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 第一节 九九重阳节那天,妈妈收到一封信,喜得珠泪盈盈;我从没见过妈有这么高兴的,淡红的笑脸就像我家外阳台上正在绽开的那朵硕大的秋海棠,迎着朝阳灿烂地蕊放。妈说舅舅要来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个舅舅。我怕是听错,笑话妈喜糊涂了,天晴得没一坨云,打哪里爆个惊雷?妈正经的说是有个舅舅。小时候表哥跟我们吃住一起,打闹一块,也一块儿去医院见过舅妈,满以为是舅妈疾病缠身,把表哥寄养我家。记得一次邻居家孩子到外婆舅舅家去,我也吵吵嚷嚷缠着妈妈带我去外婆舅舅家,妈妈怔怔的看着我伤心的流泪,半天才说,外婆和舅舅早已过世了。打那我就知道,表哥没有爸爸。 “不是说没有舅舅吗?”我疑疑惑惑地问妈妈。 妈抹着眼泪,张开浅浅皱纹的脸微笑说:“另外一个,也算是舅舅。” 真是个大笑话,舅舅也有“算是”的,我奇怪地追问。 “一句话也说不清。这么跟你说吧,他不是亲舅舅,外头认来的。” 真叫新鲜,外头认来个舅舅!着实教我好笑。改革开放新鲜事儿也多,天上神秘莫测的“飞碟”光临,海上陆地神秘兮兮的走私、贩私,敌视几十年的台湾骨肉同胞悄然从海外归来探亲,一些人不惜一切伸长脖子悻悻然出国留学或到外国插队,昔日用枪炮赶得夹着尾巴跑到海外的资本家,纷纷跑进特区或开发区投资办厂,农民源源不断涌进城市打工……媒体为了凸显中国特色,吸引世人眼球,特别地加上个“外”字,于是“外星人”,“外国货”,“海外”,“外资企业”,“外来妹”……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精气神儿事,写成书,上电视。《红楼梦》戏文里唱“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那不过是夸大其词,林黛玉原本有其人。世上无奇不有,我家竟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舅舅!喜从天降!我也给他加个时髦的“外”字——“外来舅”,莫不是我家也该写进书上电视了?妈嗔怪的说,舅舅就是舅舅,“外”来的也是“自家”舅舅,分什么内、外?告诫我不要赶那个时髦,千万千万别把“自家”舅舅生分了。 “你还真有本事!”我赞叹又好奇地搂着妈逗趣说,“人还没见着就这么护着,要是见了面呐,哪还不抱头痛哭……”妈“嗤”的一声说“鬼丫头”,伸手想打我,却收回去抹自己忍不住笑出的眼泪。想必妈和这个舅舅之间有过非同寻常的故事,缠着妈翻箱倒柜般的搜寻她的记忆。 第二节 外婆家住岭南一个叫桃花坞的美丽山村。传说一条巨龙,在一个暴风雨夜闪电雷鸣般从西北一座深山里窜出,穿越丛山林莽直奔下来,在那儿打了几个旋,然后顺着山势向东南游去,所过之处犹如鬼斧神工开凿一般,造化二溪一荡,就是流传至今的上花溪、桃花荡和下花溪,上上下下五六里,仅桃花荡差不多就有二里长。桃花坞就因这花溪和桃花荡而得名。学大寨那年月,山里头修水库,分流灌溉下游农田,花溪水不再有时涨满有时枯竭,长年活水,渊源流长。春天来临,四周漫山遍野的杜鹃,彤红彤红的着火似的烧红了半边天,与花溪两岸的桃花流水相映争辉,把个桃花荡的绿荷与菱叶映得嫣红。村子里也就三十几户人家,不知哪朝哪代躲避战乱来的,也有一些是逃荒要饭定居的,诸多杂姓,和睦相处,尤喜欢栽种桃花,盛产蟠桃,吃进嘴里冰糖一般……到过的人无不称赞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谈起桃花坞,妈妈笑逐颜开,喜气洋溢,眼睛放光,透射出从未见过的自豪感。 我们一家五口,外公、外婆、大舅、二舅和我,三间瓦屋,住在村东头,不算富裕,倒过着快乐的日子。春夏至秋,大舅常常带二舅和我到花溪捉鱼捞虾,也时常在桃花荡钓鱼,采莲蓬,摘菱角,旁晚跳进桃花荡洗澡、游泳。大舅很喜欢我们,教我们游泳,钓鱼,他给我们一人做了一根钓鱼竿,我也学着大舅的样子,手持钓竿,眼睛盯着浮漂,等着鱼儿送钩……在我比你还小一点的时候,家中连遭不幸。妈妈伤心的继续跟我讲。开头是外公,在生产队劳动,那年月吃食堂,正逢饥荒,一天一人没半斤粮,难得温饱;早晨吃点菜糊糊下田春耕,中午回来常叫头昏眼花。一日晌午耕田时猝然昏倒,人事不知,等村里人抬回来又急忙赶着送到三四十几里外的龙山镇医院,人已经没救了。那时候大舅在县城读中学,我和二舅读民办小学,没了爹,大舅辍学务农,撑起这个家,仍然让二舅和我继续念书。几年后大舅参军,当了一名工程兵,他喜欢数理化,又肯钻研上进,勤学苦练一身过硬的本领,很快成为连队技术能手,在历次大比武中名列前茅,屡屡受奖,不几年由班长、排长升任连长。二舅比我大四、五岁,初中毕业就成了家中唯一的劳动力。那年头到处学大寨,砍树,挖山,修梯田。二舅是共青团员,十八、九岁正当年,处处带头,带一帮青年人参加公社组织的突击队,到后山开渠引水,开山,炸石,修渠,一次塌方事故中,二舅不幸身亡。外婆眼睛生我时没休好月子,原本就见风流泪,哭得眼睛都瞎了。大舅请假回来处理家事,眼见家中如此景象,心里很不安,想找一个嫂子帮他照顾这个家,亲朋好友也热心的四处寻访,一时也难有称意的。年底部队休整,他顾念外婆和我,特意请探亲假回家过年。说来凑巧,在镇上同学家遇见一位,女方是二舅中学同学,家中诸事早有所闻,对二舅的死更是倍加痛惜,也曾见过当年当排长的大舅。 “我们见过面。”女方暗暗惊奇,大大方方的说。 “见过面?” “那年你回来探亲路过县城,到学校找你弟弟,还是我带你找到的,不记得啦?”那年初中即将毕业,头一次见到一位青年军官,她印象特别深刻。 他立刻记起来了,当时进校门遇见一位热心肠的女同学,弟弟夸说她最会唱戏,校文娱委员;时隔几年,已经出落成待字闺中的妙龄女郎。此时二人大有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她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十分同情家中不幸,理解他的苦衷,愿意跟他结婚,挑起这个家的重担。他们俩商量好一切,他赶回部队请示汇报,她盼了半年他才匆匆赶回来,打了结婚证,正忙碌着准备过二天迎娶回家,突然接到部队电报,说是国家建设需要,奉命进军大西北,要他火速返回部队。军令如山,大嫂还没娶进门,他就告别亲人出发了。 世间总是祸不单行。没出二个月,接到公社派人传达的电话,后又是部队发来的电报,说大舅病危。外婆眼睛看不见,我一人去自不放心,大嫂坚持要去,未过门嘛也不好独行,于是外婆决定姑嫂同行。到部队后,首长告诉我们,大舅在施工中光荣牺牲了。说是国家“备战”需要,在半山腰开凿一条100长5米宽的大半个月亮弯形隧道,半年完成,凿洞的时间就更短,只有四个月,时间紧急,任务重,二个连队分别从二头口子同时施工。他率领全连官兵炸山凿洞,三班轮流转,人歇施工不停,发电机夜以继日轰轰隆隆,山头上的二架探照灯把整个山沟照得彻夜通明。进展相当顺利。一天下午,连续爆炸声从坑道内发出强烈而沉闷的巨响,战士们默默地数着一、二、三……“有二个哑炮!”战士们齐声喊,自动地齐集在他们连长周围,等候他的命令。他异常果断,立即叫副连长带领战士们收工,自己亲自去排除坑道内的哑炮,干部战士争相要上。谁都知道排“哑炮”最危险。他说自己最清楚炮眼位置,又有多年排哑炮经验,命令干部战士原地不动,不顾个人安危,一个人进了坑道,不一会儿,二声巨响接连传出来,大家蜂拥向坑道跑去,呼喊着“连长!连长!”然而他们的连长躺在血泊里…… 讲到这儿,妈妈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好象那二声巨响把妈的肝肠炸断了……外婆家连遭不幸,深深的震撼了我,跟着妈妈一同流泪。同时也更加吸引我,安慰妈妈一番,待妈平静后还要她继续讲。好一会儿,妈妈用手帕抹了抹眼泪,接着往下说。 因为我们是土生土长,从没见过大世面,首长说的普通话听得不十分懂,我们说的是岭南家乡本土话,他们更是一句也听不懂。无奈部队用大喇叭广播找人,有谁能听懂岭南地方话……说也真奇,不到半小时,在那大深山沟里竟也找出一个。我心里万分悲痛,大嫂更是肝肠寸断泪人一般,只觉得有个中间传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无心过问,怕是连正眼看过都没有,只晓得叫他方同志;之后几天里,他协同一位据说是从团部特地派来的女战士负责照顾我们的生活起居,一直伴随我们,对我们特别热情周到。 第三节 后事处理完毕,姑嫂惦记起家中的老娘,眼睛瞎了,靠自己摸着,虽说临走时曾托付邻居照应,可也不能长时间拖累人家。她们二人打算尽快回家,可又犯愁着:怎么跟可怜的老娘讲呢?去年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叫她老人家如何接受得了啊……正愁离之际,方同志急急跑到她们住所,辟口就问:“你们是桃花坞的?”一口纯正的岭南话,流溢出一股乡音乡情,只觉得好亲热。 刚才部队首长考虑她们回家路途太远,又十分偏僻,正是学生大串联,火车汽车都挤满了人,怕她们路上不安全,准备派人护送回家;他才知道她们是岭南同乡,家在龙山镇西三四十里外的桃花坞,他曾经去过的美丽山村,时隔十多年,久已淡忘。怪不得猛一听到烈士杨秀峰的名字,似觉有些耳熟,但姑嫂二人除了熟悉的乡音,却没有表露出那怕是一丁点儿印迹,他怎么也不会把眼前发生的跟桃花坞的杨秀峰扯到一起。 她们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喜与惊诧兼有的点点头。 “我到过你们家。”他有些兴奋,“你大哥辍学那年,不记得啦?” 杨秀峰在班上学习特别的刻苦用功,数理化成绩比较突出,喜欢体育活动,打篮球,踢足球,中长跑是他的强项,班上最活跃分子之一。他辍学,班主任和同学们都感到非常惋惜,要是开运动会或者有体育项目比赛,大家都会不约而同的想到杨秀峰。那年刚放暑假不久,几个相处要好的同学邀集一起在他家集中,一同前往桃花坞看望秀峰。杨秀峰经常夸说他们家那里四围山峦叠嶂,山清水秀,杜鹃啼血,夹岸桃花溪水连着桃花荡,非常非常的美,更有甜如冰糖的蟠桃,早就令他们向往不已。此时勾起了他许多美好的记忆。 “你是——”小姑立刻打开记忆,似乎想起来了,是有好几个大哥的同学,帮家里扫院子,担水,上山砍柴,到桃花荡钓鱼,游泳,击水嬉戏,一起爬山,钻林,攀岩入洞……她常跟在后面。十多年了,面目全非,此一时也说不准他是谁。 “我叫方绪文,家住龙山镇。”眼睛盯着小姑说,“你叫秀贞,大概就是当年的‘小尾巴’?” 秀贞好高兴,简直就像遇见大哥,急不可耐的连声说“是呀!是呀!”也盯着他,极力在他脸上搜寻记忆,“你就是那个爱说笑话常常逗得大家直乐的方哥哥?”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兴奋已在眉目间漾开。 “不像吗?” “好像你原来没带眼镜。” “呵呵,是没带,你记性真好。” “我大哥常念叨你,说你爱帮助同学,他脚上穿的那双球鞋是你送的,连我妈都说难得你年纪轻轻的心肠这么好。” “你大哥好厉害哦,踢足球时,他连鞋和足球一起踢进球门……”他忆及同学少年,本想再说点什么,觉得不合时宜,便转问道,“你娘身体好吗?”他没有忘记那位慈祥的老人,此时更令他关切,“眼睛瞎了?” “还不是为我二哥,哭瞎的。” …… “你是方绪文?”在一旁的大嫂没等他二人说完就迫不急待的插上来,诧异地追问。乍一听说他是方绪文,她简直有些发呆,怔怔的看他与小姑子二人说话。“他是方绪文,你们同村的。”似觉秀峰在一旁催促般这么告诉她,大脑翻开记忆的那一页,令她悲喜交集。刚读一年级那年,正是抗美援朝和土地改革,“六一”儿童节学校吸收一批少先队员,有位高年级男同学给她戴红领巾;稍后举办演讲比赛,头一位叫方绪文的同学不慌不忙的走上讲台,她一看,就是刚才给她带红领巾的。他慢条斯理,讲的有声有色,头头是道,获得第一名,校长亲自给他发奖品,戴上大红花。她为他好高兴好高兴,好羡慕好羡慕,脑子里一直刻下他的印记。但她只晓得他小名,方绪文的大名久违得跟他本人挂不上号。他家划成份是工商业地主,没收全部家产,扫地出门,举家迁居龙山镇,再也没见过面。此时她那颗孤苦无依飘泊异乡的心,有如沦落茫茫大海中偶然发见一座岛屿,找到可以休憩安神的地方,刹那间闪过一丝惊喜,如黑夜间的一根火柴,在心底一闪就熄灭了,并没有流露出来。 他稍稍点点头,玻璃眼镜后透出询问的目光。 她进一步确证,追问道:“龙山镇有个方顺成染妨是不是你家开的?” “是呀。”他肯定的回答,好像回答学生提出的疑问。 “老家是吴桥的?”那神情恰如一位学生向老师求证一个答案。 “不错。”他随即紧张起来,“你怎么晓得?” “你给我戴过红领巾,在镇西小学,记不记得?” 他摇摇头,疑惑的瞧她:“你是——” “我叫吴海棠,”大嫂又惊又喜,怕他不知,自我介绍,“吴桥的,住村后头,你还记得不?” 部队首长一开始就作了介绍,知道她们是姑嫂二人,一个叫杨秀贞,一个叫吴海棠。他是部队从施工工地的单位上借来的;领导派他来明确交待,其任务不过像接待外宾那样作个翻译,上传下达,其余的就不必他过问了,更何况是二位女同胞。那个年代依然相当封建,最忌“男女授受不亲”,即便谈恋爱俩人也不敢轻易牵手,哪怕是本单位的女同志,谁要是私下多说一二句,就有“品行不端”之嫌。除了工作迫不得已,他自是离她姑嫂越远越好,岂敢相信他乡遇老乡?或许根本就没朝那方面想。今听她一说吴桥,村后头的,还给她戴过红领巾。透过眼镜玻璃框,他认真的瞧了一眼,脑子里没有任何印象。 海棠的父亲吴老六是个木匠,手艺之巧远近闻名,经常手拿一把锯,背个篓子,走村串户的四处寻生意。张塘村老胡家修木盆水桶,胡老爹见他手艺精巧,家里有个架子床,四只脚烂了三条,祖辈传下来,一直舍不得丢,用几块砖头垫着凑合用。吴木匠一看是红木做的,有年头的值钱东西,跟胡老爹说是件难得的宝贝,特意从别的地方找来红木,修旧如新,深得胡老爹的赏识,也就此一眼相中了他,“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人又厚道,就把膝下小女吴细凤许配给他。那细凤原是个喜欢唱戏的,过时过节常常跟一班戏子走东村转西村,父母怕她野惯了将来收不住心,趁早把她嫁了,生了海棠。可她唱戏的习性不改,生性忠厚的吴木匠也管束不了她。有年正月十五在镇东头王埠唱戏,被回乡探亲的国民党宪兵团长王耀祖相中,趁吴木匠傍晚回家,在离村不远的地方拦截,用手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强逼木匠离婚,带胡细凤走了。土改之初工作队“访贫问苦,扎根串联”,他父亲苦大仇深的诉苦,土改工作队认为是棵好苗子,启发他的阶级觉悟,培养提拔他做农会主席。可他大字不识,新时代新名词记不住,胆子又小,过头的话不敢说,连叫他带头呼口号也要憋好大一股子劲,严肃而又充满激情的斗争恶霸地主大会常常因此冷场,他撑不了这个大场面,干了不到二个月只好换人。分地主房产时,分给他二间瓦房不要,依恋自己那二间茅草屋。辜念他忠厚老实,父女相依可怜,有位副队长留意当介绍,给她娶了个后妈,生一小弟。她刚读完小,尚未毕业,后妈要她在家带小弟,她心性颇高,不肯掇学,一直坚持到初中毕业。原本禀承母亲基因会唱戏,是全校有名的女主角,招进县剧团,可是没二年,上头不准演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改唱现代戏,时逢干部下放,她被下放回乡务农几年,时常受后妈冷言冷语的气,那年再次遇到杨秀峰,算是有缘,相怜相知,一口气同意嫁给秀峰。 “那你总听说过会唱戏的吴木匠媳妇细凤吧?” 他想起来了。村里人常说吴木匠娶了个会唱戏的媳妇,不守妇道,解放前一年跟一个宪兵团长跑到南京去了,后来又说跑到台湾。 “细凤是你妈?” “我只有几岁,她就跟人跑了,连模样我都记不清。”谈起妈,她并不回避,却有着一肚子的痛楚与哀怨。 他连忙话头一转:“你爹还做木匠不?” “还不是在生产队劳动,哪还能做木匠,有时候修修破烂或犁耙水车。” “可惜了一门好手艺。”方绪文是搞技术的,有共通的道理,为之惋惜。 “我弟弟喜欢做木匠活,常在家劈呀刨的。” “你有弟弟?” “后娘生的。”她在说“后娘”时,语义里透出“后娘养的”悲哀。 他觉察出从小失去母爱的吴海棠有着无限悲苦,勾起他的伤感和无限同情;刚嫁了人就死了丈夫,可以想象出往后这个后娘养的日子不会怎么样好过。 第四节 “你叫海棠?”他如物理学公式求证一般学究式的诘问她。见他傻呆呆的神情,她颇觉怪异,点点头,反问他:“该记起来了吧?” “村里人是不是叫你‘乔伢’?”他是记起来了,细凤的女儿名叫“乔伢”。她高兴得像小孩子,眼睛滴溜溜转,却不失成熟女人的矜持,回说:“那是我的小名。” “土改那年元旦晚会上你演过戏,演的(角色)是小英。” “你记得我演戏?”她惊异得睁大双眼,本能地流露出苦涩的妩媚。 “我还记得你一出场唱的是‘小英今天真高兴,接到哥哥的来信……’” 那是一场反映“抗美援朝”的戏,通过英雄战士寄给家乡妻子的信,由俏皮小姑和稳重嫂嫂间互相演唱,乡长送喜报,嫂子读来信,表现出志愿军战士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不怕牺牲英勇杀敌立功受奖的故事。她小小年纪演得惟妙惟肖,博得台下阵阵喝彩,给他印象特别深刻。但那个年代报幕人并不报告演员姓名,只晓得是细凤的女儿,二家一个村头一个村尾,又不是本族,少有来往,哪晓得她的‘大名’? “海棠”和那双大眼睛,勾起他想起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位高中同班同桌同学,高二时转校来的,据说其父是南下干部,从外地调任地区专员。她叫丘海棠,梳二条小辫,浓密蓬松的绺海遮不住宽阔凸出的前额,叫人一看就有那么一股子聪明劲,各门课成绩都名列前茅,唱歌跳舞演戏样样行,堪称文武全才,无不叫男生爱慕;尤其是她那一双大眼睛要是予你回眸一顾,定会叫你失魂落魄。他未失魂,却落魄过。那年月流行一首民歌“敖包相会”,校园广播喇叭里唱,有的同学也喜欢唱:“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情意缠绵,娓娓动听,音韵幽雅而辽阔,令他颤动心扉;正值青春年少,豆蔻年华,谁见了那朵美丽云彩伴随着月亮,又听了这叫人动心动情的旋律配置的歌曲,怎奈不青春萌动、情窦初开?二人同桌二载,一个是文娱委员,一个是学习委员,“云彩”就在“月亮”旁边,和睦相处,哪能不日久情生?高三上学期元旦学校文娱会演,俩人同台演唱越剧“十八相送”获奖,常常被同学们笑话得脸红耳赤……十八九岁的他自然懂得:“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自恨家庭成分不好,高攀不起高干子女,当然不会冒失地向她表白,内心却是汹涌澎湃,深深地暗恋着她。高中毕业,“东飞伯劳西飞燕”,为着珍藏那一份真挚纯洁的情感,他默守心间栽了一盆秋海棠,情与爱也就此埋在根的泥土里……大学四年,他白天放在自己的书桌上,夜晚端到窗台上,有阳光雨露滋润,长得蓬勃茂盛,寒暑假寄托校花房一位老花工。批判《早春二月》时期,有同学点名批他身上充满萧涧秋的浪漫主义,养花是“小资情调”。批归批,只要学校不明令禁止,他当作无事一般;有的同学认为他无视舆论,我行我素,典型的地主资产阶级大少爷思想作风,气愤地要砸花盆,他以身相护,宁愿自己受伤,及至辅导员出面,解围,劝阻,他只好恳请托付给那位老花工。毕业分配到研究所,他带到研究所,直到这次调赴“大三线”前,考虑出差多,人地生疏,难找到合适的人帮忙照料,当然不忍舍弃,趁春节回家过年送回老家去了。他思念那位“丘海棠”,心系那盆“秋海棠”,会不会遭风吹雨打……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眼前这位也叫“海棠”,同窗旧友的新婚妻子,外加上自己的同乡。此“海棠”亦非彼“海棠”,却令他觉奇:缘何又遇“海棠”?往后,越来越令他困恼。 他记得她,她心里头一阵温暖。万万想不到,陪同她们几天的这个人,只当是个传话的,囿于男女有别,没太作理会,原来是秀峰的中学同学,又跟自己同村。真个是天下无奇不有。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流传不少佳话,聪明,会读书,从不跟人打架,不说脏话不骂娘,时至今日村里不少人家仍以他为典范教育子女,提起他来晓得的叫“林森”,不晓得的依然叫“大少爷”。在她意识里,他是崇山峻岭,浩瀚森林,茫茫无际,不可望亦不可及,更不可涉。好幸运啊,僻乡偏壤遇上同村的老乡,难得的,一接上话,听那乡音,好亲热好亲热,堆积心头的愁云,如遇春风化雨,悄然消解无声。她竟觉得好象他是专为她从天上掉下来的。 “村里人好像叫你林森?”她不想谈演戏的事,那曾教她失败过,痛苦过。话头转到对方。 他收回记忆,坦诚作答:“爷爷给我算命,说是八字缺木。”显得有些不自在,似乎不愿提及,又不得不答。 进私塾后,他聪明好学,记忆力特好,教一遍就有个七八成,读三遍便能背诵如流,先生感慨说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材,应取名“国梁”。爷爷称腐儒之见,无木何以为栋梁?父亲认为上学应该有学名,辩说不是有“木”嘛!爷爷否决:惟望森林里的参天大树,独木必遭风残!上高小后有位语文老师很赏识他的作文,篇篇别开生面,有叙有议,如书之“绪言”,逐更名“绪文”,爷爷已无暇顾及了。 “土改那年,你爷爷就死了……”她晓得他爷爷是在一次群众大会斗争之后,半夜三更偷偷跑到自家牛栏吊死的。 他清楚记得爷爷的死,面露愧色,说:“他害怕群众斗争。”倒不忌讳。 那时斗争地主恶霸,有仇报仇,有冤申冤,控诉到极处,就有人挥起拳头打。“他是怕挨斗。”后来她听大人背后说,是弟弟和弟媳妇斗争哥哥,霸占家产,欺压剥削弟弟。他爷爷当场分辩:分家时土地财产一人一半,自己好吃懒做,赌博逛鹞子,家财浪荡光了,卖田卖地……主持大会的工作队长立即站起来说是诬蔑贫雇农,负隅顽抗,罪大恶极,农民协会主席带头呼口号,弟媳妇趁机窜上台打了他爷爷一记耳光,教他爷爷伤心透顶。 “困难时期没饭吃,村里老人们怀念你爷爷开仓赈灾,减免租息,哪一个不说你爷爷是个好人?为人正派,主持公道,修桥,铺路,做了不少好事;讲得最多的是,就是荒年歉收,也从不克扣长工的工钱,农忙到你家帮工,大鱼大肉有的吃……”她是个说话有口无心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没有恶意,不过是儿时记忆,随便闲谈,意在拉近十几年时空久隔的距离。似觉对方不悦,款言转问道:“你爹还好吧?” “人都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 “你爹会染布,村里人个个说你爹诚实厚道,讲信用,织的布都是送到你家印染;我在城关读书时盖的印花被子,就是你家染印的,蓝白图案,喜鹊弹梅,朴素大方,好好看,是我妈做闺女时盖的,我好喜欢,可惜到县剧团,上下都说我好土,下乡演出背出去不像样,硬是要我换了,真舍不得!”她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注意地看他的表情,深怕又说露了嘴,见他不太在意听,她审时度势的说,“你家染坊开得远近闻名,记得那些年村里人来往信都是写‘方顺成染坊转交’,从没误过一封信。” 父亲开的染坊,着实为他们家赢得好名声,也造就了当地纺织业的一时兴旺发达,龙山镇一带,差不多村村户户种棉花,纺纱织布,商贾云集……染布印花在当地原不过是一项手艺,到他父亲时办成一个行业,那是要有相当的眼光、才干和魄力的。 “你还记得不少哇!”方绪文一直敬佩父亲,吴海棠的话勾起许多美好的记忆,他很是感慨,很是稀奇眼前这位同村的老乡,要不是她是位女性,真想狠狠的揍她三拳,再找个地方对饮三杯。 “我还记得村里人叫你‘大少爷’呢!”她还像个小姑娘,一听到夸奖就眉飞色舞,忘乎所以,想起村里人常讲方家大少爷林森会读书,有志气,脱口就出。 吴桥村的那个家,秉承祖辈基业,在当地也算是名门大户,土地房产多少已查不到记录,现在无人说得清楚,只晓得村子周围一大半都是他方家的,长工好几个,仅放牛的就二、三个,农忙时节请短工更无以计数,做饭打杂听使唤的佣人、丫头也有五、六个。到爷爷手上,遇上军阀混战,攻来打去,民不聊生,八年抗战后又逢三年内战,未得休养生息,家道日衰;兄弟分家后,父亲在镇上顾不了那个家,爷爷年事已高,难得劳碌,早就劝爷爷变卖家产一家人搬到镇子上住,爷爷说是几辈子的祖业,不能卖,死也要死在那里。 提起“大少爷”,方绪文倍觉无颜,其实他跟许多同龄孩子一样,是在日本鬼子铁蹄下生长的一代,同度国难,并没有享受多少村里人传扬的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日子,更不像小说电影中描写的那种纨绔子弟。顿时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低头取下眼镜,掏出手帕自顾擦拭。吴海棠自觉失言,忙赔不是道:“对不起……!” 他有些尴尬,窘迫,缓慢地重新戴上眼镜,扶扶好,瞧她一脸歉意,转而态度坦然的说:“没什么。万恶的旧社会,谁都痛恨。” 第五节 “你怎么也跑到这大山沟里来呢?”吴海棠暗想,丈夫是军人,服从命令,党叫到哪里就到那里去;方绪文不同,一个大知识分子,该在大城市。 他读书用心,算不上刻苦勤奋,成绩却非常的好,一直受到师长赏识,又好学上进,优秀的学生干部,中学时就入了团,大学读自动化控制系电子专业,毕业分配到北京一个部属研究所,调到工地不过半年。 “响应党的号召参加三线建设嘛!”他觉得挺光荣,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感,看得出,他是一位洋溢着革命激情和积极进取的青年,“别看这山沟沟,其实相当好,没有北京的漫天风沙,也没有大城市的喧闹嘈杂,气候宜人,土地蛮养人,不比我们家乡差。虽说没有高山峻岭,更没有河、湖、溏、荡,这沟沟的水呀从背后大山谷流下来,终年不绝;山垛垛上,坡上坡下,沟沟坎坎,杂草丛生,根底下是一片沃土,落下种子见风就长,地里种什么就长什么,核桃,板粟、野杏、山楂、刺梨、酸枣、白合、山丹以及各种稀罕物,稀稀疏疏,散散落落,漫山遍野,到处都有。听说呀,前几年灾荒,不少地方饿死人,这里可没一个挨饿的,靠的就是这深山僻壤沃土上生长的野果和稀罕物。生活嘛,定量供应不说,要是嘴馋想吃点什么,上山自己采,到集上去买,还可以到附近老乡家中买;这儿的民风淳朴,憨厚,不欺不诈,不斤斤计较,也不论斤秤两,跟古时一样,蛋论个,鸡、羊讲多少钱一只,你想什么时候买就什么时候买,比北京的菜市场还方便。” “你刚才说这山坡上有酸枣?”一说到酸枣,她口里就有股甜酸味儿。 “有哇!前几天我们单位几个女同志就摘了不少。正是大秋时节,紫红紫红的,成熟得快,要是想吃,明天我给你摘些?” “我好奇,不过问问,哪是真想吃呀!”话虽这么说,可甜酸味儿一直在嘴里,已是流到嘴角边,就差点儿没流出来。 在一旁的秀贞听了不觉一惊一喜,大嫂想吃酸的!怕是有了?她庆幸,几天来脸上的苦愁一如阴霾顿扫,可又一想,要是真的有了,今后的抚养问题……她年纪不大,女孩儿的事倒知道不少,又是个有心人,暗暗的把这意思跟方绪文一说,他觉得是个大问题,本就十分同情她们家中不幸,且是老同学与遗孀的骨肉,事不宜迟,立即传达报告部队首长,很快得到答复:不论是男是女,一定抚养到18岁。然而吴海棠却莫明其妙,自己跟秀峰虽说是夫妻,刚打结婚证他就匆忙仓促的走了,怎么蹦出个肚子里有小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传到首长那里。她疑惑如云,想问方绪文,一个男人面前,自难启齿,更不便询问首长。她想私下里跟小姑子说根本就没怀孕,又一想,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况且跟她说能有什么用?竟不知如何是好。左右为难之际,几个战士端来酸枣,紫红紫红的,满满一脸盆放在她面前,齐唰唰立正敬礼:我们代表全连官兵感谢“光荣军嫂”!……兴许准备了千般话语,战士们竟一时哽塞哑言了。 杨连长牺牲以来,连队官兵响应首长号召,向杨连长学习,化悲痛为力量,安葬好连长后,就投身到打坑道的战斗中;得知连长家中不幸遭遇,深切同情,痛心之余,自动捐款,许多战士拿出所有积蓄,有的战士把准备寄给父母的钱也捐上了。那时一个战士每月最多也就三、五块钱,他们觉得尽点微薄之力,跟连长的英勇献身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总想着能再做点什么,听说连长嫂子要吃酸枣,刚下班的战士,觉也不睡,不顾疲劳,上山去摘酸枣,又经一番挑挑拣拣,把最大最好的送来。 一到工地,吴海棠闻讯丈夫死了,简直是五雷轰顶,只觉天旋地转,老天对自己太不公,刚刚找到一位称心如意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撒手人寰,留下一老一小,不管不顾的走了,真的命运就那么苦,自觉无颜,不知回去后如何面对父母和亲朋好友。她天天悲痛,以泪洗面,但也天天感动,首长关怀备至,连队官兵个个献出爱心。“感谢光荣军嫂!”——这话对她有如千钧之重,承受不起,更不知从何说起。看看又红又大的酸枣,感动得无言以对,却又教她哭笑不得。她跟秀峰相识相交从校门口偶然相见算起也不过二三年,俩人相处时日满打满算超不过半个月,谈不上花前月下,更没有那番情意缠绵,打了结婚证她就回娘家,还没等到他来娶亲,便满含酸涩无奈的眼泪送他走了。她本想离开那个不情愿的家,跟他一起走,他说部队调防,不允许带家属,连去什么地方都不晓得,叫她在家耐心等待,信都没等到一封,倒是等到噩耗……此时此刻,她好悔好恨,悔不该自己把婚姻看得过分神圣,讲什么贞洁,论什么新婚之夜;她多次感觉到秀峰狂热的爱和炽烈的火焰,难抑难奈,却始终束缚自己,没有献出她最纯真最宝贵的情感,未给他带去人生最珍贵的美好记忆……她恨自己太封建,太古板,太不近人情,太对不起秀峰! 这下乐坏了小姑杨秀贞,真是老天有眼哪!杨家有后,哥哥在天之灵也该感到宽慰。连日来,她们睡不安神,食不甘味。现在部队首长把一切都安顿好子,连未来的小侄儿都有着落,她心里十分的满足。战士们一走,她连忙拣一些最红最大的枣子,用清水洗净,放在饭碗里,塞到嫂嫂手上,叫她吃。吴海棠怔怔的直愣神,并没理会她。她便先尝一个,甜甜酸酸的,觉得很解味,随手拣一个硬往嫂子嘴里塞,她用手推开,她不解道:“不是想吃酸的嘛?” “别瞎说!”她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 “喜欢吃就吃呗,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晓得她的意思,又不便明说。她本想顶她一句“你好意思你就吃”。看她人尚小,哥没了,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未来侄儿身上,不忍心破灭她的梦。她已答应秀峰,照顾这个家,如今秀峰不在了,她更不能撒手不管,婆婆眼瞎,小姑子尚未成年,如其说是责任,不如说是遗命,秀峰生前重托,应当主动挑起全家重担。就她自己而言,是一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必须勇敢地往前走,娘家是没有好果子给她吃的,回头等于是踏上一条不归路。她也不想再嫁人,“克夫”之命,谁敢娶?凭她的心性,就不是个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做烈士之妻,她感到无尚之光荣!当然,倘若要是真有个遗腹之子,往后的日子就真有盼头了。她思前想后,自己该担纲唱主角,毫不含糊,但未来的生活处处还要有这个小姑子相助,尽管她尚待成人,确是不可或缺,要她为伴,与她商量,每一曲戏离开她恐怕都唱不成。小时候,她跟随母亲外出唱戏,大人唱完后,常常把她推到台前,要她唱一曲作为余兴,台上台下一片喝彩。此时她大有被人推上台的感觉,不唱下不了台。小姑子已在台前唱罢兴浓,部队官兵个个喝彩,她这个主角无论如何不能下台,只得随声和唱,将错就错。唱戏嘛,她算是个能手,究竟如何收场,那是导演的事,她从不担心,也毋须考虑。这出戏的导演是谁,她不知道,也不管是谁,她惟独期待有个好的结果,不过或许还缺少一个重要角色。 她吃了一粒酸枣,生津开胃,好几天没有这种感觉,便抓起几个,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送,吃得津津有味。小姑子特高兴,看她那嗜酸的样子,同在村子里见过的初怀妇女一模一样,教她相信嫂子确实怀孕了。 (未完待续) 第六节 下午就要起程返回,行李已经整装,上午团首长特地前来姑嫂下塌的招待所看望,赠送驻工地部队所有官兵捐款,把杨连长生前遗物郑重交给吴海棠,并请她向家中老母亲转致深切问候和敬意,然后把一位干部推到她面前:“这是杨连长生前战友,李排长,你们认识一下,他也是南方人,下午陪同你们一起走,由他全程负责护送你们回家。”李排长迅速来个立正,敬礼,正待说“报告连长嫂嫂”,吴海棠连瞧都没瞧一眼,“哇……”的大声哭起来,口里接二连三的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就死在这里……我哪有脸回去哇……我只有死呀……”她一直为丈夫牺牲精神所感动,虽是悲痛哭泣,精神亢奋不倒。送葬那天,全团军人开追悼大会,首长含着眼泪追忆杨秀峰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从普通战士成长为党的优秀基层干部;高度评价他的功绩,执行任务中处处以身作则,训练中冲锋在前,退却在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学习雷锋、王杰的活榜样,危险当头,他总是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不怕牺牲,不愧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号召全体官兵向杨秀峰同志学习,继承遗志,化悲痛为力量,不折不扣保质保量按时完成战备任务。一番慷慨陈辞,广大官兵群情激奋,口号连连不断,纷纷上台表态。那情形,她倍觉光荣,为有这样的丈夫而自豪!到送上山埋葬时,眼看着棺材入土,她不是哭,而是嚎,拼命要往墓穴里奔,几个人上来拖住,她挣呀,往地上扒呀,哀嚎着,极致喉干气断……几天来茶饭不思,水米少进,经这一番挣扎,气血耗尽,人虚脱而昏厥了。随行医生赶快抢救,醒来她哭喊着说,让我死吧!为什么要救我哇……昨天离开工地到招待所这一夜晚,她思前想后,觉得只有死——为夫殉情而死!可她神情时恍时惚,控制不了自己,好象脑子里钻进另一个意识故意搅乱,教她终究下不了决断,竟不知该如何死,用什么法子死。此时,她头脑混乱,哭得没天没地,一哭一嚎,人一仰一合,同时双手朝天一扬往下一拜,边哭边诉,自悲自怜,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小姑秀贞见嫂子哭得伤心,一癫一狂,她也情不自禁,陪着一起哭……一悲一嗟,一咽一泣,一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口痰,一个掩面咽咽嗟泣,泪人儿一般。首长和在坐的官兵不知所措,也听不懂她哭诉的是什么,问她们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有什么困难,俩人只是一个劲的哭。“我不回去,我就死在这里……我的夫哇……你就带我一起走吧……”头发散乱,疯疯癫癫的,要寻死觅活……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他们看到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光荣军嫂”。太出意外了,首长直摆头,不是说家有瞎眼老母,要急着赶回去嘛,怎么会那样?按说她们不是那种耍泼赖皮的人,事出必有其因。首长是抗美援朝战场上锻炼出来的干部,考虑问题总要比常人深一层,不乏还要掌握了解和分析情况,像当年指挥作战那样果断的说,今天就暂时不走,吩咐叫招待所服务员多留心照顾,嘱意多方面了解清楚,想想是不是我们还有什么考虑不周? 果然不出所料。她们反映上来的问题是:李排长一到家,就等于报告杨连长的死讯,老母亲就可能会当场昏倒,丈夫走了,已失去了一个儿子,厄运接二连三,怎么能承受这巨大打击?全家人又会要忙着救人,说不定还要接着办丧事。几天来,吴海棠连自己的事都没想好,一听说就要走,回去如何向婆婆交代?她一时没了主意,惟有哭。哭声倾诉她的无限悲痛,宣泄她内心的苦与愁,也是告诉首长,她这个还未过门的媳妇既然承受了“丧夫”之痛,为何还要教她承受“丧婆母”之责,背负“克夫”又加“克婆母”之名?本想就没有什么活头,还不如死在这里与秀峰做伴;再想自己本没有怀孕,哪有脸回去见婆婆和家人?将来又如何向首长交代?首长也觉得考虑问题是太简单,又亲自前来听取意见。吴海棠经过深思熟虑,她的想法是:秀峰牺牲暂时隐瞒不告诉老娘,能瞒多长时间就瞒多长时间,不挂“烈属”牌子,连村里人也要隐瞒;她自己也暂时回娘家住一时,就说是秀峰病重留在医院照顾。但她觉得自己是未过门的媳妇不好讲,把秀贞推上前去跟首长说,自己在一旁依然悲怆如故。首长觉得是个良策,但怀疑这个谎言老人家未必肯信。秀贞似乎觉得有人在背后捅她,抢上来说:“首长,叫方绪文大哥陪我们一起回去。他是我大哥初中的要好同学,到过家里,我妈晓得他,他的话妈准相信。”在她心里,昔日的方哥哥已经铁定是她的亲哥哥了,如手足一般,自工地与他分别后,心好象是浮的,无可相依。方绪文已经交还工地,首长一时为难。她见首长不表态,急了,几乎是哭着再三央求,说:“首长,求你就派方大哥送我们回去吧!” 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只能这样,那是一个破碎的家,应当有个男人来支撑,方绪文是杨连长的同窗好友,应该是最佳人选。首长或许看出点究竟,称赞吴海棠想的周到,就秀贞话的意思,来个顺水推舟,当场拍板,派哥哥送妹妹回家,就这么定了。同时指示下面跟工地商量,再借用方绪文一个月,工地领导也来个顺水人情,说不用借,破例给他一个月探亲假。方绪文结束任务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临别那一幕,他看出姑嫂二人不舍之情。吴海棠塞给他一双鞋,那是她千针万线做给秀峰的,她留意过他的脚,量他能穿,他弥足珍贵,舍不得,放进箱子里。想来他乡遇故人,人生际遇,也是一种缘。秀峰不畏险情和忘我牺牲精神,依然在他心头激荡,总觉得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她们离开工地,他心里却好象有块石头没有落地,担心她们不会转车,担心杨伯母承受不了这巨大打击,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姑嫂二人将会如何,往后一家人的生活如何过……他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牵肠挂肚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一家人。萌于心,发于情,动于爱?亦或与生俱来就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打算好了,明年探亲假回去,一定邀集一些老同学专程去探望慰问秀峰一家。工地领导突然叫他亲自去送姑嫂二人回去,他并不感到突然,意识里好象是自己本该为她们担待的一份责任,却又为难:“怕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领导也没多想。他表示不愿去,领导随口道:“我们也是重任在身,几十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情愿抽调人?可部队首长说你是连长的老同学,他妹子一口一声叫你方大哥,非要哥哥送妹子回家,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旁边的秘书听了抿嘴直笑。他说这样就更不愿意去。领导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干部,有多年地方工作经验,善于做思想工作,也非常爱惜人才,对他尤为器重;部队为单位施工,当之要积极配合,出了工伤事故,也应义不容辞的尽全力协助,既已答应派他去就决不能反口,否则影响军地关系,后果谁也交代不了……两难之间,一时急了,不跟他讨价还价,态度严肃的说:“这是组织上派你执行一次‘光荣任务’,不愿去也得去!一切听从部队首长指示,不能讲任何条件,必须保证不折不扣的圆满完成。” 妈妈讲到这儿,缓缓嘘吸口气说:“那个叫方绪文的就是要来的舅舅。” 哪能这么简单?舅舅又不是你说想要就要得到的,人家愿不愿意?既然是认来的舅舅,那就一定是妈妈的“特殊哥哥”,或许有那么一点暧昧关系也未可知!妈的嘴巴真严,隐藏几十年……我听得兴趣正浓,刨根问底,不依不饶,还要妈妈接着讲。 “舅舅过二天就来,总该准备一下,有好多事要做,”我对这个舅舅来了兴趣,似乎来历不凡,很愿意为迎接他做点什么,可我不晓得该做什么,妈说:“屋子总该打扫一下,也别光想听故事,帮妈一把,有空再跟你讲。” 我们就先动手打扫房屋。单位上做房子,面积卡得死死的,叫明二室一厅,总共也就50来个平方,客厅稍大一点,房间一大一小,大的不过15平方,小的就只有10来个平方。特别是厨房、卫生间,小得可怜,仅容纳一人,要是二个人进去,屁股碰屁股;而且二相隔壁,烧起煤球炉子来,烟熏火燎的,把个厨房卫生间熏得乌精八黑;要是遇上阴雨天,黑烟弥漫转不出去,到处窜,首当其冲是客厅,天长日久房子天花板上像涂上一层黑炭。平时不觉得,这次一动手打扫才发现,厨房卫生间是个死角,那油烟灰怎么扫哇抹的都不行,甚至越抹越黑,像油漆渗透进墙壁里了,除非用石灰或涂料重新粉刷。打扫完毕,我指着妈笑,妈也指着我笑,一照镜子,原来我跟妈一样,也像个刚从煤窑里走出来的。 妈真的找来石灰,我们就把客厅和厨房、卫生间粉刷一遍,显得亮堂多了。家里打扫一新,玻璃擦得窗明几净,连电灯泡和电线、开关也抹得干干净净。就等着明天去接舅舅。大功告成,我伸展四肢躺在沙发上享受劳动成果,刚躺下不久,妈叫我去把她的房间整理一下,在清扫整理表哥的旧书时,看到一本旧皇历,心想表哥留这个有什么用,老掉牙了,随手一扔,不想扔出一张照片,我捡起来一看,从未见过,嘴里喊妈,人赶过去问:“谁的照片呀?”妈到手一看,毋须端详,哈哈笑说:“这就是你舅舅!”我惊奇叫道:“你是说明天要来的那个舅舅?”妈连连点头,问我从哪里找到的?舅妈曾问她要,她到处找,问表哥说从未见过,这么巧,教我无意中翻出来,差点丢进垃圾桶了。照片也老掉牙,已经发黄了,仅一吋大,人影模糊得只看到个大致轮廓,不过还是显得英姿焕发。妈捡起那本老皇历,拍拍灰,在身上抹抹,说:“这还是你舅妈那年中原转车时在车站地摊上买的,上面有好些日子她都划了圈儿,谁看了也不明白;她总是带在身边,在家那些时日,我见她经常自己左翻右看,也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常常自言自语,又像跟皇历说话,见到我便急忙揣进怀里,好象有天大的秘密。那年接她回家过春节,节后发病,看着皇历哭哭笑笑,我把它收藏起来,随手也不知放在哪里了,找了多次也找不到。”妈从我手中收起照片,依然夹在那本旧皇历中,放进她衣怀里,说:“快收拾吧,明天当面有你的看。”她从衣柜里取出彻新的床单铺上,换新枕套和新被面,折叠好,说是专给舅舅的,晚上跟我睡。我是巴不得,好赖皮要妈继续讲故事。 第七节 我家客厅外的阳台上终年摆放一盆秋海棠,那是妈经年如一日精心养护的,不晓得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也不晓得妈为何如此这般珍爱。秋海棠四季长青,哪怕不开花那翠绿鲜嫩的叶子也非常惹人喜爱;可就是太娇贵磨人,年年要换盆新土,施底肥,浇水是家常便饭,可多了烂根,少了又不耐旱,炎日久晒死叶,霜雪冰冻伤根,最经不起雨打风残。我妈不知操多少心,摸几多黑,遭遇几多风雨?打我记事时起,我家就养了这盆秋海棠,从乡下搬到城里,别的东西可以丢掉不要,这盆海棠必定舍不得,心肝宝贝般护着,要是不小心碰破了花盆甩坏了花,妈是心痛一截,比我不小心磕头碰脚怕是要难过十二分。好在本身生命力旺盛,只要有根有一抔土就能成活,即便是没有根,要是你手气好,春天里也可以插活。女孩子都爱花,不说多年耳濡目染,单恁妈那股子心疼劲儿,简直可以说像一位心爱的人一样与之朝夕相伴,我如何不被打动?我妈的珍爱,就是再讨厌也会跟着喜欢,再不喜爱也不得不喜爱! 时令正逢海棠盛开,早晨一起来我到阳台上,一眼就发现花盆像新的一样,想必妈是又洗又擦,方显出它的光洁本色。那是一个漂亮的陶瓷花盆,搬到城里后买的,上下圈青釉色,中间一圈釉色浅黄,嵌有“花开富贵”四个篆体字和绽放的梅花交相辉映。我捧起花盆左瞧右看,那淡红绸缎般的花瓣一层层由内舒展翻开,小心翼翼地露出淡黄的花蕊,吐出瑞香,似乎是正在等待和召唤远方来的蜜蜂……簇簇翠嫩的绿叶护着,沾满晶莹的珠露,压弯了嫩绿的枝头,犹似美人笑弯了腰,习习秋风,馨香沁心,胜过菊黄无数。 “大舅来了!” 翘首以待的这一天,妈妈和我站在车站出口处接舅舅,大老远的她就看见了,指给我看那个鬓发花白,身穿白衬衣,肩挎黄书包,手上提一个绿色帆布行李袋的半老年人。妈轻声的告诉我说,她认识那个黄书包和行李袋,错不了,就是大舅。他个儿不算高,走在人群里,不时抬头张望,看到我们招手,他大概认出了妈妈,也向我们挥挥手。一出站,我们便迎上去,妈特别亲热地叫声“大哥”,我也跟着叫“舅舅”。 他跟亲舅舅一样关心照顾我们一家,常写信来,有时还寄钱,跟我们一样称外婆是“娘”;我跟外婆说是大哥寄来的,把信念给她老人家听,回信时我就直接称他“大哥”,真的成了一家人。妈妈这样跟我说。我却觉得不那么简单,听妈妈跟舅舅的谈话,感觉到有我听不明白又猜不透的秘密。 “怕是你喜欢上舅舅吧?”我猜想一定跟我妈有关,故意这么刺激她一下。 “鬼丫头,哪像你这么早就长心事啦!”妈妈点着我的鼻子,“那是为你大舅妈,她很可怜。” “大舅妈?”我不自然的诘问,“你是说解放的妈妈?”解放就是我表兄,比我大上十岁,从小就跟我们在一起,一直是我妈带大的。“不是解放的爸爸光荣牺牲了吗?”我哪会想到跟那个疯疯癫癫的大舅妈有关!这个舅舅是我妈认来的,应该说只跟我妈有着“特殊的关系”呀!从我记事起就没叫过爸爸,每当邻居的孩子甜滋滋的叫爸爸,放学时同学们有爸爸来接,老远就喊着,小跑着直扑到爸爸那温暖如春的怀抱里,搂着舔着,撒娇……那股子亲热劲,真叫我羡慕一辈子!要是妈妈说这个舅舅就是我的爸爸,我绝不会错过,我会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妈告诉舅舅,原先在“三线”,厂子是生产炮弹底壳的,十多年前发生一场事故,有位工人装底壳,不小心,底壳爆炸,连锁反应,当场几死几伤,接着引发大火,我爸奋不顾身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提起我爸,妈妈伤心得直流泪,抽抽泣泣,舅舅劝慰了好一阵子,拿手帕给她抹眼泪。 改革开放后“三线厂”纷纷转产,迁移返城,车间里搞起电镀,妈妈文化浅,但钻劲十足,很快成为技术骨干。一次跟车间主任骑自行车外出联系业务,返回时天色已晚,十多里路,半途中天就黑了,没有月光,十多米外看不见人……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然从乡间岔路上斜冲过来,车间主任人高腿长,急转停车站定;妈妈躲闪不及,惊惶失措,车翻人仰,拖拉机后轮从妈胸腹滚过去,送到医院时人事不知,检查发现断了二根肋骨,立即手术。那时没有ct,也不晓得颅内是否出血,昏迷二三天才醒……算是妈妈命大,那辆手扶车箱里没装载任何东西,除了断了二根肋骨,有轻微脑震荡,内藏全部完好无损。当年表哥正上中学,我还在上幼儿园学前班,厂里派人全天24小时照顾。“醒来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没个亲人,我的眼泪自个儿往外流,真叫人伤心透了……要是就这么死了,女儿有厂里好说,解放我能托付给谁?”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讲,显然是专门说给舅舅听的,害得舅舅陪她一起难过,赔一百个不是。 舅舅来了,家里自然要格外招待。一大早,妈就起床烧煤球炉子,然后去菜场买菜,忙得不亦乐乎。舅舅喜欢锻炼身体,也起得早,看此情景,问明情况,当天上午便同妈妈一起上街,买了煤气炉灶和一罐煤气,一回来他就动手装接好,一点燃,蓝蓝的火焰,像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青纯,火旺!还买了电饭锅,插上电源,不到半个小时,饭就煮好了。晚上他看家里还是25w的小灯泡,光线太暗,第二天又去买来日光灯,亲自动手装上,并给我买了一个台灯。一入夜,家里亮堂堂的,似乎焕然一新,从此告别烟熏灰暗,开始迈向“四化”新时代。趁我们高兴劲儿,他说还要把房子装修一下,顺手甩给妈五千块钱,嘱意国庆节后找人装修,一再叮嘱一定要过国庆节后,不冷不热,人不受累,钱不够回去后再寄些来。妈说哪能总用你的钱,他说一家人不说二家人的话,我听了心里热呼呼的。人说爸爸是精神支柱,一家人的主心骨。一点不错,有了舅舅就跟有爸爸一样,我们家也有了主心骨。 搬到城里后,分到二居室的房子,我跟妈住一间大的,表哥住小的一间,表哥上大学后就是我住。舅舅来了,妈让出自己的房间,跟我同睡。晚上,他们也不看电视,二人在房间里说话,几次偷偷地看到他俩人非常的亲密,我猜想一定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故事。果然,我发现妈妈脚上新穿一双北京鞋,肯定是舅舅带来的,我也有一双,只是舍不得穿。舅舅还送给我一条红裙子,我好喜欢。前二年街上流行红裙子,妈妈就那么点工资,爸死的抚恤金不过20来块钱,又过日子又是我上学,另加解放和舅妈;妈说没有钱,我伤心了好几天,心想,要是有爸爸在就好,他一定会有钱给我买。舅舅看上去并不时髦,还真懂得女孩子的心愿。我有意跟妈说,舅舅真好,像我爸爸一样贴心。 过二天,我发现新大陆一般看到妈妈无名指上戴了一玫金戒指,凤凰图案,故意大惊小怪的叫喊:“好漂亮哦!是跟我爸结婚时送你的吧?挺时髦的嘛!怎么从来没看见你戴哦?”其实,我暗地里偷眼所见,是舅舅亲手给妈戴在手上的。 “别瞎说!”妈嗔怪一声,不经意的说,“是你舅舅送的。” 这么贵重的礼物,妈说本不想收,舅舅执意要给,算是他的一份心意。 “哇!”我故作惊诧,二眼盯着妈,“好浪漫啊……”我见妈那圆圆的脸上漾起红云,从未有过的一副幸福安详的笑腼,像舅舅带来摆在桌子上的那个红红的大苹果。大概是我把她盯久了不好意思,轻声斥道:“看什么?——不认识啦?!” “你好漂亮啊!”真的,我头一次发现妈妈长得好漂亮。 早晨起来,打开窗门伸个懒腰,只觉空气清新如洗,外面一片湿漉漉的;我仿佛记起昨夜狂风大作,大雨哗哗,一阵紧似一阵敲打窗棂,妈跟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爬起床,不避风雨摸黑到阳台,照常把花盆搬到房檐下。我头没梳脸没洗直奔阳台,一眼就见到那盆秋海棠稳稳妥妥的端放在原来的那个最显眼的位置上,妈妈站在旁边陪舅舅一起观赏,似乎已久,他躬着背低头正在那儿细细瞧,摸摸,爱不释手,感慨万分,口口声声“海棠依旧”,赞不绝口,跟妈说:“这么多年,真亏得你养。” 昨夜风啸雨骤, 谁怜绿肥红瘦? 不是个中人, 岂解情苦闲愁? 有数!有数! 心许完璧归舅。 天放晴了,我也凑过去,道声“舅舅早上好”,欣喜地自个儿瞧着盛开的海棠,眼睛瞥过去偷看舅舅:一头苍白浓发,精神烁烁,一双睿智的眼睛充满活力,饱满天庭下高高的鼻子如平地耸立一派山脉,像一道分水岭把眼睛、嘴巴和整个脸庞流布得错落有致,皮肤稍黑,满面红润……哇!我暗暗地赞叹:舅舅好漂亮哦!难怪我爸死了十多年,妈妈谁也不嫁。在我记忆里,有位姓刘的叔叔追求我妈好几年,他们同一个车间的,工作在一起,都说很要好,厂里或车间里分点什么东西,他都提到我家里来,还亲自下厨做给我们吃;经常到我家帮我妈做事,买煤球,做煤饼子,搬个重点东西,凡是脏的重的累人的事他都抢着做;搂着我亲,带我上街玩,买糖和饼干给我吃;晚上我睡了,他陪妈看电视,一坐坐到电视里“再见”……领导有意撮合,也有人来劝说过,妈就是不答应,一直苦撑苦熬,原来是等舅舅。要是舅舅真的做我的爸爸,妈妈总算没有白等,那我和妈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 一日放学回家,未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香,桌子上摆满了菜,红烧的,小炒的,又是鱼又是肉,中间一大盆清燉鸡……我想该是欢迎舅舅。桌子一角还摆放二瓶啤酒,各人位子前杯子里都已倒满。妈端起酒杯站起来,叫我也端起来一起敬舅舅,像过年一样喜庆!我从不喝酒,为表敬意,硬着头皮尝了半口,哇!什么怪味,又苦又涩,我不好开口说,赶紧吃菜……呀!鱼和肉的味道跟平时大不一样,又香又嫩又脆,不咸也不淡,我称奇,赞扬妈的厨艺“真人不露相”,今天露了一手!妈说全是舅舅买的,又亲自下厨房做……哦……哇!看不出,“真人”原来是舅舅!我睁大眼睛的瞧,讨好地说:“舅舅菜烧得真好吃,好厉害哦……就别走,在我家住着,天天给我们做饭菜,晚上陪我妈——”“别瞎说!”妈急忙打断我的话,我吓得直伸舌头,舅舅笑眯眯的伸手过来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背,好温暖…… 第八节 “你怎么找到我?” “还不是解放。暑假回来他兴奋地说,给他们上课的导师有一个是我们岭南人,叫方绪文。我猜想一准是你,所以就大着胆子给你写信。” “我也到处找你们,村子里人说你参加工作了,在山沟里,一个什么三线厂,保密单位,一时打听不到,后又说迁走了;问起大嫂,个个说只见她抱着孩子走,就没看到她回,怕是早死了。” 妈妈很伤心,说:“她等你回来,等了几年,天天盼,年年望,望穿了眼,还想带你儿子到工地去找爹,要亲口问问你,人可以不要,还要不要儿子?” “她去找我?”他心头一悸,见她点头,从未听说呀,“还带我儿子?” “就是解放呀!” “杨解放?”他惊异半天。杨解放是系里去年招收的研究生,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从未跟他讲过什么,哪怕一点暗示都没有,也没觉着有哪点儿像他。他哪能相信,眼睛发直,“我儿子?” 人人都是十月怀胎。解放不同,细算起来他在娘肚子里怀了差不多十一个月,就是吴海棠不说,秀贞也心知肚明。 不是说解放生下来就没有爸爸,怎么是这个舅舅的儿子?——这可是天下奇闻,妈妈不说,谁能知?谁又敢朝邪路上想?连我都惊讶得张口半天,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要是哪个记者捅出去,一定会是登在头版头条的大新闻,远的不说,这左邻右舍必定会争相传看,我家这屁股大的房子怕是要挤破了……冷静下来教我想:解放是舅舅的私生子,不姓杨,跟我妈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表哥是假的!想起平时“表哥,表哥”的叫得亲热,他答应得脆巴响,难道他不晓得自己是私生子?我妈和舅妈也没告诉他?不晓得也好。要是晓得他是个私生子,周围人怎么看,对他的打击——人们的嘲笑、歧视、排斥和个人的自悲,英雄气短……就是一棵参天大树,经这么些折腾,不是长得歪七扭八的,也会是满目疮痍!幸亏我妈嘴严,要不他哪有今日?不过,我死也想不通,就我妈那股子聪明劲,明明晓得他不是杨家骨肉,凭什么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抚养私生子?20多年哪!她想图个什么?又能图个什么呢? 我怕是听错,追问妈妈,她不要我打岔,只顾自家跟舅舅说。 中原市转车时,人太多,十分困难,他有些发愁,在火车站转来转去,看到“军人购票”窗口,他试着递上介绍信,出乎所料,买到了票,还有二张卧铺,明日上午9点的。于是他们一行到省军区招待所住宿,这是首长特别交代的,怕地方上旅店不安全。果然,服务员一见介绍信是护送烈士家属的,安排比较清静的上好房间,南面朝阳给姑嫂二人,他住对门。她们是搂着秀峰遗像回家的。入夜,姑嫂二人共历患难,头一回在一起,从未促膝谈心交心,难得一时清闲,二人便对着秀峰遗像说起知心话,各叹命苦。这一路来,秀贞没有一天安神,好象大哥阴魂未散,总在她身边转,给她托梦,连在车上打个盹也梦见大哥,没睡过一天安稳觉,不觉困倦袭来……只听大嫂说在县剧团,好几个人追求她,就是看不上,有个副团长老缠她,还爱动手动脚的,占便宜,吃豆腐,有次气的她刮了他一耳光,不久下放回家;家里也托人给她找了好几个对象,她连面都不愿见,厌恶“父母之命,媒勺之言”,要自己掌握命运,遇见秀峰,情投意合,真想跟他一起死…… “我大哥没死!他就在对门。” “妹子,我知道你喜欢方大哥,我看他也挺喜欢你。” 方绪文一直喜欢秀贞不假,不过是当作小妹妹,秀峰的牺牲,唤起他某种责任感,况且他是一个学究型的读书人,他的爱已随同“秋海棠”一起埋得根深蒂固,至今尚未涉足恋爱,未必有大嫂讲的那层意思。至于秀贞嘛,也确实喜欢方大哥,情窦初开的她,或许憧憬爱情却并不敢奢想。大哥光荣牺牲,她只晓得哭,而当站在大哥坟前,她似乎眼泪哭干了,突然长大一般,一心想的是瞎眼老娘丧子之痛,和哭得死去活来的未过门的大嫂,岂不要人亡妻散?家有重担千斤,自己能挑几斤?要保人亡家不破,她少有人生经验,不得不时刻盘算。此刻,大嫂这么一挑,倒真的把她心灵深处的那点少女情怀触动了,自觉脸红耳热;然而,以她这几日对大嫂的了解,知道那不过是她的挪喻之言,更把住了她的脉搏。出于善良、同情及成人之美,更是为着顾全这个家,她自然不愿做第三者,慌忙辩解道:“我哪有那个意思……别说了,羞死人。” 她瞧她那羞涩模样,趁势紧逼道:“也别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当嫁的是你!”她爆发一般,突然大声说,简直是对她吼。 “我已经嫁给你大哥了。”她轻言漫语,信誓旦旦的说,“生是他的人,死做他的鬼。” 这句话直教她感动,真想立刻过去抱着她叫声“我的好大嫂”。但她觉得为时尚早,只是微露喜色,那样子就像猎人见到猎物来到布下的套子前,好久不动声色,瞧瞧眼前的嫂子,再激将一下说:“一直做我的大嫂,你心甘情愿?” “要不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大哥,回去我哪还有脸做人?”“好!”她大有松一口气的感觉,“那就给我怀上一个侄子,你就永远是我的大嫂。” “我已怀了你哥的骨肉,不是说抚养到18岁?” “哪是假的!” 她愣神半天才口吐真言道:“你晓得我没有怀孕?” “我早就晓得了。”她人小心事多,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早就谋划好了似的,话就在口边,觉得是时候了,脱口而出:“大哥我已给你认了,人在对门,你就当他是我秀峰大哥,自己过去,做他的人,给我怀一个侄子。” 她早就晓得,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倒是高兴,把她搂在怀里,说:“你真是你大哥的好妹子!”话已说到这份上,她不再矜持,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好妹子,你说怪不怪,就是不捧着你大哥的像,也觉得他老缠着我,跟你一样,要我给他怀个孩子。”从说她怀了孩子以来,总觉得秀峰在她身边萦绕,不时的从她意识里蹦出来。 秀贞也常常有这种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是大哥阴魂在暗中教她做的。“那是大哥的遗愿呗!”她不晓得这话是怎么冒出来的,又不失时机地纵容说:“你们二个同村子里的人,十多年不见,在几千里外的大山沟里遇见了,也算是你们俩有缘。” “是你大哥叫我跟他相认的。”她说得更玄乎其玄。 她一点也不觉得大嫂的话太离谱,倒是相信大哥地下有灵,纵容说:“大着胆子去吧,你是未过门的媳妇,回去后你回你的娘家,我什么都不会说。” “哪人家不是以为我疯了?” “哪你就‘疯’一回呗!” “我怕……” “怕是不好意思吧?——那好,我陪你进去。” 半夜三更醒来,她心里一惊,翻身起床一摸,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大嫂不在,轻唤了几声没人应,打开房门,走廊过道里空空荡荡,卫生间也没找到人,转回来瞧见对面房间里亮着灯却静静悄悄。她也无心再睡,躺在床上细细默想,不知究竟是陪大嫂到对门去过还是做梦,及至五更曙晓,见大嫂摸摸索索的回来,蒙上被子埋头睡,她装作什么也不知。 第九节 她瞥他一眼,说:“不是你儿子还能是谁的?”接连发出哧哧笑声,笑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竟觉得是对一个不负责任男人的嘲笑和谴责,教他回想起来,恍如庄周梦蝶,离奇,荒诞,一如人们幻想的“做梦娶媳妇”那般美好,连孩子都有了。他很难相信是真的,世间真有这么美的事能轮到自己?心里头却有着刻骨铭心的爱与痛。 一路车箱拥挤,红卫兵挤上挤下,甚至从车窗口爬进爬出。他负责她们的行李,害怕稍有闪失,又要悉心照顾姑嫂二人,战战兢兢,没敢安稳睡过觉。更令他睡不着的是首长交代:一是护送姑嫂二人到家,路上要保证她们的绝对安全,有什么困难或要求,都要尽责尽力解决;既相认了“大哥”,就要尽做“大哥”的责任,绝不可疏忽大意,不能出任何纰漏。二是想办法说服大娘相信秀峰没死,哪怕是编一套善意的谎言,暂时欺骗一下也行;知道你们大学生能说会道,不须要我过多的言语,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越圆滑越好,以不伤害大娘为原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我可从不说谎,也不会说谎,更不晓得骗人,“善意的谎言”——谎言就是谎言,哪谈得上“善意”?什么谎言是“善意”的?他头一回听说谎言还有善意与恶意,那又该如何编?如何骗?虽说读了那么多书,多是数理知识,理论真言,逻辑严谨,即便是中学语文历史,先贤圣典,哲理名句,哪有教人骗人的?“我们有言在先,要是出了问题,报告你们工地领导,严肃处分你!”临行前,首长的话犹言在耳。他一贯谨慎,从未受过处分,心想,绝不能栽在这个“光荣任务”的头上!此时此刻他继续想,搜肠刮肚的想,想破了脑袋瓜子,良策想了一箩筐,也不晓得哪一个是“善意”的,哪一个是恶意的? 天明一早就要起来赶车,他本想早点入睡,又怕她们有事,歪在床上休憩,似睡非睡,“想不出招是吧?”他似乎听到有人跟他说话,“这有什么好愁的,当不了编剧,那就当一个忠实演员!”他睁眼四顾,发觉秀峰飘然而至,他起身迎过去,二人相对站立,他一脸愁绪,他也说出他的苦愁来:“小妹找来死活缠着要我回去,走不了,没办法。” “你说的是‘小尾巴’?” 他转忧为喜:“不是她还能是谁,整天哭鼻子的闹,求你帮个忙。” “老同学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说帮忙,那就太见外了。” “冲你这句话,我就放心把她托付给你……”话犹未了,秀峰不见了,秀贞站在他面前,身着内衣,头发披撒,伤心地哭着说,大哥,你也太狠心,撇下我们不管,你跟我回去自己跟妈讲……说着过来拉他。 “你搞错了,我是你方大哥。” “没错,大哥叫我来找的就是你。”一头扑进他怀里,亲呀吻的,喃喃的说:“我爱你……我们俩有缘,千里相会……大哥说了,我嫁给你,今晚我们就结婚……” 他奋力推开她,迅速站起来说:“小尾巴,你胡说什么呀?” “哈哈……”她浪荡的讪笑,“哪个胡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吴海棠!他惊异了,明明是秀贞,怎么变成吴海棠?莫非是做梦,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说:“吴海棠,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他不知身处异地。 “找你呀……”一副可怜兮兮的。 “找我?……”他还是瞢胧懵懂的。 “你是秀贞的大哥,我没搞错吧?”她盯着他问,他点点头,“那你就是我的丈夫哇,不找你找谁?”她一把搂抱着他,“今晚就跟你同床共枕……” 荒唐!他肯定地说不行,“朋友之妻不可欺”。她说人已托付给你了,就是你的人。他说那是二码子事,跟她左解释,右劝导,叫她清醒冷静。她全然不听,一心想的是那句“你就疯一回呗”。小时候见过母亲唱“红媚装疯”,讲的是一个员外老来无子,娶一小妾,名叫红媚,恩恩爱爱,生下一子,龙蛋般宝贵;大老婆心生嫉恨,趁员外外出做生意,百般刁难虐待红媚,又抢去她的儿子,扫地赶出家门。她便装疯卖傻,见了女人就拉,扯,打,骂,见小孩就喊儿子,要搂,要抱,给他喂奶,一时哭,一时笑,又说又唱……母亲演得惟妙惟肖。现在是小姑子要她唱“红媚装疯”了。如果说杨秀峰是她寻找的归宿,那么方绪文就是她儿时的梦。梦寻千里,有缘相聚,她哪里会放过他,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往后的日子悬于一夜,要牢牢抓住,不要犹豫,再不要吃后悔药。他挣脱她,她抱的更紧,蛇一样缠绕着他,发疯一般扯开自己的衣服…… “你疯了呀?”他阻止她。 “我是疯了!你不晓得呀?我想丈夫想疯了……”说着疯子般的傻笑起来,令他颤栗。那次她突发悲哭,首长说她新婚不久失去丈夫,可能是受到太大刺激,像是有点神经失常;临行前一再叮嘱,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顺着她点,千万不能再刺激她。现在她要的是丈夫,这怎么可能满足呢? 他尽最大努力说服她,给她解释说“我会犯错误的”。在那个年代,宁可犯政治性错误,也不能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政治问题或许有人同情,至少不臭,作风问题受人指责,唾骂,遗臭万年。孩子姓杨,公文里写的,杨家感谢你,自己落得个快活,这样美的事都不愿干?吴海棠这样想,也这样说。可他呢,一副木讷傻样,简直是对牛弹琴,教她又气又恨又爱,对他吼叫:“你是不是读书读多了,一脑子浆糊,就记得‘犯错误’三个字,连快活都不晓得?”做闺女时在田头地边听老嫂子们逗新媳妇,故意讲跟男人做那个事,问新媳妇快活不快活,把个新媳妇臊的脸没处藏;在县剧团,也有人这样挑逗她。妇女们都说男人经不住诱惑,她自是没有已婚妇女的经验,又不甘就此罢休,浅薄一如东施效颦。 “什么快活……” “你是书呆子呀?” 他自知出身不好,一贯处处小心谨慎,一心埋头工作。在研究所,他做实验,查资料,写论文,到工地后,理论付诸实践,很快成为技术业务尖子,倍受领导赏识,受到重用。他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埋藏在心底里的爱始终没有一个女人能唤起,一门心思放在秋海棠身上,想不到要找别的对象;事实上他既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晓得谈恋爱,更不晓得什么风流快活,是像个书呆子,也确有人背后叫他“书呆子”。 她真恨他是个书呆子,简直要把他一口吞了。看他那个傻相,蛮可爱的,更加性起,疯狂起来……他迁就她,尽量避免刺激她。他没有忘记首长交待的任务,她是英雄的妻子,怀有孩子,再三叮咛,不能出任何问题,要是真的疯了,他交代不了,更对不起秀峰。他再不敢言语,说重了怕她受刺激,说轻了又不顶用,无奈至极。猛然她把他推到床上……人生头一回面对一位痴情女子,她的温柔,她的美色,令他一时情迷心妄;她的疯狂,她的威逼,他不可以抗拒,又害怕遗臭万年,一任她所为。朦胧中头脑里蹦出一连串意识,又像是秀峰俯耳对他讲似的:你应该娶她,她是个好女人,值得你爱,就算是为我,千万不要嫌弃她;她很可怜,从小没有妈,后娘养的,读了书却没有跳出“农门”,长得也蛮漂亮,却没有找到心之所爱,心气高却命如桃花……她想往前走,需要爱的扶持,不然的话她就没有活路,死的念头已在她心头盘旋,只有你能救她,——你就是她心之所爱。 天亮醒来,并不见吴海棠,是梦?非梦?他头一次犯糊涂。秀贞敲门叫他赶紧起来收拾行李,时间不容他多想,吃罢早餐,迅速赶到火车站上车。 我一直很不理解:大舅尸骨未寒,妈就急着“认大哥,嫁大嫂”,是不是有点不近有情?对舅妈或者说是太残酷了?也是当时社会所不容的。妈讲到这里我才懂得,如果不叫舅妈“疯一回”,她就可能会死。这事一直撞击我心,就当时而言,妈也是爱“方大哥”的,既已认了“哥哥”,那么嫁给他不照样能骗过外婆?明明是自己心爱的人,却亲手奉送给舅妈;如果说舅妈当时真的怀了大舅骨肉尚有可原,明知是假怀孕,不是杨家骨肉,这又是何为?我真搞不懂妈怎么就没开窍……后来重提这事,妈说当时“认大哥,嫁大嫂”也是含悲忍泪,见她那样,没法子啊! 现在想来,这是一步出奇招绝招的好棋,步步“将军”,先将他的军,再将她的军,“将”得她“疯一回”,“将”得他没有退路……亏得我妈想得出。 第十节 “妈……!”秀贞同方绪文一踏进屋门槛就喊。 “是峰儿回来了吧?”瞎眼老娘摸索着走出房门,兴奋地问。 “是我,秀贞哪!”秀贞急忙放下行装,赶紧过去扶妈在桌子边坐下。 “跟你进屋的不是二个人吗,是峰儿回来了吧?”老娘睁大那瞎了的双眼朝门口望着说,“前几天接连做梦,峰儿回来看我,不会错的,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怎么不叫妈呀?”人们常说瞎子耳朵灵,一点不假。 自从听说秀峰在部队重病,做娘的整日总是提心悬胆,又担心她们姑嫂路上不安全,这半个多月的,她没一日安神睡个好觉,夜夜做梦,梦见这个,梦见那个。 “大哥,快叫妈呀!”秀贞命令似的。她心头暗喜,自己认了一个大哥,大嫂已不愁她会再嫁人,现在送给妈妈一个儿子,她苦苦想要的一个属于杨家的侄子也已大有希望了。 失去一个儿子,老娘眼睛哭瞎了,要是再告诉她秀峰牺牲,那真的是太残酷无情了。看英雄母亲那种盼儿归的喜悦,方绪文深感海棠和秀贞想的周全,暗暗佩服,突然间他似乎觉得这姑嫂二人特别的可敬可爱。他自幼母亲死了,父亲娶了后娘,有了小弟妹,必竟隔一层肚皮,待他总不如弟妹,况且家庭成分不好,上中学后便很少回家。眼前他被这一景象深深打动了,一直愣愣的站在门旁边,听到秀贞叫他,对他使眼色,又过来拖他。他一路上想的编的“善意的谎言”,此时此刻明显派不上用场,或者说不知丢到哪个爪洼国去了,心存的唯一就是不想教这位英雄母亲失望,便慌忙走到老娘身前,哽咽着“妈……”的一声扑倒,跪下了。 这一声长长的叫“妈”声似乎把他自己从朦胧中唤醒,觉得自身跟杨家早有渊源,或许十多年前那次到桃花坞来访学友时就注定了;秀峰的光荣牺牲,更把他同这个家牵系在一起。这一跪,如同深植在桃花坞的莲荷,根根交结,丝丝相连,斩不尽,割不断。顿时,做儿子的责任和义务油然而生,心甘情愿为这个家付出一切。 “峰儿,你是怎么了?伤成什么样了,连声音都变了,你过来,我摸摸。” 方绪文赶快摘下眼镜俯过身去,蹲在老母膝前让她摸,她手摸的感觉异样,心疼的说:“你是怎么受伤的?说给妈听听。”秀贞怕他言不及义,在一旁赶紧插上话:是工伤,头被汽车撞了,当时好严重,昏迷不醒,即时送到医院抢救,诊好了,医生说还有点轻微脑震荡,不碍事。老娘叫她莫多嘴,要听听儿子亲口讲。她又解释说:大哥伤病刚好,好多事他暂时还记不起来,你也莫问许多,他也答不上来;多谢部队首长关心照顾回来休假,路上转二、三次车,车上尽是红卫兵串联,连坐位都没有,累的喉咙都沙哑了。老娘摸着,听着,不知是喜是悲,流着老泪,连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转而突然又问:“你大嫂呢,不是跟你一起去,她没回?” “哦,我忘了告诉你,她回娘家去了。” “你哥回来她还要回娘家?” “不是还没过门嘛。” “她还挺讲规矩的。是不是要我们杨家抬花轿接来拜堂成亲哪?我听广播里天天讲‘破四旧’,她怕也该破破。”老娘的脸色着实不悦。 “不怪大嫂,是我叫她回娘家的。” “你也是个不懂事的。”老娘埋怨的说,“你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回什么娘家?赶明日你去叫她过来,陪陪你大哥,不要讲那么多规矩,就说是我说的,我想早点抱孙子。” 方绪文初来乍到,自觉诸多不适应,一姑一嫂,热情周到,教他这个大男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更为难的是,本来是假儿子,“善意欺骗”,现在必须儿尊母命,假戏真做,要他跟媳妇圆房;可他必竟是党多年培养教育的干部,有组织纪律约束,没有单位领导批准同意,又没打结婚证,那是要犯错误的,但又不得不每天夜晚跟媳妇同房共寝……走吧,刚回家几天就走,且不说姑嫂作何感想,老娘面前如何说得出口?“戏”还刚开始演,不到大幕落下,哪能由你随便退场!一腔愁绪,几天来一直没想出一个良策。有话不敢跟老娘说,生怕一语不慎露出马脚;老娘嘛知他诸事记不清,除了虚寒问温,也不多话。他也不敢跟吴海棠讲,必竟相识尚浅,陌生得找不到共同语言,也怕不经意的错说一句,老娘耳朵尖,起疑生非。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什么都插不上手,也不让他插手,“受伤养病”,不允许乱跑,以其昏昏,严然真的脑震荡。他想找本书消磨时光,翻翻都是小学初中课本之类,只得搬个靠背椅子坐在屋后院子里,整日里修身养性,观赏四围风光,欣赏野花野草,常常触动他思念放在家中的那盆秋海棠,也是他此时的唯一的精神寄托。媳妇吴海棠过来自第二天起,不是做饭,挑水,洗衣,洗菜,就是上山砍柴,或是到自留地里种菜,地道的一个家庭主妇;秀贞每天上工参加生产队劳动,家务事自然全都落到她身上,好在娘家做惯了,轻重倒也无所谓。教她最“有所谓”的自然是方绪文,整天难得见他一笑,好象别人欠了他八辈子债似的,二人同睡一房,同房不同床,他在地上打地铺,整夜自个儿呼呼大睡;她哪里晓得,他不过是为做戏给婆婆看,尽管她眼睛看不见,也要让她感觉到是真的。所以,难免有她的想法:二个大活男女同睡一房,他就不为她所动,是嫌弃自己还是另有所爱?不得不叫她猜:他意在小姑?她亲眼所见,每当小姑劳动回来,人未进门,他就亲手去接她扛的锄头,二人很亲热;晚上常常跟小姑谈天说地,有说有笑,夜深才回房睡……她倒是看得开,寻思道:该叫小姑请几天假,陪他到桃花坞这一带山山水水玩玩,散散心,或钓钓鱼,赶赶集,或到龙山镇……秀贞已十五六了,过二年就可以出嫁,这个屋子里不能没有她和他,招赘进来,两全其美。她从小就喜欢她的方哥哥,也该多给他们俩在一起的机会,继续培养培养感情。 秀贞确实喜欢方哥哥,要是能找上他这样的人,终身完全可以依托。她不是没想过,至少在山沟沟里意外见面那一刻,竟觉得是天降奇缘。然而,她很快发现,缘分的天空像一道彩虹光临到大嫂头上。况且大哥英勇牺牲,这个未过门的嫂嫂太可怜了,为着留住她和他,更为着给杨家续下一脉香火,纵有割下心头肉般之痛……她佯装不知,无事一样,依然天天上工,嫂子催促急了,反而嘻嘻哈哈,叫嫂嫂陪陪大哥,“该培养培养感情是你们俩个。电影上不是说了——先结婚后谈恋爱嘛!”下工后,故意把锄头往门边一甩,便钻进自己的房间;要是方绪文迎面过来,她也叫声“大哥”,但却少了往日的温柔与甜蜜;吃罢饭,或给母亲做点事,或找点茬子出去,要么干脆找村子里的同伴们玩儿去了,除了吃饭睡觉,根本不归屋。她让她一人照顾他,直接面碰面,相信一定会碰出火花!还故意在老娘面前说他们俩人的“不是”,叫老娘教训教训他们。做娘的也发觉他们俩人有些不对劲,起初以为是儿子身体有恙,再一留心,他们同房不同床,女儿一提醒,她当然要教训教训。 吴海棠是一肚子酸甜苦辣的不是滋味,方绪文则一头雾水不知所以。但老娘的教训,他们不得不听,也确见其效。她整日里埋头做事,更加孝敬婆母,侍奉“受伤养病的丈夫”。他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端茶倒水也全由她,以她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常伴随她的左右,逐渐营造起二个人的世界……不知不觉中,每每她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心里头空空荡荡,离开她好象自己没有着落似的。她做饭,他烧火;她挑水,他接过担子放在自己肩膀上;她到桃花荡洗衣洗菜,下地摘菜种菜,他给她做伴,帮她扛锄头,提篮子,凡是重点体力活儿他都抢着干,她教他如何挖地如何栽菜……她也产生了初来当媳妇的感觉,视他为一家之主,自己的主心骨,与他相依相随,往后竟觉得这是俩人难得相知相识的时日。他常去赶集,为着改善一家人的生活,要走好几里路,她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一旁讨价还价;他喜欢钓鱼,游泳,她借故捎带几件衣物蹲在桃花荡边洗,连他游泳上来换洗的衣服也不忘带上,眼睛不时的瞧着,心全在他身上,要是钓上大鲫鱼,她高兴地跑过去,孩子似的捉在手里……极致后来,要是发觉他不在身边,竟像丢了魂似的。一日早饭后,她在厨房收拾停当出来,没见到他,屋内屋外到处找,咦?打个转身不见人,到哪里去了呢?她看钓鱼杆在,想必赶集去了,埋怨一声“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个”,便拿出针线在门口做,眼睛盯着屋面前不远的那条进出的村庄大路,心哪在针线上……直到日上三杆,赶集的都已回来,还不见他的人影,她开始着急了,跟老娘说声有事就到外头去找,从村东到村西,见人就问,个个摇头,那样子活像当地人传说中的“追魂”,魂在她前头走,看不见,总要追,又追不上。村西头路口几个锄草的说见他从这儿经过,往上花溪走。她同秀峰曾相偕来到上花溪,听他讲过这花溪源头上有个山洞,里面钟乳石千奇百怪,形态各异,还有一条暗河,沿着小河岸溯源而上,出了洞口,站在山岗上俯瞰,那一派景象真叫是“别有洞天”……前二天他跟小妹相互谈起十多年前去山洞游玩的快乐,他准是上那个山洞去了。可那一带荒山野岭的,鬼打的人死,那个担惊受怕呀,简直要把她急疯了。她边走边跑,心急如焚,巴不得马上找到他,挨在他身边才踏实。她生在平原,本不习惯爬山,自知不胜其力,未尽偕同秀峰去山洞游玩之愿。今日她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和毅力,奋不顾身的往前走。这是一条没有路的地方,到处是成片成片的荆棘茅草和灌木丛林。仿佛是她的灵魂引路。她拣一条山泉往上走,穿过茅草和丛林,登上高处,周围多是山石乔木或低矮的草丛;走着走着,在泉流转弯处,她看到有人脚踏的痕迹,她肯定是他在上头,满怀信心。然而她必竟是平原上长大的女儿家,气力有限,终是累了,走一段歇会儿,歇会儿又再走;——不是走,那简直是爬,终于爬不动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抱着头歇息,她真想哭,却哭不出来……忽听背后有人呼唤“海棠”,扭头一看,是他!他梦游一般从心底深处翻腾浮现出“海棠”,像埋在地下的火山突然喷发,隔了一个世纪,从喉咙深处沉沉的爆裂而出。她呆呆的,站起来没挪一步,仰面迎着他下山。她好惊喜,头一回听到他叫“海棠”,是那么的热烈,倍感亲切。“绪文,慢点,慢一点!”她也热烈回应,希望能听到他再叫一声“海棠”,坡徒路滑,更怕他跌倒摔坏哪儿,心里头则恨不得他立刻飞身而至。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是他不解,亦或是明知故问。 “找你呀……”一直紧绷的心弦松了,一腔情绪顿然消化出眼泪,破溢而出,潸然直下,在那娇俏的脸上串挂二条珠链……她这么在意他,令他感动不已,情不自禁一把抱住她。她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瘫软的倒在他怀里,痴痴迷迷的说:“见不到你,像丢了魂,六神无主……不要撇下我……”他从没有这样热烈地拥抱一个女人,这是头一次,感觉着怀里是一盆盛开的秋海棠,红艳艳的花团锦簇……化作一团激情燃烧的火焰,正在把她燃尽,把自己熔化……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头顶上有个神灵,旨意他上山,安排这一切,他只是像个演员,按照编导意图顺从地去做。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感觉到海棠确实是个好女人,勤劳勇敢又心地善良,既像丘海棠一样柔嫩娇贵,又像一株凌风傲雪玉洁冰清的腊梅,值得他爱,自觉对不起她,有负于她。 第十一节 一日方绪文回到镇上去看望老父亲,还想顺便拜访几位老同学,邀他们到秀峰家去一聚。可一到家,父亲诧异的瞧他,严厉斥责地问他为什么回来,态度可以用“狠狠”来形容。他不懂,忏悔般解释。空气冷静下来,父亲十分寒心的说被打成“牛鬼蛇神”,家也被抄,多事之秋,哪还谈得上什么人道主义,“善意的欺骗”,简直是胡说八道,乱弹琴!命令般的叫他立即回单位去。他是身在“桃花源”的人,刚进入热恋之中,几乎忘了外面的世界,知道“破四旧,立四新”,哪晓得跟打、砸、抢和抄家连在一起,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跟地富反坏右一起划入另册,统统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一贯听父亲的话,相信父亲是对的,二话不说立即返回。撒谎对姑嫂二人说,在镇上给单位打了个电话,全国到处开展“文化大革命”,要他火速赶回去参加运动,明天就得起程,对老娘则谎说部队战备任务紧急云云。老娘当即吩咐秀贞置办酒菜,要为大哥饯行。 秀贞觉得大功告成,一直想庆贺一下,尽家中所有做了几样菜,当晚一家人堂堂正正的坐在一起用餐,可谁也没动筷子,专等老娘发话。半晌,坐在上首的老娘用一双瞎眼瞧着他们说你们吃呀,对面的秀贞说不是说给大哥饯行吗,都在等你老人家发话,你总该端起酒杯说几句。 老人是想说几句,怕引起不快,打算先吃再讲,觉得女儿说得有理,便说:“要我先说几句呀,那我得先问问你大哥和你大嫂,我要抱的孙子是不是有了,要不我这酒杯就端不起来。” “才个把月,哪就晓得?” “你莫插嘴,我问你大哥大嫂。” 吴海棠脸红的连忙低下头,却暗自高兴,感激婆婆接纳了她。方绪文觉得奇怪:不是早就怀上了吗?他不晓得说什么好,亲热地叫了声“妈”,轻描淡写地说:“这你就别操心。” “你别尽拣好听的话哄我。我问你:你是不是我儿子?” 老人家晓得他不是秀峰?猜的?还是真的发现了?姑嫂二人各自心里打鼓,眼睛直瞧着方绪文,谁也不愿伸头帮忙打圆场,就连一惯玲牙利齿的秀贞也生怕说露了嘴。方绪文看架势不对,赶忙说:“是呀!”语气非常的肯定,也倍加亲热,“妈,我是你儿子还有假吗?” “那我就奇怪了:结婚证早就打了,为什么你跟你媳妇还不圆房?” 方绪文自个儿紧紧的裹着被子睡,像个大姑娘生怕别人抢他身上宝贝似的,直教吴海棠不可理喻,一个大活女人睡在他脚下,他还真睡得着,呼噜呼噜的不晓得他做的什么梦?……不可思议!瞎眼老娘怎么会晓得我们没圆房?连秀贞妹妹都不知,她老人家怎么会晓得?方绪文和吴海棠都莫明其妙,百思不得其解,十分尴尬地你看我,我看你,相视片刻,无以言对。 “你们能骗秀贞,骗不了我!”她睁大瞎了的双眼望着屋顶上的天,直逼着他,“你以为我瞎了眼看不见是不是?我耳朵没聋,心里头看得见。”她就睡在他们的后厢房,他们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在她耳朵所及的势力范围之内;但凡男女做那个事,她老人家毋须眼睛看,仅凭耳朵和她的经验就能感觉得到,而他们恰恰都没有那种经验,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还以为“善意的欺骗”做得天衣无缝。 难道她老人家心里头真的看得见?自觉头顶上高悬一把明镜,照彻五脏六腑,叫他尴尬,为难,慌乱……他一贯不会撒谎,一时没了言语。 沉默教人可怕。吴海棠敏锐地觉察到气氛对他不利,故意亲热地叫了一声“妈……”,旨在转移妈老娘的目标。 果然见效,老娘正气头上,立刻撒向她:“我正想问你,是不是你在作怪?现在正‘破四旧’,也不讲究那些老规矩,你人既来了也就算过门了,你还要我大操大办呀?” “妈,你就别为难海棠了。”方绪文说,“错全在儿子。” “你莫叫得亲热。”老娘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怕就怕你不是我的儿子。” 吴海棠见状赶紧挺身而出,说:“妈……!你就放心吧!”那个“妈”叫得简直是惊天动地又意味深长。 老娘愣怔了半天,说:“你是说……已经有了?”她摇摇头,不信的追问,“真的,不骗我?” “我哪能骗你?”听声音十分自然,一点也不发抖。 “要是骗我,明天你就滚回你娘家去,再不要踏进我杨家大门!” 在一旁的秀贞先是一惊一愣,本不信妈妈说的没有圆房,此时暗暗叫好,急忙抢上来说:“妈,大嫂说有就有呗,肚子里有没有货她自己还不清楚?”说着又补上一句,“这哪是骗得了人的事,又不是变戏法能变得出一个来。” “是我老糊涂,……错怪你们了?”老娘依然疑疑惑惑。 “那还不是你盼着抱孙子心切,巴不得一个月就叫大嫂给你生下来,总要有个十月怀胎吧?” “你莫打岔,我问你大嫂呐。” “人家不是说了,还要怎样你才相信?又不红卫兵闹革命,肚子里有货还敲锣打鼓的到处宣传哪!”秀贞说得自个儿都乐了,引得吴海棠也咯咯的直笑;方绪文早知她怀有秀峰的骨肉,自然也跟着乐,并进言道:“妈,你信儿一回,耐心等着抱孙子就是,别委屈海棠了!” “峰儿,我信!我信!有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你有任务要走,我就不拦你。”老人这才端起酒杯说,“来!秀贞,为你大哥远行,为你大嫂有喜,我们一起喝三杯!” 岭南人,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不会喝酒的,三杯算不上什么。 方绪文深怀歉疚,端起酒杯说:“妈,孩儿不孝,总要让你操心,今天我就不说赔不是的话,你老人家多多保重,明年我一定回家看你,这里先敬你一杯!”便先饮了。老娘说要的不是孝顺她,自古“百孝为先,无后为大。”是杨家要有后,要不是你媳妇有了,就是留下来在家种地,也不允许你走。方绪文看着身边的秀贞,一个大姑娘,教他想起十年前的“小尾巴”,天真,活泼,开朗,可爱,现在依然;他有哥哥姐姐和弟弟,还就是没个妹妹,一直很喜欢,举起满斟的一杯酒,万分感激地说:“妹妹,大哥要说的话都在这杯酒里……”秀贞嚯的站起来爽快的说自家人不说外人话,二杯相碰,互相对饮。他接着再斟满一杯,感激而又深情地跟对面的吴海棠说:“海棠,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多辛苦一点,照顾好妈妈和妹妹,有什么难处写信告诉我。明年探亲假我一定回来。要是想到我那里去,把家安顿好你就自己去,等我回去安排好就写信告诉你,有孕在身,自己照顾好自己。这里,我也敬你一杯!”她心知肚明,与她碰杯,二人一仰脖子尽饮了。 相识相交不到二个月,在吴海棠眼里,方绪文是一位真君子,尊重他,爱他,更敬慕他。这二十多天夜里,虽说二人同睡一床,她按当地老规矩,睡在他脚下,即便是新婚燕尔之夜,也是要等男人爬到女人这一头来相合。可他自个儿裹着一床被子,从没碰过她的身子,好象床上就根本没有她这个人。近几天来俩人好上了,也只是亲热些而已,像初次相恋,若即若离;她多么希望躺在他宽厚的怀抱里,可他仅给她那么一次,或许白天人多眼杂,夜晚在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愿意干什么不可以?他就是没有……她一直怀疑他已有对象,跟她在一起是迫不得已,那相恋的感觉似乎是种错觉,他根本就不爱她,即使是搂在他怀抱里那一刻,他的心也好象没有完全放在她的身上,最可能的是他全身心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她不过是一时做了另一个女人的替身,填补他感情的空白。此时,她觉得他今晚有些异样,愣愣的瞧着他,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假戏真唱,佯装给老娘看?她感觉到喝酒的气氛似乎过分庄重严肃,便欵言道,别光喝酒,吃菜呀,忙着给老娘夹菜,给妹子夹菜,最后慢慢地给方绪文夹菜。他深情的瞧着她,她也瞧着他。在一旁的秀贞看在眼里,乐在心头,趁酒兴方浓,她灵机一动,说:“大哥大嫂,你们结婚也没办桌喜酒,今天你们俩人就喝杯交杯酒吧!”老娘也高兴地帮腔说:“是呀,是呀,真的是委屈了你大嫂,是该喝杯交杯酒。”这一说,吴海棠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眼睛却不时的瞟着对方。方绪文多年没有这么喝过酒,早有几分醉意,听说要喝交杯酒,口中连连说“喝!喝!”秀贞把他的酒杯塞到他手里,又拉过吴海棠,生生的让二人喝了交杯酒。 天亮醒来,他发觉自己睡在吴海棠身边,二人一丝不挂。尽管意识朦胧,但他依稀记得昨晚跟她喝了交杯酒,圆了房……他的心里头一直存放着那一位“海棠”,别的女人始终挤不掉,占有不了。对这位“海棠”和秀贞小妹,他只有同情与怜悯,从未想过与她或她缔结姻缘。或许是昨晚多喝了几杯,或许是对她的感激,应该给她补偿;要么是那一杯最具风俗特征的缔结姻缘的交杯酒,他骨子里本就过分看重;要么是他们俩人已经有了爱情,彼此都深爱着对方,要给对方幸福和快乐……也或许全都是,也或许全不是,而是他们的姻缘缘自“海棠”。——他回家见到他心系挂怀的那盆秋海棠横遭劫难,花盆打破了,也打破了他的梦。他发觉自己多年来一直活在梦里,追寻那个心爱的人,至此春梦方醒,原来他追寻的不过是个幻影,回到残酷的现实,幻影如泡影破灭了;意识告诉他,桃花坞是这秋海棠的最终躲避藏身之地,吴海棠是最佳养护的不二人选,于是他把秋海棠移栽到这儿,也把他自己的根移栽到这儿。月老就是这样捉弄人,至昨晚才注定。当他接受交杯酒时,他便接纳了她,晚上主动睡到她身边,给她解衣脱扣,她沉默不语,活像一头温驯的绵羊,连“哞哞”叫都没一声,任他剥皮,甘愿由他宰割,当他进入她的体内,彼“海棠”与此“海棠”合二为一了……命运本该如此。人或许就是这样,必须听凭命运安排,是福是祸毋须去想。人生不过一出戏。他是拉来的临时演员,演到现在,已完全进入角色。什么“犯错误”,“遗臭万年”,他全都抛到爪洼国去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昨夜俩人初婚,“洞房花蜡夜”,她得意,他也得意!春宵一刻,此时不尽欢更待何时?“今天就要走了,酒醒何处?谁跟我同床共枕,惟有‘空对月’……”以前他不懂“空对月”蕴含什么深意,刚刚才懂。面对眼前的丽质佳人,袒露的胴体,体内快乐的细胞重新唤醒,教他兴奋,激情燃烧,禁不住搂着她狂热的吻。她醒了,感激的热烈回应。在她,嫁的是杨秀峰,睡在身边的是另一个,跟自己没有法律上婚姻关系,昨晚与之结合,已经发生了事实上的婚姻。她知道,这种婚姻是不合法的;但她是有名分的,那就是烈士杨秀峰的妻子。睡在身边的人,秀贞妹子早就认定的大哥,老母也认定了的儿子,要他俩人为杨家传宗接代。她清楚得很:名正言顺。自是心甘情愿与他结合,再不讲什么婚前婚后,守身如玉;也实想怀一个,为秀峰,也为自己,要不她在这个家就无法立足。对外,她是烈士的妻子,而且是怀有烈士遗骨的妻子。这是一个光环,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碰的电光金环;她聪明得很,要在这美丽光环笼罩下做自己想做的事,圆她儿时的一个梦,——就在他给她戴红领巾那一刻,月老把她与他系在一起,尽管相隔千万里,姻缘终归一线牵。此时此刻她无比幸福地躺在他如春的怀抱里,美满如意,俩人再度沉沉坠入爱河…… (未完待续) 第十二节 方绪文肩挎黄书包手提帆布行李袋走了,留下他从镇上带回几株秋海棠,说是他多年养的,一直未离身边,因调“大三线”送回来,没人管,父亲放在家中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老天爷帮忙养着。在横扫、砸烂和荡涤一切中,难逃红卫兵的洗劫。他特意把幸存的几株秋海棠连根带土一起捧回来,找个瓦钵子栽好,嘱咐吴海棠精心养护,教她怎么样养,什么时候换盆、施肥、浇水,要如何精心,须要注意些什么,点点滴滴讲得仔细分明。他时常心牵“海棠”,记挂这个家,书信来往不断,月月寄钱。吴海棠干脆买个漂亮的陶盆合土重新栽上,浇水,施肥,日晒夜露,又常常怕晒干了,风残了,雨打了,搬出搬进,一天要忙个好几回。秀贞笑话说,这哪是养花,简直是养个儿子,怕是跟亲生的儿子一样宝贝,“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说归说,笑归笑,也就是这盆秋海棠给这个家确实增添许多美色,带给她们许多欢乐,全家人生活充满希望! 然而,时世不济,随着文化大革命全国蔓延,汹涌波涛也荡涤到这“世外桃源”之地,殃及那个破碎了而刚刚幸运组成却又不完整的家庭。一日,生产大队来人把吴海棠叫去,说是有二个外调的找她了解情况,回来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又生气,又忐忑不安,秀贞收工回来觉得奇怪,问嫂嫂是怎么回事,她连自己都不晓是怎么回事,闭口不说,叫秀贞好生起疑,老娘也感觉到不安,劝她莫气坏身子,肚子里孩子要紧。 文化大革命把个桃花坞搅得也是鸡犬不宁,人人睁大眼睛盯着阶级敌人。方绪文和吴海棠的出现,早就引起村里人注意,看到他们俩人成双成对,进进出出,没一个知情的。“光荣军属”牌子挂在大门前,怀疑倒不敢,闲言碎语,背后指指点点就在所难免。他们已有觉察,权当耳边风,没听见。秀贞不同,简直气炸了肺,自有假装关心的问她,“狗抓耗子——多管闲事”,她总是狠狠的顶回去。 那一日秀贞气呼呼的从外头回来,把村里人传言“大哥死了”告诉她,还夹杂些风言风语和不三不四的话,全抖落给嫂嫂听。她圆瞪双眼,气愤至极,心想,二个什么东西?从哪个阴司跑来跟老娘耍花腔。当时她说我不管什么“公(工)地”、“母地”,我只晓得他是部队首长派来慰问烈士母亲的,他还是烈士生前学友,我妈早就夸他是个大好人,待他比亲儿子还亲;他为我们这个家所作的贡献,我看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你们不应该怀疑他。人坐在那里说着,眼睛盯着,耳朵竖着,像只看家护院的狗,警惕来者。有个人旁敲侧击的说什么“萧涧秋”式人物,叫她不要受骗上当。她在广播里听到过批判“早春二月”,知道他们想引出“文嫂”,意在“萧”先生,她气呀不打一处出,“萧涧秋娶文嫂有什么错?”她想质问,又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缓下来说,我有部队开的“介绍信”,回去拿来。那张“介绍信”,像一个杀手锏,那二人看了,全都哑口无言;瞧瞧她,倒谈起她肚子里小孩,显出挺热心的样子。她立刻引起警觉,是不是那书呆子“坦白交代”了什么?情急生智,拍拍肚子,巧妙地说:“你们的意思是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呀?那就谢谢啦,不用你们‘公(工)地’多余关心,部队公文里早就写了,扶养到18岁。”她警觉到那二双眼睛贼溜地转,一定不怀好意,迅速补充道,“你们要是不信,还有部队公文,县民政局有,公社也晓得,你们去调查好了。”没想到这二个人真不是东西,阴一套,阳一套。她拍案而起:找公社去。很快从公社要回一块“光荣烈属”牌子,端端正正的挂在大门口的正上方,像一块护身符,大鬼小鬼从此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妈妈晓得了怎么办?”秀贞却担心了。 “你说妈呀?她早就晓得。” “早就晓得?” “别看她眼睛看不见,心里头可明白透了。” “连大哥的事也晓得?” “你以为真的骗得了她?” “你怎么晓得?” “有回我偶然遇见到她偷偷地哭,很伤心,想安慰她,一时又没了言语,吱吱唔唔半天,她倒收住泪,打岔说就别吱吱唔唔的啦,我高兴都来不及,快抱孙子了,摸摸我的肚子,问几个月了。” “啊……”秀贞像是有所彻悟,一颗心落了地一般。 第十三节 解放出世以后,大嫂特地写信给你,向你报告喜讯,一直没见回信,往后又接连去了几封,一如石深大海。我想不对呀,大嫂着急了,怕是出了事,到镇上找你爹,也摇头,说近一年来也不见信,不晓得怎么回事。第二年三线厂招工,算是托大哥的福,烈士家属照顾一个名额,论条件只有我合格,就进了工厂。那几年妈身体一直不好,病病槁槁的。解放三四岁时,妈死了,家里头就大嫂和解放,日子过得艰辛又孤苦无依,她更是时刻记挂着你,守孝一年,她是苦撑苦挨一年,实在没法子跟我说,要带解放去找你,我说路途太远,汽车,火车,上车下车,带着孩子不方便,再说还不晓得你怎么样,人在不在那里,叫她一个人先去再说,解放就放在我这里,厂里有托儿所。 她把解放连同那盆秋海棠一起托付给我。秋海棠好说,无非是精点心。解放就难了,四五岁的人正是懂事又不懂事的时候,哪离得开娘?大嫂说走就甩手走了,他哭哇闹的要妈妈,我搂在怀里也难叫他停止不哭,直到哭累了睡下才得安宁,谁看了不叫人伤心可怜。开头几天我只好请假,但也不能长时间请假,送到托儿所嘛他哭天喊地要回家,那就放在家里吧,他又一个劲的哭爹要娘,折腾我十几天。那时我跟他姑爹刚谈恋爱,好几天没理他,听说我的情况,他一下班就跟我回来,也帮着哄,怎么哄呀逗的都不行,买糖给他吃也不要,就是要娘。一天下午,天要下雨了,我把海棠从窗台上端进来,他姑爹笑话说,解放,这‘海棠’就是你妈,你自个儿搂着哭吧!也真奇,他好象突然睡觉被人叫醒了一样,见到海棠就像见到妈,当真搂着那盆秋海棠,不哭也不闹,瞪起一双大眼睛,那样子好像是怕他姑爹抢走似的。接下来的日子他再不哭闹了,整日守在海棠旁边,天晴了放在窗台上,他就爬在窗台边,我怕晒干了想浇点水,他摆起小手说:‘不渴,不渴!妈妈说海棠不渴。’硬是不要我浇水,我仔细一看,也确实浇不得水,你说这孩子多晓得事。有天中午,我们下班一起买饭回来,叫他吃饭,他说妈妈肚子饿,谁买饭她吃呀?我告诉他,妈妈找爸爸,爸爸会买饭给妈妈吃。他姑爹当时就说这孩子好懂事。 可那时还没有我,等我记事时,表哥已是初中生了,每天放学回来首先要到阳台上看看秋海棠,是不是长了新叶子,开花了吧,数数花瓣多开了几瓣,是不是干了要浇水,春天了,该不该换盆,施肥……他还时常提醒我妈;要是发现长了新芽,他会惊奇的叫我快去看,比他考100分还要高兴十倍,那神情像期末考试得到奖状一样扬在手中,口里不停的叫:“姑妈,姑妈!”把他获得的好成绩跟我们一起分享。表哥会读书,成绩好,总是班上头一、二名,爱好体育运动,中长跑是他的强项,年年运动会得冠军,客厅里挂满了他的各种奖状,邻居无人不晓,个个见了称赞,他就跟这盆秋海棠一样,成了我们家的宝贝,是我们家的骄傲,增添许多幸福和快乐!到我读书时,他差不多初中毕业,后考入地区高中,住在学校,一年也就寒暑假回来,一回家就要看我的成绩单,问我得没得奖状,教我如何用心读书,每学期总要写封信给我,鼓励我加油,却再也见不到他获得奖状时的欣喜,就是后来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和考取研究生,我和妈妈为他高兴,那也没见他露出半点喜悦之色。但是,每个学期回来,他一定会去看他妈。那时交通极不便,哪有什么“的士”?公共汽车一天只有三四趟,起个大清早紧赶上车还到不了,下车还要走二三里,沙子路又不好走,回来要是赶不上二班回头车,那就要等到下午了,妈妈来回拖着我们,一趟差不多要花一天时间。我一直觉得舅妈好可怜,跟我妈一样孤孤单单,人又长期患病,除了我们三个,她就没一个亲人。我问妈,表哥没有爸爸,就跟我一样也没个外婆舅舅?妈说他外公死了,外婆在台湾,是有个小舅舅,不是亲的,舅妈病了以后,一直没来往。那时我不懂,舅舅就是舅舅,分个什么亲的疏的? 妈妈跟舅舅诉说着,枝枝叶叶,根根底底的细细讲。舅舅好象是屏住呼吸静静听,胀得满脸通红,双手紧握着妈的手说:“你好不容易把解放拉扯大,我们父子俩一生感激不尽,真不知怎么好说谢谢你。”我在一旁看不过,暗暗的撇嘴,心想,就图你一个“感激不尽”?我妈也太好打发了。 妈好象没有我的感受,一个劲的只顾讲,仿佛往日憋在心头的话,今天遇到一个愿意听的人,打开了话路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淌不止:大嫂一去几个月没个人影,起先我想大概是找到你住下来了,日子一长觉得不对歪,信总该有一封吧?我着急得简直睡不着觉,没办法,请厂办公室帮我写封信到你单位,来信说你是“反革命”,在接受“劳动改造”,施工部队完成任务早撤离了,大嫂来工地二天就自个儿走了。我想尽办法到处找,哪里找的到?关心的人见我苦苦寻找,劝我讲别找了,怕是死了。二三年后部队的李副连长(就是原来的李排长)护送她回来,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疯疯癫癫的。问是怎么回事,李排长说他们也不知情,地方派出所讲,是当地一位老人送来的,说大嫂有精神病,可能是外地走失的,问家在哪里,只说要找我们部队,恰巧我们就在当地施工,一见是杨连长家属,便送进精神病院,本想等她病好,因部队又要调防,只好派他护送回来,经与县民政部门联系,办好一切手续,依然住进神经病院。我常带解放到医院看她,遇到清楚时,跟好人一样,搂着儿子亲,要他叫妈,说起什么也记得清清楚楚,知道你被打成反革命,总是恨她自己害了你。提起路上的事,先说是没有钱,沿路讨饭,后又说坐错了车,跑到甘肃去了,问怎么发的病,就不愿意讲,要么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搞不清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二十来年,时好时坏,最怕见男人,尤其怕见生人。我估摸可能是在外头受过很大伤害,精神受到非常强烈的刺激,一说要出院,立刻又犯病,好像医院是她的避难所,躲藏的保险箱。 以前我只晓得舅妈病了,受过刺激,怕见生人,住疯人院,可大家都回避她是“疯子”,这头一回从我妈口中说出舅妈疯了,想来我妈多不容易。她一手一脚把表哥拉扯大,虽说有抚恤金,那也仅够他吃饭,衣服鞋袜穿着,天冷天热,三病二痛,那样不要我妈操心?18岁后抚恤金没了就全靠我妈。这且不说,为舅妈就像养护那盆秋海棠一样,她不知担多少惊,受几多怕?也是操足了心!虽然她住在医院,住院费由民政部门负责报销,可生活费用开消哪一点不是靠我妈?每月都要抽一个星期天带我和表哥去探望,过时过节,厂里福利分些东西,一定在家弄好赶着送给舅妈嚐嚐。舅妈要是好些,医院通知我们接回家,可他长得太漂亮了,常有男人多看几眼,她就发呆,或躲到房间里不出门,特别是她一个人在家,有男人来稍微多跟她闲扯几句,她就犯病,疯疯癫癫的,大热天的穿几件衣服,把身子包裹得像粽子,严严实实,也不睡觉,终日圈缩在床上一角落里,头不梳脸不洗……只好送进医院,几次三番都这样,医院也只好作罢。表哥上大学那年寒假回来,我们一起去探望,舅妈恢复得相当好,跟常人没有二样,一家人高兴把舅妈接回家过年,母子情深自不必说,还常常帮我妈做家务事,春节里厂职工到家拜年,她逢人都笑眯眯的,就是寡言少语,节后表哥走了她也一往如故,我上学,妈上班,她在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洗衣做饭,到食堂打开水,样样会做;劳动之余,高兴时还会唱几句戏文,邻居听了个个夸赞唱得好听,混熟了跟她打招呼,她以笑作答。不晓得出什么邪,厂里有个死了老婆的头头看上了她,托人来说合,她就开始犯病,那头头痴心不改,有病也愿意娶她,亲自上门,想以真情打动她,她一见那头头来疯得更厉害,不得不送进医院;可那头头仍不死心,几次赶到医院去探望,她见到他一次发一次病,愈发严重,自此医院强行隔离,不允许任何生人见她。 “你是说,海棠还在精神病院……没死?”他激动得连声音也颤抖了。 “谁说她死了?” “桃花坞和吴桥我都去问过,都说她早就死了。”他一“解放”便回家探亲,祭拜过父亲先灵,到桃花坞,没一个不说吴海棠死了;赶到吴桥,吴木匠也已过世,她后娘愤愤的说,她自家把自家嫁出去,陪个死人过,哪看得一个人影?是死是活谁管得了? “二三年没一点点音信,是都以为她死了。” “哪你也没告诉人家真情?” “是大嫂自己的意思,后娘本就待她不好,多次逼她改嫁;况且她爹不在了,也不愿见任何人,说是死了倒心清神静,免得落给人家捡话柄。” 瞬间,舅舅满脸涨红,激情潮涌,嘶声嚎啕哭叫道:“我真该死呀!……海棠……”话声未落便昏倒了,我正好在舅舅身边,赶紧扶住。 “大哥!大哥!”妈急得没了主意,只顾不停的呼唤。 “舅舅!舅舅!”我心里却在呼唤“爸爸”,我希望他不要死,做我的爸爸。 呼唤自是没用,我赶紧打120救护车送到医院,及时抢救,幸运,中风而未致残。医生说这种病早来一分钟都宝贵,要是中间耽误了,晚个十几二十分钟,或者处理不当,就是再高明的医生也无能无力;夸我个是孝顺懂事的女儿,晓得及时把“爸爸”抱住,要是瞬间倒地,不丢命也会致残。妈妈守着他三天三夜,我也请假没上学,奔忙于家和医院之间,可他醒来对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去神经病院,“她是为我疯的,她在等我,我要接她出院!”他好象以为自己是在家里似的,我们这样千方百计的救他,半句辛苦的话没说,第一个想到是还舅妈。我好奇怪,舅妈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妈妈安慰他,很认真的说恐怕不行,“你病刚好些,等出院再说。”他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医院里,感谢妈的救命之恩,听说是我的“孝顺”,拉着我的手感激得张口没有言语。我哪图他个“感谢”,只想要他做我爸爸。 (未完待续) 第十四节 观察三天,病好无恙。出院休息一天,舅舅又要妈带他去见舅妈。妈也不理解,怔怔的说:“你就这么放心不下……连自己的命也不顾惜?” 他答应一定娶她,可他回去没几个月,文化革命风起云涌,造反派揪斗走资派,也把他揪上台陪斗。他糊里糊涂,不知何故,下来看大字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他是“修正主义黑苗子,地主资产阶级孝子贤孙”,“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卫道士”,还有一张漫画:左手搂着“陶岚”,右手抱着“寡妇”……他这才晓得自己惹了祸,成了革命对象,造反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有人落井下石,揭发他写“反动日记”云云。翻箱倒柜的搜查,发现一双新布鞋,挂在他脖子上游街示众,要他坦白交代。萧涧秋不畏惧种种非议,顶着流言蜚语,自我“振奋”,公开表露自己与陶岚和寡妇文嫂的关系,张扬人道主义,结果害死文嫂,自己也陷进难以自拔的旋涡。批判《早春二月》,他倒是十分赞同人道主义,也许就是发之于批判,唤起了他那沉睡的记忆,父辈的仁慈、厚道,像是遗传在他的基因里。所以当他面对昔日学友杨秀峰的英勇牺牲和他家属吴海棠和杨秀贞,同情油然而生,亲临目睹烈士家庭的凄苦现状,他不像萧涧秋用言语鼓励她们“好好活着”,而是默默地以实际行动首先接受哭瞎了眼的可怜的老娘;不仅仅接纳了烈士遗孀吴海棠,更是全身心的接受了整个家庭,主动担当一份责任,做支撑她们的精神支柱!他也不是萧涧秋,已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那般热情洋溢与潇洒浪漫,变得生性胆怯,处事谨慎,像受惊的兔子那样惴惴不安,时刻提防着长了眼睛的子弹,深怕掉进别人制造的壕沟或陷坑里,更害怕因自己的不慎或过失伤害海棠和秀贞,以致连累整个家庭。因此,他守口如瓶,负隅顽抗,百般体罚,就是要打断他的手脚,也难从他嘴里挖出可供制造绯闻和大批判靶子的有利用价值的半句话;那双布鞋是烈士的遗物,留给老同学的纪念,如铁板钉钉,笔下生花的秀才们再也做不出花样翻新的文章;外查内调,除了有个小舅子随国民党逃到台湾,再查不出致他于死地的铁打“证据”。造反派们恼火了,自不饶他,关进“牛棚”,白天扫厕所,晚上批判,“触及灵魂”,来往信件受检查,往后干脆没收,掐断了他与外界联系。幸好他早有所料,烧掉几本日记,搜查出的差不多都是札记之类,大部分属于摘抄性的,但仍有人从字里行间找出只言片语,无限上纲,几经批斗,戴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帽子,最后遣送到湖北的一个“五七干校”监督劳动改造。他是专政对象,耕田耙地,插秧割稻,掏大粪施肥,养猪喂牛,抗洪抢险,累活脏活苦活抢着干,晚上接受大会小会批判斗争……他跟他爷爷大不一样,不害怕群众批斗,相信党,相信群众。在一次抗洪抢险中,他本不会游泳,为表现自己忠于党,忠于人民,奋不顾身跳进汹涌的河水里,跟几个专政对象一起打桩,拿沙袋填塞危在旦夕的大堤……突然一阵强烈的大浪袭来,把几个人卷进河中,顺湍急的河水往下淌,会水的识水性顺水流到下游自己爬上岸;不会水的在急流中翻滚几次,渐渐往下沉,手在河水里乱抓……该他不死,有几根木桩也卷进河里,随水浮流,他无意中抓住一根木桩,人浮上水面,几个会游泳的带着绳索抢着游过去把他救上岸来。他说,当时啥也没想,只想活命,垂死挣扎……活过来了,他更珍惜生命,再怎么批斗也都能忍受。打倒“四人帮”以后不久就“解放”了,回到科研所不到二年调到大学教书。他无一刻不挂记这个家,对吴海棠更是一往情深,至诚至爱,感念她的纯洁质朴,坚守自己的承诺,也完全相信她一定会等他,哪怕是介绍再好的女人也不愿续弦,50多岁,孑然一身。 舅舅也根儿叶的讲述自己的经历,叫妈陪着掉了好几回眼泪。之后他说:“好妹子,你还不晓得我?盼呀等的不就是为一家人团聚这一天嘛?!” 原来他为舅妈受苦受罪,时刻没忘一家人团聚,差点冤枉了舅舅。 “她一直没好呐,哪经得住这么大的刺激?” “她见到我就会好的,她见到我一定就会好的!”舅舅说得相当肯定,喜形于色,像个爱赶路的小孩子要跟随妈妈上街去玩,央求着,“求求你,你就带我去吧!” “二十多年没见面,还不晓得认不认得,要是说出院她又犯病怎么办?” “她会认得我的,她一定会认得我的!”舅舅不知为什么那样自信,语意肯定,主意已决的说,“就是犯病也要接她出院,带回北京,我照顾她,上最好最好的医院,找最好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还有解放,她见了,病也会好一大半的。” “那就先去看看,真要像你说的,我们就把她接回来。” 恰好星期天,舅舅叫来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行三人直奔神经病院,舅舅心里盼的急,见路二旁荒草丛生,很少见到树木和房屋,路面窄,不好走,问有多远,怎么还没到?妈说不远,也就二三十里,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神经病院建在市郊,比我大不了十岁,是地区唯一的一家神经病医院。整个医院由院墙围着,大门出进有门卫把守,进去是一栋四层的医院门诊大楼和旁边的几栋宿舍,后面是住院部,南北各一栋,分别是男女病房,由走廊与门诊大楼相连,二栋病房之间是足球场那么大的空地,专为病人出来散心的场所,修得像花园一样,栽种花草树木,中间有花坛,花坛间有小径,清静宜人,很适合精神病人休息调养。 接待我们的是位副院长,我认识,姓林,当初转院送舅妈进来就是他一手接待的病房医生,说起来跟我爸是同姓老乡,两家相隔大概不过几里,我妈很会跟他扯关系,对舅妈尤为关照。他医术高明,治好不少病人,对病人也极关心,不但从生理学上对症治疗,而且探寻病人的心理,从源头上根治;没有知识分子的架子,对待病人家属也非常热情。他早就说舅妈有个心结,可能源于痛苦难言的相思,自我封闭,就像她疯癫时穿一身衣服紧紧包裹自己,排斥一切男人,尤其是生人;当初他接手时,一见他进入病房就吓得嗷嗷叫,拒绝他给她看病,不准接近她,更不允许碰她,竟至疯而狂……生理上医治了,心理上谁也无能为力,所以时好时坏,极难稳定,每个月总有十多天很糟糕,连起码的日常生活自理都达不到。他主动向我们介绍舅妈的病情,我有差不多半年没来,听说舅妈病情近来还比较严重,一直把自己关在病房里,不吃不喝,只好采取强行镇定,让她睡眠……舅舅直接说明来意,他说作为医院,巴不得家属早日接病人出院,但作为医生,首先必须对病人负责,病没治好,原则上是不能同意出院的。舅舅说舅妈的病,责任在他,也许他能解开她的心结。林副院长把病房医生叫来商量,叫我们先去探视,假若如舅舅所言,那就是个解铃人,期盼有奇迹发生! 那位医生陪同我们一起到舅妈病房。果然,一见到舅舅,舅妈的病全好了。起初,她见来人,显得非常紧张,慑缩在床角落里,两眼呆滞,我们也故意不说话;他们俩人愣愣的相视良久,双方似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转瞬之间,她一反往日呆傻疯癫模样,两眼放光,妈见状欢喜得不禁开口,不等妈说完“大哥……来了”,她立即翻身下床,迫不急待地迎上来,一头扑到舅舅怀里,头埋在臂弯里,嘴咬着舅舅的肩膀,哀嚎不已……医生赶快过去,舅舅示意不要紧,最后泪流满面,瘫软如泥……连医生也倍觉奇怪,戏说是“华子良”遇见了党。舅舅百感交集,可怜她苦苦思念成疾,百般磨难,总算保全了性命,可喜,可叹,可嘉,顿觉释然宽怀。舅妈恍如一梦,——梦醒时分,守贞如一的爱人依旧在身边,她不晓得哭,也不晓得笑,惟有泪千行……妈妈看到她“疯一回”二十多年,终有今日,陪着掉眼泪,破涕感叹一声:再怎么受苦受罪都值得!我背地里跟妈说,舅舅跟舅妈没打结婚证,未婚先孕,超前20多年,挺新潮的呀!妈妈训斥我不懂事,叫我莫乱说。叹口气道:“你哪晓得,那是个什么年月,为外婆,不得不“假戏真做”,哪像你们现在年青人,赶时髦,思想开放。” 第十五节 老一辈的恩爱情愁,一些小说电影电视演绎得十分生动,总觉得离我们太遥远,与我无关,也难理解,不过是闲时打发时间。我亲眼所见的现实迥然不同,就拿刘叔叔说吧,他人好得没话说,追我妈几年,调到另一个车间,最后还不是另觅所爱?可现在见到我妈连打招呼都很勉强,遇见我好象不认识。那位痴情一片追求舅妈的头头,厂里人也没谁挑得出他有什么大毛病,可不出半年就搞上了一个新调来厂的漂亮护士。我不敢断言谁谁虚情假意,却叫我很难相信人间真有始终不渝的爱情。也许是我生长在一个有缺陷的家庭,从小没有得到父爱,谈情说爱嘛又没到年龄,不懂得什么叫真爱,更不懂什么叫爱情,没吃过葡萄专说葡萄酸。过去的且不说,如今那些款爷,有几臭钱就神气十足,按摩、桑拿的“玩”,结发夫妻凉着,金屋藏娇,“包二奶”的养着……那些傍大款的“包二奶”丢人显眼,更叫人恶心!在我的观念意识里,爱是感情的付出,付出是图回报的,课文里明明白白的写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直白地道出:爱是怀有目的的,自古人皆如此。爱是激情,是短暂的,一时的热度,经不住风霜雨雪,“永以为好”的目的达不到,那就拜拜,就另求新欢。爱就像吃饭,不可缺的精神食粮,几天吃不上饭,病奄奄的拖着残躯干壳你如何去爱?到最后命都没有了你哪有爱?课堂上老师讲,“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是一份纯洁情感,也许吧,可我体会不出,即使有,恐怕只存在于原始先民之中,而今的社会谁见过?上一辈的情况我不了解,现代社会天天撞击人心,商品经济把人的精神也染上商品化色彩,人都变得相当现实,一心向钱看,比狗眼睛还势利!谁见过有谁饿着肚子去奉献?谁见过有谁能始终不渝地爱一个人不要性命?然而,舅舅和舅妈的一段离奇情缘,真真切切,世所未闻,教我感动得跟他们一起流泪。流泪归流泪,最最关键的是牵涉到我妈,关乎我自己,虽然当时并不晓得许多,但我能感觉着妈妈感叹的含意。舅舅不顾及我妈妈的感情,执言赞美舅妈品行高洁,难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叶障目?教我琢磨不透,极至怀疑舅妈是真有神经病还是装疯?一个人装个哑巴容易,反正是装聋作哑,天天、月月、年年见人不说话,有活活的一张嘴硬是把心里的话憋在口里不说,人后偷着说,总不至把人憋死!装疯,只在小说戏文里有,现实生活中谁能做到?发酒疯倒是不少,发起来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没爹没娘,胆大包天,连皇帝老子也敢骂。装疯就难了,尤其在医院里,骗医生可不容易。如果说一时装疯卖傻保护自己也是可能的,或许更是必要和可行的,情势所逼么;但要装疯二十多年,恐怕难以想象,除非像地下党员华子良一样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具有非凡的百折而不挠的坚定信念。舅妈肯定不是华子良,那不过是小说中的人物。我猜想,她为他生儿育子,名不正,言不顺,等呀盼他回来,终日苦苦守望;怀着满腔热血和希望千里寻夫,受尽百般苦难和折磨,乃至受人欺凌侮辱,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心碎了,精神堤坝崩溃了以至失常,这便是世人所传的“相思病”。疯疯癫癫二十多年,日夜相思,她心里唯一的就只有一个方绪文,眼睛里也只有一个方绪文;排斥一切男人,再好的男人也不放在眼里;封闭自己的感情,再动情的话也打不开她的心扉;凝固她的心结,再高明的医生也医治不了她的病。一旦见了方绪文,吸引替代了排斥,感情大门打开了,凝固冰释了,心结熔化了,病便好了大半,倒是合乎情理,也确实如妈说的:值得!那么舅舅呢?鳏孤这么多年,怕也不是他那样轻描淡写过来的,必定也有许多情愁难言,难道就没有遇上比舅妈更好的?痴痴情深真的就为一心期许今日?又凭什么样的精神支撑?他自己不讲,妈妈也未必晓得。 我妈就是心太软,见到猫哭老鼠也会被忽悠。其实,舅舅跟另一个叫“丘海棠”的一直瓜葛未断,也相过好几回亲,跟几个女人谈过恋爱。这是我上大学后才知道的。我也不是想揭舅舅的老底,或爆料什么绯闻,也根本算不上是绯闻,无非是想教我妈明白,世间能有几个真君子?必竟音断20多年,像舅舅这样要身份有身份要品貌有品貌的大男人,谁会抱残守缺?何况是旧情? 刚入大学那年,有位漂亮的女教授上课,一头稍有稀白的浓浓卷发,双目炯炯有神,好象能透视你的内心,初时都不敢同她接触,时间长了也觉得她蛮和蔼可亲。她姓丘,普通话讲的没得说,可她总是从字里行间不时捎带出岭南话音,特别是课后个别提问,我的岭南话音重,她也随我讲起岭南话,好奇怪!我说丘老师是岭南人吧?她反问我,我肯定地点头,她极随便的说,那就算是半个老乡吧。她自幼在岭南长大,读书,从小学到高中,自称算半个岭南人。他乡遇故人,尽管是半个,也教我欣喜不已;不敢当面问她的名字,恐怕有失尊严,从课程表上获知:“丘海棠”。顿时,叫我惊异得哑言。哇……!莫不是舅舅早年苦苦暗恋的佳人吧?我很想马上告知舅舅证实,可他已同舅妈一起回桃花坞了,那时手头不如现在有手机,找个电话亭嘛又要买卡,干脆写信。回信说他早已晓得了,叫我莫跟她扯。可信来的太迟,我已经扯上了。 在我多次课后“请教”和“老乡,老乡”的混熟了之后,常到她家话“乡情”,我的好学和机灵劲颇得她喜欢,也把我当自家女儿一般,高兴地拿出几本相册给我看,我留意到她年轻时的老照片,故作惊讶:“哇……丘教授年青时好漂亮哦!”她颇得意,我便主动发起追击,试探性地开玩笑说:“怕是好多人追求你吧?”她两眼放光,盯着我说:“你想不到。” “是一个加强班还是一个排?” “没一个人追求我。” 我睁大眼睛:“不可能!” “至少是没一个向我表白,哪怕是写张纸条。” “我不信!” “在我们那个年代禁止中学生谈恋爱,哪像现在这么开放?思想禁锢,别说女孩子,就是男孩子也相当保守,不敢越雷池一步。也确有那么一二个勇敢的给女生写信或递个纸条,一旦被揭露出来,是要受处分的;那时大家的思想觉悟高,警惕性强,每学年也总有一二个倒霉的,不仅影响升学,而且记入档案,祸害你一生。你想想,绝大多数同学来自农村,好不容易跳出“农门”,读书上进,有志气,就是真的喜欢也不敢来电;特别是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更是谨言慎行,岂敢攀龙附凤。你说有谁愿意拿自己的一生前途断送掉呢?” 感到没戏,心不在焉的随手翻起相册,看到她高中毕业班集体照片,我一眼就认出她,站在她身旁的,瞧瞧模样有点像舅舅,不好单刀直入,装作不经意的转变抹角的说:“丘教授,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呵,是我认识的吗?” “他是岭南人,跟你一样在地区高中读过书。” “是吗?”她颇觉奇,“说说看,叫什么名字?” “方绪文。” 她听到名字并无任何反映,倒是反问我:“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舅舅的初中同班同学,”我现编着说,“有年暑假跟好几个同学到我舅舅外婆家玩好几天,人蛮好的,帮外婆家做不少事,我妈常念叨他。” “就这事?” “嗯!”我点点头,“你认得他吧?” “何止是认得!”手指她身边的那一位,“这不就是他。”对我宛尔一笑,一身轻松的说,“他就在北京。”她说毕业后一个东一个西的,多年失去联系,改革开放后相会在市科技大会上,二个人都获奖,后来常见面,前几年还常在一起吃饭、喝茶,肯定在北京。 舅舅把自己说得那么纯粹,这不,露出马脚了吧!“他人在北京?”我显出惊喜交集状。 “你要是想找他,找个星期天我带你去。” “我可不敢,又不认识他。”我装作胆小怕事,“冒里冒失的,不晓得他人怎么样。” “是个大好人。”她十分自信而且肯定的说,“就是跟你一样,胆小。” “一个大男人也胆小?”我故作天真。 “你以为男人个个都色胆包天呀?”我听了不觉好笑,她以长者和过来人的经验说,“你别笑,我告诉你,是男人都色,不过有的男人,比如方绪文吧, 有色无胆。” 我插话说:“是个谨小慎微的谦谦君子吧?” “莫抬高了他。”她似乎来了气,笑话道,“我看是‘迂夫子’,你要是见到他那个夫子气呀,简直是‘梁山伯’再世。” “你就这么了解他?” “我们同桌二年,同台唱戏,唱的就是‘十八相送’。你说我能不了解他?”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也不避讳,很高兴谈他们的往事:我们俩人成绩都一样的好,又都是班干部,桌子上磕磕碰碰的戏我就不讲他,怕羞的男孩子,喜欢女孩子多是放在心里,可到毕业了总该有所表示吧?他好象没那么回事,走就走了。再见到时,他倒又有情了,三天二头的约会。他呀,40好几的人还孤身一人,一天到晚只晓得埋头搞研究,成果也不少,好象是陈景润。你晓得陈景润吧?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未至可否,她说就是那个研究“1+1=2”的数学家,从来就不晓得谈恋爱,靠组织上帮他介绍对象。你说他迂不迂?老同学嘛,我赶紧托人帮他找,也碰到一二个中意的,年龄小他七八上十岁,二人也蛮般配,成双进进出出,可要想从他嘴里吐出哪怕一个你想听的字,他就是憋得涨红了脸也不出口,那夫子气的样子好象专门等女方给她投怀送抱……她说着自个儿控制不住笑起来,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哪像你们现在的年青人,个个放得开。男人30一枝花,女人30老妈妈。花残春老的,也来不了那个激情,除非哪个女人爱他爱得发疯不成!我是个急性子,催他赶快找一个,巴不得明天就结婚;急了,他说要找就给他找个叫“海棠”的。这不是随便说的玩笑话,我知道的,他是个一心人,依旧恋旧,叫我好感动……质问他:当年有的同学笑话你是我身边的一片“云彩”,为什么躲着我,直到分别了也不开口?现在我都快做婆婆了,总不能叫我离婚嫁给你吧?你说他怎么回答我?他说何只开口,简直是用全身心的呼喊;高中毕业后他养了一盆秋海棠,对着秋海棠不知喊了千万遍。你说他迂不迂腐?我说你又没上广播电台,我哪听得见?你猜他怎么说:那别的叫“海棠”的也行。那架势好象是非“海棠”不娶。天哪!除非登报征婚,他又不同意,你说说我到哪儿能找到叫“海棠”的? “非‘海棠’不娶。”舅舅迂腐成这样,当时哪想象得到?我一门心思想的是:假如舅妈死了或是真的疯了根本不认识他,将会怎么样呢?他会不会愿意做我爸? 昨夜又是一场风雨,我睡在妈妈身边,清楚地晓得妈妈跟往常一样摸黑到阳台上去把“海棠”搬到房檐下。其实风雨并不大,觉得妈是多余的。妈说小心总不会错,要是淋坏了怎么好意思交还给舅舅。早晨起来,我照常打开窗门,看到舅舅和舅妈俩人执手挨肩紧相偕,在那儿欣赏那盆盛开的秋海棠。我注意到舅舅比手划脚的好象是问舅妈记不记得这盆花,她并无多少反应,又跟她轻声嘀咕些什么,然后恋恋不舍的离开。说心里话,我实在不悦,也想不通:妈妈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养护这盆秋海棠?现在看来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哇!为杨家吗?杨家早已名存实亡;为这个舅舅吗?他的眼里只有舅妈。我直面问妈:20多年辛苦操持值得不值得?妈大半天才说,不管姓“方”姓“杨”,总归是一家人,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急着争辩,妈说:“小孩子家,你不懂!” 昨夜风雨做秀, 年少不更情愁, 直面护花人, 缘何操持多忧? 错休!错休! 心期海棠依旧。 舅舅坚持要去祭奠外婆。前天我们一起回到桃花坞,村里人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自由耕种,想吃什么种什么,能换钱的就多种。正是秋收时节,也难见下田收割的,道是有收割机,一家一户的轮流来,耕田耙地也全是机器,只要交了钱,就不用再操心。桃花荡里依旧是荷香菱壮,周围的农田多已劈田造塘养鱼;花溪水唱着欢乐喜悦的歌,两岸依旧是一片桃林,正是硕果累累,尤其是盛产的蟠桃,品种经过改良,又圆又大,皮薄肉厚,入口香甜如蜜,已是村子人发家致富的品牌产品;放眼一望,那漫山遍野的果木桑林,桔柚像喜庆的桔红色灯笼挂满枝头……家家养蚕卖茧,又有一片果树林,有的还有几块鱼塘,一年下来,少则一万二万,多的达十万八万,富得简直是流油;户户盖了二层楼的新房子,城里人有的电视机等家用电器和沙发茶几等一应家俱,样样齐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开心,笑得甜蜜,无不悠闲自在,再不用下田去争工分,也不须外出打工;最潇洒的是年轻妇女,穿金戴银不说,骑摩托车赶集或到镇上逛街也不说,平时电饭锅一插不须问事,到时候炒二个菜就开饭,再不用围着锅台转,也不用衲底做鞋,针线活儿几乎全免了;闲时多,不是嗑着瓜子看电视,就是邀三五个人来一桌,“搓麻”,或“打拖拉机”、“斗地主”,旁边还有凑热闹的,她们呀,快活得自称日子过得赛神仙!真有着一派“世外桃源”景象……可那杨家的三间瓦房已残破不堪,一家人站在那儿伤感……村里人围来,话长道短,村长赶来迎接我们,煮酒烧茶,吩咐家人杀鸡宰鹅,盛情款待……舅舅说瓦屋实煞风景,妈颇担心,村长说私房任何人不能侵占,叫妈放心!留宿一夜,没有汽车人声宣嚣,也没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其间,除了偶然一二声狗吠,山村像一个睡熟了的婴儿般安静甜蜜……当红日爬上山岗,放出的笼中鸡在院子里欢腾,飞上院墙的雄鸡站在那儿喔喔长啼,一片鸡犬之声相闻……仿佛身处“桃花源”中。村长引领我们到得山上祖坟,外公外婆和二舅的坟茔荒草丛生,妈妈拿镰刀割,舅舅挽起袖子,从村长手中抢得锄头,挥锄除草刨根;烧香祭拜时,他挽着舅妈双双跪在墓前磕头三拜,比妈妈还虔诚,并告慰先灵,明年春节他一定携妻带子回来给他们拜年。返回路上,他跟妈说,应该修坟立碑,准备明年清明节赶回来,叫妈托人预先做好,钱回去他就寄来。他极称赞桃花坞的淡泊宁静,民风纯朴,物产丰富,村民生活闲适优裕。征求妈的意见说,恢复工作后补了些钱,加上这些年来积攒些稿费,总共有好几万,想把那三间瓦房重修一下,打算提前退休,一为照顾舅妈,二来批斗时曾挨打受伤,高血压也时常发作,三来工作压力也大,身心疲惫,也需要休养。他计划盖个三层楼,底层专作客厅和活动室以及厨房、卫生间,上二层住人,约妈退休后回来一起住,一人一层,一家人欢欢乐乐团聚。我是求之不得,不管是舅舅还是爸爸,只要常在我妈身边就足够了,抢着替我妈表态。舅舅笑容满面,又摸摸我的头,拍拍肩臂,传来他的温暖。“那好,回去我就寄来。”他爽快的说,叫妈找个相当可靠点的人帮忙,先寄3万,问妈够不够?妈说时下农村盖新屋,一层用不了一万块钱,连装修一起恐怕都足够了。至此我才真正明白:“外”来的也是“自家”舅舅。妈说“我不懂”,看来不是“赶时髦”问题,是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代沟”,关键是我们这一代人不理解上一辈人,缺乏交流,更缺乏那种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的亲情、友情的思想观念。 舅舅决定带舅妈回北京,先治好病再作打算,一切准备就绪。妈妈好舍不得的拉着舅妈的手,说了许多分别的话,看她不时的点头,情绪相当稳定,便从怀里取出那本旧皇历,塞到舅妈手上,说:“这是你找我要的东西,前些天才找到。”她见了一愣,打开看到那张发黄的照片,眼泪潸潸,无语直落;翻到上面圈圈的日子,仰面傻笑,把一家人都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突然咳嗽一声,随之喷出一口紫血,溅了一地,人也一头昏厥过去……妈赶紧扶住,舅舅不知何故,跟妈一起扶她到床上,我有上回经验,赶紧打120叫来急救,医生查了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听说是刚出院的精神病人,建议人暂时别动,静卧观察,有新情况立即送往神经病院。舅舅在旁边守着,夜里醒来,人好象清醒多了,问妈要那本旧皇历,指着那圈圈的日子,从去工地找舅舅说起,细细叨叨地诉说她的不幸。原来她到工地后,部队早已换房,运动期间,问谁也不告诉她舅舅的情况;她自个儿到秀峰墓前祭奠拜别,哭声引来了好心人劝慰,看她一个农村妇女远道而来,孤苦伶仃,十分同情,悄悄地叫她赶快回去,莫在那里惹祸,要么去找原来的部队。她从工地返回,路上没钱搭火车,沿着铁路线走,边走路边讨饭,总有人想打她的歪主意,失魂落魄的走错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不敢再去讨饭,又没钱,拣人家的剩饭剩菜吃,摘野果挖野菜冲饥,更不敢借宿,晚上住人家牛栏。好不容易走到一个车站,见有人爬货车,她也跟着爬上去,结果坐错了车,跑到甘肃去了,浪荡街头巷尾,流落到郊区,夜里躺在牛栅里,一个好心的老汉清早起来喂牛发现了她,见她瘦得皮包骨头,恍恍惚惚的,收留了她,养了些时日,恢复原貌。老汉五十多岁,依然孤身一人,想要她做婆娘,她说是来找丈夫的,在某某部队,那老汉人好心术正,听说是军人家属,也帮忙四处打听,他自己没打听到,便托邻村的表侄子帮忙,那老汉的表侄30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见她如花似玉一般,心存歹念,想生米做成熟饭,多次强行硬逼,她坚决不从,反抗,直闹到发疯…… 秋风送爽,我们送走舅舅和舅妈,连同那盆我妈精心养护20多年的秋海棠,执意要舅舅带走,随同舅妈一起“完璧归赵”。料想他们一家子在北京团圆之美,表哥搂着他妈,又意外地拥抱着一个爸……那盆秋海棠有舅舅护着,再不用妈妈操心,一定会依旧盛开!舅妈今日头上披戴紫红头巾,那是妈妈特意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据说是舅妈当年跟大舅准备结婚在龙开镇买的,一直没派上用场,我妈留心保存至今日,刻意这么给她打扮一番,衬托那一副白皙的脸庞,分外俏丽;人站在站台上,不知多少人一步一回头,投过欣赏与赞美的目光!我越看越觉得舅妈好像送子娘娘观世音,可惜戴的是红头巾,倒是像是圣母马利亚,问舅舅到底像哪个?他一时不解何意,盯着舅妈,我正想接着往下说,被妈呵住了。快到惜别时,妈取下舅舅戴在她手上的那玫金戒指,亲手戴在舅妈的无名指上,舅妈木纳地接受着,舅舅在一旁劝阻,妈淡然地说:“你的心意我已收下了,就算是我送给大嫂的,了却一桩心愿。” 我妈一副菩萨心肠,不知舅舅是何感想?舅妈戴上那玫金戒指,如新婚少妇般幸福而靓丽……我灵机一动,赶快抢上来说:“妈,你也真是的,舅妈又不是崔莺莺,要你当什么红娘?”转身又对舅舅说:“我说舅舅,我没说错吧?”妈横我一眼,斥责我不该随便在舅舅面前开这种玩笑,我争辩说:本来就是嘛!舅舅终于笑开了,走过来摸摸我的头,逗趣的夸赞我跟我妈小时候一样鬼精灵,煞有介事地问我是不是想糖吃,我毫不迟疑回答说:“当然啰!我最喜欢吃北京的果脯和巧克力,不过一定得是喜糖!”舅舅尴尬地冲我一笑,妈妈故意碰我一下,示意我不该乱说。待到上车再见时,他亲切地轻声跟我说:放心吧,不管你舅妈的病何时能好,一回北京就给你寄果脯和巧克力来。 火车喀叱喀叱地慢慢离开车站,好象跟我们一样惜别,也显得有些难分难舍,尔后长吼一声,在笔直平坦的轨道上开足马力,风驰电掣一般呼啸着向北驶去,车尾迅速变小,小到一个圆点,消失在空空茫茫的旷野里;舅舅和舅妈的故事从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而妈妈久久没有收回她的眼睛。 回家路上,阵雁惊寒,空气里渗进凉意,我的心也凉了半截。我家的那盆秋海棠已“完璧归舅”了,妈妈了却心愿。——可我的心愿呢?随着汽笛一声长鸣,挥手拜拜了。 第十六节 瑟瑟秋风夹着绵绵细雨飘飘洒洒。往日,我家外阳台上的秋海棠尝足阳光,润育着滋滋秋雨,积聚能量过冬,是妈妈最省心的日子;如今,她却担忧那盆秋海棠是否适应北京的气候,尤其是霜冻雪压……我可是早早收到舅舅寄来的果脯和巧克力。他很守信,可信很短,只讲平安到达北京,诸事顺遂之类。吃起来甜是甜,甜腻也烦心。妈更是愁绪满怀,心悬着,眼望着,撕着日历过日子,有时候恨不得一天撕去二页。不觉过去一个多月了,邮递员好不容易送来一封信,北京寄来的,一定是舅舅,妈好开心,边看边说:舅妈经中医调治,已不需要住院,生活基本能自理,还能做些家务,相信再调治些时日就会痊愈,争取寒假回来请我们喝喜酒!我说儿子都快要结婚了,做爹妈的才结婚,老不正经的还办喜酒,不怕人笑话?妈只晓得说我不懂,我不服气,妈说:“历经患难,有情人终成眷属,该喜,该贺!”接下说舅妈有些不适应干燥气候和漫天风沙,也不习惯吃馒头面食之类,希望妈尽快托人把老家的房子重新修盖好,钱已随信同时寄来。他准备明年办病退,陪舅妈一起回桃花坞。妈最担心的秋海棠全归舅妈养护,他像照料小孩子一样,白天放在阳台上晒,傍晚搬进室内,生怕夜间打霜冻着;时下北京已下了一场大雪,秋海棠搬进客厅里了,放在南边的窗台上,有暖气,又有阳光,像花房一样温暖如春,依旧绽放……翻到最后,妈递给我二张信纸,是表哥写给我的。他返校后一直没给我写信,我心里一直犯嘀咕,想不到他真猜着了我的心事,倾情诉说从没忘记我,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我,呵护我,不管姓杨还是姓方,永远是一家人,而且他也不愿改姓,永远是杨家的人!“贾宝玉跟林黛玉的妈妈也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照样是表兄妹,我们也一样,我永远做你的哥哥,你永远是我的‘林妹妹’……”莫不要脸!谁说要做你的“林妹妹”?你是假表哥,可不是“贾宝玉”,自作多情!只是开学后接到新课题,忙于查找资料,写论文,导师也抓得紧,叫我莫多心,多多理解。废话!我哪有不能理解的,又几时误解过你?你一去二个多月不见音讯,我信上说你二句就‘多心’了?“希望你多用点心思读书,少天花乱坠的胡猜瞎想。”什么鬼话!不就是说你有了爹妈忘了妹妹,有了新家忘了旧情,我说的是实话,又没栽诬你有了女朋友什么的,你瞎说什么我胡猜乱想?就是不理解别人!“还有二年高中毕业,争取考到北京的大学,双休日陪你一起到天安门观故宫,逛颐和园,北海划船,游十三陵,上香山,登长城……”这话我爱听,真说到我的心坎里。他极显自豪感的说有个“导师级”的爸爸,做梦都没想过,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医治好了妈妈的心病,也解开了他多年的心结。回忆小时候在外头玩,总有人欺负他,耻笑他没有爸爸,甚至有人骂他是野种,常常为此气愤得动手跟人打架,硬是要表现出男子汉气概来!他已略知外婆一家人的不幸遭遇,以及他爸妈不寻常的爱情故事,杨、吴、林、方四姓一家人,简直可以写成一部传奇小说……“姑妈是主媒人,更是大恩人,当然首先要感谢姑妈!要不是姑妈的良苦用心,含悲认哥,忍泪嫁嫂,我哪有‘导师级’的爸爸?没有姑妈这根顶梁柱,哪有我妈的今日?更哪有我们‘四姓一家’?……你从小作文就写得好,又爱看琼瑶的小说,琼瑶高中时就开始创作,第一部小说《窗外》就是以自身经历为蓝本,你就以我们‘四姓一家’为蓝本,大胆地写出来,我将是你的第一个忠实读者,找我学中文的同学帮你提出修改意见,争取出版。”他撺掇得我实在有些心动,可作文归作文,离小说差一大截,总不能说你会加减乘除就去做微积分,恐怕要上好几个台阶。“姑妈像亲妈妈一样,从小扶养教育我,教我争气,忍受一时怒气,莫惹是生非,自己用心读书,成人成才……我永远不会忘记!姑妈永远是我的妈妈!”他还算是有点良心,晓得好歹,不是我吹,没有我妈硬撑着,强顶着,苦熬着,哪有“四姓一家”人的天地?他就是知人知心,像钻进我的肚子里看透了我的心事,体贴地跟我说:“你从小就没叫过爸爸,见别的小孩叫爸爸,跟妈妈哭闹着也要爸爸,我俩一起长大,一直同病相怜……现在我有爸爸了,我也不能一个人独占,愿意把我有爸爸的快乐跟你一起分享,我的爸爸就是你爸爸,寒假我和爸妈一起回家,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叫‘爸爸’,就怕到时候你不敢!” 表哥送给我一个爸爸,我真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什么不敢的?我不需要你的激将法,到时候你听着,我会对天大声喊叫:“爸……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