后,他们中,没上交户口者,赶快收起来,推脱说今后再办来。运动一完,他们就回城了,去庙里烧高香,是菩萨保佑,自己没有及时上交户口。而那些办事麻利者再也要不回城市人的身份了!在生命的关键分道处,“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全国由城市人自愿转为农民者是一千万人。 六一年春天,西江地区由于大批劳力回归农村,学生下放,城市人员支农,农业基础得到加强,小春粮食收成较好,饥荒基本解除。其它地方饥荒还在延续,饿死的人还在增加。在这年五月,中央宣布,实行供给制的公共食堂解散,结算以户为最小单位。 六一年秋,石家初中按上级指示,恢复学习,初六二级学生回校,变成初六三级,陈新宇重返校园读书,张新慧本来应该考初中,全年级下放劳动,初六四级没有招生。 由于教育资源短缺,小学分为初小和高小,张静远读的年级是全乡三个班,取一百人。他知道自己的成绩,不担心升高小,果然,他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升学,高兴了一阵子。 村小的学生考上高小,要重新分班。李韵泉找到高校长,要求不再与张静远一个班,校长满足了他的要求,他说:“张静远!你有好拽,我不和你一个班,你管不到我了,我也不怕你了!” 张静远笑着说:“我才没心思管你的事呢,阿弥陀佛,没有你娃儿干扰,耳根清净,好得很!” “你以为成绩好,就骄傲得很,可惜,找工作要讲家庭出身,你还不是白辛苦一场。” “你是书记的儿子,没有必要辛辛苦苦地读书,你老汉有权,想干啥子工作都行。” 一天下午放学,唐雨梅把卿少白之女卿紫蓝、张静远、陈兰英、刘志高的侄子刘文华、李良军、李韵泉、付义明、叫到自己家里,她说道:“孩子们!我把你们叫来,还有清玉,你们八个同学的父母都是有一定关系的世交。你们能够超过前辈人,那是社会进步的必然结果。你们中,肯定要出一些大学生,有的当干部,至少比李韵泉的爸爸职务大,有教师、工程师、在各行业都可能是优秀人才。要达到那个目标,就必须努力学习。” “我们一定要超过前一辈人!”张静远捏着拳头说。 “不要以为成绩好就一定有出息。”李韵泉最不服气张静远的成绩。 “李韵泉!一年来,有张静远管着你,你的成绩就升了。你现在高兴,不和他一个班了,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老师!你是搞白专道路。” 唐清玉最看不惯李韵泉的仗势欺人,回敬道:“成绩不好就是红专道路?” 唐雨梅也不计较李韵泉的说法,笑道:“刘文华、李良军,你们要替李仲清叔叔,把李韵泉管起来。付义明成绩差一点,张静远,你要多费心哟!” 付义明说道:“静远帮了我很多,只怪我脑子苯,不是读书的料,我哥哥和姐姐比我还差。” 张静远说:“谢谢唐阿姨的关心,良军、文华,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在全年级也可以比嘛,我们都努力读书,每期考试都争个高低!”“要得!”李良军笑道。 可是,一周后,李书记出面,又把李韵泉调回到张静远班上来。他对高校长说:“李韵泉只怕张静远,有他镇住,或许要好得多。” 李仲清又找到唐雨梅,说道:“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只怕张静远,请你转告他,帮我管一管韵泉,我不好直接对他说。” 李韵泉的回归,令唐清玉和陈兰英特别不高兴,中午,唐清玉回到家,把书包一扔,气呼呼地说:“妈!那个瘟神又回来了!” 唐雨梅不能对女儿说,瘟神是她的亲弟弟,只好笑道:“李伯伯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妈!你不知道,他成天二流兮兮的,最爱来摸我和兰英的脸,可恶得很!” 也许是李书记的遗传,唐雨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女儿该不要像父母,做出见不得天的事。从小要教育好,特别是闺女,她说道:“李韵泉的做法是非常错误的,我一定会给你李伯伯讲,特别是你们女孩子,要有羞耻之心,不能随便与男孩子打打划划的,大姑娘要矜持,要检点。” 唐雨梅找到张静远,问道:“听说李韵泉又回到你们班来了,清玉很讨厌他,他只服你管,你可要管好他,不许他干扰清玉和兰英。” 张静远笑道:“这个娃儿是有点不学好,我会警告他。” 李韵泉灰溜溜地走进教室,在唐雨梅的沟通下,李韵泉不再坐唐清玉和陈兰英的前边。张静远笑道:“哈哈!李韵泉,又该你娃子倒霉。学不学习是你自己的事,为了维护全班纪律,使大家的学习不受影响,现在给你宣布政策:不准与女同学嬉皮笑脸的,要像个男娃子的样子,不要臊你那个书记老汉的皮,从小没教得好;上课必须认真听课,影响了大家,小心挨揍。” 唐清玉带头鼓掌,其他同学也鼓起掌来。李韵泉尝了被孤立的滋味,心里恨透了张静远,表面上还得说:“静远哥!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张静远笑道:“你小子生就一副挨打相,皮子痒了就要跳,不给你娃子点厉害,你还以为老子的砣儿是吃素的。”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三章(上) 张新慧干活很努力,和一批十五六岁的男女青年们参与到挑土边的行列,那样可以多挣工分。其它人也挺照顾她,让她多上泥巴,少挑担子。 男性小青年们学会了用扑克牌搞小赌搏,在跳土边的中间休息时间里,就要玩几局,张天清最小,经常输,张天德就说:“不要你给钱,只须脱完裤子,到那些女娃儿面前跑一圈就行。” 张天清只好不顾脸面,脱下裤子,冷得发抖,就要往女青年那边跑。 “不准过来!”“你要跑过来,我们就用扁担砍!”“耍流氓!不要脸!”姑娘们吼叫起来。 “哈哈哈!算了,不跑啦!”陈一发笑着说。 腊月二十六,张静远催着妈妈办过年的好东西,三年大灾后的第一个年,该吃点好东西。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姐姐病了,张静远盼望的美好的过年节泡汤。听妈妈说,姐姐昨晚脑袋就发烧,早上已经很烫人了。 “妈,把姐姐送到专区医院去看。”在张静远心里,专区医院是包治百病的,去那儿看保险些。 一会儿,张忠华幺公找来一乘滑竿,三祖母也很关心张新慧的病,用手摸了摸额头,说道:“叫天平和幺爷抬新慧去城里看,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去你李大哥那儿。” “我也要去看姐姐的病。”张静远跟在后边,往城里赶。 一行人无暇左顾右盼城里稀奇之风景,急行军速度,赶到专区医院,挂急诊,医生诊断,体温三十九度五,是重度感冒,建议住院治疗,可是哪里有钱住院呢? “医生,我们城里有亲戚,每天来打针,好不好?”刘玉华央求着医生。 “好吧!一定要连续打六天青链霉素,否则,翻病难医。”医生也体谅农民。不像今天一些医生专干雪上加霜的事,不该输液的要输液,不必用好药的专门用好药,救病人的命,抢病人的钱。 听说不治好会烧成肺炎,张静远很着急,劝妈妈一定要想法治好姐姐的病。他不敢想,那尖尖针头扎进身体的感觉,总觉得姐姐倒霉,他劝姐姐:“不要怕,我打过针的,就像蛇蚂蚁咬了一口。” 拿药打针后,一行人来到城墙边李良彬家。李姑爷的案子在一年多前就已搞清楚,可是,单位不告诉他,让他继续在长巴山劳动改造,只是对他很放松,没管他,他种了许多蔬菜,送回城里,正好在家,等过年。 “李姑爷,新慧病了,只好来麻烦你。”其实,张新慧的宝孃张淑芳也在城里,可是,她丈夫王兴荣已经在地区公安处当了正科长,认为餐馆服务员的妻子与自己感情不合了,正闹离婚,刘玉华当然不能去打扰她。 “大嫂,讲什么麻烦,一家人咋个说起两家话来,我挨冤枉,麻烦了你们不少,新慧就住下来,放心治病,几天就会好的。” 李姑爷的大儿子李新建虽然小张静远四岁,两人很谈得拢,他经常到乡下,与表哥一起在竹林坡坡放车子,张静远受到李新建和弟妹们的欢迎。 张桂蓉非常热情,端茶送水洗脸,刘玉华真正地感到了温暖。俗话说,进门看脸色,李姑爷一家不亚于接待贵宾的礼节使刘玉华很觉过意不去,啥礼物也没给妹妹买。 张静远也不想回去,他第一次到城里来,要看看城里人的幸福生活,李新建表弟也极力挽留他。 一年前,他在大舅家经受过城里人的饥荒。他想,城里人有什么好,不能随便钻到甘蔗林里吃甘蔗,也没有捉鱼捞虾的乐趣,乡下人多么自由。可是,当李新建表弟引着他到街上转了一圈,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城乡差别。在张静远眼里,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切都那么新鲜,街上居然长有两排大树,店铺里的灯和街灯把街道照得通明,特别是那种很长的电棒灯,发出很强的白光,还有一些灯用罩子罩住,发出很多种颜色的光。 车子不时飞跑过去,那种两头矮的小车子跑得飞快。李新建说,那是大官坐的,叫“华沙牌”,进口货,西江城都没几辆。街上的人们悠闲地走,着装并不豪华,比乡下人穿得好多了,至少是洋布做的衣服,不像张静远,上下装衣服都是妈妈纺线、织布、制衣流水作业完成的,张静远自惭形秽,只是没说出来。 到了市中心的电影院,张静远看到电影院外墙上的宣传画,那“二妹子”比真人大很多,好乖的女人哟!似乎在向他打招呼,那眼睛太有神了,比唐清玉的眼睛还好看。他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看完电影《柳堡的故事》,人们涌出来,他急忙往边上让。高音喇叭里飘出歌声“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哟,……十八岁的哥哥看上小英莲……” 十岁的张静远只看过一场坝坝电影《李双双》,他只记得里边的一句话,“先结婚后恋爱,”一个情节,钥匙放在老地方。特别是,那个李双双没有“二妹子”的眼睛好看。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什么感觉,他无法体会,可惜自己不是城市人,没有资格进去坐着看。 一个星期,姐姐的病好了,春节也过去了,城里人挂起灯笼过节,张静远又看到了耍龙灯的,耍狮灯的,真是丰富多彩。张静远想,我今后一定要作个城市人,每天上班,月月拿工资,想遛街,想看电影,一切随意。 回到三清湾,张静远向小伙伴们宣传城里人的种种新奇事:“那个电灯,只要一拉就亮了,又一拉就熄了,再大的风也吹不熄。那一根根长电棒最亮,那种五颜六色的大泡子灯最好看。” 六二年一月十一日至二月八日,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对三年大跃进做总结。有人提出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相反的说法,主要是自然灾害导致经济崩溃的,后来好多年,提到这三年艰难日子,都叫做“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避免“人祸”之说。毛主席和刘少奇的矛盾由此次大会开始,经过“四清”和“文革”,最终打倒了刘少奇。 国家主席刘少奇、主管经济工作的陈云为搞好农村经济,提出“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主张,总书记邓小平于六二年六月二日也针对“包产到户”说了一句名言“不管黄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 从六二年提出“包产到户”到七八年安徽省小岗村真正落实,历史又走过了十六年,十六年啊!几乎一代人的时间呀!该干出多少大事啊!一张“资本主义”牌号的大网网住了新中国的历史车轮,直到改革开放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才绞破了这张大网,解放了生产力。 中央文件规定,可以划少量自留地给农民耕种,以补集体经济之不足。张天培召集队委们开会,落实自留地的划分。张天培说道:“我们农民靠土地生存,解放前没有土地,租地种,苛捐杂税之外,所剩无几,日子过得苦。土改分了地,大家对土地的热爱,立刻得到可喜的回报,大家能吃上饱饭了,有余钱剩米了。虽然是靠天吃饭,有小灾小难,每年收成还不错。谁也没想到,搞什么大跃进,大炼钢铁,公共食堂,糊弄土地,惹得天怒人怨,天灾不断,饿死那么多人。说到底,就是没有善待土地,天是父地是母,农民不好好对待父母,就要遭天谴,就收了那么多人的命。 现在的政策,又可以把少量的地分给私人耕种,说明什么呢?种地是精细活,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大家想过吗?单干那会儿种地,你是怎么干活的,给生产队又是怎样干活的,想法不一样,劲也使得不一样。为自己干和为大家干,完全不同。我说这么多的目的,是想请大家考虑,可不可以多划点自留地给大家?再大胆的做法就是把寨子上的地包给大家种,由私人去种,也许能多收粮食。” 蔡世发因父亲死于督战员之手,对大跃进的搞法有意见,但是,一个草民不敢对抗政府,也不敢大胆地与政策对着干。他说:“土改分到土地,由单干到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再到今天的自留地,转了一圈。上边开了这个口子,我认为,把口子撕大点,多划点地给大家是可以的,上边不容易发现。寨子上的地经不住干旱,每年没出多少粮食,能包给私人,肯定能多打许多粮食,听说中央有人提出搞‘包产到户’,可是,文件没有这么规定,我们去干了,人口是封不住的,到时为了大家的事,你张天培脱不了爪爪,我们这些人也难脱干系。本是一件好事,政策不允许,就不敢干。” 贫协主席张天云说;“我们生产队饿死了二十一个人,想起来就怕。要多出粮食,一要风调雨顺,二要干活勤奋,三要土地有肥分。我们的一百多亩旱地,一类好地占一半,二等坡地有二成,三等瘦地有三成,寨子上有两成,蔡家湾山上有一成。解放前,寨子上的瘦地是张国瑞的,租给别人种,租金少一半也没多少人愿意租,只要风调雨顺,租了那些地的佃户就占了天老爷的好处了。如果包给私人种,怎么包,不好办,雨水少,包的人就会白辛苦一年。所以,我建议,不包为好。” 张忠华笑着说:“你们三个说的都有道理,说句大胆的话,最好的办法,把旱地全部当自留地分给大家,水田由生产队种。让大家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多打粮食是肯定的,地主当不成,给你戴顶资本主义帽子是可能的。还是稳当点,不去想那些违反政策的事,在自留地上做文章算了!” 大家又经过一番讨论,统一了思想。张天培做总结发言:“对自留地的划分,根据文件精神左右一些,要对全队社员保密,社员没必要知道比例,如果万一被上级知道,我来承担责任。土改时丈量土地,我们把瘦地面积放得宽,按比例提自留地,就说是考虑到土质差,也抛宽了面积。我们队现有人口一百六十二人,按规定,每人划一分地,需十六亩二分地,多划二成,就多划出三亩多地,加起来不过二十亩地。把离住房最近的地拿出来分,地也有差别,分两部分划给,抽签决定顺序,依顺序划。出嫁或死人,自留地收回,也按两部分收,不能只交差的地。接婆娘或者生小孩的,年终按顺序接收退出的地,没有退的,生产队另外划给。” 自留地到农民手里,立即产生作用,除了种小菜外,还种粮食作物,社员有了自留地,家家户户种上青饲料,喂起了毛猪,对农村经济的发展促进很大。 张静远是个很聪慧的孩子,算术老师黎祝华很喜欢,在王主任面前说:“张静远这个娃儿,脑筋反应快,眼睛几眨眨,答案就出来了,就是上课爱开小差。” 张静远是个十分活跃的人,喜欢争论,学习成绩好;可是,在班上讲穿衣戴帽,最有钱的是李韵泉,常常在张静远面前晃,令张静远很不高兴。他想,要怎么羞辱他呢?他想,自己脑筋反应快,就与他比这点。于是笑道:“李韵泉,我两个来比造句。” “哪个虚你呀!怎么比?”李韵泉不能示弱,只好接招。 “很简单,每句的最后一个字的音要和对方的相同或者相近,说不下去,就算输,说出来的字与对方的相同,也算输。” “好呀!李韵泉,肯定敢比!”唐清玉拍着手问。 李韵泉有点摸不住头脑,说道:“张静远!你说来看看!” 张静远说道:“你听好,就从你开头:李韵泉,一个脑壳溜溜圆,学习散漫要求不严,半期考试有点悬,成绩不好难过年?” “张静远,你咒骂我的坏话!”李韵泉大声反抗道。 同学们可高兴了,特别是唐清玉和陈兰英,捂住肚子大笑道:“静远哥,笑死人了!” 付义明笑着说:“李韵泉!投降吧!” 李韵泉不认输,摸着圆脑袋说:“我想想。” 张静远笑着说:“李韵泉,我再把你我编在一起说:我的同学李韵泉,他的老汉掌大权,要钱就有钱,要方就不是圆。哪像张静远,命运不由自己选,穿件衣服现出两个眼,比不上李韵泉,有板有眼更有脸。” 教室里又是一片大笑声,唐清玉觉得很好玩,小声请求道:“静远哥,你把我的名字说一下。” “不说!不说!你要骂我,我不敢还你的口!” “不会!你说嘛!” 张静远眼睛几眨眨,小声说道:“说起唐清玉,女孩子们有点气,长得太美丽,大家越看越安逸!” 唐清玉一听,心里乐开了花,第一次听到静远哥哥赞美她,心里高兴,嘴上却说:“静远哥,你怎么想得那么快呢?” “我也不知什么原因,只要一动脑子,很多东西就涌来了。”张静远又放低声音。“再说唐清玉,努力搞学习,将来一定成大器!” 全班同学都拍起手来,唐清玉红着脸说:“静远哥,你把我说得太好了!你说一说兰英妹妹呢!” “静远哥,不准说,笑死人了!”陈兰英是个性格内向的姑娘。 张静远笑道:“说起陈兰英,有颗善良心,对人和蔼又可亲,学习精益又求精,将来走好运,找钱孝敬父母亲。” “静远哥!谢谢你!”陈兰英心里喜滋滋的。 张静远说道:“李韵泉,你也来一段,说一千道一万,你的脑壳也很烂,懒惰成了你习惯,看你今后怎么办?” “静远哥!我认输,我认输!哪个说得过你那个鬼脑壳?”李韵泉双手直摇道。 “你认输,因为你是大懒猪,男儿汉要读书,必须努力下功夫。” 中午,唐清玉把班上的事讲给母亲听,说道:“张静远说了我和兰英许多好话,他才十一岁,脑筋反应咋个这么快哟!” 唐雨梅说道:“张静远的脑瓜子聪明,从小受的磨难多,懂事早。李韵泉差得远,肯定比不上他。他赞扬你俩的话,是恭维你们。” “妈妈!其实,我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很喜欢他。” “清玉!你忘啦?小时候,你和兰英、静远办家家九,你们俩争着当新娘呢!” “有这样的事吗?好难为情哟!” 唐雨梅也不知道时世会怎么变,如果不受影响,张静远一定是个人才,一定会大有出息。政治挂帅,张静远的前途会一帆风顺吗? 唐雨梅感慨颇多,说道:“清玉!你和张静远的前途说不清楚,如今的情况,凡事要讲政治条件,学习好是很重要的因素,家庭出身也很重要,我们比不过别人,就要把学习搞得更好才行。” 李韵泉不敢应战,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班上的罗远明不服气,说道:“我来和你比一比!” 张静远就希望有人挑战,急忙应道:“你说上句,我应下句,两秒钟内答不出就算输,然后我说上句,你接下句,两句意思要有关系。” 罗远明想了想,说道:“天上下了雨。” “不要去买米。”“中午没饭吃。”“请你吃面食。”“家里没有面。”“吃馆子最方便!” 罗远明说不下去,举手认输。张静远说道:“我先说,你来接。行吗?” “开始!” “天上的太阳红艳艳。”“打着伞儿脸不见。”“偏偏想看你的脸。”“你就不怕有危险?” “害怕危险就不是张静远。” “远”与“险”音近,罗远明思路接不上,一时语塞,只好认输。 张静远与人斗嘴,是很好的思维速度训练,他经常参与,思维更加快捷。无形中养成他好胜的性格。好胜的性格又能让人看重面子,但是,物极必反,就容易出事了。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三章(下) 有一天,课间十分钟,同学们争着打乒乓,按顺序一个个上,可是罗远明要抢先上,抢了他的顺序,张静远心里很气愤,一下子跳到石台子上,另一个同学吓得把乒乓板扔在台上。 张静远顺手抓起来,吼道:“要乱来,大家都别打。” 他一下子往台下砸去,本意是想把乒乓板砸烂,想不到从旁边冒过一个圆脑袋来,乒乓板正好砍在圆脑袋上。那脑袋上,一条长口子翻着白白的肉边,眨眼之间冒出血来。 张静远惊呆了,罗远明也周身无力,在场的同学们都傻了,被砍的学生两手捂住头,坐在地上哭,一会儿,血流出指缝,小孩子痛得大叫起来。 刘文华立即建议说:“石灰可以消毒,快去找点石灰来。” “楼梯下边有。”一个同学马上提醒。 罗远明冲到教室楼梯处,抓了一把白石灰,飞快跑到坝子里,往小同学头上抹。消毒效果立刻显现,小同学痛得在地上滚。 “要不得,石灰咬倒痛,快洗掉。” “消毒肯定要痛,冷水里有细菌,不能用冷水洗!”刘文华一本正经地说。 张静远脑子里一片空白,惹了大祸,不敢想结局怎样,对同学们的言行不发表任何看法,呆呆地站在那里。 正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王书怀主任跑过来了:“怎么能用石灰呢?” 刘志高看见坝子里围着一团人,立即走上前去。王书怀主任说道:“老刘,张静远砍伤同学了,你和这个同学赶快背起这个受伤的学生到公社医院去。” 小同学痛得无力哭出声来,在右派改造劳动中炼好体质的刘校长,背着小孩,一路飞跑,六里路,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张天宣医生洗了伤口,缝了四针,注射了消炎镇痛药,总算不那么痛了。刘志高交了医药费四元八角五分,才问道:“文华,张静远怎么会打伤人呢?” 刘文华讲述了事情经过,张天宣很同情张静远家的遭遇,摇头说道:“小静远怎么这样不理智呢?幸亏没有砍破头盖骨,要不,就出大事了。” 刘志高很感慨地说:“张静远从小受到政治上的无形压抑,天长日久,蓄积了一种反抗力量,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有谁欺负他,那潜伏的反抗力量就会冲破理智的防线,爆发出来。只有我这种经受过政治压力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张静远、罗远明两人在同学们的夹道欢送中来到王书怀办公桌前。 张静远对王主任是望而生畏,不敢与他的眼光对视,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心虚。这一次,偏偏去逞什么强,罗远明要打就让他先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张静远横下一条心,反正是闯了大祸,死猪不怕开水烫,要骂要打都认了。 王主任把罗远明叫到面前,讯问事情发生的经过,罗远明如实讲述,并且检讨自己不该抢顺序,才导致事件发生。 “罗远明,你比张静远大,你应该让着点,怎么会欺负小同学呢?争强好胜的劲要用在学习上。你要吸取教训……”王主任训着罗远明。 张静远被校长喊过去了,他又认真地听校长怎么说。才调到新庙子学校不久的校长袁成章,是全区抓政治思想工作的模范,他担任张静远的思想品德课。他在十二岁的张静远面前一站,那高大的身躯使犯罪分子张静远登时矮了一截。他那威严的声音带着煞气:“张静远,你给我老实点,你自以为脑瓜子聪明,学习成绩好,就骄傲得很,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把别人的脑袋砍伤。平时上课不认真,思想品德出问题,知道吗?你那是走的白专道路,要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必须是又红又专。” 张静远心里想,我成绩好有什么错,砍伤了小同学,是错了,怎么能扯到学习成绩来说呢? “我听说,你的父亲是被贫下中农打死了的,政治上就有很严重的问题,你今天把贫下中农的孩子砍伤了,说严重点,你是在搞阶级报复,思想支配行动嘛,你要彻底地反省自己,从思想根源上找问题。说轻一点,是你学习成绩好,老师们宠着你,你就调皮捣蛋,才搞出今天的事情来。” 袁校长的通过现象抓阶级本质的精辟语言犹如暑天的炸雷,惊得张静远全身出了一通冷汗。平时听校长的课,他全不当回事,他讨厌校长的说教,一点不虚校长,对其威严是熟视无睹;他只佩服王主任的威风,是敬畏有加。今天,自己犯事了,他第一次知道政治的强大威力,也知道以政治挂帅为己任的袁校长绝非等闲之辈,是不可小瞧的。 张静远突然觉得父亲惨死的政治阴影笼罩住自己,就好比,晴朗的夏天,突然涌来大堆乌云,预示着炸雷和暴雨的到来。他要摆脱,就得顺着校长说,他急忙检讨道:“袁校长!我过去是有点走白专道路,以为学习成绩好就一切都好,没有重视思想学习,没有团结好同学,争强好胜,把同学砍伤了。我诚恳地接受校长的批评教育,一定改正错误。……” 袁校长马上要上课,他截住话头:“张静远,你好好地在王主任那里检讨自己,该怎么处分你,学校会做出决定的。” 王书怀的家庭出身是地主,虽然工作非常出色,也无法入党,当教导主任,已经是上级很看重他的政治表现了。新来的袁校长想做新庙子学校的实际主人,就有意识地削弱王主任的威信,王书怀只有退让,努力配合袁校长的工作。他在认真听袁校长的政治思想大论。他想,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够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分析吗?张静远的承受能力能够承受吗?会毁了一个幼小心灵的,他不敢苟同袁校长的政治威压。 张静远又走到王主任面前,耷拉着脑袋,接受主任的训斥。他已作好承受一切的准备,接受任何惩罚,只要不开除出学校就行。 王主任看着张静远,就是不说话。平时听几位上课老师讲,这个娃儿聪明,学习成绩好。他没见过张静远,今天竟然是这样见到了:十二岁,身高一米五多一点,身体很单调,下巴尖尖的,脸色泛黄,明显是营养不良,体重估计不到七十斤;青布衣服是自编棉布做的,一条裤子,臂部和膝盖都补了疤。 对张静远家的情况,王主任比较清楚,他不认识张晓风,只是听刘志高、唐雨梅和方云昭老师谈起过那件冤案,对张静远的母亲,妻子方丹瑜作家访时搞得很清楚。他们佩服刘玉华的孝道和贞节,更同情她的遭遇。听说张静远成绩好,他们为刘玉华高兴。如今,张静远犯事了,该怎么教育这孩子呢?应该解除袁校长施加给张静远的高压,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张静远!我不怎么相信,你会有袁校长说的阶级报复思想。” “我肯定没有!我是一时情绪激动,没有控制住自己,刚好他的头伸过来,才打伤他的。” “我相信你的说法,你娃娃呀!将来成坏人不得了,成好人也了不得。我希望你能够变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好人。” 张静远心想,我才不会成坏人呢,我要为九泉之下的父亲争气,还要出人头地。 王主任继续耐心地教育道:“你想过没有,你给同学带来多大痛苦,将心比心,砍出口子了,还用石灰去抹,那是雪上加霜。十二岁的人应该懂得谦让,俗话说:‘让人有好处。’你今天让了人,不是就没有事了?硬要去争强好胜。你姐姐没有机会读书了,在生产队干活,你就要对得起你姐姐,更要对得起你妈妈。你这样不守纪律,将来能怎样,你对得住你父亲吗?” 张静远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只要动之以情就抓住了他的软肋,只要涉及家庭,张静远的心就会流泪,父亲惨死,留下政治阴影罩着他,压得他抬不起头。从另一方面,也激励他,将来要有出息,为爸爸争光,他要用光辉前景去冲洗父亲的冤屈。如果说要激励他成才,这点就是最好的催化剂。 张静远真正地反思自己的行为,如果自己不计较面子,不那么凶,哪会有这回事?他内心深处藏着的是一种狭隘的英雄心,在政治上,自己有个坏父亲,是人人得而欺之的;在其他方面,就要找回面子。罗远明打篮球和乒乓,比自己强,今天居然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抢自己的顺序,是公开欺压自己,如果不做出激烈反应,只能显示自己的软弱,他输不起这个面子,当然要跳上台子去争。 “王主任,我错了。”这是张静远经过理智思考后鼓足勇气说出来的一句软话,他知道‘认罪不该死’,是解围的最好方法。 王主任又滔滔不绝地给张静远讲人生大道理,张静远只是偶尔点头,表示接受教导。…… 班主任曹中康知道张静远惹了祸,只听说那孩子满脸是血,不知道伤得有多严重,立即派张天松回三清湾,把刘玉华请来。 张天松飞快地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老远就喊道:“静远砍——砍伤人啦!玉华大嫂。” 刘玉华正在割猪饲料,扔下镰刀,急匆匆赶到学校。王主任正在训斥人,张静远耷拉着脑袋,与那些挨斗争的地主分子的神态一样。 刘玉华心里一股酸味升起来,儿子,你太可怜了,妈知道你的品行,不是个坏小子,怎么会砍伤别人呢?事情已经出了,过多地责备儿子,会让孩子承受不起。她又心疼起儿子来,小声责备道:“你咋个这么捣蛋。” 家长来了,王主任不再训斥人,刘玉华转而问道:“王主任!那个娃儿伤得重不重?” “刘校长已经把他送到公社医院去了。” “医娃儿的钱,由我出,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付。”刘玉华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她只听说砍在头上,有多严重,她无法估计。 “出钱是另一回事。关键是要吸取教训。”王主任对刘玉华的态度很肯定,他说:“你家静远,人很聪明,有点调皮,精力要用在学习上才好。” “王主任!您和老师们费心了,我谢谢你们。他今天犯糊涂,回去后,我会狠狠地教育他。” 王主任在家长面前,收起那股煞气,态度变得很温和,语重心长地说:“张静远!成绩再好也不能骄傲,不能看不起别人,更不能欺负同学。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取长补短。你母亲整天辛苦劳动,还不是为了你能安心地学习,可不是让你到学校打人的。你承认错了,我倒是希望你是内心真正地认识到错误。关键要知道错在哪里,今后才好改正。” “王主任,我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今后不再跟同学争,我要学会忍气。”张静远急于表白自己,好让妈妈好受一些。谁都知道,学校请家长,是学生最没有面子的事情。自己读书,妈妈已是第二次被传唤,多么伤妈妈的面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让妈妈伤心。在开家长会时,最后几名的学生家长是很难堪的,张静远每次都为妈妈争光。可这一次却大大地丢脸,张静远觉得太对不起妈妈。 “妈,我一定改正!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张静远好面子也重感情,“王主任,你就看我今后的行动吧!” 唐清玉听说张静远打伤人了,非常吃惊,在他心目中,张静远是完美无暇的。她说:“兰英!我们去办公室看看。” 陈兰英也非常关心张静远,不理解他怎么会伤人。二人来到大雄宝殿门口,看见张静远必恭必敬地站在袁校长面前,接受滔滔不绝的训斥,她俩不好进去,回到教室。 唐清玉根本没有心思上课,袁校长在上面讲“毛主席的好孩子刘文学”的英雄事迹。她没有听进去,她在想:张静远赔医药费是肯定的,他家穷,哪里有钱赔,自己有三元零花钱,就给他吧!但是,不能让兰英知道,她会笑话自己,更不能让同学们知道,他们会添油加醋地说出难听的话来;张静远也许还要挨处分,本来就说他家庭有问题,再挨处分,就是雪上加霜了。一定要求妈妈向学校说情,不要处分他。…… 下课的钟声把沉思的唐清玉惊醒过来,张静远垂头丧气地走回座位上。唐清玉关切地问道:“静远哥,没有什么事吧!” 全班同学都注视着他,李韵泉讥笑道:“静远哥,你瞄得准,砍得正,有勇气,是个男子汉!” “不许你说些五颜六色的话,是我不对,才惹起的祸。再说,先捶你一顿!”罗远明说道。 付义明也站过来,劝说道:“李韵泉!不要无事找事,张静远不是故意砍人的,完全是意外。” 唐清玉瞪了李韵泉一眼,射出一种威慑的光芒,封住李韵泉的嘴巴。她对张静远说道:“静远哥,不要气馁,你又不是故意的,充其量赔医药费嘛!再认个错,学生嘛,犯点错误是难免的嘛!” 温文尔雅、不善言辞的陈兰英也鼓起勇气,说道:“不要背包袱,事情总会过去的。” 袁校长说了,要处分自己的,张静远情绪非常低落,实在不想说话,只是点点头,感谢大家对他的关心。上课了,他面对黑板,心已飞到公社医院,那孩子该不会出大问题吧!满脸是血,多吓人呀!要多少医药费哟,家里没有钱,空闲时,娘娘纺棉花,妈妈织布,一斤棉花织成布,付出一连串的劳动,只收一元钱手工钱。这次惹祸,将会使娘娘和妈妈的多少劳动失去价值,太对不起两位老人了。 唐清玉悄悄地反手递来一张字条,张静远接住一看,“我有三元钱,给你赔医药费,如果不够,再想办法。” 张静远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会收你小妹妹的钱,他在字条上写上“谢谢关心,我不会接受的”,敲一下唐清玉的背,把字条送回去。 付义明看见二人传递字条,笑了笑,装做没有看见。马上,唐清玉又递来字条,“是好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朋友有困难不帮忙,就不是真正的朋友!” 张静远理解唐清玉的真情实意,几句话说不清楚,只好回复道:“另找时间谈。” 刘志高把受伤的学生送回家,就在学校外边的生产队,给家长做好工作后,急忙赶到学校,他担心张静远,恰好在校门口碰见了。他说道:“静远!没有多大的事情,缝了四针,打了两针,拿了三天的药,估计几天就好了。” “大舅舅!谢谢您,用了多少钱?” “不多,我会找学校解决的,你和你妈妈就不要管医药费的事情。要吸取教训,好好读书!”刘志高已经打定主意,要替张静远负责药费,说学校解决,只是托词。 “舅舅!袁校长说要处分我。” “我会找王主任和老师们给你说情的,万一处分了,表现好了,也可以争取取消的。” 张静远放学回家,觉得两腿特别沉重。娘娘是个阿弥陀佛的人,不会说什么。可姐姐是一定要训自己一顿的,不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吗?这次就给姐姐下个矮桩,认错不该死。挨骂本来就应该,不骂说明她根本就不管你。地下共产党员可以昂首挺胸走上敌人刑场,我挨顿骂都承受不了吗?张静远边走边想,心里平静、坦然多了。 果然,张静远端起饭碗,饭还未扒入口,张新慧发话道:“你还要吃饭呀!打乒乓也打饱了嘛!” “雷公不打吃饭人,你少说两句,弟弟犯了错,心里还是很难受的。”妈妈虽然生气,毕竟还是疼爱自己的儿子。 张静远自知理亏,只想三下五除二,把饭送进肚子,他根本不知饭菜的味道。他想:下午多打兔草,挣点功劳来补过错。 “你也不小了,我十二岁多就干农活,你有福气读书,就该好好读。你今天下午,到爸爸坟前去好好地想一下。”张新慧怕再说下去,惹妈妈伤心,立刻止住话头。 张静远眼角一下子挤出豆大的泪珠,一提到父亲,他就会伤心:“姐,我一定去。” 张新慧继续教育弟弟:“明年你就考初中了,不努力你就考不起,考起了还要钱。这次,生的小兔儿就不卖了,你嘛,每天下午多打兔草,腊月间,再喂十来只鹅儿,你少打野食子,把鹅儿放好,要为你明年读书准备钱。 张静远觉得姐姐的计划非常好,是该自己挣点钱了,于是筷子一扔,说:“姐姐,就照你说的办。” 吃完饭,张静远抓起小背篼出门,首先来到爸爸坟前。坟上的草长得很茂盛,不知何时,坟上长出一根小青钢树,青钢树是木质非常硬的一种杂树,这是父亲坚毅性格的写照。可是,听大人们说,树根扎进坟里,对后人不利,张静远又想:爸爸惨死,入土为安,还要被树根侵扰。他撬开树根处的泥巴,费去很大劲儿,才把小树铲掉,又刨来泥土,使坟受看一些。 张静远坐在坟前,他想得很多,很遗憾,不知父亲长什么样,听长辈们说,自己是父亲的翻版,可是他不相信,自己是什么样子,镜子里看得很清楚,瘦削的脸,没什么令人恭维的地方,只是两眼还有点神采。父亲是大人,肯定比自己英俊,张静远心目中的父亲是才貌双全的。父亲的墨宝留在堂屋两边立柱上,残留的几个大字是“即文章”和“明皆学问”,本来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张静远不知那七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虽然不懂书法,可是,那浑厚有力的笔锋,是好毛笔字,他是知道的,从中似乎感觉到写字人的力量和气势,张静远觉得父亲很了不起。 父亲还留下一顶呢子博士帽,戴着很暖和,还有一件黄大衣,听妈妈说,是父亲读书时穿的童子军服装。张静远想爸爸了,就会找着这两样东西,穿上童子军服装,戴上博士帽,到镜子前看一看。到坟前与爸爸交谈,这还是第一次,给烈士扫墓是国家提倡的,一般人上坟、烧钱化纸是迷信,要禁止,张静远想,我给爸爸扫一下墓吧,左右一看,岩边上长着一些野花,花朵虽小,一样可代表心意,张静远很快割来一大把,又扯了一匹棕叶,扎成一大束,放在爸爸坟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他似乎看见坟里睡着的爸爸,于是,像少先队员在队旗下宣誓一样,张静远在心里念着誓言: “爸爸,你安息吧!静远一定不辜负你的希望,首先做个正人君子;静远一定会努力读书,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静远长大了,要替妈妈着想,从今后不再让妈妈烦恼,只会让姐姐多表扬。男儿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张静远放下手掌,觉得浑身有力量,他跑遍几个山头,打了一大背精细的兔草,因为从今天起,养兔子和鹅儿就是他的任务,他要承担责任。 看见儿子没有因为打人事件而消沉,刘玉华放心了,她说道:“儿呀!人有糊涂的时候,也会做错事情,吃一堑长一智,你要记住这次教训。” “妈!我懂了。”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四章(上) 唐清玉回到家,立即对炒菜的母亲说:“妈妈,静远哥才倒霉,偏偏就砍在那个娃儿脑壳上,早一点、晚一点跑过去,都不会砍到,真是太巧了!” “是呀!砍竹子遇了节。主要是他好胜心太强,才会争,才会跳上乒乓台,才会砍伤人!坏事变好事,希望他通过这件事,能够吸取教训,克服急燥的毛病。”唐雨梅说道。 唐清波说道:“三节课下课,我看见刘阿姨从办公室出来,我想,刘阿姨肯定很气。” “请家长是很伤面子的,你刘阿姨是个很看重面子的人,没有办法。为了你们这些儿女,当家长的是什么都能够接受的。” 第二天,唐清玉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张静远,她要把李伯伯给她的钱用来付医药费。张静远远远地看见唐清玉,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先说:“大舅舅说了,医药费,他会找学校解决,谢谢你的关心,即使要赔,也不能要你的零用钱呀!我的自尊心也很重要的。” 后来,那同学几天就痊愈了,药费由刘志高出了,学校在研究处分张静远时,袁校长说道:“张静远就是被你们宠坏了的,我知道,这娃娃是个好材料,要成为人才,响鼓也要重锤敲。我认为,可以给他一个警告处分,给他戴上紧箍咒,约束他的行为,表现好了,再取消。” 王主任说道:“袁校长!你也许不知道,张静远的父亲张晓风解放前是老师,又是土改时的乡政府文书,这学校的两栋楼房就是他主持修起来的,他虽然被打死了,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据说谢县长最了解他。现在,张静远一家承受的政治压力已经很大。所以,我建议,最好不给书面处分,可以搞一个口头警告处分。” 曹中康立即说道:“袁校长!张晓风是个大好人,他是挨了冤枉,被打死的。” 方云昭补充道:“我和张晓风同事多年,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李仲清、李仲奎、刘志高和陈大全是他的结拜兄弟。他是真正的挨了冤枉的。” 黎祝华、唐雨梅都替张静远说好话,袁校长与刘志高曾经是好朋友,不能因为他是右派,就认不倒人了。袁成章难拂众人之意,只好说道:“好吧!就按王主任说的办。” 唐雨梅第一个把好消息告诉张静远:“静远!没事啦!大家都帮你说了话,你可要争气哟!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事情圆满解决,张静远高兴,好朋友们也很高兴。在班上,大家议论事情的过程,罗远明笑道:“那天,刘文华出的馊主意,本来就痛,再抹石灰,把那个娃儿整惨了!” 刘文华煞有介事地说道:“全靠我建议,用石灰消毒,否则,哪里好得那么快!这叫长痛不如短痛,要杀菌,哪里会不痛呢?” 唐清玉是个很活跃的人,她为张静远逢凶化吉而高兴,笑道:“静远哥!你要砍下去,应该先喊一声:‘我张静远要砍板子了!请大家让开,否则,砍死砍伤不负责。’大家肯定就会躲开了。” “唐清玉同学!你也来开我的玩笑呀!千钧一发之际,哪里会想到后果呢?” 刘文华也来调侃几句:“静远!也怪那个娃儿,和你配合得太好了:砍轻了,破不了皮;砍重了,把骨头砍破,不可想象。你呀!硬是时间选得那么准,力量也恰到好处。” “文华!不要讽刺我了,我完全是无意的,情绪激动了,哪里控制得住。” 从此,张静远看见袁校长,采取敬而远之的办法回避,一次,在学校后面大路上碰见王书怀主任的三女儿和四女儿,想到王主任的那些谆谆教导,特别是那句“变坏人也了不得”,他心里有些不舒服,笑着说:“小妹妹,你们的爸爸叫什么名字?你们肯定不知道!” “叫王书怀!我知道。”“敢在你爸爸面前说这三个字吗?” “不敢说!”“不敢说就是草包!” 第二天,王书怀主任把张静远叫到办公室,冷笑两声,问道:“张静远!你真的有点了不得,敢教我的女儿喊我的名字,你的板眼才多呢?” 张静远被抓住犯罪证据,脸红红的,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说我‘成坏人了不得’,我不想成坏人!” “哦!你不想变坏人,好的。你这样子报复我,就不是好学生做的事。要成为好人,得用行动来证明。” “王主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话:成好人不得了,成坏人了不得。” 再说,共青团中央向全国青少年发出号召,“向毛主席的好孩子刘文学学习!”少年英雄刘文学的事迹迅速传遍全中国:在天府之国的渠江县,在大跃进年代里,一个地主分子王荣学,居然敢半夜上山,偷生产队的海椒。不知什么原因,十四岁的刘文学也在山上,他发现了阶级敌人的偷盗行为,立即上前抓现行反革命。王荣学知道,地主分子敢于偷盗集体财物,实属罪恶滔天,被抓去斗争,将会有什么结果,于是,用他罪恶的双手,杀害了维护集体财产的刘文学。 王主任在全校大会上宣讲少年英雄的事迹,在小学生中引起了巨大反响,班主任曹中康在班会上做学习动员,他说:“同学们!我们要掀起学习少年英雄刘文学的热潮,主要学习他敢于向坏人坏事做斗争的大无畏精神。同学们结合自己的实际,认真检查自己的思想,找出与少年英雄的差距。我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说错了也不要紧,大胆地说。” 张静远因为打人事件,接受了袁校长的批评,又因为老师们的帮忙,没有受处分,他要好好地表现自己,于是第一个发言:“刘文学只比我大几岁,就那么勇敢地和老地主做斗争,他太勇敢了,真的很值得我们学习。前年春天,我们生产队的人没有吃的,晚上,都上山刮胡豆角,我妈妈不准我去。我们队上只有一个富农分子,如果他敢偷集体的海椒,我肯定也要抓他。很遗憾,这个富农分子很老实,他不敢偷集体的东西,我就没有机会抓他。” 曹中康开玩笑道:“像王荣学这样大胆的地主分子又有几个呢?刘文华,你和刘文学是弟兄,如果你遇到地主分子偷集体的东西,你敢不敢抓他?” 刘文华笑着说:“当然敢!地主分子不好好接受改造,出来搞破坏,我们去抓他,是表现正气,他是邪气,邪不敌正。即使牺牲了,也可以当英雄嘛!” 唐清玉说道:“说实话,我觉得,刘文学有点傻,你打不过大人,你可以喊呀!边跑边喊,晚上,大人没有小娃儿灵活,何必亲自去抓坏人。像刘文学这样年轻,就赔了命,不值得!” 地主儿子付义明附和道:“刘文学如果大声喊,也许山上还有人,大家都知道王荣学偷海椒,肯定被抓去开斗争大会,刘文学也就不会死,王荣学也不会挨枪毙。至少是考虑不周到。” 刘文华马上反驳道:“你唐小妹怕死,才这样说。刘文学可能没有想到王荣学敢弄死他,更不会想到,用生命换来英雄名誉。事情来得突然,哪里想得到生命有危险呢?就好比张静远,他知道乒乓板子要砍在别人头上,还会跳上台去砍吗?” “对!对!我同意刘文华的说法。”张静远分析道:“情急之下,来不及想周到的。他平时受到的阶级斗争教育多,对阶级敌人有一种天然的恨,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曹中康很满意孩子们的发言,他说:“通过刘文学的事情,我认为,第一,我们肯定要认真学习他的这种大无畏革命精神,敢于向坏人坏事作斗争;第二,唐清玉说的也有道理,如果遇事都能冷静,用最好的方法和敌人斗争,不是更好吗?所以,我们还要善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 唐清玉是个善于思考的人,他突然小声问道:“曹老师!如果王荣学是贫下中农,刘文学还会去抓他吗?” “张静远!你认为刘文学会怎么做?” “我想不会去抓,那是人民内部矛盾,大家都饥饿,就像我们生产队,队长明明知道大家晚上要去刮胡豆角,就没有去抓。不瞒大家说,我和小伙伴们就经常钻进生产队的甘蔗土里,扳甘蔗吃。认真分析起来,那也是集体财产呀!实在是饿得没有办法!才干那些事的。”张静远害怕大家误会,接着又强调。“王荣学偷海椒,肯定不对,人民公社的东西,阶级敌人来偷,肯定要和他作斗争的。” 陈兰英突然说道:“对!公共财产是人民的财产,贫下中农是人民,地主分子是敌人,所以,他就不能去摘生产队的海椒。” 付义明心里想:地主分子就该饿死哟!他不敢说出来。 曹中康笑着做了总结发言:“同学们!你们的发言非常好,虽然有些说法不是那么正确,总的说来,你们的思想是活跃的,也是纯洁的。对照英雄,检查自己,和坏人作斗争,要碰机会;和坏事情作斗争,和坏行为作斗争,是可能的,像张静远砍伤同学,就是坏事情,他扳生产队的甘蔗吃,就是坏行为,张静远敢于正视自己的缺点和错误,就是好的表现。我们学习少年英雄,就要从小处学起,从自己的小行为中找缺点。” 通过学习刘文学的英雄事迹,大家增强了与阶级敌人作斗争的勇气,至于反革命分子家属唐雨梅、右派分子刘志高,自然不在他们认定的坏人之列。 六二年秋季招生,允许六o年毕业的小学生参加升初中的考试,蔡家湾的蔡永发劳动两年后又升上了初中。 青龙公社小学毕业班流失了几个学生,学校决定,两年前下放劳动的五年级学生,由班主任推荐几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插入张静远所在年级继续读书。 张新慧过去的班主任老师方丹瑜找到张静远,说:“张静远,学校决定,在你姐姐他们年级选几个成绩好的学生插进你们两个班,由我们班主任推荐,给你姐姐带张条子回去,叫她来读书吧!” 张静远说道:“我姐姐丢了两年书,能跟得上吗?” “她的基础扎得牢,可能跟得上。” 刘玉华接到纸条,皱起眉头,她想,三年苦难日子,没有把命丢掉,已是万幸,家里是一贫如洗。靠一个人在生产队劳动,不能养活四口人,凭自己的能力,无法供两个孩子读完小学,再读初中、高中,…… 能靠别人吗?靠谁?刘玉华是个坚强的人,别人一两次帮助,她会接受,长期帮助,既不可能,也无法接受。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共有十八个儿女,负担够重的了,自己怎么好去打扰他们呢?她深深地记得两年前那一幕: 六○年秋初,“大娘妈”进了肿病院,刘玉华带着张静远去大哥家,大哥在盐厂工作,六个儿女中,老大是体育老师,因为吃不饱而辞去工作。二女儿刚考入大学,另四个孩子在读中小学,每人每天半斤粮,就大哥一个人有工资,无钱买高价粮食。每人一小盅米,谁也不吃谁的,凭空添了两个人,每人饭盅里匀出一点米来,野菜也成了街上人追求的东西。刘玉华不忍心抢侄儿侄女们的饭,只住一个晚上,就回家了。 如今,女儿才十五岁,就跟着大人干活,有书不能读。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人,摆脱不了修补地球的命运,穷日子不好过。荒废了女儿的学业,作母亲的心里有愧,这话该怎么出口呢? 刘玉华虽然受孔孟之道的影响深,但是她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没有女儿要外嫁,儿子是自家人的想法,儿女都是自己的骨肉,都应该成才。可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你,不可能两兼顾,必须做出选择。何况自己已经开始咯血,没有女儿作帮手,自己会更劳累,咯血更加频繁,万一……,玉华不敢想那可怕的结果。张忠英两姐妹的结局,她是耿耿于怀的。现在不单单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体,自己是顶梁柱,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全家。 晚饭后,刘玉华把张新慧叫到里边的屋子,把学校的通知给了她。 “哦!我又可以读书啦!”张新慧看完字条,很高兴地挥舞着。 “你想读书呢,就去把书包找出来,明天就去报名。” “当然想读书!妈,方丹瑜老师对我很好!”张新慧似乎想起几年前那快乐的读书时光,多么开心活泼啊! “是呀,你应该去读书!十三岁就回来,打顶手干活,妈苦了你。”刘玉华说着,语气不顺,有点哽咽。 “那是上边要下放我们的,妈!种庄稼好辛苦哟,我做梦都有几次还在读书,如果我再去读书,肯定会使劲读,学习成绩肯定会好起来。”张新慧已经忘掉眼前的事实,继续展望下去。 刘玉华不说话了,在做出重大决定前,她还要考虑仔细些。 “大娘妈”颠着小脚迈过门槛,她在门外听了许久,她知道儿媳半夜吐血的事,也理解儿媳不让孙孙知道的良苦用心,她装作不知道。可是,现在,孙女读书是家中的一件大事,她这次可要干预朝政,不能再让玉华吃苦了。她说:“新慧,你要替你妈想一想。” 张新慧快满十五周岁,对世事有一定的理解能力,听娘娘这么一说,那种读书的想法像肥皂泡一样马上破灭。现实是无情的,两年来,她耳闻目睹伟大的母亲,为了全家,起早摸黑,喂生产队的猪,一有空就做针线活,编布、缝衣、做鞋,在煤油灯下打鞋底、绞扣眼,妈妈太劳累了。自己必须替妈妈分忧,就不能再读书、为爸爸争口气,她空虚、无助而感到前程渺茫。两三年的患难与共,亲情在哪里?在那些野菜里、小鱼虾里。她比张静远大三岁,体会当然更深。虽然又可以上学了,可是,能重新拿起书来吗? 见到张新慧不说话,“大娘妈”又发话了:“新慧,你知道不,你妈已经吐了三次血。” “什么?妈,你吐血啦?”张新慧有如晴天霹雷般,一下子抓住妈妈的手臂大喊起来。 “没……没有……。”刘玉华无力地回答。 “不要瞒着孩子了。”花甲老人掩面哭泣着。 吐血,多么危险的信号,妈妈气管炎经常发作,张新慧是知道的。可是,已经严重到吐血的地步,那意味着什么?她虽然不懂医,但她知道,妈妈的病已经非常严重,再发展下去将不可收拾。 “妈,你咋个要瞒住我们呢?”张新慧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直流。 刘玉华没有责怪老人泄漏机密,她知道老人的用意,她只能安慰女儿:“吐几口血,不算啥子,有的人给别人输血还更多呢!没啥子关系。” “妈,我不读书了,丢了两年,早还给老师去了。我要帮你干活,明天,我给张天培大爷说,你也不喂猪了。”张新慧很快做出了决定。 “你要想清楚,新慧,妈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妈不能辜负你。”看到女儿如此体贴自己,刘玉华也不计后果地硬下心来,决定让女儿去读书。 “妈!我真的不去读书了。两年没摸书本,再读书的心也淡了,要读回原来的成绩,不容易,考不起初中,还不是白读。妈!你生病了,就是去学校,我也读不安心,就让兄弟一个人读下去吧!他肯定能为爸爸争光的。” 妈妈从小就教育她,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光想自己好。这完全是张新慧的心里话,即使自己重新读书,不是读到小学就完,如果姐弟二人都考上初中,要离家几十里,妈妈根本没有能力供两人读完初中。想到血从妈妈嘴里吐出来,红红的,张新慧还能只顾自己,不顾惜母亲么?那是不孝,对不起冤死的爸爸。据说当初爸爸完全可以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对妈妈太好,舍不得离开,才送了命。自己长大了,应该接过母亲的担子,让母亲松一松肩。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四章(下) 第二天早饭后,刘玉华将四元报名钱塞给张新慧,说道:“新慧!我不能误了你,读书才有好前途。妈只顾自己,断了你的读书路,妈会后悔一辈子。你听妈的话,去读书吧!” 张新慧推不掉,只好暂时收下。她又到衣柜里找书包,两年前因为不能读书了,她拿着书包,悄悄地哭了一场,一气之下,要把书包剪烂,可是,她看见了爸爸的童子军服装和那顶呢子博士帽,她也要把书包当作纪念品收起来。 张新慧找出书包,跟随五年的书包,很旧,两年没用,居然生了霉。她用手揉了揉,还能装书。但是,她看见了爸爸的帽子和黄色军大衣,一个声音似乎从天外飞来:“新慧!你要照顾好你妈!你妈吐血了,你是女儿,要为妈妈着想呀!你妈妈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啦!” 张新慧放下书包,她第一次感到,那书包多么沉重。她慢慢地静下心来,“要是哥哥没死该多好哟”,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是呀!自己是大的,就应该先想到全家,保护妈妈是自己的责任。她把书包又放回去,看来,这书包与爸爸的两件物品一样,只具有纪念意义。 中午饭时,张静远回来,见到姐姐,马上问道:“姐,你咋个不来报名呢?人家方老师还在望你呢!” 张新慧只好解释说道:“我丢了两年书,都还给老师了,再读也搞不走,还不是白读。” 刘玉华看见女儿放弃了学业,自己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是苦涩的,是母亲有负于女儿的苦。她不说一句话,急匆匆地吃完饭,离开饭桌。如果安慰女儿,只能引起母女大哭一场,生活是残酷的。 “大舅舅的儿子刘文轩和唐清波都到我们班来了,他们都学得好,你也一定能够学好的。” “不要说了,吃完饭,下午去打点兔草回来。”张新慧不愿意让兄弟再谈下去,怕妈妈伤心。 张新慧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方丹瑜老师很有感慨地说:“可惜了,一根好苗子就这样废了!” 唐雨梅叹口气道:“生活所逼呀!张新慧很想读书,刘玉华也很想让孩子进学校读书。可是,人们首先得求生存,然后才是想发达。读书求前途,谁都明白,这个世界就是怪,没有条件读书的想读书,有条件读书的却不珍惜,不好好读书!”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日,一个因腐化问题被发配到“长巴山劳动改造营”的银行工作人员,悄悄告诉李良彬:“老李,你那个事情在前年九月份就搞清楚了,是一个修成渝铁路的工程队队长存的,人家早就把钱取走了。” “哦!这样的呀!真他妈的可恶!当官的没良心!狗日的苏文英瞒了老子两年!” 李良彬怒气冲天,马上自己宣布停止改造,收拾行李回城。他到家把行李放下,张桂容笑道:“你改造好啦!” “改造个屁!狗日的苏文英,整得老子好惨!” 张桂容似乎不认识丈夫,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勇敢,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人家存钱的人两年前就把钱取走了,龟儿子苏文英瞒了老子两年,老子要找他算帐。” 李良彬来不及吃饭,急匆匆赶到县政府,到了谢平原的办公室,他说道:“谢县长,我的事情在两年前的九月份就已经清楚了,是县银行的一个人给我说的,存款的人把钱早就取走了。苏文英居然瞒了我两年,实在可恶!” “我打个电话问一下。”谢平原示意他坐下,他拨通县人民银行的电话,问道。“喂!你是苏晓明吗?我是谢平原,向你打听一件事:两年前,有一个名叫李良彬的人,存在你们银行的钱,是不是已经被人取走两年了?有这回事吗?” 县长开始调查了,苏晓明只好实说:“有那件事。当初定贪污分子,是余书记的意思,所以,苏文英就给我建议,为老书记遮掩一下。你知道,余书记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我就没给你讲那件事。” “二哥!你糊涂呀!即使老书记搞错了,纠正了就是,他仍然是一个好书记。怎么能把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当儿戏呢?” “那是苏文英的意思,他说,会在适当时候处理这件事,我就不好干预了。” 谢县长放下电话,问道:“李良彬同志,我记得,你交代,自己贪污了一千二百多元。” “谢县长!你肯定不知道,苏文英为了抓贪污典型,指使李云飞把我打得死去活来的,为了避免步张晓风的后尘,我不得已才供认贪污了公款,想了一晚上,才编出那些贪污故事来的。” “好吧!你写一个申诉材料,明天交给我,然后再到局里找苏文英谈纠正的事,我会派陈希明来处理你的事情。” 谢平原来到余书记办公室,他说:“老书记,听说李良彬的事,两年前就搞清楚了,为什么不给挨冤枉的人纠正呢?” 余书记有点尴尬,说道:“那件事好像是清楚了,苏文英说,他会处理好,我还以为他给你说了呢!怎么!还悬在那里的呀!这个苏文英,办事这么不稳重。” “啊!原来是这样的,那就是苏文英欺上瞒下,实际是为他自己开脱罪责。老书记,你一定不知道,他和得力干将李云飞,对李良彬大搞刑训逼供,李良彬经不住整,才供认贪污了公款。主要责任在苏文英,他是故伎重演,一定给他严厉的处置,才能平民愤。” 有苏文英替代罪过,余书记也就只能答应谢县长的意见,他说道:“尽快调查清楚事情真相,为了顾及郑专员的面子,也不要一处到底,降级安排吧!” 李良彬回到家,全家人皆大欢喜。李良彬写好事情的经过,并提出自己的要求。第二天上班时,就交给了谢县长。 谢平原说道:“你先到财政局去把申诉意见告诉苏文英,看他是什么态度。一会儿,陈希明科长来和我谈你的事情。” 李良彬赶到县财政局,苏文英局长正在全局职工大会上讲话。 李良彬顾不了那么多,几步冲到台上,揪住苏局长,大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局长,整老子整错了。那个修铁路的李良彬,两年前就把钱取走了,你就应该给老子纠正,你龟儿瞒了老子两年,让老子继续劳动改造,今天要与你算总账。” 几个副局长知道李良彬有气要出,但是领导的权威要维护,他们马上拉开脸红筋胀的李良彬,劝道:“有话慢慢说。” “李良彬!”苏文英桌子上一巴掌,大声吼道:“你要翻天了不成?定你贪污,是根据你自己坦白交代的材料,县里批准的,又不是我掰开你的嘴巴说的。别人取走钱和你贪污钱是两码事,我怎么给你纠正?保留了你的工作籍,就已经很照顾你了。不是考虑到你是老先进、儿女多,早就开除你了,还来胡闹。” “苏大局长,莫不是要我谢主隆恩哟!你冤枉人还有道理。” “冤枉了你又怎么样?你一个伪职人员还掀得起浪吗?解放十多年,搞了那么多运动,整错的人也不止你一个,工作上难免有失误嘛!你说说哪一个搞错的人纠正过?你还不知好歹。你要搞清楚,你是伪政府的工作人员,共产党给了你工作,给了你那么多荣誉,党和政府给你的好处,你就记不住,有点误会,你就扭住不放。我苏文英与你无冤无仇,我整你有什么好处。恰恰是反贪污运动要抓一个典型,你的名字取得不好,碰上了是运气差,要怪就怪你老汉不该取这个名字。” 李云飞科长走上前去,拉开李良彬,笑道:“老李,事情过去就算了。苏局长也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我李云飞也是想在抓贪污分子中立点功劳,对你是过了头。不过,你当时站在我的角度想,对贪污分子肯定要立场鲜明,斗争肯定不能那么一团和气。今天,你来,把气消了就行了,今后好好工作,苏局长会考虑你的困难的。如果你扭住不放,你一个伪职人员,又能怎么样呢?”李良彬轻蔑地一笑道:“李云飞,你忘了搞刑讯逼供,整得我有多惨,你是帮凶。你们以为整了冤案,还让我忍受耻辱来理解你们。” 苏文英脸色铁青,严厉地说道:“下去!狗屁糊闹的。你的事,大会开完后再说!” “苏文英!你整人要付出代价的!我已经把申诉材料交到县里去了,谢县长说了,要指派人,专门调查我的事。” 苏文英是打鱼雀的德性,死了嘴壳还是硬的。他笑得极不自然地说:“李良彬,你不要抬天子压诸侯,你的事要找余书记才搞得好,你是提起猪脑壳,找不到庙门。” “谁说的找错了庙门?”随着话音,陈希明走进来。 会场里所有的人才知道,李良彬所言非虚。他们也想看到老好人李良彬恢复名誉,最恨的两个恶人受到应得的处置。 陈希明科长走上台,对官大一级的苏局长毫不客气,说道:“六0年二月,在县人民银行里,有一笔存款,是一千二百元,到期没有取走。西江县财政局职工李良彬同志,仅仅因为名字相同,就被定为贪污分子。七个月后,存款人把钱取走,按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李良彬没有贪污问题。为什么两年了,才真相大白呢,我受谢县长委托,调查清楚这件事情。” 通过多方调查,陈希明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汇报材料,交给县政府,谢平原立即召开政务会,研究处理意见。 十月十一日,财政局召开职工大会,谢平原亲自到会,宣布处理决定,他说:“关于财政局职工李良彬贪污的事件,经过认真调查,事情非常清楚:因为同名字,就定李良彬的贪污罪,是极其草率的。财政局的钱真的被贪污了吗?应该查出来,是贪的哪一笔钱吧;大家知道,财政局的财务制度是很健全的,是那么容易贪污的吗?数字又是那么大,且不说李良彬有没有那个胆量,他的工作没有机会贪到一大笔钱的呀!苏文英同志应该知道这些情况,为了抓贪污的大鱼,邀功请偿,不顾客观事实,指使李云飞,采用刑讯逼供的办法,使李良彬身体受到严重伤害,不得已才招认贪污公款一千二百六十元,因此定成贪污罪。尤其恶劣的是,七个月后,存款人已经将款取走,他们明知搞了冤案,也不及时纠正,瞒着李良彬,瞒着政府,严重地影响了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有鉴于此,现在,我宣布:经县政府办公会议研究决定:给予苏文英同志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处分,撤消财政局党委书记职务,行政降一级,安排到县委招待所当支部书记兼所长;给予李云飞同志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处分,降为县招待所的一般工作人员。苏晓明调任财政局局长,兼任党委书记。李良彬同志恢复名誉,继续担任原来的工作。” 生活没有巧合和误会,就不会复杂而精彩,可是,像李良彬这样的误会仅仅建立在名字的巧合之上,未免太霸道了,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可以代表甲乙丙丁。搞运动需要典型,李良彬有缘成为贪污分子的典型,哪怕你李良彬是一个优秀工作者,也在这种低级政治错误中劳改了两年半,留下了终身难治的气管炎。 苏文英明白,自己成了余书记的牺牲品,心里很有气,小腿拗不过大腿,只好认倒霉。现实生活中,他看见过壁虎,当人们压住它的尾巴时,壁虎会自断其尾逃生。苏文英想到自己就是余书记的一截尾巴,被扔到县委招待所来。 春节后,苏文英才到招待所报到,当他看见那些半年前招到招待所的漂亮姑娘们时,他的眼前突然一亮,这些农村姑娘,经过半年的城市生活,早就脱胎换骨,具有城市妹子的绰约风姿。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产生了,他要利用这些女孩子达到政治上的目的。 余书记是个大麻子脸,听老人们说,“十个麻子九个骚”,英雄爱美女,余中山年龄四十五岁左右,难保他不喜欢年轻美女,即使他革命意志很坚定,解放十三年了,也可能薄弱下来。苏文英要把那些道貌岸然的达官贵人请到招待所来,让他们被美女蛇缠住,事情就好办了。 苏文英正式走马上任,在全所职工大会上,他说道:“同志们!县里把招待所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古话说,‘在家不会迎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我们招待所,就是县委县政府的门房,迎来送往,为领导服务,让客人满意。大家要认识到工作的重要性,你做的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也是代表招待所的,吃苦受累没怨言,即使受了委屈,也要从大局出发,搞服务工作的特点,就是全心全意为客人,不要想个人的得失。” 苏文英很快熟悉了全招待所的人,他把那些女招待员一个个找来单独谈话,了解性格特点,家庭情况,最后评出前三名: 第一名,李良梅,来自青龙公社李子湾,是李仲清的堂侄女,身高一米六七,年龄二十岁,石家红专大学学生,长得最漂亮,在校时就公认为校花。娴静文雅,不苟言笑。青龙公社一个名额,由李书记点名的。 第二名,陈月华,县公安局副局长陈希明的堂妹,初中毕业未能考上高中,务农三年,已经十九岁,身高一米六八,身材苗条,杨柳细腰型,一颦一笑,有勾魂摄魄的魅力。 第三名,王怀香,现年二十岁,身高一米六六,小学文化,林家区区委书记的女儿,成天喜笑颜开,说话声音给人清甜香脆的感觉,面容娇好,喜欢打扮,从你面前经过,会送你一缕清香。 苏文英从来认为,女人是祸水,他接触过许多有魅力的女人,心思不乱,他认为,不检点的女人披的是一身臭皮囊。面对招待所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他头脑特别清醒。 苏文英把李良梅叫到办公室,他要给人平易近人的第一印象。亲自给她倒上一杯开水。李良梅受宠若惊,连忙说道:“苏所长,要不得!要不得!我自己倒。” “我倒你倒都一样,倒好了你就喝,没关系的,你要知道,我是最不讲究上下级关系的,你就把我当大哥哥就行了。” 李良梅很高兴,她想,能和一把手领导搞好关系,工作起来就会更顺利,于是笑着说:“苏所长,我三叔叫李仲清,你在青龙乡搞土改时,对我三叔特别好。” “哦!你是李仲清的侄女,我和你三叔十多年的交情,他的侄女就等于是我的侄女,好好干,争取进步,有什么为难的事,就给我讲。” “谢谢苏所长的关心,我一定努力工作,干出成绩,不辜负你的期望。” 苏文英又找陈月华谈话,照样要给她倒一杯开水,陈月华发觉苏所长要倒开水,她快步上前,抓住水瓶,说道:“苏所长!您要喝开水,应该由我来倒!” “你来者是客,应该由我这个主人家倒水才对。” “苏所长!你说错了,我们都是在本单位,没有客人,您是领导,我是您的部下,应该由我给您倒水,才是对的。您当领导的礼贤下士,和我们平头百姓打成一片,这是您的品德高尚。但是,开水,还是应该由我倒。” 陈月华一番话充分显示了她的专业素养,苏文英非常高兴,问道:“你到招待所工作时间不长,你的能力已经很强,招待所与客人打交道,迎来送往,就看嘴甜不甜。” 陈月华很高兴,工作才半年多,就得到第一把手的肯定。她虽涉世不深,但是,她明白“三生不如一熟”的道理,于是说道:“我从小就跟我大哥学,喜欢耍嘴皮子。我大哥,苏所长,你也许认识,他叫陈希明,刚提为公安局副局长。” 苏文英有一丝吃惊,马上恢复常态,笑道:“哎呀!老陈嘛!十多年的交情了。希明的能言善辩,在我们西江县是出了名的,难怪你也那么会说。哦!我想起了,希明家什么人是开茶馆的。” “那是我奶奶,我小时在茶馆里学,后来又向大哥学。” “你好好干,一定前程远大!” 陈月华已经走了,苏文英还在想,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苏文英第一次倒霉是因为张晓风,奋斗几年才爬起来,官运开始好转,又遇上张晓风的妹夫李良彬之事,当了替罪羊。第一次倒霉遇上三清湾的女婿王兴荣,第二次倒霉遇上三清湾人的妻侄儿陈希明。把自己甩到招待所,谢平原趁机把他的得力干将提为公安局副局长,把舅子提为财政局长,真是“朝内有人好做官”。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五章(上) 县区社三级干部大会,继续贯彻中央七千人大会的精神,纠正大跃进的左倾浮夸风。余中山到招待所看望全县区社干部。苏文英认为时机已到,以招待所领导的身份,紧随余书记,进出各个房间。晚上八点,余书记完成例行公事,准备回家。 苏文英经过反复思考,一个报复计划形成,这次,他要主动出击。苏文英笑道:“余书记!您在百忙中抽时间来看望区社领导,很令我感动。我也是刚到招待所不久,今天晚上,学生斗胆恳请领导,吃了晚饭才走。” 余中山想到,在李良彬事情上,苏文英吃了暗亏,心里过意不去,也想趁此机会抚慰他,于是说道:“文英!今晚,我们就喝几杯。” 这正是苏文英所想的,他马上说道:“谢谢老领导,能够赏光,给我多大的荣耀呀!” 苏文英把余中山领到办公楼二楼走廊最尽头的一间屋子,笑道:“老领导,这儿很清静,我上班迟了,不回家,就在这床上休息,我们就在这儿喝。” 苏文英给余书记泡好茶,快速地走出去,找到陈月华,说道:“余书记要在招待所吃饭,我给他作陪,你也来陪领导,另外把胖妹小张找来。把领导陪好,是你的工作任务,不能有丝毫差错。” 苏文英回到屋子,不到三分钟,打扮一新的陈月华走进屋子,话里放了蜂蜜一般,说道:“哎哟!余书记!您的大名在西江县是响铛铛的,在我们老百姓眼里。您是打土匪的英雄,今天见了,余书记果然高大魁梧,令人敬佩。” 余中山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妙龄女子的出现,使他吃惊不小,再加嘴又那么甜,他眯着双眼,不知说什么好。 苏文英把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我们余书记是老革命,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立了许多战功的,在西江的社会主义建设中,领导全县人民搞土改,办合作社,成立人民公社,高举三面红旗,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呀!今天,老书记来我们招待所,就把工作放一放,轻轻松松地休息。来!小陈,你也来陪余书记,把酒喝好,喝高兴!” 苏文英是让自己有机会接触领导,方便今后的发展。陈月华凭自己的应酬经验,很爽快地说:“余书记!我代表西江县的老百姓,敬您老革命一杯酒!” 苏文英立即接上话说:“小张,你给倒满三杯酒,我得陪余书记喝。” 小张也是招待员,与陈月华形成鲜明对比,是个胖姑娘,把她和陈月华叫到一起来,是苏文英的有意为之,目的是更能反衬出陈月华的漂亮,更能引起余书记的注意。其实,余书记的爱人是部队的卫生员,没有好的外貌,大女儿已经十三岁了,也许是遗传因素,身高一米六,背后看,苗条身材很养眼,可是,当面看是一副泡疤脸,模样儿一点不好看,所以,余书记见到陈月华,似乎见了仙女一般。 有美人劝酒,余书记酒兴来了,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笑着说道:“平日里工作忙,难得有空喝几杯,今天高兴,为我们渡过了三年困难时期,来个一醉方休。” “好哇!一醉方休,小张,再斟满酒。今天,老书记来招待所,我和月华代表招待所,敬余书记一杯!” 陈月华对所长的指令,必须执行,她端起酒杯与余书记的酒杯相碰,说道:“余书记,我就先干为敬了。”说完,咕噜咕噜地就喝完了一杯酒。 苏文英也喝完酒,余中山也不示弱,把一杯酒喝了下去。三人吃着菜,苏文英笑道:“月华!看不出,你喝酒还有两下子呢!比我还喝得急。” 陈月华说道:“我从不和别人喝酒,今天是陪最尊敬的余书记喝酒,机会难得,哪怕醉得稀里糊涂,也要把余书记陪好!” 苏文英立即给予赞扬,他说:“陈月华,这是你充分理解了你的工作性质,你的本职工作需要你这么作,你表现很好。” 余书记对二人的话很受用,他这时才认真观察起陈月华来,天府之国的女子能达一米六五以上,百里难有一,陈月华高挑身材,两眼射来刺人心扉的光,两个酒窝深深的,笑起来楚楚动人,他看入迷了。 苏文英发觉余书记的异样眼神,已经判断出他是色中饿鬼,他心中一喜,笑着说道:“余书记!十多年来,郑专员和您对我很关心,帮助不少。我今天借此机会,敬老领导一杯酒,以表谢意。” 三人又喝下去一杯酒,这是六十二度的高粱酒,每杯近一两酒。 余中山有点醉意,想到李良彬之事,有亏欠于苏文英,他说:“小苏,好好干,有郑专员和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苏文英对小张悄悄说道:“你去休息吧!这里的一切,有我和小陈收拾。” 陈月华也有点醉,苏文英对她说:“小陈,你应该劝余书记一杯酒,让他今后看照你。” 陈月华本有醉意,不想喝了,可是,苏所长是为自己好呀!于是,端起酒杯来,说道:“余书记,我们今天是初次打交道,我敬你老书记一杯,请你今后多多关照我!” 苏文英也来凑热闹,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余书记肯定会看照你的,来!老书记,我也陪你们喝一杯。” 陈月华喝下去,脑袋沉重,嘴里说道:“苏所长!我喝醉了。” 她似乎看见了床,心里热火直冒,一边脱外衣,一边往床边靠,一下倒在床上。 余书记有点醉意,头脑很清醒,他站起来说:“文英!送我回家。” 苏文英扶着余书记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打来冷水,用毛巾打湿,给他抹脸后,余书记有点清醒,一动,感到四肢无力。苏文英说:“老领导!休息一会儿才走。” 苏文英关上门,走到隔壁办公室,一会儿又走出来,贴在门上听,有什么动静。 余中山眼光一扫,床上睡着的姑娘,脸蛋红朴朴的,那高耸的乳头轻微地颤动,似乎在召唤他,攻克碉堡的冲锋号已经吹响,余书记会心地笑了,这个苏文英居然知道自己的爱好,他像饿虎扑小鸡一样,冲到床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陈月华的衣服抓掉。陈月华被抓醒过来,人已被压在余书记那一米八五的高大身躯下,没有力量反抗,喊叫声也无人听得见,贞操已失,没人能奈何余书记? 苏文英在房间外,知道木已成舟,初步计划实现,他很高兴,余书记果然是个喜欢漂亮女人的老革命,只要抓住他的软肋,就好做文章了。 余书记是第一次与这么漂亮的姑娘发生性关系,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办完,他也彻底清醒,拍了拍身上。也不管捂着头在床上哭泣的陈月华,走出屋子。碰见从办公室里出来的苏文英,他拍着苏所长的肩膀,说道:“今晚上喝醉了,总算清醒了。小苏,好好干。” 苏文英早就想好怎么对付陈月华,他走进屋子,大声地问道:“小陈,你怎么啦?我去方便了回来,你哭啥?余书记走啦?” 陈月华羞于启口,只是哭个不停。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她的观念里,贞操和生命一样重要,在自己无力自卫的情况下,被自己敬重的人夺去,死是最简单的办法,她想起自己被招工时,家乡姑娘们那羡慕的眼光,不是堂兄陈希明,她不能变成城里人,吃上国家粮。大跃进三年,就没饿死吃国家粮的人,吃上国家粮,就等于是人上人。 可是,陈月华没想到,才工作几个月,就付出了最宝贵的贞操,这代价太大了,她吼叫道:“我要去死,我没脸见人了!” 苏文英故意惊诧地问道:“小陈!我刚下楼去方便一下,才十多分钟,就出事啦!早知这样,我就不走了!” “余——余书记把我毁了!” 苏文英做出非常惊讶的样子。摆着头说道:“不会吧!他是老革命呀!” 陈月华也不翻过身来,只是哭,声音比先前小了。苏文英说道:“都怪我不好,没有想到余书记,堂堂县委书记,怎么会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来呢?小陈,无论如何,你不能轻生,否则,对不起你的父母,对不起你自己,如果把事情闹出去,你哥哥陈希明的工作肯定受影响。像余书记那种老革命,在个人男女问题上犯点错误,是小节,处理很轻的。” “他就可以随便侮辱女人?” “小陈!你经的事情少,余书记就好比过去的县太爷,专门断案子,你到哪里去告他?他是老革命,告不准的。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县有个公社,一个大队支部书记强奸一个地主的女儿,多次之后,怀孕三个月才被大人发觉,老地主到县上来告状,后来,通过调查,那个支书是去北京见过毛主席的老先进,是西江县的一面旗子。公社书记对余书记说:‘这是地主阶级用美人计腐蚀拉跨干部。’余书记很赞同这个结论,他说:‘对!就这么处理!你们基层干部要站稳阶级立场,不能被敌人的糖衣炮弹打中,要把那个地主分子斗一斗,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 “地主女儿就不是人呐?” “是人呀!‘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生在地主家,有啥说的呢?” “哦!我们当招待员的,就该挨整吗?” “陈月华同志,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做的,是尽量挽回损失,不能让他白占了便宜。他余书记欠了你的债,你得让他还,怎能让他轻易夺了你的贞操?我和希明是老关系,我也要为你讨点公道回来。他是县委书记,我们在他眼里,无足轻重,如今,他有软处在你手里,要让他听你的。” 陈月华才过上城市人的日子不久,特别是经历了吃草根的三年困难日子,就更加体味到城市人生活的美好。她没有勇气为捍卫贞操而死,她不寻短见,就要面对现实,她说:“出了这样的事,叫我今后如何嫁人哟!” 苏文英劝道:“小陈,生活遭遇麻烦的事,是我们没法预料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冷静地思考问题,各方面权衡利弊,找出最好的办法。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晚上,明天,再来我办公室,我也好好地给你考虑一下。你千万不能把这事给家里人说,希明是个急性子,最好不告诉他,到你认为可以给他讲时,再说不迟,越少人知道越好。” 陈月华只能听从苏文英的好意安排,整理好服饰,擦掉眼泪,走回宿舍。 上午九点,陈月华来到苏文英办公室。苏所长给她倒好开水,示意她坐下。苏文英说道:“小陈,我再一次向你表示歉意,处于我们这种地位,从事这种工作,出现昨天那样的事,可以说,是防不胜防的,只是让你遇上了而已。” “我不怪你,苏所长,你是为了工作,我是上班,我们都没有错。我根本没有提防,老革命、老书记会干这样的事,要不,我就不会真喝酒。自以为见多识广,还是吃了大亏。” 苏文英说道:“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为了能摆脱余书记,我认为,你最好是能耍一个男朋友。” 陈月华很忧虑地说:“哪里那么容易,我来城里才几个月,不容易碰上合适的人。” “我老家有一个本家小伙子,今年二十五岁,身高一米七五以上,五七年入伍到中印边界,因为中印边界争端,打完仗下来,已经提升为副连长,这次回老家来探亲,正想解决个人问题。如果你愿意,我就撮合你们。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你的这件事。” 陈月华想到自己已非处女之身,传出去,是大掉身价的事。何况余书记有了第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老百姓说“军用品,耗子也不敢啃”,政府对军婚是要重点保护的,她说道:“谢谢苏所长的关心,我就听你的安排吧!” 下午,苏文英被余中山书记的电话叫去,他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 余书记笑道:“小苏,昨天晚上,我们喝得太高兴了,后来搞得昏头昏脑的,做过啥子事,全是糊的,你又不在,我迷迷糊糊地就回家了。” 苏文英小声地说:“老书记!我去打开水,回屋来,你刚从屋子里出来,老领导,您把小陈那个了,她在屋子里大哭呢!” “我昏昏沉沉地,全身发热,也可能做了出格的事。” “喝醉了酒,控制不住自己,老书记!小陈哭着要寻短见,是我费尽口舌,好一阵劝说,她才平静下来,也难怪她反应那么激烈,农村出来的女娃子,封建得很,把贞操看得非常重要。” 余书记丢掉官架子,求人的语气说道:“谢谢你,小苏,你要想办法,让小陈把事情看开来,每个姑娘都要经过第一次的。她有什么要求要我办的,叫她直接找我,或者请你转告也行。” 苏文英心里很高兴,余书记正按他的计划一步步地走下去。他很神秘地说:“老书记!小陈的事,我会处理好。我没想到她性子那么烈,不过,据我观察,性子烈的人不容易轻生,只要把开头那点火压下来,就完全没事了。老书记下次来喝酒,我可以找另外的姑娘陪。” “好!我一定还来,小苏,你办事的能力很强,我会记住你的,有机会一定照顾你。” 苏文英找来老家的侄子苏光明,对他说道:“光明!你在中印边界服役,虽然你是军官,可是,要找一个好姑娘不容易,高原上生活太艰苦,哪个姑娘也不愿意去。我想,你的最好选择,是在内地找一个吃国家粮的姑娘,为你生儿育女,你服役到一定时候,就转业回老家来。” “幺叔,你说得对。我回家来,看了几个姑娘,人材一般,全是农村姑娘,如果结婚,子女就只能是农村户口,我就是想请你帮忙,你在西江城地头熟,帮我介绍一个对象。” “我们招待所就有许多年轻姑娘,你的时间紧,你婶子来给我讲了你的情况,我就有目的的找姑娘们谈话。总要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姑娘才行。” “幺叔!打仗要知己知彼,谈恋爱也是如此,我的短处是在高原上,要求过高办不好事,。” “对!你说得对,人都有长处和短处,大家往中间走,包容一下,就好办了,我已经帮你选了一个姑娘。你在我办公室等着,我去叫她来,你们互相认识,看能不能成功。” 苏文英把陈月华找到喝酒的那间屋子,说道:“小陈!我说的那个本家侄子来了,他是连长,我想,你如果和他谈恋爱,他再干几年,就想办法转业回来,凭陈局长的关系,找个好工作很容易。”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五章(下) 陈月华随苏文英走进办公室,眼前一亮,一个高大英俊的军人站起来,向她行了一个军礼,陈月华被“解放军叔叔”的气质征服了。 在苏光明眼里,高挑的陈月华美若天仙,特别是那眼睛有摄人魂魄的作用,那对酒窝特别逗人喜欢。他主动伸出手,与陈月华握了一下,说道:“我叫苏光明,现役副连长,刚满二十五岁不久。” 陈月华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叫陈月华,十九岁,参加工作几个月。” 苏文英笑道:“我看,你二人最相配,讲外貌都是人见人夸的,也都有文化,都有正式工作。如果没意见,就点头,就可以把恋爱关系确定下来。” 苏光明马上点头,陈月华故意延迟时间,最终似乎是考虑一会儿才点头的。 下午,苏所长特批,放陈月华的假,她带着苏光明,首先来到县公安局,找到陈希明,说道:“哥!这是我刚认识的男朋友,名叫苏光明,是现役副连长,在中印边防线上。” 她又向苏光明介绍道:“他是我的堂哥,县公安局副局长!” 陈希明对小伙子的气质很满意,美中不足的是处在边防线上。他说道:“华妹!你要想好,两地分居相思苦哟!” 陈月华不能把自己的难言之处讲出来,但是,要让苏光明知道,是自己下嫁给他的,他就欠着自己的,于是答道:“我看重的是苏光明这个人,他在中印边防线上,生活条件差,我是考虑到将来,转业到地方来就好了,当然要麻烦哥子您了。” “你得带小苏回去,让你的父母看看,亲戚们也给你参考参考!”陈希明有不同意的意思,但是,不是亲妹妹,也就不好强迫她放弃。 陈月华又回到驼子场,陈奶奶笑着说:“小苏,你这个人,人高马大的,是个好小伙子,配我的孙女也合适。就是一点,你是在高山上,我孙女就搭着你吃大亏了!” 苏光明对陈月华能和自己谈恋爱,深受感动,他说:“月华能看上我,是我们苏家的福气,我一定好好对待月华,争取早点回内地来。” 苏光明把陈月华带回白马镇苏家湾,苏家的上下左右都高兴万分,感谢苏文英帮忙找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只有十天,二人就办了结婚证,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苏光明赶回部队。 再说余中山书记,时刻回想起那个销魂的晚上,在他看来,一个老革命,县委书记,夺去小小的招待员的贞操,只是小菜一碟。他又给苏文英打电话,要来招待所喝酒。 苏文英知道,余书记是一只沾腥的猫,总要来的,他要进行第二步,把李仲清的堂侄女李良梅推进火坑。 苏文英把李云飞叫到办公室来,他对得力心腹说道:“云飞!我们搞到今天这种地步,是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还不是因为李良彬的事,我恨死李良彬了!” 苏文英叹了一口气,说道:“云飞!你错了。把李良彬搞成贪污犯,是余中山,把我俩打到这儿来,是替余书记受过,我们当了替罪羊。我心里不平,要找回来,要报仇。” 李云飞不相信,苏文英敢与县委书记叫板,睁着双眼盯着他,似乎不认识。苏文英指着李云飞说道:“俗话说,无毒不丈夫。他是县委书记,未必我们就白挨整啦!我们要捞回来。”他如此这般地详细解说他的计划,李云飞应该做哪些工作。 李云飞找到李良梅,说道:“本家妹子,你和吴小玲今晚有接待任务,下午就休息。” 晚上七点,苏文英在办公室等余书记前来,李云飞特地去照相馆朋友处借来照相机,李良梅和吴小玲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客人到来。 苏文英叮嘱道:“小吴、小李,你们也要学会喝酒,干服务工作,不会不行。小吴,你坐我旁边,小李,你就坐在余书记旁边,你们要负责劝酒,领导喝高兴了,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街灯已经亮了,走在去招待所的小街上,余中山有点飘飘然的感觉。听说这条小街在解放前就是妓女们住的,这个苏文英倒像是个专拉皮条的老鸨,余书记禁不住笑了,苏文英是个人精,很会揣摸领导的心思,难怪郑专员那么器重他。 余书记到了办公楼的走廊尽头,李云飞指挥两个姑娘,把酒菜都准备好了。余书记已到,李云飞迎上前去,说道:“听说余书记要来,我就缠着苏所长,要来给我们老书记敬酒。” 苏文英点头哈腰地接着说:“喝酒最讲究气氛,人多兴趣浓,兴趣来了,酒就成了白开水。” 李良梅和吴小玲早就在屋子里等着,大家就位,苏所长端起酒杯,说道:“今天,余书记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来我们县委招待所指导工作,我代表招待所,首先敬余书记一杯。” 余书记笑着说:“当领导的也要与民同乐嘛!酒桌子上无高低,大家都喝。” 余中山看见李良梅,比起陈月华来,更有一种美,他想,苏文英真会办事。他说道:“在县委机关里坐久了,闷得慌,到下边来走走,顺便了解一些民情,你们有什么话,酒桌上随便说。” 苏文英笑道:“余书记在百忙中,抽时间来招待所了解民情,很好!今天就以酒会友,不分大小。云飞,两个女士就少倒点酒。来,为余书记能与民同乐干杯!” 李良梅拿着酒杯,想不喝吧!拂了余书记的面子,喝下去,肯定难受,已经少了,为了工作的需要,的确应该学会喝酒,她横下心来,喝了下去。 苏文英知道,吴小玲能喝酒,于是说道:“小吴,你才参加工作不久,就有好机会同我们余书记一起喝酒,你该怎么做呢?” 吴小玲是个聪明人,马上站起来,把自己的酒杯倒满酒,李云飞也给余书记倒满酒,说道:“敬酒要满心满意,先干为敬,小吴,看你的!” 吴小玲做出为难的样子,说道:“苏所长!我能喝这么多呀!余书记,为了表示我对您的尊敬,我喝了!”说完,咕噜咕噜地灌下了一杯酒。 酒精考验的余中山很乐意地喝了酒,下边该轮到谁,大家都明白,苏文英给李良梅递去一个眼色。可是,李良梅看到吴小玲把酒喝下去,也很难受的样子,自己被逼到无路可走,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她慢慢地站起来,说道:“我很少喝酒,看见小玲喝了,我也得对余书记表示敬意。我们才出来参加工作,还望领导们多多看照。” “一回生,二回熟嘛!年轻人前途无量!”余书记说道,他已经看中了猎物。 李良梅心里想,我就把酒当成白开水,她不管喉咙里火辣辣的感受,一口气把一杯酒喝了下去。余书记也是很轻松地喝了。 李良梅觉得头有点晕,她怕失态,努力控制自己。李云飞早有准备,把毛巾打湿冷水,递给李良梅,说道:“良梅!擦擦额头,一会儿就没事了。” 苏文英说道:“云飞,你是第一次和余书记喝酒,该表示一下。” 李云飞很高兴地说:“能和余书记一起喝酒,是我李云飞的福气,好,满心满意,感情深,一口闷。余书记酒量大。” 大家又吃了菜,苏文英提议道:“小李,你的酒量还不行,要锻炼才行,醉一次,酒量就提高一成。我们五个人,来喝一个大团结,喝了这杯,你们两个女同志就可以不喝了。” “苏所长的提议好!来,小吴,小李,我把酒倒起,不必一口干,两口也行。”李云飞说道。 李良梅刚清醒过来,听苏所长说还要喝一杯,她想,即使喝醉了,有这么多人照着,一会儿就没事的,她说:“我有点醉了,如果失态,不要笑话我。” 吴小玲喝下酒之后,头有点轻飘起来,她说:“你们继续喝,我去方便一下。” 苏文英跟在后边去厕所,说道:“小玲,如果坚持不下去,你就回寝室吧!”李良梅喝下酒,用湿毛巾擦脸,围脖子,酒的热能直冲脑门,她实在抵抗不住,说道:“云飞,我头昏沉沉的,我要躺一下。” 李云飞把李良梅扶到苏文英床上,李良梅完全松弛下来,醉了过去。李云飞说道:“余书记,我要去方便一下。” 余中山见时机已到,又上前去,把李良梅的下装拉掉,李良梅昏沉沉的,突然觉得有一座山向自己压来,她努力挣扎,手脚被绑住了一样,突然,一个东西进入体内,她要窒息的感觉,一下子睁开眼。天啦!是余书记那座大山压在身上。 正在余书记闭目享受的同时,房间里站着李云飞,已经拍了五张照片,收起了相机,退到门外。苏文英也在门外站着,只等李良梅发出惊叫声。 李良梅有点意识了,她大声尖叫起来,余书记立即捂住她的嘴巴。退出战斗,爬下床来。转过头一看,苏文英和李云飞正摆谈着走进屋来。 苏文英立即把余中山让出屋子,送他离开,说道:“老书记!你又给我摆祸事了,我就不送你了,我要转去灭火。” 李云飞马上对着衣衫不整的李良梅拍了三张照片。李良梅一切都明白了,他恨道貌岸然的余书记,也恨助纣为虐的苏文英和李云飞,她哭着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子边,爬上去就要往下跳。 李云飞立即上前,一把抓住李良梅,拉离窗口,劝道:“小妹!本家哥哥知道这件事要发生,已经晚了,余中山是什么人,他是西江城的土皇帝。他要来县委招待所,糟蹋姑娘,等于在他家里一样。苏所长挡不住,我一个小百姓更挡不住,她点上谁,谁就得遭殃,我们敢说个不字吗?我看到你被欺侮,没办法救你,哥子给你跪着了!” 李良梅被拉住,不能动,她说:“大哥子,你拉住我也没用,你总不能一直拉住我。我不想活,我没有脸活下去,我要用死来向天老爷讨公道。我看过《窦娥冤》,我也想来个‘六月飞霜’啊!” 李云飞劝道:“良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拍照片吗?他欺侮你的情景。我也拍下来了,这是他的罪证,我们要让他付出代价,不能轻易放过他。话又说回来,你难道不想看他的下场吗?好死不如懒活着,你就看哥子们怎么弄他,给你说句实话,还有姑娘也被他毁了,他喜欢处女,也许还有人遭殃,我们要尽量想法早点收拾他,也让招待所的姑娘们免遭毒手。为这一目的,你不能死,你是人证,受害者,你活着,就是对他的威胁。妹子,听我的,等看他倒霉了,你再死,我不拦你。” 作为高等动物的人,报复心是特别严重的,忍辱负重、报仇雪恨使李良梅放弃轻生的念头,她说:“不能让他再祸害别的姑娘啦!大哥,我信你的,报了仇再说。” 此后不久,余书记在苏文英的精心安排下,又夺去了王怀香和吴小玲的贞操。李云飞同样拍了照片,也费尽心思,说服姑娘们,不要轻生,要看到将来。 苏文英对余中山说道:“老书记,招待所的姑娘们非常恨我,我的工作越来越难做。我请求老书记,能把我调走,招待所有李云飞,你的事情一样好办。” 余中山心里早就有奖赏苏文英的意思,他说:“石家区干部调整,缺一个正区长,你到那儿去,干几年再回县上来。” 苏文英很高兴,这是为领导当皮条客的报酬,他的信条是“宁当鸡头,不做凤尾”,自然喜欢区长职位,再升区委书记是水到渠成的事。他说道:“谢谢余书记的栽培,我一定努力干,不辜负你的 希望。” 苏文英对李云飞说:“我们的第二步计划已经完成,余书记已经答应,安排我当石家区区长,我也给他建议,由你来当招待所所长,云飞,不论到哪个单位,一定要力争一把手,那才是实权,其它的人都是敲边鼓。有他来骚扰,你的所长也当不好。我虽然走了,从良心上讲,我对不起那些姑娘们,为姑娘们讨还公道,也使我今后的日子过得心里坦然一些,我们就按计划进行吧。” 第三天,余中山把苏文英找去,把县委组织部的文件给他看了,说道:“明天,组织部长就来招待所宣布你的调动和李云飞的任职决定。我这个人是论功行赏的。” 苏文英笑着说:“老书记,我是个唯领导马首是瞻的人,无论到哪儿,你都得照看我,我也一定把你的事办好。” 余中山的麻脸,笑起来给人不快的感觉,他笑道:“小苏,你知道我的爱好,为我,你受了委屈,这就给你补上了。为了庆祝你的升迁,明天晚上,我到你那儿来喝酒,庆贺庆贺。” “我一定叫云飞安排好,让老领导满意。” 回到招待所,苏文英说道:“云飞!我们的第三步计划马上实施。各个细节想好,不要出漏子。” 苏文英把陈月华叫到办公室,语气沉重地说道:“今天,我找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余中山是只大色狼,他几次来招待所,提出要你作陪,你是我们苏家的人了,我就找理由,让其他姑娘去陪,他就又夺去了另外几个姑娘的贞操。我心里恨自己,助纣为虐,没办法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姑娘们被侮辱后,都想寻死,真的死了,怎么对得起父母,我们单位出了事,我当领导的难辞其咎。我们又费尽口舌做工作,总算让姑娘们打消了轻生的念头。我又想,这种色狼书记,不知还要害多少姑娘,我良心难安呀!于是,我就有责任把他干坏事的证据留下来,你被他害,是我没想到的,后来的姑娘们被害,我事先就知道,我就安排人照了相,现在要找他算总账了。” 陈月华说道:“我恨死大麻子了,想到他那副麻脸,就要做噩梦。只要能把他搞下去,你说怎么办,我听你老辈子的。” 苏文英进一步说道:“我要调离招待所了,你想过吗?你是我们招待所最漂亮的姑娘,我不在这儿了,有他来骚扰,谁来保护你呢,我就想,趁我还在这儿,把他弄下去,免了姑娘们的后患。” “他是老革命呀!不要弄不翻,就麻烦了!” “的确,他不是一般人,不过,刘青山、张子善不也是老红军吗?犯了王法,由毛主席亲自批准枪毙的。要给他致命一击,非得你出面不可。你被他侮辱的事,招待所里没其它人知道,你是军属,如果他来侵犯你,就是重罪。他再来找姑娘,我想就满足他的要求,让你去陪他,只要他对你不轨,你就反抗,抓住他不放,我会派人拍照,并且把我的老师,行署郑专员请来,抓他一个破坏军婚的现行,你哥陈副局长也不会放过他。王怀香也被他害了,她的父亲是区委书记,也不会放过他;李良梅、吴小玲也是受害者,大家都来把他扳倒。” 在县委讨论干部任免调动时,余中山提出苏文英的调动,谢平原很纳闷。自从在青龙乡,因为张晓风的事,领受了苏文英的霸道后,谢平原一直看到苏文英的心术不正,不想提拔他。也许因为李良彬之事,苏文英替余书记受过,余书记自责,不忍让苏文英倒下去,才又把他提起来,也许是苏文英又到郑专员那里活动,谋求升迁的。他不能对十多年的老上级说“不”字,只有服从决定。 第二天上午,谢平原县长和县委组织部长到招待所宣布调令,谢县长说道:“苏文英同志在我们西江县的很多单位做过领导,工作能力极强,工作成绩突出,不管到哪儿,他都能打开局面。工作中也有一些教训,我希望苏文英同志,在今后工作中,更好地坚持原则,把人民群众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给人民当好公仆。” 苏文英知道谢平原对自己成见太深,很难改变,他说:“十多年前,我就和谢县长同事,县长对我很了解,我在工作中尽量去改正缺点和错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下午,谢县长又和组织部长到石家区,宣布了苏文英的区长任职决定,苏文英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同志们!我苏文英解放十多年来,上上下下,在很多单位供过职,可以说,是党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对农村工作也比较熟悉,在三年困难时期,我作过农业局副局长,农村工作部部长,农业是最难抓的一项工作,现在好了,农业有干头了。组织上又把我调到农业第一线来,这是对我的信任,也是一种压力。我愿意和大家一道,把石家区的农业生产搞上去。” 区委书记郑文海代表全区干部致欢迎词,常务副书记、制造甘蔗亩产一万二千斤卫星的国务院奖状获得者钟信诚也讲了话,他才三十一岁,是郑专员培养的年轻有为的干部典型,不久就将与苏文英搭配石家区的党政班子。 按照苏文英的安排,被余书记侮辱的四个姑娘都要参与晚上的陪酒会,陈月华是起主要作用的。李云飞对苏文英说道:“万事俱备,只等东风!” 晚上七点钟,余中山兴致勃勃地到了招待所,苏文英上前接着他,到办公楼去,余书记问道:“今天已经去石家,和那里的干部见了面了,还可以吧!” “谢谢老书记的提携,今晚上的活动由小李安排,老书记有什么要求吗?” “还是最先的那个姑娘好,有韵味得多!” “马上叫小李安排就是。” 菜已上齐,四个姑娘怀着报仇雪恨之心也来作陪。李云飞端起酒杯,说道:“今天,一是为苏所长高升区长,二是为鄙人荣升所长,大家聚在一起,表示庆贺,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余书记的关照,你们四位也和余书记有缘,今天大家就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四个女孩喝的是白开水,由陈月华倒酒,吴小玲给三个男子倒酒,那是真资格的泸州老窖酒。 苏文英说道:“首先,为我们大家有缘在一起,来个团结酒开场,大家都满心满意,一口干!” 四个被侮辱的人强压愤怒的火焰,做出喜笑颜开的样子,陈月华站起来,说道:“由于余书记的帮忙,苏所长去当了区长,李科长也升所长,我们大家祝余书记身体健康,祝苏区长、李所长步步高升,大家同饮此杯!” 李良梅喝下白开水,故意摇晃着脑袋说:“我喝了两杯,头有点昏了!” 陈月华笑道:“我的脑袋也有点昏,说好的,不醉不休,舍命陪君子,喝!喝!大家喝!” 苏文英该表现了,他端起酒杯来,说道:“小玲,来!把酒倒满,月华,你也把酒倒满。我在你们四大美女之后来到招待所,而今要离开你们,很有点舍不得,我今后来城里办事,还是要来看你们的,那时,不要问,你找谁呀!我们喝一杯好聚好散酒,余书记和小李也得陪美女们喝!” 三大杯白开水喝下去,陈月华最显醉态,边解衣服边说道:“苏——苏所长,我脑袋发昏了,我去隔壁苏所长床上躺一下,你们继续喝——喝!” 另外三个姑娘也有点偏偏倒倒的,苏文英摇晃着头说:“我也有点喝麻了!躺一下。” 李云飞对余书记轻轻说道:“余书记,机不可失呀!我要去方便一下!” 余中山心领神会,立即站起来,走进隔壁屋子。陈月华已经躺在床上,把上衣解开,穿着短裙,故意耸着两乳头,做出醉语朦胧的样子,吐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余中山快步走到床边,借着窗外映射进来的灯光,他看见了陈月华那对吸人魂魄的乳峰,他几下脱掉下装,爬上床,抓住陈月华的内裤往下一拉,压上去,肌肤相触。 陈月华见时机已到,一把箍住余书记的腰,大声喊叫起来。 叫声就是命令,三个女人迅速跑进屋子,拉开灯,吴小玲抓起早就准备好的短木棒,一阵猛击余中山的头,余书记已经昏阙,再用木棒压住他的脖子,另两个姑娘抓起绳子把他的两脚绑起来。 李云飞从各种角度迅速拍了照,按计划,得保留现场,只好委屈一下陈月华了。 苏文英第一个给陈希明打电话,他说:“希明,请你赶快来县委招待所,你的妹妹出大事了!” 苏文英又给郑文韬专员打电话,他以急促的语调说道:“老师!我是苏文英,在县委招待所,余书记强奸军嫂,被抓住了。我不知怎么处理,请你一定来一下!” 不到十分钟,陈希明骑着自行车飞马赶到,李云飞带他到了办公楼的二楼,说道:“你进去看吧!现场还保留着的。” 陈希明心急火燎地开门进去一看,妹妹陈月华还被压在打昏了头的余书记身下,陈月华哭着说 道:“哥哥!你要给我做主。” 三个漂亮姑娘也说道:“这个大麻子是个大色狼,不能放过他!” “妹妹!你起来,哥哥给你做主就是!” 苏文英在门外喊道:“陈局长!郑专员马上就到,你我对余书记都莫法,还是让郑专员来了再说吧!想不到,会这样。” 郑专员在李云飞的带领下,来到二楼苏文英的房门前。苏文英迎上去,摇着头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郑专员走进屋子,三个姑娘让开床,被压在余书记身下的姑娘流着泪,三个姑娘一齐给郑专员跪下,王怀香哭着说道:“我们三个也被这个畜牲侮辱了,他毁了我们的贞操,你是人民政府的大官,你得替我们做主呀!” 陈月华推开压在身上的余中山,爬起床来,说道:“郑专员!我丈夫是部队的连长,在中印边界上保卫国防,出了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向爱人交待啊!” 郑文韬非常气愤,一个老革命,居然干出这等龌龊事来,他说:“你们不要哭了,政府会给你们伸腰的。” 郑专员对苏文英说道:“叫人去打点冷水来,把他弄醒再说。 余中山只是暂时昏过去,经冷水一激,马上醒过来,四个漂亮女子站成一排,郑专员坐着,旁边站着陈副局长,苏文英和李云飞却不在场。余中山看见自己的狼狈样,一言不发,听专员发落。 郑专员严肃地问道:“余中山同志,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吗?” “我清楚!不就是与女人发生了关系而已!” “哎哟!余中山同志,夺人贞操,你还当成儿戏,你破坏军婚,该当何罪啊!” “老子从枪林弹雨中打过来的,立了多少战功,玩几个女人,到底能犯多大的罪?” 郑文韬说道:“刘青山、张子善资格比你老,功劳比你大,不也枪毙了吗?你回去,好好反省,等候组织对你的处分,法律对你的判决吧!” 余中山灰溜溜地离开了招待所,郑专员对苏文英说道:“文英!你怎么会让余书记在你这儿发生这种事呢?” 苏文英说道:“恩师!我以前不知道余书记有这个嗜好。我从财政局长位置上被刷到招待所来,实际上也是代余书记受过,我没有给恩师讲,今天不因为这事,我也不会讲出来:县财政局有个李良彬,是张晓风的妹夫,就因为银行有一笔一千二百元的存款过期一年没取,存款名就是李良彬,余书记要抓贪污典型,就把财政局的李良彬定成贪污分子。后来,真的存款人把钱取走了,他为了面子,不给李良彬纠正,两年多,李良彬知道真相,他和谢平原就把责任推给我,就把我降到招待所来。 我是有苦难言,只能认了。招待所招了一批漂亮姑娘,也许是余书记听说了,就来招待所,要和我喝酒,我想,也许是因为李良彬的事,他来安抚我。于是,我就叫了两个姑娘来陪着,倒一倒酒,他要姑娘喝酒,不好拒绝,就陪他喝了,就是那个陈月华,喝醉了,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会儿,我去方便一下,回到屋子,他已经把陈月华强奸了。 陈月华早就和我苏家的侄子确立了恋爱关系,只好把这事瞒下来,让他们快速结婚了事。我这才知道,余书记有此爱好。他又来招待所,要我们给他找漂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六章(上) 第三天,西江地委到西江县委宣布余中山停职反省的决定,谢平原大吃一惊,他带着责备的意思问道:“苏区长!你怎么不给我透一透风呢?硬是要搞到不可收拾才好吗?” 苏文英做出有苦难言的样子说:“没出事时,我们说的话管用吗?人微言轻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敢左起说吗,借二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说。你知道,余书记对郑专员怎么说的,‘玩几个女人算个啥?’我自讨没趣,傻儿一个。” 周末,谢平原和苏晓梅一起回娘家,与苏家人谈到余中山之事。苏晓阳第一个说话:“报应!该他倒霉!夜路走多了一定遇上鬼。那年整右派,就因为在工作上,我提了一些相反意见,是很正常的事。就触犯了他唯我独尊的神经,就把我搞成大右派,毁了我一生。” 苏晓明接着声讨:“余中山害了大哥,接着就牵连老父亲,也成了大右派。就拿张晓风的妹夫李良彬的事来说,他搞了别人的冤案,真相大白了还不给纠正,让其继续劳动改造,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太霸道了!这个人刚愎自用、心里阴暗,再加色胆包天,不出事才怪!” 苏老先生吐出烟圈,说道:“余中山是农民身份参加革命,打仗是英雄,可是当地方领导就又当别论,他喜欢部队那一套作风,外行指挥内行,就容易错了。从他身上能够看到牛金星的影子,平原,你要引以为鉴啊!” 谢平原知道,在苏家,该轮到自己发言了:“余书记出事,我很难过!我也知道,他不善于做地方管理工作,工作独断,方法简单。总认为自己是国家的功臣,不加强修养,侮辱了姑娘们还不知羞耻,我都很吃惊,他会堕落到这种地步。总之一句话,在十多年的工作中,特别是三年大跃进,我们的许多干部根本没把老百姓当人看:随便去鞭打他们的身体,去抢劫他们的粮食,去强奸妇女,去饿死一大片。他们不是人民的公仆,是共产党员中的败类!” 苏晓梅也说道:“是呀!我们妇联经常遇到妇女投诉,干部侮辱妇女的事很多。那年,青龙公社的一个支部书记强奸地主女儿,怀孕了,告到县妇联,可是,后来,竟然说成是阶级敌人搞美人计,对那个支部书记批评教育就完事了,那个告状的地主分子却挨了不少斗争。所以才有余书记把侮辱妇女不当回事的情况。” 在全县县级机关干部大会上,郑文韬专员宣布对余中山的处理决定:“同志们!今天,我以非常沉痛的心情,宣布对西江县委书记余中山的处理决定:鉴于余中山同志在革命工作中,不加强学习,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思想上腐化堕落,多次迫害良家女子,甚至破坏军婚,所犯错误极其严重。更为错误的是,自认为对革命有功,就可以胡作非为,对自己的错误行为没有一丝悔过的表现。经地区党委研究决定,撤消余中山同志党内外一切职务,留党察看一年,下放到安平县双河区供销社做一般工作人员。由谢平原同志代理西江县委书记。” 谢平原书记做上任发言:“同志们!余中山同志是我的老上级,在革命战争年代出生入死,为革命工作立下许多功劳。在新中国建设时期,也是尽心尽力地工作。但是,正如毛主席所说的,我们进城是接受考试,能考合格吗?像牛金星之流经不住考,就不合格,余中山同志就没有考过关。 我们共产党员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你作仆人的应该听主人的呀!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说说容易,做起来难。老书记为了自己享乐,置姑娘们的贞节于不顾,还谈什么人民公仆呢!在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的干部把人民群众摆在什么地位,自己又是放在哪儿的呢?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没有呢?是怎样关心人民生活疾苦的呢?请同志们好好想一想,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要认真吸取余中山同志的教训,力争工作中不犯或少犯错误。” 李良彬回财政局上班,苏晓明局长说道:“老李!你受了委屈,身体受到伤害,今后下乡的事,就让年轻人去做,你就在机关里,一面工作,一面修养身体。” “谢谢局长关心,我的事完全是余中山和苏文英搞出来的,中国人同名的多得很,他两个偏偏就要栽到我头上,荒唐之极,更恶毒的是明知错了,还不给我纠正。这种人怎么配‘共产党员’这个称号哟!” 几个月后,余中山出事了,李良彬在局里逢人便说:“苍天有眼啊!恶人自有恶报哟!龟儿苏文英也太狠毒了,居然设局把余中山给害了,小疯狗咬到了大恶狗,活该!活该!真痛快!” 三年的天灾人祸过去,几千年的优良道德传统受到挑战,一部分人学会偷东西而不知羞耻,专干损人利己的事。更可悲的是,我们的共产党员干部们,几年来大说假话,欺上瞒下,逐渐成为习惯,讲诚信吃亏,奉迎浮夸有奖,思想混乱,是非不分,善恶不明。干群关系极不融洽,上下级关系也变得庸俗市侩起来。 虽然强力推行“政治挂帅”,“马列主义思想领先”的政策,人们的思想反而复杂起来。 六三年三月五日,毛泽东主席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一场净化人们思想、规范人们行为的学习雷锋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雷锋精神是中华民族优良传统在社会主义新时期发扬光大的结晶,人人争当活雷锋,助人为乐,做好事成为时尚。 新庙子学校举行学习雷锋运动的动员大会,深入到各个班宣讲雷锋助人为乐的事迹,不久,《雷锋日记》的发表,为全国人民提供了许多经典的话语,没有人质疑是否雷锋本人所写,重要的是学习他那高尚的精神,来规范人们的思想行为。在全校学生大会上,王书怀主任说道:“同学们!雷锋同志问大家:如果你是一滴水,你是否滋润了一寸土地?如果你是一线阳光,你是否照亮了一分黑暗?如果你是一颗粮食,你是否哺育了有用的生命?如果你是一颗最小的螺丝钉,你是否永远守在你生活的岗位上? 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他还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不管是今天读书,还是将来参加工作,同学们要为人民服好务,必须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记住雷锋的话:毛主席著作对我来说好比粮食和武器,好比汽车上的方向盘。人不吃饭不行,打仗没有武器不行,开车没有方向盘不行,干革命不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行! 我们学习雷锋就是要深入学习毛主席的文章,做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 张静远秉承母亲教诲,受到古代伦理道德传统的熏陶,能够分清是非善恶,然而只是一种纯朴的思想,并不是崇高的思想境界。过去生活穷困,他日有所思,晚上做发财梦:去上街的路上,有人掉了一大笔钱,被自己拾到,从此,改善了生活。有时,他在大路上或街上,突然发现有像是票子或有价证券的东西,立即拾起来看看,他多么希望有意外的收获啊!他从来没想过,即使拾到别人的东西,也应该归还。他和小朋友们都主张:各人拣到各人要,官都取不到。如果失主索要失物,就可以说“你说是你的,你喊答应了才是你的”。 人应该有思想支柱,对于高深的马列主义思想,张静远不懂,就学不了;佛教、道教等被指为封建迷信,他不敢相信;他从母亲那里传承而来的传统道德,受到现实的冲击,在残酷的三年困难时期,他看见了许多消极的东西,思想上产生一些疑问。 张静远在学校里通过学习刘文学活动,增强了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勇气,又开展学雷锋运动,思想境界大变样。他才知道,拾金应该不昧才是正确的。过去的私念是人穷志短的表现。尊老爱幼是他一直坚持做的身边的事。 张静远学习雷锋的四句名言,却有他自己的看法:“对待同志要象春天般的温暖”,和母亲一贯奉行的与人为善是一致的,范围不紧紧是同志。“对待工作要象夏天一样火热”,张静远的工作就是读书,他是充满热情的。“对待个人主义要象秋风扫落叶一样”,小小的张静远经历三年大跃进,对个人利益的认识太深刻了,那是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三清湾死去二十一个人,是因为没有粮食,才会得水肿病,才会死的,他还是认为乡亲们说的“人不为己,锅儿吊起”的观点是正确的;也许城市人才应该把个人主义扫掉,扫一点东西给穷苦的农民。“对待敌人要象严冬一样残酷无情”,首先要搞清什么人是敌人,虽然张静远的父亲蒙受冤枉,是所谓的坏人,但是,他不认为父亲是敌人,他认为是忠臣被奸臣陷害,刘志高校长也是好人,付伯伯和卿伯伯是地主分子,应该算阶级敌人,但是,他吃过付伯伯的救命香肠,恨不起来,他又听老前辈们说,好多地主为了多买土地,生活俭朴得很,他看到本生产队的富农钱西清对人是非常的和蔼可亲,那绝不是阶级敌人的假象,要对他们残酷无情,他做不到。雷锋所说的敌人应该是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像王荣学那样的地主。 张静远也很想像雷锋一样,拾到别人的财物,立即交给老师,好得到表扬。也许因为大家都穷,很注意保管财物,张静远一直没有拾金不昧的机会,有几次进西江城,他甚至想过拾到东西后,应该是啥表情,怎么交给有关的人,该怎么谦虚地说哪几句话,但是,都是一场空;他也想在上学路上,看见摔倒的老人,跑上去扶着他回家,再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一定要与学雷锋运动联系起来说,才显得自己高尚,可惜老人们走路都很小心,一直没有他表现的机会。有的学校片面追求学雷锋,同学之间联合起来,演出拾金不昧的假戏。 雷锋说:“在学习上,也要提倡这种‘钉子’精神,善于挤和钻。”张静远努力提高学习成绩,对钉子精神特别喜欢,就是钻牛角尖的精神,使他养成一种性格:只要决定干一件事,就非把它干到底不可,并且要干好,还要干得快。 只有一个月就要参加全区升学考试了,王主任在两个班做动员:“同学们,全区共有八百多人参 加考试,只取一百人。大家要学习雷锋同志的钉子精神,挤时间,拼命干,力争更多的同学升学。发扬团结奋斗的精神,雷锋同志说,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才能永远不干, 一个人只有当他把自己和集体融合一起的时候才能有力量。力量从团结来,智慧从劳动来,行动从思想来,荣誉从集体来。同学们要互相帮助,共同提高,大家都考出好成绩,都升上初中。同学们!青春永远是美好的,真正的青春,只属于永远力争上游的人,永远忘我劳动的人,永远谦虚的人。” 即使全年级同学紧张起来,张静远也不会临时抱佛脚,他知道自己的成绩,算术太简单,考试细心点就行,写作文一直是弱项,可是背课文名句、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那是自己的强项,考前几天再来背,不会考差的。张静远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再说,三清湾到西藏当兵的张忠炎打完中印边界争端之战后,转业到日喀则公安局工作。苏光明就是张忠炎的班长,后来苏光明升排长,张忠炎升班长,苏光明升副连长,张忠炎转业,二人一道回西江,都要在短时间内解决个人问题。张忠炎经人介绍,与一个名叫李真容的姑娘闪电般地见面——恋爱——结婚。 苏光明带着新婚妻子到陈月华的姑爷张忠诚家上门,张忠炎也忙完婚姻大事,他来见张忠炎。 张忠荣却很不客气地说道:“原来苏文英是你的叔爷,小苏,不怕你多心,我们三清湾的人恨苏文英,他在土改时整死了我的侄子张晓风。” “大哥!说那些还有啥子用?与苏光明没一点关系。” 在张忠诚家,张二姑悄悄问道:“月华!你选的这个小伙子,人长得好看,就是太远了,听说那里苦得很。” “二姑!我又不到西藏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西江来的。” “这么好的姑爷,哪个给你找的?”“是我们所长苏文英介绍的,是他的本家侄子。” 张忠诚大声道:“哎呀!是不是在我们这里搞过土改的那个苏文英?”“好象就是!” “怎么又碰上龟儿子苏文英呢!他可不是个好东西,活生生地把我们三清湾的张晓风给整死了,还把我们三哥的女婿李良彬整成贪污犯!” 陈月华若有所思,说道:“我不知道苏所长和三清湾还有这样的事,我不敢得罪他哟!” 余中山被苏文英搞下去后,陈月华才认真地思考自己当初被余中山侮辱之事,原来是苏文英有意安排的呀!和苏光明谈恋爱也是他早就计划好的,给自己贴上“军婚”,才能把余中山拉下来。夫妻俩都被他利用了,苏文英既升了官又报了仇,她恨死苏文英了。 张天才在中印争端中负了伤,立了个三等功,要提他为干部,他说自己的脾气躁,不适宜当干部,要求到地方,被安排复员到四川省运输公司,他选择回西江的省运输公司三十四汽车队当汽修工。张天培说道:“天才!你的工作也有了,该成一个家了。”张天才说道:“大哥,我们这种复员军人,要成个家,叫做高不成低不就,也就是说,要找一个吃国家粮、拿工资的姑娘不容易,找农村姑娘可以找很漂亮的,忠炎幺叔找的就可以,可是,根据现在的户口政策,儿女户口随母亲,麻烦事多。三年灾害饿死的都是农民,我已经跳出农门,不想让儿女又陷进农门,否则,我在西藏冻了五年,就很不值了。” “才出门几年,就看不起农民了!” “大哥!不是我看不起农民,再退一步说,就算我看得起农民,安家在农村,请你看看家里的房子,你住一间,老爸和二哥住一间,我连结婚的房子也没有,难道说我的新房就安排在厨房里?何况二哥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他永远当老单身汉吗?所以,我的家只能安在外边。” 张天培把张天才的苦衷告诉刘玉华,请求道:“玉华大嫂!两个兄弟的婚姻解决不了,我当大哥的很无能,请你给想个好办法吧!” 刘玉华笑道:“现在的姑娘们实际得很,看你的房子有几间,生儿育女没房子不行,张天平是高中生,很多姑娘喜欢呀!可是,没有房子,人家和你结成露水夫妻呀!还要看你家里有多少谷子、麦子、包谷子,成了家要吃粮食,大家被水肿病吓倒了,总不能到了丈夫家就饿饭呀;然后才是看人的长相,再访问一下,家里或亲戚中,有没有地富反坏右分子。张天才的想法是对的,可是,要找拿工资的姑娘,谈何容易哟!稍微有点容貌的要找当官的,要找坐办公室的!像天才这样的工人,要找吃国家粮的,打起灯笼火把也怕不好找,唉!慢慢找嘛!” 张天才心里早有打算,他已经选定目标,来找刘玉华帮忙说合:“大嫂!兄弟要请你帮忙当媒人!” “天才!你看中了哪家姑娘?”“是你认识的。” “是乡下姑娘吗?”“不是!我请你保密,事情成不成,要你出山,说得拢就成,说不拢就等于沙坝上写字,抹掉就是。” 刘玉华笑着说:“我是个守信的人,你悄悄说,是哪一个姑娘?” 张天才凑在她耳边说:“我想和唐雨梅结婚!” “什么!她?”刘玉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 “对!我想得很仔细,我就选定她,她是我的老师,从小,我就把她当神仙看待!” “我算算,她比你大十岁呀!怎么配呢?” “她永远那么年轻,我在西藏呆了五年,变黑多了,我像二十七岁的人吗?不像呀!我和她走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我的岁数大呢!” 刘玉华点点头,说道:“外貌上,你说的对,雨梅很注意保养。十二年了,他都没有再结婚,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算的?” 张天才进行了充分的调查和研究,他说道:“唐老师的三个孩子要读书,一个人的工资不够用,有了我的工资,问题就解决了。我结婚也就不愁房子了,新庙子学校和我的单位都可以住。” “你为啥不对大哥说呢?老爸知道吗?” “他们是老封建,一说就反对。等你帮我说定了才给他们讲。” 刘玉华反复考虑,也觉得张天才说的有一定道理,她说:“我就去试一试。”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六章(下) 吃过午饭,刘玉华来到新庙子小学,唐雨梅把老朋友带回家,笑着说:“玉华姐!你可是好久没有来了,今天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姐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是专门打你的主意的。”“哟!莫不成你还会把我抢了去?” “你咋个一说就准了呢,我就是要来抢你!”“莫开玩笑了,到底啥子事,我是个急性子。” “我兄弟看上你啦!要抢你当媳妇,不要瞪眼睛,我不是随便说的。” 唐雨梅真是目瞪口呆地说:“你,你啥子兄弟哟!看得上我。” “就是你的学生张天才,张天培的小弟弟。” 唐雨梅想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个黑黑的小孩子呀!简直开玩笑,我比他大得多呀!” 刘玉华很会在适当时机抓住人的心理,分析道理,她说:“雨梅!你听我慢慢说给你听:张天才已经不再是小孩,他是二十七岁的魁梧青年了,在西藏当兵五年,复员安排在三十四汽车队当汽修工。他务必要我来向你请求,答应和他结婚。” “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再结婚。” “我兄弟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从小就把你看成仙女下凡,在西藏的大雪山上,恶劣的气候中,他站岗时要想美好的事物,往往就想起你。他从西藏回来,知道你还是独身,他就高兴地对我说,是老天爷安排你在等他。” “那是学生不懂事时,把老师的好看得太重了!” “雨梅!你知道,我是个很看重三从四德的人,我是用世俗的眼光看人。我认为你们不般配,嘿!经他仔细说来,我又同意他的意见了。” 唐雨梅和李仲清保持三年尴尬关系,毅然斩断后,感情世界就心如止水。现在要考虑第二次婚姻,她觉得太突然,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从内心深处说,她也需要爱,只不过是一个学生的爱,实在有点出格。她笑着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结婚,太笑人了!” 刘玉华为了完成月老的使命,极力劝说道:“雨梅!你一点不出老,三个孩子越来越大,费用越来越多,你的确需要一个帮手,有了他和你成家,你就好办了。你们如果再生一两个孩子,大的孩子参加工作后,就可以反过来帮你。他看上你,就不会嫌弃你,对你的孩子也一定非常喜欢。” 唐雨梅若有所思,说道:“玉华姐!我就是想再结婚,按你说的有外貌,可是,也有一顶‘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大帽子呀,还有三个孩子的包袱。” “张天才愿意替你松包袱呀!” “我忙孩子们的事,忙了十二年,没有空考虑再结婚。孩子越来越大,经济压力也越来越重,我是觉得很累。华姐!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苦衷。” “你和我不一样,晓风对我好,是我间接害了晓风,我不改嫁是对的,农村人到哪儿都是吃苦。你不同,你是受了陈镇南的牵连,你没有必要为他守节,他那个家庭对你也不好。再说,你是吃国家粮、拿工资的人,孩子们的前途很重要。你和天才结婚后,政治上就能摆脱那顶帽子,经济上也减轻压力,你今后几十年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在现实面前,唐雨梅心动了,她只有认同刘玉华的说法。然而,唐清玉的事情怎么办,既然张天才那么实心实意地爱自己,按理,就应该向爱自己的人坦白隐私,直接说,对方能接受吗?间接说,刘玉华知道后会怎么样呢?她和李仲清是冤家对头呀!她真是拿不定主意,沉默着,不说话了。 刘玉华从她眼神里看出,她似乎有难以言表之处,于是进一步劝道:“雨梅!你我同是患难之人,十多年的深交,比亲姐妹还亲,我替你想的没有一丝一毫害你的意思。如果你有为难的地方,姐子还可以给你出点主意。” 唐雨梅终于拿定主意,说道:“我可以考虑你的意见,愿意再结婚。但是,我很犹豫,如果不谈这次婚姻,到死,我也不会谈起。既然张天才那样在乎我,我不把这事先说清,即使结了婚,也会同床异梦的。我要求你,始终如一地为我保守秘密。” 刘玉华高度重视唐雨梅的话,也很严肃地说:“雨梅!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乱说的。” “唐清玉是李仲清的女儿!”“怎么会是这样?” 唐雨梅慢慢地把当年的情况说清楚后,苦笑道:“玉华!你现在该明白李仲清的肮脏丑陋了,我只能顾及孩子的脸面,特别是看着清玉一天天长大,我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他保守秘密,被他侮辱了三年,直到我回到新庙子学校。孩子们的前途还在他的手心里攥着,所以,你得为我和孩子们守住这秘密,现在不能告诉张天才,你只能转个弯子提一提,到将来时机成熟了,我会向他解释。” 刘玉华立即答应,在回三清湾的路上,她想起了土改时的一幕幕,李仲清道貌岸然的样子,原来是衣冠禽兽,卖友求荣,真是狼心狗肺。 张天才在刺竹林外等着刘玉华,他急切地问道:“成了吗?大嫂。” “成了!”刘玉华笑着说:“唐老师没有打算再结婚,她说,很多人都在乎她的过去,她说自己没你说的那么好,有不光彩的历史,会让你失望。” “我才不计较她过去怎么样呢!我今天和她结婚,是看重今天的唐老师,无论她过去怎样,都只是她的历史,与我没有关系。” “明天是星期天,你就以学生的身份去看她,直接把刚才你说的话向她说,我想,她会很高兴地接受你的。” 唐雨梅吃过早饭,说道:“新宇!你和清波到青龙场去买两斤肉、两条鱼回来,妈今天要给你们改善生活。清玉,你到兰英那儿耍,一会儿就回来,免得我们来找你。” 孩子们走了,唐雨梅再次到镜子前观察自己,虽然保养得好,毕竟岁月不饶人,鱼尾纹还是较明显的,能够找个伴,渡过后半生,也是好事,三十七岁半,也可以生儿育女。她仔细地检视自己,哪些地方该修饰一下。 “唐老师在家吗?”等于接头暗号,她知道张天才来了。 她急忙走出门,一个一米八左右的穿军服的青年站在面前,哪里还有十七年前那个黑小孩的影子,她笑着伸手往家里让客人。 “我是张天才,来看老师!”张天才看见院子里有其他人,于是自报家门,免除别人的好奇之心。 黝黑的肌肤,是身体健康的表现。唐雨梅非常满意自己的学生,把泡好的茶端给他,热情地说道:“请坐!想不到你已经是这么魁梧的大人了,玉华姐说起你,我还有一点印象。” “老师!你在我心中的印象一直没有变,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这样年轻漂亮!” 唐雨梅笑了笑,说道:“在西藏当兵一定辛苦极了,古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回西江来工作就好了!” 张天才小声说道:“我在高原上站岗,最寂寞,有一次,我突然想到你了,好像看见你教我们读书的样子,你在我心里,是七仙女下凡。后来想起你的次数就数不清了。我向天老爷请求,要是能娶唐老师这样的人做妻子,一辈子就幸福了。嘿!天老爷当真就让您等着我,老师,当我回来,知道你还是单身时,我有多高兴,你想不到,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就来侦察,我马上决定要找上您。” 唐雨梅给学生参了开水,说道:“我的过去,你不清楚,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希望你不要草率地做出决定。” “不!老师,我不管你的过去怎么样,我只要求过好今后的日子就行了!” 唐雨梅面对这样的承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进一步分析情况说:“张天才,我们如果谈婚论嫁,阻力会很大,特别是你的家人和亲友,你要把工作做好;我呢,阻力在孩子们身上。我们分别做好了工作,事情才可能成功。” 张天才掏出一块罗马表,抓住唐雨梅的手,放在她手中,说道:“我就用这块手表来向你求婚,这是外国走私到西藏来的,比较名贵,它代表我的一片心。” 表壳是金黄色,也许是金表,唐雨梅太激动了,她说:“你的礼品太重了,我得送你一件东西。” 唐雨梅说完,马上跑进里边屋子,打开衣箱,找出压在箱底的一个布包,走出来,交到张天才手里,笑着说:“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一对玉佩,你要和我结为夫妻,其中的一块就属于你。” 张天才打开一看,果然是两块翡翠玉佩,他收下那块属于男性的玉佩,说道:“我收下她,就等于收到了您的心,我会一辈子珍惜她!” “妈!我回来了!”唐清玉和陈兰英走进屋来,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个高大的退伍军人,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 “他曾经是妈妈的学生,是张静远的叔叔,刚从部队复员回来。这个是我的女儿,大名唐清玉,她的大名陈兰英,都是张静远的好同学!” “啊!是静远哥哥的叔叔,我们也该喊叔叔!妈妈,是不是?” “对!你们就喊他张叔叔,他现在西江城里汽车运输队当修理工。” 陈兰英笑着说:“我爸爸也是修汽车的,叔叔当了解放军,又当工人师傅!” 张天才一时搞不清楚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妹头,怎么会喊到刘玉华的儿子张静远时那么亲热,问道:“你俩知道张静远?” 唐雨梅说道:“这两个丫头,从小就和静远熟,对玉华姐亲热得很!” “哦!我想起来了,她是陈云海的女儿,你们三个打儿女亲家的事,我听说过。” “妈!啥子叫儿女亲家?”唐清玉问道。 “小娃娃家,有那么多问的,不给你讲!” 唐清玉堵起嘴说:“你不讲就算了,张叔叔,你肯定知道,你给我讲,好吗?” 看唐雨梅的意思,不想影响孩子们,但是,对唐清玉的第一次请求,张天才是不能拒绝的。于是说道:“父母给男女孩子选定结婚对象,双方的父母就互相叫打儿女亲家。” 唐清玉当然听懂了,红着脸说:“妈!你和刘阿姨真的说过吗?好羞人啊!” “开玩笑的话,我看,你和兰英都喜欢静远,那是为了搞好学习,谈恋爱是大人的事,你们有了工作了,才能谈这件事!” 陈新宇和唐清波也买菜回来,介绍一番后,张天才要告辞,唐雨梅说道:“难得来,吃了饭再走。” 唐清玉有点喜欢高个子叔叔,因为是静远的叔叔,她说:“张叔叔!你给我们讲解放军的事嘛!” 张天才也想搞好与孩子们的关系,他笑着说:“我就给你们讲打仗的事!” “叔叔!你当真打过仗?”陈兰英问道。 “那还有假?真的打过,几个月前,我们在中国和印度的边防线上,就打了一次痛快的仗,我们在喜玛拉雅山上,往山下打印度鬼子,哪个打败仗,你们不用猜,都知道结果。” “肯定我们中国打赢了!”唐清玉笑着说。 张天才使尽浑身解数,把平时收集的奇闻怪事慢慢地讲给两个小朋友听。 晚上,唐雨梅洗完碗,把三个孩子叫到一起,很沉重的语气说道:“新宇,你该考高中了,清波、清玉该考初中了,以我当老师的经验判断,你们正常发挥水平,都能考上高一级学校。你们都要离开家,到学校去生活很长时间。当母亲的肯定要想尽办法,要让你们成才,找一个好工作。” 过去,陈新宇因为妈妈揭发爸爸,很恨母亲,自从爷爷奶奶死去无依靠,与母亲重新生活在一起后,他才真正地理解了妈妈的良苦用心,他是老大,也就要给弟妹做榜样,他最尊敬妈妈,代表三兄妹表态说:“妈妈,我们一定努力学习,考上高一级学校!” “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们也清楚,要靠我一个人的工资来供你们三个读中学、大学,很难啊!我每天晚上想这件事,我不能舍掉你们三人中任何一个,不供他读书,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 三兄妹都无言以对,母亲一个人的工资供养四个人,是捉襟见肘的,别说继续读书了。 “你们读书去了,家里就清静了,我担心,晚上想念你们,会想糊涂,人最怕寂寞呀!还有,因为你们爸的原因,我们至今还被人看成‘反革命分子家属’,现在的社会最讲政治条件,我最担心的一件事是怕有这个身份,影响你们的大好前途。这些事一直缠着我,找不到一个解脱的好办法。” 陈新宇说道:“妈!您太累了,我们尽量不给您添麻烦,生活朴素一些。” “我得感谢你刘阿姨,她给我找了一个很好的办法,这三个问题都能解决!” 陈新宇说道:“妈妈!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他俩会听话的。” “我准备结婚,就是今天来的那个张叔叔!” 孩子们没来得及作好思想准备,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唐雨梅。 唐雨梅扶了扶眼镜,很严肃地说道:“刘阿姨给我提出这个建议时,我也很吃惊,我也没有想过要再结婚。但是,再有五个月,当你们三个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我面前,要我拿钱去报名时,我能说‘工资已经剩下不多了’吗?不能呀!我是母亲,拿不出钱,就不配当母亲。” 钱不是万能,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读书交钱是“成都赶华阳,县过县”。 “我找到一个帮手,一个能和我过完后半辈子的人。张叔叔比我小十岁,是我的学生,他从内心深处喜欢你们的妈妈,复员回来,得知我还是单身时,就下决心要和我结婚。他托你刘阿姨来说,我反复考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你们读书的经济压力没有了,我有了他做伴,也不寂寞了,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甩掉‘反革命分子家属’那顶帽子,对你们的前途就不会有影响了。你们有啥想法,可以说一说。”唐雨梅担心孩子们接受不了,一口气把好处说完。 从感情上,孩子们无法接受外人,但是,母亲的三大理由,是他们无法反驳的,那是对非常现实问题之最好解决办法。 唐清玉心直口快,说道:“就是有点不好听!怪别扭的。” 陈新宇说道:“小妹!那是封建思想作怪,妈妈!你认为怎么做好就怎么做,清波、清玉不懂事,也会听你的话。” 唐雨梅一把抱住三个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她为十多年来的艰辛哭,为受到李仲清三年的侮辱哭,为孩子们能理解她而哭,就是父亲自杀和陈镇南被枪毙,她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三个孩子想到今后家里要添上一个陌生人而哭,为母亲的大哭而哭,四个人哭成一团,哭得天昏地暗一般。 “唐老师!家里发生啥子事啦?”王书怀问道,接着是重重的敲门声。 唐雨梅听到了门声,立即收住声音,孩子们也住口不语,唐雨梅破涕为笑道:“哭啥子,应该高兴呀!王主任,我家里没有事,谢谢你了!” 在三清湾,张天才在晚饭桌上,郑重其事地说:“老爸,大哥,我已经决定了,要和新庙子学校的唐老师结婚,她也同意了。” “什么!你要和她成亲,她比你大呀!是二婚嫂哟!”张天培很吃惊弟弟的选择。 老太爷只是摇头,不发话,在他看来,没能给二儿子娶上媳妇,已是父亲的失职,老三已经二十七岁,就让他自己做主。只是没想到,三儿会找上唐老师,大许多岁的唐老师。 三清湾人都非常了解唐雨梅,有貌有才,为人谦和,彬彬有礼,是个令人敬重的人。可是,三十七岁多,与二十七岁的张天才结合,受尽传统道德教化的村民很难接受。 张天才详细分析家里的客观情况:一个吃国家粮的正式工人,可以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农村姑娘,但是,没有房子做新房;生儿育女,都是农村户口,挖泥巴毫无出息;找有工作的城市姑娘,谈何容易,门当户对,人家不会找小工人。他说:“我和唐雨梅成家,不愁房子;她才三十七岁,可以替我们张家生儿育女,儿女就是吃国家粮的街上人;再说,唐雨梅才貌双全,一点不显老,看起来,我还比她大呢!你们最想不通的是她有孩子,是二婚。二哥三十岁了,就是有个三婚嫂喜欢二哥,你们会计较她是几婚吗?不会,你们一定会到庙里烧高香了!” 张天培也曾为二弟的婚姻费尽心思,人家嫌自己家穷,人又不能干,托媒婆找合适的女人,办招待的次数记不清。有一次,一个媒人说有一个胖姑娘,大名朱玉芝,张天培请媒人到驼子场饭馆吃了饭,又给路费钱,请他带二弟去相亲。 媒人说:“朱玉芝肯定没意见,就看二兄弟看不看得上朱玉芝?” 张天培满以为大事能成,在家等弟弟带姑娘回来。 张天明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说:“我们上媒人的当了,他把我带到西江种猪场,指着大母猪说,那就是猪一只,气死人了。” 后来,张天培对人说:“只要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我二弟都可以和他成亲。” 老太爷说道:“天才的婚事,让他自己做主,他说的有点道理。” 李仲清得知唐雨梅要结婚,也很吃惊,过了十多年,风平浪静的,怎么突然要结婚呢?他到新庙子学校,找到唐雨梅,带着责问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就要结婚了,你心目中还有没有我?我们的女儿怎么办?” 唐雨梅侧着身子瞥了大书记一眼,说道:“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要结婚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我是清玉的父亲!” “你还有脸说出这句话来,你有种就把这句话拿到你的三级干部大会上去说,余书记的下场在等着你!” “小声点好不好?我怕你的新丈夫对我的清玉不好嘛!父亲关心女儿有错哇?” “李书记!我劝你不要多事,看到清玉那么乖巧,你喜欢就要替她着想,让女儿平平静静地读书,找一个好工作;我也喜欢女儿,但是,看到她,就想起你侮辱了我几年的痛苦。” “都是我的错,留下这个女儿,我曾经后悔过,看见女儿那么乖巧,我不后悔了!” “现在,我要结婚了,不愿想起过去的噩梦般生活。所以,除非为了女儿的前途,也许要找你外,你最好不要来我家,不要再出现在清玉的面前。” “唐老师!你是不是太无情了?”“你真的喜欢女儿,就要为她将来着想,才是真正的父女之情。我得告诉你,清玉的身世对你是个威胁,请你慎重考虑。再说,清玉知道你是他父亲,她还有脸面吗?”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七章(上) 一九六三年五月一日,张天才与唐雨梅成亲,婚礼在新庙子学校举行。 何志芳和刘玉华带着孩子到学校贺喜,刘玉华说:“雨梅!我现在是你的正儿八经的大嫂了,如果我俩成亲家就是亲上又加亲,打不成亲家,有志芳的女儿,静远还是有望的呐!” 唐雨梅笑道:“大嫂子!你好像担心过余了,静远会给你找一个好儿媳的!” 李仲清和妻子刘玉芳也来贺喜,刘玉芳拉住刘玉华说道:“华姐!十年多没见到你,变得来妹妹都不认得你了!” “芳妹!你有大书记给你保养,一点不显老,听说你生了老四,还想生几个呢?” 刘玉芳笑道:“我生了四大天王,现在又怀上老五啦!毛主席说过,人多力量大,我没其它本事,生娃儿的本事还可以,一个个都长得好看,脑瓜子也还聪明。我和李书记都希望老五是个女儿。” 周围的人都伸出大拇指,刘玉华调笑道:“芳妹和李书记都是良种!生的娃儿当然质量好哟!” 李仲清白了妻子一眼,说道:“玉华嫂子,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像话,能这样说妹子吗?” 唐雨梅把张天才引到李仲清面前,说道:“李书记,他就是张天才,张天培的亲弟弟!” “哦!原来是天培的弟弟,都是老交情!好啊!小弟是一表人才呐!” 张天才笑道:“李书记,你和我晓风哥最相好,我看过你和晓风哥喝酒,我那时好羡慕你们哟!” 只要说起张晓风,李书记神情就不自然,李仲奎插进话来:“天才!我是三清湾的外甥,祝表弟与唐雨梅老师喜结良缘,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刘玉华接着说道:“雨梅依然是大美人,明年生个龙凤胎,赶上我们玉芳妹子!” 刘志高也来凑热闹,说道:“你俩生娃娃,有数量,更要讲质量,读书行不行,是质量的核心。” 唐雨梅指着刘玉华说:“还是我们玉华嫂子生娃娃最有质量!少而精,张静远真的是块读书的好材料。” 张静远、陈新宇、唐清波、唐清玉、刘文轩、刘文雅、李良军、李韵泉、陈兰英等年轻人,看见大人们开玩笑,也来了兴趣。 李韵泉笑着说:“我们唐阿姨是大美人,清玉和兰英也是美女,也是良种!” 唐清玉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她自豪地说道:“我妈妈在重庆南开中学读书时就是校花,那不是吹牛的。我和兰英也不赖,鲜花不会插在你这堆牛粪上!” 张静远惊讶于唐清玉的直率和大胆,也笑道:“韵泉可不是牛粪哟!他是杂交良种,只是后来的田间管理差一些,苗子长得不怎么好,结什么果子,可想而知。” 刘文轩碍于老表关系,不好赞扬张静远精妙的评价,只是捂着嘴大笑。陈新宇立即笑道:“张静远!一语中的也!” 唐清波鼓励李韵泉,说道:“韵泉!你就多锄草、多施肥,用化肥提苗,肯定能结出好果子!” 李韵泉很气恼地说:“哎呀!张静远,你仗恃成绩好嘛!来讽刺我。今后,哪个更有出息,还不一定呢!” 张静远立即表示赞同,说道:“韵泉说得对,说明你成熟了一些 ,你的最大优势是有个无所不能的老头子,会给你安排好一切的。哪像我们,前途渺茫得很!” 唐清玉看不惯李韵泉那种公子哥儿样,也来嘲讽几句:“靠父母的人有啥子出息,自己奋斗找出路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才会被人看得起!” 张静远接着说:“唐清玉说出了一个道理,就是我们男子汉靠什么处社会。不错,我、新宇、清波、文轩、清玉和文雅,我们的父母对我们的前途帮不上忙,反而有阻力。我们不能悲观,要靠自己努力奋斗,即使困难重重,也要勇敢向前。韵泉,我劝你,还是自己挣前途好。” 刘文轩也语重心长地说道:“韵泉,静远说得对。即使李姑爷能够给你找一个位置,要干好,还得靠自己有真才实学才行,姑娘们看得起你,本事更重要。” 李仲清和刘志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听孩子们谈话,李仲清站过来说道:“韵泉!张静远和他们几个说的话很中肯,躲在父母的树阴下乘凉,算什么男子汉。很快要考初中了,升不上去,我看你咋个办?” “凉拌!”刘志高笑道。 张静远考试前的一天,李真容挺着大肚子,来到刘玉华家,她说:“玉华!我怀孩子的几个月,你给我做了许多小孩的东西,我也没多少帮你的。静远要考初中了,为了让他考好点,我有一支自来水笔,是你幺叔从西藏日喀则带回来的,外国货,很好写,我就送给静远。希望他用这支笔考上初中、考上高中大学,我再给你五斤全国粮票,让他吃饱点!” “谢谢你!幺娘,这么关心我们静远!” 李真容又对张静远说道:“静远,你要用这支笔考出好成绩,考回录取通知书,让幺婆也高兴一回!” 张静远接过金星钢笔,说:“谢谢幺婆的关心帮助,我一定考出好成绩!” 晚上,张天益来找刘玉华,说道:“玉华大嫂!我家天松和静远去考试,有你去送,我就不去了,我家秀梅快生小孩了,我离不开。”“兄弟,你放心,我会看好他俩,让他俩都考上初中。” 张天益做出无可奈何地样子,说道:“大嫂!不瞒你说,天松考上了,也可能读不成。让他去考试,就好比去庙子里烧高香,了个心愿而已。” 张天益父母死于水肿病,他从重钢回来,穿着蓝色工作服出入各乡场,由于身体瘦削,没有姑娘看得上他这个穿工作服的农民,皇天不负苦心人,张天荣老师的岳母费尽口舌,终于游说来了一个姑娘。张天益抓住难得的机会,说道:“不要看我瘦,我修汽车的技术不一般。现在是落难,知道吗?我老表是公社干部,他说了,一定有机会给我安排一个工作。秀梅,你跟着我,一定不会亏了你的。” 王秀梅一想,是呀!张天益其貌不扬,能去重钢当工人,就因为有老表帮忙,“公社干部”就代表着希望,就能改变张天益的面相,她答应了这桩带有赌搏性的婚姻。 不到一个月,二人喜结连理,王秀梅在张天益没有被重新起用时,就是家里的领导,对小叔子张天松的读书之事,有一票决定权:弟兄今后要分家,现在拿钱供小叔子读书,在王秀梅看来,等于拿钱打水漂。 张天益没能给二老送终,是出嫁的姐姐和天松操办的丧事,要他舍弃弟弟的学业,良心上过不去,他说:“秀梅!我们家总比玉华大嫂家强嘛!她都要供孩子读书,我也应该供弟弟读书呀!爸妈在阴间看着我们的!” “咋啦!他们在阴间看到我,给你们张家怀了娃娃,感谢我都来不及,把我恭维上天,还会来说我的东西南北吗?再说,张天平不是读了高中吗?还不是挖泥巴,拿钱打水漂儿,还看得见几个圈圈,拿给他去读书,白丢进无底洞。” “秀梅!我怕别人指我的背脊骨。” “你的眼睛生在前边的,看得见背后吗?管它那么多,家家有个打米碗,管人闲事受人磨,哪个要来说三道四,就请她来,我让她就是了!” “你咋个这么说呢?我不说了,不要气到肚子里的娃儿了。天松考不起就最好,免了许多麻烦。” 张静远在旁边说道:“大爷!我们新庙子两个班,一百另四个人考,考得上初中的不多,我是班上前几名,都不敢说一定考起,小幺爷的成绩在班上是二十多名,也许考不上初中呢。” 张天益听了,放下心来,回家找到张天松,满带感情地说:“天松!你我兄弟一场,爸妈死得早,我又不在家,让你受了苦,哥子很难过。我回来了,好不容易成了家。” “哥!你不说了,当弟弟的给你添麻烦了,我已经十三岁多了,光吃饭,不干活。我知道考不起初中,只是陪同学考一个成绩。” 张天益后悔没有和弟弟沟通,才与妻子白闹了一些别扭,他说:“天松!你咋个先泄气了呢?既然去考,就要考好,也给爸妈争口气。只要你考上了,哥子还是要让你去读的。明天就考试了,哥应该送你去考试的,你嫂子快生小孩了,我怕——” “你不去!我和静远一起去考试,没事的。你把嫂子看好点!” 张静远说道:“妈!你不去石家街,我和天松一路,没事的!” 刘玉华笑着说:“你读了六年书,就看明天考试。我知道你成绩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要一切小心。我在家里也不放心,我肯定要去看你考。” 张新慧指着张静远说道:“你看看这柱头上的字,爸爸也在天上看着你,我们全家的希望都在你的笔杆上,我相信你考得上初中,争取在全区考前几名。” “姐姐!你就说对了,我们方老师是全区有名的好老师,我又是青龙公社百多学生的前几名,我都考不起,哪个能考起呢?” 刘玉华看见儿子的自信,也高兴地说:“好喽!早点睡,明天早点醒,清清醒醒地去考试!” 东方现出鱼肚白,刘玉华就带着儿子和天松上路了,从三清湾到石家街有二十华里路,经过汪家湾,刘玉华本想把丈夫落最后一口气的地点指给儿子看,她立即意识到,会影响儿子的情绪,忍住不说。 张静远却指着那伤心地,问道:“妈!那座房子外边的坝子,我爸就是在那里死的,是不是?” “静远!你咋个问这件事呢?不要去想它!影响考试!” “不!妈妈,不会影响我考试。我今天考试,也是为爸爸考的,考试时想起爸爸,我的脑壳更清醒,会考得更好的。我将来一定要干大事,才对得起爸爸!” 刘玉华想不到儿子那么懂事,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鸡蛋,递一个给张天松,说道:“天松!你两个把鸡蛋吃了,考试时才不会饿。” 三人在小公路上走了两公里,就到了百部龙骨水车车水上高山的地方。张静远笑着说:“妈妈!那年,我和小大爷来看车水,热闹得很!” 刘玉华指着河边的小山说道:“解放时,土匪就是在我们站的这面山坡上,和谢县长他们解放军打仗的,三清湾的张国瑞就是顺着我们走过的公路逃回驼子场的。我们那天正在给你老祖祖做七十大寿,狗日的苏文英——,不说了!” 张静远零零星星地从张家前辈们口中知道了父亲蒙受冤枉的整个过程,他从来不向母亲求证,怕老人伤心。在这特别日子,母亲主动提起,他劝说道:“妈!我会记住的!” 政治的高压,生活的艰难,使张静远比其他孩子更懂事,刘玉华从来都是鼓励儿子,要在科考道路上求一个好前程,她说:“这湾湾里的大院子,据说就是明朝的赵阁老丞相的老家,这个碑亭湾的碑和亭也就是因为他才有的。这就是‘一举成名天下扬’,读书——当官——发财,是古人走的路,我的爷爷是秀才,没考上举人,清政府就垮了。今天考初中,今后考大学,跟过去考秀才、考举人差不多,没有真才实学就考不上。” 全区的八百多考生集中在石家中心小学,考生全部进场,刘玉华刚要走出校门,刘志高喊住她:“玉华姐!你也来啦!静远是个好孩子,肯定能考上。” “我听静远说,你家文轩和你侄子文华成绩也很好!” 刘志高笑道:“我们几个结拜弟兄的孩子,付大哥的差一些,卿紫蓝的成绩也不怎么样,仲清的娃儿,成绩更差,升初中有点悬!” “他们三家的娃儿读书差点,原因很多;我们两家的大人亏了,娃娃懂事早,就知道努力读书,没有另外的路。你也是静远的舅舅,今天来的路上,经过了晓风落气的地方,也在碑亭湾看了土匪和解放军打仗的山坡,静远很懂事,知道他爸的事,发誓要努力读书。我辛苦十三年了,看到娃儿这样,我心里也高兴!” 突然,苏文英走进学校来,他是以区长身分来看考试的。刘玉华、刘志高来不及回避,苏文英看见刘志高,没有认出刘玉华,他稍微犹豫后,立即堆满笑容,说道:“刘校长,你回来就好了。这位是……” “张晓风的家属。” “哦!是张晓风家里的,变得太老了,哪里还能看出来,你就是张家大嫂,你儿子也在考试?” 刘玉华摇着手说道:“岁月催人老,算了!听说你当区长了,好嘛!你是当官的命,随便到哪儿,都是当官;我是农民,一辈子都背太阳过山。今天娃儿考初中,我来看看。晓风没有当官的命,我只有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也去当官。” 苏文英想起自己做的缺德事,想当面道歉,面子上又过不去。经刘玉华一嘲讽,脸色已变。刘志高说道:“玉华姐!人家苏区长是大忙人,不打扰他办公事,我们去找唐雨梅摆龙门阵。” 刘玉华往旁边吐了口唾沫,在一间办公室里找着唐雨梅,问道:“你和天才过得快乐吧?” “快乐!孩子们很喜欢他,我得谢谢你这个大媒人。” “他能和孩子们相处得好,我就放心了!” 坐在考场里,张静远左右一看,有一半的人是其它公社的。他第一次感受考试的严肃气氛,他的心情很平静,拿起语文试卷,仔细地看题。他佩服方老师,所考的内容都是老师作为重点讲过的,也是张静远记得最牢靠的。心中有数,他的心情就很愉快,钢笔真好写,他尽量把字写得正楷一些。到监考老师提示时,他已经检查了两遍,没有什么遗漏,只是答案是不是完全合要求,他无法知道,都是老师怎么教,就怎么答的。方老师说了,必须考试时间到了才能交卷。 中午,全体考生统一在街上饭馆用餐。刘玉华看见张静远第一个走出考场,笑着迎上去,摸着儿子的头说:“考试慌不慌?” “哪里会慌!我是全部做了的,都是我背得溜熟的,我一个钟头就做完了!” “有没有做错呢?” “老师说的,考过了就不再去想它!” “对!对!对!你和他们一起去吃饭,我另外找地方吃。” 唐清玉跑到刘玉华面前来,拉着手喊道:“刘阿姨!您来啦!兰英!紫蓝!快来,阿姨在这儿。” 唐雨梅和陈兰英、卿紫蓝走过来,刘玉华摸着陈兰英的肩膀说道:“兰英,看你和清玉的高兴劲,一定考得好,阿姨相信你们,一定能考出好成绩!紫蓝,好生考,代我给你爸妈问好!” 刘志高和方云昭走过来,刘玉华说:“方老师!我是家长,得谢谢你,教我们静远费了心!” “玉华!你就见外了,我和晓风是什么关系?静远在我班上,我还省了不少力呢!” 刘志高喊道:“同学们!到街上吃了饭,不准乱跑,全部回到学校来。”他又转身对刘玉华说:“姐!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大家都是熟人,拉下你一个,就不好了!”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七章(下) 李仲清到区上开会,中午也来关心自己的儿子考试,也顺便看看本公社的考生,在饭馆里,没想到能碰上刘玉华,他笑着说:“玉华嫂子!你的静远是块读书的料,我那个造包儿子差得远!” “我的静远没有靠山,只有把本事学好才行。你堂堂大书记,娃儿读不读书,无所谓,将来找得到事干的。” 李仲清笑着说:“你嫂子说的不对,前代人强,不如后辈人发威!韵泉有张静远一半的努力,也好嘛!这几年,也全靠张静远把他管住,成绩还好点。可是,他的心不在学习上,不像张静远,有学习的动力,我担心,考初中成问题。” 刘志高劝说道:“李韵泉的学习问题,今天不谈,娃儿听见了,要影响考试。仲清!苏文英真是个官运亨通的人,他到哪儿都是当一把手,他对你怎么样?” 说到升官,李仲清苦笑道:“我是高粱杆做梯子,爬不上去,上边又没有人来提拔你,只能看别人往上升,不往下降已经是混得不错的了!苏文英有个好老师罩着,落下去又会提起来!” “听说他来这儿当区长,是余中山一手操办的!”刘志高问道。 “余书记倒大霉,也是苏文英一手策划的。有趣味吧!官场就是这样的。”李仲清喝了几口酒,口无遮拦地继续诉苦衷。“去年五月,县委组织部来考察我,准备提我为区委副书记,另一个考察对象就是获了国务院奖状的钟信诚,他比我年轻七岁。我们青龙公社一直是西江县搞的点,我在全区公社一把手中,资格最老,成绩也最突出,我满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哈哈!煮熟的鸭子飞啦!钟信诚上了,我是事后诸葛亮,人家有地区行署郑专员和区委郑文海书记提拔,有国务院的金子招牌,人又年轻,自然就更合格了!” “谢县长是直接领导,应该偏向你呀!” “谢平原县长给我说话没有,我不知道。因为晓风的事,他一直对我有看法。今天当着玉华嫂子,我也是这样说,当年苏文英压得那么凶,我就是站出来和他干,也无济于事。苏文英精通拉关系那一套,我们总是以为按正规行事,坐等花开,真的是幼稚得很!” 唐雨梅听到李仲清的肺腑之言,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李仲清是祸害张晓风的始作俑者,居然也会败在别人手里,她想,如果当年是张晓风当青龙乡的乡长,一定早就升到上边去了,干部的人品是升降的基础。不过,她也希望李仲清升官,他毕竟是清玉的亲生父亲,女儿的前途还得靠他。 刘玉华想,衣冠禽兽的李仲清是吊颈鬼上香火装正神,幸好在谢书记手下,被堵死了升官的路。 唐雨梅笑道:“说点高兴的事,文轩、文华、紫蓝、我们清玉、兰英、静远都考得好,韵泉就看发挥得好不好,都不说了。我们还是往学校走吧!” 张静远做完数学题,考试时间才过半,他又检查了两遍,没有问题。真是坛子里捉乌龟,升学是肯定的,在家好好等候录取通知书吧。 考试归来,张静远特别轻松,他想到舅舅家去和表哥们玩,或者跟着舅舅到河边打鱼。刘玉华不同意,她说:“天气热!我不放心你,到了舅舅那儿,没人管你,遍山马儿跑,去年长那么多热毒疮,搞忘啦?就在家好好呆着,到猪草房帮我轧猪草。” 张静远真的跑到猪草房,袁淑芳说道:“你当真来帮忙呀!你的气力小了,轧不动!” 刘玉华接过去说道:“静远!把镰刀拿上,和我一起去割苕藤!” 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越晒越热,张静远割了两大挑子苕藤,袁淑芳边拣藤子边问道:“静远!读书、干活,哪样轻松?” “我是读书轻松,干活累,有的娃儿不一样,宁愿干活不肯读书,他读不进去呀!” “读书不行的就只有挖烂泥巴,背这个太阳过西山。你看嘛!挖老三的背晒得来就像老腊肉一样,一个个压得弯腰驼背的,又还吃不饱,更不要说像城里人那样吃大鱼大肉的。当农民苦啊!你有天分读书,就要读出个人样来,你妈辛苦一场也就值了!” 张静远割完一天的青饲料,全身被汗水浸透了,汗水流进眼眶,流进嘴里,有苦涩的咸味。他为妈妈干了活,很高兴地说:“妈!我明天又来割藤子!” “妈是想让你知道农民的辛苦,才让你来割的,偿到味道了吧!你要做城里人,不怕起风下雨,不怕火红的太阳,打霜落雪不出门,坐在办公室里,就把工资拿了。有了钱,想买啥就买,哪像农民,不缺这样就差那样,最缺的是啥子?” “钱!”张静远立即答道。 “钱从哪里来?”“书中自有黄金屋!” 刘玉华笑道:“我忘了,我们静远早就知道这些道理。明天不来帮忙了,莫累坏了身子。” 不到十天,张静远就开始盼通知书,明知没那么快来,吃过中午饭,他说:“新全!我们到新庙子去。” 到了新庙子学校,他又犹豫了,害怕唐清玉笑话自己。不走进学校,在黄果树下乘凉,他希望,唐清波、唐清玉和陈新宇会走出校门来。一小时过去了,希望成无望,张新全问道:“大哥,进不进去看一看?我幺叔在不在呢?” “不进去了,幺叔也没下班呀!二路元帅薛丁山要打道回府了!”随即做了个戏剧动作。 张静远二人又准备到蔡家湾的大岩洞里乘凉,洞口有五丈宽、两丈高,洞穴比一个篮球场还大,冬暖夏凉。正好有人在里边打川牌,三清湾的人学会打川牌,得归功于张忠炎,他从西藏回来时带回五副牌和玩牌的规则,张静远十分钟就学会了。 蔡世发、张忠堂和学校附近生产队的余远良正打得热闹,突然,陈大全带着公社治安李白云走进来,走拢打牌处,大家没发觉。陈大全代表人民政府大喝一声:“不准动!抓赌!” 张静远的舅公蔡顺文坐底轮空,听到吼声,吓得从一坨石头上滑倒在地,眼镜掉到地上,另外的人傻了眼。只有蔡世发站起来,说道:“吼啥子,把老子的魂都吓掉了!” “蔡世发!你是干部,居然带头赌博,性质非常严重的!” 李白云上前,收起四人的钱,一共五元三角四分钱。陈大全铁青的脸色,盯住余远良,教训道:“余远良,你到处赌钱,赌成余烂账了,把婆娘都赌来快跑了,你还要赌,明天到公社来学习一天。你们三个不许再赌了,下次被我抓住就不好说了!” 张静远知道陈大全害过父亲,也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他想,龟儿子还做得凶呐!两眼瞪着陈大全,看他要对舅公和表叔怎么样。陈大全收获了五元三角四分钱走了,张静远吐出一口气说:“狗日的陈大全还做得凶神恶煞的,好吓人哟!” 蔡世发说:“狗日的两个,一个可以分两元多钱,没有白跑一趟。” 幺祖婆李真容要生小孩了,张忠炎在西藏日喀则上班,回不来。他大哥张忠荣说道:“忠堂,幺弟不在家,我们还是把幺弟媳妇送到公社医院去生,保险一些。” 李真容的母亲说:“我就帮许多人接过生,没关系,就在家里生,少花钱。你们把热水烧好就是!” 张忠荣劝道:“他娃儿外婆!我想,还是送到公社医院去生,稳当点,幺弟不在家,我怕……” “有啥子怕的,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我的女儿,我做主!” 刘玉华本想再劝一劝,看到李老婆婆态度那么坚决,以为她有接生经验,于是说道:“我们多注意点。”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真容挣扎了大半天,大家帮忙使力,孩子要出世了。先出来一只脚,刘玉华惊叫道:“哎呀!孩子是倒着来的!” 难产!李真容已经昏厥过去,李老太婆走了麦城,慌了神,看着出血不止的女儿,哭着说:“我接了那么多小孩,也没遇上你这样的。你们快救救我的女儿吧!赶快往医院抬!” 张忠荣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说:“公社医院万一搞不好呢?最好往火车站医院送。” 送产妇的队伍迅速出发,那是抢救两条人命。然而,只跑了三里路,李真容就在母亲的自信中结束了自己和婴儿的生命!尸体抬回三清湾,全湾子的人都来流泪。张静远拿着走私钢笔跪在幺祖婆面前痛哭了一场,多么好的幺祖婆啊!就这样冤枉地结束了宝贵的生命,如果是别人害死的,他一定会痛骂一顿。 最痛苦的是李家老太婆,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喊:“真容!是妈害死了你,想俭省几个钱,结果收了你的命哟!妈对你不起,妈陪你去!” 她的头往地上撞,刘玉华和余秋华拉住。刘玉华流着泪说:“李婆婆!您马上撞死,也没有用,幺娘再也活不过来了,可惜哟!世上没有后悔药。” 张忠荣、张忠堂本想大骂李老太婆,看见她那么痛苦,也只好作罢。他们说:“我们怎么向幺弟交代哟!” 三清湾饿死了那么多水肿病人,张静远都没有流过泪,而这个李幺婆,对自己是那么地好,人是那么的年轻,不该死的却偏偏死了,是贫穷和愚昧藏送了李真容母子的命,张静远哭了,他是多么地恨那个因为贫穷而做出愚蠢决定的李老太婆。 录取通知书终于送到新庙子学校,张静远急忙跑到学校,在大黄果树旁,校门旁的墙壁上,大红纸上,写着高、初中录取名单: 陈新宇和三清湾的张天佑都被取为西江县县中高六六级新生;张静远、刘文轩、刘文华、唐清波、唐清玉、陈兰英、李良军、钟新华等二十三个同学被取为石家初中六六级新生。 张静远想找到张天松、付义明、卿紫蓝和李韵泉的名字,仔细看了两遍,榜上没有。张静远快步走进学校,到了唐雨梅家里,早已是人声鼎沸了。 唐清玉最先看见张静远,跑出门来,喊道:“静远哥,你来啦!你排在第一的哟!” “清波、文轩、兰英,我们都考上了,良军来拿通知没有?”张静远看到陈新宇,马上走过去。“新宇哥,你好棒哟,考上县中了!” “三年后,你考县中,一定是稳稳当当的!”陈新宇说道。 看到孩子们的高兴劲,唐雨梅很兴奋,她说:“这次考初中,九个公社收一百人,石家街小学考上三十二人,我们青龙公社考上二十三人,朱家公社、六合公社各四人,驼子公社才考起一人。我们公社考全区第二名,方老师不愧是个名师!” 唐清玉笑道:“我们都考得好,可惜卿二妹和付二娃没考起。” “还有李韵泉。”陈兰英补充道。 “他呀!早就定了,癞子的脑壳,莫发!”张静远很不屑的语气。 大家高兴一盘,都想早点把喜讯告诉家里人,各自散了。唐清玉送张静远出校门,继续往三清湾方向走,她关切地问道:“静远哥!报名要二十多元钱,刘阿姨给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了一年,应该够了!” 李仲清在公社开完会,儿子找来了,李韵泉说:“爸爸!我没有考起初中。” 李仲清很气愤地说:“像你那样成天鬼混,考上了才有鬼,怎么办?回生产队干活吧!” 五天后,李仲清处理完公社的事情,赶到了石家初中,找到校长吴忠诚,这个吴忠诚也是大江中学毕业的高中生,与李仲清、张晓风一个班,卿少白、刘志高是另一个班。他也是找到郑文韬老师做靠山,刚从县中副校长调到石家初中来,与苏晓阳教导主任、后勤主任吕怀德组成三人领导集体。 “老同学!你才到一个新地方,按说不该打扰你!” 吴忠诚说道:“仲清,有啥话就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我家老大,今年考初中,没有录取。考了多少分都不知道,我想看一看。” “今年招生,我刚来,一点情况也不知道,完全是苏主任负责。走吧!到教导处看看!” 二人来到教导处,苏晓阳正好在办公室。吴忠诚说道:“苏主任!他是我的高中同学,青龙公社书记李仲清!” 苏晓阳热情地上前,握住李仲清的手说:“久仰李书记大名,当年,家妹苏晓梅承蒙照看,这里再次感谢!” “苏县长大名,小弟当年如雷贯耳,对苏老先生,虽然未能受其教诲,总是师生的名份在。何况我与谢县长有缘一起工作过,总是有关联的。今天来贵校,想了解我那个不长进的儿子李韵泉考初中的成绩,能如愿否?” 苏晓阳说道:“根据文教局的规定,不向考生公布成绩,由高分到低分录取,全区正取生一百名,备取生三名,试卷已经封存,看了分数也没有多大作用。” 李仲清说道:“我了解儿子成绩的目的,不是要给你们学校找麻烦。二位领导知道,全区八百多学生,只取一百人,还有多少孩子被挡在初中校门外,听六合公社党委邓书记说,他们应广大社员的要求,准备办农中班,我们公社也有这个想法,所以就想把落榜生的成绩摸一个底,我也想看看儿子到底有多差!” 吴忠诚说道:“六合公社准备办农中的事,我知道,那个办法好,是对我们学校的补充,你们要办,是大好事,要抓紧落实哟!” 苏晓阳一听,知其来意,翻出全区考生成绩册来,找到青龙公社的学生名册,苏主任说道:“李韵泉,两科成绩一百三十一分,我们的最低录取线是一百四十分,只差九分嘛!青龙公社最高分是张静远,一百八十六分!全区第三名。” “这孩子就是张晓风的儿子!吴校长,你还记得张晓风吗?”李仲清说道。 “哦!难怪能考三名。”苏晓阳感叹道。 吴忠诚笑道:“年年考第一的张晓风,我的同桌,当然记得!他的孩子考第三名,很不错嘛!” 李仲清回到青龙公社,与李仲奎一起到了新庙子学校,找到刘志高、王书怀,开了一个简短的会,他说:“大家知道,我儿子李韵泉没有考上初中,只差九分录取,责怪孩子也没用,还有几十个农家儿女落榜,我也理解他们的心情。孩子这么小,能干什么呢?应该读书呀!六合公社已经决定,要办农业中学,与正规初中开设一样的课。我也想在我们青龙公社办农中,给这两年的落榜生一个机会,大家议一议。” 王书怀的家就在学校,暑假一直在校,他说:“我认为,李书记的提议非常好,孩子今后怎么发展不知道,有一点可以肯定,文化知识越多越好,办农中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们青龙公社有几个老高中生,教初中是完全胜任的,教室可以定在申家糖坊,那里公房多,交通也方便,如果驼子场那边的学生来读农中,也很方便。” 李仲清问道:“志高!你是最老的高中生,还有哪些人可以任教?” 刘志高想了想,说道:“张天平、刘忠德、袁玉彬、李海文、张新明几个要突出一些。” “仲奎!你负责到文教局办一些手续,落实教室、教材,志高,你落实教师,王主任负责招生,我希望三天之内筹备好,把招生通告早点贴出去。” 张天平已经二十六岁了,住在三清湾下院子的东北角上,三弟兄两间小屋,一间客厅加厨房,房屋窄,有几个姑娘看在“高中生”那块牌子上,大胆来相亲,可是,亲自体验了三清湾人丁兴旺、房子不下崽的拥挤后,都来了一句“再见”。传宗接代必须有一个能遮风雨和遮羞的地方呀,能怪姑娘们无情吗? 张天平看到张忠炎和张天才有了正式工作,自己还是“人到二十五,衣烂无人补”的窘况,很是埋怨父亲,不该挡他当兵的道,他说:“三爷!张天才在西江城里上班,一辈子不会挖烂泥巴了。虽说唐雨梅是二婚嫂,人家是大美人,不出老,是城市户口。我又不瘸脚拐手,劳力又好,连农家姑娘来看了都跑开。你要把我箍在农村,箍在你身边,又没有几间房来让我成亲,真是气死人啦!” 真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张忠和非常后悔自己翻旧社会的老黄历。 黄颠树上喜鹊叫,好不容易等到了刘志高,他说:“天平!你是晓风的堂弟,我肯定要帮你的忙,这次,公社准备办农业中学,想请你来当老师,你愿意吗?按民办教师的待遇,你考虑一下。” “我愿意干!志高兄,是我三爷害了我,不准我当兵,李书记一赌气,就把我卡住了!” 刘志高笑道:“你也怪不着李书记,政治挂帅嘛!这次办农中,还是李书记点你的将呢!他知道你的情况,我们几个毕竟和晓风是结拜兄弟嘛!你四叔的天元、天俊不都调出去工作了吗?” “我的数学最好,我就教数学吧!我一定好好干,把学生教好!”张天平宣誓一般地说。 张忠和说道:“天平!今后不要再埋怨我了,好好地当老师吧!” 张天益知道弟弟没有考上初中,暗自高兴,又顾及兄弟之情,他安慰道:“兄弟!很遗憾,你怎么就没有考起呢?如果你像静远那样考起了,我当哥哥的也光彩呀!” 张天松带着一丝自责,说道:“我读书花了钱,没有考上初中,给你和嫂子长脸,我对不起你们。” “兄弟!其实,我和你嫂子很想你能够考上,真的考上了,我们也会供你读书的。” 张天益哪里知道,青龙公社要办农中呢?张天松看见,张静远考上初中,全家人都高兴,听说天平哥要去教农中,他也想去读农中,就对张天益说道:“哥!我要去读农中,花不了多少钱!” 张天益有点尴尬,几天前说的乖面子话,还在耳朵边回响,妻子肯定不会同意的。不愧是到大城市混了三年的工人,他想了想,说道:“兄弟!读书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想找个好工作,张天平是读的城里边的正儿八经的中学,还不是在背太阳过山。” 知道哥哥不愿意,张天松说道:“天平哥马上就要当农中老师了!你说过的,要让我读初中的。” “算了吧!为啥子叫农中,读了还是挖泥巴,所以就叫农中。费钱又费时间,拿钱打水漂,还是不读为好!” 张天松知道,哥哥当不了家,他只能放弃,到父母坟上流了一通眼泪。 张静远拿着录取通知书,一看,要二十二元五角报名费,还要转粮食关系,天天吃国家供应粮,张静远已经想象那白面馒头的味道了。全家人都高兴,忙着准备入学的事。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八章(上) 新中国成立十四年来,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妨碍了经济的发展,特别是三年大跃进,不仅摧毁了国民经济基础,而且搞乱了人们纯净的心。生活资料严重缺乏,各种票证五花八门,能够一日三餐有粮吃已是奢望,国家每年春荒发放救济粮,总是杯水车薪,计划经济逼着人们计划肚子容量,不会计划用粮就会饿肚子。 刘玉华在生产队是养猪,在家里也喂有一只猪,还好,连续两年粮食较好,由于玉华母女干活多,六二年年终决算,有工分钱分,六三年也肯定是进钱户。然而,代价却是严重的,刘玉华长期地劳累,气管炎越来越严重,六三年上半年,就咯了三次血,鲜红的血吐到地上,使人头皮发麻。 头天下了大雨,天气由暴热突然转凉,刘玉华没有注意加衣服,受了热伤风。苕藤必须挑回去,陈三嫂已经挑着藤子走了,她只好慢慢地挑起来,落过雨的藤子有点重,想到儿子考上了初中,要二十二元五角报名费,她鼓起劲挑起来,移动脚步,路有点滑,她走得很不稳。头是毛毛闷闷的,鼻孔里流出鼻涕,她艰难地移动着蹒跚的步子。一口气在喉头转不过,她憋不住,咳起来,立刻脸红脖子粗地出着长气,突然,喉头一涌,吐出一口鲜血来,正好被来接妈妈的张静远看见了。 张静远第一次看见妈妈吐那么多血。他吓怕了,马上走上去,轻轻地拍着刘玉华的背,哭着说:“妈,我不去读初中,把你累成这样,我们心里过不去。” “没啥子关系,你不读书,妈会更生气,妈这样干活,还不是为你。你如果半途而废,就浪费了全家人的一片心意。不要说胡话,不仅要读,而且要读出好结果来。” 妈妈很费力地说话,使张静远真的心潮涌动,这就是伟大的母爱,这就是中国人“愿为儿孙作马牛”的传统。 “妈,要我读书,有一个条件,不干喂猪的活,宁愿少得工分。” “好,我答应你,我会给你张天培大爷说。生产队的猪少了,我和陈三娘喂,没以前累。我这次是自己不小心,受风热引起的。我喝了清油,血就止住了,没事。还有几天就该上学校,不要想东想西的。” 张静远还是不放心,对姐姐说:“我去读书后,你要照顾好妈。”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要离家求学,妈妈虽然舍不得,心里却十分高兴,鸟儿不能总在巢里,“天高任鸟飞”,就让它飞起来吧!全区八百多孩子只取一百人,张静远能考上,一定是前途有望。 刘玉华突然联想到二十多年前,张晓风离开家到西江城大江中学读书的情景,那是带着祖父及全家人的希望去的,想不到会有后来的变故。她心里不由得起了一丝凉意,时代在变化,千万不要让儿子去沾政治的边。 刘玉华早早地给张静远准备了生活用品,是她亲自纺线织布,做成棉被、棉衣、棉鞋的,因为买不起洋布,土布很暖和,张静远也喜欢穿,布鞋也是母亲一针一线扎鞋底做成的,整个三清湾人都称赞母亲是个好裁缝。张静远为母亲感到骄傲。 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张静远从青龙公社三清湾,来到当时眼中的大地方,石家初级中学校,在全县排序第十,也叫初十中。 母子二人走进校园,五八年的红专大学,培养又红又专的人才,连所有的教室、办公室、学生寝室、食堂等建筑物,都是红砖砌墙、红瓦盖屋顶,掩映在一排排桉树下。可惜红专大学只办了一年,学生就全部“毕业”,由于劳力缺乏,就没有再招生了。在两排教室的山墙处,新生分班名单高贴在墙上,张静远一下就看见自己的大名,二班第二位就是,第三位是刘文轩。 大办公室外,人头蹿动,还得排队。张静远看见了唐老师,带着唐清波、唐清玉,和何志芳阿姨、陈兰英一齐走进校园。 “清波、清玉、兰英,我们在这里!” 刘玉华、唐雨梅、何志芳三姐妹亲自去给孩子们报名,在总务处交转粮关系单,交各种费用,共计二十二元五角钱,包括五元伙食费。吃集体食堂,学生转粮后,按每月三十二斤粮食标准供应,百分之七十大米,百分之三十面粉,每月供应一斤猪肉,半斤菜油,每个星期都能吃上一次肉。 四个小伙伴看着分班表,张静远、刘文轩、唐清玉、陈兰英在二班,唐清波、李良军、刘文华、钟新华在一班。 唐清玉笑着说:“要是我和兰英还是坐在张静远的前排就好了!” 张静远指着分班表说:“那个班主任老师叫伍云基,他会按高矮身材来编座位,反正是最好位置,三四排,清玉和兰英肯定是二三排。文轩到哪儿都是坐后排的命,信不信?” 刘玉华给儿子办完入学手续,找到住宿处,全校只有六间教室,六一年,因下放学生,全区没有小学毕业生,就没有初中六四级,只有两个年级、四个班,剩下的两间教室就作了新生男寝室。很不理想,张静远的铺位在上铺,他从没睡过如此危险的小床,他看着那写在木柱上的名字,再看看空着的下铺,很想把纸条换一下,但是,班主任安排的,敢乱动吗?别的同学也怕呀! 刘文轩走过来,看见没有铺床,他说:“我也是上铺,不怕,静远,有床边挡住,不会掉下来。” 张静远为了让母亲放心,也笑着说:“妈!我睡上铺,不怕,上铺的空气好!” 铺好床,刘玉华和儿子又到女生住处,去看唐雨梅、何志芳给女儿铺床。突然,苏晓阳从礼堂屋角转过来,直接从刘玉华母子旁边走过。刘玉华扬起的手立即放下,张开的嘴也马上合拢,她本想相认一下,对儿子也许有好处。贵人多忘事,何必自讨没趣呢! 刘玉华到了女生寝室外,唐雨梅、何志芳也为女儿铺好了床。三姐妹要离开学校,各自给孩子们叮嘱几句。 刘玉华说道:“学校的东边是西江河,静远、、清波、文轩,你们几个不能下河洗冷水澡;西边是铁路,上街走铁路,要尖起耳朵听,看看前后有没有火车来。学校没有围墙,不要遍山马儿跑,学校有校规,要给老师一个好印象。文轩!你是大哥哥,静远有点野,你要帮大姑看着他!” 唐清玉笑着说:“阿姨!你总是说静远哥的缺点,成绩好才是主要的。” 刘玉华也笑了笑,说道:“清玉!你也不要光看他的优点,文轩的成绩也很好呀!我这个侄儿多文静呀!兰英也是文雅得很的,就只有你两个爱说爱闹的!” “阿姨!我装不稳话,有话憋在心头,很难受,说出来就轻松了!”唐清玉笑道。 何志芳说道:“清玉和雨梅一样,能说会道的,像兰英这样,说不上三句话就脸红,不好,英子,你要学一学静远和清玉,不要言滞口钝的。” 刘文华、李良军也铺好了床,来送别三姐妹,三姐妹频频向七个孩子挥手告别! 何志芳笑着说道:“雨梅!看得出来,你的乖女儿是很喜欢静远的哟!” “志芳!我敢和你打赌,你家兰英虽然少说话,她的心思你不知道呀!她看静远的眼神与其他人不一样,敬佩之外,爱慕是主要的;清玉喜欢静远,敬佩是主要的。” “你是老师,天天看学生的言行举止、喜怒表情,你说的也许对。孩子们真正地长大后,面对社会,该怎么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不好说。”何志芳说道。 刘玉华对十三年风风雨雨的生活感触太深,变化无常。她说道:“雨梅!志芳!说句心里话,我太喜欢你们的乖女儿了!世事多变哟!就拿雨梅来说吧!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和我们张家的弟弟结婚。现在我们三姐妹好,是经受了多少风风雨雨的,我相信,应该会长久地好下去。孩子们之间友好,很多成分是因为我们前一代人之间的关系,当他们有一天,要涉及切身利益的选择时,就很难说友谊能不能继续下去。”“你不要那么消极嘛!”唐雨梅说。 “大家记得吧!在晓风的关键时刻,陈大全不就抛掉了兄弟之情吗?他的儿女和我们几家的子女就没有相好下去了。其实从我的真正内心来说,我是非常希望,打儿女亲家的诺言能够实现。我也看得出,静远也很喜欢她两个,三人互相喜欢属于很单纯的感情交往,到谈成家时,考虑的因素就复杂了!” 唐雨梅笑着说:“华姐说得对!我们要把他们的友好化为学习的动力,当务之急是搞好学习。” 在告别刘玉华时,唐雨梅笑着说:“华姐!我怀孕啦!” “这么快就有呐?你生娃儿水平高哟!”何志芳也笑道。 “天才兄弟有后了!” 唐清波、刘文轩、刘文华、李良军、张静远五个在操场东的河边坐下来,河对面的山比较高,山脊像抛物线,倒映在清清的河水里,还能看清成片树林的黑影;竹林中的草舍、瓦房显出破败的特点;河边,几个女人在洗衣服,河面上,几只渔船在捕鱼,此起彼伏,都有收获。秋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在身上,有一点催眠的作用。 唐清波已经年满十五岁,刘文轩也快十五岁了,另外三人是十三岁,唐清波说道:“我们离开家,来学校读书,要尽最大努力学习,我们要吸取李韵泉的教训,想到那些没考上的同学,在农中里读书,是什么心情呢,肯定不好受。李韵泉仗恃老爸是公社书记,以为有靠山,不好好地读书,良军的爸是公社干部,权力不大,良军要有好前途,还得靠自己。文轩、静远和我,政治上受限制,只能靠成绩好,或许能有个工作。” 刘文轩也很明白“右派”父亲的份量,他说:“清波说得对,我们不但没有靠山,反而要受父亲连累,我们无法选择父亲,可以选择奋斗。只要国家凭考试取人,我们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下午,班主任老师伍云基走进教室,同学们鼓掌欢迎。他说道:“同学们!你们从石家区的四面八方考到初十中来呐!我欢迎你们,你们怀揣远大理想,带着父母亲友的希望,走进这间教室里来。我!伍云基,成为你们的班主任,在学习、生活中给你们当好参谋。现在我点名:汪玉忠、张静远、刘文轩……” 点名在继续,张静远认真观察起老师来:年龄在四十上下,最可笑的是,伍老师的头顶,额头附近没头发,两处对称的秃顶部分像两处河湾,深入到头顶一半处。哦!那就是有知识的特征,新庙子小学就没有一个秃顶的老师。胖胖的脸显示出和蔼可亲,身材一米七左右,念着名字的声音宏亮,中气很足。张静远的第一印象:伍老师是一个学识水平高、温和中含严肃的人。 点完名就排座位,张静远果然坐第三排,一个叫汪小林的同学是他的同座。唐清玉和陈兰英同座,也坐第三排,与张静远分坐两边。张静远想,初中里,男女界线分得更清,与清玉、兰英再像小学时那么亲热,影响肯定不好。 九月二日,在礼堂里举行开学典礼,他把伍老师介绍的任课教师之名与实体联起来:教导主任苏晓阳教语文,程大洲老师教数学,政治课由校长吴忠诚担任,历史老师名叫方诚新,班主任伍云基教地理,植物老师叫徐文化,体育老师叫黄光荣,音乐老师李艳芳。 十三岁的张静远初步尝试到了城里人的生活:伙食质量比乡下高,数量上却不能满足肚皮的需要,八个孩子一张桌子,饭是每人一格,谁也别想多吃,菜是共用,只能多吃菜,大家还是比较有礼貌。八人到齐,一齐动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到五分钟,饭菜全扫光。张静远是班上的小字辈,大年龄同学吃不饱,只好到街上去吃八分钱一碗的小面来填饱肚子,在张静远看来,吃上一碗小面,那是奢侈。有时,家境好的同学招待张静远一碗面,他觉得受了别人天大的恩惠,很久都会记在心里。 从衣着上判断,张静远是最穷的几个同学之一,他虽然不很理解美的内涵,但是,他也想把自己打扮得好一些,他没有条件讲究,只能弊帚自珍。全班五十一个同学中,也有少数人家里富裕一些,唐清玉和陈兰英穿着一样的红灯心绒衣服,出入形影不离,张静远从同学们的眼光里看出,那是乡下孩子从未见过的,是仰视、羡慕。还有两个女生穿的毛线衣服,更是张静远等乡下孩子没听说过的。 张静远一天天地熟悉同学,也一天天地增加着自卑,看着自己身上,从头到脚,全是母亲土法一条龙生产的衣服鞋子,虽然暖和中含有亲情,俭朴是美德,但是,他知道,归根结底是自己穷。当他看到那些老师的高雅形象和同学们也一天天注意外表时,他也想改变自己,古人说:“人是桩桩,全靠衣裳。”没有条件修饰自己,他不怨母亲,他自惭外在形象差,但并不感到内在心灵丑,在全班同学中,他只能用学习上的前几名来弥补外表之不足,东方不亮西方亮。 每天的数学作业,程老师都要打分,张静远得百分的时候最多,程老师也就经常表扬他。可是,苏老师第一次评讲作文时,念的汪玉忠和刘文轩的文章,张静远这时会感到脸上无光,自己作文总是找不到话说,想写出好作文,总是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意思,更不要说谋篇布局。由于父亲的原因,张静远从小受压抑,语言表达能力差一些,脑袋里记的东西是多,可要写成文章就难了。 最令张静远难受的是每天早上吃三两,一两米稀饭,两个馒头。他的胃在三年困难时期,被野菜撑大了空间,现在只填一点稀饭和两个馒头,到了第三节课,胃子唱空城计,实在不好受。听课当然无法专心,一次上语文课,苏晓阳老师讲《渔夫的故事》,他教同学们读一遍课文后,在黑板上写段落大意。 张静远按住咕咕叫的肚子,突发奇想,渔夫给魔鬼盖上所罗门的印,心里一定痛快极了!我今天也给汪小林盖上所罗门的印,汪小林一定狼狈得很。 张静远慢慢地将墨水涂在瓶盖上,唐清玉发现他失常,脚踢了他一下。张静远浑然不觉,继续涂瓶盖。 苏老师还在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瓶盖印上同桌汪小林的脸,笑道:“给你盖上所罗门的印!” 汪小林本能地一抬手,击打张静远的手腕,衣服扫着了墨水瓶,没有盖子,墨水溅到前排女同学背上,染黑了衣服。全班哗然,张静远手一松,瓶盖掉到地上,他木然地坐着,犹如遭电击一样。 两周横向移动一次座位,张静远和唐清玉两张桌子在中间,左手边的唐清玉见脚踢不起作用,伸手想拉一下张静远,又怕后排同学看见,立即缩手,轻咳一声,示意张静远停止。张静远一心要实践盖印的感觉,没有发现唐清玉的警告。 事情来得太突然,唐清玉从没想过张静远会破坏课堂纪律,她小声问道:“你怎么呐?发神经呀!” 陈兰英大皱着眉头,替张静远着急,在她读书六年中,没有见过谁在课堂上这么大胆地搞恶作剧,而偏偏又是她心目中的神张静远,那么勇于实践,整出祸事来。她的两手搓着,排遣不安。 张静远思维敏捷,说干就干,这次时间、地点、对象都搞错了。他快速地想:自己坐在第三排,老师肯定听到了那句给同学盖印的话。他一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定会大骂着给我脸上盖手印。真是太不应该,自己怎么会干出这种荒唐之事呢? 不会做、不想做的事,自己做了,只能是待宰的羔羊一样,接受处罚吧!他不敢看左边的两个可爱的妹妹,不敢想同学们那愤恨的目光,他更能想到唐清波和刘文轩指着自己鼻子骂人的情境。他不去想,闭眼等着老师盖手印。 课堂里乱哄哄的声音渐渐静下来,张静远却没有听见老师的咆哮声,老师的手也没落到脸上。他感到奇怪,睁开眼,苏老师手在抖,可始终没打下来。前排两个女同学衣服上染上墨水,气得直哭,小声地骂着人。张静远最怕见女人流泪,从心里立刻认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纵然肚子饿,也不应该干这种事充饥;纵然想象力丰富,也不应该在别人脸上盖印。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八章(下) 现在想来,张静远为什么会干出如此大胆的事,深挖根源,其实是受“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影响太深,张静远的父亲被打死,在大家看来,他是坏人的儿子,要低人一等,长期被压抑,蓄积了一种反弹力,可是,他却认为自己的家庭成份是下中农,是依靠对象,历来列入敌人行列的是地富反坏,后来加上右派,汪小林的家庭成份是地主,当然是人人得而欺之,再加上汪小林学习成绩不好,在张静远的等级观中自然是名列最末一等。既然渔夫可以给魔鬼盖上所罗门的印,自己当然可以给地主儿子盖印。如果汪小林是贫农的儿子,如果汪小林成绩好,张静远就不敢胆大妄为了。当然十三岁的张静远认识不到自己的潜意识中的等级观,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大胆地盖印。 汪小林平时求教张静远的时候多,也许是友谊,也许是自卑,他只是本能地反抗,推了静远一下,也没用上力,一边用废纸擦去脸上墨迹,一边轻轻地说:“你太欺负人了!” 教室里很乱,大家相处才二十多天,彼此并不十分熟悉,临时班干部维持秩序,好在同是青龙公社的有十多个同学,刘文轩是张静远的好朋友,自然要维护老同学,他招呼大家安静下来。 张静远闭眼思过一会,再次睁开眼时,语文老师苏晓阳早没了踪影。从教室外走进地理老师兼班主任伍云基,他把张静远喊出教室,苏老师才又走进教室继续上课。 张静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校长吴忠诚,他的目光里有快刀利剑。吴忠诚看着老同学张晓风的儿子,有其影子,瘦削多了。他狠狠地盯着张静远,不吐一个字,他要让张静远好好体会“此地无声胜有声“的滋味。 张静远浑身一冷,就那一眼似乎让他掉到冰窟里,真不知道有什么灾难来临。张静远在青龙中心校违反校纪,王主任咋呼得再厉害,也对自己比较了解,因为成绩好可以网开一面,可是自己在这个校长眼里算什么。中学里处罚违纪学生,怎么处罚,处到什么程度,张静远是一无所知,如果影响到自己的前途那就糟了。凭经验,还是先认错为上策。 伍云基老师把张静远叫到自己办公桌前,张静远毕恭毕敬地站着,伍老师在处理作业,很久未说话,然后转眼盯了一会张静远:一件衬衣,自编棉布染成蓝色,有点褪色,裤子也是如此,布鞋倒还比较新,是一个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张静远的成绩,伍云基印象很深,在分班时,根据成绩从优到差顺序排好,两个班对等分,张静远在一百零二个学生中是第三名,在二班就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汪玉忠。可是,令伍云基老师想不到的是,全班第二名居然是这么调皮的一个学生。 伍老师反复念着一句话:“才二十多天,地皮子还没踩热,就这样捣蛋……” 一心以为是暴风雨,可是却大出所料,没有一句训斥,反而是老师气得很。张静远想,还是自己主动些好,于是大胆地说:“伍老师,我错了,我真的很快就认识到是自己错了。” “你错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伍老师启发式地发问,态度很温和。 “我不该欺负同学,同学之间应该团结,我今后一定改正。” “你为什么会欺负同学?” “我也不知道自己突然间会干出那种事,我只是饿了,想找点事做。” “这只是你表面上的原因,其实有一个重要因素,你没有意识到。你不尊重别人,作为一个社会人,你应该礼貌地对待他人,别人也会礼貌地对待你。作为中学生,是往文化人方向发展,就应该提升自己的档次,再也不是文盲,说话要谦和,对人要尊重在先,礼让在后。雷锋日记里有句话,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你就这样温暖?你来自农村,农民的粗犷感染了你,而你呢,可能因为成绩好,有一点骄傲,特别是在汪小林面前,你觉得你高人一等,你就不尊重他了。” 张静远听了伍老师的话,真是如此开窍,道理是那么深透,分析得那么恰当,好像钻进自己脑袋里去了,真是一针见血。自己从来不知道要尊重同学,尊敬师长,那是因为老师的职业地位、长辈的年龄辈份决定的,自己是无条件地执行。可是,对同学,一般身份要尊重,对比自己差的汪小林也应该尊重,这是张静远从没想过的,听着伍老师的分析,张静远只是点头,表示很接受。 “也许你想不通,古代有礼贤下士的典范,今天,我们的社会提倡人人平等,你们学习雷锋,有四句话,记得吗?” “记得,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 “是呀!我们老师一样要尊重学生,对你这样犯了纪律的学生,也要像春天般温暖。作为人,都有人格,要学会尊重别人的人格。你今天犯了错误,作为班主任,我把你骂一顿,人格上侮辱你,对你来说不起任何激励作用,对我而言,出了一口恶气而已。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呢,作为长者,比你经验多,帮你分析一下你深层次的思想根源,让你认识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今后才知道怎样改正。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静远是真的折服了,中学的老师就是有学问,于是,他也很乐意地说:“伍老师,我真的是只知道错,错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怎样改正,是模糊的,错在哪儿都不知道,改正就是空话。今天老师给我指出病根子,我就知道怎样改了。” 伍云基老师继续教导说:“一个班就是一个集体,在集体中,你要和同学打成一片。俗话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你不应该欺负同学,而应该和同学交知心朋友,才能得到同学的帮助,会给你带来无穷的力量,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哪怕你出了学校,也要记住,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能够团结志同道合的人,无论处在什么艰苦的环境中,都会使你感到温暖和幸福,都能取得胜利。你不能因为自己成绩好,就骄傲,不尊重别人。” 张静远懂得这些大道理,只是在行动中就忘记了,言行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一致的。 “苏老师上课,你不认真听,是对同学不尊重,对你自己也是不尊重,对苏晓阳老师更是不尊重。人不仅要尊重他人,也要尊重自己,这怎么说呢?你今天的行为就是往张静远脸上抹黑,人家会说张静远是个调皮鬼,这就是你不尊重‘张静远’三个字了。你明白我说的道理了吗?” “不十分明白。” “人在社会当中要不断地塑造自己的形象,当你用泥巴捏一个人,要像你自己,可是,你在泥巴人脸上多捏了疙瘩,或者少捏了鼻子,都损害了他的形象。今天,你盖印在汪小林脸上,他的形象就差了吗?没有,无形中,是你在张静远脸上盖了印,让人觉得张静远美中不足了。” “我懂了,伍老师,吴校长在大会上说,人要有自尊心,就是自己尊重自己吧。” “对,有点这个意思。我希望你吸取教训,今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干任何事情,都要对镜子里的张静远那个形象负责,要让人觉得张静远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 张静远从小就知道,父母给自己取名,就是要求“宁静以致远”,这“静”就是人品,就是能不能“致远”的关键,于是回答老师道:“伍老师,我爸爸也是一个老师,他给我取名字,就是叫我好好做人。” “哦!你的名字来自诸葛亮的名句,那你就应该做到名副其实,怎么会犯今天的错呢?” “妈妈教我作正人君子,我也想成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行动时却搞忘了。” 伍老师很欣赏张静远的思维敏捷性,做人的道理,农村学生知道得少,实践中只知道简单的是非是不够的,加强学生人生观教育是紧迫的。 伍老师说道:“要做正人君子,道理很多,今天你懂得了什么叫尊重,该怎样尊重,就看你今后的行动。你没有尊重老师,没有尊重全班同学,影响了老师的教学,影响了学生的学习,特别是伤害了汪小林同学。古人说‘亡羊补牢’,你该怎么做呢?” “我作检讨,向苏老师和同学们道歉,向汪小林赔礼。” “对!就是这样,敢于承认错误,还要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才是好学生。” 吴校长从办公室外走进来,在另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来,问道:“你就叫张静远?” 张静远以为事情解决,哪里想到,校长要亲自处理,他感到凶多吉少,答道:“我是张静远。” “你父亲是张晓风,土改时死了的?” 张静远突然全身发冷,这个校长居然把自己的事情和死去的父亲联系起来,是要挖阶级根源,搞阶级斗争呀!他非常惶恐,哆嗦着说:“是!我父亲是张晓风。” 吴校长似乎想起诸多往事,回忆道:“张晓风读书是全年级第一,人品也非常好。你倒好,全年级第一个调皮捣蛋。” “您——您认识我爸?”张静远很吃惊。 “大江中学时,我和你爸同桌三年,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好好地去苏主任那里检讨吧!” 张静远脑袋开始热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吴校长已经走了,四节课下课了。他回到教室,看见大家纷纷走出来,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像发现怪物的眼光。 课外活动时,张静远到了主任办公室,苏主任看见他来了,指着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 张静远向苏主任行了九十度鞠躬礼,诚恳地说道:“苏主任!我错了,在课堂上捣乱,破坏上课纪律,影响很坏。我不尊重老师的劳动,不尊重同学,我张静远给自己脸上抹黑。我一定会改正的!” 苏晓阳看见张静远,努力地回忆十三年前与张晓风的一面之缘,尘封已久,那模糊的旧影和眼前的孩子重合起来,有了一丝清晰的印象。想到孩子父亲与苏家的渊源,他同情这个一岁就失去父亲的孩子,孩子成绩那么好,怎么会如此调皮呢? 张静远毕恭毕敬地站着,苏主任的眼光很刺人,刺得张静远浑身不自在,主任会怎么处罚呢?小学王主任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威风,让小学生避之唯恐不及;眼前的苏主任,看面貌就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给人不怒而威的感觉。 “张静远!你知道你的名字来历吗?”“不知道,听妈妈说,是孔明讲的啥子话。” “是诸葛亮的名句,‘宁静以致远’。你宁静了吗?没有做到,你很浮躁;你盖所罗门的印,代表正义的力量吗?不能!汪小林同学不是魔鬼;你觉得好玩,盲目地摸仿,却破坏了课堂纪律。你的行为是很严重的,你把当时的想法老老实实地讲一下。” 张静远有过检讨自己的经验,他也不去想苏主任会给自己什么处分,事情出了,就要面对,他说道:“每天的第四节课,我的肚子就饿了,叽哩咕噜地叫,很难受,很多课,都听不进去,思想就要开小差,想东想西,搞这搞那,肚子才好受一些。” 苏晓阳能够理解他的说法,笑着说:“肚子饿不应该是调皮的理由。” “今天早上,我解大便多耽误了时间,吃早饭去迟了,不知道哪个同学多吃了一个,还是师傅没有数清楚,我只吃了一个馒头和一两稀饭,所以,肚子叫得特别厉害。我突然想,渔夫给魔鬼盖上所罗门的印,是渔夫的聪明智慧,战胜了魔鬼。那种愉快的心情是怎么样呢,我看见墨水瓶盖子,又想,所罗门的印也应该是圆的,公章都是圆的。汪小林在平时也是不敢乱说乱动的人,他是地主的儿子。我就决定给他盖印了,我一边涂墨水,一边想汪小林脸上被盖印后的狼狈样子,完全忘记了是在课堂上,似乎周围的人都要等着看我盖印呢!” 苏晓阳看着张静远,瘦削的脸庞说明,他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在农村,尽吃渣渣草草的食物,比吃素的和尚更加有素,有数量无质量,胃子好比收购站,张静远的肚子长期接纳低营养食物,只有靠数量来维持生命。一下子只吃二两食物,胃子很快就唱空城计了,张静远长期亏空营养物质,一顿饭吃完三个人的食物也完全能消化,至少要半年以上,张静远的胃才能适应定量的大米面粉。 苏晓阳想,张晓风如果健在,眼前的张静远肯定是另一个样子,三年困难时期,人人都体验过饥饿的感受,何况十三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问道:“你妈妈给你零用钱吗?” “没有!姐姐给了我五角钱。”“可以去吃碗小面呀!” “不能用,万一妈妈凑不够五元伙食费,我就拿出来凑上。” 张静远犯“罪”的客观原因是饥饿,苏晓阳实在不好指责他的贫穷,反而赞赏他的懂事,他说:“张静远!你的家里经济困难,要改变贫穷,靠什么呢?” “只有靠我努力读书,学好本领,找到一个好工作!我妈妈、娘娘就就可以过上好日子!” “学到盖印的本事,能找到好工作吗?” 张静远笑起来,苏主任绕了一圈,还是谈到盖印上,他说:“苏主任!为什么读书?怎么把书读好?我懂得那些道理,落实到行动时,有时就忘了,就随着兴趣来了。伍老师批评我,说我不懂得尊重。” “尊重是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一种关系,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老爱幼,是华夏儿女的优良传统,不能因为地位高就欺负地位低的人,古代还有礼贤下士嘛!我应该尊重你,为了升华你的人格,就得去掉你思想上的污点。我们讲为人处事,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人,过去叫‘修身’,就是修心,是‘德’的培养,你的‘智’很不错,但是,‘德’最重要,她是参天大树的根本,‘体’是树干,‘智’是枝叶。你这次犯了错误,是‘德’出了问题,改正了就是好学生。要处好事,先学做好人,怎么对待他人,取决于思想认识。” “苏主任,你就看我怎么改正错误吧!” 张静远知道,几个好朋友都很关心自己,他不想听他们一个个地说安慰的话,见了大家,都不理睬。唐清玉看见他不高兴,也打消了对话的念头。 第二天语文课,张静远走上讲台,首先向苏老师敬九十度鞠躬礼,又向台下五十个同学鞠躬,没有写检讨书,他想了一晚上,反复修改,已经倒背如流,他随口说道:“尊敬的苏老师!同学们!我首先表示歉意,我对不起大家,我不尊重大家,影响了大家学习;我把尊敬老师挂在嘴边,关键时候就忘了,我对不起老师的辛勤劳动;特别是汪小林同学,没有平等地对待同学,我欺负你是非常错误的,我真诚地给你赔礼,请你原谅我;我还要对两个女同学说声对不起,把衣服弄脏了;对全班同学说声‘对不起’,课堂纪律是我们五十一个同学能够学习好的保证,我只图自己快乐,干出‘盖印’的傻事来,后悔莫及。我今后一定注意团结同学,绝不伤害同学;我还对不起‘张静远’三个字,给张静远脸上抹了黑,辜负了他的家里人和亲戚朋友们的希望。我一定在今后行动中改正,绝不给张静远的形象抹黑!” 说着,张静远动了情,声音有点变,打动了老师,打动了全班同学。整个教室静静的,没一点其它声音。 苏晓阳老师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意思是说,人都有可能犯错误,犯了错误要能够改正,就是好事。张静远今天的态度很好,是改错的开始,今后的行动来证明,你是否真的改了。我们相信张静远会改正,同学们也要引以为诫,不要犯张静远犯过的错误。” 张静远回到座位上,拉着汪小林的两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一切都在不言中,张静远感到轻松多了。通过这次犯错误,他提高了认识,知道伍老师分析问题的深刻性,令人佩服,知道苏晓阳老师的仁爱慈祥,令人尊敬,他从不高声训导学生,传授语文知识,深入浅出,很容易懂,教育学生,使人如坐春风,完全是长者风范,让你敬仰。他还知道,吴校长居然是爸爸的同桌,他不清楚,爸爸和吴校长是不是好朋友,他犹如落水狗抓住一块木头一样,以为吴校长会给他带来希望。 吃过午饭,刘文轩把几个好朋友邀集一起回家,张静远想,诚恳地接受大家的批评吧!在青龙小学时,总是他教训别人,特别是教训李韵泉,是家常便饭。没想到给了大家教训自己的机会。 唐清玉憋了一天,第一个开口,很严肃地说道:“静远!我当时发觉你在搞瓶盖,脚踢你,你不管,想拉你一下,又怕让后排的同学笑话。我没想到,你会搞出那个恶作剧来!” 李良军笑道:“静远!你搞出盖印的事,他们说给我听,我还不相信,怎么,我们的静远哥会干那样的糊涂事?后来知道,你真的干了,我为你担心,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了。真的,脑壳那会儿发昏了吗?” 唐清波拍了拍张静远的肩,说道:“静远!不要气馁,你盖印是想学用结合,大胆联想,只是用错了地方,也许是神经短路,一时迷糊,才那么胆大妄为的。思想开了小差,是我们每一个人常有的事。找到问题的原因,才好办。” 一向少言寡语的陈兰英为盖印之事吓傻了,她心灵深处喜爱着的人,居然干出在她看来,是惊天动地的事,她不知道张静远会挨什么处分,挨几顿骂是肯定的了。出乎她的意料,班主任没有骂,苏老师也不骂。她想,难道就因为张静远是尖子生,就可以一肥遮百丑,也不应该这样包庇呀!在班会上,伍老师借盖印之事,分析了张静远犯错误的原因,教育全班同学,对“人”的正确认识,人格、形象,尊严,这些新鲜的词语内涵,让她认识到,中学老师水平就是高。特别是张静远在课堂上的悔过认罪发言,使她很高兴,因祸得福,张静远思想认识提高了,她也模糊地懂得了一些人生大道理。 陈兰英说:“静远哥盖印后,我心里咚咚咚地跳,惹出大祸了,怎么收场啊!没想到,老师们那么宽宏大量,我更没想到,你还能说出那一番话来!” 张静远是事件的主角,就好比一贯演正面形象,突然演了反派人物主角。他说:“我这次犯糊涂,大家替我担惊受怕,费了心血,我向好朋友们检讨。我过去学雷锋,不知道为什么学,总认为帮助了别人,就是学雷锋了。其实,学雷锋是思想认识上解决了,自然地帮助别人解决困难,不应该为了学,才去找机会帮助别人。过去,我只知道,尊老是因为他们年纪大,尊敬大官是因为他有权势,对平等人,或自认为比自己低等的人,就不懂得尊重。” “过去,你总爱洗刷李韵泉。”刘文轩笑道。 “是呀!不懂尊重。伍老师和苏主任,多么地尊重我的人格,不因为我犯错就可以侮辱我,令我非常感动。我是本着‘死猪等着开水烫’的心思去接受处罚的,还充满着‘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的狗雄气概,老师不烫死猪,反而帮着我分析原因。我没有了抵触情绪,老师把你当人看,你也要把自己当人看待呀!” 唐清玉笑着说:“你过去现在将来都是人呀!” “人已经超过了纯动物的含义,苏主任说,‘人’字代表‘德智体’三方面的结合,往上的那一笔代表智慧才干,越冒尖,人字就写得越大,人生就越有成就。右边那一捺,代表德,代表根本,人无德就立不起来,左边那一撇,指身体,没有强壮的身体,也干不成大事。” 刘文轩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佩服张静远接受新东西快,说道:“吃一堑,长一智,没想到静远长智慧还很快嘛!从静远这件事里,我们要学到一些东西:‘过而能改’,没有找到犯错误的原因,改过就是空话,下次还会犯同样的错;原因找到,还要有决心改,承认错误是前提,态度很重要,这次静远的态度就很好,主动承认错误,给老师、同学赔礼道歉。抓住主要原因是不尊重他人,今后改正就能对症下药了。” 陈兰英问道:“静远!你这件事情就这样解决啦!说没有说要处分你?” “没有说处分的事,你们不知道吧!吴校长居然和我爸爸是中学同桌。” “哦!应该没有事了。”刘文轩说,大家都为张静远因祸得福而高兴。 一行七人走在成渝公路上,南来北往的汽车擦身而过,左边是西江河,右边是成渝铁路,唐清波最大,懂得的东西也最多,他发着感慨说道:“我们读书,要经过小学、中学、大学三个时期,过去,对身边的事就只知道对还是不对,没有找原因。上了初中,学了《历史》,学了《社会发展简史》,我们懂得了一些深一点的道理。就拿社会发展来说吧,人类五种社会形态的发展,历史很长,她是进步的。以搬运东西为例,最早是人肩挑背磨,后来利用水,造船运东西,再到公路,用汽车运,修铁路用火车运,进步越来越快。人生也要进步,也要经过险滩急流,经过爬坡转弯,静远这次犯错误,就好比小船儿过了急流险滩,获得了经验。随着年龄增长,知识的增多,理解问题的能力就会提高。我们要多思考、多讨论,一定会有长进的。” 刘文轩立即说道:“清波说得太好了,我们每个星期六回家,都可以讨论问题,提高认识。” 大家一齐鼓掌,同意刘文轩的提议。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九章(上) 张静远回到家,不敢对妈妈说盖印的事。也没有去找小伙伴玩,他背起小背篓打兔草,打了小半篓,转到院子后竹林外爸爸的坟前,他倒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一堆堆云在天上移动,他想,如果爸爸在世,该怎么批评自己呢?恨铁不成钢,大骂一顿,也给自己盖几个印;不,爸爸不会这么做,他不是鲁莽的村夫,他也会像伍老师那样,触及自己的心灵深处。 他由此想到小学老师们,大多是采用威压的办法,训人、打手掌、向家长告状,对世界观没有形成的小学生,也许只能采用强制性措施,方法简单凑效。而中学教师,是以渊博的知识让人佩服,以深刻的说理让人折服,学生们是从内心深处尊敬他们。 他又想到王书怀,王主任没有授过自己的学业,但是自己敬畏他,不单单是他的职位,主要是佩服他对管理工作的认真负责。而中学的吴忠诚校长,张静远怕他,因为他是校长,很多时候,他在办公室前的葡萄架下蹲着,看着来来去去的师生,不苟言笑,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现在知道了他是爸爸的同桌,似乎有点亲切感。 那些授课的老师们,张静远是心悦诚服地崇拜,数学老师程大洲,四川大学数学系毕业,上课生动活泼,讲例题推理严密,深入浅出,容易听懂,是个讲代数的名师。每到星期六,第四节课是数学课,学生想着回家,容易走神,他很理解大家,他说:“你们呐!一个个脚板擦清油,想溜之哉!” 这句让同学们牢记于心的话使大家感到亲切。历史老师方诚新,四川师院历史系毕业,对历史是记得滚瓜烂熟,不用看书,正史野史一齐讲,历史现实连起来讲,分析评论历史往往是语惊四座,那独到和深刻令同学们明白什么叫渊博。 张静远突然想起,应该给好朋友们打招呼,不要把盖印的事告诉各自的家里人,很容易传到妈妈耳朵里。他不想让家里三代人知道,他们会很伤心的。 “静远!你咋个到这儿来睡觉呢?”是小大爷张天田在问。 “哦!是老辈子呀!我打兔草,转到这儿,休息一下。我问你,听说天松没有去读农中,他家里比我们家好呀!” “哥哥想让他读,嫂嫂不干,吵得好厉害哟!他就读不成了。” “你和天全、天华明年考初中,有把握考上吗?”“我和天华的成绩都不好,考不起,就读农中。” “你不能这样想,心里一定要想,考得上,学习才有动力。” “我比你苯,学不进去。呃!今天晚上青龙场有唱戏的,昨天是《打金枝》,今天晚上是《女附马》,在驼子场唱过,他们看了的都说好看。去不去?” 张静远想到盖印的事,心里烦,去看场戏也好。他立即答道:“要得,吃了饭就跑!” 刘玉华把猪场的事忙完,回家,没见到张静远,她问道:“老娘!静远没有回来吗?” “打兔草去了,该回屋呐!” 张静远和张新慧一齐走进屋,张静远放下背篓,说道:“妈!吃饭吧!我和小大爷去看《女附马》,” 刘玉华发觉张静远与前三次回家不同,寡言少语地闷着头吃饭,他心里肯定有什么事,孩子长大了,开始有自尊,不好问他。 张静远本想叫上张天松,又想到他没读成书,心里一定生着气,别去讨没趣。他和张天田到了土戏园子,两角钱买了两张票,进得园子,空坝上站了六成观众。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多,往西边跑。 张静远焦愁起来,他说:“小大爷,看起来要下雨哟!还是回去吧!” “不看啦!那就白丢了钱,还白跑一趟。落雨也要看了才走。” 戏终于开演了,张静远哪有心思看戏,一道闪电后,紧接着就是雷霆万钧的炸雷声,大颗的雨点打下来。张静远拉起张天田,跑到戏台后的走廊里躲雨。 突然,一个唱戏的花脸拿着一把长刀,明晃晃的,一下放到张天田的脖子上,吼道:“死了死了的,皇军大大的有!” 张天田大哭起来,张静远说道:“假的刀,不要怕,砍不死人!” 那个高个子哈哈大笑,张静远突然升起报复的心思,趁他仰天大笑时,重重地一拳砸在花脸的心窝子里,拉着张天田跑离走廊。 那高个子花脸身手敏捷,一把抓住张静远,大笑道:“你的想跑的不行,你的腿儿的不快,不如我的手快,死了死了的干活!” “日本鬼子欺负小孩的干活,狗熊的大大地有!”张静远偏着头,轻蔑地看着花脸说。 花脸放了张静远,笑道:“小孩脑瓜大大地好使!高!实在是高!回家别摔到田里的干活!” 二人等雨下得小了,高一脚矮一脚地摸黑回了家,刘玉华埋怨道:“不听大人言,一定打破船。叫你俩不去,偏要去,淋成落汤鸡一样。” 国庆节放假一天,城里不搞庆祝,每个单位写一副标语、挂两个红灯笼。张静远吃过早饭,就到新庙子学校去。 张天才也放了国庆假,他刚走出校门,就碰见了张静远,高兴地摸着张静远的头说道:“静远!听清玉说,你要来耍,我很高兴。幺叔去给你们买鱼买肉,让你们打一顿饱牙祭!” 张静远从小就喜欢天才叔,他笑道:“幺叔!我要吃很多哟!” “有心请吃饭,还怕你大肚汉?”张天才笑着挥一挥手。“快进去吧!兰英都来了的。” 张静远走进校门,就听到唐清玉的笑声从戏台子的下一层传来,他碰见王书怀主任,立即弯腰行礼,问候道:“王主任!您好。” 王书怀笑着说:“张静远!懂礼貌了。你还回母校来看一看呀!习惯吧!离开家生活!” “习惯!您教导我们的,男儿汉要志在四方,每个星期都可以回家。王主任,有一点不好,吃不饱饭,肚儿经常唱空城计。” “农村出来的学生都这样,慢慢就好了。学习搞得走吗?” “我学习很有劲,对数学特别有兴趣,嗨!那个数学老师最有趣,每周六第四节是数学课,同学们想到要回家,有点分神,他就说;‘你们脚板擦清油,想溜之哉!’最枯燥的一科是植物,教植物的老师叫徐文化,他只能照本宣科地念,普通话又不标准,听起来很费劲。” 王书怀很严肃地说:“张静远!你可要尊敬他哟!你知道他原来是干什么的吗?他是安徽省的人,进川干部,土改时的石家区区长,后来当农业局长。五七年当了‘右派’,在‘长巴山劳动改造营’里改造。后来贬到学校来,临时改行教书的。” 张静远一听,顿时对徐老师肃然起敬了,他说:“哦!原来是这样的,老革命也当了‘右派’,我们应该尊重他,人家是革命干部,是枪林弹雨中打过来的。” 刘文轩走进校门,他很有礼貌地给王主任行少先队队礼,然后说道:“静远!先到唐阿姨家报一个到。” 二人从内坝子的南边下石梯,进屋一看,陈兰英先到,张静远悄悄问道:“清玉,我盖印的事,你给唐阿姨讲没有?” 唐清波笑了笑,说道:“你猜一猜,清玉会不会讲?” “还用得着猜吗!阿姨要说我,幺叔肯定要骂我,这下凶多吉少了!” “大丈夫敢做敢当,别怕,大不了多认一下错。”刘文轩拍着张静远的肩膀说。 陈兰英鼓励道:“静远哥,没啥!我妈叫我给你说,不要因为这件事背包袱,只要你吸取教训,今后改正,就对了!” 唐清波拉张静远坐下,很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静远!你盖一个印,好多人为你担心,特别是英子,最为你着急了,我和文轩都妒忌你。就凭这一点,你也该用实际行动来谢谢大家。” 陈兰英伸手打了一下唐清波,笑道:“你乱说,清玉姐才更着急呢!” 唐清玉也不顾那么多,说道:“肯定要着急呀!从小就是好朋友嘛!静远!你是哪根神经短路了?” “就是肚子饿得慌,我跟你们说,那天早上,我少吃了一个馒头,特别饿,就找事来填空肚儿,突然脑壳一热,盖印的灵感来了。我们同读三年小学,我没有影响过课堂纪律。相反,李韵泉影响纪律,还被我治了呢!” “静远说的是真心话!”唐雨梅走进屋来,“静远!我相信你是偶然做出来的。吃一堑,长一智。” 唐清玉说道:“我最难受的课是植物,徐老师的普通话还不如我呢!” “我也是,一听就起鸡皮疙瘩,毛骨悚然的!”陈兰英立即赞同。 张静远马上说:“我听着也烦,可是,今天听王主任说了,我才知道他是老革命,石家区的老区长,我们应该尊敬他,植物又不是主科,他在上班说,我们在下边看书就是了。” 刘文轩说道:“我第三周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在‘右派分子劳动改造营’里,和我爸住一间屋子,还有苏主任,他原来是西江县副县长,和我爸一年打成‘右派’的。” “哦!我想起来了,他是苏晓梅阿姨的哥哥,县委书记谢平原的婆娘名叫苏晓梅,听我妈说,他们两口子的媒人就是我爸,谢书记到青龙公社来,到我们家来过。” “哟!静远!你还见到过县大老爷呀!” “我给你们说,我在张家祠堂里读一册时,是自己搬桌凳去的,差得很,我妈说,愿意把棺材拿出来做桌凳,谢书记一听,火冒三丈,指着李仲清问道:‘你的书记的是怎么当的?嘿!让私人做桌凳,书记的脸面的不要’。” 刘文轩笑道:“乱说,谢平原会像日本鬼子说话?” “我是模仿那种气势,李韵泉的鬼老汉李仲清,点头哈腰地说:‘谢县长!我的书记的当得不好,保证一个月之内把桌凳的搞好,否则,死了死了的干活。’” “你不要乱吹,吹牛不要本钱!”唐清波笑着说,其他人对张静远的表演捧腹大笑。 “我亲眼见到的,没有吹牛。官越大,说话越管用。我听妈妈说过,苏主任也到我们三清湾来过的,我那时还小,所以,他不认得我。难怪他知识那么渊博,他是垮民党时候的大学生!他弟弟是银行行长,现在也是副县长了,当然也是大学生,晓梅阿姨是县妇联主任,一家人都是当大官的。硬是坟山埋正了的呢!” 刘文轩比张静远大两岁,特别是刘志高回到家乡来,给儿子上了许多社会人生关系学的课,他就成熟多了,他说:“我爸和你爸一样,是很有本事的人,越有本事的人越有傲气,又很固执,可惜你爸被苏文英害了,我爸还好,留得青山在,这一辈子戴着‘右派’帽子,也伸不了皮。希望就落在我们自己身上。” 唐雨梅也给儿女们说道:“新宇,你也来听听,文轩和静远都很懂事,现在搞‘政治挂帅’,讲阶级成分,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就只有把学习成绩搞好。管它是‘白专道路’还是‘红专道路’,你只要成了‘专’家,国家需要你,你就是‘红专’,周总理的家庭出身就不好,一样成了老革命家。所以,最关键的是要成‘专’家。” 唐清波说道:“我们那个政治老师刘远青,嘴巴一张,就是‘政治挂帅’,就是‘马列主义思想领先’,动不动就是阶级敌人、抓阶级斗争,大道理很多,我都听得耳朵起茧疤了,很讨人厌的!” “吴校长也是照本宣科,我不敢说‘不’字,否则,给你来一下阶级斗争,再挖根子挖到我们的老爸身上,那就惨了。”刘文轩说道。 唐雨梅说道:“孩子们!他们是吃政治那碗饭的,就得那样说。就拿徐区长来说吧,他是行政干部,不懂教书,他教植物,也是边学边教,挺为难他的,你们要学会理解别人、体谅别人!” “班主任伍老师说我不知道尊重人,说得我心服口服的。” 唐雨梅进一步说道:“他点到你的要害了,你们老师没有骂你,更显示老师的宽容大肚,老师没抓住你偶尔犯下的错误不放,而是帮你找原因,目的是去掉你的缺点。” 中午饭很丰盛,张静远毫不客气,饱餐一顿。临别,幺叔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张静远和大家一起往学校走,他是彻底地轻松了。 盖印事件后,张静远成了名人,在年级教师会上,就张静远的盖印事件进行讨论。 教导主任苏晓阳以领导身份发言:“开学一个月了,可以看得出,同学们的学习情绪很高,通过学习雷锋运动,同学们的思想更加积极向上。今天开一个年级教师会,大家凑凑情况,分析学生中存在的实际问题,在思想政治工作、教学管理方面制定一些规章制度,以利于提搞教学质量。” 六六级一班班主任刘远青说道:“我们的教育方针是德智体三方面全面发展,德是放在首位的,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过去批评‘白专道路’,把‘红’放在前边,现在要讲政治挂帅。初中三年是学生世界观开始形成的阶段,怎么把他们在小学阶段获得的纯朴的传统的美好道德观念升华、扩展开来,使学雷锋成为自觉行为。 ‘政治挂帅’了,‘先锋’就是‘智育’,看学校办得好不好,就看学习成绩,就看你的‘先锋’打仗行不行,我们前一个毕业年级只有一个同学考上西江中学(原大江中学),二十三人考上西江县中,考得不好,就说明‘德育’也有问题。我听说,二班居然出了‘盖印’事件,不到一个月,学生就这么胆大妄为,要从政治思想上入手,狠狠的教育一下,纵容此种风气蔓延,后果是很严重的。” 刘远青是作为培养对象刚调到石家初中的,准备担任校团委书记,她的发言火药味极浓:第一,责难苏主任主管教学,上一个年级考得差,证明抓教学是失败的,原因是没狠抓思想教育;第二,对苏晓阳不尊重,因为他是‘右派’,历来不重视政治思想教育;第三,不满意伍云基纵容张静远,搞‘白专’,不突出‘德育’。 历史教师方诚新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分析人和事,总是站在历史的高度,他也不顾发言顺序,立即发言反驳:“我不同意刘老师的说法。‘瞎子摸象’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刘老师就是犯了乱摸象的错误,前一个年级考高中,只绝对地看结果是不对的,第一,我们的学生与城市学生无可比性,城里学生见多识广,智力高于农村学生,第二,我们这个年级毕业的学生,是回家劳动两年后,又回到学校来的,他们经过三年自然灾害,饿着肚子,又丢了两年,重起炉灶,怎么读得好书?如果不顾这些事实,片面地否定我们老师的成绩,是不是瞎子摸象呢?” “对!能取得这么好的升学率,我认为是很不错的。”苏晓阳立刻赞同道。 “我还要接着说,张静远的具体情况,我不怎么清楚,但是,我认为,刘老师有点小题大做,学生嘛!是教育为主,不要动不动就是政治高度,学生不是阶级敌人,没必要对他们进行阶级斗争。一个学生犯点迷糊,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好了,我抢了伍老师的发言顺序,请原谅。” 伍云基没想到“刘政治”想当学校团委书记,也不至于直接把矛头对准苏主任和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方老师发言是打抱不平,他就得详细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消除大家的疑虑。 伍老师说:“张静远出了盖印事件,我也没想到,他的成绩非常好,全区第三名,为什么会干这种事呢?他说,每天第三节课后,肚子就饿得很厉害,听不进课了,很难受,就想搞点小动作,那天,早饭少吃了一个馒头,饿得凶,于是,突发奇想,想获得盖所罗门印的快感,减轻饥饿的难受程度,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刘远青也不客气,说道:“不要偏袒学生,成绩好更应该要求严格!”“张静远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土布机织的布做的,他是个家境贫寒的孩子,再看他的身体,是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饿了饭来的,过去大吃粗糙饭食,今天定量白米馒头,他肯定要闹空城计。他能由书本上的盖印想到给同学盖印,抛开事情本身对与错,可以看出这孩子思维敏捷,联想丰富,是个可造之材。正如方老师所说,我没有觉得这事有多大,我已经从思想上解决了他的问题。” 苏晓阳接着发言:“有的老师也许有疑问,我对张静远的态度那么软,除了伍老师说的理由之外,我想说一点,因为我任副县长时去过张静远家里,见过他的母亲,知道他家的一些情况。当我知道他考了全区第三名时,我很高兴,我知道这孩子的家教非常好,从本质上来看,他应该是个好孩子。但是,他做了出格的事,我的判断是偶然犯错误。” 伍云基笑道:“苏主任,你怎么会认识他的父母呢?” “他只有母亲,徐老师大概也知道他父亲,他的父亲名叫张晓风!” 土改时的石家区区长徐文化激动得站起来,大声说道:“我当然认得张晓风,他是非常优秀的乡干部,可惜土地改革挨了冤枉,被打死了。” 吴忠诚校长笑道:“张晓风和我是高中同班同学,同桌三年。没有想到,同学的孩子这么调皮!” “张静远的童年生活很艰苦,但是,人穷志不穷,他母亲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在培养孩子方面费了很多心血。我也认为,这孩子会有出息的。”苏主任继续说。 数学教师程大洲说道:“从一个月的作业批改来看,这孩子的数学天分是全年级最好的。我也同意老师们的看法,十三岁的孩子,一时出错,不是多大的事,伍老师的处理就很得当,我听说,他在班上做检讨,完全出自内心,赔礼道歉很诚恳。难道还要抓住不放,给他一个处分呀什么的?” 刘远青本想借张静远之事提高政治工作的地位,好争取早点坐上团委书记的位子,没想到张静远与校长、主任都有关系,只好作罢。 方诚新看见刘远青不做声了,心里很痛快,他说:“我们要历史地看问题,张静远的父亲挨冤枉而死,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很不幸的,生活那么困难,这孩子成绩却那么好,与家教好分不开。逆境成才嘛!张静远会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才的。” 苏主任对刘远青的发难,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政治挂帅”是必须讲的,他说:“你们两个班的班干部要尽快确定下来,当然要看学生的家庭出身,有无政治问题。班主任要尽快熟悉学生家庭情况,科任老师要尽快与学生打成一片,关心他们,帮助他们,让他们感受到学校的温暖。” 同学们也认识了张静远,一班的同学会在他走过后,指着他的背影说:“盖印的就是他!”或者说:“所罗门的印来啦!” 张静远浑身不自在,母亲说过“衣服不是被人指烂的”,这是他能记事以来,第二次被人指脊梁骨,并且这次完全是自己的原因,他没有理由指责别人,只能承受,自己做得,别人就说得。他表面上还是我行我素。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十九章(下) 表叔蔡永发在初中六五级一班读书,听说张静远出了盖印事件,下午二节课后,到教室来叫上他:“静远!和我到河边走走。” 二人走过操场,走下河边去,在鹅卵石河滩上往石家街方向走。蔡永发问道:“静远!听说你搞出了盖印的事,老师和学校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当时饿得心慌,哪里听得进课,苏主任讲盖所罗门的印,我突然就想盖一盖印,我很兴奋,为自己的想法高兴,哪里去想该不该干?盖出坏结果了,才醒悟过来,不该做这样的蠢事。班主任没有骂我,帮我分析了原因,我才真正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没有说怎么处理你?” “叫我在班上做了检讨,给苏主任和被盖印的同学赔礼道歉,伍老师在班会上批评了我,叫同学们吸取教训。吴校长和爸爸是同学,事情好像了结,没说另外的。” “我最担心你挨处分,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没事最好,你做事先冷静想想,改掉冲动的毛病。如果得了处分,成绩再好,也会受影响。” “初中老师水平高,完全是以理服人。苏主任原来是副县长,是晓梅阿姨的哥哥,他到三清湾来过,他可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重话都没有说我一句,他的涵养真好啊!” 二人在河滩上往回走,蔡永发说:“我的食量比你大,进校后饿了半学期,后来就能忍住了,每个星期吃二两猪肉,油荤太少,饭就吃得多了。没办法,家里拿不出钱,你五舅婆这个场走那个场,做点小生意,赚点脚步钱给我交伙食钱,我也有饿的时候,看到同学去街上吃面,很羡慕他们的,各人家底各人知道,忍口不拖债。” “我的那几个同学,家里有钱,邀我上街,请我吃了面,第二次,我就借故推了;有个同学还要给我钱,我怎么能接受呢?妈常说,《增广》上说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偏要做到‘人穷志不穷’,按伍老师说的,人要有尊严,才能得到别人尊重。” 盖印事件,妈妈和姐姐还不知道,只好等半期考试后,拿到了好成绩,报喜又报忧吧!张静远作好充分准备,半期考试是中学的第一次考试,大家都很重视,同学们要展示自己的水平,老师要更进一步了解学生。 考试结果终于揭晓,张静远的代数是全班第一名,语文因为作文写不好,分数较低,地理、历史、政治、植物都是考背功,张静远记忆能力强,自然不落人后,总成绩是全班第三名,当伍老师公布完各科成绩后,张静远心中升起了自豪感,同学们应该知道,我张静远是有点小调皮,我成绩好呀!张静远如果知道自己考初中时是全区第三名,降到班上第三名,还能骄傲吗? 刘文轩是全班第四名,唐清玉和陈兰英没有进前五名,伍老师在班会上说:“同学们,这次半期考试主要目的是老师摸清学生底子,同学们也可以了解自己的一些学习情况,哪些地方用功不够,学习方法是否恰当。只公布了各科前三名、总分前五名同学的成绩,让大家对照,找出差距,我相信,全体同学都是尽了主观努力的。进了前五名的同学也不要骄傲,要更加努力,在学习上,形成你追我赶的良好局面。” 唐清波也考了第三名,刘文华和李良军没有进前五名。 周末回家,半期考试差的同学心情不大好,张静远没有约大家一齐回家。刘文轩和张静远临时走到一起,刘文轩说道:“静远,听我爸说,又要搞运动了!” “硬是烦!左一个运动,右一个运动,”张静远心情很不愉快,“土改,我爸挨冤枉死了;反右派时,你爸挨整,弄去劳动改造,还戴上一顶大帽子,想斗就斗;搞大跃进,饿死那么多人。刚过了一年多好点的日子,又要搞啥子鬼运动,哪里有那么多阶级敌人嘛?” 刘文轩很担忧地说:“一搞运动,就要弄地富反坏右分子来斗争,我爸又有麻烦了!” “文轩!你的姑爷李仲清是党委书记,也保不住你爸吗?” “他呀!六亲不认只认官,听我爸说,八个结拜弟兄中,他和你爸最好,土改时,他和陈大全整你爸,兰英的爸因为保护你爸,被撤了职;反右派时,就因为我爸替你爸说了话,就被打成右派,陈大全搞的材料,他屁都没放一个。我那个姑爷是只顾自己,不会管亲戚朋友的,靠不上!” “你看他平时虚情假义的样子,到关键时刻,就无情无义,嗨!我听说,他连他妈的锅儿都敢砸,硬是像个共产党员呢!” “是有那么回事,得到上级的表扬,嘿!还是没有升官。他那个妈也倔,得了肿病,偏不吃他孝敬的东西,硬是饿死了的。” “这样看来,他整你我的爸,就不奇怪了。我们不说他了,这次运动又搞啥子新花样?” “听说叫‘社教运动’,工作组很快就要派下来了,都不是本地人。” 天上是铅灰色,几天都不下雨,也不出太阳,是一种令人心烦的色彩。张静远亲身体验了饥饿,耳闻目睹了一幕幕水肿亲人赴黄泉的悲剧,他希望,“社教运动”不要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张静远回到三清湾,首先经过上院子北边的猪舍,他看见妈妈正在铡猪饲料,很高兴地跑上去,说道:“妈,我们半期考试了,我是全班总分第三名,数学是第一名,就是语文差了,要不考第一名。” 陈三娘笑着说:“哟!考第三名,静远了不起,该得表扬。” 刘玉华也很高兴,笑嘻嘻地说:“今晚上奖励你两个鸡蛋。” 两个鸡蛋的奖励对张静远来说,是重奖,因为家里的鸡蛋相当于盐巴,鸡蛋再好吃,也是为城里人准备的,为了张静远上初中,家里人都学和尚吃素了,六十二岁的婆婆都吃不上鸡蛋,每年只有几个固定时间,四个人的生日能开荤。姐姐已十六岁了,没有私房钱来买一根红头绳打扮自己,张静远的学业就是全家的希望工程,一切都要围绕这个核心。 全班第三名,说明希望工程大有希望。刘玉华是个有知识的人,儿子不枉费大家一片心,所以,她很高兴地表态要奖励。 晚饭时,妈妈要兑现奖励,全家人都高兴,张静远只接受了一个鸡蛋,硬是让娘娘吃一个,他才吃另一个。 饭后,姐姐把张静远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妈又吐了一次血,你要知道,妈不让告诉你,是怕影响你的学习。我给张天培大爷说好了,等这一批肥猪送了,妈就不干饲养员了。你能考出好成绩,家里人当然高兴,千万不要骄傲,争取期末考出更好的成绩。” 听说妈妈将卸掉饲养员工作,张静远很高兴,他说:“姐,你和妈都不知道,我进校二十多天就犯了错误,我不敢说。” “妈知道,五舅婆说的,我也知道,我们三代人都很生气,妈气得唉声叹气的,我劝了好久,妈才平息,生气过后,就想看你的考试成绩怎么样。” 晚饭后,张静远参加了生产队的忆苦思甜大会。 再说,三年灾难终于结束,生产逐步恢复,人民的生活也慢慢好起来。毛主席在一九六二年九月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了共产党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基本路线: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要认识这种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要提高警惕,要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要正确理解和处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问题,正确区别和处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不然的话,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就会走向反面,就会变质,就会出现复辟。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并向全国人民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大号召。 六一年食堂解散后,根据政策,划了一小部分土地给农民,称“自留地”。这一点点土地回到农民手中,激发了他们的部分热情,种杂粮和蔬菜,以补充集体分配之不足。农民在自留地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胆大的农民还种上烤烟,栽上果树,冒着“资本主义思想”的风险去充实社会主义的市场。 连续两年的风调雨顺,三清湾的劳动人民彻底摆脱了三年灾害的困境,高高兴兴地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时,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了。 社会主义已经被广大人民群众接受了十多年,没有一点文化的农民都会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坚决跟着共产党,要把伟大祖国,建设好,建设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人民江山坐得牢,反动派想反也反不了。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人民江山坐得牢,反动派想反也反不了!社会主义一定胜利,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 歌儿唱得响亮,要让没有多少文化的中国农民憧憬共产主义的远景,谈何容易。祖先没有经历过资本主义社会阶段,他们无法从祖先那里传承下来有关资本主义的认识,就不懂得资本主义的危害性。他们像老地主一样热衷于挣资本,积累资本,成为新地主,这是多么危险呀!搞社会主义的宗旨就是共同富裕,不允许个别人富裕,搞自留地,就是给资本主义留尾巴,而一些农村干部也热衷于搞小资本主义,要让他们懂得社会主义,以及共产主义的美好远景,就必须进行社会主义教育。 西江地区为了搞好这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新任地委书记郑文韬和西江县委书记谢平原商定,抓点带面,全地区在青龙公社搞点,抽调大批机关干部、人民教师组成庞大的工作组,分配到每一个生产队,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然后教育愚昧的农民。 十一月二十六日,青龙公社召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动员大会,全公社三级干部和几百个工作队员参加。 郑书记首先讲话:“毛主席在去年的八届十中全会上,就向全国提出了社会主义的基本路线,要在全国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今年冬季先搞试点,明年就在全国普遍展开。我们青龙公社又走在全地区的前面,搞出个好样板,让大家借鉴。为什么要进行社教运动呢?因为有人热衷于走资本主义道路,想个人发家致富,当新地主、新富农,在自留地上大做文章,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必须割掉。有的干部在金钱财物上不清不楚,就要清一清,这次运动也叫‘四清’运动。 毛主席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对资本主义思想进行彻底清算。下边由谢书记给大家讲这次运动的内容和步骤安排。” 谢平原书记说道:“‘四清运动’要用三年时间完成,是党中央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今年二月,党中央召开工作会议,决定在农村开展以‘四清’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五月,毛主席在杭州召集有部分中央政治局委员和大区书记参加的小型会议,制定出了《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称为‘前十条’。五月二十日,党中央把它作为指导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在党内传达。 ‘前十条’分析了农村形势,认为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情况,资本主义势力和封建主义势力正在向党猖狂进攻,要求我们重新组织革命的阶级队伍,把反革命气焰压下去。毛主席告诫我们:‘如果不抓阶级斗争,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九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工作会议,又讨论制定了《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称作‘后十条’。‘后十条’贯彻‘前十条’的指导思想,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同时又指出了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农民群众和农村干部的重要性,规定了依靠基层组织和基层干部,以及正确对待地主、富农子女等政策。本月十四日,中共中央又发出《关于印发和宣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的两个文件的通知》,规定将两个‘十条’印发到全国农村的每一个支部,并在党内外宣读。在全国各地进行试点的基础上、在部分县、社开始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们西江地区就决定在每个县选一个公社做试点,西江县就选了青龙公社为试点,也是地区的试点,明年再全面展开。 ‘四清’运动的内容,是指‘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叫‘小四清’。运动后期重点在‘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叫‘大四清’。‘四清’运动重点要解决领导干部中存在的作风问题和经济管理方面的问题。 运动怎么开展呢?首先是搞扎根串联,工作队员下到每个生产队,安排在政治绝对可靠的农户家里,社教队员要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生活不能搞特殊;第二步,要访贫问苦,进行忆苦思甜教育;第三步,从小到大逐步组织阶级队伍,要召开阶级斗争大会,落实‘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精神,再开展背靠背的揭发斗争;第四步,搞好‘四清’,发现问题,再集中地和系统地进行阶级教育,开展对敌斗争;最后进行组织建设,对有问题的党、政干部进行组织处理。 同志们,这次‘四清运动’时间紧,任务重,工作队员们要认真领会文件精神,把握好政策的尺度,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明天,工作队员就下到各生产队去,各大小队要安排好队员的住宿生活等问题。” 接着是青龙公社工作队队长、安平县双河区党委书记黄友德讲话:“前面郑书记和谢书记已经把这次四清运动的主要精神讲得很清楚了,我要求工作队员们,认真学习双十条,把政策吃透。深入到生产队,依靠贫下中农,搞好四清。发现问题,及时上报。各大队的大组长要巡回检查,协助小组长解决问题。” 山雨欲来风满楼,会场里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郑书记皱着眉头,李仲清想发话干涉,又怕影响了工作队队长的讲话,只好转到戏台下,走到后边的大小队干部坐的地方,两眼鼓得大大的。把议论声压住了,他走到台上,声音又要起来,幸好黄队长发言完了,他立即宣布散会。 张天培早就忍不住了,他说道:“于二!这个队长有啥当的,给你来个‘四清’,好像哪个贪污了好多东西一样。把这次运动搞了,老子不干了,少些麻烦。” 于得民笑道:“老张,你就比我多得了一样,全公社的乌龟!说实话,你那么一爬,记到张氏家谱里,传给子孙后代,脸上也无光,把祖坟的灵气都爬掉了!” “我不那样做,我们队水肿就不止死二十一个人,我是为后人积德!还要说你这不清、那不清!” 申远松支书说道:“不要牢骚满腹的,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你怕他不去清呀!” “老申!说实话,生产队长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于二笑着说,“你们大队干部还吃了些死猪儿肉嘛!我们小队长连苍蝇大的东西都没捞到,还要说你四不清,六不清,真他妈的烦人!” “要说白吃,公社干部比大队干部吃得更多,共产党的事,吃了的说不到所以然,拿回家就不行。”申支书说。“我得回去好好地看一下双十条,听起来有点凶,看文件怎么说的。” 三清湾生产队来了三个社教工作队员,组长王云山,是安平县一个区供销社主任,小学教师张光成,高中生李万才,三人都住在上院子张忠安的房子里,由焦怀玉家安排伙食。 土地改革时,工作队也没下到最底层,三清湾自从修起住房以来,也许就没有官府的人进驻过。解放后的一系列政治运动已经使人们的政治神经敏感性提高了,看见工作队员们的“借米还糠”似的脸色,三清湾的老少爷们心惊胆战的,这次运动就是把农村基层干部作为打整的对象,很可能殃及池鱼呀。只有几个小孩子和两只小狗跟在工作队员后边,看几个外乡人的热闹。 王云山带着两个队员到三清湾扎根,首先找到贫协主席张天云。 张天云的家在上院子的西南角,全家六口人就住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大屋里,三张床上,只有最大的那张床上有蚊帐,床上的被盖又破又脏,只有一个衣柜,一个装粮食的木柜子和一个大坛子,一张饭桌的一只腿已断,另外绑了一截木头,才支撑着桌子不倒,板凳很久没有擦拭过,呈现一块块黑斑,拒绝贵人的屁股。 王云山皱了皱眉头,放下行李,还是勇敢地坐到高板凳上。张天云很难为情地说:“乡下人不讲究,渣渣草草的,王队长莫见笑哟!” 王云山知道自己肩负的政治使命,扎根就是要选最贫穷的家庭,方显革命本色。看来,这个贫协主席是个真资格穷人,完全可以信赖的。他说:“老张!我们工作队下乡来,第一步工作就是扎根串联,扎根要解决两个问题:上边的精神,要求我们队员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所以,你们准备安排我们住哪家?在哪家吃饭,把情况介绍一下。” 张天云说道:“解放十多年了,我们生产队的人口翻了一翻还多,房子没有下崽崽,所以,住的很紧,你们看见的,我这个家有多挤,有心让你们住我家,住着也不舒服。” “我们下来不是讲究生活质量的,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听从你们的安排。” “我和队长商量,安排你们住到我堂哥的房间去,我的哥哥嫂嫂得肿病死了,留下三个娃儿, 就腾出一间屋子给你们住,三个娃儿住另一间。”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二十章(上) 王队长有一次去乡下亲戚家吊丧,无法单独过夜,就和瘦壳壳贫下中农同睡一张床,后来几天都做噩梦,听说单独住一间屋,他放下心来,说道:“你们想得周到。” “你们的伙食就安排在雇农焦怀玉家,就在我家隔壁,焦三婆很好客,家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我家里,看着都倒胃口。” 王云山和三个队员安排好住处,中午,就到焦怀玉家吃饭。走进屋子,焦怀玉是个大桑门,说话声传遍整个院子,他笑着说道:“王同志!乡下人就这个样,窄得很。吃的也没有城里人好,有啥子不周到的,请不要客气。” 焦家儿子焦元亮初中毕业三年,已经二十岁了,只能背太阳过西山。张天培找到焦怀玉,准备把工作队员的伙食安排到他家,焦三婆说道:“您张队长开了金口,按说是瞧得起我们焦家。可是,那些街上人金贵得很,讲究多。一两天好办,日子长了,怕是不好伺候的。” 张天云说道:“三婆!我们知道,您和三爷都是很仁义的,他们工作队的不会说什么的。” 张天培劝道:“你家元亮读了初中,总还是想找点什么事情干吧!安排工作队员到你家,就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吴康明挣了表现,都被安排到重庆学了司机,我还是替你们想的。” 焦怀玉明白,接纳工作队员,自己肯定要倒贴不少,亏血本的买卖。可是,想到儿子身材不高,想找个农村姑娘做媳妇都难。也许听张天培的是对的,就折财赌一次,希望能够赌来儿子的好前程。他又找来侄女婿吴康明商量,吴康明说道:“三爷!兄弟的前途就在这次机会,把他们招待好,肯定有好处。要什么东西,我家有的,到我家拿,没有的,要用钱买,我还存有一些钱,先借给您老人家用。” 焦三婆是个计划经济的模范,她不知工作队要住多久,要贴多少,心里没有底,家里的一点积蓄是两年来省吃俭用心血,万一打了水漂呢?焦怀玉是个大事面前不糊涂的人,他说道:“老婆子!我们家最缺的是啥?是儿媳妇。怎么样才能接儿媳妇进门,得娃儿有个好工作。我们的亲戚中没有人当官,只有挣表现,让人家当官的高兴,拿个眼睛角角挂着你,儿子兴许有机会出去。” 吴康明立刻赞同说:“三娘,三爷的话说到关键了,兄弟的事,成败在此一举。” 焦元亮更赞成此次安排,说道:“我们要把他们当先人板板一样供起来,我们四个人就给他们三个人当几个月佣人嘛!幺妹特别要注意,人家会察颜观色,千万不要香也烧了菩萨也得罪了。” 一家四口很快形成统一意见,冒险接待工作队员。焦怀玉笑着说道:“张队长想得周到,我们元亮家庭出身好,又有文化,就是没有机会表现,现在送机会上门,我们全家就好好表现一盘。” “你们把工作队伺候好了,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焦怀玉一家非常热情,队员一进屋,焦元亮就已经把热水送到面前,祖传的铜盆子里,放着从侄女婿吴康明家借来的新毛巾。 王队长很满意,笑着说:“随便点!随便点!我们下来,就是要和你们同吃同住的,不要专门替我们准备,平时怎么吃就怎么吃。” 焦三婆笑着说:“你们是贵客,不是搞运动,请都请不到,大家上桌子吧!” 第二天早上,焦三婆给每人各打了两个荷包蛋。王队长立即说道:“焦三婆!要不得!要不得!我们不是来享福的。” “我家自己的鸡生的蛋,不要说你们是贵客,就是一般乡下客人,我的两个荷包蛋是没有少过的,你们就领了三婆的情吧!” “明天早上不准这样了!”王队长肯定地说。 焦怀玉说道:“王队长!你们城里人,突然来乡里头,生活不习惯。王队长,我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鸡蛋,这样好不好?我只拿自己的几只鸡婆生的蛋来招待你们。” 王队长其实对鸡蛋并不过敏,也很喜欢吃,处于队长位置,要说一说政策,贫下中农对革命干部的一片深情,他也不好过分地推辞,于是摇着头说道:“真拿你们没办法,恭敬不如从命,就领了你们的情了。” 后来,焦三婆又杀鸡、又打兔子来招待队员们,他们也推辞之后享用了。 王云山知道,生产队张蔡两姓人就占全队人口八成,串联了解情况只能找外姓的人,许德章是土改积极分子,他带着队员串联到许德章家,许家住在上院子正堂屋的左边一间,与周自全合用西北角的一间屋子,做厨房。在饭桌边,许德章接待了王队长。 王队长笑着说:“你和周自全、吴明辉、焦怀玉四家是雇农成分,是我们工作的依靠对象,今天找你,目的是请你讲讲,生产队干部有没有‘四不清’问题,工分有没有多记?会计的帐目清不清楚?生产队的仓库里的东西被干部或其他人拿走没有?有没有侵占集体财物的行为?当然,他们有问题,不会给你们社员讲的,你可以讲,比如,哪些家的生活过得好。总之,你不要有顾虑,大胆地说,我们会保密的。” 三个工作队员要找许德章了解情况,其他的人都自动离开了。 解放时,许德章二十二岁,有一个母亲,租种张国瑞的土地,勉强能糊口,没有讨上媳妇。解放后,托张晓风帮忙,到乡上当武装民兵,反过来整了张晓风,为张蔡两姓人所不耻。他居然想娶比他大四岁的刘玉华,碰了一鼻子灰,怀恨在心。六0年经刘玉华帮忙,拣了个二婚嫂,又生了一个儿子,老婆子肚子里还怀有一个,他正在春风得意。知道王队长的来意,他犹豫了,十多年来,他一直想,土改时辛苦当民兵,啥也没捞着,当个生产队干部也可以呀,可是,三清湾生产队的干部似乎是张蔡两姓人包了的,他没有机会展示自己,很有怨气,如果早当了干部,婆娘早就进门了,何须欠刘玉华一个大人情、讨个二婚嫂呢?。 许德章终于等来一吐为快的机会,他说:“生产队的干部们是一夥的,他们多记工分,多算帐,我们外姓人哪里知道,只是平时看,他们干部家的生活过得比其他人好,大家闹饥荒了,他们就没有闹,儿女穿的也比大家好嘛;保管室的粮食,他们干部拿没有拿,哪个知道,下院子正堂屋就是保管室,两边的房间,一边是会计张忠华,一边是刘玉华……” 许德章提到刘玉华三个字,马上停下来,王云山发觉对方神色有异,立即追问道:“这个刘玉华是什么人?” 许德章正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要谈三清湾的问题,就回避不了刘玉华,可是,自己两次受恩于对方,难道来第二次恩将仇报?他实在不好再说下去。 王云山笑道:“老许!听说你是土改积极分子,你是我们政府的依靠对象,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要按政策,打破情面,把生产队的问题抖出来。” 许德章终究是个小人,他说道:“刘玉华的丈夫在土改时是乡政府文书,被农民打死了的,我因此得罪了张蔡两姓人。她的婆婆就是蔡家的姑娘,保管员和副队长是她蔡家的表弟,生产队长又是她婆婆的干儿子,会计是她的幺叔。” 王云山立即肯定许德章的阶级觉悟,说道:“老许,被贫下中农打死的肯定不是好人!你不愧是老雇农,就是要敢于说话,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把那些四不清干部搞清楚。” “王组长!我再给你说一个情况,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大家知道了要恨死我的。我们生产队划自留地时,多划了好多地给社员。” 王云山立即觉得,多划土地给社员的就是搞资本主义的典型做法,要把盖子揭开不容易。他们又到周自全和吴康明家串访,问到干部和刘玉华,说的与许德章有很大出入。在吃中午饭后,王云山问道:“焦三爷!刘玉华这个人怎么样?” 焦怀玉心里一惊,刘玉华又不是干部,问到她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只好说道:“不瞒你们说,刘玉华的男人是土改时的乡干部,叫啥子文书,才当一年,就说他放跑了伪乡长,又说他在碑亭湾打了解放军,硬是被人打死了的。” “哦!刘玉华的家庭就有问题。是什么家庭成分?” “下中农。后来,逃跑的伪乡长又回来了,不是张文书放跑的,都说张文书是挨了冤枉,李仲清和张文书还是结拜弟兄呢!这个刘玉华是个人人都夸的好女人,硬是不改嫁,带着两个娃儿和婆婆,熬了十多年,给生产队喂猪,累得吐血,还要干。说实话,她是个知书识礼的大好人,这次运动,该不会搞到她头上吧!” “很难说,只要她有问题,就逃不过共产党的火眼金睛!”王队长很严肃地说。 焦三婆不管队长高不高兴,嘟哝道:“孤儿寡母的,够惨的了,还要挨整呀?” 调查几天情况后,工作队召开社员大会,宣传“四清”运动的精神,搞忆苦思甜,要想起解放前的苦日子,再联系今天的好生活,对比对比,就知道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了。 晚上八点过一点,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除留家看屋的老小外,都到三清湾下院子大坝子来,虽然有一丝寒意,大家裹紧衣服也要来接受社会主义教育。张静远是个爱热闹的人,自然高兴,有机会参加生产队里的忆苦思甜大会。他坐在自家小房间门槛上,没有寒意,笑看贫下中农唱歌 工作队员张老师教唱革命歌曲:“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阶级队伍组织好,地富反坏垮了台,我们团结一心向集体,资本主义根子挖出来!挖出来!” 没有多少音乐细胞的村民作为社会舞台的配角,在导演指挥下,异口同声地哼着革命歌曲,虽然声音此起彼伏,不那么悦耳,但是,他们也是努力地想演好自己的角色。 张静远听妈妈说:“工作队来了,小队干部是清查对象,没有多少人内心里是欢迎的。表面上都不敢说,说错了就不得了。” 他的眼光绕场一周,看不到喜笑颜开的脸,一个个嘴巴跟着吼歌,表情很严肃,就像借了米还糠一般不畅快。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 农民不是唱歌的材料,只是跟着干吼,吼过几遍,声音整齐一些,有一点歌的味儿。 王云山组长两手往下按一按,示意大家安静,他说:“贫下中农同志们,这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非常必要,非常及时,非常好。解放十多年了,有些人还不知道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走共同富裕的阳光大道。偏偏想搞个人发家致富,想搞资本主义,当资本家,当地主。同志们,这是多么危险呀!好了疮疤忘了痛,不想想旧社会,讨口要饭,年年租地年年搬家。我们要大讲旧社会的苦,你才会知道今天社会主义的甜。” 王组长动员后,工作队员张光成说:“王组长已经给我们讲得很清楚了,下边就由社员同志们忆苦,根据安排的顺序,张忠和,你来发个言。” 张静远的三祖父张忠和是个喜乐神,解放前受了不少苦。他也爱说,于是站起来,面对整个院坝的人,分不大清每个人的面孔,他说道:“我一辈子都搞不忘记,张国金那年子要抓我去当壮丁,我们家张天荣才十二岁,为了躲壮丁,我们一家只好连夜逃到杨柳镇,去租地主的地种,冬天帮地主砍甘蔗,再冷也要砍完规定的刀数,七十公斤甘蔗为一个刀,根据远近定刀数,不起早就干不完,那个日子真是苦啊!……” 张忠和说不下去了,只好坐下来,张光成又点了柑子匠张忠诚的名。 柑子匠张忠诚长期在白马镇柑子园当雇工,后来被抓壮丁,逃回来,给张国瑞当跟班,受的苦也不少,但是,他不会言谈,像生产队这么多人的会上,他从没正儿八经发过言。这次点到头上,只好硬着头皮上去亮相了。 张忠诚站起来,不知怎么开头,手忙脚乱的,引来一阵笑声。张天培说:“二爷,你平时骂二娘,一套套的,今天就当作是骂旧社会,也一套套地来。” “好!那个龟儿子旧社会就是不好,我在白马庙柑子园打望天凿,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天黑了才收工,狗日的老板,只给点清汤稀饭,比有的稠米汤都还清。狗日的工头,拿着鞭子到处转。望起脑壳打凿子,久了颈子罩不住,低下头歇一下,他就打过来了。最气人的是,老板的女儿穿得像个妖精,老子多看了两眼,就说老子起歪心,把老子打惨了,老子再也不去了。后来又被狗日的张国金抓去当了壮丁,在垮民党军队里,成天提心吊胆地,当官的不把士兵当人看,要打要骂,随他心情。嘿!上了战场,有的官儿就挨了黑枪。我没有那个胆子,第一次上阵,乱打了两枪,趁军队转移,就跑回来了。跟瑞二爷当跟班,进烟馆、饭馆,就威风多了!” 接下来是周自全发言,他站起身来显得很害怕的样子,王组长做了他很久的思想工作,他才答应发言的。 “我给地主方罗汉当雇工,吃苦吃得多啰。红火大太阳,挖甘蔗行子,叶子划破脸,一出汗咬倒痛得很,歇一下就要挨打,下雪天,办甘蔗,手指都僵了,还是要干。吃的清汤寡水的。我干了两年,不干了,工钱只拿到一半。来帮张国瑞家,有这句说这句,瑞二娘是个善菩萨,稀饭嘛总还吃得饱,一直帮到解放。……要说苦嘛,还是上前年,我和焦怀玉在大队蔬菜队,没吃的,吃了花生壳,屙不出,胀得要命交,焦怀玉用铁丝给我钩,还弄出了一屁眼的血,把我痛惨了……” 王组长突然觉得周自全说错了,马上说道:“周自全!不准讲啦!” 周自全正讲得起劲,刹不住车:“不信,你们可以问焦怀玉,我没有添油加醋地乱说,硬是痛得我喊爹喊娘的。” 几年前的事,他记得很清楚,他可不知道,忆苦是忆解放前,怎么会说到公共食堂去呢! 全队的人都知道周自全说错了话,那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谁也不敢说,也不敢笑,只等王云山组长怎么处置。 张天培大声喊道:“周自全,你说错啦!” “王组长叫我说过去受的苦,我说的全是过去的苦呀!” “你怎么说大跃进那三年的事呢?” “我记得最清楚嘛!我不会说话,王组长硬要我说!”周自全两手一摊,无可奈何的样子。 难道能把周自全打成反革命?他是赤贫,革命依靠的力量。王云山当机立断,对忆苦发言作总结:“今天出了周自全这件事,性质是非常严重的。我作为工作队组长,要承担主要责任。贫下中农同志们,请放心,我会把这一政治事件上报,等待上级处分,周自全在处理意见未下来之前,不得离开三清湾。” “我说的是实话,还脱不了爪爪呀!”周自全甩着两手,苦恼地说。 张光成大声说道:“你只图说到顺嘴,你脱不了爪爪事小,王组长搭着你挨,才不值得!” 王云山皱着眉头,说道:“下边进行思甜,根据安排,由吴康明发言。”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二十章(下) 吴康明的父亲是佃农,家里穷得很,解放前四海为家,全部家当,一个杂货挑子就挑走了,后来作张国瑞的佃农,才安定下来,解放后,住上了张国瑞的房子,吴康明才变了人样,与焦怀玉的侄女结了婚。五八年支援工业建设,到重钢当了汽车司机,六二年才又回到家乡务农,有一儿一女。 吴康明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他说道:“我吴康明,狗屎娃能有今天,当然应该感谢共产党。天大地大,不如共产党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今天,我们有吃有穿,我开汽车到过不少地方,那个变化真大,高楼大厦修起来,硬是往云里头钻,马路到处通,你们看到过大船没有,说了你都不相信,船上面有几层楼,还有,汽车坐船,在南京,火车都坐船过河。扯远了,不说了,就说近的,你们看,我穿的皮鞋,油光发亮的,比布鞋穿起舒服,走起路来踢踏踢踏的,响声怪好听。我还有几双胶鞋,落雨天照样穿着走路,水浸不进去。今年公社又搞了机榨糖厂,叫我去管机器,你们有空可以到申家糖坊去看嘛!这边一抱一抱的甘蔗喂进去,那边就把蔗渣拖开,已经试了机,先进得很。总而言之,我吴康明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社会主义就是好,就是好!” 吴康明满带激动的泪花坐下去,王云山组长说:“今天晚上的会开得很好,特别是吴康明同志的发言,发自肺腑,不知过去苦,哪知今日甜。明天,在大队部马冲召开全大队忆苦思甜大会,全体社员必须参加,生产队要煮忆苦饭,找点野菜和一些杂粮,煮成稀饭。下午开斗争大会,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必须到场,接受斗争。这个队只有一个富农钱西清,听到没有?” “听到了。”全队唯一的斗争对象,富农钱西清声音很宏亮地回答。 唯一使张静远感到好笑的是,忆苦竟然说到社会主义的公共食堂,可见农民不懂政治,只知有啥说啥,周自全胡乱一说,自己套上政治绳索,还把王组长也套上了,祸从口出也。 还有使张静远感到神往的,是吴康明所描绘的那些神话般的东西。张静远心想,等将来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去见世面。使张静远羡慕的是吴康明的皮鞋,他走过去,低下头仔细看,和学校的几个老师穿的一样,那么光亮。他心里想,自己一定要穿上皮鞋,人模人样地表现一下。 晚上,张静远做了个美梦,穿上新皮鞋,坐上几层楼的大船在江水中前进。 二大队的忆苦思甜大会在李佩齐的走马转过楼的大楼举行,工作队黄书记、公社书记李仲清及一批干部陪同县委谢书记前来参加。 王云山将一份加班写成的书面材料交给黄书记,很委屈地说道:“黄书记,我们在忆苦思甜时,出了政治事件,雇农周自全忆苦讲到了大跃进的生活。这是我的失误,请求上级给我处分!” 黄书记立即脸色沉重地说:“你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应该把周自全抓起来,审问他是否是故意这样说的。” 黄友德书记也很注意尊重当地领导,他走到谢书记面前,说道:“谢书记!在昨天,有一个生产队搞忆苦思甜教育时,出了大问题,忆苦居然说到人民公社食堂的生活。今天下午的斗争大会,工作队准备把他做为典型。请问,谢书记有什么指示?” 谢平原一听,觉得事情很严重,他问道:“你把说错话的人找来,我要亲自问一问。” 黄书记就担心这种突发事件,左右都不好处理,由谢书记处理最好,他立即说道:“王云山,马上去把那个人带来。” 周自全口无遮拦,惹了祸,一家人很惶恐,邻居吴康明来劝道:“周大爷,你也不要怕,你不懂政治,搞不清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没有文化的人懂不起。如果上边的人要问你,你第一要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翻了身,生活好了。然后才说,不是有意说吃花生壳的事。应该不会整得有好凶。” 早饭后,周自全闷闷不乐地和社员一起往大队部走。张天培追上来,说道:“周大爷!你是雇农,一定要咬死,不是故意说的,说得起劲了,就忘了该不该说。” 周自全在墙角站着发呆,被带到一间小屋里,他一眼就认出谢书记,想起谢书记对三清湾人的亲热,他马上跪在楼板上,连磕三个响头,哭诉道:“谢——谢书记!我是雇——雇农周自全,我——我脑壳发昏,不该讲——讲吃花生壳的事,我——我不是故意说的呀!” 谢平原立即扶起周自全,听完他的话后,谢书记向张天培问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情形,说道:“周自全是贫雇农,对党和政府充满感激之情,应该说,出了这样的事,他没有主观故意嘛!我建议,作为教训,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对王组长,也没必要追究,主观上,谁都想搞好工作。黄队长,在处理干部时,一定要慎重,不要搞得那么严重。” 周自全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再一次给谢书记磕头,声泪俱下地说:“谢书记!你是青天大老爷!帮老百姓说话的好人啦!” “快起来!去开会,人民政府始终是依靠贫下中农的。”谢平原走出小屋。 每个生产队派一个代表发言,黄友德插话道:“请大家注意,忆苦思甜要搞请楚,是忆解放前的苦,思今天的甜。” 轮到十二生产队吴康明做思甜发言,他穿上新工作服,皮鞋擦得亮亮的,头发还用水抹了一下,成二分头。他是第十二个发言。 他带有感情地说:“我吴康明能有今天,我感谢党和政府,谢谢我们尊敬的县委谢书记,他多次地到青龙公社来指导工作,也到过我们三清湾,他和我们贫下中农心贴心,我们三清湾的老少爷们都称赞他,封建朝代的县太爷,除非打官司,否则就见不到。谢书记没有一点架子,亲近老百姓,很使我们感动。 另外,我还要感谢李书记,我吴康明解放前帮老汉种庄稼,没有猪粪,只有到处拣狗屎,被人喊成‘狗屎娃’,没有地位。解放了,分了地,过上了好日子,我们一家四口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抱着一颗感恩的心,时刻都想报答呀!国家要征兵,保家卫国,我就下决心要当兵,政府说我不合条件,说我是独子,硬不收我。解放前,张国金保长抓壮丁,抓得鸡飞狗跳的;解放后,我要去当兵,不批准,这就是新旧社会的不同。我是出于感恩的心要去当兵,李书记把我当作先进样子,报到县上去,要青年们都向我学。我没有做啥子好不得了的事,第二年,李书记又把我选出来,去支援重钢建设。 在重钢,我当上汽车司机,认真学习技术,非常勤奋,不到一年,我就开着大汽车走南闯北了。李书记给了我机会,我应该重重地感谢他,去年,我又回到老家来,公社又搞起机榨糖厂来,我一定把工作搞好。我的体会是,做人老实本分,无论干啥事,踏踏实实地干,总会被别人看重的。 我一个狗屎娃,当了汽车司机,跑遍全国,见的稀奇事多得数不清,西江有汽车坐船过河,我在南京看的是火车坐船过长江,我们西江没几座高楼,我看见轮船都是好几层楼房,那才叫大哟!我跑了好多大城市,变化越来越快,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新奇,我有三双皮鞋,走起路来踢踏踢踏的,就像唱歌打拍子一样,我的胶鞋,很软和,鞋底鞋帮不进水,落点小雨,穿着干活、走路很轻巧。还有手表,现在城里人耍朋友要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我的汽车比自行车快嘛!说到吃,进馆子的次数那是数不清,啥子菜呢?听都没听说过,啥子‘宫宝鸡丁’、‘鱼香肉丝’、‘糖醋鲤脊’、‘水煮肉片’,说不完,一道菜有一道菜的味道,说细点,你要流口水。 总之,我们现在是生在福中要知福,今天的甜是党和政府给我们的,我们要有报恩思想,我在一个地方看见一副标语,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也是我吴康明,一个狗屎娃、一个汽车司机要说的心里话。” 谢平原插进话来:“同志们,我听了吴康明的发言,很好哇!多么朴实,多么真诚!完全是一个翻身农民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充满深情的声音。我们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要让大家,将新旧社会进行对比,回想解放前的苦,才知今天生活的甜。黄书记,吴康明同志的发言很有代表性,再加进忆苦的内容,可以作为忆苦思甜的样板推广。” “好!我们一定按谢书记的指示去办!” 中午,各生产队参加会议的社员吃忆苦饭,谢平原找到三清湾生产队的社员,想看望刘玉华,张天培接着谢书记,说道:“谢书记!请参加我们吃忆苦饭。为了显出苦味,我叫煮饭的人特别加了苦蒿,不知你能吃进去么?” “天培!你忘了我的出身啦?我们河南,没有四川好,我干革命,没离开家时,有上顿无下顿的,什么苦都吃过。来!给我盛一大碗。” 李仲清也接着说:“也给我来一碗,天培,当年我们喝酒就是大碗干。” 李仲奎招呼了张天益,也说道:“我们就把忆苦饭当酒喝,我也来一碗。” 张天培笑着说:“两位大书记!过去几年,很对不起,我张天培当乌龟,总是落后。去年和今年就好了,公粮全部完成。” 李仲清笑着说:“天培,你就是犟脾气不好。这次运动,要认真地学习,总结经验教训。” “说句心里话,谢书记!看样子,这次运动要拿我们生产队干部开刀,我很有点想不通。我们小队长一个,吃了多少亏,没有人记得你,还要说你四不清,我早就不想干了,你李书记老是拿党员身份来逼我干,我最怕挨晓风哥那样的冤枉。” 说起张晓风,谢平原就有好多真心话,他对反右、搞三面红旗的三年都有不同看法,只能埋在心底,他必须忠实地执行上边的精神,明知是错的,也得违心地去做。他看到基层的情况,村民是善良的,村干部是尽职尽责的。当要伤害到干部们时,他就会想起张晓风的冤枉,他在工作中,尽量保护干部,减轻损失,所以,他在全县干部中口碑甚好。他认真学习了前后十条,他认为,把农村的情况说得太严重了,三年天灾,人们连吃的都不够,有哪一个生产队干部敢贪污,也没有钱物可以贪污呀!刚缓过气来,干部们就敢贪污吗?有必要搞全国性的运动吗?搞得人心惶惶的。 在公开场合,他得扮演县委书记的角色,他说道:“张天培同志,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文件里也说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是好的,这是大原则。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这是对生产队管理工作的清理,为了将来管理更规范。比如,多记一百分工分,值不了多少钱,但是,钱再少,也是性质严重的一件事,你张天培替老百姓做事,吃了亏,因为你是中共党员,是应该的。如果要多吃多占集体的,你就不是合格的共产党员,如果清出了问题,就要从思想上认识,以利于今后改正。也不是一棍子把人打死,批评教育为主嘛!” 张天培说道:“今天当着谢书记的面,我要对你李书记说,我为三清湾村民熬过三年自然灾害,是对上级说了假话,也当了全公社的乌龟,受了羞辱。我敢做敢当,如果不私分几千斤粮食给社员,三清湾就不止饿死二十一个人。” “哟!你胆子还大嘛!难怪那年,你们生产队的公粮交得最差,原来是私分了。今天主动坦白交代,可以从轻处罚。”李仲清笑道。 “李仲清!李大书记!我张天培来坐你李书记的椅子,拿着上边的文件,我也能传达得很好,执行时也许比你还积极。当你面对社员时,你就会知道,事情不是那么好办的。就像你摔你母亲的锅儿一样,也有说不出的苦衷,我只希望,你们能体谅基层干部的难处就好了。” “只要是为老百姓的利益去做事,方式方法不同不要紧。”谢书记强调道。 申远松走过来,请示道:“谢书记、李书记,今天下午的安排是开斗争大会,工作队的意见是把所有的地主、富农分子和劳改释放人员作为斗争对象。请谢书记做指示!” “我希望你们把文件精神和实际结合起来,地富分子和子女要区别开来,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与有破坏活动的要区别开,搞破坏的家伙是少数。搞社会主义教育,目的是防止走资本主义道路,其特点就是各人发家致富,社会主义就是共同富裕的道路。李书记,我就不参加你们的斗争大会了,回县上去还有事情。” 李仲清把李仲奎叫来,说道:“仲奎!你陪谢书记回公社去,我留下来参加二大队的会。” 谢平原走前边,离开二大队,谢书记问道:“怎么没见到刘玉华呢?她家情况好吗?” 李仲奎回答道:“玉华嫂子在生产队喂猪,活儿很累的,已经落下病了,气管炎严重,吐了血。” “张天培怎么搞的,叫他给换一下嘛!干点轻松的活儿。她的儿女怎么样?” “女儿没读书了,帮助她妈挣工分。儿子今年考上初中,听李仲清说,张晓风的儿子考了全区第三名,我的儿子也考上了,成绩差一些。” “成绩好呀!我的事情多,也不方便出面管张晓风家的事,你可得多费心了!否则,我们怎么对得起张晓风呢?” 李仲奎激动得流出泪来,谢平原只是在土改时和张晓风一同工作了一年,一年中,二人为了搞好政府工作,结下了深厚友情,谢书记为自记没能保住张晓风的性命而自责,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替张晓风家做点什么。 李仲奎感叹,在张晓风的结拜弟兄中,地主分子付云清在生活困难时,给刘玉华一家的帮助很大,何志芳和唐雨梅也从精神和物质上给予了帮助,而自己和李仲清没有给一点点帮助,陈大全就更不必说了。 李仲奎很惭愧地说:“谢书记!对玉华嫂子,我们没有尽一分力照顾,有愧于张晓风,谢书记!我会把你的心意转告嫂子一家的。” 第二卷 屋漏连夜雨 第二十一章(上) 早饭后,张静远去帮妈妈干活,妈妈和陈三娘不能丢下猪儿不管去开忆苦思甜大会。张静远想去看“忆苦思甜”大会,可是,一周才回家帮妈妈一次忙,他还是决定帮妈妈割苕藤。 陈三娘一个劲地夸张静远:“静远!你多有孝心呀!个个星期都来帮忙。” “我们静远考了全班第三名。”刘玉华很高兴地向陈三娘说。“静远!注意割,别割了胡豆苗。” “有出息,有出息,不枉费你妈辛辛苦苦地干。静远,你还要努力整,考他个第一名,状元!你妈会更高兴。” “陈三娘,我一定会努力争取的。”张静远割起苕藤来更快了。 冬天的太阳还带有一些暖意,张静远心里热烘烘的。他似乎又长大了不少,他向往着美好的未来,自己数学好,今后一定要当一个工程师,在办公室里画图纸,在工地上指手画脚地,多威风呀。吴康明只是个司机,怎么敢与工程师比,我张静远一定要成为三清湾第一个最有知识、最有本事的人。他边想远景边割苕藤,脸上流出笑意,一不留神,镰刀割到手了,鲜血直冒,张静远哎呀一声,赶紧捏住手指,不让血再流。 “怎么搞的?”刘玉华正在拣苕藤,马上跳过来,看孩子的伤不重,一边责备一边把张静远推到土边上去,说道:“别割了,回去找块干净的布捆一下。” 回到家,“大娘妈”心疼地说:“静远,你咋个不小心点,流了的血要好多东西才补得起哟!” “没啥子事,娘娘,血已经止住了。”张静远找来一块布条,将手指缠了几遍,用牙咬住,扎了结,手指有点胀痛,但血不流就行了。 中午,妈妈检查张静远的手指,确实没问题,她才放了心。 张静远说:“妈!你放心,我到学校后,到医务室去看一下就没事啦!妈!我还给您说一件事,我给同学脸上盖墨水瓶盖子,叫‘盖所罗门的印’,把同学的衣服搞脏了,挨了批评。” 吃过午饭,唐清玉等同学还没来。刘玉华说道:“静远!你在学校给同学盖印的事,我早就知道,我不责怪你,妈没有办法让你吃饱饭,那饿的滋味,前两年受够了。你能明白自己错在那里,就算有进步,我相信你会懂得更多道理的。” 张静远笑道:“我还怕您和姐姐骂我呢,盖印的事是我脑壳发昏干的,中学老师就是不一样,就是到我们家来过的苏县长上我的语文课,他的涵养才好,没有责备我,完全给我讲道理,叫你心服口服的。这件事,我收获很多,我就拼命地学,要考出好成绩给大家看。” 张新慧说道:“静远!盖印的事,没有批评你,是靠你自觉改正。这次考得好一点,不要骄傲,争取期末考得更好。我还有八角钱私房钱,你拿去吃几碗面。” “姐姐!我不要你的钱,你拿去买红头绳来拴嘛!你看唐清玉和陈兰英,穿得多好看,你卖兔子存点钱,去买件灯草绒衣服来穿,多好呀!” “我们静远也懂得收拾打扮了哇!可惜妈没有钱给你买好看的衣服。”刘玉华惭愧地说。 “我是男娃儿,讲啥子打扮哟!妈编的布穿着热和,我才不管别人说我穿得好不好。古人说,男才女貌,我的任务是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读好了,啥子都有。” 其实,张静远是怕伤了母亲的心,能供自己上初中,已经是使家里很困难的了,在衣着上还能提要求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初中生肯定要看重外表,他没有条件讲究,只能是无奈的选择。 “妈!静远有才,清玉和兰英有貌,您老人家的儿女亲家打得好呢!”张新慧笑着说。“静远!不要影响学习哟。” “看你说些啥子,我从小就把她俩当妹妹看,尽是歪起想。” 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唐清玉、陈兰英、唐清波、李良军和刘文轩转过院子的下厅照壁墙。唐清玉大声喊道:“静远!每次都是我们来请你,你争取自觉一回,在外边等我们行不行?” 大伙儿都向刘玉华和张新慧打招呼,李良军走到刘玉华面前,说道:“阿姨!我在来的路上碰见我爸,他送了谢书记回城里,谢书记今天来你们大队参加忆苦大会,很关心你们家的情况,特别问了静远的学习。” “谢谢他的关心,你们都是我刘玉华的好朋友的儿女,静远给别人盖印,犯了错误,你们帮助了他,阿姨谢谢你们,你们是兄弟姐妹,要互相帮助,都把学习搞得好好的,我们这些大人就高兴。” 刘玉华说完,又拉住唐清玉和陈兰英说:“我一看见这两个乖女儿,越长越乖巧。心头比大热天喝了糖开水还舒服!” “阿姨!再见。”唐清玉最大方,在刘玉华脸上亲吻一下,挥手说道。 半期考试后,学校进行了助学金评定工作,张静远写出了申请,班主任伍云基老师找张静远个别谈话,了解他的家庭情况,给他评乙等助学金。在全校讨论时,校团委书记、政治老师刘远青说:“张静远的父亲是土改时打死了的,不能因为他成绩好,就给他评助学金,还是要讲点原则。” 伍云基老师说:“张静远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贫下中农是我们依靠的对象,他家的确很困难。当然成绩好也是一个原因。所以,我认为给张静远评乙等是应该的。至于他父亲张晓风被打死,也没有做什么结论。” 苏晓阳说道:“张静远的母亲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带着五十岁的母亲,一岁的张静远和三岁多的女儿,日子有多艰难,可以想象。她纺纱织布做衣服鞋子,我那次去调查合作社的事,正碰上他编布。她是个很识大体的人,西江县的第一个互助组就是她干起来的。我同意给张静远考虑助学金。” 张静远每月能领到三元钱补助,可以减轻妈妈的负担,心里实在高兴,他不知道是伍老师和苏主任争取来的,还以为是全班第三名的成绩起了作用。于是,学习更加努力,语文虽然提高了一些,文章不是一下子就能写好的,还是只考了全班第五名,五科总成绩倒是全班第二名,只比第三名多两分。 张静远拿着期末成绩通知单,心里还是很高兴,美中不足的是,班主任评语中有“该生爱在上课时开小差,纪律性差一些”的话。看来,伍老师还是挺喜欢自己的,把盖印事件说成开小差。 再说,经过忆苦思甜大会,使广大社员更加拥护社会主义,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通过访贫问苦,动员大家起来揭发“四不清干部”的问题,正如许德章所说,张蔡两大姓一统天下的二大队十二生产队,“四不清”的盖子就是揭不开,姓陈的三家,都说张天培是个好干部,陈三娘说:“人民公社搞公共食堂,拆了我们陈家院子的房子,后来,食堂不办了,张队长亲自带人,在冬腊月给我们舂土墙房子,照原来的样子,新修来还我们,我们不能忘记干部们的恩德。他们是不是‘四不清干部’,我们不知道。” 王云山召开社员大会,他说:“十二生产队的盖子要揭开,我不相信,会没有问题。你们不是有个粉坊吗?有问题没有哇?关键是认识问题。比如,张明月的那个花园,就是要滋生资产阶级思想的。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就没有看见过,农村居然有花园,花园是城市人谈情说爱的地方,乡旮旯用不着,白占了地盘,可以把鱼池填了,花草树木砍了。” 会后,一天时间,百年以上的桂花树、银杏、楠木全部砍倒,资产阶级的花草一齐除掉。 王组长找到贫协主席张天云,动员他检举干部的“四不清”问题。张天云说道:“每次开队委会,我都参加了的,要说干部会上私分集体的东西,我记得是没有过的。至于有人说,他们背着我,贪污私分生产队的粮食,我不敢说有还是没有。他们几家好象是要吃得好一些,也许是他们更会划算吧!”许德章通过学习文件,进一步提高了阶级觉悟,他说:“王队长!他们还在台上干起的,哪个好站出来说话呢?土改时,地主好威风,弄到台子上斗争,就有人敢出来说话了。” 王队长和两个队员每天找社员谈心,一接触到“四不清”问题,他们都会说“没有问题哟!”或者“不清楚有问题没有”。谈话就会很尴尬,很难进行下去。 张天培看到工作组想方设法,要置干部们于“四不清”之境地,很想不通,找到张忠华,说道:“幺叔!前几次我们商量的搞面坊的事情,我是不想弄的了,免得别人说,你几个干部又搞了猫腻。” 张忠华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天培!随便他工作组怎么整,我们是清清楚楚的,他能给我们糊起?看在乡亲们名下,把集体的经济搞好点,让社员们少饿肚子。我们的粉坊就搞得好,每年都可以加工那么多粉条,粉渣可以喂猪,总是赚钱的生意。他们说有问题,可以查嘛。我敢说,开面坊更是个赚钱的生意。” “我知道,肯定赚钱,社员有麦子换不到面,面坊搞起来,生意肯定好,麦麸子还可以喂猪。好是好,一想到这个‘四不清’,我就不想干了。” “天培!那年子让你背乌龟,你都受了。这回搞得再凶,我们是清白的,还怕他们整吗?他们公社干部、大队干部多吃多占的事情多,总要从他们先整起噻!” 张天培召开队委会议,三个队员也参加了。张天培说道:“‘四清’运动开始后,按有的人的想法,我们就成了‘四不清’干部了,现在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主要是研究开面坊的事情,希望大家发表意见。我过去是极力主张开,现在看来,万一开起来,有人从中贪污,还不如不开。” 王云山知道张队长说的气话,于是笑道:“我们不能因噎废食,面坊肯定得开,壮大集体经济的事情,是好事。我知道,大家对这次运动有抵触情绪,能够理解。毛主席说了嘛,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都是好的,有问题的毕竟是少数。这次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物资,有没有问题,清一清,不就知道了。所以,运动要搞,生产队的生产安排、队务管理照样进行。” 蔡世发说道:“王组长说得对,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张明月的花园平整出来,就可以做晒面的坝子,原来的碾房就改成面坊,张明月的角笼子房就可以做磨粉房,砍下来的楠木做面板、面槽最好。管面坊的人要找好,肯定要那种心地坦白的人才行。” 张忠华说道:“买面机的事,我去白马镇机械厂问了,随时都可以去买,如果定下来了,就可以去预订,一个多月就能交货。” 王云山强调说:“面坊一定要开起来,今天就定了。要抓紧时间准备,先把师傅找好,徒弟好找。” 除夕是年终总结的时候,按风俗,全家人必须吃团圆饭,出门在外的儿女在中午前必须赶回家。唐雨梅应该去三清湾张家过年,可是,陈新宇不愿去,又怕母亲不高兴,于是说道:“妈!三叔叫我们三个去吃年饭,我们不想去,你和张叔回三清湾,我们就在家。” 唐雨梅说道:“你们的爷爷婆婆虽然不在了,你们是陈家的后人,如果你三叔要请你们过年,你们就应该去。清玉就不去了,让她陪我回三清湾过年。” 张天培听说唐雨梅要以张家媳妇的身份到三清湾吃团年饭,很是高兴,对刘玉华说:“玉华嫂子,唐雨梅挺着大肚子,来我们家过年,老头子很高兴,就是我家太窄了,找个坐的地方都难。” “她来了,就到我家里坐。我帮你陪客人,我正有好多话要和雨梅说呢!” 除夕早饭后,唐雨梅说:“清玉,你看妈挺着大肚子,走路不怎么方便,今天是过大年,张叔家要吃团年饭,我们必须去,你就给妈当保镖吧。” “张叔才是您的保镖!”唐清玉笑着说。 “你张叔事情多,他要去应酬乡亲,就顾不上我了。你不想去刘阿姨家吗?” “我肯定想去,我还想找张静远摆龙门阵呢!” 三人小心冀冀地走回三清湾,张天才把礼品送回家,唐雨梅和唐清玉直接到刘玉华家。刘玉华在厨房里忙着搞过年的菜肴,听说唐雨梅来了,对“大娘妈”说道:“大娘!您把鸡汤和四大碗蒸好,最后煮个鱼就是了。我要陪一下唐雨梅。” 刘玉华快步走到大坝子中间,拉住唐雨梅的手,摸摸她的大肚子,笑道:“你是生娃娃的好手,有七个月了吧?” “多一点,娃儿成天在肚子里左蹬右蹬的,脑袋好像在左边。” “男左女右,应该是男孩,你和我一样,生娃儿是花花胎。” “生了儿子,天才肯定高兴,可以传宗接代嘛!” “妈!我和静远去讲会儿悄悄话,你和阿姨也有讲不完的话。” 张静远领着唐清玉从后门穿过厨房,十几步就到了大黄颠树下,二人在大树根上坐下来。竹林里很静,小麻雀在竹林中跳跃。张静远十四岁了,从没有过和女孩子单独相处过,他的心怦怦跳;唐清玉从小耳濡目染,性格开朗,根本不顾男女之大防,喜欢张静远就毫不 掩饰地表现出来。 二人坐定,唐清玉说道:“静远哥,在学校里,男女界限分得好清哟,我憋得很,不敢和你说话,怕别人笑话我。” “我也是,和文轩他们很随便,虽然挨着你和兰英坐,眼睛不敢往你们那边看,更不要说,大着嗓门喊‘清玉妹’,喊‘兰英妹’了。” “还是小学时好,想喊你就喊,多自由。”你出了盖印的事,我为你多着急呀!不敢表现出来。” “初中生的男女界限分不清,人家就要乱说!” “是呀!静远哥,不知道怎么的,我这半年来,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感觉,晚上睡觉前,躺下来想事情,总会想起你,好多次做梦都见到你。” 唐清玉说话时一点不脸红,张静远真佩服她的大胆,他知道,这也许就是小说书里讲的爱情,爱情的内涵到底是什么,他搞不明白,只能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能使人心情愉悦。听到清玉的多情话语,他很高兴,表情却很羞涩,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呗!” 唐清玉突然在张静远脸上吻了一下,笑道:“想得再多不如亲一下!静远哥,你也表示一下!” 张静远正在吃惊唐清玉的大胆,听到她的要求,心里甜滋滋的,毕竟是人生第一次逾越规矩,他摸摸脸部,还沾有女孩子的唾沫,他很迟疑,自己的嘴巴与天仙一般的唐清玉的樱桃小嘴唇接触,是不是太亵渎了冰清玉洁的美人儿。 唐清玉闭着眼睛等待张静远的回报,很久也没有动静,她睁开眼来,说道:“静远哥!脸红得那个样子哟!” 张静远虽然喜欢两个小妹妹,但是,他从来没有往恋爱的方向想。如今,小美人主动往那个方向引,他没有思想准备,也就只好当成小娃娃办家家。他环顾四周,见竹林里没有人,立即抱住清玉,狂吻了几下,马上放开,红着脸,生怕突然出现人,被别人看去,成为笑柄。 在人生旅途上,张静远和唐清玉从这一刻起,就已经成为大人了,就好比今天提倡超前消费,他们在超前享受爱情,不含丝毫利益的精神享受。 唐清玉摸出一张五圆大钞,塞进张静远的衣服口袋,用手按住,很严肃地说:“静远哥,我知道,你盖印是因为肚子饿,我就想帮助你,可是,兰英和我形影不离,我没有机会,也怕其他同学笑话我。今天没有其他人知道,我妈也不知道。” 张静远马上想起,盖印之后,陈兰英也曾悄悄地要给他三元钱,被他拒绝了。他说:“这怎么可以呢,你妈给你的零花钱也不是很多呀!” 李仲清一直找机会给女儿零花钱,他说:“清玉,你是我的干女儿,你比韵泉他们更有出息,你家的经济也不宽松,我当义父的帮点忙,表示点心意,是应该的。” 唐清玉将此事告诉母亲,可是,一贯主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唐雨梅却说:“他要给,是他喜欢你,他是党委书记,你们几个的事,还得仰仗他,千万不要得罪他,他当干爸爸,是该有表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