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啼血映山红》 引子 出了桂林城北,顺湘桂走廊走六十公里,就可见自南向北蜿蜒而流的湘江了,湘江岸边上的古镇,自古以来就是方圆几十公里的物资集散地,每月逢五的闹子(赶圩),古镇更是热闹非凡。 从古镇往西十公里,便进入莽莽群山之中,顺着七上八下的古驿道,再走八十里,眼前 豁然开阔、地势平坦,一条小河也自南朝北从山中流出,穿过这片开阔地后,又隐入山中。在开阔地中央,近百座木屋也组成一座小镇,叫沙子镇,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街两旁,是一排排低矮的木屋,杂货店、裁缝铺、客栈、小酒馆、烟馆和青楼一应俱全,除小河下游不远处的县城外,它算是这大山腹地中的第二神经中枢。 一九三四年阴历十月中旬的一天,刚从县城开完会回来的马五生乡长,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便对乡丁于大炮一阵耳语,于大炮闻言大惊失色,随即斜挎鸟枪,手持铜锣出了乡公所。 于大炮走村串寨,他每走过有人烟的地方,双手忙个不停,那一声声刺耳、惊心的锣声从他手中发出,把人们震得目瞪口呆,继而,是他那尖而细的声音拖得老长,在山谷中悠悠回响—— “乡亲们注意了,又遭兵祸了;收拾好家中细软,快往山上躲吧;红军杀人不眨眼,共产党共产共妻……” 开始,人们听得胆战心惊,自古以来每患兵祸匪祸,兵匪所过之处,烧杀掠夺、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后来,当听清楚了于大炮咬牙切齿地说是红军是共产党时,许多人心里慢慢平静了。好多人见过红军,红军已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四年前,第二次还不足三个月。那两次大部分人都躲到了山上,来不及走的,没见红军杀过一个平民百姓,也没见红军抢过一样东西。 于大炮的锣声一过,仍有许多贫民怕红军杀人不眨眼,怕红军与自己共妻,便随着穿红戴绿的富人,随着背盒子枪的乡长、扛鸟枪挎步枪的乡丁隐进了山林。 虽然时节已过了大雪,但入冬以来天气很好,太阳天天暖洋洋地挂在空中。没躲进山的人们,依旧在阳光下劳作,就是屋里的老人小孩,也外出在庭院、在屋外的草垛下,感受阳光的温暖。 得宝不怕红军,前两次红军过沙子镇时,他牵着秀妹的手躲在了山上,这次,他决定不躲了。在于大炮的锣声中,他为自己的唯一担心已来沙子镇两趟了,在镇中心肉铺前,见大门仍然紧闭,嘴里骂道:“这瘟猪,死哪里去啦。” 喊哑了嗓子提着锣回到乡公所的于大炮,见得宝在街上转悠,沙哑着嗓子问:“得宝叔,你还不回家准备带秀妹上山躲兵,在这闲来诳去干啥?这帮共匪是在江西被国军打败了逃窜过来的,估计十天半月就到,杀人已杀红了眼呢!” 得宝说:“正为这事急呢。共产我没有财产,共妻我没有老婆,家中有一头肥猪,怕红军给抢去吃了,我正急着找瘟猪伍屠夫呢。” 于大炮笑:“也是也是,养一头肥猪要花秀妹不少心血呢,不能让土匪给抢了去。”望着得宝渐渐远去的背影,他心里痒痒地唤:得宝叔,什么时候我能叫你做老丈人吗? 第一章 赶圩奇遇 有霜冻的夜晚真冷。 四更刚过,秀妹从热被窝里翻身起床,她摸索着擦亮火柴把煤油灯点燃,漆黑的屋子里立刻透出昏黄的光。扒开火炉灰,火种通红一片,一把干竹枝在火炉里熊熊燃烧起来之后,通红的火光顿时把火堂照得明亮起来,昏黄的煤油灯一下失去了光泽,温暖的火光,也驱散了秀妹那全身的寒意。 荞麦粉是现成的,熟红薯也是现成的,秀妹昨晚睡前就把红薯蒸熟了。秀妹心想,爷爷(音:“呀呀”。称呼父亲的一种桂北方言)最爱吃放糖的窝头,她拿出家里最后一块红糖溶进水中,把糖水洒在荞麦粉上,再把熟红薯和荞麦粉裹成一团,使劲地揉着,片刻功夫,一个个黑色的荞麦窝头就在秀妹那双巧手下做成了。 窝头蒸至半熟时,秀妹移着煤油灯推开里间房门,细细叫唤:“爷爷,该起床了。”以往早起有事时,不用叫唤爷爷早翻身起床了,今天秀妹连续唤了几遍,仍不见爷爷有动静。 秀妹感觉奇怪,移灯至屋内,发现爷爷没有在床上,伸手探进被窝,床头竟是凉的。秀妹心慌慌的:爷爷一整夜上哪去啦? 秀妹来到屋外,一阵寒意又包围着她,冷月亮高挂在天空,洒给大地一片惨白的光。朦胧中整座村子寂静无声,不知是哪一家的雄鸡长鸣一声后,继而,全村子的鸡鸣声便此起彼伏。鸡啼声中,秀妹看见,不远处洪家大院的窗户上,有昏黄的灯光闪了一下后又灭了,她打了个寒噤,返身进了屋。 昨天,秀妹坐在圈畜牲的茅屋前发呆,前几天伍屠夫扔下几块光洋,用一把锋利的铁钩把她的大肥猪拉走了之后,她心里便有一种失落感。她央求父亲:“爷爷,买头猪仔回来吧。”得宝见闲不住的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点头应道:“行。明天古镇赶闹子,我明天就去。”秀妹急说:“不行哩,这几天闹兵祸,爷爷外出我不放心。”得宝哈哈一笑:“马五生、于大炮的嗓子喊哑了锣都敲烂了也没见红军一个影儿,连沟子界上护路的乡丁都撤回来了,那帮劫匪更早就逃之夭夭了,这样倒好,路上走着省心。再说,身上不带钱,劫去了也就是几块买猪仔的铜板。” 想到这里,秀妹心里很急,爷爷到底上哪去了呢?秀妹正急的时候,得宝推门进了屋。 “爷爷,您上哪去了?” “我去问你三叔是否去古镇赶闹子,好有个搭伴。” “三叔去吗?” “你三叔说他没钱,不去。” 秀妹觉得爷爷在撒慌。在村里秀妹称三叔的人很多,她不知爷爷说的是哪一个,看爷爷眼神躲躲闪闪的样子,她也就不好细问。 “秀妹,饭做好了吗?” “做好了,您吃吧。” 得宝风卷残云似的把四个黑糊糊的窝头吞进肚里,再把做午餐的四个窝头用汗巾扎好捆在腰间,在又一遍的鸡鸣声中出了屋门。 秀妹倚在门上,目送爷爷隐进很冷的月光中,爷爷没有走直接出村的大道,他拐个弯到了洪家围墙下停住。片刻,洪家围墙的后门轻轻打开了,一个人影走到爷爷身边,俩个人挨得很近,好一会,那人才离开,匆匆进了后门把门掩上。 那人进后门时秀妹看了个真切,是个女人的身影。是玉婶!秀妹心里断定。玉婶叫什么名字村里的晚辈大都不知道,男人叫洪传玉,外号洪麻子,村人便习惯叫她玉婶。洪家在村里也是个大户,两个女儿外嫁后,屋里就夫妻俩过日子,还使着一个叫秋妹的丫环。于大炮的铜锣一响,被女色和大烟折腾得身子像麻杆似的洪麻子,不知是躲进了山里,还是泡在沙子镇里的烟馆里,已几天不见了踪影。 看到玉婶和爷爷在夜色中挨得那么近,秀妹臊红了脸,返身进了屋心还呯呯跳个不停。村里及外村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一两件男女偷情的丑闻传出,她不相信爷爷怎么和玉婶混到了一起。 玉婶不像村里其它大户人家那样凡事可恶,但她也是个吝啬鬼,村里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休想在她手里借到一个子儿。七月酷暑难当的一天,爷爷累病了,无奈中的秀妹来到洪家,玉婶却眼不眨即掏出一块光洋,塞进秀妹手里说:“去,请个好郎中把你爷爷的病治好了。”秋收过后,秀妹问及还债的事,爷爷说不急。肥猪卖给伍屠夫的第二天,秀妹从山上砍柴回家,进院门看见玉婶从屋里出来,见秀妹就很不好意思脸还红红的赶紧走开了。秀妹心想,终于上门讨债来了,也怨爷爷不把钱给玉婶送去。秀妹不放心,还是问:“还了么?”爷爷却闷声回答:“还了。”两天后秀妹无意中打开爷爷的箱子,发现卖肥猪的钱一个子儿不少在手帕中包着,便对爷爷还债的事心生疑惑。 想着爷爷一夜未睡的冷被窝,想着刚才找爷爷时看见玉婶窗户中那忽闪忽灭的灯光,重新躺进被窝的秀妹再也睡不着了。娘死得早,父女俩相依为命,秀妹刚懂事的时候,有好心人把邻村的一个寡妇说给爷爷,爷爷为了不让秀妹受委屈,回绝了那个愿意做继母的寡妇。从那时起,在秀妹的心里,自己是爷爷手里的掌上明珠,爷爷就是家中的擎天大树。 山乡男女之间的龌龊事见不得阳光,一旦被发现,奸夫淫妇会被唾沫淹死。秀妹不想让爷爷在乡亲们的眼里遭罪,她决定找个机会把爷爷和玉婶的事捅破,让他们自己把不光彩的事了断。 得宝出了村直奔通往古镇的官道,一路上他脚底生风不敢怠慢,到百余里外的古镇赶闹子,腿脚再快来回也得两头披星戴月。昨晚的霜下得真大,草木树叶和瓦屋上全是白白的,连路边水洼的表面都结了一层冰,他一口气小跑走了二十里地,驱散了刚出门时那全身的寒意,额头也开始冒出了热气。走完这二十里平地,便开始爬沟子山,沟子山上十里、下十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这条古驿道从中穿过,四周尽是莽莽青山。 以往,就是借得宝十个胆他也不敢单枪匹马过沟子界。两年前,有五、六个身强力壮的湖南宝庆(邵阳)盗匪,匪首叫刘山青,在被官府追捕得无处藏身时,带着几个手下窜到沟子界藏匿,变本加厉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几宗过路商人被劫杀的命案发生后,县府迫于压力和民众的怨言,责令马五生带乡丁进山护路和清剿劫匪。劫匪十分猖獗,和乡丁对着干,乡丁上时他们撤,乡丁撤时他们上,弄得乡丁们非常疲惫。刘山青长着一对顺风耳,于大炮的铜锣还未响起时,他就知道了兵祸临头,带着几个劫匪收起了屠刀,不知躲进了哪个山旮旯里装起了平民。 天色大亮时,得宝爬上了沟子界,出门就走急了的他,爬上界顶时气喘吁吁。界顶地势平坦,一座清嘉庆年间修建的供路人纳凉、小憩的桥亭横跨在路的中央,亭子的旁边,有一眼拳头般大小终年汩汩直冒的清泉,在霜风中冒着缕缕热气。得宝在泉水边蹲下,双手捧起泉水猛喝起来,喝急了的他被一口泉水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旁边茂盛的林子里,一只山鸡被得宝的大声咳嗽惊起,它“嘎”的尖叫一声后,便扑腾腾地弄得树叶哗哗作响朝更高的山上飞去。 山鸡的怪叫,以为是劫匪从林子里窜出的得宝吓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紧紧捂着兜里的二十个铜板和一块光洋。当他定眼看清是一只山鸡在作怪后,狂跳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抖抖索索的身子面对远去的山鸡大骂:“日你娘,差点吓掉了老子的魂!”尔后他使劲平静自己的心:山鸡安心过夜的地方,哪来的恶匪? 兜里的二十个铜板是自家买猪仔的钱,那块光洋是玉婶的。 出门那时,得宝来到洪家围墙下,还未站稳脚步,那虚掩的后门便轻轻打开了,原来玉婶在寒冷的清晨中站在围墙下等他好一会了。 她贴近他,温存地说:“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点。” 他拥住她冻得发抖的身子,轻声说:“我知道,你快回屋睡吧。天亮后你就带秋妹上山吧。” “不,我要等你赶圩回来,上山的事明天再说吧。”她把一块银元塞进他的手中,又说:“古镇的桔子好吃又便宜,帮我买几斤回来。”他推着手不接钱,说:“不用这么多钱,如遇桔子贱卖,一个铜板能买十斤呢。”她硬把钱塞进他的衣兜,说:“拿着,中午进馆子喝壶好酒,余下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吧。”说完,转身进了围墙。 得宝心一热,随即小跑起来。 得宝和洪家八辈子也犯不上同姓同宗,以前见了玉婶的面叫嫂子叫玉婶很随意。就在今年,一次和玉婶的偶然接触后,两颗心就越挨越近,就在昨晚,面对大他五岁的玉婶,他叫改了口。 玉婶嫁到洪家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后,不争气的肚皮就再也不见动静了,旁人背地里都说,洪家断了香火了。洪麻子见在自己手里断了洪家香火,对玉婶不打也不骂,也不纳妾续配,一天,他在祖宗神位前跪了半天,爬起来就对玉婶哈哈大笑,说:“两个女儿长大嫁人后,我再也不会为下一代谋福而费神了,守着眼前家中的财产,你我享用不尽;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我今后就快快乐乐做神仙吧。”从那以后,他变了个人似的,隔三岔五就到沙子镇烟馆里云里雾里快活一番,后来就天天去,成瘾后又把烟土买回了家。他喜欢热闹,晚上在家抽,白天还是泡烟馆,一天晚上过足了烟瘾后,趁玉婶不留神,他摸进了丫环花花的房里……。次数多了,事情暴露在了玉婶的眼前,玉婶无奈之中,只有把花花带到古镇远嫁了。没想到从那以后,他玩女人又上了瘾,和玉婶分了床后,镇上和县城里的妓院他成了常客。十余年下来,他的精髓全被烟土和女人掏空了,折腾得自己枯瘦如材不说,走路急了双腿也打颤。 玉婶就守了活寡。家中小女儿外嫁之后,玉婶一个人呆在家里,孤单且冷清。 清明节那天,得宝从古镇赶闹子卖纸回来,摸黑走进村里路过洪家大院时,听见屋里玉婶在痛苦地呻吟着,声音带着哭音,他忙走进去一看,见偌大个院子就玉婶一个人全身无力躺在竹椅上,头烫得吓人。“传玉哥呢?”得宝急问。玉婶见了得宝,双眼噙满了泪水,费力地说:“他除了泡烟馆宿妓院,十天有九天没个人影呆在家里。” 虽然到了清明,但山里的天气仍然出奇的冷,得宝又把手伸到玉婶的额头,说:“嫂子,你发着高烧哩,不能躺在这冰冷的竹椅上啊,你得躺在床上休息。”说完试着拉她起来,刚直起身的玉婶还未站起来,浑身无力的她又顺着竹椅躺了下去,得宝不容分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被得宝抱着的玉婶,像个委屈的孩子,双手吊在得宝的脖子上,头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终于“嘤嘤”地哭出了声。得宝把她平放在床上,她仍紧紧地吊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多年未与女人亲近的得宝顿时脸红了,他贴着她的脸说:“嫂子,你先休息吧,我去沙子镇帮你抓退烧的药。” 得宝顾不及饥饿和一天的疲劳,未进家门又匆匆赶到五里外的沙子镇,在两家烟馆转了一圈,未见洪麻子的踪影后,才到药铺抓了两副药往回赶。 那晚,他让秀妹帮着煎药,陪了玉婶一晚。 玉婶康复后,特登门致谢,得宝发现,玉婶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他不敢正视她的眼,当着秀妹的面只说:“玉婶,你的两个女儿都外嫁了,传玉哥又经常不在家,一个人怪冷清的,你就再找一个丫环陪你吧。” 玉婶似乎很听得宝的话,几天后,她就到古镇花十块光洋从人贩子手里买回一个丫环,小姑娘十五岁,叫秋妹。得宝见了,说:“嫂子好眼力,挺实在的一个妹子。”玉婶听后眼光就变得热热的,望着得宝柔柔地说:“别叫我嫂子好吗?你该叫我姐。” 得宝的脸又红了,后来他有点不敢见玉婶的面,在村里走过,也尽量绕开洪家大院。 得宝重感发病的那天,秀妹急得哭了,她瞒着爷爷来到玉婶面前,待她从玉婶手里接过钱飞跑开后,玉婶就急匆匆来到得宝的床前。“我没叫秀妹她上你那借钱的。”得宝解释说。“你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都躺倒在床上了,嘴还在逞强。”玉婶心疼地说,眼圈也红了。 秋收过后,得宝又进了洪家,对玉婶说:“我生病时借你的钱没现大洋还你,折成一担稻谷还你,你看行吗?”玉婶的脸像少女样笑开了花,她支开秋妹,然后白他一眼,柔柔地说:“不要你还现大洋还稻谷,我只要你亲我一下。”说完猛地抱住他,在他满是胡子拉渣的脸上狂吻起来。面对玉婶突如其来的举动,得宝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秋妹从屋内走出看见,他挣脱玉婶的双手,飞也似的逃开了。 得宝再也不敢面对玉婶,但每一天都狂跳的心又如饥似渴地想见到她。许多个晚上,他站在屋前的夜色中,静静地望着洪家大院,望着玉婶窗户里昏黄的灯光。读过两年私塾的玉婶有文化,爱看书,有时站到夜深了,望着那窗户里的灯光熄灭了,他才回屋睡觉。 于大炮的锣声在村里响过三遍后,得宝再也耐不住了,吃过晚饭,他要秀妹早早睡觉,明晨早早起床,为他去古镇赶闹子做准备,交待了一番后,自己径直去了洪家。“嫂子,看来真的要过兵了,你和传玉哥到山上避一避吧。” “那烟鬼不知死到哪去了,我一个妇道,生死由命吧。” “如果这次来的红军真的像马五生说的那样,你们这些财主,还是走为上计的好。” “洪家这份家业,是祖上积攒传下来的,死烟鬼挥金如土不爱惜,我又有何稀罕呢?” 说开了洪麻子,玉婶忧忧戚戚、没完没了。虽然同在一个村里,做为贫民的得宝,却对大户人家庭院里的事一点不知内情,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静静地听玉婶讲着。第五袋烟抽完时,玉婶越说越伤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便岔开话题:“嫂子,你的两个女儿,不满十八岁就全部嫁了出去,怎么不留一个在家招上门女婿呢?” 这一问,玉婶更加伤心:“两个女儿如花似玉、聪明能干,但自尊心极强,见爷老子整天不诳妓院就抱烟枪,两人一气之下谁也不愿留在家里丢人显眼。” 见玉婶这样,得宝起身告辞,玉婶擦干眼泪,站起身笑笑挡住他,轻轻地说:“能叫我一声姐吗?”此时的得宝知道玉婶是多么需要关爱,哪怕是一声亲切的问候,望着她渴求的目光,他不加思索也轻轻地说:“姐,明天你还是带着秋妹上山吧。” 得宝的话刚落音,玉婶突然张开一双玉手紧紧地抱住了他,说:“好弟弟,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依你。” 在这寂静无声的山村之夜,得宝任玉婶紧紧地拥住,激动得牙齿打颤:“姐,什么事,你说?” 玉婶把埋在他胸前的头慢慢抬起,声音细得像蚊音:“我害怕黑夜,好弟弟,今晚别走了!” 得宝的血管突然喷涨,全身立刻燥热起来,手中的烟袋“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下了沟子山,前面又是一段长长的崎岖山路,路的两旁,稀稀拉拉有几座小村庄,太阳出来三杆子高了,路上的行人非常稀少。在往日,得宝定会觉得有些奇怪,今日他没有去想这些,他心里一个劲地想的是:他把一头胖嘟嘟的小猪仔抱回家,秀妹见了那高兴劲;又一个寂静的山村之夜,玉婶把他买回来的桔子剥开,一瓣在他嘴里,一瓣在她嘴里,俩人甜甜地吃着……。特别是玉婶那句柔柔的“快去快回”,不由得使他脚下呼呼生风。 出了山口,眼前是辽阔、富庶的湘桂走廊,路旁村庄星罗棋布,人口稠密。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都朝着得宝相反的方向走,神色怪异,脚步匆匆。这时,他才觉得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每一座村庄旁,没有了往日顽童在追逐、戏嬉,没有了冬日阳光下老人们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越往前走,路越宽畅,而行人越来越少了。一个汉子追赶着一头肥膘膘的黄牯牛,在离得宝两丈余远时,汉子大喊一声“快点”的同时,手中的牛鞭也击在牛背上,惊骇中的黄牯牛受皮肉之苦后,迎面朝着得宝直冲而来,得宝躲闪不及差点撞在牛角上。 得宝有点怒,指责汉子:“你怎么啦?有你这样赶牛的吗?” 和他侧身而过的汉子满头是汗,对得宝的指责不理不睬,走过身后又回转头白他一眼,继而又使劲地把牛鞭打在牛的屁股上,黄牯牛终于放开四蹄狂奔起来。汉子紧追着牛,走急了的他不小心一脚踢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身子的惯性使他饿虎扑食般倒在地上,在地上接连打了两个滚,爬起来满身是泥,瘸着腿一颠一颠渐渐远去。 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得宝的怒气消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差点笑破了肚皮。笑够了,继续赶路,一袋烟功夫,前面又有一个汉子手搀一个老妇人迎面走来。老妇人腿脚不便,看样子也走的极不情愿,汉子心急如焚的神色,几乎是拖着老妇人走。 得宝很疑惑,盯着汉子问:“你干嘛?干嘛走的这么急?” 汉子也疑惑地望一眼风尘仆仆的得宝,像是在骂:“疯子!” 得宝懵了:怎么尽遇上怪人?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就对着汉子的背影大骂:“你们才是疯子呢。” 离古镇只有十几里路了,要在往日,这时通往古镇的路上应该是人流如潮了,得宝心想,赶圩的人少,集市上的猪仔肯定金贵了,二十个铜板就买不到好的猪仔了,他简直有点气馁。下意识又摸摸装钱的兜,觉得自己福气好,玉婶像早就知道集市上的猪仔金贵似的,准备了一块光洋给他备用,想到这里,心情又轻松了许多。离古镇越近,仿佛有一种得宝感觉不出的浓浓的气氛在笼罩着天空,他深深呼吸了几口,鼻子也嗅不出是什么味道。就在这时,古镇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接连不断的沉闷的响声,“轰隆隆”的沉闷响声中,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爆豆声,得宝暗想:哦,是哪家的老人过世了,那声音是丧炮声和鞭炮声,还挺热闹的。 还剩不到半个时辰的路,得宝加快了脚步,那声音仍然响着,且响声越来越大。不知是哪个大财主的老子(母亲)死了,响个不停的炮声,得要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来买啊?得宝这么想着的时候,那越来越刺耳的响声似乎不对劲,不像丧炮声和鞭炮声,他正想侧耳分辩,那声音却嘎然而止了。 于是,他闻到了飘过来的空气中有一股怪味。 他的鼻子使劲地嗅着,终于感觉出来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浓浓的火药味。 难道有人在这里开火(打仗)? 难怪一路上遇着的人神色怪异异的,且骂往前走的我是疯子。 古镇就在眼前,赶紧过去,买好桔子抱起猪仔就走(跑)。 眼前是挨着古镇的一大片松木林,也是从沙子到古镇的最后一里路,得宝鼓足力气,冲刺般地跑进松木林。林里阴森森的,眼看就要冲出林地了,突然,那轰隆隆和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眼前震天似的响了起来。 他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 林地外数百米处的开阔地上,有数不清的人端着枪朝松林里射击,并嚎叫着猛扑过来。得宝的眼前,松林的边沿地带上,也不知从哪冒出数不清的人头,架着枪朝扑过来的人开了火。 一个小瓶子似的东西冒着烟,落在得宝身边不远处爆炸了,把他的两耳震得“嗡嗡”作响,浓烟中的他失魂落魄,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蹿。 “卧倒!” 他感觉有个人影在身边大喊一声后,猛扑过来把他压倒在地,倒地的顷刻间,又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耳边响起。待他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看清了刚才扑倒他的是一个大胡子,大胡子把他拉到个个端枪的人群中,指着他对身旁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说:“朱山,你把他赶走,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朱山用力拉他,而吓破了胆的得宝坐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前面刚被打退了的人又冲了上来,大胡子指挥着人群重新架枪瞄准,情急中的朱山一边端枪开火,一边扭头对得宝大叫:“老乡,你从哪里来就顺着原路快走。” 听到朱山的大叫,他心身突然凝聚了力量,嘴露笑意从地上翻身爬起,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冲朱山大声问道: “你认识我?” “不认识。” “你是沙子镇的?” “不是。” “那你叫我老乡?” “唉!”朱山眯着左眼朝前开了一枪后,转过身拉着他就跑,说:“大叔,我们是红军。” “啊,你们是红军!” “是的。我们是先头部队,正在掩护大部队过湘江。” “那他们呢?” “谁啊?” “和你们开火的那一帮啊?”得宝停住脚,转身指着此时已在远处开阔地上又被打退了的那帮人。 “快走。”朱山推着他,接着告诉他说:“那是白崇禧的桂军。” “哦。”得宝来了兴致:“我知道……” 他满肚子的话还未说出口,俩人已冲出了松林。朱山打断他的话,说:“大叔,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家吧。”说完便返身朝枪炮声中走去。 突然感觉饥肠辘辘的得宝,看着朱山冲进松林,忙又把他叫住:“哎,小红军等一等。”朱山停住脚,转身疑惑地望着他。他像对秀妹那样看着朱山,说:“看你挺辛苦的,饿了吗?” 朱山还在疑惑:“怎么啦?” 他就朝朱山笑:“我带着晌午饭呢。你看,是四个香喷喷甜腻腻的荞麦粑粑。”说完解开捆在腰上的汗巾,摸出四个黑糊糊的窝头,分出两个递给朱山,说:“你我一人一半。” 朱山接过窝头揣进衣兜,对着得宝说声“谢谢大叔”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得宝也朝着回家的路奔跑起来,他边跑边吃着窝头心里在说:小红军,我的话还没跟你说完呢。那个白崇禧我知道,他叫白长官,是个小诸葛,神着呢,前几天听马五生说的。小红军,还有那个大胡子,看样子凶巴巴的,心可好着呢,你们可要小心啊…… 还是黄昏的时候,村里有两个女人站在各自的庭院或倚在门口,她们俩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双眼睛紧盯着村口的小路。她们是秀妹和玉婶。天完全黑下来了,她们仍然伸着脖子朝外眺望,过了戌时,还不见得宝的影子,秀妹开始慌神了,玉婶的心也七上八下。 秀妹的心像失了魂似的慌。 玉婶却是梦牵魂绕的牵挂。 玉婶难得的好心情一整天全部溢于笑脸上。日头晒屁股了,还在床上打哈欠的她,对着正在清扫庭院的秋妹喊:“秋妹,看见我放在梳妆台上的银簪子了吗?” “玉娘,我可不敢乱动你的东西。”秋妹怯怯地推开门,望着睡眼惺松正用手揉双眼的玉婶,继而放松了刚绷紧了的神经,说:“玉娘,银簪子在桌子上呀。”玉婶就笑,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妩媚。 “秋妹,做早饭吧。” “做好了,你最爱吃的酸豆角。” “不,做蛋汤。四个鸡蛋,你我一人一半。” 主人的高兴语气,秋妹的手脚更麻利了。她重新生好火,做蛋汤的锅还未上灶,玉婶又叫唤开了: “秋妹,到后院把那盆映山红搬到前院浇点水。” “玉娘,那盆花搬过来了,刚淋过水。” 玉婶的这些话都是多余的,秋妹到洪家几天后,就熟悉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做那些琐碎的事从不要玉婶支使。此时她对秋妹说过多次的话又在重复:“那映山红书名叫杜鹃,是我亲手从山上采挖回来的,春天开花红艳艳的……” 顺 第二章 秘密山洞 毛栗山稀稀疏疏长着碗口粗的松树,松树下一丛一丛的權木林,尽是些毛栗树,山上坟莹遍地,阴森恐怖。传说毛栗山自古闹鬼,如遇阴雨天,松林里阴风怒号,似鬼魂哭泣,胆小的人大白天也不敢涉足此地。 洪麻子几次躲兵祸,把安身地选择在这里。山里有一处秘密溶洞,洞不深,只有三十余米,说秘密,其实村里大多人都知道,在这非比寻常的地方,只是极少有人涉足罢了。 洞口芳草萋萋,洞内十分干燥,两个月前三人铺着厚厚的、松软的稻草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洪麻子一屁股坐在稻草上,喘息过后,迫不及待地举起了烟枪。借着昏黄的灯光,秋妹发现有几根白森森的骨头摆在洞中,吓得“妈呀”一声大叫起来。 洪麻子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便大骂起来:“别高声嚷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真是少见多怪。”他接过蜡烛凑近跟前,把一根白骨放在手心掂掂,自言自语道:“嗯,是人骨头,还挺新鲜的,看来下葬不足几个月,是野狗叼进来的。”他的话语増添了几分恐怖,一旁的玉婶也吓得瑟瑟发抖。 三人挤在稻草上用被子盖着,一旁的洪麻子元气大伤,头一歪便呼呼睡觉了,玉婶抱着秋妹,俩人睁着眼到天明。 临近晌午,睡梦中的玉婶感觉身上有毛毛虫在爬,她睁开眼翻身爬起,见一旁的洪麻子那枯瘦的双手越过她的身子在秋妹身上游荡着,涨红了脸的她骂着:“洪麻子,你还是人吗?” 其实早已被惊醒的秋妹蒙着头,在低低地啜泣着。 洪麻子露出满口焦黄的牙,嘿嘿笑着回应玉婶:“闲着无事,好玩呗。” 羞愤交加的玉婶扬手一巴掌打过去,洪麻子倒也机灵,扭头便避开了,他望着玉婶又扬起了手,随即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找死啊!”骂完之后,拍拍青布长衫上的草屑,来到洞口把头探出洞外,察看山下的风声。 洞外的阳光艳艳的,洪麻子眨巴着眼睛好一会,才适应了洞外太阳的强光。他不敢直身,怕被人发现,匍伏着慢慢把身子挪出洞外,两条野狗在坟堆里游荡,见了他的面便夹着尾巴远逃了。 洪麻子忍受不了洞中之苦,虽然饿极了那烤红薯吃起来又香又甜,但阴森森的岩洞和烟馆妓院相比,那真是有天壤之别。他希望红军快快的来,又像前两次样快快的离去。侧耳细听一阵后,他的心“咚咚”地加快跳着,低声朝洞内喊:“你们出来听听,山下村里好像有人,是很多人。” 玉婶和秋妹也慢慢爬出洞外,秋妹耳尖,忙证实说:“嗯,是有很多人。有人还在大声说话呢,像在后村,离这毛栗山不远呢。”秋妹的话音一落,洪麻子像老鼠样带头钻进了洞里。 第二天,山下的鸡鸣、犬吠、人声更加嘈杂,洪麻子心里苦叫:哪来这么多的红军?他们难道不走了? 第三天,山下的嘈杂声终于远去,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洪麻子咧嘴笑了,他冲着秋妹叫:“你偷偷回村看看,要小心点,别让人发现了,快去快回。”秋妹极不情愿,在洪麻子的逼迫下,战战兢兢地下了山。 洪麻子舒了一口气,坐在洞口,打开了随身带上山的红木匣子。玉婶知道,红木匣子是洪家的命根子,里面全是田产地契、账本之类。洪麻子从里面拿出一小本子,然后把木匣子推给玉婶:“这个以后归你管了。” 玉婶不敢相信自己的男人今天如此慷慨,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洪麻子笑说:“这个家以后你管,你说把秋妹当闺女我也同意……” 玉婶听得眼睛湿润了。她打开田产地契,里面记载着村里除得宝等少数贫民外,大多数佃户租赁洪家田地耕种的数据,除此之外,外村十几户佃农耕种的土地,大多被洪麻子用笔圈死了。她心里一疼,那些田地是被洪麻子玩空了、抽空了的啊。 玉婶把红木匣子锁好,顺手拿起洪麻子放在一边的小本子,洪麻子见状急抢过去,脸涨成猪肝色了就骂:“叫你管家了你还想翻天,真多事!”说完把小本子小心地塞进青布长衫,来回在洞中渡着步。 秋妹一阵风似的从洞外卷进来,笑嘻嘻地说:“红军走啦。我刚下山,碰上阿牛哥上山砍柴,他说红军大清早就往西朝贵州方向走了。我不放心,回到村里,见得宝叔在他的纸坊做事,他告诉我说这两天有好多红军驻扎在村里,多得数也数不清。” 洪麻子直起要,长衫一撩,学着戏里的老爷样对秋妹说:“秋妹,你和夫人自个儿回家,老夫我去镇上办事去喽。” 玉婶带着秋妹回到家时,见自家的围墙上写着几条标语: “打倒卖国的国民党!” “打土豪,分田地!” “取消一切高利贷!” “红军过路,保护瑶民!” 她吓得赶急打开家门,见家里一切完好无损,心才宽慰下来。刚进村的当儿,听见村里另一曹姓大户人家家里有人在嚎啕大哭,平时不好走动的她没有闲心去管别人家的事,此时,她透过窗户见得宝在他的茅屋旁的小纸坊里做事,便想去探个究竟。 小纸坊是得宝的命根子,家里的几块薄田,一年的收成刚好够父女俩吃半年,剩下的日子,就全靠这纸坊来养家糊口。 玉婶走近前,得宝心跳加快,说:“嫂子,我俩的事晚辈已知道了,我看就算了吧;再弄出些什么事来,你我怎么在村里过日子啊。” 玉婶的脸红红的,低着头说:“嗯,就依你吧。” 早就观察到了玉婶的行踪的秀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露出晚辈的笑脸,亲热地对玉婶说:“玉婶,过来坐家(串门)啊?” 玉婶的脸更红了,得宝见自己的鬼丫头如此精明,连忙替玉婶打圆场:“玉婶,这几天是躲在山上吗?是不是刚回家啊?” 玉婶恢复了往日的笑:“躲灾躲难的,不知到哪一天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继而,她手指自家的围墙问得宝:“谁在上面写的字,你知道吗?” 得宝呵呵一笑:“那是几个红军写的,是写给你们识字的人看的。红军围着你家转了好多圈后,见你家空无一人,就没进你家的门。” 玉婶又问曹家的哭声,得宝来劲了:“那是他家自找的。他家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死活不肯上山,还穿得破破烂烂的坐在堂屋中装可怜相。大门敞开着,红军在他家搜寻出很多钱财后,把他家的两口肥猪也杀了,又打开粮仓,上百担稻谷被搬得一粒不剩。” 得宝见玉婶被他的话吓得面如土色,赶忙刹住了话题。秀妹刚想拉玉婶进屋坐时,从山上扛柴回家的阿牛把柴丢在路上,他一路飞奔跑回村里,放开喉咙尖叫:“洪麻子被红军抓起来了,洪麻子被红军五花大绑已押进山口了!” 玉婶来到阿牛面前,当她听了个明明白白后,眼一黑,顿觉天转地旋,要不是秀妹搀扶得快,她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得宝让秀妹把玉婶扶回自己家,他以最快的速度跑进洪家把秋妹接出来,又替洪家把门严严锁好,做完这一切,他才随乱哄哄的人群朝山口跑去。 山口离村五里地,绕村而过的路一直向山里延伸,翻过数不清的层层群山后,一直通向遥远的湘西和贵州。山口有一块草坪,蜂拥而来的村民远远地便驻足不敢近前了,草坪上,近百个红军在吃着刚煮熟的红薯和南瓜,一旁的洪麻子,被五花大绑着,耷拉着脑袋倚在一块石头上。 得宝气喘吁吁挤进人群,有人在议论着: “洪麻子以为红军走光了,没想到他撞上了最后一队红军。” “红军专抓有钱人。” “洪麻子自己找死。” “洪麻子刚下山连家都未归,就去沙子镇泡烟馆,在路上撞上红军的。” “洪麻子还未进沙子镇,就撞上了红军,红军见他穿着长袍马褂,躲避不及的他就被红军绑了起来。” 这几天,得宝一直在路过的红军堆里寻找那个小红军和大胡子,也问过许多红军,那些红军都笑着摇头告诉他:“不知道。”这时,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看见,大胡子正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看来他是个头儿,也背着像马五生那样的盒子枪。 得宝再仔细看,人群里没有小红军,他壮着胆子走上前,大胡子也认出了他,亲热地说:“老乡,你怎么在这?”得宝回身手指村庄说:“我就是这里的人。”那天,回家就对玉婶和秀妹叙说赶圩奇遇的事时,玉婶已告诉他“老乡”两个字的含义。他刚想问及小红军,大胡子打断他的话,指着洪麻子问: “你认识他吗?” “认识。我们村里的人。” “他是土豪吗?” “什么叫土豪?” “噢,就是财主,靠压迫、剥削贫民而发财的人。” “他家是有钱,但也是他的祖辈辛苦积攒传下来的。” “看他那么瘦,他有病吗?” 得宝嘿嘿一笑:“有钱嘛,没处花,只有玩女人、抽大烟。你们绑着他,要带他走吗,要带他去哪?” 大胡子的脸渐渐变了,他对得宝挥了挥手,说:“老乡,没你事了,你去吧。” 得宝怏怏回到人群中。人们望着吃饱了的红军又上路了,朝着山里走去,红军一个一个起身走时,没有谁留意坐在石头旁的洪麻子。大胡子和另两个红军走在最后,他们走时,大胡子挥挥手,另两个红军快步来到洪麻子身旁,端着枪出其不意对洪麻子扣动了板机。两声枪响过后,洪麻子两脚一蹬便归了天,大胡子伸出手在洪麻子鼻子下探了探气,然后带着两个红军头也不回地走了。 枪响的同时,围观的人群立刻炸了营,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只有得宝和几个胆大的人站在原地未动。 当一切归于宁静之后,几个人走上前,在洪麻子身边捡拾起一小本子,识字的人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马五生写下的借条,他竟向洪麻子借了一千现大洋;后面的,是洪麻子在村里和外村放高利贷的账目;最引人发笑的是最后几页,记载着洪麻子玩过所有女人的名单,人们一数,那名单竟超过了一百…… 洪麻子的死,惊动了沙子镇周围所有的村庄,玉婶没有当众嚎啕大哭,夜深人静时,她一个人蒙着被子啜泣。洪家设有供洪麻子亲友吊唁的灵堂,而洪麻子的棺材却摆在山口的草坪上,玉婶雇人打了个棚,请道士做了法事,在两个女儿的啼哭声中,过了两天就草草将洪麻子掩埋了。洪麻子夫妻平日里在村里人缘不好,上洪家帮忙的人很少,得宝自然不请自到,帮着玉婶料理洪麻子的丧事。开始,他曾对玉婶提议:“把尸体搬回家来再出殡吧?”玉婶断然回绝,并当众说了一句:“恶心!”再没人提及此事,任洪麻子暴尸荒野。 最后一个来灵堂吊唁的是马五生,他背着盒子枪耀武扬威,后面跟着于大炮,他来到灵堂前,连作三个揖后,对着洪麻子的遗像就干嚎着:“兄弟啊,你怎不听我的话呢,风头未过你怎么就下山了呢;我早对你说过红军杀人不眨眼啊,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好兄弟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走了,我上哪去找你这样的好兄弟玩啊?……”嚎够了,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盯着玉婶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带着于大炮出了门。出门后,他朝山口方向望望,冷笑着“哼”的一声,心里恶狠狠地咒:洪麻子,你早就该死了。 原来,一下山就听到了洪麻子的死讯,马五生高兴得不得了:洪麻子你死得好啊!娘卖x的,借你的钱全花在了婊子的身上,还没有半年,就逼老子还债,老子上哪去找这么多的钱还你啊;你小子不在家好好守着白生生、且能识文断字的娇老婆享用,却偏要泡烟馆、诳妓院,这下好了,有时间我就来替你照顾照顾你的玉婶吧……哈哈哈。 马五生走到哪都心怀鬼胎,没人敢惹他,待他走远了,人们才指着他的背笑。他干嚎时,一旁的人掩着嘴偷笑,有几个忍不住了,就跑到屋外大笑,后来他们在抬洪麻子上山掩埋时,还在学着马五生的腔调,改着他的哭词:“好兄弟啊,你走了,我上哪找你这样的好兄弟一起去窑子里诳啊;好兄弟啊,你走了,我借你的一千现大洋不就白捡便宜了吗……” 闹着、笑着,十几个人笑破了肚皮,差点将洪麻子的棺材摔倒在地上。 得宝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心里又替玉婶可怜。 就在马五生干嚎时,于大炮和旁边的人一样忍不住笑,他借机偷偷溜出洪家,两拐三跳就来到了得宝家。正在给小鸡喂食的秀妹见了于大炮,不敢让坐,说:“有事吗?我爷爷不在家。” 于大炮嬉皮笑脸:“哟,赶我走啊?我特意来看看你。” 秀妹急了,山村的男女单独处在一块,闲言碎语会像暴风雨样淹来。她早就认识这个沙子镇的浪荡子,做了乡丁后也跟着马五生仗势欺人,她也早就看出他见了自己后双眼就发光,盯得自己一点也不好意思,那目光使她从心底感到害怕。 她唯一反抗的是,转过身背对着他,说:“说话正经点,你赶快走!”于大炮知道女人只要不敢面对男人说话,那就没戏了,他不死心,刚挪开的脚步又止住,说:“秀妹,我喜欢你,我能托媒来说亲吗?” 秀妹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想听你说话,我不想和你说话,你快走,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于大炮心凉得气极败坏,冲出小院在竹篱笆外还对秀妹吼:“你想好了!沙子镇周围有几个后生能和我比?我一个月可挣两块大洋呢?” 这两天得宝太累了,洪麻子入土后,洪家还摊上一大堆琐碎的事情,他忙到入夜才回家,回到家他就躺在了床上。 一直睡到第二天日头正顶了,得宝从床上爬起来,秀妹已把午饭做好,人却不在。他揭开锅就惊呼:“这鬼妹仔怎做了这么多的饭?”锅里的米饭热气腾腾,足够三四个壮劳力汉子一顿的饭。 在家里,父女俩共同支撑着这个家,不满十八岁的秀妹能主一半事儿呢。这几天忙于洪家的事,家里一切由秀妹打理,这鬼丫头肯定有什么事需请人帮忙,她才多做了两个人的饭,说不定此时她正在村里招呼人回家吃饭呢。得宝这么想。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心情好轻松,舒心的笑了。 他拿出铜脸盆盛上水,用粗糙的双手当毛巾,捧水洗脸。冰凉的水洒在脸上几个来回后,他感觉头有点未睡醒样的昏沉,便趁还未吃饭的当儿,到屋外走走。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回到家,仍不见秀妹的影子,却见秀妹吃饭用过的碗筷摆在桌子上,瓷碗留有余温,她刚吃过,看样子还挺急。看看锅里,留着刚好够得宝吃的饭,其余的饭菜不见了踪影。 这情形中,得宝有点哭笑不得,心里直骂:这鬼妹仔真不懂事! 骂自己的宝贝女儿不懂事,马上想到了她又是那么精明能干,小小年纪便以女人超人的智慧和大度,把自己和玉婶的龌龊之事处理得圆圆满满,使自己和玉婶无条件的悬崖勒马。那天,她无意中偷听到自己和玉婶了断孽情的话后,她拉着玉婶那亲热劲,多像一对感情笃深的母女。洪麻子死的那天,得宝还没有决定是否去洪家帮忙,秀妹却走过来对他说:“爷爷,你去帮玉婶一把吧,她在村里得罪了很多人,没几个人愿上她家帮忙的。”后来在洪麻子的灵堂前,得宝趁四周无人时,把这话说给了玉婶听,玉婶没在洪麻子的遗像前流泪,却为秀妹的话返身冲进房里蒙头大哭起来。 此时,得宝没心思去细细品味女儿的聪明能干,望着锅里的饭,就又骂女儿“傻样”。心里骂着的时候,也没胃口吃饭,便匆匆朝村外的桥亭跑去。 桥亭建在村外通往沙子镇的路上。村人建桥亭一是避邪驱鬼,二是供路人休息、纳凉,自然,在这亦阴亦阳的瓦檐下,也成了乞丐小憩的落脚之处。秀妹心地善良,见谁心痛流泪,她也会眼泪婆娑;一年四季像扫帚星一样出现的乞丐,那一双双可怜的手在她面前伸出来,她的心酸酸的,只要家里有,她会毫不吝惜往外掏。上春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天,几个乞丐宿在桥亭上,那顿晚饭,秀妹把家里唯一的一袋红薯蒸熟了,送到桥亭上,看着几个乞丐吃饱了连连对她说“谢谢”,她高兴得哼着山歌小调回到家,把得宝心疼得满肚子火无处发泄。就在那天晚上,几个乞丐被于大炮带着一帮乡丁捉拿住了,才知道几个乞丐是外乡的盗匪,直气得得宝把秀妹骂了个底朝天,秀妹伤心得哭了整整一夜。 得宝肯定:秀妹的旧病又复发了。待他跑到村外,冬日阳光下的桥亭格外宁静,冷冰冰的里面没有一个人影。他纳闷了:秀妹把几个人的饭拿哪去啦? 一直到黄昏,秀妹才挑着一担柴从山上回家。她见爷爷好像满腹心事,想问,发现爷爷脸色不好,便缄口不言了。吃过晚饭,得宝“叭哒叭哒”大口吸着烟时,秀妹往火膛里添一把柴,把火烧旺了,才打破了父女之间的沉默:“爷爷,有件事我想跟您说。” 得宝还在心疼粮食,他把吸完了的烟斗朝地上敲敲,用嘴对着竹烟杆吹吹气,然后盯着秀妹,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却反问:“你今天中午匆匆忙忙去哪啦?” 秀妹看爷爷一脸俨然,刚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肚里,她捂着嘴忍住笑,回答爷爷:“我不是上山在砍柴吗?” “那你做的中午饭哪去啦?” “爷爷,您中午没吃(饱)饭吗?” “我是说你做了那么多的饭,你一个人吃得了吗?” “哦,我……” “粮食金贵,你是不是又把米饭给喂‘狗’了?” 秀妹看爷爷越说越生气了,才不紧不慢地告诉爷爷:“我今天碰上了一个可怜的人,是个红军。他又病又饿,我搀着他、背着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山洞里;中午的饭就是给他吃的,还给他准备了今晚和明早的饭;他吃过午饭后,脸上的气色好多了,只是,他的伤看样子挺重的。” “红军不是走光了吗,还哪来的红军啊?” “他自己说他被打伤了,掉队了。” 得宝一下无话可说,他想了想,真的对秀妹骂开了:“你娘死的早,没办法教养你;我做爷爷的也告诫过你,女孩子家要‘笑莫露齿,行莫动裙’,这是家教;你疯疯癫癫的对着一个陌生男人又搂又抱的,让人看见了祖宗的脸都要被你丢尽,我这脸还往哪放啊,完了,还给人送茶送饭的。” 秀妹委屈得一下就哭开了,抽噎声中,她做最后的狡辩:“您不是也分一半午饭给红军吃吗?自己饿着肚子跑百余里路回家。” 得宝“扑哧”一声笑了,望着秀妹爱怜地说:“你把红军藏哪啦?有人看见吗?”秀妹停止了抽噎,说:“上后山砍柴的人少,我就把他藏毛栗山洞里了。搀着他去时,没人看见。” 秀妹丁点不敢把这事对爷爷隐瞒,她说开了今天和那个红军的遭遇。 有太阳的天秀妹一刻也没有闲着,她为家里明年的柴草燃料忙乎着,来年开春农忙了,就很少有时间进山了。以往,家里的纸坊没事做了,父女俩会一块上山砍柴,这几天爷爷忙着洪家的丧事累坏了,早上出门时,秀妹见爷爷还在呼呼大睡,她没有惊动他,独自出门进了山。 太阳还未正顶,手脚麻利的秀妹便挑着柴下山了,快进村时,她没有走村前的大路,挑着柴抄后山的小路回家。洪麻子刚死,他不属于正常死亡,是吃枪子死的,属凶鬼,村人说这种人死后做鬼也是全身血淋淋的。秀妹心里幻想着恶鬼的模样,很害怕。洪麻子死后,就在离村不远的大路边一避人眼目的低洼处,烧过他生前穿过的衣物和他睡过的被子、床草等;满是灰烬的地上,除散落得满地都是纸钱外,还摆着一小堆裹满灰尘连狗也不吃的祭奠洪麻子亡魂的米饭;最让人心跳的是,在草灰的正中,有玉婶为洪麻子招亡魂用几片瓦搭起来的小屋,屋中,燃着一盏昼夜不熄的煤油灯,灯火为亡魂引路,要点燃七七四十九天,看一眼,阴森恐怖。秀妹一个人走路,当然不敢过低洼处了。 她走进小路深处的松林中,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心想爷爷该起床了,爷爷一定饿了,她得赶快回家做饭。这么想着的时候,路旁一处密密的草丛中,突然有人“哎哟”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吓了一大跳的她以为是洪麻子在大白天闹鬼了,惊魂未定止住脚步,壮着胆子朝草丛张望,密密的茅草叶动了一下,里面又传出一声低沉的“哎哟”声。确信是有人在草丛中后,她放下柴,用衣襟揩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对着草丛喊:“哪个?是哪个在草丛里喊痛?” 喊声过后,草叶“哗”的一声摆动了一下,随后传出一声秀妹听来既陌生又似曾熟悉的话:“小妹,帮帮忙……” 好奇的秀妹走进了草丛中,眼前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两棵小松树下的草地上,蜷缩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后生,他穿着灰布衣裳,脸色苍白,太阳下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看着他的模样和他刚才的说话声,秀妹马上想起了几天前见过的许多红军后,连忙蹲在他的身旁问:“你是红军?”后生笑了一下,似乎很吃力地点点头:“嗯。” “你们的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被打伤了,跟不上队伍了。” “前几天你们好多人从我们这里过,有些还在我们村里住,也有和你一样的病号,怎不见你呀?” “我昨晚才爬到这里,我掉队已三天了。” “哦。”秀妹望着红军后生,接着连连叹气:“唉,好造孽哦!那你现在怎么办呢?”红军说:“小妹,求你帮我弄点水和吃的来,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吃点东西,才好追赶部队。” “那你身上有伤,走得这么慢,能赶上你们的人吗?” “爬到哪算哪吧,爬不动了,就是死了,我也没什么好后悔和遗憾的。” 秀妹被感动了。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坚强的人,望着伤痛又在折磨着他,他在她面前咬紧牙关,不再叫出声来,她鼻子一酸,又想哭。想哭的她站起身,对他说:“你在这别动,我去帮你弄吃的,一会就来。”说完就走,没走几步的她放下柴,又返回草丛中对他说:“你的伤这么疼,我看你一座山也翻不过去。我回家跟我爷爷说说,让他帮你叫个医生先把你的伤治好了再说吧。” 听她说着这些话,红军流泪了:“太麻烦了,我不愿拖累你们。” 秀妹肯定地说:“我爷爷一定会同意的。”说着,她找来一根木棍给红军做拐杖,“你不能躺在这里,我带你去一个隐蔽的地方。这里很容易让人看见,听说马五生正带人在到处找掉队的红军呢。” “马五生是谁?” 秀妹说:“马五生是沙子镇的,是乡长。两个月前你们红军从这里路过去贵州时,他带人抓了一个掉队的红军,后来那个红军被押到了县城,几天后就被杀掉了呢。” 红军拄着木棍,走了几步就再也走不动了,秀妹只好搀着他,慢慢地朝毛栗山走去。 毛栗山有个岩洞秀妹知道,小时候清明节她随爷爷上山扫墓时到过洞口边,但不知洞的深浅,她曾问过爷爷,爷爷说:“洞不深,别进去;里面很脏,有鬼。”吓得她后来再也不敢挨近洞口边。 上山时,红军再也走不动了,秀妹一咬牙,背着他爬上山进了洞里。洞里很温馨,铺着稻草,像有人刚住过,秀妹感到奇怪。出了洞口,她发现肩膀上湿漉漉的,她知道,那是红军伏在她肩上淌下的泪水。 秀妹讲完事情的经过后,又说:“爷爷 第三章 父子情结(上) 那个红军伤得挺重的。女儿的话,仿佛像重捶样敲在得宝的心上,即有一丝莫名的忧虑在胸中萦绕。秀妹一睡,他突发奇想:立刻上毛栗山。 山上出奇的静,越寂静越显出浓浓的吓人气氛,如有风吹草动,会立刻把人吓个半死。毛栗山周围,村里死去的人差不多半数以上汇集埋葬在这里,对传说中的鬼,得宝似信非信,所以上山时,被寂静包围的他全身感到不寒而栗。 摸到洞口,心中怕鬼的恐惧感减去了不少,他故意轻咳两声,向洞里示意:红军啊,有人看你来了。 三十余米深的岩洞,洞口成弧状,进洞口得拐个弯,洞壁的一面,映着从洞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得宝心想:这鬼丫头,还替红军生着火啊。他径直走进洞里,在拐弯处,掏出火柴想把手中的煤油灯点燃,火柴还未擦燃,走两步就拐过弯的他惊恐地望着洞里升起火光的地方—— 两根燃烧的蜡烛立在洞两边的石头上,中间蹲着洪麻子! 他吓得灵魂出壳双腿发软,大叫一声便瘫软在地。 得宝惨叫的同时,洞里也发出两声女人恐惧的尖叫。 得宝毕竟是大男人,洞里女人带哭音的惊叫使他确认是活生生的人后,一股巨大的阳气立刻又注满了他的全身,他爬起身定睛一看,眼前的洪麻子原来是死鬼的遗像,洞中的两个女人竟是玉婶和秋妹。 待一切归于平静后,他疑惑地望着玉婶问:“嫂子,你带着传玉哥的遗像,黑灯瞎火跑到这里来干啥?” 玉婶惊魂未定,半嗔半怒盯着得宝,好一会才忧忧戚戚地指着洪麻子的遗像说:“这死鬼昨晚托梦给我,说他的亡魂在这洞中,要我择吉日天黑以后上这里烧香化纸,招他的魂回家入家堂(神龛);要不,他会永远成为一个野鬼。” “哦。”得宝长舒一口气,“虚惊一场。” 玉婶反问:“我还未问你呢,你鬼鬼祟祟上这里干啥?” 得宝张着嘴,稍顷,他灵机一动,说:“我在家中小院里看见你和秋妹避人耳目的样子出了村,直奔后山而来,我非常好奇,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他喘口气,接着编谎话:“我怕你出意外,放心不下,所以就偷偷地跟在后面。我在洞外蹲了好长时间了,想进来看个究竟。” 烛光中的玉婶脸红了,脸红过后她更疑惑了:“你知道两个大活人在洞中,怎么吓成那样?”“我进洞时,你和秋妹肯定是听见我的咳嗽声后就躲进了洞底,我拐过弯不见你们,看花了眼却看见传玉哥的遗像像个大活人样蹲在洞中。”得宝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玉婶这才扑哧一声跟着笑了。一旁的秋妹被吓得身子还在一个劲发抖,嘴里喃喃地说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还好,得宝手中的煤油灯在瘫下去的那一刻被摔飞了,要不,打死精明的玉婶她也不会相信他的谎话。 这时,得宝的双眼才在洞里搜寻起来,心里直嘀咕:没有红军啊,秀妹在说谎话吗? 玉婶又烧过一叠纸钱,把最后几柱香插在洪麻子睡过的地方,对得宝和秋妹说:“该回家了。”得宝和秋妹鱼贯而出,秋妹胆小,紧夹在两个大人的中间,玉婶抱着洪麻子的遗像走在最后。依照习俗,开始,玉婶在洞中一步三回头,对着天对着地深情地呼唤:“孩子他爷,回家哦;孩子他爷,跟我回家哦。”下了山,玉婶还在重复着那两句话,只是声音变得细小了,在静夜中显得非常凄惨。 得宝逢场作戏,干脆把玉婶和秋妹送到洪家。玉婶没让得宝进家门,她掩上门却对门外的得宝说:“你稍等,我一会就出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进了屋的玉婶换了口气:“孩子他爷,到家了;孩子他爷,快进屋哦。”好像洪麻子真的回来了似的,听得门外的得宝头皮也发麻了。 得宝站了很久,玉婶才把门拉开一条缝,可人并没有出来,她探出头轻声问:“今晚你真的在护着我?” “嗯,是的。”得宝回答得很干脆。 “你这是在乘人之危啊!”玉婶突然变了语气。 “不不不,我……”得宝突然慌了,不知道怎样继续撒谎。“你不用解释了。”玉婶打断他的话:“男人刚死,我没心思去想那男欢女爱;再说,我答应过秀妹,告诉她说你我之间再不会有事发生了;如果你我真有缘,那就过两年再说吧。” 得宝哑吧吃黄连,语无伦次:“嫂子……你误会了……我……” 玉婶不再想说什么,她的语气又缓和了,诙谐地说:“谢谢你今晚差点没把我和秋妹吓死,你请回吧。”说完,“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得宝真的是哭笑不得。 大清早,马五生带着几个乡丁闯进了村里,在村人聚集闲聊的地方贴了几张“通告”后,一行几个耀武扬威进了玉婶家。 对这沙子镇一霸,玉婶不敢怠慢,忙叫秋妹搬凳让坐端碗敬茶。 “马乡长一早进村有何好事?” “唉,公务在身啊。” “哦。征兵?还是征粮?” “出告示。”马五生用异样的眼光盯着玉婶不放,语气却炫耀着乡长的身份:“共匪被国军打得溃不成军往贵州方向逃窜了,上面有令,凡发现有被打散而掉队的红军或红军伤病员,得一律向上报告,违者,蹲大牢或吃枪子。” 玉婶瞥他一眼:“上次被你整死了一个,造孽哟!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马五生装成一副可怜相:“不怪我呀,这不我也没办法嘛。” 玉婶避开他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岔开话题:“哟,你们还未吃早饭吧?” 马五生就涎着脸笑:“我特意上你这来,是想让你弄早饭给我吃啊。” 玉婶心里“哼”的一声:一肚子坏水!无奈的她还是招呼秋妹做早饭。一旁的于大炮见了,也嬉皮笑脸对秋妹说:“妹子,要大哥我帮忙吗?”秋妹红了脸,啐他一口:“去你的!” 马五生拉下脸,骂于大炮:“任务还未完成呢,去干正事。” 于大炮领命,带着几个乡丁来到院外围墙下,用石灰水涂涮红军留下的标语。 村人门看着这一切,或在远处指指点点,或默不作声。 得宝和秀妹也在小院里张望着。 秀妹心里正委屈着呢,爷爷刚才一起床就骂她撒谎,她红着脸争辩:“可能是那个红军吃了饭有力气了,瘸着腿走了吧;可是,他能走多远呢?” 得宝想想也是,可能错怪了女儿,又把没见着红军却碰上玉婶和秋妹的事说了。从昨天开始,他感觉有一件重大的事需要去办,当得知女儿把一个红军藏在山洞里后,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再也不能平静了。他决定马上再去毛栗山。此时,秀妹被马五生的通告给唬住了,心里很害怕,就说:“爷爷,那红军走了就走了呗,别去惹祸了。” 得宝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秀妹说:“他身上有伤,造孽哟!我去看看,先找到他再说吧。” 太阳冒出山顶,寒冷的早晨立刻变得暖和了,几只山雀在墓地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此时的得宝,一上山便撞上了受伤的红军。 “大叔!” 一声呼唤,刚到洞口边的得宝毫无心里准备,又被吓了一大跳。他拍着胸口压惊,却惊奇地发现躺在洞口边晒太阳的,是那天在古镇护他出松林的小红军。 “大叔,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嘿,我也一眼认出了你;那个大胡子叫你……叫你……” “我叫朱山。” “对、对,你叫朱山!”得宝高兴地笑了:“怎么是你呀?”“我负伤掉队了,昨天再也爬不动了,碰上一个好心的小妹妹,她把我背到这里藏了起来。”朱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得宝呵呵一笑:“她是我的女儿秀妹。”朱山“哦”了一声,双眼便闪着泪花。得宝又问:“你怎么知道你们的人是顺着这条路走的呢?”朱山说:“部队经过哪里,都要留下路标,便于掉队的人寻找。” “那你再也追不上队伍了哦,他们走了三四天了,估计已到了贵州了,好远哦。” 朱山像个离娘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放心不下的秀妹也来到了山上,这时,她才知道这个红军就是爷爷说他在古镇碰上的那个小红军,看见朱山在哭,她也跟着流泪。 得宝见状,又笑,问朱山:“昨晚有人来过这里,怎不见你?”朱山立即止住哭,说:“夜幕降临时,我在洞口透气,忽见两个女人缓缓上山径直朝洞口爬来,我看她们穿红戴绿的,不像平民家的女子,就爬出洞口,躲在了草丛中。后来又来了一个男人,男人来后不久,他们就走了,我才又回到洞中。”得宝顺着朱山的手指看,几米外人头高的已枯黄的茅草丛中,有一处被朱山压倒了一片。 朱山说着,脸色突然苍白起来,他的伤口又疼了。 第三章 父子情节(下) 得宝见朱山的小腿又红又肿,伤口已经溃烂,脓水流个不停,便说:“你躺在这别动,这里就是大白天也极少有人来,我去帮你找医生。” 朱山说:“只要能止痛就好,疼得太厉害了。” “我知道。”得宝话音一落,带着秀妹大步流星走了。 他回家取了钱,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来到了一座庙里,庙里的小徒弟却告诉他说,师傅在一村庄替死人做道场,要吃过晌午饭才回来。他心急如焚,只有等,一直到夕阳西下,老道士才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满载而归。“师傅,我的儿子上山打猎时被人误伤了腿,疼得厉害,求师傅想想办法。”说完掏出十块铜板递给老道士。老道士眯着眼不接钱,说:“枪伤?就这点钱能治枪伤?” 得宝知道他嫌少,又掏出一块光洋加上,老道士微笑着把钱揣进口袋,在庙堂中烧了一叠纸钱,手端一碗水,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念着经。完了,他抓一把纸灰撒进一竹筒,再把碗里的水倒进去后递给得宝,说:“去吧,这水能止痛。” 得宝到家时天已黑了,他叫秀妹拿上被子,自己提着竹筒,父女俩急匆匆上了毛栗山。在朱山跟前,他把竹筒里的水倒出一半用碗盛上,说:“这是‘神仙水’,能止痛。据说那老道士神着呢……。”他说了一大通,朱山半信半疑端着一大碗黑糊糊的纸灰水,仰起脖子一口喝了下去。剩下的一半“神仙水”,秀妹用鸡毛蘸着,轻轻地涂在朱山的伤口上。 第二天,得宝见朱山喝了“神仙水”非但未好,伤腿反而越肿越粗,躺在洞中爬都爬不动了,甚至还发起了高烧。他把未用完的水连竹筒狠狠摔在地上,接着骂:“老道士我日你娘,你用这屌毛水唬哢老子!”边骂边冲出了洞口。 晌午过后,他领来了一位年长的老者,老者背着鸟枪,健步如飞,身后还跟着一条猎狗。得宝指着老猎人对朱山说:“他是方圆几十里都闻名的草医,他的药很厉害的,你的腿有救了。” 老猎人仔细检查了伤口,对得宝说:“这不是鸟枪打伤的,这是正宗的枪伤。还好,未伤着骨头。”得宝连连回应:“是的,是的。”其实老猎人一见朱山的模样就什么都明白了,上山时他心里就嘀咕:哪有自家的儿子伤了不在家治疗,要藏到这荒冢遍地的山洞里?他问得宝,得宝唯唯喏喏地搪塞着。 见老猎人在担心惹火烧身,得宝作揖了:“这小把戏(桂北方言:对晚辈的戏称)好造孽哟,您老人家行行好,下药吧,要多少钱您开个口。” 老猎人呵呵一笑:“要贪财,我早就成财主啦。为人治病,小病小痛的,我分文不取;伤筋断骨的,我的中草药是一块花边(光洋)一剂药。” 得宝知道老猎人只要敢对伤者下药,那伤就一定会好,忙说:“要得,要得。”他把朱山抱到洞口,流脓的伤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盘腿坐在地上的老猎人把伤腿架在自己的脚上,取出酒消毒。酒到之处,朱山痛得冷汗直冒,咬着牙硬是没吭一声,把刚到的秀妹吓得捂着眼不敢看。 消完毒,老猎人佩服地说:“好样的,心痛流泪伤疼不哭的才是硬汉子。”他变戏法从袋 里摸出一个拇指粗的小竹筒,倒出一些黄色的粉末撒在伤口的周围,说:“这是七种草药焙干研末而成,是强力止痛药。”说完又从褡裢里掏出一把新鲜的草叶,分三次用嘴嚼碎,敷在伤口上,说:“这是消炎化脓药。”完了,用一干净的布把伤腿包扎好,告诉得宝说这药在一个时辰就会起作用。 老猎人走时,再留下两包草药说:“用完这药再间隔换其它的药,小把戏伤的不轻,有火药的残渣留在伤口里面,比断了骨头还难治,没十多副药根本不能好利索。”“那得要让您老费心了!”得宝说着把三块光洋塞到他手上,带着秀妹千恩万谢并把他送下了山。 一天后,朱山的伤被控制住了,额头的烧也退了。得宝乐了,说:“这草医要得,这草药要得,过几天再请他来。” 朱山眼圈红了:“大叔,你辛苦一年也挣不了几块光洋,这次为我治伤,一下就发掉了你家四块光洋;我听秀妹说了,这钱是她一年辛苦喂养一头肥猪得来的钱,差不多都发在我身上了,我用什么来报答你们啊?用完这两剂药,我就去追赶部队,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那怎么行!”得宝差不多要发火了:“那天在古镇,要不是你护我出松林,说不定我也吃枪子了呢。你们部队走了这么多天,你骨头再硬也追不上了,何况你还有这么严重的腿伤,你什么都不用想,就安心把伤治好了再说。这几天风声紧,白崇禧白长官发命令要乡丁到处搜捕掉队的红军,再过几天我就把你接到家里去住。” 说着,秀妹送饭来了,她也打着帮腔:“是哩,你伤没好怎么能走啊?你一个人走去湘西、贵州这条路,土匪多着呢,你拖着伤腿,不饿死也得被土匪害死。” 朱山吃着香喷喷的米饭,再也无话可说了。 得宝望着秀妹,说:“过几天接朱山到家去住,你就叫他哥吧。”说着又看着朱山:“你一个外地人突然来到村里,人多嘴杂,肯定会引起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怀疑,他们也肯定会告诉马五生,那样就麻烦了;我早就想好了,你是我在古镇认的干儿子,这次过来看我,小腿的伤是在过沟子界时,被打劫的土匪用刀子戳伤的。” 听到这里,吃着饭的朱山一口饭咽不进了,喉咙被一股热气堵塞着,他哽咽着学着秀妹的样,对着得宝便喊:“爷爷!” 得宝呵呵一笑:“别哭别哭,你还未告诉我你是怎样负的伤呢。” 朱山放下碗,抹一把眼泪,恢复了那天得宝在古镇松林里见到的那张有虎虎生气的脸,两眼烔烔有神,他说—— 大部队过江后,敌人穷凶极恶,又摆开了前堵后追的架势。 大胡子在团部开完紧急会议返回阵地,对战士们说:“中央纵队已顺利过江,上级命令我们由先头部队改为后卫,阻击桂军和湘军。” “就凭我们一个连?”朱山惊问。他的问,代表全连所有战士们的心声,因为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区区百余号人的一个连,是没有办法抵挡得住的。 望着已被血水染红了的湘江,大胡子没有责备朱山带着胆战心惊的提问,他告诉大家说:“我们团只是作为中央纵队的后卫,我们连又是全团的后卫,在我们后面,还有五军团的三十四师。”(许多年后有些战士们才知道,湘江之战后,作为后卫部队的三十四师,在桂北山乡全军覆没,师长也英勇牺牲。) 一天后,大胡子连长正命令部队撤退准备追赶大部队时,一股敌军乘四面合围之势压了过来。(战士们谁也不知道,就在这股敌军的后面,还有无数的敌军已切断了三十四师的退路。) 大胡子沉着应战,找到一个突破口,率领全连杀出了重围,气极败坏的敌人只有架起机枪疯狂地胡乱扫射着。正冲出重围的时候,敌人的一颗流弹击中了朱山的小腿,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后,一口气冲出五里之外,朱山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凑巧,后卫部队的救护站就在不远处,大胡子命人把朱山送到了救护站,在那里,朱山当即昏睡过去。 第二天清晨,朱山被枪声惊醒。由于战况紧急,部队转移,救护站一百多个重伤员大部分被就地分散隐藏到了老百姓家,来不及隐蔽的,也不能白白当敌人的俘虏,只能各自分散行动。朱山拖着发木的伤腿,咬紧牙关,缓缓行走在山路上追赶部队。傍黑时,他走到一座大青山(沟子界)脚下,坐在地上喘了口气后,拄着木棍也再站不起来了,正好一个被打散的战士也在急急地追赶部队,见朱山这样,战士在附近村庄找了两个后生做了副简易担架,请他们把朱山送到前面部队去。朱山一上担架就昏昏沉沉,哪知这两个人原来是歹徒,把朱山抬上山顶后,趁月黑风高在土匪的打劫之地,用草绳死死勒住朱山的脖子。朱山惊醒过来挣扎了一阵便昏死过去了,他们以为朱山死了,就把他身上的一点钱和背包抢劫一空,然后跑掉了。 半夜,朱山在寒风中苏醒过来,知道自己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山顶的桥亭里,饥渴交加。桥亭边的山泉水润着干裂的嘴唇,摸摸空空如也的身上,却惊喜地发现大叔给的两个黑窝头还在,咬一口,又冷又硬,可此时吃起来却是特别的香甜。吃饱之后,精力也恢复了许多,如不走,再遇上恶人不被恶人害死也会被冻死在这山上,有追赶部队的决心在支撑着,站立不起的朱山拖着伤腿,顽强地朝着畸岖的山路往山下爬。没爬几步,朱山摸索着在地上拾起一把刺刀,他知道这是部队经过时掉下的,自己握着刺刀爬行也多有不便,返回桥亭,把刺刀塞进在亭边一块大石头缝中,再抓几把土掩着。 待朱山爬到山脚,日头已爬上了山头。 山下的路渐渐平坦起来,朱山一边躲避穿戴整齐的行人,一边沿路乞讨。两天后,他爬到了一座百余米长的木桥边,正想喘口气,忽然发现桥板上画有一个箭头,箭头下面写有“建昌”二字,这正是部队的代号。他高兴地忘了脚伤,一下子站起来,谁知伤脚支撑不住,失去重心的他一跤摔在地上。伤口中的血水和开始化脓的脓水直往外冒,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昏死过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忍着剧痛爬过桥的朱山,在桥边一垛稻草下挨过了一夜。天亮后,他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爬去,整整一上午,他只爬了几里路。在一村庄后面的松树林里,他实在爬不动了,想躺进路旁的草丛中休息,刚爬进草丛中,不小心伤口碰在了一块石头上,钻心般的疼痛使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喊叫起来。 呻吟声中,正好被砍柴回家的秀妹听见了。 朱山的叙说,得宝父女俩泪流满面。 这天晚上,酉时刚过,村里的狗狂叫着,连在山洞里的朱山也感觉到了,一会儿,村里恢复了平静。半个时辰后,那犬们又一呼百应狂吠起来,有几条狗甚至叫到了后山上,朱山正惊疑不己时,得宝走进了洞里。 “爷爷,这么晚了你还上山来,有事吗?” “今晚在家睡不着,特来陪你睡,陪你散白话(聊天)。” 得宝走进洞中就挨着朱山躺下,朱山顿觉心里暖烘烘的,黑暗中,他没有觉察到得宝脸上有一丝不快。刚躺下的得宝翻身又披衣坐在铺上,他摸出一袋烟点上,问朱山:“听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到底是怎样一个共法?” 朱山听后,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看你这么笑,是真的吗?” 朱山连忙止住笑,认认真真地说:“爷爷,那是国民党反动派造谣惑众的。在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宗旨是打倒和推翻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打倒欺压工人的资本家,打倒剥削老百姓的大地主,让工人有工做,让农民有地种,让财产归劳动人民所有,让所有的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共产党共产不共妻,共产党的政府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让广大妇女与男人平等……” “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是怎么回事?” “土豪就是靠欺压、剥削穷苦农民而拥有很多土地、财产的大地主,很多穷苦贫民就死在这样的大恶霸手中,红军就专打这样的大坏蛋。” “那洪麻子没有害死人,你们怎么也杀了他?”得宝的这个提问,见朱山被问得云里雾里,他便把那天大胡子捉住洪麻子后,在山口又枪毙了洪麻子的事说了一遍。 朱山告诉得宝说:“大胡子原是一个小学教书先生,早就从心底厌恶反动派政府的黑暗统治。他有一个妹妹长的十分漂亮,被当地一个大财主看上了,那财主妻妾成群,却还对大胡子妹妹软硬齐攻,他妹妹誓死不从,受辱后上吊自尽。大胡子怒了,趁夜操刀砍下了那财主的头,就投奔了红军。当兵后,他作战机智、勇敢,两年就被提升为连长,湘江之战,眼见河水被我们的战士们的鲜血染红了,他真的是杀红了眼。捉住洪麻子,别说他手中小本子上那欺压百姓的高利贷账目,单凭记录着被他糟蹋的那么多妇女的名字,一百个洪麻子落在大胡子手上,也都成了枪下鬼了。” “也是,也是。”得宝笑了:“洪麻子死后,我也这么认为。” 笑过之后,他脸又一沉:“你们为什么不把马五生给杀了?” 朱山说:“马乡长,我听秀妹说过,两个月前他害死过我们一个掉队的战士,这是一笔血债,早晚要偿还的。这次我们是路过,要不然,他就是飞到天上,我们也要把他抓回来的。” 得宝把吸完的烟斗狠狠击在石壁上,骂:“报应,他早晚要遭报应!” 朱山从得宝的骂声里看出了一丝破绽,觉得有事,便问:“爷爷,马五生今天怎么啦?”得宝“哼”的一声脸就涨成了猪肝色:“那畜牲今晚糟蹋了玉婶!” 第四章 乱世情缘 朱山的伤经老猎人一治,得宝喜在脸上忧在心里。 “秀妹,今年过年爷爷不能为你添置新衣服了。” “嗯,我知道。爷爷,明年再说吧。” 秀妹的心和爷爷一样。她知道,家里一年到头地里的收成不够父女俩吃一年,每年农闲时全靠爷爷在纸坊操劳,靠卖草纸度过青黄不接的季节。父女俩一年到头没一刻闲着,每年卖掉所养的大肥猪,就供父女俩的新衣置换、逢年过节、走亲友买红糖等,有时急了,恨不得一个铜板掰着几块使。现在突然冒出个红军朱山,家里一年的生活开销几天就花光了,父女俩盘算过,要使朱山的腿好利索,还得要十来块花边呢。 得宝无奈了,试探着对秀妹说:“阿牛家劳力多,看他家是否有些节余?我知道有人已在暗中取笑,说他是我未来的入赘女婿,但这事八字还没一撇,暂且不论,就算我们跟他家借,能借多少是多少。” “不去,不去!”秀妹羞红了脸,“爷爷,你在说什么呀!那是别人乱起哄的,没事拿我开心。笑过之后,阿牛不敢跟我打照面哩,像个女人样,见了我就躲,他越这样,村人就越有劲,弄的我一点也不好意思呢。爷爷你说,这样的男人有出息吗?” 得宝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脸上又透出一丝忧虑: “那只有跟你玉婶借了。” “嗯。我们家底薄,不知道她肯借多少?” 得宝的脸更阴了:“他肯借我也担心啊。洪麻子被红军杀后,看她的心痛得不行,不知是思恋她和洪麻子往日的情爱,还是痛恨红军的杀夫之仇?日子长了,万一她发现了我们跟她借钱是救红军伤员,那麻烦可就大了!” 秀妹说:“洪麻子死后,我看玉婶心里挺平静的。她曾跟我说过,她痛恨洪麻子后来的所作所为,她嫁到洪家没能给洪家延续香火,洪麻子就用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整她;洪麻子那么可恶,玉婶还是遵循‘三从四德’的祖训,自己的泪水自己往肚里咽。有一天我上洪家找秋妹玩,见秋妹在宰鸡,玉婶可是吓得捂着眼不敢看,我看玉婶不会干伤天害理置人于死地的缺德事。” 得宝见爱女说起理来这么一套一套的,呵呵一笑,心里释然了。但一想到那一块块白花花的光洋,脸上的阴云仍然没有驱散:“玉婶的钱可是要利息的呵!” 秀妹说:“爷爷,这个事你做主!” 夕阳西下时,秋妹把那盆映山红从前院搬到后院,玉婶说:“秋妹,以后就别搬来搬去的,这映山红的命很贱的,在少雨的冬季,只要经常给它浇点水,它就死不了。”玉婶很小的时候,那是一个春天,她随母亲上山采摘茶叶。在一棵紫杜鹃和一棵红杜鹃旁边,母亲问她喜欢哪一棵,她欢快地跑到红杜鹃树下,摘下一朵插在自己的头上,母亲说:好美好美,真的是太美太美啦!从此,她和映山红结下了不解之缘。 嫁到洪家后,洪麻子好多次乘轿骑马去古镇、去桂林,给她买回绫罗绸缎、金钗银簪,她都不稀罕,她要洪麻子帮她买花盆。那时,洪麻子什么都依她,特到桂林给她买回两盆名贵兰花,她把兰花拔掉,到山上挖回一棵映山红栽上。洪麻子心疼地把兰花捧在手里,骂她疯了,她回敬洪麻子:“从外表看,映山红老气横秋,可一到百花齐放的春天,它开出的花最鲜最艳。” 秋妹到洪家后,除了一日三顿和洗洗刷刷,剩下的时间就是护理那盆映山红。主人的至爱,秋妹不敢怠慢,松土除草、浇水,冬天日照短,搬到阳光下晒太阳,宝贝一样宠着。洪麻子死后,秋妹似乎又老成了许多,玉婶看在眼里,爱怜地对她说:“秋妹,要不是有你,也许……也许我现在已经决定去削发为尼了。” “玉娘,难道生活在尘世不好吗?你去当尼姑,我也去。” “傻妹仔,正因为这样,我才没动那心思,我还要等着你叫我‘娘’的那一天呢。” 秋妹红着脸正不知说什么好时,马五生推开院门大大咧咧像回家一样走了进来。玉婶见了心里莫名地一惊,佯装笑脸问:“马乡长今天来村里又有何公干啊?” 马五生今天不请自坐,望着玉婶,说:“哟,大妹子,你家的门槛没长刺啊,就不兴我来坐家?我既然进来了,难道讨不上一口茶喝,吃不上一顿家常便饭?” 玉婶脸上又挤出笑:“贵客呢,招待不周别见怪。” 马五生洋洋得意地笑:“大妹子别那么说嘛。”他抬头望着神龛上洪麻子的遗像,装出兔死狐悲的样子:“唉!兄弟在世时多次邀我上家来喝酒,那时都因公务在身走不开;兄弟,今天我路过这进你家来了,你却……不……在了……。” 马五生的装模作样,玉婶感到可笑、恶心,却把一旁的秋妹弄得眼圈发热,禁不住抽噎起来。他还在说:“兄弟,我借你一千大洋,可是刚还到你手上啊,没想到却叫共匪红军搜了你的身啊,唉……!” 玉婶差点跳了起来,但她还是镇静地附和着指着洪麻子的遗像:“这种败家子,也真该死!”说完心里对马五生骂:你什么时候还过一千大洋?死鬼死时你的借条还在他手里;你这演戏的伎俩三岁小孩都瞒不过,还来骗老娘,哼,你这挨千刀的早晚不得好死! 马五生一句话了却了一千大洋的债,心里坦然极了,他告诉玉婶说:“国民政府早有禁烟令,我每次查封或搜查烟馆时,兄弟都在扛烟枪啊。按规定,他得坐大牢,每抓一次他得交一千大洋罚款,唉……谁叫他是我的好兄弟呢,每一次他都平安无事。”吹嘘过后,他假惺惺问玉婶: “大妹子,好兄弟不在了,生活有困难吗?” “没有。” “有困难你得告诉我呢。” “谢谢,不用。”玉婶不再想跟他说什么,转身进了灶房帮着秋妹生火做饭。 入夜,酒量过人的马五生把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那顿饭,他足足吃了一个时辰。玉婶无奈,只有耐着性子在一旁喝着茶陪着。心烦了,有意下琢客令,起身出门走个来回,这正中了马五生的毒计。在玉婶第二次出门时,他邪笑着打开一小纸包,把纸包里的白色粉末倒进玉婶的茶碗里。 玉婶喝了茶,立刻昏昏欲睡,秋妹忙着把她扶进房间。秋妹出来时,马五生掏出盒子枪指着她,说:“我陪你玉娘睡一会儿,你敢出声,我把你也干了,然后把你们俩个都杀死。”说完淫笑着“呯”的一声关了门。 秋妹吓懵了,抱着头蹲在地上小声地“嘤嘤”哭了起来,她哭得天昏地暗,连那畜牲泄完欲后什么时候走了她都不知道。正哭得起劲时,得宝叼着烟袋走进了洪家,见秋妹在哭,忙问:“秋妹你怎么啦?你玉娘在家吗?” 这时,秋妹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秋妹的哭诉,得宝如芒刺背,他像一头怒吼的狮子,如早来一步让他撞见,他会把马五生四分五裂地撕了。 两个月后,朱山的伤才完全愈合。 得宝接他下山的那几天,老猎人又带着猎狗进村给他治伤,一些村人才知道得宝家多了个大活人,跟着进屋看热闹。望着穿着得宝平日穿的黑布衣裤的朱山,村人疑惑着:得宝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干儿子? 老猎人第六副药敷上去后,朱山瘸着腿可以在房前屋后走动了。一些村人在远处指指点点: “得宝的干儿子叫啥名?” “朱山。” “据说是很远的江西人呢。” “可能是他的上门女婿吧。” …… 这话传到阿牛的耳里,后生的血液流动加快了,他不再害怕面对秀妹,也从家里取出四个鸡蛋用手帕包着,随着到得宝屋里坐家的村人来探望朱山。 山里人善良,人缘好的山里人家里更是招客。得宝的干儿子伤了腿,来家里坐家聊天的人更多了,家里拿得出的不能空着手,拿一包红糖或提几个鸡蛋,拿不出的,两手空空也要来家里坐坐,问寒问暖几句以表善良的心意。那些日子,朱山时刻被感动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得宝告诉他说:山里人好客,祖祖辈辈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走动。 阿牛的到来,秀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戏谑地告诉朱山:“哥,他叫阿牛,和你同岁。他像个女人,见了女人的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村里的妹仔都骂他没出息。” 秀妹的一席话,阿牛当即闹了个大红脸,特别是她亲热地叫朱山那一声“哥”,他如刺在心,眼神黯然失色,快速地退出了屋。 阿牛的尴尬,弄得一屋子人舒心地哈哈大笑。 古老的山村,就这样被初春暖暖的气氛包围着。 这个春天的暖风比往年来得早,惊蛰刚过,村前屋后的桃树还未冒出新芽,枝头上的花蕾就争先恐后地绽放了;粉红色的花儿娇妍动人,展示着生命的奇迹,也把所有被严寒禁锢的心给解冻了。 朱山把伤口上最后一片脓痂拔下来,试着踢踢腿,健腿犹如蛟龙腾空,他全身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清晨,天一亮他就翻身起床,操起得宝的鸟枪来到院中,不大的小院,便成了他思念部队的操练场。围着小院跑完步,擦一把额头上冒出的热汗便气沉丹田,一个马步又呼呼抡开了双拳,完了,最后握着鸟枪,朝树上的小鸟练瞄准。 得宝见他几套拳路打得虎虎生风,惊问:“你习过武?” 朱山就笑着告诉得宝:“祖父晚清时在镖局干过,家父从祖父那得到了一半真传,我在家父那只学了点皮毛功夫。闲着没事,就踢踢腿,活动活动筋骨。” “好功夫啊!”得宝赞叹:“山儿,你的伤好后,我见你天天清早起床舞枪弄棍的,有时坐在哪就发呆,好像有心事?” “爷爷,我想去找部队。” “嗯。” “爷爷,过几天我就想走。” “不行。”得宝沉思了好一会,才说:“天底下这么大,你们部队走了这么久,也不知到了哪里,得弄个准确的地点;再说,家里现在没钱,总不能让你沿路乞讨去找部队,那样赶路既慢又容易出事;我看得出,家里留不住你,你的心在打土豪分田地上,这事到秋收后攒够了路费再说。” “爷爷,我不能再拖累你和秀妹了,为了我的伤,花光了家里的钱不说,还借了……”朱山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我说不行!”得宝打断朱山的话,“没过秋收,不许再提这事。”他的话落地有声,不容朱山辨解,可那关爱的语气在朱山心海里回荡着,经久不散。 朱山思念部队、寻找部队的强烈欲望被压下去了,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未到清明,满山的杜鹃花又竞相开放了。 这天下午,进后山采摘野山茶的秀妹,见秋妹哼着山歌也在采摘茶叶,就招呼着: “秋妹,你也在啊?” “嗯。玉娘想喝新鲜茶,所以我就来了。” “玉婶的心情好了吧?” “嗯,映山红花一开,玉娘的心情就好了,脸上也泛起了笑容。”秋妹说着,心里又痛恨起马五生来:“那姓马的口口声声说和玉爷是好兄弟,我看他连畜牲都不如!” 秀妹刚想说洪麻子和马五生是一路货色,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不想破坏秋妹那难得的好心情,她知道,自从玉婶被马五生糟蹋后,玉婶的心疼了多久,秋妹的泪水也就跟着流了多久。秋妹骂过马五生之后,又像一只小鸟样欢快起来,吱吱喳喳说过不停,一边的秀妹双手在茶叶树上翻转着,嘴巴也忙个不停地“嗯嗯”应着她。 见秀妹不说话,秋妹笑着话锋一转: “秀妹姐,听人说你想要朱山做你的汉子,是吗?” 秀妹脸腾地一下红了:“瞎说、瞎说,他可是我哥呢。” 秋妹笑弯了腰:“不是,那你脸红什么?还有阿牛怎么办呢?” 看秋妹越扯越远,秀妹正色道:“我哥伤已好了,再住上一些日子,他就要走了。”说着,看秋妹十分认真地点着头,就哄骗她说:“我哥在老家早就相中婆娘了,他说下回来时可要带着婆娘小孩一起来看我们呢。” 姐妹俩在山上打闹着,看暮色临近,便各自回了家。 秋妹回到家时,玉婶把饭菜已做好了,她忙低头致歉:“玉娘,我回来晚了。”玉婶笑着接过她的竹篮,抓一把鲜嫩嫩的茶叶,丢进一壶刚烧开了的开水中,说:“去,洗把脸就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坐家。” 吃罢饭,玉婶和秋妹一前一后拉着手,径直来到得宝家。推开门,父女俩和朱山正在吃饭,秀妹放下碗忙着让坐倒茶,她把一碗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茶递给玉婶,说:“玉婶你尝尝,今天下午和秋妹一起在后山采摘的茶叶。” 玉婶品着茶,看着他们碗里盛的尽是红薯糊糊,里面掺着少量的米饭,她心里一紧:这家很快又要断粮了。 在遭了马五生黑手不久的一天晚上,昏昏沉沉的玉婶也随着其他村人一道,来看过腿肿得水桶般粗的朱山。那晚,她觉得村人们的眼光怪怪的,好像自己被马五生强奸的细节,完全曝光在众人眼皮下一样,心里痛得不行,撂下一包红糖便走了。今天秋妹挎着竹篮上山后,她独自坐在那盆映山红前,山上的杜鹃花已开了,可花盆里的却刚打着花蕾,她望着那花蕾出神,幻想着它们在明天早上就绽开了笑容,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快乐。离开花盆,得宝那张憨厚的脸在脑海里一闪,快乐就消失了。那晚,朦胧中她感觉到是得宝压在自己身上,在嘴里轻声吐出呻吟声的同时,她的双手也紧紧抱住那全身散发男人味的身子……。待醒来后,发现秋妹伏在自己身上失声痛哭,门外的得宝也在狠狠地骂娘,她什么都明白了。几次摸出锋利的剪刀想插进自己的胸膛,可望着身旁哭累了的可怜的秋妹,沉沉睡去了还紧紧抱着自己,拿剪刀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蒙头睡了一天后,心里对得宝那最后一丝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咬牙做出决定:不管今后生活的路有多长,自己的身子脏了,那阴影永远挥之不去了,但不能脏了得宝的清白。两天后,当她得知得宝上家来是为了借钱,而且是借十块花边。在贫民的眼里,十块花边是一笔巨款了,她想都没想就让秋妹送了去,借钱给得宝,她就没指望要他偿还。倒是得宝多了个干儿子,她便感到了一丝好奇,孤寂的她在好奇当中,心中的那一份疼痛好像减轻了许多。今天午饭后秋妹挎着竹篮一走,那好奇又萦绕在心头,她突发奇想:晚上再去看看得宝的干儿子。 家里有男人真好,一说话那浑厚的声音就能使女人心里感到踏实。玉婶心里偶有一阵阵隐痛,但聊天过程中年轻人那欢快的话语,把她和得宝逗得阵阵发笑。朱山说他自小就跟父亲学打铁,是个小铁匠,父子俩挑着破担游走四方,饱览过许多秀美山川,见到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和碰上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人。 朱山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得宝也是第一次听说。秀妹和秋妹对朱山说的山啊水啊不感兴趣,一个劲地追问那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朱山无数次听得宝父女俩说过玉婶是好人,但在他眼里,她仍然是一个十足的财主婆,要在老家,她家的田地早就给分光了,她也被戴着高帽子四处游街。在秀妹和秋妹的笑声中,他十分谨慎地说着自己和父亲打铁的趣事,生怕不小心说露了嘴把自己在红军部队的事暴露给财主婆。在秀妹和秋妹的一再央求下,他最后编了一个流传在老家的笑话说给她们听: 几年前,我和父亲挑着破担一直往南走,在湘南一个小镇临时落脚后,房东对我们说起了他家当年发生的笑话故事——房东的女婿非常懒,每年种的谷子长得又瘦又弱,谷穂结的很短小。这年他看到岳父家的谷苗长得又肥又壮,谷穂结得像棒槌,非常羡慕,就向岳父家讨了一些谷种。第二年,他把谷种播在自家地里,得意地等着取得好收成;可是谷苗仍然长得又瘦又弱,便犯愁了:“这么瘦小的谷苗结出棒槌大的穂子,岂不要压断稻杆吗?”于是忧虑成病,饮食减少,但每日抱着病体也要坚持到谷地察看一番。后见谷子抽穂了,仍是结得很小,一块心病才算落了地,笑道:“谢天谢地,我差点上了岳父的大当呢!” 哄堂大笑声中,正吸着烟的得宝被呛出了泪水。 “你和家父一直往南走,那后来呢?”好奇的玉婶打破砂罐问到底。 朱山心里一惊:她终于在探问我的来历了?他想着得宝早编好了的“父子关系”,就镇定地淡淡回答:“后来到了古镇,见这里天时地利人和,就支起了一间陋棚暂住下来。” 玉婶呵呵一笑,指着得宝又问朱山:“你们怎么混到了一起啊?” 得宝眼里也闪过一丝惊慌,这个细节他可从未去想过啊。 朱山早有防备,从容地说:“我们的铁匠铺斜对面是一家纸铺,纸铺老板的小三子是个街痞,对我们外地人横看竖看不顺眼。一天,在外赌了一夜输光了也输红了眼的他正在家睡觉,被我们铁锤的‘叮当’声吵醒了,便爬起来大骂我们,当即要赶我们走。家父忍声吞气说好话,耐不住的我上前便和他拉扯起来,眼看就要大打出手……恰巧那天得宝上纸铺卖纸,在纸铺老板带哭音的哀求声中,他拨开众多围观的人群,把我和那混小子拉开了,才避开一场难以想象的祸。后来,我和那混小子竟成了好朋友;后来,得宝再上纸铺卖纸时,我便叩拜他做了我的干爷爷……” 朱山的一番话,得宝的眼笑成了一条缝。 玉婶倒不笑了,紧盯着朱山继续问:“那你不守着铺子好好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到处乱跑,还害得自己腿上挂了彩?” 朱山装着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说开了还没有说完的话:“半年前,家里捎信来说娘身体不好,家父就回家了。我一个人干了几个月,也想回家,就在我刚想处理铁铺时,没想到红军突然从天而降在古镇和国军开起了火。待几天后我和小三子从松林里回到古镇,我的铁铺不知是被红军还是国军的炸弹炸了个稀巴烂,第二天我就想来沙子镇和爷爷道个别后就回家,哪想到在过沟子界时又遇上了两个劫匪,抢走了我的钱财不说,还在我的腿上戳了一刀……” “造孽啊!”玉婶终于叹气了。临走时,她把得宝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带着秋妹回了家。 秀妹忙问玉婶说什么,得宝不知是愁还是喜地告诉秀妹和朱山说:“玉婶见我们晚饭吃红薯糊糊,知道我们的粮食不多了,她要我们改天去她家挑几担顶好的稻谷回来度荒月。” 清明过后,山上的竹笋冒出土,一天一节地疯长开来,过了谷雨,一节一节脱掉笋壳就抽枝发叶了。山里有毛竹林的人家,大都有操纸的小作坊,这时节,也是小纸坊备料的大忙时候。砍回来的嫩毛竹,堆放在纸坊旁的料塘里,按比例加上刚出窑的生石灰沤泡,几个月后,腐烂溶化的浓竹水粗过滤,再进入浆桶里,就可用比纱布还细的钢筛操纸了。 所以,备料是操纸过程中最累的活儿,刚抽枝发叶的嫩竹子皮肉厚,竹细胞尽是水,挺沉。往年,这重活都是得宝一个人干,今年多了个帮手朱山,得宝仍然干得很吃力。朱山亦如此。得宝看在眼里,秀妹也很无奈,面对家里越来越少的粮食,她每一顿做的饭,只能让三人吃个半饱。 这天,得宝和朱山从山上回来,秀妹望着累得筋疲力尽的爷儿俩,就心疼地说:“爷爷,去玉婶家吧。” 得宝的肚子咕咕直叫,他点点头,说:“去玉婶家。” 秀妹找好两担箩,得宝和朱山一人一担。 走时,朱山突然说:“我不去,我不去地主婆家。爷爷,家中多了我吃饭,负担重了一半,我明天就……” 得宝知道他要说什么,厉声打断他:“我说过不到秋后不许提‘走’的事,你忘啦?我早已盘算好啦,今年多了你帮忙,纸坊料塘里多放些料,那纸可卖到年底;马上春耕了,除了自家的田,我又租了两亩地,秋收过后,所借的钱和粮包括你的路费,已足够了。” 还未到洪家,玉婶发现了他们,老远就笑:“到底来啦,我以为你们还能撑得下去?”朱山心里狠狠地骂:哼,要在老家,我早就捆了你个狗日的地主婆! 揭开一个装稻谷的大木桶,盛得满满的一桶稻谷,足有五百斤。玉婶笑对得宝说:“村里好些人来过,利都比往年高,我都没借给他们,专为你留的;全搬过去吧,节约一点,一家三口也可吃到秋收啦。” 朱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地主婆说得这么好听,不知她胡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早就听说过,几年前村里有一个叫焉脑壳的贫民,家里揭不开锅了,到洪家借稻谷,玉婶不肯,洪麻子想着利息高,就借了一担稻谷给焉脑壳;因焉脑壳家时常吃了上顿无下顿,一年多了,那担稻谷还没法还上,第二年秋收时,洪麻子火了,到乡里叫上了马五生,马五生带上乡丁开了焉脑壳的粮仓,洪家连本带利得到了两担稻谷。朱山还听说,那天洪家请马五生收租,杀鸡宰鸭款待乡丁们不说,光乡丁们的帮忙费,洪家就给了两块花边。要知道,那年一块花边可买一担顶好的稻谷呵,焉脑壳知道后,一个大男人整整哭了一夜。 朱山就对玉婶的好心更存疑惑。 挑完谷子,朱山大汗淋漓,他拿着毛巾来到村旁的小河边洗脸、擦身。河水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儿在欢快地游来游去,每次从山上劳作回来,他都要到这静谧的小河边坐上一会儿,亮晶晶的河水洗去身上汗渍的同时,也洗去了全身的疲劳。 已到阴历四月天了,河水不再有透骨的凉意,临近暮色,见四下无人,朱山干脆脱得赤条条的泡在水里,享受无牵无挂的快乐。还未擦洗完毕,隐约听到有人朝自己走来,慌乱中爬上岸全身水淋淋的抓起衣服就穿,还未系好裤带,就有人在身后唱开了山歌: 阿哥夜里作个梦, 梦见情妹在身旁; 醒来不见情妹面, 嘴唇咬破好几层。 想起当初哥恋妹, 发誓跟妹订百年; 只盼白头同到老, 谁知明月缺半边。 一曲终了,另一曲再起: 五月石榴花打花, 六月荷塘迷蛤蟆; 石榴打花为情妹, 蛤蟆“呱呱”闹喳喳; 蛤蟆“呱呱”上荷叶, 死皮赖脸想荷花。 朱山转过身,河堤上站着阿牛,刚才唱山歌的就是他,阿牛身边的叫顺子,是焉脑壳的大儿子,家里穷得使他衣不遮体,另外还有两个是村里的愣头青。朱山还未弄懂山歌的意思,但他感觉到这四个人是冲自己来的,就笑问:“阿牛、顺子,你们找我?” 顺子说:“阿牛,他还有脸笑呢?” 阿牛不出声,脸更阴了,直盯着朱山。 朱山也收了笑,他一头雾水。 两个愣头青在一边叫: “臭铁匠,放明白点,秀妹是阿牛未来的婆娘呢。” “臭铁匠,趁早滚回老家去!” 阿牛的脸色变得铁青了,双拳握得紧紧的。 “揍他!揍他!”两个愣头青又在叫唤。 朱山终于明白了,他把心放下,脸上又笑:“你们搞错了,我没那意思,我……” “杂种!”没容朱山说完,冲下河堤的顺子照着他的脸就是两拳,边打边骂:“你个外乡佬真敢抢别人的婆娘在这落脚,总有一天要打断你的腿。” 朱山冷不防被挨了两拳,痛得眼 第五章 归心似箭 天气越来越热,穿着单衣单裤的秀妹变得更漂亮迷人了。 得宝又当爷又当妈把秀妹拉扯大,女孩子长到十六岁后就该谈婚论嫁了,一年前,得宝心里就多了这份心事。那时,得宝逗着宝贝女儿:“秀妹仔要是出嫁了,爷爷就到很远的庙里去当和尚。” 不谙世事的秀妹当真了,坚决不依,挺认真地对爷爷说:“不许爷爷做和尚。我出嫁时也要带着爷爷一起嫁。” 得宝笑出了眼泪:“傻女儿啊,我要是跟着你,你就是一块金子,人家也不会稀罕你。” 秀妹就说:“那我就在家招郎。反正我不会离开爷爷,我要为爷爷养老送终。” 听着这话,得宝心里乐疯了。 女儿的一切,得宝也都看在眼里。 女孩子大一岁,心事就多了几份,过了年,秀妹看上去更成熟了。朱山在河边被打之后,她见了阿牛的面就跌下脸,心里直骂他没出息,弄得阿牛更不敢跟她打照面了。开始,村人取笑她和阿牛时,她也跟着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次数多了,多嘴的人也觉得没笑料了不再多嘴了,阿牛见自己就躲躲闪闪,有时心里还渴望见到他,那时她心里就开始骂他没出息。家里突然多了个干哥哥朱山,村里多嘴的人又在绕舌了,有几天弄得她话也不敢跟朱山说,好在朱山装着没听见一样,见她便左一口妹妹长右一口妹妹短的,她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脸发烧那几天她曾天真地想过,要是朱山不是红军该多好啊,那样他很有可能永远留在家里,留在自己的身边。她知道这里的山山水水留不住朱山,背着村人的面,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红军,迟早有一天他会走的。秀妹越来越喜欢朱山这个红军哥哥,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亲哥哥,这个善良却无知的山里少女还曾想:她决不会和一个守不住的红军成亲,他能把天下的财主恶霸打光吗?待他打光了财主恶霸回家,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爷爷那天制止她去找阿牛论理,现在想来爷爷是何等的稳重,说不定当时气疯了的她,没准也会把朱山的身份给暴露了呢。所以现在远远地见着阿牛,她心里怨他没出息,简直是恶狠狠地在骂:想要我做婆娘还打我的哥,哼! 这天,小院竹篱笆上的长青藤,一夜之间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紫色喇叭花,娇嫩嫩的,十分令人赏心悦目。秀妹把爷爷和朱山的衣裤洗好,晾在竹竿上,那一首流传在山乡不知多少年了的经典情歌又从嘴里飘了出来: 枫木叶,三把叉, 哥哥想我我想他; 我想哥哥会写字, 哥哥想我会插花。秀妹软绵绵的声音刚落,竹篱笆外就有人应和了: 石榴果熟叶又黄, 哥想情妹到天光; 哥妹好比鸳鸯鸟, 日同板凳夜同床。 秀妹羞红了脸,见是于大炮油里油气站在院外隐蔽处,忍住气招呼:“哟,于哥,今天上村里来有公事?” 于大炮嘿嘿一笑,手朝村中一座深深庭院一指,说:“马乡长在曹家押宝赌钱,我陪着他来的。他今天手气不错,心里很高兴,说要到洪家吃晚饭,要我去告诉玉婶一声。” 秀妹很惊:“他又到玉婶家吃晚饭?” 于大炮头很傲气地一偏:“嗯。” 秀妹不相信:“玉婶不劈了他才怪!” 于大炮就奸笑:“那可不一定呢,常言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嘛。” 秀妹又红了脸:“没一句正经的,你去吧。”她把衣服晾好,不再理于大炮,坐在竹篱笆下剁开了猪草。 于大炮不但没走,还涎着脸进了小院,说:“秀妹,你可想好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秀妹停下了手中的刀,她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于大炮凑近一步:“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 秀妹不理他,又低头忙开了。 于大炮见秀妹不说话,心里在嘿嘿一笑,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悦忙说:“想清楚了就好,我一个月可挣两块花边呢。”他见秀妹仍不出声,更心花怒放了:“妹,别害羞嘛,过几天我就请媒人来……” 他的话还未说完,秀妹“唬”的一声爬起来,手握着猪草刀指着他骂:“没脸没皮的,谁看上你啦?快滚,再说我就剁了你!” 于大炮还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女人扬刀对着自己,他吓出一身冷汗,有点像连滚带爬逃出了小院,到了洪家大院围墙下他还在骂:“我操,这么凶的女人,谁讨了她做婆娘该谁倒了八辈子霉!” 院内的玉婶听见墙外有人嘀咕,打开院门见是于大炮,笑问:“哟,小兄弟,你在骂谁呢?” 于大炮当时再多说一句,秀妹那明晃晃的刀真要剁人,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在院中坐下后,把马五生交待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却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两次纠缠秀妹的事对玉婶说了。 玉婶说:“秀妹为什么看不上你?” 于大炮还在怨气冲冲:“不知道。我看她天生一副穷鬼相。” 见于大炮这样,玉婶说开了:“传统的爱情讲究门当户对,真正的爱情是两个人心心相印,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她见于大炮听得很认真,就借机说,“秀妹是个心地善良、且传统保守的妹仔,家里穷,你就把她当贱人看待,仿佛是件唾手可得的物品?” 于大炮脸红了。玉婶一针见血地说:“你们这些人诳窑子里的婊子取乐,想必把良家女子也当成婊子看待?” 于大炮忙辩解:“我说几句话她就要拿刀剁我,我哪敢对她动粗啊。” 玉婶就把话挑明了:“你们乡丁大多时候好事不做邪事有余,甚至横行乡里;你说,秀妹她能看上你吗?” 秋妹在一旁拍着巴掌高兴地笑着说:“秀妹姐心里早有人了呢。于哥你这时才来,晚了哟。哈哈……” 玉婶制止秋妹:“别瞎说。” 秋妹收了笑,嘟着小嘴说:“就是嘛,为了秀妹姐,阿牛和朱山哥还打架了呢。” 这时,玉婶又对于大炮说:“你看,那么多好后生围着秀妹转,秀妹心里能有你吗?” 于大炮这才焉了。他挠挠后脑,许久后才叹口气说:“征粮抓丁时,有时我们也抢过粮仓,也打过、绑过人,可我们都是受指使才干的。再说,我要不干,每个月我到哪去挣两块花边嗬。” 玉婶苦笑:“这就是你的命,命中注定你讨不到秀妹这样的好妹仔做婆娘。” 话正说到紧要关头,玉婶突然不吱声了,且花容失色、杏眼圆瞪地目视外面。于大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原来是马五生不声不响地已倚在院门上。 马五生脸阴阴地笑着,对玉婶和于大炮说:“俩人说得多带劲,是不是在散白话等我来吃饭呢?”说完又怨声载道地告诉他们说:“妈的,那曹瘟猪下午变了手气,每开一局,桌子上白花花的银子都往他口袋里钻,害得我自带的一百块花边也被他掏了去。唉,真背时!” 玉婶终于发话了,她指着马五生毫不留情地说:“你走,我家不欢迎你!” 马五生一脸苦相:“那晚之后,这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我没上你这来,那不是因为我公务繁忙嘛;你看,今天稍有空,我不是来了吗?” 马五生厚颜无耻的几句话,玉婶气得脸色发青,她发抖的手指着他骂:“畜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你……你……快滚!” “哎哟,我说大妹子,你今天怎么啦?”此时的马五生知道那晚强奸了玉婶后,玉婶对他已是恨之入骨了,他哪把一个寡妇放在眼里,仍然厚着脸皮说:“本想来你这吃饭后,让你借我一百大洋上曹瘟猪那把输掉的老本搬回来,再和你温存一夜的,没想到你翻脸不认人,是个没良心的女人。” 玉婶差不多要疯了,她操起地上的扫帚朝马五生砸过去,不偏不倚,那扫帚正砸在马五生的脸上。马五生没想到玉婶泼起来竟是以拼命的姿态来对付他,他的脸被重重挨了一下还未回过神来,玉婶又跑进屋里操出一把菜刀,疯了似的朝他扑来。 本来赌钱就输红了眼的马五生,在玉婶的又打又骂之中,对他来说简直是莫大的侮辱,见玉婶就要扑到眼前,他也操起一根木棍朝玉婶扫过去,打中了玉婶操刀的手臂。玉婶“呀”的掺叫一声,菜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马五生奸笑着一脚把菜刀踢开,掏出盒子枪恶狠狠地指着玉婶:“妈的x,不识抬举的骚货!看我今天不杀了你才怪,杀了你等于踩死了一只蚂蚁。” 马五生的恶行,秋妹也早就被激怒了,这次她没有被吓傻,她推搡着于大炮:“于哥,救命啊!”见马五生摇着盒子枪,一步一步朝玉娘逼近,又猛扑过去死死地抱着他的腿。马五生“哼”的恶笑一声,对着秋妹凶相毕露:“小婊子,看我先收拾了你。”说着抡起枪柄就朝秋妹头上砸。 “住手!”于大炮再也看不下去了,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冲到马五生跟前,双手狠命地托住那正要砸到秋妹头上的盒子枪。上了年纪的马五生哪是于大炮的对手,他顿时感到手腕钻心般的疼痛,盒子枪三下五除二就被于大炮夺到了手,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对着于大炮呲牙咧嘴:“你小子找死啊!” “马乡长,你不能再这样就随便打人、杀人啊!”于大炮把玉婶和秋妹扶到一边,头也不回地对马五生说。 “你小子……你……”马五生气得说不出话来。 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人越围越多,秀妹挤在人群中见状,伸着大拇指对于大炮喊:“好样的,好样的!” 马五生一把从于大炮手中夺过盒子枪,狼狈地逃出了院外,于大炮赶紧追了上去,马五生回过头恶狠狠地骂:“别跟着我,看我回去怎样收拾了你!”于大炮闻言,只有远远地跟在后面。 第二天,马五生便换了贴身护兵,于大炮被发配到沟子界护路。 两天后玉婶听到确切消息:于大炮在沟子界和劫匪刘山青大干了一场,于大炮的一条腿被打断,被抬到沙子镇后,马五生派人送去了十块花边,并告诉使者说,于大炮已被乡公所解雇了。 玉婶这两天心里急着要办两件事,午饭后,她打发秋妹上沙子镇探望于大炮的同时,自己也走进了得宝的家门。 得宝一家正在吃饭,他见玉婶满面春风,料定她心中有事,就故意打哈哈:“嫂子,中午有空坐家啊?” 玉婶没理得宝的玩笑,只说:“你们都在呵,正好,正好。” 吃着饭的三个人都疑惑了,秀妹就笑:“玉婶,看你高兴的,有啥喜事?” 玉婶单刀直入:“跟你们商量件事,是朱山的事。”说完直盯着朱山。得宝发现,今天玉婶那可亲的面孔,村里其它人是很难见到的。 朱山张大嘴巴,以为听错了,吃完饭的他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指着自己问玉婶:“我的事?” “嗯。”玉婶应着,招呼朱山坐在自己的对面,似很随便地问: “你来这里半年了,觉得我们这地方怎么样?” “山青水秀,物产丰富,很好啊。” “习惯吗?” “习惯。” 朱山的回答,玉婶很舒心地笑,笑过之后话锋一转直奔主题:“朱山,你愿意长久地留下来吗?”朱山仍然摸不着头脑,他不知玉婶这个财主婆到底要干什么,就回答说:“这事我没有想过。”一旁的秀妹脸红红的也插话了:“哥哥要是能留下来那当然好啰!” 话说到这里,得宝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劲地在一旁呵呵地笑着,朱山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他把头低下,手中不安地摆弄着一根细木棍。 秀妹的话,中玉婶的意,也使玉婶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不快,她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洪家虽说没有家财万贯,但日子还过得去;秋妹漂亮、聪明能干,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把她当亲闺女待。”说着,她把头转向得宝:“唉,洪家的家业没个男人撑着,日子不好过啊!既然秋妹愿意叫我亲娘了,我想让朱山做洪家的上门女婿。得宝老弟,你看行吗?” 朱山闻言大吃一惊,他低着的头真不敢抬起来了,手中的木棍一个劲地在地上画着、写着,他此时保持回答玉婶的最好方法是沉默。他的神态,他那只握着木棍且不安的手,却被玉婶盯上了。 见朱山这样,得宝忙对玉婶说:“嫂子,朱山不好意思了呢,他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待他想清楚了,改日再回你的话好吗?” 玉婶走后,秀妹迫不及待地问:“哥,秋妹能留住你吗?” 朱山丢掉手中的木棍摇摇头,他来到屋外,长久地望着远山出神。 老猎人的接骨术十分了得,一个月后,于大炮就能下地了。 这是玉婶第一次上沙子镇探望于大炮,于大炮为洪家断了腿,她不能忘恩;开始,她只打发秋妹带着厚礼去过两次,这次她得亲自上门谢恩。昨天,秋妹从沙子镇回来很兴奋地告诉她说:“娘,于哥的腿能下地走路了。”那天,得宝回话说朱山不答应洪家提出的亲事后,秋妹不敢责备玉婶,但从那天开始她就改口叫她的玉娘做娘了。“你又去过于大炮家?”玉婶追问秋妹。“我和秀妹姐在沙子镇街上买针线,听人说的嘛。”秋妹说这话时,眼睛不敢看玉婶。 玉婶从沙子镇回来,脸上带着似喜非喜的笑,见了秋妹笑容却没有了。她搬把太师椅坐在堂屋中央,把秋妹叫到跟前,秋妹不知是哪桩事触动(怒)了娘,怯生生地站在一边。玉婶发话了: “这段时间你有事无事总往外跑,在干什么?” “跟村里的大嫂们学做布鞋。” “还有呢?” “上过几次街。” “干什么?” “跟秀妹姐还有其它的姑娘去看‘西洋景’。” “做姑娘要守规矩,心不能太野。” “女儿下次不敢了。” 说到这,玉婶脸上又恢复了笑,她把秋妹拉到跟前,爱怜地问:“你心里还有事未告诉娘,是吗?”秋妹低着头,不吱声。 玉婶又问:“你每一次上街,都去看过你于哥的伤,是吗?” 秋妹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双手使劲地抓着辫梢把弄着。 “我今天去于家,于大炮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说他和你已私订了终身。”玉婶说着,又继续问,“告诉娘,你喜欢你于哥吗?” 秋妹再也不能隐瞒什么了,她一下扑到玉婶怀里,轻轻地说:“娘,于哥他说他喜欢我,愿意做上门女婿,他还说他从今往后要重新做人……。” 玉婶轻轻地扶摸着秋妹的头,许久后她说:“看来得赶急发话叫于家请媒说亲了……” 事情办得很快,又一个月后,秋妹和于大炮结成了秦晋之好。 成亲这天,洪家也够热闹的了,贺喜的人比洪麻子死时来送葬的人多得多了,村里也来了很多人,许多洪家的佃农和债户提着礼来贺喜,送不起礼的,就远远地站在一旁观看于大炮披红挂彩进门时的场面。 朱山一百个不情愿喝这顿喜酒,但玉婶还是把他请到了场,他是碍着秋妹的面子来的。举起酒碗时,于大炮把他拉到一边,说:“你小子,我听秋妹说了,是个好人。”冲着这句话,朱山一口就把碗里的酒干了。 于大炮又说:“你刚来在秀妹家养伤那时,乡公所闻讯后要派人调查你,生怕你是红军伤员,我便在马五生面前主动领了这项任务。那天我刚到村子边,就见老猎人从你家出来,问老猎人你的伤是怎么回事,老猎人告诉我说你的伤不是枪伤,是在沟子界挨土匪戳的,我听后,村都没进就回去了。当时我在想,你真是红军,我们也不能再做造孽的事了,去年九月抓的那个红军伤员,送到县城后,被活活打死了。” 一席话,俩人连干了两碗。第三碗,于大炮说起沟子界的土匪时,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刘山青那狗日的,看哪天我要剁了他!” 几碗酒下肚,朱山晕头转向走出洪家,他看见,远远的还有许多穷人家的孩子们闻着洪家飘出的肉香在流着口水,顺子也站在那里。朱山不知道的是,此时顺子望着洪家,那眼里射出的光有一股仇恨的火焰在燃烧。 于大炮是个鲁莽的汉子,他对在自己大喜日子里当众夸下的海口没有食言,婚后和秋妹那亲热的温存劲还未过,就背着秋妹偷偷地出了门。 这日,他纠集两个平时称兄道弟的乡丁,背着鸟枪提着刀,杀气腾腾地直扑沟子界找刘山青报仇来了。还未到界顶,商人打扮的他走在前面就和劫匪遭遇了,后面的两个乡丁也不含糊,快步跟上后手中的鸟枪就响了。滚烫的铁砂撂倒了一个土匪,被同伴拖进了林中深处,剩下刘山青带着另两个劫匪,六只眼睁得血红。两个乡丁来不及装填火药,被扑上来的劫匪三拳两脚就打散了,于大炮握着菜刀,和赤手空拳的刘山青对峙着…… 这一次于大炮更掺,待界顶护路的几个乡丁闻听枪声赶来时,他的一条腿自膝盖处齐生生的硬叫刘山青给卸了下来,且断腿被刘山青当做战利品拖走了。 老猎人再无回天之术,他只能治好于大炮的创伤,而不能再造人腿,一旁的秋妹哭得死去活来。 上沟子界护路的乡丁想去就去,不想去了就聚集在沙子镇赌钱诳窑子,劫匪越发猖狂,并把于大炮的断腿挂在桥亭上示众,一时间,行人路人人心慌惶。 朱山再也坐不住了,他把想去会刘山青的想法跟得宝一说,得宝大惊失色:“不行!我知道你学过打,劫匪有好几个呢,你一个人行吗?” 朱山一拳砸在桌子上,说:“这劫匪,太狂了!” 得宝又说:“沙子镇周围不止沟子界一伙劫匪,其它地方还有好几帮呢,你打得过来吗?” 朱山狠狠地说:“除掉一个少一个。我听于大炮说,沟子界那一帮是乌合之众,只有那个头儿刘山青会拳脚,一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父亲教了我几招防身术,我还从未试过呢,正好会会这几个恶徒。” 得宝看挡不住,想了许久,说叫上几个乡丁暗中相助,朱山不同意,说:“我怎能与桂军为伍啊。”得宝说:“你不是说为民除害吗?一个人风险太大,常言说‘好汉难甩两拳’啊。”朱山想想也是,就同意了。得宝去乡公所找马五生,马五生一口应承,还咧着嘴说:“我也正为这事头疼呢,你的干儿子行吗?” 第一天,朱山撑把油纸伞,沿沟子界七上八下走了个来回,整座山上风平浪静,只是山顶桥亭上已不见了于大炮的断腿;第二天,朱山摇把纸扇,山上还是没有动静。第三天是古镇的圩日,因于大炮的断腿吓人,路上的行人极少。这天朱山仍然摇着纸扇,肩上却多了个装钱的褡裢,他坐在桥亭上装做小憩,再瞄一眼桥亭边那块有夹缝的大石头,那天拖着伤腿爬行在这里他用手捂在石头夹缝间的泥土还未被人动过,说明那把刺刀还在,心里又踏实一点。 横行在这一带的土匪残害人有两大绝招,一是“吊羊”(绑架),二是“关羊”(抢劫),活动在沟子界的土匪常使“关羊”。朱山正在想着,林中突然冒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大男子,对他说:“伙计,借火喝烟。” 朱山的心狂跳起来。“伙计,借火喝烟”是土匪实施“关羊”的黑话,不懂行的人自然稀里糊涂就做了土匪的笼中囚或刀下鬼,懂行的人往往听见这黑话就吓得脸色掺白了。今天这高大男子正是匪首刘山青,因于大炮的断腿吓得路无行人,他狠狠地把断腿扔掉后,带着几个手下蒙头睡了两天养精蓄锐;今天,其它的土匪还在窝里猫着,他一个人自持武艺高强,出来碰碰运气。 快近身了,朱山装出不谙世事,说:“伙计,我这不但有火,还有从桂林带回来的纸香烟。” 刘山青哈哈大笑,挨近朱山一出手就想卸掉朱山的膀子,冷不防朱山侧过身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软肋。因刘山青出手时已运气在身,朱山的那一脚只使他痛得“哎哟”大叫一声,根本没有伤到元气,他气极败坏,一招“黄狗钻裆”又朝朱山扑来。“黄狗钻裆”讲究头手并用,以眨眼的功夫整个人像成直线样飞起来直捣对方阴部,置人于死地。 朱山没有躲避,他甩掉肩上装满树叶的褡裢,双手变拳为掌,迎着猛扑过来的刘山青,对着他的头部狠狠地一击。 刘山青出道以来还未遇到过如此强硬的对手,两招下来他就扑倒在地了,踉跄着爬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穷凶极恶的他镇定了一下再一次朝朱山扑来。朱山返身一步来到石头边,从夹缝中抽出刺刀劈手朝他刺去,躲避不及的刘山青甚是了得,双手硬生生地夹住了刺刀,鲜血顿时染红了已锈迹斑斑的刀面。听到打斗声,两百米开外的四个乡丁蜂拥而上,两枝鸟枪两枝步枪对着刘山青,他的胸脯一下就被打成了马蜂窝。 朱山凯旋归来,玉婶要请他吃饭,朱山摇着头坚持不去,秋妹只有献上一只老母鸡犒劳他。入夜,父子俩喝着鸡汤,以茶代酒,正畅饮时,马五生突然闯了进来。 “哎哟,爷俩正喝着呢,怎么,怎么没有酒啊?”马五生不请自坐,接过秀妹端上的一碗茶,举到朱山跟前,说:“看不出你还是个人物呢,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碗。” 一肚子坏水的马五生突然造访,一家三口猝不及防,不知他胡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口把茶喝完,把碗一撂,双手很客气地挡过秀妹又递过来的筷子,摇摇头说:“这么香喷喷的鸡肉却没有酒,没劲。你们爷俩接着喝。”他掏出纸香烟给得宝也敬上一支,狗眼看人低的他这可在贫民面前开了先例,得宝便知道他是冲朱山而来的了。 马五生居高临下,像玉婶上门求亲样也对朱山从头至尾问了个明明白白,末了,他对朱山说:“家父好手艺,你叫他过来到沙子镇开个铁铺,我保他生意兴隆。”朱山说:“母亲身子虚弱,家父不能外出了。这样吧,过了秋收,你帮我租间门面,我的钢火不比家父差呢。” “哎哟,你到沙子镇来还干铁匠活儿,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马五生打着哈哈,说明了他的来意:“你学过打,功夫这么好,到我的自卫队来干吧,自卫队里还缺个副队长,每月拿三块花边的薪水;自卫队近二十号人差不多尽是瘟猪,你到后,好好训训他们的拳脚。” 朱山大吃一惊,他没想到马五生抓丁抓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借机试探:“现在国泰民安没有战事,再说自卫队又不是正规武装,只是维护地方治安,不需要劳命伤财去弄得兵强马壮的。” 马五生闻言变了脸色:“哎哟,这个你小子就不懂了。共匪的主力已窜至陕北,几股势力已汇集到一起,留在江西没走的红军,也在国军的围剿下越剿越多,蒋委员长正为这事大伤脑筋呢。上个月白崇禧白长官又在桂林给县长们训话,说要把地方武装组建成像正规军一样能打善战……” 朱山听得心花怒放。待马五生唾沫飞溅说了一大通后,他说:“嗯,每月三块大洋,不错!”马五生就咧嘴笑:“你明天就可以不干农活啦,我给你配一枝崭新的步枪。” 朱山又一个猝不及防,他盯着马五生说:“秋收已到了,家里今年多租种了几亩地,靠爷爷和秀妹忙不过来;再说家父早就捎信来说,因娘有病,家里早已揭不开锅了,要我尽快送些钱财回去。马乡长,你看这事再过一个月我立马到自卫队报到,行吗?” 马五生两眼笑成了一条缝说:“要得,要得。”走时, 尾声 星移斗转,转眼过了十五年。 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后,马五生落草为寇,被剿匪大军击毙在沟子界桥亭上,落得了和刘山青一样的下场。 吃不饱、穿不暖,苦大仇深出身的顺子,在沙子镇人民政府毛遂自荐,当了村里的民兵队长。 一九五一年春,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同时展开,土改工作队进驻村里。洪家自洪麻子死后,到后来独腿于大炮掌家,家业日渐衰落,土改时,家中的田地所剩无几,除房屋外,田地一并被全部没收。划阶级成份时,由顺子说了算,当家的于大炮连同秋妹和儿女,被划为富农,玉婶单开小灶,被划为地主。 阶级成份一落实,玉婶作为是村里头号欺压百姓的恶霸地主,被五花大绑起来,顺子推搡着她到沙子镇游了两天街,第三天,又被押回村里。这天是春天里难得见到的好晴天,太阳暖烘烘的,漫山遍野的花儿全开了。午饭后,顺子吹响了民兵集合的口哨,一个民兵敲着锣,惊天动地的喊:“枪毙恶霸地主婆喽……!”得宝闻讯大惊失色,他跌跌撞撞赶上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流时,玉婶已被押到山口洪麻子死的草地上,反绑着的双手因绳子勒得太紧,手掌和十指全部变成了乌黑色。 得宝对着顺子大喊:“你不能枪毙玉婶!” 顺子一脸严肃:“叔,你说,为什么?” 得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她是好人啊!” 顺子就像一个威武的将军,他对着人群一挥手,说:“乡亲们,你们说,地主婆是好人吗?” 人群一阵骚动,不知是谁喊出一声:“她放的债利息最高。”接着就有人回应:“许多穷人在她手里借不到一块铜板。”继而便喊声震天了: “打死她!” “打死她!” 得宝脸色惨白,他挤出人群冲到玉婶身旁,对着顺子喊:“她救过红军伤员!” 顺子嘿嘿一笑:“笑话!狼心狗肺的地主婆能救红军伤员?红军枪毙了洪麻子,她对红军已恨之入骨了,她什么时候救过红军伤员?” 得宝拍着胸膛说:“我的干儿子朱山,朱山就是红军。” 顺子的脸又严肃起来:“叔,你说话要负责任,那个臭铁匠是红军,谁相信啊?”说着,不耐烦地摆摆手,两个民兵把得宝赶回了人群中。 自从被五花大绑后一直未开口说话的玉婶,这时说话了:“顺子侄子,洪家是有对不住你家的地方,今天死在你手里,我没什么说的。我有一个要求,我不愿死在洪传玉死过的地方。”她望着不远处山脚下一簇正盛着的杜鹃花,说,“我要死在映山红花下,秋妹,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这花下……”此时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全身剧烈地抖索起来,再也说不出话了。 在映山红花前,两个民兵握枪的手也抖索着,半天也扣不动扳机,顺子骂一声“瘟猪”冲上前,夺过民兵手中的枪朝玉婶瞄准着…… 枪响的同时,人群中的秋妹当场晕了过去。 日月如梭。一九五八年仲秋,从古镇通往县城的公路刚刚修通,一辆吉普车艰难地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盘山公路上。这种车老百姓称做“官车”,只有当大官的人才能坐上这种小车。车到沙子镇后再没往县城开了,许多人闻讯都围着看稀奇。 从电话里得到消息的县政府领导早就到了沙子镇,连同公社领导一起站在公路旁等候半天了,车一停下,两个警卫员跳下车打开车门,一个英武的军官走下了车。一阵寒暄和相互介绍后,县领导说:“首长,去县城吧。”军官说:“不,我就到这沙子镇。” “首长到沙子镇有特殊任务?” “没军事秘密。” “那……?” “探亲!” 军官说完,接着告诉县领导说 ,他到沙子镇来不需要任何地方领导的陪同(打扰),并打发小车司机和警卫员一道去县城住招待所,两天后再来接他。做完一切,他正正军冒,独自一人走上了镇边小河上那晃悠悠的木桥。 这天刚好是中秋节,下午的阳光洒在小院里,竹篱笆上紫色的喇叭花还在一朵接一朵的开放着,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艳丽,散发着浓浓的祥和的气氛。 近六十岁的得宝在小院里劈着柴,岁月的沧桑使他早已满头白发。“爷爷,你到屋里坐着,我来劈。”阿牛从外回家,赶忙抢了得宝手中的斧头。阿牛在朱山走后的第三年就和秀妹成了亲,做了得宝的上门女婿,夫妻俩育有一儿一女,都已长大成人了。 得宝没有离开,仍然帮阿牛拾掇劈碎的松柴。蹲久了,就感到腰疼,他直起身反手揉自己的后背的那一刻,一个穿军装的陌生人突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以为蹲久了头晕眼花,殊不知那人一把就抱住了自己,直吓得一旁的阿牛大叫:“你是什么人,干什么?” 来人没有松手,反而更紧紧地抱着得宝不放,他突然在得宝身上抽噎起来,嘴里发出了憋了二十多年的声音:“爷爷……爷爷!”一旁的阿牛突然惊喜地大叫:“朱山!是朱山!” 朱山松了手,噙满泪水的双眼看着得宝模糊一片,他只听到面前有一句亲切且苍老的声音柔柔的飘进自己的耳朵:“朱山——儿子——是你吗?”他用力地点着头:“嗯……爷爷……我是朱山。”顷刻间,父子俩又拥成一团。 朱山回到山村的消喜像长了翅膀,一个小时后,小院里便被挤得水泄不通。村人们的好奇,不容朱山和家人叙说亲情,这帮村人也是亲人,他养伤时他们都带着深情厚意来探望过他,面对他们一张张惊奇的脸,面对他们一句句的提问,他告诉他们说:我回到江西后,很快就找到了红军游击队……一九三八年,我们改编成新四军,在开赴抗日前线途中,遭到了数十倍于我的国民党反动派军队的伏击,那就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我带着一个营杀出重围时,只剩下了三十二个人,在那次战斗中,我的腿又负了重伤……。朱山说着,紧紧陪坐一旁的秀妹和秋妹笑着、哭着,又哭着、笑着。 最后,村人们还不满意,追问着:“朱山,你现在当什么官?” 朱山笑笑:“师长。” “师长是多大的官?” “师长比县长大吗?” 朱山又笑:“我还当不了县长。” 人们云里雾里不知道师长到底是多大的官,听朱山自己说还当不了县长,憨厚的村民知道师长只比县长小一点,都说是好大的官了,都很满足地散去了。第二天,不甘心的人终于打听到了,朱山到沙子镇时,县长还向他敬礼称他叫“首长”呢,师长是个能带上万人马打仗的高级指挥官,这消息,又一次令全村人惊得合不拢嘴。 入夜,朱山坐在于大炮面前,于大炮摸着自己的断腿,一脸黯然。听完玉婶死的经过,朱山双目喷火,一拳砸在桌子上,说:“顺子呢?” 秋妹泣不成声:“他知道你回来了,躲了,不敢见你。” 朱山的心一阵绞痛。爷爷曾和玉婶相好过,那时洪麻子还没死,事被秀妹搅黄了,朱山养伤时就听秀妹说过;今夜,秀妹又告诉他说:“我和阿牛成亲后,看爷爷挺孤单的,想托媒把爷爷和玉婶撮合到一起,爷爷没意见,可玉婶死活不同意,说马五生沾污了她的身子,她没脸跟爷爷生活在一起。玉婶死后,爷爷偷偷哭肿了眼睛,哭白了头发……” 第二天一大早,得宝起床后不见了朱山,心里急得不行:难道他不辞而别了?脑子又飞快地转了一下后,便使劲一拍大腿,拔脚便朝山口跑去。 在山口,得宝看见,那丛茂盛的杜鹃树下,脱掉军帽的朱山,正长跪在玉婶墓前,玉婶的坟头,早已芳草萋萋…… 第三天,朱山又要走了,全村几百号人簇拥着把他送到沙子镇。上车时,朱山对向他敬礼的县领导说:“于大炮是因平匪祸而落下终身残疾,生产工作和生活困难,请地方政府给予照顾!” 官车扬起一阵尘烟,不见影了,人群还不愿散去。 (全文完) 通讯处:广西桂林市资源邮局1号信箱 蒋开华 邮编:541400 电话:13557697536 电子邮箱:gxzy00588@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