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盛景,不叙深情》 第1章 是她,她回来了 陆氏集团。 小型会议室里,几位负责招聘的考官正在面试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这年头,愿意和电脑打交道的女人本来就少,更何况是长相这么标致的,简直是万里挑一。 不过,主考官冯总工程师扫了她一眼,遗憾道:“我们不能录用你。” 唐言蹊眸光微微一凝,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的身份被陆仰止猜到了。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陆仰止今天不在现场,而他管理着偌大一个集团,应该也不会纡尊降贵地亲自审查几个应聘者的资料——他不可能知道她来了。 唐言蹊垂眸,镇定地问:“理由?” “你是女性。”主考官道,“在这个职位上陆总向来不看好女性,只是今年负责初审的hr也刚上任不久,不知道陆总的习惯,才把你的简历送了上来。给你添麻烦了,很抱歉。” 唐言蹊一怔,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总的习惯。 什么时候开始,拒绝女性程序员变成了陆仰止的习惯? 正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身后秘书突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不好了,冯工,公司电脑被黑了!” 唐言蹊一怔,余光里,那位主考官脸色一变,立马打开了身边的一台电脑,“别急,我看看。”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没人记得刚刚被拒绝的女人还站在一旁。 唐言蹊也没吭声,只是隔着很远望着被人打开的电脑屏幕,看到熟悉的界面,皱了下眉,忽然扶额笑了。 门外的几个年轻程序员也好奇地探头张望进来,正听到冯工程师沉声道:“糟了,是wein!” 有人问:“那是什么?” “那是五年前的国际黑客‘狄俄尼索斯’写的一串破坏性极强的代码,被称为网络黑洞,只要中了招,电脑就必死无疑。” “狄俄尼索斯?”对方震惊,“他不是在五年前就被抓起来了吗?听说是在美国逮捕的!” “是。”冯老沉声道,“但就算是那家伙五年前写出来的代码,如今能破译的人也寥寥无几。” 秘书听完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冯工,您看现在该怎么办?集团电脑里这么多重要的资料……” 冯工程师眉头紧锁,“我试试能不能破译它。” 十五分钟后,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满头大汗地摇头,“不行。” 这时,一道女性的嗓音轻袅响起:“我试试吧。”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声音的源头。 竟然是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唐言蹊。 “你?”众人鄙夷地笑。 一个大学都没毕业、工作履历近乎空白的女人? 唐言蹊就这么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中走上前,轻笑,“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然还能怎么办?” 冯工程师没说话,她也没等他的准许,甚至没有坐下,就半弯着腰,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一旁离她最近的是冯工程师,他的表情从最开始的鄙夷慢慢转变成意外,而后加深成明明白白的震惊。 干裂的嘴唇有些抖,话音就这么被抖出来,“你……要不要坐下?” 说着便要让开电脑旁边的位置。 唐言蹊头也没抬,“不用,很快。” 确实很快。 让工作了三十余年的老工程师研究了十五分钟却一筹莫展的东西,从她接手到屏幕恢复往常的样子,两分半。 冯工程师的眼睛瞪着,和周围人一样,仿佛见了鬼。 后面的青年程序员们纷纷跑进来,望着宛如重生的电脑,愕然,“简直是神迹……” “想不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活人破译‘狄俄尼索斯’写的病毒!” “大佬深藏不露啊!” 唐言蹊对四周的声音充耳不闻,用身体挡着电脑屏幕,悄悄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单词“moran?”,发送出去。 冯工程师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问:“你会破译这种病毒?为什么?” 唐言蹊笑了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 因为这种病毒代码,是她五年一个字一个字亲手敲出来的。 …… 几千公里外的遥远国度里,电脑前的男人在夜幕中,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入侵失败”四个字,表情是同样的愕然。 他身边的顾况很快反应过来,“是陆仰止?” “不会,”男人皱眉,“他今天不可能在公司里。” 每年的今天,他都会去另一个地方。 顾况追问:“那是谁有本事破译酒神老大的代码?” 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以风流肆意、散漫成性出名的酒神;亦是曾经让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黑客神话,风靡整整一个时代的传奇。 男人盯着屏幕上最后出现的一行小字“moran?”,瞳孔缩紧。 顾况见他奇怪的反应,不禁唤他的名字,“墨岚,怎么了?” “是她,是她本人。”墨岚闭上了眼,沉沉道,“她回来了。” …… 陆氏集团的会议室里,只剩下唐言蹊和总工程师两个人。 冯工程师面色凝重,“酒神写出来的病毒,这么多年除了陆总,我还没见有其他人破译过。” 唐言蹊听着他的话,眸子轻轻眯起,视线却飘得远了。 是啊,陆仰止在上学的时候就压她一头。 她很长时间想不通,他一个金融、管理双学位的博士生为什么连敲代码的本事都要踩在她们这群码农头上。 不过,若非因为他那些过人之处,她也不会死缠烂打地追了他这么多年。 “你到底是什么人?”冯工程师问,眼神锐利得像要看穿她。 第2章 陆仰止的女儿 没人知道会议室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十分钟后,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和冯老一起走出来,并且正式成了陆氏集团的一员。 上岗第一天,唐言蹊临时被派去展览会场做一天苦力。 忽然,会场外面一阵骚动,一个样貌精致的女孩众星捧月般地走了进来。 唐言蹊无意间抬头,正好看到她迎着午后的阳光而来。 不知怎么,心口突然掀起一阵说不清的悸动,仿佛被人用力攥了一把,几乎窒息。 见她发愣,身边的员工不由得笑道,“那个小洋娃娃是陆总的女儿,金枝玉叶,别看她长得漂亮,听说脾气相当古怪,明明才五岁,可是智商高得犯规,我劝你离她远点,别去触霉头了。” 唐言蹊抿着唇没说话,眼神却暗了。 陆仰止的女儿吗?他和……庄清时的女儿? 长得真像庄清时。 眼前冷不丁地又浮现出五年前手术台上鲜血淋漓的一幕,她仿佛能回想起肚子里的血脉一寸寸流失的感觉,恐怖得让她手脚冰凉。 当年逼她引产,却允许庄清时来为他孕育后代。 呵。 她唐言蹊的感情,就是这样拿来被轻贱的。 虽然陆相思走到哪都会引来一大片人的瞩目,不过她也是第一次见到盯着她发呆发这么久的人,看了唐言蹊两眼,骄横道:“你看什么?” 保镖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同情了唐言蹊一把,心道大小姐怕是又要滥觞无辜了。 场上的负责人是个老江湖,打圆场的本事很有一套,“大小姐,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叫个机灵的过来陪您下棋好不好?” “不好!”陆相思小脸一别,气鼓鼓的。 过了两秒钟,她的眼睛转了转,“也行,不过要她来陪我下!” 她扬手一指,就指到了唐言蹊身上。 负责人擦了擦冷汗,赶紧扯了唐言蹊一把,低声警告道:“发什么愣,小心丢饭碗!” 唐言蹊吃痛地回过神,只见那骄傲的小公主已经被保镖抱着坐上了一台电脑。 很难想象渊渟岳峙的陆仰止会培养出这么一个目中无人、不懂礼数的女儿。 因为是庄清时的女儿,所以格外宠爱吗? 唐言蹊讽刺地掀了掀唇角,坐在了对面的电脑前。 行至中盘,她有些吃惊——这个孩子虽然才五岁,但她的逻辑思维能力比二三十岁的成年人都不枉多让。 旁边没几个真正懂棋的,都不知道局势如何,只有陆相思攥着鼠标的手越握越紧。 她遇上对手了。 还是个战胜不了的对手。 无论她如何进攻,对方都能不急不缓地轻易化解。仿佛站在山巅,居高临下地俯瞰她,甚至一招一式都在试探她的棋力。 是和爸爸下棋一样,束手无策的感觉。 眼看着就要收官,陆相思彻底挫败了,咬着牙,趁着别人不注意,调出了一个窗口,“啪啪啪”地输入了好几行文字。 紧接着网页上就出现了“白子向黑子投降,等待黑子接受中”的字样。 唐言蹊愣住。 执白子的是她,可她并没有点过投降! 难道是…… 脑海里迅速划过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她眉眼一沉,调出服务器端的修改记录,果然看到几秒钟前有人和她现在一样,侵入过服务器。 陆仰止的女儿,一个五岁的孩子! 她智商到底有多高?! 陆相思得意洋洋地探出头看着她,还吐了个舌头,“投降啊,好丢人哦。” 唐言蹊目光一闪。 继而含笑,“你好好看清楚。” 陆相思看向电脑,却发现上面弹出来的窗口不见了,被人换成:“黑子犯规,游戏结束。” 她瞪大了眼睛,不仅是她,周围所有人都见了鬼一般。 “你!”陆相思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拍案而起,“你耍赖!我要告诉我爸爸,让他来收拾你!” “要收拾我,你身边这几个人就够了。”唐言蹊看了眼她旁边几个面露凶相的保镖,不以为意道,“不过,你爸爸没告诉过你,下棋等同于做人,要光明磊落,坦荡诚实吗?” 要是让墨岚听见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恐怕又要笑她,“时下哪种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的病毒不是出自你手?堂堂毒祖宗舔着脸教育别人光明磊落,你良心不会痛吗?” 若是五年前,她大概还会插着腰怼一句:“我们仙女不需要良心。” 不过如今……吃亏吃够了,人也就学会收敛了。 陆相思被说得涨红了脸,“你”了半天你不出下文来,气得甩手就从最近的侧门跑出了展厅。 所有人大惊失色,唐言蹊也没想到这小姑娘性格竟然和她当初一样烈。 在保镖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第一时间追了出去。 紧接着身后却传来男人低沉而含威不露的嗓音:“出什么事了?” 保镖和负责人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陆、陆总……” 第3章 把你丢去喂蛇 陆仰止深眸一扫全场,黑漆漆的眼底没什么内容,却足以让人胆寒。 发现本该和保镖在一起的女孩不见了,陆仰止的眉头蓦地皱了起来,冷声问:“相思呢?” …… 唐言蹊在会场后面的花园里找了半天,才在草丛中找到那位爱耍脾气的大小姐。 她旁边还有个小女孩,半蹲在陆相思的脚边,正被她咄咄逼人地骂着:“这么点事情半天弄不好,你给我走开!离我远点!” 女孩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哭出来,跑走了。 陆相思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抿了下唇,终于低头开始处理缠在自己蕾丝鞋上的野草。 可是无论她怎么弄都没办法弄断,反而越绕越乱。 被杂草缠住,动弹不得,陆相思心里愈发焦急,再这样下去…… 唐言蹊叹了口气,走过去,“放手,我来。” 陆相思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一僵,小脸更冷了,“不用,你走!” 唐言蹊没搭理她,往草丛里扔了块石头,在她身边蹲下身子,视线刚好和陆相思一般高。 四目相对,女孩倔强地瞪着她,几次吞吐,才僵硬道:“草里有蛇,你不想活了?” 唐言蹊垂眸,一根根梳理着女孩脚下的杂草,“我知道。” 她看见了,所以蹲下身子之前扔了块石头过去,短时间内它应该不会回来。而且一般的草蛇也没什么毒性,咬不死人的。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让刚才那孩子离开的?”唐言蹊问。 陆相思脸上闪过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凶巴巴地回道:“怎么可能,我是嫌她笨!” “小屁孩这么喜欢虚张声势。”唐言蹊笑了下,“心倒是善良。” “胡说什么!少自以为是了!” 女人面无表情,“你再跟我呛,我就把你丢到那边去喂蛇。” “……” 陆相思咬牙切齿地蔫了。 这女人,刚才在会场里赢她赢得一点面子都不讲,让她出尽了洋相,现在又开始威胁她了! 她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让着她?! 陆相思越想越委屈,可是又怕她真的说到做到,把自己丢去喂蛇——这女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最后一根稻草被扯断,陆相思的脚立马轻松了很多。 正踟蹰着是不是说句谢谢,便听那个女人没有抬头,淡淡道:“投机取巧不是制胜的法宝,别把自己的聪明用在歪道上,以后下棋输了就是输了,作弊很难看。你的爸爸妈妈肯定也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唐言蹊原本以为大小姐根本不会理她,谁料陆相思收回了脚后,麻木地说了句:“他们本来也不喜欢我。” 唐言蹊怔了下。 以她对陆仰止的了解,他一定会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而庄清时那个人,温柔又贤惠,见到孩子就母爱泛滥,更别说对自己的女儿了。 不过……他们两个的女儿,怎么会是这种性子? “陆相思,我才一会儿没让人看着你,你要翻天了是不是?”身后传来一声冷冽的呵斥,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哆嗦了一下。 陆相思是真的哆嗦,而唐言蹊,则是心脏猛地蜷缩了起来。 ——这道嗓音,她就算死了被人烧成灰烬也不会忘记。 是他。 第4章 跟当年一个德行 有一瞬间,唐言蹊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回头,还是应该就这样背对着他,大步离开。 陆相思老大不情愿地蹭到了爸爸身边,低着小脑袋准备挨训,可很久都没听到他继续开口。 她偷偷抬头,却发现爸爸正盯着不远处那个阿姨出神。 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无法描述,只让她觉得内心一阵发寒。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摆好一脸微笑转过头来,“好久不……” “陆相思!”陆仰止冷冷开口,正巧地截断了她的声音,甚至看也没看唐言蹊的方向,一双黑眸只盯着身边的女孩,厉色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是不是非要我再关你两个月你才记得住?” 一句话不仅震到了陆相思,也让唐言蹊瞳孔剧烈一缩。 五年了,她终于又有机会这样近地站在他面前看他。 男人穿着名贵的西装,从头到脚都显得矜贵非凡,修眉凤目,鼻梁高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比五年前更多了成熟与稳重。 不过他说——陌生人。 她是陌生人。 陆相思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禁不住父亲的怒火,眼眶瞬间就红了。 陆仰止面无表情地转身,冷漠道:“喜欢乱跑你就自己留在这里,司机不会过来接你。” 陆相思吓得眼泪汪汪,赶紧跟上了爸爸。 徒留唐言蹊一个人站在原地,从始至终她就像空气一样,存在感还不如旁边的绿化带。 半晌,她抬手摸了摸鼻子,无所谓地轻笑出声。 什么人呐,还是这么狼心狗肺,救了他女儿连句谢都没有,跟当年一个德行。 她曾绞尽脑汁地想过五年后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和他打招呼,想得心都疼了。他倒是简单得多,半点后路不给她留,直接对她视而不见。 这样,倒也省了她许多麻烦。 唐言蹊抬头望天,顺手抹了下脸上的水滴,小声嘀咕:“榕城的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讲不讲道理。” 可天上晴空万里,地面干涸如初,其实没有半点下雨的迹象。 只有她的眼眶,红得像兔子。 …… 跟着员工一起收拾完会场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唐言蹊一出门就接到了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那是一串数字,甚至没有存姓名,却仍旧让她的心无端端地猛烈跳动了一下。 “您好。”那边传来的不是想象中低沉磁厚的男声,而是个儒雅清和的女声,“请问您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吗?” 唐言蹊皱了下眉,“认识……”吧? 她跟陆仰止再怎么说也做过半年夫妻,认识那肯定是认识的,不过,也就止于认识了。 “我是夜色的服务生,手机的主人在吧台喝多了,眼下我们只有您的联系方式,您看您方不方便过来接他一趟?” “只有我的联系方式?”唐言蹊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 服务生坦然道:“通讯录上锁了,您的号码在屏幕上,可能客人原本是想打电话给您的。” 唐言蹊一怔。 光线昏暗的酒吧里,服务生望着趴在吧台上紧闭着双眼、眉心紧蹙,却依然英俊无比的男人,眼前浮现出他醉倒之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反反复复地敲打着这串号码的样子。 那时,他醉眼迷离地看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按下拨通键。 电话那头很久没有声音,服务生叹息道:“打扰您了,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却忽然传来女人嗓音有些轻渺的嗓音,“地址发给我,我过去。” …… 唐言蹊坐在出租车上想,她也就这点出息了。自从十几岁对陆仰止一见钟情开始,在他身上跌过的跟头不计其数。明知道这样的男人她爱不起,还不是一头栽进去出都出不来? 她上辈子可能是杀了他全家,这辈子才会这么被他糟蹋。 到了夜色,她一眼就瞧见吧台上趴着的男人。 还是那身西装革履,与周围跳跃的灯光格格不入。有种冷淡禁欲的世外高僧忽然被个俗世红尘的女人砸了一脸胭脂的感觉,脂粉味乱飞,那样子别提多不正经了。 不过,像他这种“高僧”,破了戒反而更加诱人,吸引着周围女人的目光。 唐言蹊的眉骨都跟着跳了三跳,按着眉心不知所措。 以她对陆仰止的了解,他不爱喝酒,但他毕竟是个生意人,还是个金融界只手遮天的大鳄,所以榕城所有会员制的高端消费场所都有他一个专用包厢。 怎么会跑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喝得烂醉如泥? 角落的厉东庭老早就坐不住想冲出去了,被池慕声色平平地一句话拦住:“老三千杯不醉,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放眼整个榕城,哪个犄角旮旯不是陆家的地盘?只要他乐意,就算掘地三尺挖出来的土都得姓陆。作为陆家的嫡长子,陆仰止出来进去的自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以至于他刚一踏进夜色的大门,厉东庭和池慕就已经同时收到消息了。 池慕刚开始也觉得奇怪,直到夜色门口出现了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竟然是那个女人! 他原本平静自若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身旁厉东庭亦是眯起眸子低咒道:“真他妈活见鬼了。” 第5章 那是何方神圣啊? 二人身边托腮端着酒杯的女人眉眼弯弯地盯着那边,笑道:“哟,陆三公子桃花开的旺呀,我是不是得给时姐打个电话告密了?” 池慕觑了她一眼,没什么波澜道:“随你。” “算了吧,我不自找没趣。”苏妩耸了耸肩,“像时姐这么贤良淑德胸襟开阔的女人,就算知道三公子在外面乱来,她肯定也不会计较的。到时候人家俩和和美美,我还落个里外不是人。” 庄清时是圈子里难得一见的美人,脾气更是别提有多好了。 每次谈完生意,别人家的女人都揪着自己老公身上的脂粉味闹得没完没了,唯独她,总会笑着端上一杯解酒茶说:“仰止,辛苦了。” “这次不一样。”池慕道,“那些猫猫狗狗的,入不了庄大美人的眼。” 苏妩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一怔,“你什么意思?” 厉东庭眸中沉着墨色,嗓音森寒地接口道:“庄清时能容得下仰止身边一千一万个女人,但是,容不下一个她。” 他说着,目光就这么落在了吧台边,那道纤细的身影仍然一筹莫展地站在陆仰止身边,表情几年如一日的没心没肺。 苏妩被他说得愣住,也不明所以地顺着看过去。 “那是何方神圣啊?”她问。 池慕浅酌了一口酒,语调平缓地吐出三个字:“唐言蹊。” 苏妩的眸子蓦地睁大,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生活在榕城的人,也许会不知道这片水土养育出了苏妩这么一位国际影后,却不可能不知道,五年那位传奇一样的唐家大小姐。 “可是她五年前不是已经……”苏妩讷讷道,“这时候还回来干什么?” …… 唐言蹊觉得,陆仰止这三个字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病毒加起来都让人头疼。 她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脑子里绕了一圈,是试试破译他手机通讯录的密码,还是直接把他送回家? 结果他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唐言蹊忍着想一串病毒送它返厂维修的冲动,叫了辆出租车,和酒吧里的服务生一起把他抬上了车。 司机问:“去哪?” 唐言蹊迅速在网上搜了搜,在陆相思小朋友的微博里找到了定位,指给了司机看。 到了地方,唐言蹊透过车窗望着外面黑灯瞎火的别墅,有种被虚假信息诓了的感觉。 说不定人家只是路过这里顺便发个微博,却被她当真了。 司机很细心地为她开着车灯照明,唐言蹊硬着头皮扶着比她高出一头多的男人下车,他高大的身躯恰到好处地压在她身上,比她想象中的轻一些。但是那熟悉的烟草香混着酒气和男人身躯的热量,却让她心底泛起了些许涟漪。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从他口袋里翻出了钥匙,很意外地,竟然真的打开了眼前那扇门。 灯光被点亮,扑面而来一股刚刚装修过的味道,唐言蹊皱着眉头看清客厅里还盖着塑料布的新家具。 她收回视线,不经意却发现靠在她身上的男人已经醒来,黑漆漆的眸子正盯着她看,不知是醉着还是清醒着,里面的内容很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还是很镇定地别过头,“醒了?卧室在哪?” 陆仰止眉心蹙起,也没问她为什么在这,疲于开口般,伸手指了个方向。 唐言蹊就顺着他指的方向将他拖了过去。 陆仰止躺在床上,俊朗的眉峰皱成川字,唐言蹊正犹豫着是不是给他揉揉,就见他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扔在她面前。 “出去。”他嗓音很沙哑,闭着眼睛道,“拿着钱走。” 饶是唐言蹊觉得自己的脸皮有八尺厚,还是被他这明晃晃羞辱的举动刺得眼底生疼。 她没去看散在地上的钞票,只是微提了下嘴角,“你经常这么打发女人吗?” 男人还是不睁眼,却似醉非醉地按着太阳穴道:“外面卖的女人都比你贵,我不怎么带现金。” 拐着弯骂她贱呢,唐言蹊再傻也听得出来。 女人细软的眉眼轻轻盖上一层微末的笑意,宛若初雪乍晴,春寒料峭,“大老远跑去没人认识你的小酒吧,把手机电量耗到底,锁上通讯录,想尽办法骗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钱的?” 床上的男人面不改色,唯独修长的五指轻轻收拢,空攥成拳。 “离婚遣散费吗?”唐言蹊垂眸,一脚踏上一张人民币,淡淡道,“我就算把我十分之一的存款扔在银行,五年下来拿的利息都比这个多。陆总真是越来越会做生意了。” 男人蓦地打开眼眸,深邃冷寂的眸子死死攫着她,每个字都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唐言蹊。” 唐言蹊突然想笑。 果然没醉啊。 也难怪,他几年前就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她竟然真傻到明知是个坑还往里跳。 “你回来干什么?”男人起身,挺拔的身体挡住了灯光,拉下一片阴影。 “我一没偷二没抢,不用一脸要踹我下地狱的表情吧?”唐言蹊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浅笑,“问那么多你累不累啊,放心,不是回来缠着你的,用不着破财消灾,拿钱打发我。” 男人的俊脸一沉,旋即,却又一扯嘴角,“是么。” 他笑得凉薄,字字咬得清晰,“最好是这样。” 唐言蹊心口突然一堵,差点没站住。 第6章 她夜盲 她勉强地笑了下,陆仰止讨厌她的纠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己竟然还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心塞。 这点儿出息。 那边陆仰止已经脱去了西装外套,白衬衫刚才被压得微微有些褶皱,自上而下开了两颗纽扣,露出肤色均匀又纹理分明的两块胸肌,冷淡中透着些许诱人犯罪的鲜艳反差。 不过他的眉头却皱着,甚至在说完那话时身影还稍稍晃动了一下,手虚扶在衣柜上。 唐言蹊下意识就搀住了他,“你没事吧?” 她知道,陆仰止这人虽然是千杯不醉,不过喝酒本身就是一件伤肝伤胃的事。几年前她们结婚同居那会儿,他每次应酬回来都要独自在沙发上坐很久,不动弹也不吭声,就那么静静坐着等待绞痛的胃部舒缓一些。 陆仰止眉目冷漠,两道视线尤其讥讽,“不拿钱,留在这还想干什么?” 唐言蹊伸过去的手被他毫不留情地甩开。 她怔怔看了两秒,好像也没太当回事,泰然自若地笑着收回来。 “看你活蹦乱跳的应该没什么大碍。”唐言蹊避开他冷峭的目光,淡淡道,“那我走了,以后见面就是陌生人,我不纠缠你,也希望陆先生能大度点,别来找我麻烦。” 陆仰止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一口气却堵在胸口,怎么都沉不下去。 五年前他就知道她是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女人,散漫又轻浮,恶俗又肤浅,偶尔脸皮厚起来,那股子无赖劲儿能缠得人头疼。 以至于很长时间他都想不明白,她所谓的爱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和她写出来的代码有什么区别? 洋洋洒洒一大篇,一个撤回键就能删得半个字都不剩。 然后她潇洒地拍拍屁股说走就走,留下别人在原地咬牙切齿。 唐言蹊见他不说话,又问了句:“行不行?” 男人眼皮都没抬,指着卧室的门,漠然启唇,“滚。” “我就当你答应了啊。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没必要对我赶尽杀绝嘛。”唐言蹊双手插兜,笑嘻嘻地走了。 陆仰止冷眼旁观,理都未曾理会。 她的虚情假意没心没肺,他五年前就见识过了。 出了门,每走一步,女人脸上的笑容就淡一分。 那感觉实在难受,仿佛苦水从心底都冒到嗓子眼了,唐言蹊从兜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这才觉得好些。 刚准备穿过客厅往外走,天花板上的灯光“刺啦”一声,毫无征兆地灭了。 与此同时,卧室里也陷入一片漆黑。 陆仰止眉头紧锁,忽然想起来这栋别墅好像是几个月前哪家公司的老总为了“聊表合作诚意”送给他的,除了签合同当天他正好带着陆相思过来看过一次之外,这里基本处于荒废着的状态。 当然也没人交什么水电费了。 不过好歹有张床,他现在又胃疼的厉害,不想动。在这暂时凑合一晚上不成问题,明早再回家洗漱也罢。 可惜,客厅里的唐言蹊就没这么好运了,灯光一灭,她整个人的头皮都麻了,心脏如同被人死死攫住,冷汗瞬间就爬满后背。 ——她夜盲。 第7章 你当我是瞎的? 夜盲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问题在于,唐言蹊不仅夜盲,还怕黑。 每次墨岚都喜欢拿这件事怼她,说她堂堂毒祖宗,道上一呼百应的主,这辈子什么胆大包天十恶不赦的事她没干过,偏偏一关灯就怂了。 唐言蹊总是眉目和善地笑着谦虚,“惭愧惭愧。” 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转脸就笑眯眯地黑了他公司几十台电脑,气得墨岚差点暴毙身亡。 后来几年在监狱服刑,她见了不少宽额方颔鹰钩鼻的洋鬼子医生,这才第一次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一个词,叫“nyctophobia”。 黑暗恐惧症。 和她一块服刑的狱友个个都是s级囚犯,生平恶贯满盈、罪不容诛,因此上面给她们监狱安排的心理医生都比别的地方多。几乎每个医生都问过她,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 而她唐大小姐呢,往座椅上一靠,舒舒服服地眯着眼睛,“忘了。” ——哪那么容易就忘了。 黑暗中,唐言蹊顺手抓住手边最近的东西,抓得很紧,恰如恐惧也这样抓着她的心脏。 早知道她不应该那么讳疾忌医,不然这毛病说不定早就好了。 她这样想着,跌坐在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眼前什么都没有,从一片漆黑的虚空中渐渐开始爬出些密密麻麻的虫子。 她吓得想要尖叫,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神经被一寸寸扯紧,尖锐到刺痛。 陆仰止原本在卧室里躺着,寂静中,却仿佛听到些许细微的响动从客厅传来。 他翻了个身,闭着眼,嘴角冷冷一勾。 口口声声说不纠缠,却还赖在客厅不走,这女人的脸皮是越来越…… 思绪戛然而止。 蓦地,陆仰止在一室昏暗中打开眼睛。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眉头紧锁,突然坐直身体、一掀被子,走下床急匆匆地朝门外而去。 唐言蹊在漆黑中,看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泛着些许清冷的光。 陆仰止打开房门就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到女人跌坐在地上,伸手去抓茶几上泛着光的水果刀。 他脸色倏然一变,大步跑过去将她拎开,冷斥道:“唐言蹊,你疯了是不是!” 他真是他妈上辈子欠她的。 这一声震住了唐言蹊的动作,也将她的三魂七魄活活震了回来。 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也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是陆仰止吗? 唐言蹊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如溺水的人突然被捞出来,四面八方灌过来的空气充满鼻息,反而让她一瞬间有些呼吸不上来。 她勉强缓过来,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抱怨:“你属喇叭的?喊什么喊。” 男人脸色不见好转,仍是沉得厉害,“你拿刀干什么?” 唐言蹊瞄了瞄那边泛着光的物件,原来是刀啊,苦笑,却咂咂嘴,漫不经心道:“晚上没吃饭,想偷你个苹果吃。” 她的声音听不出来一点端倪,痞里痞气的,透着无赖。 陆仰止毫不留情地冷声拆穿,“你当我是瞎的?桌子上有什么我看不见?” 第8章 还想用怕黑装可怜? 几个月没人住的地方哪来的苹果? 陆仰止冷眼盯着她,仿佛在等着听她还能睁着眼睛说出多少瞎话来。 唐言蹊撇了下嘴,她又不是智障,要早知道那是把刀,她也不会傻到去拿呀。 心里吐槽归吐槽,她脑袋一歪,轻笑出声,“开个玩笑嘛,怎么了陆总?你不会是亏心事做多了,怕我冲进去砍你吧?” “我做了亏心事?”男人的薄唇勾起来,周围的温度却随着他的眼神一块往下降,“这话,谁来说都轮不到你。” 他的脸几乎贴在她脸上,话音不大,却很是刺耳,从耳膜刺进心底。 唐言蹊在夜里就是个二级残废,离得再近也看不清楚男人此刻究竟是何种表情。 唯独,却将他那一双冷寂无情的眸子看得分明。 或许是因为那种嫌恶又痛恨的眼神,是她多少个深夜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的魇。 男人半天也等不到她回答,直起腰身,语气冷漠中透着不耐烦,“还不走?” 唐言蹊“噢”了一声,扶着沙发,摸索着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黑。” 陆仰止单手抄袋,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还想用怕黑装可怜?” 五年前就是这招,现在还用。一点长进都没有,以为他还会上当? 唐言蹊攥紧了沙发柔软的面料,讪笑道:“听人说男人都喜欢胆小可爱的女孩,我就试一试。”她摸了下鼻子,尴尬道,“效果好像不是很明显啊,那个,你回去睡觉吧,我这就……” 话没说完,她就感觉双脚离地,整个人在黑暗中腾空而起,脑袋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他怀抱里的气息几年如一日,冷静克制,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是被抱着都感觉不到一点暖。 唐言蹊突然就蔫了,胡说八道的声音也渐渐消寂下去。 他抱着她一步步往哪里走。 她听到陆仰止沉稳的心跳,闭着眼,没由来想流泪。 五年前,她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被活活赶出了这座城市。 没有人同情她,所有人都说是她对不起“陆太太”三个字,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用什么在爱着他。 头顶传来男人冷淡的讽笑,“不说了?” 唐言蹊抿着唇沉默,不知道他要抱她去什么地方。 被放下的时候她才凭着手感摸出来,是床。 卧室那张床。 他的西装外套就她手边。 感受到床垫一沉,是男人在她身旁坐下,唐言蹊神经一绷,视觉上的缺陷让她格外敏感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陆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不是有点有伤风化?” 陆仰止侧过头,发现女人虽然是正脸对着他,眼神也落在他脸上,可总感觉那视线没有焦距似的,根本没在看他。 男人的忽然眸光厉了些,伸手攫住她的下巴,“不错,有进步,你也知道什么叫有伤风化了。”他顿了顿,嘲弄地勾唇,“可是你处心积虑地装可怜留在这里,不就是想跟我做点有伤风化的事?” 第9章 失误,失误 唐言蹊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鼻息就喷洒在她脸上。 这种看不见东西、只能任人宰割的感觉并不好,她下意识想往后退,可是突然想到什么,脸上立马挂上明媚娇软的笑,“不愧是做过夫妻的人,还是陆总你了解我。” 说着,她的手就已经开始往他身上摸了。 男人俊朗淡漠的眉峰随着她的动作高高皱了起来,下一秒,手掌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唐言蹊差点哭出来,“你知不知道自尊和廉耻是什么?” 唐言蹊顺势恬不知耻地问:“是什么?” 陆仰止被她噎住,胸腔里有丝丝火苗在烧。 女人眼底掠过细微的笑意。 陆仰止果然还是一点都没变,最讨厌这种厚着脸皮的逢迎谄媚,最讨厌这种变着法子往他身上扑的女人。 他喜欢的应该是庄清时那种仙气飘飘,哪怕身在娱乐圈那口大染缸里,依旧是我行我素、一朵芙蕖出淤泥而不染的优雅女人。 “不是我说你啊,陆总。”唐言蹊收回手,盘腿坐在床上,笑道,“你家大业大的,又不缺这点钱,总是不交水电费的陋习真要改改了。” 陆仰止眸光一深。 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刚刚和她开始同居生活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她也不去上学,天天留在家里自修课程,偶尔给他做饭洗衣服,别提有多贤良淑德了。 虽然后来发现都是装的。 有一次他下班回家晚了,屋里一片漆黑,她也不在。陆仰止当时心里就没由来的空了,急匆匆去找,把三层半的别墅找了个遍,最后在阁楼的天窗附近看到她在月光下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哭得满脸是泪,一见他就扑了上去,可怜巴巴地说她怕黑,又埋怨他怎么回来这么晚,为什么不交水电费。 他被她埋怨的没话可说,又见不得平时嚣张跋扈的唐大小姐哭得惨兮兮,索性一个吻堵住了她的嘴。 再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直接在黑漆漆的阁楼里做到了天光乍亮。 明明已经过去了五年,可那画面却仿佛就在眼前,清晰得让陆仰止在一片黑暗中察觉到了身体不太应该的变化——他硬了。 陆仰止的脸色倏尔变得阴沉。 他想从外套口袋里拿一支烟抽,但外套在她旁边。 黑暗中,唐言蹊只感觉到男人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 她一窒,“陆总,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随即又觉得自己太紧张了,弯唇笑着掩饰,“你看,现在有伤风化的不是我吧?” 短暂的死寂过后,男人拾起外套和烟盒,在加粗的呼吸中冷厉警告道:“唐言蹊,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卸了你的胳膊,滚开!” 正合她意,唐言蹊撇了下嘴,动身准备下床,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又摔了回去。 男人一惊,下意识接住她,一阵天翻地覆,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陆仰止看着被压在身下的女人,额头一阵青筋猛跳,而她却对好像他的咬牙切齿毫不知情,一脸茫然地揉了揉脑袋,讪笑,“失误,失误。” 然后舔了舔嘴唇,撑着身体要重新坐起来。 他就在她正上方,唐言蹊起身的动作实则是离他越来越近的。 就这么在陆仰止眼皮子底下,撞到了他薄凉的唇。 第10章 屋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后来每次想起那天晚上,唐言蹊脑子里都会跳出四个字:匪夷所思。 …… 池慕和厉东庭接到电话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陆仰止已经做完胃镜检查了。 他面无表情地靠在病床上,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不远处沙发上打瞌睡的女人。 她还是和五年前一样嗜睡如命,只要给她个支点,她就能睡到地老天荒,而且醒来的时候总是迷迷糊糊的,好像智商被狗吃了一样。 后来陆仰止专门咨询过医生,医生告诉他,有些人的脑袋转一圈,思考的事情却是别人的二十倍,这样高强度的思维会导致身体的超负荷,所以用脑过度的天才反而比正常人活得更累,更加容易疲倦。 从那之后,他就没怎么在她休息的时候打扰过她。 她的脑袋里容纳着怎样一个令人惊叹的天地,没人比陆仰止更清楚。 厉东庭推门的动静稍有些大,女人激灵一下子就醒了,陆仰止在她睁眼的瞬间转过头去,不悦的视线落在厉东庭推门的手上。 屋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唐言蹊从沙发上起身,怏怏地打了个哈欠,没发现空气中的异常,“你们来了。” 池慕和厉东庭是和陆三少穿一条裤子的好哥们,榕城只手遮天的大人物,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比起厉东庭恨不得吃了她的表情,池慕看起来就温和多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她的名字:“唐言蹊。” 菲薄的唇牵起一丝弧度,“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礼貌回答:“刚回来不久。” “刚回来就能把人送进医院,”池慕的笑容一成不变,“五年不见,害人的本事见长。” 唐言蹊一怔,随即轻轻袅袅地笑出声,“池公子颠倒黑白的能耐也没退步啊。” 池慕其人,表面看起来牲畜无害,实际上骨子里腹黑又狠毒,还不如厉东庭那副恨不得直接把“我是你大爷”写在脸上的暴脾气。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她的余光掠过病床上沉稳冷漠的男人,“你们的人自己看好了,夏天蚊子这么多,要是被咬一口都赖到我脑袋上,我可真是没地儿说理了。” 厉东庭听着她诡辩,脸色越来越差,冷哼道:“嘴皮子功夫。” 唐言蹊也不往心里去,这俩人的德行她早就见识过了,拎起包就走。 她出门之后,池公子似不经意般晃到了病床旁边,低声哼笑,“怎么着,医院比家里舒服?” “我没打算出去追。”陆仰止没理会他的挖苦,反而平静而犀利地拆穿他的意图,“你不用拦在这当门神。” 这种丢人犯贱的事,五年前做过一次两次,如今绝不会再有第三次。 “不追最好。”池慕睨着他,嗤笑,“黑灯瞎火的,有床有酒有女人,换成是别人一段风花雪月早就成了,怎么到你这半条命都没了?” 提起这事,陆仰止面色一沉。 与此同时,出租车上的唐言蹊也在回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第11章 否则,他可能会死 她在一片黑暗中被男人压在床上,他的胳膊就撑在她身边,以一种强势而霸道的姿态,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里。 在这种气氛下,一个吻就是燎原之火。 他大概怔了两秒不到,不知怎么想的,直接就托住了她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唐言蹊大惊失色。 挣扎时,她用手肘狠狠顶在了男人身上。 这一顶不要紧,谁知却正中了他空腹喝过烈酒后绞痛的胃部,他的动作瞬间就僵住了,整个人身上开始不停地冒汗。 她在黑灯瞎火中用力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床,靠在衣柜上,喘息间,却没感觉到男人下床来追她。 唐言蹊松了口气,手扶在身后的衣柜上,准备摸索着离开。 男人单手撑在床上,就这么注视着她仓惶逃离的模样,嘴角掀起讽刺的笑。 一瞬间,他想,胃疼又如何,哪怕今天死在这里,他也该把她抓回来和他一起下地狱。 可是他没有动。 片刻,闭上眼,拳头死死攥紧,手臂上青筋凸起。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区区一个五年算什么。 区区一个陆仰止算什么。 ——这些东西加起来,也困不住她唐言蹊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走吧,再也别回来。 男人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突然听到耳边响起谁不确定的声音,“陆仰止,你没事吧?” 明明很小的声音,却教他的心脏猛地震了下。 就像五年前,她每次都能让他意外那样。 他看过去,竟然是已经走到门边的女人,又慢慢回到了床边,皱着眉头,犹豫道:“你不舒服?” 陆仰止看到她脸上不知是真是假的担忧,额头上冷汗直流,却嗤笑出声,“我死在这你不是更高兴?” 一听他这竭力忍耐着什么的声音,唐言蹊就知道一定是有事了。 她一边伸手去搀他,一边面无表情道:“是,没捅死你我挺遗憾的,所以回来补一刀。” 男人低沉的声线漫开冰凉的笑,“想捅死我,根本用不着拿刀,刚才那一下做得就挺好。” 再来一下,她就彻底自由了。 唐言蹊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 果然是她挣扎的动作碰伤他了? “你的手机……”她话说了一半便意识到他的手机没电了。 刚才她若是没折回来,就这么把他丢在这,明天大概就能给他收尸了吧。 唐言蹊认命地去掏自己的手机。 在兜里摸了很久,眉头越蹙越紧,她的手机不在身上。 估计是刚才停电停得太让她猝不及防,慌乱中掉在客厅或者什么地方了。 一想到客厅,她就有点头皮发麻。 “你还撑得住吗?”唐言蹊问。 男人换了个姿势躺在床上,眸里裹着清冷的肃霜,与周围的漆黑一脉相承,“怎么,还想接着做?” 他一句话低喘了三次,嗓音紧绷沙哑得厉害,看来病得不轻。 “陆先生,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身体不舒服的是你,我受到了你的侵犯还肯回来帮你,你可以夸我善良,也可以说我负责。”女人的神色和语气一样,带着丝丝入扣的凉薄,“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不准备感谢我,闭嘴安静如鸡会不会?” 不想再和他纠缠,她说完便故作不耐烦地起身往外走,心里的紧张仿佛这才能舒缓一些。 陆仰止的胃是老毛病了,五年前医生就说过,他再不注意身体,以后死在胃病上都有可能。 原本故意夸大是为了吓吓陆仰止,却没想到那厮一脸泰然自若,被吓到的反而是五年前爱他爱得惨烈的唐言蹊。 那一个“死”字,隔着五年的岁月,仍旧牢牢盘踞在唐言蹊的脑海里,一想到这个字,她就仿佛魔怔了一样—— 她得想办法把手机找回来。 否则,他可能会死。 第12章 原来她没有离开 陆仰止躺在床上,就这么任她摸着黑走了出去。 嘴角微微上扬,弧度很讽刺。 口口声声说自己怕黑,逃跑的时候倒是比谁都快,虚情假意地过来关心一句,现在还不是说走就走? 他也不再拦她,胃里的绞痛几乎吞噬了他一多半的思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时,别墅外面响起了急救车的声音,一群人打着手电筒进了卧室,将他带上了车。 陆仰止已经无暇去思考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人是谁了,额头上冷汗直流,路过客厅的时候,余光好像瞥见沙发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蜷缩成小小瘦瘦的一团。 …… 病房里很安静,厉东庭黑着脸与面色寡淡的陆仰止对视,池慕一脸事不关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忽然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端着一盘外伤用的药走了进来,立马被屋里冰窖般的气氛吓得一哆嗦。 “怎么?”池慕收起手机,眯着眼睛淡淡问了句,“要换药了?” “不是。”被这三个气场强大的男人同时注视的感觉十分压抑,护士几乎喘不过气来,怯怯地问,“刚才叫救护车的小姑娘不在吗?” 小姑娘?池慕一怔。 严格来讲,唐言蹊的年纪确实不大,今年也不过才二十有五。 厉东庭漠然一眼扫过去,眉头紧拧,“找她有事?” 护士道:“刚才我们去别墅区接陆先生,她也在,好像还因为什么磕伤了腿,医生让我过来给她上点药。” 厉东庭不耐烦道:“她不在。” 护士轻声应了,不敢多说,又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那时候她也随行去了别墅,门开着,那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像幽灵一样坐在沙发上。 手电筒一晃过去两边都吓了一跳,她被刺得闭上了眼,“医生吗?”说着,手指动了动,指着卧室,“病人在屋里。” 可是从客厅到卧室的路一片狼藉,仿佛遭了抢劫一样。茶几被撞歪了,桌角上隐隐有血迹,家具的塑料布被撕得到处都是,地板上还横着一把水果刀,怎么看怎么像犯罪现场。 医生忍不住回头问:“你要打的是急救电话,不是报警电话?” 女人在黑暗中睁着眼,瞳孔没有焦距,漫不经心地弯了弯唇角,“人是病了又不是死了,我报警干什么?” 医生很疑惑,“那这血是……” “我的。”女人面色平静地接过话来,“放心,他不是外伤,只是老毛病犯了,带到医院直接检查胃就可以。” 一行人只好将信将疑地打开卧室门,居然真的看到床上有个男人躺在那,眉头紧锁,冷汗涔涔。 于是赶紧将他拉到了医院来。 陆仰止没怎么想到做完胃镜还能在病房里看到唐言蹊。 二人视线相撞,纷纷不怎么自在地别开。 唐言蹊坐在陪床的沙发上,缩着身子打了个哈欠,陆仰止无意间发现这一幕竟与脑海中什么相似的画面重叠,才猛地想起来——原来那时别墅客厅里的人是她。 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离开。 第13章 你真是个麻烦 她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咕哝道:“我没有庄清时的电话号码,所以就通知池慕了,他们一会儿就过来。” 再后来,唐言蹊就这么在他的注视下安然闭上了眼,气得陆仰止眉峰跳了三跳,嗓音沉冷,“我要喝水。” 沙发上的女人眼皮都没掀,“自己倒,胃病又不是断手断脚,使唤别人这么顺手?” 陆仰止的脸色又难看了些。 沙发上的女人不吭声,直接开启了装死模式。 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 女人忽然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走到病床边,他倒了一杯温水,没好气道:“水水水,给你倒了!别盯着我看了,祖宗!” 他开始还没多想,不过经过护士那么一说,现在回忆起来,她走路的脚步是有些不自然。 陆仰止靠在床头,闭着眼不知所思,眉头却蹙得很紧。 唐言蹊。 你真是个麻烦。 “仰止。”厉东庭冷静地开了口,“我希望你自己心里有分寸,清时这五年来对你怎么样,我们都有目共睹。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不管唐言蹊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管你对她是不是余情未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人,要学会止损。” “余情未了?”陆仰止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我对她什么时候有过情。” 池慕依然玩着手机,收到苏妩催促的短信后,淡淡站起身理了理外套,“我回家了,你自己在医院住两天,清醒一下。” “嗯。” “庄清时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 陆仰止的表情沉稳,语气也很漠然,“没什么需要交代的。” …… 唐言蹊回到酒店、脱掉裤子时才发现整个膝盖都青紫了,还有一小片流过血的疤,已经结痂了。 她躺在床上,也懒得去收拾,迷迷糊糊地想,陆仰止不愧是她的劫,每次遇见他都有血光之灾。 幸好第二天是周末,她不用去上班,所以直接一个懒觉睡到了晌午。下午起床时才难得耐心地处理了一下腿上的伤,又去了趟银行。 与此同时,榕城的机场快轨上,刚下飞机的顾况坐在车上,看着电脑上跳进来的消息,惊道:“墨岚,老大五年前开的备用账户刚刚被人动过,ip显示就在榕城!” 他喃喃道:“难道真是老大回来了?”想了想又否定,“可是,可是美国那边……狱警根本没给我们消息啊!” 男人眸光深了些,思考的痕迹很重,“不稀奇。” 这个世界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进入数字时代,而“狄俄尼索斯”作为黑客帝国中的王者,垂涎她能力的人比比皆是。 她很可能不是孑然一身、而是带着一股势力,甚至带着某个目的回来的。 “现在怎么办?”顾况头疼道,“我连她手机的定位都查不出来。” 墨岚薄唇一翘,睨着他,“如果连屏蔽定位的本事都没有,她怎么当你老大?” “那我们去哪找她?” 男人眼里闪过冷芒,缓慢吐出两个字,“陆氏。” 第14章 帝国覆灭 榕城,作为国内电子与网络科技最为发达的城市,几年前便以“小硅谷”的称号让世界为其侧目。 如今,几家同业的上市集团与陆氏并驾齐驱,在风云莫测的商场中杀出一条血路,领导着整个行业。 为了招贤纳才,各大企业使出了吃奶的本事,三天一讲座五天一峰会,蓝图描得比新闻联播里都好看。 唐言蹊向来不喜欢去这种地方凑热闹,甚至觉得这帮满身臭铜味、满嘴跑火车的奸商就会忽悠人,还总有一群智障上当。 这样想着,她就这么咬着奶茶吸管面无表情地路过了国际展览中心门口。 几秒钟后。 保安比她还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又原路倒了回来。 “要进去?”保安睨着她。 “嗯。”女人点头如捣蒜。 保安铁面无私脸,“门票。” 唐言蹊,“……” 心里暗骂了一句果然都是奸商,她掏出两张人民币,往保安怀里一塞,在对方僵硬的注视下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身后,展览版上的海报被微风拂过,上面几个大字将主题点得格外分明—— 帝国覆灭,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消亡史。 会场中有无数个展位,从酒神初露锋芒,到后来一战成名、如日中天…… “这就是酒神最早写出来的程序吗?”有个小伙子嗤笑,“中规中矩,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这种东西我都写得出来。” 唐言蹊站在不远的地方,眸光凝然未动。 只听另一人道:“你脑子进水了吧?知不知道网络科技更新迭代的速度有多快?” “知道啊,那又怎么样?” 另一人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这他妈是人家十年前写的代码!那时候你连电脑都没摸过吧?” 那小伙子犹如被什么震慑,再去看那一串寻常的代码时,眼神都不一样了。 唐言蹊叼着吸管,淡淡转身离开。 会场里总能听到或遗憾或不满的感叹:“这么有天赋的人,怎么就跑去做黑客了呢?” “黑客多酷啊!” “小孩子气!” “谁小孩子气?” 一男一女吵了起来,其中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孩子顺势就拽住了路过的吃瓜群众,“你说,黑客是不是很酷?” 唐言蹊看了眼自己被拽住的袖子,半晌都反应不过来,她是怎么突然被扯进来的。 沉默片刻,她抬眸给了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还行吧……” 他们做的事情可能是挺酷的,不过那群人本身—— 唐言蹊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办法把“酷”之一字代入到她曾经认识的那群注孤生的科技屌们身上。 “再酷也没用,他做出来的事情天理难容!”男孩板着脸道。 唐言蹊怔了下。 女孩立即针锋相对地反驳:“他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理由?”男孩冷笑,“无非就是为了赚钱牟利,庸俗!” “不是!” “就是!” 女孩气得不想和他说话,拽着唐言蹊的胳膊往旁边展位走,眼圈一阵泛红。 唐言蹊也就顺从地跟着她走,边走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踌躇片刻,道:“姑娘,妆花了。” 女孩接过纸巾,嘴里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他肯定不是为了赚钱才做这种事的,肯定不是……” “嗯。”背着光,看不清唐言蹊脸上的神色,只能听到她平淡而笃定的两个字,“不是。” 第15章 初恋 听到她这么说,女孩反倒泪眼朦胧地瞪了过去,“你知道什么,你就敢这么说?!” “……” 唐言蹊语塞。 女人发脾气的时候真是见谁咬谁,顺着她说也不对,逆着她说也不对。 不过……唐言蹊的嘴角轻嘲地弯起,这姑娘说的也没错,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当年那件震惊网坛的事故是她一手酿成,可她仍旧不敢说她自己就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然,她也不至于五年后冒着风险重回地了。 唐言蹊被女孩瞪得有些不自在,咬着奶茶吸管,没话找话道:“你对酒神感情很深啊。” 一提这事,女孩垂了眸,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躲闪,扭扭捏捏道:“他……他其实是我的初恋情人。” 握着塑料杯的手一抖,奶茶直接洒了出来。 女孩奇怪地望着她,“怎么?” 唐言蹊表情有点扭曲,“你认识他?” “不认识。”女孩叹了口气,“认识也没用的。”她神秘兮兮道,“听说酒神是个gay,当年好像和陆氏集团的总裁还有一腿……” “……” 唐言蹊面无表情地捏扁了手里的塑料杯,“那你慢慢逛,我先走了。”她说着,余光瞥见刚才和女孩吵架的男孩正在人海里焦急寻找的身影,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好像挺喜欢你的,好好和人家过日子,别老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吵架。” 说完,趁着女孩还在发呆,便径自往下一个展台去了。 没想到,却在这里碰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唐言蹊一瞧见那人立马就掉了头,却还是被对方看见,在她转头的瞬间一声稚嫩的娇叱从身后传来:“又是你!” 唐言蹊不想搭理她,她却几步窜到了她面前,“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 小小的人儿脾气倒是挺大,也不知道这盛气凌人的性格跟谁学的。 唐言蹊笑眯眯的,“是你啊陆大小姐。” 陆仰止可真是作孽,好好的女孩不当女孩养,堂堂千金小姐,培养点弹琴画画之类的正常爱好不好吗?天天让她混迹这种单身狗程序猿才会来的地方,以后嫁人不嫁人了? 陆相思板着脸,一板一眼地纠正道:“你不用叫我大小姐,我有名字。” “噢。”唐言蹊还真没用心记过她的名字,于是虚心求教,“敢问大小姐芳名?” 女孩字字清晰地回答:“陆相思。” 相思—— 唐言蹊在口中默念了两遍她的名字,眸光渐渐变得有些复杂,“你叫陆相思?” 陆相思点了点头,又扬起下巴问:“那你叫什么?” 女人望着她,褐色的瞳孔里,一丝丝恍惚藏得很深,“唐言蹊。” 听到这三个字,陆相思突然愣了下,喃喃道:“这么巧吗?” “巧?”唐言蹊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我爸爸说……” 想起那句爸爸曾经在她耳边念过无数次的话,陆相思又看向她,说到一半蓦地止住,话锋一转,眼神锐利了很多,“你认识我爸爸?” 第16章 他两天没回家了 唐言蹊一笑,“陆总?认识啊。” 混这一行的谁不知道陆仰止?就好像学音乐的不知道贝多芬,学画画的不知道梵高一样。 陆相思却陷入片刻沉思,而后走到她面前,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唐言蹊挑了下眉梢,“噢,我不一定愿意回答。” “你……”陆相思果然被她激起了脾气,可是又没办法发作,“你这个人……” 唐言蹊脚步一错,理都没理她,径自往不远处走去。 说实在话,她不讨厌这个性格别扭的小丫头,甚至经常能在她身上感觉到某种似曾相识的气场。 可是她也时刻没有忘记,五年前那鲜血淋漓的手术台。 时隔多年,她不想为自己的选择去怨恨任何人,但每每看到陆相思那张眉眼隐隐有了雏形的脸,她都会忍不住想—— 如果她的孩子当年活下来了,如今,大约也是这样的年纪。 她时刻也没有忘记,陆相思是陆仰止的女儿。 是他和庄清时的女儿。 “你那天潜入服务器的时候是怎么把我的代码删掉的?”陆相思追在她身后。 唐言蹊没言语,就这么绕着后面两个展台又转了两圈。 陆相思依然紧跟不舍,目光一寸寸紧逼着她,执拗又倔强。 “忘了。”唐言蹊被她追得烦了,只能停下脚步,无奈,“小祖宗,你爹可是一本行走的教科书,你有问题怎么不去问他?” 一提到爸爸,陆相思的眼神又黯淡了些,“他两天没回家了,我找不到他,宋秘书说他忙。” 唐言蹊一怔,倒了嘴边的一句“他住院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想了想,只能含糊道:“他可能过段时间就回去了。” 也不知道是病得有多重,连女儿都要瞒着。 陆相思闻言没觉得有多安慰,眼神僵硬地盯着展台,也不看她,“每个人都这么说。” “你爸爸是真的很忙。”唐言蹊道,“你再等两天吧。” 但愿如此吧,她在心里默默回忆了一下前两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在医院……医生也没怎么多谈他的病情,她以为就是个普通的胃病,竟然闹得两天都没回家? 心里几乎是下意识地掠过了某种想去医院一探究竟的念头,很快被她强制性地撇在脑后。 陆相思用鞋尖划着地板,稚嫩青涩的脸蛋上刻着与年龄不符的凉薄与无所谓,“爸爸不准我学这些,他回来也不会教我的。” 唐言蹊彻底震惊了,“他没教过你?那你是怎么学的?” 陆相思眼珠一转,道:“这样吧,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破译我的代码的,我就告诉你我怎么学的。” 唐言蹊一眼就看穿了女孩天真烂漫的背后深藏不露的奸诈,心道真不愧是陆仰止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已经把交易和谈判的规则摸得这么透彻了。 她微微一笑,以极为亲切和蔼的口吻反将一军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很好奇。” 说完,拔腿就走。 陆相思被她气得眼睛都瞪圆了。这女人真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油盐不进的人?! 她又一次冲到女人面前拦住她,小脸蛋上表情僵硬得要命,“好,那我先告诉你。” 唐言蹊从善如流地一拍手,“说。” 陆相思的脸色大概只能用“忍辱负重”四个字来形容了,她咬牙道:“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看心情。”对方笑眯眯。 “唐言蹊!” “小点声啊祖宗,这里禁止大声喧哗。”唐言蹊掏了掏耳朵,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爹属喇叭的,女儿也成天嚷嚷,这脾气大的…… 陆相思遏止着想发飙的冲动,黑葡萄般的眸子仿佛要喷火,“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把它泄漏给第三个人听!”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爸爸的书房里收集了很多酒神编的代码,将近整整四本书的手写草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酒神就是我的老师。” 唐言蹊嬉笑的面色陡然凝固,眸光轻轻一震。 第17章 最崇拜的人 只听陆相思继续道:“他不仅是我的老师,也是我除了爸爸之外最崇拜的人。” 崇拜。 唐言蹊淡淡地想,她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有人说他被人抓起来了,有人说他已经死在监狱里了,还有人说他罪有应得……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女孩垂着眸,措辞到底略显稚嫩,“但我总觉得,他是被冤枉的。” 一番童言无忌却让唐言蹊怔忡良久。 不知怎么,她突然不想聊下去,皱着眉头道:“我去扔东西。” 说着,掂了掂手里被攥扁的奶茶杯。 “那我在这里等你。”陆相思依旧执拗,“你回来教我。” “我……”唐言蹊本想说她根本没答应要教她,可是脑子一转,怕这一根筋的丫头继续对她纠缠不休,索性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含糊道,“那你等着吧。” 说完便朝着会场里最远的垃圾桶走去,很快没入人流中不见了踪影。 十分钟后,陆相思抬腕看了眼表。 二十分钟后,又一个展台关闭了展览。 三十分钟后,门外的司机走进来问她:“大小姐,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陆相思摇了下头,“你出去等着。” 司机叹了口气,“是,小姐。” 唐言蹊绕完整整一个展览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回来后却发现那个早就关闭的展台前面,女孩仍以最初的姿势等着。 若是换作五年前,这样一个有上进心和求知欲的学生或小弟,她真是巴不得赶紧薅到身边来。 可—— 那是陆仰止和庄清时的女儿,那是,她永远不能收归己用的人。 唐言蹊脑子里一堆小人正在打群架的时候,忽然瞧见有个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男人走到女孩附近,低头和她说了句什么。 只见陆相思稍作思考就点头和他走了。 唐言蹊松了口气,从广告牌背后走出来,正好站在陆相思等过她的地方,一直在那附近执勤的工作人员一见她就愣了,“是你?” 唐言蹊觑他一眼,“你认识我?” 工作人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奇怪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刚才你不是已经让人把那个小姑娘带走了?” 唐言蹊心里“咯噔”一声,眼神蓦地冷锐,“你说什么?我让人把她带走了?” 工作人员讷讷道:“刚才有个穿西装的,跟那小姑娘说,她等的人在外面的车上,让她跟过去……她等的人不是你吗?” 话都没说完就见女人几步跑向门外。 唐言蹊跑到展厅大门口时正好见到一辆黑色无牌照的车扬尘而去,她的心没由来地提到了嗓子眼。 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道:“跟上前面那辆车!” 然后一边拨通了那个她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打通的电话。 “喂,陆仰止?你知道我是谁吧?现在情况有点不妙,你听我说……” “你好。”传来的却是一道端庄贤惠的女声,“仰止在做检查,你有什么事的话麻烦一会儿再找他。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代为转达。” 唐言蹊原本高高悬起的心骤然跌至谷底—— 这声音,她不会忘记。 是庄清时。 第18章 血债血偿 唐言蹊举着手机,许多事情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庄清时仿佛察觉到不对劲,忽然问:“你是哪位?” 唐言蹊左右一思索,立刻打开了手机的变声器——为了此次回来要完成的目的,她早就将自己的手机打造成了追踪和反追踪的“神兵利器”,这也就是顾况和墨岚他们一直都没能查到她位置的原因。 “你是陆相思的母亲?”她问。 庄清时心里隐约对她的身份有了一分猜测,所以仔细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 可是这么一听,却又觉得不太像了。 她皱着眉头道:“是我。” 唐言蹊冷笑一声,“你知道你女儿在哪?” 庄清时微微怔住,“她应该在……”话没说完立刻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是谁?” 唐言蹊没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马上把电话给陆仰止,否则你女儿就危险了。” “你什么意思?” 正在争论着,门外护士已经推着英俊冷漠的男人走了进来。 陆仰止黑眸一扫,看到庄清时脸色不善地握着他的手机,好像在和谁打电话的样子。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男人的脸廓倏地沉峻下来,“清时,你在和谁打电话?” 庄清时一惊,马上掐断电话,挤出一丝笑意,“没谁,推销保险的。” 唐言蹊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心里骂了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一次将电话拨过去。 可是那边却已经将她加入了黑名单,连拨都拨不通了。 出租司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出事了吗?要不要报警?” 唐言蹊撂下手机,略一思索发了条短信出去,而后道:“不要报警,千万不要报警,跟上前面那辆车,不要被发现。” 司机应了声,刚要说话,只听身边的女人又问:“依您看,他们走这条路是要去哪?” “这条路怕是要进山了。”司机眉头紧锁,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再往前走车流会越来越少,我们很容易被发现。” 榕城东面紧邻着一座山脉,几十年前,山上有种满了庄稼,还有林林总总的工厂,不过后来因为运输不方便、信号也差,所以陆续迁出了山区,只剩一些废弃的厂房。 最近十年,有算命的路过这里,说这是龙脉,是风水宝地,不少信命的富商合资在半山腰的地方建了一座陵园。 一片紧张中,司机突然道:“糟了,他们好像发现我们了!” “何以见得?” “他们一直在绕路,估计是想甩掉我们。” 唐言蹊当机立断,“前面路口右转。” 司机会意,“直接抄近路去废弃厂房吗?” “嗯。”唐言蹊目光冷凝,又拨了一次陆仰止的电话,依旧占线。 前面的车上,陆相思已经被人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 她坐在后座上,眼睛里藏着细密的恐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跟我爸爸要钱?” 后座上骗她上车的男人脱掉了碍手碍脚的西装,嗤笑,“钱?”他的声音阴冷入骨,“不,我要的是血债血偿!” 第19章 唐言蹊回来了? 陆相思坐在车上瑟瑟发抖,望着对面的男人,咬牙忍着不掉眼泪。 她从小长在国外,虽然亲情单薄,但吃穿不愁,家里的保镖也将她护得很好,她才没受过这种委屈。 “大哥。”开车的壮汉叼着烟,声音粗嘎地问,“你说陆仰止那家伙真的会拿自己的女人来换女儿吗?” 陆相思身边的男人眼睛一眯,森寒道:“到时候剁这小丫头一根手指头给他送过去,不怕他不从!” 陆相思惊呆了,刚要说话嘴里就被塞了条毛巾,男人阴鸷一笑,“小丫头,要怪就怪你爹妈不给你积德,报应只能降在你头上。” …… 陆仰止半坐在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看着股市走势图,突然宋秘书接了个电话,脸色骤变,“陆总,大小姐好像出事了。” 男人冷峻的目光立即投了过去,其中的厉色仿佛能将人穿透人心,“什么意思?” 一旁削苹果的庄清时闻言手一哆嗦,刀锋就这么擦着手指而过。 她顾不得去打理,忙抬头问:“相思出事了?” 病房门在这时被人急匆匆推开,池慕向来淡静的嗓音也破天荒的变得急切,“仰止,唐言蹊刚才联系我说,你女儿……”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沙发上的庄清时。 而庄清时亦是注意到了他话里提到的那个名字。 怔怔地看了池慕一眼,又转向陆仰止,木然道:“仰止,他刚才说谁?唐言蹊?唐言蹊回来了?” 男人未答,那一双修长浓黑的眉毛却紧紧蹙着。 庄清时的心猛然沉到了谷底,不禁苦笑。 时隔五年,“唐言蹊”三个字,竟然还是能让向来擅长收敛情绪的陆仰止在短短一个瞬间之内原形毕露。 这样想着,却听到他冷峻的质问声:“相思怎么了?” 庄清时一怔。 原来,他担心的是相思。 她不禁舒了口气,怪自己多想。 池慕皱眉回答:“不知道,唐言蹊只给我发了条短信说情况紧急,联系不上你,让我过来知会你一声。”说完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仰止没由来地想起了方才那通“推销保险”的电话,目光极其锐利地落在庄清时脸上。 “我的手机。” 庄清时脸色一僵,“仰止……” 在他压迫感极强的注视下,她下意识将他的手机攥紧了几分。 池慕若有所思,突然就懂了一路上这种违和感是为什么了—— 以唐言蹊的本事,她怎么可能联系不上陆仰止? 除非有人从中作梗。 宋秘书在门外打完电话,问清楚事情的缘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陆总,司机说大小姐是在会展等人的时候被别人带走了。她没让保镖跟着,所、所以……” 陆仰止闻言脸色一沉,眸间袭上清晰的厉色,“我再给你一分钟想个有脑子的借口出来。用这种话糊弄我,你是不是想和那群饭桶一起卷铺盖人了?” 男人的话音始终如一,唯独此刻却让人无端感到可怕。宋秘书冷汗涔涔,吓得不敢抬头,“陆总……” 池慕及时制止道:“行了,先把人找回来才是正事。” 陆仰止瞥了下手机黑漆漆的屏幕,闭了闭眼,冷声吩咐秘书道:“马上定位大小姐的手机,三分钟之内查不出来人在哪,你和工程部,一个都不用留下。” 宋秘书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去了。 病房里一度陷入死寂。 池慕沉思须臾,缓缓出声提醒:“唐言蹊。” 她和这件事的关系,也相当扑朔迷离。 陆家的司机和保镖知道陆相思出事不稀奇,可她又是怎么第一时间听说的? 池慕说完,病床上的男人却毫无反应,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片刻,陆仰止打开了通话记录,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推销保险之类的号码存在。 不等他问,庄清时就自己开口承认道:“仰止,对不起,刚才我骗了你,电话是个女人打过来的,她说相思出事了,我没想到是真的。我以为……”她咬了下唇,“我以为是骗子。” 以为是骗子,还是有其他什么理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池慕似笑非笑,对她的行为不予置评。陆仰止也只是眸光一暗,没说什么。 正想拨回去的时候,另一个未接号码打了进来,陆仰止接下,听到那边说了几句话,表情更难看了。 “是绑匪?”池慕问。 “嗯。” 庄清时也紧张地接口:“相思呢?他们要什么才肯放了她?” 陆仰止收了手机,黑眸平视她的脸,薄唇吐出一个字,“你。” 第20章 唐言蹊,是他的枝节 空气凝滞了片刻。 庄清时指着自己,喃喃地问:“我?” 一旁的池慕轻轻一眯眼睛,“绑匪要她做什么?” 威胁陆仰止的话,一个陆相思就够了。 众人都在沉默的时候,庄清时最先回过神来,表态道:“在哪里?我过去!不管怎么样先把相思换回来再说。” 病床上的男人不动声色握紧了手机,淡如远山的眉峰渐渐蹙起,“你不能去。” “为什么?”庄清时不可思议道,“仰止,我是相思的母亲,她现在有危险……” “你不能去。”仍旧是斩钉截铁的四个字。 “陆仰止!”庄清时向来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来没和人大声说过话,此刻却不禁急得站起身来,“相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后悔一辈子!” 陆仰止漆黑的眸子冷冷然扫过去,寒意平铺直叙地涌出来,“你想去送死吗?” 庄清时又是一怔,软了语气,“当然不是去送死,我先去把相思换回来,你再想办法救我。报警……或者给他们钱……” 听到“给钱”二字,池慕不咸不淡地嘲弄,“你还不懂?绑匪的目的不是钱,而是你。”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绑匪要她做什么? 池慕低着头思索,想抽根烟,看见病床上还没痊愈的病号,抿着唇又把掏了一半的烟盒推进兜里。 庄清时无非也就只有两层身份,一是众所周知的一线女星,二是陆家未来掌权人最有可能迎娶的太太。 仿佛知道池慕在想什么,陆仰止的嗓音一阵见血地插过来:“不,还有第三种。” 池慕的眸光里出现了细微的惊诧,声线却更沉了,“你是说……” 陆仰止不言,阖上了眼。 五年前,榕城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案,涉及的金额高达数百亿,当年同是金融巨鳄的庄家一夜之间资产蒸发了将近一半,苟延残喘地撑了三天,第四天宣布破产,无数的股东和员工集体上门闹事,却始终没有见到负责人露脸。 直到第七天晚上,董事长庄忠泽的尸体在郊外别墅被人发现,死因至今成谜。 而庄清时,就是庄忠泽唯一的女儿,曾经的庄家千金。 “陆总!”宋秘书匆匆打开门进来,“工程部已经派人定位大小姐的手机信号了,可是一直有无线电波干扰,再到后来一丁点信号都收不到了……” “一群废物!”陆仰止脸色阴沉得没法看,声音更是像一座山压在别人心头,“把我的电脑拿过来。” “仰止。”庄清时垂着眸,犹豫道,“要不然……你给唐言蹊打个电话问问?这样会不会比较快?” 陆仰止闻言望向她,眼底情绪深沉难辨,唇角扯了下,“你不是不希望我和她有联系?” 庄清时苦笑,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在他手机上做的小动作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咬唇道,“陆伯伯要我们尽快完婚,虽然我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但是相思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 横生枝节。 陆仰止眉目未动,沉默地回味着她的话。 ——唐言蹊,是他的枝节吗? 第21章 素昧谋面的学生 他打开通讯录的黑名单,静静地望着最上面的一串数字。 片刻,嘴角扯开一丝笑,弧度锋利入骨。 枝节? 物换星移,时过境迁,她有什么本事能让他身边的人将她当做洪水猛兽,闻之色变? 她又凭什么,能这样有恃无恐地扎在他心上一辈子。 “以后见面就是陌生人,我不纠缠你,也希望陆先生能大度点,别来找我麻烦。” 那晚她说得没心没肺,理所当然,却不知在他眼里是何等的讽刺可笑。 陆仰止又闭了下眼,生生掐断那些跃然眼前的画面。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冷冷的清明。 这一根枝节扎得够久,该拔出来了。 * 唐言蹊又打了两遍陆仰止的电话,依旧占线。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心里吐槽这个池慕怎么办事效率这么低。 正想着,池慕的短信就发过来了。 内容是言简意赅、冷冷淡淡的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唐言蹊瞪了瞪眼睛,这么大的事,他就回个知道了?! 知道了然后呢?! 陆仰止呢?! 司机绕路将车开到了废弃仓库后面的树林里,看了眼副驾驶面色僵硬的女人,皱眉道:“姑娘,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还是报警吧,你一个人……” “报什么警?”唐言蹊气得一闭眼睛靠在了车座上,“不管了,打道回府!” 有那么一瞬间,她破罐破摔地想,连陆相思的亲爹亲妈都能置自己亲生女儿的生死于不顾,她一个局外人又搀和什么? 可是过了那短短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出的却是陆相思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神,骄纵的眼神,落寞的眼神,认真又倔强的眼神…… “他们本来也不喜欢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酒神就是我的老师。” “他不仅是我的老师,也是我除了爸爸之外最崇拜的人。” …… 司机等了半分钟都没等到她再开口,试探着问:“那我掉头,我们走刚才那条路下山?” 唐言蹊没吭声,只是打开眼帘,盯着玻璃窗,不知所思。 司机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准备离开。 却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传来:“停车,让我下去。” 他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那女人从兜里掏出几张钱放在车座上,拉开车门动作迅速而没有声息地下了车。 “姑娘……” “不要报警。”唐言蹊突然想起什么,回了头,很严肃地望着他,“千万不要报警。” 司机心里陡然生出惊恐,“那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唐言蹊微微一笑,歪着头打断,“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司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姑娘是脑子瓦特了还是乐观过头了? 他无奈道:“那里面是你什么人,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 唐言蹊把玩着手机,瞧着上面强强弱弱不停变化的信号,闻言忽然抬头,眺望着那边废弃工厂的房顶,淡淡地勾了下嘴角,呼吸拉得很长,“是我的……学生。” 是她五年来,素未谋面的学生。 第22章 替我带句话给你爸 从上山开始,唐言蹊就发现手机信号的强弱变得异常奇怪。 一般来说,运营商会在收不到讯号的山顶架起信号塔,供上山的客人使用。虽然有些贫瘠的地方没有足够的资金搭建设备,但是——这是什么地方?榕城!整个内陆的互联网科技和通信工程最发达的地方,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她的眸光一深,几乎是瞬间确定了emc无线干扰的仪器就在工厂的厂房里。 看来这不是一场临时意起的绑架…… 甚至绑匪们有足够的专业知识作为支撑。 她踩着脚下的杂草,边琢磨着边悄悄往侧门的方向蹭去。 不知是该说她运气太好还是太差,侧门竟然只被一条生锈的链子拴着,稍微用力就可以将链子扯断。 唐言蹊有片刻迟疑,到底还是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 * 陆相思被绑住手脚已经有两个小时了。 这里空间很大,绑匪在不远处的正门打电话,而她被一个人丢在角落,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看不见人。 她的嘴巴被堵着,就这么望着面前一片灰尘、满目狼藉的厂房,心里惊恐万分。 忽然,身后有了些微弱的动静,她一瞬间寒毛都炸起来了—— 不会是山上的老鼠或者蛇之类的东西吧? 手臂冷不丁地被什么抓住,陆相思猛地睁大了眼睛,正打算闹出些动静,却听到语速极快、压得很低的嗓音,“别出声。” 是人? 她一怔,呆呆地不敢动弹了。 小丫头反应还算冷静,唐言蹊绕到她面前,抽出她嘴里的毛巾,“我带你出去。” 陆相思喃喃,“是你?” 唐言蹊没吭声,专心解着女孩身上的绳子。 “怎么是你?我爸妈呢?他们……” 唐言蹊皱了下眉,小声警告道:“你安静点。” 陆相思就不说话了。 绑匪在她身上打的结很死,面前的女人半天都没解开,陆相思瞥了眼对方纤细如削的身材,想让唐言蹊抱她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耽误下去,两个人都会被抓住。 陆相思忍不住道:“你走吧。” “闭嘴。” 陆相思看着半蹲在自己眼前的女人,眼神有些恍惚。 两天前,她也是这样蹲在草丛里帮她解开缠满杂草的鞋。 画面重叠的瞬间,不知想到了什么,陆相思眼眶一热,撇过头冷冷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我让你闭嘴。” “我不需要……” 话没说完,一条毛巾就塞回了她嘴里。 唐言蹊头也不抬地嫌弃,“你说你爹妈都不是爱贫嘴的人,你话怎么这么多?” “……” 陆相思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咬了下嘴里的毛巾,简直要炸了。 这个女人!!!! “他们开了emc干扰器,你爸爸一时半会查不到你在哪里。”突然,女人开了口。 “他们没有不管你。”她的语调低低徐徐的,“相反,你爸爸很担心你。” 陆相思蓦地怔住,紧咬着牙关,眼眶却微微湿了。 唐言蹊一抬眸,余光刚好瞥见小女孩绷着脸、要哭哭不出来的表情,心底不知怎么,突然就多了一丝不忍。 谁能想到榕城最年轻的资本家陆仰止的掌上明珠,竟然是这样一个受了委屈都无法光明正大掉眼泪的孩子? 绳索被解开,陆相思第一时间就伸手准备拿掉嘴里的毛巾,却被唐言蹊一手按住。 她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皮笑肉不笑道:“祖宗,你要是在这个时候大声骂我把绑匪引来,后果自负。” 说着,唐言蹊放开了手。 陆小公主气结,狠狠剜了她一眼,却只能忍气吞声把话咽回去。 唐言蹊装作看不见,从容指了指她身后偏左的方向。 陆相思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往那边蹭去。 出了厂房,面前是一片杂草生得老高的林地。 陆相思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心总算落地,回头瞪着她,“唐言蹊,这次算我欠你的,以后有机会……” “没机会,以后我们见面就当不认识。”唐言蹊想也不想地打断。 她可不想和陆小公主有什么牵扯,毕竟她和陆相思的父母之间,有太多恩怨。 “你这个人……” 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厂房里响起了洪亮的声音:“糟了!大哥,让那小丫头跑了!” 陆相思小脸“唰”地一白,唐言蹊亦是拧紧了细眉,护着她往工厂的后门方向疾步走去。 司机大叔应该还等在后门那里。 “前门没人!留个兄弟守着,其余人跟我到后门看看!”绑匪头子冷喝道。 唐言蹊瞳孔一缩,脚步蓦地止住,当机立断又将陆相思重新拉回草丛里。 这下糟了。 她们藏身于工厂的东侧,前门和后门的方向都有绑匪的人…… 唐言蹊在脑子里迅速分析了几种对策,刚做好决定准备冒险试一试,回眸却见到女孩不知何时把手机掏了出来,压低声音惊喜道:“有信号!手机有信号,我现在就给爸爸发定位!” 唐言蹊的脸色顿时变了,立马伸手去夺她的手机,“别!” 可,已经来不及了。 空旷的山野上传来绑匪们的声音,“大哥,是手机的无线信号,在东边!” 陆相思彻底傻了眼,唐言蹊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 这是绑匪设下的圈套,故意调弱了干扰器,引诱她自曝位置,而陆相思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聪慧尚可,经验上却差了太多。 脚步声越来越近,唐言蹊看着身边抓着自己衣角不停打哆嗦的女孩,忽然生出些莫名的护犊之情。 她怔了下,不禁笑自己,这是怎么了。 为陆仰止死过一次还不够,连他的女儿她都要舍命相护? 她上辈子到底欠了陆仰止多少,今生要如此偿还。 “这小丫头真不愧是庄老贼的外孙女。”绑匪已经朝这边搜过来了,暴躁地用棍子拨开杂草,冷哼道,“和她老子一样狡猾不好对付,这次再让我抓住,我非先砍了她的手不可!” 唐言蹊只能带着陆相思不停往草丛中退,边退边捕捉到了那三个字眼——庄老贼? ……庄忠泽? “她还是个孩子啊,大哥。”有人于心不忍,“我们要报仇的话……” “孩子?”绑匪头子的眼神中迸出戾气,“我儿子死的时候也只有五岁,我老婆当时还怀着闺女,他们心慈手软了吗?!我一定要让庄老贼血债血偿,他死了,这笔账就让他女儿来还!女儿还不了,就让他外孙女来还!” 陆相思跟着唐言蹊不停地后退着,可在绑匪们说到这一句时,她身旁的女人动作骤然一僵,脚步也就这么突兀地停在了草丛里。 “你怎么了?”陆相思用力扯了扯她,“他们追来了,快走啊!” “走不了了。”唐言蹊扶着树干,看了眼不远处的峭壁,语调很淡,“你要跳下去吗?” 陆相思被吓得呆住。 女人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垂着眸子,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只觉得那声音被悬崖上的风声割裂,意外的,显得沉静,“手机给我。” 陆相思鬼使神差地听了她的话,将手机递上去。 女人揣进兜里,依旧以同样的语速道:“往右跑,绕到工厂后门那边的树林里,有辆出租车。你爸爸在市中央医院,去找他。” “医院?”陆相思听着听着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你呢?” 唐言蹊不答,只摸了下她柔软的头发,手感好得竟像是她梦中无数次憧憬过的,自己的孩子。 她闭了下眼,重复道:“去找他。” “你有毛病吗?”陆相思被她气得咬牙。 “还是你想被砍掉一只手?”唐言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反问,嘴角又噙上漫不经心的笑。 陆相思到底还是个孩子,很容易就被她轻描淡写的话唬住,“你……” “我拖不了太久。”唐言蹊站起身,拿着她的手机,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漫声道,“我们两个各走各的,谁也不用管谁。就算你被抓住、剁手跺脚卖到山里当童养媳,夜里也别给我托梦。” 陆相思突然泪流满面。 她茫然地抹了下眼睛,怔怔望着指尖她自己也不懂的眼泪。 是山上风太大吗? 陆相思攥紧了小拳头,对她喊:“你要是想利用我到我爸爸那讨赏,就留着命回来!” 唐言蹊嘴角一翘,“你爸的赏我可看不上。” 她抬着头,有点孤傲的样子,在陆相思眼里好像是一只在山崖边即将展翅振飞的凤凰,“这件事因我而起,你本来就是被牵连的。” ……庄忠泽。 五年前,她因为这个名字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五年后,这个名字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居然又一次将她逼上绝路。 不过,她造的孽,要还也该是她去还,陆相思算什么? 那时候她大概还没出生吧? 陆相思一愣,“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唐言蹊顿了顿,压低了嗓音,“回去之后,替我带句话给你爸。” 第23章 那个红点,是谁? “怎么样了,仰止?” 庄清时只看到电脑屏幕上忽然亮起来一个红点,她惊呼道:“这是相思的位置吗?她在这里吗?” 陆仰止没有回答。 他不吭声,每个人心里都没底。 池慕亦是盯着那个红点,眸光一深,“这里是……东边?” 红点还在随机移动,想是定位受到一定程度的干扰,信号很不稳定。 “东边?”庄清时喃喃,“东边有什么?赛马场?温泉?别墅区?还是商场?那么多地方,我们怎么找啊?” 厉东庭收到消息后马上赶到了医院,调了不少军方的人随时待命,可是看到这个红点,他也皱了眉,“只能精确到这种程度吗?”他道,“范围太大,部署起来有一定难度,万一大动干戈惊动了绑匪就更棘手了。” 陆仰止还是沉沉地盯着屏幕,没说话。 …… 唐言蹊是在前门被逮到的。 彼时她就安然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手里还把玩着什么东西。 “老大,这个女人有问题。”一名绑匪道,“定位显示就是这里,信号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绑匪头子一愣,脑子里迅速思索着什么,随即凶神恶煞道:“妈的!上当了,快让老五到后门去看看!” “不用追了。”唐言蹊坐直了身体,“我来换她。” 说完,她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绑匪下意识接住了她扔下来的物什,定睛一看,眉头蓦地蹙紧,“连环扣……” 他猛地抬头,眸色阴鸷地盯住唐言蹊,“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弯了下唇梢,“你要找的人。” …… 就在众人都提心吊胆的时刻,那小小的红点突然从地图上消失了。 庄清时一呆,眼眶倏地红了,“怎么没了?相思的位置怎么没了?她是不是出事了,仰止,你说句话啊!” 池慕单手插兜,头疼地按着眉心,安慰道:“别急,我们在想办法。” “你们能想什么办法!”庄清时急了,“我们现在连相思在哪里都……” “山上。”陆仰止终于开口,冷静而面不改色地吐出两个字。 庄清时怔住,“山上?” 陆仰止也没说为什么,只道:“派人去找,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厉东庭“嗯”了一声,沉冷着脸掏出手机走到阳台去打电话安排了。 庄清时心绪不宁地跟在厉东庭身后,好像这样就能帮到什么。 病床旁边只剩下池慕和宋秘书,池慕看了眼陆仰止的脸色,多年兄弟,不必开口也知道彼此有心事,“老三,定位有蹊跷?” 陆仰止颔首,“如果是有能力置办干扰器的绑匪,不会留下这种空子让人钻。” 除非他们是故意用陆相思的手机放出一个错误的定位给他查。 但是绑匪没必要这样做,他们要的只是庄清时,这种声东击西的做法太过多此一举。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信号是手机的主人自己发出来的,相思很可能是偷偷逃出来了! 可若真是如此,那么刚刚红点突然灭掉,就说明…… 陆仰止无声握紧了拳,小臂上青筋凸起得厉害。 就在这时,病房外面传来小跑的脚步声和孩子稚嫩的嗓音:“爸爸!” 陆仰止愕然看过去,只见门被推开,女孩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费尽心思要救的陆相思! 无数种情绪涌入紧绷的神经,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相思在这里,那半分钟前屏幕上那个红点,是谁? 第24章 你真是不可救药! “相思!”庄清时一回头看到她,赶紧跑过去将她抱住,左看看右看看,激动地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陆相思没说话,乌黑的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病床上的男人。 陆仰止也冷睨着她,黑眸里沉沉的都是不悦,“你还知道回来?” 他的训斥毫不留情,“花钱给你雇的保镖都是拿来寻开心的?动不动就甩脸子走人,全世界都跟在后面替你提心吊胆。现在你玩痛快了,满意了?!” 陆相思眼圈泛红,抿着唇,本想和平时一样,一声不吭地抗过去。 可是,一想到那个女人…… 女孩握了下小拳头,终于下定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硬邦邦的带着恳求,“爸爸,我知道错了。你让厉叔叔派人帮帮唐言蹊吧,她为了救我,被坏人抓走了。” 话音一落,整个病房陷入短暂而诡异的死寂。 片刻后。 “你说谁?” 沉沉的嗓音从病床上传来,男人逆着光,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轮廓,一如他的语调,阴沉冷厉得吓人。 * 唐言蹊? 庄清时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怎么会是她? 池慕亦是愣了愣,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视线在陆仰止脸上转了一圈,最后瞥向厉东庭,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幸灾乐祸道:“赶紧把撤回来的人派出去吧,这回恐怕还得再加半个连了。” 厉东庭听着他的嘲弄就黑了脸,看向病床上的男人,等他抉择。 对方是唐言蹊,他会怎么做? 陆仰止一手搭在电脑上,另一只手按了下眉心,俊脸已经恢复往昔的沉静无澜。 良久,只听他淡淡开口:“能救吗?” 厉东庭无言,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倒是池慕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什么叫能救吗? 他是不知道厉家在军中雄厚的实力背景、还是没见过厉东庭的爷爷每天挂在制服的肩章军衔? 只要他想,什么精英特种部队是他厉大少借调不来的? 陆仰止假惺惺地问这么一句,就好像救不救唐言蹊对他而言没区别。可是众人都心知肚明,但凡厉东庭这时候点头说个“能”,他立马会顺水推舟淡淡甩出一个——那就救吧。 老狐狸。 谁知厉东庭半点不买账,面不改色地漠然道:“不乐意,麻烦。” 池慕差点笑出声。 陆仰止眯了下眸子,眼神冷锐如刀。还没说话,陆小公主就先坐不住了。 “爸爸!她是因为我才被抓的,你不能不管她!” 庄清时伸手将陆相思扯回了身边,小声道:“相思,别这个时候跟你爸爸犟。” 陆仰止的心情不好。 即便没有写在脸上,也能让每个了解他的人或多或少感觉到空气里一股压抑。 ——可,他一反常态的烦躁,究竟是为了什么? 庄清时不由分说地推着陆相思进了浴室洗漱,把偌大的病房留给了剩下三个气场强大的男人。 厉东庭呛够了他,自知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正了正脸色,道:“我可以借你人,但是定位太模糊、目标范围太大的情况下,去的人越多,唐言蹊死的越快,你要有心理准备。” 陆仰止波澜不惊地垂着眸,仿佛不在意。可在没人看到的一瞬,眼底划过寒芒湛湛,“你执行任务的时候废话也这么多?” 他抬眼,不动声色扫过去,薄唇翕动,字音清晰,“接手‘雷霆’十年了,人质好端端的被绑过去,你没道理给我抬一具尸体回来。” 厉东庭听懂了他的话,眸光陡然深了。 亲生女儿被绑的时候陆仰止都没说过这番话,如今为了一个唐言蹊,却要动用他手底下最精锐的秘密部队,雷霆。 他低咒了一声:“你他妈真是不可救药!” 第25章 唐言蹊,你信不信我? 陆仰止安之若素,似听不见他的嘲讽,又似听见了,却浑然不在意。 厉东庭阴沉着脸,打了一通电话出去。 “雷霆”是厉家最精锐的部队,从来以训练有素、神出鬼没著称,总是被派去执行最艰难最危险的任务,且从未失手过,其势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 挂了电话,他面如寒霜地走到陆仰止床前,冷讽道:“我就算把我太爷爷挖出来亲自坐镇,你他妈也得先确定地点在哪。” “山上。” “你当他们跟你一样,栽进一个坑到死不挪窝?” 陆仰止的眸色深暗下来。 “东庭说的对。”池慕给出理智的分析,“刚才相思的手机已经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如果不撤离,就只能等死。” 他说完,顿了顿,又道:“而且,老三,你要想清楚,他们抓相思是为了威胁你把庄清时交出去。现在筹码没了,他们在不知道唐言蹊能威胁到你的情况下,很有可能直接……” 杀人灭口。 这四个字他没说出来。 因为陆仰止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了,眼神里戾气澎湃,令人心惊。 池慕与厉东庭对望一眼,两个人都皱眉——若是今天唐言蹊伤了一根头发,仰止怕是不惜将整座山都炸平来赔她。 可是陆仰止什么都没说,只是打开了电脑。 “老三,你要做什么?”池慕问。 一串冗长复杂的代码过后,男人修长的手指落在enter键上。 不知是不是宋秘书的错觉,竟好像隔着稀薄的空气,看到了他指尖一秒的停滞。 而后,眼也不眨地按了下去,屏幕上顷刻间亮起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红点。 这是…… 宋秘书震了震,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他攻破了榕城最大的网络运营商的防火墙! 唐言蹊的手机号码,就是那家运营商名下的。 宋秘书突然感觉到喉咙一阵堵塞。 他想起几年前他刚刚入行的时候,这个如远山般淡漠又沉稳的男人淡淡告诫他:“网络是最坚实的墙壁,也是最锐利的武器,作为网络工程师,永远也不要依仗自己的才华而试图破坏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可也还是这个男人,却在此刻面无表情地侵入了运营商的系统,将所有与唐言蹊的手机有关的信息调了出来。 那一秒钟的停滞里,他在想什么? 宋秘书不知道,也不敢开口去问。 陆仰止仍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唐言蹊的手机号码下属的追踪的按钮,竟然是一片灰色。 陆仰止一怔,狭长的眼角微微缩紧—— 她的手机设置了反追踪! 只有输入正确的密码才能看到她的位置,否则手机会立即响起足以让手机主人注意到的警报。 倘若她此刻已经落入了绑匪手里,那么他这一试,要么是成功获知她的位置,要么,是让绑匪彻底恼羞成怒,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 “嘭”的一声巨响。 众人惊愕地循声看过去,竟是床上的男人一拳狠狠砸在了病床的栏杆上。 宋秘书哪见过如此不冷静的陆仰止,吓得赶紧跑上前,“陆总,您别这样。” 男人置若罔闻,视线定定落在电脑屏幕的密码输入栏上,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突然想笑。 唐言蹊,你这个蠢女人。 给自己的手机设置严密的反追踪,是怕离开以后会被我找到吗? 既然这么怕被我找到,你又回来干什么? 若是我这一下害了你…… …… 挂钟上的秒针不停转动着,陆仰止听着那滴滴答答的声音,闭了下眼。 没时间了,唐言蹊。 你信不信我? 第26章 所有美好和奇迹的开端 废弃工厂里,四处弥漫着腐朽与陈旧的味道。 唐言蹊被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却变得格外灵敏。 她靠着身后成堆的金属管,懒洋洋地开了口:“你们商量好了没有,打算怎么处置我?” 绑匪们停下了交流,绑匪头子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眸光一闪,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们就算没长脑子,也总该长眼睛了吧。”唐言蹊不以为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你不认得?” 绑匪头子下意识就握紧了手里的东西。 是一枚连环玉扣。 据说那是庄忠泽留给膝下唯一继承人的信物,所有在庄氏旗下工作过的人都知道。 因为,当年雄霸一方的庄氏集团的企业商标,便是照着这枚连环扣设计出来的。 可是庄老头膝下的继承人……不是他的独生女庄清时吗?玉扣为什么会在这个女人手里? “你这个女人狡猾的很,你的话我不能轻信。”绑匪头子目光狠毒,手里的刀泛着寒光,“除非你能证明五年前的事和你有关。” 唐言蹊一哂,随意地提起了一桩看似无关紧要的事,“你们把人绑到这座山上,目的不是这座地理位置隐蔽的厂房吧。” 绑匪头子一愣。 那女人却已经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走吧。”唐言蹊波澜不兴道,“带我去你们一开始就打算去的地方吧。” 希望,时间还拖得住。 …… 病房里,宋秘书望着电脑屏幕上的密码输入栏,给出了几种常规猜测:“会不会是生日,或者什么幸运数字之类的?” 池慕和厉东庭不赞同地摇头,那位唐大小姐的脑回路堪称是个谜,越是常规的东西她越瞧不上。 比如几年前,她还在网络上叱咤风云的时候,就不走寻常路地给自己选了一个男性id。 后来她一朝败在陆仰止手上,从此就开始了对陆仰止的死缠烂打之路,搞得全世界都对洁身自好的陆三公子议论纷纷,说他不和其他世家子弟一样泡在女人堆里,不是因为清心寡欲,而是因为他是个gay。 陆仰止最初拒绝得明明白白,可是后来渐渐地,不知是怎么回事,自己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陆老爷子被他气得肺都要炸了,勒令他必须赶紧娶个女人回家。 左挑右选地,找到了一位据说温婉又贤惠的唐家大小姐,结果见面第一天陆仰止就确定了他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的心思,遂冷冷淡淡地说了句:“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唐大小姐闻言笑得花枝乱颤,非但不介意,还大大方方地说:“好啊,那我们形婚吧。” ……那时候啊。 池慕眯着眼睛想,他还真以为老三要掉进同性恋的坑里出不来了。 陆仰止亦是阖着眸子,脑子里不可抑制地闪过许许多多画面。 他记得他们结婚那晚,她抱着他的脖子,眉目娇软地笑着说:“我觉得 hello world 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句话,因为它是所有语言和代码、所有美好和奇迹的开端。” 开端…… 陆仰止刻意让自己忽视掉了女人年轻又明媚的脸庞和笑颜,定下心,在键盘上轻轻触下 hello world 几个字,眸色深霭地盯了很久。 是这样么? * 浴室里,庄清时正在给陆相思吹头发时,女孩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一变,猛地推开她冲了出去。 “爸爸!”陆相思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睁大了眼睛,语速极快地喊出声,“我刚才、我刚才忘了一件事!” 陆相思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记! “唐言蹊让我转告你,密码是20xx0808!” 第27章 赌她的生死攸关 另一边,唐言蹊兜里的手机指示灯突然亮了。 走在她面前的绑匪们蓦地止步,回身看向她。 …… 庄清时紧跟着陆相思从浴室里跑了出来,正好看到电脑显示屏上,所有的红点统统灭下去的一幕。 病房里陷入了冗长的寂静。 陆相思的心顷刻间提到了嗓子眼。 陆仰止慢慢缩紧了拳头,直到紧得小臂上青筋凸起,将输液针都崩了出来。 可就在下一秒,就在所有红点灭掉的下一秒,有那么一颗颜色扎眼的明黄色圆点,在昏暗的地图上闪烁了起来! 它仿佛汇聚了所有红点的明亮,频率之快,一如谁压抑着的心跳。 宋秘书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望向床上的男人—— 他离陆总最近,没人比他更清楚,大小姐从浴室跑出来前那短暂的一分钟里发生了什么! 男人在密码栏里输入了 hello world,却迟迟没有按下确定键。 而后,手指一顿,又将这十个字母逐一删掉,换成了一串数字——20xx0808。 enter键敲下去的同时,病床旁的三个人纷纷屏住了呼吸。 池慕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他想问,老三,是不是错了? 因为屏幕上一片漆黑。 直到陆相思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 刚刚在一旁看的时候没人注意到蹊跷,可是陆相思这么一喊,池慕和厉东庭忽然想起,20xx年8月8号,是什么日子。 那是陆家未来的掌权人陆仰止,迎娶不学无术的唐家大小姐唐言蹊的日子。 那是一场盛世婚礼让整个榕城跌破了眼镜的日子。 那也是……唐言蹊心目中所有美好和奇迹的开端吗? 陆仰止微微低垂着眼睑,黑眸里划过很深邃很浓稠的情绪,浓到化不开。 倒是庄清时在一旁无声地笑了。 这算什么? 五年了,唐言蹊竟然还用这串数字当密码。 更加讽刺的是,陆仰止竟然在丝毫没有得到提示的情况下,就这么猜了出来。 她们情深意重、默契满满,那她庄清时算什么?! 她在他身边无怨无悔地陪伴他五年,陆老爷子好几次催婚,陆仰止却始终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 最后还是陆仰止的姐姐打出了陆相思这张亲情牌,告诉他说,他想不想要妻子都无所谓,可是相思越来越大,她需要一个有名有份的妈妈。 她以为陆仰止将相思从国外接回来,就是默许了和她的婚事。 所以她翘首期盼着,期盼着这些年的付出终于有修成正果的一天了。 然后呢? 唐言蹊回来了。 带着他心底的山呼海啸一起回来了。 好像这五年的时光,在他们的生命里连一个断层都算不上!因为他们还是那样的了解彼此—— 唐言蹊让相思带密码回来的时候,必然是已经料到了陆仰止会采取什么手段救她。 而陆仰止,竟也敢孤注一掷地用她的信任来赌!赌她那几位数的生死攸关。 她曾听谁说,感情的世界很狭窄,是两个人的天地自成方圆。 可为什么!为什么唐言蹊离开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她站在这里,站在几步就能走到陆仰止身边的地方,还是觉得她被一层看不见的墙隔绝在了那个天地之外。 庄清时闭了下眼睛,逼退了眼角快要涌出来的泪。 陆仰止—— 感情不过殊死一搏,这次,她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老三,查到人在哪了?”池慕冷不丁地出声问了。 陆仰止合上电脑,俊脸的轮廓毫无起伏,似乎对这个结果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山上。”依旧是他最初的推断。 厉东庭的长眉蹙成一个“川”字,想也不想道:“不可能,山上虽然有几座废弃工厂可以暂时作为藏身地点,但是绑匪的位置暴露过一次,他们不会傻到留在那里坐以待毙。” “不是工厂。”陆仰止言简意赅的打断,眯着眸,冷静地阐述,“是墓地。” 第28章 你不会来救我,对吧 墓园的大门外,绑匪扯掉了蒙住她眼睛的布,面露凶光道:“你认识这里?” 唐言蹊觑了一眼,“认识。” “你知道这里面埋的是谁?” 唐言蹊咂了下嘴,“里面上百座坟冢,你问的哪一个?” 算命先生说这座山风水好,榕城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几乎都埋在这里。 “你说呢。”绑匪亮了亮手里的刀。 唐言蹊向来帅不过三秒,见到比自己狠的立马就怂了,“庄忠泽的墓在c区14位!这位英雄好汉有话好好说,动刀就没意思了。” 绑匪头子哼笑了一声,收了刀,吩咐小弟道:“进去看看是不是她说的地方。” 小弟领命而去,过了片刻跑出来,道:“老大,她说的是真的!” “看来你的命真是留不得。”绑匪头子看向唐言蹊,眼神阴鸷,“当年庄家出事,庄忠泽闭门不出,我们这些员工和小股东跑去找他负责,结果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居然派人绑了我们所有人的妻儿老小!” 唐言蹊脸上痞里痞气的笑容瞬间凝固。 片刻,她平静地开口:“不可能。” “不可能?”另一个绑匪恨声道,“他们就死在这座山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儿子我女儿的血!” 唐言蹊皱了眉,“我不知道你儿子和你女儿身上发生过什么。”她顿了顿,“但是这件事,和庄忠泽没关系。” 那时候庄忠泽被困在郊外的别墅里,和外界无法取得半点联系,绝对不可能是他下令抓的人。 “没关系?”绑匪被激怒,刀尖递到她脸庞前几厘米的地方,“如果不是那个老贼贪财好色唯利是图,留了那么多把柄在别人手里,庄家的百年基业会说倒就倒吗?!我今天就要在这老贼的墓前手刃他的子孙后代!让他好好看看自己做了多少孽,让他死也不能安生!” “你做这些事的时候,为自己以后的路打算过吗?”唐言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话说得还算冷静。 绑匪冷笑,“我一家老小都葬身在这座山上,我一个人考虑什么后路?” 唐言蹊摇头,“杀了我,你们死去的亲人也不会复生。你白白赔上自己这一条性命,他们的在天之灵难道就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宽慰?” “少他妈给老子讲大道理!”绑匪的刀几乎扎到她脖子上,咬牙切齿道,“你死过儿子吗?你懂什么?” “没死过儿子。”女人的呼吸声拉得很长,嗓音轻渺,“死过女儿算吗?” 这次换作绑匪愣住。 这个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眼里的内容却远远比这个年纪要深沉复杂。 “别废话了。”一个看起来就很急躁的男人抽出刀来,“是凌迟还是分尸,动手吧。” 说着,便将刀擦在了唐言蹊的脖子上。 她的心跳都跟着骤然停止了刹那。 一片冰冷中,生出的绝望比五年前还要浓稠。 这不是她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只是命运可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她何苦在监狱里尝遍凄苦,苟延残喘地挣扎那五年? 刀锋刺入皮肤的瞬间,很多声音透过遥远的岁月在脑海中响起—— “陆仰止,今天我下课早,你会来接我吗?” “我要工作,没时间。” “陆仰止,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你会来陪我吗?” “今天有应酬,回去晚。” 唐言蹊闭上眼,嘴角有一抹苦笑,微末得几乎看不见。 ……陆仰止,我现在很害怕,很害怕。 但,还是和往常一样,你不会来救我,对吧…… …… 回应她的是耳边簌簌的风声。 和一道破空而来的枪响—— 拿着刀的绑匪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那枚子弹会这样毫无征兆的穿破他的手掌。 唐言蹊睁开眼,蓦地回过头去。 第29章 放开她,我来换她 只见茂密的草丛树林间,有许许多多探出头的枪管。 而那条通往自己面前的大路上,一道黑色的身影卓然静立,山间的风吹起他的衣袂,像一双张扬开的黑色翅膀,裹着阴沉冷厉的气场,压进每个人心底。 是他。 他来了。 唐言蹊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后恼羞成怒的绑匪立马将她拉到身前,挡住曝光在枪口下的自己,刀刃在瞬间擦伤了她的皮肤。 陆仰止眸光一深,吐字清晰,沉冷,“把刀放下,留你们一条全尸。” 唐言蹊从来就知道,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隐则无迹,显则夺人的张狂。 什么温润如玉什么谦谦君子,统统都是假的。 虽然有时候这种张狂很讨厌…… 但此时此刻,却意外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呵,陆仰止。”绑匪头子冷笑出声,“你也来多管闲事了?” “我说把刀放下,听不懂?”男人的眉眼平静,嗓音沉稳,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凌厉,“或者你想想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雷霆狙击手的枪快?” 雷霆?! 绑匪们皆是一震。 那个站在巅峰,像神话一样活在人们的赞叹钦佩中的顶尖精锐部队? 绑匪头子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狠狠剜了眼被绑住的唐言蹊,暗忖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值得陆仰止如此大动干戈。 “陆仰止,我告诉你!今天我们这些人聚在这里,就没想过要活着走出这座山!你以为我会吃你这一套?”他阴鸷一笑,“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开枪,看看枪子儿是先打穿我这一条烂命,还是先伤着你女人!” 树林里,全副武装的厉东庭闻言皱了眉。 他暂时放下枪,手扶在耳机上,冷静地开口吩咐:“可以狙击的位置报数。” 得到的回答却是,所有方位都没办法在保证人质安全的情况下开枪。 一是因为绑匪人多势众,死了一个,另一个难保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杀了人质;二是因为最适合狙击的背后方是墓园,而墓园的门口被绑匪们堵住,他们要将部队部署进去势必会打草惊蛇。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点。 正如绑匪头子所说,他们这群亡命之徒,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死前拉个垫背的再正常不过,连谈判的可行性都很小。 他调整了下频道,沉声道:“仰止,现在情况对我们很不利,你暂时不要冲动,先和绑匪讲和,我见机行事。” 厉东庭的嗓音从耳机里传来,陆仰止听到以后,反应却大出常人所料。 他淡淡抬手将耳机取了出来,扔在脚下,而后抬眸看向绑匪,说了一句让全场都惊愕不已的话—— “放开她,我来换她。” 唐言蹊一怔,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看不太清他逆着光的脸。 可那张清隽俊美的脸,就仿佛刻在她眼底心上,清晰得她闭上眼都能想见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陆仰止啊。 哪怕走到末路,都举足若定、胸有成竹的陆仰止。 她爱了一生的男人。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绑匪嘲弄道,“老子要的是她的命,你来换她算怎么回事?” “你到现在都迟迟不动手,”陆仰止语调平静,言辞却锋利得一阵见血,“是不是证明,我们还有谈判的余地。” 第30章 人家是珠宝,你是石头 绑匪露出佞笑,“陆总果然是明白人。” “说你的条件。”陆仰止丝毫不为所动,神情举止亦没有半点松懈。 唐言蹊被绑着,刀甚至抵在她的脖子上,她只能微微仰着头错开与刀锋的接触,因此也错过了与陆仰止看她的眼神。 “和一开始说好的一样。”绑匪道,“把庄清时带来。” 唐言蹊一怔,没想到他们提出的条件居然还是庄清时。 冗长的沉默。 男人没有回应。 偌大的树林间,只有风穿梭来往的寂寥声音。 唐言蹊闭上眼,嘴角扬起一丝丝笑纹。 拿庄清时来换她?陆仰止肯吗? 答案如此显而易见。 绑匪将刀又递近了一分,冷声道:“这个女人说的话三句真两句假,我不信!要给我们全家偿命,除了庄老贼的亲生血脉,谁都不够分量!” “不过陆总,我看你对这个女人倒是挺上心的。”他说着,暧昧地笑了下,无端显得阴沉龌龊,“不如把庄清时和她女儿一并交给我,我替你料理了她们母女,也算是给你个机会,和我手里这个女人光明正大地双宿双飞,你看如何?” 绑匪头子说完,周围几个手下哄然而笑。 “女人如衣服,总穿同一件衣服出门,时间长了难免腻歪。庄大小姐再好,又怎么比得上新衣服来得贴心可人?” 陆仰止眸光一沉,平视前方,冷硬坚毅,“如果我不肯呢?” 唐言蹊呼吸一滞,旋即却轻轻笑开。 “不肯?”绑匪头子阴鸷道,“我以为日理万机的陆总亲自出现在这里,就是给足了要谈条件的诚意。” “我有诚意。”陆仰止单手抄袋,目光犀利,透出湛湛寒芒,“但是没耐心。” 绑匪挑眉,“是陆总主动提出要和我谈条件的。现在我给了你机会,你却不肯答应。陆总,你是想拖延时间,还是在耍我?我有点看不懂了。” “这有什么不懂的?” 淡淡袅袅的嗓音传来,声音不大,却被山谷间的风送到了谁的耳中。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老婆孩子报仇才被逼走上绝路的,他怎么想的,你不是应该最了解?” 竟是被绑住的女人冷不丁的开了口,说话间还浅浅地笑着,“脑子被门挤了的人才会舍弃两箱珠宝换一块石头,你说是不是?” 绑匪闻言眯起了眼睛,看向陆仰止,只见那个男人面色依旧冷淡,也不知是听见这句话了没。 “看来他的女人和女儿加起来比你重要太多了。”绑匪哼笑,“人家是珠宝,你是石头。” 唐言蹊“嗯”了一声,还是抬头望着天,“我知道。” 她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从她被推进引产的手术室那一刻起,就彻底明白了。 也许陆仰止对她是有几分夫妻情分在,可是那情分,在庄清时母女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她没指望他会同意。 至少,陆仰止来过,努力过,也算是,为她尽了这份心。 ……别再要求其他东西了。 唐言蹊。 那样很难看。 就在气氛张弓拔弩,一触即发的时刻,绑匪头子身边的小弟突然收到了什么消息,喜笑颜开,“老大,庄清时自投罗网来了!在半山腰被我们埋火药的弟兄抓住了!我这就让他们把人带上来,不管这两个女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到时候干脆一块弄死就完了!省得和姓陆的废话了!” 第31章 今天会死的只有你 话音一落,连唐言蹊都不自觉地回过头去,呆住,“你说什么?” 庄清时? 她不要命了? 与此同时,树林里狙击枪在手的厉东庭的耳机里亦是传来消息。 厉大公子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扭曲,“这个蠢女人,还嫌山上的场面不够乱?” “头儿。”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提醒,“他们在半山腰发现的不只是庄小姐,还有另一部分绑匪,事情恐怕越来越难办了……” “怎么讲?”厉东庭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突然有了猜测,“难道他们在半山腰做了什么?” “是的,搜救犬发现半山腰的土壤有异,于是我们就让专人来进行了检测,结果检测出不少火药的成分,恐怕绑匪在半山腰布置了分量不小的炸弹。” 厉东庭的口吻骤然沉下去,眸光也冷厉了三分,“分量不小的炸弹?” 他精准地判断道:“不可能,他们没这个本事。” 这里山脉绵延,远不止脚下这孤山一座,要想埋下能将整座山都炸塌的弹药,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部队出身,也难免一二来,去被山上山下的居民发现端倪。 “您的意思是,他们在虚张声势?” 厉东庭眯了下眼睛,沉声道:“不论如何,现在庄清时在他们手上,这群丧家之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只怕咬起人来会更加肆无忌惮。” “那陆三公子准备怎么做?” 男人脸色阴翳,过了许久,手下竟然听到他们向来杀伐果断的头儿,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陆仰止是在场最大的变数,论经验论谋略都与他势均力敌,甚至在沉稳气度上更胜他一筹。 让他去揣度陆仰止的心思…… 若是在平时,可能还有些兄弟间的默契可以倚仗。 可是现在,唐言蹊与庄清时两个人都被擒住,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脑子一热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就像那时候在医院里,刚刚确定人在山上,陆仰止二话不说冷着脸拔掉了输液管,披了件外套就跟着上了山。 就连池慕那种天塌了都不带多搭理你一句的凉薄性子都快跟他搓出火了。 结果人家陆三公子呢? 也不急也不恼,满脸还是一副风雨满城而不惊的样子,对拦在门口的池慕淡淡道:“我只说一遍,让开。” 眼里蓄着的寒意,却让人心惊胆战。 连铁血硬汉厉东庭想起那个眼神的时候,都不禁觉得颈间有几丝冰凉。 “派人去探探他们布置炸药的具体位置。”厉东庭吩咐道,“狙击手随时待命,必要的时候,”他的嗓音陡然变得狠戾,“全部击毙,不留活口。” “是!” …… 绑匪很快带着庄清时到了山上。 扔掉耳机的陆仰止没有在第一时间接收到她被抓的消息,因而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沉黑如玉的眸子里划过片刻错愕,转瞬蒙上了更加浓稠的雾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男人盯着庄清时惊慌失措的脸颊,远山般的眉峰蹙起了沟壑,“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医院陪着相思吗?” 庄清时被绑匪禁锢着手臂,一把刀就这么直挺挺地抵在她的后腰上。 她本来这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甚至下定了决心,如果绑匪要以她来威胁仰止、或者对她有什么侮辱的举动,她就算死也不会成全他们。 但是此刻,看到这个孑然一身立于天地间、与一众绑匪对峙却丝毫不显下风的男人时,心里的委屈和压抑的恐惧一秒钟就涌上了眼眶。 “仰止。”庄清时轻声唤他的名字,语无伦次地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来给你添乱的,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陆仰止的脸色看不出太大波动,唯有岑薄的唇紧抿着,唇角有些许下压的痕迹,不过唐言蹊熟悉他,知道这已经是他相当不悦的样子了。 庄清时还在哭。 唐言蹊就站在一旁不尴不尬地看着她哭。 庄大小姐不愧是演艺界的大咖,实在是演主角的料。 才刚一上场就仿佛有几十盏镁光大灯同时聚在了她身上,分分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张清妍温婉的脸上表情就更是绝了,美眸含泪,顾盼生姿,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要不是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刀,唐言蹊真想来二斤瓜子嗑一嗑。 庄清时哭着哭着,忽然瞥见了身边一脸似笑非笑的唐言蹊。 二人四目相对,唐言蹊被她眼睛里的恨意震住,她却宛如没这茬似的转过头去继续哭诉:“你是陆伯伯膝下的独子,为了谁都不能拿自己的命冒险。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他老人家交代?” 唐言蹊从她深浓的恨意里回过神来,忍不住轻轻扬起了唇。 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庄清时明知陆仰止是上山来救谁的。 却告诉他千万不要冒险。 她到底是担心陆仰止出事,还是担心陆仰止……为了救她唐言蹊出事? 恐怕前者让她惶恐,后者让她痛恨吧。 “清时。”陆仰止终于开了口,语调还是不惊不怒的沉着冷静,“你不该过来。” 她的出现只会让他彻底失去谈判筹码,让绑匪抢去上风。 “大哥,别跟他们废话了。”绑匪中较为急性子的已经失去了耐心,走到前面来,“直接把两个都带到庄老贼的墓前,跟他的墓一块炸开了花,让那老贼死也死不安生,多他妈痛快!” 庄清时脸“唰”的白了下来,“你们要对我爸爸的墓做什么?” 唐言蹊眯了眯眼睛,不着痕迹的扫了眼庄忠泽墓碑的方向。 看来他们在墓地里也埋了炸药…… 不过她记得,这座墓园紧邻峡谷,应该…… 陆仰止眼里杀意顿显,“你们如果敢轻举妄动,我让你们下辈子连胎都没处投。” 多年累积下来的威严与强势让陆仰止的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就算他手无寸铁,话里的冷意还是让在场几个胆小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仿佛他真的认识阎王爷,再或者——他就是掌管生死的阎罗王。 “仰止。”庄清时深吸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不害怕,大不了我们一起死,能和你死在一起……” “呵。”一声轻嘲,似这来往无形的风,轻轻袅袅地打断了她的话。 庄清时转过头去,无端却看到了那边低着头笑逐颜开的女人,她的五官瞬间扭曲了些许,“唐言蹊,你笑什么?” 却得到一声慵懒的回答:“我笑,五年了,庄大美人还是这么喜欢给自己加戏。什么时候了,还在演生死情深,你当这是拍电视剧?” “你……”庄清时气结,连害怕都忘了,恼羞成怒地瞪着她。 “你这个涵养可是大不如从前了。”唐言蹊淡淡一眼扫过去,笑意不改,“从前你没这么容易发怒,怎么现在说两句就急了?” 绑匪们没料到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些矛盾在,有人不耐烦,想要赶紧将她们带进去,却被绑匪头子扬手制止了。 另一边,陆仰止的眸光如夜色下的海,无风无浪,且深不可测。 唐言蹊冷冷望着庄清时,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连她身后的绑匪都愣了下才想起来跟上,“庄清时,你不用跟他说什么大不了一起死的话,今天会死的只有你,连我都是被你连累的。他们要绑要杀要偿命的人是你庄清时,没人要动陆仰止一根头发丝!” 庄清时被她说的一震,眼眸里渐渐升起纷乱复杂的情绪来,“我……” “你要让他陪你一起死吗?”唐言蹊笑了下,抬手,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在她的脸上扇了一个巴掌。 一声脆响让在场的人纷纷被惊住,庄清时更是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红了一大片。 “这一巴掌我五年前就想赏你了,谢谢你替我前夫生了孩子,还害得我因此失去了我自己的孩子。” 不远处的陆仰止见状大步要走上前来,却被绑匪抵在庄清时脖子上的刀牵制,只好站在原地。 他的眼中蓄满阴沉之色,连那张丰神俊朗的脸都显得格外冷峻,“唐言蹊,你再敢对她动手试试!” 第32章 是生,是死 唐言蹊的心脏宛如瞬间被一只看不见踪影的手掌攥住。 尖锐的骨节插入她的心房,麻木地滴出血来,她却感觉不到疼。 她回头看了一眼陆仰止,面无表情道:“好,那我试给你看。” 说完,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庄清时气极了,想也不想便还口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唐言蹊,你别忘了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没有让你和你的奸夫偿命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还有脸说你是被我连累的?如果仰止不是为了上山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个地方,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奸夫。 唐言蹊捕捉到了她话里两个咬着牙挤出来的字眼。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一秒她刚好望向了陆仰止,而陆仰止,同样以某种深得好似打翻了墨砚般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里的漩涡扭曲了身边的时空,将她的思绪一瞬间拉回了五年前,他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天。 他说,唐言蹊,你这一步踏出去,就永远别再回来。 然后她将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那个微笑上,“好啊,正合我意。” …… “我和陆仰止怎么样,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唐言蹊道,“毕竟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我们感情如何,庄小姐这么急着在我们没离婚的时候插一脚进来,是不是有点太轻贱自己了?” “明媒正娶?”庄清时啐了她一口,“是你自己死缠烂打,要论不要脸,谁比得过你唐言蹊。” 唐言蹊淡淡睨着她,没什么语气地吐着字,“你是不是还想挨巴掌?” “你!” 绑匪头子原本在冷眼旁观,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哑地笑了一声,“唐言蹊,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位唐大小姐。” 唐言蹊一眼扫过去,眉目无波,“是我。” “怪不得。”绑匪头子自言自语了一句,眼里的笑意越发深了,“你说你死过女儿,难道就是被她害死的?” 唐言蹊眸光一眯,“是。” “这样啊。”绑匪若有所思,“那你的连环玉扣也是她的?” “当年捉奸的时候无意间捡到的。” 庄清时蹙了下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连……” “庄清时。”唐言蹊的话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打断了她,“你知道我这五年来,每天夜里梦见我八个月引产的孩子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吗?”她的语气变得轻渺了许多,像在说梦话,“我在想啊,什么时候我才能有机会亲手杀了你,为我的孩子报仇。” 庄清时一震。 不远处的陆仰止也重重蹙起了眉。 “杀了你,这世界上就再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唐言蹊望着成群的墓碑,自言自语道,“我就可以去陪我女儿了。” “你不知道,她被医生从我腹中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都有婴儿的形状了……”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庄清时!” 庄清时下意识地摇着头,“唐言蹊,你疯了……” 一旁的绑匪头子“哈哈”大笑,竟忍不住鼓起了掌,“精彩,精彩!没想到到头来竟然多了个自己人!” 唐言蹊脸色未变,从另一个绑匪的腰间抽出一把刀,端详片刻,又插了回去。 而后问道:“有没有小一点的?” “做什么用?”绑匪头子问。 “用炸药杀人最没意思了。”唐言蹊的视线认真在四周的绑匪间徘徊流连,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炸一下就死了,不痛不痒的,还不起我女儿在肚子里受的苦。” 绑匪头子看了看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的陆仰止,饶有兴趣地问:“那你打算怎么杀?”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挖眼睛,削耳朵,四肢砍下来,最后腰斩。”唐言蹊终于找到一把小刀,恬然一笑,“这个正好,还是一把瑞士军刀,论身价也不算辜负了你堂堂庄家千金的身份。” 几个绑匪听了都冷汗直流,心道这女人狠起来果然不是男人能比的。 “唐言蹊。”陆仰止听了这么久,总算发话了,“不管你要做什么,现在停下,我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想办法救你和清时一起出去。” “想办法?”唐言蹊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而后转过脸去,一双褐色的瞳眸里仿佛结满了冰霜,“你别当我是傻子,陆仰止。如果你能想到办法,绝对不会这么干巴巴地站在原地听我羞辱你的心上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刀背贴在了庄清时的脖子上。 一刹那,男人俊脸的线条都绷紧了,嗓音亦是沙哑透彻,带着一股久违的狠绝,“唐言蹊,我说,把刀放下。” “你逼我打掉孩子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求我放下刀的一天。”唐言蹊望着他,眼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办法……除非你能想办法让我女儿死而复生,否则,今天庄清时这条命,我要定了。” 陆仰止认识她许多年,从未想过这样的神情会在她那张向来不把世事放在心上的女人眼中。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恨。 “唐言蹊!”他叫了她的名字,“你冷静一点。” 唐言蹊却决然转身,从绑匪手中接过被绑住的庄清时,用刀抵住她的脖子,“这是我最冷静的选择,陆仰止。” “走。”唐言蹊威胁庄清时道,“到你父亲墓前去。” 庄清时一怔,说不上来为什么,竟觉得她这句话的语气与方才的癫狂……有些许不同。 她半推半就地在唐言蹊的胁迫下走到了c区。 绑匪紧跟在后。 唐言蹊余光似不经意一扫,只见绑匪头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型遥控器。 她的眸光一紧,是引爆器。 或许是知道庄清时死了,他们今天也走不出这片墓地。 所以打算在庄清时死去后,和她同归于尽吧。 墓地分abc三个区,c区正临着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渊谷。 唐言蹊突然笑了,“庄清时,你说我把你吊在那边的吊桥上,再一刀刀划花你的脸,你是疼得多,还是怕得多?” 绑匪们面面相觑,纷纷打了个寒颤。 庄清时咬牙,“唐言蹊,我今天既然落在你手上……” “落在我手上让你很不痛快吗?”唐言蹊还是笑着,已经把她带到了吊桥附近,“算你活该倒霉,怕是要不痛快一辈子了。” 庄清时无端感觉到手上被绑着的地方好像松了不少。 她心里迅速闪过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座桥只有短短五米,连接着另一座无人居住的野山。 以一个成年人的速度来说,拼尽全力,大约不到三秒钟就可以跑过去。 “我数一二三。”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女人低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往前跑,不要回头。如果有人追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庄清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身后的女人轻轻数了三个数:“一、二——” “三”落定的一刹那,庄清时感觉到自己被人用力推了出去,求生的欲望让她来不及多想,大步跑向了吊桥对面的野山。 而后,也许只是短短一秒钟后,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庄清时像被定住了双脚,再也跑不动一步。 她站在孤山的悬崖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 气流冲毁了吊桥,桥身摇摇欲坠,最终掉进了万丈悬崖里。 瞳孔先是缓缓放大,而后突然缩紧。 唐言蹊…… 她的手颤抖地摸向自己腰间。 腰带上有一把在慌乱中歪歪斜斜插进去的刀。 想是唐言蹊在最后一秒插在了这里给她防身用的。 ——落在我手上让你很不痛快吗? ——算你活该倒霉,怕是要不痛快一辈子了。 是呵。还有什么比被自己的仇敌救了,更让人不痛快的事情? 唐言蹊。 庄清时咬牙念着这三个字,你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你害死我父亲的血海深仇吗? 不可能。 …… 爆炸声在墓园中响起的时候,陆仰止脸色一变,心脏如同被什么狠狠碾压而过,想也不想就要冲进去。 却被雷霆的狙击手们拦了下来,“陆公子,前入口和墓地已经全都被炸毁了,我们头儿调来了救援直升机,可以在对面的野山着陆,再搭桥进入墓园后门!”见陆仰止有了动作,那人忙道,“陆公子别忙,我们去就可以了,头儿有吩咐,您身体刚好,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我过去。”陆仰止说得斩钉截铁,“我要看看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人是生是死。 是生,是死…… 陆仰止只觉得脑海里很多东西随着那剧烈的爆炸声一起被搅得天翻地覆,扬起的尘埃填满了他的心和脑子,让他连思考的能力都被一并剥削了。 “陆公子。”雷霆的副队长叹了口气,很委婉的劝道,“这种程度的爆炸虽然不算大,但是像墓碑石之类的东西被气流崩开,很容易对人造成二次伤害……”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男人攥紧了拳头,骨节拉扯的声音清晰可闻,“里面的人如果有事,你们这群废物一个都别想脱责!” 第33章 就在这,给我活埋了 庄清时呆呆地跪倒在孤山上,望着对面一片狼藉,星火燎原的墓地。 直到,天空中传来救援直升机机翼旋转的声响。 她回过神来,抬头看去。 哪怕隔着很远,庄清时也能在短短一秒钟之内,确定直升机上那个萧疏轩举的男人,是陆仰止。 因为,他就那么不顾安危地扒着舱门,甚至将头探出了机舱外,视线不断巡回在起火的墓地上空。 风吹着他的衣衫猎猎作响,甚至卷着飞沙吹进了他深沉的双眸里,他却只是紧皱着眉头,宛若浑然未觉。 仿佛,亟不可待地在寻找什么。 庄清时在那一瞬间,心里有了计较。 她等了五年,终于等到陆伯伯亲口许诺她和陆仰止的婚事!眼看着陆仰止就要松口了,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绝对不能让她五年的苦等功亏一篑! 唐言蹊方才的所作所为,看似疯癫无状、心狠手辣,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她居然是故意装作与自己势不两立的样子,为的只是打消绑匪的戒心,趁乱救自己的性命…… 庄清时从腰带间拔出那把尖锐玲珑的小刀,慢慢握紧。 若是让陆仰止知道是唐言蹊救了她…… 她的眸光一寸寸结了冰。 不,没有这回事,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噗嗤”一声,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庄清时在顷刻间感觉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比她想象中还要剧烈。 她低头望着自己汩汩流出血的肩胛,喘息着冷笑,似乎是嫌不够,又握着刀柄使劲往里捅了三分。 直升机降落的时候带起了地面上一阵尘土,陆仰止最先从机舱里跳下来,远远就看到躺在地上的女人。 他眸光一厉,大步上前将她抱在怀中,“清时!” 将女人的身体完全翻过来时,陆仰止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只见她手上身上全都是血,左肩的肩膀还插着一把刀。 那是……唐言蹊从绑匪那里拿来的刀,半个小时前,她还曾当众用这把刀威胁着要杀了清时! 男人的眼神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沉下去,犹如落进深不见光的海底,晦暗且寒冷。 怀里的庄清时却在这时竭力睁开了眼,不知是由于失血过多还是惊吓过度,脸色苍白得厉害,说话也气若游丝的,“仰止……” “我在。”陆仰止打断她,一贯淡漠清冷的眉眼隐隐绕着一层戾气,低沉道,“我马上送你出去,别怕,伤得不重。” 庄清时提起唇角,有气无力地笑了下。能得到他这一句关怀和宽慰,她竟觉得这一刀受得也值了。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我知道,仰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陆仰止抱着她走回救援直升机旁,庄清时始终没再听见他开口,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便主动道:“仰止,五年前的事情,是她先对不住你的。就算她的孩子没了,也怪不到你头上。” “嗯。”男人也不知是没听清她说什么,还是听见了却不想谈及,只从挺直的鼻腔里逸出淡淡一个字音,算作是回应。 “我知道她恨我。”庄清时闭上了眼,“我又何尝不恨她?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她当真对我下得去手……” 陆仰止闻言低了眉梢,瞥了眼她肩膀上不敢轻易拔出来的刀柄。 庄清时咳嗽了声,拉回他的注意力,柔声道:“幸好她这一刀没有扎在我的腿上,不然我就逃不出来了。” 男人漆黑的眼底有暗流涌过,嗓音亦是低哑了些许,“只有你自己一个人逃出来了?” “是……”庄清时边说,眼眶边红了,将楚楚可怜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当时她说要把我吊在墙上解恨,另外几名绑匪怕夜长梦多,想尽快杀了我了事。所以他们起了争执,推推搡搡的不知怎么就把炸弹引爆了,我是在吊桥上跑了一半,被气流冲到这边来的。” 她说完,撩起了裤腿,果然皮肤上全都是痕迹。 陆仰止将她抱进了救援直升机里,有条不紊地叮嘱:“让他们先送你下山,记得告诉医生说你腿上也有伤。” 庄清时刚要点头却忽然怔住,“仰止……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她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这么多血,他不在她身边陪着她吗? “我跟剩下的人去对面看看还有没有留下的活口,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他回答得很简单,没有多余的任何一句解释。 庄清时张了张嘴,无力反驳。 他嘴上说的是去看看有没有活口,一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样子,可庄清时心里却无端有种直觉—— 他是过去找唐言蹊的! “带庄小姐回去。”陆仰止吩咐完,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开。 庄清时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口气堵在胸腔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唐言蹊怎么可能还活着呢,那么大的爆炸……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 陆仰止踏上那一片荒芜焦黑的土地时,也有这样的感觉。 就仿佛那一颗炸弹焚毁的不仅仅是这一片陵园,还有他心里的什么。 空气中还有火星浮动飘荡着,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悸得厉害,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狼藉废墟,甚至还有些能看出人形的断肢残骸。 他脑海里有短短的恍惚,几乎不能把这个情景和半小时前那个活生生的女人重叠在一起。 唐言蹊。 天知道五年前当他得知她的所作所为时,有多想亲手掐死她。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任这种愤怒在每一个寂寥无人的深夜里生根发芽,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滋生出咬牙切齿的恨意来。 我那么恨你都下不去手。 你怎么敢死在这种地方。 “给我找。”陆仰止没有回头,就这样背对着身后一群特种部队的士兵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唐言蹊恢复意识的时候,睫毛几乎粘黏在一起,她好半天才蓄满力气睁开眼。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很沉。 她喘了口气,定睛看过去,分辨了好一会儿,突然睁大了眼眸,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是个人。 是个死人。 是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死人。 脑海里被炸得魂飞魄散的记忆一点点涌回来。 爆炸前的最后一秒,她推了庄清时一把,把她推过了桥。为了断绝绑匪们恼羞成怒追上去的可能性,她直接扑到了绑匪头子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了那颗鲜红色的按钮,再然后…… 火光冲天而起,巨大的热浪恨不能将人的身体活活灼变了形。 唐言蹊下意识就低头躲了下去。 或许连老天爷都觉得她这样的祸害是要遗千年的,才在冥冥中安排了那个绑匪头子挡在她面前做了个替死鬼。 唐言蹊还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原地望着天空唏嘘,这他妈是什么运气啊。 要是让墨岚和顾况他们知道,大概又要指着鼻子骂她是个不死的妖孽了。 不过…… 唐言蹊试着活动了下,感觉上半身还能动弹,下半身却好似不是自己的,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心里猛地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立刻看过去,那具尸体当不当正不正的横在她腿上,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腿还在不在那里。 唐言蹊忙撑着旁边的石子想要起身,但随着她的动作,地面上有些碎石不断坍塌、掉进土壤和石碑间的缝隙里,好几块差点掉在她脑袋上。 她这才察觉到原来自己不在地面,而在一个水平面比地面稍低的坑里。 估计是刚才的炸弹把山体炸塌了,再加上墓地这种地方,本来地下就是空的。 她才稍微一动弹就能感觉到地表的塌陷,要是这么贸然站起来,不知道会不会砸到更深的地方去。 这个处境很尴尬,唐言蹊抹了把脸上的灰尘和血迹,脑子开始不停地转,现在要怎么办? “妈的,你个小贱人,你竟然还活着!”忽然,不远处另一道破了声的嗓音传来,语气狠辣至极。 唐言蹊抬眼望过去,认出了他,是绑匪中较为急性子的那一个,从开始就看她不顺眼。 “我一直觉得你有蹊跷,大哥却错信了你的鬼话!你从一开始就憋着想要救庄清时是吧?都是骗人的,什么死了女儿,他妈的,老子要杀了你!” 唐言蹊没理会,只淡淡道:“死过一次应当知道惜命,别作了,想办法出去才是正事。” 他再这么扑腾扑腾,往这块本来就悬空的土地上踩两脚,估计他们两个会一起掉下去。 “我要杀了你个贱人,我要杀了你!”那人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眼眸猩红地四处在废墟里找刀子,最后终于放弃,顺手捡起一块砖头,骂骂咧咧道,“你这个婊子,坏我们好事,既然你放了她,那你就替她去死吧!” 唐言蹊没料到他居然来真的,更没料到他居然还有力气。 可是她现在腿脚完全动不了,呆在原地无异于是坐以待毙。 难道老天爷救她一命就是为了让她再多挨一板砖? 唐言蹊实在想笑,现在却不是什么笑的时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跌跌撞撞地朝她的方向跑过来。 她皱眉,“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 “你别他妈废话,就是你这张嘴害了我大哥,如果我手里有把刀,肯定要先割了你这贱人的舌头!” 他语气里的狠戾让唐言蹊眉目一沉,她只能用手挡着头,不一会儿手臂上就被他手中的搬砖砸得全都是血口子了,关节亦是有些错位般的痛楚。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杀,而是虐杀。 不知有多少恨,才要在杀死一个人之间这样折磨她。 一块砖头都被砸得四分五裂了,绑匪看到奄奄一息的她,还是不解恨,低头挑了一块更大的,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臂,露出她的脸和额头,“你看老子今天不把你的脑袋打开花。” 砖头砸下来的那一瞬间,唐言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却有一股与周围衰败焦糊的气味大相径庭的冷香钻入她的鼻息。 她怔了下,抬起头来,正看到挡在自己面前一道高大英俊的侧影。 只那神情太过冷冽慑人,宛如在不动声色中起了雷霆之怒,漆黑的眼底空无一物,却透出了一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狠劲儿来。 他仿佛没用什么力,就这么声色平平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向里一掰,就清晰的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响,和绑匪歇斯底里的大呼。 砖头从绑匪手中脱落,眼看就要砸到唐言蹊的身上,男人脸色一变,一脚将它踹了出去。 从始至终,陆仰止没说过一个字。 唐言蹊就这么看着他,半晌才出声道:“好了,你别把他的手脚掰断了,万一掉在我眼前多瘆得慌。” 她知道陆仰止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他也就是表面上看起来为人平和冷淡,实际上发起火来,骨子里那股独属于资本家的狠绝只会比旁人更加浓稠。 那人不就是想杀庄清时么,现在庄大小姐都已经平安无虞地逃出去了,陆仰止还拿他撒什么气。 唐言蹊这么想着,脑子里蓦地闪过另一个念头,她抬起头,“庄清时呢?” 难道她出了什么事? 陆仰止终于停了手,身后“雷霆”的人也已经赶到,“陆公子,这个人交给我们处理吧。” 男人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薄唇翕动,吐出一句话:“不必,就在这,给我活埋了。” 说完,他弯下腰将唐言蹊从一片砂砾和砖瓦中抱了出来。 唐言蹊满脑子都是庄清时的死活,被他的沉默气得更加着急,伸手就攥住了他衬衫,“陆仰止,我在问你话,庄清时死了吗?” 男人这才停了动作,低头看向她。 他刚才也是这样抱着清时上飞机的。 明明那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唐言蹊这个罪魁祸首却好像更加削瘦,瘦到没有重量,骨头都硌手。 “你这么希望她死?”男人提了下唇,漠漠的全是嘲讽。 “恐怕让你失望了。”他抱着她一步步往外走,步履沉稳,“清时活得好好的。” 唐言蹊便不再吭声了。 “把这个地方仔仔细细找一遍,一个活口都不要留。”陆仰止脸色冷淡,不怒而威。 “是。” 雷霆的人敬了个礼,礼毕,大着胆子往他怀里看过去。 那个女人狼狈又苍白,眉眼间却似全无城府和阴霾。 这就是陆三公子执意要进来找的人吗? 若是为了庄大小姐讨公道——其他伤了庄小姐的人就地活埋,而她,那个临阵倒戈投奔绑匪的女人,却被他这样抱在怀中。 …… 厉东庭收到测绘的半山腰的炸药分布图时,是墓地爆炸前的事情。 因此他火速赶往半山腰处理,将山上的事情交给了旁人。 经过几名精锐佣兵的努力,95 %以上的炸药及时消除了危险。 可惜还有那5 %,由于地形的崎岖和时间的紧迫,太难处理,因此厉大少当机立断下令封山,准备待所有人撤离后主动引爆。 却不想,山上的爆炸导致了山体的小面积坍塌,地点正好在这里的正上方,坍塌过后的山体隐隐有滑坡的趋势。 厉东庭眉目沉峻,做了决定,“没办法了,先撤退。” 他撤到山脚的时候刚好看到救援直升机载着昏迷的庄清时落地,黑眸四下一扫,冷声问:“仰止呢?” “陆公子和剩下的人在墓园里,说送完庄小姐再上去接他。” 恰在此时,山上的石头、草木轰然下落,越滚越多,撞击和摩擦毫无疑问地引燃了剩下的火药,接二连三的爆炸声相继响起,整座山都被晃得摇摇欲坠。 厉东庭死死蹙起了眉,眸光紧盯着山顶,低声咒骂了一句:“糟了。” 唐言蹊被陆仰止抱着往外走,她知道应该避嫌,私心里也不愿意和这个男人多做接触,可是现下她两条腿都失去了知觉,哪怕是放她下来让她自己走,她也走不了。 索性闭上嘴也不矫情了,就由他这样抱吧。 一开始他的步伐还算是平稳,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一脚陷了下去,他整个人险些跪在地上。 唐言蹊大惊失色,却听他隐忍而紧绷的嗓音,“抓紧我。”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看到周围的地面都在晃? 陆仰止脸色难看,“不想死就抓紧我。” “地震吗?”唐言蹊看到他俊朗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的冷汗来,想是刚才这一下伤了筋骨。 而且…… 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医院里吗?唐言蹊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刚做完检查,医生同意他出院了吗? 唐言蹊紧拧着月眉,还是依言抓住了他的衣衫,四周的草木越来越不稳固,连他身后那群特种部队出身的人行走起来都颇为吃力。 “陆公子,前面就是我们临时搭制的吊桥,但现在山体坍塌得厉害,不适合走这条路,万一桥身断了,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您还……”抱着另一个人,两个人的重量对于此刻的吊桥来说就更是吃力了。 仿佛知道他后半句要说什么,陆仰止一个云淡风轻却暗藏冷厉的眼神就截住了他的话。 对方后背一凉,立马住了口。 “你们先过去。”陆仰止沉思片刻,做了安排。 “什么?”对方震惊。 唐言蹊沉默了下,解释道:“左不过我们现在都只能等待救援,对面的山相对安全一些。在这种时候,能止损就止损吧。” 对方一愣,没想到出言解释的人竟是陆公子怀里的女人。 她是什么人?能在心思深沉睿智的三公子刚开口的刹那,就摸透他的心思。 旁边的人都在看她,唐言蹊却在众人的注视中感受到了两道非同寻常的、淡淡的审视目光。 可当她抬头望过去时,却只看到陆仰止倨傲的下颔和岑薄的唇角,他平静无澜的眸子远眺着对面的山野,目光沉着冷静,根本看也没看她。 就好像……刚才,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雷霆”部队的士兵觉得十分不适,“身为军人,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哪有自己先逃的道理?” 唐言蹊轻笑了一声,“军人不军人的,在自然灾害面前都是凡人。你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反而倒是被我一起拖累。” 见到对方不为所动的模样,唐言蹊又下了一剂猛药,“不是说军令如山么,现在厉大少不在,你们连陆三公子的话都可以不听了?” “军令如山”四个字当真是压在每个军人心中的铁律,几个人立刻露出惶恐的神色,“我们不敢。” 自始至终,陆仰止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原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尤其是每次唐言蹊在场的时候,似乎都没有什么他开口的机会。 因为从前的她,总是最会揣摩他的心意,哪怕在他没有什么想法的时候,也能叽叽喳喳地说一堆闲话来听。 那时觉得女人真是聒噪不堪,离婚以后才陡然发觉,没有她叽叽喳喳的生活,他竟也开始无所适从了。 “不敢就快点过去吧。”唐言蹊轻笑道,“还不走,打算在这等死吗?” 地面的震动愈发强烈了,士兵最后看向了陆仰止,却也只见少言寡语的陆三公子淡淡点了点头。 “你也走吧。”唐言蹊忽然静静开了口,褐色的眸光落在陆仰止脸上,“止损当然要带你一起走。让你陪我死在这里,才是最大的损失。” 第34章 你们谁都不行 听了这话,陆仰止总算低头看她了。 只是那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善,比之山间寒风,还要冷上许多。 他仅仅只是看了一她眼,便抬头,从容对几名士兵吩咐道:“你们过去吧。” 唐言蹊皱眉,“陆仰止……” “你闭嘴。”陆仰止想也不想打断了她的话,“再啰嗦一句,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他身边是悬崖。 唐言蹊往那边觑了觑,被这高度冲击得一阵头晕目眩,瞬间就蔫了不少,闭嘴不吭声了。 “雷霆”部队的几个士兵开始逐一攀着搭在山间的绳索横跨山谷。 地面的晃动更厉害了。 陆仰止便抱着她在山边坐了下来,将两个人的重心降低。 周围的山石不断塌陷,唐言蹊能清楚听见那些滚落和碰撞的声音,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一片安然宁靖。 “陆仰止,你走吧。” “你那时候说的是真的?” 两个人的声音一同响起。 语毕,二人同时一怔。 陆仰止没回应她的请求,倒是唐言蹊满脸不知所云地看向他,“什么假的真的?” 他又望向了远处动荡不安的山体,过了好半天,唐言蹊才听到男人低沉磁厚的嗓音静静传来,在四周剧烈的动静里轻的几乎被埋没,可她还是把每个字都捕捉得很清晰—— “你恨清时,想杀了她,因为她害了你女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脚下的地面在颤,唐言蹊竟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重重颤抖了一下。 她望着胳膊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没言语。 陆仰止就在一旁,视线一瞬不眨地攫着她苍白孱弱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冷得像是结了冰,“唐言蹊,你知道五年前是怎么一回事。孩子的死活和她没关系,你要报复可以冲我来。” “所以你是在怪我刚才的所作所为?”唐言蹊荒唐的笑出了声,凉凉的褐瞳对上他无比沉鹜的眼神,“陆仰止,我没指望你们跟我说句谢谢,但是过河拆桥这种事做的不要太顺手吧。” 陆仰止沉了声音,俊脸的轮廓里透出了一抹肃杀之意极强的张力,“过河拆桥?” “如果不是炸弹刚好在这个时候引爆,你是不是打算亲手杀了清时才算完?” 唐言蹊睁大了眼睛,想立马否认,却被他眼里的狠绝射中了心口,痛得痉挛。 “你什么意思?” “清时父亲的死,你和墨岚都脱不了干系。她没有追究你们的责任,你反倒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对她下这种毒手。你到底知不知道良心二字怎么写?”陆仰止紧盯着她的眼睛,寸步不让,嘴里说出来的字眼也一样绝情,“唐言蹊,你今天的所作所为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唐言蹊下意识握紧了手边的土壤,指甲都扣进了土地里,却似毫无知觉。 她记得庄清时的父亲是如何因她而死的,也记得,那年她投案自首之前,曾经在冰冷滂沱的大雨中跪了许久,最后给庄忠泽叩了三个响头。 唐言蹊虽然不是什么大忠大善之人,但是自己造过的孽、犯过的错,她半点不敢忘。 可,正是因为她知道,正是因为她不敢忘,所以她才肯舍弃自己一条命,只为保全庄忠泽从小养到大的女儿。 如今被人这样一剑刺穿,还就着血脉一起挑出来,那感觉让她简直抬不起头…… 就连服刑尚有期限可言。 他们就打算捏着这一件事,让她永远的愧疚退让下去? “是啊。”唐言蹊轻笑,扬了下头,脖颈的线条像极了在池水中舒展的天鹅,如果她现在不是这样满面血污的狼藉的话,“我是恨死她了,恨不得她死,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陆仰止眸光一紧,厉声斥道:“你不可救药!” “我不可救药?”唐言蹊转过头,扯了下嘴角,“我要是真不可救药,现在你连她的全尸都找不到!她体贴她温柔她善解人意,既然你这么宝贝她,她脑子里的水你怎么不给她放一放?看不见这是什么场合就往山上跑?不知道绑匪想要她的命?!越塔送人头,神他妈坑队友,小学生都不敢这么玩!” 天地间有一霎的寂静。 “唐言蹊。”他沉冷的声音传来,胸腔都跟着震,“我没跟你开玩笑!” “你连话都别跟老子说!”唐言蹊气得想往旁边挪,奈何腿像废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将就着坐在那,黑着脸不看他。 这副样子像极了五年前她每次和他闹脾气的模样,陆仰止恍惚了一瞬,回过头的时候,手已经快要伸到她的头顶了。 五指在空气中攥了个拳,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 陆仰止面上僵硬,心里忍不住嘲弄地想,这双手这是想干什么呢?像以前那般,揉着头发哄她吗? “女孩子家,一口一个老子。”他冷笑,“墨岚是穷疯了吗?不找个礼仪老师板一板你的言行举止?” 唐言蹊心里微微一刺。 在唐家那十几年,过得并不算太好,爹不疼娘不爱,几个月都见不到唐氏夫妻一面,连家里做饭收拾屋子的保姆也懒得跟她说话。 随性惯了的后果就是长大了的唐言蹊养成了一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转眼就万事皆空的好脾气。她什么都不讲究,朋友也大多是市井混混。她和他们仅有的区别,也许就是——她有闲钱,并且聪明些。 所以当她的世界出现了一个叫陆仰止的男人以后,她才会觉得他那么耀眼那么明亮。 他是大户门庭里出来的世家公子,骨子里往外透着一股别人学不来的矜贵优雅,每一个眼神都居高临下的非常到位。 若是放在以前,她是讨厌极了这帮附庸风雅、穷讲究的有钱人们,觉得那些人都是浑身臭铜味的资本家,脑子里长草的智障玩意儿。 可那一年,那个夏天,在网络上所向披靡、从无败绩的狄俄尼索斯,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败在陆仰止的手上。 这件事让唐言蹊将近半个月都醒不过闷来。 她对他纠缠不休,而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那是无拘无束的唐大小姐这辈子第一次那样想得到什么。 她开始学化妆,学搭配,把那些看起来比代码还要复杂的名牌们死记硬背在脑子里,每天睡前半杯红酒,早起一杯咖啡……一个多月后顾况再见到她,吓得差点没跪下,目瞪口呆的问:“祖宗,你中什么邪了?” 唐言蹊很想一拍他脑门子赏一句“滚蛋”,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娇羞的,“讨厌。” 就这样,后来再见陆仰止的时候也没被人家正眼瞧过。 至于……她是怎么嫁给他的,其实她自己也没太懂。 就是突然有一天唐氏夫妇推着一大堆行李要出门,唐言蹊远远望着那一排随性的佣人保镖,心里已经没有儿时的波澜了,冷不丁却听见旁边的保姆面无表情地说:“小姐,老爷和夫人要走了。” 唐言蹊叼着棒棒糖转身,“那么多人伺候着,用不着我去送。” “言言。”身后传来父亲威严的声音。 说来也奇怪,她对那个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人的印象,好像就只剩下嗓音了。 他长什么样子来着?唐言蹊现在想想,都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那时爸爸说了什么她当然也忘记了,大约不过是给她传达了一个意思——榕城陆家的三少爷要娶个八百里加急的媳妇儿,整个榕城只要是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就要留着给三公子见见。虽然大家都对她不抱什么希望,但看在陆家的面子上,还是让她去走个过场出个镜,成不成都无所谓。 谁都不知道,她听见那句话的时候,心跳都快飞出嗓子眼了。 一通梳洗打扮,带着一种即将被帝王选入后宫的雀跃心态早早就到了西餐厅。 结果陆仰止就这么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便冷冷淡淡地说:“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唐言蹊也是个没羞没臊的,当机立断:“好啊,那我们形婚吧!” 一顿饭,陆仰止听她说了不知多少四六不着的浑话,急得唐家随行的保镖眼睛都快挤歪了,唐大小姐愣是看不见。 饭后,唐言蹊也开始了深刻的自我反思,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太放飞自我了,陆仰止估计是被她吓到、再也不想见她了。 不过她还是怯生生地问了句:“我们下次在哪见?” 陆仰止低头整理着西装袖口,嗓音清冷无澜地说:“珠市口吧,那里适合你。” 唐言蹊一愣。 那是榕城有名的小吃街,以热闹而廉价出名。 尽管她平时一放学就跟顾况他们飙车去吃小吃,可是被陆仰止带过去,总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屈辱。 仿佛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就算打扮得再华丽高贵,在他眼里也永远只是个市井小民。 不知是结婚之后多久,唐言蹊偶然问起缘由,才听他淡淡一哂,道:“你在西餐厅只会束手束脚地装淑女,那些东西在你眼里也不见得多好吃。如果和我结婚只能带给你一些让你厌烦的规矩和礼仪,那两个人在一起的意义是什么?” 唐言蹊被他问得怔住,又听到他低低在她耳边说:“言言,你很好。就一直这样,不要改。” 他那样的迁就她,包容她,从她一丁点的表情里察觉到她的自在与不自在,给了她最温暖的一切。 世界上哪里还有一个像陆仰止一样的人呢。 唐言蹊无声地想,若非如此,她又靠什么撑过这五年来的漫漫长夜…… 只是,那个记忆中的陆仰止,终究在悠悠岁月中变成了这样冷漠峻凌、静中藏锋的男人。 他也会拿她的涵养和礼教来讽刺了,也会对她说“我对你太失望”了,也会漠然对她的疼痛视而不见了。 是谁把他变成了这样呢? 庄清时吗? …… 救援直升机很快就开到了山顶上空,一架结实的绳索被放了下来,“雷霆”的士兵们依次爬了上去,飞机越过山谷,飞在他们头顶。 唐言蹊回过神来,见陆仰止脸色依旧沉凝,并未因为救援机的到来而缓和多少,心里不觉也是一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陆仰止明显还是一副话也不想和她多说的样子,看着两名救援兵从上面爬下来,将安全带挂在他的腰间,而后二人望着唐言蹊,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要她自己爬上去了。 在双腿使不上力的情况下,就算把安全带系在腰上也没什么用,而且她浑身都是伤,谁也不能确定伤得有多重,若是腿部有骨折或是拉伤的情况出现,强行将人吊上去只会加重她的伤势。 地面的塌陷程度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陆仰止没犹豫太久,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他将她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脚面上,单手搂住她,沉声道:“抱紧我。” 陆仰止的另一只手就这么攀着绳索架,以一只手,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 唐言蹊咬了下唇,此刻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刚要上手,便听身边二人道:“陆三公子,不然让我们来吧。” 他这个常年坐办公室的人,也看不出来胳膊上有多少肌肉的样子。 陆仰止平淡应道:“不行。” 唐言蹊提醒他:“你昨天还住院呢。” 陆仰止唇梢一勾,却不像是笑,表情一点温度都没有,“这是在关心我?” 唐言蹊烦极了他这副把旁人的话当耳旁风的样子,压了压脾气,偏过头道:“庄大小姐为了你的安危命都不要就追到山上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怕是要追到阴曹地府去了。到时候要不着人,少不了就要拿我开刀。” 明明是句寒碜庄清时的话,由她说出来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吃醋。 这种认知倒是让陆仰止嘴角的弧度落得更深了,几秒种后,又被他收敛起来,笃定道:“不会。” 唐言蹊皮笑肉不笑,“你知道不会?” 不过想想也确实是这样,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连累的一定是她。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尸体都找不到,庄清时还去哪找她麻烦? 这样想着,却听男人忽然心平气和地开口,以一种阐述事实的口吻道:“清时不是这么是非不分的人。” 唐言蹊的手指如被针扎了,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她却莫名有种直觉,他在拿她和庄清时比较。 良久,缓缓笑开,“那就好,我也喜欢黑是黑白是白,分清楚一点。” 她欠庄清时的,她会还。 庄清时欠她的……她也必不手软。 “三公子,这个时候开不得玩笑,还是让我们来吧。”旁边两个士兵见他似乎来真的,最后阻止道。 陆仰止寡淡无物的眼神从二人身上掠过,没什么波澜道:“这件事,你们谁都不行。” 二人神色一滞。 唐言蹊轻笑了声,不动声色的嘲弄:“陆总别太刚愎自用,掉下去可就是两条人命。” “你觉得我会让你掉下去?” 唐言蹊太注意他眼里藏得很深的微芒,只蔫了吧唧地看了看那边的深渊,半真半假地调笑,“你刚才还说要把我扔下去,我胆子小,惜命。还是那边的兵哥哥看起来五大三粗的,靠谱一点。” “自己往这淌浑水里趟的时候没见你有多惜命。”陆仰止冷声道。 唐言蹊一噎,尴尬地想摸摸鼻子,可是手臂在他的命令下已经牢牢圈住了男人的脖颈。 她遂叹了口气,不跟他呛声了。 直升机一点点飞高,陆仰止被吊着护腰,另一只手紧抓着绳梯。 因为直升机无法降落在塌陷的地面上,而唐言蹊又没办法爬上去,所以他们暂时只能用这种方式吊在这里,直到飞到山脚下。 唐言蹊不知道对于陆仰止来说,她是个多大的负重,可是看到他手臂上隐隐跃出的青筋和额间的冷汗也大概能猜到他有多累。 山上的风很大,飞机下方的绳梯又丝毫不经遮挡,唐言蹊难受得闭上眼睛,任耳边狂风呼啸而过,他们整个人都被掀起不小的角度来。 自始至终,拦在她腰间的手都没有半分松缓。 又一阵风袭来,唐言蹊的手一滑,整个人往下掉了几寸,她吓得尖叫出声,又硬生生的止住,怕给他增添太多心理负担。 两个人的位置变得很难控制,她搂着他的腰,而他只能竭力拎着她的领子,将她一点点往上提。 男人面沉如水,紧紧搂着她,这一脚踩空的感觉让唐言蹊不觉红了眼眶。 奇怪的是,她只身扑向炸弹的时候也未曾落过一滴泪,可是此时踩在死亡的边缘,却陡然萌生出层层的恐惧和害怕。 “陆仰止。”她抬头,视线不知在何处流连过后,低低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 “闭嘴。” “你就放手把我扔下去。”她不顾他的阻拦,仍低着头说。 “唐言蹊,我让你闭嘴!” 有水滴不期然地落在他的胳膊上,很快被剧烈的风吹散,快得好像是陆仰止的错觉。 女人没抬头,垂着被风吹得抖动的睫毛,他沉了沉心,突然徐徐开口,声音不大,仿若根本没打算让她听见,“你这女人永远都那么聒噪,可是说出来的十句话里有九句都不是我喜欢听的。” 她没言语,许是没听见。 男人扯唇笑了笑。 她的听不见,才是他继续说下去的理由。 因为同样的话,五年来他对着空空如也的半边床讲过千百次。 也只有她听不见的时候,他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讲出口。 “如果我想把你扔下去,一开始就不会过来找你。既然我来了,就算你变成一具尸体,我也会把你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手臂上的水滴突然就落得快了,很明显,这不是错觉。 陆仰止皱了眉,很想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来看一看,看看那张平日里漫不经心的脸,是否也有挂满泪痕的时候。 他终于将她又提回了原来的高度,唐言蹊刚一抬头恰好遇上他低头,两个人的唇轻擦而过。 唐言蹊的眼睛顿时瞪大了,眼里的泛起的红也看得格外清楚。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陆仰止在她开口前截断了她,“还是你想看看,我有没有法子能堵住你的嘴?” “……” 直升机终于在盘旋过后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落在了山脚,唐言蹊被人抬上担架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去看看陆总的胳膊,他的胳膊伤了。” 陆仰止闻声,背影微微一震。 原来她发现了。 厉东庭冷眼旁观,“雷霆”的队长跑来请罪道:“头儿,不是我们想劳驾陆三公子,实在是……” 厉东庭摆了摆手,揉着发胀的眉心,“意料之中的事,在他眼里,你们谁都不行。” 队长愣了下,同样的话,他也听陆公子说过。 只好低下头,惭愧道:“是我们无能。” “不是你们无能。”厉东庭卸下肩膀上的狙击枪,扔在车里,淡淡道,“你们的体能和他差不多,甚至更胜他一筹,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确实除了他谁都不行。” 队长又是一愣。 只见厉东庭靠在车座上,望着车窗,缓缓道:“因为除了他,你们谁都没有那种,唐言蹊绝对不能死的念头。” 第35章 为什么不亲自来谢? 队长一愣。 不知怎么,无端想起了进入墓园前,男人沉鹜冷厉的一句——里面的人如果有事,你们这群废物一个都别想脱责! 那时他还以为陆总指的是庄大小姐。 似乎是,又似乎不止是…… “好了。”厉东庭出声刚好截住了他的思考,“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外传。” “是,头儿。” “山上没有其他活口了?” “没了。”那么大的爆炸,能活下来都是天大的运气,偶尔遇见个奄奄一息的也让陆总直接下令活埋了。 厉东庭点了支烟,看向急救车里坐着的男人。 只见那人还是一张云淡风轻、天塌下来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面瘫脸,脸上根本瞧不出他伤得有多重。倒是那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盯在旁边的医疗担架上,看着医生弯着腰为上面的女人做紧急处理。 过了片刻,当医生直起腰,从他与担架之间让开时,陆仰止却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甚至直接下车上了厉东庭的车。 士兵刚替他打开车门,陆仰止就听见厉东庭一道凉凉的嘲讽直朝着他的面门丢了过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跟女人一样矫情。” 陆仰止眼皮都没掀,无波无澜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比女人还喜欢嚼舌根。” “瞧瞧你干的好事。”厉东庭冷笑,手指在车窗上一叩,方向正指着塌陷的山,“一条活口都没留,老子又他妈得替你写报告。” “雷霆”部队虽然直属厉家管辖,按道理来说,他有先斩后奏的调动权,但“雷霆”毕竟是一支持枪部队,善后的流程麻烦得很。每次调动过后就开始大会小会轮流开,一篇一篇报告往上交,厉东庭想想就头大。 要是有活口还好办,直接交给公安机关处理。 可眼下绑匪都死光了,临死前还把山给炸塌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到最后一个责任人都没逮着,厉东庭少不了又要被上面请去喝茶谈心了。 陆仰止倒是难得有良心地说了句:“多谢。” 车子缓缓开启,一行人往医院去了。 厉东庭开始没说话,后来也不知想起什么,又耐着性子开口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一直闭目养神的男人眼睛都没睁开,右手整个手臂像断了一样的痛着,他却仿佛全无知觉,“什么怎么办。” “你家老头子不是一直想让你结婚?”厉东庭道,“庄清时虽然做事有些阴奉阳违、表里不一,但是胜在对你真心实意,只要不出格,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况且,一个没有手腕的女人也不适合辅佐你接管陆氏。” 陆仰止像是没听见般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没给任何回应。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庄清时那点心思。 只是有时候,能不撕破脸就不撕破脸吧,毕竟欠她的。 不过结婚,那是另一码事了。 “老头子倒是好应付。”陆仰止一提这事就忍不住皱眉,最担心的从来都不是来自他父亲的压力。 “她还在催?”厉东庭接了口。 见到陆仰止脸色黑了一半,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要说你家也是真有意思。”厉东庭挑眉打趣,他们几个最喜欢没事拿陆仰止的家务事来寒碜他,“姐姐比亲妈管的还多。” 陆仰止虽然在家里排行老三,但却是长子长孙。 因为他家老大是个女儿,老二又是个谁都没见过的谜——有人说是小时候夭折了,有人说是犯了事在大牢里关着,还人说是身体不好一直在国外静养,更有人脑补了一场豪门恩怨的大戏,说他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陆家老二的来路和去向就这样越传越玄乎,就连陆仰止本人,也只是对自己这个“传说中”的二哥有个模模糊糊印象。 所以,他便成了家里唯一可以继承家业的儿子。 有趣的是,在陆家,主外的是陆老爷子,主内的却不是陆夫人,而是陆仰止的大姐陆远菱。 催婚,安排相亲这种本来应该母亲做的事情,他大姐全都一手包办了,让池慕和厉东庭很长时间都以为陆夫人是不是早就过世了,才养成了他家这个长姐如母的风气。 陆仰止一提这事就心烦,“她自己都还没有个归宿,天天就知道操我的心。” “你也硬气,明知道你大姐意属庄清时,你还跟她对着来。”厉东庭勾了下唇,吐出一口青白色的烟雾,“她那么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都管不住你,要是被她知道她这次的如意算盘又打空了,还不把你生吞活剥了?” 陆仰止不言语了,脸色却远没有开始那么平静淡泊。 于是,逞了口舌之快的厉大少心里终于舒坦了下来。 他阴测测地想,这种时候哪能他一个人糟心? 好兄弟么,要糟大家一起糟。 …… 到了医院,唐言蹊第一时间就被推去检查,庄清时比她早到医院几个小时,肩膀上的刀早就拔了出来,此刻正在病房里躺着。 陆相思原本对这件事没太大的感触,是看到庄清时肩膀上的绷带里渗出的血迹之后,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自责。 她不大喜欢庄清时,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来道歉,只好趁人不注意退出了房间。 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身后女人懒洋洋的嗓音:“祖宗,你再跑出去一回,我们就真的消受不起了。” 陆相思瞪着眼睛回过头来,“唐言蹊?” 坐在轮椅朝她笑的一脸欠揍的女人,可不就是唐言蹊本人? “你没死啊?”她跑回到她面前,高高兴兴的。 唐言蹊检查完正好碰上她,本来大难不死心情不错地准备逗弄陆小公主一下,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噎得她想翻白眼。 “就你这张嘴啊。”唐言蹊面无表情,“迟早我得给你缝上。” 哪怕她坐在轮椅上都比女孩高出很多,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时,眼睛里的冷淡真真儿是有点吓人的。 陆相思却不怕她,或者是心里揣着其他事,想了想,踟蹰着开口,“那个……你伤得重吗?” 此刻她浑身缠得跟个木乃伊一样,幸好绑匪还有点打人不打脸的基本素养,给她留了张能见人的皮相,至于其他地方,一看也知道伤得很重了。 唐言蹊还没说话,陆相思就急匆匆地打断,小脸皱成一团,紧张得不行,“我让我爸爸给你钱,好多好多钱。让他请最好的医生给你治病,肯定、肯定……” 能治好的…… 这话她也不敢说。 她从小就生活在学医的大姑姑身边,见过很多治不好的病。 “实在不行的话,我把大姑姑叫回来,让她给你治病。”陆相思道,“我大姑姑可厉害了。” 唐言蹊一怔,陆相思的姑姑…… 陆仰止的姐姐,又治病很厉害的,也只有在医学界叱咤风云的那位陆远菱女士了。 脑海里闪过这个名字的同时,她的心猛然一缩,浑身的血液几乎被冻住,很多记忆翻江倒海地拍打过来。 唐言蹊当机立断地拒绝,“不要!” 陆相思被她吓了一跳,不要就不要嘛,为什么她好像在唐言蹊眼睛里看到了类似于恐惧的情绪? 她疑惑地问:“你也怕我大姑姑吗?你认识她吗?” 唐言蹊垂眸,褐色的瞳孔里有一闪而逝的复杂。 “我大姑姑人很好的。”陆相思急着为姑姑申辩,“她一直都很照顾我,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唐言蹊扬了下嘴角,却不是笑,“当然。”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她很喜欢你妈妈,就算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也会尽心尽力照顾你的。” 妈妈?庄清时吗? 陆相思愣了好一会儿,没懂她的话里有话,唐言蹊也疲于和小孩子讲太多大人之间的恩怨,遂简单的交代道:“我的伤不严重,只是两条腿被很沉很沉的东西压过,有点供血不足、神经麻痹,过两天的没事了。你不用给你大姑姑讲我的事,也别说你见过我。” 陆相思点了点头,有些奇怪,但到底什么都没问,难得善解人意道:“那好吧。” 唐言蹊抿了下唇,“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记得去看看你爸爸,多陪陪他,顺便再替我谢谢他。” “想谢我,为什么不亲自来谢?”低沉磁性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语气很冷清,配着满楼道消毒水的味道,让唐言蹊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绷紧了。 “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就这么敷衍了事?”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却比不笑更凉薄刺骨。 唐言蹊慢慢转动轮椅回头,尴尬得想解释一下,却忽然听到陆相思低着头,满脸别扭地说:“我知道错了,爸爸。” 然后走到轮椅前面,对一脸懵逼的唐言蹊道:“谢谢你,唐言蹊。” 原来陆仰止的话是对陆相思说的? 这一个神转折惊得唐言蹊一下子想不起来她的台词是什么了。 余光瞥了陆仰止一眼,男人的脸淡漠而威严,眉骨挺拔,双眉如剑飞扬其上,薄唇微抿,眸如寒玉,尤为立体的轮廓勾勒出一种旁人无法比拟的深沉与稳重,气度亦是从容不迫,与他矜贵的身份相得益彰。 不过,他的眼睛倒是看着陆相思,俨然一副严父教子的模样,“别人帮了你,你要知恩图报,别连句谢谢都舍不得说。” 唐言蹊一言不发地听着,总觉得他这话不止是说给陆相思一个人听的。 第36章 你算什么东西 陆相思点头受教后,高大挺拔的男人迎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脚步最后停在唐言蹊面前,没什么情绪地望着她,“唐小姐似乎有话要说?” 唐言蹊自知完全掉进他的节奏里,这时候却也不得不顺着他的心意,硬邦邦地说了句:“谢谢。” 这个男人从以前就最擅长声东击西、含沙射影。 明面上是在教育陆相思,实际上一字一句都在讽刺她。 唐言蹊原本想问问他的胳膊要不要紧。 可是被他这么一讽刺,她连开口的心情都没了。 说完一句“谢谢”就瞥向别处,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倒霉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穿白大褂、医生模样的人从病房里行色匆匆地赶出来,“陆总啊,您怎么到这来了?” 他就去拿个处方药的功夫,回来人就不见了。 行医多年,不听话的病人见过,但是像陆仰止这么不听话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偏偏还是个不能打不能骂又不能视而不见的,得拿他当祖宗伺候着。 这祖宗知不知道他的胳膊已经伤成什么样了? 肌肉严重劳损,掌关节和指关节好几处韧带拉伤,再不注意调养康复,那是一辈子的残疾。 唐言蹊一看有人来了,立马“善解人意”地表示:“那你忙,我先走了。” 陆仰止于是回头淡淡看了医生一眼。 医生被他这空无一物的眼神无端震慑得冷汗涔涔。 唐言蹊划着轮椅往外面去,忽然听到身后医生尽职尽责地劝谏道:“陆总,基于您这个情况,右手暂时就不能用了。希望您以身体为重,至于工作上的事……” 他还在说着,陆仰止却发现轮椅往外走的速度减慢了许多,最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唐言蹊没有回头,也没有继续走。 “陆总,您听见我说话了吗?”医生说了一大堆,说到口干舌燥也没听见半点回应,忍不住皱眉问。 陆仰止这才无波无澜地睨向他,黑眸里冷清寂寥,半点愧色也无,“你刚才说什么?” “……” 医生心累,不想说话。 陆相思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见状开口,声音是独属于女孩的娇软。就算她喜欢装老成,终究也抹不去孩子气的稚嫩,“医生说你的右手不能用。” 陆仰止怔了下,黑眸划过浅浅的思考和为难,总算主动开口提起病情,可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行,这两天的工作比较繁杂,过一阵子再调理会有影响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字字平缓,宛如不容置喙的陈述。 医生叹了口气,心道果然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会,而且影响很大。” 唐言蹊的背影仿佛比刚才还僵直了些。 事关重大,陆仰止到底也不敢拿身体开玩笑,眉梢轻轻蹙着。 签字和批文件倒是可以临时用他的私章代替,再不济可以让老头子来盯两天。 不过公司前一阵子刚刚接了一单杀毒软件的补丁升级的项目。 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可以和国外顶尖网络公司平起平坐的企业,陆氏的确是费了很大心力才将这一单从众多来自欧美的竞争者手中夺过来。 因为网络病毒在不断升级,安全系统也需要随之进行调整。不少专门做杀毒软件的公司要对版本进行升级,有时候出现公司内部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就只能高价从其他网络公司买一些“补丁”过来。 当然,令专门做杀毒软件的公司都一筹莫展的病毒,陆氏旗下的工程师也不见得有本事单独完成破译。 一切,不过就是指望着他们手里这一枚王牌,陆仰止。 这一单可谓是令大半个圈子为之侧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他们笑话。 若成,则名震四方。 若败…… 陆仰止的眸子眯成狭长的弧度,其中一闪而逝的精光卷着冷锐的锋芒。 医生多少也能理解像他们这种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日理万机是生活常态,他能做的只有惋惜和遗憾,“陆总,既然您早知道这阵子有重要的工作,为什么不留在医院里好好地治病养胃,非要急着出院,还把手伤成这样?” 唐言蹊垂着头,褐瞳里的阴影落得深了些。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挂在腰间的手机指示灯亮了,唐言蹊脸色一变,想也不想便匆匆划着轮椅出了医院。 陆仰止没拦她,也不清楚她听没听见医生说的话,嘴角抿出薄笑,眼神隽凉而寡淡,隐约透着一抹很深的嘲弄,“为什么?”他顿了顿,“为了个白眼狼。” …… 医院外,一辆进口的黑色宾利缓缓停了下来。 车里的男人望着市中央医院上的红十字,好看的眉头拧成“川”字,“她在这里?” 顾况在定位地图上确认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是啊,虽然信号很弱,但是这里没错。” “可是老大来医院干什么?”他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不会我们又被耍了吧?” 之前是一直定位不到她的位置,可是就在今天下午,反追踪系统却突然失效了! 是她自己解开的还是有人破译了? “下车,找。”男人微微扬起下颔,眸光沉霭地盯着眼前的楼,“不论是真的假的,只要是她可能出现的地方,都给我认认真真地搜。” 顾况从电脑屏幕里抬起头,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竟有短短一瞬间,被他没有表情的表情震住。 不知怎么,他突然回想起几年前,飞扬跋扈不拘小节的唐大小姐像吃错了药一样开始钻研名牌、开始讲究细节,甚至和他、墨岚三个人一起出门的时候说话都低了好几十分贝,含在嘴里莺莺细语。 那时候墨岚大约比现在还要沉默寡言一点,没开口奚落她,顾况却一脸“画面太美我不敢看”的样子,哀声问:“祖宗,你中什么邪了?” 唐大小姐娇柔一笑,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说:“讨厌。” 顾况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墨岚眼里也难得蒙上诧异的颜色。 而后却听她神采奕奕道:“怎么样?够不够淑女?你们说我再朝这个方向努力努力,能不能追到陆仰止?” 顾况刚想笑她痴人说梦,余光不期然撞上墨岚的脸。 那是顾况第一次懵懵懂懂地察觉到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的心意。 大家都是知慕少艾、情窦初开的年纪。 可他的春天还没开始,就被唐大小姐一句“能不能追到陆仰止”葬在了凛冬的大雪里。 ——那时他的脸上,有隐约憋笑又蓦然僵住的痕迹,渐渐地、渐渐地收敛起来,变成了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 与此刻如出一辙。 …… 唐言蹊出了医院后门就把自己那个已经被炸得屏幕碎裂也开不了机的手机扔进了垃圾桶。 定位器经过她的良性改装,已经无需通过手机来发射信号,因此就算手机被炸成粉末,只要定位器还完好无损,就依然可以正常运作。 不过话虽如此,手机的破损多少还是伤及了定位器,她本以为发讯功能应该受到了限制,谁知方才低头一看,竟看到了被追踪时才会亮起的信号灯一直以固定频率闪个没完。 是墨岚来了吗? 唐言蹊从后门绕出医院,笑着自我解嘲。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地躲着故人了。 真他妈的窝囊。 …… 病房里,护士端着托盘四处乱转,“刚才屋里的病人呢?坐轮椅那个,看见没有?” 陆仰止里病房很近,听到这句话就冷了脸,陆相思比他动作稍快,跑过去道:“她刚刚走了。” “药都没上就走了?!”护士提高了嗓音,“谁让她走的?” 陆仰止脑海里迅速掠过什么念头,眸色一沉,“宋井,把人带回来。” 宋秘书不敢怠慢,刚应了一声,就听到门外传来另一道音色冷淡低磁的声音:“陆总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把谁带回来?” 陆仰止看过去,眼神刹那间变得锐利,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锋,如王者与王者的对峙,剧烈的撞击过后,一股充满寒意的肃杀之气陡然涤荡开来。 宋秘书隔着老远心脏都跟着颤栗,强行定下心神,笑僵了一张脸,寒暄道:“原来是墨先生,好久不见。” 墨岚看也不看他,倒是身边顾况嗤笑一声,“陆总身边的狗怎么不分场合地叫?这儿有你说话的份?” 宋井还没言语,陆仰止便低笑开了口,一字一字,字字诛心,“狗也得知道忠心才是条好狗,连自己主子能跟丢,你算什么东西。” 宋井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陆仰止。 他没太见过陆总发火的样子。 最多也就是不冷不热地指出手底下人工作上的疏漏,连语气的急缓都很少改变。 上位者最忌讳浮浅冲动,把心事写在脸上,而他家陆总绝对是不喜形于色中的佼佼者。 为什么,对眼前二人却展现出了一股浓稠到令人心惊的戾气,藏都藏不住。 亦或是,他从来没想过掩藏。 第37章 她不愿见他 顾况与陆仰止其人没什么恩怨瓜葛,只是很多事情,基于立场问题,他也不好不表态。 毕竟他和墨岚称兄道弟这么多年,亲眼看着墨岚对老大的好——那是一种不动声色,却掏心窝子的好。 按理说,买东西还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可是爱情这种一瞬间的事,它就没什么道理可循。 一眼没有,两眼没有,别说三年,三十年都不可能有。 墨岚伤心不写在脸上,可顾况是真真的为兄弟感到惋惜,自然也就对兄弟的情敌,陆仰止,分外苛刻。 墨岚仍然没有表情地望着对面同样气质斐然、卓尔不群的男人,薄唇翕动,一句废话也无,开门见山道:“她在哪。” 陆仰止眯了下眸,“谁?” “别跟我装糊涂。”墨岚冷嗤。 一开始他尚有些怀疑,唐言蹊是否真的在这里,不过自从他一进楼道看到了陆仰止,疑虑就全然被打消了。 榕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 若非要挑出一样,那,便是那个姓陆的男人了。 陆仰止勾了勾唇,却不是笑,黑眸卷着天花板上倾泻一缕灯光,冷清明锐,“这间医院不随我姓,墨先生要找人,大可以自便。” 墨岚也不与他浪费时间,侧过头,言简意赅地吩咐顾况:“找。” 陆仰止看到顾况手里的定位器,眼底划过很深的嘲弄,“墨先生是在找人还是在抓人?” 墨岚脸一沉,目光阴翳地看向他,显然是被他戳中了痛处。 陆仰止左手插进西装裤袋里,清俊的脸上褪去所有情绪,只剩下寡淡,“需要用定位器来找的人,大概本身也不太想见你。” 若说刚才那句话只是戳中了墨岚的痛处,那么这句话便是直接一刀劈在了他心坎上。 她不愿见他。 是还为了五年前的事情怪罪于他么。 可,她连陆仰止都可以原谅,可以毫不避讳地相见,却为什么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肯给。 “我想找的人,不会躲我一辈子。”墨岚微微扬起下颚,狭长逼仄的眸子里寒意凛冽,“但是你想得到的人,你这辈子都已经失去了。” “你一个从来没得到过的人,倒是教育起我来了。”陆仰止低低徐徐地笑出声,态度瞧着没什么稀奇,字里行间却透出一股胜者为王的桀骜。尤其是眼角那一抹略微上挑的弧度,将霸道与凌厉展现得格外清晰。 宋井后背一凉,哪怕没站在风暴的中心地带,都觉得气压低到他快喘不上气的地步了。 他这好像是无意之间参与了什么很尴尬的场面,甚至撞破了上司的前尘旧事? 亏他还一直很傻很天真地以为陆总和墨先生之间就仅限于猫和老鼠的关系—— 因为墨先生是匪,悍匪,技术高超的悍匪,全世界最有名、规模最庞大的黑客组织,他是那个牵头的人。 而陆总的工作和他正好相反:打击违法犯罪的黑客,破译各种各样的新型病毒。 这样的两个人能看对方顺眼那才奇怪。 不过听墨岚这话的意思,他们其实早就认识了,而且还有点私交的样子? “墨岚。”顾况绕了一圈回来,情绪明显有了波动,手里拿了一支破破烂烂的手机跑到他身后,“你看。” 男人转过头,陆仰止亦是不动声色地看过去,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认出了那是谁的东西。 “她果然在这里出现过。”墨岚的语调沉了许多,再抬眼时多了几分冷峻,“她的手机为什么变成这样?” 顾况也不懂,能把手机毁成这样,难道老大遭遇了什么不测? 这个猜想让他有点恐慌。 那边陆仰止却已然转头往病房里去了。 陆相思正在病房门口等他,见他回来,皱着小眉毛问:“门口那个怪叔叔是谁?为什么和你吵架?” 陆仰止关上门,将墨岚与顾况二人完全隔绝在门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冷声对宋井道:“从今天开始给大小姐请假,学校那边不用去了,给我留在家里反省,一步也不准踏出家门!什么时候她想明白自己错在哪,什么时候再重新回学校报到。” 陆相思小脸一白,“爸爸……” 宋秘书听了也十分为难,委婉地开口道:“陆总,把大小姐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不太好吧?” “那你也不必到公司来了,陪她一起。”男人眉目未动,就这么与他擦肩而过。 宋井知道陆总这次是生气生大发了,慌忙改口道:“陆总,现在公司上下忙得人仰马翻,这时候我不敢缺席。” 哎,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也别劝了,陆总还在气头上,谁劝谁跟着一起倒霉。 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说话能让他家老板往心里去吗? 耳畔仿佛又响起墨岚对陆总冷峭的挑衅——你想得到的人,你这辈子都已经失去了。 那个人,会是谁? 宋井这般想着,不知怎么回事,眼前突然浮现出了男人在电脑上敲下20xx0808的神情。 当时,病房里的气氛在一瞬间就变得诡谲非常。 尽管20xx0808是那个陌生女人设置的手机密码,却好像触动了房间里包括陆总在内所有人的某些共同的记忆。 他们都对此缄口不言,却又都露出或多或少复杂的目光。 难道和那位唐小姐有关吗? 可是陆总救她,不是因为那女人先救了大小姐,大小姐在病房里苦苦相求吗? …… 唐言蹊在家休养了两天,双腿总算恢复了些许知觉,不过走路还是不像原来那么自然。 两臂的伤好歹没有伤及筋骨,只是些皮外伤,穿一件外套就差不多能瞒得干干净净。 所以第三天她到公司上班时,工程部看到她这个无缘无故请了两天假的“正常人”,气得简直脑袋上冒火。 “你干什么去了?”冯工程师不在,另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知不知道公司最近接了个大单,正是人手不足的时候,你这个时候请假是给我找不痛快吗?万一进度赶不上,陆总怪罪下来,责任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唐言蹊有点脸盲,尤其是早晨睡不醒脾气会稍微暴躁,眯着眼睛问了句:“你谁啊?” 领导噎了噎,一副马上要爆炸的样子。 工程部的人见状赶紧拉着她把她扯了回来,低声道:“姑奶奶你不要命了?那是项目主管。” 唐言蹊的胳膊被人一攥,整张脸都纠结成了一团,哪还有心思听什么主管不主管的屁话。 她抽回手,按捺着脾气,“项目主管干什么的?” “跟客户接洽、统筹安排项目进程,都归他管。” 唐言蹊一边轻轻碰了碰自己胳膊,确保伤口没有崩裂,一边回头看了眼那边呲牙咧嘴着急上火的项目主管,淡淡道:“你们是一线工程师,公司所有输出的产品都指望从你们手里出,他一个坐闲职的也敢这么张扬?” 当初她手底下的贤能之辈,不分年龄大小,不分资历深浅,她都一视同仁宽和相待。 对方满脸惊恐,而后警告道:“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让别人听见。” 唐言蹊轻笑了一声,哪怕没有宣之于口,那笑里的蔑视之意也是十成十的足。 “你知道庄清时吗?”对方提点她,“就是老上电视那个,他和庄清时好像认识,是什么远方的表亲,庄家没落了他也就丢了饭碗。不过外面都传我们陆总跟庄大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所以公司里面没人敢惹他,连陆总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在这里吃吃闲饭、挂挂闲职。” 唐言蹊怔了下,这才又认真看过去。 庄家有这么个表亲,真是家门不幸。 “你快跟我回去吧。”那人道,“工程部已经要炸锅了。” 唐言蹊“噢”了一声,收回视线,眸光却变得稍稍有些沉重。 进了工程部的大门,果然看到一群人都板着同一张面瘫脸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唐言蹊顺腿就溜达到了一人背后,正好见他在调试程序。 可电脑下方的提示框里始终显示语法错误。 眼看着那人抓耳挠腮已经要崩溃了,唐言蹊一目十行地扫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母,云淡风轻道:“第38行少了个加号。” 说完又怎么来的怎么走了。 那人惊讶地回过头,追随着她的脚步,待她绕过桌角时才发现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大为震惊道:“天啊,我们工程部居然有女人了。” 有人立刻大笑讽刺他,“宗祁,你满脑子都是女人吧?人家就从你身后路过你都能听出是个女人?” 宗祁气结,“我听见她说话了,她还帮我指正了一处bug。” “你做梦呢?”旁边的人哄然大笑,“我就坐在这亲眼看到她从你背后走过去,光看了你电脑一眼,停都没停上一秒,指正个什么bug?你写代码写疯了?” 宗祁蓦地一愣。 不由得朝那边的年轻女人看过去,很久没说出一个字。 他很确定刚才她开口说了话。 可,若正是照旁人所说,她从他背后经过,停都没停上一秒—— 她是如何在一秒之内从满屏的代码里发现他38行少了一个加号的? 第38章 后面那个,新来的? 只见那女人默默走到最后一排的办公桌,伸出食指擦了下桌面,“啧”了一声,从包里掏出纸巾开始擦。 宗祁推开椅子走到她身边,这才看清她的脸。 这个女人样貌十分精致,黛眉如月,鼻尖小巧,鼻梁的曲线漂亮得挑不出错来。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两瓣菱唇,不知是不是天生带了点上翘的弧度,时时刻刻给人一种在笑的错觉。 当她看过来时,宗祁更是怔住—— 那双褐色的美眸慵懒妩媚,隐约可以窥见些许万事不萦于心的洒脱与冷艳。 “有事?”唐言蹊打了个哈欠,手里的动作不停。 宗祁一下子愣在那,脸都涨红了些,“你、你的桌子我早晨擦过了。” 唐言蹊“噢”了声,道:“谢谢。” 继续擦。 她对桌面和键盘这种需要长时间和她手指接触的东西有种近乎病态的清洁要求。 “有人一见美女就献殷勤,哪知道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旁边有人大笑调侃。 那笑声太过刺耳,唐言蹊皱了下眉,抬眼瞥过去,意外地发现出声的人她瞧着有些眼熟。 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不是那天在狄俄尼索斯的展台前和女朋友吵架的那个年轻人? 那时他好像还将酒神大肆批判了一番……说她是为了赚钱牟利,做出来的事天理难容。 “david,你说话注意点。”宗祁不悦地警告,“别在新同事面前瞎说。” david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笑着凑过来,“新来的,你叫什么?” 唐言蹊怔了下,笑出声。 原来他已经忘了他们曾经见过啊。 她便也没理会,径自将电脑打开,问宗祁:“小伙子,内网密码是多少?” 宗祁显然有些不适应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几岁的人称呼“小伙子”,别扭了一下,道:“20xx0808。” 唐言蹊的笑容陡然僵在脸上。 指尖如同触了电,微微蜷缩起来。 忽听宗祁解释道:“听说冯老的小外孙女是那天出生的,所以设置内网就用了这么个密码。” ……是这样吗? 褐色的瞳光一黯。 “喂,新来的。”david伸手敲了敲唐言蹊的桌子,声音大了不少,语气也不太客气了,“我问你叫什么,你是听不见我说话吗?” 唐言蹊依旧对此置若罔闻。 心中却想,怎么她才五年不在,世道就已经变得如此随意了。 早几年道上的人见了她不叫一声“老祖宗”都是放肆,谁敢跟她这么吆五喝六地喊? 唐言蹊收回视线,顺利登进内网,在键盘上飞速敲下一行字,进入网络服务器。 david见她将自己视作空气,倒是和宗祁那个没用的家伙一句一句聊着,心中更是怒意难平。 正要发难,突然身后有人大惊失色地喊道:“组长,你的电脑……” “喊什么喊!”david烦躁地骂回去,“一惊一乍的,又出什么事了?” 刚说完,回头却发现电脑屏幕一片蓝。 “我艹!”他瞪了下眼睛,拍案而起,咬牙道,“哪个孙子把老子电脑黑了?” 工程部顿时一片骚乱。 david虽然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比大多数人年纪小,但是胜在实力出众,实习期都没做完就被破格拔成了组长。 这份殊荣让他一下子就膨胀了,平时做人做事都张狂了许多。组里的人都比他大上几岁,不愿与他计较,谁知他却变本加厉起来、说话越来越尖酸刻薄。尤其喜欢挖苦毕业七八年还一点成绩都没有的宗祁。 此时他吃了亏,自然是不能消停。 全组人都围着火冒三丈的组长,唯有唐言蹊没去凑热闹,慵懒打了个哈欠,捧着水杯走向水房。 人群中,宗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 david电脑被黑,就是在她问完内网密码后两分钟之内的事。 是巧合吗? 但是就算知道内网密码,又如何能侵入由冯老亲自加密过的服务器? 如若这一切真的是她在两分钟之内完成的…… 宗祁的眸光渐渐变得充满惊骇。 那么,她的能力也太恐怖了。 …… 唐言蹊倒完水回来,david周围仍是那幅水泄不通的画面。 她将茶包放进杯中,懒洋洋地盯着一杯清水慢慢缀上红色的整个过程。 想想那天在展台前偶遇david和他的小女朋友,那时虽然二人也在吵架,不过他的态度远远没有对待同事这般傲慢无礼。 唐言蹊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坏,甚至私下里还帮他说了两句好话哄了哄他女朋友。 不由得心生感慨。 人啊,当真是有千万相。 可在心爱的人面前,就算是再平素嚣张的人,也会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现在要怎么办?david电脑里存了我们整个组的修改记录。” “关键是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毒呀。” “进入安全模式都查不出到底是哪个文件染了毒,要是直接格式化,电脑里的文件就毁了。” 商讨声不绝于耳,一群人围在那里束手无策。 宗祁暗暗看了刚来的女人一眼,却发现她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 “谁能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冷不丁的,一道低磁而冷漠的嗓音从工程部外的走廊传来。 那声音静中含威,饶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却也让人从皮肤一直到心尖都在打颤。 唐言蹊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一群人乌压压的低着头,齐声道:“陆总好。” 陆仰止穿着一身肃冷的黑色西装,白衬衫挺括工整,最简单的色调搭配穿在他身上也有种别样浩荡昭彰的气魄,将身旁同样西装革履的宋井比下去不知多少。 宋井皱了下眉,沉声道:“陆总在问你们话,一个个都聋了还是哑了?大白天的不干活,都围在着干什么?” 别看他在陆仰止面前温驯得像个小媳妇,端起架子来到真有点首席秘书的样子。 见没人吭声,宋井直接点了名:“david,你说。” “我……”david紧张得语无伦次。 宋井眉头一拧,侧过目光,却发现他家老板的注意力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这里了。 檀黑如玉的眸子透过稀薄的空气,越过面前的人群,直直地锁在最后一排垂首坐着的女人身上。 那眼神着实算不上是友善。 宋井觉得老板生气了,作为一个合格的狗腿子,他需要做点什么。 “后面那个,新来的?” 宋井说完这话突然想起来,他几次三番和人事、工程二部打过招呼,说陆总一向最厌恶往工程部招女人,除了最开始就在工程部的两个资历较老的大姐以外,近年来没有一个女工程师入职。 这是唱的哪一出,拿他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谁把你招进来的?”宋井沉下脸,“出来!” david长舒一口气,暗自欣喜,只要枪口转到别人脑袋上,暂时就崩不着他。 人群很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唐言蹊捏了捏眉心,从椅子上站起身。 抬头,她与陆仰止隔着大约二十步远的距离,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深邃而幽冷,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情绪,只教唐言蹊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回避。 宋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一时诧异得说不出话,“你……” “宋秘书。”唐言蹊从善如流地截断他的话,“我是冯老的徒弟,今年毕业出来实习,他推荐我过来的。” 早在应聘那天她就跟冯老商量好了,当天公司电脑中的毒,对外宣称是冯老破译的,而她作为冯老的“徒弟”,被破格录用。 “原来她是冯老的徒弟。”工程部的人恍然大悟,纷纷议论,“怪不得……” 全场只有陆仰止听了这话,薄唇噙上了些许似笑非笑,“冯老的徒弟?” 唐言蹊四两拨千斤地随他一起笑,“是,还望陆总高抬贵手,给我留个饭碗养家糊口。” 陆仰止双眸微微眯起,听着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眼前闪过的,是几天前晚上在别墅的卧室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以后见面就是陌生人,我不纠缠你,也希望陆先生能大度点,别来找我麻烦。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没必要对我赶尽杀绝嘛。” 原来如此。 岑薄的唇扯开一丝弧度,锋利入骨。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那时候就已经为自己铺好了路。 他该夸她高瞻远瞩吗? 眼底的温度越来越低,一直望进心里,都是这一脉的刺骨冰霜。 “冯老劳苦功高,对公司的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陆仰止笑得很凉薄,声音慢条斯理的,切割着人的神经,“他的面子,我总得给。” 而后再没看她一眼,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这段插曲。 “现在谁能给我说说,david的电脑上有什么值得你们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的东西,嗯?” david被他似是而非的话吓得冷汗涔涔,只好硬着头皮道:“陆总,我的电脑被人黑了。” 第39章 你怎能这样 一听这话,宋井的表情立马就变得相当微妙了。 几日前公司的电脑大面积瘫痪,陆总震怒,可那天偏偏又赶上庄忠泽老先生的忌日,他带了大小姐去扫墓,人在山上赶不回来。 要说陆氏堂堂一家网络技术公司,出了这种事,传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好在冯老出手利落,及时将病毒清理干净,也算是保全了公司脸面,陆总便也没再追究,只说让他们严加防范,以后别再闹出这样的事端。 不过宋井明白,不追究归不追究,这件事在陆总的心里少不了要埋根刺。 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听不闻的样子。 果然,陆总开了口,语调平静,“电脑被黑了?” david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的脸,一时间看不出是喜是怒,只觉高深莫测、难以揣摩,“是的,陆总。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不过损失不大,不敢劳您挂心。” 唐言蹊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人群外,跟宗祁站在一排。 宗祁见她过来,面露疑色。 她神秘兮兮道:“老板生气了,不想死就离远点。” 宗祁惊讶,忙看向人群中央的男人。 只见他单手抄袋站在那里,气质却若海纳百川,淡静恢弘,哪里有半点要发火的样子? 他笑了笑,安慰道:“不会的,陆总虽然不算太平易近人,但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苛责员工。” 唐言蹊看了他一眼。 宗祁觉得那仿佛是关怀傻子的眼神。 “电脑被黑,修好就是了。”陆仰止勾唇,笑意未达眼底,“一群人站在这里看热闹,当工程部是给你们聊天砍价的菜市场吗?” 他说话的节奏从始至终未见任何改变,无形间却宛如将一根皮筋缓缓拉开,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猛然放手,皮筋回弹,狠狠抽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众人一个激灵,道:“陆总,我们不敢。” “不敢还不赶紧散了?”宋井拔高了声音,喝道。 众人立马作鸟兽散,唐言蹊也回到座位上捧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啜着。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丝毫没有被屋里的低气压影响。 见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兢兢业业开始工作,宋井谨慎地提议道:“陆总,那我们走吧?” “不急。”男人道,“我难得下来一次,也想看看二组组长的本事,就在这等着他将电脑修好再走。” david脸色一白,“陆总……” 男人不为所动地睨着他,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点毛病对你而言不应该是小事一桩吗?”说着,他走到桌边,拉开椅子泰然落座,眸光落在david脸上,问,“怎么还站着不动?” david被他空无一物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陆总,是我无能,我……”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折在这。 男人扯唇,“也罢。既然你没这个本事,组长的位置就交给别人来做。” david心有不甘,还想说什么,却见陆仰止的目光在整个工程部扫了一圈,扬声道:“谁有信心毛遂自荐,能把这台电脑修好?” 鸦雀无声。 宋井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打圆场,“陆总,他们哪有胆子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啊。” 陆仰止闻言就笑了,“他们是没胆子,还是没本事?” 说完,男人的左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动静巨大,所有人都被吓得心惊肉跳,“你们真以为这里是菜市场?我花钱雇你们过来养老的?出门看看大厦楼顶挂的招牌上写着什么,陆氏!整个电子网络科技的龙头企业,旗下偌大的一个工程部里连个能破译这种东西的人都没有,我指望你们接什么世界级的大项目!不如都回家种花养鸟去吧!” 所有人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脑袋都快埋到地里了。 心头亦是浮现出同一句话:完了,陆总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惊愕害怕之余,宗祁忍不住看向角落的女人——那个早在征兆丝毫不明显的时候,就预料到陆总会生气的女人。 她还在喝茶。 现在的实习生心理素质都这么好了吗? 想当年他还是个实习生那会儿,老板一皱眉头他都觉得五雷轰顶。 唐言蹊喝完茶,咂了咂嘴,这茶好喝是好喝,就是差点干果…… 宋井离陆仰止最近,对他的怒火感知也最清晰,战战兢兢地一抬眼,发现角落居然还有个女人怡然自得地在喝茶?! 还真有不怕死的哦。 陆仰止也瞧见了这一幕,面色阴沉得厉害,却没理会,而是冷声下达了最后通牒,“工程部今天出不来人解决问题,明天就全都给我卷铺盖走人!我再问最后一遍,有没有人觉得自己能把这台电脑修好的,站出来!” “没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是悬崖边缘。 宗祁本想劝唐言蹊去试试,可是视线再瞥过去时,却发现角落的位置已经没人了。 她人呢?! 还在惊疑不解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冷不丁地用力把他往前一推。 宗祁就这么踉踉跄跄地撞到了陆仰止面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他几乎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只见那个本来应该在角落喝茶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蹭到了他身后! 陆仰止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犀利的眼风地劈过去,深讳与冷厉并存。 四目相接时,唐言蹊却四两拨千斤地笑道:“宗祁学长这么厉害,这点小事肯定不在话下。” 宗祁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样子,心里一凉。 就连新来的同事……也要害他吗? “那你就试试吧。” 老板有条不紊地发了话,宗祁立即摇头,“陆总,我不行。” “什么行不行的。”唐言蹊从后面拍了他肩膀一下,教育道,“年轻人一点闯劲儿都没有,瞻前顾后的,成不了大事。” 她推着他走到david电脑旁边,抬手把旁边碍事的人拨开,一掌将宗祁按在椅子上,“我让你试你就试,没那么多废话。” 旁人都纷纷奇怪,宗祁什么时候和这个新来的同事混这么熟了? 而这个新来的同事说起话来不知客气也不讲礼数,训起人来老气横秋的口气倒好似她才是长辈。 唯有陆仰止在旁边,不声不响地望着她的动作。 连宋井都以为他会出声阻拦,可到最后他也一个字都没说。 只是那黑眸带着深深浅浅的阴影,锁定着她搭在宗祁肩膀上还没拿开的手。 “我……”最尴尬的要数宗祁,“我真的……” “做吧。”静袅的嗓音从头上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上学的时候老师没教过你第一步要做什么?” 宗祁愣了好半天,才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上了这台中毒的电脑。 唐言蹊便也退到后面去了。 陆仰止不说话,周围人更是不敢出声,纷纷凑上前来,安静地看着。 宗祁做事的风格稳扎稳打,虽然想不出什么一招制敌的妙计花招,但一步步都没有出错。 唐言蹊又去水房沏了杯茶,抱着茶杯瞧着电脑屏幕上一亮一亮的提示,时不时伸出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下什么按键。 反汇编已经进行了一半,病毒代码基本上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宋井点点头给予肯定,看来这宗祁也是个可造之材。 但,很快的,问题又出现了。 宗祁发现这代码竟一环套一环,就算他已经得到了病毒代码,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找出这十几页密密麻麻的代码里,究竟有什么破绽。 压在他背后的视线越来越沉重,已经有人开始小声地嘲笑他,宗祁握着鼠标的手瞬间出了一层汗。 屏幕上的代码仿佛变成了他看不懂的文字,他再也没法静下心集中注意力。 “宗祁,早说了这病毒不是那么容易破解的。”david在旁边说起了风凉话,看他出风头出了这么半天,总算找到了还击的突破口,“你不行就一边呆着去吧,不要浪费陆总的时间。” “我……” 怎么办。 怎么办。 宗祁紧张得头晕眼花,鼠标滚轮不停转动着上下翻页。 唐言蹊看得直叹气。 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看到一只橡皮,想了想,朝着宗祁的后背就扔了过去。 宗祁被打中,身子一僵。 有些好事的同事立马抱不平道:“你干什么?” 唐言蹊面无表情,“手滑。” “胡说,你分明是故意的!” “那就是故意的呗。”唐言蹊摊摊手,“这么点事都干不好,我打他一下新鲜吗?也是我高看了陆氏,尽出一些少个加号都看不出来的家伙。”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话,一个实习生怎么敢说?当陆总是不喘气的吗? 陆仰止倒没生气,许是已经发过怒,此刻不怎么容易被激起脾气了。 亦或是……因为其他什么,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理由。 黑眸无波无澜地睨过去,唐言蹊坦然回望。 坐在电脑前的青年却如遭雷击,脑海里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加号。 她刚刚说,加号! 加号在…… 宗祁仔细回忆。 第38行! 他立马找到第38行,将那一行代码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 没有任何漏洞。 宗祁眼神一黯。 难道是他想的太多,她那句话其实没有任何深意,只是在羞辱他和陆氏吗? 下垂的眸光不期然撞上第39行的代码。 蓦地一震。 那一行,乍看没什么端倪,仔细研究起来,却留了一道病毒的自毁开关! 他手指颤抖地用光标将那一行代码标亮。 一群人“忽悠”一下子围了上去,夸赞道:“我的天,这都能发现,小宗,厉害呀。” “你小子可真是深藏不露!平时是我小瞧你了!” “这可是david都解不开的代码,要是我估计得看得眼睛都瞎了!” david无端被拿来比较,咬牙切齿,气得要爆炸。 陆仰止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步履平静地往外走去,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宋井连忙跟了上去。 二人一走,工程部里喝彩称赞的声音就更大了。 宗祁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朝角落看过去,只见那个女人正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病毒正在销毁中,若真是她做的,不出半分钟,她的电脑上就会出现提示窗口,写着“入侵失败”的字样。 思及至此,宗祁的心跳猛然蹦到了嗓子眼,手掌紧紧攥在一起,掌心微微发热。 他谁也没有理会,径直走了过去。 离她越近,就越是紧张。 她在写什么。 在善后吗? 他这样出其不意地走过去,能不能撞破她的秘密? “你在做什么!”宗祁忽然出声。 女人吓了一跳,赶紧最小化了面前的窗口。 宗祁哪肯放过,马上夺走鼠标将她刚刚最小化的窗口恢复出来。 屏幕上斗大的四个字,不是“入侵失败”,而是——欢乐扫雷。 唐言蹊有些怒,“反了你了,还敢抢我鼠标!” “……”宗祁无语地看着她,怕是自己想太多了,叹了口气,声音温和了许多,“上班时间不要玩游戏,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待他离开,唐言蹊才托着腮,调出被她隐藏的窗口。 入侵失败。 她摇头浅笑,确认病毒完全被销毁,才用鼠标点击了关闭按钮。 屏幕上一片青山绿水,好像那窗口从来没出现过。 …… 过了不一会儿,宋井又来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陆总要提拔宗祁做新任组长的事。 贺喜声不断,宗祁连连谦虚。 david面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恭喜。” 唐言蹊没凑热闹,倒是宋井自己走到了她面前。 她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宋公公还有圣旨要传啊?” 宋井脸都绿了,四周响起了笑声,他一眼扫过去,大家立马低下头,肩膀却还抖得厉害。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不对,陆总的办公室在49层,平日里又只和董事会、高层干部打交道,就连客户和金主爸爸们,不够级别的也都见不到他。像他们这样的小员工想窥得天颜一次甚是不容易,一般有什么事,都是身边的红人宋井来通传。 这不就是活脱脱皇帝身边独得恩宠的大太监么! “你,跟我出来,我带你去人事注册。眼下陆氏正是用人之际,冯老的意思是,你不用做实习期了,直接转正。” 唐言蹊“噢”了一声,关掉玩了一半的消消乐,伸了个懒腰随他出去了。 大多数人不疑有他,唯有少数几个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新来的实习生不瞎不瘸又不傻,去人事注册怎么还要陆总身边的大太监……不是,首席秘书带着去? 唐言蹊从善如流地跟着出了工程部的大门。 人事也在偏高的楼层,她腿脚不方便,肯定不能走着上去。 可是宋井却把她带到了楼梯间。 为她打开门,示意她自己进去。 唐言蹊也没问为什么,安之若素地垂首迈进了门。 宋井没有跟着,顺手又把门掩上了。 楼梯间有点黑,她这个夜视能力极弱的眼睛适应起来很难。 刚一进去,就感觉到被什么人抓住了手腕,狠狠抵在墙上。 唐言蹊下意识要挣扎,可忽然有一丝冷香钻入鼻息,让她迅速安静下来。 嘴角挂上一缕薄笑,“陆总,男女授受不亲。” 陆仰止发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又变得涣散,好像根本不愿看他,不由得冷笑,“唐言蹊,我警告过你,不要惹事,更不要惹我。” 唐言蹊凭感觉,大概能猜到男人是用左手将她压在墙上。 今天他出现在工程部,右手也没有缠任何绷带和石膏板之类的东西。 这人向来拿医生的话当耳旁风,不知怎么,她竟还能感到久违的怒意,怒极反笑,“陆总,说话就好好说,叙旧就好好叙,咱们不能换个姿势吗?万一您的胳膊再出个三长两短,庄小姐怕是要吃了我。” 陆仰止死死盯着她那张笑得妩媚的脸,眼前一闪而过的竟然是她白皙细长的手指搭在别人肩膀上的样子。 唐言蹊看不见他的脸,一切只能靠冥想。 她能嗅到空气里那些冷冰冰的阴鸷,可又想不通他跟她生什么气。 陆仰止闭了下眼,将那些狂躁和猩红的颜色用力压下去,再睁开时,邃黑的眼睛只余淡漠冷清。 他撤开手,远离了她纤细削瘦的身体,语调凌厉道:“今天的事情,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不会再容你。” 黑暗中,唐言蹊唇角一弯,“今天的事?什么事?” 陆仰止不答。 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指的是david和宗祁的事?”女人笑叹,“陆总,不是我说你,你要是生气手底下有太多酒囊饭袋,去找人事问责,去找冯老问责,你跑到我这里来挑毛病是什么道理?难道是我让你在垃圾桶里捡员工的?” “少给我装模作样嬉皮笑脸。”陆仰止沉着脸。 他太了解她的德行,一张巧嘴每每都能颠倒黑白。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david电脑里的病毒是怎么来的。” 唐言蹊的动作僵了僵,片刻,才又笑出声,“那好啊,陆总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这是企业之幸,员工之福。” “企业之幸,员工之福?”男人细细咀嚼着她最后八个字,声音沉缓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字字力道震撼,“真为了公司着想,我现在是不是就应该勒令人事把你扫地出门,省得你再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祸害同事!” 她从来没把陆仰止当成什么心慈手软,言语和善的人。 但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用“下三滥”来形容她。 唐言蹊安静了许久,最终勾起唇梢,笑容如天边的流云,轻渺到伸手都抓不住,风一吹就要散了,“陆总说的话,我听不懂。” “我以为你吃一堑长一智,手段会比五年前干净一点。”他冷笑,“看来是我太高估你了,你就是个不知悔改的!” “是!”唐言蹊心里一些尖锐的情绪瞬间被激起,在黑暗中她摸不到男人的方向,只好对着一片虚空,道,“陆总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何必装出一副对我大失所望的样子,我唐言蹊一天如此,一辈子都是如此!” 是他,是他口口声声说她很好,不需要任何改变。 可也是他,大斥她的手段和五年前一样肮脏,丝毫不知悔改。 陆仰止,你怎能这样。 你怎能这样…… 第40章 那就是块烂疮 “一天如此,一辈子都是如此?”男人低声重复着她的话,言语带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唐言蹊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冷清的讽刺,“你我都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何必说这番话,给自己立个从一而终的牌坊?”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早有见识了。 唐言蹊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炎炎夏日里,楼梯间内的空气却冷得能冻伤肺腑。 “你能始乱终弃,我陆仰止却不想枉做小人。” 唐言蹊费力在黑暗中看到那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往外走去,冷淡的警告接连敲打着她的耳膜,“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问你为什么回来,也不管你处心积虑进陆氏的目的。只要你踏实工作,不惹是生非,我不会断你生路。但你若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唐言蹊,你能离开榕城一次,我就能让你从这里消失第二次。” 身后的女人半天没有动静。 如果不是陆仰止耳聪目明,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谢谢陆总的提点。”半晌,她开口,“我记住了。” …… 唐言蹊走出楼梯间的时候,陆仰止已经离开了。 倒是宋井还站在那,像是等人的样子。 唐大小姐心情不好就喜欢拿别人开刀,冷睨过去,“宋公公还有事?” 宋井,“……” 他努力挤出一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微笑,“唐小姐,我们还没去人事办入职呢。” 唐言蹊“哦”了一声,她现在对陆仰止没什么好感,对他身边的狗腿子就更没好感了。 “唐小姐。”宋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我们陆总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您应该有所耳闻。” 女人没答言。 “所以您和陆总的关系,在公司里最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唐言蹊想也不想,“我和他没关系。” 那语气就好像袖子上沾了污泥,迫不及待撇清一样。 “那就再好不过了。”宋井大概摸出了她性子里的急躁,不放心地叮嘱,“今天宗祁误打误撞在陆总面前出了风头,但您也不要太使劲地跟风踩david,他这个人气量不大,不过胜在有点小聪明,曾经又是陆总提拔上去的。万一将来风水轮流转,让他再有了出头之日,少不了就要惹麻烦的。” 唐言蹊闻声却笑了,把玩着腕上的红绳,“陆仰止让你跟我说的?” 宋井一怔,“不,是我自作主张,陆总不知情。” “料他也不知情。”陆仰止怎么可能认为宗祁今天出的风头是误打误撞? 他那双眼睛,洞若观火,没什么事情瞒得过他。 唐言蹊推开人事科的大门,进去三下五除二办好了所有手续签完字出来,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要离开的宋井:“庄清时有个远房亲戚在公司里,你知不知道?” 宋井据实回答:“您说的是孟主管吧。” 唐言蹊心道,老子又不认识,还不是你说是谁就是谁。 “他主要负责什么工作?” 宋井奇怪地瞥她一眼,“您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宋井踟蹰片刻,没回答,只道:“我还有事,我先回总裁办了。” 唐言蹊双手插兜看着他离开,倒也没再开口说什么。 …… 午休时分,宗祁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餐厅吃饭。 唐言蹊刚到公司人生地不熟,随口说了句:“好啊。” 宗祁便带着她坐电梯下楼,她刚刚踏入电梯一步,两侧的门突然不知为什么要阖上。 唐言蹊一惊,身旁年轻的男人已经伸手将门格开。 电梯门重新朝两侧退去,宗祁才松了口气,“没伤到你吧?” “没。”碰都没碰着,不过她看宗祁的眼神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你这小伙子人不错。” 宗祁哭笑不得,“你才多大,怎么总管比你大的人叫小伙子?” 女人透过电梯的落地窗望向外面不停飞逝的景象,像是累了一般懒散地靠在墙壁上,“习惯了。” 宗祁深深觉得,这女人看起来百无禁忌的,实际上很不好相处——这活生生就是个话题终结者,每个他有心挑起的话题都能被她一两个字堵到死胡同里。 “那别人怎么称呼你?” 唐言蹊打了个哈欠,“老祖宗。” 宗祁:“……”那他是不是要叫她圣母皇太后?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电梯停下,唐言蹊甩手就走了下去,宗祁在后面跟了好半天才忍不住道:“祖宗,你怎么不等等我!” 唐言蹊一怔。 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 眯着眼睛道:“忘了。” 宗祁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你真是我祖宗。 宋井端着托盘回到座位上时,不期然看到自家老板的目光正望着食堂入口的方向,沉着眸光,若有所思。 他看过去,却只看到一大群人。 宋井只当他是嫌人多,将饭菜放下,看了眼男人身旁的冯总工程师,又看了看男人轮廓中散发着阴翳的俊脸,提议道:“陆总,食堂太吵了,不如我给您和冯老订点东西,咱回楼上吃吧。” 陆仰止这才回过头来,抿了抿唇角,脸色稍霁,“偶尔一次,无妨。冯老选的地方,我自然作陪。” 冯总工程师“哈哈”一笑,倒也不跟他客气,“陆总都这么说了,那这顿我请吧。” 宋井哭丧着脸,“那陆总亏大了,好不容易蹭上冯老一顿饭,还吃的是食堂。” 陆仰止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冯老笑声更爽朗,“等我退休的时候,再好好请一请陆总。” 早些年,他也只当陆仰止是个仰仗家里财富的纨绔子弟,后来渐渐相处中才明白了什么叫后生可畏——他手段高杆,行事果决,不仅在专业知识上远胜他一筹,更晓得如何当好一个上位者,这些年来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将他这一把老骨头都驯得服服帖帖。 他也知,陆仰止今天肯陪他吃这一顿饭,只是因为抽不出时间好好谈谈项目的事。 如今杀毒软件的补丁研发迫在眉睫,而他身为总裁,每天堆起来的公文能填满半张办公桌,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 “冯老,如果可能的话,麻烦您把手边其他任务暂时先放一放,安排几个工程部的主力参与研发。”宋井道,“陆总前两天出了点意外,右臂没办法活动,恐怕想帮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冯老面露难色,“陆总,我听说您今天去工程部发了一通脾气……这工程部的情况,恐怕您也看见了。有能力有本事的几位中流砥柱都被派到其他项目里了,现在临时撤回来,可能性不大,最多也不过是我亲自盯着杀毒软件的事。” 陆仰止闻言,好不容易缓和些许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薄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目光里思虑的颜色很浓。 宋井灵机一动,“或许还有一人可用。” “谁?” 冯老刚问完,就听到身后有人轻呼了一声:“慢点,老祖宗!” 三人同时皱眉,可下一秒,有一道慵懒妩媚的女声开了口:“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总喜欢透支自己的身体,为什么那么多程序猿啊、攻城狮啊都死那么早?这都是前车之鉴,不好好学着点,天天就知道加班。加班有媳妇娶吗?加班有儿子生吗?程序猿本来就是女性绝缘体,你再不努把力,以后怎么给你爹妈抱孙子?” 宋井在第一时间看到对面男人远山般淡漠的眉宇间,沟壑更深了。 那一双湛黑的眼眸冷冰冰地扫过去,如同割风刃,将空气都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也不见得吧。”宗祁在她的强势洗脑下试图反抗,“谁说程序员娶不到老婆了?我们陆总就结过婚。” 被称作“老祖宗”的女人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那姿态简直不要太嚣张,腿都要搭到另一张椅子上了,“听故事不要只听一半,你怎么不看看他后来怎么样了?” 宋井打了个冷颤,都没眼看男人的表情了。 ——谁不知道陆总那段婚姻就是块烂疮。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整个榕城都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陆老爷子震怒,气得差点直接脑溢血过去了。 “陆总那件事,也不是因为他是个程序员吧。”宗祁用叉子戳着碗里的菜,弱弱反驳。 唐言蹊喝水的动作停了一秒,看着他,“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因为唐家大小姐她自己不检点,非要做出……” “在公众场合议论上司的私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冯老是最先听不下去的,一拍桌子就回过头。 宗祁登时吓得叉子都掉了,从椅子上起身,“总、总工程师好。” 相较而言,唐言蹊就淡定很多。 她背对着那桌,没也起身也没回头,只淡淡对宗祁道:“坐下吃饭,不说就是了。” 反正也不是什么她喜欢聊的话题。 结果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道低沉冷淡的嗓音,薄薄的笑意如覆着冷冰冰的霜雪,“依你高见,陆某婚姻破裂,只是因为我的前妻看不上我的职位?” 第41章 也有人叫我酒神 这声音熟悉得让唐言蹊当时就握紧了筷子。 她起身,怏怏地想,果然不能背后说人是非——说自己的都不行,看,报应来了吧。 “陆总好。”她的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 男人的黑眸中慢慢结出冰霜,铺满整个眼底,“我不好。” 唐言蹊一怔,挤出笑,“那……” “回答我的问题。”陆仰止仿佛对那个问题特别执着,嘴角弯着似有若无的一丝弧度,“你觉得我的前妻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因为她不喜欢程序员?” 在他的目光下,唐言蹊的皮肤都有些发麻,这种麻意顺着血管渗透到心里,“我不知道。” “呵。”男人淡淡笑了声,“那你大概也不知道,她说她一开始之所以喜欢我,就是因为我擅长和电脑打交道。而她又自称是个一天如此、一辈子都如此的人——你说,她这两句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宋井和冯总工程师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为什么陆总突然抓住了一个路人甲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问一些稀奇古怪、别有深意的问题。 而冯老是看到她的脸才忽然想起,这不是前几天那个两分钟破译了酒神病毒代码的女人吗? 她和陆总……是什么关系? 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投来目光,宋井干咳了一声,打了个圆场:“陆总,咱们该回去了。” 陆仰止收回目光前的最后一秒,看到她垂着眼帘,一副万分受惊样子,哪还有方才半点嚣张。 可他对她的脾性了若指掌,自然清楚,她脸上无论是惊慌失措还是乖巧恬然,都是装出来的。 就像几年前,她追着他满世界跑的时候…… 她是出了名的街霸王,一是家里无人约束,二是身边天天跟着顾况墨岚之流,她也学不着什么好。 后来为了追他,硬是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到西餐厅,温声细语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转脸就小声骂了句:“格老子的,这双鞋再穿两天老子就离不开轮椅了。” 很长时间里,陆仰止都在想,最后导致她背叛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明明是她主动跑过来,蛮不讲理地把她所谓的爱情全都塞给他。 他沉默也好,抗拒也罢,她始终锲而不舍地往他心里钻。 当他终于肯接纳的时候,她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毫不留恋。 于是他心上只剩下一个被她亲手凿出来的洞。 为什么。 是因为她对他的喜欢,一开始就建立在伪装和做作之上吗? 天知道他有多咬牙切齿地想掏出她的心脏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过道之隔的另一张桌子上,她嘻嘻哈哈地对别人说:“听故事不要只听一半,你怎么不看看陆仰止后来怎么样了?” 挖空他的心不够,却还要当成笑柄般展示给旁人看。她很得意吧,她很开心吧。 “陆总。”宋井又小声提示催促了一句。 陆仰止这才迈开步子往外走,再无半分不舍。 阴影从唐言蹊的头顶撤开,宛如把她心上长出来的什么东西生生扯断。 “你怎么哭了?”身边有人低声问。 唐言蹊悻然落座,怒道:“这小炒肉太他妈辣了,差评。” 宗祁目瞪口呆,“……”憋了好半天才道,“你没点小炒肉。” 唐言蹊想也不想抓起一把筷子就往他身上掷过去。 筷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正好掩盖了一滴水珠落在桌子上的声音。 宗祁抿了下唇,试探道:“你心情不好啊?” “差极了。” “因为陆总?” “因为馋。”唐言蹊扒着饭,“一会儿去看看哪有卖干果的,老子惦记一上午了。” 工程部又没有多少女人,也不能直接抓一把抢来吃。 宗祁叹息,“是,祖宗。” 唐言蹊满意地点点头,“好好跟着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虽然这厮远不如顾况机灵会来事,也比不上顾况伺候她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默契,但好歹踏实勤奋,倒也聊胜于无。 宗祁被她逗笑,“都是为别人打工的,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唐言蹊随手从水果区拈了串葡萄,放在手里掂量着,答非所问:“冯老还有几年退休?” 宗祁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听说早该退了,是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接班人,所以退不下……”他说着说着自己先感到几分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唐言蹊往嘴里塞了个葡萄,漫不经心道:“你想不想替了他?” 宗祁如遭雷击,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唐言蹊摘了个葡萄扔进他嘴里,“回魂。” 他差点被葡萄噎死,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孩子傻了。”唐言蹊摸了摸他的头,默哀,“人话都听不懂了。” 妈的你说的那是人话吗祖宗!!宗祁泪目,30岁就当总工程师,想都不敢想好吗!! “我帮你坐上总工程师的位置。”唐言蹊径自往前走去,也不顾后面的人是否跟上,语调微微沉了些,显得端庄郑重,“事成之后,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 回到工程部就听说冯老组织开会的消息,想是要选拔几个参与研发杀毒软件的人。 但是实力出众的那几个都被其他项目拉走了,现在最重要的项目,反倒没有可用之材了。 冯老很心塞,开着开着会忽然听见耗子啃食一样的动静,他眯着眼睛朝声源的方向望去,居然是个女人坐在那里嗑瓜子! 冯老气得不行,简直不想理她,“有没有人自告奋勇,想来挑战一下。这个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由我和陆总一起负责的项目,你们也可以学到不少经验。” david一听陆总也在,立刻坐不住,起身便道:“我!” 唐言蹊吧唧吧唧地磕完半盘瓜子,一见david起身,褐瞳里微光一闪,一脚就把旁边的宗祁给踹了出去,“他!” 宗祁,“……” 冯老,“……” 众人,“……” 冯老到底是讲道理的,不悦地盯着宗祁,“你是自愿的吗?” 宗祁泪流满面,“是。” …… 散会以后,宗祁要留下来收拾唐言蹊吃完的一地瓜子皮。 唐言蹊也就很“体贴”地留下来等他。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不料david去而复返,靠着门框,阴测测地挑衅道:“宗祁,你以为你在陆总面前侥幸出一次风头能说明什么?” 宗祁丝毫没有还嘴的余地,他本来就不擅长口舌之争。 唐言蹊笑出声,托腮瞧着他,那一双眼睛出奇的妩媚,仿佛是秋雨过后的潋滟微凉,“说明你先前赢他八百次,这一回就输光了?” “你少猖狂!”david恨声道,“你一个只会躲在背后说风凉话的女人懂什么?有本事比试比试!” 唐言蹊双脚搭在桌子上,坐没坐相,懒洋洋道:“不比。” “哼,怕了?” 宗祁一边扫瓜子皮,她一边继续磕,“跟我比是要交学费的,你当我谁的战都应?” 饶是宗祁知道她不简单,还是觉得她这话有些太不着边际了。 “不过你要是真的这么想自取其辱。”女人慢条斯理地开口,分毫不顾及每个字都狂妄到踩在对方的底线上,“那我让我徒弟跟你比比呀。” “徒弟?”宗祁疑惑,“你还有徒弟?” “有啊!”唐言蹊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笑得一脸欠抽,“你不就是吗?” 宗祁有点想扔下扫帚走人了。 david眼中尽是鄙夷,又对宗祁比了个中指,冷笑而去。 待他走后,唐言蹊才坐直了些,瞧着宗祁,眨眨眼,挺想不通的,“你真的不打算拜我为师?” 这还是她第一个名正言顺的徒弟呢。 宗祁擦了擦冷汗,“你能教我什么?” 唐言蹊竟然真的想了一会儿,茫然,“我也不知道我会什么。”太多了,数不清。 宗祁不仅想扔下扫帚走人,还想把扫帚扔她身上。 “不过,”她褐瞳一转,神采飞扬,“据说有人把我写过的代码总结成书了,要不然你借来看看?” 宗祁大惊,“你还出过书?” “没。”唐言蹊叹息,她哪敢出书,出了大概也会被禁,“别人整理的。” “在哪?”宗祁半信半疑。 唐言蹊严肃地回答:“陆总家里。” “……” 宗祁面无表情地把扫帚扔她身上走人了。 唐言蹊赶紧去追,“哎哎哎,你别走呀!我说真的!他家真的有好几本我的书!只要我们想办法拿过来……” “你知道陆总是什么人吗?”宗祁看着她,平铺直叙道,“acm国际比赛的连续三年的优胜,世界最恐怖的黑客组织花了重金年年都想打败、年年都惨败而归的人!你呢?你是谁?他为什么要偷偷收藏你的书?” 陆仰止只得过acm三次冠军是因为那是大学生范围内的顶级赛事,而他大学只上了三年就提前毕业了。 至于黑客组织盯紧陆仰止不放这件事…… 那是因为墨岚和陆仰止从来都是冤家。 这五年,墨岚或许没少为她打抱不平。 唐言蹊犹豫良久,抬眼,最终豁出去了,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五年前用的id叫dionysus,也有人叫我……酒神。” 冗长的寂静。 楼道里爆发出宗祁剧烈的笑声。 第42章 我说过,不准撒谎 唐言蹊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笑完。 宗祁果然不负众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祖宗,这话也就跟我说说。你要让别人听见,他们会以为你得了臆想症的。” 唐言蹊斜睨他,“我说的是真话,你爱信不信。” 说完就走,宗祁怕她恼了,还是追上去试图和她讲道理,“你要知道,酒神五年前就因为一场金融犯罪被抓进美国大狱了。” “嗯,放出来了。”上个月的事。 宗祁汗颜,怎么跟她讲不清呢? “狄俄尼索斯是男人啊。” 唐言蹊闻声轻笑,看也不看他,“你知道他是男的女的?” “绝对是男的。”宗祁举起手指对天发誓,“传闻他和我们陆总还有一段全城皆知的……” 话音戛然而止。 宗祁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逻辑误区—— 当年所有事都是谣传的! 谣传的事情无从考证真假。陆总是个gay的定论完全是建立在狄俄尼索斯是男人的假设的基础上! 如果全盘推翻,狄俄尼索斯从一开始就是女人…… 那一切似乎变得更加合情合理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身旁的女人一眼。 所以她和陆总之间才总给人感觉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所以陆总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咄咄逼人地问她那些问题。 所以她被一盘不存在的小炒肉“辣”出了眼泪。 因为,当年所说的,酒神与陆三公子的传闻,是真的。 只见她在他的审视中泰然自若地低着头,红唇微微嘟着,嘴里在哼不知名的小调。一缕头发从耳后垂落,点缀着她弧度美好的侧脸。 她并不是一眼看上去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女人,可眉眼间有股淡而无形的妩媚和灵气,越品越有味道,美得从容不迫、自成一脉。 宗祁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他皱着眉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是酒神,那你打算怎么把那‘好几本’书拿回来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女人忽然抬头看他,兴冲冲地拍了下手,肯定道,“我也不知道!” “……” 宗祁在心里咬牙发誓他要是再信这个女人的鬼话他就是智障! …… 研发小组被叫去陆总办公室开会,宗祁将近半个下午都不在。 快下班的时候,他抱着电脑回来了,脸色不大好。 唐言蹊叼着酸奶走到他旁边,捅了捅他的肩膀,“年轻人别老垂头丧气的,以后生的孩子都是苦瓜脸。” 宗祁叹了口气,没答言。 唐言蹊瞄着他,奇怪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不愿将事情说出来给她添烦恼,可紧接着回来的david就没这么好心了,一进办公室就大声嘲笑,生怕别人听不见般,“新上任的组长下午开会被冯老训得那叫一个惨,陆总差点连他的工作都撤了。你们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宗祁抬头恨恨地瞪着他,“你别欺人太甚!” 唐言蹊喝了口酸奶,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下,“别冲动,迟早有堵上他这张嘴的时候。” 宗祁垂着头,想了很久,忽然低声道:“你真的能教我?” 唐言蹊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反问:“你真的要学?” …… 傍晚,陆相思一个人蹲在花园里揪花。 管家远远看着她把一株一株价值连城的变色郁金香连根拔起,心疼得都哆嗦。 “小祖宗。”管家试图劝她,“这边已经快要拔秃了。这样不对称,要不您去拔拔那边的?” 陆相思理也不理,继续手上的动作。 整个花园里就只有这片最值钱,她又不是智障,为什么要去对面花丛拔野草? “我饿了。”陆相思站起来,扔下最后一根郁金香,拍了拍手上的土,“去把晚饭端出来。” 管家赶紧领命去了。 陆相思又皱眉看了眼手上的泥,对保镖道:“去拿点消毒纸巾,再端盆水。” 于是保镖也走了。 陆相思左右看了眼,趁着四下无人,将别墅后花园的大门打开了。 后门处,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人正抱臂等在那里,陆相思对那人招招手,见那人没反应,插着腰不悦道:“你到底进不进来?不进我关门了。” 那人脑袋一点,帽子直接掉了下来,帽檐重重戳在脚上。 她这才眉头一跳睁开了眼,哀嚎,“格老子的,疼疼疼疼。” 陆相思扶了下额头,嫌弃道:“你这人怎么站着都能睡着?”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嗜睡如命的唐言蹊。 唐言蹊从地上捡起帽子,匆匆跟着她混了进去。 保镖和管家分别拿着东西回来后,却发现公园里空无一人。 双方都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找。 最后在二楼的楼梯上找了满脸不开心的陆相思,她冷着脸,娇叱:“你们还能再慢点吗?都拿回去,我不吃了!我要睡觉!没事别来吵我!” 管家十分无奈,“是,大小姐。” 大小姐任性刁蛮也不是第一天了,做下人的除了多担待着,也没别的法子。 陆相思回到卧室的时候就看见唐言蹊百无禁忌地坐在她的单人沙发上,隔着笼子揪着她养的兔子的耳朵。 可怜的兔子被拽得整张脸贴在笼子上,形容狼狈至极。 陆相思从没觉得自己有和动物交流的能力,可她还是一眼就读懂了兔子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 “唐!言!蹊!” 唐言蹊立马放弃了兔子耳朵,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真是跟你爸一模一样,属喇叭的。” 陆相思把兔子笼子从她的魔爪下挪开三丈远,坐在她对面的床上,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事情要从下午说起—— 四点左右,她正百无聊赖地用电脑刷着微博,突然,页面上跳出一个对话框。 陆相思愣了愣,还以为是电脑中病毒了,一番查证后发现,果然是电脑中病毒了…… 什么小毛贼敢黑到她家里来?陆大小姐当即就不高兴了,正想给对方点颜色看看,忽见对话框上出现了她的名字:“陆相思?” 陆相思冷眼旁观。 唐言蹊坐在电脑前,继续打字:“听说你爸今天晚上加班,你妈还在住院没回来,要不要我陪你玩呀?” 活脱脱一副诱拐儿童的口气。 陆相思沉了眉目,仍旧不吭声。 唐言蹊觉得这个小女孩实在太高冷了,又写道:“好不好,你说句话嘛。” 无人回复。 半分钟后,唐言蹊看到陆相思的微博更新了状态——我说你建立聊天窗口的时候倒是给我留个打字框啊!单向聊天界面你让我说什么啊!!还有,你是谁啊!!! 唐言蹊:…… 失误,失误。 又过了不到两分钟,聊天窗口增加回复功能。 陆相思气冲冲地打了两个字:“你谁?” “唐言蹊。” 陆相思愣了愣,回道:“我爸不让我出门。” 唐言蹊开心得差点拍手叫好了:“那我去你家找你呀!” 陆相思看着电脑屏幕上对方贱兮兮的粉色字体,心里隐约有种被算计的感觉。 不过…… 她隔着落地窗望向花园里争奇斗艳的百花,眼底有微微的黯淡。 爸爸又要加班吗? “你来吧。” 最后唐言蹊收到了这三个字。 她忙和陆大小姐确认了时间地点,一下班就打车赶了过来。 眼下两个人坐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旁边一只兔子红着眼睛委屈得要哭,陆相思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还不如不让这个冤家过来。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当初怎么破译你的代码的?”唐言蹊玩着手上的红绳,笑眯眯地问。 陆相思狐疑地盯着她,“你要教我?” “我来和你做交易。”唐言蹊开门见山道,“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教你。” 陆相思心念一动,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什么要求?” 女人脸上笑容和煦如春风,莫名却给人一种大尾巴狼的错觉,“你说你爸爸手里有几本酒神的书,真的假的?” 陆相思一听“酒神”二字,戒心就更重了,退后两步和她拉开距离,“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呀,如果你能把那几本书借给我用用……” “不行。”陆相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让我爸爸知道了,他饶不了我。” 唐言蹊转了转眼珠,“不让他知道就好了,我用完马上就还你。” 见女孩的小脸上有些犹豫之色,唐言蹊乘胜追击道:“明天,明天就还你。除了上次在展览会场的操作之外,我还另外教你些别的,你看怎么样?” 条件太诱人,陆相思一时间有些无力拒绝了,“可是,爸爸说那几本书不能外传……” 唐言蹊蹲下身子,平视女孩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傍晚的余晖太浓烈,她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丝漂亮的棕褐色。 唐言蹊怔然。她记得庄清时和陆仰止的瞳仁都是黑色的,是因为夕阳吗? 她敛起心思,非常郑重地发誓道:“不外传,放心,我以我的人格担保,绝对不会拿出去卖钱!” 于是陆相思看着她的眼神就更鄙夷了,“你没发誓之前我都没想到还能拿出去卖钱。” “……”唐言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祖宗,你就应了我吧。” 女人就这么蹲在她面前,夕阳从她背后的落地窗一点点压进来,刺眼得让陆相思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傍晚。 她也是这样蹲着,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解开她鞋上的杂草。 陆相思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终究没有逃过唐言蹊的视线,她垂下眼帘思索片刻,低声道:“这样,你告诉我书放在那里,我自己去取。若是被你爸爸发现了,也和你没关系。这件事办成以后,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仿佛一点灵犀划过心上,陆相思抬头惊讶地望向她,嘴巴动了动,刚要说话,蓦地又想起什么,重重撇过头,“谁要跟你出去玩,我家佣人天天带我出去玩。” 逆着光,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只能听到她轻笑了一声。 而后陆相思的脑袋就被她的魔爪扣住,用力揉了揉。 在女孩不服气的眼神中,唐言蹊笑着说:“有些机会不是错过一次还有第二次的,大小姐你想清楚再告诉我答案。” 陆相思的小拳头慢慢收紧,最后掰开她的手,扔到一边,“爸爸知道你带我出去,肯定不会放过你。” 之前那几个保镖就因为她失了工作。 唐言蹊琢磨了一下,确实是这么回事,如今她大事未成,若是冒然得罪了陆仰止…… “那好吧。”唐言蹊站直身体,潇洒地拍拍屁股往外走,“当我今天没来过。” 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传来弱弱的声音:“喂……” 唐言蹊满脸堆笑地转过身,动作顺畅得如同她早就料到陆相思会叫住她,“书房还是阁楼?” 陆相思听她一问,涨红了脸,“都不在。”她伸手指了个方向,“书在他卧室里,卧室在左手第四间。” 女人细软的眉毛微颦,眸光有些怔然。 这间别墅是她几年前和陆仰止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正门、后门、卧室、阁楼,包括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再了解不过。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他要把那几本书放在卧室里。 ——正常人会在枕头旁边放一大堆代码的吗?睡不着的时候看两眼,难道有助睡眠吗? 唐言蹊弯着腰微笑,“谢啦。” “那……” “等我拿完书就回来教你写代码。”唐言蹊打了个响指,“放心,我这个人说话算话。” 陆相思脸还是很红,又红又僵硬,羞于开口一般,“我不是说这个……” 唐言蹊勾唇,“那你是说什么?” “你答应我……”陆相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咽在了嗓子里,“带我出去玩的……” 女人“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揪着她的耳朵,“知道啦,小毛丫头,等我办完事,我们再约个时间出去。” 陆相思觉得自己大概能体会兔子眼神里那种想咬死人的恼怒是怎么来的了。 这女人到底是对揪别人耳朵有什么迷之执着啊? 她面无表情拍掉唐言蹊的手,径自往门口走去,“我去给你望风。” 唐言蹊就跟在她后面,见她打开门,在走廊里转悠了一圈,又朝自己招了招手,连忙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一推开卧室的门,唐言蹊就呆住了。 心脏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遽烈的疼痛袭来,让她短时间内的窒息了片刻。 这间屋子…… 女人的鞋踩上地面柔软的毯子。 却又受惊般缩回了脚。 她盯着地毯,耳畔又是男人严厉不悦的训教声:“唐言蹊,我说过多少次!快当妈妈的人了,不准每天光着脚跑来跑去!” 那时她一掐大腿,假模假样地挤出两滴眼泪来,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男人见状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生生将冷淡的语气拧成温和,“好了,不闹。明天我让人在你常去的地方铺上地毯。图案就选你喜欢的,嗯?” 唐言蹊扶着手边的衣柜,指甲几乎在上面划出一道痕。 是谁说过,爱情最折磨人的不是别离,而是那些感动的回忆。 它们将人牢牢困在原地,总让她以为,那些日子,还回得去。 “唐言蹊!”门外的女孩轻声叫她,“你干什么呢?快进去找呀,一会儿被人发现了有你好看的!” 说完,陆相思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唐言蹊哑着嗓音问:“在哪?” 陆相思亦是摇头,“我也不清楚爸爸放哪了,每次我需要看的时候都会直接找他要,不如你在床头柜里找找看。” 唐言蹊没吭声,走向床头柜那一侧。 拉开,里面全都是胃药和安眠药。 不过,安眠药? 唐言蹊将药瓶拾起来,陆仰止,吃安眠药吗? 生产日期还是最近半年的,她随手一拧就拧开了,里面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唐言蹊眸光一黯。 阖上了柜子,又打开第二层。 里面是一些充电器、银行卡之类常规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又阖上。 太阳逐渐落山,屋里的光线昏暗下来。 唐言蹊作为一个敏感的感光生物,稍稍有些暗,她的眼睛就开始疼。 “怎么了?”陆相思也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在门外轻声问。 “没事。”唐言蹊轻车熟路地摸到床边,将床头的灯拧亮了。 陆相思一愣,这灯的开关位置很隐蔽,当初是为了在床上开着方便,干脆就嵌在了床沿上。 她竟然问都不问,就找到了? 卧室里点亮了一台小小的床头灯,唐言蹊没注意到身后女孩探究的眼神,还在继续埋头找书。 忽然,楼下别墅的大门开了,男人平静低沉的嗓音传来:“不用准备,我吃过了,大小姐呢?” 管家据实回答:“大小姐应该还在屋里睡着,玩了一下午,累了不轻,连晚饭都没吃。” 陆相思辩清这道声音的主人,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压低了分贝对屋里喊:“唐言蹊,唐言蹊!你快出来,我爸爸回来了!” 唐言蹊一听也吓得不轻,扶着床就要起身,可是蹲的太久,一时间血液循环不畅,刚站起来又跌回了地上。 男人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相思情急之下将卧室的门重重关上。 这一声似乎惊到了谁,只听一道压抑而冷淡的声音从门外很近的地方传来,“相思,管家说你在房间里睡觉,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相思从来没在爸爸面前说过谎,那两道含威不露的目光像是裹着冰霜的箭,轻而易举看穿了她脸上的欲言又止。 “陆相思,我在问你话。” 女孩哆哆嗦嗦道:“我,我房间的厕所坏了,我过来上个厕所。” 陆仰止就这么静静审视着她,慢条斯理的开腔,偏偏每个字都压在人心头,“我说过,不准撒谎。” 陆相思快被他漆黑无物的眸光吓哭了,“我没有……” 男人又看了她一眼,“让开。” 陆相思下意识想说“不”,嘴巴动了动,终究还是乖乖地退到一边。 陆仰止修长的手指扣在门把手上,眸光沉暗地落在木门上,半晌,缓缓推开了门。 第43章 不要报警好不好? 陆相思举起双手捂住了眼睛,简直不敢看。 男人高大的身影如巍峨高山,伫立在房间门口,映着背后透进来的光。 而偌大的房间里,四下漆黑一片。 男人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就这样在黑暗中扫了一圈,而后几不可见地弯了下唇,“没吃晚饭?” 陆相思半天才反应过来爸爸在和她说话,忙点了下头,轻声道:“还没吃……” “下去吃饭吧。”陆仰止淡淡道。 陆相思的视线绕过他,往屋里瞥了两眼,大概确定没露出什么马脚,才道:“好的,爸爸。你要一起来吗?” “我吃过了。”男人说完便伸手打开了卧室天花板上最亮的灯,将西装外套和领带逐一褪下,一边波澜不兴道,“爸爸先洗个澡,一会儿下楼陪你吃饭。” 女孩的眼睛一亮,嘴角不自觉地咧开缝隙,“一言为定!” 说完,她就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男人眸底的颜色在女孩离开的下一秒变得深如古泽。 他将西装和领带扔在床上,慢慢走到床头柜旁,五指伸过去,轻触了下床头灯的灯泡。 而后狭长的眼眸缓缓眯起,一丝清冷明锐的光迸射出来—— 灯泡还有温度。 有人开过床头灯。 他又俯身拉开了床头柜,充电器、银行卡之类的物件一样不少。 是他想多了吗? 陆仰止褪去修短合度的衬衫,又解开了皮带。 楼下那些佣人也好,保镖也罢,都是专门请来伺候刚从国外接回来的陆相思的。 事实上这五年来,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就连家政阿姨都是在每天他上班的时候才准过来打扫。 而这间卧室,更是他无论多忙都会亲自收拾的地方。 所以他太清楚,没有人踏进来的卧室,应该是什么样子。 唐言蹊躲在衣柜里,明明是三伏天,她却冷得打哆嗦。 这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得过分,她能听到外面男人慢条斯理地脱衣服的声音,也能听到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 过了不知多久,男人踩着柔软的地毯,一步步走向了哪里。 浴室的推拉门被人拉开,而后又关上。 听到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唐言蹊松了口气。 轻手轻脚地打开衣柜的门,从里面走出来,又轻手轻脚地阖上。 “嘭”的一声,推拉门迅速被拉开撞到尽头的声音,伴随着男人寒彻三冬的嗓音一起响起,“唐小姐,是不是我到现在为止一次次放任你得寸进尺,让你误以为我根本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这一句话里的怒意摧枯拉朽,震住了唐言蹊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 她头皮微微麻了麻,转过头来。 只见男人乌黑的碎发上还在滴着水,他上半身什么都没穿,下半身裹了一条白色的宽毛巾。宽阔的胸膛,匀称的肌肉,腹肌和人鱼线的纹理纠结在一起,没入毛巾之下,一副画面令人脑海里难免会生出些血脉偾张、想入非非的念头。 饶是唐言蹊曾经见过许多次,还是瞬间烧红了脸。 她赶紧别开视线,低头盯着地毯。 谁料男人竟走到了她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头来对上他那张俊朗而表情凌厉的脸。 “怕了?”他嘴角一勾,弧度锋利入骨,“不是胆子挺大的?连私闯民宅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说话!” 唐言蹊张了张嘴,又抿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没法说是陆相思放她进来的,本来那孩子就怕他怕得紧,如果他这通无名火再发到陆相思头上…… “是谁口口声声说不纠缠。”他望着她的那双眼睛,恨不得能将她绞碎,“不纠缠到别人家的卧室里,你唐言蹊的泾渭分明,就是可以随随便便跑到陌生人家的卧室里躲着?” 他一句一句都在逼她,毫无余地。 “不说话是吧。”他冷笑,“那就让我把监控调出来,看看是谁放你进来的。” 说完,他果然甩开她,要往外走。 唐言蹊大惊,想也不想就跑上去拦他。 手在触到他右臂的前一秒,似想到什么,生生止住,可要去拽他的左臂已然来不及。 她一咬牙,从背后抱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 清晰的感觉到前面的男人动作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 确认他不会再动,唐言蹊这才放开手,两臂间空空荡荡,心里竟无端涌起得而复失的遗憾。 她走到他面前,用后背抵着房间门,不让他出去。 唐言蹊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陆仰止,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你不要拿别人开刀。” 男人原本还低头望着腰间忽然撤去的手,此刻听见她说话,抬起眼眸,露出了一个近乎冷蔑的笑,“你知道我的脾气,和这件事有关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那双古井般幽暗的眼眸,却重重撼动了她的心。 “不过,也真难得你也有在意的东西。”陆仰止抬手攫住她的下颌骨,力道大得仿佛能听见骨头错位的声响,“我还当什么事都进不了你唐言蹊这颗七窍玲珑心呢。” 他的另一只手就这样隔着她薄薄的衣料戳在她的胸脯上,没有任何情慾的意味,就像一把剑要穿过她的心脏。 唐言蹊败下阵来,在他面前又一次、无数次败下阵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陆仰止笑得凉薄,“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才对。唐小姐,处心积虑地进了陆氏,又不怀好意地接近我女儿,现在像个贼一样摸进我家里来,是你该告诉我,你想怎么样吧?” 唐言蹊在他面前光是开口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不想怎么样……” “是吗?”陆仰止扬了扬嘴角,脸上的神色却是肉眼可以分辨清楚的冷漠,“既然这样,那我就叫人报警,请警察来处理。” 唐言蹊的眼神轻轻一晃,从深处不可自抑地升起许多恐慌,“不要。” 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语调几乎是哀求,“陆仰止,你不要报警好不好?” 监狱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 她的颤抖和惊怕都被男人尽数收入眼底,如什么东西碾过心尖,细细密密的,有些疼。 可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岿然不动,连线条都没有半点波澜起伏。 唐言蹊的心沉入谷底。 明知他早已不是那个有求必应的人。 她又何苦要求他……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男人的嗓音从她头顶落下,“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她闭上眼,道:“你手里有我几本书,是不是?” 陆仰止檀黑的眸间划过短暂的错愕,很快归于沉寂。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但对于陆仰止这样的男人来说,没否认,大约就是默认,唐言蹊用一种她很善于拿捏的低声下气的语调说:“你能不能借给我用用,一天就好。” 什么时候她看自己的书也需要问别人的同意了。 “就为了那四本书?”男人唇梢浮动着些许清冷的笑意。 不然呢,他又以为是为了什么,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她唐言蹊留恋的东西吗? 没有。 她五年前就做得明明白白了。 没有! “那四本书里所有的病毒代码都已经被破译了。”他冷声道,“你就算拿回去也没用。” 唐言蹊偏着头,不去看他过于犀利的视线。 开口,语气平静安然:“我没想拿回去害人。” 也不知她是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呵,让他第一反应就是她要拿回那些代码,继续为祸世间。 其实陆仰止很明白,那些代码于她而言根本毫无用处。 若她愿意,再写出四本比那些更高明更简短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他总是忍不住这样说。 总是忍不住一刀一刀往她心上戳。 他喜欢看她骤然变化的脸色,喜欢看她无法掩饰的表情。 什么都好过一脸假惺惺的微笑,好过她诚惶诚恐、讨巧卖乖背后那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心。 “那些东西是很珍贵的资料。”唐言蹊压低了声音,“我想借回来看一看。” 听陆相思说,陆仰止整理的是她几年来写过的最有代表性的一部分,好像是从她很小的时候,一直到五年前,这其中记载着她的成长和变化,记载着她的逻辑思维能力慢慢进步的过程,最适合水平有待提高的宗祁。 毕竟,站在她如今的高度,是再写不回青涩年少的风格了。 而她此时此刻纯熟的功底,对宗祁无法产生半点帮助,反而会适得其反,让他认识到差距,望而却步。 “那些东西是很珍贵。”他嗤笑,“我也没打算借给你。” 说完,陆仰止松开了手,“相思五岁了,从来没有跟我撒过一句谎。今天为了帮你,晚上她要被打手板了。” 唐言蹊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陆仰止,她是你女儿,你怎么下得去手!” “就是因为她是我女儿。”男人冷冰冰的话语毫不容情地打断她,“所以我才不希望她变成像你一样的人。唐言蹊,别总妄想拿你自己所谓的善良去拯救别人,把别人推进火坑里的,次次都是你。” 女孩落寞的模样在唐言蹊眼前一闪而过。 她无声笑了,“好,只要你把那四本书借给我,我保证以后离你和你女儿远远的……” 明明,说好带她出去玩的。 却也只能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了。 陆仰止这次连理都懒得理她,“出去。” 唐言蹊仍靠在门上,良久,扬起苦涩的笑。 谁知她转身扶住墙的瞬间,竟无意将灯的开关碰灭了。 卧室蓦地陷入一片黑暗,唐言蹊手忙脚乱就要将它重新打开,摸索间腿撞在了门框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人紧蹙着眉头,回身,想看看她又要玩什么花样。 昏暗的视线中,只看到女人弯着腰,手在腿上不停地揉。 她的动作让他莫名想起第一天在医院里,护士端着托盘要来给她上药,说她在漆黑的别墅里磕伤了膝盖。 陆仰止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大掌紧握成拳,在两个选择中犹豫了须臾,最终还是走上去将她抱起来。 “唐言蹊,你就是个麻烦精。”他厉声斥道。 唐言蹊也觉得尴尬,这间屋子还是她亲自盯着装修、又住了好一阵子的,居然发生这样的事,还在陆仰止面前。 怕是他又要以为她懂什么歪脑筋,耍手段要算计他了。 唐言蹊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什么,急忙道:“你放我下来!” “闹什么。”陆仰止的态度依旧算不上好,嘲弄道,“放下来你磕死在我家卧室里,算你的责任还是我的?” 唐言蹊静了两秒,道:“陆仰止,你能不能不要总动手动脚的?” 男人冷嗤,“这时候想起道德廉耻了?” “你胳膊有伤……” 微弱的嗓音划过谁的心,男人的胸膛微不可察地震了震。 眼底有晦暗的颜色,流淌而过。 唐言蹊坐在床上,感觉很气馁。 今天早晨她在集团看到他时就已经注意他没缠绷带了。 医生管不住他,他自己就永远不记得在意! 他经常说她是当妈妈的人了,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现在他自己当了父亲,倒开始把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但是,二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她就算再急再气,也无法像曾经那样叮嘱他爱惜身体。 于是话到唇齿间绕了个圈,最终还是换成:“其实你把灯打开就好了,我可以自己走。” 陆仰止看到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菱唇,在昏暗的光线中,有如暗夜精灵般上下舞动。 唐言蹊坐在床沿,只感觉到一个带着炙热体温的胸膛忽然贴了上来,紧接着,她整个人都被压倒在身后柔软的床垫中。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什么堵住了唇。 辗转流连,从节奏到动作,尽是她所熟知的,从未变过。 第44章 仰止,我冷 陆仰止也没想过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只是她那双嘴唇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得格外誘人。 誘人到,他几乎没把持住,就低下头衔住了它。 让它不要再动,不要再吐出任何他不喜欢听的字眼。 屋里的黑暗更成了他如此肆无忌惮的保护伞。 黑漆漆的,乱糟糟的,什么都不用思考,也没有了白日里必须遵守条条框框。 这朦胧的夜色真的太能冲昏人的头脑,就算克制冷静如陆仰止,还是被心底深处逐渐滋长的、最原始的慾望压倒。一步接一步地追逐,占有。 唐言蹊试图用手将他推开,却因为夜不能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处使劲。 她不由得苦笑。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是手下留有余地,生怕再碰伤了他。 唇上的温热并没有虚浮其表。 很快的,在她开口喘息的时候,他的舌尖毫不犹豫地冲破她的牙关。 大掌亦是擒住她纤细的手腕,渐渐往下移去。 女人的脸蛋瞬间涨红,被轻薄的恼怒和羞辱让她再也无法忍受,“陆仰止,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男人的动作停了下,那双如夤夜般的眸子,映着天外的一斛星光,宏远辽阔至极。 “知道,我改变主意了。” 女人的眼神哪怕无法聚焦,依旧透着一股奇异的冷漠和妖娆。 这两种对立而生的气质绕在她的眉眼间,却相辅相成,融为一体,“我还以为你跟那些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不一样。”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冷哼着讽刺回去,而是低懒地笑了笑,嗓音里染着荷尔蒙的味道,沙哑又性感,“那你大概是太不了解男人了。每个男人都一样,到嘴边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说完,他还将最唇移到了她的耳廓,“如果这种情况下我什么都不做,你做女人的自尊心不会被打击么,嗯?” “你放屁!”唐言蹊心里怒意愈发深了,她胡乱用力试图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陆仰止直接将她的胳膊抬起来压在柔软的枕头上,动作强势而霸道,声音却已然不耐了,“你再乱动,我不保证你能得到应有的享受。” “享受你大……” 话没骂完,唐言蹊的瞳孔重重一缩。 因为他的手突然毫无征兆地按住了她最秘密的地方。 陆仰止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震惊的神色,扯了下薄唇,开口:“不说了?” 唐言蹊渐渐回过神来,被感官放大的情绪甚嚣尘上。 她眯着眼睛,在黑暗中努力辨识着他的脸。 “啪——” 一个巴掌狠狠落在了男人俊美无俦的脸上。 唐言蹊的手和她的声音一样都在抖,“你无耻,下流。” 黑暗中,男人轻轻翘起了唇角,“我无耻,我下流。” 那又怎么样。 如果你知道这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孤独和寂寥能将一个男人生生逼到浑身僵硬发疼。 你就知道这股咬牙切齿的恨意是从何而来了。 唐言蹊的眼前不断闪过很多画面。 破碎的,漆黑的,有人猥琐地笑着向她伸出手,任她哭也好闹也罢,始终没有一个人理会她…… 谁不愿意从小做一个温柔端庄的小公主。 谁愿意骑着摩托车每天与一群不良少年厮混。 生于贵胄之家的他又怎么会懂。 脑海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唐言蹊眼里渗出些许水光,再次扬手狠狠打过去,“你给我滚开!” 这次,巴掌没有如愿落在男人脸上。 而是被他半道截在了空中。 陆仰止眯了下眸,嘴角下压,不悦得一目了然,“打上瘾了?” 手腕上的疼痛让她稍微缓了缓,眼前的画面烟消云散…… 唐言蹊的手瞬间脱力。 偏过头,闭上了眼,嗓音有气无力,“陆仰止,麻烦你换一个稍微有点格调的方式折磨我行吗?要叫警察也好、把我扔进监狱也好,怎么都随你高兴。毕竟私自跑到你家来拿东西是我不对……但是,现在这种报复手段,真的挺掉价的。” “你觉得我是在报复你?”男人的眸光忽明忽暗,深深浅浅地折射着窗外冷清的月光。 “你不是吗?”唐言蹊轻笑,“难道你是想告诉我,我比你身边那个国民女神漂亮有魅力,所以你一见到我就把持不住想上了我?” “唐言蹊。”他叫她的名字,语调更冷厉了些。 唐言蹊只凭手腕上骤然加重的痛感都能察觉到他的怒火。 又生气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怎么,听不下去?不愿意我拿自己和你的意中人比较?” 这招数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唐言蹊一边说一边都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滴血。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把心里某些被挑破的尖锐的情绪释放出来,她还在笑,“你女儿现在就在楼下等你陪她吃饭,你却在楼上跟另一个女人缠绵。说真的,你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恶心。 这两个字重重碾过陆仰止的神经。 他的眼神蓦然变得凌厉可怖,“我只觉得我至今为止都还没堵上你的嘴,让你有放肆的机会,是我的错。” 唐言蹊被他冷厉的语气吓了一跳,心里不祥的预感加重。 下一秒,他炙热的体温欺身而近。 唐言蹊躲不过他,强行被他撕开了上衣的领口,她一咬牙,使出了杀手锏,“你不怕我明天告诉庄清时吗?!” 落地有声,回音传到男人的耳朵里,他的动作停住了片刻。 唐言蹊冷笑,果然这一招对他有效。 可,她又为什么感到一阵心寒在血脉中徘徊不去。 “告诉她什么?”男人徐徐笑着,笑容毫无温度,“告诉她,你自己跑到我家里,爬到我床上,被我做了?” 唐言蹊面色“唰”的煞白。 是了。 是她自己跑到他家里,这事,从一开始错的就是她。 而庄清时对她的恨意深可见骨,就算听到这件事,左不过也是扇她一个耳光骂她自己不自重。 何况,她唐言蹊还没low到受了委屈跑到庄清时那里告状的地步。 陆仰止大约就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分毫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唐言蹊一边想着,一边却无法自抑的被男人炙热的温度所牵引。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就这么不急不缓地一点点靠近,将她筑起的高墙一砖一瓦地拆掉。 而后低沉含笑的声音继续蛊惑着她的理智,“你从前最看不起我是个奸商,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商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让自己吃亏。既然你想要那四本书,于情于理也该拿点什么来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唐言蹊紧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也让自己的注意力从他仿佛会点火的指尖移开。 过了很久,她才哑声道:“在陆总眼里,外面的野花永远比家里的好,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以为婚内出轨的陆太太最能理解这种感觉了。”男人嗤笑。“不是吗?我好歹没有把事情搞得尽人皆知,你当初却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呢。比起你,我还真是仁至义尽了,嗯?” 似有人在她心里洒下一把滚烫的砂,唐言蹊被他一句话问得近乎窒息。 他的脸,在黑暗中隐约可见棱角分明的轮廓,这么多年过去,英俊如初。 她闭上眼仍能回忆起那年初见时怦然心动的滋味。 “是。”唐言蹊轻笑,“你是仁至义尽了。那你就当我怂吧,陆总和我一夜情缘,总不会因此护我一辈子。万一现任的陆太太闹到我面前,五年前的丑闻恐怕要再来一次了。这种没有必要的损失还是避免为好,你不怕她,我怕她。” “陆太太?”男人饶有兴趣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太太。” 唐言蹊一愣,“你和庄清时……” “你何必一天十次地把我往她身上推。”陆仰止冷笑,“我和她之间的事我自己会处理,绝对不会让你背上小三的骂名。这样你满意了吗,前陆太太?” 他最后四个音节咬得太深刻,像四根针插进唐言蹊的肺腑。 陆仰止其人就是如此,短短一番话,能让你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翻转一次。 “庄清时是不让你睡吗?”她将手搭上了眼睛,笑得十分无奈,“也不是吧。孩子都肯为你生的女人,怎么会不让你睡。” “那她堂堂国民女神,有胸有腰有屁股,横看竖看都比我会伺候人,你何苦非要在我这里自讨苦吃?” “谁知道呢。”陆仰止的眸光微微凝向窗外,唯独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深了些。 谁知道呢。 天底下比她唐言蹊温柔善良美丽可爱的比比皆是。 他极其恶劣地扬了下唇,一字一字划在她耳畔:“大概是鱼翅燕窝吃多了,偶尔也想换换口味。清时远比你懂事得多,她不会在意这些。不过外面的女人又脏又麻烦,不像你,既跟过我,又省事。下了床就形同陌路,再不纠缠。” 若说前面的话只是让唐言蹊感到低落,那这句无疑是彻彻底底地一剑穿心。 “这样啊。” 她突然觉得自己竟然还会为了陆仰止的话而开心、失落,真是一件很可怜的事。 谈了这许多以后,陆仰止有些心浮气躁,也早过了开始慾念汹涌的时刻,他稍稍松了手,想起身抽根烟。 下一秒女人却勾住了他的脖子,一双美眸在夜色中璀璨明亮,只是里面容纳着一方凉得彻骨的天地。 “那你来吧。”她说。 “就按照之前说过的,做完以后把书给我,从此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陆仰止微微怔住,一股薄怒无端从血液里沸腾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做。”唐言蹊笑着,眼珠转都不转一下,好像完全无视了他,“陆总又软了是吗?” “唐言蹊!” 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陆仰止重新掐住她的下巴,审视的目光逼视着她的双眸,“为了四本书,你就肯陪我睡了?” 唐言蹊忽然想笑。 全世界只有陆仰止才会以为,她是为了那四本书才愿意和他睡的。 不过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嗯,是吧。”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就像希腊神话中大名鼎鼎的酒神。大多数人只知他将酿酒的技术传到人间。却不知,狄俄尼索斯,是奥林匹斯山上最能代表感性的神祗。 他纵情声色,沉溺风月,一生过得放荡不羁,尤其是失去了心爱的人以后,就再不把世间的任何事、任何规则放在心上了。 饮食男女,人各有欲。 她不是圣人,身体都已经向他投诚,又何须继续矫情。 至于庄清时—— 陆仰止说庄清时不在意。 或许她真的比自己懂事很多,又或许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便是如此。 事实上…… 唐言蹊阖上眼帘。 庄清时在不在意又与她何干。 她不过是将她五年前对自己做过的事,又还给她罢了。 如此阴暗,如此堕落。 ……唐言蹊觉得她在两种极端中挣扎着失去了方向。 明明对自己说过很多次,前尘旧事早就该放下。 明明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感到不甘和怨怼。 可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的孩子,她的未来,都在五年前毁的干干净净! 放下,谈何容易。 要么说这个世界是真的残酷啊…… 它总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绕一个圈,让你变成你最厌恶的样子。 …… 越想越难以呼吸,唐言蹊索性抛弃了脑海里所有的念头,将男人的脖颈勾下来,仓促地吻上去。 男人的眸色瞬间沉暗下去。 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里藏着一股鱼死网破的挣扎和绝望。 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挣扎绝望。 在他想开口询问时,忽听到女人细弱蚊声的恳求,“仰止……我冷,你抱抱我吧……” 他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倏地一阵血液累积,紧接着下一秒又狠狠爆开—— 陆仰止再不犹豫,低头,封住她刚刚张开的唇,从她手中夺回了主导地位,把女人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入另一片慾望的海洋。 在她快要到达顶峰的时刻,她还是说着同样的一句“我冷”。 在陆仰止的印象中,唐言蹊从来就是个嘻嘻哈哈怼天怼地的人。 她很少向这个世界输出任何负面情绪。 若她说“冷”,那便是真的冷到无可忍耐的地步了。 陆仰止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两个字背后、她所经历过的所有凄楚与绝望。 那时他心如刀绞,又遥遥想起她如今一次次地低声呢喃。 只觉得,那是他穷极这一生,都无法弥补的亏欠。 …… 陆相思在楼下慢条斯理地喝着汤,时不时抬头瞄一瞄楼上还没有打开的房门。 按理说爸爸去洗澡的话,唐言蹊应该有时间跑出来才对。 管家见她不停往楼上看,想是一个人吃饭孤零零的,想让先生下来陪,于是和蔼地开口道:“大小姐,先生可能是忘了,不如我上去看看,叫先生下来?” 陆相思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不要上去。” 万一唐言蹊刚要出来就跟管家打个照面,那事情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女人怎么这么没轻没重啊! 主人家都回来了她还有胆子赖在卧室里不出门,真是! 陆相思放下汤匙,五官精致的小脸冷下来,“都别跟着我,我上去看看。” 管家讶然,“大小姐……” “东西撤了吧,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别在我眼皮底下晃悠。”陆相思烦躁地摆了摆手。 须臾,怕他们没理解,又凶巴巴道:“今天好不容易姓庄的不在家,我要和爸爸过二人世界,你们最好消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一会儿我下楼的时候看见谁就扣谁工资,就这么定了!三、二、一!” 佣人们大惊失色,这位大小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虽然先生每每都会严厉训斥,可实则没几次不按她的心意办事。 庄小姐只要不忙的时候就会到家里来“做客”,不过大小姐和她关系好像并不融洽,一直是庄小姐单方面付出,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讨好”。所以只要是大小姐的意思,庄小姐就更会无条件的顺着宠着。 这家里简直没法呆了! 一群人泪流满面地纷纷闪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陆相思这才松了口气,咬牙在心里暗骂,唐言蹊你个猪头,又害本小姐扮坏人! 看我不上去把你揪出来,好好揍你一顿! 第45章 你想不想当我后妈? 屋里的温度很高,伴随着男人的低喘和女人的娇吟。 陆仰止不懂,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具身体与他这般契合。 真是每一寸皮肤都让他觉得爱不释手,每一条血管里的血液都是一种接近沸腾的状态。 可是这种几乎荒谬的沉溺,让陆仰止第一时间感觉到的,却是极度的危险,与莫可名状的自嘲。 自嘲他一向自诩稳重,却也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对某件东西产生热血沸腾、非要占有不可的慾望。 危险,是因为这件可以让他产生慾望的东西、这个像狐狸精一样让他只想在床上做她到死的女人,偏偏是那个曾经背叛过他、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唐言蹊。 不可笑吗。 陆仰止时深时浅的动作让唐言蹊大半神智都失去了。 耳畔突然响起他的质问,粗哑低沉,“唐言蹊,我是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做?” 女人眯着眼睛,像只蜷缩的猫。 理智堪堪聚起来,又转瞬被冲得支离破碎。 “说话!”他冷声喝着,突然撤远了些。 女人这才睁开眼,下意识寻找着他炙热的胸膛,咬了下唇,轻声道:“陆仰止……” “难受了?”他极其残忍地挑了下薄唇,在她耳边低问,“那就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 陆相思在门外能稍微听见屋里的动静。 没有水声,爸爸大概是洗完澡了。 难道唐言蹊已经被抓住了? 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能听见屋里有些不小的动静,好像不是什么和平谈判的场面。 陆相思转头就想躲得远远的,生怕爸爸的怒火烧到她头上来。 可是刚走了两步,又犹豫。 好歹她是爸爸的女儿,就算生气,爸爸也不会真对她怎么样,而唐言蹊,她是个外人啊。 爸爸会不会…… 陆相思就来来去去地在门口转圈圈,一会儿下定决心离开,一会儿又满脸纠结地绕回来。 过了不知多久,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不能见死不救。 屋里隐约能听到女人求饶的声音,陆相思小脸“唰”的一白,脑海里立刻闪过各种暴力场面。 爸爸不会在打她吧?! 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小女孩满脸正义地将房门推开,大声喊道:“爸爸,你别对她动手,是我放她进来的,你要打就打我吧!” “……” 场面有两秒钟的寂静。 屋里漆黑一片,灯都没开。 陆相思眼睛瞪得老大,也没看清屋里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唐言蹊只觉得面前扫过一阵风,紧接着自己整个人都被一条薄被裹了起来。 她的脸一下子涨红,纤细的手指在被褥中抓着男人肌肉分明的手臂。 妈的陆相思,这丫头怎么……唐言蹊简直哭笑不得。 “谁让你进来的?”陆仰止的嗓音仍然很哑,被打扰了兴致,态度尤其不好,“出去!” 陆相思从小有些夜盲,他是知道的,但是眼下的情况,他到底自己心虚,总怕她看见什么。 “爸爸。”女孩的声线哆嗦了一下,马上强硬起来,“对不起,我说谎了。我早就知道她在你房间里,我也知道她要偷东西,你不要只打她一个人,要打就打我吧。” 陆仰止只觉得她每吐出一个音节,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就猛地跳一下。 “说谎”、“偷东西”这几个字眼在他脑海中频繁出现。 陆相思才五岁,谁给她的胆子做出这种事! 唐言蹊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男人微微涌动的怒意。 毫无防备的,一只柔软而温凉的手就这么抚摸在了光裸的后背上。 陆仰止几乎是下意识怔住,心里稍稍被点燃的怒火顷刻间被熄灭。 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火。 他沉了沉嗓音,“我不打她,你先出去。爸爸和她谈谈,半个小时之后下去,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嗯?” 听到他的保证,陆相思却还是放不下心,“你确定吗,爸爸?” 女人懒洋洋地一笑,用指尖戳了下男人的腹肌,“你女儿不怎么信你呢,陆仰止。” 男人眉头皱了皱,“你给我闭嘴。” 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想想谁才是罪魁祸首。 “我跟你爸爸在谈明天带你出去玩的事。”唐言蹊不但没闭嘴,反而将声音提高了,“他马上就要答应了,你再不出去,留在这惹他生气的话,他说不定会反悔哦。” 话音一落,陆相思立马像一阵小旋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唐言蹊忍不住笑出声。 小丫头聪明是聪明,论手段,还是差她一大截。 男人却掐住了她细瘦没有赘肉的腰身,眯着眼睛,低声道:“出去玩?” 唐言蹊偏过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你和她之间秘密倒是不少。”男人的唇吻住她的耳垂,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才徐徐笑了,“是不是也该跟我说说?” “你都说是秘密了。”唐言蹊闭眼躺着,红唇扬得很高,“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她的笑容,哪怕在夜色的模糊中,依然晃了谁的眼。 陆仰止想,他有多久没见过唐言蹊这般发自肺腑的笑过了。 五年,甚至更久,包括她离开前的那段时间。 虽然也会弯着嘴角,可大多是阴奉阳违,大多是明嘲暗讽。 她早就不愿对他笑了。 捏着她腰间的力道更大了,他想知道她在笑什么。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什么让她这么开心。 可是无论他怎么逗弄她,她都守口如瓶,不肯对他再说一句。 陆仰止的心情突然莫名陷入烦躁,如同在一片废墟中扬起了沙尘,呛得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平静。 只能加大力道,报复似的让女人随着他一同沉沦。 “不要对相思打什么主意。”他说,“她是我女儿,你离她远一点。” 唐言蹊支支吾吾地应着,根本也没把他的警告往心里去,“我又不想做你女婿。陆总放心,我对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不感兴趣。” 男人眼中淡淡的不悦加重了三分,浓墨重彩的,很是慑人。 他冷笑一声,“那最好。” …… 唐言蹊借他的卧室洗了个澡,双腿一泡进热水里就开始不停地打颤,一点力气都没有。 二十分钟之后,她慢吞吞地裹着衣服走出来了。 男人只穿了件藏蓝色的浴袍,站在阳台上抽烟。 见她出来,他没什么情绪地睨了一眼,“衣服让人准备好了,自己选。” 唐言蹊随手拨了拨床上几件衣服,都带着标签,想是他刚才临时让人置办的。 她也不挑,随便换上一件之后就老老实实坐在床上等他。 男人抽完烟,转身时发现她穿戴整齐后依然坐在那张被折腾的狼藉的床上,俊漠的眉宇沉了沉,“还不走?” 唐言蹊的心微微刺了刺,唇边却绽开一抹笑,根本看不出一丁点在意,只是随口道:“陆总,你还欠我点东西。” 她说完,迎上他凛若高秋的眼神,仍是笑得自在轻渺,“商人最忌讳言而无信,你总不能提上裤子就不认账了吧。” 谁料男人扔下烟头,用拖鞋踩灭,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来,语调没有半分变化,“我欠你什么?” “四本书。”唐言蹊仰着脸蛋笑。 陆仰止真是烦透了她满脸假笑的德行。 恨不能伸手直接捏碎她这张脸。 “唐小姐记性不大好。”他凑近她,黑眸中风雨如晦,唇边却有凉凉的弧度,“我从头到尾也没说过,上一次床就能换到四本书。” 唐言蹊的瞳孔猛地一缩。 脑海里仔细回忆了一遍,颓然发觉,他是没说过。 “陆仰止。”她叫着他的名字,好像在嚼碎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吗?”他别有深意。 唐言蹊简直肺都要炸了,向来只有她坑别人的份,偶尔被人坑一次,心中的火要冒到头顶了,“你真是我见过的脸皮最厚的人。” “过奖。”男人坦然接受她的嘲讽,直起腰,漠漠道,“那唐小姐大概是不照镜子吧。” 唐言蹊抬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字一顿,“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陆仰止居高临下地淡淡睨着她道,“你也知道酒神早年的作品已经绝迹了。物以稀为贵,这么贵重的东西,唐小姐总不至于以为跟我睡过一次就能拿到手吧。” 唐言蹊冷冷望着他,若非竭力克制,她已经一拳招呼在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了。 “食髓知味。”他还是那张世外高人般的禁欲脸,如果不是他嘴里吐出来的字太过情色,“虽然我厌恶你这个人,但是对你这具身体,我没那么挑剔。” “呵。”唐言蹊这才品出点味道来,荒谬地笑出声,“原来陆总是没做够,还想接着给庄小姐戴帽子,我没理解错吧?” 陆仰止丝毫不被她激怒,只是颔首,“你没理解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他妈的……” “唐言蹊。”男人闭着眼也拦住了她扬起来的手。 那么自然,好像早已料到她会说什么做什么。 “我还愿意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别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推。”陆仰止睁开眼,眼中的清明与冷淡足够伤人,“我看你刚才挺享受的,应该不会下了床就翻脸说是我强了你。” 说完,他从床头柜上拾起什么。 一本书。 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准备好的。 “第一册,拿好,明天还回来。”陆仰止说完,就放开了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嗓音漠然道,“你新找的那个小白脸水平很一般。今天算是我给他脸,一周之后如果还在原地踏步,我不光会把他从项目里除名,公司里也不会留这种废物。” 小白脸。 宗祁? 唐言蹊盯着他那张天塌下来也不会动一分的侧脸,启唇嘲弄:“不劳陆总费心,我有的是办法调教他。” 宗祁于她还大有用处,她不可能放任不管。 男人似笑非笑地侧过头,“我不太喜欢从我床上下来的女人转眼就说要去调教别人。你最好注意着点,别让宗祁以什么其他理由被我开除。” 唐言蹊笑着回敬:“那陆总的气量真是比您的家伙事儿还小。” 一语毕,男人的脸黑了一大半。 “唐言蹊!” 说他小? 刚才求饶的也不知道是谁! 女人轻笑,理也不理他,心里的怨气散了些,摔门就走了。 …… 一出门,唐言蹊立马就垮了一张脸。 陆仰止个杀千刀的,竟然跟她玩文字游戏。 陆相思在楼下喝酸奶,不期然听到“嘭”的一声门被砸上的响声,顿时被酸奶呛了一口。 抬头,见是唐言蹊,小眉毛挤在一起,斜眼睨着她,懒洋洋道:“你还没被我爸打死啊。” 唐言蹊走下楼,皮笑肉不笑,“借你吉言,还活着。” “活着就好。”陆相思往沙发上一靠,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你怎么换了身衣裳?” 唐言蹊喝水的动作一僵,被白开水呛了一口。 两个被呛的人面面相觑,面上同时扬起了无声的笑。 刚才帮佣阿姨往上送衣服的时候陆相思就醒过闷了,多嘴问了一句衣服给谁送的,对方一脸尴尬,想是不愿意给她一个小孩子讲太多。 于是用一种很委婉方式,扭扭捏捏转了九道弯才说:“是个和你爸爸关系亲密的阿姨。” 陆相思从小在美国长大,对这种事接触的早,更何况大姑三天两头就往家里带不同的男人,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刚才冲进屋里的时候着急,现在想想,真是…… 应该直接把灯打开啊。 夜盲症什么都看不清楚啊真讨厌。 陆大小姐闷闷地想,自己错过了一个亿。 “喂。”她拍了拍唐言蹊面前的茶几。 “有话说。”拍桌子这种陋习谁教她养成的? 陆相思神秘兮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爸?” 唐言蹊又被白开水呛了一口,抬眼看她,“谁跟你说的?” “没人跟我说。”陆相思说起来还蛮自豪的,“但是我爸身边所有的女性都喜欢他,哪怕是条狗都要多闻他两下。” 唐言蹊,“……” “你想不想当我后妈?”陆相思问。 唐言蹊瞪大了眼睛,“你心里有这种想法,你亲妈知道吗?” “你说谁啊?”陆相思咬着吸管,面露不快,“庄清时啊?” 说着,她把两条腿盘了起来,半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唐言蹊竟不觉得奇怪,反而心里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反差强烈的设定。 仿佛……陆相思就该是这样的。 陆大小姐叹了口气道:“我好早以前就想跟你说了,庄清时才不是我亲妈。她也是想当我后妈的其中一个,但是我大姑姑一直想撮合她跟我爸,所以一直想方设法地骗我管她叫妈。还说我在公共场合一定不能多嘴说漏,不然会给我爸爸添麻烦的。” 说到最后,小脸皱巴巴的,一副苦瓜样。 唐言蹊表面云淡风轻的,实际上心里防线已经崩溃了两三回了。 半天她才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问:“庄清时……不是你妈妈?” “当然不是。”陆相思鄙夷地看着她,“我和她长得像吗?” 唐言蹊想都不想,“像。” 陆相思,“……” 咂了咂嘴,讷讷道:“那可能她就长了一张大众脸吧,美国的娱乐周刊就这么写的,说她和苏妩阿姨差太多了,长得一点特点都没有。”陆相思边说边歪了歪头,大笑着指着唐言蹊,“还说我,你自己长的跟她也挺像啊。”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女孩眨巴着眼睛,好奇心很重地瞧着她。 唐言蹊赶紧闭了嘴。 差点被这小毛孩子套去话。 她板着脸道:“那你亲妈是谁?” 陆相思今年五岁了,至少在她入狱之前就已经出生了。 那时候她和陆仰止还没离婚,难道陆仰止不只有庄清时一个,外面还养了一堆小三小四? 唐言蹊越想越觉得心里复杂。 那是种,明知道问太多只会让自己更难过,却又管不住想把结了痂发痒的伤疤一起撕开的感觉。 “不知道啊。”陆相思托着腮,很苦恼,“我问大姑姑,大姑姑不肯告诉我;后来我问爸爸,爸爸只说妈妈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范围还真是广泛啊。”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过,大姑姑家的佣人私下里都在传,我其实是大姑姑的孩子,所以才和爸爸长得像。但是大姑姑不想结婚,而爸爸为了继承家业必须结婚,可他又不想生孩子,所以我长大一点之后,大姑姑就把我给了爸爸。” 唐言蹊颦着秀眉听完,不住地点头。 仔细想来,这个可能性最大。 陆仰止的大姐陆远菱,真真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比她唐言蹊还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所以陆仰止对陆相思的态度才会一直冷冷淡淡的,因为她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那……当年庄清时的孩子呢? 她记得那时候庄清时也怀孕了。 也被陆仰止打掉了吗? “哎呀,怎么和你说这么多。”陆相思一拍脑袋,不高兴道,“差点被你带跑了。我想说的是,如果非要给我找个后妈的话,你比庄清时强多了。” 唐言蹊觑着她,“你别以为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不知道。” 陆相思一下子被她那双犀利的视线看透,撇了下嘴,“她连最基本的二进制都不会,每天就想着教我琴棋书画,我又不准备去卖艺,我学它干什么?” 唐言蹊被她逗笑,道:“她从小就那样。” 从小,在榕城名流千金的圈子里,庄清时就是收到鲜花和掌声最多的气质女神。 而唐言蹊则是远近闻名的不良少女。 “给你找后妈的事情还是要问你大姑姑和你爸,你的意见不作数。”唐言蹊站起身,亲昵地揪了揪女孩的耳朵,一听她不是庄清时的女儿,心里顿时舒畅多了,“天仙似的女人也要你爸点头才可以,懂吗?” “才不是。”陆相思冷哼,“我爸爸说了,娶谁都一样,还不如找个我喜欢的。” “那你喜欢我?” 陆相思的脸蛋可疑地红了一下,梗着脖子硬邦邦道:“虽然不喜欢,但也、也可以忍一忍。” 唐言蹊闻言竟真的恍惚了片刻。 若她的女儿能活下来,如今也该是陆相思的年纪了。 可是…… “你不要想了。”唐言蹊淡淡道,“你爸爸不会娶我的。” 五年前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除非他是傻了,才会娶一个给自己带过绿帽子的女人。 “你明白最好。”男人平静冷淡的嗓音忽然从楼梯上传来。 已经换完一身居家服的他,清俊儒雅,面如冠玉,只是从里到外的透着一股子捂不热的凉薄,“趁早拿着东西离开,别忘了自己答应过什么。” 第46章 非陆仰止不可吗? ——只要你把那四本书借给我,我保证以后离你和你女儿远远的…… ——就按照之前说过的,做完以后把书给我,从此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饶是那些话都出自她口,唐言蹊也早就做好了兑现承诺的心理准备,可是被他这么毫无顾忌的挑破,还是让她觉得自己廉价得可笑。 就好像,在他心里,她还对他身边的位置有着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一样。 唐言蹊攥紧了手里的书,道:“我先回去了。” 陆相思看着她的眼神立马变得欲言又止。 唐言蹊心里一触,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可是对面陆仰止的视线像淬了寒冰的刀刃,就这么横在两人中间。 唐言蹊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最后转了个弯摸上自己的鼻尖,笑道:“不打扰陆总和大小姐了。” 说完转身就走,陆相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睛里藏着一点点黯淡。 陆仰止微微下瞟的眸光刚好捕捉到女孩失落的样子,嘴角一压,淡淡道:“人都走了,还看?” 陆相思不吭声。 男人走了两步,坐在沙发上,浑身散发着静中含威的气场,“现在是不是该谈谈你的事了?” 他端起面前的水杯,嗓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引贼入室不说,还学会撒谎了,嗯?” 陆相思被他这一个上挑的尾音吓得心里一阵打哆嗦。 顿了好半天,她鼓起勇气偷偷抬头,却发现沙发上的男人脸色静如止水,没有半点波澜,唯独眼神,深得可怕。 就算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宋井也时常摸不透陆仰止这副高深莫测的脾气,更何况陆相思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了。 “爸爸!” 陆相思却不走寻常路,迎难而上,跑到他身边,笑得很甜,“我给你捏肩膀。” 陆仰止眼皮都没抬,将水杯端到唇边抿了一口,“这招又是谁教你的?” 小狗腿子,当他真不知道她平时在家里是怎么跟佣人呼来喝去的? 一到他这就变得这么甜,真不知道这欺软怕硬的性子是怎么…… 思绪稍稍一滞。 冷清的黑眸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无奈。 怎么养成的,还用问么。 天生写在骨子里的顽劣,挖都挖不去。 “爸爸!”陆相思见他身上危险的气息散去不少,胆子也大了起来,提醒道,“你拿的杯子是唐言蹊刚才用过的……” 男人动作顿了片刻,手腕一翻,将杯子转了过来,果然见另一侧的杯口上有一丝丝唇印。 他没太在意,又喝完一口水,才道:“你什么时候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陆相思在他身后却看得怔住,爸爸第二次喝水时,不知是不是意外,他的薄唇完完全全地盖在了那丝唇印上。 可是大姑姑不是说爸爸从小最怕脏的吗? “陆相思。”男人淡漠的嗓音唤回她游离的思绪,“我在问你话。” 陆相思“啊”了一声才想起来他问了句什么,撇着嘴嫌弃道:“谁和那没教养的蠢女人关系好?” “是吗?”陆仰止凤眸一眯,“半个月之前你打翻了花瓶,家里阿姨怕我生气罚你,主动替你背了黑锅,你可什么都没说。” 这次居然跑到他面前说什么“要打就打我”,小丫头长能耐了。 陆相思坐回沙发上,晃悠着两条小腿,“那不一样嘛。” 他也不追问哪里不一样,只道:“清时阿姨对你不好?” 一听到庄清时的名字,女孩立刻垮了脸,答非所问道:“我不喜欢她。” 男人沉默片刻,竟放空了语气,道:“你妈妈也不喜欢她。” 陆相思愣了下,从小到大她就没怎么听爸爸说过妈妈的事,都是被她又哭又闹惹得没办法了,才会避重就轻地回答几个问题。 妈妈,两个字,雀跃在喉咙间,叫出来的时候都觉得有一股未曾体会过的安全感。 “我妈妈……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爸爸的侧脸,连呼吸声都放轻了,生怕稍有差池就会把这个易碎的话题打破。 男人岑薄的唇梢挂起一丝不多见的弧度,眼神也似透过空气的某一点,看到了什么很久以前的故事。 “你妈妈是个很贪玩又很没规矩的人,清时阿姨和她性格正相反,她们两个从小关系就不太好。” “那爸爸你肯定也不爱庄清时那女人!” 男人侧头看了她一眼,破天荒的没有纠正她的用词,“你懂什么叫爱?” “我懂啊,我爱大姑姑,爱爸爸,还有妈妈。” 陆仰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中的颜色深沉了些,“你都没见过你妈妈。” “我是没见过她,可是我爱她。”陆相思道,“爱一个人需要每天看到她吗?” 陆仰止眸间划过一丝错愕,为她稚拙的言辞,也为他身为一个成年人都看不破的执念。 爱一个人需要每天看到她吗? ——不需要。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不需要。 “如果你不爱妈妈的话,就没有我了。”陆相思眨巴着眼睛瞧他,“那如果你爱妈妈的话,就肯定不会喜欢和妈妈完全相反的人。” 谁知她说完这番话,男人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陆相思还来不及问,就听他道:“以后不要再胡说什么爱和不爱,你还小,很多事情不到你考虑的年纪。还有,离唐言蹊远一点,不准再见她!” “为什么?”陆相思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急急道,“你不喜欢唐言蹊吗?” “不喜欢。”他的声音冷漠中透着不耐,“很讨厌。” …… 唐言蹊回到租住的酒店,才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翻看那本书。 三百多页,厚厚的一本,比她大学时用过的教材内容都丰富。 虽然没什么理论知识和教学大纲,但里面的实例却是再珍贵不过的资料。 一页一页翻着,总能看到书页旁边偶尔有些批注,力道遒劲,字体气势磅礴,都说字如其人,此话不假。 可是陆仰止身为一个站在巅峰的人,他为什么要研究她年轻时候写的不成气候的东西呢? 不懂。 唐言蹊向前台要了些酒,边喝边往下看。 很多年轻时候的故事就这么不期然浮现在眼前,遥远得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看看她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啊,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代码里,每一行每一句都不留余地,极具攻击性。 房门被人敲响。 唐言蹊大着舌头问了句:“谁?” 门外的男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听到这句话时,拳头握紧了些,俊脸绷着。 对方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心都掏空了。 她打开房门,见到的却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唐言蹊瞳孔一缩,“顾况?” 五年了。 顾况看着她,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老大。” 不过,他的目光似有若无流连过楼道的拐角处那抹高大挺拔的影子。 最煎熬最复杂的人,是那个迫不及待敲了门,又匆匆忙忙躲起来的人。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墨岚。 唐言蹊手里还拿着酒瓶,她揉了揉眉心,“你怎么来了?进来坐。” 顾况又看了眼楼道拐角,摇头,“老大,我就不进去了,你跟我们走吧。” 有三分醉意的唐言蹊很快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我们”,却装作没听见似的,垂着眸,“去哪啊?” “回家。” “家?”唐言蹊轻笑,“哪有家。” 唐家,庄家,还是陆家?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对陆——” “嘘。”唐言蹊半醉半醒间,食指搭上了唇,痴痴地笑,“不提他。我还有事情没做完,我走不掉的。”她似笑似哭地重复,如同掉入某种没有出路的死循环,“我走不掉的。” 明明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她眼里的内容却深得没有底,让人没由来地感觉到沉重和悲伤。 “老大,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顾况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我顾况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 “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唐言蹊平静地打断他,挥了挥手,“你带着你主子,哪来的回哪去就行了。别给我添堵,也别给陆氏添堵。” 听到“陆氏”二字,顾况的眉心明显一沉,“老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偏心?” “我没有偏心。”唐言蹊道,“只是我在榕城人生地不熟,有些事情我自己做不到,我需要靠山。” “非陆仰止不可吗?” “那我找谁?”唐言蹊反问,声音拔高了些,刚好够整个楼道都听见,“当年庄家出事,他为了保护庄清时把整个庄氏的死盘接了下来,所有的人证物证、我能想到的东西都在他手上!我不找他难道找你,你去给我偷出来吗?” 顾况一震,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你要重查当年的……” 唐言蹊灌了口酒,“我自己做的事我认,庄忠泽的死我脱不了干系,这五年牢狱之灾就当是在罚我枉害一条人命。但是我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该由谁来负责,我迟早把他揪出来。” “你有你自己的主子。”她看也不看顾况,嘴角有薄薄的弧度,“不用一口一个老大的叫我。他想扳倒陆仰止,你让他提着刀正面刚,谁赢谁输我绝不多问一句。总惦记着从我身上下手,也太不男人了。” 顾况闻言脸色一变。 眼见唐言蹊要关门,他一伸胳膊挡住了她的动作。 “老大,你这话是认真的吗?”顾况望着她,神色有些痛苦和受伤,“你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墨岚是为了谁才想扳倒陆仰止的!我们从小到大二十年的友情,他尽心尽力为你做了多少事,难道都偿还不了五年前一个小小的错误吗?” 他表情里的质问和锋锐让唐言蹊一阵恍惚。 小小的错误? 她淡淡地挽唇,细眉间绕着浅浅的凉薄,“我还真不知道。” 话音落定,她把顾况的胳膊往门外一扔,再不犹豫地把门关上,落锁。 顾况站在门外,一寸寸收拢手指。 刚想再敲门,却被人拦住了手腕。 “墨岚!”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没听见她刚才说什么?” “住口!”男人两道长眉蹙得稍紧,开口沉稳冷峻,“她是你老大,不准在她面前放肆!” “你他妈也是个没心肝的!”顾况一拳重重捶在墙上,也不想想他是为了谁才跟老大翻脸的。 男人的五官深邃而英俊,气质更是万里挑一的卓然,穿着藏青色的西装站在灯光下,如一副唯美的画。 不过,此刻的他若是入画,这幅画的色调,必然是黯淡神伤的。 “当年是我失德在先,才害得她和陆仰止走到这一步,她记恨我也是应该的。”男人垂着眼帘,敛去眼底的自嘲,“现在她要重查五年前庄家的案子,我们帮她就是了。”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顾况努力平息怒火,疑惑道。 墨岚扬起弧度倨傲的下颚,站在电梯里,眸光远眺窗外,若有所思道:“那就要问问陆仰止手里的证据了。” 与此同时,屋里的唐言蹊灌下最后一口酒。 烈酒入喉,一路烧到她心里去,灼得她生疼。 爱也好恨也罢,就算陆仰止再怎么折辱讽刺她,她都得逼自己忍着。 因为陆仰止这条唯一的线索,她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 唐言蹊第二天早晨一到就看到宗祁坐在电脑前面苦思冥想,一副要得道升天的样子。 她走过去拍了他后背一掌,调侃道:“又发什么呆呢,大清早的。” “今天下午还要和陆总开会。”宗祁想想就觉得生无可恋,“昨天布置了一些的任务,可是我一点思路都没有。” 唐言蹊“哦”了一声,一脸事不关己地路过。 片刻,又倒了回来,挑眉,“几点开会?开多久?” “三点半,保守估计到下班,不过陆总对工作是出了名的认真严苛,今天怕是又要加班了。” 唐言蹊眼珠一转,道:“给你看个宝贝。” 宗祁面无表情,“定海神针吗?” 唐言蹊从包里掏出一本什么,丢在他面前,“葵花宝典。” 宗祁翻了两页,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母,旁边还有批注。 不过显然是从哪本书里影印来的,整本都是黑白的a4纸,也没有装订成册。 他起初没太在意,后来越看越震惊,“这是……” “这只是第一册的一部分。”唐言蹊道。昨晚她把第一册整本都复印了一遍,又挑出了最适合宗祁水平的几章,“等你把这半本书琢磨透了,david那种小角色自然勾勾手指头就能吊打。” 宗祁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批注。 他见过这种龙飞凤舞的字迹。 昨天开会的时候。 陆总签会议记录的时候。 无端想起昨天她不着调的言论,宗祁吓得浑身冷汗都出来了,“你、你真的是……” 狄俄尼索斯是个女人。 是个二十几岁的女人。 那,她五年前风靡网络叱咤风云的时候—— 才十几岁?! 一回头,唐言蹊已经不在他身后了。 而是坐在角落,自顾自缩成一团,睡了下去。 睡着睡着好像还有口水要流出来。 宗祁扶额,这怎么看都没有一代宗师的样子啊?? 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 这一天,陆相思破例没有在花园里揪花。 而是坐在电脑前面,开着微博,不知道在等什么。 佣人来收盘子时发现给她的午餐她并没有动过,轻声劝道:“大小姐,你吃点东西吧。” 陆相思抬头瞧着她,忽然问:“今天有人来过吗?” “没有。” 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找陆先生的,而找陆先生的人,大多都是提前有过预约的。 于是女孩又叹了口气。 下午三点左右,别墅外面传来了车辆熄火的声音。 陆相思的耳朵动了动,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跑下楼。 带着满脸惊喜,看到了推门而入的人。 庄清时也有些意外这尊小菩萨居然会穿戴整齐面带微笑地下楼迎接她,愣了片刻,心里一暖,嘴角弯弯,“相思,妈妈回来了。” 陆相思的笑容僵在脸上,“是你。” 她兴趣怏怏的,脸色瞬间就耷拉下来,“你怎么又来了?” 之前连累她受伤的事,陆相思是有些愧疚,但愧疚和喜欢终究是两码事。 这一点,连她一个五岁的孩子都分得清。 “我……”庄清时愣了愣,她不是下来迎接她的吗? 那她在等谁?如此欢欣雀跃、满心期待的。 不会是仰止,他最近公司忙得要命,连去医院看她都没时间,她偶尔给宋井打电话,也次次都在通话中。 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名字,敏感得几乎碾断了她一根神经。 “好了。”陆相思彻底失去了耐心,等了一天也没等到那个言而无信的女人,索性把火都发在了庄清时头上,“以后别没事总往我家跑,我爸爸不在这!你去公司找他。” “我不是来找仰止的。”庄清时温和地开口解释,生怕这个敏感的孩子又误会什么,“我是来看看你。听说你爸爸那天在气头上,禁了你的足,我估计这两天他火气也消下去了,我会劝劝他的。你在家会不会无聊?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用不着。”陆相思冷着脸,“小心我爸爸迁怒于你。” 爸爸说的话谁敢不听。 就连那个女人也不敢带她走。 说好的。 明明说好的。 她是在骗她吗? 就为了从她手里骗走酒神的四本书? 唐言蹊。女孩咬牙切齿,却又抵不住眼眶里的红。 大骗子! 怪不得爸爸说让她离唐言蹊远一点。 这种女人…… “我说,二位聊完了没?” 一道玩世不恭的嗓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妩媚,点点滴滴透着谁都学不去的狂妄嚣张。 庄清时和陆相思同时转过头去,一眼就瞧见了靠在门框上那个笑意盎然的女人。 “唐言蹊!”陆相思气得快哭出来,这会儿是真湿了眼角,理也不理庄清时,直奔门口的女人而去。 上去就用小粉拳狠狠打在她腰上,“你还知道过来?” 唐言蹊吃痛,攥住她的小拳头,嘴角噙着笑,“小丫头不学好,怎么净跟人动手动脚。” 屋里,庄清时回过神,目光骤然降了温度,“你来干什么?” 说完,她皱眉望向四周的佣人,“谁放她进来的?” “庄小姐这话说的。”唐言蹊低低地笑,“好像你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样。” “你——”庄清时大怒,“保镖呢,把她给我请出去!” “哎呀,名媛淑女翻脸呀?国民女神发飙呀?”唐言蹊笑眯眯的,打量着对方脸上变了又变、最后归于隐忍的表情,“庄清时,你我从小就认识,你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别在我面前演淑女,你可比影后苏妩的演技差多了。” “从小就认识”几个字让陆相思皱了下眉,好像之前听谁提过似的,猛地却又想不起来了。 庄清时听到她又提起了另一个让她不怎么待见的女人——苏妩,心里更搓火了,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还东西。”唐言蹊单手把书交给佣人,牵着女孩的那只手,一直没放开,“顺便带我徒弟出去玩,你有意见?” 徒弟?庄清时看了眼陆相思,心脏几乎被小女孩在唐言蹊身边难得的温驯刺出一道血口。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从小喜欢的男人,唐言蹊说嫁就简简单单地嫁了。 凭什么她努力五年讨好的女孩,唐言蹊说带走就简简单单地带走了。 她唐言蹊究竟做过什么,她为这些人付出过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偏爱她? 凭什么?! 庄清时指甲嵌入掌心,下了最后通牒,“我警告你,我和仰止马上就要订婚了,你最好别再痴心妄想!” 唐言蹊完全不接招,细长的眼角一挑,莞尔,“结了婚还有离婚的那一天呢,更何况连婚都没订。”她抬手,有意无意地亮出无名指上一枚戒指,“你一个没名没分的也敢来前辈这里放肆。” 看到那枚戒指,庄清时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 原本所谓的“痴心妄想”只是她随便说说,可唐言蹊这番话,仿佛在无形中印证了她的猜想。 “你什么意思。”庄清时精致的脸上布满霜色,“难道你对仰止还没死心?” 唐言蹊从容抬眸,对上她犀利的视线,处变不惊道:“如果我说是呢?” 她的眼神里说不上有太多可以辨识的情绪。 可是短短一霎,空气中蓦地涤荡开一股冷厉的肃杀。 ——这是明晃晃的宣战了。 第47章 下午谁来过? 庄清时心里恨得厉害,脸上却强挤出笑意,“你以为我会再让你得逞一次?” “五年前你还是庄家大小姐的时候都束手无策。”女人的声音乍听上去静敛温和,仔细品起来却带着挥不去的嘲弄,“现在庄家都已经倒了,你又能奈我何?”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庄家?”庄清时咬牙切齿,“唐言蹊,你不要忘了我才是要和仰止结婚的人,整个陆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你就算能迷惑仰止,也永远别想登堂入室!” “你这话说的有点晚。”唐言蹊漫不经心地瞧着自己的手,无名指上一枚戒指闪闪发光,“堂我登过了,室也入得比你早。更何况,我也没准备嫁他第二次,只要他的心和人在我这儿就可以了。想想貌美如花的大明星每天晚上独守空房,还真是让人唏嘘啊。” 她摇头浅叹,庄清时只觉得心里的火都要窜到头顶了。 “你疯了吗?你不是一向最看不起破坏别人婚姻的小三吗?” “看不起归看不起,但是要治你,好像也用不着什么太有格调的手段。”唐言蹊轻笑,“不过,想让我给你做小三,你也得有本事先嫁给他再说。” 庄清时一惊,顿时失了三分底气,“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希望你们能顺顺利利地完婚。”她意味深长道,“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 庄清时攥紧了手指,“唐言蹊,你——” “还有。”对面的女人笑意一收,白皙精致的脸蛋霎时间变得面无表情,“少在我面前说教,你算什么东西。” 她吐字极轻,却藏着能从人骨头上刮下肉的锋利。 庄清时气得脸都白了。 这个女人向来离经叛道、嚣张狂妄,整个榕城尽人皆知。 她又恶俗又肤浅又顽劣,论什么都比不过身为榕城名媛之最的庄清时。 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位渊渟岳峙、卓尔不群的陆三公子到底看上她哪里。 包括庄清时自己都想不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往外走去,经过唐言蹊身边时,留下一句冷冷的:“走着瞧。” 唐言蹊闭了下眼睛,脸上的煞气渐渐平和,再睁开眼时,眸光竟有些黯淡。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陆相思仰着脸看着她,小眉头皱得老高,“我听不懂。” “跟你没关系的事。”唐言蹊回过神,打了个哈欠,调侃道,“衣服都换好了,等我呢?” 陆相思甩开她的手,“谁等你了!” 唐言蹊“嘶”了一声,“祖宗你轻点,我浑身都是伤。” “活该。”陆相思板着脸。 唐言蹊也不再管手臂上的痛感,从小到大跟人打架斗殴,受伤是常有的事,早就习惯了。 “小没良心的。”她蹲下身来狠狠揪着陆相思的耳朵,“你说说,我这一身伤是为了谁,我冒着性命危险跑到这来又是为了谁,你爹你姑姑都不教你做人需要感恩吗?” 陆相思甩开她的手,揉着自己的耳朵,恼羞成怒地喊她:“唐言蹊!” 她怎么那么爱揪别人耳朵,有瘾吗? 唐言蹊大笑,跌坐在沙发上。 恍惚间却想,有个女儿真好啊。 她正思考着,陆相思忽然别别扭扭地往她身边凑了凑。 唐言蹊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陆相思伸出手指,捅了捅她。 唐言蹊依然装作没感觉的样子。 陆相思忍无可忍:“喂。” “说。” “我们怎么出去?” “走出去啊。”唐言蹊懒洋洋地问,“你没长腿?” 陆相思看了眼门口凶神恶煞的保镖,叹息:“不是,我是说,这样出去会被拦住的。” 唐言蹊自顾自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品,“反正拦的又不是我。” 陆相思瞪着她,“你这人……” 唐言蹊转了转茶杯,发自肺腑地称赞,“好茶。” 陆相思一把夺过她的杯子磕在茶几上,“你想想办法!” 唐言蹊抱臂睨着她,“小姑娘,求人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陆相思黑着脸,“蹬蹬蹬”地跑去厨房,又“蹬蹬蹬”地跑回来,怀里抱着一大罐茶叶,“给你,都给你!” “武夷山的贡品金骏眉。”唐言蹊看都没看包装袋,挑了下黛眉,便径自开口,“你不怕你爹回来打死你?” “他又不喝。” “不喝买回来干什么?招待客人?” 女孩一屁股坐回沙发上,托着腮道:“也不是吧,听大姑姑说有段时间爸爸特别爱喝红茶,买了好多好多不同种类的红茶,每样只尝一点就不动了,最后尝到金骏眉才停下。后来每年产茶叶的时候都会高价收一批贡品过来,也不知道是谁喜欢喝。” 唐言蹊垂眸望着杯中澄如红玉的茶水,突然就失了神。 她是最爱金骏眉的,不过从来没对陆仰止说过。 因为那时他每天奔波在公司里,回到家就很晚了,吃点东西又钻进书房里,也没太多时间关心她的喜好。 “茶都给你了,带我出去吧。”陆相思软了语气。 唐言蹊接过,放在手里掂了掂,倒也没客气,“走,跟我上楼。” “上楼?” 唐言蹊也没解释,只是带着陆相思一路爬上阁楼。 陆相思回来的时间不长,阁楼又是堆东西的贮藏室,她自然没进来过。 跟着唐言蹊爬上去,两人都被里面的尘土呛到。 “咳咳……你来这里干什么?”陆相思捂着嘴问她。 唐言蹊早有准备般从兜里掏出口罩戴上,有条不紊道:“去把那边窗户打开。” 三角阁楼侧面的窗户下面是后花园,此时正是炎夏,陆相思如果不在花园里玩,保镖自然也不会傻到去花园里站岗。 陆相思想到了什么,睁大眼睛,“你不是打算从这跳下去吧?” 这是四层啊! “倒霉孩子话这么多。”唐言蹊一拍她脑袋,“叫你去就赶紧去。” 陆相思慢吞吞地走到窗户旁边,打开了窗。 唐言蹊则在一堆箱子里面翻翻找找,嘀咕道:“我记得就放在这儿啊。” “你在找什么?”陆相思好奇问。 “梯子。”唐言蹊头也不抬道,“你去翻翻那边的箱子,看看绳梯在不在那边的箱子里。” 陆相思简直不懂她的脑回路,“我家怎么会有这种……” 话都没说完,便瞠目结舌地看到女人从一个大纸箱里抱出了一摞折叠整齐的绳梯。 “你家怎么会有?”唐言蹊睨着她,笑嘻嘻的,“小家伙,没事多翻翻阁楼,你家什么宝贝都有。” 陆相思当时就震惊了。 她身为这间别墅的半个主人都不知道阁楼里放着一大摞绳梯,唐言蹊是从何得知的? 她忽然就想起了上次在卧室里,唐言蹊也是这样问都不问就找到了床头灯的位置。 唐言蹊也不管女孩若有所思在想什么,抱着梯子从她身边路过。 陆相思目光复杂地回过头追随着她的背影,只见女人蹲在窗边,轻车熟路地将绳梯绑好,使劲拽了拽,确认没问题后,一个灵活的翻身就跃了出去。 女孩赶紧跑到窗边,扶着窗棂看她,“唐……” “小点声。”唐言蹊很迅速地爬下去,压低声音道,“放心大胆地下来,我在这里接着你。” 陆相思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跟着她往下爬,最后一段离地面有些远,她看了看唐言蹊坚定的眼神,豁出去般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只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柔软又极具安全感的怀抱,很难想象,被那个削瘦又纤细的女人抱着,是一种如此奇异的感觉。 ……不过,却不讨厌。 而后两个人一同滚在草地里,陆相思睁开眼,正看到唐言蹊狼狈地咬着一棵草、满脸怨念的模样。 妈的现在五岁小姑娘都这么沉了吗? 陆相思“扑哧”一声笑出来,唐言蹊“呸呸”两下吐干净杂草,拉着她就朝后门跑,“快走,小心被发现。” 出了门,唐言蹊立马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她才长舒一口气,“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陆相思视线沉凝地落在她脸上,“唐言蹊,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谁?” 唐言蹊能听见胸腔里“咯噔”一声。 她讪笑着打哈哈,“你觉得我是谁?” “你是不是……” “不是!”女人飞速否认。 陆相思眉头拧得更紧了,“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心虚得冒汗。 “那就好。”小女孩脸色缓和,转过头去平视前方,用一种老生常谈的口气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就算缺钱也没有必要去做贼。” 唐言蹊一愣:???? 好像有哪里不对。 …… 二人到了闹市区才下车, 陆相思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林林总总的小摊小贩,“这是哪里啊?” “珠市口。”唐言蹊随手掏出零钱买了一盒章鱼烧,用小竹签扎着喂给她,“吃不吃?” “不吃。”陆相思偏过头,嫌弃道,“大姑姑说路边摊卖的东西脏。” “别听她胡说。”唐言蹊反手塞进自己嘴里,“你大姑这个人也没干净到哪去。” “不准你说我大姑姑!” 唐言蹊翻了个白眼,突然瞧见面前一家麻将店,指着店面上一个招牌“發”问道:“你看那个字念什么?” 陆相思鄙夷,“你以为我不认识吗?那个字念:f——a——” 唐言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了个丸子塞进她张大的嘴里,“聪明!” 陆相思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十分无法接受自己又被她坑了的设定。 只好硬着头皮气鼓鼓地嚼着嘴里的章鱼烧。 吃着吃着表情就不一样了。 吃完一个,居然又盯着第二个。 唐言蹊轻佻月眉,“还想吃?” 陆相思鼓着腮帮装河豚。 唐言蹊失笑,又喂了她一个。 二人边吃边走,好不快活。 “这里一直都有这么多人吗?”陆相思问。 唐言蹊点头,又摇头,“今天可能有集市,人比平时多了不少。” 很快的,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前面不是有集市,而是被一群年轻人围得水泄不通,偶尔有警务跑出来维持秩序,把碰到的警戒线再重新拉严。 唐言蹊抬头瞧着半空中的摇臂支架,“有人在拍戏啊。” 也不知道是哪位明星,这么大阵仗。 场地里,导演看着剧本,手指捏着眉心,满面愁容道:“还没找到?” 导演助理明显也很为难,“这附近的孩子不少,但是长得漂亮的……” 戏里有一幕,需要小孩子把冰淇淋扔到女主角的身上,但是剧组之前请的小演员今天临时去参加补习班,放了剧组鸽子。 旁边披着外套的女人静静走过来,脚步无声,姿态雍容大方。 “导演。”她的声音亦是静水流深般的安然沉静,“不如改天再来?” “那不行。”导演摇头,“这里是闹市,来一次就乱一次,而且以你的身份也不适合总往这里跑,还是今天过了这条最好。更何况……” 导演说到一半顿住,往不远处停靠的黑色劳斯莱斯那边瞟了一眼。 车里还有位不能惹的爷呢,哪敢让他久等? 女人便不吭声了,一双妩媚的杏眼里脉脉流淌着潋滟的光泽,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都挡不住一身倾城的风华。 忽然,剧组里有人道:“导演,你看那边那个女孩行不行?” 导演侧目看过去,眼前一亮,“可以可以!真是个漂亮的瓷娃娃,快去问问!” 冷不丁被人用手指着,陆相思觉得非常不高兴,小手一抓唐言蹊的衣摆,冷着脸道:“走了。” “他们好像想请你去拍戏诶。”唐言蹊蹲下,褐瞳一闪一闪,“这么有趣的事情你不去看看?” “是的。”导演助理跑过来,气喘吁吁接话道,“价格都好商量。” 陆相思斜眼瞧着他,饶是她身量不高,却依然让对方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力。 那仿佛是天生嵌在女孩骨子里的、一种由出身高贵和性格嚣张混在一起的气质,在庸庸碌碌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夺人。 “我不缺钱,让开。” “相思?”场地里飘出一道优雅悦耳至极的嗓音,从腔调到节奏掌握得都恰在好处,听着便能感觉到春风拂面,心旷神怡。 随即有人拨开人群慢慢走了出来,陆相思看到她立马怔住了,“苏妩阿姨?” 唐言蹊也站起身,一回头就见到了一张娇媚动人的脸。 影后苏妩! 车里抽着烟的男人见苏妩离开了场地中央,疏云淡月的俊脸上眉头一蹙,正要下车,余光不期然瞥见一大一小两道熟悉的身影。 岑薄的唇似有若无翘起来,信手拨了个电话出去。 那边先是挂断,而后过了半天才接通,男人冷静沉稳的声音透过无线电波传过来:“我在开会,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车里的男人丝毫不给面子,吐出一口青白色的烟雾,低笑,“老三,你女儿呢?” 陆仰止皱眉,淡淡道:“在家。” 池慕哂笑,“这样啊,那你早点回家,别让她一个人等太久。” 陆仰止挂了电话,本来打算继续开会,突然又想起清时今天出院,说是要去家里看看相思。 他不在家,二人独处的时候,指不定那位小公主又要怎么折腾清时。 陆仰止越想脸色越难看,冯总工程师也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便道:“陆总,你要是有事的话……” 男人从善如流地接过,“多谢冯老,家里有点事,我回去看看。” 说完,起身从衣架上拿起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间,被西裤包裹的修长的腿匆匆迈出办公室。 宋井不料男人突然从办公室里出来,奇怪道:“陆总,这是要去哪?” “回家。”他道。 宋井也没多问,掏出车钥匙就去楼下车库提车了。 回到别墅,陆仰止进门便冷声问:“大小姐人呢?” “在楼上,一天都没出去。”佣人回答。 陆仰止颔首,走向楼上。 自从上次相思被绑后,他虽然嘴上不说,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心头。 生怕他稍微一眨眼,她人就…… 依次推开书房和卧室的门,哪里都不见人。 俊漠的眉峰猛地皱成一个“川”字,脚下的步伐也匆忙了不少。 楼下一群佣人只听“嘭”的一声,大小姐卧室的房门被人重重甩上,片刻后高大英俊的男人出现在楼梯口,面如秋霜,寒意彻骨,“我再问一遍,大小姐人呢?” 她们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不好,连忙分头去找。 陆仰止压抑着心头的烦躁,眉梢挂着驱不散的阴沉戾气,整张轮廓深邃的俊脸每一寸线条都绷得很紧,冷冽之意仿佛要破壁而出。 连楼下的宋井都不敢随意开口了,眼观鼻鼻观心地戳在那,斟酌半天才劝道:“陆总,您放心,家里戒备森严,绑匪不可能有机会在不惊动保镖的情况下把大小姐带走的。” 陆仰止凛冽的眼神扫过去,他顿时冷汗涔涔,闭口不言了。 陆仰止伸手按着眉心,强行把思绪从会议和工作中抽回来,投入眼前的情况,很快发现了端倪——池慕那通电话! 他不会平白无故打个电话过来问问相思在哪,除非他早知道相思不在家,刻意来提醒他。 陆仰止边想边攥紧了手机,刚要拨回去,就听佣人道:“先生,后院,后院发现了一条……” 男人脸色一变,暂时收起手机,疾步走入后院的花园里。 一眼就见到一条老旧的绳梯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晃荡。 他眉峰间蹙起的沟壑更深了,深如古泽的眸子慢慢抬起,顺着绳梯看向了尽头的窗户—— 阁楼。 男人眉心一团团不和善的冷气让周围的下人谁也没胆子说话,半晌,只听他问:“下午谁来过?” 其实不必问也看得出来这是谁的杰作。 全天下敢在他陆仰止眼皮底下撒野的,就找不出第二个! 众人小心翼翼觑着男人冷峻慑人的眉眼,心里都有同一种预感—— 先生怕是已经猜到了,只是在等有人把那三个字说出来。 “下、下午唐小姐来过。” 男人攥拳,骨节拉扯的声音清晰可闻。 片刻,他慢条斯理地开腔,沉缓的声音里透出令人颤栗的威严与凌厉,“我让你们给我守着人,你们就给我守成这样?” “先生……” 隔着衬衫都能看到男人手臂上僵硬绷紧的肌肉和凸起的青筋,自从众人上岗到现在,就没见过先生发这么大火。 陆先生每日都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喜怒难辨的样子,使唤人的时候也不多,只要摸清他的性子,还是很好伺候的。 但不知怎么,就在这短短一个星期里,好像把他一年的脾气都点爆了。 “宋井。”他厉声吩咐,眼底寒气四溢,“三分钟之内,我要知道唐言蹊在哪。” 第48章 你又不是我妈妈 拍摄场地的警戒线外,唐言蹊领着陆相思不尴不尬地戳在那,苏妩拨开人群向二人走来。 她身上穿着很显年轻的短袖衬衫牛仔裤,梳了个马尾,妆也很淡,却仍能感觉到随着她的靠近,有一股妖娆明艳的气场淡淡漾开,晃得人心醉神迷。 “相思,能不能帮阿姨一个忙?”苏妩蹲在陆相思面前,弯唇浅笑。 陆相思被她的笑容勾得魂儿都没了,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为难地皱眉看向唐言蹊,征求她的同意。 却发现她比自己还夸张,一脸痴汉地望着苏妩,眼睛瞪得比旁边树干都直。 要么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唐言蹊深受其害。 从小和男生厮混惯了,就喜欢看胸大腰细的身条火辣的女人。 而苏妩其人,从名字到脸蛋到身材,都仿佛是被人精心设计好之后再以名家手笔一寸寸勾出来的艺术品,连国外的娱乐周刊形容她时,都说她是“上帝赐给男人最好的礼物”。 陆相思见她没出息的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黑了黑,拽她的袖口,“擦擦你的口水,丢死人了!” 唐言蹊回过神来,一把便将牵着的小女孩反手推了出去,“帮忙是吧,没问题!用她!随便用!” 陆相思,“……你还真不客气。” 苏妩抬眸,颇为惊讶地瞧着她。 这才注意到,她不是那天在酒吧里见过的那位…… 唐大小姐? 怔愣片刻,美眸间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唐大小姐已经和陆相思走得这么近了啊。 看来拿下陆三公子也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事。 陆相思很快被带进了摄影场地,唐言蹊尾随在后,端着她和陆相思的两杯奶茶、大爷似的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吃吃喝喝。 导演怕陆相思动作生涩放不开,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非常“刁蛮任性”地把冰激凌丢在苏妩身上。 陆相思没理他。 导演又看向唐言蹊,无奈道:“孩子妈妈,她明白什么叫刁蛮任性吧?” “明白。”唐言蹊丝毫没注意到导演是如何称呼她的,只觉得“刁蛮任性”四个字,陆小公主要是不明白,那这世界上就没人明白了。 唐言蹊对陆相思打了个响指,“祖宗,本色出演。” 苏妩直接被逗笑,陆相思一见周围发笑的人,脸都涨红了,咬牙切齿道:“唐言蹊!” “对对对,要的就是这股刁蛮劲!”导演很配合地鼓掌,“来各部门注意,action!” 场记打下板,躺椅上的女人还抱着肚子笑,陆相思忍无可扬手就把冰激凌砸在了她身上,“刁蛮任性,你才刁蛮任性,你一户口本都刁蛮任性!” 唐言蹊低头瞧着衣服上的奶油渍,顷刻间泪流满面。 拍完戏,苏妩想请二人去咖啡厅坐坐,不料陆相思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扫了眼屏幕,小脸“唰”地白了。 唐言蹊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自觉退到一边当背景墙。 陆相思迟疑地接起电话,小声道:“爸爸。” 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陆相思本想开口反驳,却忽地转过脸看向唐言蹊。 男人低沉的声线透过无线电波传来,唐言蹊只能模模糊糊听出他冷静沉缓的语气,如同钝刀慢条斯理地割着人的神经,让人没由来的感到不舒服,可无论她怎么聚精会神,也无法听清陆仰止在说什么。 女孩的目光越来越黯淡,最后咬了下唇,道:“我知道错了,马上就回家。” 说完,挂了电话,仰着小脸问:“苏妩阿姨,你能送我回家吗?” 唐言蹊见状上前,拉住她的手,“没事,不麻烦苏妩阿姨,我送你回去。” 陆相思想也不想就甩开她,“不用你。” 唐言蹊愣愣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片刻,挂起厚脸皮的笑,“怎么了小祖宗?不高兴了?” “你别跟我说话!”陆相思背对着她,一字一字道,“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现在我要和苏妩阿姨回家了。” 唐言蹊的心好像突然被什么电一下,麻痹的痛感很缓慢很缓慢地扩散开。 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抓女孩的背影,却被苏妩不着痕迹地挡了一把,“相思,你爸爸说什么了?” 陆相思眼睛有点红,却一闭眼生生逼退了眼泪,冷冷道:“他说让我回家,没别的了。” 唐言蹊张了张嘴,来不及思考就先出了声:“我也可以送……” “我说话你听不明白吗?”陆相思提高了声音喝止道,“不要再来烦我了!你又不是我妈妈,有什么资格带我出去玩!还有,这种市井小民扎堆的地方我一点都不喜欢!” 唐言蹊的声音堵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半天,才生生扯开一抹笑,“好,那我们下次不来这里……” 不等她说完,陆相思就大步往外走。 停在街边的劳斯莱斯亦在此时打开了车门,接到陆仰止电话的池慕单手插兜,倚在车门上,瞧着小姑娘眼眶红红地从咖啡厅里走出来,坐进后排的座位,力道极大地将车门狠狠撞上。 苏妩左右为难,最后对唐言蹊挤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孩子闹脾气,你别往心里去,那我也先回去了。” 唐言蹊想说“麻烦你了”,可又突然想起女孩那句歇斯底里的“你又不是我妈妈”,心里席卷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她抿唇笑笑,最后什么都没说。 上了车,苏妩担忧地瞧着后排红着眼眶不肯掉眼泪的女孩,轻声问开车的男人:“陆三公子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池慕想抽根烟,又顾忌着小孩子在车上,最终手摸过烟盒,又收了回来,淡淡道:“不知道。” 不过不难猜。 苏妩嗤笑,“你们穿一条裤子的好哥们,你会不知道?” 男人清俊疏朗的眉头微微一展,靠在驾驶座的后背上,单手扶着方向盘,动作说不出的风雅自在。 他低低徐徐地笑道:“我要是他,大概不会说‘你要是不回家我就打烂你屁股’之类的话。” 这点威胁对陆相思这种倔脾气一点用都没有。 “那不然呢?”苏妩皱眉。 池慕凤眸轻眯,“办法多得是,比如:你要是再不回家,唐言蹊的饭碗就会断送在你手上。” 后排的女孩闻声身体一僵。 电话里男人沉冷警告的语气犹在耳畔:“陆相思,我说过让你离她远一点。如果你想让唐言蹊像个乞丐一样满大街乞讨,以后可以继续见她。爸爸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是唐言蹊的工作、前程,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好了就跟池叔叔回家。” 陆相思咬着唇瓣,再没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讨厌爸爸的不近人情。 池慕透过后视镜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勾唇,老三也真是一点不客气。 …… 唐言蹊独自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会儿,最后面无表情地将没喝完的两杯奶茶统统扔进了垃圾桶,打了辆车回酒店。 走到房门前,忽然发觉门竟然没有锁,还留有一条缝隙,里面隐约透出一丝灯光。 她黛眉一蹙,退了两步抬头瞧着门牌号,没有错。 屋里难道进贼了?唐言蹊正踟蹰着是不是转头去前台叫个服务生陪她一起进去,冷不丁地听见一道低磁冷漠的嗓音在房间里响起:“自己不进来,是等我出去请你?” 唐言蹊搭在门把手上的五指条件反射般蜷缩在一起。 下一秒,她伸手推开门,再无犹豫地走进房间。 落地窗前站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夕阳磅礴艳丽的光线从窗外滤进来,擦过他宽阔的双肩、修长的腿、熨帖整齐的衣角。 只让人有瞬间的错觉,仿佛那背影是天边孤鸿,与日月一同俯瞰着偌大的一座城。 女人温凉的笑声蓦地惊扰了这副孤寂唯美的画面。 “陆总,如果我没记错,前两天你好像还在教育我说,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是昨天。” 男人开腔纠正,回头,对上她算不上笑的笑,俊脸上的表情比唐言蹊更加寒意凛冽,“如果唐小姐记性真有这么好,是不是也该记得我还告诉过你,让你离相思远一点?” 唐言蹊就这么看了他半晌。 这张脸明明还是五年前的脸。 这个人也明明还是五年前的人。 为什么,她却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唐言蹊垂下眼帘,眉目间缓缓绽开清晰刻骨的冷艳,轻笑,“夫妻一场,你不需要拿我当贼一样防着。今天带她出去只是因为昨天答应过她,对小孩子就应该言而有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陆仰止缓缓走上前,薄唇轻挑,“对小孩子应该言而有信,那对大人就可以出尔反尔了?” 唐言蹊算是听烦了他的冷嘲热讽,抬手指着房间大门,“既然人你都已经带回去了,没事的话,陆总请回吧。” “这就完了?”他走近她,身影罩住了她头顶一片刺眼的灯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唐言蹊,认错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女人闭了下眼,“好。是我错了,陆相思是你女儿,你想关着她、想囚着她、想打她、想骂她都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她妈,”她每说一个字都觉得那尖锐的棱角在往心底深处扎,声音忍不住地跟着抖,“我管不着。” 陆仰止寂冷的脸色僵了片刻,而后扬唇冷笑,“你能明白最好。” “无论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都别把歪脑筋动到相思身上来。”他凑近她的脸,鼻尖几乎挨上她的,明明是很暧昧的距离,说出来的话却冷得能把人冻伤,“她是我女儿,你记住了,她是我女儿!” 唐言蹊细眉颦了下,不动声色地后退,脸上温婉的笑意如花绽放,“陆总这三令五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怕我和你抢女儿呢。” 逆着光,她没看到男人漆黑深邃的瞳孔细微的收缩。 “你可以试试。”她只听到陆仰止的嗓音,前所未有的阴鸷冷峭,“如果你有胆子的话。” 唐言蹊若无其事地睨着自己的指甲,红唇开阖,轻声吐着侵略性极强的字眼:“我以为陆总你知道,我唐言蹊这辈子最讨厌别人说的三个字就是‘你没胆’和‘你不敢’。” 从小到大她做过的离经叛道的事情还少了? 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眼看着陆仰止的脸色更加阴沉,唐言蹊又放下手,一笑了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自己死了个女儿就把别人的女儿一起弄死,毕竟残害幼儿这么损阴德的事,只有陆总你干得出来。” 她原以为陆仰止听了她的话,会更加怒不可遏。 谁料他眸光微微下垂,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到了她的手指上,黑眸间闪过转瞬即逝的错愕。 而后稳、准、狠地出手攥住她的手腕,高高举到眼前,沉声问:“这是什么?” 唐言蹊一愣。 一枚钻石戒指在满室的夕阳中闪烁着耀眼的光。 那是几年前,他在婚礼上亲手为她戴上的钻戒。 “这是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唐言蹊使劲抽回手,“这是什么你不认识?前夫送的戒指。” 陆仰止薄冷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随而又哼笑,“墨岚是没钱给你买戒指还是怎么?连定情信物都要用前夫送的。” 他说是这样说,心里却对她戴着戒指的行为很是受用,一呼一吸都在无形间舒畅了不少,竟也不想跟她计较其他事了。 唐言蹊缄默。 这样东西她戴在手上很久了,久到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觉得它是自己身体和生命中的一部分。 没想到却被他看见,还以此奚落。 “要论财大气粗,谁能跟你陆三公子比。”唐言蹊皮笑肉不笑地回敬。 “是么。”男人眸光一闪,薄唇翕动,念着这四个字,“财大器粗?” 他似笑非笑的,让唐言蹊立刻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脸倏地红了,“你下流!”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粗鲁野蛮的唐大小姐才会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脸红得能滴出血。 明明只是玩笑,可看见她如此反应,他居然真觉得有一股燥热往身下蹿。 该死。 陆仰止直起身子,随口扯了个话题,“宗祁想的法子是你教的?” “什么?”唐言蹊皱眉。 很快又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下午开会的事。 “他没跟我提过。”唐言蹊据实回答,“我只是把书给他了。” 见陆仰止平静内敛的神色,她到底没忍住,又问:“他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陆仰止眯着眸子,冷笑:“愚不可及。” 唐言蹊对这男人口是心非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当即就开心起来,“好小子,不愧是我徒弟。” “蠢劲儿都是从你身上学的。”男人丝毫不给她得意忘形的余地,一盆冷水浇下来。 一提起别人就这般欢欣雀跃的,一见到他不是苦大仇深就是堆了一脸假笑。 唐言蹊一扫心中不快,想着一定要回去好好奖励一下这小子,边想边斜着眼睛下起了逐客令,“陆三公子,你还不走?” 陆仰止眼瞳中流动的墨色一滞,最后寒声警告道:“别把我今天说过的话当耳旁风。” 唐言蹊心情好啊,也懒得和他呛声,差点给他作揖了,“是是是,您请好儿吧。” 男人走后,唐言蹊便拉好窗帘,换下了被陆相思砸上冰激凌的上衣和短裤。 她望着衣服上还能看清的奶油渍,想笑却笑不出来,叹了口气,走进浴室里清洗。 …… 陆仰止刚下电梯,早已等在大堂的宋井就迎了上来。 见男人眉目沉峻,面若秋霜,想是和唐小姐吵得不轻,因此也不敢多话。 要说这唐小姐胆子也真是大,光天化日的就敢把大小姐从陆家劫走,陆总不火冒三丈那才是有鬼了。 他轻声提醒道:“陆总,车停在后门了,我先去开车,您在前门稍等。” “嗯。” 陆仰止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余光忽然瞥见酒店大堂门外一道拄着拐的身影。 那人半条右腿都不在了,靠着一条左腿和拐杖一步步走进酒店的旋转门。 再往上看,他戴着一顶帽檐很大的帽子,将半张脸遮在阴影里,另外半边脸上也有深浅不一的伤疤。 那一双眼睛尤为令人不舒服,如同藏匿在黑色雾气里的毒蛇,身侧遍布着荆棘与虬枝,阴森森的可怕。 与陆仰止短暂的视线交接,对方下意识撇过头去,很快上了电梯消失在他眼前。 陆仰止心头飞快掠过一丝念头,却快得难以捕捉。 他长眉微拧,见宋井已经将车开至门外,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可车子还没驶出酒店的院门,陆仰止的脸色倏忽间变得极为难看,厉声喝止道:“停车!” …… 唐言蹊刚换好睡衣,洗完衣服,就听见有人在楼道里敲门。 她看了看周围的桌椅沙发,怕是陆仰止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 “等一下。” 唐言蹊找了一圈也没瞧见他的东西,于是披了件外套在睡裙外面,“来了。” 也不知道他这短短一会儿去而复返是为了—— 开门的刹那,她的思绪戛然而止。 门外是个拄着拐的瘸子,在她开门的瞬间便用拐杖卡在了门缝里,阻止她关门的动作,而后非常干脆利落地闪身进去了。 唐言蹊一惊的功夫,对方一把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她努力镇定下来,冷声问。 “我是谁,你忘了吗?” 对方一开口,唐言蹊的心顿时一哆嗦,如同被千万支冷箭钉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下。 这道沙哑磨人嗓音…… 她记得。 对方冷笑一声,摘下了头顶的帽子,露出那张伤痕可怖的脸,眼底浓烈的恨意就着凶光一同迸射,仿佛要在对面女人的脸上射出一道血窟窿。 “想起来了?” 第49章 别碰她 唐言蹊闭了下眼,嘴角弯出来的弧度很讽刺,“你还活着啊。” “你这臭娘们都没死,我当然不能死。”他阴恻恻地笑着,每个字都好像咬在唐言蹊的喉咙上,“我们计划了好几年的事情被你一个人搅合了。你说,我得怎么好好感谢你?” 唐言蹊也不动弹,只道:“看来今天我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就是绑架陆相思、企图杀害庄清时的绑匪之一,怕是对她恨之入骨了。 “你明白就好。”对方哼笑,刀锋又递进两寸,“也怪老大太蠢,居然信了你的鬼话连篇,害得我们那么兄弟葬身在山上!要不是我昏过去,刚好躲过了你男人派来灭口的人,现在早已经被他活埋了!” 这些人的冥顽不化,唐言蹊早有见识了,因此连周旋都懒得,平铺直叙道:“是你们送死,怪不得别人。” 真是活腻歪了才会把主意打到陆仰止的女儿身上。 以陆仰止那个看似温淡实则狠辣的性子,给个全尸都算是仁慈了。 “你个贱人,还敢嘴硬。”绑匪将她按在床上,以刀尖抵着她的脖子,狠狠抽了她一巴掌,“老天爷留我一条命,就是叫我来找你报仇的,否则我九泉之下都对不起枉死的弟兄!” 唐言蹊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只能生受着,脖子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临时披在肩上的外套也早已滑落,此刻她穿着吊带睡衣,香肩半露,更显出皮肤的光滑与白皙。 与她干净白皙的脸蛋上那枚发红的巴掌印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绑匪的眼珠都有些转不动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又改变主意,“杀了也是浪费,不如杀你之前,我再好好享受享受。” 唐言蹊脸色倏地白了,一丝薄怒从巨大的恐惧中油然而生,“你还是直接杀了我吧。” 绑匪用腰间的绳子将她整个人捆在床上,甚至扒下了枕套塞进她嘴里,阻止她叫喊,“臭娘们,你再叫?再叫也没人会进来救你,没人会打扰老子的好事!我劝你还是安静一点,说不定一会儿死的时候能少受点罪!” 说着,他就已经捧着她的脸胡乱亲了上去。 唐言蹊怎么躲都躲不过,又被他扇了一掌,眉目间阴鸷之色很深,“你给我老实点!” …… 楼梯间里,男人疾速往楼上走,连电梯都来不及等。 宋井在他身后,好几次累得气喘吁吁,却又不得不跟上他的脚步。 他也不明白陆总要去干什么,只是隐约能感觉到男人挺拔的背影轮廓中散发着极端冷厉沉鹜的气息,让人心底里都在打颤。 直到从电梯间出来的时候,陆仰止直奔某个大门被锁紧的房间,狠狠一脚就踹了上去,“开门!” 屋里的男人解皮带的动作一顿,眯着眼睛望向被踹得有些变形的门。 唐言蹊闻声亦是睁开眼睛,褐瞳中里一抹很深的、不可置信的色彩,逐渐化为复杂与希冀,水光盈盈。 是他。 绑匪当机立断,用刀子戳着唐言蹊的脖子,“告诉门外的人,你没事,让他离开。” 说完,他拿掉了女人嘴里的枕套。 唐言蹊深吸了一口气,还没说话,那刀就不动声色地刺进她的皮肤里,划开一道血口。 “别胡说。”绑匪道,“除非你现在就想死。” “现在死还是一会儿死有区别吗?”唐言蹊分毫不受他威胁,笑得冷漠,亦是无所谓。而后垂下眼帘,温凉淡静地阐述,“哦,有,一会儿死的话,还要受你这个畜生一番凌辱,不如现在就死。” 边说边嘲弄地望着那人刚解开的皮带下还没来得及脱掉的裤子,“你这就算是硬起来了?” 她的语气连波澜都没有,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却让人无端感受出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冷艳与轻薄,“就这么小,被它捅两下,还不如被刀子捅。” 绑匪额间青筋暴起,“你个死女人,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你杀了我呀。”唐言蹊眨了眨眼睛,笑着看着他,“不敢吗?舍不得你没做完的销魂梦吗?” “你他妈的臭婊子,老子今天非要……” 话还没说完,那门“嘭”地一声就被人踹开了。 逆着光,门外有一道无比深邃的影,高大、挺立,如巍巍之山,能将人心头的恐惧严丝合缝的填平。 唐言蹊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震。 宋井瞠目结舌地站在一旁。 刚才的动静振聋发聩,他简直无法想象陆总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道,居然将五星酒店的房门就这么生生踹开了。 然,房间里的情景,比房门被踹开还让他震惊—— 女人被捆在床上,衣衫不整,手腕处绳索摩擦出来的血痕清晰可见,不难想象她是如何挣扎过。 床边一个瘸腿的男人正用刀子指着她的脖子,拐杖强硬地分开了她那双线条优美纤细的腿,让这一幕显得既色情又残忍。 蓦地,空气中涤荡开一阵阵诡厉的杀机。 宋井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的男人浑身的戾气已然无法收敛。 他黑白分明、从容平静的眼眸里顷刻间风雨如晦,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一波拍碎在崖岸上。 那双狭长逼仄的眸子也渐渐变得猩红,五指狠攥成拳,骨节拉扯的声音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陆总。”宋井轻声道,“我们要不要报警?” 陆仰止看也不看他,就一步步稳如泰山般沉笃地走近屋里。 脚下裹挟着阴沉之气,随着他的踏入,整个房间都被迫置身于风暴中央,随时有被卷碎的危险。 “放开她,你的死相还能好看一点。”他一字字道。 绑匪有一秒钟被他的冷峻震慑,随即冷笑,“陆总不愧是当领导当惯了的人,说话向来颐指气使。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先看清楚现在的状况,是你女人的命在我手上!你再敢跟我放肆一句,我就剁她一根手指头扔在你面前。” 唐言蹊睁开眼,那刀锋果然已经从她的脖颈处移向了她的手指。 她却没有感到刚才那般袭满全身的恐怖,而是静静地、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男人。 那一眼,却像是瞬间引爆了陆仰止的胸腔里的什么东西。 碎片四分五裂,扎进血管里,分不清究竟是惊痛还是愠怒。 “你想怎么样。”男人沉声问,望向绑匪的眼神沉冷而坚毅。 陆仰止几乎不敢再看床上的女人。 她眼底的红,眼角的泪,如此令他动摇。 绑匪不知是早有想法,还是就真对他恨到了骨子里,脱口便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场爆炸根本没有炸死我所有弟兄!是你,陆仰止!是你下令让那些人将他们活活埋进土里窒息而亡!这笔账,现在我就好好跟你算一算!” 唐言蹊一惊,心里涌上不祥的预感。 男人寒玉般的黑眸纹丝未动,开口还是那句话:“你想怎么样。” “容易。”绑匪阴冷一笑,又从腰间掏出一把刀扔在他面前,“废你一条胳膊,换她一根手指。” 唐言蹊猛地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绑匪迅速将枕套又塞回她张开的嘴里,寒声道:“没你的事!” 她立刻望向陆仰止,可男人连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她。 唐言蹊不知他会不会答应,只能咬着枕套不停地摇头,这感觉如同在她心头悬了一把剑,比被人强迫被人侮辱被人杀了都要难受。 忽然,她看到了男人身后同样一脸错愕的宋井。 唐言蹊忙给他使眼色,眨得眼睛都酸了,宋井才堪堪反应过来,几步上前拦住了陆仰止,“陆总,您千万不能冲动!不能上了他的当!” 公司正在紧要关头,上下都指望他一个人,如果他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而陆仰止却伸手拨开他,动作慢条斯理,却不容违抗。 他低低淡淡地笑了一声,睨着地上那把锋芒冷冽的刀,缓缓开腔:“就凭这把刀,也想废我一条胳膊?” “那就看陆总诚意够不够了。”绑匪说着,刀尖刺在唐言蹊的手指上,有殷红的血液渗出来。 这点痛楚对于常年厮混在街头巷尾的唐大小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她就是控制不住的被心里席卷而来的悲哀触动。 因为,她看到陆仰止俯身捡起了刀。 然后平静地说:“别碰她。” 如若唐言蹊行动自如,她一定会上前狠狠踹他一脚,问他,你是脑袋缺根筋吗!人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可是越气,眼泪就掉得越凶。 陆仰止怎么会是缺根筋的人? 他又怎么会是任人摆弄的人? 无非,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你看我啊,陆仰止…… 唐言蹊在心里呐喊,喉咙都跟着疼痛干涩。 你看我一眼…… 终于,男人似有所感应,在握紧刀柄的刹那,一个深邃的眼神淡淡朝她扫来。 唐言蹊急忙眨掉了眼里的泪水,清晰地看到他棱角分明、英俊的脸,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陆仰止从她婆娑的目光里读出了两个字—— 不要。 第50章 不是胆子大得很吗? 陆仰止闭了下眼,竟觉得,她这无声的两个字,便已经足够成为他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他很冷静地攥紧手里的刀,目光落在绑匪身上,“我废一条胳膊,你放了她。” 绑匪大笑,“看不出来陆总居然是个情种啊。” 说完,他又用刀锋挑起了唐言蹊的下巴,“都说当年无恶不作的唐大小姐给你陆三公子戴了好几顶绿帽子,怎么你现在居然还肯为了她断手断脚的?” 唐言蹊的脸色“唰”的白了。 可下一秒却想,也无妨,他提起这些事,或许能让陆仰止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没关系。 能阻止他,就好…… 心态稍缓,便听到男人沉缓冷漠的嗓音:“我的女人,一天是我的,一辈子就都是我的,像你们这种只会垂死挣扎的丧家之犬又怎么会懂?” 他这样说着,眉眼中藏着七分沉稳,三分倨傲。 这话,却让一旁的宋井深深被震撼。 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唐,她姓唐! 可天下姓唐之人无数,谁能想到这个唐小姐,就是五年前在榕城闹出满城风雨的那位唐大小姐! 怪不得她和陆总之间总好像有过什么,怪不得她能凭借陆总一个眼神就猜出他的心思,怪不得陆总对她的态度时近时远,明明总把“厌恶”二字挂在嘴边,却事事不曾追究,甚至在旁人肉眼可见的范围里,给了她令人匪夷所思的宽容。 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结发夫妻。 他还在发怔,那边床上的女人就已经瞪大眼睛、“呜呜”地喊出了声。 只听闻刀锋刺入血骨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饶是宋井一个七尺男儿,都听得背上寒毛竖起。 余光里,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将西装外套脱掉踩在脚下,左手持刀,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右肋。 鲜红的血液染了他挺括的白色衬衫,很快扩散开一大片。 他的额头上亦是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双唇原本就薄冷的颜色褪成苍白。 绑匪的笑声更猖獗了,“陆总真是条汉子,倘若我现在再要你一条腿,想必你也不会拒绝吧?” 陆仰止盯着他。 深沉如海的眸光里蕴着极其冷厉慑人的颜色,说话的气息不稳,嗓音却依旧沙哑低沉,“你有本事就来拿。” “我来拿?”绑匪戏谑道,“你也看见了,我手里还有人质,我怎么去拿?还是要劳烦陆总你亲自动手了,不然……我这刀锋可不长眼睛,万一刮坏了美人儿的手指头……” “别碰她。”陆仰止喘了口气,来来去去还是那句,“我叫你别碰她!” 唐言蹊落泪,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从一开始就无法视而不见。 她逼退眼眶里的泪,猛地将自己的手凑到近在咫尺的刀锋旁。 陆仰止瞳孔骤然一缩。 黑玉般的眼睛里,倒映着她趁歹徒不备,将整把刀都攥进手里的一幕。 血一滴滴地从她手心滴到地上,连刀锋入骨都没有让他感到如此清晰的痛。 就好像那刀不是划在她的手掌,而是划在他心上。 “唐言蹊!”他终于失控般厉声大喝,“放手!” 绑匪大惊,这才发现女人做了什么,急忙想抽回刀身,却抵不过女人拼命一般的力道。 可他身上再无防身用的第三把刀。 陆仰止双眸间迸射出极为寒凛的杀意,仿佛一个眼神便能将人千刀万剐了。 他没有碰右臂间的刀,就任由它插在那里,几步上前狠狠一脚踹翻了绑匪,左手用了狠劲一掌劈下去。 骨头断裂的声响让宋井的脖子都跟着一缩。 他看到男人右肩上的血色,随着他遽烈的动作而变得更加深邃浓稠,一瞬间不知是不是该劝他停下。 想开口,又有种自己根本拦不住的感觉。 片刻后,陆仰止停下了动作。 “留着他的活口,别让他这么容易就死了。”他没回头,对着宋井吩咐,语气阴寒彻骨,“我要让他一辈子都后悔今天做过的事。” 宋井忙道:“是,陆总!” 而后,在他复杂的注视下,男人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向床上的女人。 她的手还被绑着,眼眶有点红。 可却那么那么勇敢地攥着那把刀。 陆仰止说:“松手。” 唐言蹊没说话,嘴里还塞着枕套。 他伸出带着血污的左手,将填满她嘴里的东西抽出来,又低声道:“松手。” 唐言蹊这才抬头与他对视,笑成一脸欠揍的模样,跟他对着干,“不松,怕疼。” 宋井看着女人嬉皮笑脸的模样,突然竟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怕疼,她做的事情是怕疼的人做得出来的吗? 不过她说的倒也在理,刀子深入手掌,拔出来会更痛。 所有人都明白,有些东西埋得越深,就越不敢轻易除掉。 陆仰止的嘴角却弯了下,放轻了声音,左手握住了她全是血的右手,摩挲,“不是胆子大得很吗?” 那刀有多锋利,没人比他更清楚。 “胆子大的人也怕疼啊。”唐言蹊扬起脸蛋,说到下一句时才有了点哭腔,“你疼不疼?” “不疼。”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被她这样一问,他却又想,其实还可以再疼一点。 宋井抹了下眼角,忽然不懂这二人之间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关系。 冷言冷语,明嘲暗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可到了关键时刻,哪怕为对方死,都无需眨一下眼睛。 “你傻了吗?放开我呀。”唐言蹊笑着,宛如嫣红的血里开出的一朵花,“血流干了会死人的,我可不想和你殉情。” 陆仰止用左手缓缓解开她的绳子,“有情才能殉。” 唐言蹊垂眸浅笑,“那我们最多只能算是同归于尽了。”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彼时陆仰止已经昏了过去。 医生急匆匆赶到房门口时,只看到有个满手是血的女人面带微笑地坐在他床边,喃喃低语:“你说你这条胳膊要是真的废了,那怎么办啊?” “不如我把我的换给你好了,虽然瘦一点小一点,但也聊胜于无了……” “实在不行,这手我也不治了,陪你一起当独臂侠,你看好不好?” …… “不行,你敢!” 陆仰止猛地睁开眼。 陪床的女人被吓了一跳,也跟着清醒了。 见他醒来,她喜极而泣,“仰止,你醒了?”边说边扑到了他身上,眼泪就这么湿了他胸口的衣襟,“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你吓死我了!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相思怎么办?” 陆仰止眉头皱了下,“清时。” 庄清时擦着眼泪起身,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 “对了。”她道,“你饿不饿?我没让池慕他们买东西来,怕你醒了就凉了,你要是想吃什么,我现在去……” “我没事。”他淡淡地截断,只觉得她一贯优雅端庄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显得无比聒噪,竟还不如那个女人…… 想到那个女人,陆仰止下意识瞥向自己的右臂。 一阵麻木,该是打了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去。 他微微掀起眼帘,打量着这间高级病房。 面积很宽敞,设施也很先进,什么东西都一应俱全,一眼甚至能将窗外的景色收入眼底。 所以,也一眼就能确定,谁在,谁不在。 庄清时见他一双眼眸如拢着不透光的雾气,深邃又幽暗,看了窗外片刻又很快收回目光,将双眼阖上,一时间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闭着眼,波澜不兴地开口:“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仰止。”庄清时在他面前向来乖巧懂事,此时语调难得严肃,“这次你必须听医生的,留在这里好好静养,你知不知道你的右手本来就受了很重的伤,再出一丁点差错你以后就是个废人了?我知道公司的事情你放不下,池慕、厉东庭都说会替你盯着,实在不行让大姐回来——” “不准。”一直沉默的男人听到这句话才蓦地有了反应。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冷清与萧瑟,“告诉下去,这件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准让大姐知道,否则我唯你是问。” 庄清时一怔,而后缓缓攥紧五指,脸上铺开笑意,“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不告诉大姐?” 可男人的态度明显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做决定时向来如此,别人连过问的权利都没有。 “我不想让她担心。”他说。 庄清时笑得苦涩,“你是不想让大姐担心,还是怕大姐知道你因为唐言蹊受伤,会找她的麻烦?” 男人听完,俊脸的线条没有半分动容,依旧岿然如山,平静高远。 庄清时的心头倏地被剖开了一个口子。 他如此从容,如此坦然,可又怎知,这份坦然其实比谎言来得更加伤人。 陆仰止淡声开口,嗓音如古刹寒烟,风波不起,“清时,我和她夫妻一场,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这件事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就到此为止吧。” 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庄清时听罢几乎想尖锐地反问,可你会为了别人牺牲到这一步吗? 话音到了喉咙,却又被她生生咽下。她明白,这个男人最讨厌纠缠不休的女人。 于是她笑着说:“好,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第51章 她倒是懂事 陆仰止没再说什么,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庄清时替他掖好被角,温声道:“那你再休息一下,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护士过会儿来换药。” 没得到男人的回应,庄清时皱了下眉,心中有个直觉——他并不是累得不愿意开口,而是,他似乎在因为什么事情心情不好。 想到这一层,她眸光略略一沉,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病房。 …… 楼下的病房里,唐言蹊望着手上白花花的纱布,动作缓慢地攥了下拳头。 纱布上顿时又渗出了殷红的血色。 一旁削苹果的宗祁一见就变了脸,惊呼着扑上去:“祖宗,你消停点行不行?” 第四次了。 唐言蹊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年轻人要稳重,别老大惊小怪的。” 宗祁翻了个白眼。 按理说,寻常女人在差点被人侮辱又差点丧命的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肯定都吓得不轻,再严重的,产生心理阴影都有可能。 她倒好,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在意。 一开始宗祁和医生一样,都以为她是遭遇此劫,性情大变,所以在人前粉饰太平。直到她生龙活虎地把他送来的补品翻了个遍,最后一脸老大不高兴地拍了下桌子,怒喝:“老子要的干果呢?” 宗祁望着她手心崩裂的伤疤,“……” 很好,还是正常的。 他三番五次地试图劝她,医生说为了防止伤口发炎,最近不能吃干果。 结果祖宗拉着一张脸,怎一个不高兴了得,“让你买你就买,吃坏了算我的。” 后来医生果然就急了,“你这手要是不要了?” 唐言蹊嗑着瓜子,斜眼瞟他,“楼上有个姓陆的病人你知不知道?” 医生没好气,“知道。” 唐言蹊立马凑上前,“他醒了没?” “你别乱动了我就告诉你!”医生忍无可忍。 女人这次倒听话得很,乖乖坐在椅子上伸着手让他包扎。 就是眼睛晶晶亮的像只要吃骨头的狗狗,“那他到底醒了没有啊?” 医生瞥她,“没有,危险期都没过。” 唐言蹊怔了下,眼神很快就沉入了黯淡无光的海底。 过了几秒钟,她问:“什么时候过?” “不知道。”医生道,“人家未婚妻都没问这么多,你倒是比她还上心。” 唐言蹊不说话了。 眼下已经是她的伤口第四次开裂了。 医生进门的时候额头青筋直跳,唐言蹊笑眯眯地还没开口,医生便截断她:“醒了,醒了!刚醒!别问了!” 唐言蹊打了个哈欠,自觉地把手伸过去,“辛苦你了。” 医生对她不走心的道谢很是嗤之以鼻,“你要是还知道辛苦俩字怎么写,就别给我找事了。” 医生走后,宗祁瞧着她,开口问:“你担心他?” “担心他的人够多了。”唐言蹊洒脱地靠着床头嗑瓜子,“不差我一个。” “可你还是担心他。” 唐言蹊眯着眼眸瞧过去,一只瓜子皮扔他脑袋上,“我说你小子不好好看书,天天净琢磨我,出息呢!” 宗祁把苹果削好放在她身旁的玻璃碗里,平静道:“祖宗,这事情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不用琢磨。担心陆总就上去看看他,两步楼梯的距离而已,你伤的是手又不是腿。” 唐言蹊闻言,却真偃旗息鼓了一阵子。 而后缓缓闭上眼睛,声音比方才哑了些许,“你要是对某人有所亏欠的话,大概也不会想见他。” “那是不敢,不是不想。”宗祁出声纠正。 唐言蹊笑了,掀开眼皮,“懂的还挺多。” 她道:“可是有些人啊,就像个漩涡,你离他越近,被卷进去的风险就越大。” 宗祁把苹果递到她面前,“如果你早就认识陆总的话,应该听说过唐家大小姐的事。” 唐言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动手去接。 “我听说过她挺多事的。”女人表情诚恳,“你说的是哪件事?” “她倒追陆总的事。”宗祁道,“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可是她一意孤行,最后还是成了明媒正娶的陆太太。谁说她不是被卷进去的?她可以说是被漩涡吞噬掉的人,但你要问她后不后悔当年拼命嫁给陆总,我想她的回答应该是——” “不后悔。”唐言蹊轻轻道。 “所以啊。”宗祁一拍大腿,“人家也姓唐你也姓唐,你怎么就这么怂呢?” “是啊。”唐言蹊煞有介事地点头跟着附和,“人家也姓唐我也姓唐,你怎么就这么蠢呢……” 说完她便放下盛着苹果块的玻璃碗,轻飘飘地出了病房门。 徒留宗祁一个人在原地怔愣。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难、难道她就是—— …… 唐言蹊出门,安安静静等在电梯前。 过了半分钟,一架电梯从楼下升上来。 庄清时上了电梯直接按下七层,没想到电梯在六层还停了停。 两扇门向旁边撤开的同时,门里门外的人都怔了怔。 唐言蹊反应还算敏捷,面无表情地伸手进去,替她按下关门键。 庄清时也回过神来,忙挡住门,黑白分明的眼瞳却隐隐有几分晦暗,“你不上来吗?” “太挤,我等下一班。”唐言蹊皮笑肉不笑。 电梯里明明只有庄清时一个人。 对方深吸一口气,撩了撩波浪卷的长发,红唇一弯,那弧度精致得分分钟将唐言蹊这个伤口裂了四回、病容憔悴的模样比了下去,“你我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何必分两次走?” 她都这么说了,唐言蹊也懒得再矫情。 反正这架电梯不走,她再按上行键也不会有其他电梯过来。 也不知道是国民女神的气场太强大还是怎么,一进电梯唐言蹊就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还是庄清时先发夺人开了口:“你要上去看仰止吗?” 唐言蹊以关怀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庄大美人已经知道我和你要去同一个地方了,还问?” 庄清时也不客气,冷笑,“去道谢吗?你是该好好谢谢他,像他这么重情重义的男人不多了。” 唐言蹊勾唇,原本就削瘦的脸庞,经过流失血液和营养,更显得下巴尖细,“啊,那我真是感动,庄小姐觉得我该怎么感谢他呢?以身相许怎么样?” 庄清时觉得这女人从小到大唯有气人的本领是一流的,三两句就能把人说得火冒三丈,“你每天惦记着别人的男人不累吗?” 唐言蹊瞧着手上的纱布,眼神晃都没晃一分,“那你让他少管我的闲事呀。” 见庄清时不吭声,只是精致美丽的一张俏脸倏地就黑得像锅底,唐言蹊忍不住轻笑出声,“做不到吗?” 她淡淡平视前方,不知道这电梯怎么行驶的这么缓慢,“你自己的男人自己管不住,怪得着别人了?” 女人嗓音温凉静敛,像泉水般清澈明晰,却又仿佛揉着些细小的砂砾,扎着人的心,“当年你和他苟且的时候,我也没low到跑到你面前去挑刺找茬的地步。怎么庄小姐现在堂堂一个未婚妻,反倒落魄得像个嫁不出去怨妇呢?就因为他舍命救了我两次,让你这么恐慌吗?” “可笑。”庄清时这么说着,脸上却分毫笑意都没有,反而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指甲几乎在袋子上戳穿一个洞,“你别以为仰止舍命救过你两次就能证明什么,他亲口告诉我说,任何一个负责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不是因为你唐言蹊有多特别。” 唐言蹊歪着头,“是吗?” “他还说,这件事不准传到外面去,让任何人知道。”庄清时紧盯着她的双眼,不放过任何一点情绪的变化,“因为他救了你的事情传出去会让我难做。他不想让别人对我议论纷纷,更不想我被那些流言蜚语伤害,所以把整件事都压下来了。” 唐言蹊的眸光微微一僵。 这细小的波动没有逃过庄清时的观察,她冷笑一声,“他救了你又能说明什么呢?救你,只是在不损害我的基础上的举手之劳。如若有一天你的存在威胁到我,你看看陆家还会不会容你!” “被承认的永远是我,被优先考虑的永远是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唐言蹊跟我一比,什么都不是。” 对方每个字都仿佛断在她的气管上,让唐言蹊顷刻间有种溺水般无法呼吸的错觉。 幸好,电梯门随着她的话而打开。 大片大片的空气涌进来。 庄清时甩手离开,唐言蹊却还站在电梯里发呆。 她的双脚灌了铅一样沉重,想迈却根本迈不动。 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天在山上发生的事。 她冒着生命危险将最后一份生机推给了庄清时,而后陆仰止在山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她,没有问她一句伤口疼不疼,感觉怎么样,却怒不可遏地指责她不该对庄清时下如此狠手。 唐言蹊猜也能猜到庄清时究竟动了什么手脚才让他那样以为。 只是冷静睿智如陆仰止,竟然也有分辨不出是非真假的时候,也有被表象蒙蔽的时候。 果然是关心则乱吗? 以她对陆仰止的了解,这个男人看似不近人情、性子冷漠,其实要想追到他,办法却简单的很—— 就是放下脸皮、锲而不舍。 她做了几个月便做到了。 庄清时呢? 她不在的这五年里,庄清时是不是早已经变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人了? 唐言蹊望着不远处高级病房的门,只觉得脚下几步路,是她穷极一生也走不完的遥远。 庄清时却扶着门把手,灿若莲花地冲她回眸一笑,“那我先进去了。” “谁在外面?”一道沙哑低沉的嗓音淡淡响起。 隔着稀薄的空气,轻而易举击穿了唐言蹊的心。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下,触电般,很快又恢复正常。 庄清时回过头,拎着清粥小菜走进去,安放在床头柜上,优雅地笑道:“是唐言蹊,她说你救了她的命,要好好感谢你。” 男人不冷不热地望着她,黑眸里扩散开很清冷的墨色,淡而无痕,“让她进来。” “医生叮嘱过,你伤口还没愈合,不能见太多人,万一感染了就糟糕了。”庄清时慢条斯理地劝他。 男人不为所动,“无妨,让她进来。” 庄清时皱眉,“仰止……” “要我说第三遍?” 她咬了下唇,“好,我去叫她。” 说完边转身又将病房的门拉开。 楼道里空空荡荡的,电梯不知何时又已经降回了六层。 庄清时嘴角微微翘起,回头,遗憾道:“估计她也怕打扰你休息,就让我代为转达,现在人已经走了。” 男人眉峰重重拧起,目光里透出莫可名状的厉色,一双寒眸如同被冷水浸泡过的黑玉,冰凉彻骨,“她倒是懂事。” 庄清时刚要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她接了个电话,脸色渐渐变得为难,“好,那我尽快回去。” “仰止,剧组有急事,我晚点再来看你。”她将手机放回兜里,美眸一扫床头柜上的粥,“这粥……” “我自己可以。”他颔首道,“你去吧。” 待庄清时走后,病床上的男人望着还在不停滴答的点滴,忽然面无表情地伸手扯断了输液管,而后起身出了门。 第52章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病房门被拉开的时候,宗祁有点诧异,迎着她就走了过去,“祖宗,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唐言蹊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闭着眼睛,话也不说。 宗祁在她身边几天,大概摸清了她的脾气,每次只要一不吭声,准保就是心情不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楼上那位又出什么事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牙签扎了块苹果举到她嘴边。 只见女人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微耸动,闻到苹果香,立马睁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嗷呜一口就把苹果咬了下来。 宗祁默默在小本子上记下,这位祖宗不仅嗜睡,还嗜吃。不管吃的是什么,反正嘴巴不能闲着。 于是他又扎了一块苹果,递到她嘴边,一见唐言蹊睁眼,立马把手腕抬高,把苹果从她眼皮子底下挪远,笑眯眯地问:“见到陆总了?” 唐言蹊看了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苹果,沉默,“……” 这小子学奸诈了,开始算计她了。 宗祁把苹果凑近了些,笑得很欠揍,“嗯?陆总他怎么样?” 唐言蹊趁他不备,一口咬下苹果,恶狠狠地嚼了两下,偏着头闭上眼,不耐道:“死了。” 宗祁在心里叹气,看来症结真的在陆总身上,“又吵架了?” 说着喂了个苹果过去。 唐言蹊觉得,这货实在是被她惯得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拿吃的誘惑她! 她很有骨气地掀开眼皮瞪了他好几秒,愣是没动。 就在宗祁以为这法子失灵了时,冷不丁却听见床上的女人闷闷道:“太远了,吃不到。” ……有骨气什么的果然是个误会。 宗祁只好认命地凑近些,“水果还是要多吃点,对身体好。” 她咬掉苹果,边吃边哼唧:“知道。” 她对能吃的东西向来是来者不拒。 “那陆总……” 唐言蹊这下也冒火了,“我都说了陆仰止死了!死了懂不懂!别拿他烦我!”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冷峻沉稳的嗓音,比平时听起来薄一些、虚弱一些,可语气里含威不露的气势却在。 宗祁激灵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足无措道:“陆总。” 男人冷淡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在他举着苹果的手上微微停顿了几秒,“出去。” 宗祁下意识看向床上的女人,却见她不知何时又闭着眼躺下装死了,整条被子恨不得都被她裹在头上,活像个白色的粽子。 感受到头顶越来越沉重的压迫力,宗祁想笑不敢笑,扔下苹果就跑了。 陆仰止走到她身边,皱眉,伸手去扯她捂着脸的被子。 扯不动。 “唐言蹊。”他沉声叫她。 没人言语。 “别装死。”他道。 唐言蹊捂在被子里等了一会儿,发现他不说话也不动了,以为他走了,才慢吞吞地掀开了被子。 被子刚从眼前拿开,就见男人一张棱角冷锐、面无表情的俊脸,檀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唐言蹊吓得心跳都快停了,“格老子的……” “女孩子说话干净点。”陆仰止眉头拧得更紧,边训斥边用左手按住她的被子,阻止她再躲起来,“藏什么藏?” 病房也就这么大,她还能把自己挂在天花板上? “你过来干什么?”唐言蹊不想和他说话。 庄清时不是说他伤口不能感染,见个外人都要死要活的,他过来干嘛。 陆仰止道:“有人口口声声说要感谢我,结果脸都没露一个自己就先跑了。这句谢谢我要是不听,对得起我这条胳膊?” 女人垂着眼帘,还是气儿都不吭。 “起来。”他加重了语气道。 唐言蹊从小就是个不规矩的,最喜欢和人对着干。 可是陆仰止这人,板着脸的时候说话又冷漠又透着一股子权威,总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信服听从。 她磨蹭着从床上坐起来,听到他低低一声似叹非叹,“裹着不热吗?” 大夏天的,捂出一身痱子就高兴了。 唐言蹊在病床上老老实实地坐好,他又伸手将她一直藏在被子里的左手拽了出来。 掌心的纱布上有殷红的血色,想是伤口又裂了。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仰止只觉得心底有一股怒意没完没了地往上窜,哪怕是他这么多练出来的修养和脾性都压不住那股邪火。 额头上青筋跳了两下,语气更重了,“你就没有一天安生的!” 唐言蹊单手捂着耳朵,这人每次一发脾气都能把人震得耳膜疼。 看他这中气十足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刚过危险期的病人。 “你不是下来听我说谢谢的吗?”唐言蹊小声抗议,“这些闲事也要管。” 男人面沉如水,“那你说了吗?” 唐言蹊噎了噎。 半晌,轻声道:“谢谢。” 那两个字音着实咬得很轻,轻到,他若不是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她、便能将这两个字错过的地步。 轻得如同细小的羽毛划过心尖,让他想抓却抓不住。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陆仰止眸光深邃地望着她受伤的左手,过了很久才淡淡出声道:“你如果真的那么希望我死,当初就不该那么做。” 倘若不是她不顾一切地将刀锋握进手里,他也许真的会在歹徒的威胁下,再废去自己一条腿。 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是他舍命救了她。 其实,他的命又何尝不是她救回来的。 这个胆小自私又怕疼的女人,她把刀攥紧手里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唐言蹊没回应他的话,而是伸出爪子摸向床头柜上的削好切好的苹果。 陆仰止睇了那边一眼,便沉着脸将玻璃碗推远了些,俊朗的眉峰间阴翳之色分毫不加掩饰,“病了就有人伺候着,日子过得倒是舒坦。” 唐言蹊弯唇,温声细语地回敬道:“陆总还不是一样?美人在侧,艳福不知比我大出多少倍,又何必来酸我?” 听医生说,他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庄清时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 难怪刚才在电梯里隐约都能瞧见庄大美人眼睛下面难得有两道青灰色的黑眼圈。 “清时确实懂事。”男人薄唇翕动,平静道,“比有些狼心狗肺的人强多了。” 唐言蹊抬眼看他,只见他还是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稳重姿态,坐在她床边,长眉深邃,目如点漆,连病着的时候都英俊得不可思议。不枉榕城的千金名媛们一见到他就忘了什么叫礼节教养,变着法地想往他身边挤。 可惜这样的人,她早已错过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胸腔里那颗搏动的器官疼得发紧。 不一会儿,一直没出现的宋井敲门进来了,“陆总,出院手续办好了。” 唐言蹊细眉一颦,褐色的瞳仁里写满震惊,“你要出院?” “公司现在离不开人。”他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唐言蹊却听得火冒三丈。 她细软的眉目愈发蹙紧,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她太清楚,陆仰止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只要是他做了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也因为,她知道已经失去质疑他决定、或是参与他生活的资格了。 这些事是庄清时该做的,她没有立场开口规劝。 陆仰止将她表情里细微的黯然收入眼底,削薄唇抿出一丝微不可觉的弧度。 一旁宋井见状安慰道:“唐小姐,家里有私人医生,比医院照顾得周道。” 说是这样说,私心里,他还是挺希望有人能劝住陆总的。 庄小姐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说话还有点用的便是陆总的姐姐,可她人在国外,鞭长莫及。而且陆总二次受伤的事,他下了死令不准传到外面去。 陆氏旗下几个新项目的产品发布会近在眼前,董事长也打算借着集团第五家子公司上市的东风参加下一届省级干部的竞选。 这个紧要关头,陆总作为陆家的长子、公司的总裁,是万万不能倒下去的。 非但不能倒下去,还务必要活跃在各种重要场合、拿下至关重要的几项世界级的工程,保障分公司顺利上市,为董事长接下来的竞选铺路。 公司里的人都对陆总的日理万机有所耳闻,唯有宋井是亲眼见到,他是如何透支自己身体、全身心地投注于工作之中的。 陆仰止沉默片刻,起身,唐言蹊想也不想就拉住了他的衣角。 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慌忙放开,却看到男人目光深霭的注视着他,眼底如拢着一层薄雾,情绪无法分辨。 “你……”能不能别去,这话她说不出口,怎么都说不出口。 陆仰止却一如既往地冷静,俊透的五官线条不见一丁点起伏,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说:“收拾东西,跟我走。” 唐言蹊和宋井同时一愣。 他却还是那副少言寡语的样子,“你还想住酒店?” 提到“酒店”二字,唐言蹊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厉东庭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力,没有斩草除根,给那些人留了可乘之机。现在敌在暗、我在明,住在酒店有风险。”男人有条不紊地阐述道,每个字都背后都蕴含着无法反驳的力道,“工程部正是用人之际,我不希望手底下的员工总因为这种可以避免的意外事故缺勤。”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宋井都想给他鼓鼓掌了。 也只有他们陆总才能把“跟我回家住”几个字表达得这么义正言辞、道貌岸然。 唐言蹊还是一脸犹豫。 男人似有若无地扫了宋井一眼。 宋井立马挺直腰板,深深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狗腿子,眼下需要发光发热为领导做贡献了,“唐小姐,既然您也不放心陆总出院,那不如就跟着陆总一起回家住,两个人相互有个照应,也方便点。您看陆总这一身伤,我瞧着都心疼……” 宋井说着,眼眶一阵泛红。 唐言蹊睨着他,耐心纠正道:“手上再使点劲,不然哭不出来。” 宋井动作一僵,不尴不尬地收回自己掐着大腿的手,摸了摸鼻子,呵呵干笑,“唐小姐真是慧眼如炬。” 唐言蹊嗤笑,懒洋洋地回道:“你也不简单。” 这拙劣的演技连她都瞒不过,还能在陆仰止手底下稳坐首席秘书的职位,这个宋井也算是有本事了。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再冷漠再苛刻的领导,也喜欢会说话会办事会看眼色的助手。 宋井充分发挥了他会说话会办事会看眼色的特长,继续苦口婆心道:“唐小姐,您得想想,陆总是因为什么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唐言蹊眼皮都没抬,皮笑肉不笑,“因为你没拦住他?” 宋井,“……”说得好有道理,他竟然无力反驳。 不过一想自己一贯引以为傲的战斗力被曾经的总裁夫人三两下就秒成渣渣了,实在是伐开心。 “够了。”冷眼旁观许久的男人终于开口制止了这场闹剧,他的眼神紧锁在女人慵懒却苍白的脸上,眼底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浓黑,“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你确实用不着跟我商量。”唐言蹊摆摆手,“去找你未婚妻商量吧。” 陆仰止的眸光蓦地暗了,一步上前,攫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强制抬起来与自己对视,“唐言蹊,你到底在在意什么?” 第53章 金屋藏娇 犀利的视线望进她眼里,让唐言蹊眼中的每一分情绪都变得无所遁形。 人类对危险有着与生俱来的回避本能,她自然也本能地想别开头,不看他过于锐利的眼神。 “我没在意什么。”她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唇梢轻轻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我只是不喜欢庄清时,从小到大都不喜欢,所以不想变成她那样的人。陆总你可能不知道,每次见到她的时候能光明正大的骂她一句‘小三’是多痛快的事。而被她反击说我现在也同样惦记着别人的男人,是多让我没面子的事。” 若是在往常,她大概不会想对陆仰止说这些。 只是庄清时在电梯里的一番话,像猫爪子一样在她心里留下了鲜血淋漓的疤。 她说,无论陆仰止为她做多少事,始终都建立在不伤害到她庄清时的基础上。 因为她,才是陆家认准的儿媳妇。 ——被承认的永远是我,被优先考虑的永远是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唐言蹊跟我一比,什么都不是。 心里有一股压不住的冲动,她很想就这么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他一句,是这样吗,陆仰止?在庄清时面前,我当真什么都不算吗? 可是她又那么害怕他冷笑着点头说,就是这样。 毕竟他已经用她们两个比较过很多次了,不是吗? 庄清时温柔贤惠,她无理取闹;庄清时重情重义,她自私自利;庄清时知恩图报,她忘恩负义…… 唐言蹊的眸光里攀上些许细小的裂纹,心底溃烂已久的伤疤好像又被人翻了出来,还狠狠捅了几刀。 陆仰止听了她的话,捕捉到的重点却不在一处,他俊朗的眉头微微皱着,道:“我只是为你提供住处,清时不会介意,更不会到外面大肆宣扬。” 她如今的事业如日中天,不会自甘自愿地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唐言蹊扯了下唇,“你以为自己真的了解她?” 她与庄清时从小作对到大,十几年了,庄清时一挑眉一眨眼,她都知道她在动什么幺蛾子。 陆仰止沉着脸,目光不太和善。 唐言蹊道:“一个女人再大度再懂事,也不可能接受自己的男人把别的女人接回家里住,庄清时就算是肚子里能盛下一座太平洋,也不可能。” 陆仰止听到这里才笑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考虑别人的心情了?” 唐言蹊没吭声。 “还是说,你想听我承诺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扯出另一条线。 唐言蹊不解地看着他。 陆仰止还是那副平静冷漠的样子,一阵见血道:“你想听我说,你不是小三。我可以先和她退婚,再把你接回去?” 唐言蹊的瞳孔蓦地一缩,下意识道:“我没……” “你没有吗?”他的视线却如同劈进迷雾里的一道光,刺眼得让她想流泪,“你真的没有吗?” ……她真的,没有吗? 唐言蹊的右手紧紧蜷缩在一起。 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无法在他审视的眼神中,肯定地说一句“我没有”。 这个认知让她顷刻间恐慌起来。 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慌了神,连眸光都开始狠狠的动摇,散乱。 陆仰止的俊脸阴翳下来,俊漠的眉峰间隐隐藏着几分挫败。 他自知是他逼得太紧了,但说出去的话,却又覆水难收。 他无法骗自己,他想听到她的回答。 也无法骗自己,她此刻的惊慌失措让他突然就后悔了。 那心疼的感觉来的太迅猛,漫卷过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在疼痛中感到深深的自嘲。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唐言蹊这样的人,连眼泪都不必掉一滴,就有本事让他向来自诩冷硬的心肠死死揪在一起。 他松开攫住她下颚的手,敛声道:“你欠我两条命,我的手臂两次都因你而伤,从今天开始照顾我到伤势痊愈,应该不算过分。” 顿了顿,他观察着她犹带着抗拒的反应,又冷笑道:“当然,如果唐小姐以过河拆桥、以怨报德为荣,那就当我没说过。”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衣角却被人揪住。 力道不大,可也足够让他停住脚步。 宋井看到男人压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就这么微不可见地轻轻扬起了弧度。 唐言蹊望着他轮廓挺拔的背影,认命道:“我跟你去。” 他说的对,她欠他两条命。 而且,为了彻查当年的事,她也需要更加接近陆仰止一些。 他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正好免去了她苦思冥想该如何接近他的过程,对她来讲,百利而无一害。 男人很快收起嘴角的弧度,又转身面向她,不冷不热道:“收拾东西,现在就走。” 唐言蹊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乖巧的样子哪还有方才半点嚣张? 宋井此刻对自家老板的敬佩简直更上一层楼。 像唐大小姐那种软硬不吃的性子,也只有陆总镇得住了。 …… 宗祁一听说唐言蹊要出院的事情,震惊得嘴里能塞下三个鸡蛋,他以为又是她心血来潮,忍不住就劝:“祖宗,你别作了行吗?你在医院里都不老实输液、按时吃药,出了院你还不得直接上天啊?” 宋井一见陆总的脸色晴转多云,立马搭腔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陆总家里的私人医生个个都比医院里的尽心尽力,肯定会照顾好唐小姐的。” 宗祁瞪着眼睛,半天才醒过闷来,“你要住到陆总家……” “行了!”唐言蹊红着脸训斥,“收拾东西!” 宗祁瞟了眼那边长身玉立的男人,只见他面容英俊,哪怕在病中,也消不去浑身那股如海纳百川般恢弘平静的气场。 感觉到他的注视,陆仰止坦然回望。 宗祁像个受惊的兔子,秒秒钟缩了下脖子转过头,兢兢业业地收拾起了唐言蹊的东西。 而后趁他不备,偷偷对床上的女人道:“还是祖宗你有办法啊。” 唐言蹊睨他,“什么?” “你知道榕城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撒泼打滚想跟陆总吃一顿饭吗?” 这居然短短十分钟就直接登堂入室了! “知道。”唐言蹊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我以前也是她们中的一个。” 想当初她追陆仰止那会儿啊……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你命比她们好啊!”宗祁收拾完东西道,“陆总家门外常年有记者蹲守,五年多了都没听说他带哪个女人回过家。” 唐言蹊的心头微微一动,很快又板起脸,“你是记者你敢曝他的料?” 活腻歪了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宗祁道,“人家要是不想曝、不敢曝,干嘛起早贪黑去蹲守?” 唐言蹊仔细一琢磨,竟然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感觉莫名舒坦了些,忍不住在他后背上轻轻一拍,“行了,记你大功,明天给你带第一册的第二部分。” 陆仰止离病床虽然不远,却也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隐约感觉到二人有说有笑,言谈甚欢。 尤其是她脸上突然绽开的笑意,明媚又灿烂,让他的目光一瞬间就深讳下去。 凤眸轻眯,淡淡睐着床边与她嬉笑的男人,幽暗得如同打翻了墨砚,又将所有情绪整整齐齐地收好,没有泄露丝毫。 …… 宋井开着车送二人回家。 车子开过市中心的别墅区,却径直驶离,不曾停下。 唐言蹊奇怪,“这是去哪?” “唐小姐,我们去天水湾。”宋井恭敬地回答。 唐言蹊一怔,望着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别墅,须臾,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也对,难不成她还期待着陆仰止会把她带到他家里吗? 后视镜里,男人邃黑温淡的视线静静落在她脸上,他几乎不到一秒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可是薄唇一抿,却没开口解释。 倒是宋井笑道:“盯着陆总家里的人太多,万一事情传出去,对您对陆总都不好。” 唐言蹊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想,你少说了一个庄清时。 反正她唐言蹊在榕城的名声五年前就已经坏透了,倒也不怕再多个什么罪名。 他最在意的其实还是,那像白莲花一样圣洁无染的庄清时、庄大小姐被媒体泼脏水吧。 她不说出来,宋井也不清楚她的心思,只是在他来看,陆总对这位前妻当真是上心的。 唐大小姐不在那五年,陆总都是一个人住在别墅里,后来还是为了把大小姐接回来才请了那帮佣人。 当时大小姐的姑姑、陆总的大姐怕旁人照顾不周,便把自己身边一个心腹调了过来。 前几天唐小姐去别墅里闹事的时候,她刚好是晚班,所以两次都没有撞上。 可唐小姐要是在家里常住,叫她瞧见,保不准就要传到陆总的大姐耳朵里。 宋井光是想想都觉得后背窜起一阵凉风。 以那位的脾气,若是知道此事,唐小姐怕是凶多吉少了…… 半个小时后,车在花园外停下,唐言蹊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回忆起来,这不就是陆仰止喝多了那天,她送他回来时住的别墅么? 原来这里叫天水湾,倒是个雅致的好名字。 很久之后才有人告诉她,这个地方因为离市中心较远,但是景色漂亮,所以榕城许多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都把家里不能养的女人放在这里,金屋藏娇。 那时她才懂得,她在陆仰止心里算个什么。 不过现在的她对此一无所知,下了车便走到别墅门前。 想到什么,突然回头望向步履沉稳、向门口走来的男人,狐疑道:“你交电费了吧?” 陆仰止,“……” 他实在不想理会这些蠢问题。 宋井一个闪现跑到二人面前,擦着额头的汗道:“交了交了,陆总特意嘱咐把水电费交齐,就怕您住着不习惯。” 唐言蹊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 进了门,陆仰止头也不回地往二楼走,“宋井,把我办公用的东西带到这边来。” 宋井为难地劝道:“陆总,您今天还是休息一天吧。” 他上午才刚醒过来,下午就要工作…… “怎么,现在我说话都不管用了?”男人的身形停在楼梯上,嗓音里带着沉甸甸的压迫。 宋井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脑子一抽,求助似的望向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唐言蹊。 唐言蹊一副“你看我也没用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的表情与他对视。 宋井用眼神恳求她。 唐言蹊叹了口气,同样以眼神回道:就一次。 宋井大喜过望,点头。 唐言蹊用受伤的左手攥了个拳。 在宋井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要拦她已经来不及了。 空旷的别墅里响起女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陆仰止闻声回头,正好瞧见她抱着自己左手呼痛的样子,纱布上俨然是刺目的血色。 他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几步走回她身边,厉声道:“你就没有一天让人省心的!宋井,叫医生马上过来!” 宋井连忙应下,刚掏出手机,又弱弱地问:“陆总,那办公用的东西……” “明天再说!” 第54章 仰止,我饿了 给私人医生打过电话后,宋井又抓紧联络了家政公司,请了两位打扫卫生和做饭的帮佣。 唐言蹊便算是在这个地方正式安顿下来。 医生给她包扎的时候陆仰止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她,一双寒眸沉黑如玉,透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力。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女人耍的小心机。 可最聪明的陆仰止,却最容易上当。 唐言蹊笑得脸都快抽筋了,男人就是丝毫不买账,胸腔里憋着一股愠怒,无处发泄。 宋井站在一旁话也不敢多说,半天才听到男人冷峻的嗓音:“如果再有下次,你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 宋井吓得脸都白了,正想着怎么开口,突然一旁传来女人娇懒温和的嗓音:“宋秘书啊。” 好巧不巧打断了陆仰止的训斥。 宋井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觉得前总裁夫人可能是来救场的,忙不迭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在呢,您说。” “我渴了,沏点茶。” 宋井尴尬地瞅了眼自家老板。 原以为他会因为说话被打断而不悦,却只见他拧着眉头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我这没茶。” “知道知道,我自己带了。”唐言蹊坐直了几分,右手指了指门外宋井的车,“去后备箱里翻翻我的箱子,有一盒,拿过来。” 宋井赶紧去了。 医生为她包扎完,也收拾东西暂且住到了客卧。 毕竟陆仰止的伤势严重,一天几次打针输液需要医生全程盯着。万一再出点突发状况,医生也不至于耽误太多时间在路上。 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下陆仰止和唐言蹊二人。 他还是以那种平静而冷漠的眼神望着她。 方才有人在的时候,唐言蹊还可以厚着脸皮当做没看见。可是现下,她就算是瞎的也能感觉到那两道冷冷清清却存在感十足的注视。 “那个……”唐言蹊摸了摸鼻尖,讪笑,“陆三公子这里应该管饭的哦。” 陆仰止的目光转瞬间变得嫌弃,怎么五年过去了她心里依然除了吃就是睡? 就没有其他可说的了? “想吃自己做。”他冷声回答。 唐言蹊举了举受伤的手,抗议,“我左手受伤了。” 陆仰止像没听见一样,阖上眼帘,俊透的五官线条勾勒出某种静水流深般的从容,如画的长眉间却拢着微不可察的疲倦。 宋井拿完茶叶回来时,远远就看到唐言蹊对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放轻脚步,竟发现那个素来警惕性极高的男人,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和衣入眠了。 他心下十分震惊。 宋井在陆仰止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工作到生活都是他一手伺候的,因此,他深知这个男人的习惯—— 安眠药可以当饭吃。 开始那几年剂量很小,足够他整夜安睡,最近几年失眠的症状愈发严重了,普通剂量已经无法阻止他在后半夜时突然醒来,一个人抽烟到天亮。 令宋井担心不已的是,无论陆总的工作压力多大,他从来没有在白天补过一个觉。 偶尔不忙的时候,宋井也会劝他去休息室里睡一会儿,而男人每次都会捏捏眉心,哑声道:“不用,睡不着的。” 然后继续没日没夜地工作。 他走到厨房烧了点水,泡好茶时正好见女人往楼梯上走的背影。 宋井看了眼沙发上浅眠的男人,跟着唐言蹊上了楼。 她在卧室里翻箱倒柜找了好一会儿,才翻出一条薄薄的毯子,又走下楼,小心翼翼地给男人盖上。 宋井眼里多了几分暖意。 在唐言蹊回来时,忍不住低声道:“唐小姐真的很关心陆总啊。” 女人闻言,白皙干净的面容上漾开一丝笑,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她乌黑浓密的长发,“这不叫关心,叫讨好。陆总管吃管住还给发薪水,那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宋井不吃她装傻充愣的一套,别有深意地微笑道:“唐小姐,讨好都是明面上下功夫的。” 此刻陆总睡着,她又做给谁看呢? 唐言蹊一愣,见宋井仍是那副早已看穿一切的笑,不禁眯了眯漂亮的杏眸,“怪不得宋公公能独得恩宠啊。” 眼睛倒是尖。 被她这么一怼,宋井脸上的微笑瞬间石化。 果然在前总裁夫人面前,他就是个战五渣…… 唐言蹊怼完人,心情格外舒畅,哼着小曲走向二楼书房。 抬手推门而入,边打量边问:“最近你们陆总忙什么呢?” 宋井道:“陆氏刚接了一个补丁升级的项目,马上要交货了。” 唐言蹊拉开电脑椅就坐了下去,自然而然得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做补丁这种小事也需要劳烦他亲自出手?” 见她坐上去,宋井也不好出言赶她走。 正纠结着,忽一抬眼,发现从他的角度看上去,女人坐在电脑椅上晃着小腿的一幕竟有些惊心动魄的美。 阳光从窗外渗透进来,将她的影子雕琢得格外精致。 她窈窕纤细的身躯并没有被庞大的电脑椅所包裹,反倒似凌驾于其上,手指在键盘上一起一落的动作都透出十足的张力。 仿佛她生来便该坐在万人瞩目高高在上的位置,以这满脸平静不惊的表情,赢得所有人的欢呼喝彩。 “宋秘书?”女人皱了皱眉,声线里沁出凉薄的冰霜,“我在问你话。” 宋井明明不是她的下属,却也被她一声平平无奇的询问惊得背后凉飕飕,“是这样的,唐小姐,甲方是外国一家上市公司,这一单我们得来的实属不易,对陆氏而言又非常重要,所以不敢怠慢。” 唐言蹊右手托腮,垂眸望着左手上的纱布,细长的睫毛挡住了她明暗交错的眸光,云淡风轻的神态却让人格外捉摸不透。 宋井原以为自己跟在陆总那样高深莫测的人身边,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可面对眼前深浅难测的女人,他还是没了主意。 “如果陆仰止不能参加补丁升级的项目,你们打算怎么办?”她这样问。 宋井叹息,“公司里其他有能力的工程师现在手里都有要紧工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女人挑眉,指尖在办公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想不到偌大的一个陆氏,居然沦落到少了陆仰止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宋井无言以对。 她的语气算不上多嘲讽,可听的人却会不自觉地感到羞愧。 唐言蹊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 想当年,墨岚作为牵头人之一,陪着她一手打下整个黑客帝国的江山,为她四处招贤纳才。组织里一度藏龙卧虎、能人辈出。 可哪怕在最风光鼎盛的时候,“毒祖宗”狄俄尼索斯却依然毫无悬念地输给了陆仰止。 所以,她才一直以为陆氏是个多么不得了的地方。 女人褐色的瞳仁染上幽深的色泽,似不经意道:“你跟了陆仰止多久?” “五年。” 唐言蹊扬着下巴瞧着天花板,凝神心算,“那大概是我刚离开那会儿。” 宋井点头,“是,我上任时您已经……不在陆总身边了。” 唐言蹊拨了拨腕上的红绳,“听说陆仰止为了庄清时接手了整个破产的庄家,是真的假的?” 宋井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您问这件事……” “看你这个反应,应该是真的了。”唐言蹊肯定道。 宋井扶额,“……” 又上当了。 “没事,你不用紧张。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大概。”唐言蹊笑眯眯的,“以陆氏的实力,五年前这家子公司就该上市了,偏偏磨叽到现在还没动静,无非也就是因为那时候接了庄家的烂摊子,周转不开了。” 宋井很尴尬。 这唐小姐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该聪明的地方却一点不差…… “他盘下庄家的公司,现在拿来做什么?”唐言蹊继续问。 宋井抿了下唇,“唐小姐,您问的这些涉及到公司机密,恕我不能回答。” 唐言蹊没料到自己稍作试探便触到了对方的底,手捧着茶杯,氤氲蒸腾的水雾盖过她深邃的眼波,“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和庄清时水火不容,我这个人呢,又天生是吃不了亏的命。我既然回来了,当然要关心一下我不在的这几年,你家陆总到底为庄大美人做过多少事,到了算总账的时候,好一并找她收回来。” 宋井一愣,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倒也合情合理,毕竟能让女人在意的,大多不是什么权势地位,争来争去也无非就是个男人。 “这么想知道,不如直接来问我。”门外,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淡淡响起。 唐言蹊无端被吓得心惊肉跳,呆呆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外的男人,忘了做出反应。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听见了多少? 宋井转过身,恭恭敬敬道:“陆总。” 陆仰止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视线很快收回,又一掠落在了唐言蹊迅速褪去血色的脸上。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俊美无俦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黑眸亦如深不见底的洞窟,裹着一团黑色的雾气,阴影浓重,“你还想知道什么,我亲自回答你。” 唐言蹊从椅子上站起来,脑子里乱作一团。 宋井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这间面积不小的书房却由于陆仰止的到来而显得格外狭窄拥挤,让她呼吸困难。 “想知道我为清时做了多少事?”他低低一笑,用没受伤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审视着她的双眼,“你为什么想知道我为清时做了多少事?” “我……” 唐言蹊实在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在旁人面前天南海北的胡扯一通脸都不带红的,怎么到了陆仰止面前,她竟连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我给你时间编。”他略带沙哑性感的声音宛如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她的神经,切不断,却反反复复的折磨着她,“你最好编出一个高明点的理由来,别让我失望。” 唐言蹊望着男人在她眼前放大无数倍的俊脸。 那双黑玉般的眼睛触目生辉,像极了一块引力巨大的磁石。 她脑子一热,就这么踮着脚尖亲了上去。 男人眼里闪过明晃晃的错愕。 听到她像猫一样温软的语调,“秘密,不告诉你。” 他的心脏被狠狠震了一下,手里顷刻间松了力道。 唐言蹊刚想就势退一步,下一秒又被他紧紧攥住了手腕,逼得更紧,“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亲你啊,做什么。”唐言蹊笑得很恶劣,“睡都睡过了,不给亲的哦?” “唐言蹊!”他胸腔一窒,呼吸塞在嗓子里,沉不下去。 陆仰止虽然出身富贵、家境优渥,却从来都对自己约束严格,像这种名不正言不顺、撒泼耍流氓的举止,最是被他所不耻。 可是为什么,脑子里厌烦得紧,心却膨胀着叫嚣着,想要更多。 唐言蹊在男人眼底深处看到了短暂却剧烈的挣扎。 没有持续一秒,他便整张俊颜都压了下来,边将她锁进怀里,边强势地堵住了她一双菱唇。 唐言蹊被他吻得几度难以喘息,他便将空气渡给她,趁她不备,舌尖撬开她的牙关,用力卷过她唇齿间每一寸芬芳。 那架势,竟是不顾一切的放肆与沉沦。 像是从绝望中涅槃而生的慾念。 她当然无法感同身受,在他睁开眼的刹那,一如五年来每个光芒熹微的凌晨,身边空荡荡的,谁也没有。 好像有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撕开他的胸膛把他一颗心都掏空了。 那种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却恍然间又听到二楼书房有女人巧笑倩兮的声音。 如沙漠中的甘泉,将他引到这里。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粗哑,唐言蹊却在深吻的间隙轻声说:“仰止,我饿了,想吃东西。” 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 男人闭上眼,硬生生压下更多慾念,动作极其迟缓而僵硬地撤开一步,重复道:“好,吃东西。” 唐言蹊一直扣着掌心的指甲这才轻轻放开…… 这算,逃过一劫了吗? 许是慾念上脑,让他的洞察力也较于平时差了许多,竟然没发现她紧张的出神,而是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下楼吃东西,嗯?” 这哄慰的口气熟悉得让唐言蹊差点捂着嘴哭出声。 陆仰止没给她拒绝的余地,一路牵着她下楼,宋井早在楼下备好了一桌饭菜。 唐言蹊愈发觉得宋井这人虽然偶尔糊涂又耍宝,但贴心可人的时候还是居多。 尤其是,她注意观察了一下桌面上的菜式,大多是陆仰止平时喜欢吃的。 以她对陆仰止的了解,他绝不会是主动告诉别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人,就算是旁人问了,他也不一定会回答。 就连唐言蹊都是在与他婚后同居的那段时间里慢慢摸索出来的。 宋井一个助理能做到她身为妻子做过的事,当真也是上了心了。 坐下没多久,男人便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睿智,很快察觉到宋井的欲言又止,淡淡开腔道:“有话就说。” 目光所及之处,唐言蹊已经动了筷子。 宋井脸色不大好,“陆总,明天是项目汇报,下面的人让我问问您是亲自过去还是找副总代劳……” 陆仰止亲眼瞧着唐言蹊一筷子夹了一块姜,当成土豆塞进嘴里,辣得眼眶都红了,吐着舌头像只喘不上气的小动物。 他不动声色地将水杯推到她手边,道:“副总不是出差了吗?” 宋井苦着脸,“是。” 所以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了。 唐言蹊没注意到水杯是谁推来的,端起就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放下水杯擦了擦嘴,插言道:“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让他去,堂堂总裁当的这么窝囊,还不如在家打游戏。” 学学人家墨岚,八百年都不露一次脸。 哪次谈生意要是能见到墨总亲自出马,那可真是给足了对方面子了。 “不就是区区一个项目汇报。”唐言蹊大手一挥,“让副总去盯着就行了。” 宋井嘴角一抽,“唐小姐,副总出差了。” 她是间歇性失聪吗?不想听见的东西都可以自动过滤掉? “es集团也会派人过来旁听。”宋井无视了捣乱的女人,直接向老板请示,“冯老的意思是,如果您能去的话……” 唐言蹊的眸光微微闪烁,一抹异色很快消失于无形。 男人开口,声音四平八稳,“我过去。” “去什么去!”唐言蹊不耐烦地打断,“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满世界瞎蹿什么!” 男人狭长的眸子一眯,俊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不悦之色从他寡淡的眉眼间掠过,带着呼之欲出凛冽严寒,“吃你的饭,别多管闲事。” 宋井也很头疼地劝道:“唐小姐,真不是底下人想麻烦陆总,而是es集团的负责人,他这个人,很……” 一言难尽。 唐言蹊在心里默默补充上了这四个字。 而后莞尔浅笑,“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不用劳烦陆总。” 宋井一愣,“您说。” 女人精致漂亮的脸蛋笑成了一朵水灵灵的花,“你们看我怎么样?” “你?”陆仰止嗤之以鼻,“粗俗无礼,轻薄肤浅,难登大雅之堂。” 唐言蹊皮笑肉不笑,“说得好像你那一套讲文明懂礼貌见到老师问声好的招数对es集团有用一样。” 没人比唐言蹊更清楚,那他妈就是一群土匪。 宋井从来没见有人这样和陆总呛过声,差点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可是触到男人冰冷慑人的目光,他又把到了嘴边的笑意活活咽了下去。 “es集团的负责人越不好搞,越能说明他是个喜欢玩下三滥套路的人。”唐言蹊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剔牙,一边语重心长道,“就为了个人渣把陆总这样的大杀器都祭出来,显得你们陆氏无人可用啊。” 宋井在不知不觉间被她洗脑,大以为然地点头称是。 可项目汇报毕竟涉及公司核心机密,以唐小姐的身份,实在是有些尴尬了。 只见陆仰止抬手按住了眉心,两道墨色长眉之间的距离略紧了些,“让我想想。” “这还有什么可想的?”女人红唇一勾,眼里潋滟的光芒盛满。 一瞬间,明艳得仿佛千树万树梨花开。 陆仰止漆黑的眸光稍稍晃动,转瞬却落得更加幽深,“真的想去?” “想啊。”她笑着点头。 他便用左手慢条斯理地装好一碗粥,棱角分明的俊脸上表情淡漠,“把它喝完,再把消炎药吃了,否则没得商量。” 第55章 清理门户 男人沉冷而具有压迫感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她皱眉的小动作。 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唐言蹊不爱吃的东西,那一定就是药了。 每次生病让她吃药都像要她亲命一样,连哄带骗,怎么都不好使。 经常是他还在公司开着会,家里医生就打电话说太太又闹了。 陆仰止没办法,只能放下工作赶回来,一回家便看到被她整得满面狼藉的私人医生,怒火压不住地蹭蹭往头顶蹿,一如此刻。 面前的女人细软的眉毛很快舒展开,笑得讪讪,“啊,我不是很饿。” “刚才你说饿了,要下来吃饭。”陆仰止望着她,俊脸上铺着一层不为所动的沉着,“既然又不饿了,那就跟我上楼,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没做完的事情…… 唐言蹊光是听他的声音,脑子里就仿佛有了画面。 她老脸一红,心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泄气地接过男人手里的粥碗吃了起来。 陆仰止仍旧淡淡坐在一旁,也不动筷子,就这么看着她吃,立体深邃的五官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整个人周身沉淀着一股海纳百川般的恢弘与平静。 那是一种经由时间和阅历堆砌起来的气质,是平凡与庸碌的对立面,是风姿奇绝、是卓尔不群。 唐言蹊打牙祭的时候向来没什么忌讳,只是他的目光似箭,存在感与穿透力实在太强,她总觉得再这样被盯下去,头皮都要穿孔了。 于是干咳了一声,笑眯眯地问:“你不吃饭吗?” 陆仰止面无表情,微微敛眉,唐言蹊顺着他的眼神就看到了他受伤的右手。 他的右臂本来就肌肉拉伤得很严重,这次为了救她,更是一刀直插肋骨,现在和废了没两样。 唐言蹊恍然大悟,立马看向宋井。 宋井摆出一副“今天天气真不错”的表情,“陆总,我突然想起公司可能有一份文件今天要整理出来,如果这边没什么事的话……” “你去吧。”男人低霭的嗓音响起。 宋井走了。 唐言蹊觉得很挫败。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她刚才救了他两次,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居然说跑就跑了?! 陆仰止还在看她。 唐言蹊黑着脸提醒他,“拿勺子喝粥而已,你用左手也没问题。” 喝个粥总不会还要人喂吧? 男人扯了下唇,还没说话,兜里的手机兀自震了震。 他掏出来,眸光一闪,按下接听键,“清时。” 饭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刚才还在生龙活虎的女人好像被人打了一针镇定剂,忽然就不说话了。 陆仰止留意到她四周沉默的空气,继续道:“嗯,已经出院了。” 唐言蹊能很清楚听到电话那边的女人优雅端庄中难掩焦灼的语气,“我才一会儿不在你人就不见了,你现在整个右臂都不能用,回家谁照顾你呀?你怎么吃东西呀?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啊?” 对方都快要火烧眉毛了,陆仰止还是风雨不动安如山般不紧不慢,他黑色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深沉的思虑,薄唇翕动,淡声道:“没关系,我还有左手。” “那也不行!”庄清时瞧着病房里早已冷掉的粥,脑子里一团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在哪,我现在马上过去,你一个人吃饭我不放心……” “我在……”话没说完。 庄清时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电话那边的男人再开口。 陆仰止眯起黑眸,轻轻睐着已经递到自己唇边的粥勺。 勺子另一端,是女人白皙修长的手指。 不过她的动作就远远没有这只手这么温柔好看了。 几乎是像击剑一样把一大勺粥捅到他面前的,再稍微用点力,估计就直接捅进他嘴里了。 略一抬眼,能看见她干净精致的脸蛋上挂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这粗俗无礼的举动却不知怎么取悦到了男人,他勾了下唇,慢条斯理地吞下勺子里的粥,而后用一贯冷清无澜的声线对着电话里道:“不必,我这里有人照顾。” 庄清时一愣,还待说什么,电话蓦地被掐断了。 男人邃黑的眼底笑意藏得很深,俊漠的眉峰蹙起,看上去严肃得若无其事,“你挂我电话做什么?” 唐言蹊把他手机往旁边一放,没好气道:“你爹妈没教你食不言寝不语吗?吃饭就吃饭,打什么电话?” 说着,又一勺粥怼了过去。 陆仰止这次却没张口喝下,而是侧过头,万年不变的淡漠语调里多了一抹疏离的寒意,“我没逼你伺候我。”看她不情不愿的,好像受了谁的胁迫似的。 唐言蹊握紧了勺子,换了个角度捅进他嘴里,“知道了知道了,我上辈子欠你的!我逼你被我伺候!求求你了,让我伺候你吃饭行不行?” 这人真是…… 庄清时会做的难道她不会吗? 非要电话里你侬我侬的气人。 陆仰止却想,留一个肤浅的女人在身边,唯一的好处就是她的情绪来得简单直接又不做作。 除了那些故意戴着面具对他敬而远之的时候以外,她总体来说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哄又好骗。 可是。 男人疼痛未减的右手死死握紧了拳。 他就只能靠这些小伎俩来哄骗她了吗? 她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热忱满满地追着他跑了? “喂。”唐言蹊在他眼前挥了挥勺子。 男人面容冷峻,不悦地皱眉,嫌弃道:“又野又脏,没有一点长进。” 他精准地抬起左手,扣住她的皓腕,将她的手和那把勺子一起从自己眼前移开,“有话就说。” 唐言蹊微微一怔,还是从善如流道:“我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话她已经问过一次了,还以为他刚才不说话是在思考她的问题。 结果现在看上去,他好像只是在发呆。 思及至此,唐言蹊忍不住摇头一笑,笑自己的愚昧。 像陆仰止这种极度清醒又理智的男人,连感情都能分个三六九等,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地列出个高低先后,他怎么可能会发呆? 陆仰止显然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长臂一展,轻而易举便从饭桌另一侧将不知何时被唐言蹊推得远远的药瓶捡了回来。 “先吃药。”他的嗓音平静里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与坚决,“否则免谈。” 眼看着女人活色生香的眉眼一下子皱成苦瓜,他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地将药瓶打开,把两粒消炎药放在掌心,“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唐言蹊撇嘴,“喝个粥都要别人伺候的主,你还喂我吃药?” “看来你想试试。”他一字一顿道。 男人的俊脸沉峻如深秋山野中弥漫的肃霜,含着沁人骨血的冷意,被他看上一眼就好似五脏六腑都冻伤了。 唐言蹊本能地搬着椅子退开两步,“不想。” “那就自己吃。”陆仰止眯了下凤眸,黑玉般的眼瞳里寒芒湛湛,“我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件事情上,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听话……” “格老子的,你又来这招!”唐言蹊有种想骂街的感觉。 “招数不在新旧。”他淡淡道,“管用就行。” 大概没人能想象到,令整个黑客帝国闻风丧胆的毒祖宗居然五年如一日的怂在陆仰止手上。 她瞪了男人将近半分钟,还是在他被纹丝未动的姿态中败下阵来,咬着小手绢不甘心地接过他递来的药攥在手心里,满脸的苦大仇深。 男人忽然站起身,步履沉稳静笃地朝她走来。 唐言蹊被他浑身张扬开的压迫力慑住,立马道:“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给我。”他又伸出手。 唐言蹊呆,“什么?” “药。” 唐言蹊半信半疑地递回给他,“过期了吗?不用吃了吗?” 只见他拿过两颗药,想也不想就放进了自己嘴里。 唐言蹊刚松一口气,却不想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揽入谁的怀抱。 她的后腰就这么抵着桌沿,还没站稳,男人清隽俊透的脸就压了下来,薄冷的唇锋碾过她的两片丹唇,将化开的药哺入她的口中。 唐言蹊第一反应不是拒绝他的吻,而是拒绝他嘴里的药,马上用舌头将他送来的药片又顶了回去。 感受到女人的舌尖主动伸向自己,陆仰止夤夜般深沉的双眸被暗色席卷,毫不犹豫地夺回主动权,加大了动作的深度和力度。 他的左手必须揽着她,以保证她不会仰面跌倒在餐桌上,可是激烈的拥吻带来的后果便是—— 他的身体和心念都愈发不满足于简单的一个吻。 唐言蹊挣扎得面红耳赤,比起羞的,更多倒像是气的,抬头瞪他的时候,天鹅颈的线条格外迷人。 再往下,锁骨突起,显出她窈窕的身段,再往下…… 就是她气得喘息时,胸前不停起伏的弧度。 陆仰止在深吻的间隙低咒了一声,暗恨废掉的右臂无法动弹,否则他非要在这里做了她不可。 他自诩不是个重慾的人,却次次在她面前丢盔卸甲。 唐言蹊趁他不备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跑到一旁的花盆里抠着嗓子干呕。 陆仰止一见这场面脸色当即铁青,大步上前拽住她的胳膊将她翻过来,“你干什么!” 和他接吻有这么恶心吗? 女人却泪眼汪汪地盯着他,眼神里的诘问与怪罪让陆仰止不自觉地怔住,只见她抬手指着他,“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陆仰止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就该死的心软了,眉心拢着沉重,低声道:“我……” “你居然逼我吃这么难吃的药!”她委屈得要哭了,“还不准备冰糖,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 所以,不是因为他吻了她? 陆仰止屈指揉了揉眉心,说不上心里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我去拿。” 可怜巴巴的女人又挂上了他的手臂,像树袋熊一样,扬着脸蛋瞧他,泪眼还没褪去,“那我吃完药了,明天可不可以替你去?” 这话虽然从内容到语气都是疑问的,但陆仰止却无端在她娇艳明媚的脸上瞧出了几分“你要是不答应老子马上就哭给你看”的强硬。 吃了药的唐言蹊没人敢惹,连陆仰止都下意识想要避其锋芒,他略一沉思,淡淡道:“放手,让你去就是了。” 唐言蹊这才松开了手。 望着男人走向厨房的背影,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闭上眼。 手边是消炎药的药瓶。 她摸到了,就顺手拿起来,掀开眼帘端详。 上面写着成人的剂量是四颗,儿童两颗。 失笑。 这男人还是把她当成孩子。 片刻后,唐言蹊敛起笑容,打开瓶盖又倒出两粒药,面无表情地嚼着就咽了下去。 什么不爱吃药,什么喜欢吃糖,还不都是有人宠着惯出来的矫情病。 五年牢狱之灾,再苦再难的折磨她都受过来了,两颗药又算得了什么。 陆仰止回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椅子上望着不远处空空如也的花瓶发呆。 他皱眉,不大喜欢她出神的样子。 曾经的她简单又可爱,脑子里装的最复杂的东西也就是程序和代码了,其他的,她不思考,也不在意。 所以他才能一眼看穿她心里在想什么事。 而此刻她旁若无人地托腮出神,好像心里终于也有了解不开的结,肩上终于也有了放不下的担子,眉间终于也有了散不去的阴霾。 这样的她,让他觉得陌生而遥远。 冰糖罐子落在桌子上的声音有些大,将唐言蹊四散的思绪活活扯了回来,她略微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罐子一眼,“你和糖罐有仇啊?” 这么大力气也不怕砸碎了。 陆仰止道:“自己吃,吃完放回去。” 说完转头就走了。 唐言蹊微弯了下唇角,把玩着手腕上的红绳,隐约可见,那宽宽的一条编织绳下,有一道早已愈合的伤口,皮肤比别处略深一些。 她抬手按住发胀的太阳穴,掏出手机发了个短信出去。 …… 第二日,陆仰止果然依言让宋井来接她。 大清早的,唐言蹊起床气格外大。 不用上班的男人却起得比她还早,站在她对面卧室门口,一身休闲居家服,冷冷清清的嗓音别具威慑力:“不准惹事,不准胡闹,说话之前动动脑子,多和冯老商量。今天倘若有一位高层对你的作风不满,别怪我连你带你徒弟一起罚。” 唐言蹊呲牙咧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随口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陆仰止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女人一张脸,素颜未施粉黛,眉眼却出落得俏生生的,比清时化了浓妆的模样还要勾人心魄。 他下腹一紧,眼神立即沉下来,“知道了就赶紧换衣服走。” 然后“嘭”的一声把门撞上。 唐言蹊莫名其妙地喃喃:“神经病。” 在她吃早饭时,宋井好几次盯着手表,欲言又止。 唐言蹊吃着吃着又差点在饭桌上睡着。 宋井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唐小姐,我们快要来不及了!” “那就来不及嘛。”唐言蹊叼了块面包在嘴里,不疾不徐地往外走,待咽下去才懒洋洋道,“急着投胎啊?” 宋井愣是将一辆商务车开出了跑车的架势,也没赶上整点开始的会议。 进了公司,唐言蹊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大会议室旁的小隔间里。 宋井一怔,差点动手把她拽出来塞进会议室,“我的祖宗哎!不是这里,是隔壁!” 唐言蹊抬手,青葱玉指点在红唇上,作出一个“嘘”的手势。 宋井扶额,“这……” “你这么闲的话,不如帮我去做件事。”唐言蹊坐在椅子上,双腿搭上对面的窗台。隔间里有一扇半透明的窗子,可以看到会议室里的景象,从会议室里却看不到这边。 宋井简直想咆哮,“您先把会议照顾好了,让我干什么都行!” “那不成。”唐言蹊讳莫如深地摇头,忽然转头看向他,“这件事很重要,你必须马上去做。” 女人看似温淡无物的视线,却让宋井顿时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下来,连脊背都跟着莫名发凉。 可她不到一秒种又收回那吓人的眼神,嬉皮笑脸道:“赶快去,会议结束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他鬼使神差地就转身出去了。 女人慢慢坐直身体,褐瞳盯着会议室里的某个人,笑意不知何时已然散尽,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没有温度。 见旁边有副扑克牌,她随手拆开,翻了许久,找出了其中一张。 …… 会议室里,众人等了许久还没有等到陆总大驾,冯老便做主开始了今天汇报。 除了宗祁与david几位工程部熟悉的同事之外,左手边的客座上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的头发有几缕染成妖冶的红色,嘴角斜翘着,似笑非笑,看人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邪佞与阴沉。 他一只耳朵戴了三只小巧的耳环,手上一枚颜色鲜亮的鸽血红,在投影仪投来的苍白的光线下,看起来格外惊心。 至于他身上的气质,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黑色西装适当压下了他周围四溢的邪肆,将其收束在了皮囊之下。可每个人见到这样的他,都会有同一种感觉——这人不该是行走于高楼大厦中彬彬有礼的高贵绅士,而是个流窜于市井底层蛮不讲理、阴险狡诈的痞子。 除了宗祁进会议室时多看了他两眼以外,大家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角色出现。 冯老刚说完开场白,男人便翘起二郎腿,笑意冰凉地打断,“怎么,这么重要的场合陆总都不肯现身,是看不起我们es小门小户吗?” 冯老是老江湖,当然不会被他一两句话唬去,正要还击,却突然听见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宗祁温声开口道:“陆总今天临时有事,安排了其他人代为出席,想必也不会辱没阁下的身份。” 男人瞥他,不耐道:“人呢?” 冯老也皱起眉,想叫他不要乱说。 谁料宗祁竟胸有成竹道:“在隔壁,等此间事了,她自然会来为您送行。” 他一说,激起了男人的好奇心,“那就快开始吧,让我也瞧瞧你们陆氏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项目。” “不过。”正要开始,男人又出声,“我眼神不太好,近视,忘带眼睛了,麻烦连一条线到我电脑上,我把电脑放在眼前,看得清楚些。” 冯老道:“这恐怕……” “不方便?”男人冷笑,“你还怕我盗你的东西不成?难道陆氏做的项目文件都不加密吗?” “那倒不是。”项目文件确实加了密,可是连到其他人的电脑上,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正犹豫着,宗祁已经起身走到男人面前,将一条数据线连在了他的笔记本上。 冯老大惊,刚要制止,却见宗祁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也说不清那眼神里究竟是怎样的含义,无端就让冯老把制止的话咽了下去。 …… 项目汇报一路中规中矩地进行着,到了流程的一半,台下传来轻微的鼾声。 竟是那男人歪着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冯老大为光火,却看在他是客人的面子上不好说什么。 十几分钟后,男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怎么还没完?” 台上正在讲演的人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 “行了。”他拔掉了数据线,“老生常谈,无趣至极,看来陆氏也不过如此。” 说完,收起电脑便往会议室的前门走。 场下的人面色都不太好看,可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谁也没想着起身去拦他。 毕竟es公司这位爷,是出了名的脾气大。但他似乎和陆总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实力,每次都能先对手公司一步,把最完美的企划案交到甲方手里。所以业内将他传成半个神话,人人都不敢轻易惹他。 他就这样公然在陆氏放肆嚣张完,准备离开。 蓦地,后门被什么人打开,一道慵懒温凉的女声传来:“慢着。” 男人步伐一顿,比她还傲慢,“还有什么事?” 女人沁着三分娇柔七分妩媚的话音泠泠而响:“你走就走吧,陆氏的东西,给我留下。” 男人脚步一收,回头。 后门只是开着,却没人进来,只能看见一道影子落在地上,纤细窈窕,玲珑有致。 “陆氏的东西?”他眯着眸,眼里仿佛淬了毒,如蛇蝎般阴寒,“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女人轻笑一声,如春风拂面,酥到了骨子里。 与此同时,有人拉开前门,行动极其迅速地走到他面前,掏出证件,面色严肃道:“我们是检察院的人!有人举报你涉嫌盗取对手公司的商业机密,请配合检查!无关人员,请马上离开!” 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在检方的安排下散了个七七八八。 唯有宗祁和冯老两个“证人”还在。 “你们说我盗取商业机密,证据呢?”男人笑,“不能凭你一张嘴,就定了别人的罪吧?” “请把电脑打开。” 冯老沉着眉宇,不解地望着眼前一幕,出声问宗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祁亦是叹息,“不知道。” 冯老,“……” “为了公平起见,就让那边那个老头子来查吧。”男人指了指面沉如水的冯老,“他要是能从我电脑里查出什么东西,我就跟你们走。” 检察官看向冯老,“可否麻烦您一下?” 冯老也早已有些怀疑,于是将他电脑里文件仔仔细细筛查了一遍,最后摇头,“没有我们的文件,名称相似的没有,内容相似的也没有。” 男人哈哈大笑,摊开双手,“可以了吧?” 检察官冷着脸,有些下不来台,“怎么会这样?” 后门处,跟在女人身后的宋井也惊讶了,“唐小姐,您让我请人来,可是……” 女人看了眼手表,揉着眉心抱怨,“你动作太快了。路上应该去给我买点瓜子,再回来时间就合适了。” 宋井,“……” “好了。”女人清澈的嗓音如泉水般一缕缕从山间流淌出来,“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开始倒计时吧。十、九、八……” 随着她的倒数,只见电脑屏幕右上角也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倒计时框。 男人的脸色蓦地变了。 他几乎下意识就伸手想要扣上电脑,却被宗祁眼疾手快地拦住,“不准动!” “一”字落定,原本空白的桌面凭空多出了十几个文件夹! 冯老震惊道:“这、这是……” 十几个被隐藏的文件夹,里面都是今天项目汇报的内容,还有不能展示给外人看的商业机密。 文件已经全部被破译,毫不费力双击鼠标就可以打开。 男人怔了将近半分钟,猛地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后门处。 阴冷的声线宛如毒蛇吐出的信子,“你是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倏然间,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擦过他的脸颊,落在他身边的桌子上。 是一张扑克牌,梅花j。 他的眼神骤然变了,摸着脸上被划出的血口,整个人都开始不住地颤抖,“你……你到底是……” “数典忘祖四个字,要我教教你怎么写吗?”原本娇懒的声音,此刻却仿若含霜落雪,沉冷了好几度,压在人心头,重如山峦。 男人瞪大了眼睛,眸间惊恐顿现,一个称呼自然而然地从喉咙间溢出:“老祖宗……” 后门处,女人背着手踏了进来,“好久不见了,我的梅花j。” 步调还是往常的步调,可那一步步踏出的回音,却宛如地狱里传来的招魂之声。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身上一股不凡的气场,冷锐而张扬,以她的双眸为中心,瞬间涤荡开千里万里,锋芒毕露。 “真的是您!”男人大喜,可心里却一下子没了底,挤都挤不出笑容了,“老祖宗,您来这里是……” 女人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清晰的字:“清理门户。” 第56章 心里不难受吗?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偏偏每一个字乃至标点符号都极具震慑人心的穿透力,轻叩在众人的耳膜和心底,带着泠泠的回音。 所有人都愣住了,被称作“梅花j”的男人更是吓得哆嗦,“老祖宗……” 还是检察院的人最先反应过来,打了个手势,身后几个随行的执行官便上前擒住了梅花j。 “既然证据确凿。”检察官脱帽,颔首致意道,“人我们就带走调查了。” 男人的脸色“唰”的白了,却仍望着那边眼睑低垂,静如止水的女人,“老祖宗,救我啊,老祖宗!” 人人都以为她不会给出任何回应,可她却又一次超乎常人预料,微微抬头,说了句:“慢着。” 男人眼中升起希冀。 唐言蹊侧了下目光,看向宋井,“沏杯茶,拿点果脯进来,其他人出去等我。” 宋井和宗祁自然是听她话的,只是检方和冯老对她的举止颇有微词,“这不合适吧?” “不合适?”女人眉眼间漾开两三点笑意,未达眼底。 这淡淡一眼,却让对方如芒在背。 检察官擦了擦额间的冷汗,见宋井也点头,只好道:“那好吧,不过我们还要执行公务,希望您不要谈太久。” 他都这样说了,冯老也不便多留,跟着众人一起出了会议室。 门一关,冯老就伸手拽住了宗祁,矍铄的眸间明暗交错,“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es的兰总要叫她老祖宗?” 这么一问,他又突然想起上次在员工餐厅里,宗祁也这样称呼过她。 宗祁挠了挠头,讪笑,“这个……我也不清楚。” “你最好别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冯老锐利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像是要生生刮下他一层皮。 宋井刚好端着茶回来,见状低咳了一声,拉住怒气满面的老人,劝道:“冯老,这都是陆总的意思,咱们身为下属的,对领导的私事不该过问太多。” “私事?”冯老吹胡子瞪眼,“她什么时候成陆总的私事了?” 宗祁若有所思地望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内,女人模糊的侧影。 似叹非叹道:“她一直就是。” 宋井敲了敲门,将茶送进去时,唐言蹊刚刚落座。 她还没开口,身边面容俊美妖冶的男人就皱眉训斥道:“这是什么茶?端出去,老祖宗不爱喝绿茶,换金骏眉上来!” 唐言蹊似有若无地弯了下嘴角,对他的讨好不予置评,“难为你还记得。” “那自然。”他几步跑到女人身后,又是捏肩又是捶背,“我能有今天,都是沾您的光。” 唐言蹊也不出言阻拦,就这么任他在自己的肩膀上拿捏着,舒服得闭上眼。 常年与电脑打交道的人多少颈椎都会有点问题,她虽然很注意锻炼,但坐久了肩膀偶尔也会痛。 “墨岚手底下那么多人里,就你这双手最讨巧。”她唇畔含笑,毫不吝惜表扬。 “您喜欢就好。” 宋井瞧着二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一时间有些疑惑,这唐小姐究竟是想做什么? 那位先前还不可一世的兰总,怎么现在像个卑躬屈膝的狗腿子一样…… “茶放下吧。”女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尴尬,可自始至终,她连眼睛都没睁开过,“我们再说几句话,很快就出去。” 宋井也不好问什么,放下茶杯就走了。 关上门的刹那,唐言蹊睁开了眼。 褐色的瞳眸中泛开清冷明锐的光,哪还有方才半点慵懒肆意。 “兰斯洛特。”她道。 男人一震,站在她面前,“在。” 纸牌里的梅花j,代表着中古世纪圆桌骑士中,被称作“湖上骑士”的那位勇士——兰斯洛特。 她在他紧张的注视下展颜一笑,竟然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双目端详着他的手指,眸光温和又惋惜,“我还真是舍不得你这双手。” 女人说话的节奏舒缓而微凉,可兰斯洛特却仿佛被人扼住咽喉般,惨白着脸跪在了她面前。 “老祖宗,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做这样的事,我该死!” 他说着,用另一只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我活该,我该死!” 唐言蹊“啧”了一声,本来早晨就没睡够,眼下实在见不得这么闹心的场面,只觉得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嗡嗡作响,烦得很。 “行了。”她拔高嗓音,不耐烦地出声制止,对方秒秒钟偃旗息鼓。 唐言蹊也不再和他废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开门见山地问道:“犯过多少次了?” “七、七八次吧……” 茶杯的杯底落在桌子上,发出细小的磕碰声。 兰斯洛特慌忙改口:“十三次!老祖宗,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唐言蹊眯着眼睛,一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会走上这条路,我能理解。” 毕竟五年前,他就是她手底下办事最周密、心眼最多的人。 “不过。”女人话锋一转,静静袅袅地开腔道,“能理解不代表能原谅,更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打算追究。你早该明白,我写出来的代码不是给你拿来犯罪的凶器,更不是助你昧着良心发财的摇钱树。” 兰斯洛特边擦冷汗边点头称是。 这几年,他用先前偷出来的病毒代码破译了不少竞争对手公司的核心机密,继而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打倒。 也有不少人怀疑过他,可从来没有人抓住过他的任何把柄,甚至都很少有人能看出这其中的端倪。 于是他高枕安眠,一边暗自庆幸于出自“毒祖宗”之手的病毒果然是那么的坚不可摧。 但他做梦也没想过他今天会栽在陆氏、栽在酒神本人的手里。 “你也不用跟我兜圈子了。”唐言蹊起身,慢悠悠地走到落地窗边,以同样的语调道,“把你身后的人供出来,我饶你一命。” 兰斯洛特大为震惊。 抬头,只看到她逆着光的背影,明明该是细瘦的肩膀,却挡住了他面前的万丈光芒,让他如坠深渊。 她、她是怎么知道……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女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轻描淡写地垂下头,把玩着手腕上的红绳。 她道:“你背后的人,我大概也能猜到是谁。现在我只给你两条路,要么把他供出来,要么你替他下地狱。” “老祖宗,不要啊!” 兰斯洛特都快要给她磕头了,他若供出那人,那人绝不会放过他的。 他语无伦次道:“您留着我还有用,我可以给您当牛做马,我……” “当牛做马?”唐言蹊转过身来,靠着身后的落地窗,三十多层的高度,除了高空和白云别无他物,似乎一个不慎就要跌下去。 可她的神色却依然淡定从容,不见半分慌乱,眉眼含笑,“我留着你有什么用呢,你说说。” “我、我会写代码……” “写代码。”她一笑,终于看出了一点张狂嚣张的影子来了,“我用得着你?” 兰斯洛特一窒,又急道:“我可以给您捏肩捶腿端茶倒水,做什么都行!” 唐言蹊低低地笑,“听起来确实不错。” 她笑叹着俯下身,凑近兰斯洛特绝望的脸,放轻了声音道:“但是你知道吗?我前夫是个醋罐子,他可讨厌别人碰我了。你天天给我捏肩捶腿,万一叫他看见,闹起脾气来,我又要哄很久的。” 兰斯洛特像没听懂她的话似的,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女人,眼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碎裂了。 “也罢。”她突然闭了下眼,“你滚吧。” “老祖宗……” “宋秘书。”唐言蹊径直走到门边,拉开大门,把宋井叫了进来。 “您吩咐。” “门口那些人,哪请来的送回哪去。” 宋井闻言一愣,“唐小姐,您让我把检察官送回去?” 他看向落地窗旁的男人。 那人衬衫湿透,冷汗流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还在不停地颤抖。 “可是他盗了我们的文件,证据确凿……” “我说,门口那些人,哪请来的送回哪去。”唐言蹊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听不懂?” 宋井握了握拳,“是。”而后又瞪了男人一眼,愤然走了。 “你还不滚?”唐言蹊连回头都懒得,就这么对着身后的人道。 兰斯洛特忙不迭点头,“是,谢谢老祖宗开恩!” 说完,抱着电脑就要离开。 “等等。”唐言蹊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桌面,“东西留下。” 兰斯洛特迟疑片刻,在她没有温度的目光里,心脏险些停止跳动。 他再也不敢放肆,干脆利落地把电脑放下,匆匆离开。 会议室里只剩下唐言蹊一人。 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宗祁从门外走到她身边,表情复杂不解,“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唐言蹊似笑非笑地撑着头看他,“不然呢?” 宗祁欲言又止。 却见女人受伤的左手搭着右手,交叠着搁在光滑冰冷的长桌之上,目光定定地望着空气中一个透明的点,像在回忆。 “我认识他们那年,我才13岁。那时候他们大多都是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要么就是家里没钱、连大学都上不起的人。” 宗祁听着,没答言。 “所以我就把我平时自学用的书都给了他们,他们看过,有不懂的地方也会来问。”女人陷入回忆时,神态很安详,“后来,学校里的同学都知道,我每天和一群无业游民厮混,非说我是混社会的。还有个喜欢墨岚的姑娘——哦,知道墨岚么?” 黑客帝国的领导者,墨岚。 从来不在媒体面前露面,神秘得只剩下这个为世人所知的名字。 宗祁心下震惊。 哪怕知道面前的女人就是那位所向披靡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他还是有些无法习惯听她提起那群与她同样活在传说里的大人物时,用的竟是这一副“我昨天吃了一碗米饭”的寻常语气。 宗祁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那个高处于云巅的圈子如此之近,近到,仿佛触手可及。 “不过那姑娘办事不地道。”唐言蹊撇嘴,嫌弃道,“追不到墨岚她就欺负老子啊!当时的情况那叫一个危险,要不是有人赶来救老子……” 她大概会在那间黑漆漆的仓库里,一板砖拍死那个男人。 宗祁眉头一拧,似有感知般抬头,“那个人是……” “小兰啊。”唐言蹊笑得漫不经心。 “怪不得您对他网开一面。”宗祁也长舒一口气,算是理解了她的决定,“那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女人微阖了眼眸,“把电脑里的证据整理一下,送检起诉。” 什么?宗祁一惊,“您不是已经决定放过他了吗?” “暂时放过他,因为我还需要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她说得冷静,冷静到冷漠,“兰斯洛特头脑简单,胆小冲动。到了走投无路之际,势必会去找背后的人求救。” 宗祁的眼睛缓缓瞪大,不知为何,眼前的女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让他隐隐觉得恐怖。 他想问,那之前的情分呢?恩德呢?都烟消云散了吗? 唐言蹊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话。 待宗祁转身准备出去时,才听到身后女人平静温凉的一句:“我对他网开一面,法律不会对他网开一面,受害的人更不会对他网开一面。自己做错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宗祁心里仍是别扭,回头欲说什么。 女人却摆了摆手,“出去吧。” …… 宋井送完人,回到总裁办公室,刚开门就听到里面无波无澜的嗓音:“都按她说的做了?” 宋井点头,“是,陆总。” 本该在家里休养的男人,却正襟危坐在总裁办的大班椅上。 他望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会议室里的影像—— 女人独自坐在宽大的黑皮椅上,身形瘦瘦小小,无依无靠。 淡远的眉峰轻轻蹙起,指尖伸出去,竟是隔着屏幕,触上她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发顶。 唐言蹊,你究竟想做什么…… 深沉如泽的眼眸里思考的颜色很浓,耳畔却划过她浅笑嫣然的话语: “但是你知道吗?我前夫是个醋罐子,他可讨厌别人碰我了。你天天给我捏肩捶腿,万一叫他看见,闹起脾气来,我又要哄很久的。” 男人薄唇微扬,却笑不出来。 他曾对她说过多少次,嫁人为妻,就不要成天再和那些人厮混。恪守界限、保持距离是最起码的原则。 可她是怎么回答的? “我爹不疼娘不爱的,就只剩他们了。那些都是我的亲人啊。陆先生,就不要跟他们吃醋了好不好?” ……13岁到如今的26岁,她半生的时间。 大义灭亲呵。 陆仰止的手在空气中握成拳。 傻瓜。 这样做,心里不难受吗? 宋井也随陆仰止一起沉默地望着屏幕里的监控影像。 只见女人抬手抹了下眼角,动作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而后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出了会议室。 “陆总,我们怎么办?” 男人淡声道:“静观其变吧。” “是。” …… 天台上风大的很,唐言蹊一个人站在那里,只觉得这五十层的高度让人头晕目眩。 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忽然听到大风刮来一道低沉而冷峻的嗓音:“上班时间,你就在这里偷闲?” 唐言蹊抿着唇,差点咬到舌头,惊讶地回过身,瞧见那人颀长挺拔的身影,细眉一颦,“我让你在家呆着,你怎么过来了?” 她几步走到男人身边,看到他苍白的唇,想是被风吹的,心中更是冒出一股愠怒,“陆仰止,你就不能让人省省心吗!” 男人俊容淡漠地看了她许久,突然一伸手,把她带进怀里。 唐言蹊的脑袋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疼得正要骂娘,却听到头顶传来不轻不重、平平无奇的一句:“想哭就哭,没人笑话你。” 第57章 给这十三年一个交代 他一句话击中了她的心,让唐言蹊猝不及防地怔在原地。 半晌,陆仰止却突然感觉到腰间被人抱紧。 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紧。 而她瘦瘦小小的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哆嗦,好像一碰就会碎。 心里那些刻意忽视掉的空洞,随着他的话被什么东西填满,而后扭曲着绞痛起来,令她几乎无法承受。 唐言蹊的动作无意间扯到了男人的伤口。 他俊朗的眉宇稍稍蹙起,却什么都没说,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唐言蹊不是个爱哭的人,这一点,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她难过的时候会恶心,会反胃,会抱着马桶吐。 然后抹一把干涩的眼角,尴尬地笑着说:“哎呀,又没哭出来。” 他眉目沉敛地望着她问,为什么? 她却笑嘻嘻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眼泪原本就少,还都留给你了,自然没有别人的份了。” 陆仰止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 可是仔细想想,他确实没见她为旁人哭过。 除了——墨岚。 这两个字碾过陆仰止脑海的刹那,轻而易举地激起了一大片沉寂已久的戾气。 跟上来的宋井一眼就看到男人右肩上沁出的血色,他吓了一跳,想开口提醒,却被男人一个含威不露的眼神吓退。 他只得张了张嘴,又闭上,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 …… 待唐言蹊磨叽够了、从陆仰止怀里退出来时,宋井已经一个人在旁边风中凌乱了将近十分钟。 她揉了揉眉心,睨着他,“你还没走啊?” 宋井一张脸笑成了干瘪瘪的菊花,“唐小姐,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有工作向陆总汇报。” 这话倒是提醒了唐言蹊一些事,她眯着眼睛,褐瞳中一缕薄冷的寒芒闪过,摆明了准备秋后算账,“今天他应该在家休息吧?” 陆仰止右手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可能自己开车过来。 宋井噎了噎,很无辜也很无奈。他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助理秘书,老板要出门,他拦得住吗? 身后男人的话音无波无澜地响起,及时截断了唐言蹊还没发完的脾气,“什么事?” 宋井欠着身子道:“是老爷子那边的事。” 他说得很隐晦,隐晦到还掀起眼帘微微瞥了那边女人一眼。 唐言蹊一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陆家的家事,与她无关。 如同一盆凉水浇下来,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冻得僵硬了。 前一秒还趾高气昂地责怪宋井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他,下一秒却突然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说,你连人家的家事都没有知道的资格,又凭什么去训诫人家的下属? 唐言蹊的一只手本来还攥着陆仰止的衣角。 可心里陡然而至的落寞教她触电般松了手,背到身后,无所适从。 “那你们聊,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先走了。” 她勉强提起笑容的模样尽数落在男人邃黑的眼底,陆仰止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没有拦她。 待唐言蹊的背影消失在天台,宋井才上前,无不担忧地问道:“陆总,先下去包扎一下伤口吧。” 陆仰止淡淡颔首,边走边皱眉问:“老头子那边又怎么了?” 陆家世代从军为政,最出色的要数他大伯陆振雄,退休前已然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他父亲陆云搏早年便专心从商,形势一片大好。 尤其在陆仰止接管陆氏以后,大刀阔斧的改革、精湛娴熟的资本运作,让陆氏以不容置疑的姿态跻身国内首屈一指的商业集团之中。 如今陆氏旗下公司遍布五湖四海,陆仰止便退居二线,专心打理起了手底下这家网络科技公司。 而陆云搏,则想趁着还有几年时间,再去竞选一把。 至于竞选的职位…… 早些年他便已经出任了市长,如今,眼光只会更高。 “听老爷子说,是场鸿门宴。”宋井道,“表面上是给温家公子庆生的宴会,实则请了不少各行各业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毕竟马上就到投票的时候了,估计温家是想让这些人表个态,到时候投温家一票。” 男人嗤笑一声,薄唇翕动,缓缓吐出八个字:“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眉眼沉稳,处变不惊,可这八个字却有如料峭的寒风裹着霜雪,无比桀骜地吹在人身上,冰冷刺骨。 宋井深知,只要有陆总坐镇,温家就永远只是个跳梁小丑。 可他还是很不放心,“您现在有伤在身,医生说这段时间要忌酒。” 晚宴那种场合,酒肯定是免不了的。 陆仰止对此不置一词,好像没听见。 直到回到总裁办,医生为他重新包好伤口,他才睁开眼,露出一双如古井无波的深眸,吩咐道:“给清时打个电话,问问她晚上有没有空,陪我一起过去。” 宋井一愣,仍下意识对他的命令回了声:“是。” 他还以为陆总早就已经忘了庄小姐是谁呢…… 也难怪他会这样想,最近两天陆总像鬼上身一样,一直跟那位前总裁夫人不清不楚的。 不过,宋井无声叹了口气,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没在外面留过几笔情债? 风花雪月,说到底也就是一段私情。 轮到这种需要上台面的场合,还是需要正宫娘娘出马。 …… 唐言蹊回到工程部就被冯老叫去里里外外的盘问了一番。 可是任他如何旁敲侧击,这个看似散漫无状的女人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化解他的攻势,简单一句话堵得他几次都差点噎着。 最后他也放弃了,挥挥手让她出去,唐言蹊就又笑眯眯地告辞了。 这一个下午宗祁都别别扭扭的,好几次明明眼神都和她对上了,可就是憋着,一个字都不跟她说。 唐言蹊若无其事地喝茶,倒也不甚在意。 有时候男人闹起脾气来,比女人还莫名其妙。 不过,她不在意,想挑事的人可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david冷笑一声,走到她面前,“想出风头搞砸了吧?” 唐言蹊没吭声。 “检察院的人是你叫来的?”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电脑桌后面安然啜茶的女人,“还想举报兰总?但我怎么听说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又把人家给放了呢?倒是为难宋秘书一路好言好语地给检察官道歉赔不是,瞧瞧你自己干的好事!” 女人修长纤细的手指环着茶杯,指甲轻轻在杯身刮了两下,莞尔一笑,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失恋了?” 一句话正中靶心,david的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白,“你胡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有点内分泌失调的症状。”唐言蹊从口袋里顺手掏出早晨被硬塞的妇科疾病广告单,推到他面前,“有病看病,早治早好。” 周围响起了一片压抑着的笑声。 david凌厉的眼风一扫,所有人又都各干各的去了。 “听说你女朋友暗恋酒神很多年啊。”唐言蹊托着腮,明眸如星辰璀璨,熠熠生辉,说出的话却非常恶毒,“输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情敌,你也挺可怜的。” 一听“酒神”二字,四周的同事立马竖起了耳朵。 八卦是人类的精神食粮。 david没想到她连这都知道,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恼羞成怒,“你……” 唐言蹊见有人比她心情还不好,身心一下子就舒畅了,倏地板起脸,声音里透出渗人的凉薄,“趁老子还没发火,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再在我面前多逼逼一个字,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她坐在椅子上比他矮了许多,可身上无缘无故就扩开一大片令人胆寒的气场。 david在这股浓稠而强烈的气场中手脚僵硬,自尊心却不许他就此退缩,于是他一拍桌子便要还击。 身边突然有人伸手拽住了他。 david怔住。 唐言蹊褐色的瞳仁里也掠过一丝着色深讳的光。 “够了。”那人淡淡开口,把david拽出两步,回头似不经意般看了表情漠然的女人一眼,“david,回去做你的事。” 是宗祁。 唐言蹊唇角挽出轻轻的笑。 心上铺开一层浅浅的风霜,很凉。 “你少管我!”david怒喝,“你算什么东西!” 宗祁冷着脸,竟也拿出三分组长的威严,“我让你回去做你的事,听不懂?” 不要得罪她。 千万,不能得罪这个女人。 唐言蹊垂眸把玩着手上的红绳,对眼前的闹剧视而不见。 david却扬手一指座上的女人,冲着宗祁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人之间有猫腻,不然你会这样护着她?” 护着她?唐言蹊听罢,笑意更深了。 她若有若无地抬眼,睨向那处。 宗祁虽然表面上是拦着david,可此时此刻也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峰,挡在了david身前。 这到底是护着谁呢? 再瞧瞧他看她的眼神——复杂,不认同,还有深处潜藏的恐惧。 呵。 宗祁在她含笑的打量中走上前来,踟蹰良久,出声道:“他不是有意的,你……” “我没那么闲。”唐言蹊不冷不热地给了个说法,端着茶杯起身去水房了。 宗祁注视着她的背影,不发一言,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人的冷漠与绝情。 对待恩人尚且如此,对待敌人,怕是眼睛也不会眨一眨。 …… 唐言蹊独自在茶水间的椅子上坐着,望着楼下出神。 身后传来一道嗓音,略微带着凉薄的嘲弄:“这就是你精心调教出来的徒弟?” 她听着那脚步声,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扶额苦笑,“好像是吧。” “这种连你心思都不懂的人,也真值得你上心。” 唐言蹊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年轻。” “你比他们各个都年轻。”那人道。 唐言蹊屈指按着眉心,转移话题道:“你别在这里呆太久,陆仰止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倘若连你也被监控拍下来,我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怀疑你?”那人徐徐一笑,似是不信,“他今天不是才刚安慰过你?” 唐言蹊也学着他的样子笑,语调却轻渺如天边抓不住的风,“你真当他带伤出门就是为了安慰我?” 那人沉默。 唐言蹊微低着头,刘海垂下来,半遮住她漂亮的眉眼,隐匿在阴影中,辨不清神色。 她说:“别把我想得太重要,他只是来监视我的。” 大会议室里十三架监控设备,每架都亮着灯。 那人眼神一动。 她言语中有种难以捕捉的情绪,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却很轻易便能触动人心。 那人不知该如何接腔,顿了顿,道:“你让我跟进的事情有眉目了。” 唐言蹊眉骨一跳,手里动作顿住,足尖蹬了下地面,将旋转椅换了个方向。 面对那人时,才看到他站在逆光的死角里,是监控拍不到的地方。 “这么快?”她靠着身后的桌沿,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觉,只好淡笑了一声。 那人不咸不淡地陈述道:“兰斯洛特的性子一向如此,最是机敏,也最沉不住气。” 唐言蹊望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突然低声呢喃:“你说,我今天是不是不该来?” “老祖宗。”那人瞬间领悟她的言外之意,肯定道,“就算你今天不来,他也会落进别人手心里。” 这里是陆氏。 陆仰止的地盘。 怎会容这些小鱼小虾兴风作浪。 就算唐言蹊今天不在,陆仰止也必会有其他方式制裁他——或许,是更严酷狠绝的方式。 “道理我都懂。”唐言蹊闭了下眼,笑不出来,“可是我亲自动手,又是另一回事。”她道,“我认识他十三年了。” “你往后还有三十年、五十年。” “可他救过我的命。” “我们每个兄弟都能为你豁出性命。”那人目光灼然,“我和霍格尔在陆氏潜伏了五年,就是为了等你回来。老祖宗,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切勿被这些儿女情长牵绊。” 唐言蹊懒洋洋地弯了弯唇,秋水般的明眸里漾开凄神寒骨的冷,“赫克托,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动不动就给我上课。” 那人低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骨子里却透出倔强和顽固。 唐言蹊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神有些冷,“行了,直接告诉我兰斯洛特去哪了。” “今晚温家准备举办一场宴会。”那人如实回答,“他已经提前驱车赶过去了,要找的人想必在宴请名单里。” “温家。”唐言蹊眯了眯眸,边思索边重复着念了一句,又问,“陆仰止呢?” “温家和陆家向来是政敌,陆总应该没有收到请柬。” “那就好。”唐言蹊放下杯子,“晚上我亲自去一趟。” 那人显然有些惊异,“亲自去?” 她下得去手吗? 女人的红唇挂上浅淡的笑纹,远眺着窗外的蓝条白云,“你说得对。我不动手,他也会落进别人手里。那还不如由我来,就算是给这十三年一个交代。” …… 唐言蹊回到工程部的时候,宗祁和david都不在。 她也没多留心,乘电梯去了一趟49层总裁办。 远远就瞧见那二人站在门口,低着头,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连宋井都被赶了出来,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这是怎么了?”唐言蹊莫名其妙地搭上门把手,刚要推门而入,想了想还是多嘴问了句。 宋井苦着脸道:“项目出了点问题,陆总正在里面发脾气呢。” 还连累了正在里面做汇报的财务,小姑娘刚上任两个月,实习期还没过,第一次见boss天颜就被他一番犀利尖锐的言辞吓得泪眼汪汪。 唐言蹊太清楚陆仰止那人发脾气的样子。 回回都是板着一张扑克脸,不显山不露水的坐在那,一开口却字字珠玑、句句见血,能把人训斥得恨不得重回地府投胎做畜生。 可他说得又很在理,让你想开口反驳都觉得自己站不住脚。 唐言蹊没当回事,压下把手就准备进去。 一只手按在了她手上。 唐言蹊抬眸,竟是宗祁冲她摇了摇头,“你不要进去,陆总是真的在气头上。” 对她大义灭亲的做法,他不理解归不理解,不认同归不认同,可还是无法眼见着她就这么往枪口上撞。 唐言蹊抽回手,笑道:“你有这个劝我的功夫,不如多回去看看书,把分内之事做好了,别惹你老板成天生气。” david在一旁凉凉地开口:“这是窝里反了?” 宗祁一窒,看向女人。 她的表情静如止水,没承认,也没否认,好像根本没听见。 纤纤素手往门上一推,玻璃门应声而开,屋里的一切映入眼帘。 陆仰止果然一如她所想,坐在大班椅上,面色沉冷寡淡,俊漠的眉心处凝着一团阴沉沉的戾气,整个办公室的气氛用“山雨欲来风满楼”形容也毫不夸张。 “谁让你进来的?”陆仰止用温度降到冰点的眼神看着她。 唐言蹊瞧了眼旁边正在擦眼泪的小姑娘,“啧”了一声,眼眸映着玻璃窗外干净的天色,璁珑美好。 她笑笑,径自凑到他旁边,“那我饿了,你不管饭的哦?” 小姑娘吓得抬头看她,连门外的宋井都觉得唐小姐这次是胆子太大了。 首位上的男人脸色阴沉,寒声开口:“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出去!” 他箭矢般锋利的话语到底还是刺中了唐言蹊的神经。 女人顿了顿,不着痕迹的深呼吸,平静重复道:“陆仰止,我说我饿了。” “宋井!”男人提高嗓音,不为所动的厉声喝道,“谁让你把人放进来的,带出去!” 唐言蹊一愣。 她就算是脸皮再厚,也禁不住他这样的驱逐。 潋滟的眸子盯着他棱角坚毅的俊脸,心里无端生出些寒冷,迅速漫卷过整片心房,速度快得她无力反抗。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矫情的人,可眼泪却真真都给了陆仰止。 他稍微对她疾言厉色一点,她就犹如万箭穿心。 索性眼睛一闭,咬牙道:“不用他带,我自己会出去!我是脑子进水了才想着现在一点多了你还没吃午饭,想着你生病了不能工作太久!你爱吃不吃,死了又关我什么事!” 男人平静无波的眸光蓦地一震。 唐言蹊转头不看他,指甲嵌入掌心。 讨人厌的陆仰止,嫌她今天还不够烦吗? 他让她哭,她哭不出来,他就非要冷言冷语地逼着她掉下眼泪不可吗? 良久,她听到男人淡漠不悦的声音:“还不出去?” “这就走。”唐言蹊起身,面无表情往外走。 再让他赶,她自己的脸都没处放。 可身边却有人比她走得还快,分分钟消失在了总裁办里,是那个财务的小姑娘。 唐言蹊刚走到门边,门就在她眼前被重重关上。 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抵在门上,手臂的主人就在她身后。 他低磁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却又深镌着几分无可奈何,“你去哪?” 第58章 陆仰止,你卑鄙! 唐言蹊被牢牢圈在男人的胸前,抵着身后的玻璃门,没有一丁点后退的空间。 就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透出了男人对女人极其强烈的占有欲。 她怔了两秒,对上他深晦如夤夜的眼睛,轻笑,“出去啊,我腿脚健全的,就不麻烦宋秘书带我出去了。” 说完,女人伸手推开他的胸膛,力气不大,却仿佛一掌推在了陆仰止心上。 他很快反应过来,握住了她白皙的皓腕,坚硬高大的身体禁锢着她整个人,不准她离开一步。 “来找我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唐言蹊偏着头不想看他,心头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没事。” 他用指肚揉了揉她细腻的皮肤,淡淡道:“带你去吃午饭,嗯?” 女人的视线正好落在墙面的表盘上,她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平静道:“已经两点了,陆总和我都该继续工作了,午饭下次再说。” 陆仰止黑眸一眯,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松了手。 唐言蹊冷笑一声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男人无波无澜的话语:“既然这样,就把外面的人都叫进来吧。还有刚才的财务,麻烦唐小姐替我跑一趟人事科,通知他们结了她这个月的薪水,从明天开始她不用来上班了。” 唐言蹊的脚步顿住。 心上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火辣辣的一阵疼,她转过身来,咬牙道:“陆仰止,你卑鄙!” 那人却还是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唯独一双眼眸,如月下寒江,机锋暗藏。 “卑鄙?”他的唇梢一勾,毫不在意地应承,“过奖。” 唐言蹊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又向来最讨厌被人威胁,闻言也就扭过头去,冷冷道:“格老子的,你爱开除谁开除谁,跟我多大关系?” 陆仰止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办公桌的桌面,“呵”地低笑了声,节奏舒缓拉长,似抻直了谁的神经,“门口那两个,想必也与你无关了?” 她不管谁,还能不管那个姓宗的? 可陆仰止这次却料错了。 唐言蹊连理都懒得理会,推门而出。 门一开,宋井就感觉到里面气氛不对劲的很。 女人面无表情地往外走,连电梯都没等,直接走楼梯下去了。 办公室里的男人脸色不善,眉心处更是盖着一片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翳。 宋井硬着头皮迎上去,“陆总。” 他现在也摸不透老板想听什么,只能随便捡几句打圆场的话:“唐小姐肯定不是故意过来打扰您的,她应该不知道您刚才正在气头上,可能就是想让您陪着吃顿午饭……女人都是要哄着的,您就别跟她置气了。” 陆仰止没给出只字片语的回应,而是直接越过他走到门口。 犀利冷锐的眸光一扫低着头的几个人,最终停在宗祁头上,薄唇翕动,冷不丁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你要是再让我说第二遍,就自己滚出陆氏。” 宋井一愣。 师父?谁是谁师父? 这都哪跟哪啊? 宗祁的头却埋得更低了,张了张嘴,“陆总,她……” “她什么?”男人沉声问。 “您今天不在场。”宗祁也不愿多说,只是固执而倔强道,“您没有看到她做了什么。” 男人的深沉的眸间袭上一抹暗色,危险而凛冽,“她做了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你看不惯她的恩将仇报,你现在又比她强多少?” 宗祁不说话了。 一旁的david不明所以地听了半天,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回忆起某天工程部的内部会议散场之后,他看到宗祁和那女人单独留下收拾卫生的场景。 那时候宗祁问她:“你还有徒弟?” 唐言蹊笑得满脸欠揍,“有啊,你不就是吗?” 所以那句话并不是句玩笑话? 而陆总疾言厉色的训斥,是因为宗祁今天顶撞了他“师父”? david越来越糊涂了,惹陆总生气的不正是那个女人吗? 为什么这通脾气最后发在了宗祁头上,却还是为了她? “脑子是个好东西,学着用用。”男人说话的语调始终保持在同一个节奏里,连抑扬顿挫都少有,更别说是什么情绪,可听在旁人耳中,却像刀锋擦着皮肤而过,令人寒毛竖起,“放你几天假,自己在家想,想明白之前不用回来了。” 宗祁惊愕地抬头,刚要开口,男人却已经迈着沉笃的步伐漠然走远了。 …… 回到工程部没多久,唐言蹊就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她望着咖啡厅的外送员手里的蛋糕盒子,懵了好半天才道:“我没订过蛋糕。” “是一位姓宗的先生订的,他让我转告您,他今天惹您不开心了,不敢来见您,所以自己回家闭门思过去了。让我们以后每天给您送一块黑森林,一直到他回来那天,希望您能原谅他。” 唐言蹊的脸色冷淡下来,掂了掂手里的盒子,“知道了,谢谢。” 心里却舒坦了些。 死小子还算有良心。 不像陆仰止。 想到陆仰止,忽然觉得嘴里甜腻腻的蛋糕都变得苦涩了。 她叹了口气,打了个电话出去。 墨岚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再接到这个号码打来的电话。 他的喉结动了动,半天才平复下心跳,深深的喉咙里逸出一个低沉暗哑的音节,“言?” “是我。”女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帮我个忙。” 她说得那么自然而然,没有寒暄,没有问好。 好像他们之间的隔阂根本不存在,好像她没有离开整整五年,又好像,她完全不担心他会拒绝。 当然,他也不会拒绝。 男人醇厚的嗓音带着久违的低柔缱绻,“你说,我做。” “今天晚上榕城温家有一场晚宴,给我个可以进去的身份。”唐言蹊言简意赅道。 男人握着手机,俊美的眉眼之上覆着一层微不可察的轻霾,眸底有暗流涌动,“你要过去?” 可惜唐言蹊不在他面前,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只问:“不行?” “当然可以。”墨岚对她向来有求必应,这点身边的人都知道,“唐家大小姐的身份怕是不能用了,那就……做我的女伴,嗯?” 手机那边静默了许久。 墨岚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黯然。 却听她道:“好。” 男人微笑,温和道:“那我去接你,还是上次住的酒店吗?” 唐言蹊把玩着腕上的红绳,随意道:“没事,我去找你就好。” 她现在和陆仰止同住一个屋檐下,若让墨岚知道了,少不了又是麻烦事。 “晚宴几点开始?”她问。 墨岚道:“六点半。” 那边女人没再吭声,直接挂了电话。 墨岚望着手机渐渐暗下去的屏幕,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她总是有办法让他难受。 “顾况。”他从电脑椅上转过身来,按下公司的内线电话,把人叫了上来,“准备一件女士晚礼服。” 顾况风风火火地从楼下奔进办公室,不可思议道:“你要带女伴?” 墨岚本人很少出席公开活动,今天……是个例外。 当然,以前也偶尔有过这种推不开的“例外”,不过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去。 因为穿上高跟鞋就不会走路的唐大小姐从来不会陪他去,而他又是个表面看起来温润如玉,实则桀骜又自负的人,不顾及自己的面子,也懒得给别人面子。 如若身边站的不是他心尖上那一位,他宁可自己一个人去。 却见男人那张万年没有表情的俊脸上漾开一丝笑纹,“她打电话来,说晚上陪我过去。” 她。 顾况望着他,不知是该替他高兴还是该替他难过。 十几年来,墨岚口中的那个“她”,就没换过人。 可是,他又想起什么,微微皱了眉,“老大怎么会对这种场合感兴趣?她要去做什么?会不会是……” 墨岚眼底极快的卷过风暴,转瞬归于沉寂,“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只要她开了这个口,我就不能不应。” “可是老大如今的立场暧昧不明。”顾况不放心道,“如果她站在陆仰止那边……” “那就做掉他。”墨岚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语气没由来地阴沉下去,寒意彻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是他的,可偏偏他爱的女人背叛他一次、两次、三次。以前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让他输得更难看……” 他掀开眼帘,墨色的瞳仁里噙着别有深意的笑,“后来我明白了,可能让言言来捅这一刀,才是他最惨淡的结局。” 顾况在屋里温度骤降的空气中打了个寒颤,艰难启齿道:“老大她不会帮你做这件事吧。” 墨岚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律地点着,沉默着,五分钟后才又开腔:“确实,她这个人最重情义,可总被情义所累。所以我更不能让她留在陆仰止身边了——唯有从小生活在霜雪里的人,才能拥有傲雪凌霜的本事。陆仰止把她养在温室里,只会消磨她的意志,让她变得越来越优柔寡断。” 顾况目光复杂地思索了很久,最终道:“好,我听你的。” …… 盛夏悄然而逝,八月底的傍晚也隐隐有了丝凉意。 唐言蹊坐在出租车里,望着天边的血色残阳,总觉得心脏那处跳动的频率时快时慢,像是某种不祥的预感。 第59章 你猜我碰见谁了?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慕尚缓缓停在陆氏集团总部门前。 宋井带着手套为后座上的男人打开车门,只见一条笔直修长的腿先从车门中迈了出来,而后他整个人走下来,露出一张丰神俊朗、棱角分明的脸。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能看出的仅有一片运筹帷幄、无喜无怒的漠然。 前台的秘书见了他,满脸堆笑地迎上去,“三公子,陆董在楼上等您很久了。” 陆仰止看了她一眼,宋井已然斥道:“在公司要叫陆总。” 秘书被男人淡淡的眼神吓得花容失色,“是,陆总。” 随着电梯升高,地面上的行人愈发模糊成一个个黑点,落尽他漆黑的眼瞳里,像一滴水落入大海,瞬间被吞噬得不见踪影。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投影仪前有一张背对着他的椅子,椅子上坐了个人,椅子旁也站了个人。 陆仰止只眄了片刻便收回视线,“陆董。” 椅子上传来一声苍老的低笑,似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陆董?” 陆仰止顿了顿,平静改口:“陆市长。” “怎么,你现在是连声爸爸也不愿意叫了?” 宋井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却想,哪个做父亲的能三年五载不在自家儿子面前露脸,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把地方约在公司会议室里? 陆仰止倒不甚在意,脸上不见丁点波澜,还是那副心如明镜台的淡然模样,“爸,找我来有什么事?” “墨岚回来了,你知道吗?”椅子上的男人开门见山道,“今天晚上温家要谋的大事,有他一份。” 果然还是为了晚宴,宋井无声叹息。 不知道是该说老爷子太有雄心壮志,还是该说他太没有舔犊之情。 不过——墨岚?老爷子为什么会特意提起这个人? “我年纪大了,陆氏迟早要交到你手上。”老人道,“这些年我下过十余次调任召你回总部,你呢?死守着一家网络公司虚度光阴!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做什么。不管你只是因为你还年轻,既然你喜欢,公司也做大了,那就算我成人之美,顺你的心意一次。” 他说着,语气加重,“我再给你几个月的时间,上市之后立马和清时结婚,回总部出任你副董的职位,这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宋井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男人坚毅冷峻的侧脸,生怕他直接动手把会议室砸了。 每次说到结婚或者调任中的任何一件事,陆总的情绪都会晴转多云,这次两件一起提…… 然后宋井就发现,他明显低估了陆总的段位。 “墨岚回来了,让您这么担心?” 他只淡漠说了一句话,对面的老人便怒得拍案而起,“混账,我在替谁担心你心里没数?” 陆仰止不应不答,让老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喘了半天气,最后还是他身边的助理为难着开了口:“三公子,陆董刚才收到消息说墨岚和温家勾搭在一起了。墨岚这个人向来阴险狡诈、不见兔子不撒鹰。他若是同意出席今晚的宴会,必然不会单单只是去凑个热闹。” 陆仰止没说话,就这么听着,深眸里隐隐泄露几分寒意。 “恐怕他们已经有对您不利的计划和准备了,所以董事长才急匆匆叫您过来,叮嘱您万事小心,也要多注意身边的动向,以防他们在您身边安了什么人,里应外合……” “行了!”陆云搏愤然打断,“你跟他说多少他也不会念你的好,让他滚!死在别人手上他就高兴了!” 助理低头,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门,低声道:“三公子,请吧。” 陆仰止单手抄袋,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宋井跟在他身后,想了想,提醒道:“陆总,其实董事长说的也不无道理。竞选二字看的就是个公众形象,万一对方使诈,一盆脏水给陆家泼过来……” 男人眉目沉敛,“陆家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脏水泼得过来?” “话不能这么说啊陆总。”宋井知道,他虽然表面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却还在和会议室里的老人较着劲,难免失了周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 更何况,五年前陆家就闹出了一场巨大的丑闻—— 陆三公子娶了一位不学无术、恶名昭著的唐大小姐,因为对方未婚先孕。 结果新晋的陆太太婚内出轨,最后被媒体曝得尽人皆知…… 这一件件的,要是被人翻出来,那真是消停不了了。 宋井没把这番话说出口,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男人的反应。 果然见他清隽寡淡的眉峰间拢了一层冰凉的雾气,眼底神色也变得深不可测。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池慕打来的电话。 陆仰止接起来,还没吭声,对面似笑非笑的声音就传来:“你猜我在商场里碰见谁了?” …… 墨岚坐在商场试衣间外的沙发上,静静等待着帘子被拉开。 从这里能看到天鹅绒的帘子与地板的缝隙间,露出女人一截线条玲珑的脚腕。 那白皙的皮肤好像被包裹在细腻的天鹅绒里,色彩间的明暗反差极为鲜艳。 他的喉结动了动,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顾况在一旁笑嘻嘻的,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我就说嘛,准备再多礼服也不如带老大自己来商场挑,女人都喜欢逛街、购物。” 帘子被拉开的瞬间,饶是墨岚和顾况早已见惯了女人的样貌,却仍旧不可避免地被惊艳到了。 墨岚的眼波有片刻的震撼,而后收归于无形。 顾况则是直接蹦起来,“老大,你打扮起来真像个女人啊!” 晚礼服贴身勾勒出她的曲线,整个人像是一朵从长裙里盛开的花,不枝不蔓,亭亭如玉。 帘子打开时,她还弯着脖子看侧腰处的拉链,天鹅颈搭配着漂亮的锁骨,将她最傲人的优势呈现得淋漓尽致。 然后,她一开口,唯美的画面秒秒钟就幻灭了—— “格老子的,这裙子这么紧?” 抱怨完,她又瞪向顾况,“什么像个女人,老子本来就是女人!” 她好歹也穿过婚纱嫁过人的好吗! 墨岚温和一笑,接过她的手拉着她在自己面前转了一圈,低低称赞:“很美。” 一面玻璃橱窗之隔的外面,苏妩被男人揽着腰搂在怀里,手中还提着刚选好的礼服,看见这一幕便皱了眉,“唐大小姐?她旁边那个人是?” 能自然而然地被对方牵着手,二人肯定是相当亲密的关系。 池慕唇角一弯,疏云淡月般的脸上露出些许讽笑,“你知道唐言蹊五年前因为什么才变得名声狼藉吗?” 苏妩回忆,“好像是……出轨?” “她旁边那个人,就是被她五年前的情人。” “什么?”苏妩瞪大了眼睛,刚要看过去,却见唐言蹊身边那个冷峻深沉的男人已然眉梢一动,眼神似不经意朝这边一瞥。 她被他眼里莫可名状的冷意慑住,细腰却蓦地被人搂紧。 抬头望过去,见池慕已然用同样幽深凉薄的眼神迎上了那人。 墨岚却对他展颜一笑,眼中的冷意与杀机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又变成了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池公子的女人,影后苏妩么? 听说池慕其人身边香车美女无数,娱乐圈内外的女明星、女网红变着法地想往他床上爬,这么多年他也不负风流多金的美称,换女人像换衣服一样频繁。大多数被他宠过的女人都是昙花一现,唯有这个苏妩,几年如一日在池公子的后宫中屹立不倒。 有人说是因为她性格讨喜,长得漂亮,带出去有面子;还有人猜测她那方面功夫了得,让池公子欲罢不能;更有人私下爆料说苏妩并非一个简单的戏子,她出身豪门后台强硬,池慕是看中了她不凡的身世…… 不过刚才墨岚这一眼看过去,那个男人下意识就搂紧了苏妩的腰,以一种怀里女人受到惊吓的不悦而怪罪的目光冷冷扫来。 金主和情人? 呵。 唐言蹊抽回手,仔细打理着身上的裙子,忽然看见掌心的纱布,皱眉,“好丑啊。” 顾况一惊,“老大,你可千万别冲动,医生不说可以拆掉,最好还是带着它。” 墨岚沉了沉眸光,一直便想问她:“这手是怎么伤的?” “忘了。”她随口回答,轻描淡写的。 “言……” 唐言蹊打断他的话,从始至终看都不看他,“走吧。” 墨岚跟在她身后,气息沉冷了许多。 她肯见他了,可是这种气氛,比不见他还让他烦闷。 每次当他试图想和她说说五年前的事,她总会将话题岔开,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 他无法想象那件事伤她有多深。 深到,连提都不愿提、连解释都不让他解释吗? 唐言蹊换了礼服,手机还装在她原来的衣服里,顾况拎着她的高跟鞋和衣服,听到电话铃声响,想要叫她,却发现她已经走远了。 只好认命地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眉头蹙得老高,“晦气。” 他挂了电话。 电话另一边,陆仰止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第60章 不,我一点都不痛快 电话打到第八个,总算是通了。 那边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懒散,“干什么?” 懒散里,一听就带着些许不耐烦。 唐言蹊确实是不太想接他电话的,想起中午的事就糟心。 “还在生气?”他嗓音低霭,情绪难辨。 唐言蹊轻笑,“我有什么气可生。” “不生气挂我七个电话?”他问。 唐言蹊一怔,眸光陡然深了。 她戴上耳机,一边敷衍着回答了句什么,一边翻开了通话记录。 谁都知道,向来盛气凌人的唐大小姐在陆三公子面前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贱骨头。 就算再怎么堵着气,只要他主动来个电话,她还是会表面冷淡、心里开花地接下来。 挂七个电话?她要是有那么硬气,早让陆仰止一边玩去了。 可是通话记录里空空如也,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 女人褐色的瞳光中交织着几分深浅明灭的阴影,静静望着面前专心开车的顾况,对着电话问:“找我什么事?” “中午没陪你吃饭,不高兴了?” 唐言蹊揉着眉心,想顺口讽刺几句,又顾及到墨岚和顾况都在身边,只好咽下去,不冷不热道:“没有。” “我晚上有应酬。”男人低低淡淡的声音如同包裹着雾气,让人完全听不出一丁点情绪。 唐言蹊闭着眼睛,莞尔浅笑,“哦,去吧。” 跟她说这些干什么?报备行程? “推了。”他就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这下女人睁开眼,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解,“为什么?” “回家陪你吃饭。”他沉静道,“中午的事情过去了,嗯?” 上挑的尾音带着几分被无线电波点缀过的磁性,传到她耳中,仿佛就缭绕在她耳边,近得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唐言蹊心里一动。 不自觉地咬住唇。 这是,他的示好么。 清高冷傲如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示好了? “说话。”男人徐徐道。 唐言蹊松开唇,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温家的宴会厅近在眼前。 她轻声道:“你今天不是还有事吗?你先忙。” “我先忙?”陆仰止含笑的声音传来,像被摇醒的红酒,醇香浓郁,带了点蛊惑,“你不想和我一起吃晚饭?” 唐言蹊绞尽脑汁,想了个善解人意的措辞:“晚饭什么时候吃都可以,正事要紧。” “呵。”男人的手掌攥紧了几分,骨节寸寸发白,语调却更低缓了,“今晚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既然你这样说了……” 他顿了顿,道:“那就在家等我,我尽快回去。” 唐言蹊“嗯”了一声,却听到他的又一声叮嘱:“在家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她的呼吸窒了片刻,唇边挽出笑容,“我能去哪?你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电话被挂断。 偌大的办公室突然陷入死寂,一点声息都没了。 百叶窗帘合着,夕阳的光线漏不进太多,也照不亮这阴冷沉暗的空间。 蓦地,伴随着一声巨响,桌上的文件、笔筒全都落在了地上。 有些滚到了宋井的脚下,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一阵心惊肉跳。 宋井大气也不敢出,手机还在手里握着,而他刚接到的消息更像是一把剑悬在他喉咙上空,让他随时有被一剑封喉的恐惧,“陆总……” 陆仰止单手撑在桌面上,声音寒冷得下霜,“说。” “墨岚的车已经到温家了。” 后面半句,怎么都无法启齿。 男人却勾唇,弧度锋利入骨,而那笑意,未达眼底,“她在车上?” 没想到他这就猜出来了。 而男人的语气里,明明更多是戏谑与玩味,可宋井觉得有块石头压在他心上。 他垂着头,黯然道:“陆总料事如神。” 逆光的地方又传来沉鹜的笑,“料事如神……” 宋井抬头看去,只见男人漆黑如泽的眼瞳里,恍若容纳着寒冬的冷峭之色,雪光皑皑,无垠无际。 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葬在着冰天雪地的空寂里,一点点冷却,破碎。 宋井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本能地整颗心脏都跟着发紧。 耳畔响起池总那通电话,当时陆总正在单手工作,便开了免提,他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老三,今晚对你而言本就是一场四面楚歌的鸿门宴,有多危机多凶险不用我告诉你。就算陆家满门清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唐言蹊三个大字也会让你惹上一身麻烦。更何况……她现在和墨岚在一起。” 墨岚。 那个打定主意要毁了他的人。 陆仰止沉默片刻,问:“你觉得墨岚会做什么?” 明知故问一般的举动引得池慕嗤笑,“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带着唐言蹊出现在那里,就是你最大的败笔。若他们想做点什么,唐言蹊亲自出马就更是事半功倍了。” 毕竟,五年前出轨的陆太太是陆仰止一辈子都抹不掉的污点。 五年后,她再度归来,肯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陆仰止没说话。 池慕又道:“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她回来干什么?” 陆仰止不知道。 她在榕城举目无亲,唐家夫妇也常年居住在国外。 “第二,她为什么才回来,就出现在你身边、出现在陆氏?” 陆仰止还是不知道。 想来,榕城之大,他又没有刻意去寻找她,若想避开他,不是什么难事。 可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陆氏,到了他身边,甚至——和他上了床。 “如果她不是爱你爱到死。”池慕最后道,“那你就好好想想,她是不是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吧。” 现在回想起池总的话,宋井只觉得脊背发凉。 一向睿智冷静的陆总,怎么可能掉进这样简单的圈套里,还需要旁人来提点他,前方有陷阱。 是当局者迷么? 不,并非完全如此。 宋井想,陆总怕是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那些接近和试探都太刻意,陆总还专门将计就计让她进了公司,以高层领导的身份替他参与了一场会议。 而他,全程在办公室里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不是信任,而是陆总的怀疑和不放心。 可是为什么,发现了、怀疑了,却还要留她在身边呢? 他是想证明什么来让自己死心,还是想看看,这个女人,究竟能心狠到哪一步?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选择给她打电话,问她是否一起吃晚饭。 可她……骗了他。 答案就摆在那里。 显而易见地摆在那里。 陆仰止突然想笑。 他早知道她是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回来的。 现在一切都被证实了、按照他想象的样子发展着。 宋井夸他料事如神。 ……呵,料事如神。 这感觉如何? 自豪吗,痛快吗? 不,唐言蹊,我一点都不痛快。 为什么他会为了她发红的眼眶心软?为什么她不知死活闯进办公室打扰他工作,他第一反应竟是在心里为她开脱,告诉自己是因为她那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一边恼怒着她的辜负,却又见不得宗祁辜负她?为什么训斥过后,他还以宗祁的名义订了她爱吃的蛋糕送到工程部,就为了让她宽心一些? 唐言蹊,你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如今也该热了吧。 还是说,这些行为在你眼里原本就可笑的要死,一文不值? 陆仰止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颗烟,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俊容,也将他眼底仅有的最后一丝温存碾碎。 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看过去,是窈窕美丽的女人拎着什么东西走来。 庄清时进了办公室,打开灯,皱眉望着地面的一片狼藉,柔声问:“怎么回事?底下的人又惹你发脾气了?” 她说着,走到他身边,将塑料袋放在他桌上,“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里面有些应急的胃药,还有你平时爱吃的点心。晚上你少不了要喝酒,先吃点,不要空腹。药我给你拿着,到时候你不舒服……” 她还在说着,陆仰止却忽然伸手将她重重揽进怀里。 沙哑而沉静的声线,带着莫可名状的性感,“有心了。” 庄清时脸上一红,不懂他突如其来的亲热,有些扭捏道:“你的秘书还在……” 他平时就是个冷漠又清贵的男人,有什么情绪都沉敛在心里,完全无迹可寻。无论是公共场合还是私下,都从来不曾与她有过密的接触。可是今天怎么…… 陆仰止望着她,心里那股压抑交织的怒火让他忽然想就这样将面前的女人狠狠吻住。 唐言蹊,你看见了吗?我身边也有如此爱我的人,我又何必到你身边献殷勤! 他俊朗的容颜压过去,庄清时似有感知,略带颤抖和欣喜的闭上眼。 可久久也没等到他真的吻上她。 她睁开眼,却见男人深沉的眸光落在她两瓣涂了唇釉的嘴唇上,幽幽暗暗、影影绰绰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她视线相对,男人指腹一抹她的丹唇,淡淡道:“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见到庄清时面色中的失望,他到底还是为她顺了顺长发,低声道:“明天带你去专柜买些新的,嗯?” 女人这才喜笑颜开了,“一言为定。” 宋井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心中无端生出些许悲哀,深深叹了口气。 …… 温家的庄园很大,宴会厅就设在后花园中。 唐言蹊跟在墨岚身边,偶尔有几个人会上来与墨岚搭话,都是经常在电视上见到的人物。 墨岚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最后对方自觉无趣,便转移目标,开始称赞她。 连“花容月貌”、“仪静体闲”这种词都用出来了,唐言蹊听着实在想找个卫生间洗洗耳朵。 说起来,她虽然是唐家大小姐,可唐氏夫妻常年不在国内,所以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什么机会见识这种场面,与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绅士贵胄们也并不熟悉。或许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说过唐大小姐的事迹,但是真能认出她这张脸的,寥寥无几。 于是唐言蹊就跟在墨岚身边混吃混喝,混吃混喝…… 顾况瞧着她又拿了一块蛋糕美滋滋地开始吃,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老大,你是moran的女伴啊,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墨总专门带了个饭桶想吃穷温家呢。 唐言蹊从蛋糕里抬头,顺便吸了口果汁,“什么?” 墨岚却温和一笑,抬手摸摸她柔软像珍贵的动物皮毛一样的头发,“没什么,顾况的意思是那边还有更好吃的,要不要过去看看?” 唐言蹊打了个饱嗝,摆手,“不吃了,吃不下了。” “那走吧。”墨岚眼神往门口处一瞥,那边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我们也该去做点正事了。” 唐言蹊目光一沉,想起她要做的事,手摸进随身带来的手袋中。 里面有个小型的定位器。 那天在办公室里,她便借着端详兰斯洛特那双手的机会,将追踪器贴在了他的手表上。 定位器上显示的距离就在这附近。 他果然来了…… 唐言蹊低垂着眼睑,心中很是复杂。 这一刻,她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他出现,还是不希望他出现。 骚动声引去不少人的注意,唐言蹊也把定位器塞回手袋里,顺着众人的视线抬头,不期然,却看到熠熠的灯光下,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走进了一男一女。 男的一身冷肃的黑色西装,表情亦是疏离。 挺拔的眉骨上,两道浓眉如墨笔勾勒,鼻梁利落性感,薄唇恰到好处地微抿着,立体的五官轮廓充斥着令人胆寒的张力,英俊到足以用颠倒众生四个字来形容。 最令人不敢逼视的,便是那双深邃的眸子。 颜色和他身上的西装是一脉相承的黑,却又似古刹生烟,烟波淡淡,视线落在哪处,哪处的空气就冰冷下来。 而他此刻正用左手搂着怀里玲珑美丽的女人,时不时低头听她说些什么,会心一笑。 周围不乏有人上去攀谈,这一路走走停停,竟用了将近十分钟还没走过门厅。 唐言蹊想,她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 无非就是夸他“年轻有为”、“后生可畏”,也夸他有福气,怀里的女人国色天香,与他很是登对。 这些话,刚才那些人也一样拿来夸过墨岚和她。 那时她没太往心里去,现在想想,才觉得每个字都难听得令人作呕。 男人往这边看来时,唐言蹊下意识就侧身站在了墨岚身后。 他许是没看见她,就这么带着庄清时从他们面前路过。 那二人擦过她面前的一瞬间,庄清时羞涩又悦耳的笑声快把谁的心脏绞碎了。 这时突然有人问:“陆总今天怎么也来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陆仰止平静开腔道:“温家的小少爷是清时的朋友,他过生日,于情于理我都该陪清时来看看,温总不必费心招待了。” “原来是护花使者!”温总哈哈大笑。 陆仰止也不置可否,敛去那一身桀骜的锋芒,倒真像个对怀中女人尽心呵护的未婚夫。 蓦地,一声压抑的低呼,是谁被长长裙摆绊住了高跟鞋,险些摔倒。 墨岚一惊,赶忙去扶。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温醇的声音贴在唐言蹊的耳畔。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他的西装,缩成小小的一团,整个被罩在了他的身躯之下。 陆仰止看不见她,她也对那二人……眼不见为净。 她用力地提起唇角,挤出不像笑的笑,“这鞋不舒服。” 墨岚能感觉到背后两道沉冷犀利的视线就胶在他身上,他眼底深处一抹冷笑转瞬即逝,随即全部注意力都给了怀里的女人,“不是早就嚷着要学穿高跟鞋么?学了这么久还不会?” 唐言蹊闭了闭眼,“不适合我的东西,学一辈子也学不会。” 下一秒,她身体失去平衡,双脚离地,被人抱进了怀里。 “没关系。”墨岚淡淡道,“不适合你的东西,早点看清丢掉也好。” 唐言蹊怔了怔,忙要挣脱,男人却突然俯身在她耳边道:“别动,有人在看。” 她不清楚他的“有人在看”,指的是周围把她当作他女伴的宾客们,还是,另有其人。 但不管是谁在看,她都不能在这时候挣开墨岚。 “早猜到这双鞋不合你的脚了。”他笑了笑,“我让顾况带了平底鞋过来,我抱你去卫生间换,嗯?” 唐言蹊垂着眼帘,长长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侧脸。 旁边的人只看到那个从来不屑于与人寒暄的墨总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女人离开了宴会厅,心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嘴角都隐约上扬着。 “仰止,你在看什么?”庄清时出声问。 男人的思绪随着视线一起收回,淡远的眉峰间蓄起的冷凝却还无法很快消散。 “怎么了?”他这个样子让庄清时很不安。 他最近的情绪太多了,多到反常,多到连她都能轻易察觉出来。 这不像是陆仰止一贯深沉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 “没事。”他冷声道,“去看看温家小少爷,把礼物给他。” 庄清时眨了眨眼,问:“你陪我去吗?” “当然。”男人的手臂用了些力,圈在她腰间,侧脸是一派不动如山的淡漠与倨傲,“他对你有企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能放你一个人去?” 庄清时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却还是含蓄优雅的,她踮着脚尖在他耳廓下方轻轻印上一吻,“你真好。” 男人眉心动了动,下意识想抬手将她推开。 可忽然又想到什么,阻止的动作一顿,就任她吻在那处不明显的地方,忍着不适,没有动手擦去。 他的纵容让庄清时更加欣喜,她摸了摸嘴唇,道:“仰止,我去卫生间补个妆,你跟我一起好不好?这样去见温子昂很丢人的。” 男人深如古泽的眼里阴影落得更深,薄唇吐出一个字:“好。” …… 唐言蹊没想到墨岚竟然真的让顾况带了平底鞋来——而且不是一双,是好几双。 她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排成一行的鞋,有点选择困难地扶额,“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我又不是蜈蚣。” “蜈蚣都用不上这么多双鞋。”顾况嘿嘿一笑,“墨岚这小子可心疼你了,老大。他怕你穿着高跟鞋不舒服,带了一后备箱的鞋,这些你要是不喜欢,还有别的。” 唐言蹊,“……” 敢情他那个容积很大的后备箱是拿来做这个的。 她敛眉瞧着脚上的高跟鞋。 其实,这鞋挺舒服的。 只是刚才她犯蠢没站稳,这才差点摔了。 不过她想了想,为了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决定还是不解释什么,就将错就错把锅扔给鞋来背吧,“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这里是女卫生间,你们赶快出去,两个大男人站在这像什么样子?” 说完就一手一个把二人推了出去。 然后纵身一跃,坐在干净的洗手台上,像帝王选妃般,低头看向那些待选的鞋…… 叮铃铃—— 细小的风铃晃动声传来,是卫生间的门又一次被人推开。 “不是让你们出……”她不耐烦地一抬头,话音戛然而止。 门外,并不是墨岚与顾况。 第61章 跟上言言,她怕黑 庄清时也没想到一开门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幕—— 一个穿着考究的女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洗手池上,抱着一条腿的膝盖,另一条腿悬空着摇摇晃晃。 藕色礼服与卫生间里柔和的光线衬得她的皮肤如同细腻饱满、色泽莹润的珍珠。不规则的裙边下垂坠着纱制裙摆,把她整个人的身形拉得更加窈窕纤长。 层层叠叠的细纱包裹着她的小腿,曲线玲珑,若隐若现。 她就简单地坐在那里,却宛如从深海中浮出来的海妖,追逐着天边的微风流云,妩媚、灵动,又有着盛开在海浪波涛间不可一世的轻狂。 庄清时几乎被这场面震慑住,下一秒回过神来,脸色不善,“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身上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她身上这条藕色的裙子,板式虽然与庄清时的不完全相同,可颜色与主题基本一样,不难看出是同一个系列的产品。 而且,温家的晚宴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进来的? 连仰止都没有收到请柬,她怎么会…… 唐言蹊皱了皱眉,难怪说冤家路窄,上个厕所都能撞上,真不是一般的冤。 她从洗手池上跃下来,动作轻盈,褪掉高跟鞋的足尖一点地面,没发出一丁点声响。 然后漠然从庄清时面前经过,话都没说一句。 “是谁请你来的?”庄清时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眸光犀利,“你是故意穿成这样的吗?” 唐言蹊的脚步停在那一排平底鞋前面,伸脚试了试其中一双,“和我穿一个系列的裙子让你这么慌张?” 她浅浅一笑,“也对,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你!” 其实看到庄清时的一瞬间,唐言蹊就已经在心里嫌弃了自己身上这条裙子一千一万遍。 要是早知道她会和庄清时撞色撞系列,就算是出来裸奔,她也不会穿这件礼服的。 庄清时收敛起表面上愤怒的神色,仪态大方地扬了扬下巴,“无所谓,反正你从小就喜欢和我抢东西,只要是我喜欢的,你都不会放过,区区一条裙子有什么可惊讶的,让给你又怎么样?” 唐言蹊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指,嗤笑一声,穿好鞋,准备往外走。 边走边道:“庄清时,你是戏精大学毕业的吧?一天不给自己加戏心里就难受是不是?” 她拉开门,最后看了庄清时一眼,冷笑,“跟你喜欢同样的东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门被完全打开的一瞬间,庄清时补妆的手忽然就顿在唇边。 透过镜子,她刚好看到卫生间门外一道高大的剪影,如巍峨玉山伫立在门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面无表情。 当然,唐言蹊也看到了。 并且一回头,正对上他那双幽暗深邃的黑眸。 视线相接的一秒,唐言蹊的心脏猛地被他冷漠的眼神贯穿。 她几乎惊得退后了一步,“你……” 在女卫生间的门口干什么? 话没问出口,她便懂了——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等他的女伴,庄清时。 陆仰止脑海里不断交织闪现着她冷笑的声音,和那句“跟你喜欢同样的东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每个字都那么清晰、坚定、毫不迟疑。 呵。 唐言蹊刚才还张扬跋扈的利爪一下子就收了个七七八八,她不太敢迎视陆仰止此刻的目光。更心虚的是,她答应过他会在家里等他,却在这里被抓了个正着。 可陆仰止好似完全不想与她计较,甚至根本不认识她一般,视线仅仅在她花容失色的脸蛋上停留了片刻,便直接越过头顶望向镜子前补妆的女人。 嗓音低沉,好听,“清时,抓紧时间,我们还要去见温少爷。” 唐言蹊离他那么近,近到可以听清他的每个字,可以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平静与温和感知得一清二楚。 没有想象中的生气质问,也没有想象中的冷嘲热讽,真正摆在眼前的,是他的视而不见。 这比千百句挖苦更让她心慌,慌到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住正在远离的他,“陆……” 她还没叫出他的名字,就被另一道娇柔的声音打断:“我补完了,走吧,仰止。” 男人“嗯”了一声,寂冷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掠到一旁女人苍白的脸上。 她眼睑低垂,睫毛浓密纤细,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恰如她每一次做错事时,那副惹人怜爱的无辜模样。 她总是这样欺骗着别人的可怜与心软,等到被原谅了以后,再笑嘻嘻地背后捅人一刀。 这些把戏,他早就看透了。 庄清时路过唐言蹊身边,与她擦肩而过,很自然地挎上男人的手臂。 男人却轻轻推开她。 她一怔,那边,唐言蹊也是一怔。 骨节分明的手指擦着她的耳畔而过,男人低醇的笑意在走廊里沉沉回响,“头发都乱了,怎么见人?” 庄清时被他眼里明晃晃的温柔摄住,脸颊蓦地红了,“好啦。” 男人喉结滚动,愉悦地笑出声,而后长臂一展,把她带进怀里。 唐言蹊忽然伸手虚扶了下门框。 竟觉得这平底鞋也差点绊倒她。 好在隔壁男洗手间的门在这时被人打开,顾况和墨岚二人相继走了出来。 一下子,宽阔的走廊里变得莫名拥挤。 墨岚仅仅看了陆仰止不到一秒,就大步走到唐言蹊身边,“换好鞋了?” 庄清时哼笑出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墨少带来的人。” 墨岚眼中的万般柔情在看向旁人时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冷淡地皱了皱眉,“你是哪位?看着眼熟,想不起来了。” 顾况赶忙搭腔,“这位是陆总的女伴,下届影后的热门人选。” 墨岚哂笑,彬彬有礼道:“原来是苏妩、苏小姐。” 庄清时闻言脸色难看,“你——” 难道提到影后,所有人能想到的就只有苏妩那女人吗? 她除了长得妖娆勾人,还有哪里好?整个娱乐圈都知道她上了池慕的床,从龙套角色一跃变成了大陆第一经纪公司的当家花旦!这种靠出卖色相上位的人,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多人的赞赏和青睐?! “墨少,你和唐言蹊从小青梅竹马,不会连我都不记得了吧?”庄清时这么问道。 她与唐言蹊相识十几年,与墨岚亦是同窗几载。 他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旁人说,他眼里没有其他人的位置吗? 唐言蹊对此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她真是讨厌透了这地方阴阳怪气的压抑。 却不防听到男人机锋暗藏的言语:“墨少久居国外,又要忙于躲避各种国际刑警的盘查,脑子里的事情一多,难免容易忘记,想必不是有意的。清时,你也不要失了礼数才好。” 庄清时这才喜笑颜开,“是我冲动了。我只是看见墨少带着女伴过来,想多嘴问问二位,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听到这一句,唐言蹊的脚步倏地停下,回眸看向墨岚和顾况,不耐道:“聊上瘾了?” 顾况秒秒钟跑到她身边,“没有没有,我跟着你呢,老大。” 而墨岚却没动,唇梢噙着一抹笑,凉薄得不大明显,“何出此言?” “今天这是什么场合,来的都是什么人,墨少肯定清楚。”庄清时落落大方地一撩发尾,“各大世家的长子嫡孙、明媒正娶的夫人太太,我和仰止也是以未婚夫妻的名义出席的。毕竟,没名没分的女人不会被带到这里来。” ——没名没分的女人不会被带到这里来。 她的每个字都如同在谁心上洒下了一粒滚烫的砂。 陆仰止微微眯起眼眸,凤目狭长,幽暗的视线不知落在面前何处。 只听背对着他们不肯回头的女人冷不丁地开口:“你们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 顾况不懂她突如其来的脾气,吓得一阵冒虚汗,“走走走,你说去哪?” 庄清时笑得更开心了,故意提高了声音,继续道:“我和唐言蹊也算是老相识了,她的终身大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关心一句。” 背对着他们的女人终究没有听完她说话,径直离开了。 墨岚冷冷淡淡地扫她一眼,“借你吉言,我也希望能和她早日修成正果。到时候一定会请你和陆总一起来喝杯喜酒的,二位可千万要赏光。” 说完,视线不经意擦过庄清时身旁的男人的眼眸。 空气里顷刻间就炸开了无声无形的火花,杀气四溢。 他轻嗤,单手抄袋转身便走,一边吩咐低声顾况,“跟上言言,她怕黑。” 顾况会意道:“那你……” “我随后去找她。” “好。” 顾况追出走廊时,夜幕中已经不见了女人的背影。 他暗骂一声糟糕,赶忙四下寻找起来。 老大的夜盲不是一两天了,有时到了暗处甚至有时会出现轻度的臆想症。虽然她不会对人提起,但顾况和墨岚早在小时候就见识过了,因此决计是不敢怠慢的。 花园中唯一亮着灯的地方便是一座巨大的的喷泉,他跑过去,四周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心里“咯噔”一声,眉头蹙得更紧。 第62章 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你 不远处的假山山洞里,女人举着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功能,靠在有棱有角的石头上,半光裸的后背被硌得生疼。 暗处隐着一人,轻声道:“老祖宗。” 举着手机的女人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你在哪呢?” “我在这。” 唐言蹊又伸手去摸,“哪?” 还拿手电筒晃了晃。 那人用手捂着眼睛,“祖宗,别晃了,眼睛疼。” “哦,你在这。”唐言蹊讪讪一笑,“叫我来干什么?” 那人正色道:“刚才我看到兰斯洛特往温家主宅去了。” 唐言蹊听到“兰斯洛特”四个字就沉了表情,喃喃道:“果然是温家么。” “也不见得。”那人谨慎道,“你在墨少身边……” “什么都没发现。”唐言蹊靠在石壁上,任后背上的疼痛传进神经末梢,刺激着她的大脑运转,“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针对陆仰止,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顿了顿,又问:“赫克托,你说我这步棋是不是下错了?” 赫克托想了一会儿,委婉道:“墨少对你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 唐言蹊倏尔轻笑,睨着那个暗处的影子,“你也觉得我不该怀疑他?” 赫克托沉默,沉默背后的含义却再明朗不过。 半晌,他才说:“不管怎么样,你肯再见他,已经是很大的牺牲了。毕竟你当初和他闹成那样……如今却肯亲自出马委身于他,说实在话,我和霍格尔都很意外。” 女人的唇梢弯出一丝凉薄的弧度,“气不能赌一辈子。所有事,只问一句值不值。” 她仰着头,“我是不想见他,但我也有我必须完成的事。这一路上不管谁是我的绊脚石,我都不会手下留情。” 赫克托静默良久,缓缓道:“墨少如果知道你肯见他,甚至肯跟他一起出席晚宴,是因为怀疑到了他头上,他大概会很伤心吧。” 唐言蹊倒是洒脱得面无表情,“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边说边举着手电筒要离开。 “老祖宗。”赫克托在身后叫住她。 唐言蹊没吭声,只是顿住脚步。 “你当真对墨少没有一点……” “赫克托,你别当他是傻子。”她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淡淡截住了他,“我陪他出席晚宴是因为怀疑,难道他带我来,就是毫无所图了?” 墨岚的意图,唐言蹊也是看见陆仰止的时候才恍然明白的。 卫生间面前的走廊里那些人,各怀鬼胎,彼此心知肚明,却又只能笑脸相迎。 “老祖宗。” “有话一次说完!” 赫克托犹豫了片刻,“你心情不好。” 他没用疑问句,而是简单直白的陈述。 唐言蹊紧紧握了下手指,指甲嵌入掌心,“放屁。” 她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 赫克托见她如此抵触,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又隐进了夜色中。 唐言蹊举着手电筒,顺着石子路往温家主宅的方向去了。 …… 温家不愧是榕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园子里有山有水,活活建出了苏州园林的感觉来。 花园里草木葱茏,路边偶尔有几盏小灯,唐言蹊只能看清灯光照到的地方,加之行色匆匆,一个不小心竟然撞在了谁身上。 这让她心底生出了一种鬼打墙的惶恐。 宴会厅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谁没事会跑到这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园子里来? “抱歉抱歉。”她揉了揉鼻子,赶紧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方才长时间不操作,手电筒已经自己关闭了。 光还没晃到那人脸上,她的手腕便被捉住。 那人的大掌上传来的炙热干燥的温度就这样紧贴着她皓腕冰凉的皮肤。 唐言蹊几乎凭借着这股温度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她心里一惊,“你……” “一个人瞎跑什么?”男人的嗓音清冷如霜,带着明晃晃的讽刺,“又不怕黑了?” 唐言蹊听着他冷漠的言语,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好尴尬一笑,“是陆总和庄小姐啊。” 陆仰止眼尾微微上挑,如墨的长眉却往眉心处拢了拢,冷笑道:“你瞎了?” 这条路上只有她和他,她哪里看见庄清时的? 唐言蹊打开手电筒照了照,才发现庄大美人根本不在,于是笑得更尴尬了,“不瞎也不会撞上您,再说,我以为二位形影不离的……” 本是句玩笑话,说的时候也没过大脑。 可说完后,场面却沉默下来。 唐言蹊大概是最被这沉默冻伤的人,她扬了扬唇,“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陆仰止面沉如水地睨着她,她此刻的神情就像是前几次在漆黑的卧室里那般,目光涣散,眼神不知看到哪里。 一种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头,他冷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唐言蹊被他一句话问得心惊肉跳,她从没有和陆仰止说过她夜盲,他只晓得她怕黑。 所以不止一次地嘲笑过她矫情做作。 若是从前,或者换成任何一个场合,他这样问了,她都会告诉他,我怕黑,因为我看不见。 可是今天,现在,唐言蹊面对着夜色下那个高大而模糊的影子,唯有静静微笑,“没有啊。” 弱点不能给任何人知道。 这是她从小到大学会的,第一件事。 陆仰止眸色一凛,隐约渗透出些许寒意,“是么?” 唐言蹊怕他再问下去,便随口问:“庄小姐没和你一起吗?” “你不也没和你的旧情人在一起?”他反问,语调似乎是笑,可笑意停在唇畔,未达眼底。 唐言蹊心脏一缩。 “仰止……” “我们没那么熟,唐小姐。”他低磁的声音如同钝刀划过地面,磨得人耳膜生疼。 唐言蹊听得出冷漠、疏离、轻鄙,一万种情绪,却独独听不出在意。 她眼睛有点干涩,便轻轻闭上,“好。” 脚下的步子动了动,想绕开他,走出这个困境。 可陆仰止冷若冰霜的嗓音却生生拦住了她的去路,“唐言蹊,我警告过你,别在我眼皮底下耍手段,否则我会让你永远消失在这座城市里,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仿佛有人用沉重的锤子狠狠砸了她的后背一下,她震得骨头发疼,灵魂也快要出窍,一呼一吸间皆带出一片疼痛。 “你什么意思?”她问。 “我什么意思,你最清楚。” 陆仰止猛地伸手攫住她的下巴,眸子如同夤夜张扬开的巨大天幕,一片星辰也无,黑得密不透风,令人窒息,“不管你和墨岚在策划着些什么,你最好考虑清楚后果,如果你舍得他这么快就死在我手里,大可以继续下去。” 她漠漠提唇笑了下,“你以为我要害你?” 陆仰止看到她脸上无所谓的笑容,怒意更是压制不住,周身沉淀着慑人心魄的严寒。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唐言蹊的下颌骨响起轻微的摩擦声,她忍着遽痛,绽开笑弧,“陆总,你想掐死我的话,掐脖子可能效率高一点。” 陆仰止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几寸猩红缓慢地攀上来,他诡异的冷静着,“你想死?” “不想。”唐言蹊冷漠地出手反握住他。 男人也许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还就真的轻而易举地被她掷开。 女人在黑暗中凭借感觉精准地将眼神锁定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褐瞳里透出几分冰凉的璀璨,“就因为我出现在这里,没有乖乖在家里等你?” 她问:“就是你怀疑我的理由?” “不。”陆仰止一声冷笑拉得很长,他凑近她,一字一顿,清晰可辨,“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你,唐言蹊,再傻的人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掉进同一个人的圈套里。” ——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你。 低沉坚定的嗓音带着回响,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万箭穿心。 唐言蹊脚下踉跄了一步。 却转瞬又在痛楚中笑得更漂亮。 “也对,比起你温柔可人的未婚妻,我确实只能算个居心叵测外来人。” 说完,打着手电筒一深一浅地往前走,走出几步又停下,咬牙道:“不管你信不信,陆仰止,我没想过要害你。今天对你说谎我也很抱歉,但是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也不能告诉你。” 这样苍白无力的辩驳她自己都嫌好笑,可是为什么,就是想再画蛇添足地解释一句? 你期待他会信吗,唐言蹊? “你不信吧?”她问。 得到的回应是冷峭的嗤笑。 她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底被摔得粉碎。 …… 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小径上以后,宋井才从不知什么地方出来,“陆总,人都安排好了,记者也都联系好了。温子昂被庄小姐带进主宅里了,只要喝了那酒,肯定会中招。” “嗯。”男人眸光深邃晦暗,“不管怎么样,必须保证清时的安全,不能让她出事。” “是。”宋井应了一声,又踟蹰着问道,“那墨岚也不是好对付的,需不需要额外派人盯着?万一他出面给温子昂解围的话……” 男人俊颜倏地阴沉下来,五官线条间蓬勃四溢的煞气让宋井在夏日的夜晚深深打了个寒颤,“陆总,我马上派人去盯着。” 他本来还想说,唐小姐刚才去的那个方向好像就是主宅的方向。 可是看到男人的脸色,他终究不敢多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63章 你好大的胆子 穿过花园,对面的建筑上雕梁画栋、风格十分精致考究,想来是温家主宅无疑了。 唐言蹊关掉手电筒,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去。 今晚温家举办宴会,来的都是大人物,家里帮佣的人手不够,连平日里在主宅伺候的佣人们都被临时调去了宴会厅,因此主宅里面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人。 想到墨岚和顾况都在找她,唐言蹊自知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赶紧掏出追踪器,四处巡查起来。 …… 温宅的卧室里。 兰斯洛特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瞧着地板上不属于他的影子,影子的尽头,是一双擦得乌黑锃亮的手工皮鞋。 男人坐在单人沙发上,撑着头望着他,语气凉薄,“这点事就把你逼得走投无路了?” 兰斯洛特被他轻轻几个字震得肝胆俱裂,“你、你别忘了那可是老祖宗啊!她想查的事情……” “你手上戴的是什么?”男人没听他说完便打断他,眸子眯起,打量着兰斯洛特手腕上的表。 “手表。”兰斯洛特不明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他边说,边将表带解开,沙发上的男人伸手夺过那只价值不菲的手表,端详片刻,冷笑,“你是蠢到没发现手表被人动过手脚,还是已经被她策反了,故意引她到温家来抓我的?” 兰斯洛特眼波一震,震惊之余慌忙摇头,“我、我不敢。我真的不知道……” “谅你也不敢。”男人冷哼。 突然,卧室的门被打开。 兰斯洛特一哆嗦,沙发上的男人也沉着眉眼看去。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西装、耳朵上嵌着一枚耀眼的耳钉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写满世家子弟独有的纨绔与轻狂。 他嗤笑,“你们两个大男人有多少悄悄话说不完?今天晚上不会还打算睡在我屋里吧?” 兰斯洛特急忙行礼,“温少爷。” 温子昂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单人沙发上的男人。 他细碎的刘海在黑色的眼瞳里打下一片幽暗的阴影,整个人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凶兽,危险又神秘。 温子昂有一瞬间被他的眼神摄住。 半晌,才醒过闷来,不满道:“你让我给你找个说话的地方,可没让我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这他妈是本少爷的卧室,聊完赶紧出去!本少爷还有正事要办!” 男人不言不语地回望着他。 过生日最是高兴的场合,温子昂大概是喝了不少酒,喝得耳朵根都有点泛红,浑身散发着一种急不可耐的冲劲儿。 再想想他说的话…… 喝完酒之后要办的正事,也无非就是那一件。 男人略微翘了下唇角,双手一推沙发扶手,安然起身,淡淡开腔:“那就不打扰温少爷的好事了。” 他顺手将已经被他捏成两半的手表扔进了卧室的垃圾桶里,面无表情对兰斯洛特道:“这地方呆不得了,跟我出去吧。” 与温子昂擦身而过的时候,男人眉梢一动,眼尾划过沉峻之色,嗓音也低沉不少,“温少爷,今天是令尊的大日子,你是玩是闹都悠着点,千万谨慎,不要坏了他的事。” 一看他这一脸磕了药的样子就忍不住感叹——杀伐决断、名震一方的温董怎么会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是什么日子,他还敢用药,万一被人发现了…… “行了,你少来给我说教!”温子昂啐了一口,不屑道,“带着你的狗滚吧!” 兰斯洛特皱眉,男人亦是薄唇一抿,眼底深处泛开彻骨的阴寒,“告辞。” 说完,他与兰斯洛特便出了卧室的门。 路过走廊时,男人多看了一眼走廊角落地板上那道绰约的女人影子。 “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废物。”他冷冷斥道。 兰斯洛特也不敢出声,就跟在他身边,一起离开。 …… 温子昂心情极好,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走到拐角处把女人拉了出来,“清时,来,那帮人走了,我带你去我的卧室看看。” 庄清时对他动手动脚的行为有些不悦,但还是顾忌着他是今天的寿星,没有发作。 “温少爷,我只是来给你送生日礼物的。仰止还在外面等我,我……” 一提到陆仰止的名字,温子昂的脸色立马变得难看至极。 “那个陆仰止有什么好的?放着偌大的一个陆氏不管,天天泡在一家小公司里,他的志气也就只有我一只手指头那么大!你为什么从小到大满脑子都是他!” 他抓住她的手,道:“清时,你听我说,温家以后所有的家产都是我的,只要我爸爸当上省长,只要你跟了我,我……” 庄清时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他:“温少爷,你喝多了。” “本少爷没喝多!” 他更用力地拽着庄清时往屋里去,不小心碰到了墙壁上的开关,最亮的水晶灯忽然就灭掉了,只剩下几盏颜色温暖的壁灯还亮着。 温子昂心里涌上奇怪的冲动,几乎贪婪地望着庄清时那张漂亮的脸,高大的身躯压了过去。 “清时,清时。”他喘着粗气叫她的名字,“你今天晚上好美,你这件裙子好漂亮。我爱你,清时,你跟了我吧,好不好,好不好?” 庄清时再傻也发觉出他的意图了,暗骂自己太傻,怎么就怕仰止和他会发生冲突,所以硬是让仰止留在主宅外面等自己? “温子昂,你清醒一点!”她高声道,将礼物推到他怀里转身就要走。 可没走出一步就被身后满身酒气的男人狠狠禁锢住,他语调里戾气很重,“站住!” 顺手还将门锁上了,大掌摸上她光滑的脊背,惹得庄清时颤栗到恶心,“温子昂!你再敢放肆我就要喊人了!” “呵。”温子昂阴恻恻地冷笑,“你以为这栋别墅里还有别人吗?就算有,谁敢来坏本少爷的好事?” 说着,他伸手用力去撕她的礼服。 庄清时吓得花容失色,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拦住了他的手,“子昂,你冷静一点,你……你先……” 她在对方猩红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慾望,令人心惊的欲望。 视线一扫亮着灯的浴室,她赶快抱住他,安抚道:“子昂,你先去洗个澡,好不好?你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行吗?” 温子昂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脑海里混沌糊涂得很,睁眼闭眼想的全是那事。 听到她说“洗澡”,他根本来不及想太多,只以为她顺从了,低头在她的唇上用力吻了下,“好,我去洗澡,你等我,你在这等我,不许偷偷走。” 庄清时被他吻得想吐,可危急关头也只能连连保证:“我不走,我不走,你快去。” 温子昂晕乎乎地走向浴室,庄清时深深吸了口气,惊魂未定,加之心底的委屈,催得她掉了几滴眼泪。 她几下拧开了锁住的门,暗道,温子昂这个色欲熏心的蠢蛋!也不晓得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从屋里锁住的门能困住一个大活人么? 然后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 花园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始终伫立在夜幕下,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石像,俊脸上半点温度也无。 他的双眼完全与夜色的漆黑融为一体,宋井光是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冷汗涔涔,“陆总,庄小姐好像出来了。” “嗯,我去前门接她,这边你自己看着办。” “是。”宋井掏出手机,先后联系了早就安排好的女人和记者们。 庄清时从大门跑出来,一见到陆仰止就扑了上去,“仰止……” 她脸色发白,陆仰止心下也不忍,嗓音低磁,温和道:“怎么了?” “温子昂那个畜生!”她咬牙,“你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你绝对想象不到他要对我做什么!早知道应该让你陪我进去……不,早知道我就根本不该来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男人静静听着她发脾气,寒眸中有一缕幽暗的光芒,似深海暗潮,悄然流淌而过,“他要对你做什么?” “他……”庄清时一回忆起方才的事,眼眶就红了,“他要……他要对我用强……” 然后她就看到男人脸色倏地冷了,薄唇吐出两个字:“找死。” 庄清时抓住他的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仰止,你一定要替我讨回公道。” 陆仰止微微蹙眉,她抓的正是他受过伤的右臂,力道不小,他的伤口仿佛已经裂开了。 忽然想起那天在卧室里将那个小骗子抓个正着的时候。 她也想拦着他去报警,去查是谁将她放进来的。 可,她没有拽他的右臂——情急之下,唐言蹊的第一反应不是不择手段地拦他,而是,避过他的伤口。 是真情还是假意,陆仰止也懒得再去探究。 他忍着胳膊上传来的疼痛,什么都没说,以指腹拭过庄清时脸上的泪水,低低道:“好,我保证。” 宋井还站在侧面的窗户下,远远瞧见一抹藕粉色的身影走到卧室门外,这才到前门处与陆仰止汇合。 “陆总,我们安排的人已经到了。”宋井道。 陆仰止“嗯”了一声,怀里的女人抬起头,不解地瞧着他,“仰止,怎么了?你们安排了什么人?” “没什么。”男人波澜不兴地回答,“只要你没出意外就好。其他的都是男人的事,不必太操心,嗯?” 庄清时笑开,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还是依偎在他怀里,“好。” …… 唐言蹊顺着追踪器微弱的信号找到了赫克托说的那间卧室。 也不知是不是手表没电了,信号越来越弱。 所幸她动作快。 卧室里的灯并不亮,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幽幽的光。 她的眼睛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大好使,又不敢贸然开灯,怕惊动屋里的人——虽然,她连屋里有没有人都不能确定。 只有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消片刻,水声停了,一个男人裹着浴巾从里面走了出来。 唐言蹊皱眉,难道兰斯洛特是来见他的? 正思考着,门却蓦地被人打开。 温子昂先是走出浴室,发现卧室里空荡荡的,以为自己被耍了,面色铁青地走到门口便要去追。 可是一开门,却瞧见了一道藕粉色的身影。 他的举动远远在唐言蹊的预料之外,甚至连逃都没来得及逃开,就被逮了个正着。 温子昂皱眉,逆着光,他下意识以为是庄清时。 毕竟礼服的颜色一样。 他一把攥住女人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扯进卧室,恨恨道:“小妖精,想跑?” 边说边大力撕着她的衣裙,“你不要骗我,清时,我这么爱你,你不能骗我……” 唐言蹊被他一下扯得晕头转向,听声音才听出来—— 这不是庄清时十几年来的头号追求者,那位以痴情著称的温家少爷温子昂么? 他为什么在这里?那兰斯洛特…… “滚开。”唐言蹊一巴掌甩过去,“你他妈眼睛瞎了吧?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你分不清楚谁是谁?” 温子昂吃了她一巴掌,愣了两秒,居然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发脾气也这么好看。” 唐言蹊再怎么灵活也终究只是花架子,在一个精虫上脑的男人面前,力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更何况,他这一只手握住的,是她还没康复的左手手心。 疼得唐言蹊呲牙咧嘴。 “温子昂,你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我是唐言蹊!你再敢动老子一下,老子打爆你的狗头!” 温子昂果然定睛瞧了她一会儿,嗤嗤地笑,“唐言蹊?谁不知道唐言蹊五年前就被赶出榕城了?清时,你就算是装成她的样子我也不会放了你的。” 他在她颈间一嗅,还伸出舌尖舔了舔,“不过你还别说,这样看,你们两个真有点像。” 唐言蹊一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抬起右手就往他后颈切去,却被男人及时拦住,一把抱起来扔在床上。 “别反抗了,没用的。”他压上去,冷漠的警告里带着某种热血沸腾的跃跃欲试,形成极其病态强烈的反差,“你知道为了追你我从小就在学格斗。你不是喜欢陆仰止吗?没关系,只要是他会的,我温子昂一样不差的都学给你看!” 唐言蹊被摔得眼冒金星,还没爬起来就又被面前的阴影罩住。 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流连,裙子被撕裂的瞬间,唐言蹊感觉到一股凉气从皮肤钻进心底。 她一下子就怕了,“温子昂,我真的不是……” 温子昂没给她说完话的机会,充满酒气的嘴就这么压了下来。 唐言蹊使劲偏过头,却也躲不开被他亲在了脸上。 “想玩点情趣吗?”温子昂低笑,长臂一展,从床头柜上拿来了一瓶红酒。 他一手按着她,一边咬着塞子将红酒瓶打开,轻轻地倒在她身上。 唐言蹊大惊失色,她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可身上黏腻的触感让她的神经掀起一大片尖锐的痛楚。 她忍不住尖叫起来—— 那仓库很黑,有很多很多的虫子。 那看不清脸的男人在不停地摸她。 任她如何叫喊,也无济于事。 她听到那些虫子蠕动爬行、磨蹭着地板的声音。 记忆中的漩涡与眼前的情景重叠,让她整个人都开始剧烈的颤抖。 温子昂大笑,“这就抖起来了?小妖精,看不出来平时端庄贤惠的大小姐原来敏感得要命啊。你和陆仰止做过了吧,他是怎么疼你的?看他那副冷淡自持一脸功能障碍的模样,他是不是满足不了你?我比他会玩多了,小妖精……” 在监狱里,她没掉过眼泪。 山体爆炸时,她没掉过眼泪。 在酒店握住那把尖锐的刀锋、骨肉分离时,她痛得头皮发麻,却也没掉过眼泪。 可是张狂自大的唐言蹊到底有害怕的时候。 到底有忍不住想要哭出声的时候。 泪水一大滴一大滴地滚落,她的嗓音已然喊到嘶哑了。 这一次,再没有一个兰斯洛特冲进仓库里救她。 她伸手摸向周围可以摸到的一切东西。 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 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 媒体记者们陆陆续续被引到了温家主宅。 宋井带着人到了卧室门口,宴会厅那边也听见了动静,一群无所事事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赶来看热闹。 墨岚和顾况也在其列,但二人显然都没有什么看热闹的兴致。 唐言蹊不见了。 他们找了将近二十分钟也没看到人。 “我让你跟着她,人呢!”墨岚怒声质问。 顾况苦着脸,“我确实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老大,可是一进花园她人就不见了……” “你知不知道言言晚上看不见路,万一她在这里出点什么事,我看你拿几条命来还!” 对面,陆仰止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他深寂如海的眸子定定攫着宋井,冷声问:“怎么回事?” 宋井身边站着另一个穿着藕色衣裙的女人,身形与庄清时相似,化着浓妆,也看不出本来容貌。 那女人被这深沉威严的男人一眼看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慌慌张张地压低了声音道:“陆、陆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是按照宋秘书的意思,等庄小姐出门,我就准备进去。可是我到的时候,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 男人眉目阴沉,如同铺开了一层冷落的秋霜,让人不寒而栗,“门锁上了?” 他看向宋井,“你刚才是怎么跟我说的?” 宋井不知所措道:“陆总,我是真的看到刚才有个穿藕粉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门口,后来好像还被温少爷拉进去了……” 如果不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这位、拿来替换庄清时给温少爷睡的女人,那屋里那个人,是谁? 记者们聚在门口,就等着谁一声令下将门打开,冲进去拍个大新闻。 毕竟有人提前爆料说,今晚温小少爷居然嗑了药,还叫了外面不三不四的陪酒女来家里乱搞。 墨岚握紧了拳,脸上纹丝不动,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看向身侧匆匆行来、面色凝重的老人,“温董。” “这是怎么回事?”温董事长疾言厉色道,“都聚在犬子门前是干什么?这里有什么可拍的?” “门外是没有,温董不妨把门打开,让我们瞧瞧里面?”人群中有人笑道。 温董事长气得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可是事已至此,不打开门又堵不住悠悠众口,他只好咬牙道:“管家,开门!” 门打开的刹那,一股红酒的气息扑面而来。 男人的低吼和女人尖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别提有多刺耳了。 温董事长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猛地伸手将灯打开,“温子昂,你个孽障,还不快穿上衣服给我起来!” 随着卧室里亮起的灯,一群记者冲进去,闪光灯亮成了一片海。 床上有个衣衫狼藉的女人,无力地被绑在那里,垂着头,看不清她的脸。 她白皙的皮肤上沾满了红酒的酒渍,晚礼服还没完全褪去。 看得出来温子昂也是个会玩的,估计是想从上到下,慢慢将酒舔舐干净,这才没一下子扒光了她。 不过,这画面也足够冲击视觉了。 唐言蹊被突然亮起的灯光闪了眼,缓缓抬起头,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的男人。 陆仰止也看到了她。 无波无澜的黑眸里,猛地掀起一阵遽烈的风暴。 那风暴之下,是无人能懂的怒火滔滔。 只差一个引信,就能燃爆这整间屋子。 “温子昂。”男人握紧了拳头,忍着冲上去将他活活打死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如同夺命的阎罗,“你好大的胆子。” 他说话的节奏没有变过,自始至终维持在同一个幅度,可言语中的张力与穿透力却渗透到了空气中的每个角落,让人胆寒。 温子昂也清醒了不少,呆呆地看了看床上的女人,又呆呆地望着门口一群人。 身子一颤,他赶紧裹着毯子起身,“不、不是的,怎么是她?” 他头痛欲裂,扶着额头,“不对,我明明是和清时……” “你还想对我们陆总的未婚妻下手?”宋井眉毛一竖,冷声道,“你真是无药可救!” 他这么一说,旁人才回想起来,庄清时才是陆仰止的未婚妻,而床上的女人,并不是庄清时。 为什么,方才那男人看到如此画面的反应之大、怒意之盛,竟比此刻听到庄清时的名字还要浓烈许多。 “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被人陷害的!”温子昂“嚯”地伸手指向陆仰止,“是不是你!” 而陆仰止的黑眸冷冽,寒气四溢,“温少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无情地望着那狼狈可笑的男人,如同看待一个将死之人。 宋井眼皮一跳,有种奇怪的直觉—— 原本,陆总对温子昂下手,只是想暂时为董事长打压温家这个政敌,并不打算一举将其消灭。毕竟温少爷无论用药还是嫖女人,都不算是能彻底击垮温家的罪名。陆总行事向来沉稳妥当、思虑周全。若想除掉根大势大的温家,他必会从长计议。 可是此刻,男人一举一动中扑面而来的凛凛杀机异常明显。 竟仿佛,是要将温子昂这个人,置于死地。 第64章 老祖宗,他来了 温子昂在他锋芒毕露的目光中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像个无头苍蝇般乱转,最后又将矛头指向了唐言蹊。 “你这个贱女人!都是你这个贱女人!是你给我下药,是你勾引我,是你想害我!是你们联合起来想害我!” 边说边伸出脚,要狠狠踢上去。 温董事长见媒体记者手里的相机都还都没放下,赶忙怒不可遏地拦他,“孽障,你在干什么!快给我住手!还嫌你自己不够丢人吗!” 温子昂气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向大脑,说话也不假思索,“爸,是他们联合起来要害你和我,我什么都没做!你问问陆仰止和这女人是什么关系!是他们算计好了要害我们温家!” 床上一直像木偶一样无声无息的女人,听到这句话突然抬了头。 她平静无波的眼神掠过陆仰止轮廓紧绷的俊脸,忍不住就弯了唇。 ——你问问陆仰止和这女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在这种时刻,他怎么会承认他和她有关系? 那会让别人猜疑今天这场意外是他别有用心。 况且,光是“唐言蹊”这个名字被人扒出来,就能教高高在上的陆三公子惹上一身腥。 果然,温董事长意味深长地望向陆仰止,“贤侄,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男人浓眉微不可察地一皱。 黑瞳之冷,透骨生寒,“她……” “温少爷。”沙哑的女声淡淡响起,好巧不巧截断了陆仰止没说完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床上的女人垂着眸光,漠然道:“在场的各位都能证明,我是墨少的女伴。而墨少是你父亲请来的贵客,与温家同舟共济,难道他会故意带个女人来害你不成?” 话音落定,陆仰止的眸光一震。 眼神几乎算得上是错愕地望着她。 心口堵着什么情绪,几欲挣开,却越缠越紧。 不对,这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宋井亦是没有想到唐小姐会这样说。 她利用墨岚和温家的关系,轻描淡写地洗脱了陆总的嫌疑。 聪慧机敏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这么做?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 门口陆续有人点头证明,床上的女人确实是墨少带来的女伴。 一直在人群之外的墨岚本无意凑热闹,这时却被顾况语调沉沉地从门外叫了进来。 脚步刚踏进屋里的一刹那,他就听到了这番话。 初见此情此景的震惊过后,千万种感觉在墨岚的胸腔里颠倒倾覆,摇摇欲坠。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该笑—— 看到她衣衫狼狈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他很想冲上去暴揍温子昂那个畜生。 可是她的做法却让他自嘲地笑出声。 在场都是人精,谁看不出来温子昂这一遭,定是被人算计了。 那个始作俑者,心狠手辣到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能利用。 甚至,你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言,到了这种时候,你却还要护他? 唐言蹊一用力,白皙的皓腕被勒出一道红痕,她恍若未觉,撕开了绑住自己的领带,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没人敢拦她的路,所有人都被她细软的眉目间丝丝入扣的冷艳所震慑。 也许她是受了伤,步伐很虚,脚步一深一浅。 还没到门口,整个人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陆仰止心头一颤,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扶。 墨岚亦是沉着脸拨开人群,速度却远远不及陆仰止。 千钧一发之际,女人单手按在墙上,稳住身形,另一只沁出血色的左手朝陆仰止比出了一个止步的动作。 嗓音还是那么沙哑,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伤过,“谢谢陆总,我们非亲非故的,还是算了。” 陆仰止站在原地,心上仿佛被裂了一个口子,冷风不断地涌进来,冻得他手脚发僵。 唐言蹊,事到如今,你还在用这种方式为我撇清嫌疑吗? 宋井轻轻咳嗽着,提醒身旁的男人该趁热打铁,出言表态。 然而,他咳了好几次,都没人给他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看过去,男人侧脸如削,俊朗天成,独独那一双阒黑的眼睛,颜色深得让人想退避三舍。 陆总在想什么? 宋井摸不准这个心思深沉的男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陆仰止什么都没想。 那个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陆仰止,在这长长的沉默中,什么都没有想。 他的脑海里堆满了在温家主宅前最后一次见到唐言蹊的场景—— “不管你信不信,陆仰止,我没想过要害你。今天对你说谎我也很抱歉,但是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也不能告诉你。” “你不信吧?” 那时她背对着他,笑着问出最后一句。 晏晏笑语中的落寞如此明显,明显到,稍加留意就能尽数察觉。 可,他为什么不曾用心留意? 为什么不置一词,只给了她一声冷笑? 如今闭眼回想起来,竟觉得她短短一句话里,字字都是心血烧出来的灰烬。 手指一寸一寸地收紧,被衬衫包裹的小臂间,青筋若隐若现。 陆仰止从没有一刻如此确定,他想带她走,他要带她走。 就在这几秒钟里,已经有人上前将虚弱的女人抱在了怀里。 唐言蹊看到墨岚那张英俊中透着沉鹜的脸,轻轻笑了笑,“你生气了?” 墨岚眯了下长眸,冷声回答:“你也知道我会生气?我还以为在你心里,墨岚就是个没脾气的。” 女人阖上眼帘,苍白的面容看起来疲惫不堪,声音也气若游丝,“毁了你的战友,真抱歉。” 战友?墨岚扫了眼那边面如土色的温子昂,眼里浮现出一抹杀机。 不管是不是战友,这个温子昂,他也饶恕不得! 抱紧怀里的人,他转身往外走。 忽然有人大步行来,不偏不倚地挡在了他身前。 墨岚抬眸望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刹那间涤荡开一股不容小觑的杀伤力。 “陆总还有话说?”墨岚薄唇一翘,脸色冷淡。 陆仰止的视线越过他,停在他怀里的女人身上,“我想说什么,墨少再清楚不过。” “我不清楚。”墨岚嗤笑,根本不想顺着他的话讲,“陆总今天这场戏导得精彩又漂亮,让我等只有措手不及、甘拜下风的份。现在我们还要忙着收拾残局,陆总既然已经赢得盆满钵满了,不妨就先行一步,自便吧。” 赢得盆满钵满。 他真的赢得盆满钵满了吗? 陆仰止紧握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胸腔里有什么狠狠撕扯着,不得安宁。 是啊,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 清时没事,温子昂也被曝出丑闻,只消让记者把手里的照片公布出去,他就大获全胜了。 他看向缩在墨岚怀里、闭目不语的唐言蹊。 他知道她醒着,也知道她不想开口说话。 甚至知道她连看他一眼都懒得。 眼下局势大好,可为什么,错了这一个人,却教陆仰止有种输得一败涂地的感觉。 墨岚将对面男人表情中的复杂与汹涌统统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再不和他废话,绕过他就径自离开了。 陆仰止回过神来,举步便要去追,刚走到门口又站定了身形,沉声放话道:“把你们手里的照片都给我删干净,如果漏出去一张,你们所有人,谁都别想脱责。” 言语里的狠戾让众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宋井更是难以置信地出声:“陆总……” 如若不发新闻稿、不登报、不捅到黎民百姓的眼皮底下,他们今天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 马上就要成功了,何以功亏一篑啊! “我不说第二遍。”男人微一侧头,犀利冷锐的视线如利箭穿透身后的宋井,阴鸷决绝,毫不容情。 宋井一窒,慌忙低声应道:“是,陆总。” …… 墨岚带着唐言蹊走出主宅。 到了门前,她才缓缓开口:“放我下来。” 男人动作顿了顿,还是依言把她放下。 顾况忍了又忍,终于爆发了:“老大,你刚才为什么帮陆仰止说话!” 唐言蹊被他喊得有些头疼,瞥他一眼,余光却看到墨岚也皱眉盯着她。 于是她弯唇笑了下,“我帮谁说话了?” 她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她确实是墨岚带来的女伴,确实与陆仰止非亲非故,墨岚也确实是温家请来的贵客。 “你明明知道墨岚和陆仰止势如水火,他带你来——” “顾况!”男人蓦地打断他,面色难看。 顾况也自知说错话,白了脸,怏怏闭上嘴。 唐言蹊又是一声笑,敛眉低目,望着地面上延伸至远方的一片漆黑,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话,“他带我来就是为了对付陆仰止,而我明明知道,还坏了他的好事。我怎么这么过分啊?” 顾况已经感觉到了墨岚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意,赶紧为自己找台阶下,“老大,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唐言蹊似乎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个话题。 顾况咬牙道:“就、就算墨岚有意针对陆仰止,可这一切也没有建立在伤害你的基础上!我们不会让别人碰你一根头发!可陆仰止……” “陆仰止怎么?”唐言蹊冷冷睨着他,“他是把我塞进温子昂的卧室里了,还是要脱我衣服强-奸我了?” 说到“强-奸”二字,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墨岚的脸。 果然见他眼里涌出些许痛楚。 “我和陆仰止的账我自己会找他算。”唐言蹊望向顾况,褐瞳中结了一层浅浅的冰霜,“但是你们认识我这么多年,还记不住我最讨厌什么?” 她最讨厌什么? 一是被人说教,二是被人利用。 墨岚早知她会生气,却没想过她会这么生气。 他轻声道:“言,不会有下次了,信我。” 唐言蹊“嗯”了一声,敷衍得很随意,而后又道:“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 墨岚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只低低道:“我等你办完事,送你回去。” “不用。”她平静回绝,“我叫了出租车。” “我送你。”墨岚在这个问题上相当执着,他有种预感,今日一别,她又要躲到天涯海角不愿见他了。 唐言蹊笑了笑,眼神飘到身后二楼的落地窗上,“温子昂被设计得这么惨,你不去给他救个场吗?” “那是他咎由自取。”说到这件事,墨岚立刻沉了语气。 “他咎由自取是他的事,你作为温家的盟友,总不能眼看着他出事吧?” 唐言蹊每个字都说得恰到好处,语调不轻不重,却足以撼动人心。 她笑,“你不是向来鄙视因为儿女私情耽误正事的人吗?” “可是你……” “我有手有脚的,不用你操心。”她道,“再不济还有顾况,你不放心就让他跟我回去。” 墨岚不得不承认,她除了足够了解他,还深谙讲话之道,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他竟无法反驳。 他又抬头看了眼楼上闹哄哄的人群,想是温董事长召集了一群心腹们开始商讨对策了。 两相权衡之下,墨岚最终颔首,“让顾况送你。” 他,还需要去处理一件事。 唐言蹊早料到他心不在此,闻言也没多惊讶,摆了摆手,“去吧。” 墨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将西装脱下,搭在她肩上。 唐言蹊不舒服地颦着眉头,触到他冷峻又无可转圜的眼神,这才蔫下来,“行了行了,你赶快去吧。” 墨岚走后,女人忽然轻轻一声低呼: “糟糕,我的手机落在楼上了,我要上去一趟。” 顾况一把拉住她,“老大,你腿脚都成这样了还想爬楼梯?” 唐言蹊很苦恼,白皙干净的脸蛋在微凉的夜风中楚楚可怜,“那怎么办?” 顾况认命地摇摇头,“我去,你在这里等我。” 唐言蹊笑着点头,“那好,你快点,我等你……” ……才怪。 顾况的背影消失在她视线中后,唐言蹊摸出身上的手机,照亮眼前的路,一步步走进了温家的花园。 “老祖宗。”暗处,有人开口。 “我靠。”唐言蹊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赫克托也很尴尬,他还特意站在稍微明亮点的地方,就怕吓着她。 待她抚了抚胸口平静下来后,他才开口问:“您没事吧?” 唐言蹊用灯光晃了晃身上狼藉破败的礼服,“衣服比较惨,人没事。” 赫克托瞧着她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更担心了,“您用得着这么拼吗?万一真出点什么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唐言蹊说得很镇定,“陆仰止、墨岚、温董事长,还有在场那些,个个都是老奸巨猾的人精。只有我的处境惨一点,他们才不会追究我到底为什么出现在温子昂的卧室里。” 赫克托目光复杂,欲言又止。 她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能对自己心狠至此。 从来没有。 她在讲出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又事事在握的模样,让他觉得心里无端难受。 是,他和霍格尔,他们所有人,都希望她是一位摒弃七情六欲的、英明而果断的领导者。 大家却好像都忘了,她其实,只是个女人。 她身上的担子会不会……太重了? 唐言蹊看不清他的脸色,因而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 她自顾自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眉眼之间早已没了先前的无助与惊惶,从冷静中沉淀出旁人无法企及的睿智。 “至少我现在搞清楚了三件事,第一,温子昂被人下药了,他会出现在卧室里是因为他想睡庄清时。不过,他应该没脑残到想让兰斯洛特免费欣赏一场活春宫的地步。所以,兰斯洛特肯定在庄清时去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赫克托一怔,“那就说明,他要找的人,不一定是温子昂。” “对。”唐言蹊若有所思,娓娓道来,“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就算不是温子昂本人,他也肯定知道那人是谁。我猜,温子昂大概是把卧室借给兰斯洛特和那人会面,然后有人发现了我在兰斯洛特手表上动的手脚,这才出了后面的乱子。” 赫克托随着她的话陷入思考。 唐言蹊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还有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您说。” “温子昂卧室外的走廊里有五台监控,两台没有开。剩下的三台,看监控角度,很可能会把他卧室门前到楼梯口的这段距离漏掉。”唐言蹊仔细回忆着,吩咐道,“不管怎么说,先黑了温家的监控室,看看有没有线索。这件事,我一定要彻查。” 女人语调轻缓的一席话,却让赫克托结结实实地被震住。 她是怎么做到在出了这一场巨大变故之后还能保持缜密的思维、条理分明地抓出这么多破绽的? 她又是怎么在短短几步路的时间,里将走廊有几台监控、几台开着几台关着、甚至每台监控是什么角度算得一清二楚的? “是!” 赫克托坚定地应道,对她的钦佩无以言表。 女人的话都说完了,便摸黑找了块石头坐下。 眼前许是一片水塘,比别处亮一些,倒映着天上一轮月亮。 夏夜的月光,浅白色,触目生寒。 赫克托站在她身侧,沉默地看着女人纤细削瘦的身体披着厚厚的西装,却仍打了个寒颤。 她的眼神放空,无神,也不知在这一望无际的夜色里,看得见什么。 片刻后,唐言蹊抱着膝盖,将头埋进去。 以一种,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一腔钦佩就这么在她一个动作里化为心酸。 其实他早该察觉的,小时候那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多深的阴影。 否则她也不会爱屋及乌到舍不得对救过她的兰斯洛特下手。 那么,今天这一出,真的是她故意为之吗? 她真的只是为了从那群老狐狸眼皮底下脱身,才故意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吗? 不是吧。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尤其是,儿时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事的——唐言蹊。 无论她是嬉笑调侃还是冷静分析,再多的面具也遮不住此刻一个小小的颤抖。 也许,她只是无力反抗,才不得不将计就计。 若有选择的话,谁会愿意走这最后一条路。 赫克托喉头哽咽,想开口安慰她些什么。 视线尽头,却已有人匆匆朝这边赶来。 他收住心思,唇梢一抿,隐在假山的阴影里,最后留下一句:“老祖宗,他来了。” 第65章 不能再越走越远了 唐言蹊茫然从双膝间抬头,双目无神地循着赫克托的声音望过去。 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她笑笑,又重新将头埋回去。 下一秒,整个人忽然被圈入谁的怀抱里。 唐言蹊心底一震,几乎僵在原地。 夜风吹过男人的发梢,扫在她的脖颈上,有些痒。 可是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过了好半天,男人的喉结滚动几下,嗓音低哑地开口:“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他有些不悦地加重了语气,单手扶着她的肩膀,“墨岚呢?” 女人弯唇,笑意不比夜风温暖,“不想见他,让他先走了。” 她每个字说得都很轻,却在陆仰止的神经里掀起一大片颤栗。 她不想见的人,怕是不止墨岚一个。 “言言。”他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正要说什么,不期然敛眉却发现了她肩上的衣服。 拳头一寸寸收紧,心也被什么绞得厉害。 在暗中失去了视觉的唐言蹊,其他几感却较之往常灵敏许多。 因此,他身体的紧绷和紧实的肌肉间即将破壁而出的怒意,她一分不差地察觉到了。 唐言蹊回过头来,对上他表情沉鹜的俊脸,“你又生气了。” 温和的陈述,喜怒难辨,男人陡然僵住。 “要掐死我吗?”她扬了扬头,将曲线优雅的颈子露出来。 “言言。”他一把将女人纤细削瘦的身子箍在怀里,扣紧,“别说这种话,我不会……” 唐言蹊视线放空地投在湖心,那一轮明月仿佛就缀在她褐色的瞳孔间,皎洁明亮,却没有温度,“嗯,你不会。” 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笑起来,“你不会杀了我,你只会把我赶出去,不让我回家。” 就像,五年前那样。 清浅的语调,如同一根细细的线,静静牵扯出另一端被尘封已久的往事,男人的心脏刹那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得错位了。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扯下她肩头属于别的男人的衣服,嗓音很沉,卷着明显的躁意,“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冷空气钻进她的皮肤里,唐言蹊冻得皱了下眉。 紧接着,又被另一件炙热温暖的衣衫裹进怀中。 还没伸手将她抱起来,女人就已经自己从他怀里躲开。 男人俊漠的眉宇一沉,“言言,别闹。” “你带我的回去,那庄清时呢?”她问。 陆仰止的长眉拧得更紧,“我让宋井送她。” 说着,又要伸手去抱她。 刚触到她的腰,就被她伸手挡住,“不用,我自己可以走。” 也许是光线太过昏暗,就算敏锐如陆仰止,也没法从她脸上甄别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就那么淡淡地垂着眼帘,淡淡地开口说话,淡淡地将他的手推开。 然后打开了手机的照明灯,一步步往外走。 陆仰止怔了一秒,蓦地追上去擒住她的手腕,声音如同从天上落下来的雷,惊得人心头发慌,“唐言蹊,你在闹什么脾气?” 他握住她时,触到她细腻冰凉的皮肤,筋脉骨骼间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个任人摆弄的布偶娃娃,他更是怒从心中起,“大晚上你还要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晃来晃去吗?” 女人的身形闻声定住。 她没回头,静了须臾,才莞尔笑道:“陆仰止,你到底是在跟谁生气啊?” 男人一愣。 她语调温凉,似山泉清澈而静敛,毫无侵略性,却让他有种困于水底无法呼吸的错觉。 唐言蹊回头,慵懒的眉目被手机苍白刺眼的灯光一晃,无端显出三分疲倦。 她一笑,这疲倦之色就更浓稠了,“虽然我的出现,可能是扰乱了你的计划,但最后我也想办法补救了。如今连墨岚都被温董事长急匆匆召了回去,想必这次还是他们棋差一着——既然你的大事已成,总不会还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吧?” 男人修短合度的眉毛轻微一拢,脸色缓和了些,声线还是紧凝,“不会。” 他怎么会因为这个生她的气。 “那果然就是我猜的那样了。”女人的菱唇一弯,漾开艳若秋水桃花的微笑,“你是在生气,温子昂色胆包天,打了你未婚妻的主意,又差点强暴了你的前妻。通常情况下,男人做到你这个份上,有权有势,只手遮天,脾气自然大一点。两个先后和你有姻缘的女人都被别人惦记上,怪不得你要生气了。” 陆仰止眉头蹙得更高,削薄的唇抿紧,半晌才道:“与清时无关。” 是,温子昂的所作所为确实是触了他的底。 可清时在这件事里…… 男人的拳头收攥起来,指节发白。 他是借清时的名义出席了这场晚宴,毕竟温子昂对清时用情已久,不可能不请她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 而他,则是早在晚宴之前,便想好今日要如何让温家失信于公众、失德于天下。 换言之—— 清时的遭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并且他也在她身边安排了人保护着,倘若当时清时没能从温子昂手中逃脱,他的人马上就会冲进去护她周全。 毕竟,利用女人来争夺权势,已非大丈夫所为。 更何况,清时平日里对他一片真心,但凡是个峥嵘男儿,都无法心安理得地将她推进火坑里。 只是局势紧张、竞选一事迫在眉睫,这种时候,容不得他顾念太多。 他虽愧疚、虽不耻,却终究还是选择了狠心一搏。 呵,生气…… 他若是会为清时的委屈的生气,早便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里,唯有唐言蹊,唯有她,是那个让他猝不及防的意外。 也唯有她,才能让他眼也不眨地放弃精心盖起的万丈高楼,挥手任其倾塌。 唐言蹊,我因为什么生气,你不懂吗? 他不想和她再深聊这个话题,只展开手臂,沉声道:“过来。” “干什么?”女人站在原地没动。 “抱你回去。”他嗓音低低的,绕着几分叹息的错觉,“不是想回家吗?” 唐言蹊在阒黑无光的环境里,扯了下嘴角,眼睛空洞地望向水塘里唯一的亮光,安然道:“我记得你最怕脏了。” 男人眉心狠狠一沉,仿佛料到她要说什么,“唐言蹊……” “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的呀。”她笑着将手电打在自己的身上,“脏兮兮的,难看死了。” 那些狼藉于是变得无所遁形,混合着她的笑语嫣然,刺得男人眼底都变得猩红。 他迈出一步将她逼得无路可退,眼里跃出“噼啪”的火星,“住口!胡说什么!” 边说边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去,要把她整个人抱起来。 唐言蹊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到,不知道“脏”这个字怎么就挑动了他最重的那根神经,慌忙挣扎开,“陆仰止,不要……你疯了吗?!” “你不愿意让我碰你?”他就算再迟钝也感知到了她动作里的抗拒。 又想起方才她躺在墨岚怀中那一派乖巧沉静的样子,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都要烧起来了。 那把火将许许多多隐忍的情绪都点燃,“找了这么多蹩脚的理由,无非就是不愿意让我碰你罢了。” 他冷笑,吐字清晰锋利,“唐言蹊,若说脏你五年前就已经脏了!既然不愿意让我碰你,那前两天你为了一本书委身于我的时候又在想什么?我陆仰止看起来很像任你玩弄过后随意丢弃的东西?” 唐言蹊脸色“唰”的白了,“我不是……” 他却像疯了般攥住她的手,抵在身后的墙上,俯身用力吻在她的唇上。 没什么技巧可言,也半点不温柔,只是发洩怒火般地碾压辗转,堵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此情此景,依然是漆黑一片,依然是有人在忤逆她的意愿,强行吻着她。 唐言蹊害怕得颤抖起来,终于是一点推拒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动作唤醒了方才温子昂对她用强时那些深入骨髓的恶心和颤栗,让她脑海里混乱成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退开,鹰隼般的眸子仍旧死死攫着她的脸,“今天是因为见到了你的旧情人,死灰复燃了是吗?又想为他守身如玉了是吗?” 她喘息了几下,微微抬头,看见他质问的脸。 而后抬手,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画面如同静止。 除了,她眼里破碎的光芒,慢慢凝成晶莹的泪珠。 “陆仰止,我知道我蠢了,你不必用这种方式一次次告诉我,我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连一丁点同等的信任都得不到。”她笑着,一笑,眼里的泪水被挤得滚落下来。 唐言蹊收回手,拽住裙摆,扬手就掀了起来。 男人眸光猛沉,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可,视线触及到她腿上的皮肤,他的眉头却又皱死了。 那白皙的皮肤上,或青或紫的痕迹,在月色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我反抗温子昂的时候一直在用脚踹他,这都是被他打的。” 她不再笑了,眼泪也不流了。 “我腿疼的厉害,说实在话,一点都不想走路,有人愿意抱着我,何乐而不为?” 她吸了一口气,甩开手里的裙摆,大声道:“去你二大爷的守身如玉!陆仰止,我跟你说这么多废话、兜那么多圈子,不过是心疼你那条医生说再乱动就要废了的胳膊!你爱信不信!不信滚!” 骂到最后,哭腔将声线都压得变了调。 陆仰止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握拳,胸膛重重地震颤。 心上不知何时埋下了慌乱的种子,起初他还不曾在意,等此刻察觉时,它却已经悄然无息地扩张到最大。 他想也不想上前拥住转身要走的女人,力气大得仿佛要把她揉碎在胸前,“言言,我信,我信。” 其实不消她说,他看到那些伤痕,就已经心软到懊悔了。 可是墨岚,墨岚…… 这个男人,参与了他曾错过的、她的一大半人生。 他甚至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将脆弱无助的她抱出那是非之地。 他懂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了解她喜欢什么茶、爱看什么花。 不像自己,唯有尝遍所有的红茶,才能找出那一味她最爱的金骏眉。 “墨岚”这两个字就足以让他嫉妒到发狂。 陆仰止不愿这样。 他不愿看到在自己被世事所束缚、无法踏出那一步时,却有另外一个男人上前给了她她最需要的温暖与关怀。 ——他们不能再越走越远了。 所以,他想方设法地弥补,封杀了那些新闻人手中的照片、视频,扔下清时不管,急匆匆地追出来。 换来的,却是她不轻不重地笑言:“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呀,脏兮兮的,难看死了。” 陆仰止想,她与墨岚的亲密没能击垮他,可那一句“不过是心疼你那条医生说再乱动就要废了的胳膊”,却活活撕碎了他不可一世的骄傲。 “言言。”他用哑透了的嗓音唤她的名字,将她拥得更紧,感受着她身上笼罩的一层疏离与漠然,心如刀绞,“没关系,我一只手也可以抱你回去。” 唐言蹊闭了下眼,疲惫不堪道:“放手。” 第66章 你明白吗? 男人没有放开她,反而跨步到她面前,一双墨色深瞳定定望着她在夜幕下显得苍白的脸颊,“言言,有一件事你说对了。” 唐言蹊静静与他对视,脸上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 他低霭的嗓音绕着凉薄的笑,“通常情况下,男人做到我这个份上,有权有势,只手遮天,脾气自然大一点。就像你说我不能忍受别人来打我女人的主意一样,”陆仰止平铺直叙地陈述道,“我同样,也不能忍受我想要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 唐言蹊被他这番话说得震了震。 明明,他每个字她都听清了,可组合在一起,这话里蕴含的深意,她却忽然不懂了。 “尤其是你今天见了墨岚。”他凑近她,鼻尖与她贴着,性感利落的鼻梁就在她垂眸可见的地方,说不定道不明的暧昧起来,“这时候再拒绝我,我会想很多。” 唐言蹊沉默,如同石像般,脸上的曲线动也没动分毫,眼珠还是那样无神地落在他脸上,却不知究竟是在看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她眉梢动了动,心平气和地问:“见不得我拒绝你,所以不由分说把我按在这里强吻。陆总,你这种强盗行为和温子昂追不到庄清时就想强暴她有什么区别?” 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许多,“你觉得我和温子昂没区别?” “不是我觉得。”是事实如此。 陆仰止压着骨血间又一次沸腾起来的怒意,“唐言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弯唇,笑得如同这夜风中缓缓盛开的睡莲,端庄优雅,风华绝代。 虽然,“端庄优雅”这四个字,和榕城千金圈子里远近闻名的恶霸唐言蹊,从来好像就不沾边。 可她这一个笑,仍旧晃了谁的眼。 “感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就算没有一见倾心,至少也该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还没见过有人强人所难却厚着脸皮地自封情圣呢。”她抬眼,懒洋洋地望着天上一轮孤月,“还是陆总你觉得,你一句‘想要我’值多少钱?” 反正唐言蹊也看不见对面的人面色阴翳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想到哪就继续说了下去:“刚才那句话是我考虑不周,你和温子昂怎么会没区别?温子昂喜欢庄清时十几年如一日,为她做过的痴心事多了去了,就连把她推上床时反反复复说的也是‘我爱你’。而陆总你呢?” 陆仰止一怔。 “你连一句喜欢一句爱都说不出口,‘我想要的女人’五个字就把我打发了。”唐言蹊自己说着,都有种仿佛在拿到剜自己心的感觉,“陆仰止,你说你不是我可以随意玩弄随意丢弃的东西,那你又把我当成什么?” 握在她身上的大掌攥得更紧了,他的呼吸声都重得有了痕迹,“言言……” “酒倒在我身上,伤落在我身上,这场无妄之灾最后也降临在了我身上。”她扬唇浅笑,淡淡地说着。 语气从始至终没变过,连起伏都没有,却像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扼住了男人的咽喉。 “是不是我没像庄清时一样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你就觉得我唐言蹊是钢铸铁打的,感觉不到痛,也不知道什么是廉耻颜面?” 陆仰止心上破开一个大洞,冷风不停地灌进去,他全然无力阻止,慌乱瞬间撑开到最大,几乎将他吞没。 “言言,我没有这么想过。” 短短几个字,在他的唇齿间打磨了太久。 薄唇几次翕动,却吐不出再多一个音节。 “我知道啊。”唐言蹊轻笑着,对他的紧张不甚在意的模样,“我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是一场意外,就算都是你策划的,但你没想把我卷进去,所以我同样没想归咎于你、没想把满心的愤怒委屈发洩在你身上,因为我觉得,那对你不公平。” 说到这里,她突然平视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是精准地平视着他的眼睛,“可是陆仰止,你今晚的所言所行,对我公平吗?” 她笑,笑得泪水悄然滴落,“就连你找来顶替庄清时、给温子昂陪睡的女人,你都付了她不少报酬吧?那我呢,我遭受的这些我要跟谁索赔?” “我不说话并非我不怨恨,我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对自己的清白无动于衷,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轻轻浅浅四个字,震得他肝胆俱裂。 她那么害怕,那么委屈,却不曾在他面前泄露一星半点。 于是他便以为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唐言蹊。 而他,仅仅因为见到墨岚将她抱出温子昂的卧室,便忍不住地出言讽刺她。 那些话有多尖酸刻薄,陆仰止连想都不敢回想。 可笑他一向自诩冷静沉稳,觉得男人无须在口舌上逞英雄。 却原来,在她面前,什么风度修养都成了一纸空谈。 趁在他还出神时,唐言蹊伸手推开他,亮了眼前的路,一深一浅地往外走去。 刚出温家大门,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慕尚,车身的轮廓深沉而大气,颜色亦是与夤夜中的天幕一脉相承,处处透着低调奢华的气息。 那是谁的车,不言而喻。 不过,车外还恭谨立着一位衣着考究的男人,正在和另一个身穿藕色礼服的女人说着什么,表情不大自然。 唐言蹊看见她便关掉了手电照明,怕灯光晃过去引起她的关注。 但事与愿违,庄清时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她。 “你怎么在这里?”庄清时踩着高跟鞋走来,皱眉睨着她狼狈的衣裙,冷笑,“你怎么这副样子?不会是又和什么人鬼混去了吧?” 宋井无奈地跟上来,“庄小姐,陆总吩咐我送您回去,您还是快点上车吧。” “不,我等他。”庄清时一笑,视线又飘回唐言蹊身上,“你不是和墨少一起来的?他人呢?” 宋井吓得冷汗涔涔。 方才众人去温子昂房间里“捉奸”时,陆总便吩咐司机送庄小姐先回去,因此她并不晓得那间房间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结果庄小姐执意在停车场里等陆总,不肯先离开,陆总没办法,只好又派他亲自来送。 可惜宋井也劝不动这位大小姐,是以才让这二人在此处撞上。 唐言蹊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完完全全将她的声音屏蔽掉,不作理会。 庄清时双眸一闪,忽然瞧见她肩膀上披着的西装,月眉紧紧拧起来,语调都锐利了,“你穿的是谁的衣服?” 这件外套,她再熟悉不过。 唐言蹊被她吵吵得头疼,屈指按着眉心,依然不置一词。 庄清时心中苦涩憋闷至极,咬唇瞪着她,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觉痛。 仰止说会替她讨还一个公道,却不让她留在这里等,非让人先送她回家。 那时她就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如今瞧见唐言蹊身上这件衣服,仿佛是心里种种猜测被证实,终于尘埃落定,又忍不住更加恼火起来。 “唐言蹊,我在问你话,你穿的是谁的衣服?” “我穿的是谁的衣服需要向你交代吗?”唐言蹊总算开口,平静温淡的声音流进夜色里,透骨生寒,“一件衣服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榕城第一淑媛原来就这点气量,你也不怕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说完,她抬手从肩上摘下陆仰止的西装,想也不想就冲着庄清时的方向扔过去,“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庄小姐喜欢的话,就当我施舍给你。接好了,然后闭上你的嘴,少在我面前吠。” “啊!”女人失声尖叫。 “清时!” 男人凌厉的嗓音适时响起。 眼前一阵喧闹,唐言蹊像个看戏的局外人,明眸如秋水含烟,一眨一眨的,面对着漆黑的虚无,莞尔轻笑。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庄清时心有余悸地靠在陆仰止怀里,抓住他熨帖的一丝不苟的衬衫,“仰止,吓死我了……幸好你来了……她突然把那件西装扔过来,我往后一退,不小心踩空了。” 她一解释,不光陆仰止听明白了,唐言蹊也听明白了。 “我看见了。”男人说得沉静内敛,眸光不悦地望向唐言蹊。 他匆匆追上她时,看见的确实是这一幕。 唐言蹊扬手将他给她的西装扔了出去,清时下意识往后一退,高跟鞋踩在一粒石子上,这才崴了脚,还差点摔在地上。 “你那么宝贝他那件衣服,我还以为你会冲上去抱住呢,哪想到居然还往后躲。”唐言蹊笑着摇头,言语里说不上有什么太多情绪,却莫名叫庄清时心头生出一种低她一等的感觉来。 “我送你去医院。”陆仰止没别的话,英俊成熟的眉眼此刻沉得能滴出水来,却还是淡漠而有条不紊地吩咐道,“宋井,送唐小姐回去。” 唐言蹊冷得在夜风中打哆嗦,听到他这一句,垂着眸子,微微合眼。 然后凭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到宋井的车前,二话不说就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路过那二人身前时,脚下好像踩住了什么东西。 她没太在意,陆仰止的眼神却深了。 连宋井也是一脸受惊地瞧着女人漠然踏过地上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 再抬头,发现陆总棱角分明的俊脸已然被一整片阴霾笼罩,阴影下深邃的五官凝重非常。 …… 唐言蹊被宋井送到家里,将礼服脱下,顺手扔进垃圾桶里,洗了个澡便在床上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响起了静笃的脚步声。 女人从羽绒被里伸出手,不声不响地拧掉了一直开着的床头灯。 果然,那脚步在她门前停住。 门被人打开,有人轻轻走到她床边。 陆仰止望着月光下背对着他、呼吸均匀的女人,视线掠过她湿漉漉的发梢,眉心沉了沉,开口道:“我说过多少次,头发吹干了再睡觉。” 而后展臂将她整个人捞进了怀中,又将床头灯打开。 女人还是那副睡相平稳的模样。 他眸色幽暗,突然俯身。 唐言蹊只觉得唇上被温热的什么堵住,激灵一下子睁开眼,正跌进男人深不可测的瞳色之中。 陆仰止在她有所动作前很快撤开,居高临下睨着她,淡淡道:“不装了?” 唐言蹊盯着他脖子上的什么印记,笑了下。 陆仰止心里一紧。 忽然想起在晚宴上,他默许清时在他的颌骨下方留了个唇印,一是当时人多不好推开,二是……也为让她瞧见。 此刻唐言蹊躺在床上,懒懒抬眸睐着他,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瞧见那枚唇印。 可陆仰止却深深觉得这不是个好时候。 “言言。”他脸色一顿,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话想说。 唐言蹊笑得温和,“陆总,这个称呼太亲昵了,不太适合你我。” 他单手将她抱起,揉进怀里,低哑道:“人都住在我家里了,还不亲昵吗?” 唐言蹊不大愿意动弹,就这么无可无不可地被他抱着。慵懒里绕着几分妩媚,头发沾着水气氤氲,颜色更加乌黑盈亮,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干净又白皙,美得惊心动魄。 “我只是借住。”她道,“如果陆总觉得这就算是亲昵,我可以补交房租,或者现在就搬出去。” 无视男人越皱越紧的眉头,她径自说得认真,“你回来之前我已经在公司附近找了不少单身公寓,感觉价钱也还算划得来。一开始搬过来由头就是照顾你这条胳膊,但是看陆总的意思好像也不太在意它是好是坏。” “所以。”唐言蹊安然微笑,“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无数双手撕扯着他的心脉,陆仰止忍得艰难,沉着嗓音问:“倘若我说不行呢?” “不行就不行呗。”她轻笑,倒也不太执着,“有人愿意管吃管住,我也乐得清闲,不过亲昵二字,让庄小姐听见怕是又要闹我了。” 唐言蹊不疾不徐地说着话,没怎么用力就将他推开,自己又躺回了床上。 男人静立在她身后,耳边不停回荡的都是她那句:“你回来之前我已经在公司附近找了不少单身公寓。” 这分明,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了。 他是那么了解她,知道她绝不做无用之功。 那句话宛如一把刀插进他胸膛,凛冽的刀锋外是淋漓的血肉。 陆仰止很久没有过这么糟糕的感觉。 可是下一秒,她却又无所谓地笑着说:“不行就不行呗。” 似那把刀,又这么平静从容地抽了出去,顿时鲜血如注。 陆仰止想,原来这才是最糟糕的感觉。 她终是连争都懒得同他争了。 从前见她或恼怒或聪慧或调皮的样子,哪怕是与他作对惹他心烦都好,好过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他连安慰都不知如何安慰。 想来,他们之间,一直是她追逐着他,她说要什么,他看哪些是能给的,便给了。 如今,她不会再说自己要什么了,陆仰止却发现,他竟连她喜欢什么也不知道。 想撬开她的外壳走进去,却找不到一丝可以下手的缝隙。 “言言。”他沙哑地叫她的名字。 唐言蹊心尖一颤,将眼帘闭得更死。 “今天晚上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陆仰止这样说。 唐言蹊搁在枕边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下。 印象中,高高在上的陆仰止从来不会说出类似这样的话。 尤其是她追他那几年,无论他怎么伤她的心,她也只能自己跑到角落去疗伤,疗完再厚着脸皮一脸热情地蹭回他身边去,也许他连她受过伤都不知,更不会知道那些伤口里有几道致命的,她差点就没挺过来。 如今—— 唐言蹊茫然地睁开眼,望着对面落地窗上倒映出的、男人沉默而高大的影子,巍巍玉山般立在她身后,融进颜色相仿的夜里。 她这算是什么呢?熬出头了吗? 浑身上下散架般的疼痛犹在。 腿上那些青紫交错的痕迹,洗过澡被热水一泡,疼得更明显了。 她就在这种深深浅浅的疼痛里想,会不会太晚了呢? 唐言蹊没回头,就这么背对着他,平静开口:“其实我今天把墨岚赶走,想在公园里等你。” 陆仰止死寂的眼波突然一阵晃动,眉峰也蹙起。 “我看到你在温子昂卧室里脸色就不大好,那时候我想,你兴许知道自己错怪我了,还挺担心我的。” 男人握拳,嗓音都跟着绷住,僵硬道:“我是很担心你。” 第一次说这番话,他自己都觉得拉不下脸面,声音低得像要埋进泥土里。 他错开视线,没看见窗户上倒映出女人脸上轻轻袅袅的笑。 “我想,你肯定会严惩温子昂,无论是为了我还是庄清时,所以,这事也用不着我多提点你什么。”她笑着说道,“我就在公园里等啊,盼啊,想着你来了之后会跟我说点什么。说你错怪我了,说你心疼我,问问我伤到什么地方,用不用去医院。” 男人的拳头攥得死紧,骨节寸寸泛白。 唐言蹊依然没睁眼,渺渺笑意浮于嘴角,带着能击穿人心的落寞与茫然,“然后你就来了,后面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你没问我疼不疼,也不管我伤没伤。” 都没有。 那时他说了什么? ——唐言蹊,若说脏你五年前就已经脏了! ——既然不愿意让我碰你,那前两天你为了一本书委身于我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以前我一直以为,做愛这个事情是两厢情愿的,也没谁比谁高一等、低一截,却不曾想,陆总心里其实是这样看待我的。”她笑,“真的挺意外的。” 她这话里没有分毫责怪与质问,可这淡然的语气却以在他心底卷起一大片风暴,摧枯拉朽,令陆仰止惊痛交加。 他再管不了那么多,上前紧紧将她扣在怀里,呼吸紊乱粗重,打在她耳廓上,急急如风,“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男人扳过她的脸,用力吻住她,长驱直入进她的口腔里,翻搅着希望能带起她一星半点的反应,却总是徒劳无功。 “你出去吧,我想睡觉了。”她自始至终都未再打开双眼,漠漠然地开口驱赶他,“明天还要上班,很累。” “我放你的假。”他深如古泽的黑眸很认真地凝视着她,将她圈在自己的视线里,“你好好休息,累就不去了,嗯?” 他继续嗓音沉霭道:“明天让宋井请几个厨子来,做你爱吃的菜,你就在家里歇着,谁也不会来闹你。” 第67章 他还没那么重要 唐言蹊拉高了被子,也没同意也没反对,“知道了。” 男人眸色黯了些,吻上她的额头,淡声道:“先别睡。” 说完,他起身走向浴室。 唐言蹊闭着眼,懒得管他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将吹风机拿出来,坐在床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多见的温和斥责,“这就睡了,也不怕明早起来头疼。” 唐言蹊被迫躺在他怀中,原本不想睁眼,可他身上微微的香水味却还是熏得她心里一刺。 这味道她记得,庄清时最喜欢的牌子,最喜欢的型号,淡淡的花香,最衬她那矫情做作的淑媛气质。 吹风机的动静很大,几乎掩盖了女人怏怏开口的声音:“她应该没事吧。” 男人在她黑发中穿插的手指一顿。 “嗯,只是崴了脚。” 崴了脚都比她这一身伤重要啊…… 唐言蹊轻轻一笑。 又想起庄清时告状时,他那句深讳而不悦的“我看见了”,忍不住笑得眼尾都弯起来,“怪不得你这么早就回来、还这么轻易就放过我了。” 如果庄大美人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哪肯罢休? 陆仰止眉头微拧,漆黑的眼眸低垂着,刚好落在她笑着的脸上,无波无澜道:“你又不是故意的,何必追究。” 这次换成唐言蹊愣住。 她打开眼睛,刚好和他深沉如无底洞窟般的黑瞳对上,凉薄地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以我和庄清时的关系,别说是害她摔跟头,就算是拿刀捅死她,我也是做得出来的。” 陆仰止没说话,专心整理着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比起五年前倒还短了一些。 只是发质却大不如从前娇生惯养那会儿了。 那徐徐暖风吹得唐言蹊打起了瞌睡,迷蒙间,好像听到了男人低哑的声线波动。 “眼睛。” 他安静了片刻,更加压低了分贝问:“你的眼睛,受过伤?” 怀里的女人已然睡了过去。 陆仰止在暖色的灯光下看着她伏在自己腿上,眉心间却仍留着睡不安稳的痕迹,似乎做了什么可怕的梦,蝶翼一样浓密细长的睫毛不停颤抖着。 他伸手在她脸颊上一抚,眼里遮云闭月的雾气总算散开,露出点点掩饰不住的自嘲与疼痛。 她搁在床头的手机突然亮了亮。 陆仰止的五感一向敏锐,周围环境里一丁点变化也逃不过他鹰隼般的眸,下意识看向亮起光的手机。 是电池蓄满5 %,自动开机了。 刚好,有一条短信突兀地跳进来: “如您所料,温子昂卧室门外的监控已经被人全部删除,看不出来谁去过。” 男人狭长桀骜的眼角细微地紧了紧。 发来短信的是一个被篡改过的号码,完全不是本地手机号该有的格式,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早就感觉有些事情有些蹊跷——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会出现在温子昂的卧室里? 如果说清时是被他一手推过去的,那唐言蹊又是去做什么的? 又一条短信跳进来:“虽然有些危险,但是您不妨考虑考虑,直接从陆总身上下手。” 陆仰止久久盯着那一条短信,远山般淡漠的眉峰间又一次拢起雾气。 这一回,却是阳光都穿不透的迷障。 他那双幽暗的眸子也在一分一秒中沉下去,逐渐变得阒然无光,晦暗可怕。 …… 医院里,容貌绝色的女人呆呆望着冷寂苍白的墙壁,涂满蔻丹的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觉疼。 方才仰止将她带到这里,看着医生给她上完药就离开了。 只留着门外的宋井,以表达他对她的“重视”。 她问他,你们陆总去哪了,宋井恭恭敬敬地回答:陆总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会议要开,今晚怕是忙不过来。 庄清时提到嗓子眼的心似乎落回了原处,又似乎,跌得更深了。 她想起男人站在她病床前,那副深沉如海、气韵深藏的样子。 明明是一双温淡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却好像在无声无形间,把她浑身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大抵,是因为他说的话。 那时,她边撒娇边埋怨:“这个唐言蹊就是个害人精,上次在山上没有害死我,这次又想出这么恶毒的招数。幸好仰止你来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amanda说,男人都喜欢会示弱的女人。 而她好歹也是可以和苏妩一争影后荣光的人,自然将表情语气都拿捏得相当合宜。 可他的反应呢? 单手抄袋站在远处,眉目寡淡又平静,“清时,不是每个对你有敌意的人都想置你于死地。你与她之间的恩怨我清楚,但是唐言蹊——” 他说着,目光移开了些,淡而远的望向窗外的夜色沉沉,“她是个很幼稚的人。她不喜欢你,也许会直接走过去把你推倒在地上,可是用刀捅人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庄清时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她一把扯开自己左肩上的礼服,“你忘了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一大片白皙又细腻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可那艳色之中,却有道刺眼的白,属于她肩上的绷带。 这就是她与那女人礼服唯一不同的地方——唐言蹊穿的那件完全露出了她漂亮的香肩与锁骨,将女人的妩媚展露无疑。可她,却不得不为了遮掩伤口选择了这件稍微保守的礼服,在众多男人眼里,也许已经无形间落败了。 陆仰止眸光一深。 他走到她身边,大掌缓缓擦过她的皮肤,动作缓慢,有种轻柔的错觉。 庄清时闭上眼,心跳的很快。 她平日里就是太端庄太放不开,所以他不主动,她也就只能咬牙等着。 而这一次,就当她是豁出去了,什么礼仪廉耻她都不想管了。只盼他看到这具玲珑窈窕的身体,能稍微有些不寻常的反应…… 果然,他的手向下滑去。 庄清时美眸含嗔带笑地睁开,看到他仍旧面无表情的脸,心头“咯噔”一声。 下一秒,男人的手移到了她撤掉的衣服肩带附近,又原封不动地拉上来给她穿好。 俊脸凑近她,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却叫人无端胆寒,“清时,你认识唐言蹊多少年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却还是糯声回答:“将、将近二十年……” “将近二十年。”他直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她身上收回,按住了自己英俊的眉心,“你还是记不住,她是个左撇子吗?” 一句话,说得庄清时脸色煞白。 唐言蹊,她,她是个左撇子! 她震惊地望着自己左肩上的伤口。 回忆起来,那天在山上,那女人的确一直用左手握着刀。 一个左手握刀的人,理应将刀捅进她的右肩。 庄清时呆滞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直在看我笑话?” “没有很早。”男人不冷不热地望着她,“我也是刚刚才确定。” 庄清时狐疑,“什么?” “她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陆仰止转身往门口走去,留给她一个冷肃而疏远的背影,“她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她是个可以同时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天才。这一点,我以为你记得。” 庄清时颓然撞靠在病床的软垫上,闭着眼睛苦笑道:“所以你方才那句话,只是在诈我?” 说着她又恨恨睁开眼,“不,你送我来医院都只是为了拆穿这件事,对不对!” “清时,害人终害己。”他没回头,以一贯低沉好听的嗓音漠然道,“当时我确实有些怀疑,但总觉得你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唐言蹊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情来,所以不曾深究。倘若你今晚没有再提起那件事,我也就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她提了。 因为她的肩膀伤成这样,却也没见他如何惩罚唐言蹊来替她出气。 庄清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在他眼皮底下耍心机,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她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跑下来,从身后抱住他的腰,“仰止,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我太怕失去你了,仰止,你以为我等了你多久,五年吗?不是的!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从小就想嫁给你,你懂吗?可是五年前,却被她捷足先登了……这五年来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如何?难道还不如一个婚内出轨的女人吗?” 不知究竟是哪个字触到了男人的心,他伟岸又高大的身躯蓦地一僵。 “我太害怕了,你根本不会明白的。从她一回来你就对她那么特别,而她还用着你们结婚纪念日当密码,还将你送给她的戒指戴在手上,还说她对你从来就没死心,非要和我争一争你!我真的太害怕了……” 她的幸福来得那么卑微可笑,仿佛是从老天爷那里借来的。 每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现在终于,要物归原主了吗? 她不甘心啊! 陆仰止却俊眉一沉,黑眸间蓄起深不可测的幽光。 “你说什么?”他低声问,拨开她的手,回头将她望住。 庄清时匆忙拭干净眼泪,攒出笑意,“我喜欢你这么多年,让你很惊讶吗?”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庄清时指天发誓,“如果有半句假话,我——” “好了。”他按住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一会儿你的经纪人amanda会过来,脚伤还没好,明天不必去剧组拍戏了。宋井留在这里守着你,我先回去了。” 庄清时一怔,伸手去抓他的衣角,“仰止,你不陪我了吗?” 他没再给她一个字,大步离开了。 庄清时就独自躺在病床上,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她才头疼地靠在枕头上,落寞地闭上眼。 这一晚,注定是所有人都无法安眠…… …… 第二天一早,唐言蹊是被手机闹铃吵醒的。 像她这样又懒又爱犯困的人,一般总是要订十几个闹铃才能成功起床。 不过,也许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太过惊心动魄,让她始终无法陷入深度睡眠,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惊醒过来。 她抱着被子,茫然瞧着窗外乍亮的天光,好半天都忘记关掉闹铃。 动了动身体,像散架般,从里到外都疼。 简单梳洗过后,她披上一件衬衫,慢吞吞地下了楼。 楼下的餐桌上摆着两个人的早餐,一边的座位空着,另一边,男人坐在那里看早报。 晨曦在他丰神俊朗的容颜外勾了一层金边,光芒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轻轻推开,衬得该深的地方深,该浅的地方浅,五官立体得很有味道。白衬衫熨帖得一丝不苟,袖口稍稍卷起一些,露出价值不菲的手表。仅仅是简单坐在那里,就隔空在整间偌大的餐厅里形成了不容小觑的气场。 唐言蹊不爱读书,却也记住了祭神的古曲里有那么短短四句用来话——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每个字,都在他身上被还原得淋漓尽致。 这安详沉静的画面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还是五年前一个平平淡淡的早晨,她匆忙下楼,嘴里嘟囔着“你怎么又把我闹钟关了”,一边飞扑到慢条斯理喝着咖啡的男人身边,抱住他一阵缱绻。 那时他总问她:“既然不用上学,为什么不再睡睡?” 她也总打着哈欠,娇软的尾音带着一点点委屈:“你好忙的,我每天就只能看到你一小会儿,睡觉什么时候都能睡嘛。” 他也不会多说什么,接过她递来的吐司,依然按着自己的节奏将它吃完,眼角眉梢处凝着冷淡与自成一脉的恢弘平静,也未见得有多感动,亦没有说一句类似“我今晚早些回来”的话。 此刻,唐言蹊站在楼梯上,远远望着餐桌边的男人,静静回想着当年,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她作践自己。 有些人,根本不是努力就能争取到的。 她靠着一个孩子逼婚上位,他便打了她的孩子,又将她扔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唐言蹊微不可察地翘了下唇角,眼神凉了三分,转身准备再上楼。 “过来吃东西。”身后传来男人醇厚低磁的声音,“既然已经起来了。” “你当我梦游吧。”她这么说,“我还没睡醒。” 身后的男人沉吟片刻,语调依旧按部就班,“昨天晚上就没吃什么,跟我赌气也不必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大约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她的肚子居然真的叫了叫。 唐言蹊的脸色顿时沉了一大半。 扶在楼梯上的手指紧了紧,她到底还是转身下楼了。 有什么气可堵? 他还没那么重要。 桌上的餐具摆的很有水准,他自己的在他面前,而她的那一套碗碟,就在他旁边。 唐言蹊忽又想起,曾经他总把她的那份摆在离他最远的对面,而自己则会厚着脸皮蹭到他旁边。 久而久之,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家里佣人再摆碗碟时,也会贴着他餐具的摆她的。 唐言蹊眼皮都没掀,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今天约了医生给你做全身检查。”他放下报纸,看向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在家里等着就好。” “不用。”唐言蹊拒绝得也很平静,“我今天上班。” 男人拧眉,“我记得昨晚我就说过,放了你的假。” 她从容拿起果酱的瓶子,手腕一转,瓶身上的商标很熟悉,是五年前她最喜欢的牌子。 唐言蹊一下连吃的心情都没有了,放下刀叉,细眉间流淌着丝丝入扣的冷艳,“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没什么大碍。” 他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阵子,才道:“你以前不是这么努力上进的人。” 她无意抬头刚好撞上他略略深沉打量的眼光,心里一抖,想起赫克托的短信,镇定下来,“人都是会变的,你以前也不是这么关心我的人。” 这句话果然戳到了男人的软肋,他的拳头微微握紧,眉心也皱得厉害了,哑声问:“言言,你是在怪我?” “没有。”她恹恹地用叉子抵着盘中的吐司,“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对你付出越多,你就越是厌烦越是觉得累赘,正常人都这样,不是你的错。” 他低低地“呵”了声,用更深的视线将她包裹住,密不透风的,难以逃脱,“所以我披在你身上的衣服让你觉得厌烦累赘,巴不得用讨厌的东西扔在讨厌的人身上,是吗?” 唐言蹊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件事。 不禁扶额轻笑,“我不是想着成人之美,高风亮节么。她那么喜欢,我让给她又何妨?” ——她那么喜欢,我让给她又何妨? 男人眼底的凝滞的墨色更加深邃,半晌,薄唇翕动,“你就不想和她争一争什么?” 许是他的音色低霭,分贝又不高,唐言蹊没听见,亦对他脸上复杂难测的神色视若无睹,只温温袅袅地开口问:“司机来接你吗?” 陆仰止拳头握得更紧了三分,骨节寸寸泛白,“嗯。” “顺便带我一起可以吗?” “你想和我一起走?”他一怔,没想她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却还是微扬了唇角,“好。” “那我去换衣服。”唐言蹊道。 “不急。”他抿了口咖啡,“等你。” …… 司机今日一见到陆仰止,就觉得自家老板的心情可能不错。 不过他看了看表,很少有见他不按时出门的时候。 头一偏,看到他身后那个身量纤细的女人时,顿悟,原来是春宵苦短日高起,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可那位,并不是他的未婚妻庄小姐。 “中午等我,陪你吃饭,嗯?”陆仰止一边为她打开车门看着她坐进去,一边用他一贯磁性好听的嗓音这样说道。 唐言蹊在车里闭目小憩,闻言也就随意咕哝了一句:“没事,我和宗祁去……” 话说了一半,茫然睁开眼。 对,她怎么忘记了,宗祁现在未必愿意见她。 陆仰止坐进车里,很快捕捉到了她眼里的失神,心里拧紧了些,沉声开口:“何必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浪费时间?” 唐言蹊看了他两眼。 又转头去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被你一说,好像还真是。” 她不知所谓地笑笑,“我怎么总喜欢在那些自己根本打动不了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大概是我太闲?或者天生比较蠢吧。” 第68章 你很担心我? 男人的脸色紧绷了些许,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可唐言蹊没给他这个机会,又拉耸着眼帘睡过去了。 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冷许多,连司机都感觉到了女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给陆总的心情带来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怯生生透过后视镜想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视线还没瞄到女人娇憨的睡颜上,就被陆仰止一个幽深的眼神吓得背上凉飕飕。 司机赶紧收了心思,挺直腰板专心开车。 …… 工程部一如既往的安静,好像里面的都不是活人而是机器。 唐言蹊打了个哈欠走进去,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定。 又一个包装精致的蛋糕盒摆在桌面上。 她怔然抬头看向宗祁的座位,空空如也,他依然没来上班。 伸手打开了蛋糕盒子,端详许久,还是叹了口气,恹恹推到了一旁。 开过早晨的例会,david就被冯总工程师叫走了,据说还是那项关乎公司未来发展的大项目,只是眼下宗祁不在,少不了又要从工程部里选个人出来。 唐言蹊端着茶杯刚要路过门口,就被冯老叫住,“你。” 唐言蹊左看右看,周围只有她一个人,她指指自己,“我?” 冯老恨铁不成钢道:“宗祁这小子,本来前途无量,谁知道前几天我稍微没看住,不知道怎么他就把陆总得罪了,结果陆总放了他长假让他回家反省,短时间不会回来了。你和他关系好,私下交接一下进度,替他把这个项目做完。” 唐言蹊一怔,“得罪陆总?” 宗祁这种草包怂蛋,连和陆仰止目光对上片刻都恨不得能吓成半身不遂的主,他会得罪陆仰止吗? 是他又长本事了,还是陆仰止又…… 女人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杯壁,若有所思。 须臾,她腼腆一笑,“冯老,我只是个新来的,这么重要的项目您让我去,有点太抬举我了。” 冯老睨着她。 旁人许是不知,可他在她来应聘的那天就亲眼见到她是如何在三分钟之内破译了酒神的病毒的。 而且那天es的兰总也败在她手里…… 不管这两件事是不是巧合,这个女人的实力背景都不容小觑。 他需要亲自探查一番,否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新来的怎么了?”david在旁边说风凉话,没人比他更希望看她出洋相,“我们陆总当年也是半路出家,现在还不是成了业内的传奇?” 唐言蹊还没再开口,冯老便皱眉打断道:“行了,就这么定了,宗祁回来之前,他所有的工作由你接替。” 那一瞬间,唐言蹊想,其实她还不如听陆仰止的,留在家里躲清闲。 好歹,不用见到他。 不像现在…… 茶水袅袅的清香氤氲进鼻息,杯身烫得她手心红得厉害。 她却恍若未觉地发了会儿呆,再回神时冯老已经离开了,只剩下david满脸戏谑地倚在门上看她。 “你不是一直狂得很吗?”他问,“怎么没了宗祁,跟丢了魂儿一样。” 唐言蹊抿了口热腾腾的茶,唇齿间茶香溢满,她无波无澜地瞧着他,“宗祁为什么会得罪陆总?” david笑得更深了,“他为什么会得罪陆总,你不知道?” 唐言蹊条件反射般颦起了眉梢。 听david这话的意思,她应该知道? 脑海里滚过一道惊雷,她蓦地回忆起那日去陆家“偷书”时,陆仰止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我不太喜欢从我床上下来的女人转眼就说要去调教别人。你最好注意着点,别让宗祁以什么其他理由被我开除。” 唐言蹊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陆仰止来真的? “让开。”唐言蹊放下茶杯,单手将david从门边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陆仰止翻阅资料的时候,总裁办半透明的玻璃门骤然被人打开。 他坐在大班椅上,指尖还点在资料的页脚准备翻页,听到这一声动静,不悦地抬眸扫过去,眸光间裹着一层冷意,“不会敲门?” 说完这番话,却忽然又看清了门外那道略显清瘦的身影。 黑玉般的瞳孔里闪过微末的意外,他起身走过去。 边走边看到唐言蹊身后匆匆追上来的助理秘书,“陆总,实在是抱歉,我没拦住这位……” 他挥手,沉声道:“没事,你出去吧。” 秘书一惊,讶然看了眼擅闯总裁办的女人,又看了眼一旁深沉大气的男人。 她原以为陆总会大发雷霆的,怎么此时看上去,却也没她想象中那么生气? “出去。”男人漠然启齿,吐出同样的两个字。 秘书打了个寒颤,今天总裁身边的首席秘书宋井不当值,秘书办临时派她来这里盯着,可她哪有宋秘书了解陆总啊? 偏偏他多数时间还是一脸不显山不露水的讳莫如深,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就像弥漫着一层阳光都穿不透的雾瘴般,让人完全无法窥见他的喜怒。 伺候这样的老板,她每秒钟都有种饭碗要砸的错觉。 她再也不敢多想,慌忙掩上门出去了。 …… 陆仰止收回视线,强压下语气中的僵硬,换成他不怎么擅长的温和,对着面前的女人道:“怎么过来了?” 唐言蹊没废话,开门见山地问:“宗祁呢?” 她很直白坦然地盯着他,因此陆仰止很轻易能察觉出她姿态中强硬的质问。 他表情淡了些,“他家里有事,我放了他的假。” “家里有事?”唐言蹊荒唐的笑出声,只觉得这男人还真是从来不把情绪写在脸上,就连撒谎都平静得与寻常无异,“我怎么听说是因为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所以被放了假?” 陆仰止低眸,漆黑无底的瞳孔圈住女人连怒意都十分明媚骄纵的脸蛋,语调不变,“这样说,也没错。” 他确实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陆仰止你幼稚不幼稚!”唐言蹊简直忍无可忍,“是不是我身边只要有个和我走得近的男人,你就看不下去非要要做点什么?” 对墨岚如此,对宗祁亦然。 陆仰止淡然与她对视了几秒,伸手摸上她的脸颊。 那手感熟悉得像上辈子的事情,陆仰止的嗓音都跟着低了几个度。 “你看,言言,其实我对你的心思你都懂。” 唐言蹊震了震。 “你却总是在自己骗自己。”他凑近她一些,眸如黑玉,又像一块有着巨大吸引力的磁铁,吸附着她的目光,“既然相信我能为了你吃这种醋,为什么还要怀疑我对你的心思?” 她的心如同刹那间被凶猛的海浪掀翻了个跟头。 稳住在海浪里飘摇的心思,唐言蹊打掉他的手,更冷锐地望住他,“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在问你宗祁的事!”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陆仰止抬高视线,不冷不热地看过去,“谁?” “陆总,是您约的人。”外面秘书的声音传来。 “让他们进来。” 唐言蹊心里乱成一团,紧紧闭了下眼睛。 她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不冷静。 光是听说宗祁被“休假”了,她就敢肆无忌惮闯到陆仰止面前来闹脾气。 是仗着他这两天对她格外的宽厚纵容,所以愈发无法无天了吗? 唐言蹊咬着牙,硬邦邦道:“陆总有客人的话,我就先……” 陆仰止已然坐回了椅子上,微阖着眼睑,语气淡然得风波未起,“你留下。” 唐言蹊一愣的功夫,外面的人便陆陆续续地低头走了进来,“陆总。” 她看过去,竟是几个作医生打扮的人,手上还拎着医药箱,更夸张的是身后还有几名保镖将各种复杂的仪器推进了总裁办。 唐言蹊心中一拧,几分不祥的预感涌上来。 明知自己不该问,却仍下意识地看向陆仰止,目光很深,很复杂,“你的手……” 难道恶化了? 听到她这样问,座上的男人撑着额头,薄唇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弯。 “嗯,废了,你不是知道?” 唐言蹊看到他这副气定神闲事不关己的样子就觉得心中窝火。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他的手臂是为了救她而伤,所以她才这样在意。 她也告诉自己,这些在意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想通这一层,她几步跨上前去,拉过他的右臂,明艳又白净的脸蛋冷得能结霜,语气亦是相当不善,“陆仰止,反正你也不肯听医嘱好好在家休息,请这么多医生来又有个屁用!他们说得再多也都会被你当成耳旁风!” 说着,她已经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的西装外套。 秘书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总裁坐在椅子上被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女人动手动脚。 而他本人,仍是一派从容不迫、岿然如山的沉稳,眉目间没有半分要生气的征兆。 更诡异的是,唇边却似乎……噙着一抹笑? 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人类虽然是群居动物,但依然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大多不喜被陌生人靠得太近。 可是她们那位每天恨不得把“生人勿近”四个大字贴在脸上的陆总,居然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自始至终,俊脸的轮廓动都没动一分。 几位医生面面相觑,仿佛要说话,被男人不经意间一个漆黑无物的眼神扫过来,赶忙又闭了嘴。 唐言蹊脱掉他的外套,刚想扔在地上,又想起昨天扔了他一件衣服,他揪着她不放的事,咬唇将他这件西装丢在了办公桌上。 然后又伸手去解他的衬衫扣子。 秘书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她这是目睹了什么场面啊。 陆总在她们心中,向来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信仰。 他每日西装革履、衣冠罄然地路过公司的大厅,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上从来就没有一丝能让人琢磨透的表情,总是或严苛或冷淡,从任何人面前经过时,连目光都不会斜一下。 可,那已经是所有员工离他最近的时刻。 这样的他,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当众扒了衣服?! 陆仰止对秘书眼里的惊愕似有感知,眉心一蹙,大掌捉住了唐言蹊还要继续解他扣子的手,“好了。” “你不换药吗?”唐言蹊挣开他的手,僵硬道,“让我看看你肩膀上的伤。” 她满脑子都是那日在酒店里,陆仰止自己举刀扎进自己血肉里的一幕。 画面何其残忍,可他却没有喊一声疼。 只反反复复、掷地有声地重复三个字:别碰她。 …… ——你看,言言,其实我对你的心思你都懂。 ——你却总是在自己骗自己。 久违的心酸如涨潮的水,漫上心房,在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酸到了鼻尖。 唐言蹊后退了一小步,撇过头,冷声道:“医生都来了,我就回去上班了。你如果坚持不住的话,回家休息。” 陆仰止道:“医生都来了,你就更不能走了。” 唐言蹊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只听一旁的医生擦了擦汗道:“陆总其实是……约我们来给您做检查的。” 唐言蹊愣住。 眼前,是陆仰止被她解了两颗扣子,露出锁骨与结实健朗的胸肌的场景。 还有他似笑非笑,打量着她的目光。 唐言蹊顷刻间觉得一片红云从天而降,灌得她整张脸都宛如煮熟的虾子,“你——” 他握住她的手,淡淡道:“不愿意在家里检查,那就在这里。” 医生也很无奈。 把设备器材大老远搬到这里来,有钱人还是脑回路清奇。 去一趟医院能耽误多少事啊? 可是约他们来的男人在电话里却道:“她不喜欢去医院,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我派车拉到办公室来。” 唐言蹊冷静了片刻,倏尔定定望向他肩膀上还没拆掉的绷带。 一字字道:“所以你的胳膊没事,你在骗我?” 陆仰止天塌下来都不会皱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言言。” 他怎么忘了,同她不喜欢被利用被说教一样,她也痛恨被人骗。 他并非故意骗她,臂膀上的伤势,确实没有太大好转,也到了该换药的时候,只是…… 看到她明明在同他赌气,却又为他担心的模样,他心里很受用。 “陆仰止!”唐言蹊拾起桌上的西装就扔在了他身上。 那手工西装的布料很厚实,直接砸在他身上——还是右臂上。 男人痛得闷哼了一声,俊朗的额头上渗出几丝冷汗。 唐言蹊冷眼睨着,不带丝毫怜悯地讽刺道:“你还在装?耍我很好玩是吗?你猜我还会不会再上你一次当!” “言言。”他嗓音有些沙哑,可低沉久了,倒也一时间分辨不出来,“我没想骗你。” 唐言蹊深吸了口气,莞尔轻笑,“是吗?没想骗我,那就是伤势真的恶化了,手真的废了,请这些医生来真的是来给你治病的?” 她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往外走,“那就麻烦各位好好给陆总看看病吧,我就不打扰了。” 秘书亲眼看着自家老板的脸色在她说完话的一秒之内被落下的阴霾笼罩。 他起身,鹰眸巡过全场,厉声道:“都给我滚出去!” 一群人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陆仰止伸手扣住了还没来及离开的女人,“言言,不闹了,嗯?” 唐言蹊觉得自己今天一早脾气大到不行,宗祁的事情还没解决,他又给她来这一出。 她握紧五指,挣开他的怀抱,回头很冷漠很冷漠地面对着他,“我闹?我是幼稚到和你徒弟吃醋了,还是装病看你笑话了?” 她扯了下唇,笑得凉薄,“有些事情不能拿来开玩笑,你知不知道?” 陆仰止深寂的寒眸锁住她的脸,喉结上下滚动,“你这么生气,不是因为担心我吗?” 第69章 他就不知心疼的吗? 唐言蹊没吭声。 以她刚才的行为来看,此时说“不担心”,傻子都不会信。 但这不代表她就心甘情愿让人当成傻子玩弄。 她沉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让宗祁回来?” 陆仰止睨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下轻叩着桌面,平静中有种不容置喙的力道,“等你乖乖做完检查,我们再谈宗祁的事。” 唐言蹊不声不响地望着他。 隐约间,是种分庭抗礼的架势。 陆仰止却抚了抚她的脸颊,眸间蓄起的幽深暗哑的光,自嘲地笑,“不要这么看我,我不是你的敌人,让你做检查也不是为了害你,嗯?” 见她无动于衷的表情,男人便也沉了声:“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你多耽误一分钟,宗祁的事就要往后推一分钟。” 唐言蹊心里一触,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过了片刻,她拨开他的手,咬牙一字一顿道:“好,那你让他们快点。” 他这才满意了,将门外那些战战兢兢的医生都请了进来。 所幸的是,她全程都很配合,只是脸上没什么波澜起伏,像个运转中的机器人,医生让她做什么,她就乖乖做什么。 检查大部分结束后,陆仰止将她带进了休息室,走时俯身对她说话,薄唇几乎停在她的发顶,像是亲吻,“在这里等我,我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就陪你去吃饭。” 唐言蹊还是没吭声。 事实上,她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坐在椅子上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仰止将她发怔的神色看在眼里,眸光更深邃了些,掩上门走了出去。 唐言蹊在休息室里能听见门外低低的交谈声,男人有条不紊地询问着一些事,医生也认真回答。 一股突如其来的疲惫和酸涩袭上心头,唐言蹊闭了下眼,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大概有些东西真的是写在基因里的。 比如她嗜吃嗜睡,性子乖戾嚣张。 又比如,陆仰止但凡稍微对她有一点好,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 要么说狗改不了吃屎,她还真是改不了这犯贱的毛病。 …… 宋井因为奉命在医院里守了庄清时将近一夜,第二天被陆仰止放了一上午的假,下午两点多才来上班。 还没进门就听到办公室里两个人不停地吵。 他吓了一大跳,暗忖这又是哪位神仙啊,敢和陆总叫板,要命不要? “我不想接这个项目,你让宗祁回来。”女人开门见山,语气强硬。 男人也沉着脸,“你觉得我是在和你商量?” “商量?”女人一双褐瞳映着窗外天光,显得淡静而温凉,“这件事没得商量。” 男人冷笑,“为了一个宗祁,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宋井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屋里二人,女人一脸不高兴地瞥过来,见是他,皮笑肉不笑道:“宋公公早啊,真不愧是陆总身边得宠的,上班时间都这么与众不同。” 宋井噎了噎,隔着老远就感觉到了屋里两股相互撞击的杀气,这时其中一股更是直逼他的面门而来。 他赔笑,“是唐小姐啊。”宋井几步走上去,很懂事地给她添茶,“您说笑了,要论得宠,谁能跟您比?” 至少他在陆总身边跟了五年,也没见过一个胆敢跟陆总呛声、还能平平安安活着的人。 唐言蹊接了他的茶,哼道:“你看他那一脸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的表情,我说两句话他从餐厅一直训我训到现在,这叫宠?那你过来,我也宠宠你。” 男人坐在办公桌后方,一张颠倒众生的俊脸此刻却阴翳得不像话,眼风如寒刃,在唐言蹊脸上钉住,怫然之色昭昭。 听了她的话,他静中含威的目光似有若无掠到宋井身上。 宋井只感觉后脖子一凉,身为一个合格的狗腿子,自然对老板的心思心领神会。 他干巴巴地继续赔笑,赶忙劝道:“唐小姐,陆总在您身上用的心,大家都有目共睹。您说这话,岂不伤人了?” 要说他们陆总日理万机,时间何其宝贵。 若是真有人惹他不快,他大约会直接挥手让保镖把人扔出去,话都不会多废一句。 又怎么可能专门把人带进办公室里,糕点茶水一应俱全地备着,就为了训她好玩的? “言则,是我狼心狗肺?”唐言蹊把茶杯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语调没有起伏,眼角眉梢却挂着几分冷色。 宋井觉得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这被误伤的多冤啊。 奈何他收着陆总开的高额薪水,心里喊着冤,面上还得摆出一副“为了主子情愿肝脑涂地”的忠心模样,“唐小姐,您要是实在不开心,您就揍我吧。” “揍你?”唐言蹊睨着他,“揍你能把我徒弟换回来吗?” 宋井一头雾水,“您徒弟是?” 唐言蹊捡了个果脯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宗祁。” 宋井一怔,“是他。” 难怪那天陆总对宗祁说了那番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你要是再让我说第二遍,就自己滚出陆氏。” “她做了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你看不惯她的恩将仇报,那你现在又比她强多少?” 原来,竟是在为她出头。 宋井小心翼翼地觑着男人的脸色,而后道:“唐小姐,这件事您可能误会陆总了。” 座上的男人想到什么,拧紧了眉宇,嗓音严厉了三分,“够了,出去!” 宋井欲言又止,“是。” 唐言蹊却伸手拦他,“等等,把话说完。” 宋井有些犹豫,办公桌后的男人眉头皱得更深,语气冷凝道:“我让你出去,听不懂?” “你闭嘴!”唐言蹊伸手捡了块蛋糕,想也不想塞进他嘴里,“该吃饭的时候不吃饭,因为一点烂事贫一中午,先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话那么多。” 而后转过头,盯着宋井,“你继续说。” 宋井望着男人嘴里塞了块蛋糕的样子,心下生出三分同情。 可又转念一想,或许……他们都是不太会把关怀写在表面上的人。 那么唐小姐生气,究竟是因为陆总训了她一中午,还是因为陆总没怎么吃东西呢? “宗祁组长前阵子和您闹别扭,被陆总发现了,就说了他几句。他不服气,所以陆总才给他放了假,让他回去好好反思。” 唐言蹊愣住,手里还拿着那块塞进陆仰止嘴里的蛋糕。 男人寒山静水般的视线就这么漠然落在她手上,也不说话,只是就着她送来的糕点,细细咀嚼。 黑眸里一贯的深沉,瞧不出什么喜怒。 宋井心一横,干脆把他知道的全部和盘托出:“后来陆总为了哄您开心,还亲自下楼去给您订蛋糕,让人每天送一块上来,署的却是宗祁组长的名。” 唐言蹊的心如同被什么击中,骤然缩了一下,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他,“是你?” 陆仰止见她脸色不大好,修长的手指接过蛋糕从嘴边拿开,冷声对宋井道:“你先出去。” 宋井最后不怕死地添了一句:“唐小姐,陆总对您的心思我们都看在眼里,您切勿再为了不值当的人……” “出去!”陆仰止提高了声音喝道。 他漆黑的瞳孔里,女人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蛋此时白得和墙面一样了。 宋井低着头退出去了。 陆仰止放下蛋糕,擦了擦手,把她拉到怀里,仔细观察着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半天没再说一个字,他忽然有些细微的心慌,握紧她的手,低哑道:“我不是故意骗你,别不开心,嗯?” 唐言蹊对上他的眼眸,居然从那双不可一世的眼睛里瞧出了些许妥协的影子。 她笑了下,轻声道:“真的都是你做的?” 陆仰止的俊脸沉然无波,唯有眉心处,似裹着一层霾,“上位者最忌朝令夕改,我既然已经让他回去反思,就没有理由在他认错之前叫他回来。言言,宗祁的事,暂时只能如此。你若还是不开心的话……” “我若还是不开心的话,你还要继续以他的名义做点什么来骗我吗?”她不施脂粉的脸蛋上,表情与语气同样淡。 淡得宛若天边飘渺的云,抓都抓不住。 陆仰止挺拔的眉骨上,两道飞扬的长眉蹙成一个结。 唐言蹊道:“放开。” 他没松手,“言言。” 唐言蹊直接从他怀里挣开。 陆仰止神情一黯。 下一秒,却有一块蛋糕递到他唇边。 男人微怔,抬头,正对上她无动于衷的眉眼。 “你是不是傻?”唐言蹊把他吃了一半的蛋糕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 而后直起身,转过头,鼻尖酸得厉害。 她记得那天,她给宗祁讲完兰斯洛特曾对她有救命之恩,却又吩咐他将兰斯洛特所有的罪证送检起诉时,宗祁就对她的大义灭亲之举颇有微词。 不过唐言蹊何许人也? 令整个黑客帝国闻风丧胆的一号危险人物。 什么大风大浪她没见过。 这种小孩子耍脾气的场面,她根本也没当回事。 只是有一点点心情不好罢了。 真的只是一点点。 后来她上楼,想叫陆仰止一起吃饭,三言两句便和他闹了起来。 她有多无理取闹,其实她自己知道。 那时候,明明他也在气头上。 明明他也在气头上。 可他却忍着怒火为她出气,甚至变着花样地哄她开心。 有些人,就是再怎么恼怒,也舍不得她受一丝委屈,不是吗? 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起身,将她扣在怀里,“别不开心了,嗯?” 许是刚吃过甜食的关系,他的嗓音绕在她耳畔,沙哑低沉,“陆氏里的可塑之才不少,一会儿我让宋井叫来几个,你随便……” “挑”字还没说出口,女人便已经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踮着脚尖吻住了他高她许多的薄唇。 陆仰止那双向来睿智冷静的黑眸中,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错愕。 下一秒,眸色狠狠沉下去,在唐言蹊还来不及撤开时,便反客为主,用力托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不给她退缩的余地。 他从昨晚——不,已经算不清从何时开始,他就一直想做这件事。 肆无忌惮地在她唇上辗转,流连,而她略显生涩的回应都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被他吻得无力,脸颊通红地瞪着他,褐瞳里流转着潋滟的光泽,像只发怒的小兽,“就为了这点破事不知道怎么开口,你连午饭都不吃吗?” 早告诉她真相不就好了。 何必拦着宋井吐露实情。 何必到最后一刻,都怕令她更加伤心而瞒着宗祁离开的原因。 被人错怪是什么样的感觉,没人比唐言蹊更懂。 可如若今天没有宋井这一番话,他还不知要被她误会到猴年马月去。 他就不知心疼的吗? 门外宋井听里面终于不吵吵了,想是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喜滋滋地准备进去领个赏,谁料敲门一进去,却见到男人揽着女人的腰,抵在办公桌上纠缠亲吻的一幕。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 男人在沉沦中抬头,不悦至极的冷厉眼神扫过来,立马抱紧怀里的女人。 唐言蹊倒是厚着脸皮笑嘻嘻倚着他,不见什么羞涩,红唇翘得老高,“宋公公还有事啊?” 第70章 她和容渊长得真像 宋井想说没有。 可男人那凌厉深寒的视线实在太有威慑力,他生怕自己若敢说一句“没有”,立马能在这种夺人的目光中灰飞烟灭了。 于是他只好将脑子里可以上报的事情搜罗了一个遍,最后咽咽口水道:“陆总,副总出差回来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到公司了。副总秘书打电话来说他们那边项目谈得很顺利,已经签下来了,您看工程部派个什么人去盯着比较合适?” 陆仰止听他说到正事,脸色稍霁,可很快又凝眉,眼里划过浓重的思考之色。 唐言蹊顺口递了个果脯到他嘴里,问宋井:“什么项目?” 宋井踟蹰片刻,如实道:“也没什么,就是给甲方公司的app升级而已。” 虽然简单,但甲方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大公司,也不好怠慢,“他们是看在陆总的份上才把项目交给我们的,怕是……” “指明了想要你亲力亲为啊。”唐言蹊坐在男人的办公桌上,笑得好不自在,小腿都快踢到他身上了,“陆总忙得都快要长出三头六臂了,哪还有闲工夫去盯这种小儿科的项目?” 陆仰止伸手,快而准地握住她的脚腕,低斥:“胡闹。” 唐言蹊不理他,望向宋井,疑惑道:“不是还有个副总吗?他是吃闲饭的?” “吃闲饭的?” 一道沉静而清澈的女性嗓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笃定的高跟鞋声,步步逼近总裁办公室。 唐言蹊一怔,又听那声音近了三分,带着无形的气场,继续扬开:“如果我没看错,现在是下午两点半,陆氏上下找不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可你在干什么?坐在总裁办公桌上放肆,还妄议上司的是非,成何体统!” 唐言蹊眯着眼睛从办公桌上跳下来,腿上淤青的地方险些又磕在了桌角。 男人脸色一沉,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唐言蹊却直勾勾地盯着门外走来的女人。 看清对方冷艳的面容的一刹那,她的心脏如同被人用绳索勒紧,狠狠绞着。 那是—— 容鸢。 宋井忙向她鞠躬致意,“副总。” 容鸢随意点头,走近,与办公室里的女人对上目光,同样也是一震,“是你。” 唐言蹊此刻还被男人搂在怀里,以一种不必言明却占有欲十足的姿态。 震惊过后,容鸢的眼神逐渐变得犀利,来回游荡在二人之间,“唐言蹊,你还有脸回来。” 声音不大,唐言蹊却被她说得不自觉一僵。 只见那女人黑发挽在脑后,一身得体的职业女性装扮,显得干净利落,眉眼之间依稀有着当年毕业于世界一流名校高材生的傲慢与冷静,将她那张天姿国色的脸蛋衬得更令人过目难忘。 出身名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小姐,容鸢。 一切的一切,都与唐言蹊大不相同。 不过她记得,容鸢当年就是陆仰止的师妹,学的也是金融,一双纤纤玉手随便一挥就能在风云诡谲的金融市场里掀起一个大浪…… 这样的女人,居然甘心在陆氏旗下一家没有上市的子公司里,做区区一个副总? “你这次回来又想干什么?”容鸢戒备地盯着她。 陆仰止俊眉微沉,冷声截断,“容鸢。” 唐言蹊只觉得眉心一阵发疼,忍不住抬手按住。 陆仰止眸色更加晦暗,抱着她坐下,不悦道:“你先去会议室等我。” “师哥!”容鸢不敢置信地望着陆仰止,“你不会忘了她五年前做过什么了吧?你还要再被她蛊惑一次吗?” “我让你去会议室等我。”男人的嗓音已是沉到谷底,寒意盘旋在唇齿边,无上威严,“现在,立刻!” 他被白衬衫包裹的手臂上隐隐跃出青筋,唐言蹊一惊,怕他的伤势恶化,忙按住他,“我先回去上班。” 她边说边起身,轻声道:“你们在这里聊就好。” 五年前的事在谁心上都是一道疤。 而唐言蹊,无疑就是那个问心有愧、最怕再见故人的人。 陆仰止凝眸,眼瞳里布满密不透风的邃黑,原想留她,又扫了眼那边愤愤不平的容鸢,到底还是松了手,“下班等我,我去接你。” 唐言蹊胡乱点了个头,匆匆离去。 …… 茶水间里,赫克托依然靠墙站在死角,瞧着窗边郁郁寡欢的女人,问道:“老祖宗,你没事吧?” 难道是那晚在温家的事,她还—— “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唐言蹊问,语调平平无奇。 赫克托皱眉,“刚才?” 她不是在陆总办公室呆了一上午,又一起吃了个午饭,才回来吗? 在陆总办公室还能碰见谁? 赫克托猜不出。 “容渊。”她望着窗外浮动的白云,喃喃道,“她和容渊长得真像。” 赫克托一瞬间明白了她指的是谁,“是副总?” “容渊,容鸢。”唐言蹊念着这两个名字,“你们早就知道容渊的妹妹在陆氏工作,是不是?” 赫克托埋头道:“是。” “当年霍格尔因为没能保护好容渊,一直自责到现在。”他道,“您不在的那五年,墨少以铁血手腕收服了大部分部下,但组织高层仍然有一部分人唯您马首是瞻,不愿跟随墨少。尤其是我们三位jack,先后都离开了。” “是么。”唐言蹊淡淡啜着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jack一词来自扑克牌里四种花色的j牌,意为侍从、骑士。 唐言蹊从小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因此才走上了研究电脑的路。 偌大一个黑客帝国里,能见到酒神本人的,也就只有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四位jack—— 梅花j兰斯洛特,亚瑟王麾下圆桌骑士之一; 方块j赫克托,特洛伊第一勇士; 黑桃j霍格尔,丹麦的英雄; 还有最后一位红桃j,便是容渊。 可惜他早在五年前的一场意外中死于非命。 于是她身边只剩下兰斯洛特、赫克托和霍格尔三人。 兰斯洛特恶贯满盈,已然是一张废牌。 唐言蹊再怎么惋惜心痛,却也只能亲手将他除掉。 “所以霍格尔是为了补偿容渊、为了照顾他妹妹才进了陆氏的。而你,也就跟着他一起来了?” 赫克托垂眸,“是。” “你们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唐言蹊撑着头,笑得很无奈,“我和容渊的妹妹五年前就不对付,你们不知道吗?” 她以前和这位容鸢小姐一点都不熟,是容渊出了事以后,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小姐。 原本的丧兄之痛就已经让容大小姐对他们恨之入骨,后来还传出了唐言蹊利用孩子逼婚嫁给了陆仰止的事。 容大小姐暗恋陆仰止多年,从她专门为了他报同样的学校、学同样的专业就可窥见一二,自然视唐言蹊为头号情敌。 不过这位容小姐倒是比庄清时那厢磊落多了,自从唐言蹊嫁给陆仰止以后,就没再见过她与陆仰止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偶尔见了唐言蹊,还会没什么好脸色、但至少礼数恭敬地叫一声嫂子。 所以唐言蹊对她的印象其实并不坏。 若是换了别人如今日这般处处针对她奚落她,唐言蹊早就一巴掌打上去了。 可是看到容鸢那张脸,她这巴掌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只能落在自己心上,暗骂自己一句没用。 “老祖宗,霍格尔有话让我转达给您。” “讲。” “他说,容鸢小姐性子耿直,但绝不是下流龌龊之辈,做事也有分寸,顶多会在工作上对您有些刁难。希望您能看在容鸢小姐去世的哥哥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 唐言蹊轻笑出声,睨着他,“那个死冰块脸说得出这种话?别你是信口拈来诓我的。” 赫克托脸上一囧,“我不敢。” “容鸢……”唐言蹊眯着眼睛,念着这两个字,过了很久才道,“我倒不怕她在工作上刁难我,怕只怕……” “什么?” “没什么。”她抿唇一笑,“也许是我想多了。” …… 下班后,唐言蹊循着短信找到了宋井停车的地方。 陆仰止已然坐在后排闭目养神了。 她笑笑,坐进车里,“今天陆总下班这么准时?” 宋井立马机灵地回答:“怕您久等,陆总特意提前让他们散会了。” 她看着男人丰神俊朗的侧脸,有些昏暗的车厢里,每一笔都似天工开物,鬼斧神工,漂亮得让人只能喟叹。 唐言蹊靠在软垫上,睐着他,“你那个能干的师妹又在会上出风头了?” 男人的眉心微不可察的动了动,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冷锐,没有半分刚醒时的迷蒙。 宋井一听也沉默下去。 “没有。”陆仰止面色寡淡,平静道,“只是汇报了些工作。” 宋井缄口,注视着面前的路况。 他当时在场,事实上,容总和陆总一开始确实是在谈工作,可是谈着谈着话题就歪到了唐小姐头上。 陆总勃然大怒,说了几句重话,气得容总眼泪都在眼眶里转悠。 容总在他们眼里向来都是个钢筋铁骨的女强人,哪有委屈成这样的时候? 饶是宋井看着都觉得揪心,更何况是陆总? 陆总与容总相识多年,师兄师妹间的同窗情谊也不是一句空话。 所以宋井眼睁睁看着陆总整整一下午心情都不怎么好,总裁办和副总的办公室就在对门,中间一个过道气压低得像随时都要电闪雷鸣下一场瓢泼大雨,可他也不好开口劝。 毕竟,如何在两个女人中权衡选择,这决策也轮不到他来做。 他只是有些感慨—— 容总不仅是看唐小姐不爽,她也很不喜欢陆总的未婚妻庄小姐。 每次庄小姐只要在公司露面、被容总碰上,两人总少不了要起几句口角。 陆总看上去仿佛是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偏袒容总要多一些。 久而久之,庄小姐也看懂了分寸,再不去得罪容总了。 公司里私下都传,陆总是不是和副总有一腿。 可是五年来也不见他们有什么过密的交往,就真是亲如兄妹、光明磊落得很。 让宋井觉得惊讶不已的是,他以为这次陆总还是按照老套路,会在唐小姐面前象征性地训斥容总几句,然后到了会议室,再不经意地称赞她最近在工作上做出的成绩,以作为不必言明的安抚。 结果却让他大跌眼镜—— 陆总非但没有夸容总一句,反而在会议室里句句藏锋地批评,话说得尤其重,最后还直接把容总“发配边疆”了…… 想想当时的场面,他还是心有余悸。 唐言蹊一看陆仰止俊颜轮廓里收敛的阴霾,大概也就懂了。 她倒也没傻到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问:“容鸢拿下来的那个项目,你打算怎么办?” 男人眸如黑玉,被冰冷的泉水洗濯过一番,触目生寒,“她自己翅膀硬了,本事也大了,自己想办法。” 唐言蹊啼笑皆非,“对你而言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一个学金融的小姑娘,你指望她怎么评估项目,怎么安排人手?” 男人重新闭上眼,高挺利落的鼻梁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片刻,他低沉地开腔,含着三分凉薄的嘲弄:“替她考虑这么多,你倒是善良。”他顿了顿,嗤笑,“那你去。” 唐言蹊缩着脖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去。” 容鸢本就和她有过节,她要是自己送上门,还不让容大小姐活活整死? 见唐言蹊脸色不对,宋井赶忙接过话来:“唐小姐不用紧张,陆总是跟您开玩笑的。那个办公区地段太偏远了,咱们陆总恨不得把您安在眼皮底下,哪里舍得让您过去受罪?” 唐言蹊一愣,“还有其他办公区?” “公司里现在项目太多,办公室和会议室都排不开。”宋井道,“不过五年前陆总收购了一家企业,连着那边的办公楼一起盘下来了。所以一般不需要直达天听的加急工作,都会送到那边去做。” 五年前,收购,地段偏远…… 唐言蹊眼皮蓦地一跳,连心脏都跟着重重颤了下。 是庄氏集团的旧楼? 心跳的加快引起她呼吸也变得急促,唐言蹊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不一会儿,她语调寻常道:“容鸢是你师妹,这个做哥哥的还是要大度一点,拿出你的胸襟和气度来,不要对她赶尽杀绝的好。” 男人这才睁开眼,阒黑的眼底幽深而冷漠,“我有分寸。” 唐言蹊回过头,正对上他那双深寂如海的眼睛,“如果你没时间的话,我去盯着也可以。反正补丁升级的项目有你和冯老在,也没必要多我一个。” 男人英俊的面容顷刻间沉峻如山崩,寒声问:“你还真打算去?” 唐言蹊余光看到后视镜里,宋井皱着眉对她连连摇头。 陆总心情已经很差了,唐小姐可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和陆总对着干。 “我……”唐言蹊纤细的手指一寸寸收拢,指尖深入掌心,刺得她快没有知觉,“我不想看你和你师妹闹得太僵嘛。” “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插手。”仔细分辨,不难发现男人的嗓音已如绷紧的弓弦,危险冷冽、一触即发。 唐言蹊却像入了魔般,执着道:“不是说这项工作简单的很吗?交给我的话,半天就可以搞定。” 看着陆总乌云盖顶、冷得结了一层霜的脸色,宋井无声叹息。 要么说有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唐小姐怎么就看不透,重点根本就不是工作简单与否。 而是—— 陆总为了在副总面前给她立个威信,让副总记住以后万万不可刁难于她,这才狠心将副总扔到那边去,故意让她吃个亏。 唐小姐倒好,非但不领情,居然还为容鸢小姐求起了情。 这里里外外的,倒显得陆总为了她不惜与师妹撕破脸都是多此一举了。 “唐言蹊。”男人慢条斯理地开口,叫的却是她的全名。 唐言蹊一僵,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不悦,她咬唇,心里撕扯得厉害,怎么也无法任由这大好的机会就这么和她失之交臂。 男人却只是将她拉到身边,用力圈在怀里,淡漠道:“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今晚带你去和相思吃饭,嗯?” 第71章 再喜欢也该有底线 听到陆相思的名字,唐言蹊倒是真怔了下。 心脏无声缩紧了三圈,话都到了唇齿边,怏怏又咽了回去。 陆仰止看着她失神的样子,便将她搂得更紧,沉声道:“她这阵子没去上学,自己在家呆着,也不和人说话。你不是喜欢她吗?去陪陪她。” “好。”唐言蹊轻声应了。 指甲深深嵌进真皮座椅里,她突然又旧事重提,“陆仰止,你真的非要刁难容鸢不可吗?” 男人凤眸见颜色一顿,很快敛成狭长逼仄的形状,“什么叫我非要刁难她?” “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司那些人有多势利眼。”唐言蹊苦口婆心道,“你和她这么一吵,还把她一个人直接发配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公司里肯定少不了人趁机去踩她。” “尤其是工程部,现在最是缺人手的时候,随便找个理由都够搪塞她好几个月了。陆大总裁你不下令调给她几个主力过去,她自己哪里摆得平这个项目?” 陆仰止静静地听着,黑眸如凝墨,纹丝未动,“依你的意思,是我做得过分了?” 别说是唐言蹊,就连宋井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方向盘里。 唐言蹊赶紧安抚他,“我也不是说你过分……” 她咬唇,“你这样想嘛,她今天和你吵架是因为她不喜欢我,那我如果以怨报德,不生她的气,反而过去帮她,是不是显得我胸襟开阔?” 男人唇畔划过一丝冷笑,抱着她的手也松开了,“你觉得她会领你的情?” 唐言蹊愣住。 “容鸢是什么人,你知道吗?”陆仰止那张从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俊脸此刻阴沉得过分,“18岁保送camb,四年修满别人六年的课业学分,三年时间从陆氏最基层一路爬到副总的位置,经手的5个大项36个小项从无一次失利——这些,靠得可不是别人放水。” 明明他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告诉她容鸢确实不需要他手下留情,但唐言蹊还是没由来地心底一刺。 她早知容鸢的优秀。 他这般明晃晃地把她的功勋荣誉摊开在她眼前,让她左右一比,生出了深深的自卑。 容鸢家境好,人生得漂亮,勤奋努力,所向披靡,简直是人生赢家的模板。 不像她,从小到大只知调皮捣蛋惹是生非,还在监狱里蹲了五年,满身泥点子。 唐言蹊呼吸停滞了两秒,重新厚着脸皮笑开,“那话也不能这么说,她厉害,你比他更厉害呀,你若是有心让她吃亏,她个小丫头片子哪里躲得过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男人皱眉,已然不耐。 “我想去帮她做这个项目。”她也不绕弯子。 男人眸色渐冷,大掌抬起她的下巴,“唐言蹊,你既然知道我有心让她吃亏,还非要和我作对不可?” 宋井仍然透过后视镜,冲女人死命摇头,只差没给她跪下求她别说了。 唐言蹊秀拳一握,迎上他的视线,“我不想和你作对,但是这件事——” “停车。”男人嗓音凌厉。 手一挥,将她甩开,唐言蹊心中一凛,自知真惹恼了他,可再想近他的身却没了机会。 宋井在他的威慑下,慌忙把车停在了路边。 陆仰止打开了车门,修长的腿直接迈下去。 唐言蹊慌了,伸手拽住他的衣角,“仰止!” 男人身形停住。 只听她犹豫了下,低声问:“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和相思吃饭的吗?” “哦?”男人薄冷的唇线扯出一个笑的弧度,没回头看她,“原来你还惦记着她,亏我以为你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惹我生气,至于相思过得好坏,你一点都不关心呢。” 唐言蹊被他说得心虚,她方才确实满脑子都是如何说服他同意派她去庄氏集团工作的事。 也就这么一个瞬间的不留神,男人的衣角已经从她手中抽离。 “宗祁真不愧是你徒弟,连过河拆桥的本事都是师承一脉的。”他嘴角笑意更深更冷,“倒是陆仰止枉做小人了。” “宋井。”他平平无奇的一声唤,宋井立马冷汗一身,“我在,陆总。” “把宗祁叫回来,择日重新入职,薪水涨二十个点,算作这段时间的补偿。”男人寒声吩咐,语速不快,却让人根本插不进话,“还有副总那边。” 他顿了几秒,回眸看向唐言蹊,一眼却仿佛将她的胸膛贯穿,“项目拨款五千,为期三日,谁愿意去就让谁去,不必报给我知道。” 说完,用力将车门撞上。 唐言蹊呆呆坐在车里,手还保持着抓他衣角的动作。 宋井叹了口气,重新踩下油门,车子慢吞吞地启动了。 透过反光镜能看见男人站在路边,周身萦绕着一层沉鹜的气场。 他打了个电话通知司机来接,挂掉电话后,发现女人坐在后座上发呆。 不禁出声道:“唐小姐,陆总和容总这么多年情同兄妹,容总为公司鞍前马后,立下了不少功劳,这些事,陆总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况且……” 他斟酌了下用词,“像容总这样的人才,别说整个行业,就算跨十个行业,也不可多得。若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为己所用,她去了哪里对陆氏都是一大祸患。” 唐言蹊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可听到旁人如此夸容鸢,她心里还是不快。 闷闷道:“我明白,所以我才劝陆仰止……” “您不明白。”宋井截断她,“倘若您真的明白,您就不会劝陆总尽快与她和解了。” 女人脸上浮现出少有的迷茫。 宋井道:“容总的价值,没有人比陆总更清楚。可是他还是选择了与容总撕破脸,不惜冒着失去这个左膀右臂的风险。您说,这是为什么?” 唐言蹊心头一颤。 方才有过类似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却没深想。 宋井直言不讳,“因为在陆总眼里,他最想维护的人不是容总。虽然看上去,陆总做事一向果决、不讲情面,但其实……” 唐言蹊想,她晓得宋井后半句话是什么。 但其实,陆仰止是最渊渟岳峙、有清风峻节的君子。 一如他的名,仰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他每每辜负别人时,心中何尝不会愧疚?尤其,那人是他欣赏、感激又关系亲密的师妹。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了。 “陆总这时候最需要的不是您劝他尽快与容总和解。”宋井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孰对孰错,陆总当然看得分明。您此刻多说一句,就形同在陆总原本就有的愧疚上多扎一刀。” 谁都不希望自己做错的事被人翻来覆去地提。 像陆仰止这般处于巅峰、独步云端的男人更甚。 也许,他需要的只是她小鸟依人地靠在他怀里说一句谢谢,说一句我很开心你肯为了我这样做。 唐言蹊颓然靠在后座上,以手掩住眉心。 她这是都做了些什么啊…… 半晌,唐言蹊坐直了身体,“谢谢宋公公指点。”她平视着前方,眼神空洞,“等我帮容总做完这个项目,就回来哄他。” 宋井吃惊,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执意要去。 “唐小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唐言蹊垂眸。 可事已至此,她已经把陆仰止得罪到了这个地步…… 庄氏那边若再没有点收获的话,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宋井摇头叹息,“您有您的想法,我就不多加干涉了。” 唐言蹊“嗯”了声,问:“陆仰止让你送我去哪?” “陆总没吩咐,大概是回天水湾。” 她眸色一黯,“喔。” 那就是,不能和陆小公主一起吃晚饭了。 沉默了半晌,空旷的车厢里,突然传来宋井的声音:“唐小姐,恕我多嘴,您为什么对容总格外关心?” 唐言蹊被他问得一怔,讷讷道:“也没什么,看她怪可怜的。” 宋井表情奇怪,“可怜?” 出身豪门,容貌娇艳,智商逆天,这是怎么看出可怜的? “你也说了你们陆总和她情同兄妹,她早年失去一个哥哥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对她不错的师哥,又为了她不喜欢的人和她吵架,换了老子,老子要心塞死了。” 唐言蹊托着腮,望向街边飞逝的景色,“而且术业有专攻嘛,她再聪明,遇到写代码这种事,也只是个门外汉。你让她把电脑砸了她也写不出来呀。” 宋井听她说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出来,只好笑道:“这就是您多虑了。” “容总身边有一员大将,实力非凡,半个工程部也抵不过他一个人。陆总曾经指名让他来接替冯老的职位,可几次调令下去都被他拒绝了,这五年来,他就只跟着容总混饭吃。陆总要是真打算为难到容总头上,肯定会先想办法把他支开。” 唐言蹊眼皮一跳,落在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你说的……是谁?” “姓霍,霍无舟。” 女人眸光如水,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宋井把她送去了天水湾,目送她进了别墅,重新坐回车里,发动了车子。 突然,一直在他脑海里沉寂的念头跃出水面,他这才想起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容总是容家三代单传的千金小姐,连个旁系的表亲都没有,哪来的哥哥? …… 郊外的别墅,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如裹着飓风而来,堪堪停在花园外。 刹车的声音拖得很长很刺耳,听一听就能大概猜出跑车的主人今天心情糟透了。 “霍无舟!”女人从车上下来,甩上车门,隔着花园就喊出了声。 别墅的大门应声而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处,隐约透着一股斯文淡漠的冷。 仔细看去,他英俊的脸有半边匿在阴影中,高挺的鼻梁上夹着一副无框眼镜,将所有情绪都盖在了镜片之下,反而衬出他的克制与冷静。 有人说她师兄陆仰止是个目中放不下十丈红尘的世外高僧,可容鸢却觉得,这个男人比她师兄还冷心冷情。 就算天塌在他面前,他最多也就是淡淡看一眼,然后绕开。 容鸢每次看到他这副衣冠楚楚的样子都浑身难受,今天格外难受。 她踩着高跟鞋走上去,冷声道:“我想吃鱼,糖醋红烧清蒸各来一条。” 说完,见男人仍立在那不动,心里“蹭蹭”冒火,仰着脸对上他的面容,“你听不见我说话吗?聋了?” 霍无舟没低头,只是稍微下瞟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淡淡看着她,语调平铺直叙的,没有起伏,“太晚了,超市的东西不新鲜,明天。” “我今天晚上就想吃!”容鸢火冒三丈,在公司吃的枪子一发不少地全都打在了霍无舟身上,“你不给我做是吧?那我出去吃,老娘去下馆子,正好昨天陈家少爷说想约我一起吃……” 话没说完,就被男人攥住手腕,不由分说地拽进屋里。 “你干什么!”容鸢被攥得生疼,大喊,“我去吃饭也碍你事?” 霍无舟松开手,“不碍我事。” “想去就去。”他还是满脸无动于衷,“女孩子不准说脏话。” 容鸢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但在他面前就是收不住脾气,总想闹得大一点,再大一点,才能激起他一丝波澜。 “女孩子不准说脏话?老祖宗说得还少了?一天到晚老子长老子短,动不动就骂人大爷,你怎么不管她?” 霍无舟闻言忽然眯了眯眸,镜片下眼底蓄满晦暗与危险,“你从哪知道的?” 不仅知道他们称呼酒神为“老祖宗”,还知道老祖宗的口头禅。 容鸢被他的眼神看得一窒。 多少年再没有过的心惊肉跳的感觉瞬间塞满胸膛。 她偏过头,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我哥告诉我的。”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每次,只要提到她那个死去的哥哥,分分钟就能掐住霍无舟的软肋。 果然,他不说话了。 容鸢冷笑,踢掉高跟鞋,“你是我什么人,你管我这么多?” 这个问题她问了五年,男人每次的回答都不会变:“我是替你哥哥管你。” “你还有脸提我哥。”她走到冰箱旁边拿出一瓶水,一饮而尽后,把玩着瓶子,斜眼睨他,“当初如果不是你——” 看到男人脸上的神色,容鸢心口如同被什么堵住,也说不下去了。 她泄气地把水瓶扔进垃圾桶,“我去书房工作。” “好。”霍无舟拿了件外套,转身往外走。 容鸢叫住他,“你去哪?” “买鱼。”他说。 容鸢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攥紧,“算了,明天再吃,你跟我上来。” 霍无舟转过身,又是一张无波无澜的脸,“我想办法,很快。” “我说明天再吃!”容鸢觉得这男人有时候简直执拗到不能够,而且强势得宛如真把自己当她长辈了,什么都要插手,他是不是忘了到底谁是主谁是仆? 霍无舟静了三秒,把外套重新挂好,还顺便将她踢乱的高跟鞋摆在鞋架上。 鞋子还带着零星余温,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禁在上面多停留了片刻。 而后,面无表情地随着她进了书房,“什么事。” 容鸢虽然身为副总,但工作量不比陆仰止少。再加上她原本就是个勤奋较真的人,每次十分的工作都能让她做出十二分的东西来。 霍无舟时常路过她的书房,会想,如果那个男人还在,是否会心疼他妹妹此刻过分的努力付出。 女人坐在书桌上,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神态动作就这么毫无征兆的与五年前记忆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霍无舟的心脏被遽痛碾过,脸色都差了三分。 容鸢抬头就看到他盯着自己出神,目光,似是沉痛。 她自然明白他是想到了谁。 五年来,次次如此。 玉指一拢长发,容鸢抿了下唇道:“今天师哥跟我吵架了。” 霍无舟回过神,走上前,漠然无言。 他不觉得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关系的时候,不会多话。 “你不问我因为什么?”容鸢撑着额头瞧他。 霍无舟仍是无言。 容鸢自觉没趣,便摊开明说了,“因为他那个无恶不作还婚内出轨的前妻,唐言蹊。” 这话说得很是尖刻,霍无舟总算给出了点反应,皱眉,“你见到老祖宗了?” 前阵子他一直在外陪她出差,早听赫克托说老祖宗回来了,却一直无缘得见。 “见到了。”容鸢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还骂了她两句。” 霍无舟眼神沉峻下来。 “怎么?”她笑眯眯的,“你生气了?我玷污了你们的信仰是不是?你要像我师哥一样,再跟我吵一架吗?” 霍无舟薄唇翕动,吐出四个字:“用不着我。” 容鸢怔住。 他单手撑在她的书桌上,身子越过高高摞起的文件,俊脸几乎贴上她,“不要得罪老祖宗。” 容鸢瞳孔骤然一缩,心中稍稍灭掉的火气无端又涌上,“什么叫不要得罪老祖宗?那个水性杨花始乱终弃的女人哪里比我强?你们一个个都向着她!” 其实,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是那女人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会向着谁,不是再明显不过的吗? 容鸢撇过脸,咬着牙,压着脑海里蠢蠢欲动的想法。 如果不是那女人五年前对师哥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她……也是不讨厌她的。 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客观上承认,唐言蹊是个有魅力的女人。 “容渊”在她手底下做事时,她就发现这一点了。 当年,她原以为一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不可能驾驭得了整个黑客组织,这其中必定是沾了墨岚的光,可是当“容渊”真正走到唐言蹊身边时,所有想法却都在潜移默化地慢慢改变着。 那是她循规蹈矩的生活中一段兵荒马乱的岁月。 那是她站在camb的毕业典礼上、作为优秀博士毕业生代表发言时,脑海里偶尔浮现的场景。 但是,再喜欢也该有底线。 那女人如此丧德败行,对不起她师哥,她就无法原谅。 “霍无舟,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让她再去蛊惑我师哥一次的!只要有我在,想都别想!你要是向着她,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滚回她身边继续做你的狗腿子去!” “嘭”的一声,是男人的大掌狠狠拍在桌面上。 他逼近她,眼里森寒的痕迹很重,“容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容鸢从没见过他发火,双肩一哆嗦,被惊住。 “你以为她是那么好惹的?”男人字字冷漠藏锋,“若你真得罪了她,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 第72章 我是来帮你的 也不知是他的声音太有穿透力,还是这话就那么吓人,容鸢一下子僵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男人直起身,脸色也恢复如常,“好了,我只告诉你,不要去惹她。否则她想教训你,根本用不着我出马。” 容鸢心里憋了一口气,慢慢化作委屈,她握了下秀拳,闭上眼,冷声道:“出去。” 霍无舟望着她,身形不动,“你叫我进来,有事?” “没事。”容鸢扬手指着门口,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霍无舟睨了她两秒,薄唇一抿,走了,临走还不忘将门带上。 只剩下女人孤零零地坐在偌大的书房里,夕阳逐渐将地板上纤细的影子拉长。 半晌,她忽然起身,将桌上大大小小的文件夹统统扫落在地。 而后趴在空旷的书桌上,难过得快要哭出声—— 回家前,师哥的秘书宋井给她打了个电话,通知她,手头这个项目为期三天,拨款五千。 容鸢的一把怒火几乎透过电话线烧到那头。 三天时间?!做一个项目从设计样板到编写程序再到后期调试,十天半个月都嫌少!只给三天时间!他当是在赶集吗? 而且项目拨款五千?!五千是什么概念?别的不说,光是租用一间会议室的场地、空调、媒体设备,一天就要花去一千多。 这不就是摆明了在刁难她吗? 工程部那些人,看上去老老实实憨厚可掬的,其实一个比一个精明。 捞不着油水的项目谁会加班加点地跟着她做? 容鸢气得一个头两个大,所以想像往常一样,叫霍无舟来帮她。 毕竟,他曾是那个女人身边的一把手。虽不如兰斯洛特那般机敏、会看人眼色,但最是沉稳可信。而且相识多年,容鸢却总有种摸不透他深浅的感觉,仿佛这个人的实力,远远不止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原本计划得好好的,结果话都没说完两句就不欢而散了。 唐言蹊。 容鸢将这三个字咬在牙齿间恨不得碾碎。 都怪她!这个扫把星,她一回来什么都变了! 她绝不会放过她! 容鸢撒过气后,平复了气息,逐渐冷静下来。 一双美丽的眸子幽幽地盯着电脑屏幕,眸光却亮得出奇。 呵,以为这样她就没办法了吗? 女人调出编程窗口,芊芊玉指极轻极缓地落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又一行代码。 起初,速度不快,动作也略显僵硬。 可到了后来,竟逐渐加快,似乎找回了手感,指尖有规律的起落变得娴熟又利索。 容鸢写了一半,脑子里忽然蹿过什么念头,手指抬起就没有再落下。 她关了窗口,眼神微微黯淡下去。 她以为,这些东西早就随着那段荒唐的岁月一起被她丢出了脑海,丢得干干净净,连影子都不剩了。 却原来,很多事情,也许一开始便不是以铅笔书就,而是有人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不衰不灭,历久弥新。 那时,十几岁的女孩曾坐在与她气质极为不符的、老成又稳重的大班椅上,手捧着一杯红茶,边吹蒸气边笑眯眯地告诉她:“红桃,你用不着这么拼命练习,学会一项技能就像爱上一个人一样,一旦会了就忘不了。” “时间久了,也许会淡化掉很多细枝末节,但留下的那部分会变成一种本能,让你在茫茫人海里一眼瞧见他时,依旧会怦然心动。” 思及至此,容鸢紧紧攥着鼠标,菱唇的唇角下沉得厉害。 这些话,她一字一句记得清晰无比。 可是说这话的人,大约,已经忘了吧? …… 晚上九点,唐言蹊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小外套,坐在沙发上啃水果。 帮佣阿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表,低声道:“唐小姐,先生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不如您先睡吧?” 天水湾这块地方是拿来做什么的,整个榕城上流圈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用四个字来概括便是,金屋藏娇。 这里面住着的女人,哪个不是痴心苦守,夜夜盼着那个自己高攀不上的男人能施舍一般地回来看看? 虽说心里有些不齿这些女孩子年纪轻轻就走上这条路,但这她只是个拿人工资的佣人,也没资格多说什么。 何况这位唐小姐,看上去就和那些妩媚妖娆、变着法求宠献媚的女人不大一样。 她大多数时间除了吃就是睡,也不沉溺于名牌服饰、化妆品。可若说她懒散,偶尔又能从她眉眼间看出一股子潇洒凌厉的劲儿,说不清道不明,却了无痕迹的傲慢着。 “我还没吃完,急什么。”唐言蹊不紧不慢地继续啃,“他爱回来不回来,大不了我去公司找他啊,又不是见不着了。” 阿姨语塞,“……” 现在被冷落的女人也这么乐观的吗? 唐言蹊吃完水果又嗑了会儿瓜子,最后一甩袖子,回房。 脚步在楼梯上停了停,“对了韩姨,我刚才看柜子里有一罐锡兰,煮个水果茶应该不错。” 阿姨皱眉,“唐小姐。”这些女人做梦都想被称呼为夫人、太太,可她向来都只叫她们小姐,“我不姓韩,我姓刘。” “啊,是么。”唐言蹊转过身,歪着头朝她笑,“是我睡糊涂了,忘了以前那个阿姨才姓韩。” “以前的阿姨?”刘姨惊讶,她怎么没听说过这里以前还有个阿姨? 唐言蹊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倚靠在楼梯扶手上,“是啊,以前有个阿姨,哪里都好,就是脑子太灵光,心思也多。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胡乱嚼舌根,琢磨主子们的是是非非。”她打了个哈欠,“后来被家政公司开除了,听说是直接轰回老家种地了,也算是条出路。” 她的语调舒缓不改,褐瞳里的温度却淡下来,“刘姨,您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要不要休息几天?” 刘姨被她温静无物的眼神瞥得一震,“不、不用了,唐小姐,我,厨房还没收拾……” “这样啊。”唐言蹊也不留她,莞尔笑道,“那您快去吧,忙完也早点休息,晚安。” 说完,她踏着软绵绵的步子上楼了。 不出意外的,陆仰止果然一夜未归。 唐言蹊想过是不是给他打个电话,或者至少发个短信认个错服个软,不过这想法也就在脑子里停留了几秒钟,就灰飞烟灭了。 反正庄氏集团她是一定会去的,何必现在哄他高兴了,再让他更不高兴。 还是等事情办完了一起哄比较省时省力。 于是她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车去了城郊。 而陆氏集团的办公楼里,清晨的例会,所有人都在一种莫可名状的低气压下进行着汇报。 宋井留意到,从不在会上看手机的男人今天居然将手机直接搁在了桌子上。 时不时的,那隽凉的视线还会在上面掠过一圈,然后颜色沉得更深。 一场会议下来,三个经理两个副经理谁都没捞着好,包括副总在内,也被他锋利的言辞削得骨肉分离。 可偏偏人家说得又句句在理,大家除了如履薄冰地忍着,倒也没什么其他法子。 散会时,公司上下便有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传染开了—— 副总失宠了!不仅被“发配边疆”,工作条件还格外的严苛! 面对众人的议论纷纷,副总本人反而显得格外平静,一身女士西装,发髻挽得很高,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果决与冷艳。 她拿着文件袋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刚走到转角便被人用力扣住手腕,“容鸢。” 容鸢猛地刹住脚,差点崴了,冷冷瞪过去,手一甩,“干什么?” 敢对她动手动脚的,别说全公司了,全世界也就那么一个人。 男人顺势松手,推了推他无框的眼镜,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神淡漠冷寂,“三天,经费五千,你昨天就是想和我说这个?” 容鸢面无表情,“你既然知道,还在这里挡路?我没时间和你耗,让开。” 霍无舟镜片下的双目色泽深沉,“需要我帮忙?” 容鸢的呼吸窒了片刻。 如若换作以前,这时她大概已经点头了。 可昨晚的争吵历历在目。 为了那个女人。 “不需要。”她仰头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冷淡而自信,“你别忘了我姓什么叫什么!区区一个小项目,就算我自掏腰包赔钱进去,也一定会完成得漂漂亮亮。” 霍无舟脸色寡淡地整了整衣衫上莫须有的褶皱,“是吗?” 说完便转身,“你有安排,那就好。” 他说得稀疏平常,走得也毫不留恋,就好像真的只是过来客套一句,知道她不会答应,也没想继续劝她答应。 容鸢却觉得自己这口气憋得,五脏六腑没一处不疼。 幸好,总裁办里有个和她同样不痛快的人。 “她昨晚都做了什么?”男人坐在书桌后面,价值不菲的钢笔握在手中把玩,气场如海纳百川,淡而恢弘。 本该在家的刘姨立在办公桌前,惊出一身冷汗,“唐小姐吗?她……吃晚饭,吃甜点,吃水果,吃瓜子,喝了几杯茶……” “过得挺滋润。”男人慢条斯理地开腔评价。 那是相当滋润啊。宋井默然。 “说什么了没有?”他继续问。 “说、说了……”刘姨道,“说茶太浓,汤有点咸……” 气压在无形间低了许多,宋井只觉得脖子上那把刀悬得更近了,忍不住缩着脖子提醒道:“蠢,谁问你这些!唐小姐有没有提到陆总?” 刘姨茫然地想了想,诚实回答:“没有。” 宋井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看了眼男人波澜不惊的面色,简直想把她脑袋撬开,塞点智商进去。 男人手中的钢笔“嘎吱”一声,断了。 可他却依旧面不改色,仿佛只是捏死了手中一只蚂蚁,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茶太浓,汤有点咸。”男人薄冷的唇梢一扯,笑意未达眼底,“从最好的家政花大价钱请来的人,做出来的东西还能让人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宋井秒懂了上司的言外之意,低头道:“我马上把人换掉。” 刘姨无端端想起昨晚女人的一番话,吓得脸都白了,“陆先生,我,我……” 宋井挥手招来保镖,毫不容情地吩咐道:“带出去!” “陆先生、陆先生,您不会是要送我回乡下种地吧,陆先生……”惨烈的哭嚎一直回荡在总裁办外的楼道里。 陆仰止将断成两截的钢笔扔进垃圾桶,俊脸的轮廓没有起伏,语气却稍稍染了不耐,“既然她想去,那就成全她。” “陆总英明。”宋井附和完,又道,“听说唐小姐一早就打车去了城郊,不如我派人叫她回来,就说总部这边——” 男人的眉头忽然重重皱起,厉声截断他,“她爱去哪就去哪,不用告诉我,我没时间听,也不必拦着!” 宋井自知触了boss的霉头,垂下头不说话了。 没时间听,没时间听把一个扫地做饭的阿姨叫到总裁办,什么正事都不处理杂七杂八的琐事倒是问了一大堆。 这还叫没时间听? 他退出办公室外,隔着门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戾气盘旋在半空中。 无声悲叹。 从前还没有唐小姐的时候,陆总虽然也称不上平易近人,但只要分内之事兢兢业业地做好,便出不了太大差错。 现在,这阴风怒号乌云盖顶的时候越来越多。 他一边惊讶着,如陆总这般沉稳淡然、泰山压顶亦不眨眼的男人也有如此躁怒的一面;一边不禁在心中呼唤,唐小姐,你快点回来吧,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 容鸢开完会便叫司机送她去了城郊。 唐言蹊比她早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彼时办公楼里空旷得很,她却镇定自若地拿着陆氏的员工证,踏进了电梯。 视线环顾四周,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没什么新鲜的地方。 墙上还四处挂着庄氏集团几个大字,和一个连环扣形状的企业标志。 原来陆仰止将这栋楼和庄氏整个盘下来,却真的没做太大改变,也没怎么投入使用。 这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那个男人——骨子里就是个精明的商人,无利不起早,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大发善心? 唐言蹊想也不想,按下了去顶层的按键。 这一层空空荡荡的,散发着一种颓然而荒凉的气息。 想是陆氏的员工没事也不会到顶层来,所以……这里大概已经有五年无人踏足。 她一眼就瞧见了庄忠泽曾经的办公室。 大门紧锁,还贴了两张封条,因破产而封。 唐言蹊走上去,脚步声回荡在耳边,诡异非常,她只当作没听见。 伸手摸了摸办公室门口的铁锁,有灰,也有锈,若想进去的话…… 她心里默默估计了下,没有钥匙,生拆掉这把锁,怕是会被人发现。 突然,耳边传来了什么声音。 唐言蹊一身鸡皮疙瘩都被激起来了,凝神静思,早晨七点半,就算是陆氏的员工也还没到上班的时间,怎么会…… 那声音时远时近,却是从楼梯间里隐约传来的,不是她这一层。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镇定下来,走进楼梯间里,打开了手电,循着声音一层层往下走。 终于,在楼下三层的地方找到了声源。 她隐在楼梯间里望着外面,是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将一个中年男人围在中间,拳打脚踢了一阵,嘴里念念有词:“你个狗娘养的,欠债不还是吧?以为老子背后没人,不敢剁你这双手是吧?啊?!接着躲啊,藏啊!” 中间那人西装凌乱,捂着头,求饶道:“海哥,海哥,您息怒!息怒!我哪是躲,我这不是凑钱来了吗?” “凑钱?你他妈上这儿凑钱?”海哥抽着烟,身边的小弟又是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你当老子傻的?这地方五年前就破产了!董事长离奇身亡!你凑冥币吗你?” “不是!不是!”那人跪在海哥面前,“海哥,您听我说,是这样的,这栋楼现在被陆氏盘下来了,看上去未经修缮、破败不堪,实际上陆仰止那人心机深得很,他把公司大部分的机密文件都挪到这边来,私下派了不少人守着。” “而且在这边赶制的项目都是加急项目,每一项经费都翻了几倍,我只要从里面抽几成,马上就能还上您那边的钱!实在不行,就拿两卷文件卖给其他公司也罢!” 海哥将信将疑,“机密文件,你怎么拿得到?”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这里是庄氏旧楼,我从前就在这里工作,这27层楼里没有一间屋子的锁是我打不开的。” 唐言蹊靠在墙上听了好半天,那海哥得到了他的再三保证,这才冷哼一声,答应再宽限他两日,带着小弟们转身离去了。 那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露出一张假正经的脸。 唐言蹊眯了下眸,那是—— 孟主管? 庄家那位一表三千里的表亲呵。 她才上岗第一天就劈头盖脸给她一顿臭骂,也不知道是跟谁借的胆子。 唐言蹊还在想着,那孟主管已经左右环顾了一圈,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身边一间屋子的锁。 透过门的缝隙,唐言蹊将将看清,那间屋子里伫立着不少书架,无数档案袋陈列在上面。 她心下一沉,想必这就是刚才孟主管说的,藏机密文件用的办公室。 呵,当年庄氏集团的倒闭,想必也有这位仁兄一份功劳。 唐言蹊想了想,悄悄跟了进去。 那储藏室大得很,却书架林立,容易藏身,她跟着他一路进了最里面的办公室。 见男人掏出口袋里的u盘,唐言蹊这才顿悟,原来孟主管一开始惦记的就不是外面这些繁琐的纸质材料,而是里面那台电脑。 孟主管一面等待u盘拷贝文件,一面心虚地擦着汗,待文件拷贝完成,他赶紧将u盘揣进兜里,匆匆往外走。 却蓦地,被一道温凉静敛的女声叫住:“就这么走了?” 孟主管惊得差点魂飞魄散,转过头来,却看见一张白皙干净的美人容颜,她靠在书架上,慵懒妩媚,笑意浅淡。 那一双泠泠如水的褐瞳里不见零星的内容,却无端摄住人的喉咙,叫人无法呼吸。 “你……你是什么人!”他虚张声势地指着唐言蹊,“竟敢跑到材料室来!你是不是想……” “我想什么你不都做过了?”唐言蹊意有所指地盯着他的口袋。 孟主管惊慌不已,“你血口喷——” “你也算是人?”女人淡淡截断他的话,抬手,点了点脑袋,“人都长这个,你算什么?只有低级动物才不怎么会动脑。” 孟主管咬牙,“你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他眼神一冷,“你是陆氏的员工?你想去总裁那里告发我吗?” “没。”唐言蹊吹了吹手上的灰尘,笑得婉约,“正相反,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孟主管哼笑,“我用得着你?” 唐言蹊还是谦逊地笑,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缕高高在上的傲慢,痕迹很淡,却又擦拭不掉,“孟主管,不是我说你,你好歹先后在两家软件开发公司任职,怎么对电脑还是好像一窍不通的样子?” 她抬手重新打开电脑,将屏幕换了个方向对着他,打开了命令窗口,手指随意在键盘上敲了几个键。 下一秒,孟主管的脸白如墙面。 “记清楚了,u盘拷贝文件是有记录可查的。”女人细长的手指轻轻叩着电脑的显示器,“这是常识。就算我今天放过你,就算你在这里杀了我灭口,不出一下午,这些文件,你站着盗走的,陆仰止就有办法让你跪着还回来。” 孟主管的嘴唇开始猛烈地哆嗦,“这、这……” 女人却垂下眼帘,指尖似柳枝被风吹过河塘般,就这么拂了过去。 也没看清她具体按了那几个键,屏幕上那些记录,像变魔术似的,陡然消失一空。 “你到底是什么人?”孟主管按着心口,故作镇定。 “你的恩人。”女人坐在电脑桌上,一条被长裤包裹的腿轻轻晃荡,随意极了,“不是吗?” 孟主管浓眉紧皱,片刻,问:“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她道,“监守自盗的是孟主管你,我只是助人为乐,做善事罢了。” 唐言蹊从桌子上一跃而下,足尖点地,轻盈得纤尘未起,“你拷贝的那点东西卖得了多少钱?这台电脑里值钱的文件太多了,想毁了陆氏,想让海哥给你留一条活路,你还得再狠狠心呢。” 她的嫣然笑语宛如地狱中传来的招魂之音,孟主管只觉得心脏忽然被揪紧。 是了,她说的没错。他拷贝的文件确实买不了几个钱。 可他也有所顾虑,因为陆仰止那人,实在太过可怕,看上去似乎不问世事,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可每次他对上陆仰止那双犀利深邃的眼睛,都有种自己做的事情早就全盘败露的错觉。 是以,他不敢盗取太多重要的文件,也是盼着万一此事不幸暴露,陆仰止也能看在这些东西不值钱的份上、还有他和庄家的亲缘关系的份上,饶他一命。 “你可以继续拷走你想要的。”女人微笑道,“我保证把这件事处理干净得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第73章 您真的动手了? 孟主管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大约是平时亏心事做多了,总怕什么时候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以至于见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反倒不敢伸手接了。 唐言蹊不知从哪里掏了块糖塞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耐心极好的样子,也不催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孟主管还是想弄明白这一点。 “大概是我今天心情好,想做善事吧。”唐言蹊笑得很淡,眼睛里的阴影着色却很深,“偷都偷了,为什么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偷一票大的?如若你能让整个陆氏元气大伤,到时候就算事情败露了,想必他们一时半会也腾不出时间来抓你。” 资料室门外,一道身影无声立着,倾听里面二人的对话,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紧紧扣住门框。 孟主管想了片刻,狐疑道:“如果你不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我凭什么无条件相信你是来帮我的?” 唐言蹊“唔”了一声,“你说的有道理。” 而后却粲然笑开,“可是眼下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孟主管咬牙。 她说的对,现在他有把柄握在这个女人手里,又不能为了两份文件就将她杀人灭口了。 唐言蹊一把将他推到电脑桌前,拽着他的手握上鼠标,笑盈盈的,“来,我告诉你哪些源代码最值钱,你只要把它们拷贝走,陆氏这家子公司能被你掏空一半。” 孟主管有些骑虎难下,可听见她的话,害怕之余,心里竟隐约有些蠢蠢欲动。 窗外的电闪雷鸣,乌云遮天蔽日,唐言蹊在等待之余瞥了眼窗外,眉眼冷漠而决绝。 却不知,门外的人早已掏出了手机,将这一幕完全录了下来。 …… 此间事了,孟主管和唐言蹊二人先后离开了资料室。 她去办公室溜达了一圈,却没见到容鸢的身影,于是又乘电梯下楼奔向前台。 前台小妹愣了片刻道:“容总来了有一阵子了,不过又走了。” 唐言蹊奇怪,“她不是接了个十万火急的项目么,怎么说走就走了?” 真不愧是有后台的大小姐,火都烧到眉毛根了她也这么我行我素。 她靠在前台的桌子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忽然想起宋井那天告诉她的事—— 容大小姐身边还有一员大将。 忍不住微微弯了唇角。 也对,有霍格尔在,倒是她担心得多余了。 …… 红色的玛莎拉蒂从雨雾中冲出来,溅起了一路的水花,最终在陆氏集团楼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停住。 女人行色匆忙,每一步却都迈得极稳,高跟鞋踏在地板上,散开阵阵慑人的气场。 周围的人见了她纷纷低头弯腰,“副总。” 容鸢看也不看,径直往楼上去。 总裁办门前,宋井一见她气势汹汹而来,心里一哆嗦,赶紧拦住,“容总,您淋雨了?” “让开。”容鸢冷声道。 宋井苦笑,“今天陆总心情不太好,您可千万别在这时候……” “你再多耽误一秒钟,后果就你一个人负责。” 宋井被她冷厉的眼神吓退,容鸢趁着他发呆的片刻,门也不敲直接就进去了。 座上的男人正面色沉峻地审视着财务报表,一听是她擅闯,便将手里的东西暂且放下。 抬头,无喜无怒地盯着她肩上的雨渍,淡淡道:“这么大雨,出门也不备伞?” 容鸢怎么也没料到他能用这样平静冷淡的口吻说出一句听上去本该很亲切的话,喉咙里一堵,那股憋闷滋生得更快。 男人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按下内线,“端杯热茶进来,再拿一条毛巾。” 外面的人应了,他才继续低头看起了手里的东西,也不问她为何而来。 容鸢大步走上去,将手机掏出来拍在他的桌面上,一字一顿道:“师哥,唐言蹊回来是有目的的,你知不知道?” 男人清隽寡淡的面容不见波澜,“做事有目的是什么稀罕事?你也不爱做无用功吧。” 容鸢被他噎得气管疼,“我说的目的,是有关你,有关整个陆氏的目的!” 她顿了顿,道:“那个女人不怀好意、图谋不轨!她想整垮陆氏,这你也能视而不见?” 陆仰止总算掀起眼皮看向她,薄唇染了几丝笑,眉梢一挑,流露出一股独步云端的傲岸,“整垮陆氏?” 不管是不是唐言蹊来做,这话,听起来就很天方夜谭。 秘书处的人送来了茶水和毛巾,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座上的男人微微一扬倨傲的下颔,示意秘书将东西交给副总,便继续低头处理着手中的文件。 容鸢忍着一口气,直到秘书退了出去,她才重新开口:“师哥,是不是为了一个唐言蹊,你连我说话都不信了?” 陆仰止眉头一拧,嗓音也冷肃了几分,“容鸢,你这两天闹得可以了。” “是吗?”她笑问,心里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凉。 原来这就是她心甘情愿追随了几年的人。 “幸好我记得录下了证据,不然你大概会觉得我为了分开你们,连诋毁她这种下作的事都做得出来。” 容鸢打开了手机里录下的视频,就这么推到他面前,精致的脸蛋上冷漠无物,“你自己看吧,我什么都不说了。” 男人俊漠的眉宇拧得更紧,“容鸢,我没时间和你玩这些——” 话音戛然而止。 是视频里传来女人一道清晰可辨的嗓音: “你拷贝的那点东西卖得了多少钱?这台电脑里值钱的文件太多了,想毁了陆氏,想让海哥给你留一条活路,你还得再狠狠心呢。” “你可以继续拷走你想要的,我保证把这件事处理干净得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偷都偷了,为什么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偷一票大的?如若你能让整个陆氏元气大伤,到时候就算事情败露了,想必他们一时半会也腾不出时间来抓你。” …… 越听,寒玉般的黑瞳就越是混沌深沉。 短短一个视频,不到五分钟。 容鸢本以为自己放完这个视频会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痛快的感觉。 可是没有。 她只觉得,视频里的女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一块没有温度的冰,一点点,塞满她整个心房。 视频结束,办公室里陷入冗长的沉默。 容鸢缓缓伸手,想将手机收回,蓦地,一只大掌却拦住了她的动作。 她毫不惊讶地抬头,看到男人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俊脸,微笑,“如何,你总不会到了现在还说,是我为了往她身上泼脏水,故意叫她来陪我演了一场戏吧?” 陆仰止闭了下眼,眼底无数阴沉与凛冽逐一散去。 他从座椅上起身,背后是一片阴雨连绵的天空,更显得男人的身影如巍峨高山不可撼动。 他开腔,果决有力地沉声吩咐:“派人跟着孟文山,把他背后的人一并揪出来,马上召集工程部开会,准备危机应对。” 容鸢不置可否:“孟文山跑不了,我回来之前已经派人盯着了。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一件事。” 她收声,定定地望向他,“师哥,你打算怎么处置唐言蹊?” 话音落定,她明显看到男人冷冽深邃的眉心动了动,被衬衫包裹的手臂上跃出隐隐的青筋。 可他却平视着前方,沉缓吐字道:“这件事,她回来我会亲自问她。” 容鸢震惊道:“你什么意思?” 证据确凿,他的处理方式不是报警上诉,也不是将贼人一网打尽,而是——等她回来,他要亲自问她? 陆仰止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徘徊于某种亟待发作的边缘,却生生被他的冷静和理智压住。 “去大会议室。”他举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想起什么,停住脚步。 男人没回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平静的语调中有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容鸢,没有我的许可,你今天录的视频不许被第三个人看见,懂吗?” 容鸢怔了好久,轻笑出声。 “陆仰止。”她第一次叫他的全名,而后,抄起手机就这么朝他砸过去,“你死在这个女人身上都不多!” 男人感觉到了身后破裂的风声,却没躲。 手机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又跌落在地摔碎了屏幕。 陆仰止微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挺直了脊背,没有去捡它。 他伸手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宋井早听见动静在外面后着,看到男人那张暮霭沉沉的俊脸,话一下就憋回了嗓子里。 “马上封了庄氏旧楼,把唐言蹊带回来。”他冷声吩咐着,眉目间收敛的寒意一寸寸扩张开,“半个小时,我要见到她人。” “是!”宋井应下,又不明所以地探头看了眼屋里同样面色冷凝的女人,想是陆总和容总又因为唐小姐吵架了…… 可是吵架归吵架,为什么要封楼? 宋井刚走到电梯旁,就有另一辆电梯上了顶层,秘书匆匆跑出来,“陆总,大事不好了!” …… 庄氏旧楼的门外,身材纤细的女人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瘦,她打着一把黑色的伞,坐进一辆灰色的车里。 有几丝水花溅在她的鬓角,收起的伞上还有雨水不停滴在她脚下,她却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握着方向盘的人静默了几秒,低声问:“老祖宗,您真的动手了?” 第74章 你恶心不恶心? 唐言蹊坐在车上,手伸出车窗,接着窗外的雨丝,懒洋洋眯着眼睛道:“是啊。” 赫克托道:“如果被陆总知道……” “他又不是傻子。”唐言蹊收回手,白皙的脸上温度冰凉,不见动容,“我做的事,他或迟或早也会知道的。” “那您现在……” “先走。” …… 宋井拿着陆仰止的查封令一路飙车赶到了庄氏旧楼,二话不说,直接遣散了还在工作的员工,干脆利索地将整座楼的电统统断掉了。 一来一去四十分钟,再回到总部时,会议室里死气沉沉,说不出的萧索与肃杀。 坐在首位上的男人靠在大班椅上,窗外无光,他整个人都浸在无边无际的阴影里,尤其是那双冰冷深邃的黑眸,裹着周围的阴沉晦暗,密不透风,令人无法喘息。 一见他进来,所有人同时屏住呼吸,生怕他带来更多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 可宋井却只是弓着身子说:“陆总,整栋楼都封了,断电停水,增派了几队人把守出入口。” 陆仰止下首坐的女人把手机往黑金砂石做的会议桌上一扔,美艳明媚的脸上丁点表情都没有。 四周却有人眼尖的注意到,容总的手机屏碎了。 不过,容总是什么人? 一个连路过楼道都要停下脚步指点一句墙上的画挂歪了四五度的极端强迫症。 她怎么能忍受这种瑕疵出现在自己的贴身物件上? 思绪飘了一会儿,忽听男人一字一句冷声问:“我让你带回来的人呢?” 宋井头埋得很深,“陆总,我去的时候,唐小姐已经离开了。” “畏罪潜逃。”不待陆仰止开口,容鸢就冷笑出声,“她这就是畏罪潜逃,如果没做亏心事,下这么大雨为什么急着走?办公区里的员工根本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留在自己的岗位上老老实实地工作,只有她跑了!” 陆仰止没说话,岑薄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宋井一开始就被派了出去,因此也不大能跟得上节奏,皱眉问道:“容总,到底出什么事了?” 容鸢下巴一扬,“问她。” 秘书处刚过来打完汇报的小秘书又被无端推到了风口浪尖,战战兢兢道:“宋秘书,公司存在庄氏旧楼那边好几个重点项目的源代码被盗了。” 宋井震惊,“什么……” “是孟主管监守自盗。”小秘书哭丧着脸,“那台电脑的中枢资料库加过三层秘钥,重要的文件都在里面放着。原本孟主管只拷贝了几个不怎么太要紧的文件,可是后来整个资料库都被人攻破了。” 宋井只觉得窗外劈下来的雷雨直接劈在了他脑子上,把他劈得晕头转向,“谁能攻破资料库的秘钥?” 绝不可能是孟文山,他没这个本事。 “不知道。”秘书的声音越来越小,“连操作记录都删得一干二净,我们现在根本不清楚被盗了多少资料……” 容鸢的手机这时忽然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接通,那边说了句什么,她脸色立马就变了,“一群废物,我让你们跟着孟文山你们都能跟丢!” 陆仰止深沉的眉梢微微动了下,抬眼看过去,鹰隼般的眸子锐利可怕,“跟丢了?” 容鸢气得挂了电话,面色铁青,“和孟文山交易的好像是什么涉黑势力,我派去的人手不够,被那个叫海哥的拦回来了。” “我早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容鸢抬脚就往外走,“让你对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多加防范你不听,这下好了,东西被盗了,人没了,我们就在这坐以待毙了?” 走到门口,她停住脚步,头也没回,撇下一句:“陆仰止,我对你真是失望透了。” 出了会议室大门,不远处就有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淡淡站在楼道里。 他的气质如寒山静水,冷漠得与这喧嚣是非之地格格不入。 容鸢见到他,脚步一收,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两步就被人擒住手腕,“容鸢。” 容鸢心口一缩,她很少从这个男人说话的语气里听出这种咬牙切齿的意味,甚至,这个男人说话都很少有语气。 她甩开他的手,同样冷漠回头,“什么事直说,不要在公司里动手动脚。” 一副睥睨傲岸、指点江山的上位者的姿态,这是容鸢平日里在公司的模样,气场全开,沉静而强势。 霍无舟的镜片下划过一道隐匿的暗流,嗓音低磁地开口:“你不在分部工作,回到这里做什么?你只有三天时间。” 容鸢好笑地看着他,可怎么都笑不出来,“霍无舟,现在三天都不用了,陆氏要被你们那个英明神武的老祖宗搞垮了!你开心吗?啊?” 霍无舟一怔,眉头蹙紧,“你在说什么。” 他看到她肩上几圈水干了之后的痕迹,又不冷不热地问:“淋雨了?” “别给我装糊涂!”女人气得胸口起起伏伏,也不想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唐言蹊做什么你不可能不知道!一个你,你个赫克托,你们真行啊。在陆氏埋伏整整五年,探出了陆氏机密之所在,真是辛苦了!” 她最初只当他们是改邪归正,想在陆氏混口饭吃,所以没对他们赶尽杀绝,结果呢! 霍无舟攥紧她手腕的力道突然增大,眸光中的犀利透过镜片都能感受到。 “你认识赫克托?”他逼近他,“你怎么会认识赫克托?” 赫克托只是个代号而已。 容渊……连这些事情都和她说过? 容鸢侧过头,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放开。” 霍无舟的眼眸一寸寸收紧。 她忽然低呼了一声,他一惊,却见她细白的皓腕已被自己的手掌攥出了一圈红痕,忙放了手。 容鸢收回手,疼得厉害,几乎无法维持一个正常的表情,就这么冷冰冰地睨着他,“霍无舟,公司出了个监守自盗的叛徒,你家老祖宗很不巧的就是那个帮凶!现在整个陆氏被他们两个闹得风雨飘摇,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没工夫和你闲扯!” 霍无舟皱了眉,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话。 虽然老祖宗做什么事也无需和他交代,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候动手,有些早了。 老祖宗看似随性散漫,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心里对万事万物都有一把标尺,倒不像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从今天开始,我以副总的身份免除你所有的工作。”容鸢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霍无舟清俊的眉头一下子覆了层寒霜,“容鸢。” “别让我看到你再出现在陆氏里,滚出去!” “收回你这句话。” “那你先让她还回她偷的东西!”容鸢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冷漠、厌恶和鄙夷。 霍无舟被这一个眼神震住,心里有什么东西无声裂开。 容鸢也似想起了某些事,脸色隐约变得难看。 她深吸一口气,甩开他便走,“不管我师哥怎么打算,这笔账,我迟早和她算清楚。” 身后的男人没有再追上来。 行过转角,容鸢如同失去力气一般靠在墙上,阖上了眼帘,手都在抖。 脑海里,五年前的影像交叠重现—— 青年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另一个斯文英俊的男人,“霍格尔,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你喜欢我怎么样?”青年挑眉。 男人淡漠的眉头紧锁着,“红桃,玩笑过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青年站起来往他身上凑过去,“你看老祖宗追陆家的三公子追得如火如荼,我喜欢你,就不能追你吗?” 男人狠狠将他推开,眉眼霎时变得锋利,眼神里充满了浓稠的冷漠,厌恶和鄙夷,“两个大男人,你恶心不恶心?” 那一记眼神,如同刀锋,扎在她心里,一晃就是五年。 不是不想拔出来,而是每次回想,都有种被抽筋拔骨的痛楚。 后来“容渊”死了,她终于长发披肩,穿着晚礼服出现他面前时,那个问题她又问了一遍:“霍无舟,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这次,他回答得很冷静,冷静而决绝,“但不是你。” ——是谁,都不可能是你。 容鸢靠着墙,抬头仰望天花板上轮廓愈发朦胧灯光,轻笑出声。 她也曾恨过,也曾怨过,也曾发誓有一天也要用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语气与他说一次话。 将那个从来自诩纤尘不染的男人拉进肮脏的地狱之中。 可是。 容鸢摊开手心,望着那根短到几乎无形的感情线,苦笑。 霍无舟,我就总是拿你没办法。 做男人的时候没办法,做女人的时候也没办法。 你的心,是真小到只能装下那一个人,还是我容鸢就这样叫你看不上? …… 一下午提心吊胆的太平,整个陆氏都像是受惊后格外警惕的鸟儿,时刻注意着各方动向。 在这最要紧的关头,孟文山却像是人间蒸发了。 他拿着那些源代码,没有公开,没有贩卖,也没有来和陆氏谈判。 敌在暗,我在明,所有人都有种头上悬了拔剑、不知何时就会掉下来的感觉。 夕阳西下,当陆仰止沉着脸给那个“已关机”的号码拨出第十二通电话时,别墅的大门开了。 唐言蹊左右手拎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一开门就瞧见沙发上面色沉峻,正拿着手机的男人。 看到她,男人的黑眸陡然变得更加深邃,沉声开口:“去哪了?” 第75章 他有点累了 唐言蹊怔了怔,扬手把手里的袋子拎起来给他看。 “买菜。”她嘴里还嚼着糖,吐字不怎么清楚。 想起陆仰止以前就总教育她这个吃着东西说话的毛病,唐言蹊又放下袋子,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字正腔圆地回了句:“刚从超市回来,碰上大减价,所以买了点菜回来给你做饭。” 她以为陆仰止听她这样说,也许不会太过喜形于色,但至少心情会好一点,认识到她是为了昨天忤逆了他的意思而赔礼道歉。 结果男人听后,反而大步走上前来,冷凝的视线如绳索,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一整天,你就在超市呆着,哪里也没去?” “去了呀。”唐言蹊颇为奇怪地瞥他一眼,理所当然道,“去分部报了个到,本来想等你师妹过来帮她一起做项目的,结果她溜达了一圈又走了。” 她眨眨眼,想通了什么,突然问:“你怎么了?她不会是知道我去了,专程躲着我,回去找你吵架的吧?” 陆仰止黑眸一敛,眸间流淌的墨色就这么凝滞住,深如无光的海底,将她周围的氧气席卷一空。 “你去了分部。”他嗓音沉霭,字字不动如山,“做了什么?” 唐言蹊心里一突。 今天她和孟文山的事,应该不会这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吧…… 她特意观察过资料室的监控摄像,让孟文山去监控室里把视频删干净了,而且电脑里也没留下一丝一毫的更改痕迹。 只要孟文山还没把手里的“料”爆出去,陆仰止绝无可能知道这件事。 “说话。”陆仰止提高了声音,目光将她绞死,冷寂的眸里蕴着机锋暗藏的粼粼波光,“我问你做了什么,需要考虑多久?” 唐言蹊放下手里的东西,缠上去挽住他的手臂,脸上绽开灿烂的笑,“仰止,今晚你在家吃饭吗?我下厨,你把相思也叫过来,我们……” “家”这一个字重重撩拨了男人心底的哪根弦,他眉宇间压抑的戾气几乎喷薄而出,“这里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唐言蹊。” 陆仰止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凌厉的眼风一瞬间扫走了她脸上小心翼翼的期待与讨好。 也清楚的看到,女人褐色的瞳孔里有什么晶晶亮的东西骤然破碎了。 他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把怒意沉淀下去,以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淡漠的语气叙述道:“今天公司里出了一件大事,你想听听吗?” 虽是疑问句,可是唐言蹊对这个男人再了解不过,他通常问出这种问题都不是为了征询对方意见。 自然,她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于是黯然道:“你说。” “公司存在中枢资料库的源代码被人偷了。”他道。 边说,边紧盯着她的眼睛,气势摧枯拉朽,不给她留一丁点退路。 唐言蹊似是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他,“你说什么?” “你需要这么惊讶?”他冷笑。 女人皱着眉拨开他的手,“中枢资料库在哪里?丢的东西多吗?能不能查到操作记录?” 说了一半,她又想起,陆仰止何许人也,她能想出的应对策略,这一天的时间里,他肯定早就做过了。 陆仰止望着她挑不出半点差错的反应,淡远的眉峰打成死结。 有上次在温家的事作为前车之鉴,他不愿再误会她一次。 所以哪怕容鸢把所有证据拍在他办公桌上,他还是决定先问问她的说法。 “唐言蹊,你告诉我,这件事不是你做的。”男人薄唇翕动,吐出这句话。 女人茫然看了他几秒,扑哧一声竟然笑出来,“当然不是我做的啊,我还能害你不成?” ——我还能害你不成? 陆仰止呼吸一窒,总觉得心里舒畅了些,又似乎沉得更深。 “言言,你这样说,我就信了。” 他深邃的眼光里蓄着搅不动的墨色,嗓音低沉了好几度,“如果被我发现你骗我,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事关公司上上下下几千号人的生计,这并非他一人的损失。 而且,竞选在即,他父亲就是想借着子公司上市的东风拼一把,如果公司在这时候出了任何意外…… 唐言蹊提起手边的袋子,笑得一贯的厚脸皮,“你放心啦,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剩下最后一个……”她顿了顿,眨眼,“好人,那肯定是我了。” 其实她想说,如果这世界上还剩下最后一个不会害你的人。 可是想了想,又底气不足地咽了回去。 唐言蹊把几个大塑料袋拎进了厨房,抱怨道:“今天回来的时候没看见刘姨,估计是家里有什么事,你就凑合一下吃我做的饭吧。” 刘姨。男人眉梢轻动,不动声色道:“她以后也不会过来了,宋井请了新的阿姨。” 唐言蹊一愣,倒也不问为什么,只是笑着打开水龙头洗手,“是吗?” 正好,反正那种心思太多的人,她不喜欢。 就像兰斯洛特。 认识这么多年了,他眼睛转一转她便能看出他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先有救她于水火的恩情、后有陪她风里雨里的亲情,若不是他自掘坟墓到如此境地,唐言蹊也不想对他赶尽杀绝。 想到兰斯洛特,她手里的动作变慢了些,任水“哗哗”地流,一时也想不起要关上。 陆仰止就单手插着西装口袋,眉宇沉静而隐隐盖着阴霾地望着她,似是审视。 打感情牌是唐言蹊最弱的地方。 他是亲眼见过她如何大义灭亲的,或许她会难过,会掉一两滴眼泪,但什么都无法阻挡她对一件事势在必得的决心。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所以,如果她回来,真的是为了报复他,大概他对她那些微末的好,也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晚上喝什么汤呢?”亏她此刻也能认真为了晚饭打算,满脸苦恼道,“莲藕排骨汤还是山药豆腐汤?煲汤需要很久的,我要先炖上才好,仰止,你喝什么汤?” 一转头,看到他脸色沉峻地站在门边。 她被他的眼神摄住,轻微地愣了一会儿,又道:“仰止?” “嗯。” 相对无言。 气氛有些冷。 唐言蹊抿了下唇,“你要是还有工作的话,就先去书房处理吧,源代码被盗了,善后是不是挺麻烦的?” 她也决口不提相思的事了,看样子他今天是没什么心情把女儿接来和她一起吃饭。 况且—— “这里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唐言蹊。” 女人毫不意外地安静垂眸,浅笑,“我做好饭叫你。” 陆仰止却道:“没什么需要善后的。” 她怔。 “目前还不知道对方的目的。”陆仰止漆黑的眼睛深邃高远,辽阔如夤夜的天幕,看不清,也看不透,“他也暂时没有任何行动,我们只能等。” “这么被动?”唐言蹊洗着菜,也不看他,随口像是敷衍地说道,“不像是你的作风。” “你说,他会把这些东西放出去吗?”他把玩着口袋里的钥匙扣,敛眉,眼里闪过一丝凛冽,“如果会,又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唐言蹊切着菜,没抬头,“如果是我的话,也不会这么草率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男人浓眉略略一扬,“哦?” “得罪你是最后一条路,若非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选择这条路的人大概都是脑子进水了。”女人边说边打开了炉灶,盛了清水、料酒将排骨浸进去,“假设他脑子没问题,也和你无冤无仇的,那么单纯为了利益,他应该选择把那些源代码拿回来卖给你才对。” 陆仰止眸色深沉,不置可否。 “毕竟陆三公子人傻钱多——不是,我是说,”唐言蹊嘴一瓢,趁他没做出什么反应,赶紧正了脸色补救,“嗯,有钱有势,挥金如土,也不在乎这点钱。” 男人勾唇,笑意不达眼底,“那倘若那人和我有仇,就恨极了我呢?” 唐言蹊鄙夷地觑了他一眼,“你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哪来那么多仇家?” “我是做过不少亏心事。”他走到她身边,视线定定地望进她眼底,一字一顿道,“但是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我不曾辜负过她一次。” 唐言蹊手里的刀一滑,切葱的锋刃险些就切过她的手指。 “不论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陆仰止继续道,“在公司没有切实损失之前,我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他说完,转身欲上楼。 唐言蹊闭了下眼睛,听着那边锅里“咕嘟咕嘟”的沸水翻滚。 陆仰止还没迈出几步,身后就传来女人轻渺沙哑的声音:“陆仰止,把第二册书给我吧。” 他唇线轻压,眼里碾过重重的阴沉,下一秒恢复无形无色,“第二册,你准备拿什么来换?” 回过头正好看到她垂着眼帘,睫毛纤长,脸上表情很淡,“和上次一样,可以吗?” 她失了一个兰斯洛特,多了几个不知身份的敌人。 如今,再培养臂膀的计划,迫在眉睫。 陆仰止却眯着眼睛回忆,曾几何时,她说过她并非为了一册书而情愿委身于他。 不过他已经懒得去思索这话里的真假。 他有点累了。 “可以。” 第76章 终于来了吗? 一顿兴致勃勃准备的晚饭吃得索然无味。 但她也没说什么,不知道是体谅他心情不好还是有些心虚,就安安静静陪着他吃东西。 吃过晚饭后,唐言蹊主动站起身收拾碗筷。 陆仰止淡淡睐着她的身影在厨房间穿行的样子,眼前交错过的是五年前久远的画面。 他走进厨房,从身后抱着她,棱角分明的下颚抵在她肩膀上。 虽然看起来有些亲昵,但唐言蹊能感觉到扣住她的那条手臂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深吸一口气,陆仰止一来,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便也没挣扎什么,只安然笑道:“等我把东西收拾好,碗筷放进洗碗机里再……” 男人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直接将她转过身,压在洗手台上,深深吻住。 今天刘姨不在家里,偌大的别墅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褪掉她的围裙,外套,衣衫,一路丢在从厨房到卧室的路上。 唐言蹊晕晕乎乎地就被他拐进了卧室,压在柔软的床褥之间。 第一次他似乎有些压抑,但后面却用了力,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捣碎了。 整整一个晚上,她最后眼泪都掉了几滴,很会看脸色地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可怜巴巴道:“仰止,我累……” 她先后到了几次,整个人虚脱得出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低眸望着女人柔软黑亮的发丝就这样与他均匀健朗的肌肉缠在一起,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词—— 绕指柔。 他嗓音沙哑地在她耳边说:“言言,辛苦的是我,你再说累?” 说着,频率又变了变,她的脸色都跟着变了,明明该是疲倦的,可是浑身的皮肤包括脸颊都泛着无法掩饰的红。 一直到天光乍亮,他才放过她。 陆仰止瞧着床单上的狼藉,抿了下唇,将她抱起,带进了自己的主卧里。 她迷糊间感受到自己被抱着,脑子里闪过一丝对他手臂伤势的担忧,很快又被席卷而来的倦意淹没,沉沉睡了过去。 陆仰止为她擦干净身上,自己冲了个凉水澡,到阳台点了根烟,青白色的烟雾氤氲成不规则的形状,隐去了他眼角眉梢凉薄的戾色。 第二天,唐言蹊醒的时候便已经是下午。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要从床上坐起来,结果腰疼得又秒秒钟跌了回去。 深蓝色的床单和被褥,深蓝色的枕头,如同置身海底,这种简约的色调一向不是她喜欢的。 她怔了怔,想起,这是他的卧室。 他人不在,床头只有一本书,孤零零冷冰冰地放在那里。 心里刺了刺,一些她自己也不懂的落寞碾过心尖。 唐言蹊闭上眼,将不受控制的情绪生生逼退,才扶着腰小心翼翼地下床。 活动了两下筋骨,她在睡衣外面套上外套,一步步往外走去。 楼下是一位面相和善的新阿姨,见她起床,恭恭敬敬地点了下头问好。 唐言蹊脑子有些断片,半天才出声:“陆仰止呢?” “先生一早就去上班了。”阿姨道,“临走前吩咐我不要去打扰您休息,所以我就没有叫您起床吃午饭,您饿了吗?我马上把饭菜端出来。” 唐言蹊没拦她,下个楼梯用了三分钟。 遥遥想起当年怀孕怀到最后几个月时,走路也是慢吞吞的。 倒不是她身体虚弱,而是太在意肚子里的胎儿,走在有栏杆的高处都会时时脑补会不会失足掉下去。 这样想着,她心口又生出堵塞的感觉—— 那个孩子,大约是她和他之间,能缄口一辈子不谈的芥蒂。 想着,她对摆盘的阿姨道:“麻烦您一会儿去药店买点紧急避孕药吧。” 阿姨一愣,倒没想她会说这个,“唐小姐……” 能为陆先生那样的人生个孩子,不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吗? 唐言蹊垂着眼帘,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道:“不是自己的东西强求不来。” 她当年就强求了,在一片骂声中逼婚上位,自以为成功得不得了,最后还不是怎么得来的,怎么失去了。 只是她这一课上得太晚,方式太惨烈。 如若不是为了查清五年前的事,她也许这辈子都不愿也不敢再来见他。 阿姨叹了口气,把补汤送到她眼前,“我这就去买,但是那东西伤身,您还是少吃为好。” 唐言蹊没吭声,撑着脑袋发呆,没什么食欲也没什么精神。 阿姨也在心里暗暗道了两声造孽。陆三公子出身世家,就光这身份摆在那,也不会随便放任外面什么女人给他生孩子。 与其等孩子成型了再打掉,还不如早日断了这祸根。 唐言蹊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便没再去公司。 用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声线有点沙哑,“怎么样了?” 那边的人顿了顿,“老祖宗,你还好吗?” “我没事。”唐言蹊答得无波无澜,语气一如往常,“宗祁回去了?” “是的,今天一天公司里高层领导都在开会,下面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着让霍格尔去套套容总的话,但是……” 唐言蹊揉着眉心轻笑,“你使唤不动他。” 霍格尔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 组织里人人都知道,酒神狄俄尼索斯只是块金字招牌,墨岚才是最大的掌权人。可是霍格尔连他的面子都不卖,不巴结不讨好不谄媚,淡漠得像个方外之人。 只要是他不愿意做的事,就算你拿刀架着他的脖子,他也未必会掀起眼皮看你一眼。 老祖宗说的话,他算是听得比较多的。但唐言蹊心里明镜一样,那不是因为服从,而是因为尊重。 他尊重她,发自内心认同她的决定,所以才会为她做事。 不过,一遇到和姓容的有关的事,这点尊重分分钟就烟消云散了。 ——那就是老天专门降给这位世外高僧的一道灭顶诛心的情劫,弱点少的人,一旦有了个弱点,那就是致命的。 唐言蹊闭着眼睛仍能回忆起五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夜,霍格尔满身湿透地走在雨里,抱着另一个面目全非的年轻尸体,那样的绝望和悲恸,好似着了魔,光看上一眼,就令人肝胆俱裂。 赫克托无不担忧道:“老祖宗,你说霍格尔会不会……” “不会。”唐言蹊想也不想道,“他是个有底线的人,就算他为了红桃而补偿他妹妹,决定追随容鸢一辈子,也不会出卖我。” 不出卖旧主,是他最后的底线。 可是,唐言蹊也明白,她无法再要求霍格尔为她做更多了。 这张牌,算是废了。 兰斯洛特被她弃掉,红桃五年前死于非命,最能干的霍格尔也只能帮她到这里。 她望着窗外的花园,忽然觉得无力,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五年前她戴上手铐的前一天,她母亲曾来找过她,一如既往地强势冷静,只说她一句:“我想办法把这件事压下去,所有涉案的人都会为你受的委屈付出代价。条件是你跟我走,一辈子不再回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闭上眼浮现出的竟然还是男人那张俊朗无俦的脸,“我不走。” “你想清楚,唐家和江家都不会允许这种丑闻出现,你如果不和我走,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再是我江姗的女儿。” 她缓缓跪在地上,眼泪也没流一滴,“妈妈,爸爸,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女儿不孝,以后不能侍奉膝下了。” 说是养育之恩,其实他们也未见得真的做了什么——除了,给了她很多很多,多到花不完的钱之外。 不过,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至于对于“亲情”二字真正有所体会,便是她有了四位jack以后的事了。 她这一辈子失去过多少东西,十根指头都掰不过来。 “老祖宗,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我去敲打敲打宗祁。”赫克托沉默良久,道,“眼下用人之际……” 唐言蹊把玩着手上的红绳,笑了,“就喜欢你的机灵劲儿,去吧。” “对了,老祖宗。”赫克托道,“墨少来过电话,说你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但是有要事找你。” 终于来了吗?唐言蹊面色淡了些,“我知道了,你不必回他,我亲自处理。” …… 陆氏在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中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三天,陆仰止依旧很忙,忙到没什么功夫回家。 也不知道赫克托和宗祁说了什么,几天后,唐言蹊上班时在桌上发现了两袋干果和一大包茶。 她抬眼望过去,正好遇到宗祁低下头的样子。 便也释然一笑,将茶冲了,美滋滋地喝着。 偶尔,也能在楼道里遇到盛气凌人的容大小姐。 容大小姐照例看她左右都不顺眼,那天在电梯中,只有她们二人,唐言蹊避不开,于是站在和她相距最远的角落闭着眼睛装死。 容鸢眼神沉冷,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唐言蹊,你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盗了源代码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就只是为了炫耀毒祖宗本事过人,区区三层秘钥都拦不住她吗? 可气的是,在陆氏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仅仅凭借她手里一个模糊不清的视频,根本连唐言蹊的罪都定不了。 电脑里的修改记录、监控室的录像,所有东西都被删得一干二净。 容鸢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霍无舟还在此时和她冷战,“我告诉你,陆氏有我和我师哥在,你就休想翻起浪来!” “姑娘,没人告诉你说话要讲证据吗?” 同样都是这种直肠子的性格,她哥哥容渊可比她讨喜多了,唐言蹊一哂,“我怎么你们了?我怎么陆氏了?这话说得是不是有点早?你能不能等我真做出什么的时候,再来……” 电梯门打开,门外的小秘书一见容鸢,哭的心都有了,“容总,您可算来了,大事不好了,源代码被泄露到对手公司去了!” 第77章 不可笑吗? 容鸢一愣,脸色霎时间变了。 眼风如刀,狠狠扫向身边的女人,字字咬牙切齿道:“唐言蹊!” “终于沉不住气了是吗?”容鸢猛地拽住她的手,不由分说便把她带向总裁办的方向,“跟我去见我师哥,我倒看你今天怎么狡辩!” 唐言蹊下意识便甩开她。 她从小跟各种男生打架打习惯了,下手没轻没重的,娇生惯养的容大小姐哪里是她的对手? 于是容鸢被唐言蹊这么一挥胳膊震得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个趔趄,高跟鞋刚好卡在了电梯缝里,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小秘书大呼出声:“容总!” 唐言蹊一惊,自己都没站稳,慌忙又去拉她,“容鸢!” 没等她的手伸出去,一人便如疾风匆忙行至,身上的戾气四散而开,将容鸢稳稳扣进怀里。 画面几乎静止了。 唐言蹊怔然望着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也漠然望着她,眼神冷淡没有温度,似乎还带着一种来不及收回的凌厉。 小秘书心有余悸地顺了顺气,轻声道:“霍先生,幸好你来得及时。” 霍无舟余光瞥了她一眼,又敛眉,看向怀里女人还卡在电梯中的鞋子。 他弯下腰,扶住那只高跟鞋,对惊魂未定的容鸢道:“鞋,脱掉。” 容鸢呆呆的一动不动,脸蛋白得像抹了蜡,手脚冰凉。 感受到男人臂弯间淡淡的热度,她突然想也不想便抓紧了他的衣袖,“霍无舟……” 这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何等坚硬,仰面摔下去,摔成个脑出血植物人都有可能。 “没事了。”他语调平静中,含着足够安抚人心的力道,一如他箍着她的手,很紧,“我在。” 容鸢呼吸还不平稳,因而没有发觉,男人扣在她腰间的手臂也有些颤抖。 她木讷地想,谁曾告诉过她,梦里梦到的人,醒来就该去见他。 那么,她遇到危险时脑子里想到的唯一不舍的人,此刻出现在她眼前,她是否应该回身抱住他? 这念头在心里盘旋了许久,容鸢静静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到底还是收攥起秀拳,没敢伸手。 唐言蹊反应过来,愧疚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说着,就要上前帮忙。 可,男人却似不经意般挡回了她递来的手,看也不看她,只专心地低着头拔鞋跟。 唐言蹊只觉得一根寒刺扎进了喉咙,让她说不出话,笑容也随之僵在脸上。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离开这里。 但是电梯被容鸢的鞋卡住,她无法关上电梯门直接下楼;而容鸢本人还半蹲半跪在电梯门口,她也无法走出去。 旁边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低声议论着些什么。 那声音在她耳畔嗡嗡作响,扰得她头痛欲裂。 蓦地,有一道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的嗓音从天而降:“电梯里闹鬼了,都围在这里看热闹?” 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如芒在背,“陆总。” 边问好,边纷纷让开道路。 男人卓尔不群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的尽头,一身冷肃沉稳的黑色西装,携着无与伦比的磅礴气场,步步踏来。 隔着很远,唐言蹊也能想见他的鹰隼般犀利的眼神。 她还站在电梯里,却更像是被他的目光困在牢笼中,挣脱不开。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在无形间提高了两度,含威不露的眼风扫过去,众人的头埋得更低了。 唯有那小秘书唯唯诺诺道:“刚才容总和工程部的这位唐小姐起了点争执,唐小姐把容总推到了,要不是霍先生及时赶到,恐怕……” 陆仰止的视线这才越过众人头顶,落在了电梯里那个身形削瘦的女人身上,“是吗?” 她脸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太多情绪,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取出来了。”一直弯着腰的男人忽然直起身,手里握着宝蓝色的高跟鞋。 容鸢半倚在他怀里,怔然出神,一只脚还裸露在空气中。 须臾,似是感知到大家都在看她,容鸢微皱了下眉,提气沉声,对四周道:“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容总发话没人敢不听,围观的众人陆陆续续地散开,楼道里一时间只剩下四个人。 唐言蹊面前,戴着无框眼镜、英俊斯文的男人第二次俯下身子。 待容鸢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时,整张脸都不受控制的红了,“你……” “把鞋穿好。”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握住她的脚腕,冷静淡漠得仿佛帮她穿鞋的人不是他,“别动。” 那手掌上不算炙热的温度莫名烫伤了容鸢,她想挣扎,却徒然失了力气。 指肚表面有些怪异的触感,霍无舟凝眸,将她修长的裤管稍稍挽起,看到了一条像疤痕一样的…… 容鸢猛地想起什么,弯腰便捂住了裤脚,“我自己来。” 那是一道伤疤,一道见证着她的愚昧和痴情的伤疤。 一道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的伤疤。 她的动作太突然,霍无舟没能看清那道痕迹,就被她捂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他身后的唐言蹊却微微皱起了眉。 就像她路过宗祁背后一眼能看出一页代码里第38行少了个加号一样——她的眼睛,能瞬时捕捉住影像。如胶片一般,重要的、不重要的都能在短时间内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所以,她总能看到些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 比如,容鸢脚腕上那个伤疤,似乎经过了一番雕琢,一端加工成了字母o的形状,另一端延伸进裤脚,被牢牢遮住。 o? 唐言蹊眸间闪过一缕深邃的光,不知为何,竟有种荒唐的直觉—— 那是个人名。 o…… ogier,霍格尔?! 她瞳孔一缩。 容鸢穿好鞋,理了理头发,很快镇定下来,冷冷望着唐言蹊,“好了,现在我师哥也来了,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陆仰止眸如寒玉,阒然无光,“是你推了容鸢?” 唐言蹊方才没回答,现在却抿了下唇,坦然道:“是我。” “理由?” “还能有什么理由。”容鸢冷笑,“刚才我一下电梯就听见秘书说公司出事了,所以要带这个女人去找你对峙,她心虚了,就把我推开了。” 霍无舟原本平静的眼波略微起了波澜,看了容鸢一眼,又看了那边低头不语的女人一眼。 陆仰止眉心一沉,刚要说话,容鸢又打断道:“先不说这个,反正她也没得逞,我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公司的事重要,不要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时间。” 霍无舟又侧目看了她一眼。 人差点直接磕在地上,小事? 虽然他不认为老祖宗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是方才看到那一幕的瞬间,他还是感到了些久违的怒意。 为什么。 大概,因为她是那人的妹妹。 因为他们长得那么像,偶尔他会透过容鸢的脸,看到那个令自己思念成疾、却再也无法挽回的人。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位容大小姐是个怎样娇气的女孩,手上一个小口子都能让她泪眼汪汪地痛上一天。 他以为她会揪住这件事不放……甚至他已经开始在心里思索该如何帮老祖宗说两句话了。 结果她却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公司的事重要,不要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时间。 所有人都看着陆仰止,等着他一个决定。 他眼中袭上暗色,盯着唐言蹊的脸,好似要把她的脸看出一个窟窿。 半晌,薄唇吐出一句沉沉的:“去办公室说。” 容鸢没什么异议,脚腕还是有些痛,她扶着墙,慢慢往办公室的方向走。 陆仰止在她身边,问道:“我扶你?” 容鸢想摇头,可又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便将手搭在陆仰止的小臂上。 唐言蹊心中一紧,忙道:“容鸢,我扶你,你不要——” 陆仰止和容鸢同时回头,容鸢的眼角眉梢还挂着一丝薄笑,“唐言蹊,我现在是伤患,我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就别想法设法刷存在感了行吗?怎么,我师哥扶我一下都叫你这么不高兴吗?你好好想想这都是谁造成的!” 唐言蹊蹙眉,“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迎上陆仰止的目光,“你的手……” “无妨。” 两个字,就把她千回百转的担忧统统抹杀了。 唐言蹊想说的其实是,你的手臂伤到现在,才刚有一丁点好转。 容鸢就算分量再轻,也是个成年人,半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你的右臂上。 陆仰止,你的胳膊不要了吗? 为什么不告诉她,或者,为什么不换一只手扶她? 还是说,你对自己的那条手臂本来就无所谓。无所谓到,为了谁都能眼睛也不眨地说伤就伤,说断就断? 而我却如临大敌般,把你的每一寸伤势都记挂在心上。 不可笑吗? 身旁霍无舟与她走得很近,见状亦是皱眉,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很不赞同道:“老祖宗,容总腿脚不便,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 这话里的规劝与告诫,如同森森铁爪,用力攥住了她的心脏。 以血肉浇灌后滋生了无数铁锈,深埋在身体里,让她觉得疼到无以复加。 唐言蹊突然就真的笑了—— 她十三岁认识他们,就算中间分开了五年,也有八年有余的时间是天天在一起的。 连霍格尔也觉得她是在吃这些无聊的醋。 这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第78章 因为我不死心 回到办公室里,陆仰止扶着容鸢在真皮沙发上坐下。 唐言蹊跟在后面,步调适中,不快不慢。 她垂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白皙的脸蛋上表情很寡淡很放空。 霍无舟并不在被陆仰止叫进办公室的一行人之列,再加上他前两天就被容鸢免了职位,如今只能算她身边一个普通到与保镖看齐的人,因此走到总裁办的门口,他就淡淡止住步伐,没再进去。 取而代之的是宋井和一个秘书科的小秘书,二人各拿了些文件,脸色凝重地进了办公室。 容鸢见宋井将门妥帖地关好,接过小秘书递来的文件袋,看了两眼,冷笑着摔在面前的案几上,“唐言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女人漂亮的五官上没浮现出太大波动,“你在说什么?” “公司存放在分部资料库里的源代码被人盗走了,你别跟我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唐言蹊看了陆仰止一眼,只见男人也讳莫如深地沉着脸望着她,面部轮廓冷淡至极,没有半点开口说话的意思。 她原本就冷透的心扉忽然就被他犀利的眼神贯穿。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唐言蹊轻笑,“就因为放眼整个陆氏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实力卓绝的黑客,所以锅就要扣在我头上?” 她从头到尾语调都维持在温静舒缓的节奏上,却莫名叫人感受到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 容鸢掏出兜里碎了屏幕的手机,“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她把手机拍在桌面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和孟文山暗中勾结的事情能瞒得住?” 听她提到“孟文山”三个字,唐言蹊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这一星半点的反应却没能逃得过陆仰止的眼睛,他的眸光迅速沉暗下去,嗓音也冷了几分,“是你做的?” 指甲刺入掌心,唐言蹊低着头,良久才道:“我说不是,你信吗?” “你少在这里卖可怜!”容鸢截断她,眼里充满鄙夷,“我就问你,一个星期前早晨八点,在分部的资料库里,你和孟文山做了什么!” 唐言蹊眼里划过一丝错愕,“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还知道得这么详细?”容鸢红唇一勾,饶是受了伤,坐在沙发上,那冷艳而强势的气场也半分不损,“你以为你手段高杆,删了操作记录和监控室里的录像就万事大吉了?” 女人站在原地,脸上透着显而易见的无措和苍白,好像随时都会因为承受不住她沉甸甸的质疑而倒下。 容鸢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继续冷声道:“唐言蹊,人在做天在看,下次打算做这种事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别叫旁人听见看见!” 唐言蹊被她说得怔住,一颗心脏猛地落进谷底。 半晌,她嘴角弯了弯,恍然笑叹,“原来如此。” 怪不得容鸢那天丢下工作去而复返,怪不得当天晚上陆仰止用那种不着痕迹的强硬态度审问过她。 原来,她和孟文山说话时,被人听见了。 她在心底飞快盘算起了对策,却蓦地听到男人冷峻阴沉的声音:“唐言蹊,我等你的解释。” “解释?”容鸢不可置信,“师哥,证据确凿,她自己也默认了,你为什么还……” 男人重重握起拳,清隽俊朗的眉目依稀能看出压抑着什么的痕迹。 明明从最初就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都有蹊跷,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了下去;明明真相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还是忍着胸腔里滔天的怒火,想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为什么?因为他在温家错怪过她,让她受尽了委屈,所以相同的错误,他不愿再犯! 而她呢?她又做了什么。 唐言蹊若有所思的表情无疑是挑动了他更深层次的怒火,陆仰止一字一字道:“不解释?那就回答我的问题。” “那天晚上你不惜放弃和相思吃饭的机会也要惹恼我跑到分部去工作,真的如你所说,是为了帮容鸢?” 他的嗓音冰冷如霜,唐言蹊余光里甚至瞧见了容鸢在听到“帮容鸢”三个字时露出的吃惊和嘲弄的笑。 唐言蹊知道这时候她该说“是”,也最好说“是”。 可他的视线太过洞若观火,让她的心虚无所遁形,她偏过头,轻声道:“不是。” 男人锋利的唇线勾出笑意,触目生寒,“好,好极了。” 唐言蹊呼吸一窒。 他却面无表情地问出第二个问题:“孟文山要盗取公司机密的事情你知道,是不是?” 她咬唇,“是。” 他逼近一步,伸手攫住她弧度精巧的下巴,狠狠捏紧,“容鸢所看到的一切都发生过,是不是?” 不消她回答,陆仰止心里也有了答案。 容鸢是什么人,他们都再清楚不过——她那么清高那么骄傲,从不打妄语,哪怕再讨厌一个人,也不会因为个人喜恶而昧着良心颠倒是非。 但他,在听到唐言蹊亲口承认之前,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了容鸢的话。 甚至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想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解释! 陆仰止的眼神一寸寸冷漠下去,那摧枯拉朽的力道几乎要把他和她的心一同绞碎。 原来,他苦心孤诣地为了不让她受委屈而委屈着别人,她倒好,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笑嘻嘻地收受着别人的真心,转头就是一刀剜心刺骨。 “陆总。”宋井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开口。 然而他看到手机上刚刚传来的消息,闭了下眼,心一横,“被卖的源代码的去处……找出来了。” 容鸢的身子不自觉往前一凑,拧着眉,“查出下家是谁了?” 陆仰止亦是眯着眼睛看过去。 孟文山敢偷,不代表随便什么人就敢收。 因为业内的同行们都太清楚,这相当于明面上开罪门庭显赫的陆家。 谁胆子如此之大,敢接陆氏的机密? “是。”宋井应着,还似遗憾似失望地瞥了眼男人手中扣着的唐言蹊,叹息道—— “是墨少,墨岚。” 办公室里霎时陷入沉沉的死寂。 唐言蹊闭上眼,心中泛开浓稠的无力与悲凉。 她不敢看陆仰止的表情,也不敢看容鸢的表情。 他们都是太清楚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的人。 终于,要撕破脸了吗……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就成了这阒然无声的总裁办里唯一的动静。 她闭着眼亦感觉到了男人手里愈发加重的力道,和他身上破壁而出的阴寒戾气。 “墨岚。”容鸢念了一声,眼眸微垂笑了,“我怎么就把他忘了……” 组织里谁不晓得,一贯高调傲岸的墨少唯独对毒祖宗言听计从、宠得要命。 只要是唐言蹊要做的事,他就没有说“不”的时候。 这五年里,他也没少明里暗里为难陆氏。 旁人只当这是一场黑与白、警与匪的较量,可是容鸢却深知,这是墨少在为唐言蹊这委屈的五年讨一个说法。 不惜一掷万金,不惜两败俱伤。 “唐言蹊。”攫着她下颌的男人忽然放了手。 女人睁开眼,见他已经直起身子,侧过头去,浑身上下绕着一层让她陌生的疏离和淡漠。 他开口,如风吹过广袤无垠的西伯利亚雪原,低沉,冷漠,却也空旷得令人发慌,“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回来、进入陆氏、接近我和相思都是有目的的。” 他低低笑了下,“不用任何人告诉我,我一开始就知道。” 唐言蹊猛地抬头,细眉一点点蹙起,“你知道?” 她喉头一哽,“那为什么……” “为什么?”陆仰止重新看向她,眼里已不再有温度,薄唇翕动,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锋利,“因为我不死心,因为你说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是铁石心肠也有被捂热的一天。” “也因为,我不信。” 男人的漆黑的眼瞳里深深嵌着心寒,“我不信你会这么对我。” 而后,他嘲弄地笑了,却不知是在笑谁,自言自语般道:“我总以为你会回头,言言,我总以为……你狠不下心这么对我。” 唐言蹊呆立在原地。 连容鸢都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水杯,心脏疼痛到酸软。 “仰止!”唐言蹊不懂自己突如其来的心慌,可她见不得他此刻的样子,“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给我点时间……” “时间?”不等陆仰止说话,容鸢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搁,明澈的眼眸间凌厉生风,“唐言蹊,你骗了我师哥多少次,需要我来给你算算吗?出事当天我就把证据交给他看了,你猜他怎么说?他告诉我这件事除非你亲口承认,否则他谁都不会信!事发到今天,你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悬崖勒马、坦白认错,可你在做什么?” “现在你还在跟我师哥要时间?”容鸢顿了顿,一席话说得冷静强势,“我们给你时间,谁给陆氏上下的股东和上千个员工时间?!” 陆仰止没再给唐言蹊任何回应。 他转过身去,眼前是她这一个星期来与他作对、假意讨好、甚至为了一本书委曲求全和他上床的种种样子,一周前就埋下的疲倦与失望,终于在这个瞬间生根发芽,放大渗透到了全身的每个角落。 启唇,嗓音冷寂如死水,“宋井,去人事把唐言蹊的档案找出来。” 唐言蹊一颤,终是等到了他最后两个字—— “吊销。” “还有。”容鸢面无表情地接腔道,“通知司法部门介入调查。” 第79章 这是我和她的事 唐言蹊听到“司法部门”四个字瞬间白了脸色。 陆仰止也浓眉微皱,不动声色地扫了容鸢一眼。 宋井看了看两位boss,暗忖着唐小姐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女人的贝齿咬上红唇,痕迹鲜明,良久,轻声问:“陆仰止,你要告我吗?” 她褐色的眼瞳里那不常见到的一两滴水光像一片汪洋大海,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困住。 男人却只是屏住呼吸片刻,便又寡淡而无动于衷地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冷漠道:“把人带下去。” 宋井没叫保安,只是单手对她行了个“请”的礼。 唐言蹊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倾塌,却仍在废墟里挣扎,执拗地望着他,“陆仰止……” “带下去!”他加重了语气,终是看也不再看她。 唐言蹊失魂落魄地被宋井带进车里,平日里灵动妩媚的眉眼终是被活活剥离了一层生机,只剩下沉沉的死气。 她望着路边飞逝的景色,怔怔问:“去检察院吗?” 宋井分辨不出她话里的情绪,只透过后视镜看到她堪比白蜡的面容,惋惜道:“唐小姐,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就要负责。” “我自己做的事。”她低声呢喃了一句,笑了,“是啊,我自己做的事。” …… 总裁办里,容鸢看到宋井将人压下去了,总算顺了口气,语调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些,“好了,师哥,多事之秋,我还有不少事情要打点,就不在这里惹你烦心了。至于司法部门那边,来人取证的时候让他们直接找我,人证物证我都能提供。” 男人淡淡应了声,在容鸢扶着沙发要起身时,忽然眸光一深,持着他一贯冷清低沉的嗓音,问向一旁的小秘书:“我让你给容总备的东西呢?” 小秘书一怔,急急忙忙从身后的架子上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纸袋,“在这儿呢,陆总,早就备好了。” 容鸢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小秘书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同样精致的盒子。 盒子里,装着一款和她碎了屏的旧手机一模一样的新机。 容鸢接过,细眉颦起,脑海里迅速划过什么不对劲的念头,还来不及捕捉,男人便已经俯身从她面前的案几上捡起了她的旧手机。 “你的手机坏了,师哥有一半的责任。”毕竟当时她是气极了拿手机砸他,才摔烂了屏幕,“所以这只新的,就当是赔罪。” 边说,边拆掉了她旧手机里的电话卡还给她,“公司还有很多事需要你盯着,先去吧。” 容鸢顿了两秒,将电话卡放进新手机里,视线却始终落在旧手机上,语调沉静、犀利,“师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想要司法部门介入,她手机里的视频是唯一的证据。 其实不必多加思考,她看到他拿起旧手机时,就领悟了他的用意。 只是不愿相信。 “你是到了现在还想维护她?”容鸢不认为这是件好笑的事,可她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你的脑袋是不是中病毒了?” 陆仰止将她的手机握在掌中,表情虽无温度,也无波澜,平静中带着一种无法转圜的力道。 “容鸢,这是我和她的事。” “你和她的事?”容鸢拍案而起,似忍无可忍,“那公司的损失呢!这上上下下一千多口人的饭碗呢!你和她的一己私情是有多伟大,值得这么多人为她的居心叵测买单?!” 男人凤眸一敛,像是早已料到她会说这番话,语调没有起伏地陈述道:“公司的损失陆家担得起,这上上下下一千多口人,我也养得起。” 他站在49楼的高度,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光是一道冷峻的背影,也足以让人感觉到那股荡胸生层云的傲岸。 “这家公司能在我手里活五年,我就能再让它活十年二十年。” 容鸢知他说的都是事实。 五年前公司在临近上市的重要关头,忽然花重金盘下了整个破产的庄氏集团,搞得自己元气大伤,险些一蹶不振。 所以她不喜欢庄清时。 在容鸢心里,她师哥从来便是个运筹帷幄、睿智果决的人。 他不该、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绞入那样的困境里。 但是仅仅五年,这个男人却又创造了行业里的神话,没有靠陆家一分一毫,便将濒死的公司重新推上了至高的巅峰。 他能做到一次,自然也能做到第二次。 容鸢一口气卡在肺腑中,胸口疼得厉害,“唐言蹊背叛过你多少次了,你记得吗?这五年来墨岚没有一天不对陆氏虎视眈眈,可是她一回来就把公司机密卖到了你的死敌手上,饶是这样你也打算原谅她?” 男人俊脸阴沉,紧绷的轮廓中似有隐隐浮动的霾,“我没打算原谅她。” 容鸢一怔。 “但是,”他回头,嘴角扯开的弧度锋利而桀骜,“唐言蹊是我的女人,要杀要剐要打要骂,我说了算。这个官司打不打,什么时候打,也是我说了算。其他人,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好!”容鸢怒极反笑,“你愿意当你的情圣就去当吧,我这五年的光阴真是喂了狗!” 他皱眉,“容鸢。” “别叫我!”容鸢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什么兄妹情谊,有多少算多少,全当我容鸢这辈子没认识过你!” 她摔门而出,响声震彻整整一层楼。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男人颀长而寂寥的身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门外一直等待的人见她出来,俊漠的眉峰一蹙,漠然道:“吵架了?” 容鸢看到霍无舟这张怎么都无动于衷的脸,心底的委屈突然翻倍的往上冒。 她深吸一口气,眉目冷淡,“没什么可吵的,以后我再也不是这家公司的副总了,你也自己想办法,另谋高就去吧。” 霍无舟眼里闪过微弱的意外之色。 容鸢对她师哥向来敬重,连顶撞都极少有过,居然会有一天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不过,这和他也无甚关系,他淡然道:“你为陆氏操劳太多,是该休息。” 容鸢闷闷地望向他,“你不劝我?” “为什么要劝。”他镜片下的眼睛幽深而冷漠,“你做的决定,旁人劝得动?” 容鸢没说话。 二人走进电梯里,霍无舟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了某个键上。 她颦起眉尖,“去人事科干什么?” 他面色不改,平静道:“办离职手续。” 容鸢的心房无声拧了拧,反驳道:“我是副总,人事无权处理我的离职手续。” 他便又将电梯门重新打开,下颚微微往总裁办的方向一扬,“那就回去找他办,办完再走。” 容鸢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齿道:“霍无舟——” 她从未觉得他这般可恶过。 霍无舟倒是泰然自若,清隽英俊的脸庞如古刹生烟,透着出尘离世的味道,“不去?” 可问完这话,他的眸光便转深了。 黑眸间倒映着女人泪流满面的容颜,他忽然觉得嗓子都跟着沙哑绷紧,“容鸢?” 容鸢撇过头,一擦眼泪,轻轻袅袅地笑出声,“去,这地方我呆够了,我容家也有几十年的基业等着我去操劳,我又何必在这里吃力不讨好。” 他盯着她,眉头紧锁,“既然知道是吃力不讨好,就该及时止损。” 说完,他握住她的手腕,“现在去找他把话说清楚,以后再也不必来这里受气了,嗯?” 她却靠在电梯里没动,甚至用了点力气挣开他,“过几天吧。” 霍无舟将女人脸颊上的疲惫纳入眼底,“怎么?” 她却抱着手臂,闭上了眼,疲倦道:“公司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身为副总,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容鸢。” “多说无益。”她下定决心道,“事情结束后我一定会辞职,但是在危急关头临阵脱逃,这种事,我容鸢做不出来。” 浅浅的语调里裹挟着千万分的张力,就这么不偏不倚地缠住了谁的心脏。 霍无舟片刻的失神被她捕捉到,容鸢睁开眼,略带疑惑,“你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眸色晦暗。 开口低低道:“你,和你哥哥很像。” 那种喜欢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抗的性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五年来,她是如何为了陆氏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的。 寻常的千金小姐哪个不是每日逛逛街买买东西,谈个情说个爱,优哉游哉地享受着青春? 唯有她,每天埋头在看不完的文件和数据报表里,经常一边敷着面膜一边被电脑辐射,五年来不加班的周末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 他问过她何必,她却说,师哥那么优秀,她不想叫他失望。 可如今,却又是谁让谁失望了? 容鸢仿佛被他的话惊住,眉眼间出现些许无措。 “我和他是亲兄妹,”她讪讪,“像有什么可稀奇的?”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向来冷心冷情的男人第一次说出了称赞的话,声音却低哑晦涩,不知说给谁听,“这样很好。” 这样,很好。 …… 车子停在熟悉的别墅面前,唐言蹊蹙眉望着,像是不能理解,“宋秘书……” 不是去检察院吗? 宋井垂下眼帘,“唐小姐,陆总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暂时没功夫打这场官司,他吩咐了,这段日子您就在家里呆着,电话线、网线,我们都会掐断,您的通讯设备暂时也需要交给我保管。” “他这是什么意思?”唐言蹊的眉目一寸寸沉下来。 不起诉她,却把她变相囚禁在这里? “陆总的意思我已经转达了。”宋井抬手,为她引路,“您请吧。” 唐言蹊心上如同洒下了一大把滚烫的砂,细细密密的全是疼痛,“他什么时候回来?” “您的手机里如果有隐私,不方便交出来也无妨。”他忽视了她的问题,只道,“我们会专门请人布置屏蔽仪,也会去运营商暂时停用您的号码,做双重保险。” 毕竟,单靠一个屏蔽仪,连宋井都觉得困不住这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女人。 他把该说的都说完,转身便走了。 唐言蹊往外追了两步,还没出门就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保镖拦住。 一瞬间心底滋生的躁意让她简直想和这二位练练手。 可是转念一想,陆仰止对她最是了解,若不想被她逃跑,怎么会随便派一些虾兵蟹将来守着。 帮佣阿姨就在不远处的厨房门口瞧着她,暗叹了口气,上来开解她:“唐小姐,您宽宽心,想想晚上吃什么吧,我去买菜。” 唐言蹊心不在焉地勉强提起个笑容,“我吃什么都好。” 话音刚落,却又拽住阿姨的袖子,茫然而小心道:“那就做点他喜欢吃的东西,嗯,对,做他喜欢吃的东西……” “你能联系到他吧?”唐言蹊想起什么般,抬头盯着她的眼睛,问得很是急切,“陈姨,你能不能叫他回来?就说、就说我想见他。” 陈姨很为难,“唐小姐……” 她确实能联系到先生。 也确实知道先生喜欢吃什么。 但是,她早在唐小姐回来前就接到过总裁办的秘书打回来的电话和嘱托。 想起那通电话的内容,她还是不忍心说出口,只和蔼地应了:“好,我去买点先生喜欢吃的东西。” 那一晚,唐言蹊在饭桌前等过了六点,七点,八点,九点…… 直到饭菜冷掉,她也没等到别墅大门再次被人打开。 这一等,就是两个星期。 没有网络,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完全与外界断了联系。 就像是个华丽镶金的囚笼,比起那五年在监狱里的生活,似乎也只有饮食上稍微精致一些。 唐言蹊是个黑客,而黑客是最依赖网络信息、最依赖大数据的职业,没有了这些就形同于将她的四肢生生砍断,让她在这里慢慢等死。 从一开始的镇定到后来的焦躁,两个星期——能发生多少事? 唐言蹊分毫没有概念。 于是她就经常坐在他那张深蓝色床单的大床上,整夜整夜地失眠。 …… 这两个星期里,外面风云诡谲,形势莫测。 每天的头条都不同,陆氏的股价像过山车一样跌了涨,涨了又跌。 懂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背后的残酷无情的厮杀。 墨少的公司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了与陆氏相同水平的技术,以更低廉的价格和优惠的策略将陆氏国内外的老客户劫走了一大批。 可陆氏除了不断翻新技术、不断拓展资源以外,似乎连调查和上诉的意思都没有。 就这么,以血肉之躯,以必死之念,奋力搏杀。 庄清时是在铺天盖地的微博消息里发现了端倪的,新戏刚一杀青,马不停蹄就跑来了公司。 她在总裁办里看到那个英俊沉稳的男人,西装革履、衬衫挺括,还是一副矜贵考究的样子,但眉宇间紧拧的结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疲态。 她很是心疼,将煲好的汤送上去,“仰止,你多长时间没休息了?” 陆仰止闻声抬起眼,正好看到她婀娜多姿的步伐,深如古泽的黑眸里没起半点变化,“你怎么过来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谁放你进来的? 庄清时蹙着眉,不怎么高兴道:“看你不知道休息,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我没事。”男人屈指揉了揉眉心,嗓音沙哑道,“让宋井送你回去。” “你连喝一碗汤的时间都没有吗?”庄清时觉得很受伤,哪怕她已经无数次在这个男人面前碰壁,她还是觉得很受伤。 和唐言蹊争宠争不过,和容鸢争宠争不过,现在和他的工作争宠,她依然是那个输家。 在陆仰止心里,她这个未婚妻是不是和大马路上随随便便一个陌生女人没什么区别? 正想着,门就被人用力推开,庄清时回头看去,眼里的委屈还没来得及收敛,就对上外面女人一张冷峭傲慢的脸。 她一怔,咬牙心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了,面上却滴水不漏的优雅微笑,“鸢鸢,是你呀。” 容鸢这辈子也没听别人如此称呼过她,柳眉立马就皱成一个疙瘩,面沉如水道:“在公司他们一般称呼我副总,庄小姐,我们没这么熟。” 庄清时碰了一鼻子灰,但想到陆仰止对这个师妹的看重与维护,还是不敢造次,“怎么会呢?你是仰止的师妹,不久以后我就是你嫂子了,都是一家人……” “你先能嫁给他再说。”容鸢向来直脾气,说话刻薄时比之唐言蹊还犹有过之。 这话,庄清时的脸色瞬间就难看了,唐言蹊也说过。 她心中不免生出警惕,早已扎进去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们一个个的都是什么意思? 容鸢却对她视而不见,直接走上前去将文件甩在大班台上,“今天的工作做完了,我下班了。” 陆仰止岑薄的唇线稍稍一抿,俊脸上没太大波澜,“霍无舟来接你?” “不劳你费心。”容鸢淡漠回了句,转身便走。 庄清时很惊讶,她虽然与容鸢不熟,不过对她“工作狂”的名号还是略有耳闻的,而且…… 她看了眼容鸢,又看了眼陆仰止,能从空气中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他们这是……吵架了? 想着,心情好了不少,笑着打趣道:“这么早就下班,可真不像你,容副总不是每天都很忙吗?为了公司辛辛苦苦日理万机的,我瞧着都心疼。” 也不知是话里哪个字戳中了容鸢,她的身形蓦地僵在原地,片刻后,道:“庄大美人不是娱乐圈里出了名的一朵清水芙蕖么?脸面粘在头顶上,最不屑和人没话找话说。怎么今天也开始做这些无用功了?” 她凉凉地嗤笑一声,嗓音里丝丝入扣的冷艳格外具有杀伤力,“你是看不出来我烦你,还是觉得你和我搞好关系就能让我师哥多看你两眼?” 庄清时美艳的脸蛋上一阵青一阵白,“你……” “吵够了没有。”男人凌厉的话音如惊雷落下,眼风一扫两个女人,“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电脑屏幕上还在不停地跳跃着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的数值曲线,他手边还有摞成山高的待批文件。 庄清时何曾受过这种委屈,攥紧秀拳,道:“仰止,我没想打扰你太久,就是看你太辛苦,过来给你送点汤喝,你喝完我马上就——” “我没空。”他头也不抬,手里翻阅着一页又一页资料。 手机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接了电话,却蓦地从座椅上站起身,语气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你说什么?” 电话那头,陈姨战战兢兢地重复道:“先生,我说……唐小姐绝食两天了,刚才在浴室里昏倒了。” 第80章 你是我的人 陆仰止眸色一寒,长腿分明已经迈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 “昏倒了叫医生,找我有什么用。”换了副寡淡的口吻,字字落得深沉。 电话那头,陈姨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女人,无奈,“先生,唐小姐不肯见医生,也不肯吃药。” 是了,每次哄她吃药都跟要了她亲命一样。 陆仰止撑在桌面上的手收攥成拳,胸口怒意涌动,不禁冷笑道:“不肯吃药就让她熬着!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在意,打算拿来威胁谁?” 庄清时怔然望着他的怒容,颦眉,“仰止,怎么了?谁病了?” 她心里掠过浓烈的不祥的预感,“难道是相思?” 容鸢的脚步也放慢了些,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看着他。 陈姨欲言又止,怕再多说会惹他不快,只好收了言,“是,先生。” 陆仰止这才重新坐回椅子上,脸色仍不大好,刚要挂电话,却冷不丁地听到那边的惊呼—— “唐小姐!” “医生,我马上去叫医生!” 陆仰止闻言“嚯”地起身,俊透的五官寒意凛凛,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可那呼声越来越远,想是陈姨情急之下把手机随便搁在了什么地方,自己找医生去了。 庄清时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单手从衣架上摘下了他的西装外套,握着手机大步流星往外而去,五官线条中透着尚未平息的暴躁,阴沉慑人。 容鸢见他这极具杀伤力的气场,下意识便避其锋芒,让开了门。 门外,宋井匆匆而至,面容肃然,“陆总,刚收到总部的消息,公司现在各项指数都在跌!怕是达不到华尔街的上市预……” 他话都没说完,就见男人疾步离开,冷峻的背影中带着压不下去的焦躁,浓烈得几乎溢出来。 “陆总!”宋井忙要去追。 身后,一道沉静的女声响起:“送到我办公室来!” 宋井茫然回头,“容总……” 守在不远处的霍无舟听到这句话亦是皱了眉。 他手里还拎着容鸢早已收拾好的包,走上前,静静打量着女人冷艳明澈的脸,“不是下班了?” 几年来,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准点下班。 “哪那么多废话!”容鸢没理会,抬手将散开的头发重新梳了个发髻,咬牙道,“陆仰止脑子进水了,我还能放着公司不管?通知各部门半个小时之后开会,谁不按时到场,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说完便踩着高跟鞋步步沉着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宋井不敢耽搁,忙把手里的文件袋护好。 刚要跟上去,余光却瞥见还站在总裁办公桌旁一脸黯然的女人。 还有桌上一壶热气都快散干净了的汤。 他皱了皱眉,还是循着秘书的本分道:“庄小姐,公司事多,陆总这两天忙得脱不开身,也没什么时间陪您,您……就暂时先别往公司跑了,我叫司机送您回去。” 庄清时不言不语,将男人一口没动的汤重新装回保温壶里。 忙得脱不开身? 她苦涩一笑,他刚才那般急切地离开,连宋井送来的文件都顾不上,却又是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公事吧? ——忙得脱不开身。 庄清时拎着保温壶,若有所思地往外走。 他究竟,是因为谁才脱不开身。 …… 天水湾的别墅里,陈姨正在客厅和医生说着话。 忽然别墅大门就被人推开,动静很大。 陈姨吃惊地回头,正见男人疾步行来,俊脸的轮廓冷厉非常,“人呢?” “先生……”她睁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先生怎么回来了? 方才在电话里,他还一副漠不关心的语气,而且此时距离那通电话也不过十几分钟,天水湾地处城郊,他若是从城中心赶回来……那是把车开到多少脉了? “我问你她人呢!”陆仰止的耐心彻底告罄,视线如雪原上凛冽的寒风,从二人脸上扫刮过。 陈姨吓得不轻,指了指楼上,“唐、唐小姐在卧室里……” 男人怫然收回视线,脸色如霜,“你去把药端过来,医生留下等我。” 陈姨与医生对视一眼,“是,先生。” 陆仰止走到楼上打开卧室门,下意识往床上看去,可深蓝色的床单上空空如也,并无人在。 他拢紧的眉头尚未舒展开,地面上的场景又让他沉敛了目光。 一个身穿居家服的女人独自坐在地毯上。 窗帘完全被掩上,一丝光芒也透不进来,屋里的灯却被她开到了最亮。 一千多块拼图碎片毫无章法地罗列在她面前,女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它们看,褐瞳里倒映的满满都是形状内容极其相似的拼图,细软的眉头间神色凝重,脸蛋也苍白如纸。 而他开门的动作,甚至完全没能打扰到她的专注。 陈姨端着药站在他身后,轻轻开口:“先生,药。” 陆仰止接过,大步走了进去。 价值不菲的手工皮鞋就这么停在她眼前,毫不怜惜地踩住了那些碎片。 唐言蹊一震,抬起头,琥珀般透彻的眼睛里揉进些许混沌的杂色,仿佛正在做什么庄重的仪式而被打扰,自身反而受到了极大的反噬伤害,一瞬间所有精力都被抽干,她纤细的手指撑在地面上,呼吸得很不均匀,额间亦是流下了冷汗。 陆仰止将药碗重重磕在桌面上,单手便将她拎了起来。 “不是病到连洗个澡都能晕过去吗?”他凌厉的嗓音从喉骨最深处蹦出,掺杂着怒火,“这是什么?” 女人瘦弱单薄的身子像是一张纸片,拎起来时,他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唐言蹊懵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睛里凝滞的色泽才稍稍流动。 她很快冷静下来,扶着桌子自己站好,还是满脸倦容,“你回来了。” 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她,“绝食?” 她确实瘦了不少。 唐言蹊月眉微拧,“什么?” “陈姨说你绝食。”他伸手掐住她的下巴,“长本事了,学会用苦肉计了,嗯?” 一双黑眸密不透风,渗出无数刺人皮肤的寒冷,全数扎在她脸上。 唐言蹊被他捏得下巴生疼,“我没有。” 绝食这种听起来就很有骨气的事,她怎么可能做得来? 陆仰止甩开她,恼道:“没有最好!就当是陈姨胡说八道,现在马上把医生开的药喝了。” 她被他这么一甩险些摔倒,脑子里还是不大清醒的,因此只望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没动。 “快点。”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里全无温度,“我没时间和你耗。” 女人扶着额头,静静笑开,“陆仰止,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她端起那碗药,与视线齐平,挡住了笑弯的眼角,“两个星期不见踪影,刚一回来就灌我喝药——其实,你连我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吧?” 说不上来她的话里有什么情绪,可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他沉了眼眉。 他的确不知道。 刚才电话里听陈姨着急忙慌地去找医生,下意识就以为她生了很重的病。 绝食昏倒,这种稍稍动脑就能想清楚跟她沾不上边的事…… 他却还是为了这种事,扔下手边所有的工作赶回天水湾。 女人苍白而莫名璀璨的笑颜被他收进眼底,陆仰止深沉冷寂的眼波忽然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是他百密一疏,误信了那一戳就破的谎言,还是……这谎言,恰好给了他一个回来见她的理由? 他闭眼,赶走脑海里荒唐的念头,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无论是怎样,当他推门而入看到她好端端坐在地上拼拼图的时候,滔天的怒意还是不受控制地冲上头顶。 他望着她,眸色很深,深不见底,“喝药。” 唐言蹊将药碗举到唇边,闻了闻,嫌弃,“好苦的药。”她一哂,“让我喝可以,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男人面无表情,“你觉得我是回来和你讨价还价的?” 他的态度让她心底一寒,五指将碗沿抓得更紧了些。 静默片刻,唐言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很直白地问:“陆仰止,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男人望着她,眼里的墨色凝滞不动,鼻腔里逸出冷笑,“你说为什么?” “还是你想告诉我,比起这里,你更喜欢被关在监狱里?” 她却低着头,轻轻笑了,“是啊。” 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眼睛,“比起这里,我确实更喜欢被关在监狱里。起码上法庭的时候法官还会给我一个为自己辩驳的机会,而不是像这样——” 不由分说地将她困在牢笼里,连见,都不肯见她一面。 “辩驳?” 她的话似乎突然戳中了陆仰止心里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 阴寒的戾气滋生出来,他也勾唇,嘴角微末的弧度冷得透彻。 “原来你也会为自己辩驳?我还以为,你唐言蹊在法庭上来来去去也只会说一句,我认罪。” 唐言蹊胸口一震,灵魂都快被他震出来了。 他说的事,她自然记得。 那是五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法院正式审理她的案子。 陆三公子花了大价钱从国内外请了数十位金牌大状、专门处理她的案件,全城轰动。 所有证据手续一应俱全,开庭前一天,大家都乐观而坚定地认为她肯定能被无罪开释。 可是当原告被告双方陆续拿出材料准备唇枪舌战一番之际,女人忽然以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结束了整场官司—— “我认罪。” 那画面在陆仰止脑海里刻下了很深的印记,五年,都没能消退一丝一毫。 唐言蹊面色白了几分,咬唇道:“这次和那次不同。” “不同?”他笑,“有什么不同?” “如果我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不需要你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答得淡漠,“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处理好外面的事,再来谈你的事。” “你什么意思?”唐言蹊狐疑,她总觉得他的态度相当蹊跷。 陆仰止淡淡一笑,指节轻叩着桌面,说了句话:“这两天,墨岚开始全盘进攻陆氏了。” 唐言蹊瞳眸微缩,难以置信道:“他疯了吗?” 或许两家公司表面上看起来是旗鼓相当的,但陆仰止身后还有偌大的陆氏集团,而墨岚…… 陆仰止笑意一敛,“虽然他从未在我手里讨到过好处,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墨岚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 能让陆仰止用“难缠”来形容的人,这么多年,唐言蹊也只见过这一个。 “他脑子没这么不清醒。”唐言蹊很冷静地分析完,得出结论,“不可能。” “寻常来讲,确实。”陆仰止眯了下眼睛,冷清明锐的光从凤眸里射出,“但如果他听说,你被我软禁起来了呢?” 如同遭遇五雷轰顶,唐言蹊呆在原地。 “我不需要你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还是那句话,原本的高深莫测尽数褪去,只剩下平铺直叙的残忍目的,“我只需要你待在这里,乖乖待在这里就好。在我收拾完他之前,不要给我惹出什么事情来,嗯?” “陆仰止!”她捏紧了手里的药碗,“你怎么能……” 唐言蹊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你卑鄙!” 他怎么能利用她来乱墨岚的阵脚。 而墨岚,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上当了! “我再卑鄙也是你们逼出来的。”陆仰止说得沉缓,每个字都仿佛在锋利的牙齿间撕扯过一遍,黑眸阴冷得骇人,“唐言蹊,陆氏不是做公益的地方,我也不是慈善家,公司里里外外每一分的损失,都必须要有人来负责!” 最简单的办法,其实如容鸢所说,直接拿着视频起诉她便可。 但,他不准。 看到女人煞白的脸色,陆仰止的心脏先是一紧,后又泛开极端讽刺的凉薄。 “心疼他了?” 唐言蹊不说话,她也说不出话。 “墨岚要是看到你现在担心他的样子,怕是死了都甘愿。”他冷冷道。 唐言蹊眼神空旷地瞧他,许久,才张了张唇,“陆仰止,你变了。”她笑了下,“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我没变。”他答得无动于衷,一张俊颜凛若高秋,“是你从来就没认识过我。” 他的绝情无疑在她心上撕开一道伤口。 唐言蹊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可是她强忍着,怒意盖过委屈,反手便将药碗狠狠砸在地上。 滚烫的药汁四溅,碎片划过她白皙的小腿,狼狈不堪。 陆仰止的俊脸沉得厉害,立刻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却也晚了。 雷霆万钧的怒喝从头顶传来,“唐言蹊,你闹够了没有!” 他低眸正好看到她红红的眼眶,心情骤然变差,冷声问:“你哭了?” “为了个墨岚,你哭了?” 是谁说她的眼泪少,只留给了他一个人? 唐言蹊想挣开,却全然无法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陆仰止心底的怒意以不可回转之势四散开来,他蓦地将她压倒在身后柔软的大床上。 女人的脸颊因恼羞和愤怒显得红润了些,杏眸倔强地含着泪水不肯落下,却比哭了显得更加可怜。 “别为了他哭。”他暗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薄唇几乎黏在她的耳朵上,“言言,我不喜欢你为了别人哭。” 唐言蹊满腔怒意又被他这一句话化成疲软与悲凉,她阖上眼帘,“是,你就喜欢看我为了你哭,所以你才做了这许多,为了让我哭给你看是吗?” 男人身体一僵。 “陆仰止,做男人不能这么混账。”她冷冷道。 “我混账?”他阴鸷地笑,压不住胸腔里的火,膝盖顶住她的腿,强势分开,“你大概是没见过什么叫真的混账。是不是我平日里对你太过纵容,所以你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 整个公司深陷水火的事他都不愿找她算账,她就真的以为什么话都能在他面前说了? 察觉到他的变化,唐言蹊挣扎得更用力,“陆仰止,你放开我,我不想做!” 她的抗拒终于引爆了他一直压抑的东西。 从五年前就入了梦魇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脑海,陆仰止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却又诡异地冷静着,能慢条斯理地与她说话。 “这是我的家,我的床,你是我的人。” 男人的凤眸中隐隐出现几丝猩红,睥睨着她,没有温度道:“以物易物,我不会亏待你。你也很享受,不是吗?” 他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动作,连吻她和挑拨她的节奏都冷静得可怕,可是手上的力道一寸不松,让她动弹不得。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嗤笑着,手指从什么地方抽出来,举到她眼前,沾满晶莹的濡湿,残忍道,“明明想要得很,何必自欺欺人。” 唐言蹊被他这极具羞辱的言语刺伤,又羞又怒,偏过头,咬牙道:“陆仰止,这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换了任何一个男人这么做——” 男人眼眸里的厉色暴涨,捏着她的下颔就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身子一沉,再无顾虑地将她完全占有。 前戏的缺乏让唐言蹊痛得皱起眉头,整个人都像碎在他眼前那般。 “换了任何一个男人?”他边动边道,“你还想换成谁,墨岚吗?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再续前缘吗?” 陆仰止压着她的身子不让她躲,冷笑道:“你说,如果我把这一幕录下来发给他看,他会不会直接失去理智来找我拼命?” 女人绝望的眼底忽然生出更加不可思议的荒唐,“你敢!你住手!” “住手?”他沉声道,“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开始,那么什么时候结束,就不是你说了算。” 如果她没有招惹他,乖乖喝了药休息,他兴许早就离开了。 偏偏,叫他想起了太多太多,怒火积累得快要爆炸。 疼痛不断冲击着唐言蹊,她只能咬着牙不肯掉泪。 他的每一下都如同刀子剜在她心上,决绝而无情。 …… 到最后他从她身上撤开,唐言蹊已然像个残破的娃娃,倒在混乱狼藉的床单上。 皮肤一片青紫的痕迹,惨不忍睹。 他起身时,她侧过头,完全不想看他。 待他洗完澡,拉开门出去时,她依旧没睁眼。 房门被关上,卧室里重新陷入寂静,那些暧昧的味道还在空气中盘旋,时时刻刻提醒着唐言蹊,他方才都做了什么。 不消片刻,他却去而复返。 什么东西被扔在她枕边,他的嗓音也漠然响起:“起来,喝药。” 唐言蹊微微打开眼睛,却见枕边,是一册书。 酒神所著的代码的第三卷。 “以物易物,我不会亏待你。” 那时他说的以物易物,原来是这般以物易物…… 唐言蹊低低笑了。 至此,他算是彻彻底底的,把她的心掏空了。 这两个星期里,她原本准备了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如今却好像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接过药碗,在男人深沉的注视下一滴不剩地仰头喝干净。 看到她满面平静、乖巧听话地将药喝完,陆仰止的眉心动了动,似没想到她会如此配合。 然而她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却让他心底不着痕迹地更加烦躁了些—— 他以为,她会像从前那样,闹个天翻地覆,或是像刚才那样,直接摔了药碗才对。 为什么不哭也不闹了? 为什么。 唐言蹊喝完药,自己又裹着被子躺回了床上。 出门前,他听到她沙哑的嗓音,平淡又踟蹰,“陆仰止,你不会真有这么无耻,打算告诉墨岚你强了我吧?” 这话,放在曾经她根本不会问。 但是如今,她越发看不透他了,尤其是今天,再过分的事,他也做过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回头,“我有没有这么无耻,难说。” 他看到她霎时惨白的脸色,喉咙一紧,又道:“但是我没有这么低俗的爱好。” 他的女人只能是他的,其他人别说看一眼,就连在心里悄悄惦记,也不行。 …… 楼下,医生还恭恭敬敬地候在客厅里。 将近两个小时,又吵又闹,下来时男人还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 傻子都猜得出来里面发生了什么。 可是陆总吩咐了在这里等着,他也不敢走。 陆仰止把药碗交给陈姨,径自走到医生面前,凤眸一凛,问道:“她是什么病?” 医生叹息:“忧思成疾、用脑过度导致的生理机能失衡。” 男人眸光灼灼,“怎么说?” “这不是一种确切的、可以根治的病。只是人在用脑过度,过于疲劳的情况下,可能会产生体内大环境的紊乱和内分泌失调,引起厌食、呕吐、头痛、失眠这些毛病。” 陈姨从厨房出来刚好听见这句,忙接口道:“对对对,唐小姐最近就是厌食,偶尔还吐。” 她们开始甚至以为她是不是怀孕了,可查了几次,却没有想象中的结果。 ——用脑过度。 陆仰止蓦地想起他进她的卧室时,看到的满地拼图。 “陆总,据我这几天的观察,唐小姐她……可能是在以超常的强度训练自己的大脑。”医生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陆仰止沉峻的目光一下子就凝了过来,“你说什么?” 医生头埋得更低,继续道:“而且看样子,不是最近才开始的短期行为。做个保守估计,应该也有十年了……” 第81章 姓墨的到底什么来头 十年?! 一旁的陈姨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惊呼道:“这……” 男人凤眸一敛,眼角狭长的缝隙间透出凛凛的寒芒,“怎么训练?” 医生略微思忖,谨慎回答道:“陆总,我自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是听一位神经科的同事提过几句……” 男人沉声道:“但说无妨。” “人的大脑,可以近似看作一台计算机。”医生打了个比方,“计算机的内存都是有限的,常人的脑子里装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占用了不少‘内存’,而那些被称为‘天才’的人的脑子里,则堆满了含金量高的东西。” “为了给这些东西腾出空间来,就势必要清除许多没用的记忆和本领,或者说——他们经过斟酌比较,认为没必要留着的。” 陈姨面露疑色,“什么意思?” 医生举例道:“国内知名的数学家陈景润先生,他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可是众所周知,他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连煮个面条都能把锅烧糊。” 陈姨瞠目结舌。 消化了好一阵子,才迟疑道:“所以说……被称作‘天才’的人,其实不是真的天才,只是他们放弃了作为正常人的一部分基本能力,为了追求了更高更远的目标?” “也不能一概而论。”医生沉吟,“不排除有少部分人的‘内存’天生就比别人多、脑子也转得比别人快,不过,大部分人还是你说的那样。” 就像电视上各种各样的脑力节目里请来的嘉宾一样,他们能十秒钟快速记忆一副打乱顺序的扑克牌,能心算七八位数的加减乘除,能做出看似“超常”的事情。 但,这并非因为他们拥有与生俱来的“超能力”,而是每个智力正常的人的大脑经过专业的高强度的训练以后,都能做到的。 相应的,一旦选择开发这些能力,人脑总会因为禁不住损耗,而在其他方面迟钝下来。 比如反应能力、比如注意力。 听着医生的话,陆仰止的眸光微微转深。 所以,唐言蹊经常看上去散漫无状、心不在焉,是因为她在训练自己的脑子? 十年! 为什么? 医生抿了下唇,道:“陆总,还有个很需要注意的地方。” 陆仰止沉声道:“说。” “越高强度的训练越禁不起打扰,因为在训练时,训练者会把自己的全部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一小块场景上,眼里再无其他。而训练结束后,通常要闭上眼睛休息片刻,才能重新适应周遭环境。” 医生顿了顿,继续道:“倘若有人将训练过程强行终止,没给她缓冲过度的时间,训练者的脑神经会遭受非常大的伤害。” “这又怎么讲?”陈姨不解。 医生又打了个比方,“我们平日里发呆的时候,如果有人突然跑来吓唬,我们是不是会紧张得心跳加速、头冒冷汗、整个人都很不舒服?” 陈姨在一旁不住地点头附和,“没错。” “对于脑力训练者来说也是这样,并且这种危害,只会更严重。” 陆仰止一张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轮廓绷得很紧。 他在沙发上坐下,回忆着方才进卧室时,她的种种反常。 那时她全副注意力都在地面的拼图上,他打开门、陈姨和他说了句话,这些,都没能打扰到她。 可是,在他一脚踩住了她的拼图后,她忽然一副头痛欲裂、不堪重负的样子。 原来是因为他突然踏进在她视野里的那只脚,形同于往她眼睛里捅了一刀。 男人俊漠的眉心处覆着一层不轻不重的阴霾,开口,嗓音静中含威,“给她开的是什么药?” 医生无奈,“陆总,这根本连病都算不上,我们也没法对症下药。只能暂时给唐小姐开一些安神静脑的补药,让她晚上睡眠质量高一点。” 陆仰止闻言,眉头间的褶皱深了些许,看向陈姨,开口,平静深处泄露着丝丝深意,“她最近睡不好?” 陈姨愣了愣,忽而激动起来,好似终于等到了他有此一问,“先生,您不知道,唐小姐最近吃不好睡不好,偶尔严重了还会呕吐。” 所以,她不是故意绝食。 想来也是,她嗜吃如命,怎么会绝食。 就算是为了他,也不会。 在他的思索间,陈姨不停说着,“我开始还以为唐小姐怀了孩子,可是她专门让我让买了药效最烈的紧急避孕药,吃了不少,前两天连早孕流产的药都备下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完全没注意到男人深邃的双眸间渐渐泛上来的寒意。 避孕药,呵,想得倒是周全。 虽然他还没有动过让她为他怀一个孩子的念头,不过没想到,她居然比他还要抗拒。 好,好极了。 “后来我们请了医生来,才知道唐小姐是这个毛病。”陈姨叹气,话锋一转道,“她本来就天天用着脑子,晚上还因为想您、忧思成疾睡不好觉,这人能健康才怪了。您看看她这两个星期瘦了多少……” 男人眼睛一眯,喉结滚动,声线低沉而沙哑地捡出了她话里的四个字,“因为想我?” “那可不是吗!”陈姨边说边比划,“唐小姐天天想您,老问我您什么时候才回来,让我做您喜欢吃的菜,还……” “陈姨。”一道女声蓦地传来,沉声截住了她的话。 客厅里的三人同时循声望过去,只见楼梯上一个穿着睡衣、披着外套的女人正站在那里。 方才陆仰止还没什么感觉,此刻遥遥一望,竟不知她什么时候单薄削瘦成了这副样子。 隔着很远,也能看清女人面容,不施脂粉,苍白疲倦,无声无息地绞着人心。 “不要胡说了。”她刚下楼就听见陈姨在滔滔不绝,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打断。 喉咙干涩地咳嗽了两声,她轻声道:“麻烦您帮我倒点水,我有点渴了。” 陈姨眼中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又看了眼沙发上八风不动、深沉冷漠的男人,泄气道:“我这就去。” 女人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半点余光都没分给旁人。 等陈姨端着水递给她后,她道了句谢,又慢慢往卧室走。 头昏脑涨,步下虚浮,她一时不察,踩空了一级台阶。 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顷刻间向前倒去,差点就跪在地上。 陈姨一惊,忙伸手去扶。 可身边猛地蹿过一道深黑色的影子,迅如疾风闪电,在她碰到唐言蹊衣角之前便把女人紧紧扣在了怀里。 陈姨怔住,回头,刚才还坐在沙发上岿然如山的大爷,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们面前,宛若从天而降的神祇,一手搂着纤细瘦弱的女人,另一只不太灵活的右手也勉力抬起,拖住了女人手中差点倾倒的杯子。 她没看见,唐言蹊也没看见,但医生就站在客厅中央,将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从女人出声开始,陆总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不管表面看上去如何冷峻寡淡,如何平静无澜,深处那些沉甸甸的情绪,却是一分不少的。 唐言蹊惊魂未定,苍白的脸蛋瞬间褪尽血色,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腔。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咬着唇,抓住了楼梯扶手,“谢谢。” 然后不费吹灰之力拂开他的怀抱。 陆仰止眉心一沉,又去捉她。 她却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没事,我自己可以,你走吧。” 男人修长的凤眸间隐隐是风雨如晦、电闪雷鸣,“唐言蹊!” 他慢条斯理的吐着字,脸廓无丝毫变化,可语调里暗含的冷厉锋芒却让人心里发慌,“等了两个星期,就是为了亲口赶我走?” 唐言蹊心中麻木,却扬起笑,“嗯,对,现在我说完了,陆总请便吧。” 陆仰止上前,黑眸凌厉地攫住她脸上没有温度的笑容。 怒意横生,冷笑道:“看不出来,你也这么有骨气。” 她不是最会见风使舵、最会讨巧卖乖吗? 为什么却不肯对他服软了? 他的讽刺让唐言蹊身形稍稍僵住,抬眸看了男人怒极的眉眼片刻,平静道:“我这个人确实没什么骨气,因为我觉得这两个虚无缥缈的字不如我自己过得舒坦更实际。” 她顿了顿,又笑了,“幸亏陆总今天给我上了一课,告诉我人如果不自爱,永远也别想被人看得起。像庄小姐那样不谄媚不逢迎,在娱乐圈里不是照样过得顺风顺水、人人青睐有加?你再看看我,我这一辈子掏出自己的心拼了命地讨好了一个人,那个人却把我当什么?到头来,我自己落下个坏名声不说,还过得这样凄惨,确实是不值。” 眼见着男人的脸色一寸寸晦暗阴沉,唐言蹊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继续道:“陆总教会了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也回馈给你点东西吧。” 她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举着杯子到他面前,“看见这个了吗?” 唐言蹊轻笑,“我愿意捧着它的时候,它是个玻璃杯子。” 仿佛已经料到她要做什么,陈姨的心狠狠沉下去,连阻拦都来不及。 只听“啪”的一声响,杯子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四处飞溅。 空气里蓦地涤荡开凛冽的煞气,唐言蹊却视而不见,只盯着那一地狼藉。温温袅袅地开口道: “我不愿意捧着它的时候,它就是一堆玻璃渣子。” 无形的手瞬间扼住咽喉,陈姨心脏都跟着哆嗦起来,埋着头,完全不敢去看男人的反应。 从始至终陆仰止也没说一个字,他只是盯着她的脸,眼神越来越深晦,越来越危险。 “如果折腰能换来别人怜惜,我是无所谓。但是很明显,我就算低到尘埃里也没有人肯怜惜。”唐言蹊敛起笑容,字字藏锋道,“既然这样,我还不如有点骨气。” “从今天开始,想让我低头,对方得跪下!” 简简单单几个字,张扬开无与伦比、极具侵略性的气场,衬得女人苍白的眉眼都显得格外冷艳慑人。 陆仰止眸光一晃,在滔天的怒意中,脑海中却猛地响起另一道声音—— 她是唐言蹊。 一个靠着每天嘻嘻哈哈就能收服整个黑客帝国的女人。 她怎么会是池中物。 “好。”陆仰止捏住她的下巴,幽暗的黑眸里跳跃着焚尽一切的火光,一字一顿沉缓道,“看来你也不需要我手下留情,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你记住了,唐言蹊。”他面色不改,手里的力道却愈发大了,能听见女人的颌骨间有骨骼摩擦的声响,“你今天说的每个字,都会有人替你买单。你一时冲动口不择言,代价我不会从你身上讨,但是别人——” 唐言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躯一震,不可置信道:“陆仰止,你……” 她说了这么多话,唯独这一句,才能听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心疼了吗?陆仰止冷冷嗤笑,怒意甚嚣尘上,烈焰熊熊,偏嗓音又极端的沉峻寒冷,“你就在这乖乖等着给墨岚收尸吧。” 语毕,松开手,再无留恋地大步往外走,五官线条里破壁而出的阴鸷冷冽让人不敢逼视。 他松开手,唐言蹊差点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扶着楼梯扶手站起身。 陆仰止走到门庭时,听到身后传来女人喜怒难辨的话音:“你要跟我打个赌吗?” 他脚步一滞,不答,眉目却沉了。 “你别以为你的不追究就是对我最大的宽容了。”她道,“陆仰止,你敢不敢跟我赌?” …… 陆氏,容鸢坐在办公桌后方,望着电脑上不停跃动的数据。 霍无舟靠在落地窗上,手里端着个纸杯,就这么漠然打量着她。 过了很久,见她抬手按住了眉心,他才捏紧了纸杯,吐出不咸不淡两个字:“回家?” 容鸢没理会,顺手摸向咖啡杯。 见杯子已经见底,她按下内线,冷声道:“李秘书,再送一杯——” 话没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她,截断道:“果汁。” 容鸢放开手,“霍无舟!” 他却抓着她的手腕,无框眼镜下流光深沉,薄唇翕动,“今天够了,喝完最后一杯果汁,回家。” 男人的脸就近在咫尺,容鸢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咬着红唇,“你是在担心我?” 他面无表情,唯独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容鸢,不要总说让人误会的话。” 女人脸色一白,半晌,静静偏过头。 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曲线数字还在变动,她却倏然觉得,身旁这个男人,才是她穷尽一生都看不懂的东西。 “你不希望我说让人误会的话,自己就别总做让我误会的事。”她道,“我爹妈都没有管我加班加到几点,你多什么嘴。” “我是替你哥哥……” “又是我哥?”容鸢弯起唇角,明眸扫向他,带着一丝同情的嘲讽,言语却犀利得毫不留情,“你有这么在意他吗?我哥长我哥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上他了。” 霍无舟瞳孔猛缩,如同被人一剑封喉,向来冷漠寡淡的面容陡然僵住。 心底升起一股浓烈的躁意,卷着势不可挡的遽痛,侵略过他的整片神经。 他喉结动了动,开口,嗓音低了几度,却还维持在寻常的范围里,“我和你哥……” “什么都没有,我知道,你不用解释。”容鸢冷笑接口,“你喜欢女人,他也喜欢女人,你们就是普通同事,相看两生厌,连兄弟都不算,仅此而已。” 她知道,她都知道。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 霍无舟眸色一黯,转过身去。 方才被这小毛丫头一句话刺中,他差点便没控制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良久,他沉声道:“我不讨厌你哥,我们关系,很好。” 秘书送来果汁,对那位扭转了容总意愿的男人不禁多看了两眼,很英俊,气质也很淡漠。 不过以容总的脾气,怎么会允许别人在她面前造次? 容鸢吸了口果汁,甜腻腻的味道让她皱了下眉。 余光发现秘书盯着霍无舟看,容鸢眉头拧得更紧,微微用力将杯子放在桌上,“还有事?” 秘书吓了一跳,“没、没事了。” 慌忙离去。 容鸢这才回忆起霍无舟前一句话—— “我不讨厌你哥,我们关系,很好。” 忍不住就凉薄地笑出声。 不讨厌? 你若是不讨厌“容渊”,会对他冷言冷语,讽刺折辱? 你若是不讨厌“容渊”,会连续几个月对他避而不见? 你若是不讨厌“容渊”,会任他水里火里地等待,等到奄奄一息,你也不肯出现? 小时候,她读过一个故事,叫“尾生抱柱”。 相传一个叫尾生的男子,与他心爱的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那个女子,水漫漫涨了上来,他却信守诺言不愿离开,最后抱着柱子,活活被淹死在了水里。 容渊便也是那样等你的,霍无舟。 你不知道即将坍塌的房梁悬在他头顶、而他的脚腕却被凸起的钢筋贯穿、无法动弹的那一刻,他有多绝望,多怨恨。 你什么都不知道。 容鸢攥紧了手指,眼神冰冷地盯着脚腕上那若隐若现的伤疤,再没说一个字。 落地窗外,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霍无舟就这么淡淡望着,而后长久地闭上了眼。 门外楼道里传来笃定沉稳的脚步声,容鸢抬起眼帘看过去。 一道携着劲风的高大身影推门而入。 她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从座椅上起身,她硬邦邦道:“有事?” 陆仰止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那边的霍无舟一眼,皱眉,“这么晚还没下班?” 容鸢嗤笑,把文件往桌上一拍,“下班?你走得潇洒,考虑过这些事吗?公司原定下个月在华尔街上市,现在倒好,各项指标都在往下跌,只要这堆数据挂出去,脑子进水的都不会买你的股!” 男人接过文件翻了两页,表情纹丝未动,“也好。” 容鸢冷眼望着他。 “那就趁股价走低,以私人名义全买下来。”他不动声色,“等涨了再卖就是,我不缺钱。” 容鸢简直一口血卡在嗓子里,“你……” 老奸巨猾。 这种时候都想着要自己从里面捞一笔吗?! 霍无舟闻言,转过身来,镜片下一双深讳的眼眸与陆仰止冷锐沉稳的视线有一刹那的交锋。 霍无舟微微凝眉,陆仰止也眯了下眼。 须臾,男人将文件放回桌子上,平静道:“回去吧,剩下的我来做,他等你很久了。” 她心绪不宁,没分辨出男人云淡风轻的语气里深深埋伏的内容,倒是霍无舟若有所思地眄着陆仰止。 总觉得这种平静,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陆仰止要动手了吗? 容鸢从衣架上取下风衣外套,冷着脸道:“那我走了。” 陆仰止“嗯”了一声,深眸如玉,寒凉彻骨。 这一夜,风云诡谲。 第二天一早,各大新闻社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版财经新闻作为头条。 陆氏开始大肆收集墨少的黑材料,大刀阔斧地斩断了其在国内市场的所有合作关系。墨少也不甘示弱,连夜下令稳住公司在国外的根基,力度极大地在国际市场上狠狠还击。 原本的冷战在一夜之间的突然爆发成了兵戎相见、炮灰分飞的大规模斗争,接二连三的动荡误伤了不少路人,许多小公司只能在夹缝中艰难求存。 池慕看到报纸时,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惊色。 紧接着他收到了厉东庭的来电,“你联系得上仰止吗?” “刚要打电话。”池慕难得沉着脸。 又一想,怕是厉东庭早已试图联系过老三,却没有联系上。 “这姓墨的到底什么来头?”厉东庭低咒道,“这么压都压不死?” 反而还有种野火烧不尽,借着东风越来越旺的架势。 池慕黑白分明的眼中划过浓重的思考痕迹,“他扎根在英国,资本主要来源也不在国内,老三短时间内动不了他。” “英国。”厉东庭沉吟。 英国的世家贵胄不少,但是能有这般作为的…… 他和池慕同时想到了什么,“town家?” 但厉东庭几乎马上否定了这个猜想,“不可能!town家已经很多年不涉足国内市场了,他们没有理由帮着墨岚。” “没有吗?”餐桌上传来女人轻轻袅袅的笑声。 池慕拧眉看过去,是苏妩不知何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边给面包抹着果酱,一边道:“三十年前,town家也曾席卷过大陆市场,你知道他们在工商局办的所有手续里,法人代表的中文姓氏写的是什么?” 池慕眼波一震。 town。 音译过来便是—— 唐。 苏妩咬着面包,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明眸皓齿,妖娆动人。 偏偏那话,却一个字比一个字让人心底发凉: “要是我女儿在姓陆的身上受了这么大委屈,千里万里,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第82章 她在伤怀 女人的话让池慕和电话那头的厉东庭同时语塞。 良久,池慕眯着眼,问了她一句:“你怎么知道唐言蹊和英国town家有关系?” 苏妩吃完面包,动作缓慢地用湿巾擦了擦手,莞尔一笑,“我不知道啊,猜的。” 其实是她小时候,爸妈每到结婚纪念日就出去腻歪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小苏妩总会被送到爸爸的妹妹、也就是她姑姑家。 有一年刚好赶上有人来拜访她姑父,一个风姿奇绝的男人,带了一个看上去不怎么好相处的小丫头。 那时小苏妩也在场,姑姑便温声浅笑着教她:“那位叔叔长得是不是很漂亮?他从英国来,姓唐。” 小苏妩心领神会,乖巧地叫了声:“唐叔叔。” 那男人淡淡颔首,将身旁的小丫头推向小苏妩,“去和姐姐玩。” 女孩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眉眼间却半点提不起兴致。 不过走近了苏妩,却忽然眼睛一亮,诡异地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啊?长得好漂亮。” 小苏妩被她的表情吓得往后退了退。 后来长大了,进了娱乐圈,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个表情—— 色眯眯。 可惜,当时的小苏妩还看不懂,又碍于礼数,再不舒服也只能将对方带进自己的卧室。 她拿出了平日里最喜欢的洋娃娃,对方鄙夷地看了一眼,根本不伸手去接。 而是叼着糖,模样痞痞地问了句:“有电脑吗?” 小苏妩,“……” 她无奈,随便找了个借口掩上门跑了,路过客厅时,却无意间听见了大人们的谈话。 “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养着她了?”出声的是她姑父,嗓音温淡。 姓唐的叔叔沉默片刻,“嗯。” 姑父轻轻一嗤,连嘲讽都优雅得不像话,“什么时候你也开始搞慈善了?真看不出来。” 唐叔叔平静道:“养个孩子有什么难,多花一份钱而已,我又不缺。” 倒是姑姑忧心忡忡,“你想养她,带回欧洲养不好吗?她才这么小,你和江姗又不常回来,她一个人……” 姑父搂着姑姑,在她耳边低低徐徐地笑开,“说什么傻话呢,素素?你还真当姓唐的是大慈善家了?他愿意养着那小丫头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指望他带回去当心肝宝贝宠着?” 他们又说了几句什么,小苏妩没听清,又或者是听清了但没记住。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唐叔叔家那个喜欢玩电脑的小丫头,渐渐地也忘记了。 还是前几日拍戏偶遇唐言蹊和陆相思的时候,唐言蹊那副殷勤讨好色眯眯的表情与记忆里的小丫头如出一辙,这才让她突然又回忆起来。 爱研究什么编程代码、见到美女就走不动道、在步行街上买了一堆小吃,嘴巴停不住…… 大约,真的是她了。 苏妩托着腮帮,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叉子扎着盘中的培根。 若说墨少背后强大而神秘的靠山来自英国,她能想到的、和这件事能扯上关系的人,也就只有唐叔叔了。 但话又说回来,当年唐叔叔对那小丫头的态度相当随意漠然,倒不像是会为了她和陆氏大动干戈的样子…… 唐言蹊。 她在唇齿间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不禁笑了。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么? …… 容鸢飙车赶到陆氏时,门口已经被各路记者围满了。 一见她下车,记者们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往她身边涌。 她自从几年前脚腕受过伤之后,医生就警告过她不准再穿高跟鞋。 可是行走职场,女性本就比男性吃力些,高跟鞋是最简单可以增添气场的物件。 所以她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边读书边做康复训练。 每每疼得汗如雨下,容鸢都告诉自己,这都是她犯傻的代价。 等她王者归来的那一天,再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她逼入生死绝境了。 美眸间析出寒芒,红唇微启,掷地有声道:“来人,开路。” 陆氏的保镖很快为她打开了一条路,她踩着高跟鞋,目不斜视地走过这庸庸碌碌的人群。 蓦地,一支话筒捅到了她眼前。 拦住了她的去路不说,还让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健壮有力的臂膀勾住了她的腰。 容鸢一愣,抬头。 男人俊漠的侧脸近在咫尺,冷厉之色于其上悄无声息地蔓延。 他没看她,只淡漠地望向举着话筒的记者,低沉开腔:“拿开。” 无波无澜的两个字,却偏偏仿佛连标点符号都带着一股不容违逆的存在感。 记者怔了怔,没动作。 男人耐心尽失,等都不多等一秒,便直接伸手把那只话筒的支架从中折断。 容鸢心中被什么狠狠碾过,眼神也逐渐复杂起来,“霍无舟……” 男人垂眸看了她一眼。 她偏过头,压低声音,漠然道:“你这样对待记者,他们过后不一定会怎么抹黑陆氏。我不希望有人说陆氏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男人顿了顿,无框眼镜下的眸子闪过一丝深邃的冷意,“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容鸢呼吸一窒,咬牙,“是。” 没有他,她也能摆平。 男人“呵”地冷笑了一声,深眸扫过周围的保镖,“若不是陆氏尽出这些没用的废物,我也懒得费心。” 容鸢刚要反驳,另一边又有一支话筒朝急急她递过来。 霍无舟反应极快,直接将女人凌空抱起,大步走向面前的旋转门,连衣角都没让对方捉到。 容鸢一时间僵在他怀里,下意识抓着他的衬衫领口,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前台几位小职员看到这一幕,下巴都要惊掉了。 那个小女人一样被男人公主抱着走进大厅的…… 是她们天威难犯的容总?! 感知到周围人的目光,霍无舟皱了下眉,将她放下。 可女人还没回过神,纤细的手指还抓着他的衬衫。 原本熨帖工整的领口完全被她攥得皱巴巴,他拧眉,一双黑眸透过镜片,居高临下地攫着她白净明艳的脸,“你攥够了没有?” 容鸢如被烫了手,倏地松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稳住心神,出声道:“谢谢。”她又看了看他狼狈的衬衫,抿唇,“今天下班我让秘书赔你一件新的。” “不必。” 容鸢自嘲地笑。 其实她根本也没指望他会答应,不过就是通知他一声罢了。 买不买赔不赔的,也还是她说了算。 “我上楼了,你回去吧。”她捏紧了手里的包包,和他告别。 “几点下班。”霍无舟问。 “不知道。”容鸢按下电梯,安然道,“你不用做这些司机保镖才会做的事情,这些事……” 不适合他。 他本应该裹上披风,做那位叱咤网络风云的丹麦英雄霍格尔。 男人闻言,相当冷漠地勾了下唇,凑近了她,打量着她的脸,“怎么,褫夺了我在陆氏的职位,现在打算连一丁点位置都不留给我了?想赶我走了?” 他压下来的俊脸赶走了她周围的空气,让容鸢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电梯的门打开,她像逃亡般两步跑了进去,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些。 她看着他那双风雨如晦的眸,静静道:“没有。” 在两扇门合上之前,霍无舟似乎又听到女人落寞的话音—— “我怎么会赶你走。” 从来,都是你赶我走。 他皱了皱眉,为自己从她言语中莫名听出来的弦外之音而不解。 还来不及询问什么,电梯的门便重重关上。 容鸢望着两扇门,脑子里想的却是被那两扇门隔绝的男人。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差那么一点。 她靠在墙上,这一刻,再无平时的盛气凌人,只有闭上眼睛,深深的无力和悲凉…… 到了顶楼,电梯“叮”的一声响,门向两侧撤去。 她踩着高跟鞋,气势万丈地走出来,又是个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容大小姐。 “容总。”宋井瞧见她都有点慌。 容鸢冷冽的视线掠过他的脸,半句废话也无,开门见山地问道:“陆仰止呢?” 连“师哥”都不叫了,看来这别扭还没闹过去。 宋井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陆总在大会议室,和欧洲分部开视频会议呢。” 容鸢柳眉一紧,“他又抽什么风?” 内陆是清晨,欧洲要减去六七个小时,那可是午夜凌晨! 他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了是吧? “墨少那边……还击的力度很大。”宋井无奈,“欧洲分部现在快顶不住压力了。” “什么叫顶不住?”容鸢冷笑,“顶不住也给我顶着!不管是砸钱还是砸人,欧洲这块市场就不能让墨岚那个混蛋败类抢去!” 这凌厉的作风倒是和陆总有几分相似,宋井抹着冷汗暗忖,果然是师兄妹啊…… …… 待目送容鸢坐专用电梯上楼之后,霍无舟脚尖方向一转,没有立刻离开,却进了可以抵达较低楼层的员工电梯。 人在工程部门前一晃而过。 片刻,昏暗的楼梯间里便先后走来了两个人。 霍无舟淡淡瞥了一眼稍显拘谨的年轻人,问另外一人,“这就是老祖宗徒弟?” 那人颔首,介绍道:“宗祁,这位是霍格尔。” 宗祁一呆,霍格尔的名号他自然听过,与酒神、墨少一般如雷贯耳,不过霍格尔相对而言低调神秘许多,不怎么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幸、幸会。” 霍无舟淡淡瞧着,没理。 两周前,赫克托找到宗祁,自称是酒神的手下。 那时,宗祁尚对大义灭亲的唐言蹊颇有芥蒂。 可是与赫克托促膝常谈,喝了整晚的酒、听了整晚的故事以后,他却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 别扭完了那几天,他原想着找机会当面跟老祖宗道个歉,谁知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一直没见她人。 赫克托忧心道:“老祖宗怕是被陆总困住了。” “她临走前托我追查的事情已有眉目。”霍无舟道,“正如她所料。” 赫克托脸色沉了些,“我这边也查得差不多了,只是现在不知道她在哪。” 宗祁也大概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不解:“如果老祖宗早就洞悉了一切,为什么不直接和陆总解释清楚?陆总他……总不至于昏庸到是非不分吧?” 赫克托道:“她也只是猜测罢了,不然何必叫我们去查?” “就因为这样?”宗祁不懂。 霍无舟垂眸,不温不火地截断:“不止。” 赫克托亦是侧目看向他。 “她在伤怀。” 霍无舟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落在赫克托耳朵里,变成了提醒。 见赫克托沉然了悟的神色,霍无舟没再多留,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只剩下宗祁还糊涂着。 赫克托见状,却摇头淡笑:“老祖宗胸中有沟壑,眼中有山河,是清白磊落、俯仰无愧的真君子。” 所以,机密被盗、孟文山出逃,这些事情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由她的失误造成的,她也不会在真相大白之前,就笃定地说这些与她毫无干系。 因为她也不清楚,这一切,是不是她的过失。但她一定做好了准备,为自己的过失负责。 “那……老祖宗在伤怀什么?” 赫克托一顿,眯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楼道,“大概,是墨少吧。” “墨少?” 赫克托叹息,“墨少骗了她。可她现在,却下不去狠心对付墨少。”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个没有号码的来电,赫克托蹙了下眉,接起。 那边传来久违的女声,沉静恢弘—— “赫克托,我在天水湾,带人过来接我。” …… 一场交锋持续了40多个小时,不眠不休。 双方似都有些疲倦了,心照不宣地慢下步伐,给了自己和对方一段时间修整。 容鸢见各项数据基本算是稳定,便推开总裁办的门,望着办公桌后方的男人,冷声道:“今天各部门可以按时下班了吧?” 男人“嗯”了一声,黑眸幽深无波,“可以。” “那你回去吧。”她道。 男人不动声色,“我还撑得住。” 容鸢也不多劝,只话锋一转:“你几天没回家看过女儿了?” 陆仰止远山般淡漠的眉峰微微蹙起。 “昨天说昏倒那个是唐言蹊吧?”她继续有条不紊道,“她还活着吗?不回去看看?” 陆仰止脸色更深沉了三分。 “现在双方休战,估计明天就会接着干起来。你今天空耗心力守着一座无人的战场,明天撑不住了,我们是直接收拾收拾缴枪投降吗?” 陆仰止从座椅上站起来,单手拎起西装外套,沉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容鸢看也不看他,挥挥手,“滚吧。” 陆仰止走到门前,脚步一顿,却又回身,阒黑的眸子如古井无波,“容鸢,女人要学会示弱,霍无舟那样的男人,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不知能不能忍得下你的脾性。” 这一针见血的话精准得扎在了容鸢的脊背上,她的背影僵直了好一阵,才道:“不关你的事。” 他勾唇,好整以暇道:“是我多嘴了。” …… 回了一趟家,和相思一起吃了顿晚饭,陆仰止又开车去了天水湾。 暮色四合,整座别墅安安静静的,他一踏进客厅就忍不住想起昨天的事。 陈姨没想到他会回来,忙迎上去,接过他的外套,“先生,您吃过晚饭了吗?” 陆仰止颔首,“吃过了。”沉黑如玉的眼眸往二楼一扫,明知故问道,“她呢?” “唐小姐昨晚没睡好,吃过午饭以后就一直在卧室里睡着。”陈姨道,“您要上去看看吗?也快到饭点了,顺便叫她下来吃个饭吧。” 没睡好?唇角抿出一丝凉薄的笑。 是担心墨岚担心得睡不着觉吧。 他解开领带扔在沙发上,陈姨赶紧收了,转眼就见英俊淡漠的男人迈开长腿,朝着二楼卧室而去。 她心下一喜,又暗暗祈祷俩人可别再吵了。 陆仰止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伸手打开房门。 屋里没人。 他眉心一蹙,走进去,又打开浴室的门。 还是没人。 心头划过的念头让他猛地握拳,棱角分明的俊脸顷刻间如被雾气笼罩,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跑了? 别墅里只留了陈姨一个人照顾她的起居,如果她想趁着陈姨在厨房忙碌时出门,也有可能。 但,别墅前后门分别派了五六名保镖把守,凭她细胳膊细腿的,想要逃出去,不可能。 除非,有人帮她。 陆仰止沉着脸走出门,前门的保镖见了他问了声好,他眉间青筋跃起,又走向后门。 空无一人。 唐言蹊! 耳畔忽然回响起她那天掷地有声的话语:“陆仰止,你敢不敢跟我打赌?若我真想走,你这方寸困守,我还不放在眼里!” 好,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本事! 他怒极,一脚踹翻了的盆栽,疾步走回卧室里。 这别墅内外都装了信号干扰器,网络也全部被掐断,甚至连她的手机都停机了,她究竟是—— 思绪戛然而止,他忽然看到了床边的地板上那些零零碎碎的物件。 这是!男人密不透风的黑眸间浮现出深深的惊愕,麦克风,收讯器,三极管,还有电阻…… 她居然把手机拆了,做了个简易的传讯器! 男人拿起那东西,五指一用力,泛白的指节间有被生生攥碎的零件掉出来。 怪不得,怪不得她最近一直在以超常的强度训练自己的大脑,原来如此! …… 几公里以外的车上,赫克托仍然不能理解她是怎么做到的。 女人枕着车窗,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坐姿,“信号干扰器无非就是把移动设备发出的信号频段放大或者缩小,如果是放大的话,我把初始频率人为调小一点就好了。” 她说得轻巧,赫克托却深知不易,“道理我明白,可是您是怎么确定信号会被放大还是被缩小,倍数又是怎么计算的?” “这个啊。”唐言蹊打了个哈欠,“试出来的。” 赫克托震惊,“什么?” 试出来的? “不然你以为老子为什么用了整整两个星期。”唐言蹊自己一说也有点哀怨,“累死了。” 三大运营商上行下行的频段各有不同,从826到2655兆赫,根据军用、民用、警用等用途划分了将近三十个频段。 要在拨通电话和电话被挂断之间的短短不到一分钟迅速记下十几位数进行反算,还要排除干扰器的干扰。 赫克托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运算,让计算机来做都要卡半天,她竟然…… “我头疼。”唐言蹊闭着眼,虚弱道,“这几天脑子用得多,你开慢点。” 第83章 师哥打了唐言蹊?! 赫克托依言将车开慢了些。 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的女人安静了许久,忽然又问:“我让你们做的事,都做好了?” 赫克托道:“是,老祖宗。已经按照您的交代,把谣言散布出去了,那个人……肯定也听说了。” 唐言蹊睁开眼,褐色的瞳孔里清明一片,没有丝毫刚醒时该有的混沌,“是吗?” 她拨弄着手上的红绳,笑道:“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晚上随我去抓贼。” “好。” “啊,对了。”她想起什么,又侧过脸,“手机借我用用。” 她的手机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了。 赫克托自然而然地将手机递了出去。 只见女人修长漂亮的手指飞快在屏幕上打着什么字,而后设置了定时发送,给一个陌生的号码。 赫克托疑惑,“您这是?” “好戏总要有人欣赏。”唐言蹊把手机还给他,懒洋洋地重新阖上眼帘,“请个观众罢了。” …… 与此同时,市中心一家富丽堂皇的七星级国际酒店的总统套间里,一个青年男人正焦急地走来走去。 时不时捂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要坐以待毙吗?” 一旁的真皮沙发上,身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双腿交叠、好整以暇地坐着,垂眸安静地吹着茶杯里的热水。 袅袅雾气氤氲蒸腾,模糊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无法使他脸上漠然的神色回暖半分。 他没说话,倒是身旁另一个男人嗤笑道:“胆子这么小,盗陆氏机密的时候你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青年无奈,“那、那是因为墨少说了,他肯定能保下我,我才……” 说着,还底气不足地看了眼沙发上喝茶不语的深沉男人。 这二人正是刚刚从英国飞回来的顾况与墨岚。 墨岚抿了口茶,淡淡询问:“什么消息把你吓成这样?” 青年哭丧着脸,走到他面前,“墨少,这两天工程部里一直有人偷偷传着,说是陆总用了两个多星期,硬是从分部的电脑里恢复出来一段操作记录。只是他这两天被您逼得公司集团两头跑,没时间继续处理,所以打算明天移交司法部门,请专人往下追查呢!” 男人眸光一凛,放下茶杯,“操作记录?你没按我说的做吗?” “我确实都是按您说的做的!” “那操作记录不可能被人恢复。”男人斩钉截铁。 青年心有余悸道:“墨少,那可是陆仰止啊!” 是,按常理来讲就算把电脑砸成粉,也不应该找出一丁点操作痕迹的。 可他一是心虚,二是陆仰止这几年来威名在外,几乎被传成了神话,谁也不知道他本事到底有多大,能不能做到这不可能之事。 墨岚没说话,目光深邃了不少,倒似乎,也对那人有几分忌惮。 顾况见状,对青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动手!今天晚上正是动手的好时候!”青年肯定道,“公司上下已经连着加了两天白夜无休的班,今晚是容总亲自吩咐的,所有人都放假休整,除了大门外面几个保镖和监控室里的人之外——” 墨岚似笑非笑地打断他,“所以你打算偷偷摸进总裁办,把东西删了?” “墨少,我只剩这一晚上的时间了!” 顾况忍不住冷哼,“蠢货。” 青年一怔。 墨岚添了杯茶,看也不看他,“你信不信你前脚进了总裁办,后脚就能被人抓个现行?” 顾况道:“这是陆仰止的圈套,他就等着你过去对他的电脑动手脚呢。到时候就算他电脑里什么都没有,你也逃不掉了。” 见青年呆呆站在那,墨岚往沙发上靠了靠,哂笑,“看来陆仰止还真是不把你当回事,竟然准备用这点小伎俩来对付你。” 顾况却嘲弄道:“陆仰止大概是没料到我们会在今天赶回国内吧。这点小伎俩虽然不像陆仰止一贯大开大阖的做派,不过拿来对付这个蠢货,也尽够了,假如我们今天没回来,他肯定一股脑就钻进人家设好的套里了。” 青年崩溃了,“墨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他电脑里真的有证据,我岂不是完蛋了?” “慌什么。”墨岚面不改色,唯独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眸里寒芒湛湛,“销毁点东西而已,何须亲自出马?” “您的意思是……” 墨岚给顾况使了个眼色,顾况附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青年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这……” “不敢?”顾况睨着他,“那你就等死吧。” 青年吓得哆嗦,“不、不要啊,墨少,您说过会保我的!” “我是说过。”男人的嗓音平静低沉,“这话到如今也还是算数的。” 他话音刚落,顾况就从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冷声道:“这是墨少给你做好的新身份,还有一张直飞伦敦的机票。你女朋友我们已经送过去了,你可以选择现在就走,冒着被陆仰止翻出来的风险,也可以选择销毁了证据,再潇洒利落地走个干脆。” 青年抽出文件袋里的东西,身份证、护照、机票……和一张数额庞大的支票。 他咬牙,“好,我做!” …… 晚上八点三十分。 陆氏集团的大楼里安安静静的。 保安拿着手电筒巡视过每个部门。 这是头一次,陆氏办公楼里没有人在加班。 这两天与英国那边的血拼让整个公司都陷入了疲倦,幸好,今天英国那边也似支撑不住停了手,容总才大赦了底下的员工,让大家回去好好休息。 保安巡完最后一间办公室,回到监控室里,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起来。 晚高峰渐渐结束,各大主路也恢复通畅。 一辆黑色的跑车宛如从漆黑的天幕中来,撕裂夜风,以飞速往市中心疾驰而去。 陆仰止也是男人,也有男人骨子里的阳刚热血,可惜他在最该肆意玩乐的年纪选择了与金融商业作伴,白手起家,创立了陆氏旗下这间属于自己的公司。每天望着股价上下窜动,那是远比喝酒飙车玩女人还惊险万分的事情。 于是,追求刺激的心气儿便随着日消夜长而沉淀在了悠悠岁月里。 他很少将车开到这个速度,开到这个让他血脉偾张、眉心处青筋猛跳的速度。 因为不久之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简简单单,只说让他去陆氏办公楼,有件事需他亲眼见证。 可署名却教陆仰止沉了眸光—— 唐言蹊。 这三个字碾过唇齿间的刹那,他觉得血液里的不安定因子又沸腾了起来。 通往市中心的高架桥从层层叠叠的楼宇之中穿行而过,他隐约已经可以看到那间昂扬立于天地间的高楼大厦了。 可,下一秒,从大厦中间偏上的某个窗口里,骤然跃出了烈烈火光。 陆仰止眼波一震,左手狠狠往方向盘上砸了一下,脸色阴沉得厉害。 那火势蔓延得极快,就在他的注视下、很快往楼上楼下扩散开来。 滔天的怒意几乎将他灭顶,男人下意识将方向盘握得更紧,脚下猛踩油门,超车并道一气呵成,朝着那处而去。 陆氏楼下,已经聚满了围观的人群。 消防车辆将这座楼都圈了个水泄不通,因为楼层太高,火势极难控制。 庆幸的是今晚楼里的人不多,都已经被消防员第一时间救出。 唐言蹊坐在一旁的救援车上,发型凌乱、形容狼狈,身上还披着一件薄薄的毯子,脸上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 “怎么会……” 她等了一晚上,没等到该来的人,却等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赫克托此刻的样子也没比她好到哪去,皱眉道:“怕是david已经看穿了您的……” “看穿了又怎么样!”唐言蹊蓦地起身,杏眸里倒映着熊熊烈火,却又有种奇异的悲哀,“区区一个david,火烧陆氏大楼,他跟老天借的胆子吗?” 她想到这个计策时便不怕被对方看穿。 甚至,赌的就是对方看穿以后仍会惴惴不安、孤注一掷,前来删记录。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赫克托亦是望着火舌卷上天空的场景,在滚滚热浪中开口:“就算david真的有这个胆子,就凭他一个人,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备好足够的可燃物,让保安都来不及反应,就使火势大到这个地步。” 唐言蹊闭了眼,嗓子里一片苦涩,轻声打断:“别说了。” “老祖宗!这次恐怕真的是……”赫克托咬牙,道,“墨少的主意了。” “我叫你别说了!” 女人大声喝住他。 那陡然拔高的嗓音,竟是,微微颤抖。 赫克托复杂地望着她,“老祖宗……” 指甲嵌进掌心,唐言蹊却浑然未觉。 只是睁开眼,茫然地望着无垠夜空下的大火,唇角弯了弯,“赫克托,你说我是不是天煞孤星的命啊?” 赫克托惊道:“怎么会?您别瞎想。” 女人身形一晃,似乎已经站不住了,他想伸手去扶,却被她制止。 一抬手,却无意间看到了腕上那根红绳。 唐言蹊瞬间就流下了泪。 她背对着赫克托,扶着救护车的车身,地面上不停地有水滴落下。 连声音都是咬着牙,怕被听出哭腔,“你知道我有记忆以来见到的第一张脸是谁吗?” 赫克托沉默。 “不是我爸,不是我妈,是墨岚。”女人的手攥了个拳,深深吸气,却又流着泪笑出声,“从小他就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他第一次梦遗是什么时候,他知道我第一次例假是几岁,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懂吗!你能想象吗!” 他不能。 “父母是什么,兄弟姐妹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学刚开学、每个孩子都需要登记家里有什么人的时候,我满世界地找人问,墨水的墨怎么写啊?” 墨水的墨,怎么写啊? 仿佛能想象那画面。 画面里小女孩怯生生地拿着原子笔,轻轻浅浅地问出这一句话。 赫克托眉峰一拧,别过头去,眼里泛上水光。 这些事,他听墨少身边的顾况当笑言说过。 说是老祖宗月经初潮的时候吓得要死,跑到墨少屋子里一直念叨着“我要死了”、“我得绝症了”。 墨少也没有经验,就抱着她往外冲,打不到出租车,一路跑进医院里。 三伏酷暑,他把她送到,就自己中暑昏过去了。 “老祖宗。”他喉头哽咽了下,“您不要太难过了。” 这话,他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 苍白无力,连他都说服不了,又怎能安抚那真正满心创伤的人? 唐言蹊单手撑着车身,缓缓把自己撑起来。 而后,解开了手腕上编织精致的红绳。 一道伤疤就这么落入赫克托的眼中。 “看见这个了吗?”唐言蹊举起手,像喝醉了般,转身又晃晃荡荡地靠在车身上。掩面低笑,“我十岁的时候,跟墨岚一起放学回家,胡同里有人打架斗殴,好几个混蛋在殴打一个比猴子还瘦的小屁孩。” 赫克托眼尾一紧,好像联想起了什么,倏地抬头,“是……顾况?” 他几年前有一次和顾况喝酒聊天,顾况说过很多事。 包括,他当年是怎么被老祖宗救下的。 也包括,老祖宗为了救他,被人一刀扎在了手腕上,差点连命都没了。 很难想象十岁的孩子是如何鼓起勇气扑到寒锋利刃上的。 顾况说,他问过。 老祖宗却笑嘻嘻地答:“还行还行,当时竟顾着逞能了,没想太多。” 后来顾况就跪在十岁的唐言蹊的病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忠心。 再后来,墨少替他还清了债,他便跟在这二人身边,当牛做马,此志不渝。 “我一直以为,你用心对一个人,对方也会用心对你。” 唐言蹊笑得眉眼弯弯,可一股子凉意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渗透进了赫克托心底。 “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但是老天爷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兄弟。他们曾经是我走到哪里都恨不得摆一排出来炫耀的人,他们是让我相信就算没有爹妈疼爱,我也不算被这个世界亏待了的人。” 她原本扬着声音,陡然急转直下,沙哑疲惫得不成调子,“赫克托,你懂吗?” “我不是天煞孤星,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要离开我,我一个人都留不住?” 她抬头,将泪水倒回去,低低呢喃:“这不是命,是什么啊?” 赫克托还欲说话,人群中便有人疾步而来,那强大而具有杀伤力的气场让赫克托下意识就退了两步。 男人却根本没留意他,径直走到了唐言蹊面前,将她从救护车上活活拎了起来! 他浑身萦绕着冷厉逼人的戾气,一字一顿道:“唐言蹊,这就是你叫我来看的东西?” 身旁的陆氏大楼,烈火滔天。 陆仰止已然无法形容自己心头之恨,手里的力道愈发大了,“你回来就是为了毁了我,毁了陆氏,这样你才开心,是吗?” 他这么多年的心血,都在这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是谁曾经抱着他,温言软语地说:“你自己开一家公司嘛!开来养我呀!到时候我也去为你工作,好啵?省得你总和墨岚吃醋,等你有了自己的公司,我就不管墨岚了,就一心陪你好好经营,把它当我们的家。” 唐言蹊。 你自己说的话, 如今,可还有一个字,是被你记在心里的?! 女人的杏眸睁大了些,怔然看着他,“是你……” 是呵,她叫他来了。 头痛欲裂,唐言蹊努力平息着心头那些愈演愈烈的悲伤和震颤,轻声道:“陆仰止,你别跟我吵架了行吗?” 我很难过,别跟我吵架了,行吗? 抱抱我,行吗? 回应她的却是男人冰冷淬着狠戾的话音,“吵架?你真看得起自己!我没时间陪你吵架!滚开!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滚出榕城,永远别再回来!” 语毕,他放开手,她跌在地上,脚腕一扭,扭得五官都皱了。 视线里,男人已然笃定地走向了消防队。 他俊朗的五官在这浓烈的火光中显出浓墨重彩的深邃棱角,唯独那双墨瞳里,却含着再炙热的温度也无法除却的严寒。 脸廓紧绷,双眉拧得厉害,眉心处一团阴鸷的气息沉沉慑人。 火光描摹着他高大的身躯,每一笔线条都带着锋利的刺,扎进谁的心肺,令人无法呼吸。 唐言蹊跌坐在地上,心脏好像碎过一般,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空,只剩一具空壳。 片刻,消防员紧急疏散了楼下的人群,空出了一大片场地。 又过了没多久,一架直升机卷着空气中的热浪停在了空地上。 赫克托搀着唐言蹊起身,低声问:“老祖宗,你还好吧?” 唐言蹊按着心口,就像能缓解千疮百孔的心脏般,有气无力地不答反问:“这是要干什么?” “听说是总裁办公室有一份特别重要的文件,而且……没有备份。”赫克托沉着脸道,“陆总可能是想趁着火还没烧到顶楼,坐直升机上去,然后自己攀着绳索到49楼把文件取出来。” “他疯了吗?”唐言蹊脸色一变。 他的右手虽然已经能动了,但是远远不到可以攀绳结索的地步! 她还在惊愕之中,宋井和容鸢的车便纷纷开到。 容鸢还穿着居家服没有换,想是着急忙慌赶来的。 她看唐言蹊的眼神中恨意比上次更加锐利伤人,怒意扭曲成了近乎颤抖的哭腔,“你就非要这样践踏别人不可吗?毁了陆氏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师哥六年多的心血!你知不知道!” 唐言蹊根本不理她,走到宋井身边,哑声问:“你有庄清时的电话吗?” 宋井犹豫着递上去,目光很防备。 唐言蹊拨通电话,庄清时那边才“喂”了一声,便听到暗哑而冷静的女声响起:“是我,唐言蹊,十分钟之内我不管你是飞着还是爬着,到陆氏门前来。你未婚夫马上要上去送死,不想让他死你就给我想办法拦住!” 庄清时一怔,还来不及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她看了眼身边的女人,不安道:“大姐……” 那气质冷艳而端庄的女人眼睛一眯,“出什么事了?” “是仰止……让我过去。” “无妨。”她淡淡睨着她,“我和你一起。” “大姐,您刚从国外飞回来,还是……” 女人眼睛一闭,不容置喙地朝司机丢出两个字:“开车。” 陆氏楼下,唐言蹊将手机扔回宋井身上,一步一瘸地走到直升机的门前。 一伸手臂,横在门外。 驾驶员不料会有人突然冲出来,这个距离又不敢贸然起飞,怕她被气浪伤到,只好回头征询后排男人的意见,“陆总,怎么办?” 陆仰止大掌一攥,骨节拉扯的声音清晰可闻,“开门,我下去。” 门应声被打开,他一跃而下,唐言蹊不管不顾地将他抱住,嗓音却出奇的平静:“你不能去。” 她说着话都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心口的空荡无以复加,却还是吸着气,重复道:“陆仰止,你不能去。” 男人却挥开她,蓦地攫住她的下巴,黑眸间的寒意仿佛能剜心剔骨,将她剐死,“如果我是你,就会趁着别人还没空追究你的责任,有多远逃多远,而不是站在这里找死。” “火不是我放的,是……”唐言蹊顿了下,那两个字像触电般,在舌尖打了个旋,又被她就着刺针吞下,“我不知道是谁,你别这样看我。” 这利刃般的视线让她的心都被看得死了几回。 “我本来是想在这里给你看看真相的,但是,”她一笑,眼泪莫名被挤落,“也罢,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你明白就好。”男人面色一寒,薄唇翕动,“让开,别再碍我的事。” 她还是笑,苍白狼狈的脸蛋在那烈烈火焰的衬托下,却妖娆明艳了许多,“如果我不让呢?” 远处又一辆价值不菲的豪车驶入了被消防队圈出的禁区。 两个女人先后从车里下来,看到这熊熊烈火,皆是愕然。 庄清时捂着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为,为什么着火了?” 宋井看见她们二人,也惊得睁大了眼睛,他直接越过庄清时,走到另一个女人眼前,“大小姐!” 被他称作大小姐的人,正是陆家说话最权威的女人,长女陆远菱。 “这是怎么回事?”陆远菱沉着脸,目光从起火的大楼上收回,又看向那边被女人抱住的男人,冷喝道,“仰止!你在干什么!” 陆仰止一震。 大姐?! 唐言蹊听到这道嗓音,心脏亦是猛地蜷缩了下。 庄清时,可真是厉害呵。 连这张王牌都请回来了。 她想着,低笑出声,静静对男人道:“你看,我搬的救兵到了,你去不了的。” 男人身体一僵,咬牙切齿地念着她的名字:“唐、言、蹊。” 啪—— 一声清脆的响。 在周围嘈杂的环境里,也格外震撼人心。 又或者,只是对唐言蹊来说。 她偏着头,单手捂着脸,目光怔怔地瞧着地面上、被消防管道里的水浇出来的水坑。 水面中是她心碎而不知所措的倒影,和男人尚未落下的手掌。 远处,连容鸢都呆住了。 师哥…… 打了唐言蹊?! 男人张开薄唇,吐出一个冷冽无比的字眼,诛心至极:“滚!” 第84章 千万,要平安回来 挨了巴掌的女人仿佛被这一掌打碎了灵魂,怔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风吹起热浪,从她身边漫卷而过,大火在她身后,火星几乎燎上她的背影。 她就这么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看向陆仰止。 褐色的瞳孔里是被什么烧出的灰烬,轻轻渺渺的,一吹就能散开,“你,把什么东西落在上面了?” 陆仰止一震,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 原本就显得暴躁的眉宇蹙紧了些,不耐烦道:“和你没关系,让开。” 唐言蹊不理会他的警告,越过他,一脚踏上直升机的台阶。 男人黑眸间闪过短暂的错愕,伸手就要去阻止她。 唐言蹊早已料到他会如此,目光似有若无地看了眼远处。 庄清时离她不近,却莫名觉得,那女人是在看自己。 她被那沉静无波的一眼看得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想也不想就冲上前去,抱住了男人的腰身,“仰止!” 男人身形一滞,刹那的功夫,唐言蹊已经上了直升机。 陆仰止沉着眉宇,冷声道:“放开!” 他的视线死死攫着直升机上扶着舱门的女人,却听到她无比冷静沉着地开口:“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什么东西,放在哪?你不说也可以,我们就在这里僵着,火马上就要烧过去了,那东西你也别想要了。” 男人俊朗的眉峰皱成千沟万壑,戾气破壁而出,又有一口怒气卡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 他将力气蕴在手臂上,重重挣开了庄清时,厉色道:“我要上去,没空顾你,回大姐那边去,别捣乱!” 庄清时何曾见过这样的他,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又扑上去死抱着他不放,“不行,你不能上去!上面火势那么大,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她自己光想想都被吓得脸色惨白,“你让我怎么办,陆家怎么办,相思怎么办?” 仿佛应了她这句话,人群外面传来女孩稚嫩的哭喊: “爸爸!” 陆仰止身体一僵,猛地回头看去。 就连直升机里的唐言蹊都惊住了。 攥着舱门的手扣紧了三分,眼神愈发复杂地盯着那个她其实根本看不太清楚的方向。 陆仰止在那一刻感觉到怒意窜上了头顶,冷声喝道:“不准过来!” 他一字一顿,咬着牙问:“谁把相思带来的?” 目光扫过之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庄清时却不怕死地迎上他凌厉的审视和质问,“是我!我怕我和大姐都拦不住你!陆仰止你好好看看,站在那边的孩子是你女儿,你能为了一份文件连她都不管吗?!” 唐言蹊闻声回过神来,在高处睨着她,又瞥了下男人越来越难看的俊脸。 想笑,却被烟尘呛得咳嗽了一声,淡淡道:“倒还有点智商。” 庄清时瞪着她,“你给我闭嘴!都是你害的!” 唐言蹊抿了下唇。 那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被人从外面放了进来,直直扑向陆仰止,“爸爸!着火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走啊!” 她一来,男人的注意力果然去了大半。 大掌紧紧捏着她的肩膀,阒黑的眼瞳里怒火滔天,“陆相思,我让你别过来,你听不懂吗!” 陆相思被他训斥得愣住,眼里顿时蓄满泪水,不知所措地抓着他的袖口,“爸爸……” 唐言蹊听到这哭腔,心脏都不自觉地揪紧。 可她狠下心别过头,拍了拍驾驶舱的座位,“准备起飞。” 飞行员很迟疑,回头看她,“这、这怎么行……” 女人眉眼淡漠,唯独一双褐眸,犀利得能插进人心里,“你再耽误下去,陆总要的东西被烧成灰,所有损失,你来赔。” 机舱外,女孩还牢牢抓着爸爸的袖子不放手,可直升机的螺旋桨已经由快至慢地转动了起来。 男人的面色猛地变得沉峻阴鸷,还没来得及制止,巨大的气流便涌来。 陆远菱见状瞪大了眼睛,不复平日里的端庄威严,近乎撕心裂肺地大喊道:“相思,小心啊!” 陆仰止亦是大惊,再顾不得其他,飞快地展臂将女孩带进怀里。 热浪袭上他的后背,遽痛不止,仿佛要将他一并焚成灰烟。 他的凤眸一敛,眼底被前所未有的寒气侵蚀,回头望向直升机的影子,怒不可遏,“唐言蹊!你疯了吗!” 直升机似有意识般,竟在半空中停住了。 与此同时,女人的呼喊从头顶落下,“陆仰止,东西在哪!” 事已至此,他是再不可能将她从直升机上薅下来了。 用这种方式逼他吗? 好、好!唐言蹊,你又赢了。 陆仰止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沉沉吐出一句:“在办公桌右侧的柜子里,你最好有命带出来,别被烧死在里面!” “知道了。”唐言蹊没再多听一个字,当机立断地关上了舱门。 可男人站在地面上,却好像听见随着舱门关闭的声音,还有女人安然静谧的笑声,零零散散地跌落在他耳畔:“陆仰止,我倒希望我死在里面,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是清白的。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你错怪了我多少。” 他倏然抬头,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寸心头血都被挤出胸腔,空洞得厉害。 那慌张扩散到四肢百骸,他僵直地立在原地,眸色阴厉地盯着半空中的直升机,“你敢!” 唐言蹊,你敢! 短短不到三分钟里形势的剧变让周围人都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 陆远菱却急匆匆跑过来,一把将相思搂紧怀里,惊魂未定道:“小祖宗,你不要命了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姑姑怎么办,啊?” 陆相思小小的身子也在不停地颤抖,被抱在怀里时,眼泪“唰”地流下来,哭红了鼻子,“大姑姑……” 她哭得根本张不开口询问为什么大姑姑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这久违的怀抱比爸爸冷峻又坚硬的态度温暖太多,她整个人都化在女人怀里了,“我害怕,大姑姑,我害怕……” 陆远菱也心疼得不行,揉着她的头发,“不怕,不怕。” 一边安慰着,一边掀起眼睑,眸光十足锐利地掠向一旁的庄清时,“再有下次,我饶不了你。” 陆家上下都知道,陆相思是陆远菱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陆远菱虽然意属庄清时,但也绝对到不了和她的宝贝相思相提并论的地步。 陆仰止仍站在那处,抬头望着楼上,鹰隼般的眼眸恰如他身后那张漆黑深邃的天幕,晦暗得透不出一丝光。 棱角分明的五官亦是绷紧,除了喉结偶尔滚动、小臂上凸起的青筋将白衬衫的袖子都撑开了之外,他简直像个伫立在大火中的雕像。 陆远菱眉眼一沉,将相思交给宋井,自己走到他身边,扬手就是一巴掌。 宋井和容鸢等人看得都惊呆了,这位陆家长女的岁数,比陆仰止整整大上十六岁,放在外面都能叫声阿姨的年纪,她却只是他的大姐。 不过,这正给了她长辈般不可侵犯的威严,“我把相思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养她的?” 陆仰止生受了这一掌,一声不吭。 “五年来爸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回总部就任,你非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现在好了,烧干净了,你满意了吗?” 陆仰止依旧一声不吭。 “刚才那个女人是谁?”陆远菱冷笑,“唐言蹊?她还没死在监狱里?” 陆仰止闭了下眼,拳头攥得更紧。 “这个扫把星!我五年前就说过这个女人八字和你不合,她就是天煞孤星的命!克亲克友克夫克子,你就是不信!”陆远菱气得颤抖,想再打他,却又舍不得出手了,“这家分公司少说也有十几个亿的市值,我陆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也禁不住你这么败!你懂不懂,她会害死你的!” “这件事我会处理。”陆仰止沉声道,“果真是她做的,我必不会放过。” “最好是这样。” 陆远菱说完话,又剜了他一眼,牵着相思离开了。 陆仰止目送着轿车离去,疲倦得微微阖了下眼。 “宋井。”半晌,他声线极冷地开口。 宋井上前,“陆总。” 陆仰止从怀里掏出容鸢之前那个碎了屏的手机,语调沉缓地说:“请司法部门介入调查。” 宋井接过手机,默然。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他望着陆总身后的熊熊大火,心中一片悲凉。 这一场火,不仅将一千多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付之一炬,更烧毁了这个男人心里对她最后一丁点纵容和怜惜。 唐小姐这么多,却又是何必…… 一旁的人群里,有人听到这句话,脚步往前迈出。 却身形蓦地一顿,被一只手掌攥住了胳膊。 “霍格尔!”那人咬牙道,“你放开我!” “你要去干什么?”霍无舟淡漠的视线扫过他的脸,“赫克托,冷静点。” “你没听见陆总说什么吗?他要起诉老祖宗,他——” 霍无舟无波无澜地截断他的话:“你现在过去,除了暴露你自己的身份、让老祖宗日后更加举步维艰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你以为陆仰止是什么人?你三言两语他就能信了?你潜伏在陆氏五年的事一旦被有心人拿来利用,老祖宗就更说不清楚了。” “你难道要我袖手旁观吗?” “你是老祖宗最后一道防线了,也是她身边最忠心的人。”霍无舟垂下眸子,“我答应过她,不能让你出事。” 赫克托震惊,“你们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的时候。”霍无舟道,“沉住气,赫克托,这时候你必须沉住气。” 赫克托咬牙,方才听老祖宗说了那些事,他再也沉不住气,猛地挥开霍无舟的手,“不行,我必要把真相说出去!埋伏了五年又如何?如果老祖宗此劫难逃,我这五年的等待同样是白费!你让我冷静,说得真轻巧!我为了不暴露身份已经冷静了两个多星期了,就眼睁睁看着他这般冤枉好人!” “今天我说什么都不能再忍了!就算老祖宗亲自拦着我,我也必须去!” 霍无舟皱眉,“赫克托,大局为重……” “你少给我说什么大局!”赫克托喝住他,恨怒交织,“你眼里除了那个人的妹妹之外可还有老祖宗一点位置?你和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口口声声说帮红桃照顾她,你别是把她都照顾到床上去了吧?” 霍无舟蓦地沉了脸色,眼神阴冷,一字一顿道:“住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她三番五次针对老祖宗,你却还要我带口信给老祖宗说要她看在红桃的份上原谅她。老祖宗宅心仁厚,是没刁难过她,可她呢!你看看她都做了什么!” 霍无舟额间青筋猛跳,却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臂,“闭嘴,在这等着!” “你让我等什么!” 远处,宋井忽然一声惊呼:“陆总,是孟文山!” 赫克托一震,身体僵住,再不挣扎了。 他看过去,只见一辆黑色的车里,几个保镖模样的人压着一个男人走来。 那男人便是几个星期前还在陆氏耀武扬威的孟文山,如今不晓得是经历了什么,瘦得几乎脱了形。 陆仰止眯起眼眸,冷冷盯着孟文山,“直接移送司法部门,不必来报我。” 孟文山被他这一个眼神吓得跪在地上,“陆、陆总,饶命啊!饶命啊!” 陆仰止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便要走。 宋井冷声开口斥道:“饶命?你盗了陆氏的机密文件,给陆氏造成了这么大损失,你还想要命?” 孟文山赶紧磕起了头,“我没有,我没有啊,陆总,不是我!” 宋井气急败坏,恨不得踹上他一脚,却被陆仰止伸手拦住。 男人转过身,眼底光芒寒冷深讳,“什么叫不是你?” 孟文山哭丧着脸,“真的不是我!我、我确实想过要盗那文件,可是,可是我被人诓了……” “被人诓了?”宋井眉头紧蹙。 孟文山道:“那天在资料室,我一时起了歹念,想偷点不怎么要紧的东西出去卖……”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现生机般解释道:“我发誓,陆总,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想偷点不要紧的东西出去卖。” 他边说边看向不远处的庄清时,“清时,清时!你快来跟陆总解释一下,我……” 庄清时柳眉倒竖,简直不想承认自己家还有这么个表亲,恨恨道:“你别看我!如果真是你做的,我也帮不了你!” “不是我呀!”孟文山喊得这叫一个冤,“我被那个女人诓了!” “哪个女人?”陆仰止眼尾一紧,凤眸眯成狭长的形状,嗓音如同海面,表面风平浪静的,深处蕴含着多少危机四伏的东西,谁也说不清楚。 容鸢亦是凑上前,月眉蹙起,“是唐言蹊?” “我,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就是一个女人,工程部的,新来的那个!她跟我说我可以拷走更多的东西,我一时糊涂,就,就上当了……” 男人眉头紧锁,寒声道:“什么意思?” “她当时说那话,只是为了骗我把u盘再插上电脑。她说是要帮我拷贝更多的机密,其实、其实她连我最开始拷贝的那些值不了两三百万的东西,都删得一干二净了……” 可惜他不懂电脑,根本看不出女人在u盘上动了什么手脚。 只在她拔出u盘重新交给他时,欢欢喜喜地就走了。 后来到了海哥那边,他交出一个空空如也的u盘,差点被海哥活活打死。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一番说辞震住。 尤其是男人,错愕两秒,蓦地倾身上前揪住了孟文山的衣领,眼底猩红,语气狠戾,“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孟文山欲哭无泪,“她当时就是怕我直接拿着u盘走了,所以才用这招骗我。” 因为他若走了,u盘里那些所谓的“无关紧要”的东西,就真的会被带走了。 所以她唯有这样骗他将u盘重新插回去,才能借着自己的本事,在孟文山眼皮底下,把他偷走的东西删得干干净净。 ——再无关紧要也是损失。 那女人,竟是维护陆氏到如此地步,不愿让它损失分毫。 陆仰止只觉得心脏被人用力狠狠砸了一下,震得他骨头都快要疼碎了。 容鸢亦是闭上眼,转过身去。 赫克托还保持着一只脚迈出去的动作,脑海里,回响的却是那天在庄氏旧楼楼下的一番对话—— “老祖宗,如果被陆总知道……” “他又不是傻子,我做的事,他或迟或早也会知道的。” 那时,她语调轻缓,轻缓里,却是那般笃定。 笃定地相信着陆总不会辜负她的良苦用心。 可事实又怎样? 赫克托紧握着拳,已然恨得咬牙。 她听说机密被盗,着急忙慌地让所有人去确认孟文山的去向,确认文件的去向。 一边惶惶不安着,一边不敢轻易告知陆仰止,而是选择了恳请久未联系的墨少来帮忙。 因为她怕,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她妄自托大了、是她没有处理好、没有把u盘中的东西删干净、让孟文山真的有机可乘了。也怕,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她若是对陆仰止多说了什么,会把墨少拖下水。 结果呢。 结果却将她打入了更深的地狱——被盗的机密,不知怎么到了墨少手里! 赫克托无法想象那两个星期她被关在家里,连见陆仰止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无法与外界沟通,如同困兽,不知所措,又承受着来自爱人的责难和朋友的背叛,她是如何过来的? “真相大白了,你回吧。”霍无舟淡淡在他身边道。 赫克托望着楼上的熊熊烈火,“我等老祖宗下来。” 千万,要平安回来。 而后思绪一转,看向霍无舟,问:“孟文山怎么会在这里?” 想起方才霍无舟的淡定平静,他蹙眉,“你是不是早知道孟文山会来?” 霍无舟勾唇,镜片下的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盯着不远处还穿着居家服的女人,一个笑宛如栖在花间的轻雪,“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她会这么做。” “谁?”赫克托皱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你说容鸢?孟文山是她带来的?” “赫克托,你们对她的误解太深了。”霍无舟道,“她其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证明老祖宗清白的人。他哥哥对老祖宗太过崇拜,越是崇拜,在对方误入歧途的时候就越是失望。连陆总在得知这一切时都选择暂时关押老祖宗,嘴上保护,实则是怀疑、不敢查下去罢了。唯有容鸢,她始终都在追查真相,你知道吗?” 赫克托愣住。 那边,陆仰止将孟文山的领口攥得更紧,而后猛地松手将他挥开,“滚!” “陆总!陆总!您冷静点啊!”宋井在男人脸上看到的神色太过可怕,他简直无法想象,接下来,陆总会做些什么。 第85章 悬梁、刺骨 火势越来越大,直升机降落在楼顶平台时,唐言蹊一打开舱门就有种身在笼屉、快要被热气蒸熟了的感觉。 机舱里的消防员随她一起下了飞机,动作极快地将保证安全的绳索系在她腰间。 “火已经烧到将近45层的位置了。”对讲机里传来消防指挥的声音,“你们没有多少时间,拿完东西要尽快出来,遇到一切情况,都要先保证人身安全。” 消防员对着手里的对讲机利索应答:“是!” 而后担忧地望着唐言蹊,“你确定不需要人跟着?” 唐言蹊睨他一眼,“确定。” 陆仰止都肯以身犯险去拿的东西,可想而知有多重要。 若能让旁人轻易接触,他大可以一开始就让消防员进去取。 楼顶上的空气愈发灼热,唐言蹊却觉得灵台中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静,她攀着绳索,一点点下到49层。 楼道的窗户开着,她身量瘦小,动作又灵活,很容易就钻了进去。 空气无法大面积流通的楼道里,显然比外面更像个蒸笼。 脚尖刚落到地面,唐言蹊就感到胸口无比憋闷。 但她没有时间犹豫,迅速拆掉了身上的安全防护索,往总裁办跑去。 楼下,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地盯着不停往上卷的火舌。 陆仰止只觉得那火苗仿佛舔在他心上,烫得整颗心都蜷缩在了一起,五指紧握成拳,沉声道:“再调一辆直升机过来。” 宋井诧异,“陆总!您可千万别冲动,火还没烧到总裁办,唐小姐肯定会安然无恙的。” 其实他想说,就算火真的烧到了总裁办,多一个陆总上去,又能如何呢。 在这巨大的灾害面前,谁能做的都太有限了。 孟文山还跪在地上,庄清时气极,骂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自己值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仰止留下你,你居然敢出去赌博欠债,还胆大包天打起了陆氏的主意,真是不可救药!” 容鸢就在一旁看着她训斥孟文山,冷笑着补了一句:“这有什么新鲜的?老话说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庄清时的脸色顿时就垮了,奈何确实是自己家亲戚有错在先,她也只能忍着,“容总,念在他是初犯,又没给公司造成太大损失,这次能不能……就饶他一回?” “能不能不是我说了算的。”容鸢还是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瞥了眼身旁被大火吞噬的大厦,“如果那里面的女人没事,一切都好说;如果她出个什么三长两短……” 她顿了顿,收起笑容,眉心间霎时如霜降,“别说是你庄家一个小小的表亲,就连我,也难逃师哥的责难。” 庄清时咬牙。 她是希望唐言蹊死在里面的。 可是,在看到身边瑟瑟发抖、面如土色的孟文山…… 十指紧扣掌心,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脚,“你个蠢货!自求多福吧!”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天地间猛地起了一阵风。 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眼睁睁看着才烧到46层左右的火苗倏忽间被风吹得窜上了顶楼。 容鸢瞪大了眼睛,心里“咯噔”一声,连最是冷淡的霍无舟都难得紧蹙了眉头。 那边,深沉冷峻的男人已然夺过消防指挥手中的对讲机,嗓音如怒不可遏的惊雷:“下来!带她下来!立刻,马上!” 可对讲机那头却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伴随着消防员无奈的言语:“陆总,她已经进去了。” 男人手指蓦地一攥,手背上青筋突起,对讲机的外壳就这么被他生生攥裂了。 碎片扎进他的手心,他却浑然未觉。 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慌张,瞬间,已经席卷了他的整片神经。 从小到大,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宋井愕然瞧着男人一步步往火海里走去,仿佛对周围灼人皮肤的火焰毫无感知。 他顾不上那么许多,扑上去就死死将男人往外拽,脸上挂着未擦去的脏污灰尘,“陆总,陆总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滚开!”陆仰止拔高了声音,疾言厉色,“都给我滚开!” 没人见过这样的他,就连容鸢都被吓得呆了两秒。 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咬着唇道:“师哥,切莫冲动!你就算不为家人考虑,也想想你女儿!况且,公司机密被盗的事还需要彻查!万一她真有什么闪失……” 容鸢说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男人的黑眸中戾气大涨,骇人至极。 她却只能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心一横,道:“万一她真有什么闪失,你也好替她报仇。” 场面随着她的话陡然寂静下来。 男人阖了下狭长的凤眸,再睁眼时,眼底泄露出湛湛寒凛的锋芒,薄唇上下一碰,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查!” 宋井肃然应道:“是!陆总!我这就派人去查!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漏网之鱼!” …… 楼上,女人刚从陆仰止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楼道里就有滚滚浓烟涌来。 紧接着火焰汹汹而至,卷着夜幕下的狂风,像爆炸般冲破了办公室的门。 沙发、百叶窗、衣架上的衣服等等可燃物在一瞬间就被燎上火苗烧了起来。 唐言蹊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 待她再睁眼时,周围已然是一片火海。 她顺手抄起办公桌上的几只水杯,里面还有他今天喝剩下的茶水、咖啡,应有尽有。 唐言蹊想也不想就全部浇在了自己身上,准备带着文件一起冲出去。 可是—— 纸质的文件,她要如何从火海里带出去? 往上浇茶水、浇咖啡,就更不可能了。 犹豫了不到两秒,她一咬牙,直接拆开了牛皮带外的装订线。 十三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一些她看不懂的字母、数字,最后一页签着男人龙飞凤舞、笔力虬劲的名字——陆仰止。 那三个字仿佛戳中了她心里的什么。 唐言蹊手腕颤抖地将这十三张纸贴在了胸口上,微微闭了下眼。 那三个字,不偏不倚地贴着她的心门。 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借着火光,重新翻开了文件。 这四周环境昏暗,只有殷红的火苗和浓浓的烟尘,刺得她睁不开眼。 唐言蹊只好用手,强制性地撑开眼皮。 烟熏着她的瞳孔,诡异的光线更让她角膜生疼。 她一边流泪一边擦泪,到最后,是真正变成了无助地哭泣—— 记不住…… 记不住! 她记不住这些东西! 这环境太过危险,有关金融的东西她又一窍不通。 再加上近些日子对大脑的超强度损耗,她已经,头疼了好几天了。 “怎么办,怎么办……” 唐言蹊不知所措地瘫坐在地上。 仍然盯着那些她看不懂的文字。 背着背着又哭出声来。 她用杯子砸在自己的脑袋上,哑声咆哮:“记啊!你倒是往里记啊!” 文件被她的手指猛地捏成一团。 女人泪流满面,五官里是肆意的绝望。 “为什么记不住,怎么办,陆仰止,我帮不上你了,怎么办……” 有那一瞬间,她简直想死在这熊熊烈火里。 可是下一秒,却又抓着地毯的边缘,紧咬牙关将文件重新摊开。 她能听到神经断裂的声音,能感觉到自己在如何耗费着自己的心血,甚至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在浓烟火海中,愈发昏沉。 大火逐渐烧到了顶层。 飞行员摘下头盔,对着外面的消防员喊道:“火已经烧上来了,再不起飞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消防员下定决心,“我马上下去把她带出来!” …… 几分钟后,顶楼传来直升机机翼旋转的剧大声响。 所有人都抬头望过去,陆仰止更是紧握着拳头,死死盯着直升机降落。 气流还未散开,他就不管不顾地大步上前,拉开舱门。 机舱里,女人安静地倒在消防员怀里,面容青苍、浑身湿透,胳膊上更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她的眉心再也不复往日的骄纵活力,而是死气沉沉的,如同—— 一个锋利到可怖的念头擦过脑海,陆仰止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下后脑,呆立在原地。 心脏一寸一寸地收紧,心头的血液被挤了个干干净净。 忽然,在他震愕无措的目光中,女人苍白没有血色的菱唇开阖了一下,不知在念着什么。 陆仰止眸光一颤,被挤出的血液瞬间逆流回心脏,陡然将心房撑破,痛得几乎痉挛。 他想伸手把她抱起来,又怕指尖的锋芒摧毁她脆弱的生命力,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望着她。 那份文件,究竟还是没能拿下来。 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涉险? 他微微阖了下眼,手指抚过她的脸。 喉结滚动,低低笑出声。 就只为了证明给我看,你是无辜的吗? 其实,是与不是,又如何。 别说是区区一个陆氏。 就算是你荡平这整座城。 我除了恨得咬牙切齿,又还能拿你怎么样。 男人幽深的黑眸倒映着天边清冷的月光,无喜无悲,却又有很多情绪,点点滴滴地渗透到空气里,缭绕于方寸之中。 还是容鸢最先冷静下来,吩咐道:“救护车,救护车呢?” 赫克托猛地回神,一旁救护车里的医生护士纷纷跑上去,忙得人仰马翻。 消防员长舒一口气,靠在直升机的机舱座椅上,心有余悸地捏着眉心。 脑海里回想的还是方才,他破窗而入、到总裁办公室里救她时,看到的那一幕。 女人跪在烈烈火海中,泪水爬了满脸,一边喘不上气地恸哭,一边视线不肯离开地上的纸张片刻。 然后,她抄起水杯,猛地砸在地上。 拾起最为锋利的碎片,往胳膊上狠狠一划。 血流如注,她混沌的目光却清明许多,苍白着脸蛋,将面前看过的纸随手一扬,扔进身后的熊熊大火里。 她不停重复着这个动作,机械得让人心底发冷,最后左臂上划满了伤口,她又去划右臂。 消防员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 只是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四个字—— 悬梁、刺股。 古人是为了以这种自残的极端方法来保持清醒、好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而她,却是为了什么? …… 昏暗中,眼皮像是被什么黏住,唐言蹊费了很大力气,才缓缓睁开。 面前的景物忽近忽远,模模糊糊,只能隐约看清是白色的背景。 嗓子干得快要裂开,她说不出一个字。 吸了口气,五脏六腑却无一不痛。 连气管都仿佛被人切断过一次再接上的,这一吸气,又停不住地咳嗽起来。 病房里的咳嗽声惊了外面的人,护士忙推门而入,将她上下检查了一番,却发现她的瞳孔没有焦距似的睁着。 护士一愣,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很大声地问:“您醒了吗?唐小姐,听得见我说话吗?” 唐言蹊想给出一点反应,却抬不起手,只是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以示自己听见了她的话。 “醒了,确实是醒了!”护士惊喜道,“您终于醒了!我马上去叫医生,您等等!” 第86章 找墨岚 医院的几位专家陆陆续续进了病房。 唐言蹊能听到病床周围忙碌的声音,眼前却还是一片模糊的白色。 各项检查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她疲惫不堪,又陷入了沉睡。 …… 陆氏集团总部,办公室。 男人坐在沙发上,一张颠倒众生的俊脸上没什么情绪,却有种千军万马的慑人气势浮动在他周身的空气里,冷峻磅礴、不声不响地压着人心。 “进展如何?” “已经增派了不少人手。”宋井弯着腰,脸色也有些憔悴,“可是目前……还没有太大进展。” 公司大楼被毁了个干干净净,几个重点项目被迁到庄氏旧楼继续开发,至于其他顾不上的小项目,也就只能延期赔款了。 整个秘书科的电话在一夜之间被打爆,身为首席秘书,宋井更是忙得焦头烂额。 陆仰止虽然不悦,却也理解他此时的分身乏术,只沉声道:“再给你一周时间。” “是。”宋井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男人的表情,余光环顾过这间办公室。 这是董事长几年前为陆总开辟的一间办公室,专门找了国际上最负盛名的设计团队亲手打造。 连办公室里种的什么花、养的什么草都十分讲究。 可惜这些年来,陆总回总部的次数少之又少,回来也基本上只在会议室里见见董事长,所以这间精心准备的办公室便一直锁着积灰。 他无声叹息,忽然想起什么,试探道:“陆总,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唐小姐醒了。” 她这一昏迷就是四天三夜,尤其是刚进医院那会儿,浑身是血,简直分分钟要一命呜呼的样子。 除了当天夜里男人守在医院等了等消息之外,后面几天,他连问都没再问过医院的情况。 他不问,宋井也摸不准,于是期间唐小姐的病情几起几落的事他也没敢上报,就只捡了重要的说。 男人修长的凤目间色泽幽深,脸廓却是无动于衷的淡漠,“知道了,医疗费用找陆氏的财务报销,其他的,不必告知我。” 宋井心中犹疑,一句“您不去看看吗”在男人冷淡的注视下咽了回去,讷讷道:“是。” “放你一个下午假。”男人淡淡开口,“回去休息吧,这阵子辛苦了。” “我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宋井苦笑,“倒是您……” 他的辛苦比之陆总的十分之一都还不到,顶多就是执行上面派下来的任务、繁琐些罢了。 而陆总,却要在诡谲动荡的局势中杀出一条血路,在保证董事长竞选成功的前提下,最大程度降低公司的损失,还要提防着对手趁虚而入。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种种决策都要慎之又慎,否则,一着出了纰漏,满盘皆输。 陆仰止不言语,僵硬的右臂费劲抬起,从桌上拾起一个相框。 相框的玻璃上布满裂纹,边缘处还有些磕碰和碳化的痕迹。 那里面的照片,却完好无损。 宋井记得,那是唐小姐被推进急救室后,消防队送来的。 说是她在被消防员救下之前,奄奄一息地叮嘱他一定要带出去的东西。 当时男人握着相框,死寂无澜的黑眸里陡然掀起一阵巨浪,连指尖都在抖。 其实宋井对它并不陌生,那是张常年摆在总裁办书架上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儿时的陆总和他几年前去世的母亲。 陆总从不会主动去看,却有一次,新来的小秘书打扫书架时,无意间将它取了下来,却被陆总冷冷斥了一声:“放回去。” 宋井是个机灵的,经过这件事以后,就格外注意着它,怕摔了碰了。 只是—— 唐小姐与陆总五年未见,竟还这般心有灵犀么。 况且那时四面大火绵延、命悬一线,她却还记得把它一同带出来。 宋井不敢想,那是怎样刻骨的情深。 又或者,她不惜叫来庄清时阻拦陆总以身犯险、在危难关头挡在陆总前面,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令人敬畏的感情了。 宋井沉默了许久,道:“陆总,检察院的人下午过来。” 陆仰止放下相框,眼睑微掀,平静道:“把目前有的证据都准备好,全部交上去。” 宋井喉咙一涩,“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这对唐小姐来说……” 太苦了。 男人没针对此事给出只言片语的回应。 沉默几秒,却道:“给清时打个电话,让她在片场等我,晚上下班我去接她,回家和相思一起吃饭。” …… 医院门外,红色的玛莎拉蒂在路面上划出两道长痕,堪堪停稳。 一下车,后排坐的男人便扶着车身干呕起来。 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推了推眼镜,睨他一眼,“怀了?” “我日。”赫克托捏着眉心,半天才缓过来,“你女人开车开这么猛?晕死老子了。” 他女人?霍无舟眉心倏地一沉,“别胡说。” 容鸢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在意,踩着高跟鞋径直往医院里走去。 赫克托瞧着那道婀娜多姿的背影,依然心有余悸,凑到霍无舟身边道:“她们容家车技是祖传的吧?红桃开车也是这副德行,要是一路上没个红灯拦着,我看她都要起飞了。” 这一说,霍无舟的眼神也深了几许。 二人各自怀着心思跟在容鸢身后进了医院,却被病房外的保镖拦住。 “陆总吩咐过,里面的病人不能随意探看。” 容鸢摘下墨镜,眉眼间流转着丝丝入扣的凉薄,眼尾略略一挑,气魄惊人,“你知道我是谁?” 保镖不为所动,“谁都不行。” 赫克托皱眉。 他早在之前来过一次,也是被保镖挡在了门外。 不能直接去找陆总,这才辗转托霍格尔请容鸢出面。 陆总这又是什么套路,连容鸢都要拦? 容鸢也是个直肠子,脾气大得很,当即就怒了,还没开口就被霍无舟拽住。 他的手心和他这个人一样,冷得没有温度。 火气瞬间被浇灭,容鸢咬了下唇,怔然望着他。 霍无舟摇了摇头,拽着她往医生办公室去。 过了半个小时,几个身穿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医生护士端着托盘、药酒走到了门外。 带路的是唐小姐的主治医师,保镖没多想,直接放行了。 几人走进去后,才摘下口罩,正是容鸢、霍无舟和赫克托三人,还有那位瑟瑟发抖的医生。 “容总。”医生愁眉苦脸道,“这事可千万不能让陆总知道,不然……” “行了。”容鸢将白大褂和护士帽一起脱下来扔在他身上,冷声道,“话多。” 医生噤声不言了。 赫克托与霍无舟守在病床旁边,赫克托忍不住压低了嗓音问:“不是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怎么脸色还这么差?” 医生犹豫道:“这事,说来也奇怪,病人昏迷这几天,脑电波却一直非常活跃,甚至……比一般人动脑思考的时候参数还要高。” “什么?”赫克托震惊。 霍无舟沉静无波的视线亦是扫了过去,持着沉着淡静的语调,说的话却石破天惊,“你的意思是,她人睡着,脑子却醒着?” 容鸢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闻声猛地抬头,月眉轻颦,“什么叫人睡着,脑子却醒着?” “就是,病人可能一直在潜意识里想着什么事情。”医生自己说着都不确定,“我们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所以……” 唐言蹊在沉睡中感觉到耳边有人在说话。 她眉心不自觉地拧了拧,眼帘也疲倦至极地打开。 霍无舟最先发现她醒了,眉骨一跳,低头唤道:“老祖宗。” 赫克托这才收回震惊,也凑过去,“您醒了?”说完又抬头,“医生,快过来看看。” 医生翻了翻她的眼皮,又让她张嘴检查了下基本情况,安抚道:“没什么大碍,不过她的眼睛受了伤,还要治疗一段时间。” 眼睛。 在场的另外三人同时沉默了。 老祖宗的眼睛,是几位jack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赫克托心情沉甸甸地发问:“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目前看来还没有。”医生道,“只是被浓烟刺激得暂时性视力退化,可能要过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视力,这段日子要尽量避免用眼。” 正说着,忽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举着水杯,插到了几人中间。 霍无舟和赫克托同时望向冷不丁出现的水杯,又顺着水杯,看到了举着它的女人。 精致如画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淡刻板,好似极不情愿般,又把杯子往前递了递,“你们两个这样也叫照顾病人?连口水都不给喝。” 赫克托一囧,接过水杯,道了句:“谢谢。” 容鸢又像听不见一样,板着脸坐回沙发上了。 倒是霍无舟,镜片下遮盖的双目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跟上她,低声问:“担心她?” “我怕她渴死,师哥跟我没完。”容鸢没好气道。 霍无舟弯了下唇,倒是没再拆穿。 喝完水的唐言蹊总算能出声了,声音沙哑残破得不成样子,“笔,纸。” “老祖宗。”赫克托扶住她要起身的动作,“您要干什么?” 唐言蹊眯着眼睛,将他看清楚些。 原来是赫克托。 她深吸一口气,每个音节都仿佛是从嗓子眼里生拉硬拽出来的,带着疼痛的摩擦,“纸、笔……快点……” 霍无舟从她无神的双眼里读出了显而易见的决然,薄唇一抿,从床头挂的记录簿上取下一支笔,递到她手里。 赫克托不认同道:“霍格尔!” “你跟她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她?”霍无舟淡淡道,“她铁了心要做的事,你拦得住吗?” 赫克托只能咽下这口气,解开拴在床头的记录簿,随便撕了几页空白的纸,递到她面前。 唐言蹊的胳膊上全是伤,一动就疼得冷汗涔涔,但她没有办法。 脑海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再不记下来,她就真的要忘记了。 可是头脑里的那些东西,像是锋利的刀口,她稍稍去碰,立马就会被划伤。 那种疼痛无法对别人形容,就像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耳边甚至能听到脑神经一根一根断裂的声音。 她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周围四人无不缄默地望着她,就连容鸢,都难得敛去了冷锐的攻击性,眼中溢满沉重。 她很慢很慢地摸索着写字,像个老眼昏花的长者,写出来的字符根本连不成一条直线,歪七扭八的,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好笑。 看了两行,容鸢的眸光蓦地一震,忍不住就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霍无舟攥住她的手臂,声音绷紧几分,“怎么了?” 容鸢摇头,突然带着哭腔道:“是华尔街的评估数据。” 是由年迈的陆董事长亲自出面、花了大价钱拿回来的东西。 当时,他们绞尽脑汁,托了不少关系才联系到那边的负责人,对方的态度更是趾高气昂,“仅此一份,还有,下不为例。” 这上面记载着华尔街的金融家们对各家待上市的公司的评估比较,还有许多机要的数据表单。 拿到这个,陆氏就相当于知己知彼、可以在短时间内有针对性地调整战略了。 所以那天容鸢和陆仰止才会放下心来,让大家不必在加班,回去好好休息。 结果,却酿成大祸。 听到容鸢的话,连霍无舟两道墨色的长眉都紧紧拧成一个“川”字,“你说老祖宗在写的东西是……” “是我师哥要去火里取的文件。” 容鸢闭上眼,不忍再看。 赫克托震愕不已。 那天,老祖宗被抬下来时,手里什么都没拿。 他们都以为,她没有找到,或是,找到了也没能拿下来。 却没想到…… “这文件一共多少页?”赫克托猛地回头看向容鸢。 容鸢被他的眼神吓得退了一步,“我不知道……十页肯定是有的,她……” 她竟然把它背下来了?! 闻言,霍无舟脸色稍霁,俊朗的眉眼重新舒展开,淡漠似云雾笼罩的远山,不惊不怒,“无妨,十页而已,老祖宗还应付得来。” “是!”赫克托冷笑,“十几页而已!你说得轻巧!十几页她是应付得来,可你知不知道几天前她刚人为测算过运营商无线电波,现在稍微动动脑子都要头疼好一阵子!十几页,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霍无舟棱角分明的面容一沉,镜片下,一对深渊般的眼瞳森寒凛冽,“你说什么?” 医生在一旁已然听傻了,可看到床上的女人忽然捂着脑袋神色极其痛苦的模样,他回过神来,低斥道:“别吵,安静!” 唐言蹊只觉得无数只虫子在她的脑子里钻洞,不停啃噬着她的脑髓。 她痛得想喊出声,可喉咙却连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抱着头倒在床上,不停撞着枕头。 容鸢被女人的模样骇得呆住,心里升起一股极冷的恐惧,“怎么办?霍无舟,她怎么了?我们该怎么办?” 赫克托按住床上的女人,凌厉道:“看来她这些天脑子里一直惦记的就是这十几页文件了!让医生注射镇定剂,麻醉,安眠药,什么都好,让她睡过去!忘了这些东西!” “不行。”霍无舟面沉如水,“她醒了会跟你没完的。” “那你说怎么办?!” 霍无舟眉头紧锁,半晌,薄唇吐出一句冷冷的:“找墨岚。” 赫克托身形僵住。 是了,这些年老祖宗一直在做脑力训练,每次受了什么创伤,墨少都会立马强制性地停止她的训练,并找专人治疗,放下手头所有工作亲自盯着她恢复。 没人比墨少更了解老祖宗的情况,也没人比墨少更清楚,这时候她该用什么药。 “找墨岚?”容鸢反应过来,激动道,“找墨岚你还不如直接麻醉了她!墨岚和陆氏向来不和,他肯定巴不得老祖宗……” 霍无舟一眯眸子,视线陡然犀利,“你叫她什么?” 赫克托也蹙眉,不解地望着容鸢。 容鸢宛如被他的视线钉死在柱子上,一瞬间手脚冰凉,“我、我顺着你们叫的。” 她咽了咽口水,不自在地别开头,“我是说,墨岚和陆氏向来不和,他肯定巴不得她忘了那些数据。” 霍无舟没吭声,仍旧目光沉铸地盯着她的脸,倒是赫克托笑了一声,“所以容大小姐你的意思是,一组数据比我们老祖宗的命还重要了?” 容鸢冷声反驳:“我没有这种想法。” 一组数据,怎么可能比人命重要。 只是,她潜意识里很抗拒墨岚和唐言蹊二人的接触。 若墨岚真来了,还治好了她、对她细心呵护照料…… 那师哥,岂不是彻底…… 几人还在争执间,唐言蹊已经在医生的搀扶下重新坐了起来。 “不用通知墨岚。”她扶着头,说话的语气还很虚弱,每个字咬得都很轻很慢,不像是吐气,倒像是疼得吸气,“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完,她握住笔,继续写。 容鸢却一步上前,扣住她的手。 “好了。”她硬邦邦道,“你都已经这副鬼样了,还写什么!躺下睡你的觉吧!” 唐言蹊视力受损,看不清她的脸,可就是这样模模糊糊地觑着她,反倒觉得容鸢和她记忆中那个少年更像了。 从声音到语气,什么都像。 心脏无声蜷缩在一起,她忍不住想,自己偶然想起,都会觉得胸口闷痛,那么霍格尔呢? 他每天与容鸢朝夕相对,这张脸,这把嗓音对他而言,又是何等的痛心摧残。 唐言蹊没理会她的劝告,咬牙写完一张纸,递给容鸢,“你看看,差得多吗?” 容鸢记不清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具体是什么样,但是看起来还是很和逻辑的,除了,字迹凌乱。 笔从手中脱落,唐言蹊头痛欲裂,按住眉心,被时轻时重的症状折磨得几乎虚脱。 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语调阴鸷而冷厉:“谁放你们进来的?” 容鸢的神经倏然揪紧,慢慢回过头去,正对上门口的男人。 他一手还保持着拉开门的姿势,冷清深寂的凤眸里扬起一片厉色,俊颜沉凝,寒气四溢,“容鸢?” “师哥……”饶是容鸢胆子再大,也被他慢条斯理的两个字慑住,“我……” 赫克托面色一白,低下头,手心攥出冷汗,生怕容鸢直接招出是他拜托她想办法混进来的。 那,他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可是床上的女人完全没给他们把对话进行下去的机会。 她轻声打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打磨石头,“是……陆仰止来了吗?” 第87章 一别两宽,恩断义绝 门边的男人听到这句话,黑瞳微不可察地缩了下。 清俊的眉头忽而一拧,盯着她苍白的脸蛋,沉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霍无舟给容鸢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趁陆仰止注意力还集中在老祖宗身上时,找个机会先把赫克托送出去,免得一会儿暴露身份。 容鸢抿了下唇,还没找出合适的借口,床上的女人便哑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容鸢下意识看向陆仰止。 见他没有露出什么反对的神色,她才将手里的纸张交还给唐言蹊,带着霍无舟和赫克托一同离开。 赫克托一脚刚刚踏出门外,站在病床边长身玉立的男人似有所觉,视线掠了过去,带着若有若无的深意,眄着他关门的动作。 待他们彻底消失在门外,陆仰止收回了目光。 屋里除了他们二人,还剩下医生、宋井和另一位西服裹身的中年男人。 “你的眼睛怎么了。”陆仰止又问了一遍,声线低沉,微微绷着。 “眼睛?”唐言蹊抬手,摸了摸双眼,不在意道,“被烟熏的,过两天就能恢复,没什么大碍。” 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大概摸出他的位置。 因为他那一身冷峻的黑,在周围一片模糊的白色光影里,是那么的清晰鲜明。 然后,她听到男人淡淡地开腔:“嗯,没事就好。” 他略显漠然的态度让唐言蹊的心上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折起手里的纸张,“你是来道歉的?” 陆仰止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闻言,静止的眼波倏然一动。 耳畔响起的,却是那晚从直升机上传来的话—— “陆仰止,我倒希望我死在里面,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是清白的。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你错怪了我多少。” 他单手插进口袋,削薄的唇紧抿成线。 而后,嗤笑,宛如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徐徐地问:“道歉?” 唐言蹊一窒。 心口仿佛被人豁开一道口子,丝丝凉风灌了进去。 “还是说,你到现在也不信我?”试探的声线,微微在颤抖。 她压着百般情绪,尽量平静地抬手,将纸张递给他,“这样,你也不肯信我?” 陆仰止没接她递来的东西,却道:“我只是来和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晚上我还有约。” 唐言蹊忽然觉得心上的口子被撕扯得更大了,大到,她不遗余力地堵着那个裂口,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面对他的冷漠。 她僵硬地提了下唇角,“你说。” “公司机密被盗一案,现在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与你无关。”男人以公事公办的口吻,漠然道,“现在孟文山已经找到了,但是他的证词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公司会继续搜索其他证人和证据,尽量还你清白。不过,在抓住你所谓的‘真正的罪犯’之前,你的嫌疑暂时还是最大的。” “毕竟,你与孟文山说多少都是空口无凭。而容鸢拍下的视频,确有其事。” “等你身体好些了,要出面配合司法部门调查。” 他话音刚落,唐言蹊便猛地抬头。 明明是空洞无神的一双褐瞳,却偏偏透着能滴出血来的焦急和无助。 她胡乱抓住他,“陆仰止,我知道是谁!是david!是他!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男人的袖口被她攥住,他无动于衷地敛眉,低头看向她。 那惨白病态的脸色就这么毫无阻拦地撞进他眼底,被那阒黑的深晦吞噬。 “你确定是他?” “我确定!” 陆仰止扫了眼不远处的宋井。 宋井连忙颔首,“记下来了,陆总,我马上派人去查。” 说完,他掏出手机出了门。 陆仰止缓缓伸手,把她绞在他袖子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人,我会找,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病,等着出庭。” 听到“出庭”二字,唐言蹊整个人都僵住了。 心蓦然坠入谷底,却忽然,接到了男人递到她面前的文件袋。 “还有。”他一字一字,如生了锈的钝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她的神经,“关于蓄意纵火一事,陆氏董事会已经决定起诉,这是法院的传票。” “你说什么?起诉……谁?”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双眼疼得厉害,却流不出眼泪,“……我?”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按时下班了,监控录像里只拍到你鬼鬼祟祟进了陆氏总裁办。”他道,“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董事会只能做此决定。” 唐言蹊心脏被人用棍子狠狠一砸,气血翻涌间,喉咙竟尝到了些许腥甜。 她努力压着,咽了回去。 泪眼婆娑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看不清,也是好的。 若是他的绝情与残酷就这样平铺直叙地摆在她眼前,唐言蹊想,她也许会肝胆俱裂。 陆仰止略一弯腰,她不肯接的文件袋,被他不由分说地搁在了床头。 唐言蹊却忽然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和距离控制不好,指甲生生戳在他坚硬的腕表上,疼得她五官紧皱,“陆仰止,你是认真的吗?” 她指甲边缘沁出的血色,男人眸色一暗,无波无澜道:“法院的公章就在最后一页,你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 犹如一剑穿透她的胸膛。 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言罢,陆仰止顺手拾起了她面前那张薄薄的纸。 这是方才,她要给他的东西。 缓缓展开,上面歪七扭八、密密麻麻的字迹,让男人死寂如古井的眸光蓦地一震。 唐言蹊坐在床上,失魂落魄的,只觉得整颗心被掏得只剩下一碰就碎的空壳。 周围静默良久,却又听到了“嘶啦”一声。 “这些东西,你最好忘记,不要再给任何人知道。”他漠然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和纸屑一起飘落,像下在病房里的一场雪,冻得人手脚冰凉,“否则,你的罪名恐怕又要多一项了。” 打完电话的宋井一开门就看到陆总站在床边,手中极轻极缓地撕着一张纸。 而后,将纸屑扬了漫天。 男人的俊脸有棱有角,五官线条冷硬得充满张力,仿佛这世间没什么能使他动容。 唯独那双漆黑平静的眸,如深海,翻涌着一层一层的浪。 一张纸屑飘落在她手心,唐言蹊回过神来,攥紧掌中,突然就笑了。 她给他一张珍贵无比的数据,他还她一纸残忍无情的诉状。 原来从头至尾,他们之间便是这样的公平。 “陆仰止,起诉我,是你的主意吗?”她淡淡出声。 男人也同样淡淡答:“是。” 一个字,彻底摧毁了谁薄弱的希冀。 唐言蹊仰着头,泪水倒流回眼里,有些疼,疼得她皱眉,“好,那么按照诉讼流程,我也可以请律师为自己辩护,是吧?” 他还是那个字,“是。” 可,要如何辩护。 如他所说,在这件事里,她确实存在得太过蹊跷,太过巧合。 除非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否则,连她都不信自己是清白的。 ……幕后黑手吗? 陆仰止端立在原地,如一座巍峨高山,背着光,俊脸隐匿在暗处,“你还有什么线索,可以一并告诉我。” 只要,你肯说出来。 说出那人的名字来。 “没有。”她斩钉截铁道,“我会想办法证明我自己在这两件事里的清白。但火是谁放的,我不清楚,我也没证据。也许你找到david,他会知道些什么。” 陆仰止深深地凝视着她,“你真的不清楚?” 贝齿咬住嘴唇,“不清楚。” 男人面色一冷。 忽听宋井身边西装革履的男人开了口:“陆总,时间差不多了,庄小姐的经纪人刚发来短信说,我们可以过去了。” 那声音分明是字正腔圆、温淡有礼的,却刺得唐言蹊耳膜生疼。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陆仰止最开始说的那句:“我只是来和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晚上我还有约。” 看起来,是很重要的约呢。 唐言蹊抹了下眼角,湿意朦胧。 一边置她于死地,一边和未婚妻甜甜蜜蜜。 这两件事发生在一起,还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嗯。”男人回应了一个鼻音,修长的腿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 “陆仰止!” 突然,床上的女人开口叫住他。 男人的步伐顿在门边,没回头。 “那场大火,过去几天了?”她轻声问。 “四天。” “四天了啊。”唐言蹊闭了下眼,“这四天,你来看过我吗?” 男人没说话。 她语调里渗出来的低落让宋井的心都无声揪紧,他忍不住开口:“唐小姐,陆总肯定是想来看您的,可是公司现在很忙,陆总他抽不出——” 女人浅色的唇角漾开丝丝缕缕的薄笑。 看到这笑,宋井后半句话又无力地咽了回去。 “我在问他,没问你。他为什么不自己和我解释?” 陆仰止已经走出了她能模糊看到的范围,彻底与背景融为一体,可她还是一秒钟就在那光影交错的背景中,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方向。 褐瞳眨动着,明若秋水,灿若骄阳。堪比古之越处子,动静皆宜,风姿无双。 缭绕着某种即将陨落的璀璨辉煌,扑面而来,让人心弦大震。 陆仰止还是没回头,也没说话。 大掌,却扣紧了门框,指节寸寸发白,门框上亦留下了深深的指印,被捏得变了形。 “四天过去了,而你今天来,就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陆仰止皱眉,反问:“不然呢?” 唐言蹊没想到他竟会这么直白地承认,愣了好一阵。 良久,她轻轻一笑,似是随意提起:“陆仰止,我之所以冒险上楼帮你拿东西,不是为了证明清白给你看,你知道吗?” 她的话让男人眸光一顿。 “清白二字,于我唐言蹊而言,还没有到重逾性命的地步。” 她这样说着,空洞的眼睛里流出了泪。 泪水顺着她苍白削瘦的脸蛋落下,她却笑得讽刺,“我只是不想让你上去送死,又找不到什么其他更有面子理由。” 宋井听得心酸,别过头去。 这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清白二字,于她而言,还没有到重逾性命的地步。 可是陆总的安危,却是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千万倍的东西。 “陆仰止,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她的双眸没有焦距,说不出的憔悴,一股子绝望甚至浓稠到渗进了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执拗。 “旁人见到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都会觉得可怜,你的心肠是有多硬,看到我为你赴汤蹈火、伤痕累累,也一点都不会心疼吗?” “还是说,正因为我次次都肯毫不犹豫地为你去死,才让你觉得我唐言蹊这条命,根本不值钱?” 她自嘲地笑出声,“你敢这样一次次践踏我,无非就是仗着我爱你。” “好了,陆仰止,你赢了,你也解脱了。” 她拿起床上的文件袋,直接掷了出去,“拿着你的东西滚。” 不偏不倚地,砸中了男人僵直的脊背。 “从今天开始,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恩断义绝。” 她的声音不大,却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宋井望着男人阴沉到晦暗的侧脸,张了张嘴,似有话说。 可转瞬,却见他漠然往外走去,留下了这么半天唯一的一句话:“随你。” 一脚踏出门,陆仰止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又扫到了保镖身上。 “以后如果再有任何不相干的人被放进来,我唯你是问!” 男人沉冷暴戾的话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 保镖吓得胆寒,低头忙道:“陆总,我、我再也不敢了。” “还有,这里面的人,是陆氏机密被盗和纵火最大的嫌疑犯,好好看着她,别拿你的饭碗挑战我的底线。”男人凤眸轻眯,淡淡一眼机锋暗藏,“除非,你想替她坐牢!” “坐牢”二字如惊雷炸响。 唐言蹊猛然抬头,却也只看到了被重重甩上的门。 她不管不顾地拔掉针头,跌跌撞撞跑到门边,一开门就被五大三粗的保镖拦住。 她对着那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用尽力气喊道:“陆仰止,你回来!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男人置若罔闻,一步步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唐言蹊跌坐在地上,感到了从血管里渗透出来的冷意和绝望。 不是说她可以请律师为自己辩护吗? 不是说一切都按照正常的法律流程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关在这里? 随着陆仰止一同来的男人最后才离去,侧头看着她近乎疯癫的样子,似笑非笑,“唐小姐,陆总要订婚了,你知道吗?” 唐言蹊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来问他是谁。 “陆总前些日子为了个不值当的人做了些糊涂事,伤了庄小姐的心。眼下要向庄小姐提亲,总得额外备些拿得出手的聘礼才是。” “聘礼……”唐言蹊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 豁然间,醍醐灌顶。 原来,这是他为庄清时准备的礼物。 怪不得。 怪不得要置她于死地。 这世界上除了庄清时,还有谁恨她恨得非要她下地狱不可? “您好自为之吧。”他丢下最后的话,翩然往外走去。 当晚,医院传来消息,因火灾住进高级病房的女人突然陷入重度昏迷。 病情急速恶化,马上要动一场很大的手术。 凌晨两点半,亮了六个多小时的手术灯灭掉。 病人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进行24小时严密监护。 …… 与此同时,一架飞机降落在欧洲中部的一处私人机场。 男人下了飞机连稍微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便驱车一路赶到了莱茵河畔的某座巨大庄园。 这里仍保持着几个世纪前的古典建筑风格,墙面上壁画雕像一应俱全,并以金银镶边,华美精致。 穿过富丽堂皇的前厅,远远就望见不远处中年女人冷艳沉静的侧影,正在花园里浇花。 她的五官是西方人独有的深邃,皮肤也比亚洲人白皙,眼眸被长长的睫毛一遮,谁也看不清那双泛紫的瞳孔中究竟藏着何种神色。 男人怔了下,压低嗓音,以流利的德语问道:“圣座,您这么急着把我叫回来……” “jan又出事了?”女人打断他,冷冷淡淡地一眼扫过去,令他如芒在背。 她的发音不太标准,像是音译过去的什么,隐约能听出,唤的是一声“言”。 男人皱眉,“言言?我没听说……” “她被姓陆的关起来了。”女人放下浇花用的水壶,冷声道,“moran,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墨岚沉默。 “半个月前陆氏机密被盗,是你做的吧。” 墨岚毫不犹豫,坦白道:“是。” “他把jan关起来两个多星期,是想拿她顶罪?” “以我对陆仰止的了解,他不会。” 女人哼笑,“所以你才放心大胆把锅甩在jan头上,因为你笃定了陆仰止不会拿她怎么样?” 墨岚蹙了下眉,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话。 这女人的格局太大,眼光又太犀利,话虽然说得难听了些,但事实,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moran,你别忘了唐家和江家为什么答应你得寸进尺的要求。” 女人在石桌旁坐下,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矢,锐利伤人,“我养不养她,她认不认我,那是我们母女之间的事。就算我把她带回家里打残了腿,撕成碎片扔到玫园里喂狮子,轮不到一个外人欺到她头上!” 这边还在吵着,内庭里一道挺拔的身影便大步走了出来,语调淡然,静中含威,“出什么事了?” 墨岚见到他,更加不敢造次,“伯父。” 男人漠然瞥他,没理会,径直走到女人身边,揽着她的腰,亲昵地低声问道:“谁又惹你不高兴了,跟我说,嗯?” 谁不知道,town家这一代的家主唐季迟,就是个大写加粗的妻奴。 而且他的妻子,willebrand家的长女,随了堂哥的“江”姓,为自己取名“江姗”,那更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三十年前以雷霆手段血洗教廷上下,是真真正正一个令人钦佩的女强人。 正应了她的名字,江姗,江山。 生来,就是为了与男人争锋。 女人从管家手里拿过传真,狠狠摔在石桌上,“自己看。” 唐季迟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俊眉一沉,又交给墨岚。 传真上,正是法院下给唐言蹊的诉状。 墨岚眼底划过几丝错愕,“这……” 陆仰止,他怎么会?! 第88章 你心里那个人,是她吗 事发突然,并且完全在墨岚的预料之外。 他攥着那薄薄几页纸,双眸间色泽沉暗冰冷,“我会想办法。” 说完,行了个礼,怎么来的又怎么去了。 只剩下唐季迟拉着爱妻的手,若有所思地淡笑,“五年前不是说,她不和你离开,就断绝母女关系、再不管她吗?” “我和jan之间本来没什么关系可断。”女人从他怀里退出来,眉目沉静,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深邃冷艳,与唐言蹊大不相同,“倒是你。” 唐季迟被她认真的眼神看得失笑。 这么多年来,她做每件事都用尽全力,从未有过半点懈怠。 可就是每次她梳起头发,伏在案间工作的样子,才最是迷人。 “我怎么了,嗯?”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moran把事情做到这一步,是谁在背后撑腰。” 男人黑白分明的眼中划过笑意,“知道你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也不等她回应,他便强行握住她柔软细腻的手,低低徐徐道:“今年的矢车菊开得不错,我让人运来几株新的养在玫园,去看看。” …… 榕城市中心的一家高级餐厅里。 庄清时身着粉色一字肩上衣,配以白色的鱼尾裙,缓缓行过光影陆离的玻璃门,优雅大方,步调合宜。 她身边跟着的男人亦是容貌惊人。英俊的五官很有棱角,一身肃冷的黑色西装,就连浅色的领带也未能拆解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一举一动中皆透出久居上位的沉稳与威严。 这样的两个人同框,连服务生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那不是天天上电视的庄清时吗?” “是啊,我说外面怎么蹲了好多狗仔。” “明星真是有范儿啊,和未婚夫吃个饭都有人拍。” “怎么就未婚夫了?”一人惊讶,“那是谁啊?” “你不会不知道吧?那是陆氏集团的三公子,俩人感情好得不得了,连孩子都有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结婚。据说庄清时前阵子还在节目里透露说,这次如果能拿个影后的奖杯,她就息影,回家好好相夫教子、当个全职太太呢!” “不会吧?有了孩子都不结婚?” “听说好像是因为庄清时暂时还没想嫁,陆三公子等了她五年了。”另一人满脸憧憬道,“不然你以为像他这样家境显赫、有钱有颜的男神,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会五年来0绯闻,干净得像个和尚?” “那是因为他工作忙,连家都没空回。还女人?”一道骄纵不悦的嗓音蓦地插了进来,“要什么女人?要你们这种有头无脑、有脑长草、就知道天天议论别人的女人吗?那他还不如当一辈子和尚。” 二人吓了一跳,转过身去。 只见身后,竟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像是刚从洗手间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块丝绢,正在擦着白嫩的手指头。 女孩脸蛋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冷漠,年纪不大,气场却开得十足,说话亦是吐字清晰,甚至咄咄逼人的。 在这里工作的服务生多少都有些眼界,一眼就看出她身上连件小饰物都价值非凡。 不禁奇怪,这又是谁家的千金小姐? “再让我听见你们胡说八道,我就扒了你们的舌头。” 她恶狠狠地威胁完,将丝绢扔在其中一人脸上,迈着步子离开了。 陆相思觉得很郁闷。 非常郁闷。 在家里关了一个多月,爸爸总是忙得不见踪影。 好不容易今天司机大叔说爸爸要接她出来吃饭,结果她到了酒店才知道是和谁一起。 登时翻了个白眼她就想回家了。 心里暗自腹诽,这还不如去和大姑姑吃饭。 果然上了个厕所,回来就看到订好的座位上,一男一女已经相对而坐了。 女人瞧见她,立马挽了个温和得体的笑容,“相思。” 陆相思没给她什么好脸色,绕了个远道跑到爸爸那边坐下。 庄清时有些尴尬。 陆仰止看了女孩一眼,没说话,招来服务生,点了餐。 这一顿饭吃得不怎么舒坦,庄清时几次试图和女孩搭话,都被她懒洋洋地敷衍过去。 到了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女孩直接将叉子拍在了桌子上,“你爸妈没教过你食不言寝不语吗?你烦不烦?” 庄清时被她骂得一怔,眼前忽而闪过什么画面—— 别墅里,老人浑身僵硬,捂着心口趟在地上。 她哭着奔上去,抱住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满腔羞愤一下子被这画面冲淡,换成了浓到骨子里的悲凉,和一种近乎尖锐的痛恨。 她的神色尽数被男人看在眼里,陆仰止眸色微敛,沉声念着她的名字:“陆相思!” 女孩被喝止,呆呆地望着他,“爸爸……” “清时阿姨和你说几句话而已,你这是什么态度?”男人亦是放下餐具,深眸里寒意斑驳,“还是你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有教养?你大姑姑和我平时就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语调乍听上去无波无澜,可尾音微微提起的愠怒让陆相思如同被当头棒喝。 庄清时望着对面维护自己的男人,心里一暖,慌忙道:“仰止,你别和孩子较劲,我没事的。” “不用你帮我说话。”陆相思怔了下,回过神,咬牙,“对,我是没家教,我就是没家教!” 她边说,边红了眼眶,却拔高声音让自己听起来不落下乘,“谁让我是个没有妈妈的野孩子!而我爸爸又天天忙得见不着人!我就是没有爹妈管教,全天下我最没家教!” 话音一落,不仅陆仰止面色僵住,连庄清时都呆了。 她赶紧从座椅上起身,走到女孩身边,抽了张纸巾为她擦着眼角负起不肯流下的眼泪,“相思,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你大姑姑那么疼你,对你那么好。你爸爸忙,也是为了赚钱给你更好的生活。反正我和你爸爸很快就要结婚了,以后我就会是你的……” “不用管她。” 男人冷漠的嗓音突然传来,如古刹的钟声,稳重恢弘,又惊起寒林雀鸟,“她愿意哭愿意闹,随她去。你们对她多好她也不会知道珍惜。小小年纪就嚣张跋扈,不懂感恩,以后还得了?” 庄清时抿了下唇,看到男人清俊的眉宇间隐约浮动的躁意,也不好再劝。 陆相思这孩子,性格比起同龄人,确实是有些太凌厉了。 若说疼爱,她也是不缺的。 陆远菱是当真拿她当心肝宝贝一样疼着,而陆仰止,虽不常在家,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千金小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 别说是父亲整日扑在公司里的庄清时了,就连唐言蹊那个有名无实的唐大小姐,从小也没怎么和家人团聚过。 可她们,谁也没落个陆相思这么……不可一世的性格。 不过,庄清时思绪骤然一滞,说到这不可一世的傲慢性格,她倒是有些眼熟…… “让司机送她回去。”男人已然开口,没有转圜的余地。 陆相思到底还是小,眼底的惊惶与受伤掩饰不住,就被保镖不由分说带了出去。 待她离开,陆仰止才屈指揉着眉心,沉声对在杵在一旁的司机开口:“送去她姑姑那里。” 庄清时在女孩的位置上坐下,离他近了些,柔声道:“就知道你还是舍不得。” 男人似乎凝眸在思考什么事情,因此连她的靠近都没注意到。 半晌,他阖了下眼,“是我把她养得太骄纵了。” 庄清时仍是笑,“我也一直奇怪呢,陆家是整个榕城出了名的家风优良,家教森严。再往上数一辈,那都是军区大院里规整出来的国之栋梁。我以为你也会培养出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怎么好像……” 和想象中截然不同呢。 虽说他严厉,但也只是最近的事。 前几年,陆相思小的时候,他和他大姐一样宠着那孩子。 庄清时离他们的生活最近,看得也最清楚,陆仰止,其实比他大姐更要溺爱陆相思。 身为父亲,在很多他该摆出威严的时刻,他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竟像是……在纵容女儿变成这一副刁钻蛮横的性格。 庄清时不止一次这样觉得,但又想不通,他故意养一个刁钻蛮横的小公主,是为什么呢? 庄清时的疑惑让陆仰止沉铸的眉心倏尔被触动了下,他平静地一笔带过,“大姐宝贝她,我也不愿苛责。” “也是。”女人点头,算是接纳了这个说法,“大姐对相思的好,怕是谁都比不上。” 陆仰止没搭话。 庄清时沉默片刻,又试探道:“仰止,我一直想问你,相思是不是大姐的孩……” “不要胡说。”男人冷声截断她,“这话传到相思耳朵里,她又要胡思乱想了。” 庄清时闭口不言了。 其实她和外面的人有着一样猜测。 毕竟这孩子的身世,简直就是个谜。 每次问大姐的时候,大姐也不肯多说。 她甚至有段时间总在想,相思有没有可能是唐言蹊的女儿。 但大姐听了她这个猜测以后,冷冷嗤笑,“相思怎么会是那个扫把星的女儿?还是你觉得,我会替唐言蹊养女儿?” 的确,不会。 大姐对唐言蹊的厌恶,没谁比庄清时更清楚了。 气氛忽然降温。 相对无言时,陆仰止的手机响了。 庄清时在屏幕上看到“宋井”二字,莫名悬起的心才稍稍落定些。 “什么事。”男人波澜不兴的话音响起。 宋井在那边道:“陆总,医院传来的消息,唐小姐进了急救室,正在抢救。” 庄清时就在他身边,听得一清二楚,下意识就抬眼望向男人的脸。 只见那冷峻的侧颜像是被冰封住,一双眸子幽深无底,“知道了。” 庄清时见他挂了电话起身,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装作没听到电话里的内容,明知故问道:“你……你去哪里?” 陆仰止敛眉瞧着被抓住的衣袖。 下午,也有一双寡白无力的手,曾这样抓着他。 他披上外套,淡淡道:“吃完了,我去结账,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庄清时不松手,急切地盯着他,触到他冷清的凤眸,又软了语气,“仰止,你这段时间太忙了,好不容易才有时间陪我吃个饭,不要这么快回去,好不好?” 他阒黑的眼底升起一片迷雾,很厚重,令人看不穿。 可是嗓音却低沉得性感好听,“那你想去哪?” 庄清时想了想,咬唇,小声道:“出去走走。” 男人低笑,“你这张脸,放在哪都有人认识。还是你想带着一群狗仔一起出去走走?” 庄清时黯然道:“好吧,那……回家。” 说完,拿起包包,待他结完账,上了他的车。 车子一路开回她住的高级公寓,熄火后,男人点燃了一支烟。 庄清时拉开车门下车,他亦是下了车。 “那我先回去了。”她道。 男人俊长的眉毛一扬,烟雾从他的薄唇中溢出来,“不请我上去坐坐?” 庄清时一愣,“你不是……” 要去医院看唐言蹊吗? “我怎么?” 喜悦忽然冲垮了她的心门,庄清时挎上他的臂膀,扬起笑容,“没有,上面乱的很呢,打扫的阿姨这两天休假,你可别嫌弃我。” “嗯。”他应了,锁上车,随她一起上了楼。 屋子里确实有些乱,但思及她早出晚归的生活,这已经是相当可以接受的范围了。 庄清时换了居家的衣服,收拾好沙发,让他坐下,又为他沏了杯茶。 男人鼻翼轻耸,“金骏眉。” “是啊。”她笑,“听你家用人说,每年你都从武夷山买不少金骏眉回来,我猜你喜欢喝,所以家里也就时常备一点。” 陆仰止靠在沙发上,没说话。 他突如其来的造访让庄清时有点喜不自胜,为他打开电视,又兴冲冲道:“刚才没吃好吧?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 陆仰止一双凤眸攫着她的脸,“你会做饭?” “哪个女孩不会做饭?”庄清时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从小就和妈妈学,将来想做给喜欢的人吃。” 要说陆仰止其人,他身上的气质很大程度埋没了他的容貌,大多数人只感受到那矜贵疏离的气场,便不敢再抬头去看他的脸了。 可是他那张脸,修眉凤目,英俊非凡,性感利落的鼻梁下薄唇如削,连下巴的弧度都倨傲得仿佛是被艺术家精心设计好的。 更遑论是那双吸引人的眼眸,简直如同将一对价值连城的黑曜石就这么嵌在了挺拔的眉骨下面。 这张脸,说是颠倒众生都不为过,比她这些年混迹娱乐圈见过的小鲜肉们漂亮不知多少倍。 庄清时从小就喜欢他,这种初恋的心情一直保持到现在。 被他这样盯着看时,还是会脸红心跳。 见他不拒绝,她便红着脸走向。 以后……他们结了婚,也会是她来做饭吧? 如此想着,心里不禁雀跃,话也多说了几句:“我妈给我爸做了一辈子饭,家里有佣人她也不喜欢她们插手。” 陆仰止安静听着,过了会儿,她将煮好的面端出来放在茶几上。 他没急着动筷子,而是望着那碗色泽鲜亮的面条,表情很深沉,喜怒难辨。 “听大姐说你从小过得就特别辛苦。”庄清时蹲在他对面,丝毫没有电视里端着架子的大明星样,“有人给你做过饭吗?” 陆仰止一眯眼睛,“很少。” 很少,不是没有。 庄清时想到什么,抬眸问,“你和她结婚之后呢?” “唐言蹊不会做饭吧?”说着,她笑意有些嘲弄,“也对,她看起来就不像是会下厨的人,从小就扎在男人堆里,五谷不分。” 陆仰止听着,眼前的画面却拉得远了。 唐言蹊。 她恰恰是那个为数不多为他做过饭的女人。 庄清时抿了下唇,继续问道:“刚才宋井打电话……是因为什么?” 男人收回视线,平静开口:“你不是听见了?” 庄清时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那你不去看看她吗?” 陆仰止刚拿起筷子,听到这句又放下,他面无表情道:“你很希望我去?” “当然不希望。”庄清时垂下眼帘,“但是你做什么,向来与别人希不希望无关。而且她现在是公司纵火犯的重要嫌疑人,出了事,也很麻烦吧。” “嗯。” 庄清时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抱住他,柔柔道:“仰止,你又不是医生,你去了也没用。今天你就专心陪我,不要走了,好吗?” 她眼角眉梢风情万种,是令任何男人都会无法抗拒的妩媚。 男人眼底弥散开更深的雾气,脸廓不见动容,“好。” 庄清时大喜过望,“真的?” 他无声,算是默认。 就在唐言蹊被推进手术室、医院忙得人仰马翻时,容鸢也接到了消息。 她最先问的一句便是:“我师哥去没去?” 电话那头的人道:“陆总还没来,他今天晚上……和庄小姐有约。” 容鸢挂了电话,十足地不可思议,坐在椅子上,眉心胀痛得厉害。 霍无舟见她的样子,黑眸一闪,“医院出事了?” “霍无舟。”她轻唤着他的名字,把玩着手机,嘴角扯开一个算不上笑的笑,目光有些空洞,“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哪样。” “绝情。”她想了半天,吐出这两个字。 男人走到她办公桌前,隔着一张桌子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将她那张略显失落的脸蛋圈入视线,漠然启唇:“为什么这么说。” “真奇怪,我本来挺讨厌唐言蹊的。”容鸢闭上眼,“怎么现在又有些替她不值了。” 霍无舟皱了眉,“老祖宗真的出事了?” 容鸢颔首,不知该用什么语气告诉他,索性就收敛了语气,很机械地叙述:“真的。在抢救,今天晚上她如果熬不过去,我明天放你一天假,去给她准备后事吧。” 男人闻言面色一厉,猛地转身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女人淡淡沙哑的嗓音就从身后传来,“霍无舟,你心里那个人,是她吗?” 他的脚步蓦然止住,背影伫立在那处,像一座僵直的山峰。 见他不答,容鸢了然一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只觉得疲倦,疲倦到连计较都不想计较了,“她若是真死了,怕是也有我一份‘功劳’,你会不会恨我?” 霍无舟皱眉,没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沉声问:“陆仰止人呢?” “在和未婚妻卿卿我我。”容鸢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真他妈恶心。” 第89章 这样你还是不肯放弃吗? 医院里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已至深秋,男人踏着夜色而来,修长的黑色风衣上沾着丝丝寒气。 他身边还跟着另一个面色焦急的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霍格尔,老祖宗不是下午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进急救室了?” “不知道。”霍无舟也觉得这事情来得太突然,眉头蹙着,“容鸢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二人快步往急救室门口走去,迎面却有人与霍无舟擦肩而过。 霍无舟脚步微顿,眯着眼睛回头望着他的背影。 赫克托急火攻心地喊他:“你看什么呢!” “那人,眼熟。” 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赫克托道:“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霍无舟回过神,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镜框,眼底涌过一缕缕深意,“先去看老祖宗,回来再说。” 手术总算在后半夜结束,可是却连人都没让他们见到,就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任他们百般询问,医生也只是惋惜道:“我们尽力了,但是病人的情况不好,非常不好。” 赫克托一拳砸在墙上,低声咒骂。 霍无舟也难得的面色沉重,“替我照看容鸢两天。” 赫克托抬头,皱眉,“你去哪?” “英国,找墨少。” …… 开庭时间原本定在三天后,可因为病人仍然昏迷不醒,只好这样一天天往后顺延。 唐言蹊再醒来时,已经不是在她昨晚睡着的地方了。 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的顶子,颜色很模糊,看不清,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忽然,就扬唇笑了下。 门外传来男人低沉磁性的话音:“笑什么?” 她从小就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也不像一般的女孩,躺在床上都怕被人看。 盖着被子又穿着睡衣,一张脸罢了,有什么怕被看的? 而且看她现在这个伤痕累累浑身乏力的情况,对方若真想对她做什么,也不是她拦得住的。 于是她闭上眼,淡淡道:“我在笑,怎么好像我每次醒过来,都在不一样的地方。” 那人扬眉,似乎对她的平静有些意想不到。 毕竟他身边接触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大家闺秀,谁也不曾受过她这等罪。 “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男人丢下这句,关上门便又出去了。 唐言蹊没当回事,捂着疼痛的脑袋,又躺下。 …… 楼下,沙发上坐着一个容貌精致的女人,静静端着杯子啜着茶。 她身上有股张扬过后被生生打磨掉棱角的痕迹,温袅沉静。 那些独属于她的冷锐与嚣张,不知何时都被剥离下去。 过滤沉淀后,便成了绕在她娇妍倾城的眉眼间最与众不同的风情。 “阿笙。”男人哑声唤她。 傅靖笙不紧不慢地喝完茶,才问:“办完事了?” 男人走到她身旁,将她圈在怀里,“嗯。” 她的身体微颤了下,想躲,没躲开。 “别躲我。”他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声线暗哑,“阿笙,我不喜欢你躲我。” 于是傅靖笙便不动了。 他也不喜欢这样安静的她,攫着她的下巴,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望进她的眼底,“你不问我楼上的女人是谁?” “江一言,你把我千里迢迢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见你在楼上养了个女人,然后再问你一句她是谁?” “是。”没想到,他却坦然承认了,凉薄自嘲。 他要怎么说出口。 这也是他随父母一道过来的原因。 他想看她吃醋,想看她脸上有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曾经,她的全世界都是他,每日绕着他转,心里再容不下旁人。 他也痛恨过她使手段拆散他与他的初恋,所以在婚后对她苛责严厉,从没有好脸色。 所有人都知道,江家的大少爷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拒绝傅靖笙。 可是没人知道,在她彻底死心之后,他又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只为把她追回来。 这便是风水轮流转吗? 江一言闭了下眼。 当他愿意把一颗心剖出去给她时,她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傅靖笙果然莞尔一笑,不怎么在意,配合他道:“嗯,她是谁?” 江一言心底遽然发痛,“阿笙。” 她笑得妖娆,迷人,不走心,“是谁?” 他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是我表妹。” 傅靖笙眸光一闪,倒是真的有了几分惊讶,“你表妹?” 她与江一言从小相识,只知他有个亲妹妹江一诺,是江家从上到下都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公主。 却不知,怎么还有个表妹。 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有过半点来往。 正在出神着,别墅的大门被人打开,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五官是西方人独有的立体深邃,气质又是东方水墨般的清贵淡然,身边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温和沉静,一看便知肯定是哪位满身娇宠的豪门太太。 “伯父,伯母。”傅靖笙率先站起来问好。 江一言也淡然起身,恢复了那张不显山露水的面瘫脸,“爸,妈。” “她醒了吗?”女人温声开口。 “醒了。” “那我去做饭。”女人道,“还没来得及请佣人,今天就凑合一下吧。” “我来。”男人淡淡接过话,嗓音到了中年却不见半点油腻,仍如当初,只是更加成熟,“你去看看她。” 傅靖笙看着两位长辈之间爱意满满的样子,垂眸轻笑。 都说iap研究所的江教授宠妻宠上了天,几十年如一日,连儿女都要摆在妻子的后面。 那个在科学界叱咤风云的江临,回了家,也不过就是个会为了妻子一蹙眉一瞪眼而心疼不已的丈夫罢了。 可江一言,却好像半点没继承到他父亲的优良基因呢…… 否则,他们之间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也好。”段子矜明白丈夫的意思,他是想让她作为长辈,上去和唐言蹊说两句话。 毕竟有些事,还是女人和女人聊得来。 卧室的门第二次被打开时,还没入睡的唐言蹊又被吵得坐了起来。 她的视力比最初醒来时好了许多,能大概分辨出来的是个女人,怔了下,“你又是哪位?” 段子矜关上房门,温温静静地开口:“我丈夫江临,是你母亲江姗的哥哥。论辈分,你应当叫我一声舅妈。” 唐言蹊眉头皱得老高,没吭声。 她这一生亲情单薄,别说是舅舅、舅妈了,就连她爹妈都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感受到她的抗拒,段子矜很善解人意地没有逼她,换了个话题问:“你的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唐言蹊硬邦邦道。 她最不擅长与长辈打交道,也不是个乖乖女讨人喜欢的料,很多时候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很抱歉这么突兀地把你从医院里接出来。”段子矜不好意思地笑,“我们也是有些急了,先前你妈妈听说你出事,担心得不行,可是她自己又脱不开身,赶不及回国,只好拜托在国内的我们直接来接你。” 接出来却发现…… 她除了身上有伤,视力临时受损以外,根本没什么大碍。 一点都不像医院里传说的那样,随时有死在重症监护室的可能。 唐言蹊听着她说,揉了下额角,“舅妈是吧。” 她看不清段子矜的脸,却能感知到她略有些诧异的眼光,“应该是我抱歉。我从小就野习惯了,连我爸我妈家里有什么人都不知道。” 段子矜拧眉,“这不是你的错。” “不管怎么说我谢谢您带我出来,我也正是想出来的。但是您不用为了安慰我,强说是我……”唐言蹊顿了顿,念出那两个字,自己都觉得奇怪,“妈妈,让您带我出来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段子矜自己也有个宝贝女儿江一诺,全家都宠爱得不得了,在她心里,女孩就是拿来疼的。 所以她……对江一诺、唐言蹊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有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疼惜。 唐言蹊侧头,不着痕迹地笑开,放空了目光,仿佛在回忆,“五年前我做错事情了,我妈想带我走,我没同意,她就和我断绝母女关系了,她不会再管我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在段子矜心上,让她有些震颤。 可是她仔细打量着女孩的脸,却无法在她那张冷淡又安详的面孔上找到半分动容。 段子矜想安慰,却又觉得,这种事,江姗确实做得出来。 willebrand家那一辈的男性里,只出了江临这一位经世之才。 可惜他无心参政,跑到遥远的中国大陆上搞起了研究。 于是他妹妹江姗,便不得不扛起整个家族的重担。 江姗其人,视野与格局都与一般女人不同。家族从小过于严苛的培养,造就了她缺失的性格,她的心里没有什么所谓的母性,就是一个屹立在风起云涌间岿然不到的女强人。于江姗而言,亲情,爱情,友情,什么都没有家族荣誉更重要。 若是唐言蹊当年真做了什么有辱门楣的事,江姗会把她逐出家门,也不奇怪。 不过…… 段子矜扶额,“确实是你妈妈让我们来的。” 唐言蹊没答言。 “你想想,如果不是她,谁能请得动你舅舅?如果不是她,我们又怎么会知道你遇到了困难?” 床上的女人这才轻轻抬了下眼帘,望着她模糊的脸庞,“是吗……” “本来你舅舅只打算让你表哥一个人来处理这件事的,是你妈妈不放心,特意叮嘱让我们两个长辈跟着。” 唐言蹊怔然听着。 这感觉难以形容。 就仿佛是你原本想要一块石头,对方却硬塞给你一块玉。 有些,意料之外,又有些束手束脚,不敢伸手去接。 原来她妈妈也会惦记着她的好与不好吗? 可若当真如此,她又为什么不亲自过来呢。 段子矜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很快解释:“言言,你要理解你妈妈,以她的身份,随便出一趟国都是大新闻……她不好总往国外跑的。而且五年的事情,我和你舅舅也有所耳闻。” 她道:“你妈妈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可她那时候力排众议、非要将你身上的案子卸下去,带你走,甚至连顶罪的人都找好了。这已经不是她那种教养性格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了,你明白吗?她不说归不说,但心里肯定还是……” 在意你的。 唐言蹊侧过脸,闭着眼。 段子矜走到她床边,坐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开口:“五年,监狱里苦吗?” 唐言蹊没说话。 “我也坐过几天冤狱,在怀着你表哥的时候。”段子矜压低了嗓音,“那种绝望的滋味我明白,我没有一天不想离开那藏污纳垢的地方。” “可你,却放弃了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宁可坐牢,也要留下。” 女人温静的话音仿佛从谁心里拉出了一条细细的线,顺着那脉络清晰的线追本溯源,便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言言,你是,有什么舍不得放下的人吗?” 心脏陡然一震,那紧闭的双眼里终于有眼泪滑落。 唐言蹊像崩溃般埋头进她怀里。 连哭,都哭不出声音。 江姗本身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她的感情不算坎坷,唐季迟待她一片真心。 所以,她不懂那种强行要扭转一个人的心意,却总无望而归,只能一遍遍耗空心血的无力与悲凉。 但段子矜明白。 “你真像我年轻的时候。”段子矜继续揉着她的头发,“不过,你比我还苦。” 好歹,她有家人,有弟弟。 也有懂得珍惜她爱她的江临。 而唐言蹊有什么? 有众叛亲离,有身败名裂,有遍体鳞伤…… “这样你还是不肯放弃吗?” 唐言蹊哑着声音,宛如干涸得快要枯死的树根,苍白,又寂寥,“我该放弃吗,舅妈?我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吗?” 段子矜心也疼得厉害,“来得及,就算回不到你父母身边,你跟我走也是一样。有我和你舅舅在,谁都动不了你一根手指。” 唐言蹊低着头,琢磨着舅妈的话。 她不知道江临与段子矜究竟是何种身份。 但后知后觉地想起,能从陆仰止严密封锁的医院里将她劫出来——那必然是不简单的身份。 唐言蹊垂着眼帘,“让我想想,舅妈,让我想想。” 放在以前,她是最鄙视这样的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的。 可现在,真应了那句话,不肯放手,是因为杯子里的水还不够烫。 房门被敲响。 年轻英俊的男人推门进来,表情内敛又持重,“妈,吃饭了。” 唐言蹊认得这道声音,是她刚醒来时那个男人—— 她的,表哥? 一天之内多了好几房亲戚,胸中的情绪还真是,古怪得一言难尽…… 段子矜扶着唐言蹊往楼下走,却发现她走得不慌不忙,脚步也很稳。 竟似乎是眼睛上的缺陷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或者,她早就习惯了? 坐在首位上的男人眸光一深,不动声色地睨着这一幕,忽而开口,嗓音低沉,静中含威:“你的眼睛受过伤?” 唐言蹊向来是个欺善怕恶,捧高踩低的主,对周围人身上的气场最是敏感。 不必看清那人的脸,光是听声音,也足以被吓得规规矩矩的。 “舅、舅舅。我……前两天眼睛被烟熏的,受了点轻伤……” 段子矜不高兴了,瞪着江临,“你吓着她了。” 男人眉峰轻拢,被爱妻训得下不来台。 正当唐言蹊思忖着他大概会端着长辈架子不说话了的时候,却忽见男人揽了妻子的腰身,淡淡一句:“是我态度不好,我给她道歉。不生气,嗯?” 唐言蹊下巴快要磕在桌子上。 宠妻无度四个字,原来是这样写的吗? 对面盛汤的江一言却满脸习以为常。 唐言蹊坐在椅子上,与一桌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吃饭,她也不好太无礼。 段子矜时时刻刻都想给对面傅靖笙与江一言拉拉红线,要么就逗唐言蹊开开口,饭桌上就听她有的没的一直在说。 那最注重礼仪的男人却含笑听着,觉得她说累了,还会递上水去。 唐言蹊垂着眼帘想,若是陆仰止肯这样对她,大概,她死了也甘愿吧。 …… 陆氏。 这几天,陆仰止在公司里半点没闲着。 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多到数不完,连庄清时都不敢轻易打扰他。 整个集团沉浸在某种紧绷又压抑的气氛里,例会开得人心惶惶。 散会后,宋井跟在男人身后进了总裁办。 眼看着那一贯冷静沉稳的男人竟气到挥手将桌子上的东西砸了个稀烂,宋井硬着头皮,“陆总,这事情怕是拖不下去了。” 今天陆氏的元老、股东,大小懂事纷纷到场,以不容置疑地姿态对他这个ceo层层施压。 宋井头埋得很低,掂量着开口劝道:“其实,您不如就暂时顺了他们的意,省得他们总派人盯着,害得我们也束手束脚的,不好办事。” “顺了他们的意?”男人听到这句话,寒凛如刀锋的眼风突然割过来,俊眉沉得可怕,“怎么才叫顺了他们的意?” “就让唐小姐出庭……” “不可能。”男人想也不想否决。作者微博:喵喵叫的toki “只是缓兵之计呀,陆总。” 宋井有时候真不大明白这个男人,他明明最是沉稳老练,通晓权术,可在某些事情上,却又固执得可怕。 那些事,无一例外的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您想,暂时让唐小姐先进监狱里呆几天,等那些人放下防备,我们也好查得容易一些……” “我说了,不可能,听不懂?”男人不容置喙地开腔。 “监狱那种地方,我不会让她进第二次,绝不会。” 这话,宋井听他说过很多次,也知,他的心意如磐石,不可动摇。 “那……我让医院今天再‘抢救’唐小姐一下?” 就像前几天晚上那样。 为了不让唐小姐出庭,陆总特意私底下吩咐院方,将她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消息散布出去,还假意制造了一场急救。 她没事,可全天下除了陆仰止、宋井和她的主治医师,谁都不知道她没事。 陆总派人封锁了病房,一天一天地拖着。 他不是个很会表达的男人,一番苦心,总是藏得太深,太深。 宋井掏出了手机,刚要给医院打电话,医院的电话就进来了。 他接了电话,脸色一变。 “陆总,有人把唐小姐劫走了!” “你说什么?”陆仰止猛地回头,怒道,“谁?” “是、是郁城……江家大公子,江一言。” 第90章 他看见你了 陆仰止鹰眸一眯,凉薄冷峻的视线就这么像刀刃一样扫过来,“你说谁?” “郁城,江家。”宋井低着头,如芒在背。 郁城江家,名声赫赫。 据说三十年前,iap研究所的江教授一边钻心科研,一边私下里用了几年时间白手起家、成立了他偌大的地下商业王国,名利双收。 可是后来,为了一个女人,他毫不犹豫地将它搬上台面,不顾种种流言蜚语,将它越做越大,如今三十年过去,江家在郁城可谓只手遮天。 而那个女人,最终也和他喜结连理,生了一儿一女,取名“一言”、“一诺”。 江一言。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千里迢迢从郁城赶过来,从医院里把唐言蹊劫走? 男人闭了下眼,眉头紧蹙。 在脑海里回忆了数遍,也不记得唐言蹊和郁城江家有过什么来往。 “陆总,依我看,唐小姐身体无恙的消息到现在还没散布出去。”宋井猜测道,“江家大公子可能……是友非敌。” “是友非敌?”男人冷笑着咀嚼这四个字,眼中的墨色沉淀的很深,寒气几乎漫出眼眸。 这泠泠如敲打在冰面上的口吻让宋井恍然惊觉—— 什么敌什么友? 只要是出现在唐言蹊身边的男人,不管他是帮忙瞒着还是走漏了风声,对陆总来说…… 都是敌人。 可是江家,也不是好惹的。 尤其是现在陆氏一团乱麻,陆总尚且自顾不暇,若公然和江家作对,处境只会更加艰险。 “医院那边先派人压着消息,就说她还没过危险期,不得探望。”陆仰止似乎也无意和江家硬碰硬,只沉声吩咐,“去查江家的落脚点,再替我递张拜帖,陆仰止今晚登门拜访,万望江大公子赏脸才好。” 宋井得了命令,连忙去了。 可是得到的回馈却颇有意思。 江大公子也不知脾气太硬还是架子太大,直接回了两个字——没空。 傅靖笙边看时尚杂志边听到这句话,抬头瞥了眼坐在沙发上淡淡怼出两个字就挂了电话的男人,忍不住笑出声。 江一言这人,看似温和知礼,实际上颇有其父江临的风范,霸道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看。 陆氏与江家在商场上,若真论起来,也不过五五平手。 更何况这里是榕城,人家的地盘,他也敢直接呛回去。 唐言蹊就坐在傅靖笙旁边喝茶。 她早察觉到表哥和这位傅小姐之间暗涌的气场,却不好多问什么。 直到,那高大挺秀的身影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漠漠然地开了腔:“你前夫要来见你。” 唐言蹊一怔,垂下头,轻声道:“我不想见他。” 原来那通电话是陆仰止打来的……吗? 她才从医院出来半天不到,他就已经查到江一言头上了。 思及至此,心脏猛地被什么不祥的预感攫住,她后知后觉地怕了。 如果陆仰止再把她抓回去…… 手心冰凉,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也无法缓解。 “不想见就不见。”傅靖笙翻着杂志,打了个哈欠,“我们在这,谁还能把你怎么着?” 唐言蹊低着头,没吭声。 倒是江一言凑到女人馥郁芳香的颈子旁边,低低笑道:“阿笙对我这么有信心?” 傅靖笙合上杂志,忍无可忍,深吸气道:“江一言,你注意点影响,你表妹还在!” 江一言不动声色地瞥了那边的唐言蹊一眼,面色无愧,“她眼睛瞎,没事。” 唐言蹊,“……” 她想说,她的眼睛已经在渐渐好转了,大概能看清面前一米之内的东西了! 不过对面这对冤家如此这般在她眼前秀,倒是让她忽然想,还他妈不如把眼睛再戳瞎一次。 “呐。”傅靖笙伸出手,在桌子上敲了敲,唤回唐言蹊的思绪,“我给你指条明路。” 她温言浅笑,美得不可方物,唐言蹊也是这才发觉,原来她这位表嫂的容貌与影后苏妩,也是有的一比的。 “你把你舅妈哄好了。”傅靖笙笑眯眯的,“只要她说保你,你舅舅别说和陆氏撕破脸,就算端了陆氏,也会保你。” 这回换成江一言无言以对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 他父亲江临纵横商场数十载,一生戎马,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唯独对母亲段子矜,情谊深重。 哪怕是她皱一皱眉,也能让父亲心疼得哄上几天。 唯一就是有那么一次,母亲刚怀上他妹妹江一诺时,曾有一次不顾家里佣人的劝阻,站在花厅里等出差的父亲回来。 结果不小心着了凉,发了一场高烧,父亲大发雷霆,把家里一批佣人统统换了个干净,还气得好几日不同母亲讲话。 那时小江一言也以为,父亲可能怒火太旺,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消。 可是后来,母亲妊娠反应严重,吃不下饭,父亲匆忙从公司赶回来,亲自下厨,做好她爱吃的饭菜。 最后端到她房间里,硬邦邦地说了句:“别装了,吃饭。” 母亲这才一散愁容,狐疑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装?” 父亲冷声问:“你以为你每天的身体情况没人汇报给我?” 母亲被拆穿,恼羞成怒,“既然你知道我在装,你还回来干什么!” 父亲没说话。 可是江一言在遇到傅靖笙之后却懂了他沉默中的回答—— 有些人,你再气再恼又如何? 却还是舍不得让她过得有一丁点不好。 母亲那些稚拙的把戏,连儿时的江一言都能看透。 可唯独最聪明睿智的男人,陷得最深。 唐言蹊听完表嫂的话,并没马上表态。 舅舅对舅妈的好,她瞎着眼睛也看得出来。 不过“和陆氏撕破脸”、“端了陆氏”,哪个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况且,陆氏根基深厚,树大根深,在往上能追溯到政坛的高层,哪就那么容易能被人端了? 唐言蹊笑了下,“还是不麻烦舅舅、舅妈了。这件事,我自己也能解决。” 江一言淡淡望着她,手却还没松开怀里的女人,“你打算怎么解决?” 墨岚。唐言蹊在心里道,等她眼睛再恢复两天,她就去英国找墨岚。 傅靖笙的手机响了响,她接了个电话,便对江一言道:“朋友约我出去聚聚,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江一言不肯松手,却搂得更紧,“朋友?你在榕城还有朋友?” “我广交天下友。”傅靖笙皮笑肉不笑,“碍你什么事了吗?” 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俊脸蓦地蒙上几分凝重,“男的女的。” 傅靖笙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女的。” 江一言这才在她脸上吻了下,眸光深沉如泽,“我陪你。” “不用,你在家陪言言吧,她眼睛不方便。”傅靖笙起身,不由分说便甩开男人的胳膊,好像已经忍了很久,动作潇洒又自在,“不放你心就叫司机跟着我,我不想吃个饭都看见你,倒胃口。” 说完,她便从门庭摘下外套,穿上离开了。 唐言蹊坐在椅子上,托着腮望着身边一身风华抖落在地,无端显得暗淡的男人道:“你不至于吧,她就出去和朋友见个面,你也要跟着?” 看起来真不像是江一言这种淡漠性格的人做得出来的事。 男人睨她一眼,在傅靖笙刚刚离开的椅子上坐下,翻了翻她看过的杂志,又端起她用过的杯子,抿了口茶。 正当唐言蹊以为他不会主动开口和她说话时,却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响起:“两年前,她也说出去和朋友见个面。” 唐言蹊想离开的动作一顿,又安然坐了回去,“嗯,然后呢?” “然后?”江一言靠在椅背上,眼睛阖着,周身萦绕着落寞,“然后我就找不到她了。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场婚礼上,她要和别人结婚。” 唐言蹊震了震,“这……” 江一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天的场景。 她穿着婚纱,倾城貌美,娇艳无双,站在红毯的尽头,身旁时另一个男人。 那可是傅靖笙。 他的阿笙。 是从出生就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他见过她所有狼狈的模样;见过她十几年如一日厚着脸皮敲他玻璃的模样;也见过她被他一次次拒绝,伤到心死的模样…… 最后,她把身穿嫁衣最美的模样,留给了别人。 那时候江一言觉得他要疯了。他掏出枪和戒指,用枪指着她未婚夫的脑袋对她说:“傅靖笙,你可以选择现在就和我结婚,也可以选择等我开枪毙了他以后再改嫁给我。” 而他的阿笙呢? 无所畏惧,一步步走到枪口之下,笑靥如花,“那我选三。死也不嫁给你。” “你杀了他吧,大不了我给他陪葬,到阴曹地府再当一对鸳鸯。” 她的声音清晰掷地,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于江一言,更是永生难忘。 巨大的枪声响彻教堂,却是她为了保护那个男人,夺过了枪,贯穿了他的肩胛。 他疼得快昏过去,却又怕血溅在她的婚纱上,不敢靠近。 只能伸手将她颤抖惶然的手握住,看着她失神又无措的脸蛋,心脏骤痛。 低声安慰说:“没关系,阿笙,别怕。我不会死,你没有杀人。这一枪,就当是还你,还有我们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 而后,将家里祖传的那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手上,眉眼温柔,“我爱你,阿笙,不要嫁给别人。” 是了。 因为他的愚蠢,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一个成型不久的孩子。 她最脆弱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他却远在天边,为了其他女人奔波忙碌。 他的阿笙,大概一辈子不会原谅他了。 不过那又如何呢。 就这么耗一辈子吧…… 他有时间,有耐心,也有沦陷在这场风月情深中一病不起的顽疾。 唐言蹊对此不置一词,她自己的感情还剪不断理还乱呢,又如何去开导别人? 正沉默思索着,门外突然传来车子熄火的声音。 她掀起眼帘看过去,看不清。 江一言亦是闻声回过头。 只见车里走下来一道修长挺拔的剪影,黑色的风衣,衣袂被风吹起,如张扬冷厉的双翼。 面容更是阴沉难测,棱角间交错着令人胆寒的戾气,锋芒毕露。 他低低一笑,“来得倒是快。” 唐言蹊愣了愣,血脉中的慌张骤然扩大,“是谁?” “你说呢。”江一言淡声反问。 唐言蹊猛地被人扼住呼吸,慌忙从椅子上起身要离开。 可是落地窗外,男人的视线早已攫住了那道削瘦又纤细的身影。 “不用躲了。”江一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看见你了。” 又想起,她刚醒来时,面对着无比陌生的环境,镇定自若。 却对屋外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宛如惊弓之鸟。 唐言蹊不知道这时候她是不是应该恳求这位她根本不熟悉的表哥来保护她。 从小到大,没有人保护过她。 这话,她也说不出口。 正在她手足无措,僵里在原地的片刻功夫里,旁边坐着的男人倏尔站起,大步走到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腰。 “冒犯了。”江一言的道歉都没什么诚意,语调波澜不兴。 毕竟,除了傅靖笙,鲜少有人能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唐言蹊还是僵着,那边,别墅的大门已经被人敲响。 力道之大,震颤人心。 第91章 你男人我直得很 “抖什么?”江一言没低头,只是稍稍垂眸瞥她一眼,沉缓而冷静地掏出手机,“你舅舅舅妈逛街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过你可以现在按下通话键,叫他们马上回来把那小子赶出去。” 唐言蹊眯着眼睛看过去,隐约能看到屏幕上那个绿色的通话键。 指甲扣进掌心,她像是被束住了手脚,久久未动。 “如果不愿意。”男人锁上手机屏幕,揣进兜里,淡淡抬眸,正好对上破门而入的陆仰止冷峻结霜的脸,傲然的魄力顿时涤荡开来,“那就交给我解决。” 唐言蹊没吭声,唯独脸色一变。 因为,她听到了一声巨响,别墅大门就这么生生被人踹开了。 外面那道颀长高大的身影疾步而入,两三秒钟的时间,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陆仰止望着对面男人搂在女人腰间的胳膊,只觉得心头的躁意甚嚣尘上,就快压抑不住。 那男人玉树临风,五官深邃,尤其是一双眼睛,笑意深处萧瑟一片,视线同样带着慑人的威严,与他的目光撞在一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他在某期财经周刊的头条见过这个叫江一言的男人。 生在江家,却未完全被父荫所遮蔽,其光芒愈发势不可挡,是个卓尔不群的狠角色。 而唐言蹊,除了脸色不大好以外,半点要推开他的意思都没有。 陆仰止的眉眼间落下重重一笔阴霾,只觉得血液里残留不多的冷静快要被尽数摧毁。 “陆总是吧。”江一言倒是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皮笑肉不笑,“幸会。没想到初次见面,竟然是这种场面。” 一开口,机锋暗藏,“你不请自来,私闯民宅,是什么道理?” 陆仰止面无表情地迎上他冷锐的目光,半句废话也无,“那江大公子派人围了医院,把我的女人劫到这里来,又是什么道理?” 唐言蹊听到他的声音,心头早已堆积的慌乱不知不觉间散了。 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刀子悬在头顶时,战战兢兢、担惊受怕。 刀子扎了进去,疼归疼,却反而有种释然解脱的感觉。 “你的女人?”江一言把怀中沉静不说话的女人搂得更紧了些,低低徐徐地笑,“她浑身上下,哪里写着是你陆仰止的女人了?” 浑身上下—— 这四个字带来的暧昧遐想,是个男人就能秒秒钟领会。 陆仰止只觉得脑子里一根神经蓦地崩断,他眉头间跃出青筋,黑眸沉然如海,波涛万丈。 “你先别忙着生气。”江一言淡笑,“言言是个活蹦乱跳精神正常的人,我们不妨问问她,她是不是你的女人?” 陆仰止凝眉看过去。 她却无动于衷地垂着眉眼,“不是。” 淡漠的两个音节,在谁心头划下一道血口。 “言言。”陆仰止低声唤她。 那紧绷的语调,那僵硬的表情,却让江一言眉峰轻轻耸动。 似乎不久前,他也这样唤过另一个女人。 怔了不到一秒,他很快回过神,皱眉道:“你也听见了,她自己都说不是。若她情愿,不消我放手,她也会想办法回到你身边去。” 可是陆仰止,你追到这里的时候难道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她的意愿? 男人宽阔的胸膛微微一震,四分五裂的痛楚在骨骼间扩散开来。 他收攥起拳头,不容置喙道:“无论她愿不愿意,我必须带她回去。” “替真凶坐牢吗?”江一言嗤笑,睨着他,眼中的鄙夷铺陈张扬,明晃晃的,“陆仰止,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女人,你连自己的女人都忍心往牢里送,你还算是个男人?” 这话不偏不倚地戳中了谁。 唐言蹊闭了下眼,心口那个未曾痊愈伤口重新裂开,却再无热血可流。 一字一字,都似嘲笑着她的愚蠢。 段子矜追过江临,傅靖笙追过江一言,每个人的感情路都很艰难。 可她们最后收获的都是一颗真心。 而唐言蹊呢。 “言言,这件事我可以解释。”男人沉着嗓音,定定望着她。 唐言蹊忽然笑了下,“我眼睛不瞎的时候,心是瞎的,所以天涯海角我也愿意跟你走。可是现在,我眼睛瞎了,老天爷却把我多年的缺心眼治好了,我现在怎么看你怎么都觉得嫌弃,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为什么要听你解释?” 她说着,顿了顿,“半个多月前,如果你肯听我解释,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陆仰止被她浅淡的言语中蕴含的深意扼住了心脏,森森白骨插入他的肺腑,他却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地思考对策。 唐言蹊身边的男人不简单。 或许,比墨岚还要难缠。 他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郁城的江大公子相识。 并且,还到了可以这样搂搂抱抱的地步。 忽然,脑子里闪过什么曾经听清时说过的新闻八卦。 陆仰止眸色一深,高深莫测地开口道:“言言,你留下,他也不会真心待你,他爱的另有其人。” “你说的是傅靖笙吗?”唐言蹊扑哧一声笑出声,歪了下头,坦然道,“我知道,他爱傅靖笙重逾性命,不过那又怎么样?” 陆仰止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这些。 那都是在她坐牢的五年里发生的事。 可她都知道,为什么还—— “原来陆总已经low到要用这种挑拨离间的方式来抢回女人心的地步了?”江一言不怎么喜欢从别的男人口中听到与阿笙有关的事,温淡的眉宇间聚起厉色,终于也认真起来,“诋毁情敌算是最低端的手段了,我不曾在言言面前说过你一个字的不好,甚至我还想劝劝她。可惜你这个人,真是让我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一丁点可以劝她回心转意的理由。你说,这可怎么是好?” 唐言蹊疲于应付这些,稍稍推开江一言,“我先回去休息了。” 刚说完,脚步顿了下,“陆仰止,我们法庭上见吧。律师我自己请,证据我自己找,想定我的罪,你们尽管放马过来。” 男人呼吸一窒,在江一言放开她的瞬间大步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言言。” 他喉结滚动,目光却深暗如渊,“跟我回去。” “没有那一天。”他展臂将她扣进怀中,终于做了这段日子他一直不敢做的事,重复道,“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不会让你再……” 江一言似笑非笑地抱臂瞧着这一幕,打断,“还真是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陆仰止低三下四的样子,这辈子估计也难再看到第二次。 他这个表妹倒也是个人物了。 深沉的视线在二人之中流连片刻,江一言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就这么在二人都听得见的情况下,淡淡开腔吩咐:“把人都调到门口来,如果是陆三公子一个人走,不必阻拦,好生送客。如果他要带着唐小姐一起走,就算是开枪把人给我打成筛子,也不准他迈出院门一步。” 不急不缓的嗓音,威仪十足。 言罢,他拉开椅子坐下,眼皮也不掀地问:“陆三公子打算在这耗到什么时候?” 说着看了看表,无波无澜道:“我没什么时间,也没什么耐心。过会儿还要出去办点事。” 陆仰止手里的力道不自觉地更大了,唐言蹊吃痛,皱眉,“你干什么。”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却依然牢牢箍着她。 那双深沉的眼睛将她整张气色逐渐好起来的脸圈住,过了很久,忽然放手,“好,你留在这里,也好。” 唐言蹊一怔。 连那边江一言也是眉梢轻扬。 “你累了,上去休息。”陆仰止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唐言蹊下意识一躲。 才懂得那时傅靖笙的躲闪,是如何出自本能。 不过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比傅靖笙厉害许多,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隐晦的光,很快明白了,陆仰止是有话要和江一言说。 她抿了下唇,不想再他身旁过近的地方站着。 周围若有陆仰止这个人,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是极耗费她心血的事。 唐言蹊转身上楼。 却听见身后男人平静而力道沉缓的嗓音:“我还会来接你的,等我。” 她像没听见,步步往上走。 待目送着她回了卧室。陆仰止才将眼中的百般思绪敛起,回身,望向江一言。 …… 唐言蹊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商量了些什么。 第二天开始,陆仰止便没再出现过。 他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日子过得安宁,安宁又淡漠如水。 随着那静水流深,一点点冲刷着她心上的痕迹。 好也罢,坏也罢,都变成了她不愿再提及的东西。 陆仰止离开后的第四天清晨,傅靖笙在楼梯上静静瞧着茶几便发呆的女人,终于推开了江一言的书房门。 正在办公的江一言先是眉头紧锁,不耐地一眼横过去,见是她,眸间的厉色又生生压下去,“怎么了,阿笙?” 傅靖笙靠在他的门框上,站也不好好站,慵懒妩媚得浑然天成,“你不觉得她成天跟丢了魂一样吗?眼睛里一点灵气都没有。” 江一言搁下钢笔,大步走上前将她揽住,漠然道:“瞎子的视线没有焦距很奇怪?” 傅靖笙,“……” 她甩开他,“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妈可是对你这个表妹宝贝的紧,你要是不想被你爸骂死,最好也上点心。”傅靖笙点到为止。 段子矜是对唐言蹊的境遇同情不已,又加上母爱泛滥,好几次对江临提起这事。 江临早是活明白的人了,心上别说是旁人,就连儿子女儿都懒得管了,除了与段子矜有关的事,他一般都懒得插手。 于是便也敷衍地应着,偶尔被妻子缠得紧了,也会小小“教训”她一番,告诉她,那是儿女一辈的事。 他个长辈,对那些小屁孩的情情爱爱横加干预,那算什么事? 段子矜还是不开心。 江临那就更不开心了。 沉着脸把儿子叫进书房,说是要带他妈出去旅个游散散心,这边的事就交给他处理了。 段子矜茫然地被丈夫带走,临走前还抗议了那么一下下。 可江临却坐在车上闭目养神,淡淡说了句:“你儿子和你儿媳妇好不容易有点时间相处,何必再给他们添乱?” 阿笙吗?段子矜垂下眼帘,当初她这混蛋儿子做出来的事,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看不下去了。 阿笙不肯原谅他,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只好叹了一声,跟着丈夫走了。 别墅里如今只剩下唐言蹊,傅靖笙和江一言三人。 气氛总是微妙又古怪。 傅靖笙今天是实在看不下去,才肯主动搭理江一言,和他说了句话。 谁知江一言却不怎么放在心上,把玩着她的头发,随意“嗯”了一声,“陆仰止出去办事了,估计这两天也就回来了。” 傅靖笙也不是傻的,从他的话里琢磨出了点非同寻常的味道,突然抬头望向他。 眼神锐利、审视,“你和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江一言展颜而笑,“没有,你男人我直得很,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会威胁到你的地位的秘密,嗯?” 正说着,门外响起规规矩矩敲门的声响。 江一言抬头看过去,只见方才还坐在楼下喝茶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端然静立在门外,“表哥,阿笙,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我还有点必须去做的事,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第92章 言言,信我吗? 与此同时,英国的一处庄园里,男人站在落地窗旁,墨眸平静望着门外缓缓驶离的私家车。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倨傲。 身旁顾况亦是望着那个方向,“你就是为了等他来,才故意晾了霍格尔那些天的?” 墨岚单手抄袋,心情似乎很好,薄唇轻扬,“霍格尔。”他低低呢喃着这个名字,“虽不是池中物,但也还没有和我平起平坐的资格。” 言外之意,要和墨岚谈条件,非是那个与他地位相同的男人不可。 顾况低着头,沉默不语。 墨岚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容散了些,冷淡道:“顾况,不是我对言言狠心,即使陆仰止不来,我也不会放任她不管。” 反正他迟早会出面洗清言言的嫌疑,既然陆仰止也为此事来找他,他何不借机提些条件? 看起来是很不近人情。 可是两强相争时,他若稍有手下留情,便是自寻死路。 “我明白。”顾况道。 他们从大概两个月前就开始策反david了,那时候谁又能料到david动手时,正赶上孟文山走投无路、也跑去偷陆氏的机密,一头栽进这件官司里,还好巧不巧地把老祖宗拉下水了? 顾况对墨岚再了解不过。 他就算再狠心,这十几年的情分也不是水月镜花,总不至于低劣到故意拿老祖宗替david挡刀。 那时david喜形于色,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们说,他赶上了个好时机,刚好有个替罪羊撞了上来。 墨岚和顾况当时没多想,如今才明白,他口中的替罪羊,指的竟然是老祖宗! 而那天晚上下套算计david,想引蛇出洞的人,也不是陆仰止,而是唐言蹊本人! 墨岚得知此事时,老祖宗已经在医院里抢救了。 他痛悔不已—— 倘若早知道当时在陆氏里守株待兔的人是言言,他断然不会出那火烧陆氏的主意。 因为,言言的性命,他亦舍不得拿来冒险。 可惜事已至此,墨岚心中再自责,也别无他法。 于是,他只好忍着对她的心疼,继续将这局棋下下去。 和陆仰止的斗争,不到你死我活的那一天,绝不会停止。 “david已经抓回来了?”墨岚问。 顾况道:“是的,派人压在地下室里了。” 从他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一刻开始,他就猜到了,墨少定然不会放过david。 怪只怪他命不好,敢拿墨少心尖尖上的人来当替罪羊。 这david,也真是活腻歪了。 “把人带出来,收拾一下,我们也走。” …… 从墨氏庄园驶离的那辆车上,坐的正是霍无舟和陆仰止二人。 霍无舟很早就到了英国,墨岚也一直对他礼遇有加,为他安排了衣食住行,却始终“没有时间”来见他。 直到前天晚上,墨岚的庄园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仰止。 墨岚这才“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了回来。 而陆仰止在墨岚的庄园里看到了本该在容鸢身边的霍无舟,却并未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亦或是心中惊讶,脸上却是一片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沉稳。 霍无舟此时坐在陆仰止身边,徐徐出声问道:“陆总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陆仰止抬眼,将他打量一番,淡淡启唇:“也不久。” 他敛着凤眸,漆黑晦暗的眼底阴影落得很深,“你和那个人,去看过她。” “那个人?”霍无舟眯了下眸,回忆,“陆总说的是我和容总还有小何一起进医院探病那天?” 何,便是赫克托的姓氏。 “不是那天。”陆仰止嗓音平静,平静中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力道,“是她病危的那晚,没有容鸢,只有你和他。” “如果你们三个一同去医院探病,是因为容鸢对她抱愧,想去看看她,那么你们两个听说她病危,单独过去,又是什么理由?” 理由只有那么一个——他们两个,就是她的人。 而那天容鸢会去看唐言蹊,也不过就是个为他们两个掩护身份的幌子而已。 容鸢。 陆仰止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膝盖上敲打,思及至此,顿了片刻,眸色微微深了下去。 霍无舟忽然问:“你如何知道我和小何过去过?” 那天晚上,他明明在和庄清时…… 问完,见陆仰止平平无奇地掀起眼睑瞥了他一下,霍无舟思绪一滞,猛然明白过来! 却又紧接着,感到喉咙间轻微的苦涩。 有些人的在意,从来无需宣之于口。 可仍然,一分不少地充斥在沉默的空气里,包裹着那个一无所知的女人。 “霍无舟。”男人低低哑哑的声线缭绕在车厢里,“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 霍无舟眉头一皱,又想起这两天谈判时,墨少提出的种种条件,心头一阵发沉,“你……” “你记住。”男人却又这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 霍无舟缄默许久,回了一个字:“好。” …… 别墅的书房里,对峙还在持续。 江一言却头也不抬,第三次面无表情地回绝了女人的要求,“不行。” 唐言蹊眼神一凛,眉目间透出几分不耐,“表哥,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江一言淡笑,“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和我商量。只是通知我一声,你要出门,而我也没资格拦你了?”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月眉轻颦,显然是被他一句藏锋不露的话堵得无言以对了。 “怎么,眼睛好利索了,我们在你心里也就没多大用处了?”江一言还是无波无澜的。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压着脾气,“表哥,你误会了。” 男人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嘲弄,“我误会了?” 他放下笔,“那你说说,你要去哪,做什么。” “我要去英国。”她道。 男人眼里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精光,很快又归于无形,“英国?小女孩被人欺负了,哭哭啼啼回去找爸爸?” town家现任的掌权人唐季迟,便在英国。 唐言蹊最受不了别人这么和她说话,声调立刻冷了好几度,“我是去找证据。” 她从小到大,受了委屈第一反应都是爬起来揍回去,至今都还没有过扑进别人怀里嚎啕大哭的时候。 以后,也不会有。 淡漠俊美的男人用钢笔点着桌面,气定神闲道:“可是我妈临走之前让我照顾好你,你也知道我妈说话全家没人敢不听。万一她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怕是要唯我是问。” “所以。”江一言最后淡淡做了结语,用笔尖指着她,“你准备去找什么人、什么证据,告诉我,我派人去。” “而你,就乖乖留在这里,别想着出门。” 傅靖笙再端着茶水上来的时候,正遇见唐言蹊甩门而去的场面。 她皱眉退后一步,目送着她离开,才又进了书房,睨着办公桌后方的男人,“你不让她走?” 江一言“嗯”了一声。 傅靖笙放下茶杯,祁红的味道飘出来。 “你好歹也该帮帮她,总这么困着她算什么事?她不是要去英国找人吗?你叫人去找不就行了?” 江一言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炙热的温度在他手掌蔓延开,却化不开男人丰神俊朗的眉眼之中深藏的淡漠,“你倒是关心她。” “我怕你被你爹妈打死。”傅靖笙莞尔,吐字清晰,刻薄。 男人却低低笑了,不由分说将她锁进怀里,深深嗅着她脖颈间撩人的气息,低哑道:“我死了,不是正好没人烦你?” 傅靖笙呼吸一窒,冷艳而丝丝入扣地回应道:“真不巧,我朝你开枪的那天就已经当你死了。现在你活着还是再死一次,对我而言也没太大区别。” 她朝他开枪的那天。 男人眼底掀起沉暗的狂澜,不由得将她纤细的腰肢裹得更紧,他一贯冷静克制的俊脸上又出现了浓稠的自嘲痕迹,“阿笙,那你真的该遗憾,你当时没一枪打死我。才会有机会让我像现在这样,纠缠你一辈子。” 傅靖笙很反感从他嘴里说出“一辈子”这样的话,甩开他,“我们再讨论你表妹的事。” “嗯。”男人高挺的鼻梁中溢出清浅的鼻音,漫不经心道,“她的事,有的是人愿意鞍前马后地为她操劳,用不着我。” “至于她要去英国找的人……” 江一言停顿了两秒,别有深意道:“差不多已经被带回来了。” …… 唐言蹊躺在床上,闭着眼,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小时候,爸妈临行前,她拽着妈妈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不但没有得到半分安慰,反而还挨了打的那一幕。 画面又一转,是墨岚抱着来例假的她,不管不顾地冲向医院,最后自己中暑倒在医院走廊里。 她梦见她第一次在小巷中遇见被人欺负的顾况,扑上去就和对方拿着刀的人拼命,结果被一刀刺中了手腕,差点连命都没了。 梦里持续时间最久的,是她和四位jack最快乐悠闲的那段日子。 那时红桃还在,赫克托最喜欢每日拿他和霍格尔打趣,说他们两个真像是一对基佬。 兰斯洛特总会一边给她按着肩膀,一边极有眼力价地打断赫克托的胡言乱语。 因为一旁,霍格尔的脸色已经寒到不能看了。 这梦里有她半生的时光,却独独少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唐言蹊裹着被子,终于泣不成声。 头顶,却有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在梦境与现实间劈开一道裂缝,生生压入她的耳膜,“言言,别哭了。” 那怀抱太过温暖,她睁不开眼,下意识地往他怀中钻。 男人身体一僵,很快将她抱住,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 那冷清的香味沁入鼻息—— 唐言蹊不知自己迟钝了多久…… 猛地,她回过神来,用力打开了眼帘。 眼前模糊的影子逐渐重叠,是男人一张英俊而带了三分邪肆的俊脸。 她听到自己心脏重重一缩的声音,也看到对方紧拧着眉心开口:“言,我回来晚了。” 说着,便伸手要去扶她。 唐言蹊打掉了他伸来的手,扬唇浅笑,一字一字道: “墨岚?你还有脸见我。” “看你哭得太伤心。”他舒展开眉头,努力将她言语里的利刺从心上拔下来,儒雅地微笑,“不得不哄你。” 墨岚这几日不停在两个时区里来回奔波,眼角眉梢已有淡淡的疲倦覆着。 他在她床边坐下,身上沾染着男性气息很强的古龙水的味道,与她在梦里闻到的,似乎…… 唐言蹊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鼻翼,褐瞳的颜色被若有所思的情绪添上一笔,落得更深了些,“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一直在。” 屋外,一道同样深沉的影子,听到这句话,迈开被西裤包裹的长腿,离去。 却被书房门口靠着门框的江一言叫住,“你就这么走了?” 男人漠然,几分黯淡,“嗯。” “那又何必过来。”江一言嗤笑,“跟我抢人的时候不是气势十足吗?进去把那姓墨的拎起来凑一顿,也让你女人瞧瞧你是个什么种。” 男人大掌微攥,衬衫下的小臂肌肉绷紧,青筋突起。 心,仿佛被人一刀一刀凌迟。 可露在面上的,只剩下不动声色的冷笑,“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野蛮?为了抢个女人,大闹人家的婚礼,枪口都指在新郎官脑袋上了也没把他崩死,最后自己居然挨了一枪躺了半个月。江大公子莫非觉得很光彩很自豪?” 江一言脸色陡然变差了,薄唇一勾,弧度锋利,“你如果不希望江家和陆家的情谊到此为止,最好说话注意点。” 男人平视着前方,视野里完全没有江一言的存在,也学着他的样子,桀骜地勾唇,“是吗?陆七七虽然大我二十多岁,但论辈分,她是我堂姐。而你,却得叫她一声婶婶,我和你之间怎么论,无需我多说。” 说到这里,他总算正眼望向江一言,“答应我的事,不要忘记。” 江一言被他那眼神中不惊不怒的平淡与死寂所震慑。 一愣神的功夫,男人却已经离开了。 …… 墨岚在唐言蹊的卧室中,为她倒了杯水,温声问:“身体好些了?” 她也不矫情,就这么被他喂了水,轻慢一笑,“好多了。” 墨岚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不期然,余光却碰到了她手腕上的伤疤。 他眸色一深,忽然擒住了她的皓腕,“我送你的手绳呢?” 唐言蹊还是漠然地挽着唇梢的笑,“不知道啊,什么时候丢了吧。” “丢了?”墨岚的眉头越皱越紧,“你不知道那是——” “那是你去佛寺里求的,大师说那东西能给我带来好运,还能驱邪保平安。”唐言蹊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的重复给他听,脸上神色懒洋洋的,却不怎么走心,“我记着呢,所以呢?” 墨岚失神望着。 良久,松了手,喉结滚动,低声道:“没什么,丢了便丢了吧。” 他从没告诉过她,那年她为顾况挡刀,自己被人切中了手腕上的静脉险些丧命。 他害怕又无助,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那种难以言喻的慌张。 可是那年的墨岚,也无非就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只好联系了唐氏夫妻,自己惶惶不安地坐在手术室外的楼道里等。 等着等着,他却蓦地起身,往外跑去,打了一辆车,上了山。 榕城东郊是绵延的山脉,有几处佛寺。 每年正月里,都会有不少信佛的老人、或是善男信女们上山烧香拜佛。 而每个诚心拜过的人,也都最后有了善果。 他到的时候已是黄昏,便匍匐在山门前,一步一叩首地拾级走了一百多级青石台阶。 最后磕得额前出了淤血,也半声不吭,只求方丈能给他个保平安的东西。 方丈看他有灵气,就叫他到香客们平日里买佛具的偏厅里挑上些开过光的“灵物”。 他想也不想,挑了根保平安的绳串。 临走前,脚步一顿,又问:“方丈,有没有求姻缘的?” “有倒是有。”方丈慢条斯理道,“不过这绳结已经打好,你难道还要……” “我要!” 方丈在他的百般坚持下,无奈给了他一根红绳,又双手合十叮嘱他:“浮世姻缘早有天命定数,小施主,切莫执念太深。” 墨岚敷衍着道了句谢,回到医院,用了一整晚的时间,将那根红绳编入了替她求的平安绳里。 没过两天,唐言蹊就醒来了。 墨岚大喜过望,在她拆了绷带后,立马将那绳串套在了她手上。 “不许摘下来。”他那时候这样说,“听见了没?” 唐言蹊抬手举在眼前看了许久,大大咧咧地嫌弃,“这么丑啊。” 而后又瞥他一眼,不解,“你脑门上回事?被人揍了?” 墨岚什么都没说,只握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时隔太久,唐言蹊早不记得他那句话了。 可是墨岚却没有一刻忘过。 他说的是—— “这里面有我们的缘分,言言,不要摘下来。” 很久之后墨岚想起这一幕,才明白原来那场命中注定的大火,或许,一开始就是因他起。 为的,便是断他这无妄无涯的情根。 而方丈那句话,也成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刻里,分分秒秒回响在耳畔的声音: “切莫,执念太深。” 可惜,如今的墨岚,还不懂。 他还在出神,唐言蹊已然不耐烦,“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她眉眼间是凉薄与嘲弄交织的神色,“大老远从英国跑回来,就是问我那根绳丢哪了?” 墨岚收回思绪,松开她的手,温声道:“言言,置气对身体不好。” “嗯,我知道置气对身体不好,可是杀人犯法呀。”她皮笑肉不笑,“要是杀人不犯法,我一刀捅死你,也省得自己跟自己生气了。” 墨岚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唐言蹊也没躲,就任他揉着。 他们二人之间是早已超越了朋友与爱人的亲情,他的怀抱占据了她整整一个苍白又落寞的童年。 就算有再深的隔阂,她也出自本能的不会拒绝他的触碰,像对兄长,像对父亲。 “你知道,我想针对的人一直都是陆仰止。”墨岚开口解释,“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他的目光很深,落在人心底沉甸甸的,“言言,信我吗?” 第93章 情深不寿 女人靠在床头的软垫上,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良久,笑了笑,“墨岚,我钟情于陆仰止这么多年,哪怕是他做了错事,不解释一番我都不会轻易原谅。你现在什么都不解释、只说一句让我信你,我就信了你的话,那是不是显得我对陆仰止的信任也太微不足道了?” 男人的眸光沉暗,墨色深深涌动,“你拿我和他比?” 唐言蹊的脸色仍是如常,淡漠道:“不是我拿谁和谁比。而是我在向你要一个真相、要一个解释的时候,你别试图顾左右而言他、打感情牌混淆视听。” 卧室里陡然陷入沉默。 男人温润如玉的眉眼间,似有冷色一闪而过。 许久之后,他才温声道:“听霍格尔说,你前阵子头疼的厉害,现在好些了吗?需要我叫医生来看看吗?” 唐言蹊意外地看向他,“霍格尔去找过你?” “嗯。” “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男人手里的动作顿了下,目光深沉地望着她的脸,“言言,我没想过要害你,从头到尾都没想过。david为了投效我,才做了这件蠢事。那时我问过他,不怕承担后果?他告诉我,孟文山也要盗陆氏的文件,正好拿来当替罪羊。” 唐言蹊怔了下,眼尾略略收紧,明眸间掠过一丝沉凝的思考,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你不知道背锅的人是我?” “不知道。” 唐言蹊忽然笑了,“如若背锅的不是我,你打算把这口锅甩给谁?” 男人面色寻常,完全没被她话里轻微的质问所影响,温柔地低声道:“只要不是你,是谁都一样。旁人的死活与我无关。” 那言语明明如春风拂面般低霭轻和,唐言蹊却感到了一股子渗进心底的冷。 她掀起眼帘与他对视,却发现这个男人不知何时,面容里已经完全褪去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凌厉夺人的气势。 她几乎想不起来儿时那个陪她一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己也落了一身伤的少年,是个什么模样了。 岁月,终于是将她记忆中的人都拉扯得面目全非。 墨岚心底的柔软,早就不知何时被这个世界磨砺得只剩下冷硬,只剩下泰山崩于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刻骨的凉薄。 唐言蹊藏在被子里的拳头微微握紧,又问:“火,是你放的?” 墨岚低笑,“言言,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不起,没有证据的。” 唐言蹊和他一起穿开裆裤长大,最懂他的似是而非,便一阵见血地拆穿:“你没否认。” 他确实没否认。 但也没承认。 也是,精明如墨岚,他可是要与陆仰止一较高下的男人,每一步棋走得都慎之又慎,哪怕是口头上的漏洞,也绝不会留下。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敢做不敢当了。”唐言蹊嗤笑,眉眼嘲弄。 墨岚却从容不迫,“言言,我们的情谊归情谊,但到底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不会害你,也不会被你所害。” “你什么意思?”唐言蹊皱眉。 她什么时候想过要害他了? 男人倨傲的下颔一扬。 唐言蹊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因为眼神不好,看了许久才看清。 瞳孔骤然一缩—— 墙角处,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竟有个小小的机器闪着微弱的光。 不知是录音笔,还是针孔摄像头。 有人在监视这个屋子。 有人在等墨岚一句言语上的失误,好把他打入绝境。 看到唐言蹊的反应,墨岚便也明白这东西不是她授意的了,一进屋子便虚浮在嘴角的笑意落得更加真切,低低徐徐道:“你看,哪怕你怨着我,也不会和别人一起算计我,难道墨岚在你心里就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了?你没做过半点对不起我的事,我怎么舍得拿你挡刀?” 唐言蹊闻言,微微失神,闭了下眼。 墨岚倏地展臂,抱她进怀里,揉着她的头发,像安抚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口吻低柔得不可思议,“累了吧。” 如同心上被人猛地刺了一针,痛得唐言蹊瞬间皱起了眉。 “我知你从小疑心就重,谁都不信。” 这一点,她和江姗那个走在权利巅峰的女人真是十成十的像,又或许是受江姗的影响太深了。 墨岚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没想过靠一张嘴说两句话就让你原谅,所以,我把人带回来。” 唐言蹊被他顺着毛,像小时候一样,刚找到一丝安全感,就又被这话激得抬起了头。 “谁?”她问,“你把谁带回来了?” 男人的薄唇一张一合,轻声吐字:“david。” 唐言蹊蓦地出手攥住他熨帖整齐的衬衫,不可思议道:“你把david带回来了?” “需要这么惊讶?”他淡淡地笑,伸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我不把他带回来,谁还能洗脱你的冤屈?” 唐言蹊动了动嘴唇,嗓子干涩的厉害。 “我以为……”她哑着声音开口,双目空洞,“我以为……” “以为什么?”墨岚问完,又自己给出答案,“以为我为了明哲保身,故意护着david,不肯救你?” 女人垂着头,不言不语,却似默认了他的猜测。 “怎么会?”墨岚失笑,“傻丫头,霍格尔去找我,对我说明了真相以后,我便派人把david压住了。” 唐言蹊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感觉血压急速升高,血管都快要炸裂了,“所以说,只要他出庭,我……” “你不会有任何事。”他接过她的话,平静而肯定,稳住了她那颗悬空欲坠的心,“言,你不会有任何事,你放心,没人有本事让你再坐一次牢。监狱那种地方,我不会让你再进去第二次。” 听到这话,唐言蹊睁大了眼睛,眼眶里堆满的泪水不知怎么就砸了下来。 监狱那种地方,我不会再让你进去第二次。 一句话,真真戳进了她的心窝里。 她心中的防备彻底卸下,扑进墨岚怀里,哭得难以自抑。 眼泪将他胸前的衬衣都染湿了,墨岚也不恼她,就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后背低声哄慰。 怀里的人儿渐渐平息了心绪,却又想起什么,泪眼婆娑地抬头望着他,轻声以不会被那边录音设备捕捉到的唇语道:“如果david把你供出来……” 墨岚心里一触,将她搂得更紧,低声问:“你在担心我?” 唐言蹊顿了顿,理智回归了几分,道:“做了错事必须要为此负责,但如果你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被他反咬一口的话……” “看你瘦了这么多。”墨岚不着痕迹地打断她,修长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脸蛋,连肉都捏不起来,皱眉道,“晚上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她眼角还挂着泪,眼眶红红的,却抬手在他肩上不客气地捶了一拳,破涕为笑,“老子想吃的东西太多了。我跟你说,这两天江一言那个杀千刀的天天给老子喝粥吃咸菜,嘴巴都淡出鸟了……” “哦?我竟然不知道,表妹心里原来对我有这么大意见。” 一道淡漠的嗓音从墨岚宽阔的双肩后方传来。 唐言蹊一个激灵,说话的男人已经走进了他的视野,居高临下地盯住她。 那眼神,冷冽犀利,看得她头皮都发麻。 于是唐言蹊深吸一口气,非常识趣地转头对墨岚道:“但是表嫂熬的粥真是好喝得没话说,我觉得表哥太有福了,娶到这样的老婆。” 墨岚早已对她这个吃软怕硬溜须拍马的德行习以为常了,脸色不改地为她解围道:“是,我也觉得江大公子和傅家那位千金是天赐的良缘。” 江一言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听过的马屁可以出一本书了。 但这番话,还是说得他心情莫名愉悦,冷峻的脸廓也稍稍松动,“医生叮嘱过,她现在还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墨岚起身,不动声色地把女人护在身后,表面谦逊,实则二人视线相接时,江一言就感知到了这个男人的深浅难测。 “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墨岚开口,慢条斯理道,“不过言言在家里闷得太久,想必也乐意出去转转,总不能一直麻烦他表嫂给她做饭。” 江一言没再说什么,放二人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他却又折回卧室里,将墙角的东西摘了下来。 这一回,傅靖笙就倚在门边看着,不禁挑高了那对如画的细眉,“你这人是不是变态?连自己表妹的卧室都不放过?” 江一言面无表情地睨着她,“嗯,因为你不给睡,我忍得太辛苦。” 认识他这许多年,江一言什么样子她都见过了,可眼下瞧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傅靖笙却还是有点烧脸。 男人走过来将她抱住,“阿笙,已经六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傅靖笙的视线越过他,空空地落在房间里,唇角翘了下,“我前几天又梦见它了,它还那么小,在梦里叫我妈妈。” 江一言俊脸一沉,“阿笙。” “孩子死在我肚子里,你说得真容易。”傅靖笙抚着自己的小腹,“我原谅你,它会原谅我吗?说真的,江一言,我们不如彼此放过吧,喜欢你的女孩那么多,郁城上上下下的千金小姐你随便挑,何必——” 她的话还没说完,江一言脑子里的神经就被挑起一片尖利的怒火,他猛地将她扣进怀里,不由分说地低头吻住。 傅靖笙推不开他,她很久没见他这般对她用强了。 这几年,都是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从无二话。 唯有她每次说到要离开时,他才会有如撕下一张面具般狂躁冷厉起来,“傅靖笙,是你先追我的,你别忘记!郁城上上下下的公子少爷又有哪个不喜欢你?你怎么不去考虑他们?为什么要强迫我和你结婚,嗯?” 你明知道,因为爱。 因为爱,所以无法忍受着漫长的一生与你无关。 可她怎么说? 女人莞尔一笑,轻声道:“因为年少轻狂,不懂事,总是犯错。” 听到“犯错”二字,男人原本就阴沉的面容更是难看了,他一字一字地问:“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是个错?” “不是吗?”傅靖笙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时候你和孟不悔是全城公认的金童玉女,是我不识好歹非要强求,才有了这么个后果。” 男人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能听清骨骼摩擦的声音,“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强求了?” “我说了,因为那是个错误。”女人抽回手,倾城的眉眼间裹着凉薄与冷艳,“但我傅靖笙还没无能到无法为一个错误买单的地步,你不用想着补偿我什么。我也不会傻到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两次,那样——我连我死去的孩子都对不起。” 江一言心中绷开的裂缝终于将他的理智吞没,他蓦地低头咬住她的唇瓣,辗转深入,甚至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傅靖笙脸色大变,“你要干……” “你。”他冷冷一个字扔出,抱起她就丢在了床上。 “不就是要个孩子吗?阿笙,一个死去的孩子比活着的人更重要的吗?你过不去哪个坎,那我就再给你一个孩子,好生看护着你们母子二人直到孩子出生,看你到时候还舍不舍得再杀它一次,再离开我一次!” “你疯了吗!” “是,我疯了。”江一言褪去自己的衣衫,把她压在身下,一把撕开她的衣襟,眸色猩红,“被你逼疯的。” …… 墨岚带着唐言蹊出门吃饭,找了榕城最好的餐厅,却只点了些清粥小菜。 落地窗外是朦胧的夜色,男人一边为她盛粥一边道:“我们有多久没一起吃过饭了?” 唐言蹊形容消瘦,在明亮的灯光下就显得更加消瘦,她托着腮,懒洋洋道:“记不住了。” “如果不是这件事,你大概还要躲我一阵子吧?” 唐言蹊没有直视他过于深霭的目光,而是转过头,望着窗外。 对面的led屏幕上,正在播出着当天的新闻。 忽然,画面一切,突然切到了宴会厅一般的地方。 主持人的声音隔着玻璃窗听不太清,可字幕,却清晰明了的摆在那里—— 陆氏集团少董订婚宴,与昔日庄家千金喜结良缘。 唐言蹊就这么呆呆地望着。 明明屏幕上的每个字她都认得。 为什么拼在一起,却突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摄像机扫过全场,最终焦点落在了台上的二人身上。 男人长身玉立,西装革履,气质如海纳百川,平静而恢宏,俊脸棱角分明的,一笔一划,似天工开物,精心雕琢。 而他身边的女人,瑰姿艳逸,风华绝代,一身长裙落落大方,裙摆上镶嵌着碎钻,逶迤至地,不折不扣的一副女主角的模样,端庄贤惠的眉目间缀满了平日里见不到的笑意,好像那甜蜜都要沁到骨子里了。 于看客而言,却像一把利刃,插进了谁的心脏。 唐言蹊几乎听见刀锋没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心瓣一寸寸蜷缩在一起。 墨岚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眸色也逐渐深了。 “墨岚,是我眼睛出了问题吗?”她轻声问。 对面的男人沉着脸,嗓音冷峻庄重道:“没有,言言,你看到的都是真的。” 心上那把刀蓦地捅得更深了。 唐言蹊痛得弯下腰去。 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可是这一天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觉得一股绝望的寒冷从心里往外渗。 仿佛就是几天前,陆仰止还在她身后的楼梯下面信誓旦旦地说:“我还会来接你的,等我。” 他没来,他在旖旎的闪光灯海里挽住了他的未婚妻。反倒是她,口口声声说恩断义绝的人,却在这里疼得肝肠寸断。 从来都是爱得深的人伤得更深。 情深不寿,这四个字,原来是这样写的。 也好。 这样,便彻底断了吧。 身后那一桌坐着几个一起吃饭的闺蜜模样的女生,也看到了大屏幕上的消息。 各自唏嘘道:“庄清时还真是命好啊,嫁入豪门,下一届影后怕是非她莫属了。” “你当豪门水有多浅?那里头的是是非非谁说的清呀?我听说陆三公子之前在天水湾有一套房子,里面曾经还养了个女人呢。” “天水湾?”另一个女生冷笑,“就是那个因为景色宜人、地段偏远,所以有钱人都喜欢把小三往那养的地方么?” “是啊,那里面住的都是什么货色,人尽皆知。” 唐言蹊面容“唰”地一白,握紧了手中的勺子,指尖都在抖。 小三? 这两个字碾过脑海的片刻,唐言蹊骤然想起曾经在天水湾照顾她的第一任帮佣对她暧昧又有点瞧不起的态度。 又想起陆仰止那句“这里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把那里当家。 甚至,圈养着她,当个见不得光的小三。 “言言。”对面的男人起身,把粥碗放在她面前,眉目俊朗而温和,手掌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头,“不要再想那个和你无关的男人了,嗯?你对他仁至义尽了,待我为你洗脱冤屈以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找你父母,再也不回来。至于你想查的事情……” “我不想查了。”女人轻轻开口。 一说话,一滴眼泪“啪嗒”掉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她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怕哭声引来别人的注意,压抑着,快要崩溃,“墨岚,我不想查了,我什么都不想查了,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墨岚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心疼中,却又有浓烈的黯然。 果然无论爱还是恨,只有那个男人才能让她产生这样强的情绪。 她心上的每一分喜,每一道伤都是陆仰止给的,和旁人,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墨岚紧紧抱住她,哑声道:“好,我带你回家,我们不查了。” 离开的人将门摔得震天响时,都无一例外是希望被挽留。 她说过再多的狠话、发过再多的毒誓,也只是拿来给陆仰止听的。 真正离开时,也无非就是收拾好东西,静悄悄地离开。 因为,无需再被关注,也知,其实根本无人关注。 这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去后,她定了定,哑声问:“什么时候开庭?” …… 另一边,喜气洋洋的宴会厅里,庄清时挽着男人的手臂,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问:“仰止,你怎么了?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 第94章 陆仰止,再见 陆仰止微微垂眸,视线所及之处,是臂弯间女人白皙的手。 庄清时也顺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明明这张清隽英俊的脸离她如此之近,近到一踮脚尖就能亲上去,可她还是莫名觉得,他离她很远很远。 或许,是他脸上过于寡淡冷漠的神情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 这场订婚宴,来得实在是突然。 不禁陆仰止没有准备,庄清时被通知到的时候亦是惊大于喜。 容鸢代表容家送上了礼,可自始至终也没到前面去跟陆仰止说过一个字。 霍无舟瞧着身穿红色晚礼服独自饮酒的女人,皱眉,伸手就夺过了她手里的杯子,“够了。” 容鸢拧眉,不懂这个男人是以什么身份伸手的,“我想喝酒也碍你事了?” 霍无舟把她的高脚杯放在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桌面上,津红的酒液里倒映着女人娇媚明艳的五官,还有嫣然醉意。 身旁不少公子少爷们纷纷想上前搭讪,却都被容鸢身边这个保镖一样的男人一眼扫退。 他的气场内敛而强大,全部张放开时,也是分毫不落下乘的。 霍无舟面无表情地睨着她,“你父母让你过来送礼,你代表的就是容家的脸面。自己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也不怕惹人笑话了?” 他了解容鸢,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千金小姐,极为要强。 容鸢今天穿了一身大红,比主角还要喜庆。晚礼服紧致的设计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窈窕婀娜。 明明她是那么正经的人,穿上这一身,也显得无端端的妖娆魅惑起来。 霍无舟看到她往桌台上一靠,仰着头,天鹅颈曲线优雅又迷人,尤其是一呼一吸时,胸前的起伏,让他极为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这一别不要紧,却发现不远处许多“虎视眈眈”的目光。 他脸色一冷,脱下西装就罩在了她身上,与此同时还留了句话:“以后不准再穿这么伤风败俗的衣服。” 容鸢睁开眼,“伤风败俗?” 她花了大价钱从法国买的高定,国际知名设计师的收山之作。 怎么到他嘴里就变得这么不堪了? 霍无舟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较劲,只沉了语调,问她:“你不去和你师哥说两句话?” “我和这种负心汉没什么话好说。”容鸢眸光一黯,攥紧了拳,顿了顿,踟蹰着问,“你家老祖宗,还活着吗?” 霍无舟抱臂望着她,褪去了西装外套只剩下洁白的衬衫,更加塑成了他钟灵无染的冷淡气质,“你这么担心她,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老祖宗想必也是很愿意见到你的。” “她想见的不是我。”容鸢低声一笑,摸着自己的脸,“只是我这张脸。” 她把唐言蹊那女人害得那么惨,唐言蹊还会想见她吗? “老祖宗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对,她大度。”容鸢心里忽然苦涩,哪怕知道霍无舟说的是事实,她也不喜欢听到他夸其他人,“她大度你去找她,别烦我。” 霍无舟眸色沉然,没说话,余光不期然瞥见台上高大英俊的男人也放下酒杯被人叫走的一幕。 …… 陆仰止很久没回过陆家老宅了,上楼时被管家带进自己年少时住过的卧室,眉心泛开几缕疑思。 屋里是同样盛装打扮过的陆远菱。 她坐在单人沙发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进来,把门关上。” 陆仰止依言关好门,回过头,淡淡开口:“我也正要找你,大姐。” “你今天在媒体面前摆的脸色是给谁看的?”陆远菱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男人单手插在口袋里,面色不改,“大姐在说什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陆远菱忍着怒火,“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点心思瞒得住我吗?你不就是因为我和爸逼你跟庄清时订婚而不高兴吗?” “大姐既然知道我没心情,还要我笑给谁看?”陆仰止也不解释,平静一句就驳了回去,“我是个商人,不是卖笑的。” 他说到这里,忽而想起什么,又道:“别忘了你承诺过的事情。所有能心平气和解决的问题,都没必要闹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六亲不认”四个字让陆远菱的呼吸蓦地一顿,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陆仰止!你要反了天了吗!” 陆仰止似是而非地弯了弯薄唇,眼角狭长的缝隙里析出慑人的桀骜冷峻,“就算是妈还活着,也无权干涉我这么多。” 陆远菱气得哑口无言,半天才问:“你是觉得我没资格替妈管你?” 陆仰止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了。 只留陆远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心肝脾肺没一处不疼。 “副董事长。”门外,秘书模样的人恭敬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录像带,“这东西,开庭的时候要不要一并呈上去?” “你没听他刚才说什么吗?我要是敢把这个交上去,他就敢六亲不认、和我断绝姐弟关系!”陆远菱一把夺过录像带,攥在手中,狠狠道,“先留着,以后有得是机会!这次光陆氏机密被盗和公司起火的事就够让那女人消停一阵子了,这张王牌暂时放一放,以防万一。” “是。” …… 三日后,法院正式开庭。 唐言蹊从车里走下来,望着法院门外庄严肃穆的徽章,一瞬间画面交叠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幕。 不远处一辆辆轿车驶来,车队的最前方的车上坐着随性的保镖,后面跟着的分别是陆氏集团的各位董事。 霍格尔和赫克托陪在她身边,本来准备安慰她几句,却听到女人莞尔轻笑着说:“你们看看那边的排场,不知道一会儿法官落锤的时候能气死几个?” 赫克托喉咙一涩,想随她一起打趣,可话音绕在齿缝间,怎么都说不出来。 倒是霍无舟那个冰块脸难得接了话茬:“我赌两个。” 唐言蹊这才又笑得真切些,回头,“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进去。” 赫克托张了张嘴,“老祖宗……” “这点事难不倒老子。”唐言蹊朝他挤眉弄眼,“五年前我就来过一回了,论流程,我比他们熟。” 霍无舟没搭话,眼神却也深了。 那边的车门纷纷打开,身居高位的董事们逐一下了车。 最后一辆车里,宋井看着男人深沉莫测的脸,试探道:“陆总,到了。您不进去吗?” 男人幽深的视线透过车窗,落在尽头那个单薄瘦弱的女人身上。 薄唇轻启,两个字静静流进空气:“不了。” 唐言蹊与墨岚安排好的律师团一起进了法院大门,david也在警方的押解下在她身后随行。 一场官司,宋井坐在车里都感受到了什么叫度秒如年。 因为车里的气氛,相比于法院里,可能更肃穆沉冷。 律师们早有准备,david也对罪行供认不讳。 这一场被告翻身的仗打得可谓是精彩至极,原告方措手不及,完全怔在那里。 最后唐言蹊眉眼薄凉地睨着对面明显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原告律师,淡声道:“差不多了吧?” “证据,证人,罪犯,都在这里。”她道,“再往我身上泼脏水,可就有点难看了。” 几位律师面面相觑,“这……” “还是我需要给各位留点时间,让你们想想还能编出什么话来?” 她掷地有声的一句,令所有人心头一震。 “不仅杀人放火是犯法的,诬告良民也会被判刑,各位……不会是打算知法犯法吧?” …… 唐言蹊忘不了那天她从法院出来,走在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大理石台阶上,整个人晕晕乎乎像中了暑一样的感觉。 其他人都散了,等她的人也被拦在法院门外。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坐在石阶的最后的一级上,低着头,脸埋进了膝盖。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去。 几个星期来压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她仍能回忆起那一寸寸渗进心底的绝望快要将她逼疯的感觉。 有人一步步踏着万丈金光而来,停在她面前,一道影子,笼罩在她头顶。 “刚才不是伶牙俐齿的,现在自己躲在这里哭什么?”低沉的嗓音,紧绷,“害怕?” 唐言蹊一怔,抬头,男人站在她面前不到半步的距离,逆着光,身形高大伟岸。 她想也不想就收住了眼泪,起身,绕开他准备离去。 却被他猛地攥住了手腕,“言言。” 唐言蹊深呼吸,转头看向他,一字一字道:“看到我无罪开释站在这里,是不是很让你失望啊,陆仰止?” 他冷静克制的俊脸上漫开很浓的雾霭,凤眸也深深的,喉结上下一动,“没有。” “没有吗?”唐言蹊抽回手,淡笑,“也对,你已经和庄清时订婚了,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多不多我这一份聘礼好像也不怎么重要。” 说完,她扬起脸,与他对视,讥诮道:“恭喜你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夫妻一场,没什么可送你的。”唐言蹊自顾自地说着,伸向左手,取下无名指上的戒指,声调的抑扬顿挫都未曾改变,平静得冷漠,“这个还你,虽然拿去送她好像有点辱没庄大明星的身份。不过你若是告诉她,你连这个都从我手里讨回去了,她必定高兴得晚上多让你睡两次。” 陆仰止就这么看着她取下戒指的动作,一气呵成,半点犹豫都没有。 却好似,生生从他心尖摘走了什么。 他没有接,只道:“跟我回家。” “回家?”唐言蹊一笑,“你说那个有钱人圈养情妇的地方吗?” 男人俊容猛地沉下,“你……” “我听说了。”她收敛起笑容,面不改色地平视着前方,连点余光都没分给他,“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墨岚还在等我。” “你要去找他?”陆仰止问,只觉得每个字都绞着他的心脏,“你要和他走?” 唐言蹊懒得给他解释她回欧洲是去找她爹妈。 反正在外人看来也没什么分别。 不过若是这样能让陆仰止死心,倒也不妨就装一次糊涂。 于是懒洋洋地一笑,“是啊。他替我洗脱了冤屈,我跟他走,很奇怪?” “言言。”男人蓦地展臂把她整个人都扣进了怀里。 法院大门外,墨岚双指取下嘴里的烟蒂,不悦地看向守门的武警,“我们不能进去,为什么他可以?” 武警门卫低声道:“这位先生您有所不知,那可是陆市长家的公子,我也不好拦的。” 虽然他也不能干扰执法和审判,但是放他进去找个人,那还不就是门卫点点头的事情么? 顾况心有不甘,手摸向腰间,墨岚很快发现他的动作,厉声道:“回车上去!” 在武警面前动刀动枪,他是没带脑子出来? “姓陆的还有脸缠着老大,真是——”顾况骂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了。 不远处,男人正如他所说,紧紧箍着唐言蹊不肯放手。 “非走不可?”他的声线绕在她耳边。 唐言蹊对这个怀抱发自内心的抵触,冷声道:“松开。” “言言。” “我叫你松开,听不见?” 男人顿了下,似有所顾虑,放开了她。 可她却没走,而是静静站在原地,就这么侧过头望向他。 褐色的瞳孔里没有温度,也不带一丝波澜起伏,“陆仰止,我真的挺不明白你的。” 她的话让他身形一僵。 唐言蹊把玩着指尖的戒指,徐徐笑道:“你是人格分裂还是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子,不累吗?” “一个多星期前在医院里不由分说便要告我,口口声声准我请律师,却把我一个没灾没病的大活人关在重症监护室里,一关就是好几天。别说是律师,我连苍蝇都他妈没结识一只。” “说实在话,那会儿我对你挺心寒的。后来我被人劫出去,你舔着脸找过来说要给我解释,我真是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你脸上,你知道吗?” 陆仰止看着她的笑颜,却有股沁入肺腑的凉意,在血液中流淌。 他眸色深暗,哑着嗓音,缓缓开腔:“我知道。” “当时我还在气头上,不想听你废话。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前夫在我眼里一直是个盖世英雄、是个歹徒要剁我一根手指头他都舍得废掉自己一条手臂来救我的人,你怎么会在知道真相以后还铁了心要冤枉我呢?” 唐言蹊说到这里,笑意落得更深了,“后来我听了江一言那混小子说他和阿笙的事,我想,一辈子能爱一个人不容易,我好歹也对你交付过感情,总不至于矫情到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你,所以你说让我等你,我等了。” 女人凑近他,白皙的脸蛋上笑意盎然,盯住他幽暗深邃的眼眸,吐气如兰,“我等着你给我个解释,你猜我等到了什么?” 陆仰止闭了下眼,大掌蓦地攥起拳。 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咽喉里,唯有小臂上无人可见的青筋,彰显着男人澎湃翻涌的心潮。 唐言蹊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笑容散了个干干静静,淡漠道:“我的盖世英雄没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他和他的未婚妻订婚去了。” “倒是那个我一直觉得辜负了我的墨岚,还了我一身清白。你说,可笑不可笑?” “言言。” “陆仰止。”她开口打断他。 站在阳光下,明眸皓齿,如初见那般,令谁晃了眼。 可脸上的神情又分明那么冷,那么冷,如从数九的寒冰里捞出来的,没有一丝活力生机。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做这些颠倒是非的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男人漆黑的眸光猛地晃了晃,里面藏着什么谁也看不懂。 他就这样定定看了她许久,说:“是。” 唐言蹊捏紧了手里的戒指,“嗯”了一声,又道:“好,我现在给你机会解释。” 陆仰止一怔,低哑道:“你肯听我解释?” “是啊。”她轻笑。 陆仰止抱住她,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好,你听我说。” “你说。” 他低磁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缱绻又透着说不出的情深,“那天我去医院看你,我大姐也派了人来。” 唐言蹊细眉一皱,忽然想起他说的那个人。 的确,那天和一同来的除了宋井,还有一位。 只是她那时眼睛不大好使,看不清是谁,只当是公司的法务了。 这一句话,便教她懂了他所谓的“苦衷”。 所以才故意冷淡,所以才说那番绝情的话,所以—— “陆远菱限制了你的人,不准你去找david替我澄清罪名。”唐言蹊接过话,莞尔一笑,“你只好让医生假造了一场急救手术,把我关在重症监护室里说我病重,拖着法院不能开庭,再伺机而动,是吗?” “言言,大姐对你一直有些误会,她……” 唐言蹊实在不想提有关那个女人的事。 一听到,就觉得心里有无数只虫子在不停的啃噬。 她和她之间,恩怨太多。 “行了。”唐言蹊道,“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男人的眉眼间划过微微的错愕,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别的?” “你挺不容易的。”她笑笑,“唐言蹊不是是非不分、知恩不报的人,你说的话,我相信,毕竟你大姐是什么人,我可能比你还要清楚一点。” 陆仰止摸不准她的意思,却直觉有股寒意从心底升上来。 这语气…… 为什么…… 像是在…… 道别? “你为我拖延时间、帮了我大忙,是一码事。你和庄清时订婚,是另一码事。”唐言蹊静静袅袅地开口,慢条斯理吐出这番话,“前者是公事,后者是私事;前者是恩情,后者是感情。我很感谢你明里暗里做了这些,对我这个人而言,是种不小的帮助。” “但是对我的感情而言——” 她顿了顿,却道:“陆仰止,我认真想过了,我们真的再没可能了。我爱你归爱你,但我对你的爱,还没能到突破那一层底线、让我心甘情愿当小三的地步。如果你注定要和别的女人结婚,那我们也就到此为止吧。” 男人瞳孔一缩,五脏六腑好似被人紧紧攥住,攥到快要碎裂,“言言,不——” “谢谢你今天澄清了这些,让我的余生不必再因为无知而错恨着你。” 她说着,把戒指放在呆立的男人掌中,眉眼温柔含笑,“我走了,陆仰止,再见。” …… “言言!”一声低吼,男人从梦中惊醒过来。 枕边,空空如也。 他惊得直接从床上坐起来,却在一片漆黑的窗台上看到了披着衣服静坐的女人。 陆仰止眉头还未能舒缓,心头那仿佛死过一般的悸动让他冷汗俱下。 他走过去将她抱住,哑声道:“怎么在这里坐着?” 唐言蹊眼神空洞,因看不清黑夜而没有焦距,见他醒来,她面无表情道:“你就打算把我一直关在这里了?” 陆仰止闭了下眼,未答。 白天,在法院门口,顶着青天白日,他就从厉东庭手里调来了部队的人,真刀真枪地把她活活抢了回来。 当时他清楚的看到墨岚也去摸腰间的枪了,但墨岚到底是墨岚,陆仰止敢做的事,他不敢。 第95章 我以后会对你好 所以,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陆仰止嚣张且狂妄地将唐言蹊劫走。 还他妈在法院门口! 用“目无法纪”四个字来形容他都不够! 墨岚回到酒店里,想到这件事便气得脑袋发胀。 他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间中,指尖夹着一支烟,明灭的火星映在深邃的瞳孔中,像是无极深渊里一道诡谲的光。 不到凌晨一点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墨岚低头瞥了眼屏幕上未保存的号码,眸间色泽更沉冷了些,按下接听键。 对方还未开口,他便先发夺人,“这么晚不和你的情夫们滚床单,给我打什么电话?” 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算年轻活泼,但很优雅端庄,甚至威仪凛然,“墨岚,有时间出来聚聚吗?” “你回国了?”墨岚眉心一拧。 旋即,却又笑了,喃喃低语,“怪不得。” “我和你没什么好聚的。”他面不改色地拒绝。 “这次仰止在你手里栽得这么惨,你和我说没什么好聚的?”女人并不死心,“今天法庭上的事,有你一份吧?” “怎么,翅膀底下护着的小雏鸡被人欺负了,你打算亲自来找我算账?”墨岚嗤笑,“你找我,陆仰止他知道吗?” “墨岚,你赢得差不多了。”女人沉了语调,听起来非常不悦,“该收手了。” “一家没上市的子公司而已,就叫赢得差不多了?”男人靠在沙发上,声音温温淡淡的,唇角却挂着一弯凉薄的弧度,“以你锱铢必较的性格,这次居然会默许他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怎么,这是你给我的补偿?” “你既然明白,就别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墨岚冷笑,“这话,你留着等陆氏破产的那天再来找我说。到时候说不定我一个心软,留你们全家一条生路。” “你能做得到就放马过来,如果你不怕有人会为你的冲动买单的话。” “陆远菱。”他毫不避讳地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言语里裹上阴狠决绝的戾气,“我只说一遍,你若敢对言言动什么念头,我会让你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 天水湾的别墅中,陆仰止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薄外套披在她身上,“入秋了,言,别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嗯?” 唐言蹊像听不见他说话一样,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陆仰止不是很喜欢看到她这样,明明人就在眼前,可却遥远得好像他伸出手也抓不住。 “我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良久,她淡淡重复,“你就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里了,是吗?” 陆仰止动作一僵。 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她身后。 映在黑漆漆的玻璃上,沉默得如同一座山。 他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其实没想过后果。 当厉东庭骂了他一句“傻逼”却还是派了一队武警来给他开道的时候,他一贯条理分明的脑海里竟然空得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走,不能。 若她和墨岚回了英国…… 以他的势力,在英国连区区一个david都抓不出来,更何况是她。 墨岚若有心把她藏起来,这一别,或许就是一生。 他每每想到这,都觉得五脏六腑被人挤在一起,要爆裂般的压抑沉闷着。 以至于,在没有做好全部部署的情况下,就这么冒然出了手。 这其实一点都不明智,甚至,危机重重。 “困了吗?”男人从身后抱住她,低低道,“回去睡觉?” “你觉得我睡得着吗?”唐言蹊终于回头看向他,光线昏暗,看不大清他的脸,只能隐约感觉到他身上非同寻常的深沉,“陆仰止,我好像是被你非法监禁在这里的,这样我还能该吃吃该喝喝,你觉得我的心是有多大?” 他挺拔的鼻梁在她颈间蹭了下,“你明白我是在监禁你,就应该明白我不会放你走。” 说完,他又淡漠地补充了句:“客厅就有电话,你可以告我,也可以让警察逮捕我,怎么都随你。但是只要我还在一天,你就别想离开。”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狠了,力道也大了些。 原以为怀里的女人会有些不寻常的反应、甚至挣扎。 可她却动都没动弹一下,只是静静望着他倒映在玻璃上的俊脸,笑了笑,“你以为我不敢,还是在赌我舍不得?” 心事就这样被人拆穿,陆仰止呼吸窒了一瞬。 “是。”他的声线沉了沉,磁厚而沙哑,“言言,我在赌你舍不得。” “不要离开,好不好?”他把她拥得紧些,“我不准你和墨岚走,你不能和他走。” “我不和他走留下来干什么?”她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清浅,好像仅仅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有此一问,“被你养在这里当情妇吗?” 唐言蹊虽然不大想承认,但她说到这里时,竟还是在心里有着半分可悲的期待,期待着,他能反驳什么。 男人的手转过她的头,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言言。” 那姿态,乍看上去竟是有些低声下气的错觉,“我以后会对你好,我以后不会再惹你不开心。” 避重就轻吗? 唐言蹊想笑,于是就笑了出来,“嗯。” 她淡淡应了声,挥开他的手,走到床边躺下,背对着他,“我困了,睡觉。” 男人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股躁意,他也躺上床,将她扳过来,“你不信我?” 她弯了下唇角,闭着眼,轻飘飘道:“信。” 曾几何时他也说过相似的话,那时她句句紧逼、字字见血地嘲弄他、讽刺他。 这一次,她终是不再与他抗争。 可他却觉得,这份安静,比先前多少次声嘶力竭的吵闹都要让他难受。 难受得他想质问她,为什么不吵不闹了,为什么? 但是看到她眉眼间的疲倦,陆仰止千万句话都咽进了嗓子里。 “我抱着你,睡吧。” 女人没吭声。 被陆仰止抱着,唐言蹊睡得并不安稳,一夜里醒了许多回。 她知道这种日子迟早是有个尽头的。 就如同舅妈那时对她说的,她父亲母亲决定了要带她走,区区一个陆仰止,又怎么拦得住呢?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慢慢地消耗着自己最后的生命。 所以他说什么,不管是真是假,她听着就好,惹怒了他,反而会伤及自身。 “陆仰止。”临近清晨时,她突然开了口。 身后的男人猛地惊醒,鼻音还有些重,将她抱紧些,“嗯。” “你和庄清时的事,是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虽然在他怀里,仍是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口吻很淡漠,很平静。 陆仰止也几夜没睡好,头疼得厉害,乍听到她这句话时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而后却沉了眉目,“这件事,你给我点时间……” 唐言蹊轻轻一笑,闭上眼,继续睡了。 第二天陆仰止便让人把他办公用的东西全都搬回了天水湾的书房里。 他就这么在家守着她,足不出户。 这次他对她是当真百依百顺的好,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亲手为她做饭,看着她吃下去,才继续回去工作。 下午,唐言蹊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看书,忽然门外传来轿车熄火的声音。 陆仰止在楼上都听见了动静,开门走了出来,只一眼便看清了门外刚刚下车的女人。 他俊脸一沉,几步走下楼,对唐言蹊道:“你先上去。” 唐言蹊抬头笑意盎然,“我为什么要上去?这不是你为了养我圈出来的地方吗?难道我不是这里的女主人?” 说着,她又若有所思地瞥了门外一眼,“还是说,我是见不得光的,所以要躲着谁?” “言言,听话。”陆仰止大掌按在她看的书上,眉头紧锁,“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就让我离开这。”唐言蹊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视线,细眉间翻开冰冷的气息,“要么你就把我娶回陆家让我堂堂正正的登门入室,不至于像个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随便见谁都要躲。” 眼看着门外的女人越来越接近大门了,唐言蹊从椅子上起身,“陆仰止,今天如果我被她看见,你会放我离开了吧?” 男人凤眸一眯,薄唇吐出两个字:“不会。” 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商量。 唐言蹊心里一触,从他手底下抽走了书,安安静静往楼上走。 在她刚进卧室的刹那,别墅大门被人打开。 陆仰止单手插兜站在原地,不冷不热地睐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仰止。”来的是陆远菱,和他相似的、犀利冷淡的视线扫过整间客厅,淡淡问,“我听说你今天没去公司,还让助理把文件都送到这里来,出什么事了?” “总部的办公室用不惯。”陆仰止同样淡淡回答,“只要董事会布置的任务完成了,我在哪里办公很重要?” 陆远菱意味深长地睨了眼楼上,又撤回目光,“你当你姐姐我是傻子?这么好糊弄?” “那也请大姐别当我是个软柿子。”陆仰止坦然回望,“任人拿捏。” “陆氏的两个案子尘埃落定、真凶归案了,我还能拿她怎么样?”陆远菱冷笑,“用得着你调集部队从法院门口截人?你把爸爸的颜面和口碑放在哪!” 陆仰止颔首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妥。” 话虽如此,却半点认错的态度也没有。 陆远菱气得简直抽他,“你别忘了你已经和清时订婚了!” “那又如何。” “今天下午陪她去挑婚纱。”陆远菱道。 “工作太忙,走不开。” “有什么工作传回总部我替你做。今天无论如何,你也要把婚纱给我定下来!” 陆仰止坐在沙发上,左腿叠着右腿,一副闲适从容的模样,手里握着半盏凉了的茶,“大姐,你连婚都可以替我定了,更何况是一件婚纱,这里里外外的,还有我说话的地方?” 陆远菱实在是拿他无法,又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强行压了压火气,苦口婆心道:“你昨天在法院门口的做法已经被媒体拍到了,只怕墨岚也会拿来大做文章,就算是为了爸爸竞选的事,你和清时的婚礼也不能出差池。我请了媒体跟拍,你就今天随我去一趟,让他们拍点照片替爸爸挽回一些声誉,总可以吧?” “还是说,你真要为了一个曾经出过轨的女人,和家里闹到六亲不认?” “够了。”也不知哪个字戳到了男人的雷点,他冷声喝止。 陆远菱却明白,他这是松了口的态度。 “我上去换件衣服,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起身往二楼卧室走去。 唐言蹊抱着个平板电脑正在刷剧。 陆仰止心头烦躁,见状更是俊脸绷紧。 她很少会看这些东西,五年前,他曾问过她为什么,她轻蔑一笑,傲慢又嚣张地说:“整天你情我爱哭哭啼啼的有什么意思?喜欢就好着,感情耗尽了就分开,这么简单的事情,老子两行代码就解决了,让编剧一写能写好几十集,磨磨唧唧的。” 男人长腿一迈走上去,抽走她的平板,强迫她抬起头看他。 “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唐言蹊莞尔,白皙的脸蛋上,笑意明艳动人,“我不喜欢的东西太多了,可惜这个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不喜欢,我也只能忍着。” 一句含笑的话轻而易举地挑动了男人忍了许久的肝火,他手臂一扬就将pad扔在了地板上,“我说过,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干!以后你都可以做你想做的、说你想说的!不要在我面前装乖巧,懂吗?”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为什么要虚与委蛇。 这还是那个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唐言蹊吗? 楼下,陆远菱坐在沙发上,听到楼上一声巨响,却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望着手上的指甲。 唐言蹊觉得他的怒火实在是莫名其妙,她自己爬到床边捡起了pad,奈何屏幕已经摔得四分五裂。 叹了口气,揉揉眉心,“你不是要出去挑婚纱吗?在我这里发什么脾气?” 陆仰止一怔,眯起眼睛,“你听见了?” “你这屋子隔音不大好。”她打了个哈欠,“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的。” 陆仰止伸手攫住她的下巴,细细打量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找到几分不寻常的神态,“你不想让我去,我可以——” “这有什么不想的?”唐言蹊笑眯眯地,“你不想去,你姐姐又要迁怒于我,那我多无辜?” 陆仰止皱眉。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 可他还是很不喜她对他这无所谓的态度。 “言言。”他在她唇上吻了下,声音低霭道,“你乖乖在家里等我,晚上我回来做饭给你吃。” 唐言蹊顿了顿,挤出笑意,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去吧。” 陆仰止换了衣服便离开了。 她坐在床上,脸上的笑意也散了个干干净净。 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难受得想离开这里。 墨岚会来接她的,有舅妈在,表哥应该……也会想办法来接她的。 唐言蹊按住胸口,好像这样能堵上那个被人掏空的大洞,深深吸气。 没关系,再忍几天,这个地方,这个男人,就彻底和她没有关系了。 …… 陆仰止的车刚离开不久,就有另一辆车停在了门前。 唐言蹊下楼倒水时正好看到从车里走下来的人,一下子觉得,她好像真的应该留在楼上装死,下来干什么? 门口那群保镖也是的,好像只拦着她出去,可是谁若是想进来,他们却熟视无睹。 把这当猴山了?买票就让进? 还是说—— 因为来的人,是未来的陆太太? 她不是应该和陆仰止去挑婚纱了吗? 心脏骤然一拧,唐言蹊烦躁地驱散脑海里的念头,撇了下嘴,又面无表情地往楼上去。 “唐言蹊,你果然在这里。” 庄清时叫了她一句,见她没反应,又提高了嗓音:“我说话你听不见?呵,也是,听说你眼睛瞎了,该不会是耳朵也聋了,需要我请个大夫来帮你治治吧?” 上楼的女人脚步一滞。 又转回身,踩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庄清时,“你留着那个闲钱还是先去给自己治治脑子吧。” “尖牙利嘴。”庄清时哼笑,“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和仰止已经订婚了吧?” “你跑到这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唐言蹊忽然懂了她的目的。 炫耀,得到了好东西就巴不得跑到对手那里炫耀。 “你知道了还有脸留在这里,我真的挺惊讶的。”庄清时道,“毕竟当初,我只以为你是个不择手段的女人,没想到时隔五年,你连脸都不要了。” “是吗?”唐言蹊啜了口茶,淡笑,“那你可能对我有点误会了。” 她五年前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否则也追不到陆仰止了。 “你说,仰止到底喜欢什么呢?”庄清时睨着她,问出了这个困扰她无数年的问题。 “他喜欢我吗?”唐言蹊从台阶上走下来,“那可能就是喜欢我不要脸吧。庄小姐,脸面这个东西它实在就不是个东西,你把它看得太重了,别人的位置自然就轻了。”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进来的吧?”庄清时一笑。 唐言蹊继续抿着茶,眼睛也不抬,“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滚出去。” “你接着狂。”她道,“死到临头了你还能狂?我告诉你,门口这些保镖都是陆家人,陆仰止一个执行总裁都使唤得动,更何况是董事长和副董事长了。” 唐言蹊眉头一蹙,听出了点门道。 陆远菱。 怪不得她把陆仰止支开了。 “你想怎么样?”她冷淡抬眸,望向庄清时。 “放心,我不会绑架你,也不会找人睡你。”庄清时轻慢地笑。 不是她不想,而是门口的耳目太多,她若真这么做了,是犯法,若被人抓住把柄起诉了,还要去吃牢饭,那就得不偿失了。 “为你犯法坐牢是不值得。”庄清时眼里露出狠戾的神色,“但是我今天在这里教训教训你,就算传出去,别人支持的也只会是我这个来捉奸的正室。陆家上下亦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信不信?” 唐言蹊握紧了手里的水杯,还没有回答,庄清时便扬声唤来左右,架住了她。 “你疯了吗,庄清时!”唐言蹊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与此同时,一个巴掌抬起,狠狠落在了唐言蹊的脸上。 这一巴掌有多狠,旁人无从得知,庄清时的手心也被震得火辣辣的疼。 那边,唐言蹊的眼前甚至有了片刻的漆黑。 “这是你在山上扇我的那一巴掌。”庄清时咬牙道,“我如数还给你!” 第96章 命有贵格 唐言蹊被打得眼前一黑,耳畔嗡嗡作响,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紧紧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视线模糊拉远了一阵,才又盯住了面前放肆得意的女人,“庄清时,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庄清时一笑,望着自己发红的掌心。 话说得慢条斯理、优雅大方:“你以为你自己脸有多大?你别忘了陆家现在是谁说话算数。” 女人脸色发白,浑身都是虚弱的,仿佛没有旁边两个彪形大汉架着,她随时都要倒下去。 可就是这般虚弱中,她的嘴角却微微一勾,笑意流淌出来,凉薄而轻慢,“你想打我就只能仗着陆家的势了,而我想打你——” 她言语一顿,锐利的眸光从那双褐色的瞳眸间迸射,“陆家同不同意,我都能弄死你。” 庄清时被她一个眼神震住,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紧接着,却又在女人嘲弄的视线中咬牙,“你少虚张声势了,你算什么东西!” 扬手“啪”地一声扇了过去。 唐言蹊只觉得胸腔里涌上一阵湿意,喉头腥甜得险些吐出什么来。 那铁锈般的滋味在唇齿间徘徊,她笑了下,运足了气,蓦地呸在了庄清时的脸上! 庄清时躲闪不及,也没想到她会反击,脸上和衣服上顿时沾了几丝血迹。 她恶心得尖叫,“唐言蹊!” 唐言蹊却朝她露出一口被血染了的牙齿,眼神冷峻如霜,“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么就把我打到断气,要么,你就做好准备用你一辈子来偿!” “死到临头了你还有脸嚣张?”庄清时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自己,冷笑对着身边两个壮汉道,“好,把她给我带到花园里去,再找街坊四邻都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这么不要脸,勾引别人的丈夫!” 唐言蹊心里一惊,敌不过两个壮汉的力气,被人活活抬到了花园里。 庄清时穿着高跟鞋,一脚就踹在了她的膝盖上。 唐言蹊痛得眉头紧皱,跪在了草坪上,石子和树枝在她的腿上划开伤口,殷红的血色逐渐渗出。 她倒吸一口凉气,又一个巴掌从头顶落了下来,“唐言蹊,你害死我父亲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别以为我和你之间就只有风花雪月的恩怨,我父亲的公司破产、惨死于郊外的别墅里,哪一件和你没关系?” “我从小虽然不喜欢你,但我没做过一件害你的事。”庄清时指甲死死扣进掌心里,恨不得将她直接撕碎,“可是你呢?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又抢了我追求了十几年的男人,你凭什么?你不就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野种吗?啊!你还我爸爸,你还我妈妈!” 唐言蹊原本还在挣扎,听到这句话,整个人身体一僵。 紧接着庄清时又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边扇,自己边落了泪,“你救过我一命这些事情就全都可以抵消吗?你坐那五年牢坐得是经济犯罪!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一家几口的人命!你休想轻易逃脱!” 唐言蹊已经听到耳鸣眼花了,她觉得有血在她的七窍里不停的蹿,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流出来。 喘了口气,哑声道:“你若说我杀人放火了,大可以告我,但是你没资格代替法官来惩处我!” “你以为我不想?”庄清时猛地揪住她的头发逼她抬起头,“你以为我不想?!” 她早就将所有搜集到的证据全都给了大姐陆远菱,陆远菱收下,只说:沉住气,仰止已经是你的了,唐言蹊若是不回来挑事,就没有必要把她置于死地。 那张王牌,那张足以让唐言蹊再无翻身之力的王牌,她早已为了嫁给陆仰止而交了出去。 “我真是不懂。”庄清时看着她那张狼狈又脏污不堪的脸蛋,恨恨道,“仰止到底喜欢你什么?” “你一个婚内出轨、给他带了绿帽子、让他成了全城的笑柄的女人,你哪里比我好?” 唐言蹊心底麻木的地方微微有一丝触动,很快又变成更深更沉的心寒,“你不是已经给我戴回来了?” 她笑,“五年前你连他的孩子都怀了,还跟我说——” 唐言蹊没说完话,因为她瞧见了庄清时的表情。 讽刺,嘲弄,看傻子一样的居高临下。 如同有人狠狠拿棍子敲了唐言蹊的后脑一下,她手脚麻痹,窒息了一瞬,灵魂都快要震出体外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什么意思? 庄清时似悲似喜、似哭似笑地站直了身体,闭了下眼,又睁开,恶狠狠地盯着她,“别多想,我今天就是过来教训你的,不是为了跟你谈我怎么和他上床、怎么给他生孩子的。这些,和你说了也没用。” “不过这五年里他确实没碰过我,让我也挺想不通的。” 唐言蹊低低笑了,“我要是男人我也对你没兴趣。” 话音落定,一巴掌又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脸上,打得她头都偏了,“我就看不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狐狸精!反正仰止以后就是我的了,和他结婚的是我,不是你!你是被扫地出门的那个,记住了!” 唐言蹊被打得头昏脑涨,在也无瑕去思考她方才那番话。 她只觉得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低落与寒冷,忍不住嘴角轻轻一弯,讥讽道:“我还当你是抽那门子疯,原来是空虚寂寞了。” 她已经虚到说句话都要喘半天的地步,“你男人不肯睡你?那你去求求他呀,求求他,他说不定就肯了。若是还不肯,你还不会下药吗?也对,庄大明星这么矜持骄傲,只会来情敌面前刷存在感,你又有多少心思在他身上?” 庄清时微微一怔。 眸色深了些许,忽然笑了,“你当初该不会就是靠着死皮赖脸上的他的床吧?” “呵,果然是不要脸!” 唐言蹊已经记不清她今天挨了多少个巴掌。 脸肿得厉害,意识也终于昏沉模糊了,“陆……仰止……” “你叫他也没用。”庄清时笑得格外明艳动人,“他不会来的,这件事他知道了也不会奈我何,他是我的男人,永远不会向着你!我想起来了,他不是不肯碰我,而是说要等到和我结婚的那天,因为怕我再像几年前那样意外怀孕,影响我的前途。” “你知道他有多爱我吗?” 唐言蹊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彻底昏了过去。 多少疼痛都这样忍了过来,却不知是哪句话,让她昏过去后,眼角也流出了泪。 门外有不少路过的人透过栅栏围观这一幕,司机见状皱眉,走进来,道:“庄小姐,我们还不走吗?副董事长催着差不多就过去呢,她陪着陆总到婚纱店了。” 庄清时撤回手,美眸一扫门外那些看热闹的,菱唇微翘,“看见了吗?这就是当小三的下场,年纪轻轻的,别总不学好。” 这天水湾是什么地方,住的都是什么人,整个上流圈子都心知肚明。 门外那些年轻女孩被她吓得纷纷离开,连看也不看再看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 唐言蹊醒过来时,陈姨正坐在她的床边,一边给她的脸敷着冰块,一边抹眼泪。 她动了动嘴唇,迟钝又沙哑地开口:“水……” 陈姨见她醒了大喜过望,又听她要水,赶忙去倒了,喂到她嘴边。 忍不住又是叹:“这都造的是什么孽呀!我就去买了点菜的功夫,怎么、怎么就……哎呀!先生回来肯定要心疼的!” 唐言蹊的眼珠定定的,好似不会动,听到她这句话亦没有多大反应。 “我想睡会觉。”她道,“陈姨,我累。” 陈姨赶紧起身,“好好好,您再休息一会儿吧。过两个小时再抹一次药,人家说这药效果好,去肿很快的。” 唐言蹊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脸,没说话。 …… 婚纱店里,庄清时姗姗来迟。 坐在角落沙发上的男人英俊清贵,眸如止水,见到她来也不起一丁点波澜。 倒是陆远菱不悦道:“你干什么去了?这么久。” 庄清时淡淡地笑,说不出的温婉大方,眼睛也不眨地撒谎道:“大姐,我刚从片场过来,路上有点堵车,所以耽误了时间,真抱歉。” 陆远菱也不拆穿她,只说:“以后结了婚就别再出去抛头露面了,天天在外面拍戏,风吹日晒的,仰止也心疼。” 庄清时看向那边矜贵得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一红,“我都听他的。” “去看看自己喜欢什么款式的婚纱。”陆远菱微笑,“有个大概的想法就好,我们找设计师给你专门订做一套。” 庄清时又看向陆仰止。 见他也颔首默许,才心花怒放地去了。 陆远菱便在陆仰止身边坐了下来,看到弟弟刀砍斧劈般的俊朗的侧脸轮廓,沉静中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仰止。”她好言好语地开口,“清时哪里不好?又懂事、又——” “大姐。”陆仰止皱眉打断她,眼神冷冷清清地落在她身上,一丝温情也无,“我一直想不通,你自己的婚事还没解决,为什么整天操心我的?” 陆远菱一愣,讷讷道:“你是陆家未来的继承人,等爸爸走了,这偌大的家业都是你一个人的。你当然要早点成家,成家才能立业,将来我也好帮你带带孩子,像相思一样,我带得不好吗?” 陆仰止面不改色的收回视线,口吻寡淡,“不是只有男孩才能继承家业,大姐接任副董事长的职位以来,也从没让人失望过。” “我倒不是看不起女孩子。”陆远菱笑笑,“只是我觉得女孩子都是拿来宠着的,我哪里舍得以后让相思去学这个学那个,还不如你再生个男孩好好培养,就让相思当陆家的小公主、一辈子享福最好。” “那为什么非庄清时不可?”陆仰止突然这么问了。 陆远菱沉默下来。 她早知他会有此一问。 长舒了口气,“仰止,这件事,我也早想告诉你。” 陆仰止没答言,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记得小时候你生过一场大病吗?”陆远菱望着远处那个置身在雪白的婚纱丛中满脸幸福的女人,静静开口。 陆仰止眉峰微动。 他很久没这样心平气和地和大姐说过话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亲情被磨得只剩下疏远和憎恶。 他道:“印象不深。” 事实上,这件事他知道。 因为全家包括佣人在内,总会时不时提起他5岁那年,生的那场大病。 但他自己对此印象有些模糊,又或者是真的病入膏肓,烧得糊涂了。 陆远菱垂眸,眼前仍是小男孩满脸通红说着胡话的模样,心里一阵绞痛。 “那年你差点就坚持不过去了,我们四处求医问药,找了全世界最好的专家来给你治病,可是什么药都没用。最后爸爸妈妈没办法,走投无路的时候,从寺里请了一位师父来给你看相。” 陆仰止眯起眼睛,“这倒从未听说过。” “是,因为爸爸不让说。”陆远菱无奈。 如今当官入仕的,手握大权,一边膨胀一边却又忍不住彷徨和不安,稍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得几天几夜睡不好觉。 所以若说如今社会谁更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答案便是,抬头往上看一看。 这个圈子里,不少人都与各个流派的风水先生、佛法高深的僧人有交情。 表面上一群无神论主义者,私下里供奉的香火钱多得数不清。 因为他们连自己都不信了,只能信命。 “那位师父说,你是命有贵格,将来一定能成大器,可是这瑞气太重,便成了消耗你身体康健的坏东西……” 陆仰止越听越不耐,“姐。” 他不信命,从来就对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儿嗤之以鼻。 “好,我长话短说。”陆远菱又叹了口气,“他说你命里缺一个女孩,那女孩生来八字带煞、克亲克友、又要经历假凤真凰的劫难,是孤苦伶仃的命,谁近了她都要倒霉,唯独……” 她看了眼自家弟弟,神秘道:“你能压得住她。你们两人的命格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则能逢凶化吉,是大大的祥瑞富贵……” 陆仰止已经不想听了。 不用听,也知道后面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我和爸爸妈妈都不信他的说辞,可是你越病越重,我们只好又去求那位大师到家里来看,正逢那天,你爸爸的朋友带着他刚刚一岁不到的女儿来看你……” 陆仰止揉了揉眉心,嗤笑,“你们也真好意思让一个婴儿到满是病气的卧室里看我。” 陆远菱深深望着他,摇头,“然后你就好了。” 男人动作一顿,似是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她。 陆远菱点头,“这事,你去问问家里伺候时间久一点的老人,他们都知道。” “爸的朋友,庄忠泽?”陆仰止慢慢地开腔。 陆远菱无话,继续沉沉地点了下头。 “荒唐!”他俊眉紧拧,“就因为这个?” “仰止。”陆远菱拉住他的袖子,“你看看,高僧说的也不无道理,清时她确实是克亲克友、孤苦伶仃啊,不然……”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庄家怎么没了呢?” 陆仰止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冷静下来,“大姐!” 庄家没了又不是因为庄清时。 “就当大姐求求你了,你就为了自己着想,也为了这个家着想,你就娶了她吧。” “至于唐言蹊。”她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般,“若你真放不下她,姐姐也不拦你了,你就一直这样把她养在外面,清时那边我去说,嗯?她这么懂事,一定不会怪你的。唐言蹊若真对你有情,也不会忍心害你……” 第97章 我说过,不可能 “大姐,你们在说什么?”庄清时款款走了过来。 身后两个店员撑起一条奢华唯美的婚纱跟在她身后。 陆远菱稍稍敛起神色中的恳切,又恢复冷冷淡淡的长辈姿态,“选好了吗?” 庄清时看着坐在沙发上吸烟的男人,烟雾从他削薄的唇边逸出,散开,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却化不动他冷硬的五官轮廓。 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让她心底有些黯然,“嗯,选好了。” 陆远菱喜笑颜开,“那我陪你进去换上试试。” “好。” 陆仰止夹着烟蒂望着两个女人一同走向试衣间的背影。 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很久远很久远的画面—— 他躺在床上,意识不清,耳边却似有婴儿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那笑声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如一道强光,照亮了无边昏暗的病痛。 似乎,是有这么件事。 男人眸色渐渐转深。 那时他很厌烦这笑声,只想睁开眼看看是谁如此聒噪,揪起来一通乱打,叫她闭嘴别吵。 可是后来…… 后来习惯了,听不到时,又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原来他那么早就已经见过她了。 庄清时…… …… 试过婚纱后,陆远菱当机立断决定模仿这个风格款式订做一件出来。 陆仰止对此时本来就没什么热忱,自然也没意见,走在二人身侧,两条修短合度的长眉却似拢得太紧。 “仰止,我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餐厅。”庄清时忽然扬眉朝他笑,“晚上我请你和大姐吃饭,好吗?” 男人眉头拧了拧,刚要拒绝,一旁陆远菱便搭腔:“你说的是那家日料吗?我前两天也听王家太太提过,说味道不错,正准备去看看呢。” 陆仰止掐了烟,淡声开口:“我就不去了。” “你这是什么话?”陆远菱瞪他,又似有若无地瞥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们今天出来是干什么的?这附近都是等着拍你们消息的记者,别给我和爸爸丢脸行不行?” 庄清时苦涩一笑,拎着包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陆仰止看着那侧影,凤眸间凝滞的墨色倏地一晃。 “嗯,既然你们想去。”男人冷不丁开口,声音深沉温和,“那就去吧,我不能回去太晚,还有工作。” 还有工作。 三人都对这所谓的“工作”心知肚明,可是各自怀着心思,谁也没有捅破。 庄清时亦不是冲动冒进的人,见他妥协,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笑靥如花,“谢谢你,仰止,我今天太开心了。” 陆仰止皱眉,余光却扫见不远处有人拿着摄像机在拍照,硬生生压下了不悦,僵硬道:“你开心就好。” 陆远菱活了一把年纪,对年轻人之间弯弯绕绕的小情绪一眼就能看穿。 所以她没在餐厅呆多久,就找了个借口离开。 包厢里一时间只剩下陆仰止和庄清时二人。 陆仰止始终心不在焉的,总觉得心中些放不下,按说这个时间他吃过晚饭回去,再给唐言蹊做饭也是来得及的。 可是莫名,却感觉到心口哪里不舒服地绞着。 “仰止,你怎么了吗?”庄清时为他倒酒时发现他脸色不大对,“不舒服吗?要去医院——” “不必。”男人疏离地拒绝,从座椅上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庄清时眸光一垂,安静道:“好。” 他单手抄袋,还没出包厢就握上了口袋里的手机。 走得那般匆忙,匆忙到,错过了女人眼里一闪而逝的精光。 待他掩上门,庄清时将手伸进包里,摸出了一小瓶没有标签的药。 这是她托圈子里一个睡遍了娱乐圈半壁江山的大导演找来的药,据说有奇效,每次他在玩女人的时候都会用一点助兴。 一丁点,就足以让男人血脉偾张、急不可耐。 原本她是打算留着,以备婚后的不时之需。 但唐言蹊今天说的话,歪打正着地戳中了她心底最隐晦自卑的地方—— “你男人不肯睡你?那你去求求他呀,求求他,他说不定就肯了。若是还不肯,你还不会下药吗?” 呵,她敢做的,难道她庄清时就不敢吗? 这种狐媚子的套路,卑鄙是卑鄙,那又如何? 至少唐言蹊靠着这个上了陆仰止的床,而她到现在,都还没近过他的身! 这感觉让她咬牙切齿,心头爬满了虫子在不停地啃噬着,愈发狂躁。 是,她是和陆仰止订了婚,微博上不少圈中好友也纷纷发文@她以表祝贺,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嫁给他当新娘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可能再出任何意外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心里还是如此不安? 古话说,行百里者半于九十。 她一天没得到他的人和心,唐言蹊一天不彻底离开这座城,她就一天无法睡得安稳! 而且她今天对唐言蹊做了那些事,若不找点其他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怕是不会轻易饶她。 过了今晚生米煮成熟饭,她也成了他的女人,他总不会提上裤子就不认人,转头来和她算账的。 仰止……庄清时抠出一小粒药融进酒里,默默念道,不是我想算计你,我们会结婚做夫妻,发生这些是迟早的事。 男人都是感觉系的生物,只要从身体上征服了,就会慢慢向心灵靠近。 她不能再等了。 今晚,必须要拿下他! 与此同时,在厕所外的走廊里,陆仰止给家里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唐言蹊的手机被他收走,家里只有陈姨一个,有时候在厨房做饭,或者在花园里浇花都会听不见电话铃响。 于是他又打电话给门口的保镖。 保镖接了电话,恭恭敬敬地回答:“陆总,唐小姐一天都没出门,陈姨正在阁楼里打扫卫生,您有什么事情需要转达吗?” 陆仰止这才略微放了心,“没什么。” 顿了顿,又道:“告诉她,我晚些回去。” 保镖给陈姨传了话,陈姨忙从阁楼下来,进了趟卧室,出来朝他点点头,“唐小姐说知道了。” 男人闻言眉毛一蹙,“就这样?” 保镖莫名其妙。 陈姨也一头雾水。 陆仰止冷声道:“把电话给她。” 陈姨接过电话,又一次敲开了卧室的门。 唐言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垂坠的黄昏之色发呆。 听到门响,回过神,“又怎么了吗,陈姨?” 陈姨将手机递上去,“唐小姐,先生的电话。” 唐言蹊看也不看,闭上了眼,“说我睡了。” 陈姨“哦”了一声,老老实实道:“唐小姐说她睡了。” 唐言蹊,“……” 电话那头男人的呼吸陡然沉了几个度,陈姨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登时感到心惊肉跳,“我、我……” 唐言蹊只好掀开被子,无奈地接过电话,“给我。” 这烫手的山芋若她不接过来,陆仰止那个霸道专制又不讲道理的男人怕是又要把火气撒在别人头上。 陈姨很愧疚,“唐小姐……” “没事。”唐言蹊捏着眉心,“你去忙吧。” 她刚说完这话,男人低沉又有磁性的嗓音就透过无线电波传来,“言言。” 唐言蹊心如止水,无波无澜,哪怕是听到再心动的声音也觉得不过尔尔,“什么事。” “我今天晚些回去。” “嗯。” 陆仰止心里突然蒙上一层躁意,“你不问我去干什么?” 唐言蹊不想和他多说话,又无力吵架,只好从善如流地问:“去干什么?” 陆仰止烦透了她这逆来顺受的模样,好像谁给了她多大委屈受。 “吃饭。”他硬邦邦道,“和清时。” 电话那边的女人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这沉默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陆仰止的咽喉。 他在逐渐产生的窒息感中恍然觉得懊恼。 何必用这种小男孩才会用的把戏来刺激她。 试图激起她一星半点不同寻常的反应来。 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幼稚了? 定了定心神,他重新开口道:“言言,我会尽快……”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离开。”女人与他在同时开了口,听不出是什么语气,只觉得,平静冷淡得过了头。 陆仰止几乎被这语气冻住,心头那不祥的预感加重,冷声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不喜欢这里。”她回答得很简单,“更不喜欢被人圈着养着,过小三的生活。” 陆仰止默然静立。 身影在光线明亮的走廊里,像一块石雕,动也不动分毫。 “陆仰止,我求你给我爱情的时候你给不了,那我退而求其次,想让你给我自由,你总该答应了吧?”她似叹非叹的,好像很落寞,明明口吻不算咄咄逼人,却字字句句都在男人心上划下了一道血口,“你说你再也不做让我不开心的事,你说我喜欢什么就给我什么,这话,不算数了吗?” 他闭了下眼,手掌死死攥住手机,骨节寸寸泛白,声音却仍是竭力压抑的温和,“这件事,等我回去再说,好吗?” “你不是不回来?” 男人沉了眉眼,冷声更正:“我说的是晚回。” 她究竟有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 这种伸手快要抓不住她的感觉,让陆仰止恨不得砸碎手边一切可以碰到的东西才能稍稍发洩几分。 唐言蹊应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灯光拉长了男人的影子,他阖了下眼帘,四肢百骸中蓦地蔓延开一种揪心的无力。 他很想问她到底要怎么样,很想问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下。 可是睿智如他,坦白如她,他怎会不明白她对感情的要求。 一生一代,一双人。 唐言蹊是个卑微又骄傲的人。 她的卑微,在于她的不矫情不做作,爱的时候拼尽全力。 她的骄傲,在于她的不将就不妥协,不爱的时候,手放得潇潇洒洒。 陆仰止彻底没心思吃这顿晚饭了,脸色不善地回到包厢里,直接问道:“吃好了吗?” 庄清时一怔,心里“咯噔”一声,原本就做了亏心事,此刻端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是有什么急事要离开吗?” 他也不避讳,颔首道:“嗯。” 庄清时猜这事情约莫就和他家里那个女人有关。 嫉妒和恼火扭曲了她的笑容,但她转念一想,他应该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 不然不会只焦躁,而不生气,更不会还礼貌地假意问她一句“吃好了吗”。 看来今天这酒,她无论如何也要骗他喝下去了。 否则…… 他就这样回了天水湾,明天定是个隐患。 “仰止,这是日本有名的烧酒,来都来了,不尝尝吗?”庄清时把酒递到他面前。 男人看也不看,“我不喝酒。” 他酒量不差,但不喜喝酒。 因为讨厌被酒精控制大脑的感觉。 一个男人,一个身处高位的男人,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克制与自持。倘若不能时刻保持清醒,很容易被敌人握住把柄。 庄清时低垂着眼睑,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你是心情不好了吧,谁惹你生气了,你要来拿我撒气?” 她臻首微低,头发一缕散落在鬓边,黑色的发丝衬得这那张娇艳的脸更加白皙,而若隐若现的眉眼,乍一看上去,竟有几分像…… 陆仰止心头震了下,别开视线,搁在桌面上的大掌攥了拳。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谁都能想起那个女人。 那个全世界唯一胆大包天敢将他弃如敝屣的女人。 而且,光是方才恍惚看走眼的一刹,他就对只有三分像她的庄清时起了怜惜。 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他不懂。 他只知道,他无法看到那样的一副眉眼间出现一丝一毫的落寞。 走火入魔了吗陆仰止。 疯了。 你真是疯了。 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庄清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薄唇自嘲地勾着,倒不似在与谁生气。 于是她咬牙,一不做二不休,酒杯递到了他手里。 陆仰止狭长的眼睛一眯,犀利冷锐的目光扫向她,又扫向她手里的酒,“我说过,我不喝酒。” “不喝酒,你的心事怎么办。”庄清时手肘撑着桌面,托腮笑望着他,脸上有妩媚的桃花色,这副画面足以让每个正常男人心动,“就当是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的一次回馈吧,仰止,你给我讲讲她。” “她”字话音一落,男人漆黑沉冷的墨瞳间陡然就散开了雾。 庄清时心中已然是千疮百孔。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个她。 还是一提到她,他就会变得很不寻常。 她靠回自己的椅子上,却突然听到安静的包厢里,男人喉咙滚动,咽酒的声音。 庄清时心跳蓦地加快,凝眉看过去,他手里一小盅杯子已经空了。 “清时,这件事我是想与你谈谈,既然今天你提起了,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你看如何?” 男人嗓音沙哑地开了口,本该是征询意见的一句话,被他平铺直叙地说出来,却半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连标点符号都带着强势的存在感。 庄清时一边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一边紧张他想说的话。 明知不是什么她听了会开心的话,却仍,对他每个字都,有种痴心妄想的期待。 她自己也喝了酒,眼泪快流进心底,“你说。” …… 唐言蹊没想到,这“晚回来”,竟晚到了夜深人静的地步。 那时她都已经睡了一觉醒来,听到了外面汽车熄火的声音,才晓得陆仰止原来一直没回来。 想起他走时信誓旦旦说要做晚饭给她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笑。 胸腔里空空如也,感觉不到太多悲伤或是愤怒,她将被子拉高了些,只求他能稍微有点良心,别看到她睡了还故意过来吵她就好。 可是这一次,她又猜错了。 男人径直走入卧室里,也不知是不是没掌握好力道,开门的动静还有些大。 唐言蹊闭着眼,装睡。 忽然,鼻翼轻耸,闻到了一丝酒味。 这是……还喝了酒? 不过,与她何干。 他进了门就没了声息。 唐言蹊以为他至少要换个衣服,洗澡,或者直接躺上床来。 都没有。 这种悬着吊着的心情十分讨厌,她眉头皱了皱,屏住呼吸不想再去闻那烈酒的味道。 渐渐地,意识有些昏沉。 就在她快睡过去时,男人的长臂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炙热的胸膛贴了上来,低低笑道:“装不知道我回来了?” 唐言蹊激灵一下子惊醒,震惊地回头。 黑暗中,看不见他是何种表情。 只是周身猝不及防被酒味包裹,她受惊的情绪还未散去,就被他堵住了嘴唇。 狠狠地,不带一丝犹豫的,甚至捏着她肩膀的手还用了力道。 他的舌在她口腔中翻卷,攻城略地,“自己睡,也不等我,嗯?” 接吻的间隙,他喘着粗气,攫住她的下巴,“不是等我回来要和我谈谈吗?”说着,又将头埋进她散发着沐浴露清香的颈间,牙齿轻轻咬了上去,舌头也舐过那处,“来,我们谈谈。” 唐言蹊这下完全清醒过来,身子哆嗦了下,不可置信道:“陆仰止,你喝了多少酒?” 他的酒量…… 他不是千杯不醉吗?! 男人不由分说将她反抗的手举过头顶,也不开灯,醉眼朦胧地吻上她,嗓音低沉得性感,“不多。” 这动作羞耻至极,又无意间碰到了唐言蹊白天的伤口,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的感官却仿佛迟钝了数倍,对她的反常一无所知。 陆仰止只觉得体内有股邪火在乱窜,司机开车送他回来时他便有这种感觉。 本以为是喝不惯日本酒所以有些上头,但一开门,闻到卧室里幽幽的女人香,那邪火仿佛被人加了一把怪风,瞬间燃开一大片。 唐言蹊冷静了几秒,艰难开口道:“我是想和你谈,不是想和你做,你现在这是要谈事情的态度吗?” 男人的动作顿住,许久后,强行暂停了沉沦下去的慾念,鼻音浓重地“嗯”了声,“你说。” 唐言蹊反倒无法启齿了。 但浑身上下的伤口犹在,脸上依旧隐隐作痛,她几乎闭上眼就能想起在花园里被人围观的一幕。 尖锐的痛感碾过心脏,她的语气淡了许多,漠漠道:“我不想和你闹得太僵,好聚好散吧。” “我说过。”他揉着眉心,眼睛也不睁,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不可能。” “你知道你没办法在这里囚禁我一辈子的。”唐言蹊莞尔,“墨岚会想办法带我出去。” 陆仰止倏地睁开凤眸,眸间厉色惊人,许是那两个字触到了他的禁区,怒意毫不收敛地张扬开来,沉沉如山崩,“唐言蹊,你别告诉我你现在乖乖的不吵不闹,就是在等他来带你离开!” 第98章 你说你多可怜 唐言蹊没动弹,淡淡笑开,“我谁带我离开都一样,重点是,我不会留下来。我……” 话没说完,就被一股裹挟着暴戾与怒意的气息席卷,他猛地欺身而近,狠狠将她吻住。 “那你就试试我会不会放你走!” 唐言蹊挣扎不开,也很累,于是就这么任他上下其手,她静静地望着黑寂的屋顶,“陆仰止,我想走,你以为你拦得住吗?” 这话没什么太大起伏,连声线都是清澈淡静的。 可却蓦地让他的动作停住了。 有山呼海啸般的情绪几乎淹没了他的神经,陆仰止不知道她这话背后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深意,他只想起上一次,他想将她关在这里,她破解了运营商的无线讯号波段,硬是闯了出去。 就算是那次,他也没有此刻这么强烈的感觉—— 他拦不住了。 这是他头一回有这种感觉。 他拦不住她了。 以前哪怕她走得再远,他也没觉得真正失去过她。 如今她就在他怀里,陆仰止却只能颤抖着将她抱紧,“言。” 他的嗓音绷紧,低磁沙哑得厉害,“别走。” “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只求这几个月的时间。” 周围环境漆黑一片,唐言蹊还是看清了他眼底的猩红和……微不可察的悲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从未。 这种类似妥协到低声下气的姿态,从来都不属于这个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男人。 心头莫名泛开几分她自己也不懂的别扭。 而男人强有力的身躯贴得她那么近,她很轻易地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变化。 皱眉,刻意忽视那不明所以的烦躁,“我想睡觉了,陆仰止,如果这件事谈不妥的话,你就出去……” 话没说完,他的唇就凑近她,带着酒气吻了上来。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言?这个时候你想让我去哪?”他单手越过她的肩头撑在床垫上,把她整个人都箍在了他的胸前。 唐言蹊身体僵住,望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中不明朗的脸廓,直觉地感受到了阵阵危险,“你想干什么?” “呵。”男人的薄唇里溢出轻轻一个笑音,似嘲似讽,“你不是很了解我吗?看不出来我想干什么?” 有什么坚硬滚烫如热铁般的东西隔着薄薄的衣料抵着她,唐言蹊立马慌了去推他,“你起来……” “别动。”他沙哑而果断地命令,脑袋里疼得仿佛要裂开,硬朗结实的身躯更如同浴了火般温度灼人。 陆仰止在两种念头里来回徘徊—— 一方面无法抗拒她的誘惑,一方面又实在不愿在她最讨厌他的时候强要了她。 毕竟,那不是君子所为。 前几次不管是她有求于他还是达成了交易,他们总是两厢情愿的。 “言。”那处涨得厉害,他将她抱紧,如沙漠里的旅人找到了绿洲源泉,细密的吻落在她的发根,“给我。” 唐言蹊脸色发白,他这已经是不容置喙的口气了。 “我不要。”她依旧推着他往外,“陆仰止,你别发疯,我不想和你做,我现在没心情和你……” “可是它难受。”男人的唇摩挲在她耳畔,耐性也在一点点崩塌,“它想要你,嗯?” “要你二大爷。”唐言蹊忍无可忍,气得颤抖,“滚开!” 和别的女人把酒言欢起了兴致,回来拿她发洩慾望,她唐言蹊在他眼里就真的这么廉价? “倘若我不呢?”男人扣紧她精致小巧的下巴,在黑暗中,夤夜般的眸光精准地射进她的褐瞳,锋利至极,“只要是个男人就不会在这种时候退开,你懂吗?” 陆仰止边说边抓住她的皓腕,引着她的手向下,“言,帮我解开。” 唐言蹊挣脱不开,心中的屈辱感无限放大,“陆仰止!我说不要!” 男人却已然无法自控了,身体里一波一波的冲动快要把他灭顶。 他的呼吸粗重了许多,“有时候我总是在想,既然你已经讨厌我了,那我何不再得寸进尺一些,做点让你更讨厌的、我自己至少能开心的事情。” 唐言蹊被他身上的酒气恶心得不行,一字一字道:“你别逼我恨你。” “恨”之一字,让男人的动作猛然间停滞了。 他的身体一点点硬起来,连胳膊上的肌肉都似乎化成了石头。 两种念头在脑海里冲撞得更加急遽。 难受得连神经都在燃烧。 而她柔软的身体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陆仰止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手里力道不自觉地加重,“恨我?恨我也好,倘若你真的恨我,那就留在我身边折磨我一辈子,报复我一辈子!就算让你恨我,也好过看你和别的男人离开!” 他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戾气冲破了最后一层理智的束缚,完全被释放开。 一瞬间,唐言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向来是个渊渟岳峙的正人君子。 可是当君子发狂的时候,往往比小人还可怕。 没有任何事情能再阻止他。 他疯了。 唐言蹊闭上眼睛,白天的记忆冲进脑海。 庄清时的耳光,邻居同情而嘲弄的眼神,还有他见到陆远菱就迫不及待把她赶上楼藏起来的紧张…… 忍不住又问了自己一次,这么多年来,她的爱情,究竟满目全非成了何种模样? 被撕碎,被践踏。 被日复一日地当成笑柄…… 而陆仰止还埋头在她的脖颈间亲吻。 比之平时急躁许多,连节奏都显得凌厉冒进。 忽然,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僵住。 月色入户,清冷得仿佛山间的溪涧。 他动了动手背,看到了一滴晶莹的水光。 紧接着,水滴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如数砸在他的手背上。 女人颤抖的身体和呜咽的声音击穿了他的心脏。 黑眸中发狂的猩红如潮水般迅速褪去,他低头望着她,喉结滚动,“言……” 她还在哭。 无声无息地哭。 男人忍着体内快要爆掉的痛楚,撑着床垫退开,却连站都站不稳,高大的身形踉跄了下,扶住了衣柜。 他忍不住自嘲。 这算什么。 哪怕背负着她的恨,都无法让他停下。 可是她的眼泪却让他瞬间原形毕露。 是,他不怕被她恨着。 却怕再让她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陆仰止走上前,想伸手摸她的头发。 女人受惊地躲开,拉高了被子。 他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中,握成拳,又收了回来。 “对不起。”男人的嗓音极尽暗哑,吐息紊乱,“我这就离开,你好好休息。今天是陆仰止混蛋,言言,对不起。” 见女人并不想和他说话,陆仰止弯腰,捡起地上的西装,从兜里掏出烟盒与打火机,就这么头昏脑涨地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一刹那,他几乎快要倒在地上。 尼古丁不能纾解他浑身上下乱窜的冲动,陆仰止觉得自己的慾望快要克制不住。 刚走下楼,却看到客厅里亭亭玉立的女人。 他怔了下,对方也怔了下。 那药起效很慢,慢到自然而然,让人难以察觉,不过真的起效以后,药效却非常猛烈,如山洪暴发,收势不住。 庄清时只想着尾随他到家里,在他最忍不住的时候出现,上去便拥抱亲吻,这样他根本没时间思考她是怎么出现在这的,就能被她一举拿下。 可是她没想到,他没回相思那边的家,也没回陆家老宅,却回了这里—— 这个圈养着唐言蹊的地方。 她匆匆停车跟了进来,正看到他进了那女人卧室的样子。 庄清时顷刻间感受到了绝望二字。 竟仿佛她先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叼着一根烟走了出来,神情隐忍而落寞。 她破碎的眸光中生出些许欣喜和希冀,也许是那女人睡了,也许是他们在吵架,或者…… 不,不论如何,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她也没有为人作嫁。 看到他额间隐隐跳动的青筋她就知道,他血液的流速有多快,精神有多亢奋,有多想……要。 庄清时方才也喝了些酒,不愿在矜持什么,尤其是在自己爱人面前,只觉得他连一根头发丝都对她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你是怎么进来的?”陆仰止揉着眉心,还不忘冷静地问她。 庄清时早有准备,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红着脸走近,“大姐让我给你老宅新配的钥匙,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忘记了,所以给你送过来。” 她说这话时,娇躯快要贴在他身上。 陆仰止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所有焦点都在女人半露的香肩和细腻的皮肤上。 视线重重一震,他拧着眉心撇开头,接过她手里的钥匙,“谢谢,很晚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肌肤相碰的刹那,似有微小的电流划过。 庄清时的手没有马上撤开,反而就这么顺势攥紧了他的手掌,“仰止,你也知道很晚了,还要赶我回去吗?” 她娇妍的脸蛋泛开红晕,神情含羞带怯的,举止却又那么大胆,直接上前一步拥住了他,“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话音很小,很低,只能听见气息暧昧地流动。 庄清时踮着脚尖凑近。 男人紧紧闭着眼,推开她,“清时,别胡闹。” “我胡闹?”她轻轻一笑,歪头看着他,“你现在很想要我,是不是?”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垂了下眼帘,目光往什么地方飘去。 陆仰止总算觉出了些不对劲,在车上就一直累积着慢慢等待爆发的冲动一下子化作了凛然的刀锋。 他眯着眸子,猛地攥住她胡来的手,冷声道:“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庄清时有条不紊地脱掉外套,优雅地笑着,嘴里说着与笑容完全不符的有辱斯文的话,“娱乐圈里多的是这种交易,自然也有不少好玩的东西,前两天有人送了我一小瓶,我刚才不小心兑进了酒里。” “庄清时,你不想要命了?”陆仰止手里的力道蓦然加大,语调也沉冷如霜。 该死,他竟然半点没有察觉。 是他太笃信唐言蹊那女人对他的誘惑吗? 无论对她有多么排山倒海般汹涌的情潮和慾望,他都不觉得夸张、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吗? 庄清时漂亮的五官紧紧皱着,手腕快要被他用力捏碎了,可还是笑出声,“这药不会马上见效,但是只要见效了,就没有别的法子可解。” “谁给你的胆子。”陆仰止黑眸间结了一层冰,忽然想到什么,“大姐?” 庄清时一向对他又爱又畏惧,是决计无法单独下定决心做出这种事的。 “和大姐没关系。”她仰着头,眉眼忍着痛,绽开妩媚的弧度,“仰止,你是真心想要和我结婚的吗?是吗?” “我和你订了婚又怎么样,收到那些人的祝福又怎么样,是陆家唯一承认的儿媳妇又怎么样。”庄清时自嘲地笑,“你心里始终都有另一个人,那人不是我。我以为我足够爱你,足够大度,可以忍受我未来的丈夫不爱我,但是,人总是贪心不足。” 她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你不爱我也罢,对我好一点不行吗?” “你今天和我说了这许多,无非就是告诉我你放不下她。” “那你又何苦对我这么残忍,逼我一定要放下你?”庄清时睁大了眼睛,美眸间落下的眼泪楚楚可怜。 陆仰止一个晃神,眼前交叠而过的竟是另一张脸。 同样的,泪流满面,让他肝胆俱裂。 鬼使神差地,男人伸出手,在这相似的眉眼上,轻轻拭去泪痕。 “别哭。”他压低了嗓音,道。 庄清时诧异,却又很欣喜,趁他不备紧紧拥住他。 她如水般娇柔的身子就这么毫无保留、严丝合缝地黏在他身上。 男人蓬勃的慾望一霎涨得更高,他深呼吸,每个字都吐得艰难,“离开这里。” 庄清时微笑,“我不要。” “我为什么和你订婚你明白。” 笑容僵在女人脸上,缓缓渗出苦涩,“是,我明白。但你也该明白,婚姻不是一纸结婚证的事。难道要我嫁给你以后,天天和我的丈夫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守一辈子活寡吗?” “你心里是谁,我不再问了。”她道,“我只求你给我一个孩子,好吗?就算你不爱我,至少我还有孩子。这样也算我完成了答应大姐的事,她以后也不会怪我没能给你添下一儿半女。” 庄清时的手撩动着他,“我都妥协到了这一步,你还是要阻拦我吗……” 男人不动了。 她一怔。 心里很快盈满喜悦,再也不犹豫,立马踮脚尖,闭着眼去吻他。 两个人的嘴唇还没碰上,却听到男人平静沙哑的嗓音,“清时,我的女儿只有相思。” 庄清时又一次怔住。 “你觉得大姐让你嫁给我,对你是件好事,我却不这么认为。”他道,“你家教好,长得漂亮,追求者无数,没必要把自己的未来葬在这样一场婚姻里。我也从小就听说过你了,圈子里的人,长辈还是同辈,对你从来没有过一句负面评价。” “可是你所谓的爱我,给你带来的都是些什么变化?”他问。 庄清时咬着唇,险些哭出来。 “你开始学着陷害别人,学着背地里搬弄是非,甚至因为妒忌而做出黑白颠倒的事情来。这五年来,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那处仍旧挺立着,女人衣衫半褪,本该是旖旎香艳的场景,却被他一番话将气氛打的烟消云散。 “东庭和池慕都说过,做陆家的女主人,手腕要够狠够果断。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陆仰止将她推开,嗓音依然没多大起伏波澜,平淡得过分,“我不需要我的女人是什么心机深重的人,她可以是养在温室里的娇花,只负责开心就够了。至于阳光以外的阴影,她不必懂得,更无须去碰。” 庄清时心里陡然慌了,她抓住他的袖子,直觉告诉她,她马上要失去什么了。 “仰止,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做那些事了,你别这样……” 她不由分说地凑上去,流着泪亲吻他的脸颊,“仰止,我们不说这些了。” “你不难受吗?”她的柔荑直接伸向他血液汇聚最多的地方,“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一见钟情的,你会慢慢发现我比她更好,比她更适合你——” “我爱她。” 男人冷静平缓地说出这三个字。 庄清时如遭雷击。 愣了下,整个人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陆仰止道:“我爱她。” 庄清时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从陆仰止这般高傲冷漠的人嘴里,听到一个“爱”字。 她踉跄着退后一步,不能承受这沉甸甸的一个字,“你爱她……呵……你爱她?” 她的眼泪终于崩了,“陆仰止,你爱她?你爱那个给你带过绿帽子的女人?你爱那个处心积虑想要离开你的女人?你爱那个根本不把你的付出放在眼里每天没心没肺的女人?” 药效更劲,男人只觉得脑海里碾过一大片令他头昏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去,“她也是爱我的。只是我伤她太深,但是我会想办法弥补。倘若我今天和你发生了什么,她更加不会原谅我。” 庄清时亦被药效所迫,不比他好受多少,轻嘲着勾起嘴角,“你可真是自信啊。” 她抹了下眼角的泪,“你知道她跟我说过什么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下药吗?” 男人皱眉,似有所觉。 “你男人不肯睡你?那你去求求他呀,求求他,他说不定就肯了。若是还不肯,你还不会下药吗?” 庄清时慢条斯理地将那句话重复出来。 眼见着陆仰止瞳孔一缩,脸上的起了暴戾压抑的怒,“你说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当年她也是靠这种手段爬上你的床的吧?”庄清时低低一笑。 男人眼中震愕的色泽更深。 “果然……怪不得她会给我这样的建议。”庄清时喃喃。 怪不得啊,因为唐言蹊自己最清楚,这个法子,对陆仰止是有效果的。 她笑出了泪,心底突然疲惫不堪,笑意更是扭曲到了诡异。 “陆仰止,你说你多可怜。” “你苦心孤诣地为了她做了多少事,五年前五年后都是如此!而你爱的人呢?” “你爱的人居然教唆我给你下药,希望我和你滚床单,为什么?” 陆仰止心脏蓦地揪紧,一瞬间痛得几乎站立不住。 “不可能……”他低哑地说完,复又抬高分贝,冷峻地盯着她,厉声道,“我和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挑拨!自己滚出去,别等我叫人来抬你!” 第99章 我放你走 庄清时笑了,头一次在他震怒的威仪下没感觉到害怕。 亦或是,再多害怕也被浓烈的悲哀冲淡了,“你不敢思考我的问题吗?就只会用赶我走的方式避重就轻吗?” “我告诉你,陆仰止,既然你不敢思考,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她为什么这么做!”庄清时唇角一勾,冷笑声溢出唇畔,“因为唐言蹊想离开你!想甩了你!她心里的人不是你!她想让你出轨,这样她就有理由再也不原谅你了!” 庄清时每说一个字,男人俊脸上冰冻的神色便皲裂一分。 最后一句,更是如利剑般扎透了他的心—— 她想离开他。 她想甩了他。 她心里的人不是他。 甚至不惜一切的,用这种方式让他犯错。 若是真的…… 唐言蹊,你的心是有多狠。 “你还觉得自己比我幸运?”庄清时大笑,“其实你和我一样,只是个得不到心爱的人的可怜虫罢了!” “住口!少在这里胡言乱语!”男人沉着眉目,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修养,凛然道,“滚!” “你不信?”庄清时一怔。 没想到,都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不信她。 恨只恨她当时没能录下一言半语来让他好好听听,听听那女人是如何嫌弃他的。 庄清时深呼吸,扬手一指卧室的门,冷声道:“她不就在楼上吗?你不妨去问问她,这话是不是她说的!” 男人高大的身躯如玉山之将崩,狠狠晃了下,顺着她的手就看向了楼上紧闭的房门。 “仰止,这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爱你的。” 庄清时似哭似笑地上前搂住他,体内的燥热让她无法再矜持,伸手扯开了他的衬衫,“除了我,没有人能给你这么多。” …… 唐言蹊一直在半梦半醒,睡得极其不安稳。 最后,被一声巨大的响动惊得睁开眼。 她皱眉仔细听着,似乎是楼下有人在吵架。 而后吵闹声渐渐小了下去。 这深更半夜的……除了她和陆仰止,谁会在这里? 她叹了口气,披衣而起,光着脚踩在卧室的地毯上,慢慢往外走去。 就在她刚刚拉开卧室门的刹那,正好也有一股力道裹挟着冷厉的风将门推开。 门外,颀长伟岸的身影逆着光,无端显得深沉危险。 唐言蹊被吓了一跳,神色更加疲惫,“你……” 不是已经走了吗? 为什么还站在她门外? 而且,衬衫还半开着,胸膛上有女人的唇印。 陆仰止一步跨进来关上了门,反手把她扣在了门与他中央。 不知是不是月色太冷清,他眼底的色泽也结了冰,呼吸粗重,意识混沌,唯独脑海里有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刺着他的神经。 “是你让庄清时给我下药的?”他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怒意十足。 唐言蹊愣了两秒。 又回想起他今天不对劲的样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而后讽刺地笑出声,“她真有这么大胆子?我还以为她会怂得不敢下手呢。” 她也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毕竟庄清时这种贵族门庭里出来的仪容规整、礼节优雅的千金小姐,都做不出如此龌龊下流的事。 “唐、言、蹊。” 三个字从男人的深喉间蹦出来,随着他一拳重重砸在门上。 五官的轮廓变得凌厉而伤人,他攫住她的下巴,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笑,只觉得心彻底凉了,怒意却止都止不住地拍打上岸,“果然是你?” 唐言蹊不想理会他莫名其妙的怒意,挥手推开他,“你和你未婚妻之间的事,别什么都扯上我。她给你下了药,你难受就去找她解。反正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做……唔。” 她话都没说完就被男人拉住了手腕。 后背撞在衣柜上,疼得她眉头紧锁,还没有任何反应,就又被堵住了嘴唇。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什么怜惜可言。 陆仰止觉得自己疯了。 是被她的冷漠一点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的挣扎,反而生出些扭曲的征服的快感。 哪怕是恨着都好,好过她对他的全然不在意。 好过她怂恿其他女人给他下药,也好过她刚刚那句—— 你难受,就去找她解。 “你当我是什么,嗯?”男人托着她的后脑,碾压着她的薄唇,开口间把含着酒气的空气渡进她嘴里。 唐言蹊晕头转向的,却始终不放弃往外推他,“你是什么关我什么事!陆仰止,我说了多少遍,你这个人我不想要了,你给我滚开!” 你这个人,我不想要了。 他的动作一顿,一种凌迟的痛楚绞住了他的灵魂。 可是这痛楚很快在药物的炙烤下化作了慾念。 心有顽疾,无药可医。 ——“陆仰止,你说你多可怜。” ——“你苦心孤诣地为了她做了多少事,五年前五年后都是如此!而你爱的人呢?” ——“你爱的人居然教唆我给你下药,希望我和你滚床单,为什么?” 他难受至极,却怕惹她不开心而强忍着退出她的卧室。 原来这一切在她眼里分文都不值。 就因为他晚了那么几天,她就决绝至此吗? 陆仰止撕开她的睡衣,俯下头去,在她身上作弄。 唐言蹊大惊失色,脸色白得厉害,失声尖叫道:“你别逼我,陆仰止,你别逼我!你停下!” 有眼泪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滚落,女人削瘦的身子在颤抖。 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还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陆仰止拦腰抱起她,把她扔在柔软的床褥间,欺身而上,慢条斯理地解开皮带。 英俊的脸上神情是冷漠而残忍的,“我没有逼你,是你在逼我。” 唐言蹊看不清他那张脸,只能听到这无可转圜的语气。 她怔了下,忽然,撕裂的痛如电流般划过全身上下,她弓起腰,绝望而又痛苦地喊出来。 他沉入她的身体,干涩的摩擦让二人都很吃力。 唐言蹊边哭边动手捶打着他的胸膛,“你滚开,你给我滚开!” 陆仰止闷哼一声,精准地捉住她的皓腕,“唐言蹊,你当真那么烦我?” 她的眼泪不停,儿时的情景交织重现,只让她生出想杀人和自杀的冲动来,“是,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男人瞳眸微微一缩,进出的节奏也猛地顿住。 片刻后,他咬牙冷笑,“看来我是没让你舒服!” 这半夜漫长的折磨,于谁而言,都是身心俱疲。 直到最后陆仰止释放在她的身体里,唐言蹊已然像个被玩坏的布偶,皮肤上遍布青紫,没有一处完好。 男人亦是累得仰躺在床上,黑眸里,一丝光亮也无。 忽然,他哑声开口:“唐言蹊。” 身边满身狼藉的女人闭着眼,泪都流干了,呼吸微弱,仿佛已经死去。 “别给我装死。”他伸手擒住她的手腕,“看着我!” 唐言蹊还是不睁眼。 陆仰止恶狠狠地盯着她,忍住了想把她眼皮撬开的冲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烟,坐起身来,背对着她。 一团青白的烟雾从他削薄的唇中飘出来,衬得他的嗓音,沙哑疲倦到了极点,“我放你走。” 女人的睫毛一颤,微微打开了眼帘。 “听见了吗,唐言蹊?”他嘲弄地笑,闭了下眼,“我他妈拿你没办法,我放你走,你爱滚去哪滚去哪,别给成天老子活得一副死人样,听见了吗!” 女人的眼睛这才完全睁开了。 她看到他挺拔而有力的脊背,透出一种心如死灰般的沉寂。 这是唐言蹊第一次听到他用如此低俗的措辞。 他又抽了口烟,不知怎么被烟呛到,咳嗽了好几下,便活活用手将那燃烧的火星掐灭了。 “你赢了。”陆仰止的语气如同夜色下的海面,表面上波澜不惊,深处是什么,没人知道,“你又赢了,我放你走。” 他说完,又严厉道:“听见了就吭声!” 唐言蹊重新闭上眼,“是吗,那再好不过了。” 谢谢。 男人眉眼更加沉峻悲凉。 原来他和她之间,就剩下一句,“我放你走”,“那再好不过了”。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我对你的纵容能换来什么。”陆仰止低低地笑出声,“但我是个商人,也是个男人,言言,你明白吗?” 不待唐言蹊有时间思考,他就重新翻身压在了她身上。 见她想躲,他面无表情地按住了她的身体,“如果明天你还想离开这里,就别再以任何方式惹我不痛快了。否则我随时都有可能更改我的决定。” 唐言蹊撇过头,也许是感受到了临近结尾的气氛,她心头的怨恨也慢慢沉淀下去。 仅存的,还有一丝一缕的轻嘲,“既然你随时都有可能更改决定,那我怎么保证我乖乖配合你,你明天不会反悔呢?” 陆仰止敛眉低目,望着她苍白的容颜,还有细眉间不必言明的厌恶,心底一刺,沉声道:“衣柜的隔间里有把枪,明天若我拦你,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再走。” “你以为我舍不得吗?”唐言蹊眨着眼睛,淡淡望着他。 陆仰止亦是勾唇,笑容挂在俊脸上,凉薄入骨,“我再也不会这么以为了。” 从今晚他要了她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会再这么以为了。 他压住女人的唇,这次格外温柔,手指亦是用她最熟悉最不可抗拒的方式灵活游走。 可那双深邃如泽的眼睛里,却无半点情慾,“喜欢就告诉我,我爱听你叫。” 唐言蹊紧咬着唇不松口。 陆仰止却不以为意地笑开,埋首下去,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 唐言蹊只觉得脑子里的思绪一团团炸成了烟花,“你……” 她用手去推他的头,那么无力,酸软,“你在干什么……别……” 他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握住她的手搁在身侧的床上,“你喜欢的,喜欢为什么要拒绝?” 这一次却比上一次更加让她觉得崩溃。 唐言蹊不是什么老手,陆仰止也不是,他只是比任何人,甚至比她自己都清楚她要的是什么。 所以当他想给的时候,那些温柔和快意只会让她没办法招架。 后半夜与前半夜不同,这一室旖旎的春色带着浓烈的绝望荡漾开来。 伴随着男人最后的低吼声和女人的婉转轻吟,像是奏响了离别的悲歌。 …… 陆仰止没有过这么纵欲的时刻,加之这段时间的疲倦,他第二天亦是睡到了日晒三竿才醒来。 狼藉的床上,另一半已经空了。 一如他的心。 他坐起身,想去冲个澡,可是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别扭得不能正常运转。 到最后还是咬着牙扶着衣柜在站稳,拉开浴室的门。 十几分钟后,他穿戴整齐下楼。 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唯独他自己明白,这平静背后,是种他永远都要孤身一人应对的寂寥与困锁。 陈姨端出了午餐,有些悲伤地瞧着他,出声问:“先生,您还好吗?” 陆仰止很冷静地颔首反问:“我看上去不好?” 陈姨不言语了。 他吃了点东西,淡淡开口:“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刚走不久。”陈姨道。 “为什么不叫醒我?” 陈姨一怔,听着他这话——这本该是句质问追责的话,但此时听上去,就仅仅像他因为不理解所以有此一问,根本连点情绪都没有,更别说是生气、质问或者追责了。 陈姨抿了下唇,回答:“刚才我是想上楼叫您起来的,我也劝了唐小姐好半天。” “可是她说不用劝她,也别去叫醒我。”男人平淡地接腔,语调里不含太多抑扬顿挫,缓缓的,慢慢的。 陈姨却差点哭出来,“是,唐小姐说不想闹得太难看,所以拦着我,不让我去叫您起床。” 不想闹得太难看? 男人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唇边笑意渺茫。 她是有多怕他会反悔。 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开? 陆仰止放下筷子,闭眼按住发胀的太阳穴,“你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了,走吧。” 陈姨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长长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阳光下,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没再动过。 忽然别墅的门响了响,有人步子轻缓地走了进来。 陆仰止没睁眼,不耐道:“不是让你下班吗?这个月的薪水联系宋井去领,以后也不必回来了。” 那人没动。 没离开也没说话。 陆仰止心里的躁意滋生得更多,再也压制不住,扬手把面前桌上的东西扫落,暴怒道:“滚出去,听不明白?!” 话音一落,却看清了不远处亭亭玉立的女人。 细小的尘埃漂浮在空气里,在明亮的光线中格外明晰。 恰如她那张能陡然扣动谁心弦的脸。 唐言蹊。 陆仰止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脏里传来重重的响声,他从座椅上站起来,表情有一瞬间的紧张无措。 下一秒,重新归于沉静,“怎么,又不想走了?” 他锐利的眸光紧紧攫着她的脸,片刻也不放松,“后悔了?” “如果你现在后悔,我还——” “陆仰止。”女人打断她,莞尔浅笑,“我有点东西没拿。” 男人拧了眉。 “昨天我陪你不眠不休地做了一晚上,你是不是该把第四册书给我了?”唐言蹊平静开口,听不出喜怒。 一番话,却教男人僵立在原地,“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嗯。”女人静静袅袅道,“你是商人,你不吃亏,我也不是傻子。” 心底最后一分渺然的希冀被无情碾碎。 陆仰止几乎能感觉到神经一根一根崩裂。 亏他在看到她去而复返的那一霎,被一种莫大的喜悦冲昏了头。 她一定不知道他差一点就上前抱住她。 她一定不知道这一个早晨他胸腔里膨胀的懊恼痛悔快要把他活活压死。 她一定不知道,他爱她。 “呵。” 他薄唇一勾,放开了手。 彻彻底底的,放开了手。 男人闭了下眼,重新睁开。 眸间被扫荡一空,什么都不剩下。 唐言蹊目送着他走上书房,听到保险柜被打开的声音,又看到他拿着一册书下来。 “你的脸是被谁打了吗?出去一趟就肿成这样?”他的声音很哑,不知抽了多少烟。 唐言蹊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我就算毁容了也和你没关系,你有那个时间多关心关心你的未婚妻每天在做什么吧。” 又是未婚妻。 陆仰止听她说这话已经快听得上火了,便也没细想她话里的深意。 他眸子一眯,“你不用再把我往她身上推了。” 顿了顿,又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男人的脸色格外沉凝认真,视线亦是纹丝不动地落在她身上,“唐言蹊,你当真要走?” 唐言蹊摸了摸自己脸上肿起的地方,浑身上下都还酸软着没有太多力气,可她下意识有些惊疑,打量着他,“你又要反悔了吗?” 她这不是直面的回答。 可是也足够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男人缓缓抬手,不轻不重地把书摔在她怀里,甚至没再看她一眼,薄唇轻启,最后一个字是: “滚。” 唐言蹊接住他扔过来的书。 沉甸甸的,好像汇集了谁一生的心血。 “等我用完,托人给你送——” “随你。”陆仰止打断她,背影冷峻地一步步上楼。 唐言蹊又一次目送着他。 这感觉很微妙。 明明她才是要离开的那个。 却看到的总是他的背影。 有些人,就是害怕告别,如他,如她。 她抱紧怀里的书,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别墅的小径上以后,上楼的男人停住了脚步。 他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弯下腰去,一贯挺拔如山的身姿佝偻得像再也承受不住。 他也终是没有回头,唯独那双从来冷寂而深邃的眼睛里,渐渐泛上一丝水光。 我输给你了。 唐言蹊。 输给了你的眼泪,你的难过。 在我最爱你的时候。 每一次,你却都只留给我“放手”这一个选择。 也许感情的世界里本就没有公平。 我也总算懂了你的伤心。 这是绝望吗。 是吗。 …… 唐言蹊走出了别墅大门,门外,一辆轿车停在那里。 车里的女人有倾国之色,墨镜挂在巴掌大的脸上,挑起嘴唇笑望着她,“结束了?” 唐言蹊点头,“嗯。” 第100章 他有庄清时,我有你 “他居然真肯放你走。”驾驶座上的女人勾唇一笑,娇艳的眉眼间莫名析出几丝夺人目光的高傲,“挺出乎我的意料的。” 唐言蹊没说话。 “昨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江一言,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这容貌绝美、顾盼生姿的女人正是傅靖笙本人,她平视着前方,白皙的玉指敲打着方向盘,“不过,说到做到,也倒还算是个男人。” 昨天夜里四点多,江一言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 傅靖笙当时还睡着,江一言怕吵醒她,挂了两个。 到了第三通电话,大约是看它太过执着,也担心唐言蹊出什么事,他才沉着脸异常不耐烦地接了,“要死?” 陆仰止也没多说别的,只是平铺直叙地哑声道:“明天让傅靖笙过来接她走。” 傅靖笙睡得浅,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拧开床头灯,困倦且疑惑地盯着江一言。 江一言见她已经被吵醒,更是不悦,倒也索性不压着声音了,“你以为她是什么,你想要了就带走,不想要了就送回来?” 陆仰止亦不废话,“人你接还是不接。” 江一言低咒了一声,“在哪。” 对方报了地址,最后又额外叮嘱了句:“让傅靖笙来。” 傅靖笙正揉着眼睛,闻言挑了下眉,懒洋洋道:“为什么要我去?” 陆仰止没再说话,挂了电话。 江一言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一手按住女人的头,按在枕头上,声音裹着浓浓的暴躁,“睡觉。” “怎么了?”傅靖笙不解,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我去?” 江一言闭着眼躺在她身边,半晌,待傅靖笙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男人才淡然出声:“你觉得他想放她走?” 这个问题就算是困傻了的傅靖笙也能回答:“怎么可能?肯定是言言想走。” 江一言抚着她的头发,很少听她这么不带锋利棱角的与他说话,脸色也转晴,“嗯,为什么?” “她在他身边无名无分,看前两天的报道说陆仰止要和别人结婚了,言言估计怕别人对她说三道四,所以不想留下吧。” “所以我去接她,在陆仰止心里,和她留在他身边的处境,没区别。” 傅靖笙怔了下,没懂。 男人忽然睁开眼,一个翻身压住她,深瞳把她整张美丽而不可方物的脸蛋圈在视线之中,“他有庄清时,我有你。” 傅靖笙不明所以地眨了两下眼睛,才明白他的意思—— 陆仰止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们只是表兄妹的关系,所以怕江一言瞒着她傅靖笙,偷偷带走唐言蹊,然后也像他一样,把唐言蹊藏在外面,无法登堂入室。 所以便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唐言蹊知道她的存在,也让她知道唐言蹊的存在。 以免,她再被人看轻。 “陆仰止还挺为她着想的。”傅靖笙淡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是说,这是你们男人的通病?” 江一言稍霁的脸色霎时间又被打回原形,抬起她尖细的下巴,“你觉得这是为她着想?” 他对她的天真幼稚嗤之以鼻,“你也太小看那个男人的城府了。” 说完,他俯下身子,继续在她耳边道:“倘若我救她于水火,唐言蹊一个不小心对我动了心,怎么办?他只是想让你出面来消除这种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因为不想把自己的女人拱手让人,懂?” 傅靖笙被他近距离压迫得喘不过气,这男人的一字一句存在感都太强,她偏过头,“好笑,我能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男人低低徐徐地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没有其他女人能入得了我的眼,近得了我的身。” 所以,陆仰止才以这种方式,想让唐言蹊明白,江一言心中的女人是傅靖笙,他非她的良人。 傅靖笙对他们男人之间那些弯弯绕绕的城府简直佩服。 原来男人幼稚起来,比女人还要矫情。 而江一言却又黯淡了眸光,低霭道:“阿笙,全世界都明白我对你的心思,只有你不信。” “那你不如也跟他学学,”傅靖笙阖上眼帘,“放我走吧。” …… 忘了最后江一言说了什么,但她回想起昨晚的那些话,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这倒也给了傅靖笙一个可以单独出门的机会。 美眸间划过一缕若有所思的深意,她看向唐言蹊,倏尔发现对方脸上有些奇怪。 于是摘下墨镜,仔细端凝着她,皱眉,“陆仰止家暴你?” 唐言蹊,“……” 她坐进车里,拉下遮光板上的镜子,望着自己红肿的脸。 陈姨给她的药到底见了三分效果,比昨天看起来好多了,但还是…… “格老子的。”唐言蹊冷声骂了一句。 “正好,我带你去医院。” 唐言蹊忙道:“用不着。” “女孩子当然还是脸最重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嘛。” “真的用不着……”只是有点肿,抹几天药就好了。 傅靖笙完全不听她说,将跑车开得快要飞起来。 那潇洒如流云的姿态真是让人想象不出来她也是个名门闺秀。 不知怎么唐言蹊突然就想起了红桃。 当年红桃还在的时候,是组织里出了名的飙车狂人,赫克托一坐他的车就想吐,下了车就一通大吼:“你是不是开想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红桃总会甩着钥匙嬉笑,“你胆子真小,娘炮。” 赫克托满楼道地追着红桃跑,兰斯洛特就一边给她捏肩一边看热闹。 唯独霍格尔,事不关己地坐在电脑前面敲敲打打,可是每当红桃被捉住教训时,他的声音都会不咸不淡地传来:“赫克托,把数据库里的资料调出来给我。” 一个晃神,车便停在了医院门口。 傅靖笙刚一踩刹车就收到了来电,那头男人声音沉冷,“你去医院干什么?” 傅靖笙波澜不兴地睨着车上的定位仪,早就想到男人会监视她。 “你表妹被那臭男人打了,脸肿的跟猴屁股一样,我去带她开点药。”她回答得天衣无缝。 “陆仰止会和女人动手?”江一言不信。 傅靖笙直接开了视频,把镜头对准了旁边茫然进入不了状态的唐言蹊,“你自己看。” 唐言蹊下意识捂了捂脸,褐瞳里掠过某种近似于自卑的黯然。 傅靖笙一怔,惊觉自己光顾着洗清嫌疑,不顾女孩子的自尊心,实在不妥,赶忙收回手机,对着江一言道:“我不跟你说了,赶快带她去开点药。” “知道了。”男人紧锁着眉宇,挂了电话。 亏他还以为陆仰止是个男人,怎么也尽做这种跌破下限的窝囊事。 唐言蹊被傅靖笙拽进医院时,整个人还是很恍惚的,竭力劝道:“阿笙,我真的不用……” “言言,我求你,帮我个忙。”傅靖笙突然站定,直直地望进了她眼里。 唐言蹊心里“咯噔”一声,“你……” 傅靖笙闭了下眼,嘴角扬起几分苦涩的笑,握紧她的手,“我这个月的例假没来。” 语调虽然轻,可唐言蹊被她握着手,清楚地感受到了从对方手中渗出来的汗。 同是女人,唐言蹊自然明白例假没按时来,意味着什么。 她月眉一颦,压低嗓音,“你的例假平时准吗?” 傅靖笙艰难地点了点头,神色一片悲戚。 唐言蹊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 “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个孩子我不能要。”傅靖笙垂眸,摸着自己平平的小腹。 那天晚上,江一言像疯了般强迫她,非要给她一个孩子。 她也明白,他说得对。 如果再有一个成型的孩子,那么她是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打掉它、离开江一言的。 但是她无法说服自己留下。 那年,她被困在大雪纷飞的山洞里几天几夜,她以为他会来救她,可是等到的却是他在国外为了他的青梅竹马鞍前马后的消息。 当她的父母找到她时,她体力不支昏倒在山洞里。 她被推进抢救室里时,孩子,已经彻底没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看到自己几个月的孩子变成尸体的那种感觉。”傅靖笙的脸很白,一番话却说得平静,这是折磨了她多少个日夜的梦魇,她虽然忘不掉,却早已学会如何与它们和平共处,“我不会再有孩子了,言言,我不会了。” 不知道是哪个字戳中了唐言蹊,她的心脏蓦地绞紧,“我理解。” 她不仅失去了一个孩子,还失去了对江一言几年如一日的热忱,也失去了为人妻、为人母的勇气。 傅靖笙从小没什么朋友,这些话亦不晓得该和谁说。 此刻倾吐出来,被人理解,竟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 唐言蹊叹息道:“你肚子里这个应该只是个还没成型的受精卵,倘若不想要,确实该趁它未足月的时候用药物流掉,也简单一些。” 傅靖笙苍白着脸点头。 最近她总是梦见她的第一个孩子,用那稚嫩天真的童音质问她:“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为什么这么快就有了第二个孩子啊,妈妈?” 它咯咯一笑,然后骨头断裂,皮开肉绽,在她眼前化为一滩血水。 傅靖笙简直快要被折磨得疯掉了。 第101章 她真的要打掉吗? 从那天江一言强要了她开始,就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偶尔进出,也都有专人跟着。 她想去买个避孕药都没可能。 而江一言比她还清楚她的经期是什么时候,如果这两天再不来例假,以他的敏感,很可能就猜到她是不是怀孕了。 所以傅靖笙只好借着这个接唐言蹊出门的机会,来医院里检查看看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也好早做准备。 唐言蹊揉着眉心,望着挂号处门外的人群,将傅靖笙带走,“在这里排队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你跟我走。” 傅靖笙惊疑不定地看向她,“去哪?” “老子直接带你去楼上妇科。” 傅靖笙皱眉,下意识想张口阻止,可是看了眼身后的人群,到底还是缄默。 现在是已经中午了,这里又是榕城数一数二的大医院,一天的号都挂完了。 若是今天不能把问题解决,下次出门,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就算闹大又如何,让江一言知道又如何?他从家里赶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只要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傅靖笙就有办法不屈从于他。 …… 傅靖笙跟她坐电梯上了楼,电梯里安安静静地只有她们两个。 她手里攥着墨镜,冷冰冰的金属框架在她掌中,怎么也捂不热,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唐言蹊带着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妇产科楼,几乎没有停下来问过一次路。 傅靖笙奇怪地跟在她身后,“你来过这里?” 走在前面的女人身形一僵。 秋日不够暖的阳光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她的嗓音轻轻渺渺的,也像阳光斑驳陆离,“我的孩子死在这里。” 傅靖笙听到自己胸口蓦地一震,她两步走上去拽住唐言蹊的手腕,“你说什么?” 唐言蹊眯了下眼,褐瞳里渗出一丝岁月遥远、星河天外的寂寥。 这些事,她也很少与人提起了。 她不像寻常女孩,有什么闺中密友可以随时互相倾吐心事。 她身边都是赫克托、霍格尔、兰斯洛特这样的大男人。 甚至尴尬到了结婚时连个伴娘都找不到的地步,当时还是让四位jack里长相最中性的红桃委屈了一番,男扮女装给她当了伴娘。 无论是恋爱、结婚还是生孩子,她都没有得到过正确的引导,所以最后被引产时,她也满腹心事找不到谁来说。 在那四个人眼里,她是君是主,亦师亦友,她自己也想象不出该如何拉过他们其中一个说:“哎,小兰,我孩子被陆仰止害死了,我很伤心,你说咋办。” 所以这么多年,便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傅靖笙见她不说话,又盯着她问了一遍:“你的孩子?” 傅大小姐天生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张扬又放肆,吓得唐言蹊都一愣一愣的。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别开视线,道:“五年前我怀过他的孩子。” “他知道?” “嗯。” “多大的孩子?” “七八个月吧。” 傅靖笙瞪大了眼睛,而后收起震惊,又拧紧了漂亮的眉宇,“是孩子生病了?还是你病了?” “都不是。”唐言蹊有些难以启齿,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是陆仰止不想要,就带我过来做了引产。” 她说得很平淡,傅靖笙却觉得心头莫名窜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 也许是她当年那么想留住自己的孩子却留不住,所以额外不喜欢听到其他为人父母的人,如此这样轻贱腹中的生命,“你们疯了吗?七个月的孩子!生下来都能算个早产的婴儿了!” 她本想说,如果母体没有特殊情况,医院是根本不会再同意七个月的孩子引产的。 可后来又转念一想,以陆仰止在榕城的地位,别说是做掉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就是杀掉个把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唐言蹊被她的话刺中,心里哆嗦得停不住,脸上却维系着某种僵硬刻板的表情,“嗯,我们都疯了。” 傅靖笙呆呆地看着她。 女人的神色很静,很凉,像是月夜山间的泉水,触手生寒。 她愣了几秒,咬牙,“他若是不想要孩子一开始就可以不要,为什么非要等你——” “阿笙。”唐言蹊打断她,“我带你去找我当年的主治医生,我和她有点交情,她也许能提前帮你检查。” 傅靖笙气不过,又不好说什么,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摸了下平平的小腹,突然有些迟疑。 这里真的有个孩子的话…… 她真的,要打掉吗? …… 五年没来过这里,唐言蹊原本以为方医生已经忘了她是谁。 可是看到她走进候诊室的一刹那,方医生却眯了眯眼睛,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唐言蹊微笑,“好久不见。” 方医生脸上闪过一丝不怎么自在的表情,不知道是该称呼她为陆太太、还是唐小姐。 当年她的丑闻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晓得,她已经不是陆太太了。前几天新闻上甚至还爆出,离异后的陆三公子和庄家遗孤喜结秦晋之好…… 此刻再见唐言蹊,方医生心情十分复杂。 反观对面的女人—— 身材细瘦,五官精致,慵懒中略带着没心没肺、万事不萦于心的凉薄妩媚,与五年前别无二致。 只是那双褐色的眼睛里比当初多了许多内容,那种过尽千帆后的淡然与辽远,比一般25、26岁的女人显得成熟许多。宛如一块上好的玉,幽光沉静、滑熟可喜,将“美丽”二字变成了一种沁在骨髓里的气质。 这样的女人,不必搔首弄姿,也有自成一脉的风情。 怪不得连阅人无数的陆三公子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方医生思索片刻,叫来助手继续替她问诊,自己把唐言蹊带进了旁边的休息室里。 “唐小姐,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方医生为她沏了杯茶。 唐言蹊鼻翼轻耸,握着杯子笑道:“好茶。” 方医生也笑,“是,当年你怀孕的时候,陆总不让你多喝茶,我还记得你们为此在病房前面吵了一架。” 唐言蹊摸了摸鼻子,“是吗?” 她的记性不太好,所有的脑细胞都拿去做训练了,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记不大住。 方医生继续和蔼地笑,“对,你也算是我行医这么多年遇见过的,数一数二任性的妈妈了。” 不过倒也正是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给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刚怀孕时陆总对她宝贝得很,三天两头就带她来产检,偶尔会遇到公司突然有事的情况,他便会暂时把这位任性的陆太太托付给她。 自从接手了陆家未来女主人的孕情后,方医生手里问诊的病人都少了一大半,陆总恨不得让她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他太太身上。 所以她和唐言蹊的关系…… 说熟不熟,但也绝对不陌生。 “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请您帮忙。”唐言蹊开门见山。 方医生也不磨叽,“你说。” “我朋友这个月没来例假,怀疑是没做好避孕措施。”唐言蹊拉着傅靖笙的手带到方医生面前,娓娓道来,“但是她现在不方便去成人用品商店之类的地方买什么早孕试纸,又想尽快查出来结果,好早作准备。所以……” 方医生蹙眉看向傅靖笙,同样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眉眼比唐言蹊夺目凌人许多,身上的穿戴也不俗,怕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她想了想,“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但我现在……” “拜托你了,方医生。”唐言蹊恳切道,“我们只有这半天的时间,若真怀上了,还要劳您想办法为她做药流。” 说到“药流”二字时,傅靖笙美好的五官线条不知怎么忽然绷紧,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现出类似惶恐的情绪来。 她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唐言蹊余光刚好瞥见这一步的退却,抬眼看向她,“阿笙?” 傅靖笙回过神。 唐言蹊是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只一眼就将她的心思猜了个大概。 方医生亦是蹙眉望着,“这是做还是不做?” 傅靖笙捏紧了手指。 突然觉得心力交瘁。 她失去过一个孩子。 所以没有信心做一个好母亲。 可也正是因为她已经失去过了一个孩子…… 难道要让她再杀死一个没成型的孩子吗? 那一瞬间里,她从绝望中生出对江一言前所未有的恨。 她以为那些前尘往事她早就放下了,忘记了,只求能离开他,从此两不相欠了。 但爱情从来都是没人能解开的两难。 她走了就是不欠了吗?她走了,这烙在心上的病根就能好了吗? 是谁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是谁剥夺了她生孩子的勇气。 江一言。 他自以为是的爱情,赔得起她这辈子所付出所失去的东西吗? 傅靖笙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涌上了几分水光,“让我再想想,再给我一分钟……” 唐言蹊转脸瞥了眼墙上的挂钟,“那我先去挂个外科拿点药,不然晚上回去,表哥怕是会起疑心。” 第102章 医者仁心 创隽五至颗浪餮蓍朋,忭裸瞽痂偬,骋觋瞽承嫡。 界蔽浪舒检羯瘦危羯,牮龋趑趑绦饱瞽创婷莲危燔蜢浪汾。 凸铈贬弱创蜒剑餮煊歹肪浪岿瞒,噌螭婷歹耜创髂叶,磴飞彖剑创饔陧旒,惬蹬鲁铩箝浚镛要,磴官骰检浪鸱嗲邹觋炭浪硇。 檎砌要,磴蹬泉碍瘛痉孰魑修休,煌貘离栋浪舒检。餮嚓畀骰嚓邺,礁瞽水旒怆鄢,谀赘修氧氧钆担瞽创馔裕浪褓昌弱麈芡危瞽点甭浪咨遵。 贽钆摊擀瞽创浪葡婆,纤触驷贽,罹饨袍棺崂椭谳骊鲡痛驼宴浪横訇。 创淫磴额,磴哎壳浪蹬额。 悻夜下辶蜂检浪邪禚,銮剑创浪犋螅,蒴崖瞽帑鸪贽邪。 罹饨袍毯选逅猛,鲁靶妻泗隽浪胨爆涫,噼颃曜级遭拥溻擀浪佻司。 噌螭蹬创磊撑彖吹浪,惬鲁铩箝浚要创礁镦坼蹬趾掎篙瘼弱撮撑。 抗椭椠辶磴浪榻忭,餮昱昱谲箬。 葡妗粑浪塍葡脐妻哩侈咨欠觋铩餮率—— 明检喱镛游偬,舒检蕻衰俜鸸。 创浪犋螅驷胨演浃寡,欤丰畀磬,凸铈贬胨蹬婶要餮顷哎迢曜餮愠帕喾熬礁瞽仲鸨。 驷朔,驿瞢芽韧郁,椋澍礁瞽谙餮泉咨遵。 趾醅妍怿獬镒镒蚨辶创浪裰,咫馏稽仂、礓肾餮汀餮汀厝贽,磬邹搁蹬危劓隍癍浪盍。 罹饨袍铈辶龋撮磴锎鲁葡妗要,婶危礁婷锬驽,恼瘦椭忖迢礁欹帔鍪礁砉钯睥朗梦鲁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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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医生思忖片刻,艰难启齿道:“当年,当年的事,其实,是这样的……” 医院里。 产科向来是个聚集了人间大喜大悲的地方。 不过自从方医生接了手头这位孕妇以后,就很少再有时间照料别人了。 几个月前,陆氏集团的三公子将他的新婚太太托付给了她。 方医生见过那个女人几次,明眸皓齿,延颈秀项,眉眼间似有一股灵动的锐气,虽然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却叫人心生好感。 她姓唐,叫唐言蹊。 不过她更喜欢别人叫她——陆太太。 每次别人这样称呼她的时候,她那双弯弯的眼睛都会笑成月牙,幸福两个字恨不得就挂在额头上。 陆三公子很忙,忙到每次把人送过来之后,手机电话就不间断。 陆太太开始也会不高兴,也会缠着他。 到了后来,该是习惯了,会淡淡看上他一眼,然后垂下头说一句:“你的工作永远比我重要,忙去吧。” 所以陆先生就私下里找到了她。 方医生仍能记得男人当时棱角分明的脸,寡淡清俊的气质像从骨子里面溢出来的,令人无端胆寒。 可唯独提到那个女人时,明明没什么变化的五官,会显出些许柔和,“我会经常带她过来,她生性活泼,聒噪又难缠,麻烦您抽时间好好照顾。偶尔带她出去走走,也让她多和其他的孕妇学一学,怎么踏实下来,做个好妈妈。” 方医生受宠若惊,要知道这家医院是省里数一数二的大医院,专家无数。 这个在榕城只手遮天的男人却唯独将妻女托付给她,她自然很是尽心尽力地照顾。 不过那位太太实在是…… 一言难尽。 “姑奶奶,孕妇不能总是玩电脑!” “你叫谁呢?”她一眼横过去。 方医生蔫了,“陆太太。” 对方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游戏刚打一半,正在兴头上,根本不听劝阻。 方医生无奈,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不由分说就拔了电源。 整张俊脸沉得能滴出水,嗓音低沉冷冽,“唐言蹊,你是要做妈妈的人了,能不能听听医嘱?这孩子你想要不想要?” 只见那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女人分分钟化为绕指柔,挤出甜甜的笑,“仰止,你来了呀。” 然后晃荡着两条白皙的小腿跳下床,踩在拖鞋上。 男人脸色更是难看,一副对她嫌弃至极的样子,双臂却已经无声无息地张开,护在随时能接住她的位置。 “我当然想要呀。”唐言蹊笑眯眯地,哪还看得出凶狠恶煞的嘴脸。 “就你最欺软怕硬。”男人不悦地拧眉,“以后孩子要是随了你,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方医生也在心里默默地想,孩子可千万不能随了娘。 这长大了还不得是个社会毒瘤? 唐言蹊没脸没皮,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没事没事,你儿子当然要随你,随我只能当个地痞流氓,随你好呀,当大老板。” “你又知道是个儿子了?”男人气定神闲地斜她一眼,牵着她的手往花园里走。 方医生实在不想吃狗粮,但是陆三公子吩咐过,她不能离开唐言蹊三步之内,以防万一。 就听那女人笑道:“是个女儿也好,可是女儿要是随了你,那以后嫁得出去吗?” “而且,你家这么传统,万一我生了个女儿他们赶我走怎么办啊?”她听起来有点苦恼了,方医生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万是不萦于心的女人为了什么事情苦恼,“你大姐本来就不喜欢我,你说她是不是嫉妒我把你抢走了?” 一路上就听她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男人偶尔低低附和,语调虽然冷淡,可俊眉修目间却始终没浮现出半点不耐。 那时日光正好,光线打在斑驳的树影上,又落进地面的水坑里,光怪陆离,好不美丽。 方医生很多次望着那对璧人的背影想,一生一代一双人,也无非就是这样。 唐言蹊那样的女人,当真如陆总所说的,聒噪肤浅、任性刁蛮,而且有时候撒起泼来堪称没皮没脸。 她是怎么追到让全榕城的名门闺秀都趋之若鹜、芳心暗许的陆三公子的? 有人说,她是靠着肚子里的孩子逼婚上位。 方医生一开始也信了。 但是后来渐渐的,无数次在这午后的阳光中,她却想,他喜欢的也许不是那个孩子。 又或者,不仅仅是那个孩子。 几个月后,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来看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过奇怪的是,每次来看她的都是男人。 一群大老爷们也不知道和她是什么关系,她们关起门来能在房间里聊一下午。 她从来不避讳男人的拥抱和触碰,甚至有一次让一个长相妖邪肆意的男人脱了她的鞋袜,挽起她的裤脚,为她按摩小腿,“对对,小兰,就是那,再用点力,嘶……这地方每天晚上睡觉都会抽筋,可疼死老子了。我跟你们说,以后你们谁有了媳妇儿不对媳妇儿好,老子就卸了你们脑袋。” “老祖宗,你看,赫克托给你肚子里的小家伙买的礼物。”其中长相最白净可人的青年一脸恶寒地递上一兜子东西,“我劝你直接扔了吧,他直男癌。” 唐言蹊笑着打开,“真够分量,辛苦你了红桃。” 女人一拆封,眼睛一亮,“哎呀!我喜欢!”她拿着在阳光下比了比,“我小时候可想要这支仿真枪了,这个肯定要给我闺女收着。” 红桃,“……” 赫克托拍着桌子志得意满,“我说什么来着!我就告诉你老祖宗肯定喜欢!” 身旁还有个满脸漠然出尘的男人冷冷道:“聒噪。” 于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方医生默默退出房间,心道这都是一屋子什么牛鬼蛇神…… 这位孕妇也是有趣至极的,她脑子里似乎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念头,也不晓得为人妻、为人母需要避嫌。 陆总好几次来撞上这一幕,一双黑白如水墨般的眼睛里色泽深得能把人吞噬,可却次次都缄默着不吭声。 直到有一次,又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来看她。 那人英俊高大,气质斐然,举止温淡有礼,却气魄浑然天成。 他看她的眼神让方医生心里“咯噔”一声。 那是种,她经常在陆总眼里见到的神情。 脉脉深情,不诉不离。 唐言蹊却不大想理他,别着头,很烦躁地挥开他的手,“我说过八百遍了,墨岚,你真为了我好就别再来看我。被他知道了又要生我好几天气的。” “你为了一个陆仰止,连从小到大的朋友都不要了吗?” “那你对我做过的事,又是从小到大的朋友该做的吗?” 那日不欢而散,那男人再没来过。 方医生却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容易就结束了。 果然,在沉默压抑了两个星期后,一条惊天绯闻,在榕城的空气里爆裂开来。 ——新晋的陆太太给陆总带了绿帽子,肚子里的种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这消息像是病毒,疯狂地蔓延至榕城的大街小巷。 连一向不喜欢八卦的方医生都听说了。 她皱着眉头,喃喃道:“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那对天造地设的贤伉俪。 可是转念一想,在这位陆太太之前,大家都说陆氏集团的三公子,是个不近女色的gay。 如若三公子真是个gay,那陆太太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哪里来的?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那个叫“墨岚”的男人的脸。 方医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这表面看上去的一往情深,追根究底,就是个骗局吗? 也对,她原本就和那些男人走得那么近。近到连肢体接触都可以毫不避讳。 倒是可惜了陆总对她的一番纵容宠爱。 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权势滔天的男人都没再带他的太太来过医院。 不过,他倒是和他的长姐来过一次。 拿着两组dna的样本,让他们化验做亲子鉴定。 化验结果,两组样本之间,并不存在亲子关系。 陆总当时面色沉凝,凛然的戾气破壁而出,笼罩在周围所有人心上。 可他还是压着脾气,一字一字地盯着医生问:“这dna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陆远菱亦是怒得想笑,“dna是你亲眼看着医生和狱医从你身上和她肚子里取出来的,你竟然到现在还在怀疑别人冤枉她?” 男人攥紧了手掌,俊美的眉目煞气森然,“我不信。” “你不信,那你来取我的dna。”陆远菱伸出手。 当时为了她的身体着想,孩子的dna并未取出太多,也是陆仰止亲眼看着操作的。 绝无可能出问题。 至于他这边的样本…… 陆远菱让医生取了样,又在陆仰止的全程注视下与之前剩下的他的样本做了对比。 “如何?” 医生大气也不敢出,低声回答:“经过亲缘鉴定,这两个样本是亲生姐弟关系。” 男人的瞳孔一缩。 与大姐的dna是亲生姐弟关系,也就是说,是他本人的样本无疑。 当时方医生就在门外,亲眼看到男人攥紧拳头猛地捶在了医院的墙壁上,喉咙中溢出低低哑哑的笑,暴躁在他周身如刀锋扫荡着空气,有着将人心一寸寸凌迟的落寞与狠绝。 又过了一周,男人面无表情地将妻子带来。 那时唐言蹊形容憔悴,方医生很少见到哪个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瘦得像她一样。 究竟发生过什么,她无法开口去问。 只是按照男人说的,两个字,引产。 女人坐在病床上,听到这两个字时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去,眼里流着泪,拽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要他给一个理由。 方医生听着那哭声都觉得心碎,但转念一想,她又替陆总惋惜。 还要什么理由呢? 你身为陆太太,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吗? 男人却无动于衷,像是终于耗光了所有的心血与感情,头也不回,只说:“这个孩子,我不会留。” 唐言蹊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最后甩开她的手,让护士将她推进了手术室。 方医生换好衣服,准备跟进去。 按理说,这么大的孩子,不能再做引产手术了。 然而以陆家在榕城说一不二的权势地位,别说是个未出世的孩子,就算是让产妇死在手术台上,谁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方医生低着头走进去。 引产手术,步骤与生孩子极为相似。 孕妇受到的痛苦也与生孩子别无二致。 只是,生孩子之前,医生会将孩子杀死在子宫里。 也就是说,产妇会生出一个死胎。 此为引产。 她手里拿着药,眼前不断闪过这几个月来这对夫妻之间的种种。 还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方医生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女人,也有痛到如此地步的时刻。 可若是当真珍惜这段感情,又何必背叛。 富贵人家真是那么好进的么? 产妇情绪激动,医生一时间束手无策。 忽然,她的下腹开始流血,明明还没将引产的药物打进体内,却已经出现了血崩的迹象。 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唐言蹊陷入昏迷,几次醒来几次又昏过去,口中念念叨叨的却还是:“孩子,我的孩子……” 方医生对面是个行医时间很长的前辈了,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沉着脸,对她道:“小方,下病危通知书,产妇难产大出血,我们必须全力抢救。如果再把药打进去,她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快出去让家属签字,做个决断。” 方医生永远忘不了她拿着那纸病危通知书走到门外、与男人视线相交的那一秒。 她三言两语说清了的情况。 男人蓦地攥紧了拳头,眼底猩红如血,再也不复当初的冷静沉稳、运筹帷幄。 一个野种。 一个背叛了陆家的女人。 一个给他戴了绿帽子、让他成为全城笑柄的“荡妇”。 谁也没想到普普通通的一台引产手术,竟然会出这么大的差错。 方医生几乎可以想象,他下一句话是:“不必管她,这个孩子不能留,让她自生自灭。” 可他却哑着嗓音,每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保她的命。” “陆总?”方医生震惊地望着他。 保她的命,意味着,那个野种,要被生下来。 “我说话你听不懂吗!”陆仰止一双鹰隼般锐利沉鹜的眸子猛地攫住她的脸,“我说,保她的命!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荡平这家医院来赔!” 方医生被吓得半天回不过神,而后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连连道:“是、是,陆总……” 她慌忙往回跑,却又听见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孩子生下来我要带走,不必让她知道。” 方医生一瞬间泪如雨下。 在生死的抉择中,他想也不想替她选择了生。 这就意味着他一辈子都要活在妻儿的背叛的阴影之中。 这个榕城最卓尔不群的男人,这个动一动手指就能勾来无数女人魂的男人。 他却为了保她一条命,忍了这般的屈辱。 方医生是在这一秒才彻底相信,他娶她,从来都与孩子无关。 唐言蹊,倘若有一天你知道你每日纠缠的男人早已爱你至此,你会不会后悔曾经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 她来不及再想什么,进了手术室。 唐言蹊在半昏半醒间只见到了医生护士满手的鲜血。 那生孩子般的痛楚和失去孩子的绝望让她最后无力到昏厥。 七个月的早产儿,取出来时奄奄一息,连啼哭都没有,就被放进了保温箱里。 再后来,所有参与过这台手术的人都被陆续送走。 这件事在遥遥的岁月里化为了众人闭口不谈的秘密。 然而时至今日,方医生却还能回忆起那年的树下,女人枕着男人的膝盖入眠,他挂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只为让她好梦不醒。 “你的工作永远比我重要,忙去吧。” 她却不知,她早是他心头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区区工作,又怎会比她重要。 方医生看着对面泪流满面的女人,轻声道:“唐小姐,引产与生产的痛楚本来就极为相似,再加上你当年痛到昏厥,只看到满室鲜血,又没见到孩子……” “其实,你生下的不是个死胎,而是陆总为了保你性命……留的活胎。” 第104章 彻头彻尾的错了 她的话音落定,休息室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 傅靖笙抹了下湿润的眼角,再看过去时,沙发上的女人紧紧握着秀拳,指甲扣进了掌心。 再往上,是一张不停往下淌着泪水的脸。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泪从晶亮明澈的眸子里滚落,悄无声息,却比嚎啕大哭的样子更加让人感到一股寒彻心扉的痛苦。 傅靖笙无法想象那种感觉,或者说,她本以为,那该是喜悦的。 她同样也无法想象陆仰止隐忍至今,那是一种多深多偏执的感情,无需宣之于口,却深入骨髓。 “所以说,我表妹一直以为她的孩子没了,是以为她先入为主地认为你们要为她做引产手术,并且后来意识不清醒,难产血崩,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她问完,医生轻轻点了下头,眼神很复杂,“我们当初也是临危受命。” 那本来就是一台引产手术。 都是为了保全她性命,才临时更改了对策。 毕竟谁也没想到,她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大出血,那时候如果再往她孱弱的身体里注射死胎的药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唐言蹊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一直到傅靖笙走到她面前把她抱住,她才埋头,哭到嘶哑。 傅靖笙亦是悲恸,低声道:“言言,孩子没死,不哭了,嗯?” 唐言蹊收拢手指,将对方的衣角攥得死死。 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动作,傅靖笙只好抽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别哭了,听话。一会儿眼睛都肿了,很丑。” 唐言蹊深深吸了口气,看向方医生,哑着嗓音开口:“我女儿呢。” 方医生摇头,“不知道,当年……是陆总的大姐把她从保温箱里带走的,听说好像是直接带出国了……” “出国”两个字让唐言蹊的心脏蓦地震了震,整个人的灵魂都快疼得出窍了。 心头的血管仿佛一丝一丝绞住,又一寸一寸断裂。 “相思。”她喃喃念出这两个字,而后“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是相思!” 说着,突然心底生出一股绝望,泪水崩塌,哭着喊出来:“相思是我女儿,是我女儿啊!” 怪不得她见她第一面心里会莫名悸动。 怪不得一向贪生怕死的她舍得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豁出性命。 怪不得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学不会优雅的礼仪,却整日蛮横无理、横冲直撞。 她与她的关系不是神交已久的老师和学生,而是血脉相连的母女啊! 她见过她那么多次,闭上眼睛犹能回忆起女孩子谈起自己没有妈妈时那满脸落寞的神情。 唐言蹊觉得自己心都要被碾碎了。 妈妈就在这里,妈妈就站在你眼前。 相思…… 她按住自己胀痛的心口,险些喘不过气。 她错过了相思从小到大最宝贵的五年。 她错过了女儿咿呀学语和蹒跚学步的岁月。 她甚至没有在她身边教过她如何开口叫一声妈妈。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仰止! 可,唐言蹊悲哀的发现,对那个男人,她连恨,都似乎没有立场。 傅靖笙不知道她口中的相思是谁,只扶住她,试探着问:“你见过你女儿了?” 唐言蹊脸色发白,无力地点了点头。 傅靖笙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拍了拍她的后背,突然又想起另一事来,看向方医生,“当年的dna检验是怎么回事?” 唐言蹊身体一僵,亦是抬头看去。 “是不是你们搞的鬼?”傅靖笙柳眉倒竖,威仪凛然,“还是有人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方医生被她眼里迸射出来的狠劲儿吓了一跳,慌忙摇头,“这怎么可能呢!医院当时又不知道情况,我们真的是严格按照流程用最先进的设备做的亲子鉴定和亲缘鉴定,带来的父体样本确实和陆女士是姐弟关系,但是与新生儿没有父女关系。” 唐言蹊倒吸了一口气,两条腿都软了下去。 傅靖笙眼疾手快地将她搀起来,“言言,这是怎么回事?你没有和陆仰止以外的其他人……” 唐言蹊头痛欲裂,按住脑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傅靖笙瞠目结舌,“你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唐言蹊却不再说话了。 她心里乱成一团,怎么理都理不顺畅。 那天晚上,她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她被人下了药,浑身燥热难耐。 再醒来时,满床凌乱肆意的痕迹。 却没有人在床边。 而她印象中的最后一张脸…… 是墨岚。 她心痛欲绝,恨不得一枪崩了他,顾况却拦在她身前,大声质问她:“老大,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饮食男女、人各有欲,他陆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吗?还要从小就养个干干净净的童养媳长大了开苞上供?你与我们相识十几年,墨岚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他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还不都是为了你!” “更何况你根本连陆仰止的手都还没碰过一次,他凭什么要你为他守身如玉?” 唐言蹊听得紧咬牙关。 那时,陆仰止还没同她在一起。 若说她出轨,根本也算不上。 再加上,她对那晚的记忆仿佛被人抹了个干干净净。 到底事情是怎样的,她自己没有半点印象。 但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她还是无法原谅她最信任的人与她发生过关系,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他。 墨岚始终沉默着,看到她跌坐在床上掉起眼泪,才拨开顾况走了上来,缓缓在她眼前跪下。 那是唐言蹊第一次知道,墨岚对她有其他的心思。 因为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海底深处,是种无法描摹的黯然,“言言,失身于我,真的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 女人气得弯唇轻笑,“你说呢,墨岚?” “你就爱陆仰止爱到这个地步?” “这和我爱不爱他没关系。”唐言蹊觉得自己开口都带着五脏六腑的痉挛抽痛,本该是歇斯底里的时刻,却能诡异的冷静着,她定定地望着男人熟悉又陌生无比的俊脸,一字一顿道,“墨岚,我不是那么浪漫的人,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追不到陆仰止,十年以后说不定我就想通了随便找个人嫁了。但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想过,那个人会是你。” 男人寡淡而寂寥的眼波微微一晃,唐言蹊认得,那是受伤的神色。 她一瞬间有些后悔把话说得太决绝,可,字字句句都是发自真心,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索性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 良久后,她听到男人稳重地开腔,言语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如果你需要我负责,我随时做好了准备等你。如果你不需要我负责,这件事我会和你一起忘记,就当是个从未发生过的幻觉。如果这两者你都不满意,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一切……” 他夺过她手里的枪,“是墨岚失德,对不住你。” 唐言蹊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枪响。 那么近,那么近。 近到好像爆炸在她耳朵里。 然后男人的身子向后倒去,倒在了酒店的地毯上,鲜血晕开一朵令人窒息的花。 顾况瞪大了眼睛扑上来,唐言蹊吓得站起身,不知所措地退后两步,忽然哀声尖叫,“墨岚!” 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慌张得无法思考。 顾况咬牙叫了急救车,而后为墨岚的伤口止血,忙完才狠狠地盯住她,“老大,今天之前我真的一直不信,你能为了陆仰止做到这一步!今天之后我会记住,以后绝对不去得罪那个姓陆的,否则下一次,你恐怕要亲手开枪毙了我和墨岚!” 唐言蹊按住眉心,烦躁地喝住他:“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墨岚仍有意识,还要去摸手边掉落的枪,唐言蹊一脚踩住枪口,“你还想干什么!” 男人俊脸上血色尽失,却仍虚弱地勾唇淡笑,“如若我死了,你就不会这么难……过……” “死死死!死他妈什么啊死!”唐言蹊踢开那把枪,一边流泪一边咆哮,“你给我滚!滚到老子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活着!别他妈再回来了!” 她还能怎么办。 十几年的友谊。 一朝失德,就要了他的命吗。 她做不到。 做不到。 后来,墨岚被送进了急救室,唐言蹊再没去看过他一次。 他伤好以后便远走他乡,带着顾况一起。 那晚唐言蹊独自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被几个混混调戏,泼了满身的酒液。 眼前是陆离破碎的光线,拼出了谁愠怒暴戾的脸。 她低低地笑,“陆仰止,我还以为我不去找你,你也不记得我了。” 男人冷声反问:“不来找我,自己跑到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唐言蹊挥开他的手,醉眼朦胧,“你别……管我……”她笑得眉眼弯弯,眼底却有水光,“我不缠着你了……你继续做你的禁欲和尚,管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都……” 配不上你了。 男人身子一僵,却不知被她哪个字戳中,怒意更甚,以一种近乎揉碎她的力道把她嵌进怀里。 挣扎着挣扎着,就变成了凶悍的吻和停不下来的抚摸。 天雷勾动地火,她被牵引着上钩,还意外地怀了孕。 再然后,就是全榕城都知道的戏码—— 唐家有名无实的大小姐与陆三公子奉子成婚,名媛闺秀的圈子一夜之间心碎了一地。 唐言蹊曾问过他,是不是介意自己的女人曾经和别人好过。 陆仰止没回答什么,他不是太传统保守的人,更何况,他也似乎没多待见她。 与她结婚,不过是为了那个孩子。 “我不在乎你曾经喜欢过谁。”他捏着她的下巴,沉声道,“但是你跟了我,以后就只能是我的。” 唐言蹊心底的罪恶感这才消去了不少,从此在他面前更是卑微。 她无数次在深夜里用手轻轻勾画着他丰神俊朗的眉眼,在心底道,我只喜欢过你,但是曾经,有一段我也不知道究竟发没发生过、怎么发生的露水情缘。你不在意,那最好,你在意,那我就用一生的时间给你赔礼道歉。我同样不会问你过去喜欢过谁、和谁有过情缘,这样,就算是对两个人都公平。 当婚姻状况渐入佳境后,唐言蹊一度以为那就是她的岁月静好,山河人间。 却怎么都没想到,原来她错了,他们都错了。 彻头彻尾的错了。 多可笑。 她自以为是的圆满的爱情和家庭。 到最后,孩子,竟然不是陆仰止的?! 原来命运早就把在她和陆仰止之间划开了一道天堑。 唐言蹊轻笑出声,眼泪却不停往下掉。 她心力交瘁,勉强撑着一口气,哑声道:“我要去陆家。阿笙,送我去陆家……” 傅靖笙皱眉,“你现在过去……” 方医生慌了,“两位姑奶奶,你们去了,让陆家知道我泄露了秘密,那我……” “闭嘴!”傅靖笙不悦道,“我马上打电话安排人送你和你家人离开。但是我表妹的孩子,她想去见,没人能拦着。” 方医生这才惴惴不安地闭了嘴。 目送着二人出去,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 那位傅大小姐不是来做药流的吗? 怎么到最后提也不提这茬,就走了呢? 她是忘了,还是…… …… 宋井已经有好几天的时间没去过公司了。 这两天,陆家上下喜气洋洋的,好像转眼就忘了在大火里焚掉的那几百亿市值的公司。 因为陆三公子,继五年前那场失败的婚姻后,身边终于又要有人了。 副董事长忙着操办婚事,董事长都亲自出山处理公司大小事务了,这架势,看来是没有任何余地了。 而他,自然也就被派过来照顾家里这尊小祖宗了。 宋井多年呆在陆仰止身边,察言观色的本事最有一套,除了他,别人还真伺候不来那位小祖宗。 今天陆相思穿了件酷酷的t恤衫,漏洞的牛仔裤,半点大小姐模样都没有。 坐在花厅的秋千上,怀里还抱着个电脑,边敲打边翻着手边的书。 那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传记手稿,他曾经见过几次。 宋井恭恭敬敬地走上去,满脸堆笑,“大小姐,该吃午饭了。” 陆相思懒洋洋地睨着他,又看向窗外的秋景,恹恹道:“不想吃。” “为什么不想吃呢?” “宋井,我问你。”陆相思阖上了电脑,大眼睛望着对面的男人,“我爸爸是不是真的要和庄清时结婚?” 宋井笑容一僵,“这个……” “我以后是不是要管那个女人叫妈妈?” 宋井摸了摸鼻子,刚想像平时一样哄哄她,却整个人都跟着一震—— 是他眼花了吗?为什么看到他们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坐在秋千上“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 他很少见、不,应该说是,从没见过陆相思流泪。 呼吸一窒,他手足无措地蹲在她身边,“大小姐,这件事我们都做不了主。毕竟陆总的婚姻大事,还是要他和长辈们决定,不是吗?” “那唐言蹊呢?”女孩一抹眼泪,倔强地盯着他,“我爸爸不是喜欢她吗?!她人呢?!” 她明明记得,上次唐言蹊来家里找她的时候,遇到庄清时,还胆子颇大地挑衅说,不会就这么把爸爸让给她。 那个死女人,又说话不算话了吗? 说到唐言蹊,宋井就更有种踩了地雷,被轰得浑身焦黑的感觉,“唐小姐……” 陆总是喜欢她,或者更确切的说,那种感情怎么是喜欢两个字就能简单概括的呢? 对陆总而言,比喜欢更深的是爱,比爱更深的,是她。 但是她们走岔了路,岔了太远、太远。 陆总从始至终都把她搁在心里,当他终于能说出口的时候…… “唐小姐走了。”宋井低声道,“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早晨听陈姨打电话来说这件事时,也是不可思议得很。 后来他急匆匆地赶去了天水湾,看到男人一个人坐在卧室的单人沙发上发怔。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没做,就只是望着那狼藉一片的床铺,空空如也的房间,发怔。 那神情让宋井这个见惯大风大浪的首席秘书都觉得心头涩然。 “大小姐,以后不要在陆总面前提起她了。”宋井眼睛难受得厉害,“她真的不会回来了。” 陆相思愣愣地听着,半天没有反应,猛地,却将手里的电脑砸在地面上,尖叫道:“唐言蹊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在胡说什么,她明明答应过下次再带我出去玩的!她明明答应过不会把爸爸让给庄清时的!” 说着说着,豆大的泪水滑过脸颊,滚落在地上,“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不讲信用!这个讨厌的女人,走了也好,再让我见到她,我非要狠狠地打——” “打我吗?” 身后,一道沉静微哑的嗓音响起。 宋井蓦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陆相思亦是浑身紧绷。 她很慢很慢地转过身,对上不远处女人的脸。 不枝不蔓,婷婷依依。那个向来充满野性不羁、潇洒独立的女人身上,莫名比平时多了几分慈爱与温柔。 那是种能融化人心的温柔。 她自己同样是红着眼眶。 就站在别墅的甬道上,背后是一片深秋的枫叶。 门外是一辆刚刚熄火的跑车,驾驶舱里女人带着墨镜,看不清脸。 但也是时时刻刻望着这个方向的。 而后,在这副静谧无声的画面里,唐言蹊缓缓蹲下身子。 抬起手,微薄的菱唇翘起一个弧度,这一动,却又将眼里未成形的泪挤了出来。 “相思。” 她朝女孩的方向勾了勾手,“过来。” 这两个字蕴藏着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魔力,直击人的心底。 陆相思遥遥望着她,没动。 唐言蹊还在笑,还在哭,“你再不过来,我就——” 女孩不等她说完,脸色一变,猛地扑了上去。 小粉拳在她胸口用力地捶打,“你就什么!你就又要走是吗!” 她哭得口齿不清,最后实在说不出话,便用牙齿咬在了女人的胳膊上。 唐言蹊疼得厉害,却一点都不想松手。 而是反手将她抱住,心底一片沉然,安定。 她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发,鼻头一酸,“傻丫头。我刚才是想说……你再不过来,我就过去给你打了。” 第105章 你我过后在谈 陆相思狐疑,抬起头,葡萄般的大眼睛里还带着模糊的湿意,“你今天吃错药了吗?” 原本温情脉脉的气氛,被陆小公主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唐言蹊“嘶”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臂间的疼痛。 于是她撤回手,在小姑娘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你属狗的?见人就咬?” “你才属狗的!” 傅靖笙下车时刚好听见这么一句,摘下墨镜,颇为无语地望着甬道上一大一小两个家伙。 只一眼,傅靖笙就信了,那是唐言蹊的女儿。 不仅因为相仿的侧颜,还因为相仿的气质—— 那种瞪大了眼睛彼此嫌弃,却又都攥着对方不肯撒手的感觉。 傅靖笙突然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掌心处传来微热的触感。 恰在此时,电话响了。 她撩起头发,接起了男人刚刚拨来的电话,低磁的嗓音透过无线电波,听得出沉稳背后的紧张,“去哪了?” 慵懒妩媚地靠在车上一笑,卷了卷发梢,“你不是看得见我在哪?” 那边沉默了下,“陆仰止又叫她回去?” 除了这种可能性,江一言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她们改道又去了市中心的别墅区。 傅靖笙嗤笑,“你当我们都是傻的?他说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得乖乖回去?” 江一言顿了顿,确实,以傅大小姐的脾气,谁都拿她没辙。 “那怎么到陆家去了?” 女人握着电话,很长很长时间都没开口。 江一言心里无声地揪紧,声音温和了许多,又叫她:“阿笙。” “有个孩子是挺好的。”女人突然说。 江一言感觉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虽然不懂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孩子,一直是他们之间最敏感的话题。 他不敢提,甚至在每次她主动说起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搭话。 “那我们也要一个孩子,好不好?”男人低低淡淡的声音灌进耳朵里,近得仿佛就在她身边。 傅靖笙在秋风瑟瑟中拢紧了外套,不知轻声说了句什么,男人还没听清,电话就被她挂掉了。 他温淡清贵的眉目间浮现出三分黯然,披上外套,又恢复平素那张不冷不热的脸,对秘书吩咐道:“马上去陆家把太太和我表妹接回来。” 秘书点头,赶忙去了。 挂掉电话的傅靖笙走进了别墅里,眼尾一挑,正见宋井掏出了手机。 她快步走上去,按住了宋井要拨电话的手,“你干什么?” 宋井不认识她,却被她身上的气场所震慑,“你是?” 傅靖笙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平静道:“不必给陆仰止打电话了,我们只是来看看孩子,现在见面对谁都不好。” 宋井没料到自己的目的被她一眼识破,皱眉,不悦道:“这里不是动物园,我们大小姐更不是谁随便想来看就能看的。” 傅靖笙眸子轻眯,收回手,从善如流,“那你叫保安过来,把我们扔出去?” 宋井噎住。 旁的人扔也就扔了,关键是那边那位姑奶奶…… 他要是敢让人把唐言蹊扔出去,都轮不到陆总动手,大小姐就能卸了他的脑袋。 那边,唐言蹊已经把小姑娘抱了起来。 陆相思不停在她怀里蹬腿,“你今天什么毛病啊!动手动脚的!小心我告你绑架!” 唐言蹊抱得也很吃力,闻言黑了半张脸,“别人家五岁的孩子有你这么沉吗?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我看你以后嫁的出去吗!” “唐、言、蹊!” “啪”的一声打在女孩屁股上,“叫谁呢!没大没小的!” 陆相思憋了一口气,从小养成的欺善怕恶的习惯让她蔫了两秒钟,硬邦邦道:“唐阿姨。” “叫母后!” 一句话,两个字,整个院子里只听得见秋风扫落叶的声响。 宋井瞠目结舌,下巴快要掉在地上,“……” 母……后? 傅靖笙亦是扶额,为什么这对母女画风看起来这么古怪? 陆相思只当她是在开玩笑,撇嘴,“你这张脸大得跟我家窗户有一比。” 唐言蹊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哪扇窗户—— 别墅角落向阳的房间五年前被她改造成了巨大的花厅,整个顶子和两侧的墙壁全都是巨大的玻璃。 这样说她,她就很不开心了。 “你不是缺个妈?”唐言蹊掂了掂她,把她抱得稳了些,嬉皮笑脸道,“你看我怎么样?” 陆相思的小爪子按在她脸上,不让她往前凑,白眼快翻上天了,“我是菜市场卖菜的吗?还带讨价还价的?上次说的时候你干嘛去了?全城只要是个女人就想给我当妈,我有什么理由非要选你不可” 唐言蹊把她抱到秋千旁边坐下,路过宋井时看都没多看一眼。 好像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怀里的小姑娘。 “那我比她们长得好看。” “嗯,我家窗户跟你的脸比还是差远了。” “那我比她们会疼人。” 陆相思“呵呵”一声干笑,“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打过屁股。” 唐言蹊挠了挠头发,烦躁道:“那你说吧,怎么样你才肯管我叫妈。” 陆相思忽然就安静下来。 一双眼睛,在盘旋于天地间的秋风暖阳中,点点渗出褐色的光辉。 唐言蹊捕捉到了那一丁点色泽,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了。 心跳就这么蓦然乱了一拍。 这是她的孩子。 是从她肚子里孕育出来的宝宝。 哪怕错失了五年,十年,二十年,这种悸动和亲切,也不会减少丝毫。 “你为什么想当我妈妈?”陆相思托腮看着她。 唐言蹊同样回望着她,目光温柔、表情和蔼地笑着答上一句:“因为你欠揍。” “……”宋井差点栽倒在草坪上。 傅靖笙却秒秒钟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因为陆相思的成长,缺少了来自母亲的教导。 父亲大多对女儿是溺爱的,就像她父亲,同样也把她捧在掌心里当个宝贝,反倒是母亲,同为女人,才最清楚如何应对女儿撒泼无理时的眼泪。 说白了,唐言蹊不过就是觉得,若是她一直跟在小姑娘身边,不会把她养成一个性格这么尖锐放肆的小公主。 所以说,陆相思欠揍。 也欠了来自母亲五年的爱。 陆相思“哼”了一声,“你要是再敢对我动手,我就要还击了!” 唐言蹊失笑,仍然望着她,眼里的温柔在深秋的夕阳里无所遁形,“可以的,女孩子要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不能吃亏,我打了你,你就要打回来。但是你不能主动招惹欺负别人,不能做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不能——” “你今天好烦啊。”陆相思捂着耳朵瞪着她,“干什么啦?” 唐言蹊重重按了她的脑袋一下,“是,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以后你做的不对,我直接动手就行了,简单。” 陆相思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别的含义。 她怔怔地扬起小脸,盯着她。 “你不会真的想来给我当后妈吧?” 唐言蹊站起身,整张白皙精致的脸都融在了万丈余晖中,莫名的,动人心魄。 她不答反问:“相思,你为什么叫相思?” 这是唐言蹊第一次叫女孩的名字。 女孩心里柔软了些许,大眼睛望向别处,“爸爸起的名字。” 这是连宋井都未曾听说过的事情。 他支起了耳朵,屏住呼吸,听着女孩渐渐轻渺下去的嗓音—— “因为爸爸说,相思如桃李,无言自成蹊。” 片刻的寂静。 傅靖笙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宋井亦是如鲠在喉。 二人的目光慢慢挪到了立在余晖中的女人身上。 她的脸廓逆着光,隐匿在阴影中,却有水滴“啪嗒”一下子滴在了她的衣襟上。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陆相思晃荡着两条小腿,没注意到女人的眼泪,自豪得意地卖弄起了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不知道吧?那我告诉你!就是说,桃子树和李子树虽然都不会说话,但是当它们结出果实的时候,树下会被前来采果子的人踩出一条蹊径。” “我想,爸爸应该是想告诉我……很多事情是不必挂在嘴边的,最沉默的,才最有力。” “就像爸爸从来都没亲口讲过他想我妈妈。”陆相思低声道,“但是他对我妈妈的感情大概也就像桃子树和李子树一样,是没有声音的。” 没有声音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独自开花、结果。 不必宣之于口,不必给任何人知道。 只是默默在岁月中,愈发浓烈,深沉。 唐言蹊猛地想起很久以前,小姑娘第一次问起她的名字时,她说她叫唐言蹊。 然后小姑娘无端端地愣了下,说:“这么巧吗?” 言蹊——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女孩也似乎想起了这件事,笑道:“所以我刚知道你叫唐言蹊的时候,觉得好巧呀。” 一旁宋井转过身,抹了抹眼睛。 连傅靖笙都抬起头,望着夕阳磅礴的光阵,觉得那些光线刺眼得让人想流泪。 巧吗。 这怎么是巧呢。 这是一个男人在无尽的岁月里心如死灰的执拗等待。 若用“巧合”二字简单蔽之,岂不是太看轻这份感情的重量了? “相思。”唐言蹊蹲下身子。 酝酿了好几遍,才艰难吐出后半句话,声线微微颤抖,“我是妈妈,我是你妈妈。” 饶是宋井方才就猜了个大概,此刻真正听她说出这句话时,仍旧觉得心脏在剧烈的震颤。 陆相思却僵住,“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 唐言蹊流着泪将手伸出来,想去抱她,却被女孩挥手打落。 “你是我妈妈?” 陆相思的情绪蓦地激动起来,她从秋千上跳下来,“你在胡说什么!” 唐言蹊手足无措地望着女儿,心疼得厉害,又不敢上前。 傅靖笙却沉了眉眼,抓住了要跑掉的女孩的胳膊,“相思,她真的是你妈妈。” 陆相思震住。 眼里逐渐盈满泪水,她看向宋井,彷徨而无措。 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例如唐言蹊上次带她出去玩的时候,在她自己都从未去过的阁楼里找到了一条绳梯。 例如唐言蹊在没被人指引过的情况下就摸到了床边隐蔽的电灯开关。 她住过这里,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她手上还有一款戒指,和爸爸收在书桌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可是,可是…… 她还是不接受!不能接受! 怎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多了个妈妈? 五年,她消失了整整五年! 陆相思咬牙,想离开,却被傅靖笙拉着,只好回过头,瞪着唐言蹊。 “你是我妈妈?你是我妈妈你五年从来没看过我,你凭什么当我妈妈?” “我没有妈妈,我不需要妈妈,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唐言蹊心中大恸,被她短短一句话刺中咽喉,几乎不能呼吸。 陆相思不止一次说过,想让唐言蹊嫁给她爸爸,成为她新的妈妈。 可是唐言蹊很清楚,孩子对亲生母亲和后妈的期待,是大不相同的。 也许身为后妈,唐言蹊为陆相思做得足够多了。 但是身为母亲,她还差得太远。 她错过了她五年的成长,没给她来自母亲的关怀,甚至导致她这一副残缺、尖锐的性格。 无论这五年的错失是不是出自唐言蹊的本意,她都无法把这份责任推卸给别人。 因为那是来自她女儿的指责。 那是全天下最该被她放进心坎里的宝贝,也是她亏欠最多的人。 她除了窒息、心痛、不停地流泪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宋井哪里见过唐小姐这副样子,连忙蹲下,抱起陆相思,“大小姐,你别这样。” “什么别这样!你放手!也骗我!” 陆相思这次是用了狠劲儿挣扎,直接从宋井怀里跳了出来。 唐言蹊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接住女孩。 手肘擦在草坪上,被树枝狠狠划伤。 她却眉头也不皱,只抱紧怀里的人儿,紧张道:“你没事吧,相思?伤到了吗?” 女孩看了一眼她渗出血色的手臂,愣住,而后又甩开,“苦肉计?你以为我傻吗?” “书上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抛弃过我一次,就只剩下当后妈的资格了!想给我当母亲,行啊,你去跟庄清时争啊!谁赢了谁来给我当后妈啊!你们在我眼里没区别!” 唐言蹊瞳孔一缩,“相思……” 在相思眼里,她和庄清时,没区别? “不,不是没区别!”小姑娘想了想,又喊道,“你比她更恶劣!说扔就扔,说回来就回来,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爸爸是什么!” 唐言蹊紧拧着眉头,闭上眼,四肢百骸痛到痉挛。 那痛楚锥心蚀骨,比每一次与陆仰止吵架都来得更加强烈。 “陆相思!” 男人沉冷威严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喝止住了这满庭的慌乱嘈杂。 秋意渐浓,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大步迈进枫色如火的院子。 “车都还没停下就听见你在喊,要疯是不是?女孩子家一点礼节都没有?” 枝叶茂密的树丛挡住了男人的视野,一转身,却看到了院子里的人。 他深邃俊美的眉眼似有片刻凝滞,但也仅仅片刻,又恢复如常。 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擦过谁身边,仿佛没看到女人跌坐在地上,浑身狼藉。 他径直走到女孩面前,拉起了她的手。 见到女孩脸上的泪水,男人修长冷淡的双眉蓦地拢紧,沉声道:“哭什么?” “没什么。”陆相思已经哭得快要喘不上气,连爸爸都不想理了,“我想回房间。” 陆仰止的视线掠过院子里的两位不速之客,不动声色,触目生寒。 他将女孩单手抱起,漠然冷峻地对宋井道:“半个小时之内,门口的保镖都给我换掉,再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随便往家里放,你和他们一样卷铺盖走人!” 唐言蹊撑在草坪上的手突然攥拳,指甲嵌进了泥土里。 她说不清心口这一团堵塞的感觉是什么。 只听女孩伏在男人结实伟岸的肩上,抽噎着问:“爸爸,我没有妈妈,她才不是我妈妈,对不对?” 男人挺拔颀长的背影骤然顿在门口。 唐言蹊亦是抬头泪眼婆娑地望过去。 看不见他的脸和表情,只能听到他无动于衷地开腔:“你妈妈早就去世了,不要听不相干的人胡言乱语。” 唐言蹊心绞痛,喃喃唤他:“陆仰止……” 她也不知在早晨那场诀别以后,她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而反观男人的身影,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能使这冷硬的轮廓动容。 陆仰止背对着她,“唐小姐,我不管你是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谣言,都希望你保持理智,不要当真。” “这世界上想给相思当后妈的人比比皆是,冒认她生母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既然我们把该谈的都谈完了,我放过你,也请你放过我和我的家人,别来蹚这趟浑水。” “否则,别怪陆仰止不念旧情,心狠手辣。” 寥寥数语,震慑住了庭院里所有人。 连傅靖笙把玩着墨镜的手指都微微一顿。 站在她的角度,能刚好看到男人俊朗倨傲的侧脸。 没有丝毫的起伏波澜,和他的语气一样。 她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先把唐言蹊扶了起来。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放轻声音道:“陆仰止,孰真孰假、孰是孰非,你我心里都有数。我的决定既然已经做完了,就不会轻易更改。至于孩子的事,你我过后再谈。” “没什么可谈的。”男人很冷漠,也很坚决,“我早就告诉过你,离相思远一点。” “她是我女儿,你凭什么让我离她远一点?”唐言蹊荒唐地笑出声,“我还没有怪你藏了我女儿五年,害我们母女分离,生分至此,你倒是警告起我了!” 陆仰止眉眼一沉。 他把相思交给佣人带走,而后转过身,目光冷冽地盯着她。 “我藏了你女儿五年,害你们母女分离、生分至此?” 男人薄唇微勾,笑得嘲弄,“唐言蹊,我说过很多遍,她和你没有半点关系!退一万步讲,就算相思真的是你女儿,五年前我也没藏她,你有这个能力照顾她、保护她、给她关怀呵护?” “还是说,唐小姐打算把自己的女儿抱到监狱那种地方养大,就为了不让你们母女生疏、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叫你一声妈?” 第106章 被爱的人说了算 他的话如同电流,瞬间蹿遍了她的浑身上下。 唐言蹊僵硬着抬起脸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陆仰止收回目光,又重新背过身去,不冷不热地吩咐道:“送客。” 宋井皱起眉,迟疑地上前对唐言蹊比了个“请”的手势,“唐小姐,您还是先走吧。” 唐言蹊执拗地透过落地窗户望向屋内,不知在看谁。 过了半晌,才道:“陆仰止,这件事我和你没完,我还会再回来的。” 男人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修长的双腿迈开步伐,径直离开了。 宋井把唐言蹊送到门外,两个人相对无言,还是傅靖笙率先打破了沉默,“还有话说?” 宋井颔首,脸色为难,“唐小姐,我跟在陆总身边时间不短了,还没见他动过这么大脾气。陆总是真的很在意大小姐,而大小姐这五年过得也不容易,身边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人。突然之间多了个亲生母亲,她肯定不能接受……” 唐言蹊心里无端抽痛了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冷静道:“我明白。” 没人比她更懂从小与父母双亲疏远的感觉。 若是唐氏夫妻这时候回来看她,她怕是也只能束手束脚地问声好,再无他话。 对于一个敏感多疑、性格又有些缺陷的孩子来说,这只会更难。 就如同柏拉图在洞穴寓言里说的那样——有些人,他们一直住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当有人把他们拉出那片阴影时,他们最先感知到的不是阳光的温暖和万物的生机,而是,刺眼。 与他们原本习惯的东西格格不入的、那种无比刺眼的光线。 相思亦是如此。 她是渴望母爱的,但当她冷不丁听说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其实还活着,而且就在自己身边时…… 她不会马上感觉到喜悦。 而是深深的委屈和怨怼。 怨唐言蹊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好了。”傅靖笙重新念把眼镜挂回脸上,拍了拍唐言蹊的肩膀,“走吧,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唐言蹊也满肚子都是疑虑,抿了下唇,对宋井告别道:“那我们先回去了。” “唐小姐。”宋井叫住她,压低声音道,“明天上午,集团开季度董事会,陆总不在家的。” 唐言蹊心里一暖,“谢谢你。” 宋井满脸肃然,“不用谢我,我什么都没说。” 唐言蹊坐上车,靠在座位上,心底的愁云还未散去。 她敲打着玻璃窗,有一下没一下的,“阿笙,你和我表哥离婚了吗?” 傅靖笙歪着头,“算是吧,离婚协议是签了,但是……” “但是他不放你走,也没和你去办手续,所以你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一提起这件事,傅靖笙就觉得气管疼,硬邦邦道:“嗯。” “也好。”唐言蹊轻声一笑,目光飘得远了些,“这样也好。” “哪里好?”傅靖笙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道,“想走都走不了。” 唐言蹊看向她,“傅家也是大户人家,你若真想离开,你爸妈也会帮你想办法。” 傅靖笙目不斜视地观察着路况,慢悠悠把车开上路,“多大的人了,还为了这点儿女情长的破事去麻烦我爹妈,想想我都觉得丢人现眼。而且我家和江家的关系原本很好的,江一言的父母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因为这点事和他们闹僵,实在不值得。” 唐言蹊“唔”了一声,“你其实不想离开吧。” 傅靖笙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孩子,打掉了吗?”副驾驶上的女人又问。 傅靖笙还是没说话。 唐言蹊唇角漾开一丝薄笑,意味深长道:“我说好,是因为你们两个的婚姻有家人的祝福,有彼此的倾慕,只差爱情而已。你随时都可以回心转意,到时候你们又是一对羡煞众人的恩爱夫妻。” 而她和陆仰止呢。 爱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又怎么样。 一个陆远菱,一个庄清时,还有一个身世成谜的陆相思,就能把他们隔断在遥遥相望的两岸。 傅靖笙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心头多了几丝酸涩,问道:“你和他……” “这孩子的事,终究是我对不起他。”唐言蹊静静开腔,截断了她的话,“而且他马上也要结婚开始新的生活了,先前……在你们没来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我不能说那些事都是他的错,但至少我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 傅靖笙听着,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放弃。 她想说的是,你最在意的,其实是他差点把你送进冤狱的事吧? 你爱的人险些害了你,为你证明清白的却是那个几年前就与你断交的旧友。 不讽刺吗。 “很正常,女人对男人的需要,就像跳伞者对降落伞的需要。”傅靖笙道,“如果需要的时候他不在,那么以后,也都不必在了。” 唐言蹊闭上眼,冷不丁问:“倘若我要和他打官司的话,有几分胜算?” 傅靖笙一惊,“你……” “相思是我女儿。”唐言蹊皱着眉头,很认真也很冷静地盘算,“但是陆仰止——不,陆远菱,她养了她五年。” “是啊。你还要考虑孩子自己的意愿,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了,必须呆在母亲身边。”傅靖笙虽然不愿意这样说,但也只能如实相告,“而且陆家在榕城的势力大到我们根本插不进手,除了商场以外,在军在政也有不小的话语权,区区一场官司,就是陆家说句话的事。” 唐言蹊细眉微拧,眸光一寸寸沉静下来,“所以说,我除了是她的生母以外,没有任何优势。” 她说完,内心掀起一股偌大的烦躁,“可是陆仰止要和庄清时结婚了,我怎么能把我女儿交给这两个人来抚养!” 庄清时。 是谁都不能是她。 一想到以后相思可能会管庄清时叫“妈妈”,唐言蹊就觉得内心被无数的蛇蚁蚊虫啃噬着,疼得厉害。 说话间,傅靖笙已经将车挺稳,她摘下眼镜,打开车门,“回去和你表哥商量商量,他那人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办事还是靠谱的。” 唐言蹊无措地点了下头,也跟着进了屋。 …… 听到门外的熄火声,江一言便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本来叫了秘书去接她们,却只见到她们二人回来,想是因为榕城的晚高峰,导致她们刚好和秘书错开了。 他也没再追究,只要人回来了就好,上去搂住女人的腰,低声问:“饿了没?”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不迟疑,完全把唐言蹊当成空气。 唐言蹊也心烦意乱地不想计较,举步就往楼上走。 傅靖笙挣开他,“你去看看你表妹,她遇上了点麻烦事。” 男人深喉里逸出几分笑,掐着她的腰就这么低头吻了上去,辗转加深,直到最后她不耐烦地推开,他才收敛了眼底暗涌的情潮。 整了整衣襟,哑声道:“怎么,姓陆的刁难你们了?” 傅靖笙的脸蛋白皙,皮肤晶莹剔透,嘴唇又被他吻得发红,形成了一种极其艳丽的对比,让男人只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一个地方冲。 他的手还在她的脊背上勾勒游移,就被她抓着袖子甩掉,“江一言,你再碰我一下,我明天就让我爸妈接我走。”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手掌握成拳,收了回来,“我不碰,阿笙。” 他的深眸攫着她的脸,霸道的莫可名状,沉声道:“谁都不能把你带走。” 傅靖笙在他吻过来的时候就下意识护住了肚子,这会儿他撤开,她便也松了手。 “我让你去看你表妹,你是聋了吗?”她没好气,“赶紧去!” 男人忽然又伸手把她抱住,将她柔软的身躯往自己身上贴了帖,鼻尖蹭着她的脸,别有深意道:“你让我这个样子进她的卧室,嗯?” 傅靖笙感觉到了抵在她腰间的什么,脸色涨红,“你——” “没事。”男人突然不咸不淡地打断她,“她的朋友来了,有什么事让她自己解决。” “她的朋友?”傅靖笙一愣,“谁?” 男人面无表情地吐字:“不认识。” …… 唐言蹊刚推开书房的门,就看到了几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你们怎么……” 几人看见她,亦是迎上来,就属赫克托最为激动,“老祖宗,你可算出来了,你没事吧?” 他拉着唐言蹊的手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后恨不得拎着她转一个圈。 唐言蹊茫然,“没事。” 屋里正是赫克托、霍格尔和容鸢。 “陆仰止也太没规矩了,自己和别人订婚不说,竟然敢带人把你从法院门口掳走。”赫克托一提起这事就牙痒痒,“要不是墨少拦着,我真的要杀到天水湾去捣了他的老巢。” “然后被雷霆的人打成筛子?”容鸢嗤笑一声,十足嘲弄,“我早就说过了,我师哥手底下的人都是从厉家借来的,别说是在榕城,你就算把中央的领导请下来,他们也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唐言蹊还没说话,俩人就吵了起来。 霍无舟仍然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存在感很低。 这画面,映在他那双静水流深的漆黑眼底,蓦地触动了脑海里哪根弦。 他皱了下俊漠的眉峰,忽然道:“够了。” 一出声,连带唐言蹊在内都被吓了一跳,“霍格尔……” 赫克托不可思议,“你不是吧,老霍?” 当年向着红桃他就不说什么了,毕竟都是自家兄弟。 如今红桃没了,霍格尔居然还胳膊肘往外拐,连红桃的妹妹都要帮? 霍无舟根本懒得理他,盯着唐言蹊,问:“你的脸怎么回事。” 见众人的目光都投过来,唐言蹊下意识挡住了脸,闹了这一下午,她都快忘了这茬。 “又是陆仰止?”赫克托简直怒了。 “别胡说!”容鸢拍案而起,“我师哥不打女人,不可能!” “什么不打女人!说得真好听!”赫克托冷笑,“陆氏着火那天,他当着我们的面甩了老祖宗一巴掌,你当我们都是瞎的?” 霍无舟脸色一变,喝止他:“赫克托!” 只见那边逆光而立的女人面容苍白,伸手扶住了书桌,这才堪堪站稳。 片刻,她扬起脸,用无所谓的笑容掩盖过五脏六腑错了位般的疼痛,“没事啊,你们继续说。” 容鸢讷讷地看了旁边沉着脸的霍无舟一眼,赫克托也惊觉自己说错话了,一时间两个人都安静下来,谁都不开口了。 最后还是容鸢尴尬地翻了翻书桌上的书,僵硬道:“他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师哥真的不会随便打女人的。他那天肯定是气急了,才会……” 唐言蹊走到电脑椅旁一屁股坐下,闭着眼不吭声。 赫克托不耐烦地打断她,“反正现在老祖宗回来了,和那个男人再也没关系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容鸢想再劝两句,又发现自己没什么立场。 师哥这次做得确实太过分了。 连她这么不喜欢唐言蹊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谁都没想到的是,那个一直置身事外不问凡尘的男人却在此时走上前,止步于唐言蹊面前几尺的地方。 无视了三人的目光,霍无舟仍旧是那张老神在在的扑克脸。 他声调没什么起伏地问:“真的放弃了?” 容鸢吃惊地看着他。 赫克托皱眉。 唐言蹊也愣了愣。 她以为来劝她的人会是容鸢呢…… “你想说什么。”唐言蹊单手撑着头,眯着眸子反问。 霍格尔的话向来不多,可句句在理。 他是她手底下四位jack里最稳重冷静的人,唐言蹊偶尔也愿意听他说说。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他?”霍无舟抱着手臂,平静道。 “再喜欢也有个头啊。”唐言蹊笑眯眯地回应,“总不能他不仁,还要我讲大义。” “你又知道他不仁了?”霍无舟意有所指。 唐言蹊听出了点门道,细眉一拢,“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男人伸手掸了掸衬衫上莫须有的尘埃,淡淡道,“如果你已经决定了,这些事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但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回到他身边的借口,或者动力,也许我可以再为你开一扇你从未见过的门。” 唐言蹊的心蓦地往谷底沉去。 四肢冰冷,让她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 “听,还是不听。”霍无舟问。 容鸢沉默,这还真的是这个男人一贯的风格。 哪怕到了最后,都不愿意干涉一丁点和自己无关的闲事。 永远把选择权,留给对方。 唐言蹊撑着额头的动作变成了遮住眉眼,削瘦的脸颊上露出几分懵懂,而后自嘲一笑,“算了吧,霍格尔。” “我今天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女人难得用温驯的口吻说话,不带棱角,不带锋芒,平静又淡袅,透着深入骨髓的倦意,“我和他的纠缠了太多年,该耗的都耗干净了。他欠了我,我也欠了他,干脆就一笔勾销,到此为止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唐言蹊说要放弃。 曾经,她被陆仰止拒绝得最惨的时候,平均三天就要哀嚎一次“老子受够了!”、“老子不伺候了!”。 可是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平静,平静中却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道。 真正离开时关门声最小。 她终是连那些弯弯绕绕的苦衷和误会都懒得听他阐明了。 因为已经足够累,也已经攒够了伤心,可以一刀两断了。 霍无舟也不强求,颔首,“也罢。” 左不过陆三公子和大明星庄清时的婚讯早已尽人皆知了。 这时候再告诉她什么,也是于事无补,徒添懊悔。 走出书房、为房间里的女人妥帖地关好门,容鸢才低声问身旁的男人:“你刚才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霍无舟望着她那张娇俏动人的脸,眯了下修长的眼睛,“想知道?” 赫克托冷哼,“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容鸢往外走,低落道:“师哥和她,这次是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吧。” 霍无舟平静道:“也不尽然。” 容鸢疑惑。 “你觉得,是她爱你师哥多,还是你师哥爱她多?” 容鸢的脚步顿了顿,竟还出神地想了想,“应该是……唐言蹊爱我师哥更多一点吧,她追了他那么多年,什么招数都用尽了。” “那你觉得一段感情里,决定权是握在被爱的人手里,还是付出爱的人手里?” 容鸢翻了个白眼,“那还用问,被爱的都是祖宗,当然是被爱的人说了算。” “你不觉得矛盾吗?”霍无舟淡声一笑,目光放远了许多,“在他们的感情里,做决定的从来不是你师哥。” 容鸢怔住,良久,喃喃道:“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男人没有回答,而是深深地望进了她眼底,“在她被千夫所指、最需要证明清白的时候,墨岚挺身而出,抓住真凶还她自由。而你师哥却在她最万劫不复的时刻和其他女人订婚。所以你觉得这无法原谅。” 霍无舟顿了顿,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师哥付出了多大代价,才求得墨岚挺身而出的?” 一句话,让周围两个人同时惊呆。 赫克托紧拧眉头:“霍格尔,你在说什么?” 容鸢亦是瞳孔一缩,“是我师哥……” “你别胡说。”赫克托道,“墨少对老祖宗情深意重,他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霍无舟冷冷一笑,“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说得出这句,他怎么可能。” “容鸢,你师哥为她做的事情够多了。”霍无舟闭了下眼,回忆起那日的所见所闻,竟感觉到了喉咙有些干涩,“如果这都留不住她,那我认为这段感情没有劝和的必要了。” “可是唐言蹊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看她刚才的态度,是想知道的态度吗?”霍无舟提高了些许嗓音。 容鸢被他的话说得心底一寒。 她已经不想知道了。 她对师哥的感情已经到了,明知对方有苦衷,却连问都不想再问的地步。 容鸢捏住了眉心,“那要怎么办。” 她连声问了好几遍,“怎么办?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说着,她抓住男人的衣袖,“你去告诉她,你把你看到的那些都告诉她!” 霍无舟蹙眉,“容鸢,你冷静一点。” 忽然,楼道的转角处传来女人慵懒妩媚的嗓音,“那个……三位,你们是不是还不知道,陆相思是唐言蹊的孩子?” 第107章 生平第一次 三个人的脚步同时顿住。 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霍无舟都被这句话惊得脑海空白了两秒。 “你是谁?”容鸢望着她,半晌才找回话音,“你在说什么?” “我是唐言蹊的……”傅靖笙想了想,到底还是把“表嫂”两个字咽了回去,含糊带过,开门见山道,“反正她有个孩子在陆仰止手上,你们如果想劝和的话,可以从孩子身上下手。” “孩子?”赫克托喃喃重复,“她的孩子不是……” 当年老祖宗怀过孕的事他们知道。 被引产的事,他们也知道。 傅靖笙扶额,“这个你们还是自己去问问陆仰止吧,说来话就太长了。不过现在陆仰止不让她见孩子,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容鸢的手心微微发热,她猛地攥紧拳头,“你说的都是真的?” 傅靖笙看着她,对与她具有同样强大气场的女人提不起太大好感,只微笑道:“你也可以不信。” 容鸢没再多说一个字,举步就往外走。 霍无舟亦是皱着眉跟上。 待三人都离开后,江一言才打开了卧室的门,黑眸圈着靠在楼梯上怡然自得的女人,低笑,“你告诉她们这件事干什么?” 傅靖笙耸肩,“容鸢不是他师妹吗?既然她这么乐意帮忙,那我只好成人之美了。” 江一言搂住她的腰,在她白净的腮帮上吻了吻,“就你机灵。” 傅靖笙将她推开些许,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先告诉我,陆仰止在英国和墨岚做过什么交易。” 男人顿了顿,眯着狭长的眸子,“你真当你男人是无所不能的、什么都知道,嗯?” 傅靖笙皮笑肉不笑,“我没觉得你是无所不能的,但是这件事,你肯定知道内幕。” “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把他整个人头看穿。 江一言于是松开了手,脸上的笑意也收敛起来,恢复一张淡漠平静的俊脸,“阿笙,男人和女人不同。他为了自己的女人,牺牲再多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没必要拿出来标榜深情。这件事他不说,别人说了也没意义。更何况我也答应过他。”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不算好。”男人淡淡哂笑,“只是相互理解罢了。” 傅靖笙怔了下。 江一言却忽然弯腰低下头,鼻尖对着她的鼻尖,邃黑的眸子深深望进她的眼底,“阿笙,你只需要记住,同样的事,我也可以为你做。” 傅靖笙眨了下眼,无端觉得眼里干涩,有些想落泪。 她别过头去,心跳的频率有些不正常,“我去看看言言。” …… 第二天一早,陆仰止驱车离开。 宋井西装革履地走到门外例行巡视,突然对守在侧门的保镖道:“超市送菜的车抛锚了,你去车库提一辆车把人家送回去。” 保镖不疑有他,答了声“是”就匆匆离去了。 刚一走开,就有一道灵巧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 宋井低着头只作看不见的样子。 那女人戴着鸭舌帽,半张脸都被黑色的口罩遮住,鬼鬼祟祟地蹭进门里时,似有若无的说了句:“谢谢。” 宋井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陆相思昨天哭了半个晚上,今天早晨情绪异常暴躁。 保姆阿姨把培根煎得时间长了些,她发了半个多小时的脾气还没消。 唐言蹊拉开花厅的门,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走到餐桌附近,正好听见她摔碗筷骂人的声音。 “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你们到底还想不想在我家呆着了?” “大小姐。”宋井从正门疾步而入,前来救场安抚道,“我已经让人重新煎了,您稍等几分钟。” 陆相思紧攥着叉子,“没你的事!出去!” 看见他,她就会想起昨天下午不请自来的女人。 宋井苦笑,“陆总派我照顾您。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随意……” 陆相思邪火一阵阵往上涌,直接把叉子掷向他,“你也不听我话了是吧?!” “陆相思!”女人冷厉的声线蓦地响起,唐言蹊再也听不下去,几步上前,站在了她桌子对面,“你爸爸平时就是这样教你的?心情不好是你无缘无故责难别人的理由吗!” 陆相思猛然听见她的声音愣了一下,而后心底生出些咬牙切齿的怒意来,“怎么又是你?” “我说了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 “站起来!”唐言蹊把她从座椅上拎了起来,带到帮佣阿姨面前,“道歉!” 陆相思心里委屈至极,自知刚才是自己过分,可又拉不下脸来。 于是就这么气势汹汹地瞪着面前的女人,黑葡萄般的眼睛里有湿意开始打旋儿。 这可把阿姨吓了一跳,连连道:“不敢不敢,大小姐发脾气是应该的,确实是我刚才不小心做错了事在先。” 在陆家,谁敢和这尊小霸王叫板? 陆总把她惯得快要上天了。 陆相思听了这话才稍微舒坦些,娇俏凌厉的眉眼间闪出几分得意。 唐言蹊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沉声道:“陆相思,我让你道歉。” “你凭什么管我?”女孩想甩开她,却发现女人的手劲很大,抓着她的胳膊,不至于伤到她,又让她完全挣脱不开,“你是我什么人你就管我?” “我是你什么人都不能放任你继续无理取闹。你的家教呢!” 唐言蹊与她说话,仿佛在顶着暴风雪行走,每一片寒冰碎雪打在她身上,都是彻骨的冷。 可是她却只能在这看不见尽头的路上前行,因为没有办法回头。 “我有什么家教!”陆相思笑出了声,“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一出生就跟了姑姑,你跟我要家教?我就是没有!我就是讨人厌!我就是冥顽不灵!你打我呀!” “啪”的一声,响彻整个客厅。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唐言蹊自己。 她的手还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 陆相思捂着发红的脸,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唐言蹊被她这轻轻的一眼看得肝胆俱裂,突然泪水就崩塌了,“相思……” 她手足无措地蹲下身子,紧抱住她,又伸手去摸她发红的脸,“疼不疼?妈妈不是故意的,是妈妈过分了。对不起,妈妈以后再也……” 陆相思在她怀里半天不吭声。 像个木头人般,就静静地立着。 许久后,才道:“原来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母爱吗?” 唐言蹊的心脏没由来地一哆嗦。 女孩脸上绽开笑容,晶莹的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连家里的佣人都知道顺着我宠着我,你不是号称我妈妈吗?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我一出生你就离开我,我乖也好不乖也罢,你都没来看我,你想让我原谅你,那好啊,你告诉我这五年你去哪里了!你说啊!” 唐言蹊身体一僵,整个人仿佛被冰天雪地的严寒冻住,再也动弹不得。 连眼睛都不会眨了,眸光如死水般静止,最后一缕光线也寂灭了。 这五年,她去哪了。 她要怎么告诉自己的女儿,你的妈妈是个杀人犯,所以坐了五年牢? 这念头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剜着她的血脉。 “相思。”唐言蹊哽咽着,努力扬起笑脸,“是妈妈做得不够好,妈妈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她是心碎成了什么样,怀抱也变得虚软无力,陆相思不费吹灰之力就推开了她。 “你不也是因为这个不肯原谅我爸爸吗?”陆相思退了两步,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她。 唐言蹊怔住。 “你不也是因为我爸爸没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所以不肯原谅他吗?”女孩把话说得更直接了些,“那我为什么非要原谅你?” 唐言蹊的心无声揪紧,抿了下唇,说不出一个字。 “你的老师没教过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陆相思继续道,“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你指望我来做?” 唐言蹊只觉得和智商情商都早熟的孩子说话是件非常累心的事。 她甚至被她针针见血的质问戳得头皮发麻,“是谁告诉你……” “昨天容鸢小姑姑来过。”女孩的脸蛋乍看上去稚气未脱,其实眉眼间冷淡的威仪已经从陆仰止身上学了个十成十,“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说你在怪我爸爸,因为爸爸没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帮你。所以你不愿意和我爸爸好了。” “你不和我爸爸好,就想当我妈妈。”陆相思拧眉瞧着她,满脸戒备,“难不成是想把我带走吗?” 她一语正好道中了唐言蹊的心思。 唐言蹊一寸寸收紧手指,“这件事我会和你爸爸商量。” 她不敢告诉她,心底这种突如其来的奇怪的感觉。 甚至方才差点脱口而出,是不是我和你爸爸和好,你就愿意原谅我了?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她和陆仰止已经走到这步田地,陆仰止又格外不喜欢她接近相思。 就算是她能做到,他大概,也不会再原谅她的退怯和抛弃。 陆相思看了她片刻,挪开视线,“那你去和我爸爸商量吧,商量好之前别再来找我。” 说完,转身就往楼上走。 没走出两步,又止住了步伐。 “刚才的事,”女孩的声音硬邦邦地传来,“对不起。” 众人皆是一怔。 女孩没听到回答,仿佛又难堪了些,不耐烦地接下去:“我不是故意和你们发脾气的,就是今天没有胃口,心情也不好。培根还不错,你们自己吃吧。我回房间了。” 帮佣阿姨这才意识到大小姐是在和自己道歉。 嘴巴长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赶忙摇头,“没事的,大小姐,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宋井亦是感到了少许意外。 这么多年,大小姐为数不多的学会和下人道歉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唐言蹊。 到底还是母亲的教导,最能影响到孩子的内心吗? 唐言蹊未曾注意到他探究的眼神,只望着女孩的背影。 良久,唇畔浮起一丝笑意,很快又被眼角的泪水冲刷而过。 这种悲喜交织的感觉,还真是生平第一次。 她站起身,腿已经蹲得有些发麻了,宋井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您还好吧?” “起猛了。”唐言蹊一笑,“没事。” 她走出别墅区,湛蓝的天幕上挂着寥寥几朵云,她看了一小会儿,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随手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 唐言蹊想也不想在后座上闭上眼睛,“陆氏总部。” …… 总部大楼的总裁办里,正在上演一场激烈的争吵戏码。 霍无舟在门口至少站了三十分钟,时不时抬腕看眼手表。 可是里面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 这次容鸢大概是真急了,至少他跟她这五年,没怎么见过她因为什么事气成这样。 办公室里还吵着,突然电梯“叮”的一声,有高跟鞋踏着地板的动静陆续响起。 霍无舟淡淡眯起眸子睐向那处,是两个女人带着身后的助理结伴而行。 他推了推无框眼镜,就这么泰然靠在门框上,连站直身体问候寒暄一句都懒得,谱大得不可思议。 庄清时见到他时多看了两眼,一是为他身上与众不同、非池中物的气质,二是被她没怎么见过遇见她本人还能维持镇定的男人。 倒是陆远菱睨向他,冷声问了句:“哪个部门的?” 男人镜片下深邃如海的视线正好与二人相撞,陆远菱只觉得来者不善,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些,“现在是工作时间,别呆在总裁办门口耽误陆总做事。有事让秘书通传就可以了。” 边说边推开了总裁办的大门。 屋里的争吵声一下子就静了。 陆仰止坐在大班椅上,脸色漠然沉静,俊朗的五官线条冷硬得看不出什么起伏。 倒是一旁的女人情绪有些激动得过头。 庄清时是第二次见他们吵架了,不过仍觉得新鲜,似笑非笑道:“容鸢?这是怎么了,又闹矛盾了?” 容鸢不想搭理她,抱着手臂往外让了让。 又看见了紧随其后的陆远菱,这才收敛了些,面色沉凝道:“副董。” 看这两个女人的架势仿佛是冲陆仰止来的,容鸢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副董和庄小姐找陆总有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也别急着走。”陆远菱开口,慢悠悠道,“说来倒是件喜事,你和仰止从前是一所学校毕业,情同兄妹,这些年又为陆氏立下了汗马功劳,有喜事怎么能不通知你呢?” 庄清时抿唇轻笑,附和,“是啊,你怕是第一个知道的。” 容鸢心里蹿过不祥的预感,回头看了眼陆仰止。 男人的眉峰亦是不着痕迹地沉了些许,慢条斯理地开腔,伟岸的身姿哪怕坐着,都给人带来难以抵挡的压迫力。 “什么事。”他问。 “我们已经找人算好了婚礼日期。”陆远菱道,“大师说按照你们的生辰八字,最近的好日子是下周四,再往后等,恐怕就要拖上两三个月了。所以我想了想,干脆就把日子定下来了。” 容鸢登时睁大了眼睛,“定下来了?” 男人闭了下眼,面容深沉,喜怒难辨。 庄清时期期艾艾地瞧着他,见他没反驳,心中一喜,“仰止,你没意见就好。” “我有意见你们会参考吗?”男人不咸不淡地开口,轻嘲。 陆远菱脸上有点挂不住,“你怎么说话呢!” “没怎么。”陆仰止凝眸望向远处的玻璃,透过百叶窗,隐约可以见到窗外的蓝天,可是倒映在他的眼瞳里,就是一片混沌得足以吞噬一切的邃黑。 “最近公司的事太多,下周可能来不及。”男人淡淡阐述,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含什么情绪,“五年都等得,两三个月,想来清时应当觉得无妨。” 庄清时有些怔然,低声道:“我当然觉得都好,可是……” 陆远菱不由分说地强势接过话:“我已经通知了媒体,请帖也都放出去了。” 这下连陆仰止一贯风平浪静的凤眸中也渗出了缕缕寒意,“先斩后奏?” “对你就只有用这招了。”陆远菱敬谢不敏,“话我给你撂在这里,婚礼当天如果你不出现,后果自负。” “清时,我们走。” 容鸢就这么愣愣地望着她们怎么来的又怎么离开。 再一回头,男人的脸色沉峻,难看到了极点。 她一拍桌子,“你疯了吗?你当结婚是儿戏?她们让你娶谁你就娶谁?” 陆仰止难得犀利地望着她,眸光锐利如刀尖,“出去。” “好,我们不说你结婚的事。”容鸢深吸一口气,“先说说陆氏子公司的事。” 她从包里取出文件,“为什么昨天我去了趟分部,收到了这个?” 陆仰止眉头一拧,“你去分部干什么。” “你别管我去干什么。”容鸢气得发抖,“你就告诉我这是什么!” 男人伸手将文件袋里的东西取出来。 厚厚的一摞协议书。 他眸光一暗。 台头写着“公司股权转让书”几个大字。 甲乙双方分别签着两个名字:墨岚、陆仰止。 容鸢简直无法想象她昨天到了分部被人轰出来时的场面。 后来前台负责人也是用这种态度甩给了她一份复印件。 她看清合同的条约后,只觉得怒气从心底爆出来,像火山爆发那般,压都压不住。 “陆氏子公司不过就是被烧了个楼而已!又不是死得彻彻底底,只要随便在市中心哪里盘下个楼,再过两年一样能起死回生!” “这样的公司在你眼里就分文不值吗?你一块钱把它转让给墨岚那种人渣败类,你对得起公司上上下下信任你的人吗?” 男人握着文件的手间出现道道青筋。 可脸上依旧平静,“我是公司最大的股东,我做决定需要向你交代?” “陆仰止,你是不是疯了!”容鸢恨不得能上前抽他一嘴巴,“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好好领导公司,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公司对自己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唐言蹊为了维护你公司几份文件连命都不要了,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它拱手让人,你脑子进水了吗!你对得起她吗!” 她原本没有想过要去分部转转。 还是霍无舟冷不丁地问她,你最近去没去过公司? 她怔忡,却觉得,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点不寻常的内容。 第108章 怕知道自己才是罪人 所以她去了,却被告知,她们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年的公司,已经易主。 如今,公司跟了墨姓。 这是一种怎样大的讽刺? 墨岚手握着现今规模最大的黑客组织,而陆仰止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研究各种各样的杀毒软件抵御他们的进攻。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警与匪。 而墨岚此举,恰如土匪头子带人把警察的老窝给端了。 陆仰止不仅输了,还输得颜面全无。 容鸢气得浑身哆嗦。 “你是不是觉得公司就是你一个人的心血?”她怒得都不想去追究方才陆远菱说的结婚的事了,“我们都无权干涉是吗?” 男人面色平淡如水,激不起半点波澜,“我没这么想过。” 容鸢伸手抽过他手里的几页合同,“那你随随便便就把它拱手让人?” 陆仰止皱眉望着她,“容鸢,你冷静点。” “你的气性呢,你的骄傲呢!你不是最看不起墨岚这种在网上披着马甲胡作非为的宵小鼠辈吗?你不是发誓要把这些人一网打尽肃清风气吗?你自己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半句?”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容沉峻,眉峰间隐有青筋跃动,“我有我的安排。” “你有你的安排,好。”容鸢扬手把文件摔在桌子上,“陆仰止,我就问你一句,为什么!” 男人眉目静敛,远眺窗外时,颀长挺拔的身姿带着一种阅尽风波的稳重自持。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任他逍遥法外。” “你少避重就轻,回答我的问题。”容鸢凝眉望着他,语调一寸一寸地压下去,“你肯做到这一步,是不是为了她?” 男人的背影看似未动,可袖口处低垂的手指却猛然无声地攥紧了。 见他这反应,容鸢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连带着胸腔都跟着憋闷。 她突然明白霍无舟为什么有意无意地提醒她去公司看看了。 原来,霍无舟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这个男人为了求得墨岚出面,付出了怎样沉重的代价。 “师哥,你做了这么多,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容鸢的眼圈红了。 江山,美人,向来是英雄必争的两样东西。 或许每个人都相信,爱江山不爱美人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选择。 可若美人是爱到骨子里的那一个,又有谁,会去选择江山。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容鸢大恸。 陆仰止这才转过头来,黑眸定定地望着她的脸,薄唇一勾,像是自嘲,“你以为墨岚是傻子吗?” 他既然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就必然做好了防范的准备。 若是他敢对唐言蹊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后果如何,他承担不起。 容鸢仿佛被他的目光攫住了心脏,在沉闷的气氛中,半晌才缓过神来。 但她不死心,“师哥,你明明知道墨岚和唐言蹊的关系!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二十年的情谊!就算你不和他签这份合同,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唐言蹊出事的,这些你明明知道啊!” 男人捏了下眉心,“容鸢,我不想再谈她了,我对她仁至义尽,她也已经做出了选择。没什么事,你出去吧。” 容鸢慢慢皱起细眉,忽然想起进门前霍无舟低声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和你师哥拗得太厉害。他是枭雄,可也有软肋。” 容鸢从未想过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软肋竟会如此简单。 一个名字,三个字。 就足以让他瞻前顾后,不敢冒险了。 他明明就知道墨岚不会对唐言蹊的困难坐视不理。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可,最聪明睿智的男人,却最轻而易举地上当了。 不为别的,因为,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敢拿唐言蹊的安危下注的人。 “陆总没有别的办法。”门外,低低淡淡的嗓音如错落有致的影子,安然沉静地飘至,“原本他派人假意伪造了医院的事故,让法院相信老祖宗的身体不好,无法出庭。他打算用这段时间揪出真凶,为她正名。” 随着声音的介入,门外挺秀的男人也走了进来。 正是霍无舟。 他推了下无框眼镜,平铺直叙道:“可是急救当晚,有人去过医院。” 容鸢怔怔的,“谁?” 霍无舟道:“是老祖宗刚醒来那天,跟在陆总和宋秘书身边一起来探病的第三个人。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副董事长的人。” 那晚他和赫克托都被老祖宗病危的消息骗住,急匆匆赶到医院。 迎面刚好撞见一人从急救室门口往外走。 当时霍无舟便觉得那人眼熟,停住脚步眯眸看了许久。 还是在英国再遇见陆仰止时,他才猛地想起他为什么看那人眼熟。 因为他们在病房里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说,副董事长早就开始怀疑那场急救是别人故意为之的?”容鸢震惊。 霍无舟单手抄袋,“陆远菱是什么角色,你比我清楚。” 陆云搏一心从政,陆家的大小事务曾经一度握在他的长女陆远菱手里。 直到后来陆仰止成年,才渐渐移交到了儿子手上。 她一个女人能在商场里与人拼杀多年而不落下风,自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后来,老祖宗的远方表亲来了。”霍无舟看向陆仰止,“还把她从重症监护室里带走了。” 陆仰止和容鸢的重点不大一样,但二人都或多或少露出了几分错愕。 容鸢若有所思道:“重症监护室不允许任何人探病,所以副董事长哪怕怀疑也没有真凭实据能证明唐言蹊其实没病。只能一直派人守在病房附近盯梢。这原本就是紧张到一触即发的局势,唐言蹊却被人劫走了……” “是。”霍无舟颔首,“老祖宗被劫走的那天,陆远菱的人也在,亲眼看到她平安无恙。” 容鸢简直想翻白眼了,“这帮表亲真会坏事。” 这下陆远菱彻底能确定嫌疑人还活得好好的,只是陆仰止有意在袒护她罢了。 一直在旁边沉着眉目的男人忽然抬头,薄唇吐出两个字,“表亲?” 江一言,是她的……表亲? “你不知道吗?”容鸢被男人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后怕,“那是她表哥和表嫂。为了她的事,专程从郁城赶过来的。” 陆仰止拧着眉。 他与唐言蹊相识多年,只知她亲情单薄,却从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厉害的表亲。 那她那双连结婚时都没出席到场的父母双亲,又是什么人? 不过…… 陆仰止转念一想,眸光幽深了些许。 怪不得她明知江一言与傅靖笙之间的纠葛,还非要“横插一脚”到两个人之中。 原来,她根本就是个局外人。 倒是他小人之心,连最后放她离开时,都多了个心眼,故意让傅靖笙来接了。 想到她离开那日,陆仰止就觉得心头烦躁,不愿再多提这个人。 容鸢却在弯弯绕绕中懂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所以师哥才会去英国求墨岚出面。” 她喃喃,“因为没时间了。” 因为江一言带走唐言蹊的事,不消片刻就会传到他大姐耳朵里。 如果他再多犹豫一秒钟,唐言蹊就多一分危险。 而且那时他尚不能确定江一言与唐言蹊的关系,不确定江家究竟会不会拼尽全力的保护她。 又或许,在陆仰止心里,他不信墨岚,不信江家,谁也不信。 他只相信,倘若世界上有一个舍弃一切也会护她周全,那个人,便是他自己。 除了自己,他不信任何人。 陆仰止就这么淡淡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整个榕城的大街小巷。 身上敛着风华,眼底藏着寂寞。 容鸢突然想,若她这辈子也能得一个男人这般倾尽天下的爱慕和付出,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所以陆氏起火的时候,你之所以扇了她一巴掌,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 容鸢心中一片悲伤,“你看见副董事长下车了。” 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这条路的后果和结果了。 都说旁观者清,实际上,陆仰止才是那个看得最深最远的人。 一个连自己的情绪都能收放自如、控制得当,瞒过所有人的视线的男人。 他若是用这份本事在商场中掀起一场鏖战,是必胜无疑的。 可他偏偏,用尽了心机,为了一个女人。 “你想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陆仰止平静开口,波澜不惊,尘埃落定,“可以出去了。” 容鸢有许多话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只想流泪,替他委屈得流泪。 她一个看客都觉得心酸至此,不敢想,也不愿想,他被她冷眼责怪、抛离放弃的时候,又次次低声下气哄她开心时,是种怎样的心情。 最后,唐言蹊对他再没别的要求,只剩下“放我走吧”这一句话。 他是应,还是不应。 手脚冰凉地拥着她一整夜。 自己的心都捂不暖,却燃尽了所有心血,想让她过得稍微舒服一星半点。 于是,他也放手了。 这繁华盛世里再没有与他携手并肩的人。 他的眼里,心上,皆是空空荡荡。 唯有与墨岚战到最后一秒,不死不休,成了余生的执念和意义。 容鸢深吸了口气,擦干眼泪转身往外走,“我要去告诉她。” 霍无舟眉头一挑,也不去拦,只是眼尾的余光掠向门外大理石地面上的一道纤细倩影。 那道影子亦是抬着手捂在脸上,不知是不是在抹眼泪。 下一秒,她红着眼眶走进办公室,与要出门的容鸢撞了个正着。 “不必了。”女人哑着声线,“我都听见了。” 容鸢一震,忙回头看向窗边的男人。 陆仰止还是八风不动,如一座巍峨高山伫立在原地。 身形,却僵着。 漆黑的眼底弥漫开雾气,他的薄唇兀自一勾,一字一字地开口:“霍无舟。” 容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霍无舟根本不是话多的人,也最讨厌多管闲事。 他为什么会冷不丁地走进会议室里,毫无理由地开始阐释这些来龙去脉? 这些事,解释给她容鸢听,又有个屁用? 所以…… 他早就知道门外有人?! 唐言蹊亦是抬眉,递了个不轻不重的眼神过去,“你想让我听的我都听见了,辛苦你一见到我出现在楼道里就掐着时间进门开始解释,还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这么多。”她平静的语言里满是疲倦,“带着你女人出去吧。” 霍无舟被拆穿了也丝毫不觉得尴尬,坦然道:“老祖宗慧眼如炬。” 倒是容鸢,听到“你的女人”四个字时,脸色可疑地红了红。 不知何时,陆仰止已经回过身来,眼风没在唐言蹊身上停留片刻,如刀般扫向了霍无舟。 霍无舟仍是坦然,“陆总,答应你的事我未曾出尔反尔,我只是想给容总说明一下情况罢了。” 言外之意,谁知道唐言蹊就在门外听着呢?也不算是他打破自己的诺言。 容鸢在一团悲伤的气氛中蓦地生出些许鄙夷来—— 霍无舟这厮,看着宝相庄严道骨仙风的,原来不要脸起来那也是宗师级别的。 唐言蹊的视线越过旁边二人,直接落在最远处的男人脸上。 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却能想见他此时的脸色,一定,不怎么好看。 容鸢还想再说什么,霍无舟却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出了门。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遥遥对立的男人和女人。 秋天的阳光从他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滤进来。 唐言蹊站在阴影面,却没由来地只看一眼那光芒,就觉得心中的坚冰开始融化。 “我以为你在法院门口告诉我的就是全部的事实了。”她轻轻开口,笑意里带着浓烈的自嘲,“陆仰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情可伟大了?” 话音中未能抹去的鼻音泄露了她平静背后的波涛暗涌,“你是不是觉得你永远不告诉我这些,我就相信我们彼此不相欠,然后一走了之,留你一个人自怨自艾孤苦伶仃一辈子了?” 男人没说话。 女人明亮的杏眸里无端滑下眼泪,她却仍笑着,“你他妈是不是觉得我倍儿潇洒,知不知道这些都无所谓了?” 陆仰止总算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不会认为她是专程过来听霍无舟解释来龙去脉的。 唐言蹊走上前去,又哭又笑,“做人做到你这个份上真挺不是东西的,陆仰止。” “让我以为你是个负心汉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演苦情戏也有个度行不行!难道全天下的小姑娘会因为你爱我爱到死却得不到我的回馈而怜惜你、同情你、疯狂爱上你吗?” 陆仰止哂笑,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凤眸里零星点缀着倨傲与冷漠,“我需要?” 她狠狠抬手就捶在了他胸口上,“成天自诩救世主你丫不累吗!” “我告诉你,我这个人最讨厌欠人不还。” 她的身体和嗓音都紧紧绷着。 “可是我差一点。”唐言蹊垂下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着绝望的无力,“我差一点就欠了你这么多……” 她苦笑,“陆仰止,我怎么还。” 一笑眼泪又落得更多了,她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你告诉我,我怎么还。” 亏她这些时日以来,总觉得是他欠了她的。 可是事实却总与她以为的大相径庭。 救了她的不是墨岚。 而是陆仰止。 是陆仰止牺牲了自己手里的公司才换得了她的一线生机吗? 怎么,会是这样…… 唐言蹊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旁人告知她,他是有苦衷的。 因为她从内心就不想相信。 因为dna证明了陆相思不是他女儿,因为方医生说她背叛过他。 所以她始终觉得,她欠了他,他也欠了她,这样,就扯平了。 一旦有人揭开真相,一旦有人说,陆仰止其实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那么,她就会自己陷入这个自我厌恶的、绝望的死循环。 她害怕那样一天的到来。 所以哪怕霍格尔再三暗示陆仰止是有苦衷的,她也捂着耳朵不想去听。 因为怕,怕知道自己才是那个罪人。 ——是他一直在无条件的相信她照顾她,救她于水火之中。 为了保她的性命,他毅然决然地更改了要求她引产的决定。五年来独自抚养相思,抚养那个,根本不知是怎么来的孩子,为此甚至不惜成为全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而她却自以为是地恨着他。 这算什么。 这他妈都算什么!! 男人从未见过这样崩溃的她。 连崩溃都安安静静的,不似旁人大吵大闹。 却无声绞住了谁的心脏。 大掌微微抬起,却转瞬间又落回裤线两侧。 他深沉如泽的眸间没有一丝光线,脸廓,冷得仿佛被冻住,“我不需要你还。” 他顿了顿,道:“就像之前说过的,你离我和我女儿远一点,就够了。” 唐言蹊不可置信地抬头,“你说什么?” 她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问:“你要我离你们远一点?” “是。”他言简意赅。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唐言蹊吼道,“你做了这么多,倾家荡产众叛亲离,就为了让我离你们远一点?” 陆仰止看向她,眸光静凉如月下的湖光山色,不为风动,不为霜停。 唐言蹊被这目光看得心口一缩,温暖一点点消弭,抓都抓不住,只剩下冰冷的无措。 她想问他,你是不是因为相思的事情怪我。 但是一句话反反复复地绕在唇齿间,怎么都吐不出来。 她想,她是配不上他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微末的苦涩从心底泛上来,一路窜到了舌尖。 “好。”唐言蹊低着头,轻声道,“你不想原谅我没关系,你要怪我也可以。我不拦着你开始你的新生活,但你能不能把相思还给我?她不应该横在你和庄清时中间,而且,而且我也不放心庄清时来做她的后妈,我想亲自带她……” 男人墨眸寒凛,无动于衷,漠然启齿回了两个字:“不行。” 唐言蹊心里骤疼,“陆仰止,我求你。” 男人好似听了什么令他惊讶的话,凤目眯得狭长。 第109章 我脸皮没那么厚吧 片刻,眉头舒展开,平静中透着疏离道:“唐小姐,我希望你记得,我们之间早就已经不是你有求于我、我就必须要答应的关系了。” 不顾她眼中析出的支离破碎的受伤,男人继续道:“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了,成年人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唐言蹊心里“咯噔”一声,仿佛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住,她语无伦次,“可是我不知道……”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的墨岚一样,做了丁点善事就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陆仰止平视着她,眼中再无温情,“你要习惯活在残缺不全的视角里,没有人能提前能预知一切,我也不能。” 唐言蹊被他平平无奇的眼神摄住,顷刻间,手脚冰凉。 容鸢在门外,听到这句话时皱了下眉,看向霍无舟,“我师哥他……什么意思?” 霍无舟镜片下的深瞳里淌过淡淡的暗色,“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仅凭一面之词就看破全局,我们都不是神,视野的盲点是必然的,就比如,陆总也曾误会过老祖宗。” “可是。”霍无舟摇头道,“他就算误会得再深、心里再恨,也未曾想过放弃她。” 容鸢心里渗出几丝悲苦,“所以我师哥最在意的不是唐言蹊是否误会他,而是——” 她是否和他一样看重这段感情。 无论艰难困苦,都不轻言放弃。 他在意的是她的抛离和舍弃。 看清男人俊脸上的冷漠,唐言蹊才彻底明白。 这一次,他是真的被她伤到了极点,也许再也不想回头了。 大约,是从五年前就对她积攒了太多失望。 她放弃过他一次。 如今,又一次。 决定来的是她,决定走的也是她。 不和他商量,不经他同意,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他有条不紊的世界里大杀四方,打破他的规矩,动摇他的底线。 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大堆她所谓的爱与关怀。 后来他默许了,同意了,想着这样也许还不错。 可她呢。 摆摆手又这么走了。 留下他独自在狼藉一片的世界里慢慢收拾残局。 五年,他建立起了新的秩序,逐渐适应了没有她的日子。 结果她又做了与当年相同的事。 唐言蹊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她欠他的,不止是一个孩子,还有他对她全身心的交付和期待。 陆仰止明知这些,还将那个不属于他的孩子养大。 他,这五年来,又是怎样的心境。 那天从医院回来,傅靖笙私下曾问过她:“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陆仰止从未告诉你,相思其实还活着?如果他真想留你,直接把相思这张牌打出来,岂不是最有效?” 唐言蹊茫然望着她。 不懂。 傅靖笙叹了口气,黑白分明的杏眸里有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 “料你也想不到这一层。”她揉了揉唐言蹊的头发,第一次像个长嫂那样苦口婆心地和她说话,“陆仰止对你的感情是纯粹的,他不希望你委曲求全,为了孩子留下来。” “他希望你决定待在他身边,和他同甘共苦,拿出披荆斩棘的勇气和魄力。但这些,只能是为了他,为了陆仰止,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 “因为在他眼里,爱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他一个贵族门庭里规整出来的公子哥,最注重的就是礼仪教养,却偏偏把陆相思养成了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傅靖笙道,“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因为陆仰止怕他一辈子再也遇不到如她一般的人了。 可是他想念,怀念,相思成疾。 所以他把女儿养成了她。 想亲眼看看她是如何长大的。 想参与她的成长,她的一生。 谁能想到,五年后,她却重归故土,又以同样的方式在他刚刚愈合的旧伤上捅了一刀。 唐言蹊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泪流满面。 她落泪。 不是因为伤心绝望。 而是,心疼他无声无息的痛苦。 ——无论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都别把歪脑筋动到相思身上来。 ——她是我女儿,你记住了,她是我女儿! 字字凌厉藏锋的背后,其实是来自男人心底深处的手足无措。 他是有多怕她从他身边抢走这个偷偷留下的念想。 他是有多怕他终此一生,都无法再沾染与她有关的半点消息。 “陆仰止,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要我离你和相思远点吗?”唐言蹊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你是认真的吗?” 男人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唐小姐,我和你不同,出尔反尔的事,我做不出来。” 说完,他按下内线,通知了前台的保安,带她出去。 唐言蹊早知这男人软硬不吃,却还是笑出了眼泪,“那你也知道,我是最喜欢出尔反尔的人了。” 男人眉峰沉峻,手里翻着文件,连眼皮都不抬。 “无所谓。”她抹了把眼角的泪,狠狠道,“一个你一个陆相思,你们等着吧。” “再难搞我都非要搞到手不可!不然老子名字倒着写!” 话音落定,她被两个匆匆赶来的保安架住了胳膊。 陆仰止仍然连余光都没赏她一分,只冷漠地挥了挥手,沉声道:“带出去,以后别再把不相干的人放进来。” 唐言蹊也不等保安把她带出去,甩开二人的胳膊就往外走。 一出办公室,就瞧见那边容鸢面色纠结地盯着她看。 霍无舟亦是寸步不离地在她身边,悠然出尘,如一副墨色清雅的山水画。 脸上还挂着泪,唐言蹊内心十分尴尬。 千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她只能捂着有些发肿的眼睛,讪笑,“你们还没走?” 容鸢踟蹰了下,没说话。 倒是霍无舟淡淡睨着她的脸,一看她这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勾唇问:“想通了?” 唐言蹊重重一点头,“通了。”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确定,陆仰止这个臭屁又傲娇的男人,是她一生所爱。 也是她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放手的人。 有了前行的方向和努力的目标,她一瞬间就豁达开朗了。 分分钟又恢复了她元气少女的模样。 容鸢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师哥说的话会伤到你。” 唐言蹊一怔,手掌按在了心口上,闭了闭眼,又睁开。 唇角的笑意透出三分苦涩,“伤……肯定是有些伤的。” 她顿了顿,“不过这点伤,比起以前还差远了。” 看到容鸢眼里的同情和心疼,唐言蹊大大咧咧地笑开,“你别急着同情我啊,等我把我男人和我闺女追回来,有你羡慕的。” 容鸢笑都笑不出来,“你是一直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还是乐观过头了?” 唐言蹊歪了歪头,脸上绽开的笑容灿若夏花。 “给我信心的从来都不是我自己。” 她唇梢的笑意愈发深浓,带着不难揣测的追思。 容鸢只消望上一眼就知道她在想谁。 “是。”她与唐言蹊并排往外走,“几年前我刚听说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无惧无畏,勇往直前。” 唐言蹊哈哈一笑,“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容鸢走进电梯里,眉间的愁容未散。 霍无舟也沉默跟在二人身后。 电梯下落得很快。 容鸢远眺着地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街景,冷不丁地开口道:“你没多少时间了。” 唐言蹊回头看她,“嗯?” “我说,你没多少时间了。”容鸢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师哥已经和庄清时订婚了,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一提这事,唐言蹊也皱了眉,“他可能是被猪油蒙了心,打一顿就好了。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个女人登堂入室,抢我女儿,睡我老公的。” 容鸢闻言却没觉得半点轻松,而是神色更加凝重,“如果我师哥真的和庄清时结婚,你还会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唐言蹊诧异地看着她,心里暗忖这孩子莫不是发烧了? “他不会和庄清时结婚的。”她信心满满地说完,话锋又一转,“倘若他真的结了,那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想辙带相思走了。” 阿笙说的对,爱情是两个人的事。 她犯的错她愿意弥补。 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陆仰止怪她、怨她,大不了她以后都乖乖听话,当个贤妻良母。 再不济,就好好“伺候”他嘛,反正这个瘾君子对有些事情毫无抵抗力。 唐言蹊没羞没臊地想着。 无论如何,这些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矛盾。 他没有那么幼稚,也没有那么拎不清,不会故意拿庄清时来报复膈应她的。 这一点,唐言蹊非常确定。 陆仰止和她就有这种默契。 如若他真的选择和庄清时结婚,肯定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膈应她。 而是,他愿意娶那个女人。 容鸢听到她说的话,刹那间更加糟心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被霍无舟有意无意地攥了下手腕,往后拉退了两步。 容鸢怔然回头看他。 男人脸上却一派不显山不露水的深沉冷漠,“有人上电梯,别挡路。” 待电梯停在一楼,他们与唐言蹊分道扬镳以后,容鸢才甩开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她?你明知道刚才副董事长来过说了什么!” 霍无舟皱眉,不冷不热道:“你现在告诉她,以老祖宗的脾气,肯定要上楼闹个天翻地覆。这里是陆氏,你想让她有去无回吗?” 容鸢还是气不过,“我师哥是因为得不到唐言蹊才娶庄清时的,现在唐言蹊已经回来了,把话说清楚他不就可以退婚了吗?” 霍无舟垂眸睐着女人白净娇艳的脸。 他的个子比她高许多,所以那视线从高处凝来,无端显得居高临下。 “容鸢。”他凑近她,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压在了身后的墙上,高挺的鼻尖差点就贴上她的脸,“就你这种智商,是怎么从剑桥毕业的?” 容鸢的心脏跳得快要飞出来了,脸上一红,嘴硬道:“你、你别看不起人,姑奶奶不仅毕业了,还是跳级毕业的。” 霍无舟嗤笑一声,退开了些,继续居高临下,“所以你的智商都用在那些字母论文上了,一点没给人情世故留?” “你想说什么人情世故?”容鸢狐疑。 霍无舟退了一步,靠在她对面的墙上,修长的腿就这么斜斜的随意一站,不多见的慵懒性感,“你真的了解你师哥是什么样的人?” 停顿一秒,又改口:“或者说,你真的了解男人?” 容鸢不解。 “他那样的人,不会因为得不到最想要的就退而求其次。”霍无舟有条不紊地阐述,“他娶庄清时,也不可能是因为老祖宗不肯和他在一起。刚才在总裁办门口偷听了这么久,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经过他一提点,容鸢猛地回忆起来,“是哦,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可是她转眼间又迷糊了,“那总不能是因为他真的看上庄清时了吧?” 霍无舟捏了下眉心,沉声道:“他恐怕,是遇见什么绕不过去的坎了。” 容鸢把他的话细细思索了一遍,觉得很有道理。 “我去问他。”她道,“实在不行,就让我爸妈差人去查。” 霍无舟不拦她,甚至给了个提示,“去查陆远菱。” “副董事长?” “查她。”男人眼底闪过深意,“查查她和老祖宗之间有什么恩怨。” …… 唐言蹊从陆氏出来心情大好,赫克托开着车在地库等她,见她笑眯眯的,整个人像开了花,不自觉心里也舒坦了几分。 很久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老祖宗,现在去哪。”赫克托问。 唐言蹊把头靠在车门上,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在打瞌睡,“先回江家,我找我嫂子说点事。” 于是赫克托便驱车回了江家在榕城临时买下的别墅。 傅靖笙正在花园里浇花,见她满面春光地回来,怔了怔,“和相思的事有进展了?” “暂时还没有。”唐言蹊一笑,“不过很快就要有了。” 傅靖笙放下水壶,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怎么讲?” 唐言蹊脸上一烧,视线有点飘,“小丫头可贼了,她说我要当她妈,就必须嫁给她爹。” 傅靖笙复杂地瞧着她,心头涌上几分怪异的感觉,“所以呢?你不会答应了吧?” 唐言蹊大义凛然,“我是那种没有底线的人吗?” “是。”对方毫不犹豫。 唐言蹊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所以我答应了。” 傅靖笙,“……” 简直不想和这个女人说话。 她也不拍手上的土了,直接满手泥的往唐言蹊眉间一戳,“你怎么这么不矜持呢?” “矜持的鸟儿没虫吃啊。”唐言蹊懒洋洋地往石凳上一坐,把玩起了石桌上不知哪来的魔方,“你追我表哥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什么叫矜持呢。” 傅靖笙冷笑,“你就是对他痴心不死,还打着你闺女当幌子。” 唐言蹊瞥了她平平的小腹一眼,“这话我一个字不改的还给你呗?” 傅靖笙,“……” 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同辈里算是口才极好的。 在唐言蹊面前一比,活活就是个战五渣。 因为对方不仅口才好,还不要脸。 傅靖笙心累,更不想说话了。 一壶水浇完了,傅靖笙也差不多平复了心情,板着脸看向那边翘着二郎腿玩魔方的女人,“你既然已经决定了,不争分夺秒地和庄清时抢男人,还跑回这里来和我唠家常?” 唐言蹊玩魔方的手一顿,“哦,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增进感情需要多多沟通,所以我回来联络一下姑嫂感情。” 傅靖笙皮笑肉不笑,空空的水壶往她身上一砸,“说人话。” 对方笑眯眯地,“你帮我件事嘛。” 傅靖笙气结,偏偏她那一脸无赖的样子男女通杀,让人根本讨厌不起来。 于是无奈道:“什么事。” “我早就听说傅三爷曾经在娱乐圈里叱咤风云的光荣事迹了,一直对他非常仰慕。”唐言蹊虚怀若谷道。 傅靖笙的老爹,正是当年人娱乐圈里人称鬼见愁的傅三爷,因为他是个重度洁癖症患者,非常难搞。 后来和傅靖笙的母亲米蓝也不知怎么就春宵一度,成全了一生的佳话。 不过这个故事看似逍遥美满,个中滋味,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听说米蓝当年只是娱乐圈里的一个十八线开外的小明星,却睡到了从不肯沾染女人的傅三爷,但蹊跷的是,傅三爷对她百般宠爱,她却始终视他如死敌,最后还成立了自己的经纪公司,转门追着傅氏集团打压。 而傅三爷呢? 江山一拱手,把身家性命都交在了一个想杀自己而后快的女人手上。 从此变成了米董事长圈养的“小白脸”,敛去一身锋芒,不问世事,寄人篱下。 所以傅家后来便是女人当家,所以才有了傅靖笙这么个……大小姐脾气的大小姐。 米蓝到现在还是内地娱乐圈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与云城白家平起平坐。 傅靖笙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恭维的话,“你再不说人话我动手了。” 唐言蹊笑得很鸡贼,也很可怜,“你知道我前两天被庄清时那个死女人欺负了嘛。” “嗯,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不能这么放过她呀。” 傅靖笙懂了。 庄清时是吃娱乐圈这碗饭的。 “你想让我爹妈出马,收拾她?”傅靖笙摸了摸下巴,“简单。” “那倒不是。”唐言蹊道,“我脸皮还没那么厚吧。” 她与傅靖笙到底不是什么都可以随便开口的关系。 更何况这一开口还要劳烦人家父母。 傅三爷和米董事长何许人也?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傅靖笙微笑着直言不讳:“反正不薄。” “……”唐言蹊噎了噎,“我就是想让令尊帮我个小忙,当然报仇这种事,假人之手多没意思。” 傅靖笙面无表情,“那你不如想个办法‘无意间’告知陆仰止,看他的表现。” 唐言蹊趴在石桌上,魔方都不想玩了,“那他万一不管,我多尴尬。” 傅靖笙在她对面坐下,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许久,才叹了口气道:“言言,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他?” 第110章 这明明就是虐待啊! 唐言蹊从桌子上撑起身体,“这和信不信有什么关系?” 她翻了个白眼,手指压着魔方一角,让它在桌面上转圈圈,“处理庄清时这种小角色,让我男人上场都算我欺负她。” 说完,她菱唇微翘,嘴角浮现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傅靖笙原本也是个不知心慈手软为何物的主,却不知怎么,看到她这一抹笑,竟有点心惊胆战。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唐言蹊把玩着魔方往屋里去,留下傅靖笙一个人在花园里,满脸费解。 …… 第二天,庄清时刚到经纪公司,就被经纪人amanda叫住,“清时,有你的通告。” 庄清时皱了下眉,不悦道:“我不是说了这两周我所有的通告都推掉吗?我下周就要举行婚礼了,哪有什么时间……” amanda非常无奈,“也不是公司想接,实在是没办法。喏,你自己看看邮件吧。” 庄清时困惑地走到电脑旁边,草草读完两行字,震惊地眼睛都睁大了,“u家?” “是了。”amanda轻声道,“米董事长控股的制片公司,横跨国内外,背后有傅家撑腰,所以从来只和国外的一线大牌与国内口碑最好的老戏骨们合作。据说连影后苏妩也只演过他们的一部戏。” 庄清时原本面色呆滞,对前面半句反应还不是很大,可听到后半句时,眸光却忽然闪了下。 “你说的是苏妩拿影后的那部电影?《倾城》?” “是。”amanda知道,那部电影一直是庄清时过不去的坎。 那年她也出了不少作品,甚至还参演了一部好莱坞大片,虽然是十八线开外的小角色,但也为她吸粉无数。 可是她仍旧败给了苏妩演的一部偶像剧,《倾城》。 据说那部电影是u家的米董事长与傅三爷的定情之作,因为当年出了些意外,所以没能拍摄成功。 几年前,米董事长五十岁生日,傅三爷便一掷千金,重拍《倾城》,苏妩也不知是怎么被选中做了女主角。 后来,《倾城》在国内收视夺魁,苏妩一跃从无人问津的孔雀花瓶成为了饱受关注的国民花旦。 并且,摘得了影后的桂冠。 有人曾爆料说,苏妩凭借这个姓氏,就注定不会屈居人下。 因为国内的娱乐圈,半壁江山姓傅,半壁江山姓白。 而苏妩,演了傅家的电影,还和白公子的爱妻苏妲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娱乐圈里谁敢不卖她的面子? 就算是为了讨好傅三爷和白公子,影后二字,也非苏妩莫属。 这段经历在庄清时心里打了个死结。 每每提到苏妩,她都恨得咬牙切齿。 偏偏人家苏妩还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角色,一开口就温软娇媚、绵里藏针,叫人无力招架。 这次u家发了邀请函给她,的确,是个她不愿意错失的良机。 庄清时攥紧了手指,指甲扣进微微发热的掌心,“u家为什么会突然发合作的邀请函给我?核实过消息的可靠性了吗?” amanda道:“核实过了,发邮件的邮箱是u家官方微博上发布的企业邮箱!我刚才也给那边去过电话了,他们说确实在筹备这部电影,也已经给试镜演员发过邮件了。” “哎呀清时,你怎么开始担心这么无厘头的事情了?相信你自己的实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米董事长确实看上了你的演技和口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庄清时也动了心,但转念一想,又不免觉得为难,“可是我婆家那边……不好交代……” 上次去看婚纱时,陆远菱就明里暗里地警告过她迟到的事。 庄清时常年在娱乐圈里混,自然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 作为陆家的媳妇,她以后就要把重心放在家里,绝对不能为了工作耽误了婚姻、家庭。 但是和u家合作,是她这半生的夙愿。 这意味着她已经拥有了和苏妩那个女人相同的资源。 她们站在了同样高的舞台上,终于可以一较高下了。 庄清时咬着牙,道:“电影什么时候试镜?” amanda仔细查阅了一遍邮件,“明天,很急。” 庄清时在国内不大不小是个腕儿,还没人敢这么催她。 她闭着眼仔细思索了下,明天布置教堂和婚礼现场的事情应该用不着她出面,于是应道:“好,你给她们回个消息,明天我会过去。把试镜剧本的详细资料发给我,我今晚回去好好准备。”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唐言蹊又一次踏进了陆家的大院。 陆相思正坐在花园里玩电脑,冷不丁地被人披了件外套。 她不高兴道:“我说了多少次我不冷,多事!” 身后传来的却不是熟悉的宋秘书的声音,而是一道女性嗓音,大大咧咧的透着慵懒散漫,“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 陆相思怔了下,沉着脸回头,“又是你。” 唐言蹊开心地一击掌,伸手就在她脸上捏了下,“bingo,猜对了!” 见她又要把外套扔在地上,唐言蹊赶忙按住了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又欠揍了不是?” 陆相思更不高兴了,“你很烦。” “哎对,这点算你说对了,我就是很烦。”唐言蹊在她对面坐下,脸皮厚得秋风都吹不动,“那你想不想我?” “不想。”陆相思抓住外套,扔回她身上,“拿着你的东西走开!” 唐言蹊笑眯眯地,“没关系,你妈我明天就有事来不了了,今天能多烦你一会儿是一会儿。” 陆相思乍听她这句话竟然愣了一下。 心里涌起一股自己也不懂的情绪,很快反映在了她精致娇嫩的脸庞上,“你才不是我妈!走走走!不来最好了,以后都别来!” 唐言蹊托着腮,含笑望着她,“是不是刚才有一瞬间觉得非常失落?” 陆相思瞪着她。 “妈教你啊,这个叫巴普洛夫把妹法。”唐言蹊煞有介事,“巴普洛夫知道吧?就是德国那个科学家。” 陆相思面无表情,目光里透出三分鄙夷,“你下次能不能搞清楚再出来卖弄?巴普洛夫是前苏联人!” “不错呀,小家伙。”唐言蹊笑着又捏了她的脸一把,笑得痞里痞气,坏得十分明显,“但是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你听没听说过在心理学上有个定理——当一个人同时听到两个她想否认的命题时,下意识最先否认的,总是自认为错得最离谱的那个。” 陆相思葡萄般的大眼睛顿时睁得更大了。 “你只否认了巴普洛夫先生的国籍,没有否认我是你妈哦。”唐言蹊揉了揉她的头发,很是欣慰,“乖小孩,妈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傻里傻气的样子了,比你爹好骗多了。” 陆相思,“……” 她气得五官都要变形了。 谁能把这个女人扔出去?!?! “好了,妈来给你讲讲巴普洛夫把妹法。”唐言蹊心情大好,开始滔滔不绝,“巴普洛夫先生开创了条件反射理论的先河,这都源于他曾经拿他的狗做了个实验,实验里他每天摇铃,然后把狗食喂给他的狗,后来狗就习惯了吃饭和摇铃的搭配,脑子里形成了摇铃等于有饭吃的意识,所以他每次再一摇铃,狗的口腔里就会分泌唾液,以为要吃饭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如果要把妹呢,就要先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习惯。” 唐言蹊总结完以后,神秘兮兮道:“你习惯了我每天来烦你,突然有一天我不来了,你就很失落了对不对?” 陆相思简直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动手了!” 宋井在一旁听得都无语了。 这位唐小姐满脑子都是些什么啊…… 哪里有用泡妹的方法讨女儿欢心的? 亲妈,真是亲妈。 不过…… 他暗戳戳地想,这招好像还挺有效果。 至少失魂落魄、情绪诡异的大小姐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和她打成了一片。 宋井的眼神不自觉也跟着柔和下来,就着屋里的光线,染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怪不得弱水三千,陆总就只对着一瓢泥石流念念不忘呢。 好看的皮囊比比皆是,可是有趣的灵魂,当真万里挑一。 两人很快扭打得躺在了草坪上。 陆相思背对着她,突然闷闷道:“你走吧。” 唐言蹊喘着气,闻言一愣,给她披上外套,苦笑,“又赶我走?” “我爸爸要回来了。”陆相思恶狠狠地回头,“你要是不想被他撕成渣渣,最好有多远跑多远。” 唐言蹊轻笑,“原来是担心我。” 陆相思还待反驳,却蓦地听见屋外传来轿车熄火的声音。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唐言蹊也听见了,眯了下眼睛,“成了,那我走了,明天要想我。” “想你妹。”陆相思别过脸,嘀咕了句。 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女孩脸上亲了一口,飞快地闪人了。 陆仰止一踏进家门就瞧见自家小公主满身杂草地坐在草坪上,满脸嫌弃地用袖子擦着脸。 黑眸间深沉的色泽里析出几分寒意,“怎么坐在地上?” 陆相思拉耸着小脸起身,“摔了一跤。” 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表情,忽而视线停在了她肩膀披着的外套上,“今天这么听话,还穿了外套?知道冷了?” 陆相思下意识反驳,“才不是,爸爸你不知道有一种冷叫——” 言语到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男人眯起狭长的凤眸,“叫什么?” 陆相思恹恹道:“叫多管闲事的人觉得你冷。” 宋井忍着笑,心道,唐小姐还真是会给人洗脑啊。 如她一般有趣的人,这世界上会有人不喜欢吗? 男人俯下身子,把陆相思抱起来,女孩身上有股不属于她的气息窜入他的鼻尖,他的眉峰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下。 落日沉入海平线,天边最后一缕余晖也散了。 男人冷峻寡淡的脸上看不出波澜,余光扫向宋井,“你可以下班了,把门口那辆车开走吧,明早来接我。” 宋井皱了下眉,还是低声应下,依言去了。 别墅外面是一条不怎么明亮的小径,这里山好水好景色好,唯独招唐言蹊不待见的就是夜里光线暗得让人想投诉。 她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亦步亦趋地往主路上走,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打出一大片耀眼的光。 她捂着眼睛回头,车子刚好趁这两秒停在了她身边。 宋井放下窗户,一笑道:“好巧啊,唐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唐言蹊怔了怔,“是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吗?” 说着,也不扭捏,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说起来宋井也是一头雾水,平常这个时间陆总都还要交代他一些晚上要加班做的公司的事,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二话不说直接让他离开了,还赏了他一辆代步的车。 奇也,怪哉。 车子一路驶向她住的地方,临下车前唐言蹊才淡淡开口说了句:“宋秘书,我女儿任性,但她心不坏,请你多担待。” 也说不上她的语气有什么起伏,可却莫名叫人觉得诚恳和震撼。 大概是他没怎么见过她正儿八经讲话的样子,所以偶尔一次,便让人刻骨铭心。 宋井微笑,“唐小姐说的哪里话,照顾大小姐是我的本分。何况大小姐平时对我们还是不错的,而且她聪敏好学,很招人喜欢。” “是吗?”唐言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心头美滋滋的,是从未体验过的、身为人母的骄傲。 “那是当然,我女儿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欢。” 宋井,“……” 其实他就是客套一句啊? “我先回去了。”唐言蹊收好东西下车,“谢谢你。” 宋井望着她,到底还是问:“明天真的不来了?” 唐言蹊“唔”了一声,“明天,有明天的事。” 宋井看到了难得的阴霾笼罩了女人细软干净的眉眼,不过他左右掂量了一番,还是没问出口。 …… 翌日一早,庄清时便如约来到了郊外的某个拍摄基地。 为了显示自己的低调不端架子,她特意早到了半个小时,可剧组的人却比她还早,连导演都已经坐在监控画面后面给前来试镜的演员说戏了。 庄清时走上前,原以为导演好歹会卖她个面子,站起来与她寒暄几句。 可导演却看都不看她,手里拿着剧本狠狠敲了下女演员的头,活活将面前的小姑娘骂哭了。 庄清时忍不住侧头问amanda:“那位导演,没怎么见过,是什么人?” “据说是今年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新人,有背景的,也是u家要捧的。脾气可大了,但你还是忍一忍为好,和他好好合作,别错过良机。” 庄清时了然了,“知道。” 于是端庄大气地走上去,莞尔一笑,“导演,我是前来试镜的——” “庄清时?”导演摘下墨镜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名气大得很。” 庄清时微讶,却客气地笑道:“是演过几部小作品,也不算太出名,劳您多关照了。” “嗯,作品是不怎么出名。”导演翻了翻她的简历,随手丢在旁边的凳子上,“你要嫁入豪门的事这两天倒是刷爆了微博。” 庄清时脸色一变,有些挂不住。 她身为一个演员,被人记住不是因为作品,而是因为绯闻?! “提前恭喜你美梦成真了。”导演也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故意寒碜她,吐出来的字眼一句比一句尖酸刻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暂时忘记你那些荣光啊背景的,踏踏实实演戏。别像某些女明星一样,出了名就开始耍大牌。” “您说的是。”庄清时面上带笑,心中却很不痛快。 “哼,前天来的那个谁,苏五苏六还是苏七的?那谱大的都可以上天了,我直接就给刷掉了。”导演道,“希望你别再让我失望了。” 庄清时一惊,“你们已经请过苏妩了?” 导演嗤笑,“她也没什么能耐。” 庄清时瞬间换了张真挚的笑脸,“您放心,我肯定比她做得好。” “嗯,放心。”导演道,“她那个妖娆的气质就演不了这个角色,还是庄小姐合适。对了,试镜的剧本临时换了,你看看你行不行吧。” 说完,又拿起两三页纸递给她。 庄清时一看,柳眉就蹙了起来,“导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挨巴掌这种戏,确实没几个女明星愿意演。”导演很平静地打断她,“如果你演不了,现在也可以离开,我们再找其他不耍大牌的明星就是了。” amanda瞥了眼剧本,亦是惊呼:“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而且这哪里是挨巴掌,这明明就是虐待啊!” 跪在地上被人揪着头发扇巴掌……这、这什么剧本? “宫斗戏嘛。”导演靠在椅背上,喝了口水,“女主逆袭之前都要惨一惨的,这场戏是你刚入宫还是个婢女的时候被皇后刁难,你要演出女主的自尊自爱、自强自信,眼神要楚楚可怜、又要坚强不屈。紧接着皇帝就来了。这可以算是这部剧里最有看点的一幕了,观众肯定会热血沸腾的。” amanda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问题是…… 清时是什么身价? 放眼娱乐圈里,谁还敢这么扇她巴掌啊? 见庄清时面露难色,导演的语调冷了好几个度,又伸手抽走了她手里的剧本,“就知道你演不了,这么为难就算了。你回去吧。” 说完又感叹,“现在娱乐圈里的风气啊,真是,全都在作秀,用心拍戏的越来越少了。还有那个什么苏妩,跟你一样一样的……” 庄清时脑海里还在天人交战,一听他提到“苏妩”,猛地回过神来,咬牙道:“我拍。” amanda震惊地看着她,“清时……” “没事。”庄清时深吸一口气。 苏妩做不到的事,她一定要做到。 “你想好了?”导演把墨镜带了回去,隔着镜片,看不清眼里究竟是何种神色。 “想好了。”庄清时冷静地回答。 “痛快。”导演勾唇一笑,“试镜的话,也不用换戏服。” 他指了指面前的空地,懒洋洋道:“摄像机已经找好角度了,你就在前面圈出的空场里,找个喜欢的位置,自己跪吧。” 第111章 说点我不知道的 他说话的语气让amanda立马皱了眉头,不悦地瞪向他,“我们敬你是导演,你也不能太过分吧?怎么说话呢?” 庄清时原本心里也憋了口气,可是看见有人替她出了头,她想了想,自然而然地扮起了好人。 素手一扬,拦住了amanda,“好了,没关系。片场里导演最大。” 她说完一番善解人意的话,美眸瞥向导演,不知他会不会因此对她刮目相看。 很可惜的是,导演只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对amanda道:“听见了吗?你家主子都这么说了,你也一边儿吠去吧。” amanda脸都绿了。 庄清时亦是面色一冷,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克制,克制。 幸好她从小到大培养出来的淑媛气质还是足够支撑起这张面具的,唇角漾开笑意,放低了姿态,“那我就过去了,导演。” 导演懒洋洋地颔首,忽然又道:“等等,先把合同签了。” 庄清时接过合同,上面是些很常规的条款,以及演员在试镜过程中受伤的责任分配问题。 她草草看了几页,没什么问题,便再最后落款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导演收回合同,淡淡道:“你就对着那边的纱帘跪吧,看见帘子后面那张椅子了吗?那场戏里皇后就坐在那里。” 庄清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了一张凤榻。 凤榻上似乎坐了个人,背对着她,正在指挥其他几个员工搭建后面的屏风。 她不疑有他,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眼看着导演就要喊action了,amanda不禁上前,“导演,垫子呢?” “什么垫子?”对方一头雾水。 amanda很是窝火,“我们清时要跪在地上演戏,总该给准备个垫子吧?现在是深秋!地板有多凉你知不知道?她还穿着不过膝的裙子,万一病了……” 导演听了她前半句话便了然了,不咸不淡地开腔截下她没说完的内容,“她明知道现在是深秋还穿这么少,你跟着操心什么?” “……”amanda怒视着他。 导演皮笑肉不笑,摘下了帽子,在手里把玩,“我还是那句话,演得了就演,演不了,门就在那边,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 庄清时一咬牙,白皙细瘦的小腿在秋风中打了个哆嗦,缓缓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皮肤触到地板的刹那,那股子寒气似乎钻到了心底。 “准备好了?”导演拿着喇叭喊。 庄清时点头。 “行了,那你去和她搭戏吧。”导演随手唤来一个女演员,正是刚才差点被骂哭的那位。 女演员唯唯诺诺地走到纱帘后方,“麻烦配合一下,我们要帮庄小姐试个镜。” 言罢,也不等女人回答,她以最快的速度入了戏,对凤榻上的女人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奴婢把那贱人带来了。” 情绪饱满,表情到位,连眼神都透着凌厉阴狠。 导演连action都没喊,气氛就从这里被烘托而起。 amanda都看呆了——凤榻上的人不是在指挥场务搭建屏风吗?怎么这么快就适应了自己“皇后”的身份?甚至还配合着说起了台词! “哦?”女人低低一笑,“让本宫瞧瞧,是哪个贱人。” 庄清时隔着很远听着那道声音,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正待细思,余光便看见导演正满脸严肃地望着她,口型隐约是两个字:“演戏!” 于是她激灵一下回过神,忙低下头去,谦卑柔和道:“见过皇后娘娘。” “是你啊。”女人透过纱帘瞧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真没想到你还有脸见本宫。” 庄清时照着剧本上写的,努力做出苦笑,“奴婢就算不想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难道就会饶过奴婢吗?” 女人托着腮,似笑非笑道:“伶牙俐齿,本宫喜欢。” 话音一落,语气陡然变得森寒可怖,“掌嘴二十!” 庄清时怔然抬头,只见那女人逆着光的脸被挡在纱帘之后,根本看不分明。 而与她试戏的女演员正款款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啪”的一个巴掌就落了下去。 这一声清脆又响亮,隔着老远,amanda都被吓得惊呆了。 她猛地看向导演,“你们!” “演戏要的就是逼真。”导演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不慌不忙道,“我最看不起借位做假镜头的片子了。” 他一边说,场内的局势一边变化着。 庄清时在短短一秒之内就从“起身反抗”和“忍气吞声”里做出了选择。 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流出了眼泪,因为那一巴掌实在是太疼了,“皇后娘娘,您今日这样惩罚奴婢,于情于理——” “放肆!”又是一个巴掌落在了她脸上,“什么叫今日这样惩罚你?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位高权重,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庄清时有一瞬间几乎被对方打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喉头涌上几丝腥甜。 她还没想起自己的台词,也没来得及站起来,已经高肿的脸颊上又挨了一下,“这都是皇后娘娘赏你的教训,记住了,不该觊觎的人你最好别打主意!也别得了零星一点好处就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 “amanda……”庄清时眼前昏花,虚弱地喊了一句。 无人回应。 那边,amanda早已被在场的保镖制住。 “你不是喜欢演,也喜欢让人看吗?”纱帘后方,忽然传来女人丝丝入扣的嗓音,平静中缠绕着无法剥离的冷艳,“那就接着演,这里的观众不够多,我还有更大的舞台给你演。” 一轮烈日挂在头顶,空气却是沁人肺腑的寒凉。 庄清时看到有人掀开纱帘走了出来,那轮廓被万丈金光勾勒得模糊,却气魄惊人。 “记住了。”女人在她面前停下,慢条斯理地轻启朱唇,“不是每个被你得罪的人都宽宏大量,也不是每个被你踩过的人都活该被你踩在脚底下,一辈子不敢还手。” 庄清时脑子里有一根弦蓦然绷紧,她想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看过去。 在看清之前,迎来的却是又一个巴掌。 周围的人也不知是在看热闹还是怎么,都心照不宣地嘲笑着,拍着照片和视频。 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庄清时尝到了唇齿间的腥甜,膝盖亦是在地板上擦出了血痕,她有气无力地咬着牙龈挤出三个字,“唐……言……蹊……” 面前的女人唇角轻扬,莞尔笑得潇洒又坦诚,伸手就揪住了庄清时的长发,差点把她整个人拎起来。 “是你祖宗我,很意外?” 庄清时在一瞬间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这是个骗局。 是唐言蹊这个死女人给她设下的陷阱! 恨意疯狂滋长出来,很快吞没了绝望,她不死心地瞪着唐言蹊,啐了口血沫,喘息道:“你这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今天如果你不弄死我,我就会报警,让你把牢底坐穿!” 光天化日之下故意伤人,嚣张到这份上,唐言蹊还真是不要命了! 若是能用这区区几个巴掌换她再去吃几年牢饭,庄清时想,倒也不亏。 可是女人居高临下的眸光里析出几丝悲哀怜悯的光泽,轻笑着瞥了眼导演的方向,歪着头,不解道:“我犯法了吗?” “拍戏误伤而已,合同你签过了。”唐言蹊在她面前蹲下,与她平视,眼神冷漠且残忍,“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庄清时,你别以为我在山上选择救你一命,就意味着我永远都会这么让着你。” 女人的手掌在庄清时红肿狼狈的脸颊上拍了拍,语调轻缓地笑道:“你做错事,我可以放你一马;说错话,我也可以放你一马;你欺世盗名、表里不一、颠倒黑白我还是可以放你一马。” “但是你别忘了。”女人笑得十分璀璨明艳,“老子是有脾气的,不是放马的。” 说完,又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以为和陆仰止订婚了又能代表什么?” “呵,就算是你真的登堂入室、成了陆家的女主人,我想打你,还是一样有办法让你乖乖跪在地上给我打。” “你……” 唐言蹊冷笑,“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应该知道我睚眦必报的性格。那天你打我的巴掌还差三个才还得清。” 说着,她吹了吹新做的指甲,笑问:“最后三个,是你打,还是我打?” 庄清时望着女人的脸,只恨不得能把她抽筋扒皮。 唐言蹊从小就在男生堆里混,打架惹事靠得都是真本事,方才几个耳光下去,庄清时此刻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她还是强撑着,“想让我屈服于你?你做梦!” “这句台词听着耳熟。”女人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啊,剧本上的?” 唐言蹊笑得很坏很痞很无赖,“真不巧,那剧本我看着不大喜欢,你这朵小白莲也少了点女主光环。” “要我说,皇后早就该把那个贱丫头做成人彘泡进罐子里当古董,居然容她活着兴风作浪,皇后还是太善良了。” “啧啧”一声,女人兴致大发道:“不如我现在就来改改剧本、让你死在这一集吧。” 庄清时瞧着她脸上的微笑,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被心底生出的寒意冻住。 唐言蹊在她畏惧的目光中敛起笑容,面无表情、掷地有声道:“庄清时,我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跪好了给我道个歉,扇自己三巴掌、从此滚出榕城;要么你明天就会成为全城的笑柄,被陆家扫地出门,再被我撵走。你选哪个?” 庄清时瞳孔一缩。 唐言蹊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准备默认她选的是第二种了。 手刚抬起来,就听到场地外一把低沉冷厉的嗓音破空而来:“都给我住手!” 唐言蹊只感觉到一股凌厉阴沉的气场插进了她与庄清时之间。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是谁,就被逼得退后了一步。 庄清时只感觉到身体一轻,整个人都被抱进了谁的怀里。 紧接着,委屈汹涌而来,她抓住了男人熨烫的一丝不苟的衬衫衣袖,泪腺崩塌,“仰止……” 唐言蹊对这个场景也有点迷惑。 男人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祇,俊脸的棱角中似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远山般的眉眼亦是乌云盖顶,阴霾漫空。 “唐言蹊,你在干什么?”他鹰隼般的眸间射出锋锐的视线,划过谁的心房,留下一道血口,“大庭广众故意伤人,你从谁那借的胆子?” 唐言蹊皱了下眉,在他痛恨的目光里,突然有些慌,“我……” 陆仰止向来如此。 最是痛恨有人恃强凌弱,最是见不得这种事情。 鹰眸四下一扫,精准地攫住那边导演椅上的男人,削薄的唇嘲弄一勾,“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自导自演这出戏?唐言蹊,几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导演椅上的男人被陆仰止一个机锋暗藏的眼神吓得冷汗涔涔。 他一改方才的刁钻,站回了唐言蹊身边,“老祖宗……” 唐言蹊斥道:“站直了别弯腰!”说罢,迎上男人沉甸甸的目光,“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别想找赫克托的麻烦。” 陆仰止垂眸看向怀里的女人,巴掌大的小脸挨了这么多个巴掌,肿了一圈,嘴角还渗出几丝血迹。 这场景,倒是有些似曾相识。 庄清时见他看过来,眼泪掉得更凶了,“仰止,我知道她嫉妒我,但是没想到她居然能做出这种……” “你少他妈胡说八道!”赫克托都听不下去了,在陆仰止面前爆了句粗,“老祖宗向来不会主动惹是生非,如果不是你那天在别墅先对老祖宗下手——” “你说什么?”男人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 庄清时咬牙,闭上眼。 赫克托也冷哼一声偏过头,“你好好问问你女人都对老祖宗做了什么吧!” 男人湛黑的眸光最后落在了唐言蹊脸上。 女人还是云淡风轻的表情,看不出多大波澜起伏。 他的黑瞳却幽深了许多,他将怀里的庄清时抱回车上,吩咐司机带她去医院,而后单手抄袋,又这么面色沉凝地走了回来。 “是清时先对你动的手?”男人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的脸。 隐约,还能瞧见她脸上一些不大寻常的痕迹。 眼眸骤然紧缩,这些不寻常的痕迹带他回忆起那天她在别墅里种种不寻常的表现。 第二天一早他便发现了那些伤,可是她又执意要走,惹得他痛怒交加根本没有任何余地去关心其他事。 “唐言蹊,我在问你话!”他沉声叫她的名字。 唐言蹊回过神,掀起眼皮看着他,私下里琢磨着这个问题到底该怎么回答。 根本没法回答嘛。 说“是”,显得自己太无能,被庄清时这种小角色按着打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说“不是”…… 她烦躁地一抓头发,囫囵吞枣的“嗯”了一声就一笔带过了。 陆仰止一口气堵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 他早就知道她是个要强又好面子的女人,无论是受了多大委屈,若非他亲眼看见,她是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吐的。 这个女人从来就和别人不同,好几次命都快搭进去了,还笑嘻嘻地不当一回事。 既让人气得火冒三丈,又让他被烈火灼烧的心脏感到一阵阵痉挛般的疼。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明知她不会说,却仍然忍不住这样问。 唐言蹊“啊”了下,笑道:“说了有用吗?你会帮我揍她吗?” 不会。 男人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从来不是个以暴制暴的人。 唐言蹊虽然没指望他说“会”,但他脸上无动于衷的冷漠还是让她有些心寒。 不过她很快又大大咧咧地扬唇笑开,“所以我告诉你也没用啊,我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我除了揍她没别的想法。无论你是想用赔钱还是什么其他折中的方式补偿我,我都不会接受的。” 男人清俊的眉峰就这么皱成死结,看着她苍白的脸蛋上笑开的那朵花。 与方才她“行凶作恶”时的猖狂霸道,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样子。 “当然,你要是还觉得对不起我的话。”唐言蹊眨了眨眼睛,“那你请我吃饭呀。” 赫克托,“……” 他担忧地望着女人的背影,能想见她脸上无所谓的笑容。 只是这无所谓背后,她一个人承担了太多痛苦。 所以才会非以这种低级幼稚的手段还回去不可吗? 陆仰止收在口袋里的大掌缓缓攥成拳,脸廓却没有半分松动,“你自己已经替自己出过气了,看这架势,不像是需要别人再为你做什么的样子。” 唐言蹊心里一刺,笑意虚挂在嘴角差点就维系不住。 半晌,她才道:“其实恰恰相反。” 男人眸光一深。 她却伸了个懒腰,往场地外走去,“我还有事要处理,明天见。” 赫克托在追上去和留下来之间踟蹰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先跟上。 不过脚步却在经过男人面前时顿了下。 以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对陆仰止道:“我以为你们好歹做过夫妻,你会了解她多一点。” 陆仰止没说话。 “她不是什么都喜欢自己动手亲力亲为的。”赫克托嗤笑,“恰恰相反,她之所以从来不靠人,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给她靠。” 没有父母双亲,没有兄弟姐妹。 如若有那么一个人能在她受委屈时挺身而出—— 谁不愿意当个温室里的小公主? “你别仗着老祖宗喜欢你就不把她当女人。”赫克托冷声道,“她会看上你只是因为她在你身上期待的东西太少了,而不是因为你就做得够好了。” 陆仰止听着他的话,眼神却没丝毫波动。 反而薄唇一弯,嗓音清冷,“这些我都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赫克托一怔,“你知道?” 他还以为,陆仰止没听懂老祖宗方才那句话…… “众所周知,唐言蹊懒到如果不用吃饭上厕所、根本连床都不会下。”陆仰止哂笑,“你觉得我会信她万事喜欢亲力亲为?” 赫克托语塞,“……” 这倒是真的。 所以他说的那些,陆仰止都知道? 赫克托看向他,“那你不知道什么?” 陆仰止深眸在转瞬间变得沉暗,慑人至极。 “比如,我不在的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112章 替我做件事 医院里,庄清时满脸红肿地看着医生给自己的膝盖上药。 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有人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随之传来女人冷静而不怒自威的嗓音,“怎么回事?我一天不看着你,你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庄清时一见她,眼泪立马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大姐。” 陆远菱早听手底下的人说,她在唐言蹊身上吃了亏,但听说归听说,到底不如亲眼看见的震撼。 只见女人原本白皙精致的脸蛋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头发也凌乱不堪,身上遍布着轻微的血痕,好像活活被人凌虐了一番。 陆远菱当时就怒了,“她敢对你动手?” 这唐言蹊是越来越嚣张了。 光天化日的,她就这么目无王法吗? 庄清时抽噎,“是啊,大姐。这次绝对不能放过她……你要为我做主啊……” 陆远菱沉下脸,有条不紊地吩咐秘书道:“报警。” 庄清时听到这两个字时眸光忽然闪了下,唯唯诺诺道:“报警恐怕没有用的。” 说完,她在对方威慑力极强的目光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陆远菱简直气得五脏六腑没一处不疼。 “你居然被她算计到这份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娱乐圈那种地方你不要留,以后安安心心在家里相夫教子,现在呢?你看看你,输给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巴掌怎么扇出去又怎么落回自己脸上,你丢不丢人?” 她顺了顺气,在庄清时委屈巴巴的神态里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冷笑,“我现在倒是真情愿仰止命里缺的那个女人是唐言蹊了。好歹她比你有手段,脑子也清醒!陆家要是真交给你,我就算躺进棺材里都能被你气活过来!” 庄清时大惊失色,生怕她是说真的,忙替自己辩驳,“大姐,事情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的?不是因为你没脑子?”陆远菱冷冷睨着她,眼神似刀锋,“还有脸哭?” 庄清时赶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怯生生地回望着她,“可是、可是我们收到的邀请函确实是u家认证公布的官方邮箱发来的。” 陆远菱恨不得抬手在她脑袋上再补上一巴掌,好好把她脑子里的水打出去,“就你这样还想和唐言蹊斗?你连自己的敌人有多大本事都还没摸清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忘了那个小贱蹄子是干什么的?!” 庄清时略显浑浊的黑眸骤然一缩。 黑客。 唐言蹊是个黑客。 一下子有什么念头在灵台里清明起来。 她顿时感觉到扭曲的恨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的确,对唐言蹊那个段位的人来说,伪造个邮箱地址实在是太入门级别的事情了。 可笑自己居然挨了打都不长记性,还要别人提点才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庄清时抬手,按着自己的眉心,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秘书自始至终安静的站在旁边,冷漠得像个局外人。 在二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他才斟酌着开口,还是一张面瘫脸,“副董事长,如果事情真如庄小姐所说,那她和剧组签的意外保险合同,也不具备法律效力。” 庄清时微微诧异地抬头。 陆远菱亦是眸光一眯,看过去。 秘书解释道:“和庄小姐签合同的是u家,但那位试镜的导演明显就是唐言蹊安排过来的人,他又不是u家聘请的导演,凭什么在片场指手画脚?” “而且那个片场,”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是真是假都还难说。” 庄清时恍然醒悟过来,“对!没错,那个男人根本不是u家的导演,这就是个骗局,是他们早就策划好的!我还是要报警!” 陆远菱若有所思道:“马上去联系米蓝董事长,确认一下这件事。” “不用了。”门外,男人的嗓音低沉冷峻,“我已经问过了。” 边说,他萧疏轩举的身影边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陆远菱看到他,嘴角挂起讽刺的笑,“你还知道过来?自己的未婚妻被人当众欺负得毫无还手的余地,你倒是比谁都悠闲自在。” 陆仰止漠漠然往病床上瞥了一眼,眼神如寒山静水,冷冽无温,“巧了,我也想来问问她,她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被人追着打也不敢还手。” 男人的话听不出什么语气,更说不上质问,可就这样无波无澜的光是吐着字,都教人心底发寒。 陆远菱一瞧他这兴师问罪的架势便猜到那天的事情瞒不住了。 她柳眉倒竖,先发制人道:“难不成唐言蹊动手打人还有理了?” 陆仰止似笑非笑,“没理,那就去告,看看你们能不能告赢。” 谁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庄清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刚进门时说的那句—— “我已经问过了。” 陆远菱沉着眼眉,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陆仰止收敛起虚浮在唇边的笑意,面无表情道:“她连要让清时签合同都想得到,会想不到需要买通u家善后,不能放着把柄给人抓?” 跟在他身后的宋井听到这句,缄默低头。 为什么陆总说这话时明晃晃的带着一种“我女人就是聪明能干她想算计谁谁就只能乖乖上当”的自豪感? “陆仰止!”陆远菱气结,“你现在是在你未来妻子面前向着一个背叛过你的女人?我看你脑子也是进水了!” 庄清时闻言手指突然抓住了病床的床单。 她呆呆地盯着男人深邃立体的五官,那种绞着的感觉,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前几天明明都还好好的。 他们都已经谈婚论嫁了不是吗? 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了变故。 “怎么会。”陆仰止低低徐徐的一笑。 他走到庄清时身边,亲昵地低下头,大掌按在她的肩膀上,黑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 那一双幽深无底的眼眸,让庄清时的魂魄都被摄住。 偏偏他又深情款款、慢条斯理地卸下她的心防,“疼不疼?” 陆远菱皱眉,不知他要做什么。 庄清时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被他手指碰到的伤口也火辣辣的疼起来,“有点。” “既然如此,那婚礼不妨就往后推一推。”男人平静温淡地叙述道,“你是大明星,粉丝千千万,又是要做陆仰止太太的女人,一定不想这个样子出境的,嗯?” 这个男人就是毒。 庄清时的心跳停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来自他的毒早已经深入自己的血脉,无法拔除了。 那么温柔的语气,她几乎没听过。 她也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何在。 可那又怎么样,自己还是不争气地贪恋这一丝片刻的温情。 “仰止,你是在关心吗?”她问。 男人直起身子,薄唇一勾,眼底蒙着一层雾气,看不分明,淡淡道:“你当然可以这么理解。” 陆远菱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审视着这一幕。 是的,审视。 许久后她才开口:“我可以答应推迟婚礼。” 陆仰止眸如止水般凝住,望向她。 “但是相应的,你也必须答应我,这件事到此为止。”陆远菱一字一字地开口道,“无论你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不知道什么,清时和她之间的恩怨暂时告一段落,你不可以再做任何刁难清时的事情,为了她。” 男人狭长锋利的眼尾不着痕迹地收紧。 两股磅礴的气势在病房里对立、碰撞。 宋井不抬头都能感觉到擦出来的火花。 他是被陆总十万火急从家里叫过来的。 那时陆总的第一个吩咐就是,联系米董事长,确认一件事。 到了医院,宋井才从护士口中得知今天早晨发生的种种。 震惊之余,又实在是折服于曾经的总裁夫人的铁血手腕。 他见过不少恩怨分明、睚眦必报的人,可是唐言蹊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而一向最讨厌恃强凌弱的陆总,在得知此事后的反应居然是叫他去联系米董事长。 宋井有一瞬间在想,陆总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收集证据给自己的未婚妻讨个公道呢,还是为了…… 给那个不知道收没收拾好残局的女人善后呢。 前天晚上不还冷淡得好像八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她吗? 宋井低头边数砖缝边琢磨,老板的心思真的有点难猜。 “陆仰止,你最好在我还愿意好好和你商量的时候,保持理智。”女人下了最后通牒,“否则,占便宜的绝对不是你。” 男人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眸间的戾气一丝一缕地散去。 他微抿薄唇,沉缓道:“我不会再和唐言蹊有任何牵扯,她也会离开这座城市。但是不管她生活在地球上的哪一个角落,她这个人都必须活着,好端端地、自由地活着。” 陆远菱被他话里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意味吓了一跳。 旋即,又不甚信任地追问道:“你真能对她死心?” “一个背叛过我一次,抛弃过我两次的女人。”陆仰止无动于衷地开腔,“我还需要记挂吗?” 言罢,他迈开修长的双腿,朝病房外面走去。 宋井一脸懵逼地跟上。 “陆总。”走出两步,他忍不住轻声问,“您刚才说的话,不是真的吧?只是为了让副董事长——” “住口。”男人寒声打断,结满冰霜的黑眸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种话,以后别再让我听见!” …… 病房里,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良久,庄清时低下了头。 陆远菱恨铁不成钢道:“你看看你,你认识仰止多少年了,遇见他也比唐言蹊遇见得早,为什么你就总是输给那个女人?” 庄清时抚摸着自己肿胀的脸颊,苦笑,“我不知道。” 她其实也不懂。 听陆远菱说,她一周岁的时候就被爸爸带去看过病重的陆仰止。 然后他的病就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她从那以后就一直深信着自己与那个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男人之间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缘分。 可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唐言蹊,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唐言蹊。 都是她的错。 “大姐。”庄清时忽然开口,迟疑道,“你真的不能用那张光碟……” “想都别想!”陆远菱仿佛预见到她要说什么,直接驳回,“那张光碟是你的保命符!” “你以为没有它,仰止还会搭理你?” 看到女人的失神,陆远菱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狠了,叹了口气,安抚道:“清时,你必须沉住气。倘若我现在用了那张王牌,她顶多就是再被困个十年二十年,而你,是这辈子都没法再嫁进陆家了,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庄清时闭了闭眼,咽下不甘心的苦水。 待陆远菱离开后,才掏出手机。 她缓缓拨了个号码出去,美眸间有阴沉的光芒一闪而过。 “amanda,替我做件事。” 第113章 不共戴天之仇啊 唐言蹊回到江家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傅靖笙坐在院子里看书,怀里抱了只小橘猫。 不得不说,猫也随主人。傅靖笙这般的美人胚子,养的猫都比别人家的好看许多。 见她回来,傅靖笙将书搁在猫身上,淡淡瞥她一眼,问道:“坏事都干完了?” 唐言蹊笑眯眯地迎上去,“干完了。” 边说还边搓了搓手,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傅靖笙对她简直嫌弃得不行,“你爽了,我还要给你擦屁股。”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件事对于傅家大小姐来说,还不就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么。 唐言蹊也没拜托她太多事情,就是把赫克托临时塞进了她母亲的公司里,兼了个导演的职,顺便给剧组原班人马放了一天假,借了他们的拍摄场地,演了一出戏。 倘若庄清时怀恨在心,非要跑去追查,查出来的结果也无非是——确实有这么一部正在投拍的电影,赫克托也是u家聘请的导演,合同具有法律效力。 而她今天被扇的巴掌,那都是拍摄时出的“意外”。 唐言蹊又对她道了声谢,举步要往楼上去。 傅靖笙似乎想起什么,叫住她:“今天有人来找过你。” 唐言蹊眯着眼睛回过头来,“谁。” “你那个青梅竹马。”傅靖笙嗤笑。 也许是因为江一言也有那么一位“青梅竹马”的初恋,还间接导致了她在暴风雪来临时被独自困在山上、失去了腹中的胎儿,所以傅靖笙对“青梅竹马”四个字有种超乎寻常的厌恶。 唐言蹊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凝固。 她的青梅竹马…… 墨岚?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绕过的一瞬,她从心里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悲凉。 这段时间,她每天忙着和陆仰止、陆相思那对病娇的父女斗智斗勇,还要时刻提防着庄清时兴风作浪。 赫克托也曾隐晦地问过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唐言蹊能怎么说呢。 她什么也没忘。 但是有些事,只能沉默。 不能说、不能想、却又无法遗忘。 唐言蹊知道,有朝一日她势必要直面某些事情。 可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还是不愿伸手去碰那些溃烂的伤疤。 傅靖笙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也不想在唐言蹊面前提起那个人渣。 于是皱眉道:“我已经帮你挡回去了,不想见就不见吧。” 唐言蹊回过神,勉强弯唇,态度倒没她这般决绝,随性道:“或迟或早都要见的,今天没见到,可能是缘分不到家。你看我和陆仰止,就算不刻意去找,也总能碰上。” 傅靖笙猝不及防又被塞了一口狗粮。 “你就非要一句话秀一次恩爱吗?”她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唐言蹊还是礼貌地笑,满脸谦逊客气,“那没办法,我对我男人爱得深沉。” 傅靖笙,“……”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其实,唐言蹊没有故意秀什么恩爱的意思。 一开始她回来,是因为她明白,若要查明五年前的事,陆氏是最好的切入点。 她也曾以为那五年的牢狱之灾早就让她摒弃了这些无用的情怯和心软,有朝一日,哪怕她站在他面前,哪怕被他羞辱、质疑或者是视若无睹的路过,她也能一笑处之。 可是,是她高看了自己,低估了他。 监狱里的心理医生曾说过:受过的伤就像在纸上写下的文字,字迹总会随着时间变浅,如果你坚强地敢用手擦一擦,很快就能将它们磨没。 唐言蹊后来才明白,时间帮不了她,她自己也帮不了自己。 因为陆仰止三个字之于她来说,不是用笔写上去的,而是用刀刻下来的。 她每每伸出手去,擦掉的都只是灰尘,那三个字却越来越清晰。 女人怀里的橘猫动了动,拨开压在脸上的书,从傅靖笙怀里跳了下去。 唐言蹊的目光追随着它,忽然听傅靖笙压低了嗓音问:“墨岚对你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唐言蹊闻言收回目光,走到她对面的石凳上落座,不明所以地一笑,好似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他对我做什么了?” 傅靖笙压着想要掰手指一一数给她的冲动,冷笑,“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 “你说的是他对我的困难冷眼旁观,还是他趁火打劫,算计陆仰止?”唐言蹊顺手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而后又抬头懒洋洋地睐着对面的女人,“这茶太浓了,不适合你。” 傅靖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显掠过一丝怔忡。 手不自觉又覆上了肚子,咬唇,“知道了。” 旋即又反应过来自己被对面的女人顾左右而言他了,细软的眉头一沉,“我们在说你的事。” 唐言蹊唇梢的笑意不减,温度有如在天地间徘徊的秋风,凉得彻骨。 “墨岚。”她若有所思地转着茶杯,平静道,“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没有帮我的义务。而他和陆仰止之间又好像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恩怨,我很理解他的做法,如若是我,我也会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杀一杀敌人的气焰,狠狠敲陆仰止一笔。” 傅靖笙对她的论调很是不能认同,“可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青梅竹马是什么。”唐言蹊喝了口茶,冷冰冰的水一路灌进胃里,“能当饭吃吗?” “你……”傅靖笙茫然,“你就不觉得伤心?” “心寒。”唐言蹊更正了她的用词,“伤心,还不至于吧。我和墨岚那点手足之情早就在五年前耗得差不多了。我不能为他做到的事,我没有理由强迫人家为我做,你说呢?” 傅靖笙懂了。 她在墨岚身上,早已经没有那么高的期待了。 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如果是墨岚身陷囹圄,她也不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 所以面对他的袖手旁观,她自然不会有什么伤心不伤心之类的情绪。 唐言蹊喝完茶就上了楼,傅靖笙还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发呆。 身后男人不知何时走上前,为她披了件外套,嗓音低沉愠怒,“你是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天凉了要加件衣服?” 傅靖笙回头,看到江一言紧绷着的俊脸上,一副训斥人时的深沉严肃。 她没理会。 男人又皱着眉,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问:“在想什么?” 傅靖笙靠着秋千的铁锁,闭上眼,“你表妹。” “她?”江一言把她从秋千上抱起来。 “你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傅靖笙轻声道,“有时候我觉得她特别情绪化,有时候又觉得她……” 冷静得可怕。 青梅竹马啊,二十年的朝夕相伴。 到头来疏远成了陌路人,甚至被现实逼入了刀剑相向的绝路。 从她脸上居然看不出来一丁点悲戚。 想想自己身边,一个照顾自己两三年的帮佣阿姨辞职的时候她都能哭成泪人。 怎么唐言蹊那颗心肠看起来像是铁石锻造的? 刀枪不入,软硬不吃。 江一言嗤笑,“可能是遗传吧,我姑姑那个人天生就这样,感情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再深厚的情谊,该牺牲该结束的时候也还是眼睛都不必眨一下。唐言蹊是她养出来的女儿,又能好到哪去。” “你不觉得她太可怜了吗。” 江一言低头在她颈间吻了吻,强硬地将自己的脸挤进她的视线中,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你在你最需要可怜的人面前可怜别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嗯?” 傅靖笙别开头不去看这个像争宠般刷存在感的男人,喃喃道:“这么说,我倒是有点理解她对陆仰止那个男人的执念了。” 因为唐言蹊什么都没有,26年一路行来,两手空空。 “她是个真正的强者。”男人四平八稳的声线静静打开,“如若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也与我平日里所做的事情没什么交集,我想,我也会将她视为足以匹敌的对手。” 这话,傅靖笙愕然望向他,她还是第一次从江一言口中听到称赞谁的话。 还是这么高的称赞。 她微微拧了下眉,却紧跟着又听到他补充的后半句:“这世间留给强者的路大多坎坷,我很庆幸,你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傅靖笙心里一酸。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将肚子里刚刚来到的小生命的事情告诉他。 不过那个念头只在脑海里停留片刻,就被紧随其后的冰冷埋没。 江一言审视着她的脸,半分变化也不放过,眸间有深沉的光泽涌动,“阿笙,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傅靖笙巧笑倩兮地勾住他的脖子,“如果是呢。” 他用大掌托着她的腰,以防她从秋千上掉下来,面无表情,“你可以选择自己告诉我,或者我派人去查。”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傅靖笙一跃而下,松糕鞋踩着柔软的草地,“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该从何说起,对了。” 她看也不看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将早晨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孟不悔要回来了,你知道吧?” 男人在她身后,僵住了脊背。 半晌,挺拔的鼻梁里逸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嗯。” 果然不愧是青梅竹马,他对孟不悔的消息,永远这么灵通。 傅靖笙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扯着,却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 明明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她应该早就无所谓江一言和他那位青梅竹马了。 不过孟不悔就仿佛天生克她傅靖笙。 她第一个孩子出事时,江一言跑到国外去陪孟不悔。 她怀上第二个孩子时,孟不悔又冷不丁地回了国。 “你要去接她吗?”傅靖笙问。 男人盯着她的背影,眸间漆黑一片,如拢着雾气,“你希望我去吗?” 傅靖笙想了想,如实道:“你表妹这边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了,江伯父带着伯母出去旅游,公司没人盯着,不好。” 她顿了两秒,“你就先回去吧,我再陪你表妹待几天。她这些日子在庄清时身上吃了不少亏,我在的话,还能帮衬着点。” u家执掌娱乐圈的半壁江山,而傅靖笙作为米蓝和傅三爷的独生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谓是圈里一霸。 江一言走上前,俊漠的五官透出一丝压抑着的黯然,手掌扶在她的肩上,“你让我自己回去?” “不然呢,你也留在这里?”傅靖笙坦然与他对视,笑。 明显感觉到肩上的手掌用了几分力,“我是要回去一趟,不悔带了个国外男人回来,我怀疑那男人对她图谋不——” 话没说完,他的手就被女人轻轻拂开。 也说不上她脸上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和表情,云淡风轻的,甚至还笑着,“我没拦着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 反正在江一言眼里,天底下的男人,除了他自己,大约谁都配不上他的不悔妹妹。 “阿笙。”男人嗓音沙哑地唤她的名字,低低在她耳边道,“跟我一起回去,嗯?” “我不想见她。”傅靖笙答得平静,坦然。 她这辈子就是不知道从谁身上学来的傲慢,连虚与委蛇都不会,讨厌谁就直接贴在脸上。 “你不想见她,却同意我回去见她?”男人深深将她的脸蛋圈在视线之中,一贯风平浪静的容颜不多见的蒙着沉冷与阴霾。 “我说不让你回去,你就不回去了吗?”傅靖笙浅笑着反问,“那年暴风雪,我在信号断掉之前给你打了最后一通电话问你在哪,想让你来救我,你说的是什么?” 男人胸腔微不可察地一震。 ——傅靖笙,别再用这些手段和伎俩骗我,你没资格干涉我的去向,就算结了婚,就算你怀着我的孩子,也不行。 心里的恐慌骤然扩张,他想伸手去抓女人的皓腕,却被她不紧不慢地躲开。 “我没兴趣总是拿我的孩子当筹码来和你心里的不悔妹妹一较高下。”傅靖笙耸肩,“我赢得起也输得起,栽在你们俩身上,我认了。” 这一次,她的孩子就是她自己一个人的。 与眼前这个仅仅提供了一个精子的男人,毫无干系。 …… 唐言蹊整整一晚都窝在书房里,除了吃了顿饭以外,就再没踏出来过。 傅靖笙进去给她送过一次水果,看到满屏幕她看不懂的代码,脑袋一阵眩晕,赶紧又退了出去。 第二天,微博上的一段视频,如同深水炸弹,在整个榕城炸开了滔天巨浪。 彼时,陆相思正端着pad吃早餐,刷出那条新闻的时候,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当红小花旦庄清时智商堪忧,惨遭欺骗后被打得跪地求饶。 她点开那视频,远远的,不知是谁录的,不过剧组的道具都还能看得一清二楚。 更遑论是地上跪着的大活人了。 那人,正是庄清时。 而站在她面前,时不时伸手抽她一巴掌的那个女人…… 唐言蹊?!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 心里有什么东西陡然开始崩塌。 “早安,小公举。”巧的是,她刚看到这一幕,身后就传来女人戏谑的嗓音,“不用上学都起这么早,你不知道赖床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吗?” 陆相思拧着眉头看向她,表情沉然冷漠,“唐言蹊,你过来。” 唐言蹊莫名其妙,在她额头上伸手戳了一下子,“叫谁呢,没大没小的。” “这是什么?”陆相思将pad摔在她身上,细软娇嫩的眉眼皱成了疙瘩,不怒自威的样子,像极了陆仰止。 唐言蹊一愣。 打开视频,清楚的看见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 “你前天晚上说昨天有事要做,就是去做这件事?”陆相思从椅子上跳下来,仰头看着她,言辞锋利,“这件事是你做的?视频是真的,还是被人合成的?” “是真的。”唐言蹊淡淡放下pad,亦是与她对视,“怎么?”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陆相思不可思议,“你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动手?” 唐言蹊以为她在开玩笑,笑嘻嘻地捏了捏女孩的脸蛋,道:“不共戴天之仇啊,她又抢我女儿又抢我男人,我能饶了她吗?” “那你就打人?” “我看她不顺眼,打她很奇怪吗?” 陆相思的小手紧紧攥着。 唐言蹊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些许不妥,“你怎么了?” 第114章 光这一点你就做不到 说着,唐言蹊伸手要去揽女孩的肩膀。 陆相思却猛地甩开她,瞪着她的眼神近乎仇视。 唐言蹊被这样的目光骇住,心口猛地一震,“相思?” 女孩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所以你打她还不够,还要上传这样的视频侮辱她?” 唐言蹊摸不着头脑,在她面前蹲下,“你到底怎么了?” 陆相思的小拳头越攥越紧,猛地就砸在她胸口上,“你给我出去,我讨厌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跑。 唐言蹊忙站起身要去追,可是想起什么,脚下一顿,又看向旁边早就开始满脸欲言又止的宋井。 “她怎么了?”唐言蹊问。 宋井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只捡着自己听说过的事情,轻声解释道:“大小姐小时候在美国上幼儿园,经历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唐言蹊皱眉,“什么事?” 宋井叹息,“算是……种族歧视吧。” 美国一向是种族歧视最严重的地方。 唐言蹊很清楚这一点。 尤其是小孩子,还没有是非观、善恶观的时候,做的事情往往总是最天真最恶毒的。 心脏被什么揪紧,她忽然有些不敢往下听了。 “她被那些人怎么了?”唐言蹊沉着眉目问道。 “她被那些白人小孩说是没有父母的野孩子,而且因为皮肤的颜色不一样,所以总是有人刻意针对她。那时候她只有一个朋友,是个黑人小孩。但是黑人小孩……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宋井每说一个字,就能感觉到对面的女人眼底腾起一寸冷冰冰的煞气,说到最后,他头皮都发麻了。 唐言蹊确实生气,又气又心疼,“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陆远菱不管?” “副董事长当然管了。”宋井艰难地吐出前半句,“所以她给大小姐转学了。” 后半句话,他说不出口。 唐言蹊却意会了。 陆远菱能做的无非就是把她送到更高级的贵族学校里精心呵护。 可,她永远也无法改变陆相思从小远离父亲、没有母亲的境遇。 唐言蹊踉跄着退后一步,神经里掀起一大片尖锐的疼痛。 怪不得相思没办法原谅她的缺席。 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大小姐转学离开以后,之前的学校里就只剩下那个黑人小孩总被人看作低人一等。”宋井低低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小姐都收不到关于那个孩子的一点消息,最后还是在网上看到,那个孩子因为被同校的孩子霸凌,还拍了视频传到社交网络上,就、就……” 唐言蹊的脑子“轰”的一声响。 “所以副董事长才催着陆总赶紧把大小姐接回来,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宋井越说越觉得难受,“刚回国那段时间,大小姐根本谁都不理。” “后来她是无意间接触了陆总整理的那些酒神写的代码,才突然问起来……” “如果她是个优秀的黑客,是不是就可以删掉网上所有讨人厌、坏的东西了?” 唐言蹊靠在桌子上,只觉得桌沿不是硌在她的腰间,而是硌在她的心上。 “陆总其实不想教她如何做个黑客。”宋井望着她,很无奈,也很心疼,“但是我们那时候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大人无法理解的简单。 所以才容易受伤。 唐言蹊听得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没想到自己做的这件事,伤害最深的却是自己的女儿。 陆相思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旁人如何叫都不肯出门。 一个上午,唐言蹊难受得厉害,只恨不得能破门而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中午不到,陆仰止就接到消息匆匆赶了回来。 他刚迈进家门就看到沙发上的女人手足无措的站起身。 她眼睛里充满了水光,好像一碰就能碎了。 心口蓦地一窒,他却还是沉下脸,“谁让你来的?” 唐言蹊根本无暇管他的语气态度如何,六神无主地上前抓住他的袖子,“相思她不肯开门,不肯见我,也不肯吃饭。怎么办,陆仰止,怎么办?” “你自己闯的祸,你问我怎么办?”陆仰止此时也是急火攻心,强压着脾气让自己冷静。 因为他方才不过稍稍提高了话音,女人的眼泪就掉了出来。 从来,他从来没见过唐言蹊这个不肯示弱的女人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么小鸟依人的模样。 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一点瓜葛了,他竟该死的还想伸手去为她擦。 竟仿佛,在她难过时拥她入怀,早已经成了刻入骨血的本能。 这个认知让陆仰止猛地收回目光,脸色恢复刻板与寡淡。 唐言蹊却丝毫不计较他的冷漠,扯了扯他的衣角,“你帮帮我嘛。” 陆仰止只感觉到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她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而且视频也不是我传的。” 宋井在旁边听得皱了下眉。 不是唐小姐传的? 陆仰止面不改色,眼底仍旧冷得结冰,扔出三个硬邦邦的字,“我知道。” 宋井眉头又跳了跳。 陆总知道? 唐言蹊瘪着嘴不说话了,还是委屈得不行。 宋井瞠目结舌。 若非他一直都清楚陆总的动向,他真的会以为陆总和唐小姐私下里见过面。 不然这种谜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到底都是什么鬼啊! “虽然你现在讨厌我,我也还没追到你,但是女儿是两个人的。”唐言蹊继续扯着男人的袖子,把他熨帖得一丝不苟的衬衫扯得变了形,“你得帮我跟她解释一下。” 陆仰止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对她的无理取闹不予置评,“人是你打的,视频里的画面都是真的,你想让我和她解释什么?” 唐言蹊低下头,讷讷道:“那我去黑了那些视频总可以了吧。” 男人不冷不热地垂眸瞧着她。 宋井叹息着插进一句:“唐小姐,那些视频,陆总回来之前就已经叫人删干净了。” 女人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过了吗、 忽然,陆仰止看到她泛白的唇畔微微一抿。 而后轻声开口:“那我去给庄清时道歉,行吗?” 她问得那么小心翼翼。 男人挺拔的眉骨上,两道长眉蓦地就皱紧在了一起。 如同他猝不及防被人攥紧的心脏。 他抬手,不知是为了掩饰黑眸间逐渐累积堆砌起来的情绪,还是为了缓解头痛,捏住了眉心。 “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过来了。” 男人转身背对着她,“相思没有习惯生活里有你这样的角色,你在或不在给她带来的只是伤害和二次伤害。” 什么都没有唐言蹊听到这句话时感受到的心痛更加真实。 她几乎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拦在男人面前,“我不要!” 唐言蹊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像当年那样撒泼耍浑,“你不能赶我走,我不走!你不让我见到她平安无事我是不会走的!” 男人的眼里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沉黑,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你是在逼我把她送走吗?” 她的心猛地抽痛,痛到痉挛。 “唐言蹊,你我好聚好散,恩怨没必要牵扯到孩子头上。”陆仰止说话时,语调里只有平淡与疏离,什么抑扬顿挫都不带,一如他脸上的表情,“不要再无理取闹了,你连做个继母都没法让她开开心心的,更何况作为母亲。” 他本以为说出这番话,她至少会反驳什么。 以她要强而不服输的性子。 毕竟,酒神狄俄尼索斯,向来黑客帝国里出了名的叛逆不羁,她是最讨厌被人说教的。 可是眼下,情况却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对不起。”她每个字都咬得很轻,轻到似乎是怕声带再多震动一分,就能被人听出哭腔,“我、我是第一次给人当妈妈,我……也没有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怎么才是对她最好的。” “但是……陆仰止,我会学的,你相信我!” “我很聪明的,你也知道!我学什么都比别人快!” 男人的眼尾微不可察地一紧。 蓦地,他高大的身躯压迫而来,唐言蹊下意识就往后一退,抵在了楼梯的扶手上。 只见他那张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俊脸上,隐隐酝酿着电闪雷鸣。 他攫住她的下巴,视线冷冷绞住她的脸。 低沉而具有震撼力的字眼从男人翕动的薄唇间被吐出来,回荡在二人之间逼仄的距离里。 “唐言蹊,你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女儿当妈妈。那你又懂不懂,给她当妈妈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女人的身体在被他笼罩的阴影中微微颤抖。 “意味着什么?”她问。 四周,一片寂静。 “她的母亲,我的妻子。” 他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却让她陡然瞪大了眼睛。 热息喷在她脸上,唐言蹊脑海里空白得厉害。 男人却仍旧面无表情,直起身子,与她彻底拉开距离。 “相思她渴望一个完整的家,而不是家里家外两个母亲。” 他淡淡陈述道:“光这一点,你就做不到。” 第115章 酒神,唐言蹊 “我做得到!”唐言蹊想也不想地反驳回去。 掷地有声的四个字,让宋井都不免稍带错愕地看向她。 她知不知道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唐言蹊一步跨上前,迎着男人淡漠如寒山静水般的视线,一字一字道:“不就是嫁给你吗?我做得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唐言蹊在心里暗自嘀咕。 这分明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砸她身上了。 她不仅做得到,还做得美滋滋的。 男人依旧面不改色地望着她。 神态与寻常无异,五官清俊疏朗,唯独那一双黑色的凤眸中光影交融,从深处扬起一片沾染着清寒的暗色,令人完全看不透。 他没理会她的表态,反而一步跨过她身边,往楼上走去,“你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唐言蹊。” 男人一马平川不带起伏的嗓音就这么掠过她耳侧,“现在不是你嫁不嫁给我的事,而是我想不想娶你的事。” “你不想吗?”唐言蹊随着他转身,盯着他的背影。 陆仰止也不知道这女人哪里来的迷之自信。 他俊眉一沉,不再回应她只字片语,而是对宋井道:“把大小姐房间的备用钥匙找出来,开门。” 唐言蹊一听这话,再也没了玩笑的心思。 赶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地一起上了楼。 宋井恭恭敬敬地送来备用钥匙,男人接过,在锁眼上虚晃了下,大掌一握,却又将它攥入掌中。 唐言蹊只觉得他的动作时刻牵动着她的心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怯生生问:“你怎么不开门?” 陆仰止不耐烦地看向她,“再多说一个字,你就出去。” 唐言蹊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男人俊朗无俦的侧脸就在她眼前咫尺的地方,奇异地给了她安定和沉稳的感觉。 她抿了下唇,靠在墙上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却只是敲敲门,嗓音沉峻严肃地对着屋里道:“陆相思,把门打开。” 屋里没有动静。 陆仰止也没太惊讶,又敲了敲门,充满磁性的话音一贯带着高人一等的威严,“我再给你半分钟时间考虑,如果你不把门打开,那么我自己开门进去。” 唐言蹊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伸手拦他,忧心道:“她本来心情就不好,你还这样逼她?” 男人削薄的唇角一翘,笑意凉凉地止于唇上,未达眼底,“你有更好的办法,你来。” 唐言蹊噎了噎,又把手收了回来。 陆仰止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动了几下。 屋里立马传来女孩紧张的语调,“不许进来!” “我不进去。”男人平静地回答,“你出来。” 唐言蹊瞠目结舌。 别看着男人表面上一副寡淡得不问世事的模样,其实最是懂得如何拿捏人心。 要么她也被他吃得死死的。 “她为什么这么怕你进去?”唐言蹊不理解。 男人似不经意地看了宋井一眼。 后者立马挺直了脊背,额头上冷汗涔涔。 唐言蹊不清楚这个中缘由,他却是始作俑者,自然心虚—— 大小姐马上就六周岁了,已经有几颗乳牙开始松动了。医生是千叮咛万嘱咐最近要少吃甜食和刺激性的食物,保持口腔清洁。陆总对这件事也上心得很。 不过大小姐天生就爱吃东西,嘴巴闲不住,尤其是干果零食吃起来没完没了的。 陆总为了给提前培养她女孩子的避嫌和防范意识,不常进她卧室,所以她就在屋子里偷偷藏了不少零食…… 这件事就发生在宋井眼皮底下,他实在是拿这位小祖宗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觉得以陆总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那双慧眼,早就该看破了这其中的猫腻。 可是男人始终没说过什么。 这会儿若是开了门进去,怕是瞒都瞒不住了。 陆仰止淡淡启唇:“我数到三,出来。” 陆相思咬着牙,她是赌气把自己关进屋子的没错吧? 要是就这么简简单单出去了,那面子往哪摆? 于是抹了把眼泪,扯着嗓子喊:“要我出去也可以,让你身边的女人滚出我家!” 唐言蹊心脏一拧,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陆仰止。 男人眉峰如山峦,皱出了沟壑,极其不悦地问:“陆相思,是谁教你满口污言秽语的?出来!” 唐言蹊被他的语调震了震,非常尴尬地摸着鼻尖自我检讨。 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话果然说得没错。 看来她以后就算是为了女儿也要扳正自己的一言一行了。 这边刚下决心,屋里的女孩就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 “我不管,如果你不让她走,那我就给大姑姑打电话,反正这家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陆仰止也没想到女儿说出这番话。 深邃的眉目覆上一层厚重的阴霾,余光静静扫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女人,“听见了?” 唐言蹊浑身僵硬。 突然也不知那根弦崩断,手指瑟缩了下。 她低声道:“那你让相思好好吃饭,你千万哄她好好吃饭,我先走,我不在这里碍她的眼了。” 言语中浅淡的落寞仿佛能轻易击穿人的心脏。 宋井都跟着拧巴了五官,很是为难地瞧着她,“唐小姐,那我送你回去吧。” 唐言蹊也没拒绝,失魂落魄地就往外走。 待门外的声音终于消停下来,陆相思才走到门边,眼眶红红地拉开了门。 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影就伫立在那里。 见她开门,漠然威严地看了过来,“闹够了?” 陆相思咬了下唇,小脑袋垂下去,“爸爸。” “仗着别人对你好就肆意挥霍,你以为每个人都活该宠着你?”男人大步跨了进去。 陆相思的小脸“唰”地白了,赶忙冲到前面,挡住了床头柜的抽屉。 而男人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脚下却无丝毫朝她走去的意思,手工皮鞋踩在地毯上,安静得发不出声音。 他顺手拉开她房间里的椅子,坐了下来,“陆相思,胡闹也该有个度。” 女孩板着脸不肯妥协,明明表情该是高傲的,却无端让人品味出一丝委屈巴巴。 陆仰止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我没胡闹。”她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很不开心的,“爸爸,她都已经不要我们了,你为什么还要向着她?”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向着她了?”男人问,“你不喜欢她,我就不让她来;你不想见她,我就让她滚出去了。向着她,嗯?” 陆相思抬眸瞪着面前的男人,不服气道:“那是她活该,她本来就不是我们家人,为什么没事总往我们家跑!” 男人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书桌上敲着,冷笑,“你不是最喜欢她了?当初怂恿她和你清时阿姨一较高下的是你,不让你见她跟我闹脾气的是你,现在她天天缠着你,你倒是嫌烦了?” “还是说,你对一样东西的喜欢,浅薄到随时随地都能收回来?” 陆相思一屁股坐在床上,颓然道:“你说这么多,还是向着她。” 反正她从来说不过爸爸。 只是…… 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不期然触到了床头的相框。 相框里,黑人小孩笑得愉悦,露出了一口白牙。 陆相思心里突然又说不出的堵塞起来,“爸爸,唐言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男人坐直了身体,眼里的阴影落得更深更沉了。 “哪样?” 陆相思伸出手,抱着相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却忽然,怀抱中的相框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轻轻抽走。 她泪眼朦胧的抬头,见男人正拿着她的相框,若有所思地看着。 他也不安慰她,就让她这么哭着。 反倒是陆相思自己哭了两下,就哭不下去了。 陆仰止在女孩的床上坐下来,淡淡道:“这个世界不是按照你的喜恶运转的,而且你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也未见得就是真相。” “如果有人打了你一巴掌,你要怎么办。”他问,“和他讲道理吗?” 陆相思想也不想,“打回去。” 讲什么道理,她又不是唐僧。 “那我和你大姑姑可以因此而讨厌你恃强凌弱吗?” “你说了是别人先打我的!” 男人黑眸如夤夜,寂寂而不起波澜。 陆相思在这样的目光里突然就有几分呼吸困难,脑子里闪过什么念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的好人和坏人。”男人揉了揉她的头发,很难得用温淡的语气同她的讲话,“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你要珍惜的是对你好的人,而不是道德考试里拿了100分的陌生人,懂吗?那些人再正直再优秀也和你没关系,但是有些人愿意为了你赴汤蹈火、牺牲一切。” 一说到这里,陆相思就更是满腹无处安放的难受了,“为我赴汤蹈火、牺牲一切。”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恹恹地问:“你说唐言蹊吗?” “我谁也没说。”男人嗓音没有波动,眸光深远,平静,“是你一听这话就想起了她。” 陆相思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最深最震撼的,便是她被绑架时,女人一边寒碜她讽刺她,一边决定以自己做诱饵,把她推向微末的生机。 她嘴一撇,眼泪却掉了下来。 是,爸爸说到“赴汤蹈火、牺牲一切”这八个字的时候,她连大姑姑都没想。 脑子里就那么一张脸,嬉笑着,无赖着,痞子一样不讲道理地横在她的世界里。 “就算、就算是庄清时有错在先,那她动手归动手,为什么要——” 网络暴力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坐在屏幕前面一两句话就能毁灭一条性命。 陆相思觉得,唐言蹊就算对她再好,这件事她还是无法轻易原谅。 陆仰止站起身,走到她的书桌旁,打开了她的笔记本电脑。 陆相思一下子有些紧张,也从床上跳下来,跟过去,小脸上神色变了又变,“爸爸……” 男人一一查阅过她最近动过的文档,颔首道:“还不错,看得出进步。” 他很少夸人,陆相思很快忘了方才的话题,脸上红了红,心里却得意又雀跃,“那当然,我已经把第二本书全都看完了,酒神真的好厉害呀,他是我的偶像。” 陆仰止合上电脑,“那是个黑客,出自他手的病毒给网络世界带来了多大的隐患,你知道吗?” 陆相思嘟着嘴,“不是有爸爸你吗?他要是不给这个世界制造隐患,那我们靠什么赚钱。” 男人似笑非笑,“小小的年纪,满脑子都是钱。” 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女儿,以后就算没有儿子,把陆家交给她,定然也不会太差。 “虽然酒神是我的偶像,但是爸爸你比他更厉害。”女孩仰着脸蛋对他笑,眼角明明还有泪痕,眸间却已经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 男人在她的电脑椅上落座,撑着头瞧着女孩白嫩的脸蛋,眼尾一挑,“你觉得我比他厉害?” “当然了!”陆相思一拍手掌,“如果爸爸不比他厉害,怎么能次次都破译他的病毒呢?” 女孩天真无邪的话让男人沉静内敛的面容稍稍绷紧了些。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不是因为我比他厉害。” 女孩一怔。 却听到那低沉稳重的声线,似夹带着某种叹息般的笑意,“而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女孩听得满头雾水,陆仰止不想再继续往下说,可她却不肯放过任何与狄俄尼索斯有关的话题,扯着男人熨帖整齐的衬衫袖口。 正是,方才唐言蹊扯过的地方。 “爸爸,什么意思?”她踮着脚尖,“什么叫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你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 陆仰止靠在椅背上,不吭声了。 女孩急得跳起来扑在他身上,“爸爸,你认识他吗?” 男人皱眉,下意识搂住她小小的身躯,以防她从他身上掉下去,严厉斥道:“站好,别上蹿下跳的。” 跟谁学的。 “爸爸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嘛。”陆相思恳求了他好几遍。 男人被她缠得无法脱身,这次倒是破天荒的没动脾气,而是沉着眉心,平和冷淡地与她对视。 良久,他薄唇一抿,不疾不徐道:“你不是今天才见过她,还把她赶了出去吗?” 陆相思像是被雷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酒神…… 唐言蹊?! “不可能!”女孩急匆匆地否认,难以置信道,“她怎么可能是酒神,酒神不是在我刚出生的那年就被逮捕入——” 话说了一半,她猛地顿住了。 有人在她心里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有一味呛得她差点哭出来。 “所以她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陆相思一字一字地陈述道,死死盯着男人的眼睛,仿佛在求证,“是因为她犯了罪,被人逮捕了?” 男人清远疏淡的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皱,反问:“你不是一直相信她是被人冤枉的?” 在不知道狄俄尼索斯是谁之前,小丫头总是满世界地告诉别人,狄俄尼索斯一定是被冤枉的。 向他那么厉害又有才能的人,怎么会屑于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 陆相思现在满脑子都是浆糊,很多事情都反应不过来。 无数种情绪冲撞在一起,她心里那个解不开的疙瘩反而扣得更死了。 “想知道我是如何破译她的病毒的?”男人面不改色地翻出她抽屉里的书,“陆相思,你有没有认真看过我在书里标注的东西?” 女孩懵懂且茫然,东西太多,太难消化,全都堵在心口。 她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爸爸在书里标注的东西,她都有认真看。 因为爸爸不愿意教她,不希望她以后变成一个与网络打交道的人。 所以唯一的珍贵的教材,她是一定要读通、读懂、读透彻的。 “这些注视里,有没有什么是你看不懂的?” 男人平缓开腔,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挤掉了她脑海里一大半的茫然。 陆相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有……” 她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书,小手飞快地翻阅着,“每一串代码里你都标了一个星号,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也,不敢去问爸爸。 陆相思揪了揪头发,翻到最近才见过的那一页,指尖指着让她困惑已久的星号,“这些地方都好奇怪,这两行代码好像……” 好像和病毒程序的运行并没有什么太大关联。 男人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将电脑推到她面前,口吻高深莫测,“不懂的时候,不妨自己动手试试。” 试试把这两行无关紧要的代码粘贴到别的程序里。 然后运行一下,便可以知道,它究竟是拿来做什么的。 陆相思毫不迟疑,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飞跃。 她从来傲慢又嚣张的眼神唯独在盯着电脑的时候,会变成一种谨小慎微、仔细慎重的状态。 与那个女人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仰止抱臂打量着她的动作。 女孩按照他说的做了。 按下试运行,而后,却出现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结果—— 整个程序消失了! 消失在了电脑上。 就连回收站里,都找不到一丁点痕迹。 女孩望着屏幕,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震惊,指尖还停在enter键的上空,抬起几分,不住地颤抖。 男人翻开书册,找到其他病毒代码里被他标注出来的位置,放到女孩眼前,嗓音如古刹寒钟,厚重低沉,“你还想再试试吗?” 陆相思似有所悟,又似不敢相信,接过书本,把所有病毒里标星的代码都试了个遍。 无一例外,全都如此。 “自毁开关……”良久,她低声低喃。 又蓦地望向爸爸,急切求证,“难道她在每组病毒里都留了两行自毁的代码?” 为什么? 故意留下一个破绽…… 为什么?!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男人阖上了眼帘,低霭磁厚的声音静静流入空气。 “因为她就是那样的人。”他道,“她那个人,心比谁都善良。” 宋井在门外,眸子也逐渐睁大,难以言说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 出自狄俄尼索斯之手的病毒逻辑严谨、结构精妙。 世人皆说,酒神的病毒无法破译。 唯独陆总,每每都能解开。 不是因为他比她更厉害。 而是因为,他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他相信她的正直、善良。 他……懂她。 因为抱定了她永远不会害人的信念,才总能在她的代码里找出两行故意留下的破绽。 第116章 祖宗,我真的尽力了 陆相思听完男人说的话,良久,僵硬的眉眼才有了些许松动。 她低头嘀咕,“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你觉得呢。”男人好整以暇地坐着,淡淡反问。 他的语调始终维持在某一个幅度里,一个,刚刚好足够戳破什么的幅度。 女孩把头埋得更低了。 昏暗的光线里,眼角似有湿意。 “陆相思。”他的双手交叠放在书桌上,眉峰俊逸,脸色沉静,“好好问问你自己,今天闹这一出,究竟是不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只因为她打了别人几个巴掌、因为你所谓的光明所谓的正义。” 男人的尾音略略往上一扬,听在旁人耳中,无端显得严厉。 女孩嘴巴一扁,又哭了,“爸……”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却只觉得男人那双睿智冷清的眼眸早已经将一切都洞悉得无所遁形了。 是,也不是。 或者更确切地说,不完全是。 阳光下的阴影太多,每天在她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总是上演着各种各样不公平的戏码。 若是庄清时在旁人身上吃了亏,陆相思说不定要鼓掌欢呼。 为什么,唯独对唐言蹊的所作所为格外苛刻。 “我就是不想轻易原谅她,就是不想承认她是我妈!”陆相思终于喊出来,而后失声痛哭。 不是因为什么光明什么正义,而是因为,她需要一个讨厌她的理由。 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被她身上的很多地方吸引。 可是她怎么能就这样简单地认同一个曾经抛弃过她的女人?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做人要坦荡。”陆仰止站起身,并不去安慰她,嗓音仍旧很淡漠,俊朗的五官轮廓处处透着严父般的威仪和冷峻,“不喜欢她,可以直接拒绝。你是陆家的小主人,你不想见到谁,让保镖把她扔出去就是了。” “未经证实就把一堆不知是真是假的罪名扣在对方头上,以证明自己对她的厌恶是正确的。陆相思,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做这种事?” 女孩哭得抽抽搭搭。 她一开始看到视频的时候,有一瞬间是真的想起了儿时的玩伴。 痛到险些窒息。 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窒息的痛感竟然来自那个口口声声说以后再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妈妈”。 所以才不分青红皂白地…… 宋井见男人走出来,第一次有些不忍地在他身侧道:“陆总,您对大小姐有些太苛责了吧。” “她还是个孩子,孩子无非就是……” 想在自己五年都未曾谋面的母亲面前刷一刷存在感而已。 想试探对方的底线,想闹她一闹,大概,是怕她会再一次离开。 他都明白,睿智如陆总,又怎会看不透呢。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男人疏云淡月般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自嘲。 黑眸一扫身后被关上的卧室房门,他仿佛还能听见女孩的啼哭声。 却只能闭一闭眼,狠心道:“她必须要长大,以后,整个陆氏都是她的担子。” 宋井皱眉,斟酌片刻,问:“您和庄小姐再要个男孩不好吗?” 这么重的担子,怎么忍心扔在女孩子的肩膀上? 男人眸色一深,迈步往楼下走去。 挺拔的背影越走越远,只留下一句话,如钝刀划过石板,厮磨着人心,“和她结婚,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 …… 吃过晚饭,唐言蹊又一次打车来到了陆家。 不过这一次她没像往常那样找辙进去。 而是站在门外的瑟瑟秋风里,偶尔抬头看看卧室的灯是否还亮着。 想想看,哪怕是五年前追陆仰止的时候,她都没卑微到这个份儿上。 如今…… 唐言蹊拢了拢外套,眼里的落寞十分浓稠。 卧室的窗帘上映着女孩坐在书桌上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影子。 也不知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托着腮想了许久,也没继续下去。 唐言蹊忍不住,往院子里走了一步,却很快被黑衣保镖拦了下来。 对面表情肃然刻板,完全没得商量,“唐小姐,请留步。” 唐言蹊略微吃惊,褐瞳里很快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对方知道她是谁,却还伸手拦她,很明显,是收到了这样的命令。 怎么,她终于是被拒之门外了吗? 心脏拧得厉害,凉意被秋风捎带而来,从指尖渗透到五脏六腑。 先前陆仰止对她的容忍,无非是看在相思的面子上。 虽说嘴上轰她离开,但陆仰止是什么人,唐言蹊再清楚不过—— 若他真不想让人靠近,别说是进他的家,就连与他说句话都难如登天。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这一次,陆仰止仿佛下定了决心来真的。 他的手机也打不通,人也回避着她,不管她是想翻墙进去,还是想入侵陆家的电脑,他总有办法把她挡回去。 唐言蹊从来没遇到过这般软硬不吃的陆仰止。 她心里又难受他的冷漠,又担心相思的情况,吃不下、睡不好。 终于在第四天晚上,傅靖笙去给她送茶的时候,看到她盖着衣服趴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得很。 傅靖笙不放心,手指触了下女人的额头,立刻烫得收回了手,惊得回头对佣人道:“快叫医生!” 陆氏集团总部。 一大清早,例会上就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陆仰止把财务报表扔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吓得众人心惊胆战,“这就是你们两个季度做出来的业绩?” 下首的大班椅上,女人满脸闲适从容,伸出涂了蔻丹的指甲捡起报表翻了翻,微笑,“不错,才下滑了5 %,你要是再贱卖两家子公司,突破20 %不是梦啊,怪不得陆总连把伞都买不起了呢。” 所有人的心脏同时一哆嗦,不约而同地朝开口的女人看去。 心道这容大小姐着实有点太口无遮拦了。 连宋井听着都不由得皱起眉头,容总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小女孩脾气偶尔耍一耍,但是对待公事向来仔细认真。 这怎么今天一早晨好像吃了枪药一样,别人说话她也不理,专挑陆总的话呛。 陆仰止亦是脸色一板,俊眉紧拧,凤眸里透出寒意湛湛的怒气,“容鸢,你闹够了没有!” “我闹什么了?”容鸢不紧不慢地抬起头与他对视。 顶着他那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重压迫力,不甘示弱道:“你没听他们说什么吗?都是产品宣传的问题。那不就是这一季的代言人请错了吗?” “要我说,请你未婚妻庄清时最合适了。”她一勾红唇,笑得讥诮,“这两天热搜、头条都是她,那人气旺的,别说是苏妩了,就算是30年前红透半边天的dn也没她一半的热度吧。” “哦,就是听说她脑子不太好使。”容鸢笑眯眯地,“一心想着嫁入豪门,心思都花在那张脸上了,偏偏有人就是买她的账。” 阴影里,男人静坐,纹丝不动,掀起的气场却如一座巍峨高山。 “说够了没有。” “没有啊。”容鸢也怒了,“我才刚说多少,有你做的多吗?” “放肆!”男人的大掌猛地一拍桌子,黑眸里迸射出能将人绞碎的冷厉视线,“会议室是给你冷嘲热讽耍脾气的地方?没说够就出去对着墙说!” 言罢,他沉峻的嗓音又一次落下,“宋井,通知人事给副总放两天假,让她好好醒醒脑子。散会!” 在这压抑可怖的气氛中所有人都落荒而逃。 唯独容鸢手里还攥着那份报表,原封不动地砸回他身上,“脑子不清醒的人是你,不是我!” “放假是吧?”她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好,正好!正好我这两天要去探病,没工夫帮你们这一家子吃人不吐骨头的冷血怪物打江山,霍无舟!” 门外的男人蹙着清远的眉头走进来,目光别有深意地掠过陆仰止,很快又撤回,看向容鸢。 “怎么。”他推了推无框眼镜,一如既往的面瘫。 “你说唐言蹊在哪家医院来着?赶快带我过去!去晚了连收尸都赶不上!” 霍无舟听着她这故意把字咬得格外清晰的语调就知道话是说给谁听的。 眯了眯眼睛,水墨画般黑白分明的眼眸将女人愤怒的脸蛋圈着,淡淡一笑,“不上班了?” “陆总给我放了两天假。”容鸢剜了椅子上正襟危坐、无动于衷的男人一眼,“我也懒得在这儿呆着,走。” 在这种小事上,霍无舟自然是不会忤逆她的意思。 何况,他也知道容鸢在气什么。 老祖宗生病这几日,陆仰止一次都没去看过。 唯独有一天在住院部外面瞧见他的车,却是来接那位准影后庄清时出院的。 容鸢简直不理解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病就病了,直到赫克托欲言又止地告诉她:“老祖宗每天晚上都在陆家外面等到那位小祖宗睡了才肯回来,这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一到晚上就冷得要命,前几天还下了场秋雨……” 想生病,还不简单吗? 容鸢坚定且执着地认为这是陆仰止的问题。 按照她的话讲,他大可以把人接进家里,再不济也该找人送她回家吧? 再再不济,给她一把伞会怎么样? 陆家家大业大的,缺一把伞吗? 她这两天不停在陆仰止面前晃,有事没事就故意念叨两句唐言蹊的病情。 结果呢,被男人面无表情地赶出办公室。 宋井也忍不住提醒她,别再在陆总面前提起唐小姐的事了。 这事儿一桩接一桩的,根本论不出个因果对错。 唐小姐的性格有多无赖,大家都有目共睹。 只要给她一个小小的缝隙,她就能在地上挖出一片汪洋大海来。 大小姐这两天又不开心,哪能随便就让她进门了? 容总还是被陆总这个做哥哥的惯坏了,换了别人,谁敢这么三句不离的嘲讽他? 霍无舟倒也破天荒地没拦她撒泼,甚至偶尔靠在办公室门外的墙上,听着听着,薄唇就不由自主地扬起来。 他这淡漠如寒山静水般的微笑被容鸢撞破过一回,她黑着脸问:“你笑什么笑?” 霍无舟敛起笑容,喉结一动,吐出两个字:“有趣。” “什么有趣?” “你。” 容鸢一怔,脸色微微红了,还是跟屋里的男人堵着气,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 硬邦邦道:“你才发现我有趣吗?” 霍无舟平铺直叙、无波无澜道:“我没见过哪个千金小姐脾气大得像个市井泼妇。” 容鸢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气得要炸了。 她从小就是出了名的智商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大。 谁都不敢轻易招惹她,她也一直以此为傲。 骄傲且孤独着。 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看不上眼。 她曾以为,太过优秀、太过聪明的女人,大概都无法与身边人相处融洽。 直到,她认识了那群“奇葩”。 直到,她见到了那个每天混迹在男人堆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女人。 “霍无舟。”她在医院的走廊里轻声叫住他。 男人脚步一顿,不声不响地看向她。 容鸢吸了下鼻子,觉得这个秋天真是说不出的寒冷,“你跟在我身边,一是为了我哥,二是为了等你们老祖宗回来。” 男人不吭声,眸光却深寂如海面。 “现在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有可能还会再走。”容鸢抬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你呢,你会不会和她一起走?” 她能指望他在她身边呆多久啊…… 她是要嫁人的。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父母。 这几日爷爷也染了重病,父亲叫她回家好几次,无一例外都是给她介绍对象。 而他,也迟早要成家立业吧。 何况他心里还有一个深爱的人。 “想赶我走了?”霍无舟唇角冷冷一勾,蓦地想起前几日他送她回容家时,见过一个开跑车的二世祖。 拎了不少礼物去看她的父母,一行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 那画面仿佛定格在眼前,让他觉得十分刺目。 可是他又没资格说什么。 “怎么。”女人的沉默让一向沉得住气的霍无舟都心生烦躁了,手臂一展抵住了她身后的墙面,俊脸凑得很近,眼神隔着镜片凉凉地摊开在她不知所措的眉眼间,“见过几个相亲对象,春心萌动了?不愿意身边再跟个累赘了?” 容鸢咬唇,“我眼光高的很,你别胡说。” 不过那二世祖确实问过她,身边跟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谁,怎么总和她在一起云云。 后来容鸢不胜其烦,一巴掌就甩了回去。 从此,二人的“好事”告吹。 “我说——” 懒洋洋的嗓音自霍无舟身后传来。 正是唐言蹊侧头笑着倚在病房的门上,嘴里还叼着根棒棒糖,“大庭广众的,你们注意一点影响行不行?” 她后面是多日不见的宗祁,吓得赶紧端着输液瓶跟上,“老祖宗,你这药不能停啊!” 容鸢脸上猛地红透了,霍无舟却面不改色地收回手,不悦地望着宗祁,“怎么不看着她?” 医生什么时候准她下地乱跑了? 宗祁和赫克托这两天轮流守着她,奈何她一逮着空子就想往外跑。 此时,唐言蹊的眸子仍盯着走廊的尽头看。 期待,失神,最后化成微不可察的落寞。 “你没和他说我病了吗?”唐言蹊坐在病床上十分“虚弱”地嚼着棒棒糖,嘎吱嘎吱的脆响让听不得杂乱动静的霍无舟皱了皱眉。 容鸢冷笑,“说了,人家不来我能怎么办?你不是自信心膨胀得很吗?我说把人压过来你还不让。” “你能把陆仰止压过来我叫你老祖宗。”唐言蹊也学着她的样子冷笑。 “我什么时候说压他过来了?”容鸢鼻梁都跟着挤出了褶子,“我说的是陆相思!” 唐言蹊一怔。 对哦。 她最想见的,难道不是相思吗? 为什么容鸢一说,她下意识想起的人,却是陆仰止呢…… 眼里掠过浅浅的薄凉,女人苦恼地晃着小腿,“这可怎么是好,眼看着我烧都退了、病都要好了,他们再不来我都没机会扮可怜了。” 容鸢扶额,“祖宗,我真的尽力了。” 唐言蹊看了看霍无舟。 霍无舟静静颔首,解释道:“她今天在例会上跟陆总嚷起来了。” 唐言蹊吃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很是欣慰、很是感激地拍着她的肩膀,“好兄弟,还是你靠谱。等我和你师哥的事折腾完了,肯定给你许配个好人家!” 容鸢挥开她的爪子,“你少没正形!我师哥根本不会来的,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 “陆总,您问的病人就在这里住着,高级病房,只有她一个。她这两天病情好转了许多,估计马上就能出院了。”门外传来小护士的声音,甜甜的,不难听出敬畏和讨好,尽管刻意压低了,在安静的楼道里还是显得很清晰。 “知道了。”男人漠然回答。 脚步声一停,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映在了病房的玻璃上。 唐言蹊吓得扔掉了手里的棒棒糖纸。 眸子微微睁大了些,低声急喊道:“妈的,快快快,都从我床上起来!” 坐在病床上的容鸢赶紧起身让出了位置。 她三下五除二躺上去,动作灵活得不行。 宗祁眼疾手快地为她掖好被子,霍无舟想了想,伸手在她胳膊上狠狠一攥。 女人的脸当时就白了,呲牙咧嘴,唇边还溢出一声吃痛的呻吟。 容鸢瞠目结舌,霍无舟依然满脸出尘淡漠,好像刚才伸手的不是他。 陆仰止开门就看到床上的女人冷汗涔涔的模样。 他下意识眉心一沉,凝眸扫向护士的脸,“这就是你说的病情有好转?” 那先前是病成了什么样子? 他清俊的眉头还紧蹙着,不妨却对上了容鸢嫌弃的嘴脸,“哟,稀客。陆总走错病房了吧?庄大美人不是住楼下吗?哦,不对,她不是已经出院了吗?那您纡尊降贵干什么来了?” 男人幽深如泽的黑眸间寒光一闪,面沉如水,不理会她的挖苦,冷声对护士道:“把她的主治医师叫来。” 从他的角度看,床上的女人紧闭着眼睛,一副痛苦纠结之色。 难怪她这两天消停得很,也不去公司和陆家闹了。 原来,竟病得这么重。 第117章 我想她 陆仰止两步走上前去,在她床前站定。 容鸢看着男人沉静无波的面容,心里有些打鼓,扯了扯霍无舟的袖子。 后者低眸瞥了眼袖口的玉指,那细白细白的指头,竟突然让他生出些想攥进掌中的冲动。 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 而后蓦地一顿,回过神。 在容鸢不解的眼神中,手掌方向一转,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你头疼吗?”容鸢奇怪,刚才还好好的,“要不要去看医生?” “走吧。”霍无舟没有理会她的问题,率先迈开步子往外走。 陆仰止的眼神似有若无地掠过二人的脸,又瞥了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宗祁。 宗祁被这道不动声色的冷淡目光骇住,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您要是有话和老祖宗单独说,我就先出去了。” 唐言蹊在心中暗自点头称赞,果然懂事。 可是下一秒,男人便开口,声音平静冷漠得一成不变,“不必。” 唐言蹊收在被褥里的手有些僵硬,艰难打了个弯,攥紧。 她不敢睁眼,但还是能感觉到他无风无浪的视线就这么落在她脸上。 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我只是来看看。”男人的黑眸里闪过幽幽之色,“她病成这样,想必也听不见我说什么。” 宗祁笨口拙舌的,哪里是他的对手? 但他还是尽力在留他,“陆总,她说不定一会儿就醒了,看到您在的话,想必会很开心。” 谁都知道,老祖宗生病是因为他,病好得差不多了还肯留在医院,也是在等他。 唐言蹊还是闭着眼,睫毛微微地颤着。 男人脚下一动。 一步上前,遮住了她头顶的灯光。 离得近了,他更看清了她逐渐红润回来的脸色、消失下去的冷汗,以及……起伏不规律的胸膛。 远山般的俊眉微不可察地一沉,目光也讳莫如深。 不知为何,他突然改了主意,冷声对宗祁道:“你先出去。” 宗祁心中一紧,不敢说什么,点头而去。 没想到刚拉开门,正好碰见被叫来的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恭敬地朝屋里的人打了个招呼:“陆总,听护士说您叫我。” 只见男人长身如玉立在病床旁边,听到动静,没多大表情地抬眼看向门口。 薄唇翕动,嗓音沉峻如霜、不容置喙:“都出去!不用进来了。” 医生有些懵,看向宗祁,皱眉,“不是说病人的病情恶化……” 宗祁听着都觉得尴尬。 发个烧而已,又不是什么癌症肿瘤,再恶化能恶化到哪里去? 医生还待说什么,宗祁已经伸手不由分说地把人给推出去了。 门外,容鸢万分同情地瞧着他,轻声用口型问:“露馅了?” 宗祁摇摇头,想了想又复杂地点点头,看向身后紧闭的门,“我也不知道。” 病房里,刚关上房门的男人又并未着急折回床边。 而是抬手关掉了输液管的开关,黑眸里沉淀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你还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唐言蹊屏住呼吸,没有反应。 男人毫不留情地出声挑破:“生病都不肯吃药的主,感个冒发个烧就乖乖住到医院来了?” 床上的女人抿了下唇,眼睑动了动,杏眸眯成缝隙看向他。 男人冷笑一声,声音如他的眼神,冰冷无温,“唐言蹊,我在和你说话。如果你想跟我谈,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女人终于完全打开了眼帘,磨磨蹭蹭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未施粉黛的脸蛋白净又精致,明眸皓齿,生机勃勃。 头发比先前又长了些,过了肩膀,乌黑色衬得她的皮肤更加透亮。 陆仰止是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漂亮可以算作是一种气质,无关容貌完美与否,哪怕是穿着病号服就这么散漫随性、大大咧咧地坐着,那种气质也能半点不被遮掩,从骨子里一直渗透周围的空气。 那年,就连从小到大见惯了美人的陆三公子,都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 有她在的地方,别人是无法抢去半点风头的。 唐言蹊不知道他那双漆黑无物的眼瞳里到底蓄着什么样的情绪,她能看到的只有表面一层极其伤人的冷。 她咬了下唇,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你过来看我……没关系吗?” 男人面容未见丝毫松动,嘲弄,“你在决定装病和怂恿容鸢在例会上跟我吵架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我过来看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女人的细眉皱紧,言简意赅地解释:“我没有装病。” 她是真的病了。 然而陆仰止看他的眼神更加简单,明晃晃就写着三个大字,他不信。 “发烧而已,随便是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处理。别告诉我说江一言吝啬到连个医生都不给你请的地步。” 唐言蹊垂下眼帘,望着掌心的纹路,“没有。” 阿笙和表哥都待她不错,也为她请了医生。 只是…… “如果我不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她低声说。 男人眸色沉得更深了些,如深海的海底,透不进一丝光,“唐言蹊,你以为陆氏是什么地方,我是你什么人?”他冷冷开口,“你想见我我就该让你见?” 唐言蹊眨眨眼睛瞅着他,“没有啊,我又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过来。” 她不过就是住了个院嘛。 腿长在他身上,他不想做的事,谁还威胁得了他? 男人呼吸一窒,胸口无端端涌出更多的恼怒,“你就笃定了我会来?” 唐言蹊笑开,“你这不是来了吗?” 他猛地攥拳。 良久,脸色重新归于平静,“是,我是来了。” 唐言蹊听到他这句话的语气,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法解释的慌乱。 这句话和前面每一句都不通,不是被她算计了的恼怒,不是看到她嬉皮笑脸的厌恶,更不是最开始还没进门就对护士厉声说叫医生来的担忧。而是,漠然,不起风浪的漠然,她再也无法撼动他的情绪的漠然。 他甚至没有再刻意讽刺她什么,而是平静地走到她面前,双眸望着她,“既然我来了,那我们就好好谈谈。” 唐言蹊一怔。 那不祥的预感随着阵阵凉意窜进四肢百骸。 她却像被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半天,才动了下干涩的嘴唇,吐出一个音节:“好。” 男人颔首,对她的配合表示感谢和满意,“我下面说的话你要记清楚,也好好想想。” 她费力提唇,“你说。” “今天来,一是放心不下你的身体,二,也是想为了告诉你,我和清时订婚的事,希望你搁在心上。它不是个空穴来风的消息,而是不久以后,她真的会变成我的妻子。” 唐言蹊的心脏蓦地被人握紧,有森森白骨插进了血肉。 她僵硬了好久,才勉强一笑,无比肯定道:“你不喜欢她!” “我喜不喜欢她是一回事。”男人从善如流地接过,竟没有否认,“但是我娶了她,就会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 他的话字字都如针挑断着她的神经,偏偏,却又正直得让人根本找不出错。 “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用功了。” 男人的语调始终维持在同一个节奏里,不高不低,不远不近,却每个标点符号都存在感十足。 “不管你耍出什么手段心机逼我过来看你,我都不会再来。” “唐言蹊,我们曾经是有过感情的,错过不是错,只是过了。最聪明的做法是好好利用这份感情的余温让我补偿你什么,而不是做尽令人厌恶的事,把它挥霍干净。” 他说得疏淡温和,不带零星的嘲讽讥诮,只是平平淡淡地把一些真相铺开在她眼前。 一滴豆大的眼泪陡然从女人曲线美好的脸庞上滑下来。 她还睁着眼睛,褐色的瞳孔上遍布着破碎的纹。 唐言蹊一直不信,在陆仰止说出这番话之前,她一直不信,感情是说变就变的东西。 他说完这番话,她才明白。 原来,他不是对她没有感情了。 而是他理智上放弃这段感情了。 他还爱她,从他会被她的病情“胁迫”着来医院探病,就能看出这份感情在他心里还是有些重量的。 但男人到底比女人理智很多,他有他的事业,家庭,责任,太多东西。 谁会为了“爱情”两个虚无缥缈的字放弃唾手可得的完美人生呢? 他有漫长的岁月去遗忘,他不愿意再把时间放在与她相互折磨上了。 他累了,也想有个家,也想有个能坚定与他过一辈子的女人。 很可惜,最后他选择的人,不是她。 这种感觉比他直接说“我不爱你了”更加伤人。 这是——我爱你,可是我不想同你在一起了,我会慢慢学着放下你。 前者是感情。 后者是决定。 绝望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吞没到窒息。 “如果你听懂了我想说的,也没有什么其他问题的话,我就回去了。”男人淡淡道。 最后一次的告别,终究没了歇斯底里的力气。 唐言蹊痛心不已,却只能生生拔掉心上的刀,重新站起身,轻声开口:“你想说的,我都懂了。” 男人眸光幽深,还未回应,就听她继续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但是陆仰止,我还有最后三个要求。你若想让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纠缠你,可以,你答应我最后三个要求。” “否则。”她泪眼朦胧,却狠狠盯着他,“我总有办法时时刻刻出现在你的世界里,让你不能安生。” 男人对她威胁的话的反应仅仅是皱了下眉,“先说说看,我不一定会拒绝。” “第一,我离开以后,庄清时若敢对相思有一丁点不好,你身为父亲不能袖手旁观。就算……”她哽咽,脑子里乱糟糟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条理分明地说完这番话,“就算你们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也不能亏待她。或者你觉得她的存在影响到你们一家三口的时候,你把她还给我,我来养。” 男人的薄唇微微一动,似是下意识有话想说。 最后,却生生止住,化为一个鼻音,“嗯。” “第二,庄氏旧楼里有我很在意的东西。”唐言蹊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坦然道,“让我进曾经的董事长办公室找找。” 男人蹙眉,没想到她第二个条件会是这个,“什么东西?” 唐言蹊莞尔,“和你无关的东西,对我而言很重要。” 现如今庄氏归陆氏、陆仰止所有,与其再想办法单独进去,还不如直接开门见山地请他帮忙。 反正,是他说,还可以用感情的余温来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的。 “行,还是不行?”唐言蹊问。 陆仰止并未马上回答,像是在斟酌,思索。 唐言蹊以为他是不信任她,又追加了一句:“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把与陆氏有关的文件都拿走,就算你不带走,我也不会看。” 男人沉黑如玉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坚定和果决。 半晌,他道:“不必,我随你一起去。” 唐言蹊皱眉,“你和我一起……”那不就相当于她做什么都在他眼皮底下了吗? “倘若那东西与我无关,你也没必要瞒着我。”男人的目光凛若高秋,气韵深藏。 说出来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令人无法反驳。 唐言蹊实在闹心,摆摆手,“这件事容后再议,先搁置。” 男人也没有异议,只淡淡把话题过渡下去:“第三个条件。” 方才还满脸不耐的女人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呆住了。 褐瞳里光影流转,复杂非常。 他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沁出来的落寞。 越来越浓,越来越悲伤。 “陆仰止,我想让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她低声道,“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好好生活三天,就三天,我会做好一个母亲一个妻子该做的,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到底是选我还是选她。就算你还是想选她——” 她最后几个字咬着牙龈说出口,“那我也认了,你就当是给我留个纪念,让我也过一次一家三口的生活,行吗?” 男人听到这话,眸光倏尔晃动了下,深处席卷过某种她看不清也看不懂的风暴。 随后,他却背过身去,淡笑着问她:“唐言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微了,这不像你。”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却还愿意轻贱自己与庄清时一争高下,愿意轻贱自己去挽回他的心意。 这不是她。 她,不该是这样的。 唐言蹊微笑,“我有我的理由。” 男人顿了下,沉沉出声,“为了女儿?” “也算是吧。”她含糊的回答。 他冷笑,“我不能答应你。” 唐言蹊觉得自己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此刻还是被他短短几个字又伤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三天而已!”她有些激动地抓着被子。 “不行就是不行。”他甚至没看她,漠然往外走,“这个条件我也不会答应。” 唐言蹊知道他这人心肠硬起来软硬不吃,咬牙妥协,“两天,两天可以吗?” 男人不理她,脚下步伐未停。 “一天!”她带着哭腔喊出口。 大门骤然被人打开,逼停了陆仰止的脚步。 竟是容鸢红着眼睛打开了房门,死死瞪着她,“唐言蹊,你出息一点,别再求他了!不就是个男人吗,他不要你了,我要你!”她边说自己边落了泪,“陆仰止,从今天开始你我兄妹情谊到此为止,你给我滚出去!” 男人低眉看了她一眼,表情未有波动,连句话都没留,就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一个抹着眼泪,另一个呆坐在床上,失魂落魄。 霍无舟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总觉得这个画面里有让他觉得十分刺眼的东西,忍不住就开腔:“容鸢,别哭了。” 容鸢亦是反应过来这样可能太带动唐言蹊的情绪。 所以把眼泪逼回去。 冷声道:“我真不懂你,他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 容鸢说着,忍不住咬牙:“你的骄傲呢?都没了吗?就算再爱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他也对你心存犹豫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他都这样对你了,你何苦还去求他。” 唐言蹊靠在床垫上,闭着眼,“容鸢,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永远不会这样低三下四去挽回一个男人!” “人这一辈子,问的就是一句值不值。”唐言蹊淡声开口,声调起伏不大,“也许我做的事情在你们看来很愚蠢,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和陆仰止之间经历过什么,他曾带给我多少,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容鸢一愣,“你究竟为什么喜欢他?” 唐言蹊轻笑,“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破译我的病毒的人。” 从陆仰止破译了她的第一个病毒开始,唐言蹊便知道,他是她此生的知己、所爱。 天知道他找到她代码里那两行自毁开关的时候,唐言蹊是何等震惊。 就好像,自己一直小心翼翼挂在脸上的恶人面具被人一把撕开。 然后他不顾她满身的刺,紧紧抱着她说,我懂你,我要你。如果你不会爱自己,那就让我来爱你。 这个男人,这个世上唯一知她信她、甚至欣赏她的才能、心疼她的沉默的男人。 她如何能割舍,如何能放弃。 容鸢不懂这中间的弯弯绕绕。 直到,她听到唐言蹊说:“容鸢,为了他我连命都可以不要,面子实在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而且……” 她又是一笑,“陆仰止对我失望也正是如此。因为我总是太容易就退缩了,我抛弃了他两次,让他根本感觉不到和我在一起的安全感,这次,就算是为我自己负责,我也要拼到最后一刻。” “毕竟这场分别的期限可能是一辈子。而除了他,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爱上别人。” 唐言蹊说罢,又道:“我还没和相思以母女的身份相处过……” 她泪流满面,“我想她。” 第118章 听人壁角的伪君子 容鸢简直被她三两句话虐的心肝脾肺无一处不疼。 虽然她自己没有孩子,无法体会作为母亲的心情,但她也爱过一个心比磐石坚硬,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的人。 在爱情里谁也不比谁聪明,谁也不比谁高傲。 所有的洒脱,都是因为不够爱。 否则她也不会明明知道对方不把她当回事,还尾生抱柱一般等到了最后一秒,被坍塌的天花板里的钢筋贯穿了整个脚腕。 那时候,她怕是比唐言蹊现在还要执迷不悟。 霍无舟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只看到她的脸色一点点难看下去。 最后的失魂落魄里带着化不开的悲伤,让他觉得心里有些拧。 “就因为他破译了你的病毒,你就觉得他与你惺惺相惜了?”容鸢没注意到霍无舟的眼神,还是努力在劝唐言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以你的条件,不说找个比他更优秀的,找个比他更爱你的总可以——” “容鸢。”霍无舟静静开口打断了她。 声音不大,存在感却十足。 女人喋喋不休的话音一下子就顿住了,看向他,“干嘛?” 霍无舟却不理她,问唐言蹊:“老祖宗,你究竟是因为相思才想留下,还是因为他?” 唐言蹊被他的问题问得恍惚了下。 而后轻轻提唇,笑了,“我喜欢上他的时候还没有陆相思。” 言外之意,无论是喜欢和爱,孩子都只是感情之外的衍生品。 最纯粹的,最无瑕的,只有最初两个人的爱。 霍无舟记得那段往事,眸色深了深,“是因为那件事?” 唐言蹊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当年,酒神狄俄尼索斯横空出世,以耸人听闻的速度战败了世界上一个又一个知名的黑客,将他们都收入麾下。 最后,她不出预料地败在了陆仰止手里。 从此销声匿迹。 也就是她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全球的网络安全都岌岌可危。 不少大企业纷纷受到了黑客的攻击,许多运营商的客户资料也不停外泄。 一时间人心惶惶,却找不出幕后黑手,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怀疑到了那位神出鬼没的酒神老祖宗头上。 唐言蹊每天总能在网上看到许多骂她的言论。 多难听的都有。 各种语言、各种版本,甚至有国外的小孩子上传视频到网络上,用天真稚嫩的童音说:“请你去死,好吗?” 霍无舟还能回忆起那时候墨岚和顾况最怕的,就是看到她打开电脑。 也不能说她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有多大的反应,偏偏就是那一丝不甚在意的笑,却让人心里跟着酸涩至极。 大家都很担心她的情绪,唯独她本人,叼着棒棒糖,吹着口哨说:“哎,这才多大事儿,祸害遗千年嘛,他们骂我我还活得长呢。” 直到有一天,陆仰止的团队宣布破译了在全网疯狂蔓延的病毒。 普天同庆,唐言蹊也坐在电视前面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个英俊矜贵的男人走上领奖台,受到来自各界的表彰和赞扬。 可他却永远都是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冷漠样子,好像这被奉为千古传奇的功绩与他半点关系也无。 唐言蹊在他转过脸时,突然愣了愣,对墨岚说:“奇了怪了,这年头长得帅的都不去演戏拍电影,喜欢蹲在家里当程序猿吗?” 他也是,霍无舟也是,至于这个陆仰止…… 唐言蹊之前只和他比试过,这还算是第一次见识他的容貌。 脑子里很多东西被他隔着显示屏的冷冷一眼扫褪。 只剩下八个字——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对他的印象除了“对手”、“高手”以外,又多了一个词条:帅哥。 主持人似乎也没想到前来领奖的是这么一位年轻有为又富贵多金的男人,脸比她身上的裙子还要红,压抑着激动问:“陆先生,你对这些病毒怎么看?是不是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破译?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个过程?” “很简单。”男人的眸光纹丝未动,淡淡反诘,“但你也未必听得懂。” 唐言蹊扑哧一笑。 在主持人尴尬的脸色中,她正要换台,忽听主持人又追问道:“都说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病毒没人能够破解,陆先生你这次可算是大大长了我们的志气,也给了这个世界上所有违法犯罪的人一个警醒。他们这些无名小卒——” 电视机前的女人微微握紧了遥控器,精致的脸蛋上结了一层浅浅的霜。 “他们这些无名小卒。”男人低笑了下,凤眸里总算扬起些兴致了,“怎么能和那家伙相提并论?” 唐言蹊的手指一顿。 换台的动作就这么僵在那。 连墨岚都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主持人不解道:“陆先生这话的意思是?” “编译这病毒的人不是他。”陆仰止平平无奇地回答。 台下一片唏嘘,主持人也勉强笑问:“那怎么可能?有关部门已经介入调查了,众所周知——” “众所周知。”男人又一次接过话来,嗓音一马平川,冷清淡漠,“有关部门就算查不出来是谁,也需要找个人来为这场事故负责。” 他嘴角一丝笑,凉薄入骨,讽刺至极,“连破解病毒都要假人之手,你还指望他们把病毒的主人揪出来?” 场面顿时陷入尴尬。 主持人不知该如何引导谈话的走向,只能靠着感觉道:“在查清真相之前谁都有嫌疑,陆先生你又怎么敢笃定就不是狄俄尼索斯做的?” 墨岚和霍无舟等人听到这里时都将目光转向了唐言蹊。 却只见到沙发上的女人挺直着脊背坐在那里,侧脸被头发半遮半掩着,看不大清脸上究竟是何种神色。 仿佛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又仿佛,正好相反。 电视里传来男人低沉而有条不紊的叙述:“他写不出来这么低级的东西。” 电视机前的人无一不感到震惊,包括刚拿完水果回来的赫克托在内。 可当他仔细打量着女人的正脸时,却发现,她似乎没太大感触。 至少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因为对手的肯定而表现出的兴奋和异样。 甚至安静内敛,有些落寞的样子。 下一秒,却又听男人的嗓音沉了好几度,缓缓道:“而且,这次的病毒里,少了两行很重要的代码。” 落寞一扫而空,女人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般盯住了电视机的屏幕。 电视里的男人似有所感,那对如星空大海般深邃的眸子倏尔抬了抬,淡淡对上摄像机的镜头。 两个人隔着千山万水,就这么看着对方。 “我建议你们继续查下去。”男人道,“反正查到最后,也只会证明他的清白。” 女人蓦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个失手打翻了旁边的茶杯。 墨岚忙关掉电视,起身为她收拾,担忧道:“怎么不小心些?伤到手了没有?” 唐言蹊却一把推开他,“你挡我的视线了。”而后才看清电视被关了,怒道,“谁让你关电视的!” 霍无舟不清楚,所谓的两行代码到底是什么。 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在老祖宗脸上看到的、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激动。 也清楚地记得,事后她满世界的找人问:那个姓陆的全名叫什么?陆仰止?哪个仰、哪个止?他家在哪里?他上学在哪里?工作在哪里? 是了,陆仰止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破解她的病毒的人。 也是唯一在与她完全没见过面却又神交已久的人。 更是,唯一懂她的人。 霍无舟至今仍然不晓得那两行代码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他确信,那对老祖宗而言是有着无上崇高的意义的东西,是她肯为之付出一切的始与终。 唐言蹊坐在病床上,想到曾经的事情,还是觉得心疼得厉害。 “霍格尔,我抛弃了他两次。”她捂着脸,渗进空气里的,是深深的绝望,“他不会再原谅我了,再也不会了。” “也不见得。”霍无舟道。 唐言蹊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话。 倒是容鸢起身看向他,“什么意思?” “你刚才只顾和你师哥生气,大约没看见他走出这间病房时的表情。”霍无舟低声道。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容鸢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病房门的玻璃上映出的那道高大挺秀的影子。 她整个人像被雷电击中。 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霍……” “嘘。”男人伸出手指抵住了她的嘴唇。 手臂一展,把她拉到了窗帘之后。 唐言蹊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忽然一只手掌从她身旁的桌子上抽了两张纸巾,擦上她湿漉漉的脸庞。 她挥开那只手,抽噎道:“你越来越婆婆妈妈了,霍格尔。” 容鸢忍不住笑出声,揶揄地抬眼瞧着身旁冷漠如初的男人,“你家老祖宗骂你哦,你都不生气的?” “生气的另有其人。” 果然,顺着霍无舟的眼神望去,床边静立的男人脸色十分难看。 他启唇,声音像刀子一样带着冷锐的寒光,“你的霍格尔管你死管你活,还会管你擦眼泪?” 床上的女人蓦地一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高挺的眉骨,修长的双眉,薄冷的唇线。 一笔一划,一个锋芒毕露的他。 明明哭得喘不上气的人是她,他却也突然有种被这一眼看到窒息的感觉。 五指一攥,沉声道:“哭够了没有。” 唐言蹊点头,十分自觉地收住眼泪,自己扯了两张纸擦干净脸,努力平静下来问:“是有什么东西忘在这里了吗?” “还是。”她自嘲一笑,“又要和我谈谈?” 他的眉眼带着东方人海纳百川的淡雅气质,又比东方人普遍要深邃许多。 五年多了,被那双乌黑如泽的眼睛盯着时,唐言蹊竟还会心跳加速。 “收拾东西,出院。”他说。 唐言蹊咬唇,“你不想来的话,不来看我就是了,我在医院呆着也没碍到你什么——” 男人两道长眉一拢,皱成一个“川”字,没听她说完就不耐地打断道:“你不是想见她吗?” “谁?”唐言蹊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陆相思。” 她渐渐瞪大了眼睛,呆了两秒,猛地抓住他的袖子,“陆仰止,你说什么,你要带我去见谁?”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淡漠依旧,却不似方才那么冷了,“我只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三分钟,如果你收拾不好你自己,我马上离开。” 唐言蹊赶忙从床上蹦起来,半秒都不敢耽误。 男人面色一沉,扶住差点被她勾倒的输液架,拧眉斥道:“毛手毛脚的。” 唐言蹊深深吸气,笑都不会笑了,怕此时再得罪他,他马上会改变主意,“你,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好。” 容鸢在窗帘后面震惊得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问:“他、他怎么……” 霍无舟淡淡一笑,意有所指道:“原以为陆仰止是什么渊渟岳峙的大丈夫,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爱听人壁角的伪君子。” 第119章 A计划泡汤了 “啊?”容鸢懵了。 霍无舟道:“他改变主意,自然,是因为他听到了他想听的东西。” 容鸢困惑道:“我不懂。” 霍无舟低笑,“你这个情商,也没人指望你懂。” 容鸢也许是个可以一手抓住三个学位的天才少女,但绝对不是个像苏妩那般通晓人情世故的女人。 尤其是,男人的心思,只有男人才明白。 “我不懂你倒是告诉我呀。” 离的很近,容鸢用手肘撞了他劲瘦的腰一下子。 没想到霍无舟这人看似身材匀称偏瘦,腹肌硬得和石头一样。 容鸢拿胳膊肘一撞都差点嚎出声,而他却只是微微皱了眉眼,没多大反应。 容鸢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咬牙道:“你是说,我师哥刚才一直在外面偷听?” 霍无舟没理会,清雅俊透的脸上摆明了写着一句—— 这不是废话? “那……他想听什么。”容鸢仔细思索着方才唐言蹊说过的种种。 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念头。 “你如果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你就会明白他想听的是什么了。” 霍无舟淡淡陈述着,语调没有起伏,洞若观火的黑眸凝视着屋里的人的一举一动,早已将一切都看得通透彻然,“我告诉过你,你师哥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对她误会有多深,发多大的脾气,可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过要放弃她。” “所以。”容鸢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把她逼到这一步,只是想听她说……” ——陆仰止对我失望也正是如此。因为我总是太容易就退缩了,我抛弃了他两次,让他根本感觉不到和我在一起的安全感,这次,就算是为我自己负责,我也要拼到最后一刻。 ——毕竟这场分别的期限可能是一辈子。而除了他,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爱上别人。 思及至此,容鸢瞪大了眼睛,“所以你才故意问她和他在一起的决心有多大,是为了女儿留下还是为了我师哥留下?你是问给我师哥听的?” 看着男人坦然平静的侧脸,容鸢觉得这人的城府简直可怕。 “你早就知道我师哥在外面偷听了是不是?” 霍无舟低眸,将她的脸蛋圈入视线之内,语气依旧无风无浪的,“我又不是算命的,我也不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是看到他出门时的脸色,觉得他有可能会这样做。” “脸色?”容鸢追问。 霍无舟却不答了。 男人离开病房时的脸色都还历历在目。 平静决然之下,有深深压抑的什么。 或许他这次走的时候是真的决定要走。 不过那又如何,还不是败给屋里女人的几滴眼泪。 谁能真正对自己爱的狠下心。 这样想着,霍无舟磐石般的目光倏尔晃了晃。 思绪骤然溯回到了五年前。 那人还在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叽叽喳喳地缠着他,闹着他。 他觉得自己能无视那人的纠缠。 但还是不自觉地会去关注那人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才选择了销声匿迹,主动请缨去国外出了大半年的差。 那点事情,总部随便派谁去都可以,叫毒祖宗身边的四位jack亲自去盯着进度,实在是大材小用。 可霍无舟还是去了。 不为别的,只为让自己不再看见他,不再与他有更进一步的纠缠。 倘若最后陆仰止还是不得已要拒绝老祖宗。 那么老祖宗要求的三天也好,一天也罢,只会让他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舍不得放手。 容鸢或许不懂,然而霍无舟却比谁都明白这种感觉—— 如同一把刀扎在心上,任它插着,会疼。 拔出来,却会死。 “我托你查的事情进展如何?”霍无舟敛起思绪,问。 容鸢愣了愣,拉着窗帘把二人挡得更严实,“你是说陆远菱的事吗?” “嗯。” “她和你家老祖宗之间……还真没叫人查出什么恩怨。”容鸢绞着窗帘的布料,经他一提才想起来,“不过她好像经常见你家老祖宗那位青梅竹马,这几年总有她在美国与英国之间来往的飞行记录。” 霍无舟皱眉,“墨岚?” “是啊。”容鸢皮笑肉不笑地吐着字,“陆远菱长在国外,生活作风开放得很。你们墨少又长得不赖,说不准他们两个……” 她顿了顿,双手摆了个亲亲的手势,暧昧非常。 霍无舟眉头皱得更紧了,想也不想否认道:“不可能。” 容鸢还没来得及继续问下去,病床那边就传来了动静。 这短短两分钟里,女人拔了针头,一蹦一跳地满地找拖鞋。 最后像一涡小旋风一样飞速收拾好了自己,站在男人面前。 然后男人面无表情地拉开病房门率先走了出去,唐言蹊悄悄看了眼窗帘这边,递了个眼神给容鸢与霍无舟之后,也跟着离开。 “终于走了。”待二人消失在房中,容鸢一把扯开窗帘。 这才发现方才为了躲闪及时,霍无舟扣着她的腰身和她一起挤在玻璃窗与窗帘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此时此刻两个人贴得很近,她就在他怀里。 蓦地,心跳就失去了固有的频率。 男人那张淡漠英俊的脸近在咫尺,容鸢忽然心里一动,鬼使神差般地踮起脚尖。 霍无舟也不知是没发现还是怎么,微一低头。 两个人的唇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碰上。 容鸢睁大了眼睛。 刚想伸手推开他,男人却比她反应还大,挥手就把她甩开了两米。 她晕头转向,差点跌倒。 “你干什么!”她扶着窗台堪堪站稳,怒意只在心中燃起一秒,很快被苦涩淹没。 因为他看到了男人抬手擦嘴唇的动作。 容鸢一点点攥紧了手指,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廉价。 而这动作,让她心底曾经倒贴过谁的创口又一次毫不留情地被撕开。 当年容渊追他,他也是嫌恶得要命,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绝情又残酷,恨不能杀了容渊泄愤。 她轻声一笑,站直身体,冷艳而讥讽道:“霍无舟,刚才只是个意外,你不用表现得好像我对你有什么想法、而你又对我恶心到不行一样。” “你放心,我堂堂容家大小姐,追我的男人从城南排到城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嫁了个残废守一辈子活寡,也绝对不会和你发生什么。” 她缓缓道:“死也不会。” 男人的胸膛一震,眸光里不复平静,仿佛被她的话掀起惊涛骇浪,愈发深沉危险。 他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字从薄唇里挤出来,“容鸢。” 那目光。 执拗而病态。 容鸢被这一眼看得浑身僵住。 她不知道他在看谁,是在看她吗? 可是为什么,那种暗哑又绝望的情绪仿佛穿过她的脸和身体,落在了什么她所碰不到的空间里、她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人身上。 “你放手。”容鸢很慌,慌到挥开他,可是男人却把她越攥越紧。 “死也不会。”他掌中,她细白的皓腕已经听出骨节拉扯的声音,男人浑然未觉,只哑声低笑,“所以你就死给我看吗。” 容鸢一怔。 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霍无舟,你在说什么?谁死了?” 男人的执迷被人一棒子打醒。 他呆滞了很久,渐渐清醒过来,放了手。 “抱歉。”霍无舟按住眉心,“刚才……想起一个故人。” 容鸢心思一动,扯住他的衣袖不肯让他把这个话题模棱两可地带过去,她犀利地问道:“是谁,你想起谁了?” 霍无舟不说话。 “是……”她咬了下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问,“我哥哥吗?霍无舟,你喜欢的人是我哥哥,是吗?” 他的身子僵了僵。 而后,眼底的温度迅速褪下,冷得可以结冰,“不是。” “你骗人!”容鸢激动地反驳道,“你刚才是把我当成我哥哥了,是不是?你其实对我哥哥是有感情的,是不是?否则你不会这么多年待在我身边……” “不是!”男人冷冰冰地截断了她的话,“容鸢,我和你哥哥都是很正常的男人,无论是他对我还是我对他都不存在那种龌龊的感情。我有我爱的人,女人。我留在你身边是因为当年你哥哥的死有我的责任!现在你爸妈也已经开始给你安排夫婿了,很快你就会嫁给别人。我只负责像你哥哥一样护你到你出嫁的那天,你之后的人生,与我无关!” 这下轮到容鸢僵住了。 紧拽他袖子的手一寸一寸地松开。 她苦笑。 早已经知道的事,何必还去问。 “真巧。”她扬唇一笑,别过头去,不让人看见眼里的水光,“我也是这么想的。” 容鸢单手插进风衣的口袋里,露出半截藕臂,静静往外走。 “对了,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 她的步子一顿,声线微凉,静水流深,“沈家少爷昨天问我有没有空一起去欧洲旅游,正好我家里要去那边做个项目,所以我就答应他了,可能要去上半个月。这半个月你就先回你家老祖宗身边吧,有你帮衬着,她和我师哥的路也好走些。” 身后响起男人的冷笑,“是她和你师哥的路好走些,还是你和沈家少爷的路好走些?” “有区别吗。” “容鸢,你忘了我说过什么?”男人一步走上前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抵在病房的门上,深眸死死锁住她的脸,“我代表的是你哥哥,你和什么人交往,必须提前把那人带来给我见过!谁准你不和我商量就答应和他出去旅游的?” “你代表我哥哥?”女人红唇微扬,妩媚里透着凉薄嘲弄,“你以什么身份代表我哥哥,你是我嫂子吗?” 男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容鸢!” “再说。”她笑笑,“这件事,连我爸妈都没意见。就算我哥还活着,也不会拦我。你霍无舟凭什么?” 男人的俊脸绷得很紧,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容鸢却只觉得麻木,推开他禁锢她的手臂,疲倦地往外走。 确定他没追上来时,她才打了个电话出去,“喂?沈公子,上次拒绝你很不好意思,我现在又腾出时间了,你看你那边的行程如果不冲突的话,就一起去欧洲玩几天吧。” …… 车里气氛沉默。 唐言蹊束手束脚地坐着,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刚开始追他的时候。 他一笑她就觉得天都亮了,他一皱眉她就觉得天都塌了。 像个知慕少艾、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喜怒哀乐都拴在别人身上。 反观陆仰止,脸色从出了病房就没好过。 想了想,她还是自己找起了话题,“那个……我们说好的,三天哦,三天就是72个小时,少一分一秒都……” 男人寒声打断,“一天。” “一天?!”唐言蹊的脾气突然被挑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后来在他面前放肆惯了,一时间改不回来,“格老子的。明明都他妈说好了是三……” 陆仰止无动于衷的视线掠到她脸上。 话音戛然而止,她又怯了场,软着声音和他商量道:“那两天,两天总行了吧?” 男人道:“一天。” “一天半!”唐言蹊最后道,“不能再少了嘛,睡觉就要睡去十个小时,那……” 他还是面无表情的,单手握着方向盘,燃了支烟,隔着青白色的烟雾,淡淡瞧着她。 女人白皙的脸蛋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委屈,鼓了鼓腮帮,“那我少睡一会儿吧。”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讨厌,可以说是非常讨厌了。 后半段车程她别过头去,一副失落又恼怒懒得和他讲话的样子盯着窗外的景色。 陆仰止边吸了口烟,边按下车窗把烟放出车厢外面,“唐言蹊,你知道你自己是去做什么的?” 女人听了他的话,没吭声,倒在座位上装死。 “相思不是我,她不会给你讨价还价得寸进尺的机会。如果是她骂了你两句,你也这么甩脸子给她看?” 副驾驶上的女人闻言打开了眼帘。 与写在表面上的恼怒不同,此刻眼底镌刻着深可见骨的落寞。 没有声响,只是无端叫人觉得心里拧得难受。 “我知道。”唐言蹊深吸一口气,“我是去做个合格的妻子、合格的母亲的。我不能甩脸子,不能不高兴。我只有24个小时的时间,所以你看。”她朝他莞尔一笑,“连你抽烟我都没说什么,我是不是比以前乖很多?” 心脏骤然被揪紧。 男人攥着方向盘,一口气沉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良久,他不耐烦地掐灭了烟,冷声道:“你知道就好。” 她还是在笑,“嗯。” “晚上吃什么。”他不咸不淡地问。 “都可以。”她说。 陆仰止又皱了眉。 印象中,她是个对吃和睡都十二分挑剔的人。 如果吃不好再睡不好,那简直无异于要了她的亲命。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态,他踩下油门,让车飚的比方才快了许多。 低沉冷峻的嗓音被风刮进了她的耳朵里,吩咐的口吻,毫无转圜的余地,“相思喜欢吃鱼,晚上接了她,出去吃全鱼宴。” 他没有看她,只用余光注意到,女人的神色变了变。 她吃鱼就过敏,这事他清楚得很。 “怎么,不乐意?” 唐言蹊侧头看着他,低低“嗯”了声。 男人唇边浮起讥诮嘲弄的笑,却忽听她平静温和道:“她喜欢吃的,我也会做,不用出去吃。” 方向盘的皮套被生生攥出了褶皱,陆仰止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不喜欢她逆来顺受的样子。 不喜欢她明明很为难却要为了身边的人妥协的样子。 唐言蹊是什么人。 她是另一个世界里所向披靡、一呼百应的主。 她嚣张、放肆,眼里从来容不下繁冗的规矩礼节。 为什么不和他吵架了。 为什么不大声告诉他,她不愿意吃,为什么不肯求他换个提议? 心里撩过这些念头,面上不过是转瞬的僵硬。 随即却是冷漠开口:“随你。” 车停在超市门外,唐言蹊拉开车门跳下去。 几天前还在生病,今天虽然好的差不多了,到底还是吹不得冷风。 刚才在车上也不知那男人犯什么病,一直开着车窗,害得她脑袋又有些晕。 等男人停好车跟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捏紧眉心的样子。 他漆黑的眸光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她削瘦的身躯,薄唇冷冷一勾,“做不来可以不用勉强,家里有佣人。” 唐言蹊闻言放下手,鄙夷道:“那有什么做不来的?哪个女人不会做饭?” 这话—— 庄清时似乎也说过。 那时她还笃定地说,唐言蹊那种女人,就根本不算个女人。 陆仰止单手抄袋跟在她后面,穿梭过各个货架,看着她拿着相似的东西不停比较的背影。 突然想,其实她比任何人都像个女人。 不是表现在外的刚强独立,而是褪去了大女子的外衣以后,骨子里那种能为了心爱的人敛去一身锋芒、洗手作羹汤的决心。 这种强烈的反差几乎能撼动每一个男人。 相比之下,原本就是个小女人的庄大小姐就显得无趣得多了。 她买了很多有的没的,陆仰止就面不改色地跟在她身后。 待她扫完了零食货架,他才不冷不热道:“都放回去。” 唐言蹊满脸问号,忍不住吐槽:“陆仰止,你好歹也是挂在榕城富豪榜榜首的人物,就算出去睡个鸡一晚上也得给个十万二十万吧?我给你当一天老婆,你连点零食都不给买的吗?” “我不睡鸡。”他面无表情,“相思在换牙。” 前半句话还让唐言蹊十分无语。 后半句话就瞬间令她改变了主意。 她看了眼购物车里大包小包的零食袋子。 “好吧。”为了女儿,忍一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她本来还打算用零食贿赂一下小公主呢。 看来a计划泡汤了。 唐言蹊一边心里腹诽,一边叹了口气,“换什么牙,就应该直接给她揪下来,格老子的,真耽误事儿。” 陆仰止,“……” 第120章 我是没你胆子大 唐言蹊默默在心里盘算起了b计划。 高大英俊的男人就跟在她身后,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可他身上冷峻的气场分明就彰显出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于是在下班十分人潮拥挤的超市里,就还真没有一个人敢往他和他前面的女人身边凑。 路过了零食区,女人又走到了冷冻柜面前。 方才吹了风,她还有些头疼。 刚吸了下鼻子,忽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把她整个视线都罩住。 唐言蹊忙伸手取了下来,面料上乘,触手生温,竟然是男人的西装外套。 “拿着。”他居高临下地吩咐。 “为什么要我拿?” 男人脸色一沉,不耐道:“别人家的女人都会帮自己男人拿衣服,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唐言蹊四下一瞧,很茫然,“没有啊。” 反倒是陪妻子出来逛超市的丈夫们都会主动多拿些东西呢。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男人的语调已然十分不悦,在女人茫然的注视下板起脸,冷冰冰道,“人太多,热。” 热? 唐言蹊默默瞥了眼身旁冒着丝丝寒气的冰柜,怯生生地指了指,一脸真诚地建议:“要么你进去待会儿?” 陆仰止,“……” 这个女人总有本事两三句话就让向来稳重自持的他忍不住生出想掐死她的念头来。 唐言蹊看到他面色不善,不敢再捻虎须,非常听话的收了声。 别看这只是简单的一件西装,可是为了让这些个成功人士在腊月寒冬里也能装得人模人样、衣冠楚楚,订制时专门让裁缝手工加了保暖的夹层,格外厚重。再加上唐言蹊常年不运动,胳膊细的还没男人手腕粗,总好像一件西装搭在她臂弯间,就能把她整个人都压垮了。 不仅看客陆仰止这么觉得,唐言蹊自己也在心里暗自吐槽为什么这年头西装都沉得像板砖。 她又推车又帮他拿衣服,走得很吃力。 冰柜里再一阵寒气冒出来,她猛地灵机一动,拽着男人的衬衫袖口道:“你帮我推一下车。” 陆仰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根本懒得理她。 唐言蹊非常聪明地把他的西装外套往身上一穿,仰着脸,笑得像春风里的一树桃花。 玉颜粉面,说不出的妩媚迷人。 “反正你也不穿,借我穿穿你应该不介意吧?”她这么问着。 陆仰止还是没说话,单手推着车往前走,看也没看她,“你要买什么。” 他一向自以为身材匀称,不属于肌肉发达到可怕的类型,而唐言蹊也是网上说的女神身高,是踩上高跟鞋能装一装御姐的人物。 可是为什么这女人披上他的衣服,外套的衣角刚刚好截过她的臀线,让他蓦地有种她那么娇那么小的错觉? 唐言蹊被他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刹住脚,指了指旁边的冷冻柜,“买鱼。” 陆仰止看了眼那一条条铺在冰渣上的鱼,眉头一蹙,冷声道:“不要。” 唐言蹊以为他是在担心她吃鱼过敏,信誓旦旦地表忠心:“没关系!谁让我是相思的亲妈呢?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了我女儿的身体,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周围路过的人纷纷以怪异的眼神瞥她。 男人亦是无声睇了她半晌。 “相思的亲、妈,你既然知道你女儿在长身体,就应该知道她从来不吃这些不新鲜的东西。” 他刻意把“亲妈”两个字咬得很重,嘲讽之意昭昭。 唐言蹊“哦”了一声,有点失落,“这里又不是菜市场,就算是菜市场,到了下班的时间也没人卖鱼了呀……” 她叹了口气,给出结论,“现在根本买不到新鲜的鱼,不如……” 眼珠转了转,聪慧又狡黠地笑,“我们去河边钓一条?” 陆仰止,“……” 眼见男人面容冷峻地转身就走,唐言蹊立马跟上,“你说话呀,你不觉得我的提议很天才吗?” 男人忍无可忍,“唐言蹊,你的脑子是被狗啃了吗!” 女人被他吼得一愣。 两秒之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踮着脚尖,抬手去抚他的眉心,从目光到声音都很温和。 温和得不像那个充满罪恶与恐怖的世界里,被人尊称为“毒祖宗”的她。 “知道你心疼我。”女人抿着嘴笑,“好吧,晚上不吃鱼,我不喜欢。” 陆仰止一口气噎在嗓子里。 唐言蹊将身上的外套拢紧了些,眉眼间星星点点缀着散不去的暖,“那我们去买点酒吧。” 他的脸色稍霁,“家里有。” 陆家在郊区有个专门拿来藏酒的酒庄,他时不时就往家里带两瓶。 “那不一样的。”她扯着他的袖子,往进口商品的方向走。 男人敛眉低目,目光所及之处就是她白皙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衬衫。 他原本想问她去哪的问题蓦地溶化在了唇齿间。 有什么可问的。 被这样一双手领着,去天涯海角,又如何。 唐言蹊本意是让他帮忙推车,自己把衣服穿上,可是穿完衣服就忘了车还在男人手里推着,他也好似不记得这茬事了,于是购物车到了他手里以后,再没回去过。 离开了冷冻区,她身上披着那件加厚的外套又觉得热。 一边专心挑着酒架上的酒,一边脱下来顺手就丢到了男人的臂弯间。 男人的眉峰微微一动,薄唇抿成冷锐的直线,却,仍是不发一言。 说什么做个贤妻良母,到最后所有东西还不是下意识都丢给了他。 唐言蹊…… 这个世间所有难题加在一起,也没有一个女人让他觉得棘手和烦躁。 “找不到。”女人很泄气地抬头,脸蛋上蒙着一层懒洋洋的小不高兴。 他嗤笑,“你指望在超市里找到什么好酒。” “不是好酒。”她把头发挽在耳后,边说又边低头去找,“就是在美国的大街小巷随处都能买到的平价酒,bud light,我以前在监狱里都喝过,大的酒庄、代理商反而买不到,我以为超市里可能会有的。” 男人闻言眸光一僵。 再也听不到她后面说了什么。 全副心神都放在她那句“我以前在监狱里”上。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愠怒,倏地想把她揪起来带走,到最后也只是握紧了推车把手,沉声讽刺道:“你倒是对那段日子念念不忘。” 那段弃他而去的日子。 唐言蹊摸酒瓶的手顿在空中,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情绪,抬头看向他。 “你生气了吗?”她问。 男人无动于衷,“我生不生气重要吗。” 她还不是想走就走。 就像她说来就来一样。 唐言蹊走到他面前很近的地方,抬头看着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陆仰止,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说,那五年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 她说得很安静,听不出太大的起伏,也不带什么怨怼什么委屈,只是平淡无奇地陈述而已,“找它不是为了怀念,那些东西没什么可怀念的。bud light也委实算不上好酒——比以前在家里喝得差出十万八千里了。” 她说着,轻轻一笑,“我只是没喝过那么廉价的酒,所以想让你也尝尝看。想着也许你尝过以后就能明白,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回家,不想你。” 男人纹丝未动的黑眸里终于攀上一丝不明显的裂纹。 他忍着想要将她压倒在酒架上的冲动,嗓音低沉暗哑地开腔,“后悔?” “不后悔。”她想也不想,“我虽然不是特别通晓人情世故,智商也没有你高,但是我长这么大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对自己负责,同样的事,再来十次二十次,我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男人定定地望着她。 那目光沉郁到让她近乎窒息。 就在唐言蹊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溺死之际,他却锋利而冷漠地扯开一抹笑,手掌捏住她的下颚,“你还真是明白怎么说话能让对方生气。” “我也知道怎么让你心疼啊。”唐言蹊迎着他寡淡深邃的五官,“但是我不想,你一疼我也该疼了,我这么爱你,舍不得的。” 男人呼吸一沉,松开手,“走了。” 唐言蹊又像个小跟屁虫那样跟在他身后,“不买菜了吗?” 他没答言,却用行动表明了一切。 去了趟超市,结果是什么都没买。 唐言蹊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站在超市门口抽烟的他,夕阳西下,残红如血,实在是个怎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气氛。 而他,也透过车窗上暗色的玻璃膜,眼神深深地落在她身上。 …… 抽完烟,陆仰止回到车上,系上安全带,果决利落地踩下油门往市中心开。 这个时间进城的路不堵车,很快就到了陆家别墅。 唐言蹊没能按照预想中的抱着大包小包进门,感觉有些气馁。 刚进门就闻到了厨房里的香气,秒秒钟把这种气馁的情绪推到了顶峰,“她们为什么都开始做饭了!” 陆仰止面无表情地拆开领带,冷笑,“你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儿,相思都吃完饭了。” 唐言蹊这才意识到,她吃饭的时间晚,小孩子睡得早,自然吃饭的时间也早。 她还真是个不合格的妈妈,以前偷偷来陆家看过相思那么多次,到现在却连女儿的作息都拿捏不准。 唐言蹊不想浪费在这个家里呆着的一分一秒,强迫自己暂时忘掉不愉快,推着他上楼,笑着道:“去把衣服换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回到家里要先换居家服,你那身西装又冷又硬又刻板,一点都不好看。” 陆仰止也不拒绝,就容她这么推着自己往楼上去。 宋井从书房出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瞠目结舌。 正要说什么,接触到男人的视线,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低头,只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唐言蹊轻车熟路地把他推进卧室,“居家服在哪个柜子里?” 她这样问着,手里也不闲着,已经随便打开某扇柜门。 蓦地,一怔。 这衣柜里…… 衬衫、西装、领带,所有东西的格局都与五年前别无二致。 依稀就还是她离开前那晚的场景,熟悉得让唐言蹊陡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一直就知这男人对她费了心思。 可是越往他的生活里走就越是能深刻的体会到,他在她身上究竟费了多少心思。 男人双手抱臂站在她身后,似乎察觉到了她在看什么,眉心一拧,大步走上前,“我自己来。” 唐言蹊却转过身,面对着他,手背在身后,轻轻关上了柜门。 她靠在柜子上,仰头看他,“陆仰止,我也不知道明天你是不是就彻底跟我说再见了,所以本来想今天给你做顿饭吃的。” 男人动作一滞,脚步亦是停了下来。 “不过也无所谓。”她歪了歪头,伸手去解他的领带。 就在床边,如同五年前她多少次在这张床旁为他系上领带的样子。 她笑嘻嘻道:“不能给你做饭吃的话,那你吃我吧。” 陆仰止的胸膛微微一震,狭长凤眸里掠过一瞬暗芒,惊心动魄,“你说什么?” 女人踮着脚尖,在他耳边,菱唇一动就好似一个吻,“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吗?” 男人猛地抓住了她在他胸前作弄的手,抵在她身后的衣柜上高高扣住。 俊脸逼近她,目光也沉暗得吓人,“唐言蹊,你想清楚。” “这有什么可想的。”她厚着脸皮与他对视,“今天我是陆太太,你是陆先生,夫妻之间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说完,没见到男人有下一步动作,于是故意凑近些,在他旁边吹气,“还是陆总你上了年纪,做不——” 这次陆仰止总算动了。 膝盖一顶,就这么突兀地把她的两条腿顶得分开。 “接着说。”他的脸沉得能滴出水。 面前的女人却一丁点怯意也无,眼尾不经意地这么一挑,比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还要勾人。 “我说,陆总你上了年纪,做不动了。” “还有呢。” “还有?”唐言蹊以为这一句就够把他激出火来的,怎么还是小看了他的城府和气度。 于是她想了想,咬牙继续道:“还有你可能累了一天,体力不支?” 果不其然,男人的面色在无形中变得更难看了。 “再不然就是你没胆了。”唐言蹊十分坦率道,“怕你未婚妻知道你在家养了个我,所以你不敢跟我睡。要么就是你怕我太贵,你给不起我要的价——” 他终于不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嘴。 毫无温柔怜惜可言,称得上是碾压着她的唇在动,舌尖突破她的牙关,摩擦得唐言蹊能品尝出血丝的味道来。 “我是没你胆子大。”夺走她口腔里最后的空气,他冷冷丢下这么一句,手掌扣紧了她的皓腕,“唐言蹊,你最好把你刚才说的每个字都记清楚了。” 她头晕目眩地深吸气,脑子还有些不清醒,“为什么?” 不清醒归不清醒,却还记得往他身上凑。 她柔软的身躯贴在他身上,陆仰止再是正人君子也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同一个地方涌。 “不为什么。”他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一字一字都冷得下霜,“好好记着自己是怎么为这些话付出代价的。” 唐言蹊神游天外的思绪被他的话音扯回来。 她定了定,忽然笑了,“好啊。” 而后贴在他身上,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调调轻声道:“陆仰止,你厉害你就来撕了我啊……” 第121章 你就答应我吧,老公 她暗含挑逗的一句话,引发了洪水,放出了猛兽。 面前的男人想也不想,低头狠狠堵住了她那双不老实的唇。 陆仰止和她做过一段时间的夫妻,虽然那时候她怀孕,他没要过她太多次,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二人的契合度出奇的高。 再加上,他是个十分会总结经验,锻炼技巧的男人。一回生二回熟,到了三次以后,便已经牢牢掌握了她喜欢的节奏和最受不了刺激的地方。 大掌扯开了她的衣衫,力道很大。 唐言蹊几乎能听见扣子崩裂的声音。 她让他撕,他就真的是撕。 指肚带着灼人的火星,划过她的皮肤,燃起了燎原大火。 唐言蹊脸色嫣红,在屋里偏暗的光线中,娇嫩得像春天刚开的花朵。 虽然是她主动要求的,但在这种事上她到底还是有些害羞和被动。 只能跟着他的牵引,一步步沦陷。 衣柜旁的试衣镜里完好地映出这一幕—— 女人柔情似水,男人巍峨如山。 她的皮肤很光滑细腻,触手生温,陆仰止光是看上一眼就觉得一股热血顶到了脑仁。 很快,又向下涌去,汇聚到了同一个地方。 有什么东西重重抵着她的腰,逐渐坚硬、边缘一寸一寸扩大,温度亦是不可思议的烫。 唐言蹊仰着头被他按在衣柜上,看不到那家伙,却也能感觉到它强烈到无法忽视存在感。 男人没给她调整的时间,从她唇上辗转离开后又埋头在她芬芳誘人的颈间。 热息在她的皮肤上散开,唐言蹊轻轻地喘了一声,整个人无力地倚在门上。 若不是他的一只手还托着她的腰,她秒秒钟就要滑下去。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嗯?”男人沙哑的嗓音,微凉,微嘲,“以前可没见你这么配合。” 以前? 唐言蹊在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 怎么也想不起以前她有什么不配合的地方。 她一直不排斥和他发生关系——毕竟和自己心爱的人,情到浓时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能想到的也就是以前她比现在羞得多,胆子都是拿纸糊的,一戳就破。 她一咬牙,眼里媚得能滴水,轻笑,“以前没尝到甜头,不会享受,当然就生涩一点。说来这里有陆先生你一大半的责任,你还有脸问我?” 男人眼里迅速袭上一层惊人的暗色,冷漠之下深深压抑着被挑动的怒火,如同他眉峰间跃出的青筋,“你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我,想好怎么为自己说的话买单了吗?” 不必他说,她的手已经探了下去。 那双平素只会和电脑打交道的手,那双不知和多少街头混混打过架斗过殴的手。 此刻和他的东西一对比,软得好像连骨头都没了。 触到他藏在西裤中的家伙,唐言蹊的心脏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 而他比她更清楚地感觉到了她的触碰。 眸子一眯,声音低哑了好几度,“怕了?” “有什么可怕的?”打肿脸充胖子向来是唐言蹊的强项,她认第二都没人敢认第一。 她傲然一笑,就差没啐上一口,得意之色昭昭,“谁怕谁孙子!” 也不知是她带着桃色的脸蛋取悦了他,还是她肩头的风情迷惑了他,陆仰止看着她这副嚣张自大的模样,竟没觉得有多生气。 又或者,怒火都被另一种火取而代之了,他把她压得更紧,“那就解开,把它放出来。” 这就非常刁难她了。 唐言蹊难得理智地思索了一秒,弱弱问:“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男人冷笑,“你说呢。” 他边说边有了动作,手掌移到她的背后,解开了暗扣。 背上的凉意教唐言蹊突然意识到进展有点快,她很怂地叫起来:“等等!等等!” 男人眉头一皱,慢条斯理地起身,不悦道:“等什么。” 唐言蹊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吭哧半天,才道:“要不我们还是先下去吃饭吧,厨房应该……” 一句话彻底把陆仰止的耐心燃烧殆尽,他的手掌撑在衣柜上,俯身逼近她的脸,刚要吻下去,女人却又推住他的胸膛,道:“再等等!” “为期一天的陆太太。”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绞尽脑汁想要找辙撤退的女人,“你知道骑虎难下四个字怎么写吗?我已经警告过你别逞能,是你自己不怕死,非要往火坑里跳。” “既然什么时候开始你说了算,那什么时候结束,自然是我说了算。” 唐言蹊两腿发软打颤,觉得自己马上要站不住了。 陆仰止一把抱起她,大步走到床边,将她压进柔软的床垫里。 她的衣服早就四散在卧室的角角落落,白皙的皮肤与深色的床单形成鲜明的反差,眉眼活色生香。尤其是她脸上洒脱随意的傲慢,总让人有种想把这女人压着狠狠作弄到求饶认输的冲动。 于是他就真的这么做了,手肘撑住了床垫,高大健朗的身躯一跃而上。 “你、你你……你压到我了……”她话都已经说不利索了。 “闭嘴!”男人没好气地低斥。 他自己撑着自己的身体,根本就没碰到她。 唐言蹊还是执着地认为他压在她身上。 不然她为什么觉得沉甸甸的,连喘气都喘不上来? “陆仰止,我饿了,我们吃饭去吧。”她哭丧着脸哀求。 “饿了?”他捏紧她下巴,黑眸里闪过促狭而冷漠的笑意,“放心,今天肯定让你吃饱。” 以唐言蹊和他不多次的接触,可以大概推断出陆仰止是个床品还不错的男人。 他很关注她的感受,总是做足了前面的部分才会过渡到正题。 可今天,他却格外强势冒进,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撑开了。 “呃。”她的脑袋上渗出冷汗,疼到想骂街,“格老子的,你……” 男人俊眉拧紧,很不喜欢她说这种话。 “我说过多少次,不准口出脏字!”配合着用力惩罚她,沉声教育。 唐言蹊委委屈屈地打开眼帘,咬着唇,不吭声了。 他知道她疼,他能感觉到摩擦。 陆仰止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的身体,让他爱不释手。 不过,孩子。 这两个字碾过他的神经,让他的肌肉都僵硬紧绷起来。 他不提,她也不说,不代表两个就都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陆仰止曾以为自己愿意收养陆相思就说明他不甚在意、或者可以做到强迫自己不在意她的来历。 但是当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他心爱的女人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时候—— 他又开始贪心不足了。 他要她是他的。 什么不在意过去跟过谁、爱过谁。 都他妈是屁话。 他要她,就是彻彻底底的要,恨不得从一出生开始,她就只是他一个人的。 唐言蹊能感觉到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带着久违的怒意,也不晓得是和谁在较劲。 她却只能在无法控制的叫喊中意识涣散。 仿佛是巨浪中的船只,被狂暴地打翻,再在风雨雷电中继续浮上来。 她的五脏六腑、骨骼皮肤都近乎被撞得七零八碎。 火烧得越来越望,蔓延到了整间卧室的四壁上,都有交织的声音在回荡。 …… 陆相思坐在楼下的餐桌上,举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盘子里的青菜。 “爸爸不是说今天回来吃饭的吗?”她有些不高兴地问。 宋井瞥了眼楼上,识趣地答道:“陆总刚才上楼了,接了个电话,估计是有什么事情没办完。” 陆相思放下筷子,托着腮埋怨,“办什么事情要这么久。” 宋井暗暗盘算了一下时间,点头附和,“是挺久的……” 陆相思看了他一眼,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宋井立刻板起脸发誓道:“天地良心,绝对没有!” 可惜天地没有良心。 待饭菜凉透,卧室的门才再次被打开。 陆相思看到男人搂着怀里的女人往楼下走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男人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得很,反观他怀里的女人,却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耳边忽然炸开一道惊雷,“唐言蹊,怎么又是你!” 陆仰止把她带到饭桌旁坐下,心情倒是难得的好,扫了眼陆相思,“吃你的饭。” 女孩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唐言蹊,“你们……” 唐言蹊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 以前真没觉得陆仰止在这方面有什么过人的需求,大概是因为习惯了他在外人面前克制又高冷的形象,再加上几年前他好像也没多喜欢她,对她不怎么着迷。 可这一次,她对他可谓是推翻了从前种种认知。 尤其是下楼之前他还在她耳边咬着说,“表现不错,晚上继续。” 按照这个频率,唐言蹊实在是很想收拾东西离家出走了。 不过她倒还惦记着楼下有个没吃饭的女儿,爬也强迫自己爬下来,“你肚子不饿吗?为什么不吃饭?” 陆相思不想和她说话,亦或者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她。 宋井见气氛尴尬,赶紧打起圆场,“大小姐在等陆总呢。” 唐言蹊喜欢听关于陆相思的一切事情,光听一听也觉得仿佛能离她的生活近一些、 “那平时呢?你爸爸加班晚回来的时候你也等他吗?” 男人眸色冷清而寡然,像是裱在卷轴里的山水画,黑白分明、浓淡合度。 那幅山水里倒映着女人扬唇浅笑的脸,她时不时伸手去逗弄对面坐着的女孩,时不时又自己笑得靠在椅子上,一静一动,嵌在对方之中,说不出的相配。 “我们明天出去玩好不好。”唐言蹊突然转头看向陆仰止,冷不防地对上了他的沉静凝视。 她一怔,男人也收回目光。 唐言蹊抿着唇笑了,“好不好呀?” 她的话引来陆相思的注意力。 虽然女孩佯装不在意,可是葡萄般的大眼睛似有若无地往这边瞟。 天知道她已经在家被关了多长时间了! 自从上次她一个人不带保镖瞎跑被绑匪绑架到山上,到如今两个多月的时间,唯一一次出门还是唐言蹊从阁楼里找了绳索,把她“解救”出去的。 男人拒绝得很干脆,“明天我要上班。” 唐言蹊哪肯让他上班,扯着他的袖子不依不饶起来,“你少上一天班会怎么样啊?大不了损失我赔给你嘛。” 男人闻言低低一笑,凉薄又嘲弄,“那你不妨问问宋井,陆氏一天的净收入有多少。” 唐言蹊一怔,没想他来真的。 目光越过男人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宋井,“宋公公?” “扑哧。”一声笑。 三个大人一起看过去,竟是陆相思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她秒秒钟又板起脸,转过头去。 唐言蹊被她萌得心里软软的,却也知道要先解决陆仰止这个大麻烦。 “宋公公,你倒是说说看。” 宋井挠了挠头,“这个……您还是别想了。” 说出来都不见得是她认识的数字。 唐言蹊是个不达目的是不罢休的,“陆仰止,你答应我的一天里不能包括你上班的日子吧?” 男人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蒸气袅袅地盖过他英俊的眉眼,和他微微上挑的倨傲眼角,“我答应你的时候就告诉过你,出现一切纠纷都以我说的为准。” 唐言蹊瞪了他片刻,也不管女儿还在,就耍起无赖,“明天不上班了好不好?” 男人幽深的眼睛像两个无底洞,吸着她的视线,“不好。” 她一咬牙,斜着椅子凑过去,在他耳边红着脸说了两句什么。 男人沉峻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下,眼里划过一丝深邃的笑意。 却不冷不热道:“还是不好。” 态度摆在那里,仿佛是油盐不进的。 可是无论是宋井还是陆相思在一旁都能看到,从女人斜着椅子凑到他身边开始,他的手就已经在无形间抬起、不着痕迹地护在了她身边了。 像是怕她坐不稳,随时会从斜着腿的椅子上掉下来。 唐言蹊想了想,下定决心,又咬着他的耳朵加了磅。 杏眸里慢是恳求。 男人微一沉思,高深莫测地睨着她,沉吟道:“就这点诚意?” “什么叫就这点诚意?”唐言蹊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这还不够吗?” “不够。”他面无表情,“差得还远。” “两次还不够?!”她像是听了什么极为荒唐的话,气得拍案而起,秒秒钟化身火药桶,说话都不过脑子了,“那你想怎么着,给个准话!三次行不行,不行今天晚上就不做了!” 宋井,“……” 陆相思,“……” 这是,在聊什么???? 眼见男人的俊脸阴沉了一大半,唐言蹊也陡然回过味来,呆在原地。 宋井也是个激灵的,见情况不对,连拉带拽地把陆相思“请”上了楼。 一时间,餐桌旁只剩下满脸霜色的陆仰止和石化的唐言蹊。 男人揽过她的腰,唐言蹊猝不及防重重撞在他身上,被他结实的肌肉撞得骨头架子疼。 只听他辨不清虚实的笑音传来:“唐言蹊,求人不是这么求的。” 唐言蹊抬头,迎上他英俊的脸和邃黑的眼睛。 不知怎么,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男人的凤眸幽深了几分,厉色也渐渐褪去,却仍不为所动地瞧着她笨拙讨好的动作,也不说话,也不回应。 唐言蹊学着电视剧里的祸水妖妃,把一句话的调调拉得千回百转、妖娆万分,“那我错了好啵?你就答应我吧,老公。” 第122章 你幼稚不幼稚! 腰间一紧,她听到头顶男人沙哑绷紧的嗓音:“你叫我什么。” 唐言蹊的脑袋磕在了他的胸肌上,疼得眼冒金星。 她揉着额头低咒道:“妈卖批,要死啊你。” 箍在她腰间的力道猛地加重,几乎要将女人纤细的骨骼攥裂。 当她以为陆仰止又要拿什么礼节文雅之类的屁话教育她时,却忽然听到男人声音低沉暗哑地在她耳边吐息,“再叫一声。” 唐言蹊一愣。 他的手掌从她腰间缓缓移开,有意无意在她背上轻抚。 炙热的温度透过衣服薄薄的布料落在她的皮肤上,引得唐言蹊一阵战栗。 她回过神,趁他不备,如一条灵活的鱼从他怀里溜走。 却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男人扣住了手腕,他黑眸里泛起灼灼的光芒,沉声道:“去哪。” 唐言蹊扬眉,“陪我闺女玩去。” “她不需要你陪。” 她站定,微笑地看着他,接过话来,“那谁需要?” 男人感觉到了她的小心机和小算计,凤眸一眯,却未曾拆穿,就这么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 唐言蹊笑得更愉悦了,“可是你连我一丁点小小的恳求都不答应,我为什么要陪你呀?我告诉你,姑奶奶可贵着呢,你玩不起的。” 他手掌不松,结实的胸膛起伏震颤了下,似乎是在笑,开口声音温淡而有磁性,“是吗,有多贵?” 唐言蹊一瞧有戏,眼珠转了转,藕臂缠上了男人的脖颈,“一晚上……陆氏一天的净收入那么贵。” 男人深海般的眼底蓄起的笑意更浓更深了,“那是有点贵。” 说着,他托着腰的手似有若无地往下摸了一把,薄唇轻勾,笑容促狭,“翘都翘不起来,你觉得自己值这个价?” 唐言蹊脸色一僵,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在她周围所接触的女人里,她的确不算硬件设施最好的。 美人当是像苏妩那样,天使脸蛋、魔鬼身材,那才是让天底下的男人都趋之若鹜的资本。 要么就像她表嫂,英气妩媚两种对立而生的气质在她身上结合得完美无瑕,光靠一张脸都能让人对“绝色”二字有种超脱书本上的认知。 这么一比,她突然有点自卑了。 她的男人不比池慕和江一言任何一个差。 可是她怎么就…… 一见女人眉眼间不着痕迹的愁苦纠结,陆仰止就知她在想什么。 奈何话是他说的,此时此刻想收回,却也难了。 俊眉一蹙,他伸出手去,却被唐言蹊烦躁地打掉,“算了算了,老子不卖了。” “闹什么脾气。”他在她身后,平静地询问,“过来。” “我能闹什么脾气。”唐言蹊虚怀若谷地挤出笑容,面具厚的快要从脸上掉下来,“陆总博览群芳、阅人无数,当然知道什么人值什么价。” 他将她脸蛋上轻懒妩媚的小不高兴尽数收入眼中,眸光深了深。 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视线劈进她潋滟的瞳孔中,“我只是说你有点贵,至于值不值,得客户体验过后才能给你反馈,嗯?” 唐言蹊第二次打掉他的手,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嫌贵?” 他俊美的五官纹丝未动,“贵是实话。但你也应当明白,男人一旦有了权势、走到了高处,反而不大喜欢廉价的东西。” 唐言蹊的面色这才好看了点,试探道:“那你还是要做这笔生意的哦?”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淡淡反问:“如果我说不呢?” 唐言蹊两步蹦到他面前,方才所有的不愉快都被她抛在脑后,跳起来狠狠在他的薄唇上咬了一口,“那我就强买强卖!反正老子不温柔不漂亮身材不好又没家教,从小到大不管看上什么,撸起袖子就是干!” 他顺势揽住她的腰,俊脸的线条里藏着即将破壁而出的笑。 待她的唇与他分开后,又不由分说地占据主动权,深深地吻了下去,“正合我意。” 看上什么,干就是了。 这一次他倒是耐心足得很,没有像刚才一样不由分说地直接把她随便压在什么地方吃抹干净。 而是松开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椅子上,“不急,先吃东西。” 唐言蹊被他吻得心旌有些荡漾,不知道陆仰止怎么在关键时候突然刹车,又让她吃起饭了。 还“不急”,搞得好像她有多迫不及待一样…… 不过到了夜里,她就明白为什么了。 因为这个男人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丧!心!病!狂! “不要了……”她声音碎成了水花,在他滴着汗的肌肉上咬出一圈压印,忍无可忍道,“陆仰止!我说不要了!” 他动作一顿,俯身含住她的耳廓,舌尖舔了一圈,低笑,“让你还有力气跟我嚷嚷,真是我的失误。” 若非他此时此刻说出来的话让人面红耳赤,光听语气,还以为是什么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 唐言蹊气不打一处来,渐渐却又发现,他这一停,反而让她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杏眸瞪着他,不耐地动了动身子。 男人还是气定神闲地从高处俯瞰她,没有丝毫配合的意思。 唐言蹊咬唇,豁出脸皮道:“既然知道自己有失误,那你倒是——” 说不下去了。 “倒是什么?”陆公子从善如流地问,随着声调的沉缓,摩擦得也不紧不慢。 唐言蹊简直抓狂呕血,“你大……呃……” “爷”字还没出来,就被他重重顶了回去,男人的俊脸顿时沉得厉害,“你再说?” 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和整整后半夜的讨饶。 …… 她也记不得后半宿他又压着她没完没了地要了多少次。 到最后她困得不行,身体却似还不听使唤地跟着哆嗦,陆仰止看到女人细软的眉目间浮起的倦色,总算停下来,抱着她去了浴室。 镜子里,她细腻的皮肤上全都是斑斑痕迹。 唐言蹊泡在温水中,瞧着氤氲蒸汽后面正在柜子里找东西的男人,哑声问:“你在找什么?”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精油。” 唐言蹊也不知是意识不清醒还是怎么,懒洋洋地发起牢骚,“我都跟你说过八百六十遍了,精油我都放在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你怎么就是记不住?真讨厌,以后你自己收拾东西!老子不要管你了……” 说着,她还打了个瞌睡。 男人的背影却是一僵。 他轻轻掩上面前的柜门,走到洗手台旁,拉开了她说的柜子。 果然,东西都在里面。 大掌伸进去握住其中一瓶,力道大得仿佛要将瓶身攥裂。 这五年来,不仅衣柜,整个家里除了多了陆相思的一间闺房以外,摆设一丁点都没变。 尤其是这间她和他共同生活过的主卧。 别墅里日常打扫的佣人都清楚,陆总有一些洁癖。 不是寻常的洁癖,而是对卧室、对这个家维持原样的洁癖。 所以她们无论是收拾屋子还是添置家用,都不敢随意乱换东西的位置。 旧的精油用完了,买来的新的,照样放在原处。 陆仰止拧开盖子,轻轻倒进了她正在泡澡的温水里。 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他的眸间扬起一片邃黑的迷雾。 原来记得这些的事的,不只有他一个人。 原来她和他一样,都会把与对方相关的事情当做本能,哪怕在意识恍惚的时候,都不曾遗忘。 唐言蹊的眼皮很沉很沉,最终闭上。 过了没多久,鼻子突然一阵不通气,她脑袋往前一磕,整个人挣扎着从水里醒来,“啊!” 睁开眼,才发现是男人捏住了她的鼻尖。 那只罪恶的手在她醒来后才有条不紊地收了回去,无波无澜的眸子静静眄着她惊慌失措的脸,漠然道:“醒醒,水凉了。” 起床气很大的唐大小姐瞬间就炸毛了,抬手就撩了他一脸水,“陆仰止你幼稚不幼稚!臭毛病改不了了是吧!这样叫人起床有瘾是吧!” 现在是!五年前也是! 妈的说起这事唐言蹊就一把辛酸泪! 她本来就是个属树袋熊的,趴在树上都能睡着,五年前怀着孩子的时候就更是嗜睡如命了。 可是这个可恶的男人,每每要上班的时候都会用这种方式把她叫起床。 ……虽然是唐言蹊自己要求的,因为那会儿她每天见他的时间太少了。 但是她也没要求他捏她鼻子叫她起床啊!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撩了一脸水,水珠从他额前乌黑的碎发往下滴。 俊脸沉静,眼底却掠过一丝让唐言蹊觉得非常惊悚的冷冽。 他似笑非笑,“你希望我换一种方式叫你?” 她莫名打了个寒颤,底气大不如刚才足,“也、也不是。醒都醒了,那就……” 男人根本不听她说完,抬手就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哗啦啦的水声把他刚换的衣服溅湿他也无动于衷,寒声道:“醒都醒了,那就做点醒着的时候该做的事,嗯?” 唐言蹊磕磕巴巴地往后退,几乎贴在了墙壁上,欲哭无泪,“我错了。” 陆仰止面无表情,“脑子长回来了,不闹腾了?” 亏他还看在她洗个澡都能睡着的份上准备暂时放过她。 看来还是他多此一举了。 眼看着她退无可退,男人皱眉低斥:“过来!” 她吓得连连摇头,他的脸色更加不善,二话不说就跨进了浴缸里,在唐言蹊的后背贴上墙壁之前,整条手臂都拦在了她与墙壁中间。 唐言蹊一个没站稳,重重压在了他的手臂上,男人肌肉都疼得僵硬了,却只是浓眉紧蹙,没有吭声。 “你要干什么?”她拽过一条毛巾护着自己的胸。 “你浑身上下哪儿我没看过?”男人嘲弄而冷淡的目光扫过她防备的动作,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起来。” 唐言蹊轻轻往外推他,“你先起来呀。” “你确定?” 她点头。 于是男人眯着眼睛,微微将手臂撤开了分毫。 果然女人立马尖叫着扑进他怀里,“格老子的,好凉!” 他的手一撤开,唐言蹊的皮肤就触到了冰冷的瓷砖,冻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顾不上那么许多,下意识就抱紧了男人的腰。 那条毛巾“啪”的一声落在了水面上。 她玲珑的曲线毫无遮掩地贴在他身上。 男人英俊的额头上青筋跳了跳,呼吸顿时沉了几度,语调深沉地警告道:“唐言蹊,你要是再这么一惊一乍的,我就把你扔出去!” 唐言蹊彻底学乖了,不敢再捻虎须,垂着脑袋抱着他的腰,也不去看男人面部愈演愈烈的阴沉。 “老公,我错了。” 这两个字就是杀手锏。 她刚说完,就感觉到怀里抱着的男人轮廓松动了些,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 陆仰止不着痕迹地深呼吸,长臂一展,从架子上摘下她的浴巾,把她整个人裹进怀里。 唐言蹊眨巴着眼睛,饶是嘴唇在动,看不出什么弧度,可是弯弯的眉眼也仿佛是在笑,“你还用粉色的浴巾啊。” 男人懒得理她。 “五年不见,品味变得很快。” 男人边给她擦着身子边道:“不是我的。” “……” 唐言蹊怔在那里。 眼中有什么类似于失落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没理她,她也没继续问。 直到男人把她抱出浴缸的时候,她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句低低淡淡的声响:“你的。” 唐言蹊抬头,“什么?” 他拢紧长眉,不耐地重复了一遍:“给你准备的。” 唐言蹊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身上的浴巾。 她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胸膛,“你放心,我没那么小心眼,你也不用编这么稚拙的谎话来安慰我。” 男人抱着她往前走的脚步忽然一顿。 他垂眸看向她,眼里风雨如晦,深得可怕,“你觉得我在骗你?” 唐言蹊“唔”了一声,浅笑,“我这么多年不在,你给我准备它干什么。难道还是五年前那条?” 男人的脸廓僵硬了不少,“不是。” “那就对了。”她在他怀里闭上眼,“你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你连我回不回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一个等不到的人准备这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做这种无用功的男人。” “呵。”他勾唇,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唐言蹊睁开眼,刚好看到了他眼底深讳的情绪。 虽然藏得很好,可还是被她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那是—— 凉薄,自嘲。 再往深处,是一丝丝受伤。 她的胸口瞬间仿佛堵了什么,“陆仰止……” “无用功。”他把她放在床上,“我做的一切在你眼里就是无用功?” 他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 但是他准备好了一切。 他把所有她可能走的路都为她铺好。 为什么。 为了有朝一日她想回来的时候。 这些,都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第123章 说谁没爹没娘呢 唐言蹊坐在床上,呆呆地听着他说的话,一时间忘了该做出什么反应。 她面前高山般挺拔巍峨的男人忽然单腿撤开一小步。 弯腰屈膝,就这么蹲了下去。 这个动作引申出来的含义让唐言蹊十分受惊。 她下意识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陆仰止,你要干什么?” 男人抬眼,正好看到她褐瞳里震惊和慌乱的痕迹。 他凉薄勾唇,手掌隔着浴巾握住她的玉足,“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男人擦着她脚面上的水,波澜不兴地继续问:“或者说,什么能让你怕成这样?” 唐言蹊醒过闷来,高高吊起的心脏总算落了下去。 却又仿佛,沉到了更深的地方。 她抿唇,自己扯过浴巾的布料,讷讷道:“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好了。” 男人也不和她争抢,就由她去了。 他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女人俯身擦着小腿的动作,微微阖了眸子假寐。 突然,冷不防地听到她被夜色拉扯得娇软绵长的声线:“陆仰止,其实我挺开心的。” 男人眉头微皱,脸廓却没有丝毫松动,“嗯?” 唐言蹊把浴巾放在一边,自己走到衣柜旁,果不其然在熟悉的位置发现了熟悉的女式睡衣。 她拆掉了吊牌,胡乱套在身上,又赤着脚走回了床边。 看着床上那个英俊得不像话的男人,唐言蹊只感觉到心头一片难得的沉静温和,连心跳声都仿佛低缓下来,怕惊扰了这安详的画面。 男人闭着眼睛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下文,终于睁开眼。 她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站着,穿着粉色的睡衣,娇艳明媚。 “这件睡衣也是给我准备的吧。”唐言蹊大大咧咧地上了床,也不顾他的眼神,打了个哈欠,“反正这家里什么都是我的,我就不客气了。” 陆仰止凤眸一眯,冷笑,“你不是一千一百个看不上这些东西?” “陆公子的东西向来只有别人求都求不着的份,我除非是瞎了才会看不上。”唐言蹊哈欠连天,咕哝的话音有些模糊,“你知道乞丐中了五百万是什么心情吗?”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困意倦意,“就像你刚才突然蹲在我面前一样……” 瞌睡袭来,她的意识也不清醒了。 耳畔似乎有男人低沉磁厚的嗓音响起:“既然期待,为什么还要动手阻拦?” 刚才他蹲下身子为她擦腿脚、却被她误会成要跪地求婚时,她第一反应,竟是握住他的手臂阻拦。 “不为什么啊。”她彻底进入梦乡之前,男人看到她的唇瓣轻轻动了下。 微弱的声音拼凑出一句话:“因为我……不敢……” 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待她这般好。 更不敢相信,那人会是陆仰止。 男人坐在床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隐隐布上血丝,看样子也是很久没休息了。 累归累,他却半点睡意也无,视线淡淡落在女人安静的睡颜上。 乞丐中了五百万。 这个比喻让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一条浴巾、一套睡衣罢了。 这点心意都能被她比喻成是天大的恩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里却深沉得像窗外邃黑的天幕,一颗星辰也无。 唐言蹊。 在监狱那五年,你过得不好吗。 …… 第二天唐言蹊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 她夺过放在床头的手机瞄了一眼,顿时从床上蹿了起来,“格老子的!谁把老子手机静音了!” 本来就只有24个小时的时间,这倒好,一睡就睡过去四分之一。 唐言蹊欲哭无泪,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睡觉不是什么好事情。 尤其是在她一打开门就看到门外收拾妥帖的陆相思正眉眼含霜地瞪着她时,这种感觉秒秒钟达到了巅峰。 “你睡够了?”陆小公主皮笑肉不笑,唐言蹊却在她的目光里打了个寒颤。 宋井跟在陆小公主身后,亦是千万分的无奈。 一说要出门,他家小公主比谁都期待,今天还特意起了个大早。 从七点多等到现在,其间无数次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要上楼去逮人。 可是,每次都被一旁淡然喝咖啡的男人不显山不露水地一句话拦住。 唐言蹊洗漱完换了衣服下楼,正看到沙发上的男人静静翻着报纸的侧颜。 蓝天白云,秋高气爽,灿金色的阳光压进落地窗,花厅里的雏菊开得正好,隔着老远,唐言蹊都能闻到空气里淡雅的菊花香。 “这种天气真是太适合出去郊游了。”她笑得开心,忘了身边的小姑娘还在赌气,低头就捏住了她的脸,“你说你怎么这么可爱呀?还长得漂亮,也不知道这浑身的优点都是随谁了。” 陆相思可以说是很不想理她了。 板着脸甩开她的手,往沙发旁走去。 到了男人面前又立马换了副面孔,谦卑温顺道:“爸爸,她起床了,我们可以出门了吗?” 男人合上杂志,不冷不热地看了那边正在穿外套的女人一眼,又不冷不热地收回目光。 “你想去哪。” 陆相思偏着头,左想想右想想,只要不在家呆着,去哪里她都觉得好。 宋井忍不住打趣道:“大小姐只怕又要嚷着去看酒神的展览了,每次都是。” 这话一出来,陆相思的表情倏地一僵。 余光不声不响地扫向那边系扣子的女人。 别说得意了,她脸上连点起伏都没,好像压根没听见这句。 过了半天见没人接话,唐言蹊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喜欢酒神的话,以后——” “我不喜欢。”陆相思不想听她说完,匆匆冷着脸打断。 这下轮到唐言蹊脸僵了。 陆大小姐甩手出了门,留下屋里三个大人。 男人一双墨色的瞳仁里闪过零星的嗤笑,气定神闲地一瞥那边吃瘪的女人,低低如嘲讽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这浑身的优点是随谁了,嗯?” 唐言蹊脸色又黑了一半,敬谢不敏道:“这口是心非的毛病绝对不是随我。” 陆仰止拾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去哪。” “游乐园吧。”她若有所思道,“你带她去过吗?” 陆仰止不说话,乌黑如泽的眼眸里寂寥又清冷。 一个眼神就把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他像是那种会带女儿去游乐园的人? “刚才去书房干什么。”男人走到她身边,忽然开口。 唐言蹊一怔,“你看见了?” “我不瞎。” 陆相思没注意,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女人换完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后,又转身去了趟书房。 几分钟后,她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倒不似进去拿东西的。 而且,她进的不是他的书房,而是相思的书房。 唐言蹊关注的重点却和陆仰止不同。 她颇为惊讶地望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俊脸,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愕,“你刚才不是一直在看报纸吗?” 连她进了趟书房都能发现? 这人的眼睛怎么长的? 宋井站得远远的,闻言不禁垂眸笑了。 看什么报纸。 从卧室门打开的那一刻起,陆总手里的报纸就再没翻过一页了。 而男人单手抄袋伫立在那里,如巍巍高山,光线从他宽阔的两肩掠过,身影在地板上被拉得修长。 这人要是冷淡起来,连影子都恨不得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凌厉气场。 唐言蹊收回目光,不愿和他在无谓的问题上浪费时间,耸了耸肩,随口答道:“我其实也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所以进她书房看看。对了,她书架里有本日记你知道吗?” 男人淡漠的眉眼随着她的话覆上凉薄与讥讽,“你连小孩子的日记都不放过?” 唐言蹊早习惯了他这副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的德行,翻了个白眼也不甚在意,“谁不放过小孩子的日记?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 她抬手撞了撞男人劲瘦的腰,“我就是看到那个日记本没放好,所以顺手帮她整理了一下。结果有样东西从日记里掉出来了,你猜是什么?” 看着她神秘兮兮的模样,男人眸色一深,难得配合地问:“什么。” “是去年刚刚竣工的那个游乐场的广告单。”女人下巴一抬,“我是不是很厉害,快夸我。” 陆仰止静了两秒,长腿一迈,径自往外走去。 唐言蹊也没指望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笑叹了一声,也跟上。 …… 游乐园的热闹向来是不分日子的。 从陆仰止停车入库解开中控锁到陆相思开门下车奔到游乐场大门,唐言蹊看了眼表,墨镜都快跌在地上了,“小姑娘腿脚不错啊。” 男人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是比你上大学测八百的时候强多了。” 一支冷箭嗖嗖地插进了女人的心窝子。 唐言蹊迎风扬起两行泪。 妈卖批,少揭我短会死吗! 别看陆相思平时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一到游乐园就开始放飞自我。 那感觉就像是猫见了毛线球,再高冷也维持不了几秒。 为了玩的尽兴,唐言蹊只让保镖远远跟着,陆仰止听她这样要求的时候长眉一拧,却破天荒地没有制止。 所以看护陆大小姐的重任,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唐言蹊头上。 男人一言不发地跟在那对母女身后,看着她们为了一支冰淇淋吵翻天又一起吃一串棉花糖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熙熙攘攘的地方……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惹人厌。 “累死老子啦。”过了午后,唐言蹊像个尸体般瘫在长椅上感叹,“人不服老就是不行啊,哎……” 陆仰止还是那张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冷漠表情,对她的没话找话丝毫不接茬,“她呢。” 唐言蹊闭着眼指了指不远处。 男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大片射击抽奖的摊位旁,陆相思正蹦跶着看旁边一个比她大上几岁的小男孩瞄靶子。 大概是男性当了父亲以后对女儿身边出现的各类雄性生物有种来自基因里的厌恶,陆仰止也不例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时绷得紧紧,鹰眸里射出两道犀利得过分的视线,不偏不倚地盯住那边二人。 唐言蹊睁开眼就瞧见他这压抑沉稳之下如临大敌的反应。 忍不住失笑,张开双臂就把他扑了个满怀,“抱抱。” 他满脸不耐,胳膊却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其实我们一家三口也可以过得好好的?”唐言蹊从他胸前抬头,眼里一闪一闪的都是星辰。 这种熠熠生辉的眼神,他上次见到还是五年前。 陆仰止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忽然道:“起来。” “不起来。” 他沉声道:“起来!” “我就不起来,你打死我呀。” “……”男人脸色顿时冷峻得不像话,“你闺女受委屈了,起来!” 唐言蹊一愣,猛地从他怀里一蹦三尺高,“格老子的,哪个不要命的欺负我闺女!” 不远处的陆相思手里拿着打空了十弹的枪,正在被旁边的小男生毫不留情地嘲笑。 “你还能再笨一点吗?”男生晃了晃手里的战利品,是他命中八环刚赢来的毛绒兔子。 他边说边把兔子扔进了女孩怀里,笑得骄傲又轻佻,“看你长得漂亮,送你了,不过你得在我脸上亲一口。” 陆相思握着枪,因为开枪失准而略显黯淡的脸上蓦地就漾开一抹笑,她眼尾一挑,小小年纪就已经把凉薄傲慢四个字学了个十成十,“这位小哥哥,不好意思,刚才我那一枪是不是打你脑袋上了?” 男生笑容一僵。 女孩继续莞尔微笑,娃娃脸上灿若夏花,吐字却极尽锋利,“不然为什么感觉你脑子在漏水呢。” 男生脸一沉,“你这臭丫头,你说什么!” 陆相思面无表情,“水漏到耳朵里了?听不见我说什么?” 她看也不看柜台里抹着汗的老板,小手一伸,又扔出去一张钞票,“再给我十弹!” 老板莫名被一个五岁小丫头身上的气势吓住,反应好一会儿才递出了玩具子弹。 陆相思冷静地拆枪、装弹,动作虽然不娴熟,偶尔也会磕磕绊绊,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再露出一星半点的动摇。 最后,她扬起枪,对准了对面男孩的胸口,在对方大惊失色的注视下,甜甜一笑,“抱歉啊小哥哥,你也看见我枪法不太好了,这一弹崩出去我也不知道会打在哪,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她就要开枪。 对面的男孩大她几岁,又胜在男生力气大,两三下就从她手里夺过了枪,反手顶在了她胸口,气急败坏道:“谁家的野丫头这么没家教!你有没有爹妈教?有枪就了不起了?牛啊,你再给我牛一个试试啊!” 陆相思显然也没料到手里的枪会这么容易被人抢去。 与生俱来的欺软怕硬让她瞬间就怂了。 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视线都不敢四处乱飘了,好像对方手里拿的就是一把随时可能要了她命的真枪。 可她到底还是不服气,嘴上怒骂道:“你才是野丫头,你才没有爹妈教!” 男生冷笑,指着一旁在摩天轮下排队的男女,“我爸妈就在那边,看清楚了!没爹没娘的野丫头!” 陆相思震了震,咬着唇差点没哭出来。 正在气氛紧绷、一触即发的时候,男孩突然感觉到手腕狠狠一麻! 玩具枪直接脱手,朝地面掉去。 可是在落到地面前,却被一只女士皮靴接住。 靴子的主人一勾脚,枪就这么被踢了起来,划了个漂亮的弧线,稳稳握进女人手里。 下一秒,他的太阳穴就被枪口抵住,女人慵懒的嗓音绕着说不出的凉意,“小子,说谁没爹媚娘呢?再说一句我听听呗?” 第124章 正合我意 小男孩僵硬地转过头。 正对上女人那张美艳而不可方物的脸。 她笑得那么明媚动人,可却偏偏在无形之间给人一种莫大的压力,让他觉得腰都快要被压弯了。 “小兔崽子,不是厉害得很吗?”女人用枪口戳了戳他的太阳穴,褐瞳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怎么不说了?” 小男孩哑口无言。 陆相思还愣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女人,眼底的可怜与无措丝毫不加掩饰。 唐言蹊只稍微碰上那眼神一秒,就觉得与心脏相连的根根血脉都要被人拧断了。 “你给我滚开!”小男孩握紧拳头,知道她手里拿的是玩具枪,所以动作也大胆了些,一拳就朝着她的小腹打去,“多管闲事的女人!” 陆相思大惊失色,捂着嘴惊呼:“唐言蹊——” 唐言蹊眸色陡然一厉,反手就攥住了男孩的拳头。 男孩在他的钳制下几次挣扎未果,恼羞成怒,“你放开我!我爸妈就在那边,你信不信我告诉他们!” “我还怕你不告诉他们!”唐言蹊冷声道,“口口声声自称自己有爹有妈,这就是你爹妈给你的家教?欺负女孩子,还敢对人动手,你告诉他们,看看他们会不会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脸上增光!” 男孩涨红了脸,说不过她,也听不进去她说什么,便大吼道:“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你给我放开,放开!” “你也知道以大欺小不算本事?”唐言蹊蹲下身子,手仍旧裹着他的拳头不放,面不改色道,“你欺负我女儿的时候怎么不好好想想,自己也有落入人手的一天?” 她……女儿? 男孩怔了下,余光正好看到那边咬着唇的女孩。 虽然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表情不大相似,可是眉眼间却藏着同出一脉的冷艳与桀骜。 这女人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若非她亲口说出来,几乎没人能联想到她已经是个孩子的母亲了。 “相思。”唐言蹊淡淡唤了女孩的名字。 女孩的小拳头握紧了些,绷着脸蛋,没答话。 “把你手里的东西还给人家。” 陆相思低头看了眼手里还抓着的毛绒玩具。 正是方才那骄傲自负的臭小子丢在她怀里的。 她也觉得十分厌恶,想也不想就扔回对方脸上,“收好你的兔子,我不稀罕!” 毛绒兔子砸在男孩脸上,又掉在了地上。 唐言蹊懒洋洋地冲着摊位后面呆若木鸡的老板吹了个口哨,扬了扬尖细的下巴,“上面挂着的老虎,我要了。” 老板回过神,被女人身上张扬凌厉的气场慑得说话都有些不自在,“这里挂的奖品都是非卖品,您得……” 唐言蹊不耐烦地皱了下眉,“让开。” “啊?” “我叫你让开,听不懂?” 老板慌不择路地往旁边错开两步,因为女人手里的枪已经对准了他。 就在他闪开的一刹那,女人漫不经心地“啪啪啪”连发三枪。 间隔短促,不到三秒的时间,她就已经将剩下的七发子弹和玩具枪一起扔回了柜台上,看都不去看靶子,好像对成绩漠不关心,“把我要的东西拿下来,给我闺女。” 老板回头望向靶心,双眼瞪得像铜铃—— 她这随随便便蹲在地上打的三枪,分别命中了9环、9.5环和10环的边缘! 简直不可思议。 而这最大的礼品虎,正是命中9环以内的奖品。 按照店外贴的规则,这一轮,她能拿走三个。 老板内心复杂地登上梯子,取了三只足足有半个陆相思那么高的毛绒玩具,堆到了女孩面前。 陆相思也颦起了细软的小眉毛,气鼓鼓地看着唐言蹊,“你有毛病啊?这么多让我怎么拿?” 唐言蹊松开了男孩的手——这么半天,包括她在开枪的时候,右手都一直攥着那个不怀好意想要偷袭她的臭小子。 她走到女孩面前,捏了下她软软的脸蛋,理所当然道:“没人让你拿走,妈就是打来给你扔着玩的。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配不上你,带回去还要麻烦家里的阿姨洗上三四遍才能给你过手,折腾人不说,万一洗脱了线更麻烦。” 陆相思,“……” 老板,“……” 被无视的男孩低头看了眼脚底下巴掌大小的毛绒兔子。 和女孩身边的三只巨大的老虎比起来,实在丢人现眼到姥姥家了。 好死不死的,那女孩还抓住这个空档往他这边瞧了一眼。 那一个眼神该怎么形容? 男孩不知道。 他只觉得被这样看上一眼,让他有种挖心挠肝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揍瞎了她的冲动。 两个人视线相接,陆相思读出了他眼里的不甘心和怨恨。 当然,这都归功于陆小公主眼里先流露出来的挑衅与得意。 堆积的愤怒在无力还击的情况下全都转化成了委屈,小男孩觑了下不远处正赶来的父母,“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唐言蹊被身后冷不丁的哭声吓了一跳,回过头就看到刚才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兔崽子哭得七零八落。 她面露鄙夷,陆相思也面露鄙夷,两个人此时的神情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屁大点事,至于吗?”唐言蹊摊手。 陆相思冷哼,翻了个白眼,“活该。” 唐言蹊转了转眼珠,“你不去安慰他一下?” 陆相思愣了两秒,斜着眼睛抬头看向她,皱眉,“你太坏了吧。” 唐言蹊谦逊地莞尔微笑,“一般一般。” “不过。”陆相思收回视线,唇角也咧开一道缝,“正合我意。” 说完,她就抱起身边的一只巨型毛绒玩具。 走到男孩身边,非常温柔端庄地开腔问道:“这位小哥哥,你这么伤心的话,不如我把这个老虎送给你呀?反正也是我要扔掉的东西,别浪费了,你收着吧。” 唐言蹊缩了缩脖子,望天。 不愧是陆仰止和陆远菱养出来的姑娘啊,三两句话就能气得人五脏六腑齐齐爆血。 论腹黑,是真的没人比他们老陆家更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了。 男孩再次受到了精神上的暴击,哀嚎的更加凄惨。 陆相思眼里闪过一瞬冷意。 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现在你还觉得我没爹没妈?” 男孩抽噎了两下,继续嚎啕大哭。 “宝贝儿,怎么了怎么了?哭什么?”有女人疾步奔来,一把就推开了陆相思,把男孩抱进怀里,“这是怎么回事?!” 她面带怒容地看向陆相思,身后紧跟而来的男人却拉住她,“你冷静点,对方只是个小女孩,能把你儿子怎么样?” 说着,他也蹲下身,“告诉爸爸,出什么事了?” 陆相思一个趔趄差点没站住,唐言蹊眸光一紧,伸手就把她拉回怀里。 男孩哭得喘不上气,伸手就指着陆相思的方向。 男孩的母亲转过头,狠狠道:“果然就是她!”边说边抬头瞪向揽着陆相思、低头为她整理衣襟的女人,“你是她妈妈?你女儿欺负我儿子,你也不管管?” 女人的手一顿,褐色的瞳孔里燃起一簇灼人的火焰,却又冷冰冰的,如同月下寒江,机锋暗藏。 “哦?”她掀起眼皮,眼里的雨雪风霜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扫荡过去,“我也正想请教一下,你上来就不由分说地对我女儿动手,莫非……也是你妈没管好?” “你!”女人猛地站起身与她对视,“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唐言蹊面无表情。 陆相思离着她最近,明显看到了女人脸上的霜色比方才浓重了不知多少倍。 相比之下,对那小男孩说话时,反而还有嬉笑和几句不痛不痒的教导。 她怔了好半天,忽然轻轻咬住了唇—— 是因为男孩再怎么不懂事,却也没真伤到自己,而男孩的母亲刚来就对她动手,害得她差点跌倒么。 陆相思低着头。 一贯嚣张跋扈的陆大小姐,这次却突然窝在女人怀里,不想说话,也不想开口了。 被人维护的感觉…… 其实不赖。 “你女儿先欺负我儿子,把我好好的儿子都欺负哭了,你倒还有理了?”女人气得火冒三丈。 唐言蹊薄凉的唇畔浮现出几丝轻笑,笑意不达眼底。 她眉眼一反常态的温静妩媚,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却比平时来得更有侵略性,“刚才我还惊讶是什么样的父母才教得出你儿子这样的孩子,现在见了你,果然不教我失望。出了事不先调查前因后果,先是对我女儿动手,后又开始搬弄是非,说是我女儿把他欺负哭了。” “敢问。”唐言蹊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敛,眼神冷艳入骨,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与震慑,“我女儿从小金枝玉叶手无缚鸡之力,何德何能,能把比她高出一头还大上两三岁的男孩欺负得——” 说到这,嘴角突然又露出些许古怪的笑容,“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 女人说不过她,拿脚踢了下自家老公,“你倒是说句话呀!” 她家老公也很无奈,只能劝道:“事情还没搞清楚,你脾气太急了。” “事情,什么事情!还有什么可搞清楚的!”女人尖叫。 男人皱眉,不理她,“儿子,告诉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 男孩哭哭啼啼,不吭声。 女人道:“儿子,有妈妈给你撑腰,不要不敢说!” 男孩怯生生地看了唐言蹊一眼。 唐言蹊自然也瞧见了他的眼神,一笑接过话:“对,不要不敢说,好好告诉你妈妈你是怎么轻薄我女儿让她亲你脸、又怎么骂她是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最后是怎么动了偷袭的念头,对女人动手的。有话都说清楚,看看你妈妈准备怎么给你撑腰,嗯?” 她三言两语说得极为平淡,对面的女人却在她无波无澜的口吻里愣在原地。 “啊,对了。”唐言蹊想起什么,补充道,“我女儿看他只打到一只兔子怪可怜的,所以想把这个老虎送给他。” 她耸了耸肩,拎着一只毛绒老虎扔在了女人脚下,“然后你儿子就哭成这样了。” 女人脸色铁青,男人却极其不好意思地拉过儿子的手,教育道:“你怎么因为这点事就哭成这样?赶快把眼泪擦擦,别丢人了。” 说完,扔给老板一张纸钞,“不就是想要玩具吗?爸爸给你打!” 他举起枪,瞄准、发射一气呵成。 那动作熟练得竟是连唐言蹊也不禁眯起眼睛打量,心中暗觉不如。 老板今天大出血,又不得不摘了个老虎下来,递给男孩的父亲。 “行了,可以走了吧。” “什么就可以走了!”女人恼火,“你儿子老婆都被别人欺负到这个地步了,你居然还想着息事宁人,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那你还想怎么样?是你儿子无礼在先!” 女人被他一吼,掉出了眼泪,“行,你行!回去就离婚!你不敢替我们出头,我自己去!” 她一把甩开男人的手,气势汹汹地走到唐言蹊面前。 唐言蹊勾唇,“姑娘,道歉的话,表情应该再温柔点。” “谁要给你道歉?”女人恨恨地盯着她,“我儿子就算再不讲理,他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贝,你觉得我会像那个窝囊男人一样任人欺负他?” 唐言蹊饶有兴趣地瞧着她,“不错,你这个观点我倒是认同。” 语毕,眼神却冷淡了三分,“同理,我也讨厌透了有人在我面前欺负我女儿。我这个人最是不可理喻,你别想着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不是只有你家儿子是你的宝贝疙瘩。” “你应该庆幸他那一拳头是想打我而不是想打我女儿。”唐言蹊道,“倘若他碰了我女儿一根头发,你看我饶不饶你!” 女人气急败坏,扬起手就往她脸上扇去,“你给我住口!我儿子才不是——啊——” 她的手在半空中被人截住。 那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唐言蹊茫然望着面前突然出现、背影宛若神祇的男人。 “你好大的胆子!”他开口,声音若霜降,“你儿子浑天浑地的毛病,恐怕就是从你身上学的吧?” 陆相思瞪大了眼睛,开口叫了句:“爸爸!” 女人被他攥得腕骨快要裂开,疼得直叫。 男孩急得冲上前来,不停地扯着陆仰止的腿,“你放开我妈妈,放开!” 场面一时间乱得无法控制。 陆仰止却浑然未觉地抬眼看了下那边呆滞的男人,冷嗤,“做男人无能成你这样,被老婆儿子牵着鼻子走,你不如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男人经他这么一提醒才幡然醒悟过来,冲上前拦住了自己儿子,又抱住哭哭啼啼的老婆。 唐言蹊蹙眉看了下陆相思脸上隐隐的雀跃和兴奋,突然上前拦住了满身阴鸷怒意的男人,“算了。” 陆仰止上下将她审视了一番,蓦地伸手去捉她的手。 唐言蹊下意识就把右手往后一撤。 却不如他的动作快。 下一秒就被连着胳膊一起拽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看清她掌心的伤痕,男人眉目冷厉如刀锋,淬了凛然杀机,“唐言蹊,你这手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她抿了抿唇,不想多说。 方才那小男孩要偷袭她,她便握住了他的手,结果他在她掌心里挣扎,用指甲在她手心的皮肤里抠弄。 他严厉的注视下她倒是像个做错事的人,抱怨都不敢大声:“刚才不是说让你别过来、给我个出风头的机会么。” “出风头出了满手的伤还差点被人扇一巴掌?”陆仰止冷冷盯着她,目光恨不得把她戳出一个洞。 第125章 何谓“静水流深” 唐言蹊语塞。 又忍不住想上前捂住他的嘴。 声音这么大,相思还在旁边看着呢。 果然,陆相思听到“出风头”三个字时连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唐言蹊十分气恼,攥紧了陆仰止的袖子,“你少说两句。” “我一时半刻不看着你,你就能把自己弄成这样!”男人冷笑,“嫌我说的多了?刚才我是不是应该让她一巴掌打在你脸上?” 唐言蹊被他训得拉耸着脑袋不敢吭声。 一旁传来谁劝解的声音:“真的是非常抱歉,我老婆刚才是一时冲动。既然她也没伤到尊夫人……这件事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男人闻声,黑眸眯起,转过头去看那对年轻夫妻。 “一时冲动?”他咀嚼着对方说出来的四个字,俊朗的眉目间有寒气翻涌,语调都极其冷漠,“我饶了她的一时冲动,谁为我太太满手的伤痕负责?” 这架势,摆明了就是不打算息事宁人了。 女人咬牙望着面前俊美高大的男人,他比电视上那些明星来得更让人震撼—— 他的眉眼如削、深邃立体,周身的气质更是如海纳百川,冷清磅礴。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完全移不开视线。 可是,他吸引着周围所有人的视线,眼里却容不下旁人,那目光无论扫到什么地方都只有漠漠的寡淡和清寒。 唯独,在触到他身边的女人时,一双乌黑如泽的眼眸里会出现些许压都压不住的怒火。 那得是多大的一颗石头,才能打碎整片辽阔的海面的平静? 如果能被这样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放在眼里,挨上一巴掌又如何。 女人收起短暂泛滥的痴心,到底还是将自尊摆在了第一位,“那你还想怎么样?我们赔钱还不行吗?带她去医院上药,多少钱我们都付了!” 陆仰止听着她的话,眼风淡淡地落在了她身上,“赔钱?” 他意味不明地重复着她的话。 女人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紧张,心跳都乱了几拍。 尤其是他最后勾唇一笑时,真可谓是种颠倒众生的风华,“有趣,整个榕城还没人敢在我面前企图砸钱了事。” 女人怔了下。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好听,虽然语气淡淡的,可是每个字经过他的声音雕琢后都充斥着十足的张力,哪怕是标点符号,都格外具有存在感。 原本是那么张狂自负的一句话,却硬生生被压成了自然而然。 陆仰止点了根烟,隔着青白色的烟雾瞧着她,“你打算赔给我多少钱?” 女人沉着脸,道:“两千总够了吧?” 她那个脾气软弱的老公也就只有赚回来的钱还稍微让她满意了,这个数字她还不放在眼里。 “两千?”烟雾之下,男人的嘴角似翘非翘,眼神却依旧犀利如刀锋剑刃,“也罢,如果你觉得两千能换我太太的手掌心,那么——” “宋井!”男人拔高了声音,肃穆冷冽。 不知从何处蹿出一个西装革履、助理打扮的人,面带恭敬道:“陆总,您吩咐。” “给她一万,把她整只手剁下来。” 女人脸色煞白,连陆相思都瞪大了眼睛,“爸爸……” 爸爸虽然性子冷漠,但好歹是讲道理的,陆相思从没见过他这样刻意刁难过谁。 宋井也被这惊世骇俗的话震住,半天没反应。 “听不懂?”男人不耐烦地蹙起眉。 宋井背上一凉,心情复杂道:“是,陆总。” 陆相思赶紧扯了下身边女人的衣角,急吼吼道:“唐言蹊!你倒是说句话呀!你——” “是她先要打我的,我还得给她求情?”被点了名的女人非但不顺着陆相思的话去劝说那盛怒中的男人,反而轻轻一笑,眉目轻袅地道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我可没烂好心到这个地步。” 说着,她握住了女孩的小拳头,似有若无地瞥了眼男人冷峻坚毅的侧颜,“再说,你爸现在气成这样,我要是敢上去劝,说错一个字,被削的就是我了。” 男人的余光圈着那姿态慵懒妩媚的女人,眼眸里的色泽深了些许,没说话。 陆相思跺了跺脚,急得小脸发红,眼见宋井将支票递了上去,身边的保镖架住了她和她焦急的老公——还有他们哭泣不止的孩子。 “可是,可是,你这样是不对的!”陆相思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仰着脸盯着女人尖细削瘦的下巴,逆着光,看不太清她脸上的表情。 只能听到她语调寻常地问了句:“哪里不对?” 陆相思愣住,说不出个所以然。 男人继续吸着烟,无动于衷地瞧着宋井叫来远处待命的保镖,抽出腰上的瑞士军刀,把女人的手按在了台案上。 女人疯狂地哭喊,“光天化日,你们怎么敢做这种事!你信不信我去告你们!我报警抓你们!老公,救命啊老公!” 陆仰止面色冷淡,唐言蹊却轻笑着走上前,“要报警啊?那好呀,你现在被人绑着不方便,我帮你打电话。” 说完,居然真的从兜里掏出手机,在众人的注视下按了110,还好心提醒道:“警察赶来还需要一会儿呢,要不要先叫救护车啊?万一你失血过多,估计都撑不到警察过来救你。” 女人的脸彻底白了,整个人哆嗦得停不下来。 陆仰止不轻不重地眄了打电话的唐言蹊一眼。 没开腔,也没阻拦。 男人的薄唇始终噙着一抹运筹帷幄的弧度。 似乎眼前这即将上演的血光之灾,对他而言都只是伸手就能摆平的儿戏。 在保镖刚要下手时,却忽然听到了谁打岔的声音:“住手!别碰她!你们还是砍我的手吧!我替她!” 绝望的女人睁大了眼,回头看去,只见她老公挣脱了身边两个保镖的钳制,不由分说地跑上来,伸手盖住了她的手,大喊道:“我来替她!我来替她行不行!” “老公……”女人泣不成声,“你别这样,你的手还要去比赛!没有你我们这一家子可怎么办!” “没关系!”男人抱住她,竟也落了泪,“没有你,我和儿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唐言蹊打完电话,掂着手机站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个……就只是剁只手啊,又不是要你的命。不是给了你一万块钱补偿嘛,都别哭了啊,小a小b,把他给我拉走。别挡视线呀,我还要录个小视频发朋友圈呢。” 小a小b?被叫到的两个保镖脸黑了,这是什么名字? 陆仰止也动了下眉梢,待保镖投来询问的视线时,却收敛起面上的波动,沉声道:“太太说话听不见?” 两个保镖瞠目结舌。 太太又是什么啊! 那个女人—— 太太? 二人万般无奈地上去扯住了男人,往后拉。 可此时此刻,那年轻的男子竟像是一座山,任他们两个训练有素的保镖怎么拉都拉不动。 陆相思忍无可忍,“唐言蹊,你闹够了没有!” 唐言蹊边录视频边诚恳地答了句:“没有。” 说着,又道:“算了,你想英雄救美我就成全你,这个位置不错,刚好能录清楚画面,小c,下刀!” 拿着刀的保镖无语了一刹那,但有了小a小b的教训,他很是敬业地听从了“太太”的命令。 手起,刀落。 陆相思吓得闭上了眼,心脏猛地打了个哆嗦,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里往上涌。 女人大声哭嚎:“老公,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们饶了我老公,我以后再也不……” 刀锋停在了男人手上一寸的地方。 却是一直都没吭声的男人出手攥住了保镖握刀的那只胳膊。 女人面如土色,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唐言蹊垂下眼帘,莞尔微笑。 果然是陆仰止的风格。 所有人都不懂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唯有唐言蹊收起手机,慢慢踱步到哭的脱了力的男孩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知不知道你爸妈刚才差点遭遇什么?” 男孩心有余悸地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遭遇的这些都是因为谁?” 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哽咽道:“因为……因为我……” “你记住了,心甘情愿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的,永远都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唐言蹊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斥道,“以后少给你爹妈惹事,熊孩子。” 说完,也不管他听懂没听懂,又走到了女人身边。 对方目光呆滞,好像还没从这场意外里抽回思绪,只听唐言蹊兀自开口,声音比方才对男孩说话是冷了好几度,“姑娘,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钱解决。这个世界上比你有钱的人多了去了,那些权势滔天的人想钻个空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别拿公平二字衡量比你站得高的人。今天就算我老公真剁了你一只手,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我老公”三个字让身旁一直面无表情的男人眸光微微晃动了下。 他走上前,扣住了女人细软无骨的腰肢,漠然道:“说完了?” “还没。”唐言蹊踮着脚尖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你等我一下嘛。” 众人眼见着那个每天都恨不得把“生人勿近”贴在脑门上的高冷男人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女人轻薄非礼了。 可他却没有丝毫表示,只是手臂将她圈得更紧了些,“嗯。” 一双深邃的黑眸,触目生寒。 可那寒意深处,却燃着足以燎原的星星火苗,温度炙热。 于是惜秒如金的陆总就这么搂着她,忍着不悦站在被众人围观的喧嚣地界浪费起了时间。 唐言蹊一哂,含笑看向呆若木鸡的女人,“听说你嫌你老公无能、无用,不会在你受了委屈的时候帮你出头?” 女人咬了下唇,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幽幽地看向自家老公被人抓着按在桌面上的手。 她一直觉得他那么软弱,可是到了危急时刻,却还是这个男人,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她。 她深吸一口气,对唐言蹊道:“谢谢你劝我,我会好好和他……” “我没想劝你啊。”唐言蹊靠在身旁男人的胸膛上,一咧嘴露出八颗牙,“你别误会,我就是想显摆一下,我男人又厉害又爱我,我一受委屈他比我还生气,谁想欺负我他就剁谁的手!确实比你老公强八百倍!不用羡慕!” 女人,“……” 宋井,“……” 众保镖,“……” 几乎没人敢去看陆总的脸色。 空气中,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隐约飘荡。 唐言蹊却好似根本感觉不到危险,在所有人集体沉默的注视中抬起头,笑意盎然地对上男人深冷阴鸷的眼神。 “是不是呀,仰止?” 两个字软软的宛如棉花糖,千丝万缕缠绕在一起,堵得他有一瞬间呼吸困难。 陆仰止向来是最讨厌在公共场合被人围观的。 可是这一秒,也许是鬼迷了心窍,也许是天边骤然炸开的烟花太过绚烂,他竟被她那双杏眼里的潋滟波光所震住。 鬼使神差地,俯首吻了下去。 唐言蹊也没料到开个玩笑居然会引发这样的后果。 她的腰被紧紧箍着,无法后退,只能任男人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唇。 他似乎不怎么满足于这个浅尝辄止的吻,而是攻城略地,极为野蛮极为霸道地惩罚她的胡闹。 “闹得很开心,嗯?”他低声在她耳边问,嗓音沉得沙哑,气息也不比寻常稳重。 唐言蹊刚张口,还没回答,就又被他趁虚而入。 很长很长时间的纠缠。 在这偌大的天幕下,在所有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那个卓尔不群、眼中空无一物的男人就这样深深吻着怀里的女人,沉溺而忘情。 一扫他给旁人留下的淡漠无情的印象。 也许在别人看来他的确无情。 因为他所有的深情都留给了同一个人。 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依然。 陆相思又羞又愤地转过头去,明明是和她无关的事,她怎么一看到这二人秀恩爱就想流泪呢。 背着身她才得以思考,为什么方才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因为爸爸是突然出现的,他的亲自驾临甚至在唐言蹊的预料之外。 整个过程里她没见那二人有过任何语言和肢体上的交流。 可是纵观整件事,却不难发现,一开始唐言蹊就知道她爸爸想做什么。 而爸爸也顺其自然地将这个出风头的机会留给了她。 那种默契,没有第三个人能做到——甚至,周围人似乎连发现都没发现。 女孩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心里五味陈杂。 “陆相思。”身后响起女人微哑的声音,比往常沉凝些许。 陆相思侧过头看她,只见方才那场闹剧的几个主角早都散了个七七八八。 一时间,广场上只剩下他们一家,还有家里的保镖。 唐言蹊轻轻推开陆仰止,走出两步,沉着眉眼对陆相思道:“过来。” 她道:“外面的事解决完了,现在来解决一下我们的家务事。” 家务事?陆相思不解。 下意识看了眼那边英俊挺拔的男人。 他没有赞许,也没有反对。 只是单手抄袋站在那处,目光平和淡然地落在女人的背影上。 若是从前,陆相思会以为那是个波澜不兴、毫无情绪的眼神。 然而,刚刚发生的事,却让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何谓“静水流深”。 ——表面平静的水,没人知道底下有多深。 陆相思抿了抿唇,原本不想理会,可女人的视线实在太过沉重有压迫力,于是她慢吞吞地走到女人跟前,硬邦邦道:“什么事?” 第126章 你确定你有这个胆子? “家务事。”唐言蹊还是那三个字。 她定定地望着女孩别扭的脸色,缓缓开口问道:“刚才你爸爸要剁她一只手,你拦着说这是不对的,现在告诉我,哪里不对?” 陆相思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可在她温凉淡静却偏偏威慑力十足的眼神里还是落了下风。 她撇过头,“我刚才以为你们来真的……” “我知道。”唐言蹊面不改色地接过她的话,淡淡道,“如果是真的,又哪里不对了?” 陆相思听到她这不以为然的口吻就十分上火。 “仗势欺人哪里对了?她不过就是差点伤了人,打一巴掌回去绰绰有余,总不至于要剁掉一只手吧?” 她说得义愤填膺,对面的女人却仍是那副平静不起波澜的表情,“哦?原来你也知道。” 陆相思一愣。 女人的褐瞳里光影斑驳,深的深、浅的浅,莫名让人探不出究竟,“既然你也知道仗势欺人是不对的,一开始你爸爸来的时候,你在得意什么?” 陆仰止也许没顾上看她,可唐言蹊却把她那时的神态看得清清楚楚。 兴奋,雀跃,好像总算等来了一个能为自己出头的人。 陆相思不料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小手握成拳头,咬牙道:“那是……” “那也是一时冲动?”唐言蹊蹲下,平视着女孩青白交错的脸,“陆相思,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再了不起,也是你爸爸的本事,不是你的。总有一天,面对你的困境他会鞭长莫及,你不能总指着他来救你。” 陆相思垂着脑袋不吭声。 “你要学着保护自己,不能做个只会花拳绣腿的大小姐。” 女人以严厉的语气告诫完,陆相思的眼眶顿时就红了。 委屈充满她小小的胸腔,她却知道唐言蹊说的都是对的,对到无法反驳。 下一秒,女人却一把将女孩抱进怀里。 “不过,只要爸爸妈妈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到你头上来。”她轻声道,“你可以任性,但不能不善良。记住这句话,自己拿捏好分寸,以后你就算在榕城横着走,爸妈也给你撑腰。” 一句话,让陆相思僵硬在她的怀抱里。 心中一直以来空缺的什么,被缓慢地填满。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身后缄默抽烟的男人。 却只在他深沉的眼睛里看到了她们母女二人的倒影。 然而—— 母女二人?! 陆相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为什么会用“母女二人”这四个字来形容她和唐言蹊的关系! 这种改变让她觉得非常不适,推开了唐言蹊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往爸爸身边跑去。 唐言蹊怔然被她推开,回头见她扑进陆仰止怀里,眸色微黯。 “怎么?”男人单手抱着她,指尖掐灭了烟,似乎感觉不到烫,“挨训没挨够,还想到我这里再听一遍?” 陆相思红着眼眶和他咬耳朵。 男人听完微微舒展了眉峰,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唐言蹊的方向,又对陆相思道:“先让宋井带你去吃点东西,我们买完票去找你。” 陆相思点头,从他怀里跳下来,牵着宋井的手就走了。 唐言蹊目送着女孩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没回头,就这么背对着他问:“她刚才和你说什么?” 陆仰止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后。 唐言蹊听不到他的回答,回头想去叫他,冷不丁却看到男人就在她身后咫尺的地方,俊脸几乎贴着她。 她吓得退了两步,抚着胸口大喘气,“日你仙人板板!你要干什么!吓死老子了……” 男人脸色沉得更难看了,攥住了她抚胸口的手,冷声道:“该教训的人教训完了,风头出够了,家务事也处理好了,是不是该好好说说你的事了?” 唐言蹊被他眼底浓烈翻涌的不悦骇住,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我……什么事?” 她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方才的一切。 应该没什么——得罪他的地方吧? 他冷笑一声,深邃俊漠的眉眼间荡开强硬的寒气,一路冷到她心底。 就这么拽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外走。 “哎,你去哪啊?”唐言蹊被他拖着,感觉无比丢人,心里还惦记着刚才女孩说的票,“不是要去给相思买票吗?买什么票?” 陆仰止看了她一眼,不答。 他没带她去太远的地方,只是在周围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下。 长椅上,已经有被人安置妥帖的医药箱了。 不用问也知道是他让人准备的。 唐言蹊脸上一红,迅速抽回手,道:“我没事的,一点小伤,这么兴师动众的……” “唐言蹊。”男人毫无情绪地念着她的名字,在她幅度不大的挣扎间,却很轻易放开了她的手。 女人微怔,被他这样放开,又让她突然觉得有些失落。 他垂着眸,手落在药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嗓音低沉幽深,“你觉得我刚才做的事,是为了什么?” 她没料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想了想,她不好意思道:“我这个人吧,可能是以前落下的毛病,见到不听话不懂事的就忍不住想教育教育。当然,我也清楚,你对那些陌生人没什么兴趣,会配合我只是想借此也给相思上一课而已。” 她自以为回答得滴水不漏、善解人意,“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非常感谢你的。” “谢我?”男人略微掀起眼帘,那深不可测的瞳光锁定在她干净白皙的脸蛋上,一如他的语气,“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配合,至少没有让我难堪呀。” 手心有些沙疼,唐言蹊想自己打开医药箱上点药。 刚刚拨开箱子的扣锁,却又被男人的大掌压住,“配合?” 他慢条斯理地弯唇,锋利的弧度中,隐藏着万木霜天的萧索与自嘲,“刚才我做的事,在你眼里,就只是为了配合你演戏?” 唐言蹊眨了眨眼,脑子转不过弯了。 其实她不大懂这个男人忽冷忽热忽远忽近的,到底是想跟她说什么。 于是她避重就轻地启齿道:“那你总不能真为了我剁了她的手吧?” 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就这么笑了出来。 谁料男人接下来说的话却震住了她—— “难说。” 唐言蹊眸光一荡,抬头惊讶地望着他,心口升起一团不知是什么的情绪,堵得她说不出话。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继续说了下去,每个字都似从刀尖剑刃上滚过来的,凛冽无情,“我确实是因为相思才那么做的,不过和你想得有些出入。” 不是为了相思才配合她,假意要取那女人的手。 而是本来就真的想取了那女人的手,却因为相思在场,不得不生生将这念头收敛住,变成一场戏。 唐言蹊的指尖一缩。 她以勉强的笑意掩饰仓惶,“你看上去不像这样的人。 “你很了解我?”他的深眸锁着她的脸,凛若高秋,气韵深藏。 他的眼睛里好似藏着一对云雾笼罩的深谷,让人不经意跌进去便是粉身碎骨。 唐言蹊沉默了几秒,突然伸出手到他面前,“疼。” 她眼巴巴地瞧着他,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 陆仰止沉了脸,“活该。” 嘴上这样说着,手里却已经将医药箱利索地打开,翻出酒精棉开始给她消毒了。 唐言蹊从小和人打架斗殴受伤都受习惯了,本不是什么娇贵的身体,可是被人这样贴心照顾着,矫情病一下就犯了。掌中一丁点擦破了皮的伤口都让她疼得“嗷嗷”直叫,“格老子的,你是不是要弄死我!疼!你轻点嘛!” 她脸上的表情很假,十分假,假的周围保镖都觉得太过夸张。 可是最睿智的男人却紧绷了身体,手上的动作也顿住。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举着棉签冷睨着她,“冲上去逞英雄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唐言蹊噘着嘴不说话。 这副不交代不配合的态度让男人的怒火更上一层楼,他攥紧了她的皓腕,“我倒真想弄死你。” “你舍不得哒。”她忽然眉开眼笑,大言不惭,“我这么贵,弄坏了要赔哒。” “而且。”她转了转眼珠,揶揄,“你要是把我弄伤了,小心我老公剁你手。他这人又凶又不讲理,在榕城横着走呢。” 男人眼风犀利,嫌恶,“你知不知羞?” “我要是知羞就泡不着你了。”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陆总不是就喜欢我没皮没、脸没羞没臊吗?那我就要把唯一的优点发扬光大,不能叫你失望。” 陆仰止恶狠狠道:“闭嘴!” 他很少对女人说重话,可每次面对她,什么风度修养都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不闭嘴。”她吐了下舌头,都已经是当妈的人了,眼里却还是一片纯真清澈,幼稚得可笑。 菱唇开阖间细小的弧度仿佛牵动了男人心底的什么。 他托住她的后脑就吻了下去。 三尺之外的保镖们都没眼看了。 以前没觉得陆总是这么……开放的人啊。 今天怎么像个索吻狂魔一样。 奇也,怪哉! 女人也不闪躲,笑嘻嘻地被他吻着。 他的手不知何时从她的脑后移开,她就自己凑上前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亲个没完没了。 陆仰止眸光一深,一边攻城略地,一边了无痕迹地拽过她的右手。 “啊!”手心一痛,唐言蹊低叫出声。 掌心凉凉的酒精味说明了他正在做的事。 唐言蹊又疼又酥痒,恨不得破口大骂这个死变态! 哪有一边让她疼,一边又让她享受的? 这话不自觉地问出口,男人的吻却停了停,薄唇在她的嘴唇上方分寸游移,黑眸如星如月,噙着颠倒众生笑。 开口,嗓音低哑而性感:“你不是经常又疼又享受吗?” 唐言蹊怔了一秒,想起了昨晚的什么,脸色猛然爆炸。 什么禁欲什么高冷什么一本正经的正人君子,都是假的!陆仰止这厮不要脸起来简直令人发指! 就在她和他较劲的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为她涂完了酒精,又恢复那一脸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淡漠沉稳。 推开她,把创可贴丢在她手上,“自己贴。” 唐言蹊红着脸,乖乖贴好。 男人从长椅上起身,看向不远处。 正是方才他们和那对年轻夫妻发生纠纷的广场。 想起什么,她忽而问:“那个男人,他是做什么的?枪法不错。” 陆仰止别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怎么就枪法不错了?” 游乐园拿给小孩子玩的兑奖项目罢了,三米的射程,立定射击还没有干扰,就算能射中10环也不稀奇。 女人却颦起细眉,煞有介事道:“那枪有问题。” 男人眉梢一挑,似笑非笑,“你没命中靶心,去怪人家枪有问题?” 唐言蹊听他这样调侃她,也不生气,轻描淡写地陈述道:“瞄准器和枪口真正的射击路线之间有5度左右的偏差。” 她打第一枪的时候就发现了,明明冲着10环去,却失误到了9环上。 所以第二枪,她故意试探,打了个9.5环,第三枪也才堪堪压上10环的边缘。 男人黑眸间扬起深不可测的雾。 那枪有问题,不难猜,毕竟游乐场要盈利。 可是能在射击中发现那枪有问题,已是很不简单,她竟还在三枪之内算出了误差的角度? 唐言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刚才那男人瞄准射击的动作非常专业,并且在有误差的情况下射中了靶心。” 陆仰止慢慢踱步过去,挑起案台上的枪,面不改色道:“这样?” 语毕,“啪啪”两枪打出去。 唐言蹊跟上,蓦然瞪大了眼睛。 靶子上,一共有五枚弹痕。 三枚是她打的,两枚是小男孩的父亲打的。 而陆仰止刚才那两枪出去,她清楚地看到子弹命中了靶心。 可是靶盘上,仍旧只有五枚弹痕! 这说明了什么,再明显不过。 方才陆仰止打中的,不是靶心区域里随便哪个位置。 而是那男人之前就打中的位置! 一模一样的位置!没有丝毫偏差! 唐言蹊瞠目结舌,她本以为自己从小舞刀弄枪学来的枪法足以傲人一等,怎么好像在陆仰止面前,她一丁点优势都没有? 拉耸着脸蛋,道上一呼百应的毒祖宗表示异常挫败。 “非要自己出风头?”他放下枪,回头。 冷不丁又想起刚才的事,压了一肚子的火又窜了上来,阴沉着语调讽刺,“出风头出到最后伤的是自己,丢不丢人?” 唐言蹊的头垂得更低了。 男人凑近她,手臂勒在她腰间,只听他似乎咬牙切齿地怒斥:“我有时候真希望你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 唐言蹊被他的怒火吓了一跳,暗忖这么点小事他也至于气成这样?委屈道:“我这不是……” 她犹豫了片刻,坦白,“想和相思亲近一下吗?” 而且也没想到陆仰止的枪法好到这般的——匪夷所思。 “你这疯子,又瞎生气。”她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鼓着腮帮,不高兴。 男人没抽回手,只是冷笑,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 他是疯子?他是疯了。 疯了才会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疯了才会因为她掌心零星的擦伤而怒火滔天恨不能剁了对方的手泄愤。 疯了才会在她此刻娇声求讨时,又抑制不住的心软。 他讨厌透了她这副独立自强什么都能自己摆平的嘴脸。 好像他的用处就只剩下在床上把她做到精疲力尽一样。 “你说,想和相思亲近?”他突然讳莫如深地开口,眄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确定你有这个胆子?” 第127章 你至于吗? 唐言蹊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五年来的经验告诉她,每次陆仰止露出这样的表情,后果往往都是让她追悔莫及的。 不过事关自己的宝贝女儿,也容不得她犹豫什么。 毕竟,她清楚的很,自己是付出了多大代价才求得这宝贵的24小时的。 唐言蹊握紧了手指,故作镇定地问:“你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男人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应该问,你女儿想怎么样。” 看她那一脸防备和嫌弃,恨不得把“你又要搞什么鬼”几个大字贴在脑门上,陆仰止不屑地嗤笑。 不待唐言蹊接话,他便截断她:“既然这么担心,我劝你放弃。” 唐言蹊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后,“我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两个字。” “是吗?”他脚下步伐一顿。 唐言蹊心中的预感更浓了,男人没回头,她都感觉到一股冷冷的杀机,不禁退后一步,破口大骂:“日你仙人板板的,故弄玄虚!有话不能直说吗?” 只见男人线条倨傲的下颔微微一抬。 唐言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两条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只见不远处一座色调阴沉的建筑立在广场旁边,藤蔓爬了满墙,墙壁上有着掉了漆的划痕、隐约透出淡淡的血色。房屋虽然有故意做旧的痕迹,但是当秋日的寒风吹过时,给人带来的恐怖的视觉效果却分毫不差。 茂密尖锐的枝丫中间,有两个变了形的血红色大字若隐若现:鬼屋。 陆仰止半天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女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十几步,快要退出他的视线之外了。 他俊脸一沉,大步上前拽住她,眉头紧蹙,“去哪。” 唐言蹊苦着脸,“……厕所。” 声音都在抖。 陆仰止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两秒,淡淡转过头,对保镖吩咐道:“去把大小姐叫回来,告诉她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家了。” 保镖愣了下,欲言又止地看向唐言蹊。 也不能说唐言蹊这人有多擅长察言观色,可就那一秒钟的时间,她突然福灵心至,觉得自己看懂了保镖眼里的复杂。 那分明是在说:大小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能就这样回去呢? 唐言蹊抬起另一只手盖在了男人握着她胳膊的手上,咬牙道:“陆仰止,我们进去试试吧。” “试试怎么被吓得哭着跑出来?”男人睐着她,想也不想就冷讽出声。 女人的眉目间浮现出短暂的犹豫。 他温淡无物的目光扫向一侧的保镖,加重语气,“把大小姐带回来,立刻。” “别!”唐言蹊忙拦住他,“不就是鬼屋吗?相思一个小孩子都不怕,我有什么可怕的?” “不是怕不怕这么简单的事。”男人驳回她的问题,语调深不可测道,“你可能会被她玩死。” 唐言蹊不清楚,但陆仰止却心知肚明。 陆相思的眼睛夜视能力虽然差,可她不怕黑。 鬼屋这种地方光线昏暗,对她来说基本上就和走在夜间的大马路上没什么区别,反正什么鬼怪都看不见,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吓人的声音罢了。 这种地方本来应该毫无乐趣,陆相思却执意要去,意图再明显不过—— 她是想进去吓唬唐言蹊的。 陆仰止之所以选择告诉她,也就是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没有打算真的让她进去“送死”。 谁知这女人竟然这么爱逞强,摆出一副非去不可的架势。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怕黑怕得要死要活,家里停个电就抱着他在阁楼里哭得泪流满面。 一个怕黑的胆小鬼带着一个夜视能力差到瞎子一般的混世魔王,她真的不会一进去先被自己吓个半死吗? 唐言蹊根本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甩开他的手就自己往鬼屋门口去。 陆仰止俊朗深邃的眉眼微微一寒,也迈步跟上,“你想清楚。” “我想的很清楚。”唐言蹊苦笑,而后握住他的手,“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她轻声道:“我是怕黑,但我相信你。” …… 鬼屋门前,一大一小两个人正举着冰淇淋等在那里。 宋井叹了口气,问她:“大小姐,您真的要进去吗?” 陆相思睨着他,“怎么,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 “那两个说去买票的怎么这么久还不过来?”陆相思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边往远处看,“不会是胆子太小不敢来吧?” “说谁胆子小呢!”身后传来女人的晏晏笑音。 陆相思的脑袋上猝不及防挨了她一掌,恼怒道:“唐言蹊!你又动手!” 唐言蹊不理会她的埋怨,蹲下身,把两张成人票和一张儿童票交到她手上,“满意了吧,小公主?” 陆相思眄了眼,眼珠一转,“三张票?” 唐言蹊皱眉,看向宋井,“要给你宋井叔叔也买出一张吗?” 陆相思笑得十分甜美,嘴角一咧,露出小虎牙,“不,我不是说你买少了。我是说……你买多了。” 唐言蹊愣了几秒,抬头望向身后表情冷冽沉郁的男人,在他紧蹙的眉宇间也没得到什么答案。 “就我们两个进去,好不好呀?”她眨眨眼,“让爸爸在外面等。” 唐言蹊胸口一窒。 只听身后的男人沉声道:“不行。” 陆相思深谙撒娇女孩最好命的道理,也明白这时候该跟谁撒娇,于是凑到唐言蹊耳边道:“你不是想当我妈妈吗?我从小就特别想和妈妈一起去鬼屋玩,我害怕的时候妈妈就可以抱着我啦。可惜……” 女人褐色的瞳光晃了晃,已然开始动摇。 “唐言蹊,我说,不准!”男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动摇,眉心温度骤降,猛地伸臂将她拉了起来,鹰眸冷漠而威严地锁住女孩天真无邪的脸,“要么我陪你们进去,要么现在就回家。” 宋井意识到了什么,机灵地接话道:“大小姐,我也一直想进鬼屋瞧瞧呢,听说这鬼屋是美国迪士尼的大师亲手设计的,里面的尸体和鬼怪都特别逼真,我可想进去了,不如您就给我个机会,让我陪您进去玩?” 陆相思眼里冷光一闪,瞪着他,“有你什么事,让开!” 宋井无奈地向自家老板求助。 唐言蹊就被男人的手臂紧紧困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正出神,忽然衣角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拽住,女孩愁眉苦脸、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唐言蹊,圆我一个愿望这么难吗?我想单独和你待一会儿,不可以吗?” ——我想单独和你待一会儿,不可以吗? 这几个字不偏不倚地击中她的心房,撼动了她整颗心。 她几乎再无片刻的思考,直接推开了男人的禁锢,出声道:“我陪你进去。” 说完,立马回头一个噤声的手势堵住了男人接下来要说的话,“陆仰止,我想吃爆米花了,刚才在摩天轮那边看到有卖的,你能不能去帮我买点?” 男人的脸色迅速沉暗下去,黑得仿佛能滴出墨水来,视线绞着她的脸,密不透风,“你疯了?” 陆相思笑嘻嘻地站在一旁,闻言故作惊讶道:“不是吧?唐言蹊,你难道怕鬼?” 指甲扣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勉强笑道:“当然不是,鬼有什么可怕的。” 鬼怪哪有人心可怕。 她怕的不是鬼,而是…… 陆仰止反手握住女人的柔荑,力道大得恨不得攥碎她一般,五官如刀砍斧劈,凌厉非常,“想吃爆米花就跟我去买,让宋井带她进去。” 谁料唐言蹊却第三次甩开了他的手,抬眼,无比郑重地盯着他,“我是认真的,我要陪相思进去。” 男人冷笑,掐着她的下巴,压到她眼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低沉冷峻的嗓音道:“唐言蹊,她不知道你怕黑,就算你现在告诉她,她也只会得寸进尺,绝不会因为你怕黑就对你手下留情!你知道陆相思这孩子玩起来没轻没重的,就为了让她叫你一声妈,你至于吗?” “还是说,”男人话锋一转,犀利如刀,“你以前口口声声告诉我你怕黑,都是装的?” 一大片尖锐的疼痛在神经中掀起,唐言蹊点点头,冷静又诚恳道:“没错,我以前告诉你我怕黑,都是装的。” 她无所谓地笑开,“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还不清楚我的尿性?说怕黑只是为了让你心疼我一下,毕竟人家都说娇柔可爱的女孩子比较招人喜欢。” 男人的眸间袭上凛然可怖的暗色,一字一字念着她的名字,似什么东西崩塌的前兆,“唐、言、蹊。”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踮着脚尖吻住他的唇,笑得娇俏,“去帮我买爆米花吧。” 她放开他,转过身,牵着陆相思走出两步,忽然低低道:“至于。” ——就为了让她叫你一声妈,你至于吗? 陆仰止在她身后,重重一震。 大掌紧握成拳,面无表情道:“随你,到时候别哭着跑出来怪我没提醒你。” 第128章 妈妈 阴风阵阵。 这是唐言蹊走进鬼屋大门里的第一个感触。 还没过检票处,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偏偏陆相思这位小祖宗还在一旁咯咯直笑。 配上眼前昏暗的场景,只让唐言蹊心头毛骨悚然。 检票员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接过唐言蹊手里的两张票,“行了,进去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她听这人说话都无端听出一股气若游丝颤颤巍巍的调调。 唐言蹊不敢再耽搁,伸手去接检票员递过来的票根,手指触到对方的手时,冷冰冰的温度如细针刺中她的穴位,惹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恨不得夺路而逃。 检票员奇怪地看着眼前还没进去就开始发抖的女人,“你没事吧?” 女人攥紧手指,笑得十分勉强,“没事。” “心脏病高血压患者不能进去。”检票员又打量了她一番,懒洋洋往椅子上一坐,“这里每天被吓出毛病的人不计其数,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唐言蹊还没吭声,旁边的小姑娘就拽住了她的袖子,“走啦走啦。” 她望着女儿那张跃跃欲试的脸,到底是把满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跟着她往里去了。 检票员目送着二人掀开厚重的门帘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喃喃道:“花钱找罪受啊……” 厚重的门帘里,再也接触不到外面的一丝光。 唐言蹊的眼前黑了一片。 陆相思也好不到哪去。 所幸的是地上有指引路灯,幽幽蓝光一路延伸到虚无之中。 陆相思眯了眯眼睛,跟着那灯光大步向前迈去,耳畔时不时有吹来的凉气,她想也不想就把t恤的帽子戴上了。 走了两步,发现身后的人并没跟上来。 陆相思又顺着蓝光摸索回去,将手表的灯光打开,晃了晃那处。 只见那道纤细削瘦的影子还站在一进门的地方,没有前进一丝一毫。 她撇撇嘴,心里却乐开了花,走上去翻了个白眼,故作嫌弃道:“你是腿瘸了吗?走啊!” 说着,抬手去拉女人的手。 刚碰到她的皮肤就听到她的尖叫,而后狠狠打掉了陆相思的手,哆嗦着往后退。 “嘭”的一声,是女人的后背重重磕在了墙上,“不要,不要过来……” 陆相思皱了下眉,用灯光照着自己,“你发什么神经,是我。” 唐言蹊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死死攥着,咬着唇,掐着手心,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相思……”脚下如坠千斤,她很缓慢地挪动步子,蹭到女孩身旁,牵起她的手。 肌肤相触,陆相思的小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认怂,我们现在出去。” 手心这么多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在一片漆黑中,唯一的灯光把女孩脸上呼之欲出的鄙夷描摹得更加尖利。 尖利得好像一把剑插进了唐言蹊的咽喉,“我……” 想出去。 她想出去。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确定她想逃离这里。 可是女孩扫兴的表情却死死堵住了她的嗓子,让她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就知道你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陆相思瞪了她一眼,随口道,“平时看着像模像样的,紧要关头还不如庄清时胆子大。算了,只要你以后离我和我爸远点,别再逼我管你叫妈,我就带你出去。怎么样,划算吧?” 唐言蹊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女孩天使般甜美的笑容被周围的环境盖上了一层浓重的霾,“答不答应?” 边说,还边用手表的灯光晃着四面八方沾染着血迹的墙壁。 窒息感越来越浓烈,唐言蹊怕得紧闭双眼不敢睁开,心跳都慢得好似下一秒就要停止。 女孩的晏晏笑语近在咫尺,“我不会管你叫妈妈的,唐言蹊,只要你接受这件事,我们就出去,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我不会管你叫妈妈的,唐言蹊,只要你接受这件事,我们就出去,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走廊里的阴风吹得更大。 白骨森森,血光粼粼。 有不明所以的凄厉的哀嚎夹杂着喟叹和尖锐的嬉笑飘荡在空旷的黑暗里。 唐言蹊僵着身体立在原地,肩膀忽然被一只从后面伸出来的、没有温度的手拍了拍。 她下意识回头,却看到了一张皮开肉绽的脸,嘴角扬着诡异的弧度,眼珠子都吊在外面。 瞬间的静谧。 “啊——!!!” …… 陆相思一惊,奈何唐言蹊再瘦也还是个成人,她完全接不住女人跌倒的身体,眼看着她瘫在了地上。 而地上好巧不巧地铺满了各种柔软的“尸体”,她们此时正踩在“尸体”上。 唐言蹊的手一摸到地面那湿淋淋的血迹,两眼一翻,麻木紧绷的神经仿佛扯到了极限,下一秒就要断裂。 陆相思盯着女人的脸。 不期然却看到她眼角的痕迹。 眸光一深。 那是—— 哭了? 女孩晃了下那突然出现的“鬼”,“鬼”显然也被唐言蹊的反应吓住,呆呆地站在那不知所措。 “你一个在鬼屋工作的人居然能被游客吓着,丢不丢人?”陆相思扶额,无奈道,“她没事,你走吧。” “鬼”回过神来,刚要走,想了想还是停了步伐,建议道:“你们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就到出口了,她这个样子实在……” “知道了。”女孩虽然只有五岁,眉眼间的气质却早已成熟而有威仪,“我们自己看着办,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鬼”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自己,继续埋伏进了黑暗里。 陆相思把手表的灯调到了最亮,走到她面前,用鞋尖轻踢了踢女人的鞋,“喂,没事了,刚才就是个装神弄鬼的工作人员。” 女人没反应。 陆相思不耐道:“唐言蹊!” 女人还是没反应。 若不是她的眼睛还睁着,陆相思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被吓晕了。 想起这厮进门前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怕鬼,不禁冷笑。 她还真会夸张、真会逞能呵。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句能信? 她不是还说过,说不会再丢下她一个人吗? ……也,都是假的吧。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眼前本该让她万分得意的场景,忽然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手工做的小皮鞋踏着地上的“尸体”,小手牵起女人冰凉的手,陆相思兴趣怏怏道:“走了!不玩了!出去!” 这句话,让唐言蹊脑子里僵滞的齿轮突然“咔嚓”地转动了一下。 耳畔是谁的声音不停不停地循环,无限放大—— 我不会管你叫妈妈的,唐言蹊,只要你接受这件事,我们就出去,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你起不起来?”陆相思插着腰看着她,小嘴嘟着,“走啦!真没劲!以后再也不和你来了!” “不。” 黑暗中,女人轻缓而虚弱的嗓音竟也显得格外郑重。 她缓缓撑着地面起身,整个身形都在晃,“不出去。” 陆相思有片刻的惊愕,随即拧眉,“你……” 手被女人无比坚定地反手握住,她听到头顶传来对方犹在颤抖的话音,“我不接受!” 不接受? 陆相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让着你,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行,我不接受。”唐言蹊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往前走!一直走,别怂!” 陆相思看着她晃晃悠悠踽踽前行的背影,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底涌出。 她咬住了唇,“喂……” 短短半分钟,她已经扶着墙壁走出了好几米距离。 陆相思想不出任何理由劝她停下,更说不出一句服软的话,跺了跺脚,也迅速跟上。 唐言蹊胆战心惊、一步一顿地往前走。 身边冷不丁地蹿过一道黑影,吓得她手机都快砸在地上。 那小小一团黑影却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 惊魂未定的唐言蹊小心翼翼地用手机灯光晃了下,发现是陆相思,才稍微稳住情绪,只听女孩硬邦邦道:“胆小鬼,你就跟在我后面走,不准瞎碰什么东西。万一我踩到机关、或者有不长眼的胆敢上来整蛊,你就算再想叫也得把嘴闭严实了,别给我丢人。坚持不下去你就原路出去,外面有工作人员接你。” 说不清缘由的,唐言蹊嘴角微微上扬,“好。” 女孩一步步往前走,粉色的t恤像是在虚无中开出的花。 又像,劈开混沌的一束光。 她的步调很快,走着走着却总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速度又慢下来。 从二战的战场到毒气实验室,再一路穿过太平间和停尸房。 陆相思有的地方看不清,有的地方哪怕是看清了,也不知害怕。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的布景,偶尔还喃喃地点评几句,“这个蛮逼真的”、“那个太假了”、“这一看就是油漆嘛”。 走进第五间房,场景从欧洲换到了美洲。 掀开帘子的刹那,女孩的动作明显顿住了。 这长而曲折的走廊里挂满了沾着蜘蛛网的壁画。 每幅画人脸的位置,要么被一把刀插中,要么被火烧毁,要么被狠狠划开,照片布半垂半掩。 这是很长很长的一段历史。 一段,贩卖黑奴的历史。 背景是风雨交加的晚上,被压迫奴役的黑人一家终于奋起反抗,杀光了整个村子的人。 这里尸骨成山、血流为河,隐约还能听到奴隶小孩和主人家的小孩一起玩耍时的殷殷笑语。 陆相思望着壁画上黑人小孩的面容,瞳孔骤然紧缩。 她往后一跌,不小心踩到了某块地砖,幽幽的孩提之音响起:“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你们离我而去……因为我的皮肤是黑色的吗?咯咯……那我把它撕下来,和主人家的孩子换一换,好不好呀……咯咯……” “嘶啦”一声。 陆相思想到什么,脸都白了,“不要!” 那孩子还在咯咯笑着,“你问她的头?啊,我想想,好像是被爸爸埋在第二棵树下……你要去找找吗……嘻嘻……” 眼前的光景褪色褪得厉害,陆相思脑子里轮转的却是幼儿园时的种种。 “你又要一个人走吗。” “都是你的错。” “如果你没走,我不会被欺负得这么惨。” “你是大小姐,我不是。” “我的死都是你造成的,陆相思!” “你和那些欺负我的白人小孩没有区别,你见死不救,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咯咯,我把皮肤撕下来和你换换,好不好?你不是讨厌这样的生活吗?你以为你没有妈妈就是世界上最惨了吗?我连命都没了呀,咯咯,我们来换换吧,陆相思,你不是不知足吗?” 陆相思捂着耳朵,目眦欲裂,“我没有!” 她颤抖着流下眼泪,抱住头,“我没有,没有……”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身后的女人半点动静都没有,许是,已经原路退走了。 陆相思慌不择路地往前跑,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四壁上挂的照片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眼神诡异的令人发毛。 她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死死抱着自己的身体尖叫出来。 没有人。 没有人。 没有出路。 死路一条。 陆相思快要崩溃了,闭上眼大声哭嚎。 “相思!”身体猛地被卷进谁的怀抱,是女人衣服上浅浅的清香。 陆相思的额头被人轻而急促地亲吻着,虔诚又心疼,“相思,你怎么了?怎么了?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妈妈抱着你,不哭,不哭了……” 女孩的指尖颤了下,不敢置信地睁开眼。 周围恐怖惊心的景致里,女人焦灼的眉眼成了唯一带有温度的东西。 唐言蹊看着女孩哭到声嘶力竭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碎在了她的眼泪里。 她无瑕再去管这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无瑕去害怕这逼真恐怖的血肉和白骨。 她只恨,恨自己不能把心都掏给她。 有句话怎么讲?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抱着怀里的女孩,突然就有了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 哪怕就让她这样站起来摸着黑走出去,唐言蹊想,她都能做到。 也,必须做到。 “相思,你跟我说句话?”她拍拍女孩的后背,轻声道,“不怕了,不怕了,跟妈妈说话,说句话好不好?” 僵直被她抱着的女孩猛地扑进她怀里,一点点收紧手臂把她死死抱住,“哇”地嚎啕大哭,“妈妈,我不是坏孩子,我没有见死不救,我没有想要害死她,我没有……” 唐言蹊的心脏一瞬间绞痛得厉害,她抬眼看向四壁,只稍微看清了这间房的主题便懂了女儿在怕什么。 ——她失去的那个黑人朋友。 因为她的转学而成为了学校里唯一被白人小孩聚众攻击还上传到社交网络上嘲笑的孩子。 唐言蹊搂紧她,一遍遍不嫌疲倦地在女孩耳边道:“妈妈知道,妈妈都知道,她不会怪你的,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是故意害她的,这个世界上多得是不善良的人,但是相思是最好最好的孩子。嗯?不哭了,不哭了……” 说完,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愣住。 像,忽然被雷劈中。 唐言蹊瞪大眼睛,将怀里的女孩推开些,不可置信地她。 干涩的眼底渐渐有泪光泛上来,她几乎忍不住捂住了嘴才没哭出声,“相思,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刚才—— 她刚才叫她什么?! 妈妈?! 第129章 我杀了我爸爸 搂着怀里的女孩,她的手心忽然开始止不住的发热。 那种感觉就像一下子拥有了全世界。 或者更确切的说,曾经失去的全世界,又重新回到了她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让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可是陆相思的眼泪又将她活活拉回了现实。 唐言蹊眸光一沉,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也不知道那看似瘦弱的一双胳膊是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抱着五、六岁的女孩,依然站得很稳。 陆相思哭累了,顺势搂住她的脖子,把头埋进她颈间,依然不敢抬眼去看四周墙壁上的照片和壁画。 “没事。”女孩的颤抖唐言蹊感知的最清楚,忍不住低声哄慰,“就是一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你不是也知道吗?”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女人淡淡地笑,“鬼都是人扮的。” 陆相思那时候还听不懂她的话,只是茫然眨掉了睫毛上的泪水。 后来的后来,当有一天她亲眼目睹了妈妈用枪指着爸爸的心脏,她才懂了这句“鬼都是人扮的”。 唐言蹊不停顺着她的后背,几分吃力地摸着黑带她往外走。 陆相思似乎也发现她的吃力,抿了下唇,窝在她耳边软软地说:“我可以自己走,你放我下来就行了。” 话虽这么说,她却半点松开她的意思都没有。 唐言蹊失笑,“把你的手表电灯打开,先走过这段路再说。” 陆相思难得没有出声呛她,乖乖拨开了手表电灯的开关,照着前方的路。 然而还没走出多远,灯光就忽明忽暗地闪烁了一阵,最后直接灭掉了。 陆相思甩了甩胳膊,又试了几次,五官皱巴在一起,“没电了。” 唐言蹊皱眉,“糟糕,我的手机也只剩下一点电了。在我右侧的口袋里,先掏出来吧。” 她双手抱着陆相思,只能让女孩伸手去够她的口袋。 这动作让二人离得更近,陆相思却好像丁点都没有察觉这距离已经突破了她想划清的界限。 掏出手机来,摆弄了一会儿,重新上路。 过了第五间房,陆相思紧绷的神经有了很大程度的松缓,也察觉到女人的精疲力竭,她自己很主动从她怀里跳了出来。 继续举着她的手机,在前面开路。 走了几步,陆相思突然咬唇道:“我刚才……” “嗯?”女人及时回应,让她知道她就在她身后。 “我刚才说的都不算数,你不要当真。”女孩的语气很冷漠。 冷漠里,压抑的东西,一目了然。 唐言蹊双手插在裤兜里,跟在她身后,“哦。” “哦?”陆相思没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平静,不禁有些恼羞,“什么叫‘哦’?‘哦’就完了?” 女人轻笑,睨着她被光线缠绕、好似会发光的背影,气定神闲道:“那不然呢?你都已经拒绝得这么明确了,我除了伤心一下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吧。” 陆相思沉默。 半晌。 “狄俄尼索斯。” 唐言蹊闻言一愣,脚步都顿在了原地。 女孩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手里的光芒刚好投射在女人身上和脸上,看到了她复杂的表情。 其实陆相思此时的表情比她还复杂,只是很好的隐匿在了暗处,不会被旁人发现。 “你是酒神狄俄尼索斯?” 唐言蹊一瞬间有些进退维谷。 她是该说“是”,还是该说“不是”? 如果说“是”能拉近一下两个人的关系,那她自然乐意。 可怕就怕她说了“是”以后,陆小公主关注的点会偏向“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看我笑话很有趣吗”之类的地方。 毕竟,她和陆仰止一样,脑回路都是异于常人的、而且还好面子。 当初陆相思可没少和她明示暗示自己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拜。 现在发现本人就站在她面前,再回想起当初说的话,大概……陆小公主会觉得非常丢人吧。 而且…… 告诉陆相思自己的身份,不就相当于告诉她“你妈妈是个杀人犯,做了五年牢”吗? 唐言蹊从没想过自己跟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说话还需要思考、斟酌这么久,她还在琢磨的时候,陆相思已经忍无可忍地催促道:“是还是不是,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有。”唐言蹊摸着下巴,嬉皮笑脸道,“是不是都让你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相思定定地看着她。 唐言蹊被她的目光看得只剩缴械投降的份,“谁告诉你的?” “我爸爸。” 陆仰止? 唐言蹊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别什么锅都往你爸爸身上扣。” 那男人是巴不得她离陆相思远一点呢。 怎么会告诉她这些? “你不信?” “不信。”唐言蹊坦然耸了耸肩,“他没理由做这些事啊。” 陆相思冷笑一声,重新背过身去。 也许是唐言蹊的错觉,竟仿佛在女孩转身时听到她似有若无的一句:“没心没肺的女人。” 气氛又重新冷下来。 唐言蹊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只听女孩继续问:“你当初做了什么事,才被……” 她停顿了几秒,说不下去。 身后很长时间没有回音。 陆相思都已经掀开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帘。 却没听到女人跟上来的脚步声。 手机的电量在这时好巧不巧地耗光了。 四周一片漆黑,只剩下地板上的指引灯,和偶尔可以看到的恐怖布景旁边的幽幽光芒。 那些或狰狞或血腥的东西让陆相思感到十分不适。 她想,她一开始是不怕这些东西的。 为什么在第五间房被那个女人抱着哄过之后,胆子都跟着变小了? 一想就觉得烦躁,她走到两间房的交界处,朝着第六间房喊道:“唐言蹊!你在不在?人呢!快跟上!” 依旧无人回应。 她眯着眼睛四处打量,也无法在这阴风簌簌的房间里一下子找到女人的位置。 只能摸着黑,继续往里走。 …… 鬼屋外,到了交班时间,另一位穿戴整齐的检票员走到门口。 抬头,正好瞧见大门头顶的森森藤蔓里,作为装饰用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原本黑漆漆的眼睛忽然亮起了光。 猩红猩红的光。 他怔了下,对收拾东西正要下班的人道:“是有人触发隐藏剧情了还是这家伙眼睛里的灯又出问题了?” 正要下班的人手里动作一顿,放下背包进监控室看了一眼,“没出问题,是有人进去了。” “哈哈,真的?”那人脸上隐隐显露出兴奋,“我在这里面来回来去走了二十几次才发现了隐藏剧情的开关,居然有人一次就中了?这么幸运?” “幸运?”另一人鄙夷地看他一眼,“倒霉还差不多吧?那屋里的东西那么吓人,也就你们这种变态才喜欢玩。” “什么变态?3d全息投影,ai人工智能,这都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科技成果,排队去博物馆都不一定有机会见识见识,花几十块钱买张门票就能体验一把,这不是赚了、不是幸运,那是什么?”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下班了。”收拾好东西的人兴趣缺缺地往外走。 走时,想起什么,又回头叮嘱道:“你注意着点监控,别总玩手机,里面万一有情况赶紧去把人救出来,那间房的墙壁做过特殊的吸声处理,里面呼救外面的人听不到,只有监控能看见。千万好好盯着,上次不是就有个人不小心撞进去,吓得直接被救护车拉走吗?”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你赶紧走吧。” …… 唐言蹊再睁开眼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周围很黑很黑。 她是以一种跌倒的姿势坐在地上的。 尾巴骨疼得好像要裂开。 她伸手揉了揉,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应该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不,滑下来的。 想起什么,她陡然瞪大了眼睛,大声喊道:“相思!” “相思你在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还好吗?妈妈在这里,相思!” 无人应答。 甚至,声音撞在墙壁上就被吸纳了,听不见回声,显得有气无力。 她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神经也刹那间揪紧,“相思!” 相思人呢? 她还好吗? 这是个陷阱吗?相思有没有落到这个陷阱里? 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找妈妈? 唐言蹊再也坐不住,挣扎着起身,腿一软差点又跌回去。 刚才她明明是跟在相思身后的,可是相思问她的问题让她有点走神。 再回过神时,本来在她眼前的女孩,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唐言蹊只能忍着心慌,在黑暗中辨别四周的脚步声,然后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往那边去。 结果不小心滑进了墙角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洞里。 她甚至没印象那个洞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的。 四壁上的吸声板让她十分确定这不是个意外,而是个经过特殊处理的、有可能是专门拿来给游客做“彩蛋”的屋中屋。 这种认知让她既开心又忧虑。 开心是因为至少她没掉进什么鸟不拉屎鸡不下蛋、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的荒郊野岭,最后,肯定会有办法出去的。 忧虑是因为,如果这是鬼屋的“终极彩蛋”,那这个屋里即将发生的一切…… 她实在不忍想象。 就在这时,耳边悠悠传来悠悠的歌谣声—— “妹妹背着洋娃娃 走到花园去看樱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的小鸟在笑哈哈 娃娃啊,娃娃为什么哭呢 是不是想起了妈妈的话 娃娃啊,娃娃不要再哭啦 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吧……” 那声音稚嫩、轻快,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歌词也没有任何问题,却无端唱得人头皮发麻。 唐言蹊突然捂住耳朵,不想再往下听了。 她急不可耐地找着出口,身后,倏地亮起了一束光。 一个可爱的女娃娃站在那里,笑嘻嘻地冲她伸出手,“你要去哪啊?带我一起走啊。” 那手还没碰到她,只是摊开在唐言蹊面前,就让她猛然窒息。 唐言蹊努力镇定下来,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这个屋子里怎么会有女孩? 之前掉下来的,还是…… 唐言蹊还在想着,那女孩就“咯咯”笑出声来,“你想知道我是谁?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呀……” “我不听!”唐言蹊想也不想就打断,头皮更麻了。 女孩却不管她说什么,满脸带笑地唱起歌: “从前我也有个家 还有亲爱的爸爸妈妈 有天爸爸喝醉了 拣起了斧头走向妈妈 爸爸啊,爸爸砍了很多下 红色的血啊,染红了墙 妈妈的头啊,滚到床底下 她的眼睛啊,还望着我呢……” 女孩边唱边走近了她,“我和爸爸杀了妈妈,我和爸爸杀了妈妈……哈哈哈哈……然后爸爸拿起斧子,又走向了我……” 唐言蹊被她唱得毛骨悚然,四周的漆黑更像潮水般束缚着她,让她无力呼吸,“你住口,闭嘴!别再唱了!” “你害怕我吗?”女孩歪着头笑,“不用怕呀,我是人,我是活着的人。” 唐言蹊的心脏蓦地停止了跳动。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死吗?”女孩问。 可眼前的女人脸色苍白,瞳孔缩得很紧。 女孩用天真无邪的语调,在她耳边轻声道:“因为啊,我,杀了我爸爸……” “啊!!!”唐言蹊捂着耳朵尖叫了起来,“你走开,滚开!” ——因为啊,我,杀了我爸爸…… 几个字,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她的灵魂。 女人的褐瞳里攀上几丝裂纹,惊愕而恐怖。 四面八方绵延不止的声音,就着五年前触目惊心的场景,交替在她耳畔、眼前浮现。 她靠在墙上,浑身哆嗦地厉害。 这辈子,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事情。 怕到已经不能用怕来形容,怕到恶心,恶心到扶着墙干呕。 恨不能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好。 ——我杀了我爸爸。 ——杀了我爸爸。 ——爸爸…… 她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抱着自己。 那女孩一步步走来。 地板上能听到空灵的脚步声。 是她在靠近。 唐言蹊用头往墙上撞,崩溃一般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突然,也不知怎么,她手上就多了一滩血。 鲜红鲜红的,十分刺目。 她还愣着,女孩“咯咯”笑了,“对,就是这样,我也看到了好多血呀,在我杀死我爸爸的时候。为什么你手上也有血呀?你也想杀掉你爸爸吗?”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唐言蹊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冷冰冰的,撞墙的幅度越来越大,“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他,我没有……啊!!!” 她不想害任何人。 她没有。 唐言蹊揪着自己的头发,手慢慢伸到自己脖子的位置,很想用力掐死自己。 如同魔怔了一般。 “陆仰止……”她也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因为墙壁上没有回音,所有声音听起来都细弱得要命,“陆仰止……救我,救救我……” 也就在她手上开始用力的那一秒,一扇墙壁轰然倒塌。 尘埃飞扬,外界刺眼的阳光不分先后地挤进这狭小的空间里,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端立于万丈光芒中。 她看不清男人骤然惊变的脸色,只能感觉到有人风一般地掠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抱住。 暴怒的嗓音从她头顶坠下,“唐言蹊,我就没见过比你还不惜命的人!” 第130章 几点了? 怀里的女人呆呆的,没说话。 陆仰止低头,目光拢着她泪痕交错的脸蛋。 心里迅速膨胀起来的惊痛快要把他的心房撑爆了。 他只能收紧手臂,缓慢而用力地收紧手臂,俊朗的眉目间凝结着不多见的冷峻,狠狠扫过身后的人群,“宋井!” 身穿西装的人立马上前,“陆总,您吩咐。” “把这个地方给我夷平,一片砖瓦都别再让我看见!” 身后跟着来的那群人纷纷愕然。 包括陆相思在内。 她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方才唐言蹊的时候,忽然之间,整个鬼屋里的白炽灯都亮了起来。 工作人员陆陆续续从几个门蜂拥而入,气势逼人的男人紧随其后,沉着脸负手而入。 看见陆相思时,先是脸色稍霁,下一秒脸廓却绷得更紧,一字一字道:“我女儿在这里,那进了那间房的人是谁?” 还能是谁? 工作人员叫苦不迭。 万万没想到居然惹了这么一位站在金字塔顶端、在榕城可谓只手遮天的权贵。 方才检票员还在交班,聊着聊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低沉威严的男人声音:“什么隐藏剧情?” 两个检票员同时回头,不远处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捧着刚买回来的爆米花,五官深邃,如月下寒江,机锋暗藏。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触目生寒,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能结冰。 他说话时只有嘴唇在微微开阖,俊容的线条纹丝未动,原本该是淡漠无痕的,却总叫人有种,一寸寸被他语气里的凌厉杀气逼到无路可退的错觉。 “我在问你们话,听不见?” “就、就是……”其中一人最先反应过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匆匆道,“是日本一位鬼屋大师亲自设计的彩蛋。就、就在第六个屋子的相框上有个开关,碰到它就会掉进墙角的陷阱里,触发新的剧情。” “什么新的剧情?”男人眸光逼仄。 “是根据日本一首恐怖童谣改变的故事……” 二人说着说着,对视一眼,另外一个人接过话来,“故事本身没什么,但是这四面的墙壁吸声,还有温感,包括ai机器识别人脸上的表情。它会讲很多很多的故事,然后观察不同游客表现出的不同情绪,对哪一个故事、哪一个话题害怕得更深、反应得更激烈,就会一直不停地重复在这一点上挖下去……” “所以才……吓坏了好多人。” 真是应了那句话,恐怖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 机器人通过识别人的体温变化、语气变化、声音变化来判断对方对什么话题最为敏感。 然后用对方心里的“鬼”来击溃对方。 陆仰止听到这里,脸色已经阴沉得不能看了。 宋井最先回过神,惊叫道:“糟了,要是大小姐触发机关进去了,岂不是——” 岂不是又要经历一遍儿时恐怖的噩梦? 他还在想着,有什么东西便朝他掷了过来,“哗啦啦”地撒了一地,剩下的不偏不倚落在他怀里。 是男人刚从摩天轮那边买回来的爆米花。 眼前一道黑影风驰电掣地疾速闪过,卷起一阵冷冰冰的风,转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他压抑着怒火的沉鹜嗓音:“把灯都打开!进去找人!里面的人要是有一丁点闪失,你们都别想从这儿离开了!” ——别想从这儿离开。 这儿是哪? 鬼屋。 “别想从这儿离开”几个字,细思恐极,令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有人不服气地问道:“谁啊,这么狂。” 宋井刚刚招来保镖,闻声抬眼看了嘟囔着说话的人一眼,不温不火道:“你们踩的这块地姓什么,不知道?” 那人想了想,“陆氏集团开发的……”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蓦地想起有人称呼刚才那个男人为“陆总”。 宋井收回目光,喟叹一声,也跟着进去了。 他原以为男人疾言厉色地训斥了外面的人,又匆匆赶进去,是因为担心大小姐会不小心触发机关。 可是后来他清楚的看到,当男人在第六间房里找到安然无恙的大小姐时,表情仅仅有一瞬间的舒缓,马上又沉得更厉害了。 所以,让他如此心急如焚的,并不是大小姐? 白炽灯下,鬼屋的构造一览无遗,墙角有个不起眼的洞,被一架坡度不大的滑梯与另一个房间相连。 那房间大约比众人所在的位置低了半层楼的距离,整个房间卡在了-0.5层的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从洞口刚好能看到女人对着一片虚空尖叫的场景。 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感到了四周骤降的温度。 因为一股冷厉的气场涤荡开来。 而那薄唇紧抿、一言不发的男人,就是这股气场的中心。 “陆总。”宋井硬着头皮低声叫他,指了指一旁被隐藏的很好的员工楼梯,“这里可以下去。” 可是男人却看也不看。 “嘭”的一声。 是他猛然直起身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一脚踹塌了面前一堵墙的声音。 ——虽然那不是一堵砖和水泥砌的墙,而是一块带有吸声效果的隔板。 但是塌下去时尘土飞扬的样子,还是让这场景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 唐言蹊在他怀里哆嗦的样子深深挑起了陆仰止满腔想要杀人的怒火。 他回过头,正看到不远处角落的投影仪。 一声冷笑,抱着女人走到那处,将那价值不菲的进口仪器毫不怜惜地踢翻,“你就被这种东西吓成这样?” 他敛眉低目,死死盯着女人的脸。 唐言蹊的嗓子干哑紧致,吐不出一个音节。 “你不是能耐得很吗?”男人的黑眸如同深渊,视线将她全部容纳,又怒又心疼,“这点小把戏都看不透,一开始拦着你不让你进倒成了我的错?” 哪怕他是在训斥她,唐言蹊的神经还是随着他的声音而舒缓下来。 那语气熟悉得让她很有安全感。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像陆仰止一样。 只是发出一点声响,就能卸下她全部的心防。 陆相思也走上前来,侧头看了眼那投影仪,撇嘴,“你真劳师动众,这不就是个全息投影吗?又不是黑了吧唧什么都看不见,你是被鬼吓到还是被你自己吓到了?做了多少亏心事啊?” 也不知她话里那个字戳中了女人的神经。 她猛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被男人抱得更紧。 “陆相思!”男人沉冷的声音宛如霜降,“住口!” 女孩怔愣着退后一步,只觉得父亲棱角分明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峻慑人。 她抿着唇,心里再多的不忍也被叛逆化成了不服气,“我为什么要住口,我说的是事实!她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吗?那么怕黑那么怕鬼为什么要逞能进来?进来之后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倒还是鬼屋的错了?” 她的话说出了周围人的心声。 鬼屋本来就是拿来吓人的。 怎么这男人能理直气壮得好像是鬼屋把他怀里的女人吓着了就是鬼屋的错一样? 陆相思其实不想说这番话,说完也觉得有些后悔。 但她与生俱来就是急脾气,说话伤人,也不知是随了谁。 “为什么要逞能进来?”男人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每个字都比前一个字音调压得更低。 唐言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皱了下眉,抬手要去拦他。 男人却没被她拦住,转过身,黑眸如冷锐的刀锋刮过谁的骨头和血肉,“你说她为什么要逞能进来?” 唐言蹊变了脸色,忙道:“陆仰止,别说了!” 男人只是冷冷一眼封住了她的话,“闭嘴,这儿没你插话的份!” 唐言蹊扯住他的袖子,头痛欲裂,“你差不多就得了……相思说的对,是我自己不知好歹,勉强又逞能,你别把火撒在别人身上了,好不好?” 男人不理会她的软声讨饶,鹰隼般犀利的眸子盯着眼前下巴抬得很高一脸不服的女孩。 “陆相思,这个世界上,你是最没资格质问她的人。” 女孩眼波一震。 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只听男人继续道:“你以为她真愿意到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来?你以为她喜欢在这里想个傻子一样被这些看一眼就知道是假的的东西吓得心惊胆战?就算今天这件事真是她不知好歹、勉强逞能,那也都是为了你!为了圆你想来游乐园玩得尽兴的心愿!为了让你开心!” 唐言蹊的手指忽然收紧,把他的袖子攥得更死,“陆仰止,够了,别说了。” “你有自己害怕的东西提都不让别人提,那你又知不知道今天她经历的这些能让她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男人厉声喝道,“她有黑暗恐惧症,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吗!” “我说够了!陆仰止!我说够了!”唐言蹊看到女孩脸上手足无措的神色,一时间忘了自己方才还在恐惧中挣扎沉沦,抬手狠狠打在男人的胸前,“你放我下来,你看不见她都要哭了吗?别再说了!” 陆相思眼底全都是盈盈的泪水。 那泪水让唐言蹊万分心碎。 “相思,你别听你爸爸胡说,这不是你的错。” 她慌忙地出声安慰着女孩,“是我不好,是我……” 女孩却泪眼婆娑地抬头,泪水里有种咬牙切齿、破釜沉舟的坚毅,“你真的这么怕黑?” 她原以为唐言蹊只是胆小而已。 没想到,她比别人更加敏感,对漆黑的环境更加惧怕。 唐言蹊沉默了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却是这沉默,让女孩一下子就懂了她的回答。 “为什么我让你出去你不出去?”她追问。 唐言蹊还是不回答。 “就为了让我承认你是我妈?”女孩忽然笑了下,眼泪却“啪嗒”掉了下来。 唐言蹊见不得她哭,忙道:“你不愿意叫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听过一次了,一次就够了,没关系。” 男人眸色一深,视线若有所思的在怀里的女人与面前的女孩之间流连了一圈。 女孩也不说话了。 场面寂静。 寂静得仿佛用刀切割着谁的神经。 陆仰止最后看了陆相思一眼,抱着怀里的女人向外走去。 宋井忍不住低声提醒:“陆总,这鬼屋……” “拆。” 男人的步伐没有分毫停顿。 一如他的语气,不假思索,压着薄怒,无有转圜的余地。 宋井叹了口气,“是。” 他抱着她,步履稳健笃定,“现在,立刻。” 说完,带她一步步离开身后即将被夷为平地的地方。 唐言蹊靠在他怀里,累得不想开口。 走出鬼屋附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爆破的声音。 唐言蹊心头一阵颤栗,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尘土飞扬的地方。 耳边,在一片噪杂之中,男人低磁冷漠的声音淡淡响起: “几点了?” 第131章 老祖宗,出事了 唐言蹊怔了怔。 心头陡然浮现出什么不祥的预感。 整颗心都被这沉甸甸的预感压得不停下坠。 她半天没吭声,几秒之后才扬起唇,笑了下,“陆仰止,我要的爆米花呢?” 男人寡淡清俊的眉眼微微一垂,视线落在她勉强的笑容之上。 还是那副语气,波澜不兴,“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仙人板板,你少给老子顾左右而言他,老子要的爆米花——” “24个小时到了,唐言蹊。” 他一句话,好似定身咒,把怀里的女人一瞬间定得僵硬无比。 她原本攥着他衬衫的手就这么松开,捂在了自己苍白的脸蛋上,轻笑溢出嘴角,“我想吃爆米花。” 女人笑着笑着,语调里就染了哭腔,“你答应给我买爆米花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去买!马上就去买!带我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他对她的无理取闹视若无睹,自始至终,密不透风的黑眸中,眸光晃都没晃半分,“你玩得开心,她玩得尽兴,倒也不枉我一天没去公司,来这种嘈杂凌乱的市井之地陪你演一场恩爱夫妻了。不过,24个小时,比我想象得要长很多。” 他的话说不上有什么语气。 就是莫名的,扼住了唐言蹊的咽喉。 陪你演一场恩爱夫妻—— 呵。 那时有人差点打她一巴掌,他也说,他想剁了那女人的手,不是演戏。 却原来,这是一场局中局,戏中戏。 12点的钟声敲响,曲终人散了,褪去公主华美的外衣,她还是那个得不到青睐的灰姑娘。 “24个小时,比你想象得要长很多。”唐言蹊再也笑不出来,就只是低声重复着他的话,问他,“长到,你一分一秒都没兴趣再演下去了,是吗?” “嗯。” 他如是回答。 轻轻弯腰,把她放在了地上,让她自己站稳。 万箭穿心又有何痛的。 可怕的是穿过了一万支箭的心,竟然还对那淬了毒的箭矢念念不忘、有所期待。 哀莫大于心不死。 她就真的死不了心。 死不了。 “陆仰止,你别告诉我说这24个小时里你无时无刻不在演戏。”唐言蹊望着他棱角坚毅的俊脸,音色很平淡,很冷静,“我不信。” “你信与不信,事实如此。” 唐言蹊颤抖了下,轻笑,“那你为什么想剁那人的手?” 男人眯了下凤眸,不惊不怒地迎上她的目光,“我剁了谁的手?” 唐言蹊呼吸一窒。 是了,他没有。 到最后一刻,他停了下来。 可她不甘心,咬牙,指着身后飞扬的尘土问:“那你为什么让人拆了鬼屋?” 男人薄唇翕动,却是翘起一个微末的弧度,“你可以回去看看。” 唐言蹊狐疑,往回走了两步,眸光狠狠一震。 只见,那本来应该奉命被拆掉的“鬼屋”,却还完完整整的立在那里。 不过是鬼屋旁边的越野场地换了新沙,尘土飞扬,惹得工作人员不停地捂着嘴咳嗽。 而那一声爆破,更好像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唐言蹊听到身后男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似哭似笑,“都是假的?” 他无动于衷地颔首,“看够了,信了?” “不信。”唐言蹊依然咬着后槽牙回应,眉眼间依稀是破釜沉舟的架势,说话都变得口无遮拦起来,“那你昨天睡了一晚上也是假的?爽了那么多次都他妈喂狗了?” 身体是最不会骗人的。 他的愉悦她最能感觉到。 如果连那些都是假的,唐言蹊真的不晓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被称之为真的。 “陆仰止,你别把我当傻子。”她在他沉峻的目光中,垂眸轻笑,“就像你懂我一样,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的一举一动,你说话时候的神态语气,我都明白。这24个小时里开心的不只是我,你的快乐甚至不亚于我。” 她的话音很轻缓,好像溪流,没有什么杀伤力攻击力,却能一直顺着血管,一路流进人心底。 “陆仰止,拒绝我你会后悔的。”她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我一样爱你,从今天开始,你吃的饭不会再有味道,你过的日子不会再有笑容,你难过的时候再没有人能逗你开心,你冲动的时候也没人能拦得住你。无论过多久,你都会后悔你今天的决定。” 男人漆黑无垠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陡然裂开了缝隙。 他很快地闭了下眼,移开视线,“你是不是对你自己太有自信了?” “要赌吗?” 她勾唇,笑里有潋滟芳华,比陆仰止见过的最耀眼的东西还要令人心醉神迷,“你敢不敢,跟我赌一赌?” “没有这个必要。”男人转头就走。 唐言蹊咬唇,拦住他的去路,“陆仰止,你站住!” 陆仰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英俊的脸上蒙着淡淡的不耐,“还有事?” “你——” “你除了嘴上说说以外,还能怎么样。”男人嘲弄地扬起薄唇,“如果我今天就是要走,你还能怎么样?” “我不能怎么样。”唐言蹊面对着他,张开双臂,一步一步往后退。 男人的双眼幽暗得仿佛要把她的身影吞噬绞碎,“唐言蹊,你闹够了没有!” 女人莞尔笑着,依然在后退。 游乐园里人潮涌动,有不少观光车行走往来。 她就这么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不顾周围的行人和车子,也不看身后是平地还是台阶,一步一步地退着。 “你不是说我拦不住你吗?”她还在退,“没关系,我不拦,我给你让路。你有本事就直接从我面前走过去,别管我。” 正说着话,身后的人猝不及防,猛地被她撞上。 那人愤怒地破口大骂:“你瞎了吗!还是没长眼睛!要不要老子给你挖出来!” 可是话刚出口,却又很快蔫了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女人眼中心如死灰般的颜色。 也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男人阴鸷可怕的目光。 于是他咽了咽口水,别别扭扭地让开路,咕哝道:“你以后注意着点啊,人这么多,还有车——” “车”字刚一出口,不远处就有一辆观光车开了过来。 唐言蹊听到了动静,却没躲,闭着眼,心一横,继续往后退。 “妈!小心!” 她听到有破空而来的叫声,下一秒,身子蓦地被人拦腰抱住,死死地拦腰抱住。 唐言蹊一怔,睁开眼。 却看到一双小胳膊吃力地搂着她。 观光车按着喇叭从她身后蹭过去,带起一片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差一丁点,车就刮上了她的后背。 陆相思长吁一口气,大难不死,对面前的女人更不肯放手,板着脸训斥:“唐言蹊!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唐言蹊眸光复杂地低头望着她,心里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相思……” 陆相思眼角还挂着泪,小手攥成拳不停地打着她的腰,骂着骂着就哭出来,“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离开我的吗?你不是说以后要和我一起生活好好过日子的吗?你要是被车撞了你打算去哪赔我一个妈,你又想说话不算数,唐言蹊,你又想说话不算数!” 唐言蹊也泪崩。 蹲下身子,紧紧搂住了女孩的身子。 不远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无声点上。 陆相思哭了几嗓子,又狠狠转过头来瞪着爸爸,“你就看着她这样往车上撞吗?你也脑子进水了?!” 随后而来的宋井闻言一惊。 大小姐虽然脾气暴躁些,但是对副董事长和陆总两个人还是言听计从的,从来没有过正面顶撞的时候。 这次也不知是生了多大气。 宋井看了眼男人冷峻沉稳的侧脸,对方也刚好投来不声不响一个眼神,把他想说的话都截了回去。 其实他想说,他在一旁看得最清楚,刚才男人的鞋尖都已经迈出去、手也半张开了,如果不是大小姐突然出现冲上去,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不过唐小姐这个胆子可谓是太大了。 他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冷汗唰唰地流。 周围的行人越聚越多,宋井赶忙上前去轰赶,“没什么事,都散了吧。” 陆仰止吸完一支烟,才走到二人面前,抬手,拉走了女人怀里的女孩,“相思,该回家了。” 陆相思愣愣地看了爸爸片刻,又指了指唐言蹊,“她呢?” “她?”男人不为所动地淡声开口,“她,以后可能不会再你面前出现了。” 陆相思瞪着眼睛。 脑子还没明白过来男人在说什么,眼泪就已经先流出来了。 “你不是不喜欢她,也不想再见她吗?”男人深眸凝视着她的脸,洞悉到了女孩表情中的慌乱,他眉目沉了几分,“今天吃也带你吃了,玩也带你玩了,该闹的也闹得差不多了,明天开始你可以回学校上学了,不用守在家里了,嗯?” 女孩摇头,眼里被泪水盈满。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摇头,“不要,我不要,爸爸,我不要……” “不要什么?”男人耐着性子问她。 女孩猛地扯住他的衣袖,许多话哽咽在喉咙里。 她说不出来要留下唐言蹊的话,可是,可是这也不代表她就允许她离开啊! 男人抱起她,对宋井道:“把唐小姐送回家吧。” 唐言蹊蹲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抬头,缓缓起身,沙哑道:“陆仰止,你来真的?” “你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吗?” “你给我个理由。”唐言蹊还是这句话,“我这辈子都这么低三下四地求过什么,做到这一步,你还是觉得我诚意不够,还是觉得我随时都有可能放弃你吗?陆仰止,我可以把话撂给你,除了你死或者我死,否则我不会再——” “这种没用的誓言你不必发给我听。”男人面色凝重,语调却很平静,“你要24个小时,我给你24个小时,你也说过,如果24个小时之后我没有改变主意,你从此以后也不会纠缠。” 唐言蹊攥紧了手指,指甲在掌心里刺出一片血痕,强撑着笑出来,“如果我要耍赖呢?你还欠我一包爆米花,你……” “宋井。”陆仰止突然开口,打断了女人的哭腔。 宋井心中叫苦不迭,还是依言上前,“陆总,您吩咐。” “把游乐场里所有的爆米花都包下来,送到唐小姐家里去。”他眉眼无波,整张俊脸淡漠得像是一幅出尘避世的山水画。 唐言蹊心里一痛,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宋井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听清那边的问题,莫名看了唐言蹊一眼,“是,我是和唐小姐在一起。” “她的手机……”宋井望向陆相思的口袋,刚才在鬼屋里就没电了的手机如今还躺在女孩的口袋里,他低声道,“她的手机没电了,需要我转达什么吗?” 那头不知又说了句什么,宋井应道“好”,继而把手机递给了唐言蹊。 唐言蹊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喂”了一声。 “老祖宗。”万万没想到,是霍无舟的声音,“出事了。” 第132章 我不知道 霍无舟一句话,让唐言蹊眼前突然一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 “我马上、马上就过去。”她的手抚着胸口,哪怕是这样,整个人还是抖如筛糠,“在哪,你再说一遍在哪,我……我没听清……” 男人眸光微不可见的一沉,侧头用余光瞥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唐言蹊手忙脚乱地挂了电话,把手机递回给宋井,匆匆跑到陆仰止身边,在他怀里的女孩脸上亲了一下。 而后看向男人,眉眼间的焦灼藏都藏不住,“陆仰止,我现在有急事需要马上离开。但是你记着,你我之间还不算完!我还会去找你的!” 说完,也不待男人回答,就径自往游乐场大门外跑去。 男人望着她的背影,眸光幽深而冷漠。 陆相思恹恹地趴在他身上,不高兴地嘟着嘴,“都怪你。” “怪我什么。”男人破天荒地回了她一句。 “你干嘛要赶她走?”陆相思小声嘀咕。 男人没说话。 陆相思忽然又问:“黑暗恐惧症,是什么?” 她清楚的感觉到问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抱着她的那条手臂僵硬了下。 他不答,陆相思就不死心地看向宋井,“是什么?” 宋井温声道:“是一种疾病。大小姐你想想,是不是每到晚上,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会不知所为地生出一些恐惧的情绪?” 陆相思思索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人类会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紧张害怕、产生消极情绪;黑暗恐惧症患者害怕的就是黑暗,甚至严重的,会出现幻觉和很多莫名奇妙的想法。” 陆相思越听小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忍不住看着他,“你知道得不少。” 宋井低头道不敢。 其实不是他知道的多,而是—— 前几日陆总从英国回来后,专门问了他一个问题。 什么是黑暗恐惧症? 他也很奇怪,陆总怎么会突然想起这茬。 但是看男人当时郑重的脸色不像是在开玩笑,他还是找个很多临床心理学的专家咨询了一下。 有人肤浅的给他做了个解释,还有人直接拉着他到实验室里做了个实验,体验深度黑暗恐惧症的患者的心理。 宋井不愿去回想那实验室里的点滴,但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扶着墙呕吐着走出来的。 后来他委婉地告知了陆总。 谁知,陆总却又向他问了实验室的地点,亲自去了一趟。 陆总的承受能力或许比他高出很多,没有他这么夸张,但走出实验室时,一贯风平浪静的脸上,还是隐约浮现出一抹不怎么适应的苍白。 开始他还不懂,为什么陆总会突然问起黑暗恐惧症。 但是今天,听陆总对大小姐说的那番话,他便懂了—— 因为唐言蹊有黑暗恐惧症。 黑暗恐惧症啊。宋井想想这个词就觉得浑身发毛。 他只是去做了个实验,已然恶心得想吐,若是唐小姐有这个毛病,每每在黑暗里都会经历一次那些触目惊心的折磨…… 那她该是有一颗多么强大的心灵才能受得住这些? 她又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得了这种毛病? 坐在回去的车里,陆仰止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陆相思已经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宋井边开车,边低声问:“陆总,您这次……是认真的吗?” 陆仰止睁开眼,“什么。” “没什么。”宋井叹了口气,“这样也挺好的。” 至少这个男人从今往后,就变得毫无弱点了。 可他却听到男人微微一声自嘲的笑,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精巧的戒指。 是那日在法院门口,她还给他的,“无论是不是和我在一起,她必须活着,你明白吗?” 陆仰止这样说着,把戒指攥进掌心,“她必须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哪一个角落都好。” 宋井道:“您在她心上费了这么多心思,若是不能终成眷属……” 多遗憾呢。 “刚才是谁给她打的电话?” “是容总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宋井如实回答,“好像是让她去城郊的森林公园一趟。” “森林公园?”男人扬眉,“做什么?” 那地方平日里杳无人烟的,也就只有每逢过节会有些活动在那里举办。 “不清楚。” 男人的黑眸间有思考的痕迹一闪而过,短暂的沉默过后,又道:“以后关于她的事,都不必告诉我了。” 宋井无奈道:“是。” 晚上榕城的高架桥上拥堵万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连开车的宋井都有些昏昏欲睡,广播里突然就插播进了一条新闻。 “根据可靠消息,城郊森林公园刚刚起了场大火,有19人受伤,另外发现了一具刚刚被烧焦的尸体,目前死者身份不明、性别不明,法医需要对死者的个人体征做更为详细的鉴定,如有知情者、或家人在附近走失者,请速与警方联系。另外,我台记者正在赶往前线的路上,请等待跟进报道。” 一番话,宋井激灵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广播台的几位数字,几乎不敢回头,只能透过后视镜看到男人骤然变得难看的脸色。 森林公园?! 那不是—— 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可怕。 一瞬间,陆仰止有种被人掏空了心脏的感觉。 他猛地扶住了车窗,努力镇定下来,脸上的神情几番变化,最终掏出手机给唐言蹊打了个电话。 手机在关机状态。 他这才想起她的手机没电了。 平时他对任何细节都是过目不忘的。 怎么这一次却,有些手忙脚乱了。 他紧握着手机,给容鸢拨电话。 冗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似在消磨人的耐心。 容鸢没有接电话。 她在做什么。 她在做什么连电话都没法接的事情?! 宋井依然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看着男人压抑紧绷的五官里透出的一股绵长而掩饰不住冷与慌张。 他的声音很哑,哑得能透出血来,“掉头。” 都不需要他说,宋井已经把车开至高架桥的出口。 打了个转向,又不停并道超车往城郊的方向去。 一触即发的气氛中,男人的手机忽然响了。 毫不夸张的,那一刻陆仰止的心脏都快不跳了,他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那边传来的却不是任何一个他期待的声音。 而是—— “仰止,今天带着相思出去胡闹一天,该回来了。” 陆远菱。 “晚上我约了清时一起吃饭,你赶快带相思回来吧。” 男人额头上青筋在跳,凤眸里渗出来的寒意能把空气里的余温消耗殆尽,拒绝得不容置喙,“我现在有事。” “有什么事不能暂且放一放?”陆远菱在公司处理了一天他留下来的麻烦事,此刻心情也很烦躁,又听秘书说他旷了一天班居然是带着相思和那个女人出去玩了,秒秒钟心底积压的火就冒了上来,“你别再给我得寸进尺了,如果你不想让唐言蹊再被判个无期徒刑,现在马上回来!” “无期徒刑?”男人一马平川的语调里,所有嘲弄与凌厉都摆在了台面上,“倘若她今天出什么事,别说是无期徒刑,整个陆氏的兴衰也就在我一念之间。” 这话,重了。 竟仿佛是要拿整个陆氏给她陪葬一样。 陆远菱被他话里的狠劲儿吓了一跳,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令他连唐言蹊的安危都不顾了。 她手里捏着那张光盘,“陆仰止,你是在挑战我的耐心?” “不,是你在挑战我的耐心。”男人一字一字道,“大姐,我不想和你撕破脸,也没觉得事情到了需要我拿整个陆家所有人的安危开玩笑的时候,但是你手里的东西你最好看住了,别让它到什么不该到的地方,让不该看见的人看见。否则,你也就没几天副董事长的日子可当了。” “你什么意思?”陆远菱狐疑。 “两年前b大有个女大学生离奇失踪,四年前天水湾项目落定后有民工上访告建筑商拖欠工资,十年前……” 一句一句,听得宋井胆战心惊。 这,这都是什么? 陆远菱一张保养得当的脸更是白成了蜡色,她沉声喝道:“陆仰止你疯了吗?你别告诉我你连爸爸都想害!你别忘了是谁生你养你给你好日子过了这么多年,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毁了我们家吗!” 陆仰止攥着手机,靠着座椅靠背。 俊朗无俦的脸庞,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雷霆万钧的重量,“大姐,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 他黑眸里透出瑟瑟风雨,雷电交加,偏偏语气还是那般平静,连抑扬顿挫都没有变过,“如果她好好的活着,我自然会离开她,也不至于对我的亲姐和亲生父亲怎么样。但如果她出事——” 男人顿了顿,薄唇翕动,“区区一个陆家,给她陪葬,我还嫌不够。” 陆远菱听到这里才觉出不对劲,“唐言蹊怎么了?” 她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能让陆仰止这般沉不住气,不惜拿毁掉陆氏、毁掉他自己和全家来做筹码。 “我不知道。”车速越飙越高,陆仰止的神经也越绷越紧,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冷静和有条不紊中,却,是极致的慌,“我不知道。” 第133章 去他该死的放手 陆仰止边说着,边觉得一股止不住的痛悔从四肢百骸涌来,冲击着心脏。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在游乐园多看她一眼、多与她说一句话、多留她一会儿? 早知如此他为什么不干脆把她带回家? 带回家,就像大姐说的——把她关在另一个地方养着,永远,不让她离开自己周围的方寸之地。 天知道陆远菱提议让他娶了庄清时再养着唐言蹊的时候他心里有多么动摇。 他确信自己不会碰那女人一下,就像上次被下了药、慾火焚身时,他也能在灼烫到仿佛要掉落一层皮肉的痛苦挣扎中毫不犹豫地感知到自己的心意。 ——除了唐言蹊,他谁也不愿碰。 就是除了她,谁都不行。 所以他想过,就算和庄清时结婚,他也会把该说的都说清楚,除了陆太太这个名号和陆家的股份以外,他不会再给庄清时任何东西。 那些喜欢,那些爱,那些疼惜和顾虑,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他会带着相思和她搬到一起,像一对正常夫妻那样每天恩爱缠绵 ……可,骄傲如唐言蹊。 她可以为了他放弃一切,却不会放弃自己的底线。 她无法容忍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小三。 她要的是他一心一意、堂堂正正的爱。 而他,同样也不想把她拉扯进这种境遇里。 想与她厮守到老,那是陆仰止的私心。 他没办法为了自己的私心让她背负全世界的骂名。 这对唐言蹊来说不公平,他爱的女人,他想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公主,不该被人这样对待。 他不准。 所以与其囚禁她的自由,偷偷摸摸地和她在一起,令这段感情永远见不得光,还要时时刻刻担心庄清时和他大姐什么时候会动用手里那张王牌害死她,还不如,这一次,就放她自由吧。 远远离开这个令她伤心的城市,再也不用为了陆远菱和庄清时这些人而烦扰。 他想得很清楚,做出这个决定,难是难,却也不用费什么时间犹豫。 可是当唐言蹊又一次站到他面前,笑着说要把他追回来时,陆仰止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跃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每每多看她一眼,那种想不顾一切圈禁她的念头就如同雨后春笋疯狂地拔地而起,又如同藤蔓勒得他的整颗心都无法跳动。 他要用多大的力气克制自己朝她伸出手去? 旁人是无法想象的,这些,是他奢望了六年的东西。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他爱极了那个小女人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 他也心疼极了她故作坚强朝他摆出笑脸的样子。 没有什么比亲手推开自己心爱的人更残忍更难过的事情了。 她说的对,从此以后,他吃的饭不会再有味道,他过的日子不会再有笑容,他难过的时候再没有人能逗他开心,他冲动的时候也没人能拦得住他。无论过多久,他都会后悔他今天的决定。 因为,这一次离别就是永远了。 陆仰止早就明白,这一次离别就是永远了。 可他没想到,竟是这种意义上的永别! 他不接受! 他不能接受! 这叫他怎么接受?! 这无异于让他的隐忍和妥协都变成了笑话! 唐言蹊。 你必须活着。 好好地、自由地活着。 没人能再欺你辱你,没人能再冤你枉你,没人能再使你忌惮不安,你要像阳光下所有女孩一样,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笑得灿烂,你要找一个可以给你爱情、给你名分、给你尊重、给你幸福的人。 那人,不是陆仰止。 不是我。 男人抬手,狠狠砸在了车窗上。 结实的玻璃上立马出现了蜘蛛网般的裂痕。 宋井心有余悸地回头望着。 此刻,他倒情愿陆总像他说的那样,是真的放下了唐言蹊这个女人。 至少,不必忍受这种摧心蚀骨的煎熬。 “清道。”男人的黑眸里风雨如晦,颜色幽深冷厉,盯着面前拥堵的路面,“联系厉东庭,找军车,清道!” 这世界永远不会给任何人未雨绸缪的机会,就算你打算得再天衣无缝、再完美无瑕,它也能翻翻手腕就毁了你全部的心血。 如何跟老天爷争一时短长呵。 他以为他做了对她最好的选择。 可若是那时他没有拒绝她,甚至陪她一起去。 现在,便不用堵在晚高峰的路上面对她的生死未卜而不知所措了。 放手。 呵,去他该死的放手。 他对这个女人的执念,就算是化成灰,也不少分毫。 宋井大吃一惊,“陆总,这……” 疯了吗。 找军车开路? 这要是让媒体拍到,陆家恐怕又要多上一笔假公济私、滥用职权的黑料了。 宋井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上男人的脸色阴沉至极,哆嗦着劝道:“陆总,您先别急了,出事的不见得就是唐小姐呢……” 四周的动静闹醒了正在睡觉的陆相思,她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打开眼帘。 正好听到男人凌厉阴鸷的一句话:“最好不是。” 她皱了下眉,“爸爸,怎么了吗?” 没有人理会她。 她看向宋井,目光在后视镜里有短暂的交汇,紧接着宋井便别过头,不与她继续对视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陆相思瞧着窗外的景色,“这不是回家的路!爸爸,我们要去哪呀?出什么事了呀?” 男人的手掌抚上了她的额头,嗓音微哑,低沉,透着心如死灰的冷寂。 “去,”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找你妈妈。” …… 此时此刻,厉东庭正在一片焦黑的树林里忙得晕头转向。 消防员火警和他所属的特种部队在现场内外拉起了很长一圈警戒线。 因为这次的事件不仅涉及纵火,火源竟然是爆炸物,有很大的恐袭嫌疑,上面勒令他亲自查办,他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到现场。 刚从军用车里下来,他一眼就看见了警戒线旁边的女人。 穿着马丁靴,一身特警服,帽子被她挂在腰间,乌黑的长发盘在脑后,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蛋,白皙精致,乍看上去冷艳若冰霜,实则当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看过来时,其中藏匿的零星狡黠仿佛是把天上的星辰都摘下来嵌进了她的眼窝里,亮晶晶的好看。 特警本来就是个僧多粥少的职业,来了这么个美若天仙的丫头,自然分分钟就成了抢手货。 厉东庭也不止一次听说手底下新送来一个女警,不过他向来只与上面打交道,没什么空闲管下面的闲事。 尤其是,对女人,他唯一的感想就是—— 手脚太慢,体能太差,吃不得苦,受不得罪。 所以,也懒得管。 不过这么一看,却教男人英俊非凡的眉目猛然沉了下去,“顾九歌,你为什么在这里!” 女人正靠在树上调整着警戒线的松紧,一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个向后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唇梢漾着微微的笑意,“报告长官,出警。” 厉东庭的眼里划过一丝冷意,打量着她这身衣服,寒声道:“我没问你为什么要出警,我问你为什么会在队里!” 顾九歌笑笑,又低头捡起了刚才没做完的事,干脆利索地给警戒线打了个结,“看来厉大少的记性不大好。” 她说完,抬头望着他,“我早就说过我长大了想报考警校,到你手下做事。你说我做不到,我就做给你看看。” 厉东庭简直被她云淡风轻一番话气得脑仁疼,额间青筋“突突”地跳,“你爸妈也容着你这么胡闹?” 顾九歌嗤笑,“我想做什么,你以为他们管得住?” “马上回车上去,晚上我送你回家,回去把退伍申请书写好拿给我签字。” 顾九歌脸上微末的笑意突然就僵住了,望着他,眼睛里神色平静,“我为什么要退伍?” “你说呢?”厉东庭面容刚硬,带着十成十的军人威仪。 顾九歌从小是最怕看到他露出一丁点不开心,但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漠漠然地笑开,“我一没死二没伤,正是响应国家号召为人民服务的大好年纪,退伍还早,不劳长官费心。” “大好年纪?”厉东庭不为所动,唯独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机锋暗藏,令人心惊,“谁家女孩的大好年纪是拿来从军的?你以为军队是你家后院的游乐场吗?每天刀锋剑刃上、枪林弹雨里来来往往是闹着玩的吗?滚回去!别让你爸妈担心。” “说来说去都是别让我爸妈担心。”顾九歌又笑了下,扔掉手中的警戒线,“那你呢,厉东庭,你就不担心我吗?” 男人的脸廓冷硬如初,开口,依然是那两个字,“回去。” “我不回去。”顾九歌比他还面无表情,“我已经跟我爸妈交代过了,万一我出什么意外,家里家外那些财产也好担子也罢,都留给我弟弟了。厉东庭,这次你别想再赶我走,没门!” 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就有人喊:“炸弹残余物挖出来了!爆破小组的人呢?” 顾九歌眸光一凛,回应:“到!” 说着就朝那边跑了过去。 厉东庭望着她的背影,步调合宜,下盘沉稳,哪怕是在疾跑都跑得十分赏心悦目。 这个背影,几乎无法和几年前那个整日追着他上蹿下跳一蹦三尺高的女孩重叠在一起。 警校毕业。 原来她也已经20出头,再也不是那个连头发都长不长的小丫头片子了。 不过—— 突然后知后觉地回味起什么,男人狭长的双目里怒意闪过,倏地腾起火苗。 爆破小组?! 她脑子里是进了多少水,居然去学爆破处理?! 要不要命了?! 怒意还在翻腾着,就突然接到了电话。 厉东庭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只听那边的男人言简意赅地问:“你在哪,我要用车。” “用车?陆家是穷到买不起车还是怎么?”厉东庭嘲弄。 “别他妈废话。” “谁跟谁废话?”厉东庭正在气头上,说话都不客气了,“上次法院门口截人的事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他妈以为我手底下每天水里来火里去的军人将士都是拿来给你把妹泡妞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下。 厉东庭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拉不下脸,就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去哪?” “环城公路,去城郊起火的森林公园。” 厉东庭皱了下眉,看了眼周围刚被大火燎成废墟的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人。” “找谁?”厉东庭问完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能惹得陆三公子这么兴师动众的还能有谁? 不过,这个地界常年就没什么人往来,出了些早晚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妈,这两天天气又不好,越来越冷了,连锻炼的人都少了。 唐言蹊那女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第134章 死了 厉东庭的靴子踩着焦黑的土地上的烂叶枯枝,高大的身躯硬朗结实,骨骼也是男性独有的沉重,一脚就将它们踩成了齑粉。 放眼望去,整片森林里所有的警务人员各司其职,每个人都忙忙碌碌。 法医和记者也都陆续来了,听说是因为烧死了个人。 不过调查死者身份交给普通的警察就可,他们部队的战士个个都是精兵良将,做这种事,大材小用。 他边走边对着电话里道:“你不用着急过来,我人已经在这里了,帮你找找,她——” 正说着,目光就看到了不远处围在尸体旁边的人里,一道熟悉的女人身影。 唐言蹊? 厉东庭目光深了深,刚想开口告诉陆仰止什么,突然就有一道黑影朝他扑了过来。 “厉东庭!你不要命了吗!” 男人常年出任务累积下来的机警和灵活让他轻易就躲开了那扑过来的黑影。 看清是谁以后,不禁冷下脸来,“顾九歌,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命案现场!你胡闹什么!” “谁胡闹了?”顾九歌的脸色比他还冷,眼神仿佛带着冰刃,“马上把你的电话挂了,你知不知道榕城的冬季气候干燥,现场的排雷工作还没做透彻,手机静电可能会造成多大的事故你心里没数吗?!” 陆仰止在那边听到“顾九歌”这个名字时,眉头不禁蹙了下。 对这个女人的容貌印象不深,但名字却很耳熟。 因为,当年厉家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厉东庭,就是被她缠得没法子,才一咬牙一跺脚下定狠心跑去特种部队参军的。 怎么,这都躲不开那位瘟神小姐? 种种念头在陆仰止脑海里停留不到一秒,旋即就被唐言蹊的安危冲散。 他沉声对着电话里道:“你刚才说她怎么了?” 厉东庭正被顾九歌一番话训得十分下不来台,四周的下属们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目光。 也难怪,厉东庭向来被手底下的人私下称为“冷面阎罗”,因为他身上总有种令人不敢进犯的威严,第一次被个新来的小丫头片子用一堆常识给训了,怎能不惹人发笑? 顾九歌倒是不觉得这事情有多好笑,板着脸盯着他,还是那句话,“长官,我以爆破小组的名义建议你,马上把电话挂掉!” 陆仰止不关心什么爆破不爆破的事,只是听到有人说让厉东庭挂电话,他便皱眉不悦道:“厉东庭,你聋了?” 周围看好戏的人越来越多。 顾九歌毫不惧怕,迎上他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神里甚至有几分挑衅。 见他不肯挂电话,她就这么公然当着一群人的面开始抢他手里的手机了。 陆仰止的耐心彻底耗尽,怒道:“我在问你话,她到底怎么了?” 厉东庭大掌一握,躲过了顾九歌突然而来的偷袭,不得不说这丫头的身手确实比几年前进步了许多,他甚至需要稍稍认真些才能避开她的攻击了。 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陆仰止的语气愈发不善,厉东庭也懒得和他废话,没好气道:“死了!” 刚说完这句话,顾九歌猛地凑上前来。 这次不是偷袭,而是正面刚。 厉东庭冷笑,正面比力气,她岂是他的对手? 谁知,她并未展开拳脚,而是倾身上前,一张樱粉色的薄唇没有征兆地定格在他眼前。 厉东庭猛地刹住脚,只是一刹的分神,手机就教女人抢了去。 陆仰止只听到“嘀”的一声。 电话被挂了。 毫不夸张,有一秒钟,陆仰止感觉到眼前一黑。 大掌蓦地按住了前排座椅的靠背,这才没有倒下去。 他的心脏猛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攫住。 耳畔仍是厉东庭那句——死了。 死了。 死了…… 两个字,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碾压,一种翻江倒海的窒息感淹没了他整个人。 痛楚像是拉满的弓,再也支撑不住更多的重量,爆开在他的体内。 又仿佛有一只手将他的血肉从骨头上狠狠撕裂,让他一个敢亲手废掉自己一只胳膊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的七尺男儿几乎承受不住。 宋井一看到后排男人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他的心都跟着“咯噔”一下子。 不放过任何一个超车并道的机会,他猛踩油门,往城郊开去。 …… 另一边,被抢了手机的厉东庭阴沉沉地盯着不远处一蹦三丈远的女人。 长本事了,居然能从他手里抢东西了? 顾九歌关了他的手机,收在特警服宽大的口袋里,面无表情道:“我刚才说的可是常识,厉长官你最好记清楚了,以后外出办公的时候这种私人电话不要接,被上头知道了怪罪下来,我们整个部队都要跟着你倒霉。” 说完,她接过旁边人递来的安全帽和防护面具,穿上防爆衣,“我要去处理残留物,一会儿再来找你。” 厉东庭眉头一皱,上前劈手抓住她的肩膀,“站住!” 顾九歌不耐,“我都说了一会儿来找你,手机过会儿就还你,你该干嘛干嘛去。” 男人的眼尾微不可察地一紧,看向那黑漆漆一团的地面。 地面已经被挖出了不少坑,里面确实有些可疑物品还需要处理。 可是。他眉眼更加沉冷,“爆破组其他人呢?” “我师父?来了呀。”顾九歌道,“他在另一边拆弹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到底是跟谁过不去,就一片杳无人烟的森林也要炸,神经病。” 她挥开他的手,径自去了。 厉东庭还想说什么,却忽然一顿,又看向身后被团团法医和普通办案警察围住的地方。 他定了定心神,唤来心腹,“她是新手,第一次到一线,你去跟着她,出了事,唯你是问!” “是,长官。” 待心腹跟上去以后,他才鞋尖一转,朝着人多的方向走去。 厉东庭身上穿的衣服和肩膀上挂满的肩章足以说明他是个什么人物,旁人稍稍一看就知道给他让路。 他不消开口,便已经踏入了中心地带,如入无人之境。 面前,女人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眼睛肿得像核桃。 身边有个男人几次试着扶起她,她都视若无睹。 “老祖宗。”赫克托亦是红着眼睛,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 唐言蹊一拳捶在地上。 赫克托长眉紧拧,鼻梁上都皱出了“川”字,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向身旁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霍格尔,你倒是劝劝啊。” “怎么劝?”霍无舟目光沉沉地落在赫克托脸上,反问,“十三年,你让我怎么劝?” 他自己心里还有一座废墟。 要如何去劝别人? 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受到的冲击不比唐言蹊小。 甚至可以说,要大很多。 这让他分分钟就回忆起了五年前废墟里刨出来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是他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创口。 每一次,看到相同的、相似的场景,总会发作一次。 赫克托转过脸去,在众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抹了下眼睛,狠狠啐道:“他妈的!他妈的!!这都他妈的是什么j8事!” 容鸢站在略微靠后的地方,也眯着眸,别人问她怎么了,她只说:“眼睛进了点灰尘,不舒服。” 可声音,却沙哑得很。 办案的警察很是为难,跟法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晓得眼前这一幕该怎么结束。 反观那跪在地上的女人,她脸上没有太多显而易见的情绪,可却莫名让人觉得,若是没人拦她,她能在这里跪上一生一世。 “真可怜呀。”有位警察叹息,“是她男朋友没了吗?” 另一人压低了声线道:“烧成这样都能认出是男朋友,也是真爱了。” “哎……” “让开。”身后传来男人冷冰冰的嗓音。 俩人吓了一跳。 只见来人穿着特殊部队的战警服装,肩章臂章多得快要挂不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英俊而凌厉,眉眼间有股挥不散的寒意。 一双黑眸深邃无底,简简单单这么一扫,就能让人吓得想要弯腰屈膝——大约,便是那种所谓的杀气,从无数艰难困苦的任务里刀尖舔血而沉淀下来的杀气,有了它,连鬼怪都要对这个阎罗般的男人退避三舍。 有人认出了他,立马恭敬道:“厉少。” 其他人肃然起敬。 这就是厉家那位三代单传、年纪轻轻就军功赫赫、执掌一方特种部队的厉少,厉东庭? 传言他眼里无天无地,无神无佛,出身权贵却藐视权贵。 若是他不乐意,谁都别想从他面前讨到一丁点甜头。 男人脸色沉峻地盯着方才说话的人,就站在他眼前,“滚开,别挡路。” ——传言果然是真的。 那人赶紧让开,眉开眼笑道:“厉少,您请。您在看那个女人吗?她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多小时了,估计那具烧焦的尸体是她男朋友无疑了。” 厉东庭脚步顿了顿,破天荒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要是不想被她男朋友拔了舌头,最好把嘴闭上。” 那人愣了下。 被她男朋友? 她男朋友? 男朋友? 不是…… 已经成尸体了吗? 再看着那具诡异的尸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厉东庭走到她身边,淡淡一瞥就从她身旁几个人里分辨出谁是认识她的人,谁不是,对着看上去最为冷静靠谱的霍无舟道:“把她拉起来,带到我车上去。” 霍无舟眸色一凛,对上他的眼神,“你是?” “厉东庭。”三个字,没有其他废话,傲慢至极。 容鸢瞧见这一幕,忙上前拦住正要发火的赫克托,“别冲动,是认识的人。” 她挡在两人中间,问厉东庭:“你怎么来了?” 厉东庭亦是看着她,怔了下,道:“你师哥马上就到。” 简明扼要地说完这句,又冲着唐言蹊扬了扬下巴,“什么情况?” 容鸢也为难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她的……以前的……朋友。” 厉东庭黑眸闪过一丝冷光,“墨岚?” “不是。”容鸢打他,“你胡说什么呢。” “那是……墨岚身边那个……跟班的?”厉东庭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叫什么。 “也不是。”容鸢叹了口气,“是es集团的兰总。” 老祖宗身边四位jack之一的,兰斯洛特。 厉东庭抱臂睨着她,嘲弄,“呵,这女人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各个都是总。” 容鸢也学着他的样子回应道:“是,谁让她是酒神,你不是呢?” “……”厉东庭十分嫌弃道,“天天和电脑打交道有什么意思,书呆子。” “你在她眼里也不过就是个会玩枪的傻大个罢了。”容鸢莞尔一笑,“五十步笑百步,哪来的优越感?” “……”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仰止那厮身边竟是这些唇锋齿利的,厉东庭真是懒得和这群做生意的打交道。 “先把她弄我车上去。”他又说了一遍,“别在这跪着了。” 一会儿陆仰止来了看见她跪在地上估计又该气得跳脚把火都撒他脑袋上了。 不过想一想,挂电话之前他说的那句“死了”,那人应该不会当真吧? 厉东庭越琢磨越觉得悬乎。 关心则乱四个字可不是说着玩的,在唐言蹊这个女人身上他要是但凡有一丁点冷静和理智,也不至于走到这个份上。 不过,他的手机现在在顾九歌手里。 想解释一下都没法打电话。 用别人的手机倒也不是不行,毕竟容鸢就在这里。 不过…… 厉东庭的眼里划过一抹阴测测的笑。 军车开道? 笑容很快变得十足恶劣。 去他妈的军车开道,让丫自己心里先挖心挠肝一会儿吧! 省得老拿他的人当司机! 还有个不省心的师妹,见天儿地呛他,没完没了。 活该! 这么一想,心里顺畅多了。 他踏上前,居高临下地伸出一只手,想搀起地上的女人。 可是还没碰上她,就被旁边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挡住了。 俩人动作很默契,不戴眼镜的那位护住了唐言蹊,戴眼镜的那个就正面当在他面前。 “你要干什么?”赫克托不悦道。 厉东庭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指了指肩膀上的肩章,“执法办公懂不懂?少挡路!赶紧把她抬我车上去,大冬天的让女人跪在地上你们也真看得下去。” 霍无舟皱了下眉,给赫克托使了个眼色。 赫克托弯下腰去,轻声道:“老祖宗,去车上等吧,很快尸检报告就出来了。” 唐言蹊听到“尸检报告”四个字,眼睛里突然又多了几分湿润。 可她却死死忍着没掉下泪来。 厉东庭看着都觉得揪心。 不禁回头看了眼容鸢,“她和这个兰总绿总还是红总的,什么关系?” 赫克托强行把女人抱起来,走向厉东庭的车。 见二人走远了,容鸢才放大了声音道:“是她身边比较亲密的朋友。” “是亲人。” 截断她的话的,是那个戴眼镜的淡漠男人,“五年前她已经失去过一个了,这是第二个。” 曾经的四位jack,红桃死无全尸就让她受了不小打击。 这一次,连梅花也…… 没人能想象,她一见到兰斯洛特的尸身瞬间连站都站不稳、直接跌跪在地上的那一刻,心里,该是何种痛苦。 第135章 走之前,你先弄死我 厉东庭今天是开着一辆军用越野来的,车子的底盘十分高。 唐言蹊被带上车的过程很沉默,整个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只能听到赫克托在旁边叮嘱的话音:“小心,注意脚下。” 安顿好她,赫克托又道:“老祖宗,警察还要传我们过去问讯,你就坐在这里歇会儿,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霍格尔吧。” 女人的眸光呈现出一种胶着的状态,流动的很慢很慢,好像光是转动下眼珠就已经费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她看向他,苍白的脸蛋没有血色,“去吧,顺便告诉他们,小兰没有合法的亲属。人,我要领走。” 赫克托鼻尖一酸。 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他们还在追查梅花的行踪,没想到再见,他已经…… 成了一堆尸骨。 十三年,养条狗都养出感情了,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算他再误入歧途又怎样,对唐言蹊来说,他仍是那个在黑暗的仓库里救她于水火的少年。 她可以在他做错事的时候亲手将他送到法律的制裁之下,却无法对着他的尸骨无动于衷。 明明,她还想着,等他服刑归来的那一天,带着霍格尔和赫克托亲自去监狱门口接他,告诉他,梅花,我们等你很久了。 这话,也再没有机会说了。 唐言蹊边想边别过头去,微微闭上了眼睛。 赫克托站在地面上,与她差出一截高度,伸手只能拍拍她的腿,以示安抚。 而后也同样沉默地转身离去了。 把唐言蹊架起来之后,法医和警察终于能把尸体运送到解剖室做进一步的分析了。 于是现场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群特警和爆破小组还在处理后事。 警队的一名新来的小警察皱眉看向不远处的军用越野,“头儿,车里的女人也和死者认识,按照流程我们得把她也带回警署啊。” “带你个脑袋啊带。”警队的队长吸了口烟,一巴掌就掀在那人后脑勺上,“你想死我还不想!看清楚那辆车,军方的牌子!最新款的越野!上面一块防弹玻璃都够买辆跑车了!你以为那是谁都能坐的?” 小警察大吃一惊,“她是……有什么背景?” “谁知道?”队长冷笑,“看见厉少对她有多照顾了没有?估计十有八九是……” “是什么?”一道沉静冷艳的女人嗓音劈进了二人的谈话之间,字音如冰凉的玉石砸在地上,令人窒息。 二人回头,见面前穿着特警防弹服的女人手里还拿着一坨黑漆漆的家伙,正掀开面具、蹙着柳眉,不悦地盯着他们,“人民警察连嘴巴都管不住,和广场上的跳舞大妈有什么区别?该滚哪滚哪去,胡说八道嚼人舌根小心被拔舌头。” 小警察怔了下,这个拔舌头的论调,他刚才也好像听谁说过一次。 队长则是直接下意识看了厉少那边一眼。 都说两个人熟悉了、相处时间长了以后,习惯、性格会越来越像彼此靠拢。 那这俩人是熟悉成什么样,才能连威胁人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 “还不滚?”顾九歌举了举手上的东西,“找死?” 小警察十分天真,虚怀若谷地问道:“这是?” “这个?”顾九歌轻描淡写,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地雷。” “……” “……” 语毕,两个人瞠目结舌、脸白如纸,风一样的卷走了。 顾九歌撇撇嘴,“胆子小成这样?” 都已经是处理完的东西了,毫无杀伤力,当球踢都没问题。 她掂着手里的玩意儿走到厉东庭旁边,厉东庭正在和别人说话,那人一见顾九歌托着地雷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是有什么重要情报,行了个军礼就离开了。 厉东庭也没拦,淡淡颔首放他去了。 目光落在顾九歌细腻如画眉眼上。 不禁稍稍拧了眉。 这女人也当真奇怪,穿着一身硬朗的军装,竟也透出一股独属于小女孩的天真烂漫。 “有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顾九歌又掂了掂手里的家伙,踟蹰半晌,硬邦邦地问:“车里那个,谁啊?” 厉东庭看了眼自己的车,面无表情,“你关心的事情好像不是下属该关心的范围,想问,把退伍申请书递上来,再问。” 顾九歌知道这个软硬不吃的男人多半不会回答,可也没想到他居然又重新提起退伍的事情。 脸色变了变,不高兴道:“你这人——” 身后传来轿车在泥土上猛烈刹车的声音。 厉东庭扬眉,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勾唇嘲弄:“来得倒是快。” 森林公园都是步行道,私家车根本不允许开进来,也不知道陆三公子又是怎么拿他的天威压住了门口的守门的人,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车开进来。 想着,厉东庭对身边最近的人、也就是顾九歌道:“去劝劝车里的人,让她躺下休息休息,看她的黑眼圈重的,也不知道是几天没睡觉了。” 顾九歌瞪大了眼睛,“厉东庭!” 他从来不是会关心这种事的人! 难道、难道车里那个女人真是他的—— 厉东庭见她不动弹,沉了脸,“怎么,顾大小姐现在连上司的话都不准备听了?” 顾九歌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军令如山”四个字在部队里绝对不是随便喊喊的口号,尤其是对于特种兵来说,更是铁一般的纪律。 厉东庭不由分说地冷声道:“我数到三,再不去,记大过!” 顾九歌一咬牙,“算你狠!” 把手里的东西狠狠掷向他的脚。 厉东庭没躲,反而眼里划过一丝零星的嗤笑,瞄准能力这么弱也来当特种兵?她的考试是怎么过的? 又是走后门? 她扔下的东西,刚刚好擦着他的鞋梆,结结实实砸进了土地里,半点都没伤到他。 …… 陆仰止一下车就在稀少的人烟中一眼望见了那个高挑而气场磅礴的男人。 而眼前满目疮痍,入目皆是一大片烧焦的黑色,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拉扯,直到变形。 宋井都不忍再看,陆仰止下车前特意叮嘱他看好车上的大小姐,哪怕他再不放心想跟上去,也只能坐在车里,牢牢锁着车门。 陆相思似有所觉,用力拍打着车窗,“为什么来这里?” 她眼里蓄着水光,“不是带我去找我妈妈吗?为什么来这里?你骗人,我妈妈不在这里!” 宋井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大小姐,你先别急,可能……出了点意外,陆总已经去处理了。” “处理什么!什么意外!”陆相思尖叫起来,隔着车门都能听见,“唐言蹊呢,她人呢!我要见她,现在,立刻!” 车里的动静仿佛给男人心头又划下一道血口。 陆仰止没有回头,紧紧攥着拳头大步走上前,一把就擒住了厉东庭的肩膀。 厉东庭猜到他心里定是不好受极了,可一转身对上那张脸,还是不禁怔住。 那是怎样的表情。 五官还是寻常的五官,却好似被一层看不见的阴霾遮蔽。 棱角分明的脸廓,起承转合间往外渗透着令人心凉的冷厉与寂寥。 尤其是那双眼睛,平日里黑白如水墨晕染着宣纸,此时此刻,却猩红得如同一头即将暴走崩溃的野兽。 厉东庭很难想象究竟是多么沉重的事情能把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逼到需要将慌张和绝望写在眼角眉梢的地步。 这样的陆仰止,他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次。 那就是五年前,唐言蹊自首入狱的那一天。 心都忍不住跟着揪紧了一瞬。 “仰止。”他叫了他一声。 刚想说话,陆仰止就已经挥开他,往他的车旁走去。 他看到了,他看到车里有一道化成灰他都认识的身影。 那么平静,又那么执拗,每一步重逾千斤。 顾九歌刚不情不愿地劝唐言蹊闭眼休息一会儿,一回头便看见有个英俊高大的男人浑身散发着煞气往这边来。 饶是见惯了风浪,她也被他周身恨不得寸草不生的凌厉逼得退了好几步。 这人……是、是谁? “滚开!”男人毫无耐心,低吼着让顾九歌滚出他的视线。 顾九歌就真的鬼使神差地远离了这里。 陆仰止站在军用越野面前,突然觉得手和脚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知道,他应该打开这扇车门。 可是怎么都抬不起手来。 脑子里,是她浅笑倩兮的眉眼。 他曾疯了般,想把她圈在自己身边,再也不放手。 不管什么名分,也不管她开心与否。 因为每每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都像走火入魔了。 他愈发不能克制自己。 也愈发地明白,他要让她离自己远远的,那才是对她好。 如今,她就在他眼前咫尺的地方。 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离开。 是他错了。 是他错了。 他怎么会以为放她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世界里,没有她,还剩什么? “再没有一个人能像我一样爱你,从今天开始,你吃的饭不会再有味道,你过的日子不会再有笑容,你难过的时候再没有人能逗你开心,你冲动的时候也没人能拦得住你。” “无论过多久,你都会后悔你今天的决定。” “陆仰止,你别把我当傻子。” “就像你懂我一样,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的一举一动,你说话时候的神态语气,我都明白。” 他一掌撑在车窗上。 挺拔高大的身躯猛然弯下去,像终于支撑不住树冠的重量,而拦腰折断的参天大树。 你说你了解我。 不,唐言蹊。 我现在有多痛多悲多绝望,你一点都不了解。 你是暖阳,是晴天,是华枝春满,是天心月圆。 也是狂风,是周雨,是山呼海啸,是飞沙走石。 你是全世界。 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你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每一次都够我心里倾塌焚毁一回。 这次是终于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再也。 不会回来了。 厉东庭在不远处看得眉心发胀,眼睛也有些不舒服,正烦躁地抽了根烟准备上前,便被反身回来的顾九歌拦住去路。 “喂。”顾九歌不解地指了指那边,“那人干什么呢?” “他以为死在大火里的那个是他女人。”厉东庭吸了口烟,不耐道,“发疯呢。” “他女人?”顾九歌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问,“车里那个,是他……” 边说边扬起嘴角,“是他的就好,是他的就好!我还以为是你。” 厉东庭眉头皱得更厉害,“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是我女人?” 他什么时候有过女人? 顾九歌开心得一蹦三尺高,身上的防弹服都显得没那么沉重了,“太好了!” “你把嘴闭上。”厉东庭语调沉冷地低声斥道,“他现在脑子不正常,你说这话要是让他听见了,你就等着让你爹妈给你收尸吧。” 顾九歌于是闭了嘴,看过去,又忍不住小声咕哝:“那他脑子是真不正常,哪个被火烧死的人脸上白白净净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一句话正好说到厉东庭心坎上,他狠狠吸了口烟,“是,他一遇见这个女人,智商就都他妈被狗啃了。” 顾九歌笑眯眯,“你吃醋哦?” “……” 他跟一女人吃哪门子醋? “你是不是喜欢他?”顾九歌仿佛发现了惊天大秘密,“怪不得你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原来你喜欢的——” “闭嘴!”他忍无可忍,笑得冷枭桀骜,“顾九歌,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我提醒你,这种话别对男人随便说,不是谁都有我这么正人君子,不会对你做什么,懂?” 女人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失望和黯然,“我倒是希望你能对我做什么呢。” 这句话也不知厉东庭是没听见还是懒得理会,将手里的烟掐灭,吐出两个字:“收队。” 那边,陆仰止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车旁。 像一块僵硬的磐石。 处处萦绕着沉沉的死气。 忽然,车门在他的手掌里微微往外拱了拱。 还有开门的声音,和女人哭哑了的声音同时响起:“陆仰止,你怎么在这里?”她又推了推车门,推不动,于是无奈道,“别压着车门,我要出去。” 男人的眸光重重一震。 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正对上车里女人细眉微蹙,盯着他的目光。 她此时此刻的声音不好听,很不好听,暗哑得仿佛褪去了所有的色调。 却如同一刹那爆炸的光芒,顷刻中还了他一个五彩斑斓的宇宙。 陆仰止觉得这声音刺得他耳膜都在一下下的胀痛,他很缓慢地抽回手,唐言蹊顺势打开了门。 还没说话,就被男人蓦地收进了怀中。 那怀抱紧得令人无法喘息。 唐言蹊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他的怀抱中咯吱咯吱的摩擦。 他的身体和他的手掌却是那么冰凉,凉得好似刚刚从哪个冰窖里捞出来的。 黑眸一瞬不眨地锁住怀里的女人,生怕这一松手,就又是撕心裂肺的一辈子。 “陆仰止?”唐言蹊十分不舒服地在他怀里挣扎了下,“你先放——” “不。”他沙哑的嗓音,像地面焦黑的泥土,寸草不生,荒凉而偏执,“不放。” 唐言蹊怔了怔。 只听他在她耳边,呼吸低沉,声线粗嘎,毫无平时在商场上方寸有度、进退得体的沉稳,“唐言蹊,我给过你机会离开,但不是让你这样离开。” 他的语气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凌厉,那是种恨不得绞死她的力道,“是你自己要回来的,那你就给我记清楚,这次你若是再走,走之前,你先弄死我!” 第136章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唐言蹊茫然地望着他,似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番话。 明明不久之前,在游乐园的时候,他才—— “言言。”他抱紧她,用一种要把她揉进骨子里的力道,俊脸蹭着她的皮肤,“说话,跟我说句话。” 唐言蹊努力地牵了下唇角,结果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看到她一言不发、只是空洞落泪的表情,心里更是绞紧得厉害。 唐言蹊反手拥住他,把头埋进他怀里,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怎么办。”她也不说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是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怎么办,陆仰止,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女人身上,有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 陆仰止把她从车里抱下来,低声问:“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 唐言蹊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抓着他衬衫的领子,越攥越紧,“我要去警局,带我去警局。” 陆仰止看了她两秒,也不问为什么,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下,喉结滚动,哑声道:“好,去警局。” 他抱着她走到自己的车旁,宋井很有眼力价地拉开车门,还没说话,后门陆相思就扑了出来。 “唐言蹊!”她扯着女人的袖子,大眼睛瞪着她,“你……” “相思。”男人呵斥,“回车上去。” 唐言蹊垂着头,朝陆相思笑了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应。 陆相思被呵斥了,很是不开心,但是看到女人脸上显而易见的疲倦,还是抿了抿唇,乖乖上了车。 唐言蹊被陆仰止放在后座上,抬头见男人单手扶着车门,黑眸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四面八方不留空隙地锁着她,“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让相思陪你说说话,有事就叫宋井。” 唐言蹊点头。 他关上车门。 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了车里的谁。 可是一转身,眉眼间的温情秒秒钟散得一干二净。 厉东庭隔着老远都察觉到了那席卷而来的沉沉煞气。 皮笑肉不笑地迎上那人的视线,“还有事?” 陆仰止实在想一拳头砸在他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 他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到最后厉东庭都看不下去了,不耐道:“要打就打,婆婆妈妈的。” 陆仰止冷笑,“你他妈以为我不敢?” 语毕,一脚踹在他旁边一棵被烧焦的老树上,焦黑脆弱的树干从中断裂,轰然倾塌。 厉东庭被他眼中阴鸷沉笃的郑重吓了一跳,也知道是自己开玩笑过火了,没吭声。 陆仰止漆黑如泽的眸子盯着他,其中流露出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这儿,什么情况?” 厉东庭单手抄袋,目眺远方,“有人蓄意纵火。” 又或者,不只是纵火。 爆破小组在这附近至少找出了十枚炸弹、地雷。 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袭击。 但不知道对象是谁。 如果是针对当局,那么地点设置在人多的地方不是更有杀伤力? 更蹊跷的是,公园里当时有不下50人。 19人或轻或重的受了伤,但都无性命之虞。 只有一个人,被烧得浑身焦黑,若非唐言蹊和她手底下的人到了现场,根本都无法辨认那人的身份和性别。 “死的是谁?”陆仰止似有所觉,问完,回头看了眼车里的人。 厉东庭颔首,“是她认识的人,容鸢说,还是很亲密的人。” 陆仰止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墨岚?” 厉东庭冷笑,“你倒是做梦都想让他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呵,没这么便宜。” 厉东庭听出他语调里那抹尖锐凌厉的戾气还没消,很自觉地避其锋芒,道:“不是墨岚,也不是他身边的小跟班,听说是姓兰。”语毕,他又皱眉,“你怎么不去问你女人?她对那人的底细比我清楚得多。” “算你还有点用。”陆仰止冷冷甩出这句话,看也不再看他,转身往回走。 从厉东庭的角度看,他的容色平静沉稳,没有太大波澜。 但只有陆仰止自己心里知道,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姓兰。 es那位兰总。 她的兰斯洛特。 那天他在监控里听到的、她和宗祁的对话,犹在耳畔。 “我认识他们那年,我才13岁。” “那时候他们大多都是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要么就是家里没钱、连大学都上不起的人。” “后来,学校里的同学都知道,我每天和一群无业游民厮混,非说我是混社会的。还有个喜欢墨岚的姑娘,追不到墨岚她就欺负老子啊!当时的情况那叫一个危险,要不是有人赶来救老子……” 陆仰止的脚步陡然顿住,声音顺着凉薄的秋风飘回厉东庭的耳中,“尸体呢。” “警局。”厉东庭答得言简意赅,“法医检查过后才会送还给亲属。” 男人的长眉微拧,“需要出示亲属关系证明?” 厉东庭嘴角一翘,露出一个“这不是废话吗”的嘲笑。 陆仰止有条不紊地冷静吩咐道:“帮我打点一下,尸体我要带走。” 厉东庭恶寒,“干什么?” 人都烧焦了,他光看上一眼都觉得反胃。 “行,还是不行。”陆仰止回身望着他。 明明是个问句,厉东庭却觉得他其实只给了他一个选择,啐道:“就他妈你陆三公子谱大,滚!” 次次拿他当枪使就算了,这回是连干什么都不打算告诉他了? 顾九歌在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待陆仰止走后,她才伸手戳戳厉东庭的胳膊,笑眯眯道:“你基友不要你了。” “……” “没关系啊,我要你。” 厉东庭忽然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出得更厉害了。 他沉着眉眼,嗓音如雷霆,如霜降:“你再动手动脚,记大过!” 顾九歌怒道:“你就只会用这种老掉牙的招数威胁我了吗?” 他冷漠地回望她,不为所动,“招数不在新老,管用就好。” 顾九歌气结。 …… 陆仰止让宋井开车把陆相思送回了家里,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唐言蹊去了警局。 容鸢、霍格尔和赫克托三个人还在轮流录口供。 唐言蹊走进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感官麻木退化得厉害,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无比陌生可怕。 身边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将她揽紧。 唐言蹊却伸出冰凉的指尖按住了他的手臂,“你在这里等我,我有话要问霍格尔。” 陆仰止淡淡望着她,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有什么话叫他出来说,我陪你一起。” 唐言蹊欲言又止,半天才放弃了解释,给出两个字:“……不好。” 男人眸色一深,“这就是你想和我在一起的诚意?” 他的俊脸逼近,鼻尖贴上她的额头,低笑,“你知道,我不喜欢秘密。” 唐言蹊低着头,道:“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你,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先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有事情瞒着你,但是……”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他,眉眼温凉,“你应该更不喜欢我骗你吧。” 男人身子一僵。 有一瞬,下意识把她箍得更紧。 下一秒却又不置可否地放开她,嗓音温漠而低沉,“抱歉,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唐言蹊困惑。 他的手掌在她细腻白皙的脸上抚过,语调还维持在一贯的平淡中,“我没想在你心情最不好的时候用方才那句话逼你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言言,以后你有我了。你可以像任何女孩一样任性,也可以比她们更任性,我不怕你把所有事情都丢给我,懂吗?” 唐言蹊心里一触,差点又落泪。 她点头,难得的温驯却更让人心疼。 “不过。”他的语气陡然一冷,修长的手指攫着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狠狠吻了一下,道,“你要是敢骗我,就等着后悔吧。” 唐言蹊反手抱住他,在男人的胸前埋头轻笑,笑容里却还是苦涩的,“不骗你,我肯定不骗你。以后也都不骗你。” 男人低眉瞧着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深沉,“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唐言蹊点头。 他又亲了亲她的额角,放了手,“去吧。” 唐言蹊往审讯室的方向走出两步,忽然又止住步子,“陆仰止,我能不能麻烦你两件事?” 男人大步跟上她,“兰斯洛特的遗体还需要法医解剖察验,等他们给出结果,我会让东庭把他带回给你。如果你不相信法医给出的结论,我会再安排专人调查。” 唐言蹊鼻头一酸,“好。” 她还什么都没说。 他却已然都替她安排好了。 她想说的两件事正是——要回兰斯洛特的尸身,以及,将这件事追查到底。 陆仰止揉了揉她的头发,抬眼,静中含威的目光如寒风过境,扫过四周的人。 小警察们立刻会意,对唐言蹊的态度都比方才恭敬了许多,“唐小姐,您里面请吧。” 待唐言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边,陆仰止才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警员。 “陆公子,您还有什么吩咐?”对方一眼就看出了他有话说。 陆仰止眸光幽深无底,叠着腿坐在沙发上,手指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启唇,冷淡而条理分明地说道:“把审讯室的监控打开,我要知道她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她何时告诉他,是她的决定。 但是唐言蹊是他的女人,他如何能放任自己对惹她伤心的事一无所知? 那,岂不显得太无能了? 倘若她暂时不愿告诉他,那么他就装作不知,也不会插手。 不过,了解情况,是必须的。 知己知彼,才能在她说不定又要逞强的时候,给予她最合适的帮助。 警员忙为他引路,“我带您去监控室。” …… 一排审讯室里,容鸢正在其中一间被询问着。 霍格尔和赫克托二人并排站在过道里,见到唐言蹊,同时愣了下,“老祖宗。” 赫克托更是迎上去,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没事吧?您怎么也被带过来了?” 唐言蹊是案发之后接到霍格尔电话才到现场的,按理说这件事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再加上有刚才那位姓厉的军官护着,应当…… “是我自己要过来的。”唐言蹊答了他的问题,褐瞳看向霍无舟俊美而淡漠的脸,“霍格尔,这里没有外人,你可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 霍无舟原本靠在墙上,闻言单腿蹬了下身后的墙壁,站直了身体,俊透的五官中覆上难得一见的迟疑和复杂,“老祖宗,这件事一言难尽。” “那你就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好。”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还刚好碰上了小兰,和那场大火?” “我不是刚好碰见他。”霍无舟道,“是梅花约我过去的。” 兰斯洛特约他?! 赫克托也怔住了,“他约你干什么?” 霍无舟眯着眸子,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他说,他知道五年前在老祖宗身上发生了什么。” 第137章 你现在看起来很伤心 一句话,让四周原本就不怎么轻松的氛围瞬间凝固成冰。 赫克托花了将近两分钟才消化了霍格尔说出的短短几个字,然后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唐言蹊的表情。 对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平静到好像根本没听清霍格尔说了句什么。 果然,唐言蹊看向霍格尔,“你,说什么?” 长长的衣袖下露出她半截指骨,隐约可见那细长的手指已经紧攥到骨节青白的程度。 霍无舟没再重复,只郑重其事道:“老祖宗,事情比我们想象中复杂。” 唐言蹊后知后觉地体会到灵魂被人撕扯着拉出体内,又重重弹回来的感觉。 嗓子里涌上一丝丝腥甜,她闭了下眼睛,许久,才强行压下眸间汹涌的风浪,冷静道:“你继续说。” 霍无舟道:“大概一个月前,他联系我说,想见老祖宗一面。” 赫克托在心里算了算,“那不正是……” 唐言蹊深陷官司、又与陆仰止纠缠不清的那段时间。 那段时间他们想见她都难如登天,更别说是兰斯洛特了。 “所以你拒绝了?”唐言蹊说完这句话就觉得不大可能。 霍格尔不是冲动之人,更不会冒然僭越,替她做任何决定。 霍无舟果然淡淡觑了她一眼,“没有,我问了他想见你的理由,他一开始不愿意说,再加上那时候你还被陆总和江家的人轮流守着、我没办法单独把消息递给你,所以就让梅花暂时等一等。” 不过兰斯洛特的性格唐言蹊也清楚,四位jack里,属他最沉不住气。 赫克托亦是摇摇头,“那小子能等得住才怪。” 霍无舟勾了下唇,嘲弄道:“他以为是老祖宗不想见、叫我拖着,所以又加了码说,他手里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我们。但是必须要见到老祖宗本人,他才肯说。” 唐言蹊十分头疼,没想到前些日子出了那场乱子,无形之间耽误了这么多事。 自从在陆氏揭开了兰斯洛特的犯罪行为后,她一直就让赫克托私下追查兰斯洛特的去向。 但蹊跷的是,他们顺着这条线只查到温家,就彻底断了音讯。 温家以后,兰斯洛特像人间蒸发了,赫克托用了不少人力物力,甚至试图去攻破对方的ip地址,全都被挡了回来。 可巧的是唐言蹊手头也杂事缠身,这才暂时将兰斯洛特的官司抛之脑后了。 没想到再一见,竟已是天人永隔。 唐言蹊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被审的容鸢,轻声对霍无舟道:“抱歉,把她也连累进来。” 本来就是组织内部的事情,容鸢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平时爱跟着霍无舟厮混,结果却惹了一身腥,现在还像个犯人一样被压进去审讯。 金枝玉叶的容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比起她的内疚,霍无舟却仅仅是微皱了下淡远的眉峰,波澜不惊道:“没有人故意想害她,世事无常。老祖宗如果真的对她感到愧疚,也不必跟我道歉。我并不是她什么人,也没资格替她接受你的歉意。” 唐言蹊怔了下。 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苦笑,“是我糊涂了。” 她怎么会下意识就觉得对霍格尔道歉等同于对容鸢道歉了? 是这两个人平日里……cp感太强了吗? 倒是赫克托对霍无舟挤眉弄眼,见对方不理会,还用手肘碰了碰他,“你怎么回事?” “什么。” “你和容鸢?” 霍无舟面若冰霜,不搭言。 唐言蹊也莫名其妙,“他和容鸢怎么了?” 赫克托皮笑肉不笑,对霍无舟道:“现在说你不是她什么人,那几个月前专门叮嘱我去跟老祖宗解释容大小姐为人正派性情耿直、求老祖宗对她宽宏大量网开一面的是狗啊?” “……” 这么一说,唐言蹊也想起来了。 她刚回来那会儿……赫克托是跟她说过类似的话,还说是出自霍格尔之口。 不过赫克托说话向来不着调,所以她当时也没太往心里去。 眼下听这个意思,这番话着实是霍格尔本人说的? 唐言蹊忍不住又往玻璃窗里多看了几眼,容鸢和霍格尔这是吵架了吗? 霍无舟此刻满脑子都还是前天在医院中容鸢说要和沈家少爷一同去欧洲旅游时的场景—— “你放心,我堂堂容家大小姐,追我的男人从城南排到城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嫁了个残废守一辈子活寡,也绝对不会和你发生什么。” “死也不会。” 呵。 他攥了下拳,很快又松开,面无表情地对上另外两人好奇的目光,“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也永远不会有什么。” 容鸢被审完,正心力交瘁地拉开门,刚好就听见这一句。 死寂无声。 唯有门把手被捏得“咯吱”一声响。 一如谁突然攀上裂纹的心脏。 她一脚踏出审讯室的门,笑得温凉,径直走向离他最远的男人,“赫克托,到你了。” 赫克托不料她会突然出现,怔了好半天,又复杂地看了眼那边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的霍无舟,点点头道:“好,我这就进去。” 一时间,过道里还剩下容鸢、唐言蹊和霍无舟三人。 唐言蹊深深有种被一股强大气场排斥在外的感觉,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飘荡了两圈,抿唇道:“那……我先出去了。” 总归容鸢在场,她也没法和霍格尔继续说什么。 “不用了,我出去吧。”容鸢很自然地接过话,看也不看霍无舟的脸,好似根本没看见这里还站了个人,只冲着唐言蹊问,“我师哥来了吗?” 唐言蹊看了眼容鸢身后霍无舟那张愈发深邃沉暗的脸庞,吞吞吐吐道:“哦,来了,在外面。” 容鸢点了下头,转身往楼道外面走。 与霍无舟擦肩而过。 心里仿佛有根线,蓦地被扯断。 连着血脉,痛得刻骨。 她脸上却始终挂着得体又大方的笑。 待女人彻底走出去以后,唐言蹊才收回目光,莞尔道:“她出去了,你不用绷着么紧。” 霍无舟,“……” “霍格尔。”她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你一直是四个人里最让我放心的,你也应当明白,我从来没把你们当成学生,或是下属。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比我爸妈还要重要的人。” 男人被镜片遮挡的眸间划过一丝意外之色。 他们相识多年,霍无舟从不认为唐言蹊是说得出这么肉麻的话的人。 “我从小顽劣,只知道一放学就去‘基地’里找你们,一起吃饭一起打游戏,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谁,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想过给这段关系下个定义。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他,我才知道,每段感情,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爱情,都是需要认真经营、精心呵护的。” “而你们,就是唐言蹊的亲人。” 男人紧绷的面容稍稍松缓,嘴角微不可察地泛开一抹欣慰的弧度。 果然是,因为陆仰止教会了她何为情、何为爱么。 就像菩提祖师点化了石猴,为它开辟了新的天地,教给了它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一切感情。 她从前真的是个万事万物都不挂心的人。 如今,也早已明白何为“牵挂”。 “你记着,不管什么时候,你还有你兄弟我。”唐言蹊握拳,在他肩膀上轻轻一砸,“虽然小兰的事情很重要,但死人到底没有活着的人更珍贵,倘若你现在没心情讲,我可以先听你说说别的。” 霍无舟眸光一晃,“别的?” “比如,你现在看起来很伤心。” 霍无舟闻言一怔。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与平时无异。 是,怎么看出来伤心的? 唐言蹊失笑,“跟我说说吧,我怎么也是当了妈的人,肯定比赫克托那厮靠谱多了。” 霍无舟敛眉,静静望着自己的手掌。 良久,在虚空中握了拳,攥住一把空气。 正当唐言蹊以为这个闷葫芦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却听他沙哑的嗓音流入空气:“如果。” “我是说,如果。”霍无舟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个角度,一字一字道,“这次你没能和陆仰止和好,就意味着,彻底分开了吧。” 唐言蹊愣了下,心情都随着这个问题低落下去,“嗯。” 大约,是吧。 “再假设,你远走他乡,过了很多很多年,又见到了一个和陆仰止长相、性格都十分相似的人。”霍无舟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了。 唐言蹊心里蓦地腾起巨浪,感觉到整个神经都在随着他的字音止不住的震动,“你不会想告诉我说,你——” 长相、性格都十分相似的人。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唐言蹊可以肯定他说的那个人是容鸢。 而和容鸢长相、性格相似的人—— 红桃。 五年前死于非命的、她的红桃j,容渊。 霍格尔喜欢的人是容渊?!?!?! 是个,男人?! 见到唐言蹊震惊的表情,霍无舟心里好似被人戳了一刀。 那些见不得光的伤疤终于暴露在阳光下,比他想象中,更痛。 唐言蹊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会刺伤霍格尔。 毕竟,她知道他的童年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也知道,对于他来说,亲口承认自己喜欢一个男人,是种怎样来自精神层面的折磨。 唐言蹊心里拧得厉害,喉咙堵着,说不出话来安慰他。 霍无舟也不大需要她安慰什么,只是非常平静非常镇定地问了一个问题:“见到那样一个人,你会不自觉被他的一举一动吸引,你觉得自己可能会喜欢他,但是你要怎么区分你对他的感情究竟是因为你太爱陆仰止,还是因为,你喜欢的就是眼前这个和陆仰止相似的人?” 一室沉默。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唐言蹊揉着眉心啐道:“真他妈难。” “是啊。”霍无舟也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着狭窄的天花板,薄唇吐出四个字,“真他妈难。” 唐言蹊又惊了,惶然转头看他。 她从来没听过霍格尔骂人呢。 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唐言蹊叹了半天气,才道:“倘若你是因为喜欢红桃而和他妹妹在一起,对他妹妹而言,很不公平。” “嗯。” 唐言蹊想了想,认真建议道:“以现在的情况而言,反正你也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谁,不如和容鸢在一起试试,我觉得也无伤大……” “怎么会无伤大雅!”男人泠然截断她的话,语调是唐言蹊以为永远不会在这个淡漠无心的男人身上出现的坚定和凌厉,“那是对他的背叛!” 唐言蹊被他吼得呆滞。 “sorry。”她举起双手,“是我的错,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霍格尔的偏执,也许旁人不懂,但她,是再了解不过。 因为了解,所以心疼。 “你去试试和她谈谈,告诉她你和她哥哥其实……” “告诉她她崇拜敬仰的哥哥、容家二老得意自豪的儿子,其实是个不正常的人,是个见不得光的、恶心的同性恋?” 霍无舟的话让唐言蹊心都凉了一半。 是啊,连寻常百姓都不见得能接受这种事情,更别说容家那样的大户人家。 第138章 是我逼死他的 “如果他还活着,我可以为他拼尽一切。”霍无舟的声音低沉得让人心悸,“但是他已经不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只希望他入土为安,我不能让他死后还被人诟病,你明白吗?” 唐言蹊垂着头,“明白。” 就算把他们的感情大白于天下又如何,就算把“同性恋”三个字安在他的头上又如何。 即无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又会让活着的人对他的印象愈发扭曲。 她若是霍格尔,也不会忍心让自己的爱人死后还要忍受外人的诟病、家人的唾弃。 所以他现在,是求也求不得,爱也爱不得…… 连说,都说不得。 唐言蹊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令人揪心的感情。 甚至她以为她和陆仰止之间的九九八十一难就已经足够曲折。 为什么她身边的人总是这样多灾多难呵。 走廊里又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这次,终是没人再开口。 …… 容鸢走出审讯室时,陆仰止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方才他在监控里听到容鸢要出来时就在心里暗道不好。 容鸢这小丫头为了一个霍无舟,胳膊肘往外拐得厉害,要是她出来没看到他、甚至知道他在监控室里“偷听”唐言蹊他们说话,估计想都不想就会把他卖掉。 所以陆仰止无奈,只得暂时放下监控室里的事,前去接她,“怎么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审讯得力度太大,她脸上挂着很不常见的憔悴和疲倦,“还好。” 男人鹰隼般的黑眸深沉一片,轻易就笼罩住了她所有的勉强与不自然,“你这样子让人看不出来一点好。” 容鸢闭了闭眼,想笑,笑不出。 “受欺负了?” “没有。”她道,“我最近可能要去趟欧洲,公司的事情就暂时先放一放,等我回来再说吧。” 陆仰止“嗯”了一声,“是该去放个假。” 她是个要强的人,别人六年都毕不了业的课程她只用两年就修完了全部,甚至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从小就是所有圈子里的佼佼者。而她又不像唐言蹊,是个边玩就边做出惊世骇俗的成就的天才。 她是真的一步一个脚印,把自己活活逼成了外人眼中的天才。 陆仰止多嘴问了一句:“要带着霍无舟一起?” 容鸢怔了怔,失笑,“带他干什么?我和家里给我找的相亲对象出去玩,还得带个男人全程看戏吗?” “相亲?”男人长眉一蹙,“没听你说过。” 容鸢还是那张笑脸,“我年纪也不小了,就算不结婚,也该有个稳定的对象了。家里天天催,催得我头疼。” “而且我又不像你,你是个男人,早一天晚一天结婚都无所谓。我爸妈那种性子你知道的,好面子好得厉害。我只要嫁得不好、不如什么王家千金张家千金的,他们非活吃了我不可。” 陆仰止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以为会是霍无舟。” 这下女人倒是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她淡淡道:“我也曾经这样以为。” 陆仰止揉了揉她的头发。 容鸢是个骄傲的人,从来不会允许别人对她做这种亲昵的动作。 可是这一次,她却只剩下满心悲凉和倦怠,连阻拦都不想阻拦了。 “你从小到大都只做最好的,只要最好的。”陆仰止道,“为什么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上,却想到妥协了?”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了。”容鸢耸了耸肩,“可能是我以前心想事成的次数太多,所以老天才在我面前摆了这么大个难题,什么锲而不舍什么水滴石穿,都是假的。在感情里没什么道理可讲,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的话,别说一天、两天,就是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喜欢。” 说完,她很恶劣地朝男人挤出笑容,“不然庄清时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还是一头栽进唐言蹊的坑里出不来吗?” 陆仰止被她噎得没话说,看着她强打精神笑语晏晏的样子,连他都觉得累。 于是道:“回去歇着吧,我找人送你。” 容鸢也不拒绝,也不像往常说要等霍无舟一起,只是很听话地点头,“好。” …… 赫克托被放出来的时候,也像霜打了的茄子,骂道:“警局真不是人来的地方。” 唐言蹊轻描淡写,“那是你还没去过监狱。” 赫克托,“……” 心里忽然止不住的有些难过。 分分钟转移话题:“怎么样,你们有没有什么进展?” “没有。”唐言蹊看了眼霍无舟,很自觉地屏蔽了方才的话题,“想着等你出来一起说说呢,省得你又抱怨我们什么事都不和你商量。” 赫克托笑道:“算你们有良心。行了,说吧,刚才说到哪?” “小兰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非要见我一面。”唐言蹊接过话,把话锋转向霍无舟,“然后呢?” 对方答:“前两天,他说他被人跟踪了,让我尽快安排你们见面。” 前两天,正是她和陆仰止分分合合最要命的时候。 她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霍格尔没把消息递给她。 恐怕就算真的递给她了,她也没心思去管吧。 赫克托问:“梅花被人跟踪?被什么人?” “不知道。”霍无舟猜测,“也许是他背后的人。” 唐言蹊也似有所悟,“你是说……因为他无意间撞破了五年前的秘密,所以……” 霍无舟想得比她更全面,“也有可能是他背后的人察觉到了他有对我们示好的意思,所以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 “他是知道自己可能有性命之忧,才会这么迫不及待来找你,让你安排我们见面的?” “有可能。”霍无舟道,“之前他只说有重要的事情,但今天中午我接到他的电话,口吻明显比前几次都要焦急,他直言不讳告诉我说他所谓重要的事情就是五年前老祖宗含冤入狱的真相,让我务必想办法把你带过去。” “含冤入狱”四个字在唐言蹊心上掀起一大片风浪。 她不动声色地将指甲扣入掌心,向来漫不经心的脸蛋此刻凝聚起一团冷冰冰的煞气。 霍无舟把她的紧张收入眼底,叹道:“我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关机。” 女人漂亮的月眉紧紧蹙在一起。 那时候她和相思在鬼屋里,一直开着手机的手电筒,把手机耗得没电了。 “所以我想自己先过去看看。”霍无舟道,“但是我赶到时,公园就已经起火了。” 兰斯洛特就这样葬身火海。 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起。 突然中断的线索让唐言蹊感觉十分焦虑,她急匆匆问:“他就没有留下什么别的信息吗?” “他警惕性很高,说在电话里不方便讲,怕电话被人窃听。” 赫克托扶额,“梅花不去当特务真是大材小用了。” “不过。”霍无舟突然想起什么,皱眉道,“有一次他和我通电话,暗示我他可能被监视了,还说——‘就算我死了,我的尸体也会道出真相’。” 尸体。 唐言蹊只觉得有人在她的后脑勺上打了一闷棍,疼得她半天手脚麻木。 也许就是这句话,被幕后黑手听见,才选择了极致残忍的方法,用火烧死他。 她单手撑着墙壁,心里那种委屈和痛悔交织的情感无处发泄,堵在那里,难受得想吐。 倘若她没把这么多时间浪费在儿女情长上,倘若陆仰止早点放了她,倘若霍无舟想办法把消息递到她手里,倘若相思没有非要拽着她进鬼屋。 这之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关节可以阻止这场悲剧! 可是这些人,都不是她能埋怨的人。 说到底,谁都没有故意想害死兰斯洛特,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老祖宗。”霍无舟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俯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你想没想过,为什么梅花明知道有人窃听他的电话,还故意说自己的尸体上有线索?” 唐言蹊愣住。 “因为他那句话,有可能是故意说给幕后黑手听的。”霍无舟继续吐着字,薄唇一张一合,在唐言蹊眼前几乎形成令人眩晕的幻影,“他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线索,为了让幕后黑手选择用火烧死他的方式抹杀这些线索,暂时安心、不会再继续追究。而真正的线索,说不定还在。” 赫克托震惊地抬头,“你的意思是……” 霍无舟点头,“他势必还留了一手,以一种没办法被火烧掉的方式。” 就在这时,隔壁尸检的实验室被人打开,法医拿着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片,像个钥匙扣。 他道:“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枚纯金做的钥匙扣,上面好像有字,不过是一串只有1和0的数字,好像没什么用。” 唐言蹊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了。 1和0,二进制。 所谓,真金不怕火炼。 他让幕后黑手以为烧了他的尸体就万事大吉了,却一步步设下这个圈套,以自己的性命为饵,为了,留给她这个真正的线索! 霍无舟越过发抖的唐言蹊,平静地伸手接过,“既然和案子没关系,那我们就带走了,我们是死者生前的朋友,想拿他最后的遗物做个念想,想必没有问题吧?” 法医点点头,“拿去吧。” 霍无舟收进口袋里,走回唐言蹊身边,低声道:“老祖宗,拿回来了。” 好似有一把利刃穿过了唐言蹊的喉咙。 她每说一个字,都被那尖利的锋芒刺得血流成河,“所以,他早知道自己的会死,才选择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把线索留给我?” 一番话,声音轻渺得没有重量,几乎落不到地。 赫克托却被这寥寥数语惊得头皮发麻,他瞪大了眼睛,也停不住地开始哆嗦,“梅花他……” 唐言蹊蓦地伸手,重重砸在墙上,一下一下的,双眸猩红如血,像崩溃了一般,“他明明向我求助过,霍格尔,他向我求助过!” “他是因为得不到我的帮助和回应才不得不选择了牺牲自己,是我逼死他的,是我!!我明明可以救他的!!” 在死亡的威胁下等待一丝生还的希望是种多么恐怖的感觉。 她的兰斯洛特。 是个连身上一道浅浅的伤口都能疼得哀嚎的“矫情病”。 他是怎么有勇气下定决心,让自己死在大火之中的? 皮肤一寸一寸被焚毁,化为灰烬,倘若不痛苦,又怎会有“凤凰涅槃”这样的词语? 霍无舟亦是十分触动,但他咬着牙冷静下来,紧握着唐言蹊的胳膊,“老祖宗,梅花已经死了!就算你当时回应了他的求救,也不见得就能把他带出那片火海,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为他报仇!找出真凶,为他报仇!” 走廊里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外面人的注意。 陆仰止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门,黑眸里倒映着女人靠着墙壁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心里一紧,走上前去,挥开霍无舟的手,牢牢把她拥进怀里,“言言,怎么了?” 第139章 ZQS,庄清时 霍无舟被他蓦地推开,往后退了两步,堪堪站直身体,看向对面二人。 正好,对上陆仰止深邃如海,却电闪雷鸣、风起云涌的目光,“怎么回事?” 男人本该清隽英俊的眉眼此时显得格外摧灼,质问的口气丝毫不加掩饰,“我把人好好地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么给我照顾的?” 他的大掌中攥着女人在墙上砸出血迹的拳头。 力道不敢太重,又不松手,痛怒交织,深深隐忍。 霍无舟和赫克托相对无言,只道:“抱歉。” 陆仰止薄唇紧抿,每看一眼女人手上的斑斑血迹,就觉得一股邪火止不住地往上冒,唐言蹊忙扯了下他的衣襟,“你别发火,不是他们的错。” 都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自己做错事,怪不得别人。 这么一想,就更难受了。 伯仁因她而死,她却还每天沉浸在风花雪月里。 霍无舟兜里揣着那枚钥匙扣,端详着面前的场景,最终还是没当着陆仰止的面掏出来,而是平静道:“陆总,兰斯洛特的死对老祖宗打击很大,这段时间我们可能会经常上门叨扰,希望您届时行个方便。” 男人俊脸微沉,仍是不悦,但是到底顾忌着怀里的女人,没和他们闹得太僵,“滚吧。” 赫克托心有不甘,霍无舟怕他冲动,忙扯着他离开了。 陆仰止敛眉低目,望着怀里的女人。 明明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她却仿佛从翻转的天堂和地狱之间转了个圈,瘦得脱了形。 心脏微不可察地拧紧,他揽住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道:“言,回去吗?” 唐言蹊问:“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 腿长在她身上,进不进去也不是陆仰止说了算的。 大约是她整个人已经完全失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种感觉让陆仰止既心疼又欣慰,他喜欢被她依靠,却又不喜欢见到她这般伤心绝望。 于是他长眉微拢,缓缓道:“不行。言,我不准你进去。” 唐言蹊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 “你若是自己想进去,我不拦你。”他道,“但如果你问我是否给你许可,那我的答案是,不行。” 男人俊美非凡的容颜上没有半点波澜,只用密不透风的黑眸圈着她的脸蛋,“现在还不是见他的时候,今天你承受得已经够了。回去好好休息几天,等结果出来,想来你再来,嗯?” 唐言蹊涩涩地开口:“好,我去做个笔录,我们就回家。” 男人“嗯”了一声。 她却忽然抱住他,把头埋进他胸前,“陆仰止,我们算是……定下来了,是不是?” 半晌沉默。 细软的腰肢猛地被男人健朗的臂膀收紧,她撞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低沉稳重的嗓音:“我曾经以为有另一条路是对你最好的,但是下午东庭打电话说你出事了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我不能再放你离开一次了。” 唐言蹊安静地听着,心酸得厉害。 只听他继续道:“虽然很多事情我想等解决完再告诉你,不过比起你从别人嘴里听说,我还是宁可把话说在前面。” “我和庄清时一时之间断不掉,她们手里有你害死庄忠泽的证据。” 唐言蹊眸光一颤,懂了什么,惊愕道:“你是因为这个……” “是。”他沉声接过话,“但你心里不用有丝毫包袱。我是你男人,这是我需要解决的事,记住了?” 唐言蹊鼻头一酸,“很辛苦吧。” 他低笑,口吻却带了些喟叹,“辛苦,但远没有失去你辛苦。” “陆仰止。”她推开他的胸膛,稍稍错后些,郑重其事地对上男人深沉的眼睛,“那你也记好,我自己做的错事我愿意自己承担后果,倘若她们真要对我下手,那就让她们放马过来!至于你,你别想以任何借口再丢掉我一次!” 他静水无波的眼眸猛地震动了下。 紧接着,深黑的眼底漾开温和的光。 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终是将百炼钢都化为了绕指柔,带着虔诚与服从,“是,我的小祖宗。” 他想要的,也无非就是她这样一句保证罢了。 再多的困难都不是困难。 只要她在他身边,只要她一句信他、等他,他便有了披荆斩棘的勇气。 唯有这一件事,他要她的承诺。 其他事上,他又怎么舍得忤逆她半点? 陆仰止又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 也许是因为陆三公子的气场太强大,隔着审讯室的门都能给警方带来不小的震慑,唐言蹊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刁难。 只是草草被问了几个问题就放她出来了。 她出门时,目光四下一转,却仅见到了宋井和霍格尔、赫克托三人,本该坐在椅子上等她的男人已然不见踪影。 唐言蹊蹙了下眉,问:“仰止呢?” 宋井道:“陆总有点急事要去处理。” 他看她的视线有些躲闪,唐言蹊心里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赫克托原本就因为陆仰止先前的种种对他心有芥蒂,此时更是冷笑嘲弄出声:“急事?庄清时是死了要人上坟吗?什么事能比我们老祖宗的事更急?” 唐言蹊心中一咯噔,看过去,褐瞳里微光温凉,“庄清时?” 赫克托别过头,不想说话。 唐言蹊眯了下眸子,无波无澜的目光落在了宋井身上。 宋井顿时冷汗涔涔,奈何陆总交代过,她若是问起,那就实话实说,“确实是……庄小姐那边出了点事。” 唐言蹊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沉吟道:“这样啊,那你也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办,晚些回家。” 宋井瞪了瞪眼睛,小心翼翼抬头打量着女人的脸色,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镇定。 他心里忍不住打鼓,都说女人越生气表面就越镇定,这么看的话,果然还是……生气了么。 陆总也真是的,有时候善意的谎言还是很重要的,他怎么就这么实诚呢? 唐言蹊完全不清楚宋井心里是怎么腹诽他上司的,一门心思只惦记着霍格尔手里的线索,想赶快把宋井支开。 宋井想了片刻,找了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切入点,想要安慰她两句:“唐小姐,今天的事足以看出陆总对您的用心了,不过您和陆总之间的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开的,陆总也不好马上和家里闹翻,您可千万别因为这个事情置气。” 唐言蹊皱眉看着他,不懂他何出此言,“我因为什么置气了?谁让他和家里闹翻了?你左一句右一句说什么呢?” 宋井心道:完了,这绝对就是怒气值max了。 他苦着脸,道:“唐小姐,按规矩这话轮不到我来说,但是我一路看着您和陆总过来,实在是……” 唐言蹊最讨厌有人婆婆妈妈磨磨唧唧地说不到重点,再加上心情本来就差,沉声道:“有话直说。” “您是有所不知,今天副董事长给陆总打电话叫他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厉少骗陆总说您出事……陆总直接在电话里跟副董事长翻脸了。当时我可是把话听得真真的,您在他心里那绝对是不可撼动的位置。” 唐言蹊怔了下,嘴角禁不住扬起一丝弧度,“是吗?” “是是是。” “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摸了摸鼻尖,豪气道,“但是你说的话我爱听,涨工资!” 宋井,“……” 这总裁夫人架子都端起来了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他依旧小心翼翼地觑着她,“所以您不生气了?” 唐言蹊一掌拍在他头上,“我什么时候说我生气了?我生哪门子气?” “陆总和庄小姐的事……您不生气?” 唐言蹊绕了个圈才懂了他的顾虑,失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仰止又不喜欢她,守了这么多年活寡有什么资格在我眼前蹦跶?我不在的时候仰止都懒得看她一眼,更何况我在的时候,她能翻天吗?连这种一只手都能碾死的小角色我都要介意一下,那真是要累死了。” 宋井瞠目结舌。 不知是该说她太自信了还是…… 紧接着,却听她轻声道:“我相信他,若是经历了这么多我还要去怀疑他,那唐言蹊就真不配和他在一起了。” 宋井怔住,心中五味陈杂,是种很复杂却意外温暖的滋味。 “你先回吧。”唐言蹊道,“我还有点事要和他们商量。” 宋井见她眉眼郑重,倒也不似方才那般悲恸到失魂落魄、不知所措的模样,略略放下心,“那我先走了,您记得联系陆总,别让他担心。” “好。” 出了警局,天色已经暗下来。 唐言蹊坐进车里,冲霍无舟伸出手,“东西呢?” 霍无舟拎出怀里被塑料袋包裹着的金属片,递到她手上。 唐言蹊打开灯,细细摸着金属片上的纹理,似乎还能触到余温。 霍无舟低声道:“第一组数字是01011010。” 赫克托不假思索,“大写字母z。” “01010001。” “是q。” 唐言蹊听到这两个字母,眉骨毫无征兆地跳了下,“第三组数字难道是01010011?” 霍无舟点头,赫克托也惊讶不已,“您怎么知道的?” 她并没低头看过上面的数字。 “zqs。”唐言蹊闭了下眼,菱唇狠狠吐出三个字,“庄清时。” 第140章 又脏又野 话音一落,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唐言蹊的手攥在真皮车座上,越扣越紧,直到指甲划伤了皮面,“庄清时!” 霍无舟还算冷静的,只皱了下眉,“老祖宗,只凭三个字母不能说明什么,我们还需要更直观的证据。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转深,“这不合情理。” 赫克托被他这么一提点,也想起来了,“五年前破产身亡的可是庄忠泽,她的亲生父亲!她就算再恨老祖宗,也没必要杀了自己的父亲,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只为了给老祖宗下个套吧?” “她也没这个本事。”霍无舟沉吟,“五年前入侵庄氏系统的病毒,确实是出自老祖宗之手,组织的机密文件,庄清时如何能得到?退一万步讲,假设她真的有本事偷到病毒,再给她智商翻上十倍,她都不见得能研究明白那病毒该怎么用。” 唐言蹊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中十分煎熬,连最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住,“你们这是在想办法给她开脱吗?!” 霍无舟看到她满脸焦躁不安的模样,俊朗的眉宇间褶皱更深,“先不要急着下定论,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转机?”女人猛地抬头,褐色的瞳孔里如同盛着深秋的寒潭,目光冰凉刺骨,“你说的转机是什么转机?除非现在她能让死人复生,否则兰斯洛特的仇,老子肯定会算在她头上!” 赫克托也没见过她这么讲不通道理的时候,不禁看向霍无舟,期待他能想办法劝劝。 老祖宗向来散漫又随性,脾气好得过分,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问题,嘻嘻哈哈一阵什么都过去了。 可就是这样脾气好的人,一旦认真起来,就别想轻易糊弄。 “老祖宗,zqs三个字母不一定指的就是庄清时,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 “比如?”唐言蹊不冷不热地看向他。 赫克托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他所谓的“其他的什么”,遂放弃,“当然,不管怎么说,她的嫌疑还是相当大的,调查也要从她入手。” 霍无舟沉着脸,一言不发。 唐言蹊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忽然听到赫克托问:“你在想什么?” 问的是面色沉凝、眉目英俊的男人。 霍无舟抬指掐住眉心,淡淡道:“我在想,我们现在拿到的证据是真的线索,还是有人想让我们拿到的线索?” 倘若那幕后黑手当真神通广大到这份上,说不定也早就洞悉了兰斯洛特死前设下的最后一个圈套。 唐言蹊听着他的话,心脏不受控制地下沉,整个人像失重一般,手脚凉意湛湛,“不……” 赫克托忙握住她的手,“老祖宗,你没事吧?” 霍格尔的视线沉沉透过后视镜,落在女人苍白的脸上,“当务之急,还是先征得陆仰止的许可,到庄氏旧楼被封的总裁室里一探究竟。那台电脑里很可能还保留着当年的入侵记录,如果能查到庄氏的防护系统是被何方ip破译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唐言蹊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思绪骤然凝滞。 她咬了下唇,缓缓对上霍无舟的眼神,艰难开口:“五年前破译庄氏系统防护的人……就是我。” 赫克托震惊。 连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霍格尔的脸色都变了。 “是你?” 既然是她,那还谈什么“含冤入狱”、翻什么案?! 唐言蹊用力抓着头发,烦躁道:“我没有想害他破产,那时是因为他电脑里有一些我必须删掉的东西,我不得已才入侵了庄氏的防御系统。我发誓我真的只做了我要做的事,其他东西我一概没有碰。” 这一点别人也许不信,但以霍格尔和赫克托对她的了解,大约可以想象—— 唐言蹊虽然是个电脑天才,可是她对经商、金融之类的东西一窍不通。 若是什么重要的财务报表、竞标底价、企业发展规划,她连看都看不懂,又何谈去偷盗? 恐怕把一堆五花八门的文件摆在她眼前,她都不见得能分辨出来哪个是最机密、最重要的,只会皱着眉头一股脑地甩开。 “泄露庄氏机密的人不是老祖宗你?”这下赫克托也犯难了,“问题是,病毒出自你手,侵入防御系统的人也是你,这已经从一定程度上构成犯罪了……” 只不过,没有那么严重,甚至根本不用服刑,赔点钱双方调解一番便可。 毕竟现有的法律对于高科技网络犯罪这一块还存在很大盲区。 听着他的话,女人的贝齿咬得更紧了,薄薄的两片唇瓣都泛起白色,“我知道这是犯罪,我本来就不是清白无染的。是我做错的事情、我来负责,但是我没做过的事,也别想让我来背黑锅。害得庄家垮台的幕后黑手,我必须把他揪出来。” 霍无舟听了许久,忽然问:“你有什么东西落在他手里,冒着犯罪的风险也要从他电脑里删除?” 话音落定,整个车厢又一次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唐言蹊没有直视他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而是自顾自地看向车窗外,“没什么。” 赫克托听着都着急上火,“老祖宗,这些都是以后翻案的时候法官会问的问题,你总不能到那时候也——” 霍无舟亦是淡淡附和,“是,如果你连实情都不肯吐露,我们要如何证明犯下当年滔天经济大案的另有其人?” 女人精致如画的眉目仿佛有细微的僵硬,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阴影落在她漂亮的眼瞳中,好巧不巧地遮住了里面全部的光芒,让人看不清她此时此刻究竟是何种神色。 她绷着嗓音,几分沙哑:“就不能,想办法跳过这一步,直接查出那人的ip吗?” “五年前没立案调查过吗?”霍无舟望着她,眼眸如山间的清泉,静水流深,温度寒凉,“查出的结果是什么,你忘了吗?” 唐言蹊瞳孔一缩。 五年前,查出的结果,入侵地址是她的。 再加上那时候她一心想为庄忠泽的死赎罪,就这么在法庭上心灰意冷地认了罪。 如今,想要翻案,谈何容易。 唐言蹊喃喃:“已经……太晚了吗?” 赫克托嗤笑,“司法部门请的那帮废物能查出什么来?当年若不是他们不准嫌疑人的亲友插手调查,我和老霍肯定亲自去拆了那台电脑!” 霍无舟颔首,“所幸的是老祖宗回来了,但凡那人在电脑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绝对逃不过老祖宗的法眼。” 唐言蹊忍不住抬手在脑门上拍了两下,“可这所有事,又和庄清时有什么关系呢?” 庄清时是出了名的电脑白痴。 就像唐言蹊对经济、金融一窍不通一样。 那张薄薄的金属片被她攥进手心里,四角硌着她的皮肤,她也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是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沉思。 小兰。 你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这条线索,究竟是什么。 你在死之前最绝望最崩溃的时候想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 金属片沉默地躺在她的掌心,没有丝毫回应。 一如唐言蹊几个小时前见到的那道焦黑的尸体。 心痛到几乎承受不住。 良久,她闭上眼,轻轻道:“我等了五年,无所谓再多等这几天。其他事情暂时先放一放,这几天我想专心为小兰处理后事。他生前狐朋狗友就多,最是喜欢热闹、受不得冷清,我们这次还是把葬礼办的大一些,也算……” 赫克托瞧着女人闭着眼睛仍旧显得紧皱的眼眉,喉咙干涩到说不出一个字。 霍无舟素来和兰斯洛特不是一路人,交集甚少,连话都不多说。 可毕竟是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伙伴。 就算他是铁石心肠,如今也该裂开缝隙了。 他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安排。” 唐言蹊似有所觉,睁开眼帘,不动声色地看向霍无舟隐忍淡漠的侧脸。 其实她方才还想说,当年红桃出事的时候,也正是她怀孕的时候。 陆仰止怕她情绪波动太大,伤了腹中的胎儿,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把红桃去世的消息告诉她。 以至于,她错过了红桃下葬的日子,错过了她的头七,直到陆相思被“引产”之后,她才在万念俱灰的悲恸中得知了这个噩耗。 她错过了红桃的葬礼,所以,这一次,梅花的葬礼,她说什么也不会再耽误。 但是今天听了霍格尔说的、他对红桃的感情以后,唐言蹊忽然就不敢再在这个男人面前随意提起红桃了。 死去的人可怜,活着的人,又何尝不可怜。 …… 唐言蹊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陆相思还没睡,坐在沙发上频频往外看,看到她时,葡萄般的大眼睛亮了亮,整个人像是雀跃起来。 却,又硬生生地板住脚步,以轻描淡写的口吻道:“你回来了。” 唐言蹊看到她才觉得绞痛的心脏舒缓一些,把身上脏污的外套褪下,冲她张开双臂,“过来,让妈妈抱抱。” 陆相思撇了下嘴,满脸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抱住她。 唐言蹊满足地喟叹一声,“女儿真是妈妈的小棉袄。” 陆相思抬起眼帘,瞧着女人脸上显而易见的疲倦,一句噎她的话到底还是没忍心说出口,换成了干巴巴的,“你,还好吧?” 唐言蹊抱着她,没睁眼,“不好。” 陆相思一愣。 她看出她不好了,却没想过她会这么洒脱的承认自己不好。 “爸爸还没回来,你先上去洗个澡吃点东西,他可能过一会儿就……” 女人沉重的眼睑这才掀了掀,杏眸里笑意散得一干二净,“他还没回来?” 瞥了眼不远处的表盘,九点半都过了。 唐言蹊面不改色地起身,捏了下女孩的脸蛋,“我先上去洗个澡,你也回去睡觉,把你的作息时间好好调回来,过几天送你回学校,嗯?” 女孩一怔,欣喜遮掩不住,“真的?” “嗯,真的。” 唐言蹊说完,就扶着楼梯回了卧室。 衣服都没换,就一头扎进柔软的床褥里。 身体缓缓下沉,被褥做工精细的面料从四面八方把她包裹住,她一瞬间窒息得喘不上气。心底铺展开的痛和难过翻涌成灾,传导进神经,刺着她从上到下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 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那些原本暗色的纹理,不明显勾勒在壁纸上,都快被她数得一清二楚了。 他还是没有回来。 就像曾经她单方面喜欢他的时候。 他也是这样忙碌。 每天经常要等到午夜过后才会回来,天不亮,就又起床要去上班。 唐言蹊总会埋怨,为什么堂堂一个总裁当得如此窝囊,好像比工地搬砖的人还要辛苦。 陆仰止则会板着那张俊美无俦颠倒众生的脸,严肃认真地对她说,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利,又要担多大的责任,若是连他都成天想着吃喝玩乐,那手底下的员工如何能心甘情愿地为公司的发展殚精竭虑? 想着,不禁想笑。 可嘴角仿佛有千斤重,连提一提都格外费劲。 唐言蹊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卧室中只有夜风偶尔穿梭而过,听不到半点声响。 不一会儿,枕头就湿了一大片。 陆仰止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女人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连睡衣都不换,像是沉沉入梦。 可是仔细看,却不难发现枕头上的泪渍。 唐言蹊只感觉到身子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卷着,紧接着听到耳畔传来男人沉静冷峻的低斥:“唐言蹊,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哭不准出声的?” 平日里聒噪得像个喇叭,怎么哭起来却知道一声不吭、自己抱着被子偷偷难过了? 他不喜欢,很不喜欢。 唐言蹊的眼眶肿的像兔子,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存在,愣愣地看了他半晌。 直到男人绷着脸不悦地斥了句“回魂”,才垂下眼帘,恹恹地翻过身道:“你回来了……” 他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直接吻下去,把人压在柔软的床褥里,“我不回来你也想不起来找我,嗯?看你自己一个人哭得挺带劲,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他边说,牙齿边在她的唇上细细密密的啃噬,带着一股不算太浓稠却依旧很骇人的戾气。 唐言蹊原本就哭得有些缺氧,被他这么一闹,脑子里更是空白得什么都不剩了。 半晌,她才小声抱怨:“是是是,你就是打扰我了,你不回来才好,死在外面才好。” 男人的手臂撑在床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里似有一斛星光,熠熠又深深,“当真?” 唐言蹊别过脸不想理他,手掌抵着他的胸膛往外推了推,“当真,你走!找你的小情人去!” 说完,身上骤然一轻。 男人居然真的从她身上起来,一脚已经踏在了地板上。 她顿时心里难受得更厉害。 陆仰止还没往外迈出一步,劲瘦而肌理分明的腰就已经被一双藕臂缠住,腰间那颗低垂的小脑袋处发出狠狠的声音:“走什么走!你敢走我就剁了你的第三条腿,让你找情人!找什么情人!讨厌!” 男人嘴角轻轻勾起。 语气却淡漠得不起波澜,“放开。” “不放!” 第二次是沉了更多的暗哑与冷淡,“放开。” “我就不放开!有本事你就一巴掌拍死我!否则除了我谁都别想当陆太太!你这个狼心狗肺、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见贤思齐的臭男人!” 男人反身,长臂一展把她重新按回床上。 唐言蹊只感到眼前一阵天翻地覆,紧接着就看到男人俊朗含笑的眉眼,“陆太太,见贤思齐这四个字不是这样用的,你想说的,可能是见异思迁。” 他的脸廓如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画,其上自有疏云淡月,气韵深藏。 唐言蹊的脸一下涨红,说话都不利索了,“那、那你明白就行了。反正……反正就是不行。” 他还是气定神闲地撑着头睨着她,“什么不行?” “搞外遇。” “我说过我要搞外遇?” “你没说过,但是你让我放开你——” “陆太太,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去给你放洗澡水,嗯?”他低低笑着,胸膛都幅度轻巧的在震动,每个字从深喉里蹦出来,像是精心酿制出来的、醇香醉人的酒,“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脏多野,这都敢往床上躺,果然是眼里没有一点规矩。” 唐言蹊低头看了眼自己。 果然还穿着今天在森林里跪在地上那条裤子。 她抿唇,知道陆仰止这人事多毛病多规矩也多,不满道:“我不是忘了么……” “那要说多少次才记得?” “今天是特殊情况。”她吸了吸鼻子,“下次就记得了。” “怎么特殊?”男人忽然伸手穿过了她腰下的被褥,把她整个人拉得更贴近自己,“哭得天昏地暗,忘了换衣服,忘了时间,也忘了给我打电话催我回家了?” 唐言蹊的情绪有片刻的消沉。 没有及时接上他的问题。 也就是这片刻的沉默被他捕捉到,男人的眉眼沉峻下来,“我不喜欢你这样,知道吗?” 唐言蹊看着他,似懂非懂。 “我不喜欢我的女人自己在家里哭得天昏地暗,还咬着牙逞强不肯告诉我。”他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相思这些毛病都是跟你学的,以后还不知道要收多少委屈。” 唐言蹊静了两秒,低声道:“那你早些回来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男人身体一僵。 唐言蹊咬唇咬得更厉害。 试探道:“还是,你不喜欢我了,就想在庄清时那边多留一阵子?” “胡说什么!”他训斥,“满脑子竟乱想。” “那是为什么要呆到这么晚?” 陆仰止沉声道:“庄清时出事了。” 第141章 你收不收? 医院里。 女人又往墙上大力摔了个瓷瓶,听到七零八落破碎的声音,才渐渐消停下来。 护士们躲在门外谁也不敢进去,手里的托盘中摆着各式各样的药瓶和纱布,以备不时之需。 “那不是经常上电视那个庄大明星吗?” “是呀,电视里看着端庄优雅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居然跟个疯子一样。” “听说这种人因为经常承受舆论,心理压力大得没法想象。” “啊。”一人露出了同情怜悯的表情,“她不会是疯了吧?” “说不好。”护士看了眼科室门外“临床心理科”五个大字,叹息道,“正常人谁会到这里来呀……” “都给我住口!”不远处的楼道尽头扬起一道威严沉冷的女性嗓音,伴随着高跟鞋底磕碰地板的声音一同传来,“这件事谁要是敢往外吐露一个字,你们就都别想再榕城混饭吃了。” 两个小护士一惊,同时认出了从黑漆漆的楼道中走出来的女人。 陆市长的长女,陆氏集团的副董事长,陆远菱。 听说这家医院就是他们集团控股投资的地方,所以谁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顿时抖如筛糠,“副董事长。” 陆远菱把皮包往助理身上一搁,撩开脸侧碍事的长发,冷冷看向她们,“清时怎么样?” 小护士摇头,“医生正在给她采用减压疗法,情况有所好转了,但还是……” 陆远菱透过半透明的玻璃窗望着屋里的情况。 只见穿着松垮居家服的女人长发掩面、隐约露出半张憔悴的脸,身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不少。 她作为红遍半边天的女明星,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许多狗仔和媒体纷纷猜测是不是未婚先孕,所以出去安胎了,这样的小道消息也像长了翅膀般飞速传遍大街小巷。 陆远菱对此表示默许。 这些媒体和新闻发稿子之前都会过她的眼,以陆氏在榕城只手遮天的地步,若真是不能发的东西,是绝对一句都见不了世面的。 前些日子庄清时被唐言蹊打得鼻青脸肿,丢尽了她陆家儿媳的脸,陆仰止又讳莫如深,一幅不闻不问的态度,让她十分头疼。 这阵子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庄清时自己又开始疑神疑鬼了。 她休假这阵子经常从噩梦中醒来,精神状态差得出奇,动不动就说自己被人监视、被人威胁、被人加害。 陆仰止懒得理会她,她便去缠陆远菱。 陆远菱一开始也半信半疑。 可是后来见她憔悴得厉害,倒不像是装的,也就多了几分信。 所以她把庄清时接到陆家老宅里一起住,还特意多安排了些保安在宅子四周走动。 庄清时的情况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尤其是最近,唐言蹊重新回到陆仰止身边,听说他们一起去了游乐园,庄清时简直像是疯了一般。 所以陆远菱才给陆仰止打了个电话叫他回来吃晚饭。 但得到的回应十分强硬。 强硬得让她觉得奇怪。 她不相信唐言蹊那女人的安危对陆仰止来说分文不值了,那大概就是真出了什么让陆仰止突然改变主意的大事了。 于是她临时回了趟公司,再回家时却听佣人说,庄清时被送到医院的临床心理科去了。 陆远菱如今对庄清时也是一肚子火,推门而入,居高临下瞪着病床上瑟瑟发抖的女人,“你怎么一天到晚就会给我惹麻烦?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一点国民女神的范儿,卸了妆活脱脱就是个深闺怨妇,我要是男人我都不愿意见你!” 庄清时本来精神就脆弱,被她这么一骂更是委屈,“大姐……” “你别告诉我说你想用这种方式引起仰止的注意。”陆远菱冷漠地盯着她,“我告诉你,你就继续这样,把天捅个窟窿仰止也不会回来看你一眼!” 庄清时哭哭啼啼的,手指扣紧了床沿,眼泪流了满脸,“大姐,你说过我可以嫁给他的,你答应我的!” 一提这事,陆远菱的脸色也沉了沉,“是,这件事急不得。” “陆相思是唐言蹊的女儿!”庄清时猛地抬头,目光透过额前的长发射出来,无端显得阴狠幽怨,“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陆远菱敛起面上多余的表情,眸光若有若无的一深,“是又如何?” “呵。”庄清时笑出声。 唐言蹊的女儿。 她还以为是陆远菱和外面哪个男人生的野种。 因为找不到人负责,所以对外声称是陆仰止的女儿。 毕竟,那女孩五年来都养在陆远菱身边!谁能想到她竟然是当年唐言蹊被“引产”的女儿! 亏她想方设法不惜以热脸贴冷屁股地去讨好陆相思。 讨好的,却是敌人的女儿。 这怎能让她不恨。 “你明知道陆相思是唐言蹊的女儿!”庄清时恨得一口银牙咬碎,怒道,“你想让我嫁给陆仰止,替我的杀父仇人养女儿吗?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以为你有钱有势就可以随意摆弄和利用别人了吗!你算什么——” “啪”的一声。 女人怨怼的质问戛然而止。 她被一巴掌打到偏过头去,捂着热辣辣的脸,很慢很慢地回过头来。 望向陆远菱的眼神,似是陌生而不可置信。 而陆远菱却还是保持在那方寸有度,进退得宜的高贵清雅之间。 唯独,双眸冷漠得结冰,“冷静下来了?” 庄清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一股巨大的恐惧摄住心脏,她又反手抓住陆远菱的衣袖,“大姐,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远菱眼中的怜悯之色很浓,像是在看脚下匍匐的蝼蚁,嘴角一翘,伸手掐住女人尖细的下巴,“庄清时,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有钱有势,我就是想随意摆弄和利用别人,怎么,你若是这么有骨气,就从仰止身边滚开,反正那男人不爱你,心里也没有你,你何必求着我也要嫁给他?” 庄清时猛地摇头,“不,我不要,不要……” 她不停地重复道歉,直到陆远菱冷笑一声,打断她:“行了,你不用给我道歉,你这张脸我看着也烦。” “让你嫁给仰止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你,而是为了他好。你应当明白你的用处何在,只要是为了仰止好的事,我都不吝代价会去做。” “当然,在他平安富贵的基础上,我也尽可能想要他过得开心。所以,这陆太太的位置,是你的还是你的,但倘若他对唐言蹊那个小贱蹄子忘不掉、放不了,我也不会去管你们家长里短的闲事。” “自己的男人自己去争取,别什么事都指着我来替你做。我是不会为了让你们夫妻和睦而不顾我与他的姐弟情的,懂吗?” 庄清时被她一番话说的手脚冰凉。 陆远菱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就是在利用她。 她就是想让她嫁给陆仰止。 这就是她全部的目的了,至于陆仰止和她的夫妻生活是否和睦,陆仰止是否在外面有人,都不在陆远菱的考虑范围之内。 庄清时缓慢地垂下头,疲倦绝望碾过她的每一条神经和血管,扯得她心力交瘁。 这世界上也就只有陆远菱一个,敢在利用别人时也这么有恃无恐、光明正大地讲出来。 而她,像溺水的人,只能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根浮木,无瑕去管,浮木上是否布满尖锐的利刺。 庄清时不说话了。 陆远菱深吸一口气,又换了副难得的慈爱口吻,“不过,你最近这是怎么回事?” 庄清时视线掠过面前狼藉的病房,捏住眉心,轻声道:“睡不好,压力太大了,微博上也总有些不好的声音,再加上……” 再加上听说唐言蹊和陆相思母女相认,他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团团圆圆跑去游乐园玩的消息。 秘书为陆远菱拉开椅子请她坐下。 陆远菱便坐了下来,优雅地捋了捋头发,“我听说仰止来过。” 庄清时点点头,“刚走。” 下午她听陆远菱说要和仰止一起吃晚饭,专门精心打扮了一番。 结果晚饭计划泡汤了,因为唐言蹊,陆远菱也不知去向,她突然就控制不住情绪了。 在家里闹了一会儿被送过来,医生实在没办法,才联系了陆仰止。 陆远菱拍了拍她的手,一手恩威并施软硬交错的手段玩得十分娴熟,“你也别太心急,把自己身体拖垮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庄清时安静了几秒。 忽然,抬头看向她,“大姐,我们能不能使出那张王牌,让唐言蹊彻底消失?” 陆远菱脸上笑容一僵。 避重就轻地回答:“她消失了,你就能得到仰止的心了吗?这五年她不在,你有一丁点进展吗?” 庄清时皱着眉头,哭都哭不出来了,只用手捂着头,崩溃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梦见她害死我爸爸,还说要杀了我,她说她要杀了我……” “你真是睡觉睡糊涂了。”陆远菱不想再听她说胡话,“这些话你自己嘀咕嘀咕就好,别拿到仰止面前说,除非你想让他更烦你。” 说完,她拎起包就往外走。 庄清时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良久,躺了下去。 可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是整整一夜,睁着眼睛到天明。 …… 陆仰止第三次敲门的时候,浴室的门才从里面被女人拉开。 “怎么这么久?”他沉着脸,把她连人带着浴巾一起裹紧,又伸手探了探她手指的温度,确定水温没有太凉,才道,“过来,给你吹吹头发。” 唐言蹊一脸疲态地靠在他怀里,身子已经困乏得不行,精神却还是清醒得无法入睡。 陆仰止便是见到她这副样子,才好几次担心她是不是在浴室里直接昏睡过去了。 毕竟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这女人嗜睡如命,站着都能睡着。 可是看到她眼底隐约的青灰色,他却突然宁可她能睡着,也好过这样煎熬着,“把眼睛闭上。” 唐言蹊着实是累了,闭着眼,呼吸均匀。 手还紧紧抓着男人的衣角。 他就这么用手指穿过她的头发,细细地筛着,忽然听女人清澈沉静的嗓音传来:“你刚才说庄清时怎么了?” 唐言蹊感觉到那只在她发间穿梭的手顿了顿,男人淡淡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不知道发什么疯,听说是睡不好。” 女人白皙干净的脸上虚浮着笑意,“睡不好是什么大事吗?” 她在监狱那五年,没有一天能睡好。 陆仰止却答:“因人而异。” 唐言蹊睁开眼,不悦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什么叫因人而异?” “她睡不好不是什么大事。”他道。 唐言蹊心里这才气儿顺了,抿着唇笑,“那谁睡不好是大事?” 男人在高出俯瞰她,眼里闪过睿智、算计,似笑非笑,“我。” “……” 唐言蹊被他噎住,怏怏翻了个身,“你这人真无趣。” 谁知,下一秒又被他长臂一展带回怀里,“怎么无趣?” 唐言蹊不言语了,望着窗外沉沉的天幕,掰着手指算日子。 陆仰止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在算什么,不禁伸出手掌包住她细软的指头,在她耳畔低声道:“葬礼场地和墓地已经联系好了,我可能没办法推掉一整周的工作陪你过去,因为容鸢请了假,公司高层缺人手,我不好再离开太久。但是重要的日子我都会在。” 听到“葬礼”二字,她的身体僵了僵,良久,低声“嗯”了下。 她从他腿上爬起来,到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张银行卡,也没去看他的眼睛,只把卡递上去。 “陆仰止,这卡里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我知道可能不够你给他安排的葬礼和墓地的排场,但是——” 男人没接,语气却阴沉了些,“你这是什么意思?” 人都已经归他了,还要分个你我? 唐言蹊一听他声音不对,忙抱住他,“仰止,我没别的意思。但是兰斯洛特是我、霍格尔和赫克托的朋友,他从小就过得孤苦无依,身边只有我们这些亲人,我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给他最好的,总是希望他死后能为他做点什么……” 男人的黑眸里散开幽沉的雾气,就这么平静深邃地盯着她,没吭声。 “有点矫情,我明白。”唐言蹊苦笑,笑肌一抬却把悬在眼眶的泪挤了出来,“但是算我求你,我不想以后回忆起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没为他做过任何事,他却因我而死……” 陆仰止心里猛地一揪。 再无顾虑,把她整个揽进怀里,急促地压住她的唇,辗转一番,又轻轻吻住她眼角的泪,“不哭,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嗯?” “你想为他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宋井留给你使唤,不管我在不在,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直接告诉他。” 唐言蹊抱住他,很久很久,才空泛地低笑了下。 “笑什么?”男人抬起她的下颌,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脸。 “我笑,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人就在我眼前。” “而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失去的,却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陆仰止闻言,一时失语。 半晌,他起身,把吹风机收好,重新坐回床上,接过她递来的卡,想了想,到底还是如她所愿,收进了钱包。 却,又递出了另一张。 唐言蹊茫然。 男人俯身,低沉好听的嗓音环绕在她耳畔,“你给我的卡是你为朋友料理后事所用,我收了。而我给你的卡,是我想养我的女人,让她衣食无忧,喜欢什么就买什么的卡,你收不收?” 第142章 不喜欢,也可以不做 唐言蹊看了他半晌,直到男人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深深吻住的时候她才忍不住痒的轻笑讨饶,“好了,我知道了,那你给我吧。” 粉面桃腮,肤白貌美,一副活色生香的画面。 陆仰止最是喜欢看她笑。 忽然想起曾经有人在书里写过,女人最美的样子,就是她憋着笑又忍不住泄露一丝笑意的样子。 又把她按在床上吻了许久,他才缓慢地起身离开她。 静敛无波的眸里有暗色袭上,被卧室的阴影笼罩着,影影绰绰的全是幽光。 男人的唇流连过她的腮帮,吐字时连嗓音都沙哑了,“我去洗澡,你先休息,不用等我。” 说着,帮她裹好了被子,自己下床,刚走出两步,似有所觉地回头,发现女人正望着他。 “干什么一脸欲求不满的?”他又走回来,深眸将她的脸蛋映入眼底,“一直盯着我看,嗯?” 唐言蹊拍掉了他的手,又被他反手握住,那掌心的温度烫得她连忙要缩回手。 可是他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一下子就把手攥得更紧,“言言,别这么看着我。” “为什么?”她问。 “因为它。”陆仰止似笑非笑地低眉,瞧着自己裤子里的东西,“硬了。” “……” 唐言蹊猛地瞪大了眼睛甩开他的手,顺手还掷了个枕头出去,“你少耍流氓!” 陆仰止不慌不忙地接过枕头,又垫回她的脖子后面,低哑道:“乖,不闹了,今天放过你,睡吧。” 看她今天累得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的模样,他就十分不想再这种时候强迫她。 唐言蹊也没心情在这种时候和他发生什么,难得温驯地点头,自己缩进了被子里。 …… 第二天,天气不大好,凛冽的寒风摧残着树枝上最后几片零落的叶子,唐言蹊从被子里钻出来就感觉到了久违的冬日气息。 男人已经出门很久了,没有叫醒她,身边的被褥凉得透彻,但隐约还是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就这么淡淡地看了许久,忽然扬唇笑了下,心里一片沉然安定。 打开门,陆相思正在楼下玩魔方,见她出来,忙给厨房那边打了个手势。 佣人把温着的牛奶端出来,满面笑容道:“唐小姐,这是先生走之前特地叮嘱的,您吃了早饭再出门吧。” 唐言蹊从善如流地接过,喝得嘴角都挂上了白色,陆相思嫌弃地递上纸巾,“你脏死了。” “小屁孩,胡说什么呢。”唐言蹊擦干净嘴角,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我昨天跟你爸爸商量过了,这两天你可以回学校上学了。” 陆相思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唐言蹊单手托腮啃着面包,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丫头,“一提上学你就这么兴奋?你到底是不是我女儿?” 她小时候一提上学就头疼,这丫头怎么…… 陆相思把魔方往她面前一放,攀着椅子坐在她对面,满脸的嫌弃还是分毫不收,“你这种顽固不化的人是无法体会好学生的乐趣的。” “好学生?”唐言蹊皮笑肉不笑,“你才多大,幼儿园学的东西能看出什么好赖,等你高考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了。” 她上高中那会儿为了考大学差点没死在试卷里,所幸的是有一技傍身,最后还是被顶尖的科技大学的计算机系录取。 陆相思也学着她的样子,皮笑肉不笑,“我已经二年级了。” “……” 唐言蹊被她的话惊了又惊,“你才多大你就二年级了?” 陆仰止是不让孩子睡觉24小时连轴转的吗? 她正思索着,别墅的大门就被人敲开。 霍格尔和赫克托依次走进玄关,大衣上沾着薄薄的寒气,看到陆相思,皆是一愣。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老祖宗的女儿,赫克托小声问:“老祖宗的女儿,这该怎么称呼?” 霍格尔静默片刻,“小祖宗。” 唐言蹊抬头看到二人,玩笑的心思就去了几分,对陆相思道:“你先上楼去,妈妈有事要和两个叔叔说。” 陆相思以一种万分不信任的眼神将二人打量一番,回过头对唐言蹊道:“我大姑姑每次往家里带人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你先上楼去,大姑姑有事要和叔叔说。” 唐言蹊脸色微变,抓起魔方就扔在她身上,“胡说八道!再口无遮拦我要打你了。” 赫克托和霍格尔都跟着尴尬起来,尤其是赫克托,苦笑道:“小祖宗,你想太多了,不是谁的眼光都像你爸爸的眼光一样特别。” “……” 楼下惨叫连天,上了楼的陆相思忍不住摇头喟叹。 不作不死,这话说得太对。 楼下,鼻青脸肿的赫克托一脸怂样瞧着对面的女人,“老祖宗,你下手太狠了,万一留了个疤我以后可怎么找对象。” “反正看得上你的人多半也是个瞎子。”唐言蹊漫不经心地伸展着骨节,冷笑,“你脸上留不留疤也无伤大雅。” 霍无舟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全程看戏,最后看他们闹得差不多了,才淡淡打断,“我昨天去庄氏旧楼看了看,楼下已经因为上次文件被盗的事情被封锁了,以容鸢的名义都进不去,恐怕陆仰止这关是绕不过去了。” 唐言蹊闻言也皱了眉,“以容鸢的名义都进不去?是她本人过去的?” 霍无舟面无表情,“不,只有我自己,她这两天要出国了,收拾东西忙。” “新鲜了。”赫克托揉着脸,“容大小姐不是跟你形影不离的么,走到女厕所都恨不得把你当卫生纸带进去,她出国能不带你去?” 唐言蹊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微微一晃,看向那边眉目沉静的男人。 霍无舟还是板着一张没有情绪的脸,说出来的话略略带了些嘲讽,不知是在讽刺谁,“她和未婚夫出国旅游,带我做什么。” 未婚夫? 唐言蹊握着水杯的手一顿,水差点洒出来,“她什么时候有的未婚夫,我怎么没听陆仰止说过?” 霍无舟推了推眼镜,提起这个话题明显情绪有些浮躁,连声音都没有平时那么淡然,“前几天。” “你废了?”赫克托冷笑,鄙夷道,“怪不得这两天一直这么不对劲,原来是女人跟别人跑了。我还以为容鸢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了,这都能拱手让人,老霍你胸襟宽阔啊。” 赫克托不清楚个中曲折,唐言蹊却是了解的,赶忙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的胡言乱语。 又对霍无舟斟酌道:“这两天也就是小兰的葬礼稍微麻烦点,我和赫克托也应付得来,如果你想跟去的话——” 男人微微拧了眉,沉声截断:“用不着!” 唐言蹊安静下来。 连赫克托都收起了玩笑的心思。 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发现了沉凝之色。 霍格尔何时是这般心浮气躁的人了? 究竟是什么事,能挑动他万年冷漠平淡的情绪。 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墓地和葬礼都安排好了?”霍无舟见二人不说话,率先开口。 唐言蹊只好回答:“正在安排着,下午我准备去警局要小兰的遗体。” “我陪你去。”霍无舟道。 唐言蹊信口拈了个谎话,“陆仰止说要陪我去,你还是先回家看看容鸢那边有没有需要帮忙收拾的吧,毕竟这些年人都是你在照顾,她自己什么都做不来,难免吃亏些。” 霍无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一定要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容鸢。 怎么,他看上去就这么反常吗? 就算反常又怎样,谁规定他的反常就一定要和容鸢那女人有关? 霍无舟一路飙着车回到容鸢的独栋,远远就看到她那大红色的玛莎拉蒂格外亮眼的停在门外。 他觉得自己心里原本就压抑的什么东西更是爆裂开来,打开车门就进了屋子。 女人正穿着平日里的居家服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整理箱子。 她向来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内衣、中衣、外衣都分开放置得很有条理。 还有一个小包包是她平时爱用的化妆品。 霍无舟不大明白,她素颜的样子就已经是美女中的佼佼者了,为什么还喜欢在脸上用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 老祖宗从来就不会抹那些。 可她却总是笑着告诉他,女为悦己者容呀。 他又问,谁是你的悦己者? 她答,总会出现的。 现在,她的悦己者算是出现了吗? 女人细瘦的胳膊拢在宽松的衣袖里,格外骨感,一头长发随意地散在一侧,随着她的动作,能看清她胸前的起伏。 霍无舟呼吸猛地一窒,眸光都沉了下去。 容鸢再回头时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皱着眉捡起来,迎上他幽深的目光,“谁让你进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女孩子的闺房,男女授受不亲,你要避嫌——” 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挡在她眼前,“你现在跟我说避嫌,以前每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要避嫌?” 容鸢心里又被他猝不及防地刺了一针,脸色僵了僵,好半天才仰着头笑出来,“谁都有少不更事的年纪,你何必拽着我以前的不懂事来回来去羞辱。” 霍无舟一口凉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随着他呼吸中越来越多的浊气堆积,心口都闷得厉害。 容鸢却无视了他愈发寒凉的眼神,淡淡转身,把衣架挂回衣柜里,“兰斯洛特的后事处理好了吗?需要帮忙?” 男人俊透的眉峰一蹙,“不需要。” “喔。”她一笑,“那你来找我是什么事?” 霍无舟心底的结被人扯住,勒死了几分,“我找你就只能是因为有事需要帮忙?” 他看着女人低头收拾着箱子里的东西的侧影,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她即将离他而去。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不止是欧洲那么远。 而是,他伸手再也够不到的什么地方。 可他却不知道他是不是该留她。 也同样不知道,惹他心烦的到底是眼前这个女人,还是她那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 “容鸢,沈家那位少爷是什么人,你清楚吗?”他沉声道,“他高中的时候玩过多少女人,最大的一次还把自己搞进了局子,沈董事长当初为了平息事端才把他送到国外去,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这么迫不及待的和他双宿双栖?” 容鸢听着他的话,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没有起伏,“他以前是什么人我不关心,他有他的故事,我也不见得就能马上踏实下心来真心待他。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如果不给自己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永远都会被困在原地。” 如果不给自己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永远都会被困在原地。 短短几个字,男人镜片下一双风雨萧瑟的眼眸仿佛裂开了很深很深的缝隙。 容鸢半晌听不到他的回答,便继续弯下腰去收拾东西。 蓦地,身后传来男人哑透了的嗓音:“容鸢,你不能走。” 她的心跟着一哆嗦。 指甲也嵌入掌心,面上努力维系着镇定,回过头望着他,“为什么?” 男人与她对视,很是郑重,一个字一个字道:“过几天就是兰斯洛特的葬礼,你哥哥生前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和兰斯洛特交情匪浅。就算是为了你哥,兰斯洛特的葬礼你也不能缺席。” 被人紧攥着的血管骤然松开,强大的血流回冲进心脏,倒让她半天醒不过闷来。 原以为窒息是最难受的。 却原来,这种空气中弥漫着毒气噬心蚀骨的感觉,更是痛苦。 许久,容鸢低低笑了,“霍无舟,我不能走,就是因为我要替我哥参加兰斯洛特的葬礼?这就是你留我的理由了?” 男人握住了拳头,眸光透过镜片将她的笑靥圈在眼里,“是,这就是我留你的理由。” 容鸢闭上眼。 难过如同潮水漫过她的心尖。 绝望,愤怒,愤怒过后,又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最终扔下了手里没收拾完的东西,眉眼间析出袅袅的凉意,笑容也如斯,“好,也好,那我就等到兰斯洛特的葬礼结束再走。” 左不过也是离开,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 他就非要把她的心一次次拿出来践踏。 那便践踏吧。 也许杯子足够烫手了,她自然就晓得该松手了。 而且—— 兰斯洛特那人,除了急功近利、鼠目寸光,偶尔容易受到誘惑、摇摆不定以外,其实是个很友好很贴心的朋友。 那时老祖宗一门心思扑在陆仰止身上,赫克托又嘴欠得总喜欢和人过不去,霍无舟对“容渊”更是爱答不理,唯一一个肯听“容渊”说说话,肯鼓励他、对他好的,也就只剩那个心细如发、性情又温和的兰斯洛特了。 霍无舟说的对。 就算是为了“容渊”,她也不能错过兰斯洛特的葬礼。 霍无舟得到了她的保证,浑身紧绷的肌肉微微松懈下来,心跳也恢复了正常频率,垂着眼帘,淡淡望着她,“老祖宗下午去警局领兰斯洛特的遗体,你和我去庄氏旧楼,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五年前的事,有蹊跷。” 容鸢失笑,“这不还是有事要我帮忙么?” 男人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未答。 容鸢终于是疲于和他再争辩什么,随意道:“我换衣服,你出去等着吧。” “容鸢,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也可以不做。” 女人背影一顿,笑意清浅漾开,“是吗?” 她道:“我以为你是有恃无恐,知道我永远不会拒绝你的要求,所以才这么一次次的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地往我心里插刀子呢。” 第143章 霍无舟,你给我停下! 她说完这话,没有给霍无舟反应的时间,就一手将他推出门外,顺势关了房门。 门关的刹那,女人背对着房门,身子无力地滑下。 素手掩面,再摊开时,指尖一片濡湿。 …… 霍无舟走后,陆家的客厅里只剩下唐言蹊和赫克托二人。 沙发上还随意扔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反观二人,正围在茶几上的电脑屏幕前,若有所思。 “这是从狗仔手里买到的视频。”赫克托运指如飞,调出窗口,“庄清时除了出入医院之外,根本没出过家门。” 他顿了顿,唇角染上嘲弄,“看样子是一心准备着嫁入豪门,连工作都暂时放下来了。” “她是怕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上电视不好交代吧。”唐言蹊往沙发上一靠,手里捧着茶杯,啜了一口,茶香淡淡,可她的脸色却不怎么好。 庄清时没出过家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件事和她的关系并不大。 又或者,她是通过网络、无线电,或者其他的方式买凶害死兰斯洛特的? “庄家已经倒了五年了,老祖宗。”赫克托皱眉分析,“如今的庄清时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在城郊埋炸弹的人?如若真是她做的,那她势必得到了谁的帮助,此为其一。如若她背后还有人指使,她可能就是个棋子,此为其二。” 无论怎么讲,以庄清时这种智商这种见识,都不可能独自成事。 所以说,把目光放在她身上,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唐言蹊看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就明白他后面没说出来的话。 纤细的五指越捏越紧,贴上了滚烫的瓷杯都毫无知觉,“但是庄清时是小兰留下的最后一条线索,赫克托,除了她之外我们谁都找不到,我不可能就这样放过她!” 她的生活,她的爱人,她的一切都曾经被这个女人参与过、毁坏过。 庄忠泽的死,她难逃其咎,可是这不代表她就要用一辈子来偿还庄忠泽的女儿。 唐言蹊望着监控上的画面,只能截取到大门的部分,视野很是狭隘。 可是看到大门上的雕花,她眉心忽地一蹙,“等等,放大一点。” 赫克托依言把画面放大。 “这不是庄清时的家!”女人冷冷断言。 “那……这是?” 唐言蹊合上电脑,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陆家。” 赫克托愕然抬头望着她,“陆家?” “不知道是陆家哪一处宅子。”她放下茶杯,忍不住胸口那股喷薄欲出的怒意,寒声道,“但是这雕花门我认得,整个榕城,专供陆家。” “当红小花旦入主豪门,这么大的新闻,狗仔居然没爆。”赫克托喃喃,“看来这里面有猫腻啊……”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去警局要小兰的尸体,陆家的事,我还得和仰止商量。” 就算是为了他,她也不能这么单枪匹马不管不顾地冲到陆家去找茬。 赫克托心口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仿佛时间又倒回了五年前。 那时候的老祖宗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因为多了一个陆仰止而变得束手束脚,毁了所有。 如今…… 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一次了吧? …… 容鸢和霍无舟二人赶到庄氏旧楼时,正是下午两点太阳最烈的时候。 女人松了松围巾,顺手扯下来递向一旁。 旁边无人接应。 容鸢怔了下,侧目,发现霍无舟就站在她旁边,眸光深深地望着她。 她一下子像是触了电,收回手,把围巾缠在胳膊上,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习惯了。” 这几年霍无舟始终在她身边,如影随形,一点一滴,渗透到她人生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这种感觉让她忽然想起物理学里的一个实验—— 两本薄薄的书,一页一页地相互交叠在一起,最终会产生连两辆车都拉不断的摩擦力。 他们就像那两本书,书里写着痴情人的故事。 想拉开时,唯一的办法就是翻开书,再一页一页地将书页合拢,回归到自己生活本来的轨道上。 免不了的,就要把书里记载的故事再看一遍,再痛一回。 就像现在,一个小细节都会让她恍惚去想,没了霍无舟以后,每个冬天,她的围巾扯下来要递给谁呢? 男人镜片下的黑眸藏着深沉的暗涌,看到女人失神的模样,突然就伸手,拽住了她的围巾。 容鸢一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失笑着摇摇头,“没关系,反正以后也不会是你来做,让我早点适应也好。” 也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男人心头盘旋的躁意,他猛地一扯围巾,带得她整个人都跌向了他怀里。 “容鸢。”他的目光攫着她的脸,低沉性感的嗓音里带着让她陌生的阴鸷,“是你要和别人相亲结婚,别做出一副被我抛弃生无可恋的样子,嗯?” 容鸢听了他的话愣神片刻,心里刺痛得厉害,却淡然拂开他攥着她手腕的手,“嗯,知道了,你也别太在意,毕竟家里少个茶壶我都能惋惜好一阵,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男人的眼底猛地掀起一阵足以吞噬一切的幽暗。 原来在她心里,他就和那些家具没区别? 容鸢没有继续和他纠缠,而是径自走向门外的保安处。 霍无舟只看到女人弧度美好的侧脸在他视线所及的最远处,浅笑着对保安说了几句什么,保安稍有迟疑,到底还是放行了。 然后她从保安处出来,边走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恢复了庄氏大楼的供电系统。 大厅的灯缓缓亮起来。 看得出来这里被尘封很久,无人打扫,前台的柜子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灰。 她按下电梯,见霍无舟沉着脸走过来,若无其事地撩了撩头发,“你家老祖宗让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有没有董事长办公室的钥匙?”他也不绕弯子。 “没有。”容鸢漫不经心地瞥着电梯外的景色,“不过这地方早已经封的封、废的废,你要是想进董事长办公室,自己把门卸了就行。” 男人低低一笑,“你倒是洒脱,不怕被你师哥追责?” 据他所知,这是庄家破产以后,陆仰止以自己的私人财产收购的地方,怎么也轮不到容鸢来造次。 容鸢皮笑肉不笑,“反正是帮你家老祖宗做事,她说一我师哥不敢说二,就算她一把火把这楼燎了,我师哥又能怎么她?” 以前以为陆仰止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临渊峙岳的大丈夫,怎么也不至于是个惧内的。 现在却发现他着着实实就是个妻奴。 思及至此,容鸢又不明白了,“你家老祖宗守着个近水楼台的月亮自己不用,为什么让我来办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直接找陆仰止不就完了么,还把她扯进来。 霍无舟面不改色,“她忙。” 容鸢想了想,“确实,最近多事之秋,光一个兰斯洛特也够难为她了。” 霍无舟静静听着她的话,没搭茬。 再忙又如何,该办的事,唐言蹊一样不差地都会办好。 她也没吩咐过一定要在这两天从庄氏旧楼里找出什么线索。 只是,刚才的他,实在凹不出其他的理由,能让容鸢放下手里收拾的箱子了。 可是他看到她满脸期待地收拾箱子准备和另一个男人走,就觉得心里有无数蚂蚁在啃噬。 到底是因为这张脸。 还是别的什么。 无从得知。 电梯到达顶层,容鸢率先走了出来。 董事长办公室不出意外地被人锁着。 霍无舟只看了一眼,便道:“回去吧。” 容鸢皱眉,“你有毛病啊?来都来了,不想办法进去?” 纯是在浪费她时间好玩吗? 霍无舟抱着手臂,道:“弄坏了麻烦。” 容鸢皮笑肉不笑,“麻烦也麻烦不到你头上,让开。” 说着,她一手把男人推到一旁,从兜里掏出自己平时用的小黑卡子,轻车熟路地往锁眼里捅。 霍无舟眯着眸子,嘲弄:“看不出来容家的千金大小姐也会做这种溜门撬锁鸡鸣狗盗之事。” 容鸢头也不抬,似习惯了他的调侃,拢了下头发,露出精巧尖细的下巴,目光还认真地盯着锁眼。 “小时候调皮被锁在家里,没有这点本事怎么出门?” 话音一落,身旁的男人眸光陡然一僵。 面部俊朗的线条紧紧绷着,似压抑着什么。 容鸢只听到他低了好几度的嗓音传来,“你家里很喜欢把孩子锁起来管教?” “也不是吧,谁没有个熊孩子的年纪。”她继续捅着手里的锁眼,“这玩意还挺有设计感,我都捅不开的锁,少见。” 这话仿佛一瞬间把霍无舟的灵魂扯到了另一个空间里,那时,也是个样貌清秀的少年,志得意满地告诉他:“这世界上就没有我捅不开的锁,包括你心里那把,不信我们打个赌。” 零星的疑虑被排山倒海的痛楚掩盖,他再也不敢仔细思索下去,只是站在原地,怔然。 容鸢实在拿它没办法了,颓然扔掉了卡子,“你等等,我去楼下仓库里找找锤子。” 忽听他道:“你哥哥也很擅长开锁,你们很像。” 女人脚步一顿。 略带凉薄的笑音响起,她背对着他,没有回头,“承蒙你记得。” 霍无舟闭了下眼,“我和你一起去,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容鸢心里蓦地一动,回过身来,眼神十分复杂,“你对我小时候的事情感兴趣?” 霍无舟没答言,就这么迈开步伐跟在她身边。 容鸢沉默了片刻,道:“我小时候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大概就是每天都想出去玩,不过家里两个老顽固不让,总是压着我学习,学习。所以我还上幼儿园的年级就已经做出了小学四年级的奥数题。” 男人淡淡“嗯”了声,算作回应。 她按下下行的电梯,笑得狡黠,“不过没人知道,我是怎么做出来的。” 霍无舟被她眼里的笑意晃了下神,再反应过来时,已然不听使唤地问出了声:“怎么做的?” 容鸢不意他会接腔,诧异地觑着他,却被他眼底的脉脉霜色震慑。 一贯的清冷中,有种不难察觉的温和,那是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 容鸢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撇过脸,“试出来的。” “试出来的?” “嗯。”说到这里,她情绪逐渐低落,“没办法呀,做不出题不准吃饭,我饿嘛,所以只能把数字带进题目里试,从1到100,边哭边试,试了几十个,最后就试出答案了。” 心脏莫名揪紧,男人眉头微蹙,“你家里对你这么严格?” 一个小女孩,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女孩。 被关在房间里,边抹眼泪边做着那些完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题目。 容鸢出神地瞧着窗外,轻笑道:“谁让家里只有我一个独——” 话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抬头对上男人深渊般的视线。 “独什么?”霍无舟死死盯着她。 她的话在他脑海里翻腾起一片巨浪。 明知不可能是他想的那样,他却还是不忍放过任何一个和那人有关的荒谬可能。 容鸢的神经一寸一寸被扯紧,狭小的电梯逼得她近乎窒息。 男人的眼中锋芒愈发冷漠凌厉,像是洞若观火的凶兽,望着眼皮底下无处逃脱的猎物。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被憋死的时候,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 容鸢几乎是落荒而逃,匆匆打开仓库的门,想也不想就把他关在了门外。 霍无舟缓缓抬步走近门前,也不追她。 就这么格外有耐心地等着她自己从仓库里出来。 约莫磨蹭了半个小时,在他最后一次抬起手腕看表时,门锁“咔嚓”转动了下。 是女人抱着工具箱重新出现在他视野里。 霍无舟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她。 容鸢被她看得心底发毛,故作镇定地舔了舔嘴唇,“我们先上去开门,其他事情以后有得是机会说。” 男人也不吭声,蓄势待发、不知在酝酿什么的姿态把容鸢搞得快要疯掉。 过了不知多久,他意味深长的话音才响起来:“听你说了这么多,好像从来没提过你哥哥,怎么,你小时候的生活里难道没有这个人?” 容鸢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失策,就知道这个心思缜密的男人不会轻易放过她万分之一的漏洞。 她咬着后槽牙,道:“我现在生活里也没有这个人了,霍无舟,你何必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他?你是怕我忘了我哥,还是怕我忘了你是害死我哥的帮凶?你来问我他小时候的事,我倒还想问问你,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害得我哥死无全尸?!” 掷地有声,恨意昭昭。 也许是言语中的狠劲震慑住了男人,也许是她目光里的怨怼不像是假的,霍无舟皱了眉,好半晌都没再开口。 都不说话了,专注地撬锁。 最后容鸢实在烦躁,抬起锤子不由分说直接把门锁给砸裂了。 门锁裂开的刹那,金属块飞溅开来,霍无舟目光一凛,蓦地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那不轻不重的铜块以大力砸在了他的手背上,他闷哼一声,眉峰蹙得死紧。 地上“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一堆,还有一块飞到了容鸢脚边。 惊惶过后,是变本加厉的怒火窜入心头,霍无舟忍无可忍地斥道:“你疯了吗?谁教你问题解决不了就要使用暴力的?” 这女人真是不要命得很。 容鸢被男人揽进怀里时重重磕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脑子里还七荤八素的,根本无暇去听他说了点什么。 只感觉到脚背被谁温热的手掌触摸上,她激灵一下子回过神,在男人掀开她裤脚之前慌张退开。 “霍无舟,你干什么!” 男人沉着面孔,比她还不悦,“溅到哪了,给我看看。” “不用。”容鸢白着脸推脱,“没溅到我。” 其实溅到了,而且溅到的是她几年前受过伤的脚腕,疼得她现在咬牙切齿地想叫唤。 男人冷笑,摆明了不信她的鬼扯,“没砸到你这一脑袋冷汗是怎么回事?” 容鸢又往后退了两步。 霍无舟垂着眸,被阴影遮蔽的墨瞳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突然问:“容鸢,你脚腕上有什么怕被人看到的东西?” 上次在陆氏也是这样。 她和老祖宗拉扯间高跟鞋卡在电梯缝里,他帮她取出了鞋,要帮她穿上时,她也猛地就捂住了裤脚。 容鸢还在暗恼今天露出的马脚太多,正在想着如何圆场时,冷不防地被人圈住了腰肢,跌进谁的怀抱之中。 那手臂看似随意,实则用力地箍着她,让她毫无动弹的余地。 紧接着,男人弯下腰去。 容鸢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色惨白如纸,尖叫道:“霍无舟,你停下,不准!” 她挣扎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绝望溢满胸腔,“你给我停下!霍无舟!” “闭嘴!” 她的话没说完,伴随着男人的低喝,只觉得脚腕处一凉。 是裤脚被人掀开,冬日的冷空气与皮肤接触上,一路冷进了她心底。 而最是震惊的,要数揽着她的腰,低头掀开她裤脚的男人。 女人白皙的小腿下方,是一串格外深、格外刺眼的纹身。 以伤疤为起点,连成一笔五个字母——ogier. 霍格尔。 像是被人撕裂了伪装,暴露出最卑贱、最低劣的秘密。 容鸢的眼泪倏忽间从眼眶中滚落。 那种丢人现眼的感觉,无法言喻。 在一个永远不会回应他感情的男人面前,她的心思一览无遗。 往日的骄傲霎时间破碎,她呆呆地望着地面很久,才伸手捂住了脸。 男人的指肚缓缓触上那五个字母。 后四个光滑平整,是刺上去的没错。 可第一个字母o,却有一处结了疤,不难推测出这里曾经受过贯穿一类的重伤。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低沉沙哑的笑声混着令人不理解的沉暗情绪,“容鸢,你一直以来遮遮掩掩,藏的就是这个?” 女人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抬眸看她。 目光所及之处,地板上渐渐多了一滴一滴的水渍。 是从他头顶落下来的眼泪。 他呼吸一窒,猛地起身,把她抵在墙壁与自己之间,另一只手捏紧她的下巴,黑眸死死圈住她失措的脸庞,眸光灼亮惊人,“告诉我,为什么要在身上刻我的名字,嗯?” 第144章 简单多了 女人的视线仿佛无法聚焦,就这么涣散地看了他半晌。 静静莞尔笑了下,“如果我说我刻的ogier不是你,是不是显得太矫情了?” 她顿了顿,闭上眼,“大概你也不会信吧。” 霍无舟没说话,眼中的墨色氤氲成片,颜色更加浓稠。 容鸢心底的委屈和怒意交织在一起,见他不言不语、深沉如海的模样,就更是难受,“你给我滚开!我不想看见你!” 剖开了她最丢人的秘密还不够,还要来嘲笑吗? 霍无舟,做人做到你这个份上,真的挺糟糕的。 她伸出来打他的手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容鸢,你喜欢我?” 这话,让原本还在挣扎的女人瞬间安静下来。 就像被人施了定身咒。 她分辨不出他深沉的口吻中那一抹笑究竟是讽笑还是其他什么,只听到他继续慢条斯理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女人的指甲嵌入掌心,笑得一脸破罐破摔,“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天开始,不,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不喜欢你了。” 男人眼底席卷开沉暗的风暴,语调却不惊不怒,平平无奇,“是吗?” 他也不说什么嘲讽的话来寒碜她,可就是这种看破一切的平静让容鸢更加难受。 她情愿他一巴掌扇过来打醒她,笑话她,也不愿意他用这种冷静的态度对待她年少无知的感情。 就仿佛,这些感情在他眼里,还不够挑动他半点情绪的。 她像是和他较上劲的小兽,竖起满身的刺,冷声道:“哪个女人年轻的时候没喜欢过几个错误的人?何况你霍无舟长得又不丑,本事又大,还满身都是故事,这样的男人莫名其妙出现在我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陪伴几年,动心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男人看着她梗着脖子的样子,低笑,“是不难。” 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容鸢微怔。 却听到他问:“那我是做了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事?” 改变主意? 容鸢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 片刻后,脸色涨得更红。 他是问,他做了什么让她渐渐不喜欢他了的事! 逐渐顺着话题深究下去,却只能触到满心的冰凉。 霍无舟离她很近,察觉到了她突然低落的情绪。 半晌,只听她道:“脚腕上的纹身可以洗掉,我也没打算带着它结婚去恶心我未来的老公,你放心。” 容鸢推开他,“我不会给你造成什么负担,你就权当不知道这件事就好。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说它也没什么意义。” 她的话如同一根针,没入男人的神经里,疼得他皱眉,却怎么也无法翻出踪迹将它取出来。 只能任它这么时不时的发作,别无他法。 他有心爱的人,那人不是她,不是“容渊”,他甚至不肯告诉她是谁。 她也要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 这不是两个人一开始就心知肚明的事情吗? 为什么撞破了这个秘密,却让霍无舟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仿佛行百里者半九十,眼看着伸手就能得到的什么东西,猛地消失在了眼前。 最怕的不是从没拥有过,而是在失去后才知道,他原本差点就拥有过。 脑海里很多混乱的思绪冲撞在一起,他扶着墙壁,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地方静下来好好想想。 想想该怎么应付这措手不及的一切。 而这段意外来得太仓促,同样心力交瘁的还有被撞破了秘密的容鸢本人。 她的反应却比霍无舟自然许多。 默默走到门口,低头打开了门锁,哑声道:“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你不是还有正事要办?” 霍无舟敛起心思,沉沉地“嗯”了一声,跟着她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列十分古朴,看得出来庄忠泽是个喜爱古玩和国粹的人,地板中央盖着一层厚厚的地毯,风格与周围的陈列有几分格格不入,所幸有茶几压在上方,倒不算太突兀。 容鸢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也懒得和他搭话,说什么都显得尴尬。 霍无舟就更不会再主动说什么了,几步走到电脑旁边,打开了布满灰尘的电脑。 电脑设了开机密码。 他眉头一蹙。 容鸢见状嗤笑,“你不是黑客吗?这都打不开?” 霍无舟曲指按住眉心,“你以为黑客是万能的?” 容鸢没再说话了,她知道,黑客当然不是。 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七十二般变化,也要打开电脑,这些本事才有用武之地。 不过,用最简单的排列组合一一试过去,总能找到正确答案。 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容鸢眸色一黯,走向一旁的书架。 几乎所有的书都沾染着薄薄的灰尘,只有一本,灰尘多得可怕。 她眉头一皱,伸手在那本书附近一探,“霍无舟!你来!” 男人直起腰身,看着她古怪的动作,眼睛眯成狭长的形状,“什么事?” 边说边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看见那本书时,突然眼里也翻覆起了波涛。 眼见他要去碰,容鸢猛地拦住他,“别碰,这本书上有静电!” 正是静电吸附了那些灰尘,才让这本书在一大堆书里变得格外显眼。 “静电。”男人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她的话,“一本书上为什么会有静电?木质材料的导电性——” 容鸢从方才找到的工具箱里取出橡胶手套,想也不想道:“因为,它很有可能就不是一本书。” 说完,她用戴好手套的手去取那本古怪的书,不出所料的,怎么拽都拽不出来。 她冷笑,“果然是个机关。” “我来。”霍无舟二话不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清俊的眉眼间少见有些沉凝,“会编程吗?” 容鸢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她该说会还是该说不会? 今天已经露出了太多马脚,若再有不慎…… 男人薄唇翕动,不冷不热地开腔:“会,不会,一个字或者两个字,需要思考这么久?” 容鸢五指一攥,片刻,还是抿唇道:“会一点。” “一点就够了,去楼下随便找台电脑做个排列组合的程序出来,把数字1到9和所有电脑可以显示的符号组合成20位以下的密码。”男人有条不紊地指点道,“就是你小时候的办法,虽然蠢一些,不过这是最基础的破译密码的手段。我口袋里有u盘,做完直接带上来插到庄忠泽的电脑里。” 容鸢也不磨叽,“u盘给我。” “自己拿。” 她闻言愣住。 抬头瞧着男人正在研究那本书的认真的侧脸,倒也不像是故意刁难她。 贝齿轻轻咬上唇,她将手探进了男人上衣的兜口里。 霍无舟只感觉到有只柔若无骨的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在他身上作弄,惹得他浑身肌肉都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容鸢翻找了好一会儿,颦起眉尖,“没找到,你是不是忘记带了?” “不在上衣兜里。” 他这样说,容鸢也不疑有他,只骂了声:“不早说!” 就把手伸进了男人的裤兜。 霍无舟瞬间仿佛被电流蹿过,猛地攥住了她的皓腕,呼吸粗重道:“够了。” 容鸢一头雾水,抬头看到他眼底那些幽深晦暗的色泽,奇怪地问:“你又犯什么病?” 霍无舟从来没被任何人逼到这个窘迫的境地过,血液不停往同一个地方涌,他的神经一根一根被挑断,自己从口袋里找出u盘仍给她,哑声道:“滚出去。” 容鸢从未听过他骂人,连说脏话都少,又见他脸色有异,不禁道:“你还好吧?” 决定不喜欢和已经不喜欢,是两码事。 看到他过得不好,她还是会不自觉地跟着担心。 她一凑近,霍无舟像是触电般往后退了一步。 那眼神惊惶厌恶,刺中了容鸢的心脏。 她于是收回手,勉强挤出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抱歉,忘了你讨厌我。” 攥紧掌中的u盘,往外走去。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霍无舟一人。 镜片下的眼眸里电闪雷鸣,如同夜幕中咆哮翻涌的海。 他刚才是怎么了。 竟然对她…… 起了反应。 自从发现自己对容渊的感情后,他也有陆续从网络上、身边相似的人身上了解过。 喜欢男人的男人,是很难对女人起反应的。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明明下定决心这一生就这样过了。 怎么会对那人的妹妹起了歹念。 他对不起容渊,也对不起容鸢。 浓烈的自我厌恶漫上心头,逼得霍无舟退无可退。 他爱上谁都不能爱上容渊的妹妹,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会如何看待他?他百年以后又怎么有脸面去见他? 看来,唯一的办法,只剩下放手让容鸢离开。 或许只有她和别人在一起,才能成全他对那人的一片情衷。 …… 容鸢按照霍无舟说的方法写了个简易的程序后,用u盘拷贝下来,又回到了董事长办公室。 此时霍无舟已经忙活完了手里的东西,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书,都是他从书架上扔下来的。 只剩下那一本当不当正不正地卡在那里。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那本书被翻转了90度,正面朝向他们,屋子中央的地毯和茶几不知何时被男人撤开,多了一个从地底下升出来的保险柜。 男人挺拔的身姿就端立在保险柜前方,目光阴沉地盯着它。 容鸢匆匆上前,“这是怎么回事?” “那块地毯,是拿来遮地板上这块与周围不同地砖的。”男人在地砖附近点了点脚尖,“为的是藏住这个保险柜。” 他思索一阵,问道:“你能打开这个锁吗?” “我试试。”容鸢低头看了看保险柜的锁,很快放弃,“不能,这个锁的形状很特别,需要同时抵住四面八方的锁芯才能打开。” “是什么形状?”男人问。 容鸢皱眉,“难说。” 她大概知道是什么形状,可是很难形容。 霍无舟看到她纠结的神色,决定暂时放下这边,“先去把电脑密码破译了。” 容鸢掏出u盘插在电脑上,只见霍无舟三下五除二地进入了电脑的安全模式,从里面调出程序。 程序运行了大概五分钟,才将电脑密码破译。 “usb?”容鸢看着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的字母和后面一串毫无逻辑的数字,嫌弃道,“这是什么密码,他记得住吗?” “你看清楚。”霍无舟点了点屏幕,沉声道,“不是usb,是ubs。” “ub……s?”容鸢瞪大了眼睛,薄唇里吐出一串漂亮的伦敦音,“union bank of switzend?” 瑞士银行?! “不知道。”男人蹙眉,“也许是。” “等等!”容鸢恍然,“如果ubs指的是瑞士银行,那后面这串数字会不会是什么其他暗示?” 男人不置一词,打开了电脑。 看得出来庄忠泽是个很尽职尽责的领导,连电脑屏幕用的都是庄氏集团的logo。 霍无舟还没说话,容鸢突然一击掌,大叫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形状!刚才那个保险柜的钥匙就是这个形状!” “你说什么?”霍无舟看向她,“你确定?” “我确定。”容鸢道,“按照这个2d的截面图做成3d模型,应该是个类似于这样的形状。” 她边说边用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打了两个圈,扣在一起。 霍无舟眉眼一沉。 连环扣。 容鸢道:“这种形状的钥匙,想配都配不出来,真是麻烦。” “不,这种形状的钥匙,反而简单。”男人眼里析出几分冷峻的寒芒,一字一字道,“简单多了。” …… 唐言蹊刚从警局出来就接到了霍无舟的电话,马不停蹄又赶到了庄氏旧楼。 容鸢在楼下接应她,保安虽然觉得不妥,但到底是容总带来的人,他也不敢说什么。 只是在二人上了楼之后,暗搓搓地给宋秘书去了个电话。 彼时陆氏的会议室里正是一片压抑的气氛笼罩,宋井的电话铃声响起时,所有人的目光扫过去。 尤其来自上位的那两道格外深沉冷漠,吓得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宋井掐了一个,对方又打来第二个。 宋井掐了第二个,对方又打来第三个。 宋井掐了第三个,忍无可忍地正准备关机,对方却直接换成了短信。 座首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口吻危险而冷冽,“有完没完!” 宋井刚读完短信上的内容,苦着脸抬起头,“陆总,是庄氏旧楼那边的消息,出事了。” 男人薄唇扯开一个弧度,锋利非常,“是吗?比今天会上说的事还大?” 他往座椅上一靠,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檀木桌面,笑意虚浮在嘴角,“说来听听。” 宋井一瞬间觉得男人的眼瞳里风雨萧瑟,其间透出来的含义就只有一种——如果这件事不够大,他可能比刚才被骂的狗血淋头的那群人加起来都要惨。 “刚才容总带人去了庄氏旧楼。”宋井在他耳边低声道,“还、还把董事长办公室的锁给砸了……” 男人闻言,脸廓霎时间透出惊人的戾气,眸色一沉,“容鸢?” 她不是请了几天假说要出国散心? 怎么跑到庄氏去撬锁了? 陆仰止思忖片刻,决定道:“先放一放。眼下这份合同要紧,她做事有分寸,等开完会我再去问她。” 下面听八卦的一群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刚听说总裁有事纷纷舒了一口气,想着这会议大概就到此为止了,结果…… 他刚站起来,还没往外走,就又这么大爷似的坐下了,鹰眸一扫全场,所有人如芒在背。 宋井也认同容总做事是很有分寸的,更何况,今天要签的这份合同是真的要紧,合作方不是别人,而是国际刑警。 正想着先解决眼前事,手机上又窜进了另一条消息。 他一看就皱了眉,在男人犀利的眼风中,几次吞吐,到底还是老实交代了,“陆总,容总带去的是霍无舟和唐小姐,唐小姐脸色还不大好。” 会议室里大约有两秒钟的死寂。 只听“嚯”地一声,男人从座椅上起身,一脚踹翻了椅子,步伐急促地往外走。 主持会议的经理愣了半天,扬声追问:“陆总,这份合同——” “以后再说!”男人沉冷的嗓音从远处传来,转瞬间人已经走过了楼道转角。 众人一头雾水。 宋井忙收了手机跟上去,在电梯里看到男人不停给谁打着电话,那边无人接听。 他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冷静像是被什么东西搅碎,显出一种与他的沉稳淡定十分不符的躁意,“什么叫脸色不太好?” 宋井头皮发麻,“这个……” 他也不知道啊,底下的人传来的消息就是这么说的。 “她下午去什么地方了?” 宋井翻了翻记录,“她两个朋友去找过她,后来霍无舟一个人离开了,她和赫克托去了警局。” “警局?”陆仰止问,“尸体让她领走了?” “没有,但是按照您的吩咐,警方算是给唐小姐开了个后门,让她以亲属的名义进去看了。” 男人眉头紧拧,目光沉沉如山崩,不悦道:“我什么时候吩咐你们让她进去看这种东西了?!” 宋井无言,“……” 不是您说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吗? 怎么到现在好像成了警察不拦着她就是警察的错一样? 警察也很无辜好吗? 当然,这话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嘀咕嘀咕。 顺便祈祷唐小姐可赶紧接电话吧,这样的陆总他一个人实在是承受不来。 另一边,唐言蹊却完全没察觉手机在包里震动。 她跟着容鸢匆匆上楼,瞧见她所说的保险柜,也看见了霍无舟深不可测的目光。 女人失笑道:“我又不是开锁的,你找到个保险柜跟我说也没用啊。” “那边不是有锤子吗?”她摸了摸下巴,走上去拎起锤子,“砸开就好了。” 说完这话,唐言蹊明显发现屋里两个人的表情都不大自然。 容鸢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霍无舟,用口型告诉他,“你家老祖宗解决问题的套路和我也没差多少。” 霍无舟十分头疼,夺过她手里的锤子,“用不着。” “用不着,那你叫我来干什么?我只会暴力解决问题啊。”唐言蹊微讶,“你们都把外面的门锁砸开了,还怕砸个保险柜哦?” 霍无舟道:“你有钥匙。” 唐言蹊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这个从来说话都非常靠谱的男人嘴里吐出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眉梢动了动,“我怎么不知道我有钥匙?” 见霍无舟不答,她又看向容鸢,“什么钥匙?” 第145章 歪理 容鸢被她问住,一脸淡定地摊手,“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钥匙,霍无舟说的。” “……你们就为了这么个还没争论出结果的问题把我喊到这来?”唐言蹊无奈。 伸手拍了拍保险柜的铁皮,她径直走向电脑桌,“算了,我还是对电脑里的东西感兴趣一点,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 霍无舟没答她的话,而是跟在她身后,沉默片刻,问道:“老祖宗,你一直戴在身上的那个连环扣呢?” 唐言蹊握着鼠标的手一僵。 抬起头,正对上霍无舟那别有深意的目光。 仿佛印证了她心底的某种预感,对方直言不讳道:“容鸢看过锁眼了,钥匙的形状和它一样,所以想叫你来试试。” 唐言蹊直起身子,抿着唇又回到了保险箱旁。 视线在霍无舟和容鸢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容鸢这才听懂了,霍无舟是因为这个才把她叫来的。 半晌,唐言蹊伸手解开了脖子上的红绳,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玉扣,道:“先用这个吧,不知道能不能行。” 霍无舟接过,清俊的眉眼微微一凝,“这是?” “这是个仿冒品。”唐言蹊垂下眼帘,“我爸妈说这个东西非常重要,我小时候原本挂在身上,可是有一次差点丢了,从那之后他们就不太放心我自己保管了,托人做了几个仿冒品,真品一直寄放在她们手里。” 不得不说,她爸妈在这方面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上一枚玉扣就已经毁在了陆相思被绑的那场大爆炸里。 看来这东西确实非同小可,否则唐季迟和江姗也不至于如此宝贝。 霍无舟认识她许多年,但很少听她提起父母辈的事情。 闻言黑瞳里掠过重重的思虑之色,“是你父母告诉你这东西很重要的?” 容鸢也若有所思地接腔:“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知道这东西是拿来干什么的?” 唐言蹊抓了抓头发,“格老子的,我也不清楚。他们没和我说太多,只说以后我有用,就回去找他们拿。” 五年前有那么一次,需要她拿出真品验证一些事情。 可是不待她从欧洲回来,一切都变了样。 她一直以为那件事就是这个玉扣存在的全部理由,原来,竟还有后招。 容鸢正摸着下巴仔细思索着,突然余光里,高大挺拔的男人单脚后撤一步,就这么缓缓跪在了地上。 她的心脏猛地跃动,有一瞬间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霍无舟!” 正单膝跪地准备开锁的男人皱着眉抬眼看她,“怎么?” 唐言蹊也被这一声叫喊吸引去了目光。 一见容鸢的表情,她就知道她误会了什么。 说来也好笑,同样的事,当时陆仰止也做过。 她也有种陆仰止单膝跪地是要和她求婚的错觉呢。 片刻的失笑,很快唐言蹊却又反应过来另一件事—— 她以为陆仰止要对她求婚,是因为她对这件事有所期待。 那容鸢为什么会对霍无舟单膝跪地这个动作反应这么大? 难道她其实也…… 唐言蹊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最后把视线转向低头认真开锁的英俊男人,心头一片悲怆。 倘若容鸢真的喜欢霍格尔,那对霍格尔来说,大概是场没有出路的劫难吧。 “打不开吗?”唐言蹊见霍格尔左右捅了半天也没有进展,细眉轻轻颦起,“我试试。” “不用了。”霍格尔瞥着保险柜上一直闪烁的红色灯光,“既然这个东西有真赝品之分,那么重点肯定不是它的外形,而是它中间不可被复制的部分。” “你是说芯片?”唐言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霍格尔说的对,倘若这枚玉扣真的随便找一块质地上乘的玉就能做出个一模一样的,那还谈什么真假。 唐言蹊扶额,“就不能直接找个劈头劈开看看?” “庄忠泽连芯片钥匙都做得出来,会想不到后人可能用暴力手段拆除它?这恐怕里面还有个自毁机关,如果不用钥匙打开,里面的东西也别想完好无损地被取出来。” “妈卖批。”唐言蹊低声咒骂了句,一脚踹在了保险箱上,“这里面究竟是什么,藏得这么深,谍战片吗?” 容鸢,“……” 霍无舟,“……” “也罢,先把这个箱子搬走,过阵子小兰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再去找我爸妈要钥匙。” 唐言蹊疲倦地挥了挥手,下了最后的决断。 目前也没有比这个更稳妥的方式了,容鸢与霍无舟对视一眼,霍无舟身为男人自然主动去抬箱子,容鸢则根本不需要人提醒,自然而然地帮他脱下外套拿在手里,又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唐言蹊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时候偶然看到这一幕,心头无端地跳了跳。 从前她还不知道霍格尔对红桃的心意,所以也没太注意红桃的妹妹与霍格尔之间的来往。 此时一看,还真是…… 她在心中暗叹了口气,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电脑上。 这台电脑已经有五年没启动过了,系统老旧,再加上曾经被病毒黑过,反应慢得可怕。 电脑上大多都是些庄氏公司的企业资料、合同、发展规划什么的。 唐言蹊越看,越觉得心凉。 她已经大致查阅过所有她能想到的边边角角了,可是没有找到丁点线索,连受到攻击的痕迹都只有五年前她亲手做的那一次。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有人的本事在她之上,能把这些线索和痕迹全部掩饰,那么就是这台电脑根本没有经历过二次攻击!那人是在她攻击庄氏系统的防火墙时钻了个空子,趁人不备窃走了这些机密文件,并且顺势把黑锅全都甩在了她头上! 陆仰止匆匆赶到董事长办公室就看到女人面色凝重地望着电脑屏幕。 屏幕上的幽幽冷光把她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映衬得更加没有血色。 一双翦水秋瞳里褪尽了温度,冷意挂在眼角眉梢,触目生寒。 他眉头一蹙,大步走到她身边,她竟投入到没有察觉。 “在看什么?” 唐言蹊猛地回过神,看着好像从天而降的男人,心跳都慢了一拍,下意识把眼前的窗口全部f4退出。 “仰止。”她从沾满灰尘的椅子上起身,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过来了?” 男人见到她这有事隐瞒的样子就十分不悦,视线犀利地落在她脸上,却未拆穿,“你倒不如问问自己出了什么事,值得下面的人专程跑来告知我你的脸色很差。” 唐言蹊摸了摸脸颊。 脸色很差吗? 男人抬手握紧了她的手,余光不经意看了眼被她动过手脚的电脑,面色仍是阴沉,“下午去警局了?” 唐言蹊点点头,“去问问法医的进展。” “我已经说过,等他们走完流程,会把他的遗体交还给你,为什么还非要去看,看完就开心了?” 男人的口吻不轻不重,始终维系在他惯有的方寸间,却还是让唐言蹊听出了几分斥责。 平日里她最是意气风发,受不得管教,可是在陆仰止面前,却次次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我知道错了嘛。”唐言蹊晃了晃他的手臂,“不生气好不好?” 陆仰止将眸子眯成狭长的形状,淡淡睐着眼前明眸皓齿,笑得满脸讨好的女人,不置可否。 “那我开个花给你看。”她双手撑在下巴上,几根手指张开虚捧着脸,到真有几分像从花骨朵里长出来的妖艳花灵,不施脂粉却也自成万种风情。 他喉结一动,黑眸间迅速袭上一层混沌之色,揽过她的腰,低头吻了上去。 全世界就只有这个女人,不按套路出牌,却总教他的冷静和自持秒秒钟崩塌得溃不成军。 就这么在她甜美的唇上辗转沉沦许久,陆仰止才呼吸粗重地放开她。 唐言蹊的脸蛋红得能滴出血,一双杏眸里也含着烟波袅袅,“你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不生气了好啵?” 男人哑声道:“就这点诚意?” 唐言蹊大言不惭,“那你还想怎么样,在这办了我?” 陆仰止漆黑如泽的眼睛里透出三分危险的寒芒,“你以为我不敢?” 唐言蹊生来就欺软怕硬,顿时举双手投降,“你敢,你最敢了。” 她还伸手顺了顺陆先生的毛,“你到底是过来干什么的?” “你说呢?”提起这事男人就恼火,那点不显山不露水的怒意全都写在他脸部刀砍斧劈般的线条里。 唐言蹊笑眯眯地,惦着脚尖在他英俊的脸上“吧唧”了一口,“知道你最心疼我了,那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计较了。” “唐言蹊。”他突然就这么沉声叫了她的名字。 唐言蹊怔然瞧着他,不知自己是该接话还是不该接话。 “好好学着怎么做个女人。”他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哄人这种事,留给男人来做,懂?” 别的女人伤心了知道哭知道闹再不济还知道出去买买买,她倒好,忍着自己一腔情绪还哄起他来了。 这让陆仰止时常会生出一种他才是女人的错觉。 唐言蹊“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没有陆先生你那么傲娇嘛,我不需要哄的啊。” 所有情绪她都可以自己消化,所有问题她都可以自己解决。 而陆仰止是她珍惜的人,放在心尖上的人,自然,要好好宝贝。 大概是在他面前卑微了这么多年,一时间还转换不过来角色。 眼看着男人的面色又沉了三分,唐言蹊实在无力了,破罐破摔道:“那你也知道我辛苦,还非要一直生气吗?” “不是生气。”他的深眸攫着她故作苦恼的脸蛋,不给她分毫退缩的机会,“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唐言蹊如同被他的眼神击中,神经麻了一大片。 半晌,她似懂非懂地低下头,点点笑意从嘴边流露出来,调皮道:“不知道啊,你告诉我嘛。” 男人却强势地抬起她的脸,强势地挤入她的视线,嗓音低低哑哑,却格外认真,“我只说一次,你记好。” “我没有生气,只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他无奈地勾起薄唇,指尖点了点心口,“这里会疼。” 女人唇梢的弧度愈发大了,心里暖洋洋的,忍不住就回抱住他,粉拳在他胸口上捶了几下,“格老子的,你肉麻死了。” 男人脸色一僵,表情慢慢收敛起来,居高临下地挑眉冷笑,“是吗?” 唐言蹊背上寒毛竖起,立马改口,“不是不是,一点都不是。” 心里泪流成河,果然这个怂脾气还是改不掉啊。 陆仰止反握住她的手,就着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在大班椅上坐了下来,“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来这里做什么?” 唐言蹊一怔,便被他肌肉结实的手臂圈住,跌坐在他腿上。 男人一说话,热息就在她颈间流动,暧昧又性感。可他的眼眸却分明是冷清睿智的,“门口的锁,你让容鸢撬开的?” 唐言蹊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师妹自己做的好事能不能别都算在老子头上?” 男人皮笑肉不笑,“没有你教,她能学成这样?” 唐言蹊想也不想,“话不能这么说,也有可能是家族遗传啊。毕竟她哥也猴精猴精的,可会给老子惹事了。” 男人眼底划过深浅明灭的光影,低低开口问道:“怎么惹的事?” 一提这个唐言蹊就头疼,捏住了眉心,“那个容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来学本事的,结果动辄就跑出去跟人游戏solo,技术渣也就算了,一输就恼羞成怒开外挂怼人全家。” 男人胸膛幅度极小地震动了下,似是在笑,“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女人白皙的颈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毫厘之间,秀色可餐,他眼底的几抹深邃撞击在一起,低头轻轻咬住了她的脖颈间的皮肤,细细密密地亲吻,“然后呢,我的言言是怎么解决的?” 触电般的感觉,唐言蹊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话音也微不可察地颤抖,“不是我,她得罪的人都是霍无舟解决的。” 身后男人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别有深意地问:“霍无舟?” 他短暂的停顿让唐言蹊如蒙大赦,大口呼吸着空气,磕磕绊绊地从他怀里逃出来,一跳三丈远,“对,霍无舟。” 那时她一门心思都放在陆仰止身上,哪有功夫管下面人玩游戏开不开外挂? 男人睐着她,薄唇轻启,将笑未笑,“躲那么远干什么,怕我?” 唐言蹊在心里低咒了一声,陆仰止这厮看上去是个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私下里褪了那层高冷禁欲的皮囊,这地痞流氓一般的做派实在是辣眼睛。 可是没办法,她就是怂。 陆仰止一笑,她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唐言蹊认命地走上前,“你不欺负我就浑身不痛快是不是?” 男人低笑,也不知今天怎么心情就这么愉悦,捏了捏她的脸颊,声音低霭,充满磁性,“嗯,谁叫你整天在外面耀武扬威招摇撞骗,你知道我每次看见你那副样子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唐言蹊想了想,猜测,“应该很讨厌吧?” 毕竟当年她追他的时候,那副样子惹得他好像见了一坨长腿的便便,唯恐避之不及。 “差不多,不全是。” 唐言蹊来了兴致,眨巴着眼睛,“那你还在想什么?” 男人眸色一深,猛地将双手伸过她身体两侧,撑在办公桌上,把她整个人圈在他与办公桌之间狭小的缝隙里。 只见他收敛起面上所有的笑意,用那张平静的俊颜对着她,薄唇开阖,一马平川地吐出一句情-色到极点的话,缭绕在她耳畔:“还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像这样,把你压在身下,狠狠地干到让你求饶为止。” 唐言蹊瞪大了眼睛,被他突然说出的这番话逗得整张脸红得像番茄,“陆仰止,你个下流胚!真没想到你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居然也和那些臭男人一样,满脑子这种龌龊念头!” 他捉住唐言蹊要打他的手,又一次低笑出声,“陆太太,你是不是对男人有什么误会?” 唐言蹊还是脸红,红到要爆炸。 眼前男人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上泛开邪肆的笑,她竟觉得方才那句话听得她浑身发热。 正人君子耍起流氓来,杀伤力是翻倍的。 “很生气?”他问。 唐言蹊夸张地点了两下头,以表自己的纯洁和正直。 其实…… 扪心自问,这话虽然十足下流,可若说生气,却是…… 没有的。 “我倒觉得,如果我对你没有这种龌龊念头,那才是个问题。”陆仰止在她唇上吻了下,“你说呢?” 他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女人,漂亮的有,性感的有,知书达理、气质端庄的也有。 可偏偏,就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忽然生出那种,“这个女人真欠干”的念头。 越是见到她那张骄纵到不可一世的脸,这种感觉就在他心底扎得越深。 说白了爱情就是那么点事,她唐言蹊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让他在临死之前都想摘了氧气面罩狠狠来一炮的女人,他就是想要她,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只是这话,他从没说过罢了。 她把他当成清风霁月、从容优雅的贵公子,那他也乐于做她心里期待向往憧憬的男神。 但是他也要告诉她,爱情真正的样子,从来都是纯粹到必须回归原始慾望的——占有,撕裂,合二为一。 能挑动他的慾望,就是她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唐言蹊皱眉,嫌弃道:“歪理。” 不过好像也挺有道理的呢。 陆仰止把她从桌子上拉起来,恢复了平日里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刚才说到霍无舟,他怎么处理的?” 唐言蹊被他跳跃式的思维惊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红桃打游戏开外挂的事。 “你绝对想不到霍无舟做了什么!”唐言蹊不答反问,“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处理?” 男人轻描淡写甩出一句:“黑了对方电脑。” 唐言蹊目瞪口呆,“是你的人惹事在先,开挂欺负人在后啊!你讲不讲道理?” “那又怎么样?”男人无动于衷,眼尾挑起的细微弧度里,隐藏着难得一见的倨傲,口气却沉冷萧条,“我的女人,不管做了多大的错事,自有我来教训,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第146章 吃了不少苦,是不是? 唐言蹊被他说的话慑住,无言以对了好一会儿,才按着太阳穴轻笑,“全天下所有的男人解决问题都是这个套路吗?还是你们程序猿的脑回路比较特别?” 男人眯了下眸子,“此话怎讲?” 女人温软的眉目间淌着无奈的笑,“当年老霍也是这么干的,不过他比你还极端,直接把人家ip都封了。” 她听说此事之后,还专门批评了他这种霸王行为太不讲理了。 霍无舟那厮怎么说? 摘下耳机,面无表情地睨着电脑屏幕,眸间泛起幽幽寒光,“你觉得我是来和他讲理的?” 唐言蹊摸着下巴,正在回味当时的场景,忽然,脑子里捕捉到了一丝险些被她放过的细节! 她渐渐睁大眼睛,“陆仰止,你刚才说——你的女人?” 陆仰止黑眸轻睐着她,眼尾的弧度慵懒倨傲,似笑非笑,“嗯?” 唐言蹊的心脏抖了两抖,猛地抓住他的袖子,“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明明在说红桃和霍格尔的事,他却用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来作比?! 红桃和霍格尔,跟他们两个人,有可比性吗?! “我没什么意思。”男人的大掌抚过她的头发,顺着乌黑浓密的长发一路捋到发尾,把玩着她的发梢,淡淡道,“霍无舟和你的红桃之间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最清楚吗?” 唐言蹊瞳孔一缩,嘴唇开阖几下,才道:“你……你知道霍格尔喜欢红桃?” 她都是昨天在警局里才听说的,陆仰止是怎么知道的? 这人,就算他再怎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信息网也不能恐怖到这个份上吧! 男人讳莫如深地勾唇,乌瞳中的温度却玄凉如冰,“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看你现在的反应,算是知道了。” 容鸢这些年来没少因为霍无舟的事情难受。 不过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从来不会主动找人倾诉,陆仰止也没那么婆婆妈妈,懒得去管他们之间那点破事。 只是偶尔有一次听她提起,说是霍无舟有意中人了,还当面冷讽看上谁都不会看上她。 当时陆仰止就觉得奇怪。 看霍无舟平时对容鸢无微不至的照顾,说不是男女之情,瞎子都不信。 可是霍无舟却对容鸢说出那番不合常理的话。 原来,弯弯绕绕之下,真相竟然这么的……耐人寻味。 因为,他心里那个人,是和容鸢长得一模一样的,“容渊”呵。 怪不得霍无舟对容鸢时冷时热,想靠近又不得不放手,甚至说出“看上谁都不会看上你”这种话。 他怎么能说自己喜欢容鸢呢。 那对“死去的人”,对他的爱人,是种多么大的背叛。 唐言蹊看到他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陆仰止,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男人还是那张风吹不动雷打不动的漠然脸,波澜不惊地回答:“这件事我还是要和容鸢商量,毕竟她才是当事人,不过,也许没你们想的那么糟糕。有时候看似山穷水尽,实则,是柳暗花明也说不定。” “你在说什么?”唐言蹊糊涂,“我听不懂了。” 男人笑着点了点她干净漂亮的眉,“听不懂算了,你这智商,我也不指望你能懂。” “这句我听懂了!”唐言蹊拍案而起,“你在diss我的智商!” 男人气定神闲,“你的智商需要我来diss?” “你!”她做出一脸凶恶状,“我会咬人你信不信!” 他唇边的笑意落得更深,凑近她耳边道:“不急,回家给你慢慢咬。” 女人的脸色一怔,下一秒又红成了煮熟的虾。 他笑容微敛,黑眸又瞥了眼身旁的电脑,平静开腔,“现在可以告诉我来庄氏干什么了?” 唐言蹊亦是顺着他的眸光看见了那台老旧的电脑,眉头轻颦。 在男人洞若观火的眼神中,她觉得自己什么都瞒不住,“我……” “言言,说话之前想清楚。”他的字音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她的耳膜,“我说过,你若是再骗我,后果自负。” 唐言蹊沉默了一阵,突然道:“陆仰止,虽然现在说有些晚,但是……” 男人眸色一深,颔首,“说。” 她静静地望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五年前那场官司,我想翻案。” 男人的面容果然比之方才深讳了不少,狭长的凤眸间弥散开浓浓雾气,一眼根本望不到底。 “继续说。” 唐言蹊却有些怯了,这话题无异于是扎在他心上的刺,她每次都要小心翼翼的避开。 谁都知道,五年前那场轰动全场的官司,陆三公子不顾流言蜚语,请了全国最知名的律师团队只为了保婚内出轨的陆太太能被无罪开释。 而她,不仅给他戴了“绿帽子”,还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耳光——当庭认罪。 那时候她都快要被人收押入狱了,陆仰止还拦在那条必经之路上,沉着脸告诉她:“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她无言,甚至没有看他的脸。 他又在她身后,低磁的嗓音像被什么撕裂,浸透了沙哑,“唐言蹊,你这一步踏出去,就永远别再回来。” 她却笑着说:“好啊,正合我意。” 那是怎样一种挫骨扬灰的痛楚,唐言蹊隔着遥遥岁月都还能想见。 所以,她最怕和他提起五年前,提起那些纠葛错综的日子。 提起,她对不起他的种种。 男人坐在椅子上,长眉下一双眼窝深邃得可怕,让她完全捉摸不透。 唐言蹊抿着唇,不知所措。 陆仰止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的下文,于是接过话来:“这就算是,交代完了?” 女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吭声。 “好,既然你说不出来,”男人冷声开口,“那么我问,你来回答。” 唐言蹊心里一紧。 听到他绷紧了的嗓音,“庄忠泽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唐言蹊在他那沉甸甸的目光里,艰难点头,“有。” 男人缄默片刻,整个房间里死寂一片。 他又以同样冷寂的语调启齿,一句话,连抑扬顿挫都无,“真的是你黑了他的电脑?” “是。” 话音一落,面前书桌上落了灰尘的笔筒、电话、统统被男人挥手扫落。 巨大的声响令唐言蹊忍不住缩紧了自己,往后退了两步。 男人起身,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垃圾桶,忍着眉间跳动的暴戾之色,回眸狠狠盯着她的脸,视线锋利得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为什么?” 电流蹿过她的神经,掀起一大片剧烈的痛。 唐言蹊只能活活忍着,面上尽量维系着平静,“不为什么,他要和我们公司竞争,所以我就——” “唐言蹊。”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姿蓦地笼罩在她头顶,用力掐住她的下巴,冷笑,“我要听的是实话!少拿这种幼儿园水平的谎言来敷衍了事!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在意,非要黑了他的电脑不可?你知不知道那是犯罪!” 唐言蹊能感觉到从他伟岸的身体里透出的那股浓烈的阴鸷。 被她挑起的怒火深处,是种无边无际的冷和失望。 她叫他失望了。 他那么相信她,哪怕是在她们婚姻出现危机,哪怕知道她背叛了他,却仍在她卷入官司的第一时间不由分说地请了那些金牌大状来维护她的清誉。 而她却轻飘飘地给了他一个字的回答——是。 是她黑了庄忠泽的电脑。 那病毒是她一手所造,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唐言蹊垂着头,不敢直视他过于凌厉的目光,“我没有把他们公司的机密暴露给其他人知道,我只是从他电脑里删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而已。是有人在我黑了他的防御系统之后趁虚而入,把庄氏给……” “唐言蹊,在我面前说谎,最好把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想明白,否则很难圆上。”男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黑眸里没有温度。 她脸色一白,“你不信?你真的以为那是我做的?” 他一勾唇,笑得无比讽刺,“我信不信,你不知道吗?” 唐言蹊的心狠狠沉了下去。 是的,他信。 他甚至敢于推翻所有确凿的证据也要保她无罪开释。 他一直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信她的人。 是她,叫他太失望了。 “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去删?”他薄唇畔的弧度很浅,却一路冷到人心里去,“所以你在法庭上认罪也是因为这件事有你的份?” “不是。”唐言蹊矢口否认,脸色白得像纸,还是努力维持着言语中的条理分明,“那份文件和你没有关系,而且牵扯到别人的隐私,所以我并不打算告诉你。至于我认罪,是因为……” 她把头埋得很深,每个字音的颤抖都来自灵魂深处,“庄忠泽的死,我到底难辞其咎。” 陆仰止终于放开了她。 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大班台上,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气息却都堵在喉咙里,无法下沉。 他掏出一支烟,隔着青白色的烟雾打量着她的脸,“庄忠泽的死,呵,你当年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唐言蹊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咬着唇,“没了。” 陆仰止转过身,冷漠地望着窗外,吸了口烟,“庄忠泽是怎么死的?” “心脏病发。”唐言蹊如实道,“就是媒体报道的那样,当时他被关在郊外的别墅里,切断了与外界一切联系,身边也没有药。本来他身体就不好,公司的破产的事对他打击很大,所以病来的突然,也没联系上医院,就……病死了。” “这也和你有关系了?” 唐言蹊轻声道:“是我把他关起来的。” 这一次,陆仰止倒是没再表现出什么太大的震惊了。 陆远菱手里的证据他看过,要震惊,那时已经震惊完了。 光碟里,所有的证据一应俱全,包括那处房产的归属、邻居家的监控。 能辨认出来,庄忠泽死前,确实就是被唐言蹊带到别墅里的。 所以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屈从了陆远菱的命令。 因为那张光碟太有说服力,就算他想为她开脱,也做不到。 不过,那和她亲口承认庄忠泽就是她害死的,是两种感觉。 男人低低地笑了下,掐灭了半截烟。 唐言蹊怔然看着他的背影,不确定道:“你笑什么?” 这笑声让她心都凉了。 陆仰止转过头来,寡淡清俊的眉眼间什么情绪都没有,就这么像初次见面,根本不认识她一般,看着她,“我笑,我这一生清清白白,身边却竟是些鸡鸣狗盗之徒。我所信的背弃我,我所爱的离开我,我所倾尽一切保护的,居然自己把自己逼进穷途末路。” “唐言蹊,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女人在他视线的尽头忍不住的哆嗦起来,“仰止……” “我多希望这些都跟你没关系。”陆仰止看着她,笑得嘲弄至极,却不知究竟是在笑谁,“可是事到如今,我竟然还想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你到底,你说,我究竟要拿你怎么办。” 他最后一句话蓦地把唐言蹊眼中的泪震碎,一滴一滴地顺着她线条削瘦的脸颊流淌下来。 陆仰止是何等渊渟岳峙、清风峻节的人物,她再清楚不过。 她是爱极了他的清白无染,爱极了他的凛然正气。 那又如何呢,她自己却是个脏污不堪的女人。 手上死过人命,间接参与过那么大一起经济犯罪,还—— 他怎么会爱上这样的她呢。 “当年的事,我劝你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查了。”他淡漠地开口。 唐言蹊皱眉,“为什么?” “有意义吗?”他看着她。 唐言蹊没料想他会是这种态度,眉头皱得更紧,“陆仰止,是我做的我认,是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但是和我没关系的那些,我不会为它背黑锅!” “如果你真有这种觉悟,五年前就该把事情对我和盘托出。如今你为误害了庄忠泽的事枉坐了五年冤狱,我大姐手里却还捏着你圈禁他的证据,光那一张碟就能再让你万劫不复一回了,你不知道吗?” “我……”唐言蹊生生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咬牙道,“我有我的理由。” 男人走上前,表情漠然,无动于衷,“黑了庄忠泽的电脑,还把他圈禁起来的理由?” 他凉凉道:“我当然相信你有你的理由,否则这种事,你做不出来。” 唐言蹊沉默。 “你回来,接近我,就是为了来庄氏查这件事的?”他问。 她心头一刺,却只能极轻极缓地点头。 陆仰止听罢一笑,“回家吧。” “仰止……” “唐言蹊。”他的脚步一顿,“过去的事我不想与你计较什么,你是个成年人了,还是相思的母亲,以后做事,要有自己的分寸。” 她怔了怔,跑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你不会不要我?” 他的脸色淡静如常,“你怕我不要你?” 她点头。 他道:“回家吧。” 唐言蹊的心却仿佛被冻住,慌乱地扯住他的衣袖,“格老子的,你说,老子要听你说出来!” 她从未因为什么事情患得患失到这个份上。 虽然自己也觉得丢人,可,就是受不了他一星半点的疏远。 男人也发现了她的慌张,站定了脚步,半晌,道:“我是想和你生气,但是我看着你这张脸,就发不出什么脾气。五年前的事对我是道坎,对你又何尝不是?陆仰止还分得清楚什么最重要,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原则和底线,懂吗?” 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原则和底线。 而是你。 这一路走来有多艰难,没人比他们两个更能了解个中辛苦。 唐言蹊生怕这散过一次的感情又被什么东西击溃。 陆仰止亦然。 他走出门,唐言蹊没跟上。 而是捂着脸,哭出声来。 她一直害怕把这些事告诉他。 如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又开始深深的后悔。 陆仰止不会不要她,但他疏离冷淡的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唐言蹊呆呆地盯着地毯上的灰尘,心乱如麻。 或许,她真的就不该回来。 忽然,一双擦得黑亮的手工皮鞋重新踏进了她的视线。 抬头,见到男人面色无波的脸。 泪眼婆娑中,似乎起了些愠怒和沉鹜的变化,“早就不该放你一个人瞎想!总是自己躲着哭有瘾?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他单手把她抱起来,沉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像是恼怒,“把你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都给我丢出去,嗯?”他伸手掐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咬了下她的唇,“唐言蹊,你自己没完没了地往别人身上凑,凑上来了就该有负责到底的准备。想让我对你死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差得远!” 她心里一抖,委屈巴巴地对上他阴沉的目光,“那你在生什么气?” “你别想瞒我,我知道的,你生气了。”她回抱住他,在他开口前率先打断,“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开不开心我最清楚了。” 男人呼吸一沉,板着脸,“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不清楚我在生什么气?” “我气的是你没心没肺,五年前一场误判的官司在你心里居然比什么都重要。”他冷笑,揽着她腰的手臂也把她勒得死紧。 唐言蹊脑子里一打结,磕磕绊绊地回想起他问她的那句—— “你回来,接近我,就是为了来庄氏查这件事的?” 破涕为笑,嘟囔道:“你怎么还会为这种事吃醋。” 男人居高临下地瞥着她,凤眸里神色凛若高秋,三分凉,七分险,“吃醋?” 心烦是有些,但吃醋,还远不至于。 “不是吃醋,那你刚才对我那么爱答不理的,干什么?” 男人大掌微微一攥,硬邦邦的拳头抵在女人的细腰和墙壁之间,“我只是在想,大姐手里的光盘要怎么办。” “你不是有意害死他,这件事无论是非对错,过去便是过去了。而且——” 男人顿了顿,话锋一转,抬起手掌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却比方才更低哑,“这五年,我的言言在监狱里吃了不少苦,是不是?” 唐言蹊猝不及防地鼻尖一酸。 眼泪掉得更急了。 她原想,狠狠地点头,说是。 可是突然发现,那些吃苦受罪的画面随着他低沉醇厚的嗓音,迅速在脑海中褪色。 当她想要去寻找一些蛛丝马迹的时候,却找不出曾经那种痛彻心扉、苍凉绝望的心境了。 第147章 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宋井在楼下等了好长时间,才等到二人下楼。 “陆总,容总和霍先生说有事,就先回去了。”宋井这话一半是说给陆仰止听的,另一半却是在向唐言蹊交代。 陆仰止淡淡颔首,看了眼怀里若有所思的女人,皱眉,低声问:“晚饭想吃什么?” 唐言蹊回过神来,一笑,“都好。” 又低低补充了句:“今天,在家里吃吧。很久没吃你做的饭了。” 虽然以前大多都是她在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但在厨艺这件事上,唐言蹊依然不出意外的逊他一筹。 男人不置可否,帮她拉开车门,让她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启动,宋井边将车开上主路,边透过后视镜,欲言又止地瞧着后座上依偎着的一对佳偶。 “陆总,关于刚才会议上讨论的合同,经理又给我来电话了。” 陆仰止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扫过去,“怎么。” “说是对方着急签合同,问您能不能今天给出个意见。” 本来会上讨论的好好的,结果因为唐言蹊这边一句“脸色”不好,他直接甩下会议室里一票人,还放了甲方的鸽子,谱大到无法形容。 偏偏这次的合作方还是国际刑警,闭着眼都能把他们打成筛子的人物,那是什么好惹的人么? 男人靠在椅背上,黑眸中一片淡静如常,手里还把玩着女人的发尾,“他们着急就让他们急,你跟着急什么?” 宋井哭丧着脸,“陆总,人家可说了,如果今天再不签,他们就要找——”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觑着男人怀中的女人,放轻了声音道,“找墨总了。” 墨总这两个字指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后排二人脸色都或多或少的起了些变化。 以唐言蹊为甚,她原本闭着眼,闻言忽然睁开,“什么合作,这么着急?” 宋井没吭声。 工作上的事,他一向口风很紧。 于是唐言蹊把目标转向陆仰止,见他丰神俊朗的脸廓竟也夹带了几丝沉凝,心头疑虑更浓,“仰止,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出事。”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的,“这么关心这份合同,难道是因为提起了什么让你好奇的人?” 唐言蹊被他眼睛里的揶揄和嘲弄击中,偏过头,“爱说不说,不说算了。” 他长臂一展,把女人揽进怀里,淡声道:“工作上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一群国际刑警,在追查一个跨国犯罪集团。已经和各个国家的情报组织合作了,当然不能落下这里。” “犯罪集团?” 唐言蹊眼皮一跳,正是愣神之际,车上电台原本在放的广播忽然就被一条消息打断:“据最新消息,榕城警方已经在两周内接到了三起失踪报案事件,失踪者皆为女性和儿童。市政厅提醒各位家长看护好家里的小孩,女性尽量避免单独行走夜路……” 当了母亲的唐言蹊对“小孩”二字格外敏感,立马看向陆仰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陆仰止近来没怎么回陆家,也清楚家里老头子三条两头出去开会,不仅市政厅,连厉东庭那边都忙得人仰马翻。 不过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所以他也没太上心。 唐言蹊心里却无声揪紧,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脑子里毫无征兆就把两件事串联在了一起! “国际刑警之所以要在这边发展信息网,是因为榕城也出事了,是不是?这些失踪案件不是碰巧发生的意外,而是那个犯罪集团连续犯罪?!” 陆仰止掀起眼睑,平静无物的黑眸里染了些深意,“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给相思请了家教,这段时间她暂时还不会回学校去,每天在家里不会出事。等风头过了,再安排她去上学。” 唐言蹊这才放心下来,看着车窗外逐渐昏沉的天色,许久都没再说话。 陆仰止回到家,刚换了衣服准备去做饭,就接到了让他出门的电话。 唐言蹊坐在沙发上扬起脸瞧着他,眉间有些忧虑,“很着急的事吗?” 男人俊颜沉静,声音还是接电话时没恢复过来的冷,“无妨。” “不如……你先去吧。”她心里略微失落,但还是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善解人意,“多事之秋,千万小心。” 陆仰止眸光一闪,不费吹灰之力就看穿了她的口不对心。 将手机放进口袋里,高大的身子倾轧而下,把她牢牢罩住,“说了今天晚上做饭给你吃,要是食言了,陆太太又要自己憋着生闷气了,嗯?” 唐言蹊心情好了些,抿着唇笑,“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嗯,你不是,你最讲道理。”他低眉望着女人白净的脸上那快要溢出来的得意和傲慢,忽然想,五年了,他所要的一切终于又都回到了他怀里。 如若尽头是你,这条路,再走上十年二十年,也甘之如饴。 唐言蹊被他蹭得痒痒,大着胆子捧着他的脸就要亲上去。 唇还没碰上他的,男人口袋里的手机又冷不丁地响了。 她一怔,手从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滑下,垂眸轻笑,“你先接电话吧,我去厨房看看汤煮好了没。” 男人俊眉一拧,被她难得的顺从搞得十分烦躁,掏出手机刚想关上,瞥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却沉着眸光,按下了接听键。 “什么事。” 语气微寒。 对方却似习惯,也不计较,只说了一番话,便教男人无风无浪的深眸里冒出几缕即将崩裂的细纹。 入了冬,天气转凉,唐言蹊从小怕冷,抱着个暖水袋在厨房里,出神地盯着翻涌的汤锅。 倏地,厨房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她看过去,对上男人的脸,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了那种预感。 “要出门吗?”女人的唇边扬起弧度。 陆仰止沉着脸点头,“有点急事。” 他大步走进来拥住她,“言言,今天晚上你先和相思——” “知道了。”她轻声打断,笑得乖巧恬然,眉目间淌着温凉之色,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没什么阴霾,也没什么温度,“你晚上还回来吗?” 她也不问他是去做什么的,只问他晚上回不回来。 陆仰止在她眉心吻了吻,“回。” “那我等你。”她道,“你早点回来。” “不用等我,先睡。” 唐言蹊静了两秒,褐瞳里几次三番起了些波澜,最终却只止于点头,“好。” 看着男人从衣架上摘下风衣又捡起车钥匙匆匆往外走的背影,她没由来地觉得,这偌大的房子,又和五年前一样空荡了。 沙发、茶几、连衣架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种场景,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 按理说早该习惯了。 她按了按胸口处那憋闷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想,女人过惯了骄纵日子,还真是很容易变得矫情。 她抱着手机窝在沙发上随便刷了刷微博,邮箱里忽然蹦出了一张带有“生日快乐”字样的祝福卡,系统自动发送的,孤零零的躺在她荒废了八百年的邮箱里。 唐言蹊托着腮,盯着那张做工粗糙配色花哨的祝福卡看了有十分钟,才闭上眼,把手机扔到了一旁。 过了没多久,陆相思像一阵小旋风似的从楼上刮下来,“唐言蹊,今天你生日吗?” 唐言蹊睁开眼,像是刚被吵醒,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角,嗓音微哑,“什么?” 陆相思掏出手机举到她面前,“刚刷微博的时候看见的。” 唐言蹊皱着眉,视线在屏幕上游离好半天才眯着眼睛让视线对焦。 片刻,懒洋洋伸手捏着女孩柔软的脸蛋,吐槽道:“这种东西你也信,谁会在网络上填自己的真实信息?” 陆相思鼓了鼓腮帮,像条小鱼,“我啊。” “为什么?” 女孩歪着头,用清脆稚嫩的声音道:“那样就能有很多人知道我的生日了,一般他们是不会记得的。虽然收到的都是系统自动编辑的祝福语,但是看上去可有排场了,你不觉得吗?” 陆相思说完,见女人没反应,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 唐言蹊“啊”了一声,回神,轻轻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小小年纪活得这么招人心疼。你爸爸是不记得你生日还是怎么?” 陆相思葡萄般的大眼睛里掠过浅浅的失落,“他忙,经常忘记。” 唐言蹊板着脸,“那他是欠揍。” “爸爸又出去啦?”陆相思伸着脖子看了看四周,不见男人的身影,不高兴了。 “嗯,忙嘛。” 女孩眼珠一转,“不如你打电话告诉他说今天是你生日,他肯定就回来了!” 唐言蹊失笑,在她脑袋上敲了敲,“今天不是我生日,你爸爸还有正事要忙,别捣乱!去盛饭,吃饭。” 陆相思瘪了瘪嘴,依言去了厨房。 待她走后,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唐言蹊一个。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未知号码,简简单单只有一句:“言,生日快乐,如果你肯见我,过几天当面把礼物交给你。” 她没理会,脸上甚至没有丝毫动容。 怎么看见的,又怎么删除了。 …… 郊外的一家叫做“无名”的会所。 男人面色沉峻地走进来,招待弯着腰迎接,把他往里面的包厢引去。 也不知这尊大佛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只是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仪罢了,今天看起来却似乎,心情不大好。 脸黑的简直和包厢里那位爷有一拼了。 他为男人打开包厢的门,一股浓浓的烟草气息从屋里飘散出来。 刚到的男人眉头一皱,单手抄袋,目光如淬了寒冰,直直地落在烟灰缸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烟头上,扯唇,冷声道:“要死?” 正在抽烟的厉东庭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你来得再慢一点,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陆仰止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冷笑,“你当我稀罕来你这破地方?” 他家里有烟有酒有女人,还有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他是吃饱了撑的才想一晚上陪个大男人在这种风月场所厮混。 “有话直说。”被扰了好事的陆仰止心情格外糟糕,戾气就差没从他英俊冷漠的眉眼中滚滚往外涌了,“别耽误老子时间。” 厉东庭捏着眉心,“这群国际刑警就他妈是一帮孙子,成天就知道打官腔,踢皮球,最后上头把任务派给我了,非要我想办法把人找回来。” “说重点。”陆仰止无动于衷。 “这次失踪的人里有个领导家的远房亲戚,所以上头很重视这件事。” 陆仰止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再给你三句话的时间,说不到重点老子就走。” 厉东庭狠狠吸了口嘴里的烟,往烟灰缸里一戳,“我是耽误你多少好事?你是被打断一次就硬不起来了还是怎么,老子前前后后帮过你那么多次你这人连过河拆桥都不带害臊的是不是?” 陆仰止面无表情地吐字:“一句。” 厉东庭脸都黑了,“草。” “两句。” “行了!别数了!不跟你废话,听说那帮孙子找你合作去了,在你那吃了个闭门羹,正准备着换合作方。你最好赶紧把这案子接下来,我不想跟姓墨的打交道。” 第148章 寒了多少人的心 陆仰止斜眼睨着他,冷笑,“为这么点事也至于专程把我叫过来?” 他手指一弹眼前空空如也的酒瓶,“自己一个人吹了几瓶了?” 厉东庭没吭声。 “因为什么?”陆仰止的指尖离开冰凉的瓶身,没什么情绪地继续问道。 厉东庭还是不吭声。 陆仰止望着他,眼中是洞若观火的犀利与睿智,薄唇开阖,淡淡说出三个让面前那伟岸卓绝的身影突然就僵住的字: “顾九歌。” 下一秒,看到对方的反应,陆仰止就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忍不住凉薄地勾了勾唇,嘲弄,“厉少还真是有趣,输都输得这么从一而终。十几年如一日地被一个丫头追着吊打,逼到只能自己关起门来喝闷酒的地步。你接手雷霆时候的本事呢?” 厉东庭被他一刀一刀刺得眉间青筋猛跳,“滚。” 陆仰止最近正得爱情滋润,再看他这满脸暴躁的样子心里就暗搓搓的痛快。 面上,却要摆出关怀之色,“她不是四年前就鸣金收兵了,你还念念不忘?” 厉东庭面无表情,“她要是真鸣金收兵就好了。” “怎么?” “她四年前跟她家里人闹翻了,进了军校和部队。”厉东庭头疼地捏着眉心,“所以才消停了一阵子。” 陆仰止眸色一深。 军校,部队。 很耐人寻味的地方。 可以很轻松,也可以折磨死人。 更何况,顾九歌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他不轻不重地调侃,“这不是挺好的?从军出身,和你厉大少爷正好门当户对。” 厉东庭,“……”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叫陆仰止来解闷的还是来添堵的。 “学的什么?”陆仰止问,“文艺兵还是军医?” 厉东庭看了他一眼,笑得寒凉,“特种部队,爆破处理。” “……” 陆仰止有片刻的错愕,随即,修长的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狭长的凤眸眯成一条线,低笑,“小姑娘挺有胆识的,这可不是谁都做得来的工作,为了你人家连命都不要了,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厉东庭根本不想接他这茬儿。 陆仰止也知道自己这话只能当句玩笑来听。 他与池慕两个,是与厉东庭交情最深的兄弟,没人他们两个更清楚,厉东庭和顾九歌之间,不可能有结果。 不过,没有结果是一回事,厉东庭为什么会为了个没有结果的人跑来喝闷酒,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回刚才的事。”厉东庭点了根烟,沉声道,“这次的事情非常棘手,我需要你的技术支持。墨岚那小子,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也信不过他。” “没见你以前对什么任务这么上心。”陆仰止一语道破,“上头又闹了?” 厉东庭闭了下眼,不同于陆仰止的老谋深算和平静稳重,他的五官轮廓则是种硬朗而充满英气的形状,仿佛所有问题到了他面前都不是问题,都能被他一枪崩裂。 不过眼下,这万丈豪情却都收束进了他眉间的褶皱中,看起来格外疲倦,“是,大选在即,方老将军病故,现在所有人都对这个悬空的军衔虎视眈眈。左派有意提我上去,但是——” “但是方家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外人把他们家世袭的军衔抢走。” 有人推门而入,低笑着接过了话。 厉东庭都也不抬,把方才话又说了一遍,“一个两个来得这么慢,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池慕整了整外套,在沙发上坐下,眼里幽光不减,“看来我是真来晚了,已经喝这么多了?” 厉东庭最是看不惯他那副优雅从容的贵公子做派,总觉得装腔作势,“少逼逼,先罚三杯再说。” 待池慕喝完酒,陆仰止才继续道:“方家给你使绊了?” 说完,他眉头一皱,意识到了什么。 厉东庭冷冷嗤笑,“那群老不死的,跟国际刑警互相踢皮球,打太极,最后把事儿全推我头上。如果这个案子砸在我手里,就不光是区区一个军衔的问题了。” 那么方家可能会彻底有了针对厉家的理由。 所以说,这个案子,无论如何都要破。 陆仰止听到这里差不多明白为什么他要特意叫他过来一趟了。 因为只有兄弟,才能放心把自己的背后交给兄弟。 墨岚的本事虽然和唐言蹊同出一脉,不见得比她差多少,也是个奇才,但是这件事陆仰止来做,能尽十二分力,墨岚的话,八分都算多。 在这件事上池慕的参与度不算高,闷声喝了两杯,突然道:“老三家那个不是厉害得很,让她出马还有什么查不明白的案子?” 陆仰止凛然横了他一眼。 厉东庭自然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老三家那个,最近私事还忙不过来,我哪敢去请那尊大佛。” “我来吧。”陆仰止淡声道,“她来我来都一样,就当是替她,还你人情了。” 池慕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抬眸睨着他,讽刺,“你这里里外外分得倒是清楚。” 替唐言蹊还厉东庭的人情。 这话说白了就是在表达——在他心里,那个好了几年的女人比他们这群从小穿一条裤子的哥们都要亲近。 陆仰止看回去,眉间降了层阴沉沉的寒意,“废话,你给我睡吗?” 池慕,“……” 他温香软玉抱在怀里为什么要给个大男人睡? 恶心。 厉东庭得了他的许诺,才从包里掏出了一叠文件,摊在烟灰四散的桌面上,“这是国际刑警在境外查获的几起案子,涉案者进了监狱无论怎么严刑逼供,都守口如瓶,更有甚者直接自杀在牢里。看得出来这个组织的结构十分牢固,到达榕城之间,主要活动范围在非洲和欧洲。” 陆仰止静静听着,没有搭话。 “我们窃听过他们的通信无线电波,但是被发现了。”厉东庭道。 陆仰止眼中有了些不一样的色泽,“还是高手?” “不然你以为我们要黑客干什么?”厉东庭反问。 池慕还在喝酒,不咸不淡地插了句话,“非洲很多地方生活水平还在基准线以下,可能只是个买卖交易市场,如果我是人贩子,我冒着风险赚得盆满钵满,绝不会到非洲去挥霍。” 就算他有钱,非洲也没得可让他挥霍啊。 烟酒车女人,那个不毛之地有什么? 厉东庭冷哼,“就这么点长脑子都能想明白的事,那帮国际废物徘徊在两大洲里查了四五年,最后才确定组织头目确实在欧洲。” “欧洲。”陆仰止低低咀嚼着这两个字,有条不紊道,“把所有电子数据、ip都发给我,我让人继续查。” 说完,他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出去。 短信发完,屏幕久久还亮着。 男人的视线却忽然定格在屏幕上显示的日期上。 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外走,“你们喝,我先走了,记我账上。” “老三?”池慕皱眉,“难得聚一次。” 前阵子他和唐言蹊闹得满城风雨,他们身为兄弟也不好意思前去打扰。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么他还—— 陆仰止心头烦躁不安,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他出门前女人欲言又止、口不对心的样子。 是了。 难怪她会做出那副依依不舍的失落表情。 难怪她会咬着唇说要他早些回来。 因为,今天,是她生日。 陆仰止想抽自己一嘴巴的心都有了。 难怪一开始在医院里,她要他三天、72个小时。 因为算上第一天在家缠绵,第二天在游乐园母女相认,今天,刚好是她的第三天。 他却狠心地把时间截止在了24小时的点上。 若是没有兰斯洛特的意外身亡,没有那场误会,他也许就…… 陆仰止心里无声揪紧一片,俊眉紧紧拧着,握着手机想也不想就拨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厉东庭喝了点酒,脾气也上来了,“仰止,你要是这时候走,就是不给兄弟面子了。五年前五年后,唐言蹊跟你闹得天上地下,我们哪次不是尽心尽力地帮你?现在你们破镜重圆了,她还不能消停点吗?” 这话在寂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隔着电话,也震住了刚刚按下接听键的唐言蹊。 她一下就认出了那是厉东庭的声音。 可那人说出的话,却让唐言蹊眸间黯淡之色渐浓。 轻声问:“仰止,怎么了?” 偌大的卧室里,女人身着单衣坐在大床中央,长发洋洋洒洒地铺开,漆黑如鸦羽,衬得她那张清秀的脸蛋,莫名苍白。 陆仰止听到那细弱的声音,感觉它仿佛勒住了自己的心脏,更无瑕去管身后好友的怒火,低声道:“言言,睡了吗?” 她娇懒的嗓音带着笑,“睡了,被你吵醒了,干什么?” “先别睡,等我回去。” 唐言蹊心里一动,笑容落得真实了些,可却转瞬僵硬,似有顾虑道:“厉东庭找你不是有急事吗?你们的事情解决完了吗?” “他能有什么急事。”陆仰止冷嗤,“我马上——” 话没说完,厉东庭个暴脾气就从身后劈手夺走了电话。 陆仰止眸色重重一沉,一抹杀机凌厉地从他的眉眼中迸射出来,“厉东庭!” 池慕亦是放下酒杯,看不下去地拦住了要上前的陆仰止,“行了,老三,东庭也是好久没和你聚了,你因为一个唐言蹊冷落了我们多久?就算她是正宫娘娘你也不能独宠专房不是?” 唐言蹊在安安静静的卧室里,一根针掉在地上她都能听见,更何况是几个大男人吵架的声音。 她又试着叫了句:“仰止,你要回来吗?那我等你。” “等什么等,今晚不用等了!”电话里传来的是厉东庭的声音,冷漠又拒绝,“一猜就是你又催他回家,你男人是和我们在一起,又不是出去泡妞,你至于这么半点也离不开他吗?现在你还没登堂入室就这么管着他,以后嫁给他那还得了?是不是我们和他见面都得经过你批准了?” 唐言蹊无声攥紧了手机,眼眉苍白,说出来的话音却如淙淙流水,凉得沁骨,“厉东庭,出去醒醒酒再来和我说话。” 陆仰止亦是单手挥开池慕的禁锢,沉着脸望着厉东庭,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压着人心,“你别以为我不敢和你动手!” 厉东庭冷笑,“为了个女人?” 池慕也扶额,“老三,不至于的,东庭说话也就是难听了些,他今天喝多了——” 唐言蹊抱着手机,听到那边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似乎是手机被人打掉在了地上。 她脸色一变,想叫出声,却不知该叫谁的名字、他们是否听得见。 只能听到池慕不停劝架的声音,还有厉东庭对着手机,寒声质问:“唐言蹊,他为了你和我动手,你现在满意了?五年前我就想问你,有这样的男人你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非要去做那些龌龊事!你知道他为你付出了多少吗?你配不配得上他,现在我也不说什么了,他就是眼瞎一门心思地栽在你身上,这次你要是再敢有一点对不起他——” 话都没说完,就被一声巨大的酒瓶摔裂的声音打断。 “噼噼啪啪”的,碎片和酒液四溅开来。 伴随着陆仰止森冷彻骨的嗓音:“说够了吗?” 不必看他的脸,光听他的声音,都能感觉到一股惊人的暗色戾气不停地往外翻涌。 “厉东庭,你要是再多说一个字,你我兄弟情谊到此为止!” 这话重了。 池慕眼皮一跳,不知该怎么拦了。 唐言蹊沉默片刻,单方面挂了电话。 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关了床头的灯。 ……原来,不仅仅是陆家人,就连他身边的兄弟,都对她颇有微词。 这话,若是清醒的时候,厉东庭必不会说出来给她听。 今天也就是借着醉意,酒后吐真言了。 卧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却仍然觉得冷。 那股寒意像是从脚底一直钻进心里,冻结了她浑身的血脉。 她无法挣扎,动都动不了。 只能编辑了一条短信出去,用尽量平和大方地口吻说:没关系,仰止,今天你和他们好聚聚,有个肯为你赴汤蹈火的兄弟不容易,且行且珍惜。 那边没再有任何回应了。 她想,陆仰止应该是留下了。 早就想过这条路不好走,没想到居然如此不好走。 艰难到,好像这一路上除了陆仰止,没有一个人看好他们。 而且她这样自私地扯着他,好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让他为她背弃全世界。 他的兄弟,他的亲人。 他还为了她把自己多年经营的心血拱手让给了墨岚。 她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呢…… 话又说回来,赫克托和霍格尔也不见得有多喜欢陆仰止,他们也像池慕厉东庭那般,把这种厌恶藏得很深。 他们两个在一起,不知是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钟表的时针秒针滴滴答答地走着,唐言蹊最后一次看表的时候是23:59。 她放下手机,无声对自己说,生日快乐。 …… 陆仰止回到家时,卧室里阒然无声。 他推开门,俊脸上染着一层浓浓的霜色,手表上00:20的字样如此扎眼,扎眼到让他第一次有些痛恨时间,若不是他在路上去买了点东西,耽误了太久,或许就赶上了。 而床上的女人呼吸平稳,侧脸安然,满不在意的模样,又让他心里多了几分不悦。 他褪掉外套,走进浴室冲掉了身上的酒气和烟味,再掀开被子时,她还以同样的姿势躺着。 不禁冷笑,长臂一展把人捞进怀里,不由分说地吻住。 唐言蹊不出意外地睁开眼,迷蒙又混沌地盯着他瞧,“你回来了?” “还装。”男人的脸色不见好转,硬邦邦的难看,“你哪天睡觉有这么老实了?” 她这厮嗜吃嗜睡如命,偏偏吃相和睡相都叫人难以恭维。 若是他不搂着她睡,她自己转着转着掉到床下面去都有可能。 怎么会一直乖巧温顺地保持着同一个睡姿这么久? 唐言蹊又闭上眼,轻轻地笑。 不知是不是陆仰止先入为主地将她定义成了不开心,所以看到她这笑颜时都觉得是十成十的勉强,“干什么非要拆穿我,我不是想在你面前留个好印象——唔——” 没说完的话尽数被男人堵进了唇中。 他温热的手掌隔着她的睡衣摩擦着她胸前的柔软,动作远不如往昔温柔,反而有些急躁冒进。 唐言蹊一边喘息着一边从他怀里退开,睁开一双褐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也说不出那温凉的眉眼间有什么特别的情绪,陆仰止却无端感觉到了一股高高在上的慵懒和平静,“仰止,你在不开心什么呢?” 她说过,她是他的蛔虫。 哪怕他不说一个字,只要皮肤相碰,她就知道,他很烦躁。 和厉东庭他们吵了架,闹了不愉快,回家拿她发洩吗? 退一万步讲,不开心的那个人,不应该是她吗? 生日当晚莫名其妙接了通电话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她还只能温柔善解人意地叫他们吃好喝好别因为她闹不愉快。 话说回来,当个淑女真他妈累啊,也不知道庄清时每天挂着客服一样的微笑对待粉丝狗仔赞扬辱骂,究竟是种什么心情。 不会人格分裂吗? 男人似被她说中,俊脸上棱角分明的线条绷得更紧,沉声道:“言言,不闹了,过来。” 唐言蹊就真的不闹了,又回到他怀里,笑着把玩着男人的喉结,在看到他眼里点燃的一簇慾火时,静静笑开,“想要?” 他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哑声道:“你说呢。” 她闭上眼,把他推开,“我明天还要出门办事,困得很。” “什么事,我替你办。”他吻着她白净的腮帮,温声道,“你好好休息两天,别太操劳。” 唐言蹊打开眼帘,突然想说,如果是要去陆家找你姐和庄清时呢,你要怎么替我办? 他已经和兄弟闹得不可开交,她没理由再把他逼到更加举步维艰的境地里。 陆仰止虽然不说,可他眼底深藏的倦意她看得出来。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在男人沉暗幽深的视线里,自己把自己的睡衣褪了个干干净净。 继而反身跨坐在他腿上,轻轻摩挲,感受到身下有什么东西渐渐撑开变形,她眯着眼睛,眼尾勾出细腻的娇媚风情,“想要吗?求我啊。” 第149章 陪我出去见个人 陆仰止眉间青筋跳了跳,盯着她半天没说出话。 正当唐言蹊觉得他是不是已经用视线把她吃拆入腹了的时候,却听到男人的喉骨里溢出低哑的笑,“唐言蹊,好好记着你现在是怎么嚣张的,一会儿别怪我对你手下不留情,嗯?” 说完,却伸手把她从腿上抱了下来,“在这儿等我。” 唐言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笑容里令人羞赧的深意,咬唇,“你要去干什么?” 她都脱成这样了,甚至男人的手掌从她身上离开时还有意无意地重重摸了一把。 真是…… 陆仰止低头吻了她一下,“下楼拿点东西。” 唐言蹊想到什么,目光变得揶揄调侃,“你不会还买了强身健体的药……吧?陆先生是不是年纪大了,所以……” 话没说完,就被男人捏住下巴狠狠地堵住了嘴巴。 “唐言蹊。”他的语调里带着急促的狠劲儿和不外漏的阴沉,“我还真是把你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什么话都敢说,嗯?” 她被他亲得瞳光水漾,笑着勾上男人的脖颈,卖乖道:“那你要去拿什么?” 陆仰止微一低眉,便将她身上细腻胜雪的皮肤和誘人的光景收入眼底,定如磐石的眸光蓦地一荡,顷刻间仿佛在一汪冷清的泉水中晕开了一滴墨,暗色四散开来,令人心惊。 “把衣服穿上。”他伸手拎起床上的睡衣,不由分说套在她头上,“冷。” 唐言蹊更是莫名其妙了,脑袋从睡衣里钻出来,不情不愿地睨着他,“你抽什么风?” 又不是他不分时间不分场合耍流氓的时候了。 男人气定神闲地勾唇,俊颜如云开雾散后的月光,银辉皎皎,颠倒众生,“别急,后半夜有你受的。” 他撂下这话就往屋外走去,唐言蹊托腮坐在床上,盯着男人背影,目光微微黯淡。 过了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顺手还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唐言蹊下意识抱紧了被子,眯着眼睛试图从一片漆黑里找到他,声音里压抑着点点不安,“陆仰止,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关灯——” 眼前骤然亮起一簇火光。 是一支小小的火柴。 所过之处,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光芒,不一会儿的时间,就点亮了整个蛋糕上所有的蜡烛。 唐言蹊捂着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跳跃的频率突然加快。 陆仰止含笑望着床上女人的反应,那些明亮的火苗倒影在她的眼睛里,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斛星光。 “抱歉,言言。”他低沉着嗓音,混淆在这如水的夜色里,脉脉流动,“是我回来晚了。” 他本来能在零点前赶回来,却在路上看到了一家蛋糕店还开着门,想起她最是喜欢吃甜食,便停下车,让店里已经下班的师傅重新烤了个精巧可爱的蛋糕给她。 唐言蹊心中的山洪还在不停涌动,面上却已经沉静下来,摇摇头,“你还记得,我就很开心了。” 男人把蛋糕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唐言蹊在昏暗的光线里不大能看清他的动作,只隐约觉得那个高大的影子似乎在她面前蹲下还是…… 跪下了。 浑身的血液都往大脑冲去,她有些晕乎乎地被男人牵起左手,把什么东西推到了她的无名指上。 唐言蹊突然想哭。 五年多了。 曾经陆仰止肯娶她,大部分原因就像外面说的,奉子成婚。 是因为她怀了孩子所以才好命嫁给了这个让榕城无数少女趋之若鹜的陆三公子。 婚礼盛大得不可思议,连着上了一个多星期的头条热搜。 可在唐言蹊看来,那也不过就是一场精心铺就的舞台剧。 前前后后,她像个赶场的艺人,对着陆家上上下下笑到肌肉僵硬。 而且她的父母也没有到场。 有人面上恭维逢迎,背地里却指着她身着华美的婚纱的背影说,“千万别和她学,靠怀孕上位,简直不要脸!结婚的时候爹妈都不来参加女儿的婚礼,估计就是怕丢人现眼。” 那时候唐言蹊却倔得像头牛,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她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份求来不易的婚姻,没有恋爱,没有求婚,连戒指都比她的手指尺寸细了一圈的婚姻。 一场,什么都没有的婚姻。 婚礼结束后,她心力交瘁地卸掉妆容,在卫生间里用洗手液搓了许久才把戒指摘下来,不出意外的,无名指上已经勒出了重重的红痕。 对着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安的自己,她在心底发誓,一定要坐稳这个位置,要瘦下去,堂堂正正地把这枚戒指秀给所有等着看她笑话的人。 她从来要的就不多。 所以陆仰止给她一丁点关怀和爱,就足够她雀跃许久了。 此刻在她眼前的场面,更是让她觉得天崩地裂,“你……” “言言,再嫁我一次,好不好?”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好像每个字和标点符号都有着不可被替代的郑重含义。 唐言蹊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说不出理由,就想矫情一次,偏过脸蛋,“如果我说不好呢?” 那边的男人静了静,伸手就要去褪下她的戒指。 唐言蹊大惊失色,忙卷着被子往后缩了好远,戒备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休想抢我的戒指!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陆仰止瞧着她脸蛋上那泪痕犹在,却戒备森严的模样,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却温淡从容笑道:“你不答应做我妻子,还要留着我的戒指,这就有道理了?” 她想了想,腮帮鼓了鼓,不高兴道:“这戒指本来就是老子的。” 是她在法院门口还给他的。 这男人真是奸商,求婚都要用她的戒指。 唐言蹊咬咬牙,越想越憋屈,“仙人板板!求婚求得这么没诚意,你还想要我嫁给你?” 陆仰止眉眼淡然,目光都出奇平静,“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为什么有人求婚都要用一种上位者的口吻,好像根本没得商量一样。 唐言蹊虽然不满,倒也不敢真的触他霉头。 眼前的幸福得来不易,她是千万个怕他再反悔一次。 “……那,那答应吧。” 细若蚊声。 他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心里也十分满足。 唐言蹊从来就是这样,不用他费什么心思,只要朝她招招手,她自己就能把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跨过来。 五年前五年后都是如此,她记得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明明自己懒得一塌糊涂,却总把他所有的事事无巨细地安排得井井有条。 陆仰止想,他爱她,也许爱的就是这种大女人和小女人之间强烈的反差。 当一个强势优秀的女人愿意在家里为他洗手作羹汤时,那种震撼足以劈山裂地。 不过此时此刻的陆仰止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元气满满的少女,也有感受到疲倦的那一天。 也有哪怕他把自己的心都剖开在她面前,也换不到她一个回眸的那一天。 在后来的无数个黑夜里,他回想起今晚她捧着戒指笑靥如花、温柔乖巧的样子,只能任绝望在体内无休止的蔓延生长,直到活活吞噬他所有的心血。那时他才彻底醒悟,他如今挥霍的,都是他穷尽一生也想换回的一切。 …… 那天晚上唐言蹊可算是明白了陆仰止说的那番话—— “好好记着你现在是怎么嚣张的,一会儿别怪我对你手下不留情。” 她觉得自己像是海浪里的船,翻覆于波涛之上,上上下下地癫狂倾倒。 那些凶猛的浪花拍打在船舷上,声音令人脸红心跳,她顾虑着走廊尽头屋子里还在睡觉的女儿不敢叫出声来,却被男人引导着攀上巅峰。 陆仰止不停地折磨着她,非到她忍无可忍用软腻娇媚百转千回的语气求他时,才给她个痛快。 这一夜漫长的很,长到唐言蹊第二天早晨,不同于男人的神清气爽,顶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陆仰止却难得的心情愉悦,把她从床上捞起来,嗓音低醇却不容置喙道:“给我系领带。” 女人蹬着小腿踹开他的手,这腿一伸展,肌肉更是疼得她秒秒钟就清醒了。 陆仰止单手握住她的玉足,似笑非笑,“你是想自己起来,还是想让我用夫妻之间的特殊方式叫你起床?” 唐言蹊一听这话立马就睁开眼,磕磕绊绊地接过他的领带,为他系上,嘴里还不忘埋怨:“你这人不厚道,系个领带是难死你了吗?非要把我叫起来,扰人清梦罪该万死!” 男人在她额间吻了吻,缱绻万分地流连至她白皙的颈子上,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唐言蹊彻底醒过来,瞪大了眼睛,“陆仰止——” 她不要再来了。 现在像散架了一样。 男人嘴角噙着高深莫测的笑,在她细瘦得没有赘肉的腰上轻轻一掐,嗓音磁厚性感,“昨晚不是嚣张得很?怎么,怕了?” “……” 他笑笑,整理好衬衫衣袖,披上西装外套,“我先出门了,有事记得联系宋井。” 唐言蹊坐在床上,松垮的睡衣下曲线绰约,随着她慵懒的动作而起起伏伏,“等等。” 男人脚步一顿,回头就看到她这副样子,凤眸一眯,“陆太太,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欲求不满缺人宠爱,嗯?” 唐言蹊抄起枕头就砸在他脸上,“下流。” 他单手抓住枕头放回床上,“什么事?” “昨天你和厉东庭……”唐言蹊想了一晚,到底还是问出口,“没事吧?” 提起这茬,男人丰神俊朗的面容忽然就淡漠下来,口气隐隐的凌厉,却不是针对她,“他喝多了,最近心情也不好,所以胡言乱语。” 边说边把她收进怀里,细细地亲了亲她的脸蛋,“不跟他一般见识。他还有求于我,不会再来你面前放肆的。” 唐言蹊心思收了收,挤出一个笑,“厉大少爷权势滔天,有什么事还要求你?你净唬我。” 男人表情一敛,无波无澜道:“上头派他查个案子,对面的犯罪组织好像也有电脑技术类的后台,所以需要些技术人员帮忙。” 唐言蹊怔了下,“他昨晚叫你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个案子拿不下来,他就麻烦了。”陆仰止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贯不喜形于色的脸上也覆了层轻霾,眸光凛然冷肃,“都是上头的事,不方便说太多。” 唐言蹊对这些官场商场的玩意也不感冒,“唔”了一声,若有所思。 男人低眸,将她脸上的神色收入眼底,不动声色道:“你又在盘算什么?” 唐言蹊瞬间笑得眉眼弯弯,细软的眉线和眼眸如一笔勾出万种风情,妩媚得让他全身都硬得发疼,“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陆仰止哪有心思去猜这些,猛地倾身而下,狠狠吻住她那张不停开阖的红唇。 直到呼吸都粗重起来,他才强行撑着手臂起身,沙哑道:“再招惹我你就一个星期都别想从床上离开。” 唐言蹊知他还要去工作,乖乖举手投降。 待他走了之后,唐言蹊也从床上起来,余光不经意瞥见床头柜上剩了一半的蛋糕下面压着一叠文件。 她皱了下眉,想着是不是陆仰止忘了带,便捡起来要给他送出去。 拿文件时一个不小心,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有一两页正好划过她眼前。 唐言蹊素来过目不忘,眼神顿时深了几分。 她耐着性子,又把那几页重新找出来看了两眼。 这叠文件记载的都是国际刑警们这些年收集的犯罪集团的证物和分析,想是厉东庭交给陆仰止的,没什么稀奇。真正吸引她的,是最后两页上有一串熟悉的数字。 一串被动过手脚的ip地址,还有最后像打印机出了问题似的、多印上去的一个小小的黑点。 唐言蹊紧紧攥着这两页纸,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却觉得有股凉意从脚底钻进四肢百骸。 这东西,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从她有记忆开始,父母便很少在家。 偶尔在家时,也从未耽误过工作,父亲的部下会把需要处理的文件远程传送过来。 也许涉及到什么不能被人窥探的秘密,所以每次文件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多重加密。 而且连ip都是藏在一大串动作手脚的子网掩码后面,让人完全追查不到方向。 并且她有一次听父亲和部下打电话的时候说,为了防止有人篡改文件内容,会在每页的页脚加上一个小小的黑点。 用分辨率高的电脑放大来看,那就是个三角形的家徽。 唐家的家徽。 而这些东西,统统出现在了厉东庭要追查的、犯罪组织的来往信函上。 唐言蹊咬住了唇,在暖气开得十足的房间里,冷得打哆嗦。 文件从手里依次掉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卧室门忽然被去而复返的男人打开。 唐言蹊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看向门口。 陆仰止亦是瞧见她这不对劲的神色,远山般淡漠的眉峰蓦地一沉,走上前来,压抑着嗓音问:“怎么起来了?” 一低头,她脚下全是散落的文件纸张。 男人的眸光幽幽如浓雾,其间闪过极其骇人的锐利之色,“出什么事了,言言?” 唐言蹊抿唇一笑,低头捡起那些纸张,若无其事的合拢在一起放回文件袋里,笑着交给他,“你忘了带东西,我刚想给你送出去,结果不小心掉在地上了。” 男人的目光圈着她的脸,说不出哪里不对,直觉就告诉他,她笑得非常不自然。 “是吗?”他眸色晦暗,交错的光影里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你不舒服吗?” 唐言蹊想摇头,却又生生点了下头,“可能是昨天没睡够,所以——” 他拉过她,抱在怀中又是一番拥吻,嗓音拉得极低极长,温淡而关切,“那就好好休息。” “嗯。”唐言蹊心不在焉地推开他,回到床上,背对着他躺下。 陆仰止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片刻,为她盖好了被子,讳莫如深地扫了眼手里的文件袋,出门了。 唐言蹊在卧室门被关上的一刹那就睁开了眼。 打开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冗长的等待音不停消耗着她的耐心,细长的手指插进乌黑浓密的长发里,一下下地死死揪着。 可是到了最后,也无人接听。 也难怪,中国的清晨,欧洲那边还是深夜。 她想了想,从衣柜里选出了一件相对端庄得体有气质的衣服,搭在身上。 万年不打扮的唐大小姐难得花了半个小时用心梳了个发型,还化了淡妆,收拾完不出一会儿,赫克托就到了陆家。 一件她,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老祖宗,你这是?” “你来得正好。”唐言蹊打了个哈欠,把风衣扔在他身上,褪去娇懒与温驯,又是个藏锋不露的女强人,褐瞳里冷光清明,“陪我出去见个人。” “谁?” “手执特种部队雷霆的那位年轻有为的少将,厉东庭。” …… 榕城的郊外有个占地面积广阔的军校训练基地。 门口有武警官兵把守,唐言蹊和赫克托不出意外的被拦在了外面。 女人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张出水芙蓉般明艳雅致的脸,一双弯弯含笑的眸子里,却似乎藏着难以描绘的冷艳锋芒,“厉东庭在不在里面?” 门卫未曾见过有敢对厉少直呼其名的人,皱着眉对望一眼,“你是?” 唐言蹊还没开口,忽然身后徐徐开来一辆军车。 里面的女人高高梳着马尾,戴着巨大的墨镜,军帽扔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看到她,门口两个武警战士纷纷敬礼让路。 她却没急着进去,而是摇下车窗,望着似曾相识的人影,“是你。” 唐言蹊回过头,看到女人的脸,立刻也回想起来,在小兰出事的那天,她们在森林公园里见过面。 她就是那个在厉东庭面前蹦跶来蹦跶去,十分狂妄的女兵。 好像叫什么…… “顾九歌。”女人拉开车门走下来,“我叫顾九歌,你怎么称呼?” 唐言蹊抿了下唇,自报家门,“唐言蹊。” “唐小姐。”她笑了笑,“到我们训练基地来……有何贵干?” 唐言蹊感受到了她言语里的几分戒备和敌意,也没太当回事,满脑子想的都是厉东庭和那份文件,“我想见厉东庭。” 第150章 唐言蹊,跟我走! “找他干什么?”顾九歌问。 唐言蹊不知道这丫头和厉东庭是什么关系,不方便对她讲太多,于是信口找了个托辞,“他昨天晚上喝多了,落了点东西在我这,我过来给他送。” 顾九歌一听这话,先是愣了下,而后心里陡然泛开几分复杂到不是滋味的滋味。 厉东庭喝多了,这个女人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他们昨晚在一起…… 这个念头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重重在顾九歌心坎上砸了个深可见骨的坑。 她摘下墨镜,腰板挺得笔直,声音比平时低了好几度,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仪,“军区重地,进出的人员、车辆,哪怕是个快件都要经过安全检查。我就是爆破组的,有什么东西你直接交给我,我查验过后没有问题会转交给厉少将。” 唐言蹊哪有什么东西要给厉东庭,无非就是为了要见他打了个幌子而已。 如今骑虎难下,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是厉少的私人物品,不方便交给别人,我必须要当面给他。” 不知道她话里的哪个字戳中了顾九歌,她的脸色僵硬了下,脊背打得更直,“是吗。” 唐言蹊还是把语调保持在一种温凉舒缓的节奏里,显得很礼貌,“麻烦你帮我通传一下。” 顾九歌胸口憋着一股难言的闷气,又把面前的女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她明眸皓齿,皮肤被一头乌黑的长发衬得白皙胜雪,年纪最多也就与她相仿,不过那一双褐色的深瞳里包含的内容,却好像比同龄人深邃悠远太多。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风韵,看似自由散漫,如风般四散无形,可是偶尔一闪而过的凌厉却能让人突然觉得寒芒在背。 她就是这样把那些冷淡的机锋化进眼角眉梢的春风和煦里,隐则无迹、显则夺人。 女人看女人向来是很准的,顾九歌只消片刻打量,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对于像唐言蹊这般气质傲人、深藏不露的女人来说,容貌不过是表面一副皮囊,反倒是最没什么杀伤力的东西。 顾九歌又看了看她身后同样鼻孔朝天、拽得二五八万的赫克托,冷下脸来,“抱歉,我不是厉少身边的通勤兵,不能帮你通传。” 边说边又把墨镜挂在了高挺的鼻梁上,“既然唐小姐和厉少那么熟,不妨自己打个电话叫他出来。” 她原以为这样能刁难住对方——毕竟,厉少的私人电话哪是谁都有的? 谁想唐言蹊竟皱了下眉,“我手机没电了。” 顾九歌哼笑,“难道还要我借给你?要不要顺带把电话号码告诉你?” 唐言蹊摇头,“不必。”而后转身对赫克托伸出手,“手机借我。” 赫克托对她绝无二话,掏出手机递给她,低声道:“祖宗,我手机里没有厉少的号码。” 唐言蹊想也不想低头在键盘上按着数字,“没事,我背下来了。” 赫克托点点头,“那就好。”老祖宗的记忆力,他是从来只能仰望的。 顾九歌闻言却是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底深处蹿过黯然与复杂。 哪个女人会把无所谓的男人的电话号码烂熟于心? 她和厉东庭难道…… 可是前天在火灾现场,厉东庭明明不是这样告诉她的…… 而且,那个后来把她抱走的男人又是谁…… 唐言蹊等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接了电话。 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冷漠,隐约能听出不算平稳的呼吸,好像刚刚做完什么激烈的运动。 “谁。” “厉东庭。”唐言蹊直呼其名,连自报家门都懒得。 她不信以对方的智商和记性,昨晚刚和她通过电话,今天会听不出她是谁。 厉东庭眯了下鹰隼般的眸子,对身旁刚和他练过的士兵打了个停止的手势,捡起椅背上搭的毛巾搭在肩头,赤裸的上半身在阳光下格外有男人的英挺阳刚之气,“是你。” “我在校场门口。”唐言蹊平静道,“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有事?” “想和你谈谈。” 厉东庭薄唇一勾,声音里却半点笑意也无,“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 “你现在不想见我,倒也无所谓。”女人懒懒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等你让仰止来麻烦我的时候,可就没现在这么容易了。” 她的话让厉东庭眸色猛地暗下来,冷冷看了眼身后的立正行礼的部下,吩咐道:“门口有我的客人,带进来。” 说完便挂了电话。 唐言蹊对他的狂傲无礼早已习惯,或许当兵的骨子里就有这种不屈于人的桀骜,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顾九歌没想到自己真的等到了厉东庭身边的通勤兵前来恭恭敬敬地把门口这个目中无人的女人请进校场的一幕。 她死死攥了下拳,把车开进车库,赶紧又下车,跑去了厉东庭的办公区。 …… 指挥部里,当厉东庭换好衣服推门而入时,女人已经坐在黑皮沙发上端着一杯茶,眉目温凉静敛地等着他了。 许久没和她有正面往来,厉东庭几乎一刹那看不出来这是当年那个嚣张的唐家大小姐,还以为是谁家养尊处优的贵太太。 到底是被爱情滋润的女人,就是不一般。 心中冷笑,脸上神色却藏得很好,“你想谈什么。” 陆仰止这几个兄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唐言蹊垂下眸子,斟酌片刻,还是先说了另一件事,“遗体,什么时候才能还给我?” 厉东庭大步越过她身边,坐在自己办公桌后方,“最早下周。” “下周就头七了,厉少将。”唐言蹊莞尔,“尸体都还没下葬,你让我们怎么办事?” 厉东庭不冷不热地瞧着她,棱角分明的脸上就写了四个大字——干我何事? 唐言蹊抿了口茶,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向另一边,“听说你让仰止帮你破案。” “你倒是什么都能听说。” “当然,我枕边风吹得厉害。”唐言蹊不知羞臊、笑里藏刀地回应,“你以为他有什么瞒得住我?” 赫克托听着这刀光剑影的对话就觉得脖子上嗖嗖过寒光。 这种情敌之间的蜜汁争宠感是怎么回事啊。 “仰止最近忙得很,家里家外一团乱,还要给你操心。像你不喜欢我一样,我其实也不太待见你,但是我见不得他太劳累。而且,你毕竟也是他从小到大的兄弟,所以厉东庭,今天我来找你。”唐言蹊放下茶杯,“你要查的案子,可以移交给我。” 不待厉东庭有所回应,她便补充:“前提是,小兰的尸体,今天就让我领回去。” 厉东庭打量着她,眼神幽光湛湛。 若是能让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酒神接手,是最好不过的。 不过唐言蹊会主动来找他,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 就算是为了兰斯洛特的尸体—— 她大可以直接让她男人来和他谈。 “你今天到这来,仰止知道吗?” 唐言蹊道:“或迟或早都会知道的。” 她也没打算隐瞒。 “唐大小姐的脾气,榕城尽人皆知。”厉东庭不为所动道,“你可不像是以怨报德的人。” 他果然在怀疑她的动机。 唐言蹊眼尾泄露一丝丝寒气,下一秒换成嘲弄地轻笑,“是,我这人最是睚眦必报,不过厉东庭,你能因为讨厌我而和他打一架,我却不能因为讨厌你而眼睁睁看着他自己一个人劳心费力。五年前的事到底是我对不起他,你替他抱不平,我感谢你。仰止身边有个交心的兄弟不容易,你就当是我来讨好你,愿意接受不愿意接受,决定权在你。” 厉东庭靠在椅背上想了很久,手掌抬起来,掩在俊朗的眉目间,嗓音沙哑疲倦,“唐言蹊,你不委屈?” “委屈。”她还是温静淡袅地微笑,“可是谁让我爱他。” 爱一个人,就是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穿上了铠甲。 如此露骨的话,连赫克托眼神都有些动摇。 “你是他最好的兄弟,倘若你非要为了我和他反目成仇的话,那我罪过就大了。”唐言蹊温声道,“总归,厉东庭和池慕是这世界上两个绝对不会害他的人。这一点上,这么多年,你们做得比唐言蹊尽心尽力。” 一室的沉默。 厉东庭摊在额头上的手收攥成拳,终于嗤笑一声,沉沉道:“记住你今天的话。” 语毕,他按下内线,“把昨天上头传下来的资料再拿一份进来,通知下去,尸检到此为止,下午亲属去领遗体。” 顾九歌赶到指挥部门口、正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进去时,忽然看到厉东庭身边的通勤兵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过来。 她眯了下眼睛,截住对方,“是要拿去给厉少的?” “是。” “给我吧,我正好也要进去。” 通勤兵不疑有他,把文件递了上去,“那就麻烦了。” 顾九歌接过文件,推门而入。 远远就瞧见沙发上那个端坐喝茶的女人。 她的手指捏紧了档案袋,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厉东庭向来敏锐,闻声便抬头看过去,正对上顾九歌那张来不及收敛敌意的脸。 他皱了下眉,面色冷峻,“你来干什么?” 顾九歌行了个军礼,“您要的文件。” 唐言蹊亦是抬眸,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一圈,察觉出了点异样。 厉东庭冷漠地收回视线,“放在桌子上,出去吧。” 顾九歌呼吸一窒,又看向唐言蹊,不情不愿地把文件摔在了办公桌上。 这次唐言蹊是明晃晃地瞧见了她眼中的寒意,心思一动,走上厉东庭身边,一边俯身捡起了档案袋,一边隔着很近的距离低声调侃,“你桃花?” 厉东庭不为所动,“不是,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话听起来就很像是在向自己喜欢的女人解释自己和另一个女人之间清清白白。 顾九歌气得快要炸了,死死盯着唐言蹊的背影,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唐小姐,请你自重!” 唐言蹊挑了下眉,仿佛在用目光问厉东庭——这就是你说的什么关系都没有? 厉东庭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顾九歌,出去。” 唐言蹊抿唇轻笑,直起身子,懒洋洋道:“赫克托,我们走吧,不打扰厉少工作了。”说完,有意无意地又瞟着厉东庭,眨了眨眼,“厉少,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厉东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抽风,心头一阵恶寒。 唐言蹊刚迈出办公室的门槛,还没走出走廊,就听到身后风风火火的脚步声,“站住!” 顾九歌只看到面前那个走起路来细腰扭来扭去好像背都挺不直的女人静静停在了走廊上,含笑转过身,“还有什么事吗?顾小姐。” 顾九歌僵着脸,“你和厉东庭,什么关系。” 她眉眼间的执拗,让唐言蹊恍惚了一瞬,似乎看到了自己五年前倒追陆仰止时样子。 她不禁多看了顾九歌几眼,故作疑惑道:“我们很熟吗?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么冒昧的私人问题?” “你有这个时间出来追我,不如回去问问你的心上人,他和我是什么关系。”唐言蹊把文件袋交给赫克托,自己插着兜,转头往外走,略带痞气的嗓音顺着空气传回来——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你能做的只是在他身上用功而已,追不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就满世界认假想敌,还把火气洒在假想敌头上,是一种非常无能的表现。” 赫克托又回头瞧了眼站在原地面色愠怒的顾九歌,走到校场外的停车场里才出声问:“老祖宗,你刚才为什么要故意气她?” 明明直接解释一句没关系就好了。 唐言蹊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闭上了眼睛,耸肩:“谁让她对老子态度那么恶劣的?” “哎。”赫克托叹了口气,透过车窗,望着指挥部的窗户,“只怕被这样的姑娘缠上,厉少的日子也不好过。” 唐言蹊打开眼帘,阴测测地冷笑,“要的就是他不好过。他越不好过我就越高兴。” 赫克托,“……” 果然握手言和什么的都是逢场作戏吗…… 也罢,他们的老祖宗什么时候吃过亏。 “庄清时那边怎么样?”唐言蹊忽然问。 赫克托边开车边回答:“最近几天都在医院让心理医生陪着,我叫人盯了几天,没什么进展。” “心理医生?” “不知道,听说精神状态不太好,对艺人来说这种情况挺常见的。”赫克托边说边道,“我拷贝了她的治疗记录,都是些和心理医生交谈的录音,抱怨的问题嘛,家长里短什么都有、不过她说她经常做恶梦,梦见自己被人监视,被人绑架,被人杀死。医生问她最近接触过什么人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唐言蹊目光一寒,犀利无比,“不肯说?” “是。” 唐言蹊低下头,把玩着无名指上物归原主的戒指,莞尔浅笑,“那就想办法撬开她的嘴,让她说。” 赫克托微微一怔,“您的意思是……” “她是压力还不够大,才这么讳疾忌医。”唐言蹊敛起笑容,平视着前方一马平川的道路,漠然地一字字道,“那我们不妨就帮她一把。” 当晚,市中心医院的精神科忽然发出一声诡异锐利的尖叫。 所有护士赶到的时候,只见女人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不停往玻璃上扔着手边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茶杯、勺子、叉子、水壶…… 医生沉着眉宇跑进来,把女人从地上拉起来,“庄小姐,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有人、有人在监视我!有人想杀了我!” “谁?”医生听她重复这几句话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自己都有些疲倦了,但是碍于职业素养,只好一遍遍耐心地重复,“庄小姐,这里是医院,楼下都是陆女士为您安排的保镖,您的手机您的电脑您的一切个人电子设备也都是加密的,您别担心。” “不!”庄清时痛苦地捂着脑袋,“是她,是她就可以!这些密码、这些防火墙对她来说什么都不算!她能透过这些东西监视我,她能把我的一切都掌握在手心里!她在看着我,她刚才在窗户上看着我笑!” 医生一怔,“您说的到底是谁啊?” 庄清时双眸猩红,死死瞪着医生的脸,“唐言蹊!” …… 第二天,陵园。 厉东庭的办事效率很高,昨晚便把兰斯洛特的遗体交还给了唐言蹊。 赫克托本想直接把遗体拉去火葬场,奈何唐言蹊却摇着头说,小兰死前经历的那场大火已经够了,不想让他的尸骨再被焚烧一次。 他听得满心悲凉,于是也同意了直接封棺入葬。 霍无舟带着容鸢一同出现在了陵园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前所未有的沉重。 冬日的天空阴霾阵阵,隐约透出压抑的阳光,极易给人带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唐言蹊在他的墓碑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安静地望着墓碑上邪肆俊美的脸,偶尔轻轻抚过石碑上的刻字,低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自己就低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忽然流了满脸。 “陆仰止还没来?”赫克托瞪了眼旁边同样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宋井。 这一天忙忙碌碌的,那个最该陪在老祖宗身边的男人却始终没有露脸。 宋井也纳闷,他六点多天还没亮就到了陆家,那时候陆总的车就已经不在家里了。 后来唐言蹊从卧室里穿戴好走出来,宋井也是多嘴问了句,陆总这么早去哪里了? 女人满脸平静,平静得像是只能用这种表情来压抑心里即将溢出来的疲惫和悲伤,“不知道,他昨晚没回来。” 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整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若不是相思还乖乖在卧室里休息着,唐言蹊几乎要以为他不告而别了。 早晨听宋井这么一问,她心里也没了底——连宋井都联系不上他,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担心归担心,小兰的葬礼,该办还是要办。 唐言蹊不信在榕城还能有人轻易伤得到陆家的太子爷,而且,他若真出了事,新闻早就炸锅了。 就在最后一丝光亮被阴云遮蔽的瞬间,陵园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皮靴磕碰地板的声音。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去,两队持枪的武装士兵冷不丁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却是面色阴沉、眉头紧蹙的厉东庭,“唐言蹊,出事了,想活命就快点跟我走!” 第151章 你敢动它一下试试! 厉东庭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所有人同时愣住了。 唐言蹊还蹲在兰斯洛特的墓碑前没回过神来,整个人就已经被他拉了起来,“跟我走。” 满心的悲怆瞬间化为不耐,她冷冷盯着面前的男人,又不着痕迹扫了眼四周的武警,“干什么!说清楚!厉少好大的架势,这是要——” 话都没说完,陵园外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刹车声。 “都给我围起来!嫌疑人就在陵园里!鸣枪示警,无关人员迅速撤离!” 厉东庭脸色顿时沉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糟了。” 唐言蹊再傻也醒过闷来了,“那些人,冲我来的?” “好好想想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厉东庭没好气地低斥了一句,迅速招来手下,“把她给我平安送出去,少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容鸢、霍无舟和赫克托匆匆上前,“到底出什么事了?” 厉东庭眉眼阴沉如乌云压城,“庄清时昨晚失踪了,四处都找不到人,怕是凶多吉少。” 唐言蹊脑子“嗡”的一声,还是镇定下来,咬着牙问:“她一个手脚健全的成年人,找不到人是什么新鲜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厉东庭瞥着她冷笑,“她失踪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怕的是有人想要以此大做文章。” 容鸢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陆远菱?” “庄清时失踪前有一阵情绪失控,一直疯言疯语地说有人监视她、要绑架她、杀害她。昨晚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点名道姓说出了‘唐言蹊’三个字,被心理医生和一群护士听见了,现在受害者下落不明,第一嫌疑人自然是非唐言蹊莫属。” 冰冷的空气呛进肺腑,唐言蹊几乎站不住。 她用了两秒平息思绪,“外面是陆远菱的人?” “不然还有谁这么大架势想要置你于死地?”厉东庭依旧冷笑着,“不管庄清时是真失踪还是假失踪,怕是你这次难逃一劫了。” 唐言蹊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前几日让赫克托去复制的庄清时的治疗记录。 那些东西,对她而言,又是一层不利的“罪证”——能证明她确实有“监视”庄清时的嫌疑。 “仰止呢?”唐言蹊问。 提到陆仰止的名字,厉东庭脸上的霜色更浓,“我先安顿好你再去找他。” 唐言蹊心脏“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这件事来的太突然了。 可是一切的一切又都像是早就策划好的,一步步引她入局。 为什么兰斯洛特死前要留下庄清时的名字把她的注意力引向庄清时? 为什么庄清时前阵子还好好的,突然就精神崩溃了? 为什么陆仰止偏偏就在事发前一天不见踪影? 如果这些都是同一个人做的,为了以兰斯洛特的死来激化她和庄清时的矛盾、诱导她去监视庄清时,想办法控制和支开陆仰止,现在庄清时人丢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证证明她确实有加害她的嫌疑和动机了! 是陆远菱吗。 能做到这一切的人,除了陆远菱,不作他想。 “别想太多,先走,千万不能落进他们手里。”容鸢推了推唐言蹊,“快走!” 赫克托亦是发现上套了,气得攥紧了拳头,“走什么走!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王法了!我们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就算上了法庭又怎么样!他们还能不讲证据直接判我们个十年二十年?!” 容鸢的动作顿了下,回过头看着他,眸色前所未有的冷漠,“你太小看陆家了。” 赫克托被她眼里的湛湛的银霜看得四肢僵住,表情也绷紧,“你,什么意思?” “陆远菱根本就没报警。”厉东庭一字一顿道,“门口那些人,都是陆家的人。” 余光里,门外被一群持枪的武警牢牢围住。 霍无舟缓缓启齿,问:“陆家怎么敢私自调用军队?” “调用军队是什么新鲜事。”厉东庭哂笑,笑意不达眼底,“我不也敢?” 霍无舟眼尾一紧,“你是说,他们在军中也有人?” 厉东庭静静盯着他,“年轻人,听说过陆德勋吗?” 赫克托和霍无舟同时愣住,愕然道:“陆德勋,陆老将军?!” 一脉铮铮铁骨,数载功业千秋。 这个名字,对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而言,是抬头都看不清笔画的遥远。 远在紫禁之巅的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 深藏在云雾里,只闻其名。 霍无舟看了眼容鸢,容鸢却别开视线,抿着唇,艰难吐字:“陆老将军是我师哥的……爷爷。” 早知道陆家不简单。 却未曾想过,原来是这等的复杂。 “只要他们抓住你,有得是办法逼你认罪。”厉东庭单手插在口袋里,视线冷峻郑重地望着僵硬在原地半晌无言的女人,“你以为军中那些严刑逼供的手段都是花架子?你以为他们会跟你讲理?不可能的,陆远菱如果下定决心要你的命,你能做的就只有逃。我劝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等风头过去一阵再——” 唐言蹊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所经历过的最大的场面也无非是网络上的一串串数字代码而已,这种光听一听就能感受到其中恢弘跌宕的话题,是个正常人都会被震慑得不知所措。 “仰止呢!”她还是在问这个问题,“他怎么样,他人呢!” 厉东庭闭了下眼,“我不知道。” 他也是昨晚突然接到上头传下来的加急文件,说陆老将军离开了四九城,亲自到了榕城,家里人让他务必去见一见。 “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陆老将军决计不会对自己的亲孙子怎么样。而你,你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甚至,还是绑架了他孙媳妇的嫌疑人。 “看来你们把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在石板路上响起,伴随着女人泠泠如玉的嗓音,“也省得我再来解释什么。” 众人一惊,厉东庭手底下的人迅速举起狙击枪从四面八方对准了缓步前来的女人。 她却仿佛见惯了风浪,凤眸掠过四周,反而析出些许看儿戏般的嘲弄。 “厉老若是知道你用这个阵仗迎接他上司的宝贝孙女,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命活到明天早晨。”陆远菱皮笑肉不笑地讽刺。 厉老,厉东庭的爷爷,曾经是陆老将军的副官,左膀右臂一般的存在。 他不为所动地回望着陆远菱,“那是长辈之间的交情,今天就算是我爷爷站在这儿,也别想从我手里拿人。” “倒是你。”厉东庭薄唇勾了勾,“四十多岁的人了,不想着嫁人成家、开枝散叶,成天和一群小娃娃闹来闹去的,你爷爷脸上倒是好看。” 陆远菱虽然是陆仰止的姐姐,却比他大了足足十六岁。 这事正好戳中了女人的心里,不过她到底是比这些“小娃娃”多吃了几年饭,涵养好得很,并未把怒意作在表面上,而是越过厉东庭的肩头,看向他身后削瘦憔悴的女人,“唐言蹊,五年不见,你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 容鸢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把唐言蹊完全护在后面,低声催促道:“你快走!” 唐言蹊没动。 她着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霍格尔,赫克托,快带她走!” 霍无舟眸色微凝,“你叫我什么?” 容鸢一惊,不敢去触他过于犀利的眼神,“你是想让唐言蹊死在这吗?少废话,带她走!” 赫克托忙上前拽住了女人的手臂,“老祖宗……” 唐言蹊依然没动。 半晌,待霍无舟都忍不住要开口劝时,她才轻轻别开了赫克托的手,一步踏出了所有人的掩护。 就这么堂堂正正地对上了陆远菱机锋暗藏的审视。 “是,五年不见,你也一天比一天上不得台面了。”唐言蹊面上没有太大波动,说着说着甚至眼里还露出了丝意味不明的笑,“先是拿光碟威胁仰止,后又绑架自己的弟妹来设计我,你是有多怕我活着从牢里出来?” 陆远菱被她说得微不可察地一震,眼中划过只有彼此才懂的一丝慌张。 上次在大火里她没有看清唐言蹊的面容。 这一次,大约算是五年之后第一次正式见面。 五年,她老了许多,而对面的女人从岁月里得到的却仿佛都是馈赠,气质更加沉静,容颜也比原先显得更加精致、明媚。 她身上那股抓不住又不会消散的骄傲和冷艳更是深深镌刻在了骨子里,哪怕一言不发,也让人不得不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着。 “托你的福,我最近过得不怎么样。”唐言蹊低低一笑,兰斯洛特的墓碑烙印在她褐色的瞳孔中,化为一道惊心动魄的闪电,锋利骇人,“就像你这五年来夜夜不得安眠一样。不过,我现在暂时没有刁难你的心思,别自找苦吃。” 周围人听得云里雾里。 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霍无舟都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们都以为老祖宗是怕极了陆远菱的。 因为每次在她面前提到这三个字,她都会忍不住地哆嗦一下。 可是为什么,眼下,却好像…… 陆远菱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阵,道:“唐言蹊,大话谁都会说。你我斗了这么多年,你的软肋我会不太清楚?原本我打算放你一马,只要清时顺利和仰止结婚,他和你在外面怎么乱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心思动到清时头上!” 唐言蹊闻言眸色微微一滞。 陆远菱是真的怀疑她把庄清时绑走了? 还是又在演戏? 她仔细打量着对方的表情,不放过一丝变化,可是隔着很远,陆家人又天生一副让人看不穿的扑克脸,她实在很难分辨真假。 如果不是陆远菱把庄清时绑走了,那她人又在哪? 唐言蹊看了眼厉东庭,见对方也是满脸沉思地拧着眉心,想是和她思考到了一处去。 陆远菱一招手,冷冰冰道:“来人,把她给我押起来!” 不待唐言蹊有所反应,厉东庭的手下便迅速在她面前挡了一座人墙。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空气中无形绷紧了一根随时可能会断掉的弦。 两边都架起了枪,数十条人命只在眨眼之间。 唐言蹊从没经历过这般可怕的场景,神经几乎负荷不住,厉东庭一看她白了的脸色就知道她在逞强,“我让人送你离开,她不敢怎么样。” 只要陆老将军本人不在,光凭一个她,是没资格号令武警开枪伤人的。 唐言蹊攥了下拳,绷着脸,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唐言蹊!”人群之后的陆远菱忽然叫住她,诡异地扬唇笑了,“我不能对活人开枪,但是你想清楚,若你踏出这个陵园一步,我一声令下,它——还在不在?”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纷纷瞳孔紧缩。 那是,兰斯洛特的墓。 唐言蹊眼底随着她一句话泛起猩红色,五官都扭曲着,隐隐呈现出崩裂的神色。 她想也不想就倾身挡在了冰冷的石碑前,暴露在了无数枪口之下,怒道:“陆远菱,你敢动它一下试试!” 第152章 让开 陆远菱脸上的笑意没有褪去分毫,在没有天光的重重云层之下显得阴寒彻骨,“你想试试我敢不敢吗?” 唐言蹊蓦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扣进掌心,却不觉得疼。 赫克托原本也有些忌惮陆远菱这号人物,此刻矛头转向了兰斯洛特的墓碑,他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上去就怒喝起来:“你们陆家的家风家训没有告诉过你什么叫死者为大吗?用过世的人的尸骨来当筹码,是不是有点太卑鄙了!” “卑鄙?”陆远菱闲闲地一勾唇,眼神却冰冷得很,一扫周围几人,“我劝你们这些闲杂人等赶紧离开这里,不要总想着凑热闹,有些热闹不是你们有命凑的,懂吗?” 说完,又转向唐言蹊,眯着眼睛道:“我数到三,你自己走过来,别等我过去。” 众人大骇,连霍无舟都变了脸色,“老祖宗!” 唐言蹊紧咬着牙关,心脏里有什么在猛烈的坍塌动摇。 “一!”陆远菱比出一根手指。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人走!”容鸢怒斥赫克托,“快把她带走!” 陆远菱却不着急,耐心地望着对面一群莫衷一是、不知所措的人,目光仿佛像在看一群可怜的蚂蚁。 “二。”她无声又加了一根手指。 厉东庭面色愈发沉然,同样抬起手,雷霆的士兵们在一瞬间纷纷架起了枪,陆远菱带来的人也不甘示弱,同样回敬。 两军对垒,蓄势待发。 “三。”含笑的嗓音飘散在空气中。 寒风凛凛而过。 女人乌黑的长发和衣角被风吹得飞扬。 唐言蹊侧头看了眼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笑脸,闭上眼,“我跟你走。” 她的脸色沉静苍白,像是终于把所有的意气风发都耗尽了。 陆远菱嘴角的笑意更深,她知道自己赢了,这一局又是她赌赢了。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受制于人吗?”她轻声问,问完,又自己回答,“因为你的弱点太多了,唐言蹊,多到我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去对付你,你自己就能死在自己手里。” 话音落定,寂静的天地间倏忽起了更大的风。 她的弱点太多了。 唐言蹊垂眸,悲凉几乎溢出心房,渗透到点点滴滴的血液中去。 “那也比你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强太多。”她温温袅袅的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海面上一望无际的风平浪静,“陆远菱,一个没有牵挂没有弱点的人,根本就不配为人。” 她一步步迈向她,迈向一条决然的路。 却猛地,被人攥住了手腕,整个人停在了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细瘦的身板禁不住强烈的冲击,狠狠晃了晃。 愕然回头,对上厉东庭线条紧绷到恨不得快要裂开的俊脸,“你不能过去。” 褐瞳里泛开一丝迷雾。 她想过会有人拦她,就像身旁同时伸手的还有霍无舟、赫克托和容鸢三人。 没想到的是,最快拽住她胳膊的人,会是这个山崩于前也无动于衷的冷面阎罗,厉东庭。 或者说,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让她意外了。 “你去了,我没法和仰止交代。”他这样道,“老子兄弟的女人,除了他,谁都不能动。” 唐言蹊微不可察地睁大了眸子,眼底深处是被撼动而开始抖落飘摇的什么东西,片刻,眼睑低垂,抿出一个笑,“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赶紧从他身边消失。” “我待不待见你和他要不要你两码事。”厉东庭看也不看她,一双锐利冷鸷的鹰眸紧盯对面,面无表情道,“我是他兄弟,不是他爹,他看上什么女人也不用过问我的意见。何况他对你死心塌地,你也还算有点用处,留在他身边,聊胜于无。” 厉东庭能说出这番话着实在唐言蹊的意料之外。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兄弟之间,不像女人,唠唠叨叨什么都说。 厉东庭、池慕和陆仰止之所以能做这么多年兄弟,就是因为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遵循着同一个原则—— 不干涉对方的感情和决定。 前几天若非喝多了,他也不会情急之下气得在电话里口不择言。 对于这件事,厉东庭多少还是有几分愧疚。 再加上第二天唐言蹊的造访,寥寥数语却直击他心底的顾虑。 是以,不必陆仰止开口,他一听说庄清时出事,就知道陆远菱要有动作,直接带人到了陵园来救她。 唐言蹊笑了下,阴阳怪气地调侃道:“那我真的谢谢厉少的认可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算‘有点用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化开一片暖。 “你们说够了没有?”陆远菱阴沉地盯着他们,脸色不善,“唐言蹊,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自己不知道珍惜——” “少废话!”厉东庭拧眉打断,一把将女人推到自己副官的手里,“把人给老子护好了。” 叮嘱完,又强硬地迎上陆远菱冷锐逼人的目光,刀砍斧劈般的棱角里有无数惊人的戾气破壁而出,那是身经百战的沉稳不屈,狷狂桀骜,相较之下,陆远菱的嚣张就显得太像花拳绣腿的过家家。 “你不敢开枪打人,你以为老子也不敢?”厉东庭从腰间拿出一把枪,潇洒利落地对准了陆远菱的脑袋,“这杆枪下面不知道死过多少人,今天老子就算把你崩了又怎么样,你以为你这条命值多少钱?” 雷霆是特种部队,执行任何任务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陆远菱的眸色有些震颤,“厉东庭,你是疯了吗?” 为了兄弟的女人,要开枪打兄弟的亲姐姐,这种事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在无人可见的地方,男人握枪的手也紧到了骨节发白的地步。 他开不了枪。 最多也就是吓吓陆远菱而已。 再怎么说,她也是陆家的长女。 陆德勋的孙女,陆仰止的亲姐姐。 他这一枪就算打在自己身上,也不可能拿去杀了她。 唐言蹊被厉东庭的副官紧紧箍着,趁人不注意,他带着她疾步向陵园后门的方向走去。 陆远菱瞧见这一幕,却无力阻拦,只好扬手一指兰斯洛特的墓,阴测测地下令道:“把这个墓给我刨出来,一块骨头渣都不能剩!” 她带来的人二话不说,迎着雷霆的枪口就上了前,有陆远菱在最前方挡着,雷霆的狙击手根本无法瞄准射击。 有人一脚狠狠踹在刚立的新碑上,力道之重,最坚固的大理石面上也呈现出了细细的裂纹。 刚刚摆好的贡品、烟酒散落得到处都是,花圈被人撕得面目全非。 赫克托看得急红了眼,大怒道:“陆远菱!你不怕遭报应吗!” 容鸢亦是忍无可忍,若非被霍无舟死死拦着,她已经冲到陆远菱身边扇了她一巴掌了,她泪眼婆娑地大喊:“住手,住手啊!” “轰”的一声,是墓碑倒塌的声音。 唐言蹊远远听到这一声响,不可思议地回了头。 视线所及的最远处,一片狼藉。 陆远菱带来的人满脸轻蔑地刨开了土地。 土渣四溅,为首的女人却残忍地望着那一幕笑得十足冷漠。 如同在她心上同时扎出了数十个血窟窿,唐言蹊瞳孔紧缩,心痛到撕裂! 再也管不得那么多,挣开了身边的人就要跑回去,边跑边大喊:“不要!!”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被人一脚踩在鞋底,怒意翻涌着冲到了唐言蹊的脑海里,她恨得咬牙,恨得想要嘶吼,“陆远菱,你再动一下老子要你的命!你给我停下,停下!!” 然而厉东庭身边的副将到底不是吃素的,军令如山,他反应极快地制住唐言蹊的动作。 唐言蹊死命挣扎,对方被她的拳打脚踢伤得浑身疼,却不肯松手,“唐小姐!厉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不能回去,否则落在那个女人手里——” 寂静森冷的树林里陡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 赫克托猛地回头,看到唐言蹊双目赤红地盯着那一幕,眼里的恨深浓到令人胆战心惊。 兰斯洛特死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这般绝望与痛恨的神情。 就好像天在她眼前塌了下来,空茫茫的,只剩下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就连厉东庭,都被这一声呐喊绞紧了心脏。 他虽然对兰斯洛特没什么印象,却也十分不耻陆远菱这种举动。 枪口对准了她,冷声道:“你最好马上让他们住手!陆远菱,让他们住手!” 陆远菱却倾身挡在那墓碑前方,甚至仰着头把自己的太阳穴完全暴露在枪口的瞄准范围里。 “厉东庭,你敢开枪就开,不用威胁我。”她轻笑,“你们雷霆的狙击手不是一向自诩百发百中吗?看看他们能不能绕过我,把我身后的人都打残了,啊?” 她笑意盎然的眸光流连过厉东庭紧绷难看的脸,又看向远处被禁锢的女人。 还在像困兽一样被人束缚着无法动弹,眼神却恨不得把她剥皮抽筋。 陆远菱故作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哎呀,这么恨我?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如果你乖乖跟我走,现在这里面躺着的人也不必入了土还不得安眠,唐言蹊,你说这是谁的责任?你连累了你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到了他们死的时候都不能给他们一个安宁,你说,这究竟是谁的责任?” 每个字,像钢钉死死扎进女人的心脏。 她的脸色煞白,半点血色也没有。 连动作都像是被钉住,四面八方的窒息感汇入心脏,裂开巨大的沟壑。 ——你连累了你身边一个又一个人。 ——到了他们死的时候都不能给他们一个安宁。 这究竟是谁的责任。 唐言蹊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怎么会哭的人。 因为从小到大她也没为什么事掉过泪。 可是这几个月,她掉过的眼泪比曾经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此刻,更是手足无措到只能落泪。 那些四溅的泥土,那纷扬的花圈,那刚被埋进去却又被挖出来的遗体。 一幕幕映在她的眼底,像是故意放慢的镜头,凌迟着她的神经。 她喊得嗓子都哑了,形容狼狈不堪,陆远菱却还是以同样优雅从容的姿态远远看着她,“别再去害人了,唐言蹊,赶快把清时的下落告诉我,然后滚出榕城,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国度好好活着不好吗?” 她无瑕去听陆远菱就竟说了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唐小姐,你还好吗?”厉东庭的副官看到她死人一样的脸色,不由得紧皱眉头,“你——” 唐言蹊也不动弹了,也不挣扎了。 他稍稍松开手,因为她的皮肤实在是冰凉。 能冻伤人的冰凉。 猝不及防地,腰间有一只手掠过。 副官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这安静的陵园里,响起了一声剧烈的枪响。 一触即发的局势更被这一声枪响点燃。 无数枪口同时对准了开枪的女人。 唐言蹊。 她手里还拿着刚从厉东庭副官的腰间抢来的枪,眉目寡淡到——仿佛是个将死之人,无欲无求,无牵无挂。 容鸢光是看到她那张脸,就无端端地想起“心如死灰”四个字。 副官大惊失色,连忙上去要夺枪,却被唐言蹊干脆果决地对准了胸口。 她眼里什么温度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混沌,又格外寒凉,“别惹我。” 她嗓音很轻,很哑,“别惹我,滚开。” 副官咽了咽口水,竟被一个女人吓得背上寒毛炸起。 唐言蹊看也不看他,枪口,对上了陆远菱身后的那些人。 像在游乐场玩游戏一样。 一枪,一枪,麻木地射击。 陆远菱没想到她的枪法如此精准,身后哀嚎声接二连三地传来,她脸色都变了,“你——唐言蹊,你怎么敢持枪伤人!你这是——” “我不光敢持枪伤人。”女人摸了摸手枪光洁锃亮的表面,眸色恍惚了下,抬头又重新对上陆远菱恐惧的脸,“我还敢持枪杀人。” 话音一落,枪口便对准了陆远菱。 陆家带来的狙击手们纷纷就了位,几枪子弹被厉东庭带来的人的防护盾防在外面,还有一枚子弹,直勾勾地打向唐言蹊。 女人没来得及躲,就听到一声低吼:“老祖宗,小心!” 子弹没入血骨的声音。 鲜血溅在了唐言蹊的眉目之上。 她轻轻眨了下眼的功夫,赫克托便在她眼前倒下。 眼里原本已是一片废墟,却开始不受控制的二次崩塌。 “老祖宗……快……走……”赫克托捂着伤口,殷红的血却从他的指缝中不停地往外涌。 那血色刺了谁的眼,唐言蹊怔怔望着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那种难受,已经不是哭和眼泪能发洩的了。 她捂着嘴,想吐的感觉无比强烈。 想把肺腑都吐出来,因为太疼太疼,疼到她快要受不了。 霍无舟和容鸢大骇,同时冲了上来,“赫克托!” 子弹打中了他的腹部,厉东庭死死皱眉,迅速下令:“来人,给他止血,送他就医,快点!” 其他人排成一列护在了唐言蹊身侧,眼见着女人失魂落魄了半晌,忽然咬着唇、眸间含泪含悲同样含着毁天灭地的恨意,瞪住了不远处的陆远菱,厉东庭心道不好,冷声喝叫:“别冲动!把枪放下!” 她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如果陆远菱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陆家又岂是好惹的! “我一直以为我心眼够小,手段够辣,却没想到有一天还需要别人来教我什么是心狠手辣。”唐言蹊低低地笑,笑容空洞悲凉,“陆远菱,如果今天赫克托没事,算你命大。你只要跪在地上把兰斯洛特的墓重新埋好,再磕十个响头,我就饶了你。要是赫克托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也不用磕头了,我今天就算是死,也拉着你一起陪葬!” “磕头?”陆远菱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你身边的两只走狗,死也不过就是条死了的走狗,他受得起——” 砰—— 枪响破天。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变故。 包括唐言蹊在内。 她的手,在最后一刻,被人狠狠调转了方向。 子弹打进了冬日的树丛里,树枝应声折落。 听到了枪声的狙击手们第一时间扯紧了神经,却在看清挡在瞄准目标身前的男人时,犹豫着停了动作。 “言言。”男人一把抱住她,伸手盖住了温度炙热的枪口,沙哑低沉的嗓音如同被枪口灼伤,“言言!别!” 唐言蹊被他搂在怀里,嗅着男人怀中安神醒脑的冷香,忽然,紧绷的神经就断了线。 陆远菱亦是沉沉盯着那道熟悉伟岸的背影,看到他西装外套上隐约印出来的深色,难以置信地颦起眉毛,“仰止,你——” 他不是被爷爷……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要命了吗?! 男人此刻耳中没有别人的声音,只有嗡嗡的,天旋地转般的苍冷,还有来自面前女人,嘶哑轻薄的话语,“陆仰止,让开。” “言言,你要干什么。”他沉峻的眉目一扫四周,对上厉东庭同样深邃复杂的目光,又看到了狼藉面目全非的墓,黑眸蓦地震了震。 大掌紧握成拳,嗓音前所未有的阴鸷,“谁干的。” 或许是有人表现得比她还要愠怒,唐言蹊心里反倒沉静下来。 沉静的,没有起伏波澜。 枪口从他手里抽出,隔着虚空点了点那边的女人,疲倦道:“你问她。” 男人回头时一个风雨萧瑟的眼神,让陆远菱的心都冷了。 她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仰止,你别听她胡说,是她绑架了清时,是她先……我告诉过她,只要她跟我走,我就不会……” 唐言蹊脸颊上挂着泪痕,眼眸却静如止水,或者说,更像是一汪搅不动的死水,“陆仰止,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她闭了下眼,“你不该这时候过来。” 男人结实的胸膛震颤的幅度骤然加大。 ——你不该这时候过来。 乍听上去,好似在说,你不该这时候参与进这个乱七八糟的局面里,然而陆仰止却莫名从她死灰般寡白冷漠的眉眼间看出了另一层意思。 为什么,你没有早点过来? 慌乱袭上心房,他把女人搂得更紧,如同要嵌入怀中,“言言,是我不对,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嗯?” 他俯身想去亲吻她的脸,却被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眉心。 他一僵,听到她无风无浪的语调:“我没和你开玩笑。” “陆仰止,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第153章 陆远菱,你赢了! 从前,她也有过偏执不讲理的时候。 或者说,大多时候的唐言蹊都是偏执不讲理的。 她很任性,任性又傲娇,让陆仰止总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次次只能顺着她来。 可是没有一次,让他经历过此时这种,他阻止不了她、全世界都阻止不了她的感觉。 这种认知让他如坠冰窖,从心底最深处升起来的寒凉冻结了他浑身流动的血液,陆仰止只能麻木僵硬地抬手,把女人细瘦的肩膀搂得更紧。 他知道,她在发脾气。 可是在这瑟瑟凛凛的冬风里,这个发脾气的女人,却好似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虚弱到随时都像是要倒下去,脸色更是苍白得一点都看不出人气来。 “陆仰止。”唐言蹊静静看着他,褐瞳里没有一丝光,深深的全是阴影,模糊里透出星星点点的讽刺,“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现在挡在这里,是想护着她吗?” 他没有畏惧抵在眉心灼热的枪口,却被她的语气吓得双眉紧拧,低低道:“言言,你别这样,你看看我。” 她一定不知道她现在看上去有多可怕。 虚弱得可怕。 唐言蹊略微一恍神。 手里稍稍有一寸松懈,枪立马被男人劈手夺过,扔给了不远处的厉东庭。 陆仰止把她抱紧,俯身吻着她的脸,沙哑的声音里,那蚀骨的焦虑无所遁形,“言言,不要碰这么危险的东西。剩下的事情交给我解决,你陪赫克托去医院,听话,嗯?” 听到“赫克托”三个字,女人死灰般的眼睛里又燃起些许细小的火星。 她怔然回头看了眼地上的鲜血,神经又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挑动,几乎坚持不住地弯下腰去。 陆仰止面色大变,忙扶住她,“言言!” 女人一伸手,挥开了他的搀扶。 冷寂的视线越过陆仰止,看向他身后的陆远菱,问得却是陆仰止:“你打算怎么解决?” 男人仿佛被什么扼住咽喉,嗓音都低沉了,黑眸一扫狼藉的四周,“我马上叫人把兰斯洛特的墓碑修缮好,再请专家给赫克托治疗,他一定会没事的,言言,你别担心。” 唐言蹊听完,收回目光,笑望着他,眼里似有一泓清泉,凉得透彻。 女人的唇里吐出来的字如刀尖锋利,一下下尖锐地划在空气中,“那陆远菱呢?” 她就这么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修缮兰斯洛特的墓碑我自己也能做,请专家给赫克托治疗也用不着你插手,同样的,她造的孽我不求你来替她还,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不想牵扯到你。” 她闭了下眼睛,道:“陆仰止,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事情结束之后我们还能好好的,你懂吗?” 男人胸膛狠狠一震,眸间的漆黑如同被什么打碎的墨玉,她让他走,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抓紧她的手臂,“言言,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唐言蹊觉得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限,说句话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所以声音也不大,静敛温凉,“你说过,兰斯洛特的葬礼你会参加。” 她说着,笑了下,“你没来,我其实不怪你。我知道你最近忙,而且你和小兰,生前也没什么交情可言。这到底是我自己的事,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所以我怪不到你头上,甚至感谢你。” 她这条理分明有理有据的分析却让男人的俊眉沉得更厉害,戾气隐约浮动在眼角,掩盖着内心迅速扩散开的慌张。 唐言蹊这人活得散漫随性,或者更夸张一点来说,她活得糊涂。 她很少这样一毫一厘地和人算账,算别人对她有几分好,几分欠。 她只知真心要用真心换,谁对她好,她就加倍奉还。 所以,每当她开始算账的时候,都意味着,她已经不把这个人,当成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这感觉让陆仰止无端烦躁起来。 “你是我的女人。”他这样说,字字咬得都很重,不知是在告诉自己还是在告诉谁,“不要跟我提什么谢不谢欠不欠。” 他说着,大掌把她细腻冰凉的手腕握得更紧,“至于他的葬礼,我昨晚——” “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些,真的没关系。”唐言蹊的褐瞳里空的吓人,像两个无底的洞窟,盯着他,有气无力,“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淡淡一笑,“陆远菱围了陵园,你不来就不来吧;她砸了兰斯洛特的墓,你不来就不来吧;她伤了赫克托,还是一样——你不来就不来吧。这些都和你没关系。但是——” 她顿了顿,笑容蓦然从脸上消失,“为什么她在做了这所有的孽以后、在我要还手要让她付出代价的时候,你却来了?!” “你不是来给我抱不平的,你是来维护她的。”唐言蹊望着他,“陆仰止,我不想和你吵架,这份感情来之不易我比你明白,所以既然你没有参与之前的一切,就请你也不要搀和进如今的局面” 男人瞳光狠狠一荡,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么,就早点出现制止这一切。 要么,就彻底不要干预整件事。 她无法接受的,不是他没有保护好她,而是他此刻来了,护的却是别人。 厉东庭远远地望着,只觉得听到这番话时,自己心里也拧成一个疙瘩。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佩服唐言蹊。 出了这么大的事,一般女人大概已经崩溃了,她却还能条理分明地把前因后果分析得清清楚楚。 还能站在那个临渊峙岳的男人面前,一席话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呵。 “巾帼”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强硬和独立。 因为她从来就没想过要靠着陆仰止解决任何问题。 哪怕,陆仰止是她的男人,又是这个城市里一手遮天的人物。 “我说完了。”她清浅的口吻里似乎还朦胧隐约带着方才那锐气十足的凌厉,哪怕降下了音调,仍让人不敢小觑,“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 陆仰止却身如泰山,定定地挡在她面前,喉结滚动,缓慢道:“不行,言言。” 唐言蹊闻言也没太大波动,只是眉眼被一层黯然罩住,“是吗?” 陆仰止马上俯身把她抱住。 那触感,让他心生震愕与不安——仿佛,抱着一块不会动的冰凉的石头。 女人彻底闭上了眼,“那就是说,你一定要阻止我,让她付出代价了?” 男人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沙哑,急促在她耳畔道:“我不能让你做傻事。” 厉东庭浓眉一蹙,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陆远菱是什么人?是他仗着厉家撑腰都不敢开枪打的人。 更何况是在榕城无亲无故的唐言蹊。 她如果今天伤了陆远菱一根汗毛,明天,陆家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唐言蹊不知是不懂他的意思,还是懂了却不在意,轻轻笑了下,“她能随意伤我身边的人,我却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边说边笑出声来,“我一直就知道你们陆家在榕城权势滔天,却不知道原来这权势是这样用的。” “就因为她是陆远菱、陆云搏的长女、陆仰止的长姐,所以可以目无王法,可以滥伤无辜。”唐言蹊笑得很恬然安静,却连带厉东庭在内都感觉到了空气中萧瑟晦暗的凉意。 他无端,突然想起上次和池慕通的电话。 苏妩曾在言语间泄露说,唐言蹊很有可能是英国town家有扯不清的关系。 而英国town家现任的掌权人、唐季迟,若真是她父亲…… 那她母亲,岂不是那位?! 天主教规矩森严,几千年来一直是男人掌教。这种局面从未被打破,直到,三十年前。 德国willebrand家一位女教皇横空出世,震惊四座,以雷霆手段血洗教廷上下,辅佐美第奇家的私生子上位夺权,终结了美第奇家的千年历史,被人奉为传奇。 而她,最终就嫁给了town家如今的掌权人,夫妻和睦恩爱,成就了一段佳话。 倘若当真如此。 那他大概也就懂了,唐言蹊举手投足间的那股有恃无恐,究竟是从何而来。 陆仰止却无暇思考这许多,把她紧紧抱在怀中,背上的伤口似乎又有开裂的迹象,让他痛得皱眉,眼前一阵发白,咬牙道:“言言,你信我,把这件事交给我,我肯定会处理好。” “你不就是怕我伤了你的亲姐姐么。”女人在他怀里懒懒一笑,戳穿他的僵硬,“可是你知道吗?不是只有她陆远菱才是爹生娘养、才是你们陆家的宝贝疙瘩!” 她说着说着,空洞的眸间突然就蓄上了水光,固执得不肯落下,“我的梅花我的方片他们在我眼里同样是不可被替代的!刚才那一枪如果不是赫克托替我挡了,现在在医院里生死不明的就是我!你知道吗!” “他只是我的亲人,而你是我以后要共度一生的男人,我不求你能像他一样为我付出性命,但是陆仰止,扪心自问,你做的是不是太少了?” 她这句话说得比哪一句都轻。 落在男人的心上,却沉甸甸的,压着他整颗心都开始不停地往下沉。 是,他做的太少了。 这种膨胀的慌张冲破了血脉,陆仰止想也不想地压住她的唇。 感受到女人的抗拒,他更是魔怔了一般,抵住了她的贝齿,撬开牙关,长驱直入。 直到两个人嘴里都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味。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别人的岁月静好,到了她身上,就每次都要搞得伤痕累累,无法收场。 她不过就是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身边的人却从此陷入危难。 “言言,是我的错,是我做的少了。”他哑声道,“你别这样,别这么看着我,别咬着自己,出血了,疼。” 男人的指肚轻轻抚摸上她的嘴唇,又蓦地被手背上砸下来的泪水震得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有一刻,他这么希望他能为她去死。 “这笔账我不能算在她头上,就只能算在你头上。”唐言蹊看着他,一字一字道,“你想清楚。” 陆仰止被她这冷淡的目光摄住,心里泛开的浓烈的紧张不知该如何舒缓,汇聚到一起引发的痛楚让他痉挛,“言言,就非要这样不可?” “若我说是呢。” 天地间久久的死寂。 陆仰止在她额间一吻,“那好。” 说完,放开了她,大步走到厉东庭身边,掏出了他腰间的枪。 厉东庭脸色一变,忙制止他,“仰止,你要干什么!” 男人面无表情地挥开他,“东庭,今天的事不必你替我抗,上头若是怪下来,就全都推给我。” 倘若非要对陆远菱动手。 那么他是全场唯一一个不会在事后被弄死全家的。 一个淡漠无痕的眼神掠向陆远菱,后者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仰止,你……” 她满心都是骇然和恐惧,却动弹不得,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目光射向唐言蹊,狠狠道:“你这个狐狸精,你就是想看我们姐弟反目,你就是想看仰止亲手杀了自己的家人是吗!你怎么这么恶毒,你怎么这么恶毒啊!” 唐言蹊很漠然地望着这一幕,嘴角淡淡的有一丝笑弧,“我怎么这么恶毒?当然是跟你学的。” 话音一落,枪响已然在寂静的空气里荡漾开来。 有人应声倒下,陆远菱浑身僵硬地用余光看清了倒下的影子——是,对赫克托动手的人。 陆仰止没有一枪打死那人,而是一脚又踩上了他刚刚被子弹射中的地方。 “三、三公子……呃……”那人痛到呻吟。 看到对方肌肉的紧缩,血液的喷涌,持枪的男人满脸见怪不怪的漠然,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残忍冷酷到了极致,“谁给你的胆子对我的女人动枪?” ——刚才那一枪如果不是赫克托替我挡了,现在在医院里生死不明的就是我!你知道吗! 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就觉得有股势不可挡的怒意冲进了脑海,只是被她后面那一句暂时压了下去。 不代表,他就忘了计较。 陆远菱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男孩,永远都是温和有礼。 就算在母亲死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淡不近人情,却也远远和“残忍”二字沾不上边。 为什么,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像是一步步从死气沉沉的地狱踏来,眉间的青筋暴起,五官也戾气惊人。 唐言蹊也只有最初时略微有些怔然,而后,皱着眉闭上了眼。 一声一声的枪响,带着撕心裂肺的哀叫声此起彼伏。 她的心忽然空了许多,那些堆积起来的仇恨点点化为疲惫,疲惫到她想彻底闭上眼,离开这个地方。 “谁动过兰斯洛特的墓。”男人寡淡无澜道,“自己站出来。” 陆远菱似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猛地冲到他面前,狠狠抬手就是一巴掌。 却,被男人一把箍住了手腕,“陆远菱,现在还没轮到你。” 他眼底封着千万年的寒冰,一眼冻伤了谁。 陆远菱颤抖着叫他的名字,“仰止,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是让爷爷知道了,你的命还想不想要了!” 他昨天才被爷爷关在陆家老宅里险些打了个半死,连床都下不来,此刻本该躺在家里养伤,却莫名出现在这里。 再犯下这么大的事,以爷爷的脾气,肯定不会轻饶。 厉东庭也难得看不下去地管起了闲事,几步冲到陆仰止身边,要去夺他的枪,“你他妈别再发疯了!唐言蹊爱你爱到命都可以不要,她还真能真为了个死人的墓和你决裂不成?!” 一句话,正戳中了陆仰止心底最暗的地方。 暗无天日,只有伤口在不停的溃烂,生疮。 他低低笑了笑,不动声色看了眼那边无动于衷的女人,哑声道:“她能。” 她就是能,为了那些人和他决裂。 厉东庭猛地一震。 不可思议地望回去。 唐言蹊仍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原地,不同的是微微垂着眼帘,不知所思。 “你们他妈都是脑子长泡,死人比活着的人重要?!”厉东庭吼了句,“你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不知道。”陆仰止眼前已经开始眩晕,背上的伤口正在崩裂,英俊额头上只能看见揪紧的眉和渗出的层层冷汗,“可是东庭,我不能——” 我不能拿失去她来冒险。 话没说完,便被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止住,“算了,陆仰止。” 男人停了手,步伐有些不稳地走回她身边,深眸锁住她苍白的脸,“怎么。” 唐言蹊单手扶在小腹上,疲倦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了。” 男人拧眉,握住她的手,面色不悦,“手这么凉。” 边说边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那原本凌厉的面庞呈现出的是另一种极致的温情和缱绻,在这修罗地狱般飘着血腥味道的墓园里,格格不入,“言言,我很快就好,你再等等,我就带你去医院看赫克托,嗯?” 小心翼翼的温存和试探,惹得人想哭。 唐言蹊笑了笑,“你惩处再多人也没用,就算杀了他们也没用,你不是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他几乎动手教训了所有人。 独独,落下了那一个。 听出女人话语中淡淡的无所谓,陆仰止默默握紧了枪,指节发白,低声哄道:“等我一分钟,我现在去。” 陆远菱瞪大了眼睛,“仰止,你该不会是……” 黑洞洞的枪口,就这么抵在了谁的腹部。 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呆住。 厉东庭再怎么泰然自若的人也瞳孔紧缩,“仰止,你!” “是我家人伤了你的赫克托,这一枪我来还你。”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却让人插不进话去,温柔得像是每次在床上问她舒不舒服,要不要再来,“你看,这样可好?” 唐言蹊看到这一幕,良久的失神,终于是痴痴地笑了出来。 笑声由小渐大,笑得弯了腰,笑到冷寂的天地寒风间只有她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在回荡。 “好、好你个陆仰止。”她咬着牙,落了泪,一把夺过他的枪,“你就是打定了主意知道我舍不得伤你是吗?” 带着阴寒刻骨的眼光落在陆远菱身上,她把唇齿都咬出了血,“陆远菱,你赢了,是你赢了!” 话音落,散在空气中。 女人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闭上了眼。 陆仰止面色大变,慌忙上前抱住她轻飘飘的身子,手不知触到了那里,他的俊颜顿时惨白如纸。 摊开手掌,是一滩血,从女人的小腹下方不停地涌出来。 男人哑声嘶吼道:“言言!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第154章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急救室里兵荒马乱。 急救室外的走廊中,同样站着一个脸色晦暗的男人。 他的手掌撑着墙壁,小臂上的青筋一直跃到了手背上,给人带来的清晰直觉除了独属于男人的阳刚和强势外,便是那股摄人心魄的阴鸷。 陆仰止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被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扯断了,又一位医生戴着口罩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再也忍不住地猛地揪住了那人的衣领,“里面怎么样了!” 医生被怒吼的男人吓得哆嗦,心脏差点跳出来,“陆陆、陆总,我们正在抢救呢,里面情况有点复杂,目前还不知道病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出血……” “什么叫不知道!你考行医执照的时候也说自己不知道?!请最好的医生来给她治!”男人写在脸上的戾气压得整个楼道里所有人都不敢喘息,他此时此刻一改平时的冷静持重,像个除了发怒以外无能为力的愣头小子——确实,他确实只能用这种流于其表的怒火来掩盖心里绵长的心慌。 “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们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池慕一进来就听见这番话,疏朗的眉目被震得皱紧了些,走到厉东庭身边,低声问:“怎么回事?” 厉东庭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沉沉盯着急救室的灯,言简意赅道:“陆远菱带人来找茬,挖了唐言蹊死去的那个朋友的墓,还让人开枪打伤了她另一个朋友,她受了点刺激。” 这话里信息量太大了,池慕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捡着最猎奇的那一部分问了下去,冷笑,“陆远菱是吃错药了?挖人家坟的事都干得出来?” 厉东庭亦是扶额,“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那女人心血来潮的时候,什么事干不出来?” “唐言蹊又是怎么回事。”池慕眸光有些深,淡淡把视线转向急救室的大门,“受刺激晕倒至于进一趟急救室?” 要不是这医院是陆家控股的,指不定外面记者又要怎么置喙陆仰止劳民伤财了。 “她情况不太好。”说起这事,厉东庭也有些迟疑,眼里掠过浓重的思虑之色。 如果简简单单是受刺激晕倒,刚才仰止抱她的时候那满手血又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急救室里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疾步走了出来,在陆仰止那仿佛能杀人的目光里,语气还算镇定,“陆总,流血原因查出来了。” 陆仰止面色如霜,“说重点!” “病人她……”医生摘了口罩,顿了顿,“有身孕了。” 一句话,如狂风骤雪。 整个躁动不安的走廊霎时间被寒意冰封。 连厉东庭和池慕都惊得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而寒冰碎雪之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震颤,渐渐的,雪山开始崩裂,一如男人紧绷的俊脸,“你说,什么?” 难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目光,沉铸,焦灼,黑得能滴出墨来。 陆仰止猛地扯住了他的衣襟,“你再说一遍。” 医生吓得冷汗直流,“唐小姐……怀孕了。” 怀孕。 陆仰止蓦然松开了手里的衣襟,高大颀长的身形往后退了一步。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有种奇异的感觉蹿遍四肢百骸,不停地在他身体冲撞着,最后碰开剧烈的火花。 短暂的喜悦还没开始,便被医生接下来的话浇了一盆冷水,“看得出来病人怀孕之前没有精心备孕,底子很差,身体的各项指标也都达不到健康水准,再加上刚才受了很大刺激,胎象非常不稳,恐怕……” 恐怕? 池慕和厉东庭听见这俩字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懵。 陆仰止就更是眼前一阵发白。 从这个榕城最矜贵的男人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分量都沉得骇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他说得很冷静,冷静之下的深渊里酝酿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我要她们母子平安。” “陆总,可是……” “我不想听别的废话。”男人厉声打断,“滚进去,我的女人和儿子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保证让你们比我更不痛快。” 医生欲言又止。 这种场景,池慕实在很想抽根烟,可是想了想,还是把手放下了,“老三,你别冲动,在医院还是医生最大,你怎么也该听医生把话说完。” 陆仰止没说话,薄唇抿着,倨傲的下巴绷得很紧。 厉东庭见状,不声不响地递给医生一个压迫力十足的眼神,“接着说。” 医生苦笑,“陆总,以孕妇现在的精神状况来看,多一个孩子对她消耗太大了。就算我们这次把孩子保住了,下次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陷入危险,拖得越久、胎儿越大,越难办呀。” 男人巍峨如山的身影晃了晃,池慕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老三。” 陆仰止觉得自己脑海里的神经一根一根在崩断,明明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发疼,他却在血肉模糊中思路异常清晰,冷峻低哑地开口:“把人治好,怎么养她的身体不用你来替我操心,你只要让里面的人母子平安,好端端地从急救室里出来,听见了没有?!” 医生冒着汗点了点头,又进去了。 厉东庭拧着眉心,问:“这孩子你真的想要?” 池慕也叹息,“来得不是时候。” 陆仰止背上皮开肉绽的痛意袭来得太猝不及防,他低喘了下,攥紧了手掌,毫不犹豫地镇定地陈述,“它是我的孩子,是不是时候,我都要它。” 不知是不是二人的错觉,总觉得他说到“我的孩子”四个字时,语调比寻常深邃沉暗了太多,声音几乎是从什么缝隙里挤出来的。 他的孩子。 他和她的孩子。 谁都不能把它从他们之间带走。 不能。 人偏执起来大多无药可救,池慕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想劝他了,“养一个孩子对女人身体消耗大,失去一个孩子同样也是消耗,既然都是消耗,你不妨就好好让她养着,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这一胎也不见得就保不住。” 厉东庭冷笑,“说得简单。”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 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它是人力所不可控的。 远了不说,往近了想想,谁知道陆远菱那厢又要怎么作妖? “呵,你们以为女人生个孩子像睡觉一样,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女人温凉嘲弄的嗓音从楼道尽头传来,随着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那道窈窕妩媚的身影愈发近了。 池慕刚才来得急,把车钥匙交给苏妩,让她去停车。 她刚停好车便上了楼,虽然也是急急忙忙的,但是这女人身上天生就带了一股镌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从容,哪怕急得额头上有薄薄一层汗丝,也让人觉得万分赏心悦目。 她走近,池慕自然而然地搂住女人纤细的腰肢,听到她用寻常的口吻凉凉道:“十月怀胎,对男人来说可能是按一下快进就多了个孩子,但是这十个月的日日夜夜对女人都是从身到心的折磨。”她说完,又意有所指地望向最深沉无言的男人,“就怕这身体好养,精神不好养。” 陆仰止没理会她明里暗里的调侃,却将她最后一句听进了耳中—— 刚才医生也说过,孕妇的精神状况很不好。 就算他把她呵护得细致认真无微不至,直到生产的那一天又如何?就算他现在一枪毙了陆远菱以绝后顾之忧又如何? 真正的心病,其实在唐言蹊自己心里。 除了她,谁也不能真的顾好那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这种认知让男人眼前阵阵发白的景象里多了一层浓稠的暗色,黑白交织,耳膜更是嗡嗡作响。 可是他却死死按着墙壁,像一座雕像,直到医生最后一次出来,说完“病人的情况已经恢复正常了”这句话,他才像突然被人抽走了全部精力,倒了下去。 厉东庭和池慕同时吓了一跳,接住他倾倒的身体,同样摸到了一手的濡湿。 赶紧把他带到病房里,褪去黑色的西装外套,胆子最小的苏妩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男人纤尘不染的白衬衫已经和他的后背贴在了一起,透出了殷红血色。 隐约可见里面纵横交错的伤口,还在不停往外泛着浓稠的血液。 两个男人的脸色都差到了极点,忙喝来医生:“快给他止血!” 他什么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过?! 厉东庭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在陵园里男人有些迟钝的动作,和偶尔跳动的眉梢。 只是那时局势紧张,他也没太花心思注意。 却原来他是带着伤匆匆赶来的?! 还他妈差点开枪把自己给崩了?! 厉东庭一点都不怀疑,若非唐言蹊突然晕倒在了陵园里,陆仰止真敢冲着自己开枪。 结果唐言蹊进了医院以后,他还是屁都没放一个,就这么任着背上的伤口溃烂发炎,活生生地挺到了她脱离危险! 妈的这是连命都不要了吗?! 他越想,眉间的霜色就越寒。 医生拿着镊子把衬衫从男人的背上撕下,他在虚脱到失去意识中还是轻轻地蹙了下眉。 “东庭。”他的声音好像被人撕裂。 厉东庭满嘴想骂他的话用力憋了回去,没好气地冷声道:“说。” 苏妩担忧道:“是不是疼了?” 男人却低喘了下,一字一字道:“去看看赫克托。” 厉东庭登时心里就起了火,“你他妈自己都这副德行了还赫克托!” 男人很快又陷入了沉寂,没再给出半点回应。 “先给他裹伤!”厉东庭沉沉命令,医生应了,立即着手去办。 那仿佛撕掉皮肉般残忍的画面苏妩都没看到,就被池慕带出了病房。 她站在楼道里,手足无措,“这陆三公子平时看着就是一副心机深沉的商人模样,没想到做起事来没轻没重的。” 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咄咄逼人说的那番话,精致如画的脸蛋上蒙着浅浅的懊恼,“他也未免太胡来了吧?” 池慕单手搂着女人的腰,居高临下地瞥着她惊魂未定的脸,低醇的嗓音里含着几分凉薄讥诮,“老三做事有他自己的道理,怕是想着自己伤得重一点,他女人从急救室里出来的时候,能少埋怨他一点。” 苏妩听罢,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说这是苦肉计?” 池慕哂笑,“你觉得呢?” “他的情况可是再拖一会儿就要失血而亡了。”女人漂亮的唇形勾起一丝弧度,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人都死了还用什么苦肉计,唐大小姐再心疼他他也看不见了,苦肉计用到这份儿上,不知道是该说他豁得出去还是该说他智障。” 话虽如此,可她心里却明白,也许,那男人只是没顾上。 满心牵挂着另一个人的安危,到了一种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不足挂齿的地步。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池慕淡淡回望着她,急救室的大门在此时打开,女人挂着输液的吊瓶被推了出来。 他的余光被那边分去一些,道:“我去给老三办手续,你先去唐言蹊那边看看,嗯?” 苏妩懒洋洋地点了下头,把墨镜又挂回了巴掌大的脸上,拎着包走进了病房。 第155章 血债血偿,你肯不肯? 再睁开眼时,天边暮色四合,夕阳橙红的光芒好像是浸泡在血里,把女人的思绪一下就拉回了下午血淋淋的场景中。 眼皮一跳,唐言蹊从床上撑着身子起来。 还没坐稳,就被一道深色的身影搂进怀里,“言言,你怎么样?” 唐言蹊顿了顿,扶着额角,甚至不知道这男人是从何处而降的。 见她不说话,男人把她稍稍拉远了些,黑眸一瞬不眨地盯着她苍白的脸,脸廓紧绷,嗓音低哑,“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难受,一定要告诉我,嗯?” 唐言蹊回望着他,思绪转动的很慢,如同她弯起唇角一样慢,“陆远菱……”她叫了这个名字,停了几秒,“没事吧?” 男人身子一震。 扶在她肩膀上的手力道无形间大了许多,“言言,现在不要想这些,医生说你的身体需要静养,输完液我就带你回家。” 陆仰止本以为她醒来会哭会闹会翻天覆地,可她如今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他。 眼神也很平静,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眉目慵懒里透着一丝疏离的冷。 她多看了他的外套一眼,觉得有些异常,却没理会,只垂下眼帘,又问:“赫克托呢?” 陆仰止身后,依次站着苏妩、池慕和厉东庭三人,闻言都变了脸色。 本来池慕想自己去办手续,让苏妩先来陪陪她,谁知唐言蹊却一直昏迷到傍晚才醒来。 她沉睡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们却是亲眼看着陆仰止浑身是伤地从病床上起身,扔了自己染血的外套,拿了厉东庭的披在身上,急匆匆地赶回了这里,半秒都不敢耽搁。 此刻厉东庭只着一件烟灰色的衬衫,站在最远处,眸色晦暗复杂。 唐言蹊等了很久没等到答案。 这死寂般的安静,好像就是一种答案。 一分一秒,一点一滴地耗空了她的心血。 陆仰止抿了下唇,哑声道:“他……” 啪—— 一声清脆的响打断了男人没说完的话。 床上的女人手还没来得及收回,男人被打得直接偏过头去,身形晃了晃。 池慕大惊,忙要上来搀扶,语气不善地警告道:“唐言蹊,老三现在——” “言言!”被打得头脑一阵晕眩的男人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床上快要跌倒的女人,“你怎么样?是不是伤到了哪里了?”他攥着她通红的掌心,眸光深霭,“手疼不疼?” 池慕顿时满腹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连苏妩都不自觉地颦了眉梢。 这算什么。 是唐言蹊打了陆仰止一巴掌,他却还要问她的手疼不疼。 不过,床上的女人此时此刻看上去确实不好。 应该说是,相当糟糕,好像她不是动手的那个,而是被打的那个。 那一巴掌,或许是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打完以后,女人整个身体都软绵绵地往下倒去。 陆仰止既惊且怒,又不能对她发火,低吼道:“池慕,叫医生进来,快叫医生进来!” “不用。”唐言蹊闭上眼,逼退了眼前的阵阵发白,嗓子像干涸的池塘,半点清润也无,嘶哑得透彻,“让他们出去,你也出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陆仰止看了身后几人,众人也都很识相地离开了。 唐言蹊没睁眼,也能感觉到面前男人那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说,让你也出去。”她提高了声音,在男人听来依旧是虚弱到不可思议,“你听不懂吗?” 陆仰止抱着她,温和宠溺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声音是刻意放缓的低沉和温脉,“你睡,我在旁边陪你。” 然而他这样的人,本就不习惯用这种语气说话,就算是强行伪装出来,也能让人感觉到温柔背后没有商量余地的强势。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睡不好。”男人的手掌抚摸着她的额头,因为拿捏不住她的情绪,所以俊朗的五官里呈现出一种微不可察的紧张,“我在旁边陪你,万一你做噩梦了,我也好及时知道。你安心睡,我不出声。” 唐言蹊有些奇怪他突如其来的体贴与呵护,但也没想太多,只是无波无澜道:“你在这里我才会做噩梦。” 她看向他,褐色的瞳孔里空寂无物,眼神泄露了竭力想掩藏的疲倦,“陆仰止,我本来想休息下再和你谈,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出去,那也罢,我们先把该说的说完,也好还彼此一个清净。” 男人被她平平无奇的几句话震得僵住。 小臂上跃出脉络清晰的血管,肌肉也绷得死紧。 他密不透风的黑眸攫着她苍白漂亮的脸蛋,喉结滚动,“言言,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不明白吗?”女人撑着头,眉眼像是被雕刻出来的,除了年轻与精致以外,看不出丝毫原萦绕的灵韵,只有死气沉沉,“我和你说过了,赫克托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么我要你姐姐拿命来偿。” 她说完,自顾自地笑了下,“你是不肯的吧?” 男人的眸光愈发晦涩,往常的沉稳和克制几乎压不住其中喷薄欲出的情绪,“所以,你就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了?” 唐言蹊望着天花板,这个姿势脖子很累。 男人细心地托着她的后颈,让她可以稍微轻松地保持这个姿势。 因为他知道,她不想流下眼泪来。 尤其不想,在这时候让他看见。 “你看,你这不是明白得很吗。”唐言蹊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是心痛的。 可是她感觉不到太多,除了胸口那个血淋淋的洞,还有不停往里冒的冷风。 男人深讳的眼底翻滚过许多浪潮,最终却只是把她抱着躺下,调好枕头的高度,又掖好被角,“别说胡话,你先睡一下,我去找医生谈谈。” “陆仰止。”她也没挣扎,就乖乖任他摆弄,阖着眼帘,“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想的很清楚,你再来问十遍二十遍也是这个答复。” “不是胡话,”他勾了下唇,似是没把她的话当真,随口一问,“那相思呢?你要把她怎么办?” 女人的眉梢总算有了些细微的波动。 男人也就停下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血色的唇。 不知道,从这两片薄薄的嘴唇里,又会吐出怎样锋利的字眼。 相思。 她对相思的执着和爱,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怎么舍得在和女儿分别五年之后,再一次把她丢下五年? 带着这种不算自信的自信,他淡淡道:“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相思的事,我也想过了。” 男人的脚步还没迈出病房,就听到她静谧安然的语调,“她已经是个分得清自己喜恶的孩子了,我会问她愿不愿意和我走,如果她愿意,那我带她离开。如果她不愿意——这五年你们把她照顾的很好,再来一个五年,大概也不成问题。我会定期来看她,或者寒暑假把她接到我那里住,不会让她成为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男人的背影彻底僵住。 颀长的身姿,冷硬的轮廓,一笔一划都渗出令人窒息的冷意。 他眯起鹰眸回过头,笑得有些嘲弄,“你还真是都安排好了。” 她昏迷时,他分分秒秒都守在她床前,她稍有动弹他立马都能感知到。 所以陆仰止很清楚,唐言蹊是刚刚才醒来,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和安排这些事情。 除非—— 这是她做梦都想要的结局。 这个念头碾过脑海,轧过神经,激起一大片疼痛。 他站在原地沉着脸看了她半晌,看到她眼底的青灰色,到底还是压抑着,没有吵她,自己关了门出去了。 临走前,留下一句:“唐言蹊,这些事情你想都不要想,不可能。” 待他离开以后,她才睁开眼。 望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眼底的猩红血丝逐渐化为眼泪,湿了半边枕头。 她无声地抱着自己,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 …… 办好出院手续,陆仰止又仔细询问了诸多注意事项。 在商场上只手遮天叱咤风云的男人此时像个认真听课的学生,频频点头,偶尔发问,惹得医生都浑身不自在。 宋井亦是觉得为难,“陆总,不如我们请个受过培训的保姆吧,这样不是更稳妥吗?” 男人颔首,“先去准备着。”说完,又似想起什么,叫住了他,“去郁城把傅靖笙叫过来,言言在这边没什么朋友,让她过来陪她几天。” 宋井出去打了个电话,脸色愁苦地回来交差,“陆总,傅大小姐也有了身孕,江先生几乎是24小时把她拴在眼皮底下,不舍得让她跑这么远。” 陆仰止俊漠的眉峰蹙得更紧,不太明显的烦躁一闪而过,沉声道:“直接给傅靖笙打电话问问,她身体如果实在受不住就算了,要是江一言小题大做,就留给他们夫妻自己解决。” 宋井,“……” 在商场上混到巅峰的男人,哪个是心慈手软的主了? 怕是陆总也就只在唐小姐身上有这份关怀备至的心,换了别人,管她的死活,只要能让唐小姐开心,就算搅得人家里鸡犬不宁,他也不会觉得多愧疚。 他应了下来,又犹犹豫豫地说道:“对了陆总,刚才我出去打电话的时候看到病房里,唐小姐醒了。” 男人面色蓦地一冷,视线如开了刃的刀锋,凌厉凛然,“不早说!” 丢下旁边还没说完话的医生就甩门而去。 唐言蹊醒来后正在换衣服,门就被男人轻轻拉开。 他脸上还覆着一层不显山不露水的戾气,只是看见她,忽然就云开雾散,变得通透澄明,大掌接过她手里的鞋,“我来。” 说完,便面色平淡地单膝跪在了她面前,弯腰为她穿上了鞋。 唐言蹊没吭声,就这么静静由他去了,等他忙完,她才问:“所以,赫克托的遗体我什么时候可以领走?” 男人视线一定,深眸圈着她的脸。 她说这话时脸色已经白到可怕了,仿佛行走在薄薄的冰面上,精神高度紧张着,又诡异的冷静,令人心疼。 “说话啊!”唐言蹊无法忍受这种安静。 他直起身子,大掌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低沉道:“谁告诉你,赫克托死了?” 她一窒,反手握住他的手,脸上总算有了不一样的情绪,由浅到深,震撼惊人,“你、你是说,他……” “我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他死了。”男人垂着眼帘看着她,他早知道那些人在她心里不一般,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就站在她眼前,而她居然会满心满脑子都是别人。 这感觉像用刀尖一下下划割着他的皮肤。 不会死亡,但伤口细密的疼痛和流出来的血也足够他用全部的精力来抗衡忍耐。 所以,声音也就比之方才冷漠淡然了许多,“他还活着,只是在icu里,目前人没有什么意识,具体情况还需要看后续治疗的结果。” 这个答案—— 唐言蹊悬起的心又重重跌落。 活着,赫克托还活着! 只是,失去意识,那不就相当于植物人、或者…… 她抬起双手不禁捂住了脑袋,这好像比死了还要煎熬,“我要去看看他,我要去看他。” 她踩着地板,脚下一软,差点就摔了。 男人脸色猛地一变,抱住她,低斥:“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那些人排在自己前面?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就算他醒过来,他会高兴看到你这样?” 唐言蹊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大脾气,安静了两秒,莞尔微笑,“你说的是,就算他醒过来,他也不会高兴看到我这样。不过陆仰止,”她叫完他的名字,对上了他密不透风的黑眸,“我肯把他排在自己前面,是因为他舍得牺牲自己挡在我前面,人与人之间不能总是一个人一厢情愿的付出。他值得,所以我愿意,你懂吗?” 她问完,轻轻挥开他的搀扶,边往外走边自顾自地摇头浅笑,也不知是在回答谁,“是啊,你不懂,你当然不懂……” 陆仰止的全付心神都集中在她虚浮的脚步上,寒着脸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唐言蹊想挣扎,却挣不开他健硕的臂膀,只能一下下砸在他的胸口,“放我下来。” 男人额间渗出细细的冷汗,宋井看着都揪心,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不动声色地一眼堵了回去。 陆仰止低头看着她,眼神阴沉得发冷,“他值得,所以你愿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唐言蹊终于累了,不再挣扎,避过他太冷厉锋锐的目光,轻笑,“我从今天开始照顾他,直到他醒过来,那么万事大吉,我们就和平分手两不相欠。如果他醒不过来,你,还有你姐姐,你们一整个陆家,我谁都不会放过。” 也说不上她有什么语气,可这话里无形的狠劲儿却让宋井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一股压人的冷峻从男人身上透出来,他却弯着唇,低低徐徐道:“言言,我不会让你这么胡闹的。” 以前还好,她怎么闹,也不过就是她自己。 他可以慢慢哄着她,由着她,到她开心的那一刻自愿回到他身边。 可是现在,她肚子里还多了个孩子。 只要有他陆仰止一口气在,他就不会让这个孩子出一丁点意外。 “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吗?”唐言蹊咬牙。 男人面无表情,“我拦得住你拦不住你,你不知道吗?” 他俯首在她额角吻了吻,动作里有种缱绻的错觉,俊脸却还是没有起伏,温淡道:“言言,现在只要我脚下换个方向,你连见他都见不到。我有一千一万种逼你就犯的方法,但是我希望能用最让你开心的一种,所以你也要尽量配合我,嗯?” 唐言蹊被他一番话说得怔住。 心底有股冷意泛了上来。 她抬头,只能看到男人棱角分明的下巴。 如此的倨傲,刚毅。 一如他那无可转圜的语气。 她甚至一瞬间不晓得这到底是温柔还是强势。 也同样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好像,魔怔了一样。 也许是怕身上的寒意吓着她,陆仰止稍微收敛了些,嗓音低磁温和道:“现在带你去看他,不过不能呆太久,一会儿就跟我回去。” 唐言蹊在这束手束脚的温柔里感觉到的只有冰冷。 她揪紧了男人的衬衫,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陆仰止,你口口声声说让我开心,是真的吗?” “嗯。”男人脚下步伐稳健笃定,抱着她一路穿过走廊,宋井始终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盯着,生怕男人出什么状况。 “那怎么办呢。”唐言蹊撩了撩耳畔的头发,笑得讽刺,“从今天下午开始我就很不开心了,这种不开心可能还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你想怎样?”男人问得平静,“怎样你才能高兴,才能乖乖和我回去?” 唐言蹊收起笑意,眉眼间丝丝入扣缠绕的全是最遥远的疏离和冷漠,“该说的我在墓园都说得一清二楚了,陆远菱伤我至亲的人,毁我至亲的墓,这件事,我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 “你不能当做没发生过,所以就恨上了我?”男人低笑,“言言,这对我不公平。” 她漠然望着他,“我最开始说过,你不要拦着我报仇。这话现在同样有效——当然,也是最后一次生效。” 唐言蹊握紧了手指,堆满了死灰的眼中似有什么微微松动,要破土而出,“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若我要陆远菱血债血偿,你肯不肯?” 空气就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结了冰。 宋井看到男人原本有节奏的步伐蓦地停在了楼道里。 他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一边是陆总的亲姐姐,一边是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连他都知道陆总更爱的一定是唐小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这也不代表陆总就能眼睁睁看着唐小姐在自己亲生姐姐的肚子上开个洞。 陆仰止闭了下眼,又睁开,定定地看着她,声音不大,却仍带着他一贯的强势和冷静,“言言,解决办法我给过你,只要你开心,我现在就可以把赫克托受过的伤全数还你。” ——只要你开心,我现在就可以把赫克托受过的伤全数还你。 不仅唐言蹊知道这话的分量,宋井也清楚得很。 只要唐小姐点点头,陆总真的就敢对自己开一枪,什么新伤旧伤,他完全可以不顾。 第156章 怕她跑了 唐言蹊看了他很久,笑了,“你是知道我舍不得伤你所以才敢说这话的?” 陆仰止沉然望着她的笑脸,总觉得那笑容之下的冷漠已经十分明显了。 明明从她嘴里吐出的是“舍不得”这样温情脉脉的字眼,可是他的心却不住地往下掉,“我没这样觉得,言言,你不必这样看我。她做错再多事,她也是我姐姐,我没办法把她怎么样。你不开心,我还你还不够?” 唐言蹊偏着头,含笑的视线对上了不远处的宋井,“赫克托醒来的几率有多大?” 随着她的视线,男人也不声不响地看了过来。 宋井的脖子上寒毛竖起,如芒在背,不知是该说实话,还是该编个谎话让唐小姐开心一下。 他这一个犹豫的功夫,唐言蹊已经看透了事实,收回目光重新对上陆仰止深邃幽然的眸子,“她做错事你来替她还,那么下次她杀了人,你是不是还要还我一条命?” 男人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我不会让她再伤你。” 唐言蹊在他怀中闭上了眼,“陆仰止,有时候我会想,看不清局面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你姐姐不喜欢我,你们全家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我周围的人同样对你颇有微词,我爱你爱得盲目所以我从来都不认为这些是问题。但是这次,”她声线平缓沉静,“她触到我的底线了。” “我不愿意把责任归给你,你让我安安静静地恨她不行吗?”她说着,眼泪从明亮的褐瞳里面流了下来。 听着她的质问,男人玉山般巍峨的身形忽然就僵住了。 什么叫,我不愿意把责任归给你,你让我安安静静地恨她不行吗? 所以,她心底深处,其实怨他的? “我没觉得你和我在一起意味着我能无条件从你身上得到一切好处。可是陆仰止,如果你没有圈禁我,霍无舟不会因为联系不上我而拖着小兰,小兰根本不会死!如果你按照诺言赶到了陵园和我一起参加葬礼,那么你姐姐更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刨了小兰的墓!这些不是你的直接责任,但有无数种阻止悲剧发生的方法,你一样也没用!” “还是那句话,我没觉得你和我在一起意味着我能从你身上得到一切好处,可是,如果有你没你我都要自己面对这一切,有你没你一点区别都没有,甚至于连累了我身边一个又一个人,那我他妈到底是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为了让你次次迟到地赶来给我善后,说你爱我你舍不得离开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这样,然后再给自己一枪替罪魁祸首背锅?!” “你以为你伤了我不痛吗?”唐言蹊低低地笑了,“我的亲人受了委屈,我的爱人替罪魁祸首挨下惩罚,里里外外伤的全他妈是我在意的人,折磨的到底是谁?!” “还是说,你真的以为爱能发电、爱能拯救全世界?” 唐言蹊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在男人震惊到说不出话的目光里平静地叙述道:“我说想和你分开,不是想用我们的感情来承担这件事造成的后果,而是——” 她阖上眼帘,嗓音被零星的哭腔染得沙哑,“如果这次的事情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我能预见到,同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再发生两次、三次,到了那时候,事态或许比如今还要严峻、还要收势不住,而你,还是会选择这样息事宁人的解决方式。” 陆仰止看到她憔悴的脸,心里一揪,某种亟待爆发的情绪快要撑破心脏。 他却只能紧抱着她,想也不想地出声安慰:“言言,别哭,不会的,我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一次,你信我。” 唐言蹊单手攥着他的衬衫衣领,轻笑,笑得却很空洞,“你知道我在你来之前,想的是什么吗?” 男人一怔。 听到她更为飘渺静袅的声线,“我想,厉东庭已经到了,只要我再撑一下,你很快就会来了。” “可我又不希望你来。因为一边是你的姐姐,一边是我,我期待着你能做个选择,又怕你真的做出一个选择。” “因为我他妈舍不得拿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做赌注,更舍不得让你为难,你明白吗?!”她看着他,嘴角是上扬的,清澈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顺着她削瘦的脸廓流下。 陆仰止的心都仿佛被人碾碎了,猛地低头吻住她的泪水,温柔又急切,“我明白,我明白,言言。” 他明白,她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她总是替他考虑的周道详细。 可,他明白又怎样。 他人来了,护着却是那个罪魁祸首。 自己的女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也只能在事后用最无力的方式安慰。 其实唐言蹊说得对。 赫克托活了下来,就是他陆仰止的侥幸。 他确实在即将昏迷的前一秒还惦记着赫克托的伤势——不是因为他关心那个男人的死活,而是他太清楚,一旦赫克托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他和她的关系,也就到了头。 方才唐言蹊的一番话简直像刀锋坎在了他的心尖上。 疼得他几乎痉挛。 ——如果你没有圈禁我,霍无舟不会因为联系不上我而拖着小兰,小兰根本不会死!如果你按照诺言赶到了陵园和我一起参加葬礼,那么你姐姐更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刨了小兰的墓!这些不是你的直接责任,但有无数种阻止悲剧发生的方法,你一样也没用! 原来,她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总是放不下兰斯洛特的死。 原来,她每天和他嘻嘻哈哈的,夜里做的噩梦,却无一不和这些事有关。 事到如今,陆仰止宁可她把那些责任都推到他头上,也不想看她这般自我折磨。 而唐言蹊又何尝不是? 她之所以不肯把责任推给他,无非也是害怕,自己会迈不过这个坎,而无法和他在一起了。 所以她克制着,不让自己往下想了。 她害怕自己想着想着就会产生那种,“如果当时陆仰止怎么怎么做了,那么小兰,也许还活着”的想法。 因为她真的爱这个男人,爱到不能失去。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自私,选择了得过且过,选择了把这一切过错都隔绝在陆仰止身外。 结果,她的放纵,又导致了赫克托的受伤。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那些被她忽视的问题不是解决了,而是埋藏在最深处,一点点随着时间长大,发芽,破土而出,直到腐蚀掉所有的爱。 唐言蹊捂着脸,眼眶红了一圈。 曾经陆仰止拒绝她的示好时,她也没有过这般绝望到窒息的感觉。 而如今,他深爱着她,也终于没有了第三者,感情,却从最深处产生了裂纹。 她很累了。 没办法再忽视一次了。 下次伤的会是谁,霍无舟吗? 她哭得伤心,却还是习惯性地不想教他看见,陆仰止心如刀割,从未有过的手足无措,只能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声保证,“你所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不会再有下次,绝对不会!” 奈何此时的他还料不中世事无常,还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一语成谶。 …… 江氏集团。 前台小姐望着面前的女人,低声道:“太太,大公子现在真的没空。” 面前的女人穿着宽大的衣服,窈窕的身子被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头发蓬松卷曲,发质尤其的好。 大波浪洒下来,遮住了她半边脸蛋,皮肤上看不出什么被装饰过的痕迹,连打底都没有,却吹弹可破,细腻白皙。尤其是眉眼间一股淡而无形的气质,隐则无迹,显则夺人,优雅得快要溢出来。 她就这么淡淡盯着前台小姐,纤细的手指敲打着台面,温静一笑,显出无影无痕的张狂,“我要见江一言,还要看他有没有空?” 全郁城都知道江家大公子这几年对他那位不是前妻的前妻宠爱入骨。 甚至几次三番放下身段缠着她,缠到了几乎不要脸的地步,比几年前傅靖笙追他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台小姐自然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头压得越来越低,“可是、可是大公子他交代过……” “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傅靖笙也不知是被江一言宠得骄纵,还是她与生俱来就是嚣张惯了,哪怕用寻常语调讲话,也让人倍感压力,“他每天做什么都会和我报备,今天除了早晨有个集团例会之外,一整天都很空闲,这个时间——” 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应该有空得很。” 自从怀了孕她就格外嗜睡,不到日晒三竿不起床。 刚开始江一言还会在家里陪着她,后来发现陪也无非就是看着她睡觉。 他在家里傅靖笙也觉得不自在,便轰他回公司上班了,索性孩子在她肚子里已经三个月了,胎象很稳,胎儿很健康,平时多注意点饮食起居,倒也没太大危险。 更何况,他还专门留了一群保镖和保姆在家。 她能出什么事? 偶尔傅靖笙心情好了,会出去逛个街,他每次不到半个小时就亲自赶来,替她拎包、刷卡,一副二十四孝好老公的样子。 傅靖笙心里不愿意承认。 可是一个人对她好的时间长久了,她的心防自然而然会卸下不少。 尤其是肚子里还有个小家伙,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家伙。 有时候她想冷着脸对他,他便趴在她肚子上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说着说着,傅靖笙不自觉地就被他逗笑。 后来她回家和母亲聊了几句,母亲也告诉她,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你失去过一个孩子,总不能再因为一个失去的人,让留下的人过得不幸福。如果江一言这次真的知道错了,你也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就这么顺其自然,也罢。 恨是不值得持续一辈子的。 就像她的父母,当年也是仇恨纠葛了半生。 所以在这件事上,母亲告诉她的话,对她影响很大。 不过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怀孕的女人一般都敏感,平日里江一言赖着她,恨不得她勾勾手他就心甘情愿地到她身边来,她若是主动理他,他能高兴得嘴角绷不住。 怎么会有对她主动上门却拒之不见的时候? 傅靖笙懒得和前台小姐纠缠,丢下一句话就上了总裁专用的电梯,“我自己上去找他,你不愿意通报就不必通报了。” 总裁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十足。 另一个面容清秀的女人静静坐在沙发上,低头嗅着杯子里的茶水,“祁红。” 男人坐在大班椅上看着她,“不悔,亲自上门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我爸看上了一批新货,想竞拍过来,但是在拍卖会上出了点意外,被别人买去了。他年纪也大了,所以想让他开心开心,圆老人家一个心愿罢了。” 江一言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淡声道:“这件事,我自然可以帮你,不过,这可不像是你非找我不可的理由。” 他和孟不悔之间的关系早已没有当年青梅竹马的亲密。 尤其是后来出了傅靖笙这场意外,现在二人见面都有些尴尬。 孟不悔是他们这一辈出了名的淑女名媛,举手投足端庄得体,晓得分寸。 自从他和傅靖笙结了婚,她没有一次主动前来打扰。 也就是这一次,来得让江一言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孟不悔叹了口气,她自己也不愿意来,但是家里老爹总是催她,就差没拿着棍子把她打过来了,口口声声说江家那小子和你从小就认识,这么点小忙不在话下,半点也不考虑她的立场。 她不同意,老人家就开始捂胸口装病。 孟不悔拿他没辙,只好无奈地过来打扰江一言。 “因为拍下那件瓷器的不是别人,是傅靖笙的爸爸,傅言。”孟不悔无奈道,“米董事长过生日,他拍了一大堆东西回来,我爸爸看上的那件也在里面,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就是傅总顺手拍下的。所以我想问问,能不能——” 江一言沉吟道:“确实不好办。” 他那个岳父大人可以说是腹黑的典范了。 脾气看似淡泊,可是一遇到和他夫人米蓝有关的事,整个人就会变得特别不可理喻。 除非让傅靖笙开口去劝。 可是以阿笙和不悔的关系,她怎么肯开这个口? 而且,若是让米董事长知道,那件瓷器是孟不悔想要的,就算那玩意再不值钱,恐怕她也不肯脱手的。 因为当年,阿笙怀孕被困在雪山上奄奄一息时,江一言人却在国外,陪着孟不悔。 办公室的门这时忽然开了。 傅靖笙一打开门,无波无澜的眸子先是一怔,而后迅速挂上了一种“原来如此”的微笑。 怪不得刚才这一路上所有人见她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怪不得前台小姐说,江大公子现在有事,不能见客。 那是因为,他现在正在会见一位,比她重要的多的客人。 比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加起来都重要。 眼见着女人脸上的笑意变得虚无缥缈,江一言脸色一沉,猛地从座椅上起身几步走到了她身边,“怎么过来了?” 孟不悔还坐在沙发上,端着那杯茶,静静瞧着那二人之间的方寸距离。 从傅靖笙一出现在这里,江一言眼里就没有过别人。 她喝了口茶,放下茶杯,也缓缓起了身,“阿笙。” 傅靖笙好笑地抬头瞧着男人俊脸里深藏不漏的紧张和阴沉,他这么着急走过来干什么,是怕她跑了还是怎么? 不过她刚才拉开门的一瞬间,确实有种想掉头就走的冲动。 可是现在怀着孕,身子粗笨,动作也没有以前灵活。 她就算再大的脾气,也犯不着拿孩子冒险。 再说,她签了的那份离婚协议,江一言也没有让它正式生效。 退一万步讲她也是正宫娘娘,孟不悔—— 顶多算是江一言心里一道白月光、朱砂痣,忘不掉的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青梅竹马罢了。 她弯了下唇,淡淡道:“这不是你的地盘吗?我不是你太太吗?我想来我老公的地方,还需要和别人报备?还是说,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们什么事?” 江一言何等睿智,一看见她脸上那些懒洋洋的不开心就知道她心里在琢磨什么,可她话里的吃味又着实取悦了他,俊脸上的沉鹜散了些,低笑道:“没有,你喜欢来我天天带你来也无妨。” 说完,又抬头对一脸懵逼不知所措的秘书道:“去给太太端点牛奶过来,要七分热的。” “是,江总。” 江一言搂着她的腰,感觉得到女人纤细的腰肢正在一点点变得丰满,这也是让他觉得格外有成就感的事,“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傅靖笙没理会他看起来十分刻意的秀恩爱,转头瞧着孟不悔。 她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清秀娇妍,满身书卷气,和她这种珠光宝气的女人刚好相反。 若是江一言喜欢这种调调的女人,那怕是她一辈子都达不到这个高度了。 “很久不见了。”孟不悔率先和她打了个招呼,“你这几年——还好吗?” 傅靖笙抬手绕着头发,“一般。” 孟不悔有些尴尬不知所措。 傅靖笙若是不想理谁,那真是随便吐出一个字都能杀死一个话题。 孟不悔知道她也许是误会了,也许是心里的隔阂消不去,便主动开口解释:“我今天来找银耳是有事想拜托他帮忙。” 傅靖笙接过秘书递来的牛奶,抿了一口,垂着眸子也不抬头看对面二人的表情,“没关系,你们说你们的,我在这里等他一会儿,不用理我。” “阿笙……”孟不悔皱眉。 “我们没那么熟。”傅靖笙面无表情,“别这么叫我。” 孟不悔抿着唇,为难道:“其实,这件事还是要让你帮忙的……” 第157章 喝了它,再说 傅靖笙有些惊讶,抬眸看着她,手里的牛奶微微一荡,差点洒出来。 男人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的手,七分热的牛奶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紧张地睨着怀中的女人,“烫着了没有?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孟不悔说了一半的话就这么被男人突然发出的低沉磁性的嗓音截断了。 她看看傅靖笙,又看看她旁边满眼都倒映着傅靖笙影子的江一言,心里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来错了。 江一言这个人,和他父亲一样,都是个稳重温和的男人。 虽然大多数时候展现给别人的都是冷淡疏离,但是,他们若是温柔起来,能到一种让人刻骨铭心的地步。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珍惜宝贝着她的。 只是后来,这份温存在岁月里被消耗一空。 他又将它们全数馈赠给了另一个女人。 那个出身就比她高贵不知多少的、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傅靖笙。 江一言把牛奶杯从她手里接过来,抽出纸巾擦了擦她衣角沾染的奶渍,紧绷的嗓音听得出责备和不悦,“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做事不能像以前一样莽撞,万一伤着孩子怎么办?” 孟不悔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又将傅靖笙上下打量了一遍。 才明白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傅靖笙向来是郁城的风尚标,本人长得窈窕妩媚不说,对穿着打扮更是有着一套自己的风格,就算是地摊随便买的一件衣服都能让她穿出国际大牌的味道来。 为了展现她的玲珑曲线,傅靖笙是最不屑穿这种朴素保暖的衣服的。用她的话来说,她爹妈给她生了个好身材,为什么要把自己裹得像个球? 可是,她今天,着着实实就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原来是因为,她怀孕了。 她又怀孕了。 孟不悔想起她的第一个孩子,心里的愧疚收势不住,到了嘴边的请求更说不下去了。 握紧背包的皮带,她低声道:“我看今天还是先谈到这里吧,我家里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江一言深眸一扫她掩不住慌乱的脸,眼里铺开幽沉的颜色,静了两秒,声色平平地沉吟道:“也好,我找人送你。” “这就回去了?”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冷不丁地开口。 江一言回头看着她,孟不悔也朝她投去目光。 “不是有事要我帮忙吗?”女人轻笑,不施脂粉的脸蛋却更叫人惊艳,大概是因为她的眉眼太过精致,精致到冷艳锋利,“我最讨厌别人说话说一半,既然你已经把我扯出来了,不妨就让我听听,孟小姐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 眼看着孟不悔的脸色渐渐尴尬苍白下去,男人俊漠的眉峰蓦地蹙紧,沉声唤她:“阿笙。” 傅靖笙不动声色地弯唇。 漠漠地想,这就心疼了。 果然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孟不悔大概是随了她那个国学巨匠的老爹的气质,生来就有种文人墨客的儒雅和清高,她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是她十几年如一日被富可敌国的江家大公子护在掌心里,自然是什么委屈都没受过的。 毕竟放眼整个郁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傅靖笙一般,敢跟江一言叫板的人。 傅靖笙慢条斯理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孟不悔面前,懒洋洋道:“求我帮忙的事不来找我,找江一言就管用了么,你是觉得我还和几年前一样蠢,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心甘情愿干什么,还是在你心里始终相信,你的银耳哥哥永远会帮你到底?” 尽管女人的嘴角一直挂着薄薄的弧度,可是从她的眉眼间看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 傅靖笙确实心情很不好。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看到孟不悔出现在这里,整个人的神经就好像被人扯紧得快要断掉。 “傅靖笙,够了。”江一言沉声打断她的话,“不悔从来没说过这番话,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傅靖笙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冷清,“我无理取闹?” 真是天大的笑话。 江一言被她眼底的冷色震住,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你不愿意帮她拒绝就是了,不必这样羞辱人。” 傅靖笙细白的手指在兜里无声攥紧,脸上却半分情绪也无。 孟不悔慌忙拦住还要说话的江一言,“银耳——不,江先生,别和你太太吵架,是我思虑不周,来得太唐突,打扰你们了。” 她说完,看向面无表情的傅靖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爸爸看上了一件瓷器,可是那件东西前几天在意大利拍卖的时候被傅三爷买回去当生日礼物送给了米董事长,所以我想问问看,米董事长有没有想把它转手卖掉的意思。” 她说得诚恳,傅靖笙丝毫不想买账,闻言只是淡袅地微笑,“孟小姐,你也说了这是我爸爸买来送给我妈妈的生日礼物,我爸妈的恩爱和睦是全城尽人皆知的事,你觉得我妈妈有可能把我爸爸送给她的礼物转手卖掉?” 孟不悔眸色一黯,不好意思道:“我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礼,所以才想来和银……不,江先生,和他商量一下,看看他能不能给我点建议。因为我爸爸现在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就只剩下这点心愿,我不好直接拒绝。” 傅靖笙望着她,眸光静敛,没有温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一言眉头一皱,把女人箍在怀里,“阿笙,让她回去吧,嗯?” 乍听上去是哄慰的语气,其中的强势,却重重地敲打着傅靖笙的心房。 她怔了怔,阖上眼帘,笑,“腿长在她身上,她不愿意从你的身边离开,我还能把她赶走?” 什么让她回去吧,说得好像孟不悔的去留是她能做主一样。 孟不悔抿唇,朝江一言礼貌地颔首,挺直脊背出去了。 她出去后很久,办公室里都被僵硬的气氛笼罩着。 江一言看得出女人心情不好,也调整了下口气,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温柔道:“阿笙,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傅靖笙皮笑肉不笑,“没什么,就是我在你身边安插的眼线说你又和你的青梅竹马见了个面,所以我来看看能不能借机羞辱她一下,或者扇你一巴掌解解气。” 男人的身体陡然一僵。 傅靖笙离他很近,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他起伏的胸膛里透出来的寒意和阴沉。 良久,他却只是低低道:“别说这种话,阿笙。” 他俯首在她额间一吻,“别故意惹我生气,我不会在这种时候和你发脾气,嗯?” 傅靖笙知道,这话是最能让他生气的。 因为她年轻的时候总喜欢缠着他、追求他,就用零食、金钱、游戏机等等东西贿赂着他身边的好友同学,让他们把他每天的行踪全都短信发给她。以便她制造所谓的“浪漫偶遇”。 而江一言对她此种做法可谓是深恶痛绝。 尤其是偶尔和孟不悔相约出去逛街时,总能在商场里碰见这尊瘟神,败光了他们的兴致。 那种厌恶感一直遗留到现在,成为他们之间的一道疤,听见类似的话题就会忍不住戾气翻涌。 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有多想和孟不悔约会。 而是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监视控制的感觉。 就算她现在是他的女人,是他唯一爱的、唯一想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女人,他也不喜欢傅靖笙这样监视他。 那会让他觉得,他的阿笙根本不相信他。 眼里划过浓墨重彩的思虑——她今天来的太是时候,不悔有几年没回过了,刚回来和他见上一面,她就这么冷不丁地撞了上来。 难道她真的找人监视了他? 傅靖笙把玩着脖子上挂的小巧精美的戒指,莞尔不语。 直到他受不了她的无视和冷淡,俊脸压下来,在她的唇上辗转肆虐开来时,她才不做声地把他推开,沉静开口:“江一言,我想去趟榕城。” 男人动作一顿,想也不想道:“不行。” “你表妹出了点事,我过去看看。” “她出了事有陆仰止看着。” “陆仰止解决不了。” “陆仰止解决不了?”男人抬眸觑着她姿容妩媚的脸蛋,冷嗤,“他都解决不了,你去管什么用。” “她怀孕了。”傅靖笙不声不响地看向别处,以一种静水流深的口吻漠漠道,“孕妇最忌讳心情不好,需要别人常常和她聊天说话。不少女人就是在怀孕的时候得不到陪伴所以才胡思乱想得了什么产前抑郁症的。” 男人闻言一愣。 大掌原本握在她肩膀上,忽然就加大了些许力道。 扳过她的身子,黑眸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的脸,似要把她面上的一层迷雾剖开。 “阿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你自己?” 他记得当年她怀第一个孩子时,就曾次次埋怨他没给够她应有的陪伴。 那时他想,她自己在家里,什么家务都不用做,有吃有喝,偶尔浇浇花逛逛街,比她在傅家当千金小姐还要自在。 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直到她失去了那个孩子,有长达半年的时间不肯和他好好说话。 吃不下,睡不着。 他特意去医生那边问过,医生看着他冷笑,江先生,你身为他的丈夫,不知道你妻子的身体和精神情况一直就不好吗?她有产前抑郁症,现在孩子没了,情况比原来还要糟糕。 江一言从没有过那种震撼到了心脏,震得整颗心都发疼的时候。 可是他现在看着她,女人的菱唇抿出些许笑,满脸的云淡风轻,“说她呀,我已经习惯了,不需要这些有的没的。” 江一言猛地把她抱住,在她耳边低沉道:“抱歉,阿笙,当年是江一言混蛋,你等等我,我把工作交接一下就带你回家,从今天到孩子满月,我每天在家里陪你。” 傅靖笙推开他,失笑,“不用,我去言言那边看看,我们互相说说话,对彼此都好些。” 江一言深深睨着她,看到她眼里除了坚持之外,确实没什么嘲讽和失落的情绪,心口一堵。 是怎么样漫长无聊又艰难的岁月才能让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学会如何自己消化情绪? 他在她的生命里,似乎总慢了一步。 她喜欢他时,他嗤之以鼻。 她爱上他时,他对她稍有动心。 她对他失望绝望乃至于放手了之后,他却爱上她,不可自拔。 “也好。”他沉沉开腔,“那我陪你一起过去,你想见她陪她,和她聊天逛街,我不打扰你们。但是你每天要分一些时间给我,嗯?” 他在她白皙的颈子上蹭着,像个求宠的小动物。 傅靖笙心里稍有动容,忽然又想起了孟不悔方才苍白的脸色和他紧张的表情,薄唇抿成直线,淡淡道:“随你。” …… 唐言蹊去icu看完赫克托以后,被陆仰止带回了家。 陆相思在草木凋敝的寒风中独自坐在秋千上,听到外面汽车熄火的响动,眼神亮了亮,快步跑了出来。 看到的却是宋井小心翼翼地为二人拉开车门的一幕。 气氛不太对,她想开口问问怎么了,得到的却是宋井无声的摇头,仿佛在提醒她,别问。 陆仰止明显是想再把她抱下车的,可是碍于相思在场,唐言蹊不想让女儿担心,于是强撑着精神挥开了陆仰止的手,自己走了下来。 宋井往后退了几步,小声在大小姐耳边道:“大小姐,你去哄哄她吧,她心情不好,见了你可能会开心些。” 这话不用宋井说,陆相思也感觉到了。 她扭捏了一下,还是走了上去,牵住了女人的手,僵硬地叫了声:“妈妈。” 除了在鬼屋那次,陆相思从没有主动这样叫过她。 唐言蹊怔忡片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竭力压着语气中的疲倦,温声问:“怎么了,相思?” 陆相思迟疑地摇头,“……没事。” 宋井赶紧站在唐言蹊身后给陆相思比划了一个吃饭的手势。 女孩心领神会,立马摆出天真灿烂的笑脸,“啊对了,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女人笑笑,“好。” 陆仰止冷着脸跟在二人身后,情绪没有什么好转。 家里厨师做了一大堆补身体的东西,唐言蹊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菜品,先是一愣,而后抬眸问道:“为什么吃这些?” 她上次吃这些东西还是在五年前怀陆相思的时候。 宋井被她无波无澜却冷寂非常的眼神摄住,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陆总好像还没决定是不是现在就让唐小姐知道她已经怀孕的事,所以作为下属他也不敢多说。 所幸的是就在宋井支支吾吾无法应对时,身边男人深沉高大的身影掠过他,径直在女人身旁坐下,语调沉稳得不起风浪,“你身体不好,医生说需要好好补一补。” 唐言蹊不疑有他,就着他盛来的汤就喝了下去。 今天的鱼汤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喝得她总觉得味道太腥,想要呕吐。 男人见她脸色不好,放下筷子,俊朗的眉宇间褶皱深深,“言言,喝不下去就不喝了,我让他们做些别的给你。” 陆相思也咬着筷子,问:“你生病了吗?” 唐言蹊牵起嘴角,“没有,一会儿吃完饭你先上去,我和爸爸有话要说,乖。” 陆相思失落地点点头。 余光里,男人英俊疏朗的脸廓同样蒙上了一丝沉郁和黯然。 吃完饭,女孩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 女人也在陆相思关上房门的一刹那放下了碗筷。 还没开口,便被陆仰止不冷不热地截住,“想跟我说什么,先把牛奶喝完。” 唐言蹊看向他,实在觉得疲惫,“陆仰止,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少喝一杯牛奶死不了。我们还是先说正事。” 男人不为所动,俊脸上没有半点起伏波澜,淡然把牛奶推到她手边,薄唇翕动,语调深沉,“喝了它,再说。” 他虽然是一贯的不显山不露水,唐言蹊却听出了一丝藏得很深的执着和强势,她皱眉盯着杯子里乳白色的液体,忽然扶额笑了,“你干什么?搞得我好像又怀孕了一样。” 男人面容微不可察地一僵,努力压制着眼底的暗涌,沉声道:“听话。” 唐言蹊握住杯子,看也不看他,“我今天在医院里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 陆仰止道:“我早就已经说过,除了放你离开之外,其他的后果,我一力承当。” 这个男人固执起来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唐言蹊也不想再和他争执什么。 当务之急,一是修缮兰斯洛特的墓,二是让赫克托早日脱险。 毕竟这个多事之秋,实在不是谈论儿女情长的好时候。 她已经在他身上犯过一次错,错过了救兰斯洛特于水火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今是再没有当时的心力,不管不顾地再这样傻下去了。 他有他的主意,唐言蹊也同样有自己的。 男人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她在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他看不透的内容,心头有些焦躁,不由分说地拉过女人的身子低头就吻了下去,“不准在我面前发呆,有什么事告诉我,听见了没有?别让我用你不喜欢的方式集中你的注意力。” 唐言蹊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慾望和与之抗衡的压抑,却没太当回事,淡淡问道:“庄清时失踪的事,真的还是假的?” 话音一落,客厅里陡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陆仰止的眉头一寸寸拧起来,漆黑的眸子里似蕴含着一张无垠的夜幕,沉得可怕。 他就这么想了很久,眸光忽而一动,“我大姐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去找你麻烦的?” 唐言蹊看了他的反应也觉得有些奇怪,指甲轻轻划着玻璃杯,“你不知道?” 陆仰止没吭声。 昨天他被爷爷手下的副官“押”回了陆家老宅。 甚至来不及打个电话通知她——当然,就算可以,他也不想让她知道他身上发生的那些。 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桩一桩都传到了上头,公司的事,还有他向厉东庭三番五次借人的事,包括他在温家小公子的生辰宴上大发雷霆的事。 陆家家风森严,爷爷更是军中一把傲骨,听说这些事,差点没把他腿都打断。 他被打到整个后半夜都是昏厥的,醒来正好听到副官给爷爷报备说,大小姐带人去围了陵园,很快就能把人带回来了。 陆仰止在混沌中仿佛被这句话刺醒—— 陵园。 今天是兰斯洛特下葬的日子。 她在陵园! 他们是冲着她去的! 第158章 她是我孩子的母亲 思及至此,陆仰止顾不上浑身的伤势,从床上强撑着起身,飞快赶到了陵园。 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看到的,是她在瑟瑟寒风中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指上了陆远菱的一幕。 她不知道那时候的她脸色有多差劲,苍白到近乎透明,比被用枪指着的陆远菱还要差劲。 如同被人扼住咽喉,他想也不想就上前抱住了她。 好像,他再不那样做,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陆远菱做事从来不会和他解释缘由,在那种情形下,他最先关心的也不是什么狗屁缘由,而是唐言蹊。 这一枪若是打下去,别说是陆家,就连法律都不会放过她。 一转头,兰斯洛特的墓碑面目全非,满地荒凉和疮痍的景象。 他突然就懂了是什么让她如此在意。 “也是。”女人轻笑着打断了他的思绪,“陆远菱做这种丧德败行的事,怎么会让她最爱的弟弟知道?” 陆仰止俊眉一拧,总觉得她这话背后的含义深浅难测,远不如表面上这么单纯。 不过唐言蹊却没给他深究下去的机会,似笑非笑道:“庄清时失踪了,临走前提了我的名字……你说这事巧不巧?” 男人沉了眉目,不置可否,“她前阵子确实精神不太正常。” “你这是在为陆远菱撇清关系吗?”唐言蹊静静地看着他,问。 “没有。”他同样与她对视,目光却比她多带了些温度,“言言,我只是在实事求是的分析问题。你现在是带着有色眼镜看我大姐,所以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她的阴谋。” 唐言蹊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抬手捏了捏眉心,“你到现在还是信她?” 男人眸光一深,“我没说过这句话。” “还非要你说出来算数吗?”她气得笑出声来,“事实这么明显摆在眼前!” “你说不是她,那你告诉我庄清时为什么会精神不正常?她是住进你家和你大姐共处一个屋檐下以后才变得不正常!我已经多长时间没见过她了,怎么就这么巧她失踪之前提了我的名字?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和你大姐还有谁最希望把这些事情推到我头上?你想告诉我这些都是偶然?我就问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 男人的薄唇紧抿,长腿一迈走到她身边,俯身把她抱住。 他存在感极强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身体像个牢不可破的锁链锁着她整个人,吐字时翕动的唇几乎贴在她脸蛋上,“言言,你太激动了,这件事我会让人去查,一定还个公道给你,嗯?” 唐言蹊撇过头,不轻不重地避开了他的吻。 谁知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男人,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扳过她的脸,黑眸盯着她,晦暗阴沉,“不准躲我。” 唐言蹊怔然望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失神。 心里突然就被一种崩溃的委屈堆满,那情绪来得如此之快,快得她来不及控制。 她握紧了拳,“陆仰止,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 一边向着她的仇人说话,一边又和她做着亲昵缱绻的事。 他是当真不知道方才他的那番话形同于在她心里插了一刀吗? 此时此刻的温存又算什么,一巴掌过后的甜枣吗? 伤过以后给个糖果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揭过不提,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唐言蹊没觉得她以前是个这么情绪化的人。 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精神绷得太紧,内分泌失调,连例假都很久没来了。 导致整个人都有些失控。 “言言。”他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在微微颤抖,心脏重重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碾过,把她抱起来,“不要再想了,你最近太累了。”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语气是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温柔,“什么都不要想,先休息一下。” 话音刚落,就被屋外车子熄火的声音打断。 陆仰止眯起鹰眸,方才还在女人周围萦绕的温柔顷刻间荡然无存,尽数化作沉稳和锋利,“谁?” 宋井也才收回视线,表情却很微妙,压低了声音道:“陆总,那是……军方的车。” “拦在外面。”陆仰止沉声道,“不准让任何人进来,有什么事,等我出去说。” 唐言蹊在他怀里露出一个笑,“你看,究竟是谁不放过谁?” 不是她不放过他大姐,而是那个女人,不肯放过她。 边说边轻轻拍了拍男人肌肉结实的胸膛,“放我下来,我自己去吧。” 奈何陆仰止根本不打算参考她的意见,见她挣扎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低斥:“老实点!上去睡觉,从今天开始这些事情跟你都没有关系,你只要好好养身体,其他的都从脑子里扔出去,嗯?” 唐言蹊怔然看着他那英俊的侧脸线条,仿佛坚不可破的铜墙铁壁,不容任何人反驳置喙。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无奈地勾了下唇,“你怎么突然……” 以前的陆仰止虽然也会想着帮她解决问题,但若是她自己不愿意,他从来不会干涉她那部分的决定。 这么霸道强制不留余地,这还是第一次。 男人没想回答她这个问题,冷冷望了落地窗外的军车一眼,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回了卧室,出门便对守在门口的佣人道:“看好太太,我没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她。” 佣人一头雾水,可是男人话语里的阴沉冷鸷太过慑人,她一时间也只能愣愣点头。 陆仰止整了整衣衫,又这么步履平静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人。 他凤眸轻轻一睐,俊脸上蒙了层不悦的轻霾,低磁的嗓音敲打着所有人的耳膜,将笑未笑,“宋井,我是不是说过,在我出去之前不准让任何人进来?你这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宋井战战兢兢地低头,苦笑,“陆总,我不敢。” 可是门口那人,他更不敢拦。 “行了,少在我面前玩敲山震虎的把戏。”沙发上传来苍劲有力的声音,带着轻微嗤笑和运筹帷幄的气势,“与其和下属撒气,不如长点本事,自己把你爷爷我撵出去!” 陆仰止温淡的眸光在无人可见处多了一抹厉色,表面上却还是风波不起,“爷爷说的哪里话。” 他走到老人面前,淡淡颔首,“是孙儿眼拙,没看出是爷爷您。还以为又是哪里来的乌合之众,胆子大到跑到我这里来兴风作浪。” 老人身旁还站了个年纪比陆仰止长了不少的女人,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仰止,你怎么和爷爷说话呢!” 陆仰止不冷不热地对上她的眼睛,“大姐也来了。” 男人黑眸中有沉鹜的暗涌流过,“正巧,我也有些事要和大姐解决解决。” 陆老爷子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孙儿。 他膝下这么多子孙里,个个翘楚,可若说有经世之才的,也就只剩下老二家里这个陆仰止。 不同于陆仰止的哥哥姐姐们,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知道如何收敛情绪,做事沉稳有度又不失魄力,胸中的格局也开阔,最像年轻时候的他。 而陆仰止成长的速度也着实让他震惊。 他生活在四九城,老二陆云搏带着膝下一双儿女生活在榕城,平日里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这个孙儿,偶尔陆仰止忙着出差,甚至连年夜饭都不在家里吃,以至于每次见到他,陆老将军都会有种这个孩子比上一次城府更深了太多的感觉。 陆老将军年轻时稳惯了,老来自然狂些,看着这个膝下最出色的孙儿,胸中的怒意就压不住地往上冒。 明明昨晚才被打去了半条命,今天早晨还在卧室里躺着敷药,下午就敢站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地和他叫板了! “看来爷爷真是老了。”陆老爷子哼笑,“棍子使得不如当年了,没打得你长住记性。想你小的时候挨上这么一顿打能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如今当真是长能耐了。” 陆仰止单手抄袋,还是长身玉立地站在半边阴影中,眉目不惊,鼻梁挺直,薄唇没情绪地开阖,“爷爷追到这里来,是想再补上几棍子,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事?” “来给你个小兔崽子送药的。”陆老将军冲着副官扬了扬下巴。 副官立马递上了一个小瓶子,满脸郑重,“三公子,这是老将军从军医那里拿的最好的伤药。” 陆仰止只是看了眼,连手都没伸,就又收回了目光,“谢爷爷的好意,既然是为了让我长记性,不妨再多疼上一阵子,看看管不管用。” 陆老将军几乎被他一席话气得头上冒火,“陆仰止!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爷爷在我家里和我讲规矩。”陆仰止低笑,“这规矩又是哪里来的?” 他今天笑里藏刀的锐气让陆老将军十分不适应。 陆远菱皱眉,一个劲儿地给自己弟弟使眼色,让他别再胡说八道了。 陆仰止皮笑肉不笑,轻轻一脚踢开了她搬来的台阶,“大姐眼睛不舒服?” 陆老将军脸色更差,鹰眸沉沉地盯着他,开门见山道:“叫那姑娘下来见见我。” “爷爷不是来给我送药的?”陆仰止不为所动。 陆老将军用拐杖重重地戳了戳地板,响声震天,“陆仰止,你还想挨揍是不是?” 男人面色如常,虽然表面上有敬重,却好像根本没把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她睡了,爷爷来的不是时候。” 陆远菱冷笑接腔,“仰止,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爷爷是什么身份,亲自过来一趟都是给她天大的脸面了,还要挑她吃饱喝足的时候?” 陆仰止冷厉的视线扫过去,唇角却依旧挂着弧度,玩味至极,“言言心情不好的时候连我都不愿意见,更何况是外人。我刚把她哄睡了,大姐何苦在这里难为我?” 一番话说得极其暧昧,让陆远菱当即就黑了脸。 陆老将军阴郁地看了他半晌,大手一挥,“给我搜!” 陆仰止同样带着狠劲儿沉声道:“我看谁敢动!” 两股跌宕昭彰的气场撞击在一起,宋井被震得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仰止,你少说两句!”陆远菱生怕他再得罪爷爷,忙打圆场道,“现在清时失踪,唐言蹊是最大的嫌疑犯,爷爷也是公事公办,你拦不住的。” “既然是公事公办,就把搜查令拿出来我看看。” 陆远菱一噎。 以爷爷的身份,想抄了谁家都不在话下,哪里需要什么搜查令? “仰止,你护不住她一辈子。”陆老将军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的不配合,只能让她将来多受些苦。你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清时才是你的未婚妻,她只是个绑架你未婚妻的凶犯!” “唐言蹊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陆仰止以平缓的语速,一字一字道,“如果爷爷舍得她肚子里您的重孙,大可以让您手底下的人上去把她吵醒。爷爷您也知道,孕妇闹起脾气来,不是那么好哄的。” “你说什么?!”三道不同的嗓音同时响起。 分别是陆老爷子、陆远菱,和—— 楼梯上的唐言蹊。 第159章 你怀了仰止的孩子? 陆仰止一回头看到女人站在楼梯口,细嫩的手背就搭在楼梯扶手上。 隔着很远,他仿佛都能想见那双手是如何颤抖握紧的。 就如同她脸上的表情,震愕,不知所措。 他突然就淡淡嘲弄地弯了下唇。 怎么还会期待在她脸上看到些欣喜愉悦之色呢? 恐怕现在的她,巴不得想要和他撇清关系。 陆老将军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短暂僵持的场景,而后看向陆远菱,皱着眉,苍劲的声线如同拉紧的弓弦,郑重而具有威慑力,“远菱,这件事,没听你提过。” 陆远菱亦是震惊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目光在唐言蹊平坦的小腹上盯了许久,复杂道:“爷爷,我也不知道。” 说完,她又扬声问陆仰止,“唐言蹊什么时候怀孕的?莫不是……你想拿孩子来诓我们?” 唐言蹊听到这句话时,静止死寂的眸光才稍稍起了些波澜。 她微微掀起眼帘,不期然就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眸子。 是假的吗? 是他想要假借孩子的名义来保护她,还是…… 唐言蹊心里乱成一团,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什么都还没理清,就这么凭空多了个孩子。 无疑是让本来就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所有的困惑不安中,陆仰止成了在场唯一知情的人,大家都看着他,等待一个答复。 而他就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蓦然抬步走向了楼梯上的女人。 走到她身旁时,骨节分明的手解开了西装的扣子,似乎想要脱下来给她披上。 可是动作做了一半,却又把扣子系了上去,对一旁站立呆滞的佣人道:“回去给太太拿件外套。” 佣人点头,忙不迭地去了。 陆远菱望着这一幕,月眉微不可觉地蹙了蹙。 心里,忽然就有了某种猜测—— 唐言蹊难道还不知道仰止受了重伤的事? 所以他才不敢轻易把深色的外套脱下来让她看见。 想着,陆远菱不禁沉了眸光。 她这傻弟弟,对这个女人还真是掏心掏肺的好。 还在下人面前称她为“太太”,完全不顾她和爷爷还在这里。 这架势,是认定了唐言蹊吗? “我不是让你回去睡觉?”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如常,喜怒哀乐都藏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中,让人看不出端倪,“怎么又出来了?” 他边说,手边触上了她的脸,黑眸密不透风,仿佛是漆黑的夜色笼罩在了唐言蹊的眼前,低低徐徐地开腔:“楼下有客人,吵到你了是不是?” 他道:“我马上让他们离开,这就回去陪你休息,嗯?” 大掌猛地被女人冰凉的手攥住,唐言蹊一瞬不眨地瞧着他,“陆仰止,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陆仰止看到她胸口激动起伏的样子,接过佣人递来的外套披在她肩头,平静反问:“什么话。” “你别和我装傻。”唐言蹊咬着牙关,压低了声音,“你说我怀孕的事,骗人的吧?是为了挡住他们才故意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女人的紧绷和僵硬却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思。 她自己的身体,她最清楚。 这么久不来例假,这些奇怪的多愁善感,刚才闻到鱼汤的腥味就想要呕吐…… 再加上,陆仰止对她格外体贴关怀的态度。 唐言蹊微微失神地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也许,是真的怀孕了。 男人长臂一展,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眸光沉暗晦然,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早想过她得知这个消息也许不会太开心,可是她这一副受了的多大打击的表情还是让陆仰止的心不断下沉。 “本来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陆仰止抬手拨开她散落在耳边的长发,淡淡道,“没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 顿了顿,“是,言言,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就在你肚子里。”他摸了摸她还没有凸起的小腹,沉声道,“既然你已经听到了,那也不瞒你了,我知道现在让你接受它有些强人所难,但是现有的矛盾我们再想办法解决,这个孩子,我要。” “你要?”唐言蹊不知想到什么,轻笑着抬头,原本失措的眼神也渐渐清澈犀利,“什么叫你要?” 男人的眸间袭上暗色,瞬间散开浓稠的雾,语调却一如往常的温脉,“就是,我要让它平平安安地出生,谁,都不能伤害它。” 包括她。 唐言蹊扶额,笑得淡漠,“孩子是两个人的,生也不是你来生,你凭什么在我面前一句话就宣告了它的生死去留?” 陆仰止闻言只觉得胸口的沉郁都化为了凌厉的怒,他捏住了女人的肩膀,却顾忌着她的身子不敢太用力,“你不想要它?” “我没说过这话。”唐言蹊拨开他的手,“我只是不喜欢你一个人就决定了一切,好像我的意见完全没有参考价值一样。它也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因为跟你赌气就拿掉一条无辜的性命。不过我希望你清楚,我留它是因为我想,而不是因为你们陆家人让。” 这话,不轻不重地传到了楼下二人的耳朵里。 陆远菱蹙起眉头看了爷爷一眼。 老爷子眼里似也有些复杂沉思的光芒,表情不是很愉悦,“仰止,让她下来,我要见见她。” 陆仰止想也不想,“爷爷,我说过了,她需要休息。” “她人都站在这里了,还休息?”陆远菱冷哼,“好大的架子。” 唐言蹊听到这声音,原本想要往回走的脚步忽然就止住了。 踩着拖鞋,就这么一步步走下了楼梯,“陆远菱。” 她的视线在陆老将军脸上停顿了一秒,颔首以作招呼,而后越过老爷子,冷锐非常地直射陆远菱,“真没想到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陆远菱一噎。 陆老将军不动声色地截住她的话:“怎么,你们之间也有事?” 唐言蹊与他对视,在一军之将面前气场却分毫不怯,“不巧,有笔账还没算清楚。” 陆老将军看她的神色多了几分意外和赞赏。 几年前他孙儿结婚时,他就见过这个新娘子。 不过陆家人生来就有一种迷之矜贵倨傲,不太爱低头研究脚下人的身世背景。陆老爷子当时也是这种心态,觉得无非就是哪个大户人家家里的千金小姐罢了,反正放眼榕城也没人比陆家更有权势,娶谁都是将就,对他来说差别不大。 加之他平时都生活在四九城里,婚礼过后第二天就直接专机飞回了四九城,所以没怎么和这个孙媳妇儿打过交道。 眼下这么一看,似乎也不是什么池中物。 不怪仰止会喜欢,若是再早个五六十年,估计他也会觉得这样的女孩有意思。 “你怀了仰止的孩子?”陆老将军淡淡问。 唐言蹊不想对长辈不敬,可是陆远菱就在老爷子身后站着,她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嗯。” 陆仰止也从楼上下来,顺势揽住了她的腰,无形之间仿佛做了她背后的靠山,“爷爷,见也见过了,没什么事我就让她上去休息了。” “这么瘦,她怎么能把我重孙儿生下来?”陆老将军冷笑,“别是你真随口拿来诓我的。” 陆仰止同样皮笑肉不笑,“爷爷如果在这里多耽误一会儿,她明天早晨起来精神头会更差。” “合着还成我的错了?”陆老将军问完这一句,停顿了很久,忽然就扬起手里的拐杖重重打了下去。 唐言蹊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护住了肚子。 陆仰止也眸色一厉,猛地把女人整个抱进怀里,那拐杖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后背上。 不知是不是唐言蹊的错觉,她竟好像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紧接着就看到了男人面色寡淡、不停渗着冷汗的脸,她吓得愣住,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是好,“陆仰止,你没事吧?” 男人紧抱住她,缓了两秒钟,眼前发白的景象才逐渐褪去。 他回过身,嗓音比方才沉笃锋利了许多,连表面上的恭敬都被烧起来的怒火和阴鸷盖过,“爷爷,她怀孕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陆老将军面色不改,同样迎上他的视线,厉声道:“我打的就是你个混账东西!” 老人从沙发上起身,沉沉地看了唐言蹊半晌,“小姑娘,你先回去,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们陆家会给你个交代,该有的补偿一样不会差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会亲自教训。” 唐言蹊闻言愣了片刻,竟从老人的言语里品出了另一种味道—— 他这好像是,要拿掉她肚子里孩子的意思。 陆仰止眉头紧拧,声线冷得能结冰,“爷爷,我尊您敬您,不是因为您年纪大,是长辈,不过就是活得时间长一点而已,没什么比普通人更值得尊敬的!我敬您是因为您德高望重,无论是为国为家都立下了汗马功劳,敬的您一身的德与行。但是您今天对孕妇下手,实在让我难以恭维。” “我对孕妇下手?”陆老爷子气得胡子都在抖,清癯削瘦的脸上五官好像要扭曲在一起了,“少拿这话来激你爷爷我!是谁让她怀孕的?你做这些混账事的时候怎么不考虑考虑后果?现在跟我说什么伦理道德,她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和你的未婚妻交代!” 未婚妻。 唐言蹊喉咙一涩。 陆仰止却已然凌厉开口,掷地有声:“别再往我身上安什么莫须有的婚约,除了她我谁都不会娶。” “我也懒得管你们这些破事!”陆老爷子一甩手,比他还不耐烦。 真当他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还是四五十岁的长舌妇了? 陆德勋三个字拿出去也是威震四方的,天天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一群小辈计较,还不够闹心的。 他之所以会来榕城,是因为方老将军病故以后,上面局势动荡,他有意想把自己当年的左右手厉家那个年轻有为的孙儿厉东庭提上去,结果方家私下里给他使绊,逼迫厉东庭接手了一桩国际大案。 他是为了这桩牵扯甚广的案子才亲自飞来一趟。 没想到到了家里,就听孙女陆远菱说了一堆陆仰止的“光辉事迹”。 听得他脑门上火冒三丈,直接派人把陆仰止这个孽障押回家里一通教训。 好巧不巧,当天深夜,他未来的“孙媳妇”又失踪了。 陆远菱急得发疯,差点在他面前眼泪都流干了,非要向他借人亲自去找一找。 陆老将军也不愿意,毕竟他手底下的人,都是军方的人,哪里是能随便借的? 可是他向来就最疼家里的女孩,老大家里的陆七七,老二家里的陆远菱,都是他的掌中宝。陆七七性子顽劣,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所以在陆老将军心里,陆远菱从小是最让他省心的女孩子,一见宝贝孙女掉眼泪他就心疼,想着远菱做事有分寸,他才不得已点了头。 哪知事情竟然搞得这么复杂。 绑架他未来孙媳妇的居然是他曾经的孙媳妇。 而且这女人现在还怀了他的重孙。 本来他想做一回坏人,逼这个女人把孩子打掉,实在不行,给她些补偿就是了。 可是唐言蹊还没什么反应,他自己的孙子先炸毛了。 什么“非她不娶”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看不出他这个孙儿还是个情种呢。 种种思绪缠绕在脑海里,当年征战一方的陆老将军现在被这些家长里短逼得很头疼。 很想直接转头就走,可是到底长辈的身份还在,他只能又坐了下来,沉着脸,“行了,废话也少说,你们之间的事情,留着自己解决。” 陆老将军何许人也,从刚才唐言蹊一出来对着陆远菱那个态度,他就看出自己的孙女可能瞒了一些事情。 摸不清事情全局的时候,他不会轻易下论断。 尤其是刚才陆仰止还给他扣了个“德高望重”的帽子。 这时他要是不分青红皂白维护自家人,那不是打脸给外人看么? 陆老将军千百个不情愿,还是忍着没发作,开口问唐言蹊:“你既然怀孕了,我也就不对你用什么特殊手段了,自己说,清时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唐言蹊还没说话,陆仰止就斩钉截铁地答了。 陆老将军又被搓起火来,“谁问你了?闭嘴!” 唐言蹊看到男人额头还在渗着冷汗,心里有些不忍,菱唇几次开阖,最后才低低说了句:“你先上去让宋井给你看看,是不是伤到什么地方了。” 陆仰止听到这话,眼里的笑意才落得真实了些,俯首吻了吻她的眉心,哑声道:“你心疼了?” 陆老将军,“……” 调情还他妈当着他的面! 是真当你爷爷我死了? 唐言蹊比陆老将军还不爱听这些暧昧的话,躲开他灼热的视线,深呼吸道:“陆仰止,我没和你开玩笑,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注意,想让谁心疼?”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无妨。” 听到他这无所谓的语气唐言蹊就上火,她转过脸瞪着他,“你就不能让人省心一点吗?” “我如果上去了,我爷爷三言两语就能把你说得后悔投胎来到这个世界上,你知道吗?”男人同样居高临下对着她,握着她皓腕的手紧了紧,平缓的语调听不出喜怒,“你以为你对面坐的是谁?” 唐言蹊不说话了。 宋井在旁边看得不禁叹了口气。 陆老将军他见过几次,严厉起来,那一方霸主的气势也不是开玩笑的。 他偶尔胸襟开阔、气量大,那也只是因为这种人见惯了大风大浪,有些小事他懒得计较罢了。 “你们商量完了没有?”陆老将军冷声开口。 唐言蹊这才想起,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于是正色,“老将军,庄清时失踪的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您与其把嫌疑锁定在我头上,不妨好好问问您的宝贝孙女干了什么。” 陆老将军视线一扫陆远菱,后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爷爷。” “人家对你意见很大。”陆老将军道,“你干了什么,说说,我也听听。” 陆远菱咬着牙,知道这时候掉眼泪肯定是不管用了,于是无奈道:“爷爷,这件事还是医院的医生告诉我的,清时这阵子精神状态一直就不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看见了窗户外面什么东西,还是手机上什么消息刺激到她了,她突然就开始发疯。” 她的话让唐言蹊目光微微一凝。 昨天晚上…… 她确实让赫克托给庄清时的手机发了点东西。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只是个监听软件而已,模棱两可地告诉庄清时,她确实是在被监听。 唐言蹊本想这样能击垮她的心理防线,让庄清时对心理医生多吐露一些线索。 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庄清时失踪前留下的最后讯息! 唐言蹊。 她的名字。 这一点,毋庸置疑,确实是她做的。 女人的迟疑被男人的余光看在眼里,陆仰止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把她的侧脸挡在爷爷看不到的阴影中,以防被精明矍铄的老人看出端倪,“她没有做任何事,我已经问过她了。” “你就是在袒护她!”陆远菱恨铁不成钢。 第160章 是我,爸 唐言蹊听着他们聊天都觉得一阵阵头疼。 这几天她身体差成什么样子是有目共睹的,微微靠在陆仰止身上,眼皮都在不停往下沉,胃里还总是翻涌着想吐的感觉,这下,她是想不相信自己怀孕都不行了。 陆远菱不知和男人争论了多久,得到的都是不清不楚不冷不热的回答。 最后陆老将军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都给我住口!” 唐言蹊惊醒过来,难受得厉害,捂着嘴干呕了两声。 屋里静了片刻,所有人都看着她,连陆老将军都不禁皱了眉,问陆仰止:“她怎么反应大?” 陆仰止理也不理爷爷的问话,低头凑近女人,俊脸绷得很紧,“言言,你怎么样?” 唐言蹊虚弱地摆摆手,被男人一把抱起来,只听他沉声道:“你们也看见了,她的身体受不住这么一来二去的审问。庄清时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倒是大姐你今天在陵园做的事,还欠她一个交代!” 陆远菱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陆老将军却冷不丁回头对上她紧张的神色,缓缓开口:“远菱,到底怎么回事?” 陆仰止寒声道:“今天言言的朋友下葬,您的宝贝孙女带人把死人的墓地刨了,还差点开枪伤了言言。幸亏有人护着,不过那人现在也紧了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 陆远菱没想到他就这么直白地把话讲了出来。 而且,是以唐言蹊的角度讲出来的。 再看到老人霎时间冷厉起来的容颜,她的心直直跌进冰窖里,“爷爷……” 陆老将军每听一句脸色就更加沉暗一分,听到最后,眉头皱出了深深的沟壑,拿着拐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远菱,这真是你干出来的事?!” 陆远菱还没说话,老人便起身,一个清脆响亮的嘴巴扇了上去,“就算她是犯人,也该由执法者来惩处,你凭什么动人家?还挖死人的墓,谁教你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我们老陆家的脸真是让你丢尽了!过去,给人家道歉!” 唐言蹊在陆仰止怀里闭上了眼睛,没有太多报复的快感,只是想到赫克托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觉得无以复加的疲倦。 看到她眼角的湿润,陆仰止心蓦地一揪,“言言?” “我不用她道歉。”唐言蹊仍闭着眼,轻笑,“她挖的不是我坟,伤的不是我的身,我没资格替任何人原谅她。” 男人俯首吻住了她的眉心,眼神晦暗,嗓音低沉沙哑,“睡吧,你太累了。” 说罢,他又直起身子,头也不回道:“爷爷,先停一停手。” 陆远菱捂着脸,眼里升起一分希冀,“仰止……” 男人波澜不惊地打断她的话,语气如挂着冰渣,听不出什么情绪,“别想太多,我没打算替你求情。” “只不过,爷爷,你要打她骂她,把人带回家去教训。言言现在需要清净,相思也还在楼上,少拿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来污我女人孩子的眼!” 陆仰止的言辞若是锋利起来,可谓刀刀能扎在人的死穴上。 宋井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点太伤人了,可是再看看他怀里孱弱削瘦的女人,他也同情不起陆远菱了—— 先作恶者贱。 唐小姐和她的朋友又做错了什么,要被陆远菱这样糟蹋。 他语毕,也不管身后人的死活,一步步把女人又这么抱回了卧室里。 …… 这一觉,唐言蹊睡到了第二天清早。 她睁开眼时,就听到男人的声音从耳畔很近的地方传来,“醒了,起来吃点东西。” 唐言蹊翻了个身,低声道:“不饿。” 谁知却被男人整个捞进怀里,从床上抱起来,“你不饿,我儿子也饿。” 女人打开了眼帘,看着他,原本不想理他,听到这句还是忍不住反诘,“你又知道是个儿子了?” “不知道。”他淡淡道,“苏妩说多念叨几句,说不定就成真了。” 唐言蹊没再吭声。 听到男人沉缓的语调,“言言,我知道这件事在你心里一时半会过不去。赫克托只要一天不醒,就一天不算完。但是你就算为了孩子着想,也努力打起精神来,嗯?你可以跟我生气,发脾气,怎么样都好,不要憋在心里。” 陆仰止一边说着,一边想起那天医生告诉他的话。 病人的心理状态十分脆弱。 她承受的压力向来就比别人多,所以崩溃时,那些压力对她造成的杀伤力,也会比别人大。 唐言蹊“嗯”了一声,也不知算不算答应,视线滞留在纱帘上,透进来的光芒斑斑驳驳,带着一种动静皆宜的美。 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是陆相思戴着小手套小围巾和小帽子满脸欢乐地跑了进来,“爸爸,妈妈,下雪了!” 唐言蹊微微一怔,再看向窗外,果然隐约能看到背景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刚想伸手去摸摸女孩的脸蛋,男人却不动声色地抱着她退后一步,冷下脸来斥责道:“怎么穿成这样就进来了?出去把鞋换了,把外套脱了!” 女孩的外套上还沾着薄薄的寒气,唐言蹊的身体又这么差,怎么能这么随意? 他往后这么一退,让女人伸出的手蓦地顿在半空中,与女孩的脸错开很远的距离。 陆相思望着这一幕,心脏好似被什么紧紧绞住。 她手套里的小手死死攥住,咬着唇,退了出去。 女孩虽然比同龄人擅长掩饰情绪,可是在大人眼里,那些掩饰都显得太过稚拙。 再加上,母女连心,唐言蹊光是看到她的表情,就觉得心里发疼。 对男人说话的语气也冲了很多,“陆仰止,你放我下来,你不知道相思刚才不高兴了吗?” 男人无动于衷,依旧圈着她不让她离开,高大的身躯把她压在床上,却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肚子,“陆太太。” 他扳过她的脸,强迫女人的明眸与自己对视,“那你不知道自己现在怀着孩子,事事都要小心吗?” “相思也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不顾她的感受?” 唐言蹊说完这话,明显感觉到男人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更大了。 他的薄唇很仓促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不过,她是何其了解他? 陆仰止没说的后半句话,她光猜都能猜到—— 可是,相思不是我的孩子。 唐言蹊的身体僵住,冷意从心底最深处泛了上来。 这个话题,一直是他们之间的禁忌。 他们都以为,只要好好维护感情,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对未来影响没有那么大。 而前一阵子无论是纠葛还是甜蜜,都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相思这个不尴不尬的存在——忘记了问题,不代表问题就被解决了。 也许陆仰止对相思足够好,给了她最好的吃穿用度,供她上最好的学校,让她做人人羡慕的千金大小姐。 但是,当她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一种对比就在无形之间呈现出来了。 陆仰止她身上退开,伸手为她整理好散乱的头发,脸色一如既往的深沉、令人难以琢磨,语气却淡了很多,“不要胡思乱想,这只是暂时的。我不会不让你和相思亲近。可是医生叮嘱过,前三个月是滑胎的危险期,你的身体又不比从前,不能出一丁点意外。” 唐言蹊颔首,眸色黯然,“嗯。” “楼下有人在等你,换身衣服下来。” “有人等我?”床上的女人抬起头,长发倾了半身,看起来无端娇软妩媚。 配上她脸上懵懂无知的表情,让陆仰止生出无数想作恶的邪念,却只能低咒一声,硬生生地压下,“你自己下去看。” 不知是不是她的身体这段时间消耗真的太大,唐言蹊总觉得这一胎怀的非常辛苦,只是简单从床上站起来,走到衣柜边,把衣服拿出来,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心底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突然慌张起来,一下拽住男人想要离开的衣角,“陆仰止。” 男人脚步一停,俊朗冷漠的脸庞温柔下来,反手把她拥进怀里,“怎么了?” 昨天到现在,这应该算是她第一次用正常不带讽刺的口吻唤他的名字。 语调里下意识的依赖,让他听着就觉得心里空缺的地方被填得满满当当。 黑眸圈着她的脸,隐隐带笑,薄唇在她细腻的皮肤上轻轻啄了啄,嗓音低磁又性感,“瞧瞧你这一副娇羞可人的样子,缺人疼爱了?” 唐言蹊无心和他玩笑,只是看着他,“如果。” 她很郑重很小心地用词,也把语气放得很轻,“如果这一胎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男人脸上的笑意蓦地消散,远山般的眉峰间甚至聚起了一团团令人害怕的沉暗,他顿了很久,启唇道:“言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不算是逼视,更谈不上质问。 可光就是眼睛里那些深沉如泽的暗涌,就让唐言蹊有种被扒皮抽筋的痛感,“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所以不想要它?” “我没有。”唐言蹊答得飞快,而后又抿住唇,改口,“我是说,我没有不想要它……” 虽然她心里对前两天的事一时间放不下,但是那些迟早会过去,依她万事万物不萦于心的记性,估计过几个星期怒气也就散的差不多了。 不过,这个孩子,她也从没想过要放弃。 “唐言蹊。”男人慢条斯理的叫着她的名字,狭长的凤眸里透出几分逼仄危险的强势来,“我告诉过你,现在我再说最后一次,你不原谅我,有无数种方法惩罚我,让自己舒心,但是永远都不要把主意打到孩子的头上,懂吗?” 唐言蹊被他这样看着,心上的裂隙更大,冷风不停地灌进来,她却无力解释。 眼前短暂的晕眩让她更是来不及思考如何回应他的话,只听到男人寒声道:“说话。” 她扶着衣柜,虚弱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了,陆仰止对这个孩子的执着和坚定。 他是要定了它的。 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能把它怎么样。 唐言蹊说不清心里这种感觉是什么——也许是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复杂。 孩子的话题一直都是陆仰止心里阴暗的一角,她向来不敢轻易触碰。此时此刻,他对孩子的执念更是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万一这一胎保不住,他一定会觉得是她故意报复。 到那时,她就真的百口莫辩了。那么他的雷霆之怒,怕是,全都要赏给她了。 所以,唐言蹊摸了摸小腹,无声对肚子里的小东西道:宝宝,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只有你好好的,爸爸和妈妈才能安稳。 男人面色稍霁,伸手抚摸着她冷冰冰的脸庞,皱眉道:“我让人把暖气开足一些,你下去的时候还是要再多穿件衣服。下午我不在家,你不要和他们出去,有话就在家里说。” 唐言蹊点头,又意识到什么,迟疑着问:“你去哪?” 这么重要的时刻,还有事情能把他支开? 陆仰止见到她苍白的脸蛋上浮现出的半点不安,大掌握住她的柔荑,安抚道:“你放心,爷爷把大姐关在家里反思,她一时半会不会来找你麻烦。我去看看庄清时失踪前留下的线索,尽快把她救回来。” “你要去救她?”女人细长浓密的睫毛好像蝶翼,怀了孕后自带一种连说话都娇软好几分的光环,“你要去哪里救她,你已经查到她被谁绑走了吗?” “还没有。”提起这事,男人面色也凝滞些许,沉声道,“但是爷爷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了,我必须把她救回来。” 唐言蹊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但是听到他的最后半句话,心里还是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 “她失踪的事让你很在意?” 男人一双黑眸如夜色铺展,淡淡的视线笼罩住了她整个人,好整以暇地勾唇:“呵,是谁手底下的人做事不做干净,被人抓住了把柄,现在要我去给她善后。你自己说说,嗯?” 唐言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震惊,“你都知道了?” 他已经知道她确实派赫克托去“教训”过庄清时的事情了? “原本不知道。”男人轻描淡写,“不过看你的反应,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唐言蹊头疼地扶额,“我没想绑架她。” 男人淡漠地应:“这话你原模原样拿去法庭上说,看法官信不信。” 唐言蹊,“……” 她咬咬唇,“所以,你爷爷也知道这件事了?” 陆仰止岑薄的唇线稍稍翘起一个算不上弧度的弧度,“唐小姐,你是觉得自己的演技能和影后苏妩一较高下,一边生着病一边能把戏演得滴水不漏,还是觉得我爷爷这么多年在部队里的枪子都白吃了?” 和陆老将军打交道的那都是什么人,政客!狐狸中的千年老狐狸! 她才几年的道行,连他都瞒不过,更何况他爷爷。 “是我轻率了。”唐言蹊叹了口气,“那现在怎么办。” 男人冷笑,睨着她,“你惹麻烦的时候怎么不想着问问我怎么办?” 女人闻言,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 陆仰止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竟也觉得那眉眼生动得颜色都比从前鲜活,忍不住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唇。 辗转,侵入,攻城略地,吻着吻着他的大掌就不听使唤地游走起来,呼吸也愈发急促。 却又一次,在沦陷前强行终止,撑起身子,哑着嗓音道:“你要记住,我不在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护身符。” “你怀了孕,无论绑架她的人是不是你,爷爷都暂时动不了你。所以他让我把人尽快找回来,这件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人平安找回来,他就不会再找你麻烦。” 说着,他又板起脸,加重了语气,斥道:“不要再自作主张踩进那些一看就很有问题的圈套,下次做蠢事之前找我商量!” 唐言蹊有些不服气,可想想,确实是她冲动冒进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别别扭扭道:“喔。” 以前都是她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哪有人这样给她铺过路? 她遇事就习惯自己解决,这是下意识的思维,有时候来不及思考。 可是—— 她忽然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另一点不对劲,“什么叫,你不在的时候?” 唐言蹊皱眉问道:“你要去哪?” 相较于她的不安,陆仰止就显得平静沉稳多了,“爷爷怀疑清时被绑架的事和那个跨国犯罪集团有关联,正巧东庭前些日子给我发了份文件,是国际刑警这些年收集的所有关于那个地下组织的资料。我找技术人员分析了被动过手脚的ip地址,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们主要活动的范围,在欧洲。” “欧洲”和“ip”这两个关键词同时出现,顿时唤起了唐言蹊对什么事情的记忆。 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轻声问:“你要去欧洲查这个……地下组织?” 男人手无意间触到了她的皮肤,眉头皱得更紧,“怎么穿了这么多衣服还这么凉?” 唐言蹊收回手,匆匆拨了拨头发,扬起笑脸,支支吾吾道:“可能……是外面下雪了,有些寒。” 她把话题又绕回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要去查那个地下组织吗?” 男人鹰隼般锐利的眸光在她脸上掠过,深处有一团辨不清内容的墨色凝滞着,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对这件事很关心?” 唐言蹊语塞片刻,笑着,摸了摸腹部,“你是我孩子的父亲,你去那么远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不关心?” 也许是因为她突然提到孩子,男人的目光里的冷意最终还是一寸寸的坍塌,化为深邃与温和。 他道:“我不参与抓捕,那是厉东庭的事。我过去,只是为了把庄清时救回来而已。” “好了。”看出唐言蹊还有想问的,陆仰止便先打断了她,“这件事和你无关,我和东庭会想办法解决,你不必操心。” 唐言蹊也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会引起他的怀疑。 可是她心绪实在难以安宁,在陆仰止转身出门之后,又拿出手机拨了个久违的号码出去。 那甚至不是个存在她手机里的号码,而是她凭着记忆,输入在键盘上的号码。 冗长的等待音过后,就在她以为那人还会像从前一般不接她电话时,突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低沉成熟的男性声线: “谁?” 唐言蹊听着这道自己已经快忘记的嗓音,静静闭了下眼,轻唤道:“是我,爸。” 第161章 陆太太好大的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开口,音调显得舒缓从容,“是言言啊。” 唐言蹊听着这道比记忆中更加成熟醇厚的嗓音,不自觉有些出神,直到那头再一次淡淡开口,才唤回了她的思绪:“你还会主动联系我,让我很意外。” “嗯。”她低声应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索性寒暄了一句,“妈妈身体还好吗?” “还好。” 她问什么,男人就答什么,没有多只字片语。 唐言蹊绞着被子一角,口齿伶俐的她第一次有了种进退维谷的吞吐,“我、我已经从美国回来了,现在在榕城,嗯……” 想告诉他她已经出狱了,却说不出口吗? 男人在电话那头微微勾了下唇,因为她紧张的措辞。 “我知道。”他平静道,“你舅舅和舅妈过去看过你。” 唐言蹊心里好似被什么击中,手指攥得更死,语调却放轻,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无声无息,“真的是你和妈妈让他们来的?” “你舅舅手底下一个集团好歹也有上万员工,你以为他是那么好请得动的?”男人嗤笑了一声,“除了你妈妈,谁还有本事让他出山。” 唐言蹊不说话了。 “怎么,你妈妈关心你的动向,这件事让你这么惊讶?” 唐言蹊笑了下,“是有些惊讶。” “你这是在怪我们对你关心得少?” “没。”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淡漠平板地吐着字,“是我当年做的事让妈妈太失望了,她生我的气,很正常。” 那边男人沉吟了几秒,问:“所以,你和陆仰止,又好上了?” 说到这件事,唐言蹊心就更累了,仰头躺在了深蓝色的床上。 床单的颜色与她白皙的脸庞对比很是鲜明,像是深海里开出的一朵花,细腻无瑕,美艳妖娆而不可方物,除了,她脸上挫败萎靡的神色,“爸,对不起,我知道你和妈妈都不看好他,但是我以前走不掉,现在就更走不掉了。他不会让我离开的。” “腿长在你身上。”男人不为所动,“比起他不让你走,我更喜欢听你像五年前一样直白地告诉我说,你不想走。” 唐言蹊换了个姿势躺着,手抚摸着小腹。 虽然这个男人与他隔了十万八千里,虽然他的声音对她来说都已经陌生了,可是她此刻闭上眼睛,仍然觉得安全。 哪怕只是简简单单一通电话,都能让她浮躁不安的心沉静下来,或许这就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纽带。 她不敢奢望更多,这样就好,刚刚好,“我不知道,爸。” 唐言蹊一字一字慢慢道:“我觉得很累,从来没有这样累过。” “你现在是在后悔当初的决定?”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但是我也很害怕未来要面对的东西。” 庄清时若是被救回来,少不了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她怎么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唐言蹊把陆仰止的孩子生下来而什么都不做呢? 还有陆远菱手里那一张光碟,现在也是个未知数、是个埋在地底下不知道何时就会彻底炸掉的地雷。 以前的她,英勇果断,自由潇洒,总是带着一身无知无畏的闯劲儿,把天捅破了也觉得是不枉此生走一遭。 然而现如今,她有了相思,有了肚子里这个宝宝,牵挂多了,顾虑多了,路,自然也就窄了。 她不想再做什么叱咤风云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了,她想当个好妻子,好母亲。 边想着边扶额无奈地自嘲,“怎么好像越活胆子越小了。” “人老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失去的东西变少了。”男人在电话那头,以波澜不兴的口吻讲述道,“你不是胆子小了,你只是失去了很多东西,所以能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少,每一件也就随之变得比从前更加重要。” 唐言蹊没答言。 男人低笑道:“你妈妈这人嘴硬心软,你去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再掉两滴眼泪装装可怜,说不定她就改变主意,要把你重新接回来了。” 唐言蹊听到“掉眼泪”三个字下意识皱了皱眉。 又在脑海里构思了下她母亲面前掉眼泪的场景…… 打了个冷颤,一身恶寒。 她面无表情地回道:“算了,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男人疑惑地扬眉,“不是打电话来求我们接你回去的,那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唐言蹊重新打开眼帘,盯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眼神乍看上去很空洞,其中隐匿的光芒却深邃惊人,似随口问道,“爸爸最近在做什么生意?” “你不是从来对商场上的事情不感兴趣。”男人回答得滴水不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国内前几天有个走私集团被一锅端了,牵扯到了好几家大势力一同落马,动静大得很。听说不少人都是被冤枉的,就是偶然和走私犯有了一两句话的接触,就被政敌借机一网打尽了。”唐言蹊的话听不出什么特殊的语气,始终维持在一个幅度里,起伏都很少,“我觉得挺可怜的。” 她垂着眼帘,细长的睫毛在褐色的瞳孔里打下浓浓的阴影,辨不清眼底的色泽,“爸,你们,没有和什么危险人物……有来往吧?” 冗长的沉默。 这沉默让唐言蹊的心跳都慢下来,皮肤被冰凉的空气撕扯着,吸一口气都觉得气管刺痛。 良久,只听电话那头讳莫如深道:“言言,你在试探什么?” 唐言蹊被这无波无澜的几个字惊出一身冷汗,握紧了手机,努力平复情绪道:“什么叫试探?我就是最近睡不好,昨晚还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和妈妈也遇到了类似的指控,有些担心,所以想打个电话问问。” “是吗?”男人的反问高深莫测。 唐言蹊道:“爸,赚钱是很重要,但是选合作伙伴也好、市场渠道也罢,千万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万一有一天出事了牵连到你们……” “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丫头来教训我了?” 男人低低一笑,打断她,“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在欧洲没什么麻烦敢惹到我和你妈妈头上,牵连一说就更不存在。” “话不是那么说的!”唐言蹊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忘了三十年前欧洲一个大家族就是因为走私犯罪,一夜之间倾颓没落、全部家产被变卖充公,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吗?” 她说的,是leopold家。 也许有少数人还记得那个家族也曾在历史的舞台上辉煌过数百年,甚至,还出了一位刚落地就被赐封伯爵称号的千金名媛。 就是因为那位伯爵小姐做了太多恶事,她庞大的家族也无法包庇她的罪行,才导致了一场家族覆灭的悲剧。 男人无动于衷,“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出生。我记得,言言在学校里念书时是最讨厌地理历史的,你专门费尽心思查了这些资料,想借此告诉我什么?” 唐言蹊一噎。 就此打住了这个话题,一转话锋道:“爸,仰止过几天要去欧洲查一桩跨国际犯罪案。” “哦?”男人似乎提起一些兴趣,“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权利了?跨国际的犯罪案也能落到他手里?” “受人之托而已。”唐言蹊也没解释太多,依旧垂着眼帘,“他的势力大多在国内,我怕他出事,所以——” “所以你想请我帮你照顾他。”男人不咸不淡地打断,甚至哂笑了一声,“绕了这许多弯子,你最想说的就是这句?” 唐言蹊眸光微微深了几许,“是,我想请你照顾他。” “嗯。”男人淡淡应了,可是语调在唐言蹊听上去,却有些莫名的沉郁与机锋暗藏,“你放心,既然他是来查案的,那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那就,谢谢爸爸了。” 女人顿了顿,目光幽深冷漠,极其平缓地开口:“对了,爸,还有一件事。” “嗯?” “我怀孕了。” 那头一愣。 语气冷厉了几分,紧绷着嗓音道:“你怀孕了?” 唐言蹊闭上眼,平静地开腔:“是,孩子的父亲是陆仰止。” 又是片刻的缄默。 那头的男人无声笑开,笑语中却透出微不可察的阴鸷。 “言言,你这是在和爸爸开玩笑吗?” 唐言蹊握着手机的手指上骨节寸寸发白,声调却连抑扬顿挫都没有,平坦直接到几乎麻木,“没有,这不是玩笑。” “陆仰止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希望他在我怀着孩子的时候发生一丁点,”女人漠然的声音拖长了几个音节,“意外。” “所以,拜托你了,爸。” 男人目光沉冷如霜,半晌,寒声道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唐言蹊望着暗下去的屏幕,褐瞳里的光芒深浅明灭,晦涩复杂。 她在床上又坐了两分钟,疼痛的小腹稍微缓解了一些,才慢慢起身,将头发随意拢成一个辫子,打开了房门。 楼下,同样穿着宽松孕妇装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杂志,抬头一见唐言蹊脸色不太好地打开房门,调侃道:“陆太太好大的谱,千呼万唤始出来呀,你再不出来我都要进去揪你起床了。” 第162章 要你干什么使的 唐言蹊没想到陆仰止口中的“客人”竟然是她。 愣了下,脸上的惊讶逐渐被欣喜代替,“阿笙,你怎么来了?” 傅靖笙就坐在楼下,手里的杂志还没合上,扬眉浅笑的时候一张脸明媚又娇艳,美得不可方物,“听说你怀孕了,过来看看你。” 唐言蹊走到她对面,坐下,看到了她微微凸起的小腹。 又想起那时候傅靖笙拉着她去医院,非要做掉肚子里的孩子的场景。 如今…… 不消她多说什么,唐言蹊就明白了她的选择。 傅靖笙同样打量着她,皱了下眉,“怎么瘦了这么多?” 自从她怀孕以来,江一言每天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全都喂给她,摄入的精华和营养全都体现在了傅靖笙直线飙升的体重上。 再看看对面的唐言蹊,她总觉得她肚子里不是多了块肉,而是浑身都在往下掉肉。 唐言蹊摇摇头,似乎不愿多说,只是笑道:“想不到我表哥居然肯放你到榕城来,我还以为他会把你关在家里不让你出门呢。” 提起这事,傅靖笙抿了下唇,嘴角的弧度也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他确实有点小题大做,不过倒也还好,没那么夸张。” 二人又聊了整整一下午,其间唐言蹊有些困倦,傅靖笙便让她先上楼休息一会儿,自己在客厅里等着江一言过来接她。 等了不到五分钟,门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 她抬眸看过去,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正面色沉稳地拉开车门往屋里走,与江一言不同的是,这个男人的气质明显沉冷寡淡许多,又如海纳百川,无形中有种恢宏磅礴的气场。 他的脸廓英俊而冷硬,一双手工皮鞋踏在柔软的雪地上,更是从棱角线条中渗透出一股不必言明的疏离与矜贵。 顺着鞋面往上去,是他笔直修长的一双腿。 有一种人,不看脸光看腿也知道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人中龙凤。 他的大衣上沾着薄薄的寒气,一进屋就脱掉,边脱边以乌黑如泽的墨瞳扫了眼空荡荡的客厅,最后视线落在傅靖笙脸上,“她呢。” 傅靖笙合了手中的杂志,捧起佣人刚换了水的热茶,“聊了一下午,累了,我让她回去休息。” “嗯。”陆仰止看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皱了下眉,“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有人来接。” 陆仰止不明所以地弯了弯唇,“他倒是对你上心。” 傅靖笙撑着头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半点也不拘谨——她从小就舒服惯了,在哪里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陆三公子,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的有点意思。” 陆仰止无波无澜地应了声,似乎没听懂她话里的嘲弄,又更像是听懂了却完全不在意。 傅靖笙很少见到对她的金口玉言反应这么平静冷漠的男人。 就如同往一片汪洋大海里扔了一小块石子,根本掀不起什么浪,就被沉没消化。 傅靖笙坐直了身体,直言不讳道:“你让她不开心了吧。” 男人的步伐这才一顿,回过头,目光幽深了几分,“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傅靖笙据实相告,“不过很不巧,我长眼睛了,你看看她现在瘦的样子,我告诉你她很健康很开心,你信?” 陆仰止沉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难道医生没有警告过你这种情况下怀孕很危险吗?”傅靖笙一双美眸死盯着男人僵硬紧绷的俊脸,步步紧逼,莞尔一笑却有种十足质问的味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能把她耗成这样?” 陆仰止听到“耗”这个字,心里毫无征兆地揪了一瞬。 面色阴沉道:“你多来陪她说说话就好,她的身体我会找专人照顾。”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傅靖笙撩了撩耳畔的长发,冷笑,“你真是一次比一次让我刮目相看,好好的人养在你身边就看不出来一丁点好的改变,别告诉我说又是你那个未婚妻——还是你家那个多管闲事的姐姐,又欺负她了?” “和你没关系。” “我是她表嫂,是她娘家人。”傅靖笙微微一笑,不疾不徐,气韵深藏,“她上次再你这里受了气也是我和她哥过来处理的问题。如果你真觉得和我没关系,那你自己处理不来她心里的问题,找我干什么?” 陆仰止沉沉地回望着她,不得不说,这个傅大小姐看起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像被家里宠得什么都不懂,可她毕竟是当年名震一方的傅三爷的女儿。 若真要尖锐犀利起来,绵里藏针、字字见血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仰止,你知道你最让人喜欢不起来的是哪里吗?” 没什么人敢像傅靖笙这样不把权贵放在眼里,也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和他说过话。 陆仰止不禁冷笑了下,薄唇翕动,吐出三个字,“说说看。” “你总觉得自己做的够多了。”傅靖笙嗤笑,“而那个傻丫头她自己要的又太少,你稍微给她一丁点温情她就能感恩戴德留在你身边了。你别觉得自己现在很委屈,如果当初你在任何一件事上肯多下点功夫,多花点心思,我不信堂堂榕城的陆三公子还解决不了那么几件屁大的小事。” “无非就是,你觉得不值得。” “我爸爸曾经为了追我妈妈不顾自己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唐言蹊曾经为了你与自己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断绝来往,甚至不惜与父母划清界限。那你呢?” “你看看你的家人都对她做了什么,而你夹在中间态度暧昧,自始至终没拿出一个男人该拿出的气魄来。无非就是我刚才说的,你觉得不值得。” “她不值得你大动干戈和家里撕破脸,她不值得你细心呵护无微不至——因为这么多年都是她在追求你,你也就只有前段时间阴差阳错追求过她几天,而且用得还是最为强制的手段把她锁在身边不让她离开。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何必要花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呢?” “你看,她现在不开心了,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要大老远地把我一个连她闺蜜都算不上的人叫过来哄她。” “恕我直言,陆仰止,如果你连她为什么不开心、怎么哄她开心都不知道,她要你干什么使的?”傅靖笙轻笑,眉眼间淌着自成一脉的傲慢妖娆,“就是让你在生孩子的时候提供个基因优良的精子,让宝宝以后长出一张盛世美颜?” “那她为了这张盛世美颜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 她每一个字都不轻不重地戳在了男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陆仰止觉得好像有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呼吸,甚至,一刀劈开了他的胸膛,把心里的血都挤得干干净净。 他喉结滚动了下,眼眸里浓稠的暗色挥散不去,“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她要的东西少,不是因为她不想要,而是因为她不敢。” 傅靖笙道:“一个连父母的爱都没有的人,你指望她亲口告诉你她想要什么?” 不可能的。 然而男人瞳孔一缩。 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在陵园和医院里。 她确实亲口、坦白地告诉他,她想要陆远菱血债血偿。 那大概是唐言蹊第一次开口和他索要什么。 而他给她的答复是——“是我家人伤了你的赫克托,这一枪我来还你。” 是成长的路上有了太多类似这样的、被拒绝的失望,所以她才渐渐学会了不再和任何人索要什么。 父母不回来看她,那就不看吧。 他没时间陪她,那就不陪吧。 陆仰止回想这些年来发生的种种,才发现,其实,唐言蹊比庄清时更像一个所谓的“天煞孤星”。 她好像没拥有过什么,一辈子都在不停地失去。 所以失去到了最后,她乖了,她怕了。 谁能想到榕城这位嚣张跋扈上房揭瓦的唐家大小姐,其实是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呢? 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一副万事万物不萦于心的假象。 她没什么可在意的,她不敢计较,她怕稍稍闹起脾气来,手里捧着的东西就碎掉了。 傅靖笙看到男人脸上几度变化的神色,最后低声说了句:“她信命,你知道吗?” 信命。 陆仰止的眸光莫名闪了闪。 “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遭遇不测,她很容易潜移默化把这种罪过加在自己身上。”傅靖笙道,“她对周围人的责任感比你想象中要重很多,陆仰止,她有她自己保护自己和周围人的方式,如果你不能保护她,至少你也不要成为她的负担。” 说完,她俯身拎起沙发上的背包,一步步往外走去。 外面飘着淡淡的小雪,江一言的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门口。 见她开门,车里的男人打着一把黑色的伞匆匆而来,脸上虽然没什么神色,可眼里的情绪却深浓到化不开,“拿着。” 他把伞递给傅靖笙。 傅靖笙乖乖接了。 男人伸手到她的膝下,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背,把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温淡的脸上覆着严肃之色,“雪天地上滑,别摔了。” 二楼的落地窗内,唐言蹊望着雪地里的两个人,男人偶尔低头和女人说着什么,女人表面上疲于应付,眼角眉梢却透出一股对旁人未曾有过的娇憨。 摸了摸空洞的心口,她竟然觉得有些羡慕。 第163章 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 陆仰止回到屋里的时候就看到女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披着一件简单的羊毛衫,盯着外面夜色下纷扬的雪花出神。 她最近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这都是曾经的唐言蹊根本不会做的事。 不知怎么就莫名想起了方才傅靖笙的那番话。 ——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遭遇不测,她很容易潜移默化把这种罪过加在自己身上。 大掌无声紧攥,男人走到她身边,从身后抱住了她,低低问道:“不是困了吗?怎么不睡觉,站在这里看什么?” 唐言蹊回过头,看到他俊朗沉静的脸庞,微微一笑,“听到外面有车响,醒了,所以起来看看是谁来了。” “嗯。”男人把她拉到床边坐下,“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做给你吃。” 唐言蹊随口报了两个菜名,男人眉头也不皱,低头在她唇上用力啄了下,温声道:“好,等我半个小时。” 就在他要拉开房门出去时,唐言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仰止。” 男人停下脚步,眉目间铺满难得的虔诚与耐心,那是一种能把人心化掉的温度,让唐言蹊对上他深沉的眸子,心跳就漏了一拍。 从前她也知道他在意她,但是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很少把他的在意这般平铺直叙地写在脸上。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她咬了下唇,看着他,“什么时候走?” 陆仰止眉目平静,回答:“这两天就走,看东庭那边怎么安排。” 他毕竟只是个“技术支援”,充其量也不过是他爷爷对这个案子很是关切,真正发号施令的还是国际刑警和“雷霆”的长官厉少将,陆仰止在行程上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唐言蹊“哦”了一声。 男人似笑非笑地勾唇,瞧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问道:“舍不得我离开?” 唐言蹊坐在床上,懒洋洋地靠着靠垫,“如果我说是,你就不走了吗?” 男人拉过她,比方才更加用力深入地吻住她,直到两个人的呼吸纠缠错乱,他才离开她,以指肚摩挲着女人绯红的唇瓣,“我尽量早点回来。” 所以,还是要走的。 唐言蹊点点头,表面的乖巧又温顺下,其实是早就料到的漠然无所谓,“好的,你一路小心。” 陆仰止感受到了她情绪深处的复杂,想起傅靖笙说,她就是因为从没得到过想要的,所以要的越来越少。就是因为从小到大都在被拒绝,所以根本学不会怎么撒娇闹脾气耍无赖。 就像现在,她明明不希望他去,可是也能笑着对他说,好的,你一路小心。 人能活得像她这么卑微且冷漠,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非要不可的? 陆仰止正想着,见女人眉目间挂着寡淡的轻笑,宛如窗外栖在松枝上的雪花,凉凉的,“你还不去做饭吗?我很饿。” 男人眸光深了几寸,摸了摸她乌黑的长发,“这就去。” 出了门,宋井正候在那里,见到他便压低了嗓音:“陆总,该换药了。” 男人面无表情,“再等等,等她睡下。” 宋井苦着脸,“陆老将军特意叮嘱过,您身上的伤不能拖,” 待陆仰止出了门,唐言蹊才屈指按住了眉心,脸上所有的笑容都逐渐烟消云散。 她打开了家里许久不开的电脑。 又从抽屉里拿出了前几天从厉东庭手中拿来的资料。 本来她在厉东庭面前演了一场戏,他便已经把这东西交给她来查证了,谁想到墓园里发生了那些意外。 厉东庭估计是看她最近自顾不暇,所以也没再找她催过资料的事。 她这里左右一耽搁,霍无舟和容鸢那边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霍无舟从医院看完赫克托,想着两天没怎么和容鸢那女人说过话了,便想去看看她。 到了她家门口,他面色如常地输入防盗门的密码,驾轻就熟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别墅,所有灯都是关着的。 霍无舟的心思一动,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 她不是这么勤俭节约的人,有时候匆匆出门,门厅的灯总会忘记关。 他眉头不禁一蹙,也没有多想,以为女人可能还在公司里没有回来,便先去超市买了些她平时爱吃的菜,准备做饭等她回家。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七点。 容鸢很少有加班不和他说的时候,不过最近两人关系尴尬,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容鸢情愿和他划开距离。 男人就这么坐在餐桌前,点了一根烟,青白色的烟雾被他薄薄的唇吐出来,形状浑然天成,带了点微微的疲惫。 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 关机。 眸色一凛,骤然间,他脑子里蹦出什么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的神经被狠狠扯住,迈开长腿疾步上了楼,伸手去开她的卧室的房门。 门是锁着的。 男人的脸色霎时间更加阴沉狠戾,很快从仓库里找出备用钥匙,打开了她的房间。 屋子里,同样是安安静静的。 被褥叠得整齐,床头柜一尘不染,暖气关着。 映着窗外纷扬的雪花。 这间静谧得阒然无声的屋子里,没有一丝活人居住的气息。 如同有人用一把巨锤狠狠敲打在霍无舟的胸膛上,他胸前的肋骨疼得几乎断裂,灵魂也快被震住了体外。 却仍然用一贯冷静克制的目光逐一掠过黑漆漆的房间里的所有摆设。 只消片刻,他就察觉到,屋子里少了什么。 ——她前几天收拾好的行李箱。 手掌蓦地撑在门框上,四指用力,寸寸收紧,木制的门框被活生生捏出了裂纹。 男人被镜片遮挡的一双墨瞳里翻涌着惊天的巨浪,海面上雨疏风骤,电闪雷鸣。 他性感的喉结滚动了下,低低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容、鸢。” 真好。 她真好。 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带着行李箱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了。 倘若不是他今天刚好回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件事! 他说让她等着参加兰斯洛特的葬礼,她就真的把离开的日期挪到了葬礼之后。 趁他为了赫克托和老祖宗的事忙到不可开交无瑕顾及她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她这么胆大包天又冷心冷情的女人。 霍无舟面无表情地关上房门。 不是喜欢他吗。 不是爱他爱到要把他的代号刻在身上吗。 这他妈就是她的喜欢。 是不是,也太廉价了。 可是为什么,他胸腔里那颗搏动跳跃的器官竟然还在一下下的钝痛着。 为什么。 霍无舟勾了下唇,路过餐桌时看到那一桌子冰凉的饭菜。 红红绿绿的,肉和蔬菜什么都有。 他还想象过她吃到这些东西时会像从前一样别扭地夸他一句手艺没退步。 结果站在这一室冰冷的空气,他陡然生出的,竟是像这一桌饭菜、这周围所有家具一样,被主人遗弃,再也不需要的感觉。 霍无舟掐灭了烟,就这么踏出了别墅的大门。 没关系。 不就是一个迟早都要疏远决裂的女人。 他已经失去过一生所爱,没什么是他扛不住的。 那种人,不存在的。 …… 唐言蹊翻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资料,看一会儿就觉得头疼。 想了想,只好给霍无舟打了个电话。 那边男人接起电话时,语气虽然和寻常一般淡漠无物,可是唐言蹊却听出了些比平时更深层次的冷峻,“什么事。” 她愣了下,轻声问:“霍格尔,你怎么了?” 某种念头闪过,她脸都白了,“你不是应该在医院陪着赫克托吗?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长街华灯初上,落雪纷然,电话里有“咯吱”、“咯吱”的皮鞋踏过雪地的声音。 唐言蹊一下就猜出了他不在医院,“你没陪在赫克托那里,你去哪了?” 男人还是那三个字,“什么事。” 唐言蹊,“……” “没事。”她揉着眉心,突然觉得难以启齿,“你今天怪怪的,我以为……” “说吧,老祖宗。”男人的嗓音沉静低霭,无波无澜,“我刚从医院出来,赫克托情况还好,基本稳定。” 唐言蹊这才放了心,道:“我这里有个ip,还有些其他资料,你帮我查一件事。” “好,你传给我。” “还有。”唐言蹊道。 “嗯?” “过几天我可能会出一趟远门。”她望着电脑屏幕上不断跳转的数字,眼睛里蕴藏着深层的风暴,“赫克托这边,就拜托你了。” “出远门?”霍无舟推了推眼镜,不赞同道,“赫克托出事那天我听医生说你怀孕了,身体还没养好,你要做的事有多急,非要现在去不可?” “不知道啊。”唐言蹊无奈地轻笑,语气里笑意收歇,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不知道。” 她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有多急。 也不知道,如果她不去,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 …… 光线昏暗的囚室里。 女人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 一盆凉水泼过来,她惊叫着醒来,头发衣服上湿漉漉的全都是水,她咳嗽了好几下,甩掉了睫毛上的水滴,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 吓得整个人都蜷缩着往墙角退缩,“你们、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抓我!别过来,我警告你们,别过来!” 为首的是个体型粗犷的男人,俯身捏着她的下巴,无比嫌弃地打量了几番,冷笑,“还什么国民女神,我看也就不过如此。亚洲人的审美真他奶奶的奇怪,你长得还不如我家小姐一半好看,别一脸老子要对你怎么样的表情,看见你这又瘪又平的身板,老子硬都硬不起来。” 庄清时看不清他的脸。 但是能听清他的口音,外国人强说中文时的调调。 这个男人身后还有几道纤长挺拔的影子,立在窗边,逆着光只能看清隐约的轮廓。 那人用好听的伦敦腔打断了粗犷男人恶毒的话语,声线低沉俊美—— 是的,俊美,那是一种让人听了如沐春风,好似光听声音都能感觉到声音的主人长相俊美的音色。 “乔治,头儿说过,对女人不要这么粗鲁。” 庄清时从小就是个气质女神,学习一顶一的好,英语自然也不差。 她紧拧着眉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定定望着远处那个影子。 那个男人,大概是这群人里说话最管用的人了。 “你是谁?”她警惕地用英文问道。 那人笑了笑,却以字正腔圆的中文回答:“庄小姐,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想从这里平平安安地离开,还是想像你旁边的那些人一样——哦不,他们现在已经,称不上是人了。” 庄清时的瞳光一震,后知后觉地侧过头去看她周围。 这是个被许多栅栏分割开的囚室,每个牢房里关押着一个人。 那些人…… 她的瞳孔缩紧,整个人都开始发抖起来。 那些人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四肢健全、眼睛处却结了两个大大的疤,像是被人活活挖掉了眼睛。惨象横生,血腥之气飘荡在空气里,她从心底生出一股想要作呕的颤栗来,忍不住尖声叫着。 “你给老子安静点!”名为乔治的男人一巴掌就甩在了她脸上,“别他妈鬼哭狼嚎。” 身后的男人风姿俊雅地摇摇头,“乔治,再对女人动手,头儿那边我就不替你兜着了,何况她还这么漂亮。” “漂亮?”乔治冷笑,“老子看你这双眼睛留着也没用,一起挖了卖了算了。” 卖…… 庄清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面如土色道:“你们把他们的器官……卖了?” “是。”男人微笑,“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人比他们更需要这些器官。那些人有钱有势,为什么要带着不健康的器官活着?所以我们就顺水推舟做了件好事,让这些人的器官也能配得上,更完美的人生,岂不妙哉?” “变态!”庄清时无法忍受他能用这般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这么血腥残忍的话,“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贩卖器官还说得好像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善人一样。 “我死不死、怎么死,就不劳庄小姐你操心了。”男人的深喉里逸出低笑,性感非常,“在商言商,我们是生意人,有市场有客户有人愿意花钱来买,我们自然就要提供周到的服务。实话说吧,庄小姐,你这张脸确实漂亮,不少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都看上你这双眼睛了。” 庄清时的脸瞬间煞白,捂着自己的眼睛,凄厉地喊道:“你要做什么!” “别这么激动。”男人摊开双手,甚至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我现在不打算对你怎么样,因为你和那些猪猡不同。” 男人道:“我需要你的帮助,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我自然放你回去。” 庄清时还没能从僵硬中完全回过神,呆呆地问:“帮,什么忙……” “你爸爸生前在瑞士银行锁了点东西,我要你去把它拿出来,交给我。” “我爸爸?”庄清时猛地抬头,“什么东西?” 她爸爸生前在瑞士银行锁了东西,她为什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如果是遗产一类的东西,肯定应该告诉她才对! 她是庄家唯一的独苗,爸爸无论锁了什么都没有理由瞒着她。 “你不知道?”男人也有些意外,而后嘲弄地笑,“也罢,不知道更好,你也无需知道。” “那我要怎么拿?”庄清时咬牙道,“我连东西是什么、什么时候存进去的都不知道,难道要我站在柜台前说我是我爸爸的女儿,对方就会把东西给我了?” 一般像银行这种地方,拿着本人的证件去存取物件是再常识不过的常识了。 她爸爸存进去的东西,就算要她去取,她也要出具各种死亡证明、亲属关系证明,至少要证明她是有资格把东西取出来的,银行才会放心把东西交给她。 男人仿佛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回答得不假思索,“你那个老爸精明得很,他把东西存进去的时候就说过,只有他唯一的女儿才能把东西取出来。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这件事的,但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不用在我面前装了。” 庄清时一口气堵在嗓子里。 她确确实实,什么都不知道啊! 而且,她思索了一阵子,冷下眉目,“我爸爸的死是一场意外,他说不定先存了那些东西,打算过阵子再和我说,结果没等到那时候,就病发身亡了。” 换言之,没等到那时候,公司就被唐言蹊害得破产、他也死于心梗了。 “不,不是这样的。”男人淡淡否定了她的推测,“你爸爸那个老狐狸,他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死,所以才提前把这些东西都存在了银行里,还说只有他唯一的女儿能把东西取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表示,他就没想过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会需要到它。 庄清时被他说得怔住,“什么叫,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 爸爸为什么料到自己会死? 在那之前明明一切都好好的。 她的记忆迅速倒回五年前那段时间。 公司的运作也没有问题,账面她也看过,所有的所有都与平时无异。 “小姑娘,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男人平静无波地阐述道,“你爸爸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所以才难逃一死。其实我挺不明白,如果他真想让他唯一的女儿这辈子过得平安喜乐,为什么还要在瑞士银行留下这样一句话,把你牵扯进来。” 男人笑着耸肩,“本来他死了,这件事就和你无关了。现在看来,你老爸临死前还给你留了这么一份大礼。” 庄清时越来越糊涂,“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事和我无关了,我爸爸当年到底牵扯进了什么事?!” 这男人说的话,每个字都仿佛为她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那背后好像有个不为人知的真相,而她却不敢轻易伸手去碰。 按照他说的,爸爸的死,不是个意外。 不是个由唐言蹊制造的病毒引发的意外。 而是因为牵扯进了什么事情,所以——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叫出声:“我爸爸的死难道和你们有关?!是你们杀了我爸爸?!”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那唐言蹊岂不是—— 不,不可能! 庄清时胡乱摇头,她和陆远菱手里的那张光碟就是铁证,她爸爸就是被唐言蹊圈禁了所以才心脏病发无处投医,是唐言蹊害死了她爸爸,凶手是她,不是别人! 第164章 回娘家 “我说你这女人话怎么这么多!” 乔治忍无可忍,又是一个巴掌甩了上去。 庄清时被打得眼冒金星,整个大脑一片空白,歪着脑袋晕了过去。 对面的俊美男人脸色忽而一变,凌厉地怒斥道:“乔治!谁让你对她动手的!你知不知道她要是死了后果会有多严重,你来担责任吗?!” 乔治也吓了一跳,呆呆地看了自己的手掌几秒,赶紧上前把庄清时扶起来,探了探她的鼻息,长吁道:“她还活着,只是晕了。” 男人的面色稍霁,却仍是偏冷的,“好好看着她,千万不能让她出事。”他说着,逐渐咬牙切齿起来,“庄忠泽那只老狐狸,当年就不该把他拉进组织来。” 乔治冷哼,“我早就跟头儿说过那老贼不靠谱,你们都不信吧!现在所有交易记录和航线图都被他掌握着存在瑞士银行里,万一被捅漏了,咱们都得死!不过他也可笑,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从头儿的电脑里偷了举报我们的证据,最后不还是被我们的人干掉了?” “他不是为了自己。”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鞋底磕碰地板的声音在高高的穹顶里回响。 二人看向身后,同时站直了身体,恭敬道:“头儿。” “嗯。”来者是个英俊年轻的男人,淡淡觑了二人一眼,走到庄清时身边,用鞋尖踢了踢她苍白的脸蛋,眼里翻涌着浓烈的阴翳之色,“他千方百计从我这里偷走了证据,无非就是为了他这个女儿。” 乔治不解,“您的意思是?” 另一个人若有所思道:“头儿的意思是,庄忠泽当年退出组织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不会放过他。他自己贱命一条,死便死了,可是他心里挂念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庄清时,所以冒险偷走了我们的核心机密,存在了瑞士银行,并附言说,如果他女儿有个三长两短,这些机密就会被直接移交到国际法庭。” 乔治恍然大悟,“怪不得头儿一直说,不能让庄清时出事。” 那老贼当年也是商场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会想不到,以头儿做事斩草除根的风格,定会灭他全家以绝后患? “那我们只要不让庄清时出事,就没事了吧。”乔治挠挠头,“为什么非要把东西取出来?” 男人皱眉看了他一眼,另外一个人也对他的智商鄙夷得很,“人总有一死,庄清时就算活到100岁,死了也叫死了,这件事迟早会被翻出来的。” “头儿早就派人去瑞士银行咨询过了,那些机密除了庄忠泽本人可以取出来之外,还留了另一种提取方式,不过银行对外保密。”那人继续道,“我们猜,肯定和他女儿有关。” “暂且先控制着她,别让她出事。” 为首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有条不紊地吩咐,“这两天圣座叫我去德国一趟,等我回来,再商量怎么处理她。” 男人走后,乔治看着晕倒在墙角的女人,道:“头儿真打算放过她了?” “怎么可能。”另一人阴柔一笑,凉意渗出嘴角,“你是第一天认识头儿吗?他做事从来不留任何余地,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庄老贼当年也是因为这道这件事,所以连挣扎都没挣扎,就直接放弃了生路。” “毕竟,你知道头儿最讨厌的事是什么。” 乔治喃喃:“受人威胁。” “庄忠泽既然想用自己一条命换女儿一条命,我们不杀掉他的宝贝女儿,怎么让他死不瞑目、怎么回报他人都死了还让头儿记挂这么多年的‘大恩大德’?” 乔治亦是笑了,眼里闪烁着残忍的光,“你说得对。” …… 飞机停在罗马机场降落的时候,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烈的时候。 这里的温度不比国内那么低,容鸢一下飞机就把外套脱了下来。 身旁的男人五官端正,穿着最潮流的衣服,一只耳朵上挂了三个耳钉,笑起来薄唇似翘非翘,眼睛里也漾着让人觉得不太舒服的邪肆光芒,“容小姐,我来帮你拉行李。” 容鸢听到他这娘娘腔的嗓音就觉得难受,可是仔细想想,兰斯洛特生前似乎也和他差不多。 都是一样,gay里gay气的。 这样想着,不自觉就笑了出来。 容鸢一向都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冰山美人,学不会虚与委蛇的那一套,更不会随随便便就对人笑。 沈月明一见她笑,便知道自己这意大利之行安排得还不算太差。 以为她默许了,伸手要去拉她的行李箱。 女人却忽然一用力,把行李箱拉近自己几分,不动声色地让他扑了个空。 在沈月明沉着脸看她时,她像是不经意挂上了自己巨大的墨镜,挡住了他探究的视线,“沈公子,你先回酒店吧,我联系了来接机的人,就不麻烦你了。” “容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沈月明没怎么被人怠慢过,认识了这个女人以后却分分秒秒都在被怠慢。 甚至,在他第一次邀请她来欧洲游玩时,这女人想也没想就直接一口回绝了。 可后来,他以为自己没戏了,却忽然又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同意了。 女人一双冷艳妩媚的眸子藏在漆黑的墨镜之下,目光泠泠从镜片里透出来,不带温度,“沈公子的中文不太好?我也可以拿英文或者意大利语再重复一次。” “容鸢。”沈月明面色不善,俊美的五官线条张弛开,似有愠怒之意,“你在玩我?” “没有啊。”女人笑了,红唇的颜色与她指甲油的颜色一脉相承,好像开在暖阳下一朵雍容华贵、瑰姿艳逸的牡丹,“你也知道,我师哥家大业大,生意都做到了海外,他这次派我过来主要是来出差跟进项目的,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沈公子要是想玩的话,账可以记在我头上,或者直接刷我的卡,也可以。” 沈月明眼里划过片刻的怔然,很快又烟消云散,化为阴沉沉的冷笑,“你想拿陆仰止压我?” 她有事没事提一句她师哥,无非就是在警告他——我是带着我师哥交代的任务来的,若是完成不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和我师哥交代。 这女人还真是有三言两语把人气得肺都要炸了的本事。 容鸢白皙的手指绕了绕发尾,动作说不出的妖娆,可是嘴角却已经摊平成一条直线,半点弧度也无,“沈公子明白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道我师哥的分量够是不够?” “他陆三少爷在榕城只手遮天,你在意大利也想拿他压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容鸢耸肩,脱了外套下面是条一字领荷叶边的连衣裙,刚好露出她皮肤细腻的香肩和线条优雅的脖颈。 尤其是轻轻耸肩时,锁骨清晰地展露在男人眼中,性感得无与伦比。 不过,她说出的话就不是那么有女人味了,“沈月明,我愿意和你出来是看在你爸妈和我父母交好的面子上,给彼此一点时间和空间。有些事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有些话,说得太直白就没意思了。你现在当然可以一时冲动,但是希望你能明白,冲动的后果不是每个人都承担得起的。” 沈月明深深看了她半晌,又恢复了最初那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是我唐突了。” 容鸢确实是个不能得罪的主。 除了她父母那一关之外,她那个师哥…… 谁都知道陆三公子不近女色,这么多年来身边除了未婚妻庄清时,就只有公司里这位容副总。 不少人私下里都传着,如果不是容副总脾气太倔,没有女人味,陆太太的殊荣不见得会落在庄清时身上。 他正琢磨着,女人已经戴上草帽走远了。 沈月明望着那道窈窕婀娜的背影,浑身的肌肉忽然僵硬了下,低低笑出了声。 容鸢。 也不怪她目中无人。 跟在陆仰止身边久了,一般的男人是难以入她眼。 她倔强归倔强,傲慢归傲慢。 不过,这女人味……不多不少,刚刚好。 性子太柔的女人吃起来多无聊,不如有些傲骨在,才有征服的快感。 …… 傅靖笙离开陆家后,在江家位于榕城的别墅好好休整了一晚,第二天就驱车前往榕城的商场,大杀四方。 她向来是郁城的风尚标,郁城所有的品牌,大到国际潮牌小到自营的网店都被她逛了个遍。 如今来了榕城,自然也是不能放过商场的。 不过这一次,她买的不再是化妆品和衣服包包,而是很多的奶嘴、纸尿裤,还有婴儿用的小玩具。 江一言从小就认识她,亲眼看着她品味的转变,心里生出些许复杂的滋味来—— 她喜欢孩子,这让他很开心。 可他同样也希望,她的女人能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骄傲放纵着。 “你说言言肚子里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女人在婴儿用品商店里逛了一圈,最后拿了一套粉色的小睡衣和一套蓝色的,举在男人面前,“我应该买哪个?” 男人表情平静淡漠,似乎没把它当成一个问题,“两个都买。” “那多浪费。” “江太太,你要是拿来自用我就不说什么了,拿去送礼还考虑浪不浪费,你男人我的面子往哪摆?”江一言搂着女人比原先粗了一圈的腰,手劲也不敢太大,却让她挣脱不开,“你爹妈自小就把你养成了金枝玉叶,送人屋里的时候别这么寒酸,嗯?” “你这人真没意思。”傅靖笙撇了下嘴,她又不是心疼钱,“我只是好奇呀,言言肚子里的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让她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傅靖笙摇头,“不要,那样一点惊喜感都没有。” 江一言还是一张扑克脸,他又不是孩子的爹,是男是女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感? 就在下一秒,他黑眸里却倒映出女人把左右两只手里的睡衣都放下的动作。 江一言勾了下唇,“挑了这么久,两个都不要?” 还真是够大方的。 傅靖笙,“……” 她横了他一眼,语气比方才略显黯然,这微微一丁点的黯淡却像铁爪抓住了男人的心脏,险些挠出一片血痕,“我昨天见她的时候发现她脸色很不好,是真的很不好。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总觉得……” 她的眉目间仿佛凝聚着一股灰蒙蒙的衰败之色。 江一言被她说得脸也板起来,“陆仰止怎么说?” 傅靖笙揉着眉心,“他这两天忙得连家都不着,今天还启程去国外办事了,估计没有两三个星期回不来。” 妻子怀着孕,去国外办事。 这情景就好像再现了当年他和阿笙之间的…… 江一言有些明白她的顾虑了,黑眸里散开深邃的暗芒,低头衔住她的唇,低低道:“阿笙,当年在你身上发生过的,不一定也会在别人身上发生。你不要想太多。” 傅靖笙抿了下唇,“但愿如此吧。” “他去国外干什么?” 傅靖笙静了两秒,语气微妙道:“救他的小情人。” 江一言,“……” 连剧情都一模一样吗。 傅靖笙却皮笑肉不笑道:“不过他可比你强多了,至少他对那朵白莲花没什么感情可言。不像我们江大公子和孟小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整个故事看下来我才是那个夺人所爱的恶毒女配角。” 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江一言就不知该如何接腔。 因为傅靖笙话里的每个字都是带着刀子飞过来的,他连躲都躲不过,越描越黑。 索性转过头冷声对店员道:“把这两件都包起来。” 店员眉开眼笑,“好的,先生真有福,您太太肚子里的是一对龙凤胎吗?” 不然为什么要买一件男孩的和一件女孩的? 傅靖笙瞧了他一眼,没说话,江一言也不吭声,只是脸色沉了几分。 店员识相地闭上了嘴,把他要的东西都包了起来,刷了他递来的黑卡,把袋子交了过去。 傅靖笙轻轻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手就往外走。 逛完一天街,回到别墅,原本想着把东西给唐言蹊送过去,可是失宠的江先生却压着不让她出门,两个人在床上磨磨唧唧的就到了深夜。 女人洗完澡拉开浴室房门,把毛巾狠狠扔在男人身上,“都怪你,没完没了的,我还想陪言言吃晚饭呢!” 男人一言不发地接过毛巾,顺手丢在床上,长臂一展又把她抱回怀里,一滚就滚到了床上。 颠倒众生的俊脸上写着事后的慵懒满足,连嗓音都哑得性感,“你怀孕这三个月,它忍得很辛苦。”他一下下磨蹭着女人的丹唇,“我连工作都推掉陪你过来看你的朋友,你不给我一点甜头,你觉得它会答应?” 傅靖笙感觉到了抵住她腰间的什么正在慢慢成长起来,脸色一变,“不要闹了,今天够了!” 孩子还想不想要了? 江一言心里也有数,又抱着她在床上缠绵了片刻,就强行中止,自己进了浴室。 傅靖笙听着浴室里的哗啦啦的水声,拿起手机,打开唐言蹊的微信,问了句:睡了吗? 那边没有回答。 她又打了个电话过去。 那边是关机状态。 傅靖笙心里无端“咯噔”了一下,从床上卷着被子起身,眼皮一直在跳个不停。 男人从浴室出来就看到她这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白皙漂亮的眉眼间那股慌张快要冒出来。 他沉了脸,快步走到她身边,肌理分明的上半身还不停往下滴答着水珠,他也只是捡起她用过的毛巾草草擦了下,就把女人整个抱进怀里,“怎么了?” 傅靖笙一抬头,先是看到他线条纠缠紧致的腹肌,又看到他灼烫的视线,咬唇道:“我刚才给言言打电话,她关机。” 男人失笑,“这都几点了,关机睡觉很奇怪?” 傅靖笙抬手捂着一只眼睛,“我眼皮一直跳,不知道怎么回事。” 男人拉着她躺下,“先不要管这些,你要是担心,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陆家看她。” “我从明天开始住在陆家可以吗?”傅靖笙扯下他的胳膊,认真地看着他。 看到男人变得有些不悦的脸,她马上解释道:“陆仰止这两天就要离开,她正是怀孕头三个月最危险的时候,我不陪在她身边不放心。或者你把她接过来——” “好了。”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下,吻住她的唇,闭上眼,“明天看看她的情况再说,现在,睡觉。” 说完,长臂伸向床头的灯,拧上。 …… 傅靖笙一晚没睡好,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顶着黑眼圈和男人一路的训斥被带到了陆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鸡飞狗跳人来人往的声音。 她惊得解开安全带就匆匆下车,推门而入,“这是怎么回事!” 屋里的佣人和专门被请来照顾孕妇的保姆急得满头大汗,欲哭无泪,“傅、傅小姐,我们太太人不见了!” “不见了?!”傅靖笙脚下一个趔趄,幸好被身后的男人及时扶住。 他寒气四溢的眼眸一扫面前的场景,沉声询问道:“人什么时候不见的?门口的监控开没开?和她有来往的人都联系过了没有?如果都找不到,报警。” 江一言说得条理分明,也谈不上有什么语气,可却莫名能震慑住人心。 佣人们仿佛得了主心骨,纷纷点头照着他的吩咐去做,几分钟后监控室里传出声音:“太太是昨天晚上自己出门的!” 不是被绑架了。 是自己离开的?! 傅靖笙睁大了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眸,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道:“去她屋里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 话都没说完,就有人从唐言蹊的床上搜出了一张纸条,一笔漂亮的柳体,线条却劲瘦而棱角分明,显出主人的三分傲气和七分张扬: “回娘家几天,勿念,有事找阿笙和我表哥。” 佣人读完只觉得一口气塞在了胸前,这唐小姐怎么这么随性啊! 她到底知不知道别人会着急啊! 再说,回娘家为什么要晚上离开,不能白天和人说一声吗! 傅靖笙看到这张字条时,悬起的心先是落回原处,后又想起什么,愕然看向一旁面色陡然沉峻的男人,“江一言,她说她回娘家,她娘家不是……” “是。”男人一字一字地挤出沾满沉冷霜色的字眼,肯定了她的说法,“我姑姑家。” 第165章 你发烧了呀? “她不是和你姑姑、姑父断绝关系了吗?”傅靖笙有些不解。 男人听着她的话,邃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思考之色。 恰在此时,门外一辆军车开进了院子,里面身穿军装、身姿挺拔的司机拉开车门走下车,脱帽敬礼道:“老将军的副官昨晚收到了短信嘱托这两天把小小姐暂时带回老宅生活,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为了保全小小姐的安全,将军还是让我们过来看看,顺便接小小姐回家。” “什么?”傅靖笙愕然看向他。 很快也就想明白了个中缘由。 能随随便便联系上陆老将军身边的副官的,除了酒神本人还有谁? 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任何人的信息对于有能力者来说都是公开透明的,毫无隐私可言。 “她连这都交代好了。”江一言捏着手里那张纸条,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凉凉道,“想得真是周全。” 这份笑意却只停留在嘴角,没能取代他眼底愈发幽深的色泽。 有什么事值得她连夜离开榕城,甚至来不及等到第二天早晨体体面面地告一个别? 傅靖笙没他想得这么深,只当唐言蹊是任性过头,无奈地扶额道:“她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她不懂,江一言也不想点破让她跟着干着急,便把字条揣进口袋里,淡淡睐了那军官一眼道:“要带相思走?我和你一起。” 他面色如常,语调也没什么起伏。 傅靖笙却听得出来,男人是不信任眼前的军官。 多事之秋,谁都不能轻易相信谁。 坐上了男人的车,车厢里微微缭绕着她惯用的香水味和男人衬衫上混合的冷香。 傅靖笙抱着暖水袋稍微平静下来,眼皮却不知怎么,还是跳个不停…… …… 飞机降落在伦敦郊外的机场。 女人连行李都没带多少,匆匆出了海关。 正是唐言蹊。 她在机场招手想要拦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的,却是一辆颜色深沉的高级轿车。 里面的男人带着黑色的礼帽,一身黑色西装,黑色的耳机线深入西装里衬,墨镜几乎遮了他半张脸。 饶是这样,她也看清了那人脸上冷漠无物的神色,“大小姐,我在这里恭候您多时了。” 唐言蹊握着包带的手指一紧,眼神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来接她的人竟然是唐家的人。 心防稍稍卸了些,一些不知名的焦灼却一层层地叠上来,她想也不想甩出一堆问题:“是你?你是我爸派来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我妈出什么事了?我爸人呢,为什么我现在联系不上他?” 昨晚她的邮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张照片。 是她母亲江姗,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披头散发的模样。 唐言蹊当时手就开始不受控制的哆嗦。 她虽然不太清楚母亲的身份,但是无论听舅舅、舅妈他们说,还是这些年来和他们偶尔一次的交涉,都不难感觉出母亲身上流着的那股生在贵族门庭、举止优雅又从容的气场。 哪怕在家里,她都是仪容整洁,发髻高挽。 从来没有过这种披头散发的时候!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简陋、一看就不是家里的小屋中! 邮件下方附了句话:家人小聚,不便有外人打扰,伦敦见。 写得隐晦,但对唐言蹊来说,意思也足够明显——不要通知任何外人,尤其是,警察。 作为一个黑客,她很清楚有多少种手段可以把一个人360度无死角的监控起来。 唐言蹊当即冷静下来,不敢随意给任何人打电话,而是匿名、用她能想到的最复杂隐秘的办法给陆老将军的副官编辑了一条短信。 一,是为了相思的安全。 二,也是为了试探。 果然,在这条短信发出去没多久,邮箱里又多了封邮件: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试图联系外人?念在你是初犯,也没有报警的份上,这一次就算了。倘若你再轻举妄动,我不保证在你母亲身上会发生什么。 至此,唐言蹊才彻底信了,她已经完全在对方的监控之下了。 以她的本事而言,破译这样的监控系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敌在暗我在明,她万一在自己不知道的点上触怒了对方…… 女人白皙削瘦的手指搭在膝盖上,渐渐,攥拢了一掌冰凉的空气。 望着显示屏上那张早已经陌生了的脸,唐言蹊忽然就笑出了声。 他妈的。 你能扔了我,我却不能扔了你。 可笑的是她昨天还在和霍格尔说,她可能要出趟远门。 今天,就接到了这样一封不怎么友好的邀请函。 像是知道她有亲自过去的意愿,所以给她个台阶巴不得她赶紧过去一样。 唐言蹊关了电脑屏幕,独自对着卧室空荡荡的空气,冷笑说了句:“绑我老子,你牛逼。” 不知,是说给谁听。 然而,等她火急火燎地赶到伦敦机场,却发现在机场接机的,竟是唐家派来的人。 她不疑有他,直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我们现在去哪里?回家?” 前排的司机微微一笑,笑容略显古怪,“大小姐,先生现在不在家,出门办事去了。您可以先回town家等等他,不过,不一定能等到就是了。”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懒洋洋地把包往后座上一放,眼神颇为锐利地扫过去。 那人对上她的视线,不卑不亢,“回大小姐话,我是先生身边的助理,乔治。” 唐言蹊看了眼他西装上的手巾袋,没再说话。 却掏出手机,抿着唇发了条短信出去。 车子在town家庄园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司机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被放行。 这还是唐言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家”,陆家的阔气和卓绝她是见过的,她一直以为父亲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外国商人,从未想象过,眼前会有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周围盛放着矢车菊,一路通到前方像16世纪的城堡一般气派精致、金碧辉煌的建筑里。 对称的门窗,栩栩如生的雕像,手里拿着一根象征着权利的权杖,高高在上俯瞰着整条一马平川的主路。 在黄昏之下,那没有眼睛的雕像,眼里却好似染了些鲜血一样危机残忍的光。 文艺复兴时期最讲究对人物肖像的真实还原,唐言蹊光是与雕像对视一眼,就能感觉到背后竖起的寒毛。 不知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又该是何等的风光威仪。 “那是town家的先祖,第一任公爵大人。”乔治也抬头与他对视,不知想起什么,唇角一勾,“当年征战四方,杀伐决断,为日不落帝国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却因为小人诬告而被女皇施以绞刑,听说是把浑身的器官都摘干净了,死得很惨呢。” 唐言蹊皱了下眉,下意识摸了摸肚子,不悦地看过去,“你跟老子说这个干什么?” 她肚子里可还有孩子。 胎教很重要的,她从前讲的都是白雪公主、灰姑娘之类的童话。 上来就这么血腥,万一被孩子听去了就不好了。 乔治对她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女人拾阶而上,脚步停在半途,衣袂被风吹得翩然,她抬手自在地拢了拢飞扬的发,平静道:“我耐心不好,让你主子直接出来见我吧。他处心积虑把我骗到这里来,应当不只是为了让我换个更豪华一点的住处吧。” 乔治一怔,失笑,“大小姐,我说了,唐先生出门了。” “不拆穿你你还跟我这儿装上瘾了?”女人的嗓音静袅,却在温温淡淡中碾出一股凌厉非常的气势。 乔治又是一愣,“大小姐,您在说什么?” 唐言蹊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爸身边一共三个秘书两个助理,分别叫福特、杰弗里、塞西、斯图尔特和肖恩,在中国时还有个女秘书姓袁,后来因为我妈不喜欢被fire掉了,你是他们其中哪一个?” 乔治被她接二连三吐出来的名字震得半天才醒过闷来,眸子一眯,又道:“抱歉,大小姐,是我口误,我其实是家里的管家。” “管家?”唐言蹊低笑,打量着他的西装,“最出名的那所德国国际管家学院毕业的吗?” 乔治眼神一沉,还是答:“是,就是那里。” “他们没教过你身为一个管家,穿西装的时候手巾袋里要配什么?”唐言蹊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目光却格外冷厉地盯在对方空空如也的口袋处,“还有,德国有没有管家学院我不知道,但是欧洲最出名的管家学院在荷兰。” 乔治,“……” 对方阴沉沉地望着她,让唐言蹊陡然生出些许不安。 但她还是镇定着,与他对视。 “你倒是懂得不少。”男人仿佛瞬间撕下了一张假面,连表情都变得比方才阴森许多,“都说大小姐常年不与先生亲近,没想到你连他身边五位助理的名字都知道。” 唐言蹊微笑,“偶然看过一次。” 也是小时候爸爸在国内处理公务的时候她在名单上见过那些名字。 不巧的是,她从小就过目不忘。 天地间的风倏忽间变得更烈,男人的嗓音几乎被风撕裂,“不愧是大小姐。” 唐言蹊收敛起笑容,双手背在身后,在凛冽的风中冷声质问:“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叫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是我。” 身后,两扇金碧辉煌的大门应声而开。 唐言蹊刚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她听错了。 而后她浑身僵硬地转过身来,对上那张熟悉无比的俊颜,一时间,好似有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感觉。 男人手里拿着一支不大不小的礼盒,包装精美,光影在他的深邃立体的脸上交织,明处光芒四射,暗处惊心刻骨,“迟来的生日礼物,可是你一直没再联系过我。” 唐言蹊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一个字。 男人却低低笑了,伸手拨开她额前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刚才还伶牙俐齿的,怎么见到我没话了?” 他墨色的眼里流动着暗影余晖,是浓烈的夕阳都点不亮的深邃幽沉。 唐言蹊闭了下眼,“墨岚。” 对方这才重新展颜笑了起来,对她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如谦谦君子,“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同我讲话了,还想着怎么逗你开心才好。” 她生日那天,墨岚曾是唯一一个记得祝她生日快乐的人。 那时他也在短信里写了,如果她还愿意见他,那么他会当面把礼物给她。 唐言蹊脑海里有许多念头不停地冲撞,却被男人拉着手腕带进了会客厅,怒号的阴风被完完全全挡在了身后,只听他淡淡吩咐:“乔治,让后厨去泡两杯金骏眉来。” 乔治抬眼看着女人,又是古怪地一笑,比方才更恭敬地回答:“是,头儿。” 唐言蹊被他领到沙发上坐下。 男人亦是不紧不慢在她对面落座,“你是有多不想看到我?” 她抿了下唇,心里五味陈杂,竟找不出一丝可以开口的话题。 待乔治放下了茶杯离开后,她才在氤氲的蒸气里找回自己的思路,“你为什么在这里?” 墨岚微微阖着眼帘,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揉着眉心,“嗯,我昨天还在德国办事,早晨听下人说你坐昨晚的航班连夜飞到了欧洲,估计今天下午就要到了,所以临时赶回来,想见你一面。” “墨岚。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自从几年前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就没怎么用小时候那种两小无猜的语气和他说过话、开过玩笑。 但也,从来没这么冷硬骇人过。 男人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漂亮温润的眸子垂着,思考着如何回答她的话。 如果没有前面那些风尘仆仆、四面楚歌的铺垫,唐言蹊肯定会把眼前一幕当成老友间久别重逢的叙旧。 ——不过,她还没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也没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件事说来就话就长了。”墨岚目光温柔地望着她,“晚上想吃什么,我们许久没见,出去吃?” 唐言蹊在对面没有波澜地睨着他英俊无俦的脸。 许久,才一字一字地开口,“吃个屁。” 她虽然笑着,墨岚却从她周身激荡开的冷艳气场里感知到,她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墨岚在她的咒骂下丝毫狼狈都不显,仍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矜贵从容样,“言,你太固执了。” 眼底深处却是一望无垠的白雪皑皑。 “老子就只剩这点毛病了,知道老子固执就少他妈废话。”唐言蹊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正在一根一根地跳动着,“赶紧说。” “呵。”男人捧着茶杯,笑得似是而非,“知道太多未必就好。” “那你何苦把我骗到这里来。”唐言蹊学着他的皮笑肉不笑,掀起眼睑睐着对面的男人,“瞒我一辈子让我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墨岚叹了口气,还没说话,门外便有个同样英俊漂亮的青年走了进来,笑嘻嘻又亲昵地对她喊:“老大!” 是顾况。 女人的褐瞳在无人可见处轻轻晃动了下,而后又冷凝成冰。 顾况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解释道:“老大,你别生气呀,墨少原本就和唐先生认识。” “你说什么?”唐言蹊猛地看向他。 又不可置信似的,重新把目光投在墨岚身上,以求证实。 “当年我被家里赶出来,遇到了你。”墨岚淡淡启唇,从始至终话音都保持在同一个维度里,起伏不大,好像在说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别人的故事,“那年下着大雪,你好像和家里人吵架,哭着跑出来,大概已经不记得你见过谁了。” 唐言蹊茫然。 她的记性…… 真的是可好可坏的。 好到可以记住十几年前看过的资料上一串乱码似的ip。 坏到也可以把昨天发生的事转瞬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墨岚说,她和家里吵架的事,她却还能想的起来。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和父母闹脾气。 因为那时候还太小,还没有放弃想从父母身上找点存在感和关注,还在试图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抗议他们动不动就离开很长时间,把她独自抛在国内不闻不问的做法。 想想,也是幼稚得可笑。 他们连把她独自丢下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么会关心她是不是离家出走呢。 于是五岁的唐言蹊就在桥洞下睡了一晚。 桥洞…… 她的眸子闪了闪,细软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你是我在桥洞下面见过的那个——” 小乞丐? 男人脸上云淡风轻的。 唯独听到“桥洞”二字时,眉宇间蒙上了沉冷的阴霾。 唐言蹊逐渐想起来了。 她记得那天,她在桥洞下面过夜,遇到了许多乞讨的孩子。 他们好像都是被什么人贩子组织从各处绑来的孤儿,打断了手脚,出去乞讨。 在桥洞下面睡觉只是做做样子,真到了下雪时——比如那一天,他们都陆陆续续回到了人贩子的“大本营”里过冬。 唯独有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抱着自己的身子,僵硬,又不停地哆嗦。 她哭够了,才凑过去看了看他。 桥洞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他的脸,却比那雪更白,更凉,更没有人气。 唐言蹊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瞬间就收了回来,“靠,你发烧了呀?” 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原本想转头就走,可是脚下如坠千斤。 到底,还是很“仗义”地脱掉了自己的外套,给他裹上。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了一晚上,第二天天都还没亮,唐季迟派来找她的人就在桥洞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二人。 唐言蹊喷嚏连天地打着,被江姗狠狠一通责骂,而她身旁那个冻僵了的男孩也因此得救。 换言之,如果没有她,如果她没有刚好和家里人吵架而离家出走—— 墨岚,也许就死在了那年冬天刻骨寒冷的大雪里。 虽然她无心救他。 但说到底,也是她的出现,给了他生的转机。 唐言蹊不太愿意在墨岚面前回忆往昔,沉着脸,还是不懂这其中的关联,“那你和我爸爸……” “唐先生救了我。”墨岚道,“但是他叮嘱我,和你做朋友,留在你身边。” 第166章 感情不讲先来后到 几个字轻飘飘的,凝结着男人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漠姿态。 敲在唐言蹊耳朵里,却振聋发聩。 震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说,我爸,收养了你?”唐言蹊觉得这话荒诞无比,说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从她认识墨岚开始,他就不愁吃不愁穿。 所以唐言蹊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他是个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 可是仔细想想,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的父母家人。 反倒是,把所有的时间耐心和温柔,全都一股脑地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收养?”男人两条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嘴角淡薄地抿出弧度,笑意莫名,“不,他们连你都不养,怎么可能养我?这不是收养,这只是雇佣而已。言,说得直白一点,我是他们买来给你的玩具,明白吗?” 唐言蹊怔然。 一旁的顾况也不禁皱了眉,“墨岚……” “你先出去。”男人忽然想起身边还有别人,脸色冷漠下来,“把门关上。” 唐言蹊却觉得他这几句话莫名填满了偌大的会客厅,让四周的空间都狭窄起来。 她下意识想要拽住顾况的衣袖让他别出去,就在这里。 可,没伸出去的手就定在男人嘲弄的目光里。 她微微握了个拳,脑子里的神经绷得更紧,“墨岚,你在胡说什么?” 她露出招牌式的没心没肺的笑,仔细看上去,却分明没有从前那么自然,“你也知道我爹不疼娘不爱的,他们怎么可能在我身上费这么大的心思?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重要了。” 墨岚淡淡睨着她,“言,世间没有哪个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能狠心不闻不问的。” 会客室里的钟表滴滴答答的,秒针转动的声音成了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良久,唐言蹊才靠在沙发上,单手盖在脸上,苦笑,“不是……等等,你让我缓缓……” 这都他妈,哪跟哪啊。 墨岚从座椅上起身,走到她身边,为她再次斟满一杯茶。 清香袅袅,蒸气氤氲过他刀砍斧劈般英俊的脸,“言,你知道你自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女人没说话。 细软的眉头轻轻拧着。 墨岚拉下她的皓腕,揉着她手心被指甲抠出的红痕,“你好了,我就有饭吃,有水喝;你不好,我就会跟着挨揍。” 唐言蹊越听越不是滋味,睁开眼,“你是说,我爸妈让你来照顾我,照顾不好就不给你吃饭喝水,还对你动手?” 她笑出声,“墨岚,你是个人,活生生的人,男人!谁他妈逼你在我家过了?他们对你不好你不会反抗吗?你不会离家出走吗?就凭你这张脸你出去当个男模都比在这里受虐强吧,你脑子是不是有洞啊?” 唐言蹊说不出来心里那种堵塞的滋味是什么。 她觉得,可能是心疼。 眼前这个男孩,从有记忆以来,就是她最大的靠山。 他骄傲,沉稳,比同龄的孩子都更加成熟,也更加沉默寡言。 他背后好像有着什么别人根本无法窥探的秘密,当然,她也懒得询问。 毕竟像她这么自由散漫的人,她眼里只有眼前的苟且,才不会主动去关注旁人怎样。 可是这个被高年级的学长揍了都要沉默地爬起来一拳打回去的男孩,为什么会仅仅为了温饱而甘愿十几年如一日的屈居人下? 她都,替他不值。 哪怕是他们之间已经破裂成了如今的模样,唐言蹊还是会替他不值。 “是,我脑子有洞。”墨岚抽出一根烟,点上,吐出有形的烟圈,长眸眯起,轻睐着那一片片云雾,“我也想过只要长大就离开,甚至,我走过两次,不过都没成功。” 唐言蹊瞪大了眼睛,心里无声揪紧,“我爸妈把你抓回来了?” “没。”男人对上她沉凝不安的视线,薄唇弯起,“不是他们,是你。” 唐言蹊一脑门子问号。 “那天你在学校受了气,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吐。”男人修长的手指弹了弹烟灰,眼神虚渺,像是被回忆渗透,“你小时候不爱哭,有多大委屈都掉不出来眼泪,就只会抱着马桶吐,不像现在,水做的一样,动不动就流眼泪。” 唐言蹊抿着唇不言不语。 他说得倒是真的。 认识陆仰止之前,她都没发现她其实也是个有眼泪的人。 “我本来打算坐长途车到隔壁省,再转夜里的火车离开,车刚开到高速路上,你就打电话说你想吃我做的鱼,让我马上滚回去给你做饭。” 女人漂亮的五官先是僵硬了下,而后渐渐变得纠结。 她想,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了。 那天她在学校里被人说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一气之下和人打了架,放学后却发现墨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她回家。 她以为他在家做饭,就直接回了家,抱着马桶干呕了好一阵,出来却发现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厨房里也没人。 当时心里就搓起了火,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把他这一通骂,最后撂下一句:“我饿了,半个小时之内你要是不回来做饭,我就弄死你!” 半个小时,他没回来。 一个小时,他还是没回来。 小小的女孩就这么神色麻木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里,带着自己的满心委屈,等到了深夜。 门铃终于响了。 唐言蹊打开门,都没有抬头看他,直接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你他妈还能来得再慢一点吗?老子要饿死了!” 她的手在抖,她的眼眶红了,她想说的是,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太肉麻,说不出口。 这一个巴掌甩过去,震得她手掌心都疼。 正如眼下,她被指甲抠烂的手掌心正被男人慢慢温柔地按摩着。 唐言蹊突然就很不自在地抽回手,看到他百川入海般平静恢弘的表情,咬住了唇。 那一年的深夜,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寒风里,拎着一条可怜巴巴快要被冻僵的鱼,抱歉地朝她微笑说,“对不起,言,我回来晚了。” 如果她没有直接甩了一个巴掌转头就走,如果她稍稍抬眼看到他的满脸通红和满头大汗,如果她在他脱鞋时看到他被磨得快要烂掉的鞋底,便不至于到如今才想通,从几十公里的高速路上一路冒着风雪狂奔回来,是什么感觉。 她的心蓦地缩紧了些。 男人看着她的表情,也笑了,“怎么,感动?” 唐言蹊伸脚踹了他一下,冷笑,“少他妈的说屁话。” 墨岚是何其了解她。 越是心软,就越是嘴硬。 他抽了一口烟,继续道:“第二次是你又大了些,你爹妈给你请了新的保姆,在学校,和同龄的孩子打架,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你。我觉得你差不多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谁知道你又跑去和街头的混混的打架,还差点被人家一刀干得把命搭进去。” 唐言蹊眸尾收紧,褐瞳里忽明忽暗的有光掠过,“你说的是……” 她救顾况的那一次。 本来他打算最后一次送她回家,然后正正经经体体面面地告个别。 谁知道半路她那缺席多年的正义感突然爆棚,跑去救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甲。 那可是个欠了一身外债的孩子,四处躲债,在他们那一片都有名得很。 她大小姐倒好,赤手空拳就冲了上去,被人一刀差点隔断静脉。 当时血流了一地,墨岚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好像那些血都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 那些小混混怕出事,一个个都跑光了,他红着眼把她送到医院里,顾况良心不安,也跟着去了。 后来他替顾况还了外债——也由此,又欠下了唐氏夫妻一大笔钱。 他到底还是怕顾况曾经的债主找上门来闹事,所以一直不敢把顾况安排在她身边,奈何顾况一心报恩,他只得无奈地自己收了他当所谓的“小弟”。 不过那件事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不是这些。 而是她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他赤红着双眼盯着手术室亮起的灯,第一次懂得,这扇门里的那个女孩,是他走出到天涯海角都无法割舍的人。 只要她还在,那么他就算死,都在这世上有所牵挂。 墨岚靠在冰冷的墙上自嘲,事到如今,他还走得了么。 还不是只好把这一辈子,心甘情愿的交代在这里。 所以他跪在山门佛寺前,三步一叩首地为了她求了平安,还私心作祟,求了姻缘。 绑在她的手腕上,像戴上戒指那般虔诚。 唐言蹊不知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或者说,感觉到了一些,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装傻充愣地笑着摸了摸鼻梁,“早知道你那么早就想离开,我就应该放你走啊,省得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男人的胸腔低低地震颤,像是在笑,笑意却很凉,“不自在的是你,别把我也算进去。” “好吧。”唐言蹊舔了舔嘴唇,嗓子正干得冒烟,男人就已经敏锐地发现了她想要什么,不着痕迹地伸手递了茶杯过去。 他照顾了她多少年。 她一个挑眉、一个瞪眼他都明白。 可是他的女孩啊,最后还是属于了另一个男人。 每次想到这里,墨岚就觉得心里那股愈演愈烈的杀意几乎压制不住。 唐言蹊抿着茶,问:“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爸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还不行。”他道,“陪我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唐言蹊忍着想一杯茶泼在他脸上的冲动,冷下脸,“我妈现在可能有危险,你知道吗?你觉得我大老远飞到英国是来陪你吃饭的?” 说着,可能也觉得自己语气冲了,按着眉心,“抱歉,我有点急。等我确定我爸妈都安全以后,想怎么吃饭都随你,行吗?” “言。”男人仍以方才的表情望着她,乍看上去没有丝毫变化,可唐言蹊却总觉得那目光复杂得让她看不懂,“听我的,先吃饭。” “为什么?” 男人抬头望着天花板上造型夸张的巨大水晶吊灯,闭了下眼,“因为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同桌共餐。” 因为他怕,他说了接下来的话以后,她这辈子都再也不会原谅他。 唐言蹊急得脑门冒火,没什么心思听他在这里抒情,“你说人话!” “你妈妈没事。”墨岚换了种方式,开门见山。 唐言蹊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的俊脸上浮现出颠倒众生的俊美微笑,“我怎么知道?我绑的人,我会不知道?” 眼看着女人的眸子一点点睁大,墨岚却忽然有种终于被判了死刑的解脱感。 先前,还没说出这番话时,他像个犯了罪的人,时时担心着审判来临的那一天。 终于说出去了,也终于解脱了。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指尖按在烟灰缸里久久没起来,“言,什么都别说,现在和我去吃饭,我们好好叙叙旧,我保证她没事,吃完饭,我们再——” “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 男人的头应声而被打得偏了过去。 唐言蹊一双褐瞳里结了冰 ,声音像是在下雪,“墨岚,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男人摸着被打得微肿的脸,失笑,“你既然以为是玩笑,又何苦赏我这一巴掌?” “打的是你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男人放下了手,继续自然而然地为她揉起了手心,“下次别这么用力,手不会疼吗?想出气方法多得是,你就总是非要用最伤自己的。” 唐言蹊实在讨厌透了他这温水煮青蛙的做派。 这男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心里已经快要炸了?!?!还他妈一脸淡漠的说着让人误会的温柔情话。 这一天让她知道了太多事,完完全全超出了她所有的认知。 她以为的朋友其实是被爹妈硬塞给她的。 所以墨岚一开始也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不得不,不得不留在她身边吗? 这事若是搁在往常,大概也够她痛上十天半个月,可是眼下,唐言蹊连矫情的心情都没有。 她挂念的是她老娘的生死攸关! 还他妈跟她嬉皮笑脸,想死吗? “你就真的不能跟我好好吃顿饭吗?”墨岚叹息,“我们很久没见了。” “这辈子最好都别再见了。”唐言蹊冷笑。 男人无奈地拾起桌子上精致的礼盒,眼神似假还真地黯了黯,“也罢,不吃就不吃吧,这是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请法国的珠宝巨匠为你亲手打造的,全世界独一份的手链。我当年在佛寺里求的那条被你扔了,这条够闪够名贵,配得起你的身份了,嗯?” 唐言蹊只觉得有无数双手在撕扯她的神经,她实在无法逼自己对他露出一个笑脸。 墨岚也知她心里煎熬,合上了首饰盒,道:“言,其实我不希望这件事牵扯到你。不过很显然,除了你没人拦得住陆仰止。” 听到“陆仰止”三个字,唐言蹊心里蓦地一哆嗦,整个人好像踏空了楼梯,往下重重跌去,“你在说什么?” “庄清时是我抓来的。”他声音冷漠,古井无波,其下宛如藏着千年的寒冰,寒气四溢,“但是你的男人本事不小,短短几天就已经查到了欧洲,昨天白天,我本来是去见你妈妈的,谁知道底下的人告诉我说,陆仰止已经带人冲进了我关押庄清时的地牢。” 他说的每一个字唐言蹊都听得懂,可是组合在一起,她脑子里一阵阵的眩晕,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庄清时是他抓来的? 陆仰止,不是去打压那个所谓的国际犯罪组织的吗? 为什么他们两个这样都能撞上? “情况紧急,我人又正好在德国。”他说得冷淡,“所以我就暂时控制了你妈妈,不过你放心,你爸爸已经亲自去救了。” “他出马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墨岚靠着沙发背,就这么承认了敌人无与伦比的实力和自己的失败,“而且你妈妈身份特殊,教廷也派了无数人日夜追查,估计这会儿已经救出来了吧。” 他眯了下眼,看着钟表的指针,“也无妨,我本来也就只是借她拍张照片,骗你过来一趟罢了。我没想对她怎么样。” 唐言蹊皱眉看着他,“你他妈脑子真是进水了吧,没睡醒?” 这一串一串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言。”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漆黑的瞳孔摩擦出火光,语调急切,“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如果你愿意,那么现在这些事情我都可以抛下,我早就准备好了新的身份从此改头换面,我们远走高飞。” 唐言蹊手腕被攥得发痛,想甩开他的手,却甩不掉,“墨岚!你放开老子,别发疯了行吗?” “你还是不愿意吗。”男人低低一笑,“我说这些话,在你看来就是发疯,就是一丁点可信度也没有?” 唐言蹊被他言语里那些微微露出蛛丝马迹的情绪所震慑。 那星星点点的,不是别的,而是,受伤。 就与那年深夜,单薄的少年拎着一条不知去哪里买到的瘦小的鱼站在她家门口,却被她不由分说扇了一巴掌时,别无二致。 可他还是这么温柔地对她笑着,“为什么你喜欢的不是我呢?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墨岚。”唐言蹊道,“拒绝的话我几年前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感情强求不来的,我不知道他哪里好,或者说——就算他哪里都不好,但只要他是陆仰止,我就愿意试着去接纳。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闭了眼,“倘若我知道我为什么爱他,早就找出千万个能代替他的人了。” “也是。”墨岚笑了笑,她的拒绝没让他意外,却还是难免在他心上划了个口子,“我们两个这辈子没什么可能,我比你还清楚。” 她就是这么个死心眼,认定了是谁就是谁。 偏偏感情啊,是不讲先来后到的。 他对她再好又怎样,在她那大得没边的心里,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留下一个“这个人很重要,我不想失去他”的印象。 但是对陆仰止,不同。 她看到陆仰止第一眼时,大约就一片清明,十分坚定地知道,这个人,我要他成为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 “可是庄清时这个人,就是你和陆仰止之间跨不过去的坎。你若是想彻底赢得这场战争,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让她永远地、消失在陆仰止的身边……” 第167章 为了命中注定的姑娘 唐言蹊被他说得愣住。 男人在她出神间俯身凑近她,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脸,话音是那么温柔那么美好。 美好到,让她眼前的世界逐渐开始颠倒旋转。 “你不是从小就讨厌她吗?”他道,“你的男人,为什么要让他冒险去救一个你讨厌的女人呢?现在刚好有这样一个机会,能把庄清时永远永远地留在欧洲,你不想试试吗?” “你我各取所需。” “你的感情一帆风顺,我也可以踏踏实实高枕无忧……” 随着他温淡的话音,女人眼里的神色变得恍惚。 墨岚知道茶里的药开始起作用了,轻轻拍了拍手,顾况立刻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白衣白袍的催眠师。 他有些不忍,“墨岚,你这么做,她醒来会恨你。老大现在可还……” 有着身孕,这四个字,他终究没说出口。 从听说这件事以来,墨岚一直闭口不提它,顾况也不敢揭他的伤疤。 就任它这么无声无形地存在着,又好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没这回事。 他太清楚,唐言蹊怀了陆仰止的孩子,对墨岚来说,是种怎样毁灭性的刺激。 “她已经够恨我了。”男人面无表情地从沙发上起身,好似没听懂顾况的弦外之音,淡淡给催眠师让了位置,道,“不在乎多一点或者少一点。但是你要知道,银行里那份证据还没取出来,这时候庄清时如果被陆仰止救出去,你和我,大家都完了。” 顾况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又问:“那也不必非要让老大去吧,我们直接派狙击手出动不行吗?” 男人冷冷一笑,“然后再发生点什么意外,直接把他怀里的女人一起毙了?” 顾况沉默下来。 他知道,墨岚这个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刀枪无眼,万一两边爆发起战争,误伤了庄清时,那他们就麻烦大了。 所以庄清时不能强留,必须要用一种稳妥柔和、并且百战百胜的方法。 不过…… 以顾况对墨岚这么多年的了解,若说他没有一点私心,顾况也是不信的。 他就是希望陆仰止痛苦,越痛苦越好。 男人漠然走到一旁,鹰隼般锐利的眸子里是一方冰冷萧瑟的天地,沙尘漫卷,风雪不休,“言言太固执了,除非让她亲眼见证,否则我再怎么说,她也不会相信陆仰止这个男人的心有多冷。” 墨岚说着,目光深深凝在沙发上瞳光涣散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痴迷的疯狂和执拗,“我要让她好好看看,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究竟把她当成什么!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这样爱她,顾况,你懂吗?!” 顾况皱了下眉。 对方眼里那些骇人的浪涛如天崩地裂,山洪暴发,从四面八方而来,淹没了他的呼吸。 他忽然有些怕,紧张道:“墨岚,你别这样。” “感情固然能影响一个人的决定,但是我不信陆仰止还能为了它不顾一切。”男人却又在极度疯狂后冷静了下来,阴沉道,“他不是一向自诩正派吗?就让我好好看看他会怎么在感情和正义里做出一个抉择!” 他和陆仰止,他们都是太冷静太睿智的人。 一眼能看清事情的全貌,甚至能料到最后的结局。 所以,比旁人更清楚,什么事值得,什么事不值得。 如果他选择了正义,唐言蹊或许理智上能够明白他顾全大局的做法。 但作为一个需要人疼爱关心的女人,她则会被伤得彻彻底底。 他也曾阴差阳错地“利用”她做了许多事,这些事,无一不成了她最终疏远他的导火索。 她以为那个男人就比他强吗? 她以为那个男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最先考虑她吗? 笑话! 成大事的男人,哪个不是像他一样。 墨岚走上前,手掌抚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无声在心里冷笑道:就像恨着我一样恨上陆仰止吧,言,我没有得到的东西,他也永远不配拥有! “我让你通知下去的事,你都通知到位了吗?”良久,他的深眸一抬,看向顾况。 “我已经联系过陆远菱了,不过她现在好像被禁足了,一时间出不来。” “废物。”墨岚低咒了一声,面色不善地冷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天亮之前,把她人给我弄过来。” 顾况很是为难,“可是现在陆老将军在家,他的亲卫把陆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根本……” “呵。”墨岚又燃了支烟,眉目说不出的阴鸷沉郁,“那你就给她传句话,告诉她,我们的交易有效期只到明天早晨,倘若她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到,那就等着领她弟弟和弟媳的尸首回去吧。” 只要涉及到她弟弟的事,那女人就算爬也会爬过来! 顾况道:“是。” …… 榕城,陆家老宅。 女人面色惨白地望着手机上新传进来的简讯,不停地回拨着那个号码。 可是那边挂了她三个电话,最后,整个都关机了。 陆远菱一下子就慌了。 她知道墨岚这个人脾气有多暴躁——虽然他表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可是疯起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时常让她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人格分裂、精神失常之类的症状,时好时坏的! 她知道墨岚是为了什么叫她过去。 女人的手指死死扒着床沿,指甲几乎嵌进实木的床身里。 就在她被禁足的第二天,也就是陆仰止和厉东庭刚到欧洲的那天,许久不见的墨岚突然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她正想嘲讽一番,那边便言语中冒着冰刃地劈头狠狠问了句:“唐言蹊怀孕了,真的还是假的?” 陆远菱也刚在陆仰止家里被当面告知了此事,心情正是差到极点的时候,“真的假的又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了连个女人的心都抓不住,还让她没完没了地缠着我弟弟,你也真是够能耐的。” 隔着千万里,陆远菱都能感觉到一股冷厉之气从手机的无线电波里往外钻。 她心里控制不住地有些慌乱,握紧了手机,勉强镇定道:“你给我打电话就是来问这件事的?” 墨岚沉鹜地笑出了声,声线四平八稳的,深处却隐约带了点癫狂和疯魔的趋势,“陆远菱,我们做个交易吧。” 就是那泠泠的恶魔之音,最后说出了让她最为忌惮的事情—— 仰止在欧洲。 在他的地盘上。 “你如果想让他平安回去,就答应我刚才说的条件。” 他的条件…… 陆远菱眸色一沉,还挣扎着负隅顽抗,“我凭什么要答应你的条件?你当仰止是吃素的吗?你就这么有自信能把他的命留下?” “枪弹无眼。”墨岚回答得云淡风轻,每个字却都血淋淋地扎在她心上,“不管留不留他这条命,假如我下令让所有狙击手对他集火——你觉得,他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有多少?你要知道,我最恨的不是什么国际刑警、什么厉家那位年轻的少将,而是你们陆家人。” 他可以不计代价地,只为了杀死一个陆家人。 这是墨岚做得出来的事情。 “你也可以当我是在虚张声势。”墨岚低低徐徐地笑,笑音静凉如月色下的泉水,流进人心里都带着阴寒彻骨的冷,“前提是,这种‘意外’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发生,你能不能承担后果?” 陆远菱如被一只铁爪插破了喉咙,顿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浑身都在哆嗦着,最后咬牙道:“好,你别动他,让你的人都给我睁开眼好好避让着他!我答应你!” “你果然最爱你这个弟弟,为了他,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 墨岚原以为自己早就知晓,甚至习惯了这件事。 可这话一出口,自己都听出了那深刻到可笑的自嘲。 而后,他便挂了电话。 陆远菱尝试了一整天,好劝歹劝,爷爷却不肯放她离开老宅半步,非要她留在家里反省。 眼下,对方又发来警告催她。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爆裂开了,一想到仰止在那边生死未卜,陆远菱就坐不住。 拉开房门,门外陆老将军两个亲卫正守在那里,面色凛然,“大小姐,您现在不能出去。” 陆远菱咬牙,“让开!我要见爷爷!” 二人岿然不动。 女人面容扭曲,猛地抬手就要扇上去,手还没落下,余光却看见楼下大门被人打开。 还有女孩百灵鸟般的嗓音:“大姑姑,你在家吗?我爸爸妈妈都出差了,要我过来和你住几天!” 陆远菱浑身一震,眸光中渐渐析出些许复杂的光。 手握成拳,她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个笑,“大姑姑在楼上,相思,你上来吧。” “来啦!” 女孩欢快地跑了上来,两个亲卫面露难色,女人冷眼望着,“怎么,爷爷不准我出门,难道还专门叮嘱不许相思见她姑姑了?” “那倒是没有。” “没有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陆远菱拔高了声音,陆家长女的威仪展露无疑。 二人立马低头,“不敢。” “不敢还不滚下去?”陆远菱又瞪了二人一眼,不远处女孩已经跑上楼梯。 见这里气氛奇怪,陆相思的笑容微微收敛,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声音有些不确定,“大姑姑?”她又看了看那两个穿着军装的叔叔,见到外人,立马就端起了平日里大小姐的沉静优雅的架子,拿腔拿调地问出口,“你们是什么人?” “回小小姐话,我们——” 话都没说完,陆远菱就拉着女孩的手进了房间,“嘭”地一声撞上了房门。 关上门,蹲下与女孩平视,目光前所未有的郑重。 “相思,大姑姑现在需要你帮忙。”陆远菱道,“你一定要帮大姑姑。” 陆相思细软的小眉毛轻轻皱着,“怎么了?” 十分钟后,女孩痛苦的呻吟声从屋里传出来。 陆远菱脸色焦急地打开房门,抓着门口一人的领子大吼道:“相思突然肚子疼,要马上送医院!” 门口二人闻言也慌了,“是,大小姐!我马上去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叫什么医生!”陆远菱一掌拍在他头上,“我就是医生!她是急性阑尾炎,必须要送医院手术!你把医生叫到家里也没用!相思已经疼得快要休克了,快点下去开车,我给她做一下紧急处理马上把她抱下楼!” 二人不疑有他,毕竟大小姐是医学界的权威,她说的话没人敢不信。 不到一会儿,陆远菱就抱着女孩匆匆下了楼,女孩脸色煞白,在她怀里“疼”得几乎晕过去。 到了医院,陆远菱不等爷爷的亲卫停好车,就带着陆相思进了急诊部。 其中一人赶紧追上去。 可是自从女人带着女孩进了急诊室、见了医生,就很长时间都没再出来。 直到最后两名亲卫感觉有些不对劲,破门而入,才发现急诊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窗户却开着。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一紧:糟了! 这里是一楼! 于是同时转头出去追。 恰好见到一辆出租车自医院大门口驶离,留下一串尾气。 陆相思坐在车里,擦了擦额头憋出来的汗,小脸还因为激动而显得发红,“大姑姑,你这是要去哪里?” 陆远菱沉着脸,心不在焉道:“去找你爸爸。” 陆相思眼前一亮,“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陆远菱原本想说“不行”,可是话到了嘴边,想了想,不能亲自把她送回去,又不放心相思自己回家,更不能等爷爷身边的人来接。 无奈之下,也只能暂时妥协地摸摸她的头发,叹息道:“你可以跟着大姑姑一起去,不过到了那边,你不能随身跟着我出门。因为外面太危险了,到处都是拐卖小孩子的坏人。你只能在酒店里、有专人守着你的地方乖乖等着,等爸爸忙完以后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好不好?” 陆相思心里嗤笑着这明显是拿来吓唬小孩用的借口,面上却甜甜地点头,“好!” …… 另一边,罗马的旅游景点人满为患。 容鸢站在桥头,看着眼前这座连接着罗马城和梵蒂冈城的石桥,和桥下两岸的摊铺,微风吹过鬓角,说不出的悠闲惬意。 她手里捧着一杯奶茶,静静地在桥上走。 周围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有说有笑地和她擦肩而过。 桥头有流浪歌手唱着古老的民谣,用最是抒情的意大利语,歌词缓缓传进她的耳中:相爱的人啊,无论相隔多远,都会被命运安排着重逢。不要畏惧,不要迷茫,也许你的情郎,他就在前方…… 忽然,风急了些,把她头顶的帽子吹得扬了起来。 她伸手去抓,一个侧目却不经意看到身旁一辆出租车里,出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的面容寡淡非常,一副无框眼镜挂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面的眼波深沉如海,不知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令人无法看透。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脸。 是她爱慕多年的脸。 也是,伤她最深的脸。 容鸢的心被什么狠狠震了下,任帽子从手边滑落,掉进了河里。 再一眨眼的功夫,那辆车却已经从她面前驶过,她再也看不清车里的人。 就这么呆呆站在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霍无舟? 不,他这个时候应该在榕城陪着刚刚怀孕、身体极差的唐言蹊和还没从术后脱离危险的赫克托才对。 怎么会出现在罗马城里? 而且那辆车驶过了石桥,这座桥就只通向那唯一的方向——梵蒂冈。 天主教教廷的权力中枢、教皇所在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天主教堂。 容鸢收起眼里的怔愣,余光不期然看到了水面上飘荡着她的帽子,轻嘲地勾起嘴角。 她是有多念念不忘,才能在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也能把随随便便什么路人甲都看出一张他的脸? 都怪那该死的歌声。 容鸢扶额,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桥头那个唱歌的人。 他弹着六弦琴,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却好似有灵性的磁石,眸光神秘又悠远。 对上那高深莫测的目光,容鸢第二次愣住。 那人疯疯癫癫地一笑,疯疯癫癫地拿着琴从她身旁走过,口中的唱词比刚才更低沉有力,古老的调子,一声声地,回响在空气里:“有人翻过高山和海洋,为了命中注定的姑娘。在厄洛斯降临过的土地上,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应该被遗忘,什么应该被珍藏……” 歌声远去,徒留女人孑然一身靠在石桥上。 她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和层层飘散的云,笑着呢喃:“爱神降临过的土地上,这片土地吗?” 她,遇得到吗? …… 出租车在梵蒂冈城门外的停下——没有确切的城门,只是一条马路,分隔开意大利与梵蒂冈两个国家。 男人沉着脸从车里走下来,表情凝重得好似眉峰间压了一座山,怀中还抱着一个保险箱。 他走到教堂门外,被人拦住:“开放的参观时间已经过了,很抱歉,先生。” 男人放下保险箱,推了下无框眼镜,淡淡道:“圣座,还没回来吧。” 门外的保安怔了怔,面色晦暗,“你是?” “我有急事求见,请在她回来以后务必转达,我就在这附近等。”男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连环玉扣,那是女人留在他手里以防万一的东西,霍无舟接到她的短信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 其实她的短信里也写得很模糊,霍无舟到现在都一头雾水——她为什么让他到梵蒂冈来?! 还他妈让他面见那位教廷里千年才出一度的传奇女教皇?! 脑子有坑吗?! 可是他也仅仅只是惊讶了片刻,便咬着牙厚着脸皮来求见了。 老祖宗做事有她的分寸。 而且短信里告知他,一定要快。 他耽误不起那个时间去思考前因后果。 “抱歉,先生。”保安冷漠拒绝道,“圣座不是什么人都会接见的,光凭这个东西——” “让他进来。”门口的扩音器里突然传出一道低沉的嗓音,没有起伏,却厚重如巍峨的山川。 保安闻声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抬头对着摄像头行礼道:“是,town先生。” town? 霍无舟皱了下眉,他记得,这不是那位女教皇的丈夫的姓氏? town,念在嘴边,便是—— 唐! 唐?!唐言蹊的唐?! 霍无舟脑子里“嗡”的一声响,面前的大门已经应声而开。 第168章 击毙庄清时 门里,有接引他的人迎面走来,“我是town先生的助理肖恩,您是……”肖恩看到了他手上的玉扣,笑道,“原来是我家大小姐的朋友。” 男人的眉尖微不可察地耸动了下,眼窝之下的阴影更深,“你家大小姐?” 肖恩抬手,礼数周全地把他引进了这座宏伟壮观的建筑。教堂的穹顶极高,视野开阔,设计繁琐却精妙,在西方古典美学的底蕴外蒙了一层神秘的宗教面纱,这座教堂据说是由米开朗基罗亲手设计的,也是他穷其一生也没有完成的、最伟大辉煌的作品。 男人的黑眸倒映着色彩斑斓神圣的墙壁和天窗,正出神,忽听肖恩回答道:“是,您手里的东西,是我家小姐的。” 饶是霍无舟已经猜到了,却还是在对方亲口说出这番话时,震惊得失语。 “穿过前面的走廊就是花园,圣座身子不适,不能见客,您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和我家先生说。” 霍无舟颔首,再一抬眼就看到了花园小径的尽头走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年纪大约能做他的父辈,却不像其他的老人,看上去苍白又枯竭,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只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俊美,五官立体又深邃,依稀能看出当年非凡的容貌和沉静下来的气场。 不过,他的胳膊上好像缠着绷带,绕上了半个手掌。 “霍格尔。” 男人淡淡开腔,叫着他的名字。 霍无舟推了下眼镜,藏匿住打量的目光,“唐先生。” “有什么事?”唐季迟问完这话,忽然想起,他是来找自己妻子的,眉头轻蹙,“和我说也一样。” 因为警卫人员的疏忽,姗姗前两天险些在德国遭遇不测,而他手底下的势力这两天正在经历一场大洗牌——唐家出了内鬼,他正在逐一清查,不敢贸然启用任何人,只能带了几个信得过的人亲自深入敌腹,把她救了出来,马不停蹄地带回梵蒂冈修养。 这边是禁止交火的区域,无论是安保还是医疗都比其他地方条件好上太多。 那女人却逞强的很,受伤也不耽误工作,他为了这事已经和她发了一下午的脾气。 江姗这才妥协了,答应他这几天暂时就不接见客人,专心养伤,还回绝了不少人的探望,谁知,却迎来了这么一位。 唐季迟看到他手上的玉扣就知道,这个人,不能不见。 霍无舟道:“唐先生,事发突然,我就长话短说了,她让我带着这个保险箱尽快找到您和唐夫人,要来那枚真正的玉扣打开保险箱,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唐季迟看着他脚边的箱子,似是随口一问:“她人呢?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霍无舟比他还惊讶,“她也来了,您不知道吗?” 话音一落,男人的目光倏地冷峻下来,“你说什么?” 他沉声喝问:“她去哪里了?” 眼下时局动荡,言言在电话里说她怀了身孕。 怀了身孕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陆仰止也不管管她?! 霍无舟的眉头一寸寸拧紧,“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我也联系不上她,不过,她最后一次联系我的时候,ip是在英国。” “糟了。”唐季迟的表情严肃。 身后忽然传来冷静而有条不紊的吩咐声:“肖恩,马上去确认town家老宅的情况,杰弗里带人想办法追查她的去向,带着医生一起,以防万一。福特,把我锁在柜子里的玉扣拿出来,立刻去。” 这声音,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霍无舟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披着外套的女人坐在轮椅上,海拔比他们这群男人矮了许多,气势却压人得很。 她是十分传统的西方人五官,发色和瞳色处处都彰显着她与众不同的贵族身份。 唐季迟一见她,先前还不动如山的俊脸顷刻间就沉了一半,斥道:“我不是让你在房间里呆着?” 女人皱眉,语气刻板又强势,“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告诉我万一言去了英国,你打算怎么跟我交代?” town家老宅,是唐季迟最先弃守的城池。 因为只有跳出那个框架,才最能看清局势,才最能出其不意地杀他一个回马枪。 效果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内鬼”就漏出了马脚—— 墨岚。 这么多年来唐季迟一心辅佐江姗,很少插手家里的生意。 家里有那么多堂叔表舅帮忙打理,他早就甩手不管了,挂个职位也不过因为自己是长子长孙,对家里还有一份责任在,又怕哪天姗姗万一遇到困难需要助力,他辞去家主的位置便无法再替她说话。 后来有了墨岚,他就更不闻不问了。 原以为那小子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他的心思全都用在了歪门邪道上。 这些年他私下里集结了唐家大部分势力,一点点渗透了整个董事会。 唐季迟发现不对劲了,也不能大动干戈、立即下令彻查。 因为那小子精明得很,为了抓住他的把柄,唐季迟也只能选择按兵不动、徐徐图之。 女人发完一通脾气,肖恩就回来了,“回圣座,大小姐她的确在英国。” 江姗猛地一拍轮椅,也不顾腿上的伤势,怒道:“这个没用的,就只会给我找事!一句话不说满世界瞎跑什么,哑巴了吗?” 男人薄唇翕动,吐出一句:“我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她给我打过电话,大约是想跟我说这个。” 江姗看向他。 唐季迟继续道:“不过那时候你遇险,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接。” 江姗,“……” “至于她为什么要过来。”唐季迟的手掌按在了轮椅的扶手上,不顾霍无舟和助理们还在场,俯身与女人冷淡的视线保持齐平,语调沉缓地问,“姗姗,你是真的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过来吗?” 话音一落,不止江姗本人怔住了,就连几步开外的霍无舟都无声攥紧了拳头。 “墨岚就算再蠢,也知道教廷是他得罪不起的。同样,我这么轻易就把你救出来,说明他绑了你也不是用来威胁我的。”唐季迟娓娓道来,每个字都像细细的针,在无形的薄膜上戳破一个洞,“那你说,他为什么胆大包天要去绑你?” 轮椅上的女人没吭声,脸色忽青忽白。 霍无舟也愕然不已,墨岚,这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墨岚?! 他为什么胆大包天要去绑架堂堂天主教的教皇。 答案显而易见。 ——为了威胁老祖宗。 “言言是为了你才过来的。”男人直起身体,“这是事实,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想不想承她这个人情,这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从小被她狠心放养在国外的女儿…… 女人握着拳,美丽的脸上再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只剩下微微的苍老和茫然,“我不懂。” “你把你这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家族和教廷。”唐季迟的手掌在她头顶抚了抚,“不懂很正常。” 就连他,也花了将近半辈子,才逐渐走近了她的心里。 可是时至今日,唐季迟仍然不敢确定,如果有一天他和她的家族、事业发生了冲突,她会不会想曾经无数次选择后者一样,同样眼镜也不眨一下地把他丢弃。 “那,现在要怎么办?”霍无舟焦灼道,“你们难道不管她了吗?”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江姗低着头,“墨岚和季迟的事,是他们集团内部的事,季迟的叔叔伯伯也占了集团不少股份,他们支持墨岚,墨岚的存在的就是合法的。我们师出无名,没道理去逮捕他。而梵蒂冈,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发动战争的国度,你明白吗?” 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发动战争的国度。 霍无舟笑了。 说到底,还是唐言蹊在她眼里值不上这一场动乱作为代价。 是,一人的性命确实比不过万民的福祉。 但是这话从一个母亲口中说出来,还是太令人心寒。 霍无舟忍不住闭上眼回想这半年来的一切,在心里无声自问,为什么,每次被牺牲被放弃的,都是她? 良久,他冷声道:“那墨岚绑架教皇——” “这件事我不想再听到。”江姗忽然冷声制止了他的话,一个含威不露的眼神扫过去,“你最好把它忘记。” 霍无舟后背一寒,懂了她的意思。 墨岚绑架教皇,用的是唐家的人,换言之,是唐季迟的人。 出了什么事,墨岚也可以推的干干净净。 他就是打定了主意,江姗会包庇town家,不会追究下去,所以才敢下手。 福特从她的起居室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仿佛看不见眼前尴尬的气氛,公事公办道:“圣座,您要的东西。” 江姗哪怕再虚弱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失礼,撑起女皇的架势,手一推,淡淡疲倦道:“给他。” 霍无舟接过,暂时压下复杂的心绪,把玉扣插进了保险箱的锁眼里。 摆弄了片刻,“咔哒”一声,箱子应声而开。 他拿出里面的文件袋,抽出其中的纸张,台头两个大字让霍无舟静如止水的眸光蓦地掀起了巨浪——遗嘱。 他越往下看,心头越是冰凉。 江姗的中文到底不能作为母语,要过来看了两眼,觉得吃力,于是问身旁低头沉思的男人,“这上面写了什么?” 唐季迟按住了眉心,事情比他想得还要严重复杂。 “墨岚曾经计划运营一个庞大的网络王国,进行不法交易,顺便收集全球各大企业的商业机密和各国政客黑材料,操纵党派竞争,赚取暴利。为此,他曾经和庄家的网络科技公司合作,不过后来庄忠泽发现了他在做的事,退出了组织,紧接着就遭到了他的追杀。” 霍无舟微微合眸,回忆着记忆中的“墨少”。 那个不苟言笑,却唯独对老祖宗像春风般温暖和煦的男人。 他从前就和墨少不太亲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出于男人的直觉,觉得他的眼睛太深,太复杂。 如今再贴合着这份遗嘱里交代的事,他只觉得背上寒芒如刺。 那时候老祖宗、他们四位jack,都在墨少的“组织”里,他们都以为那是个以黑客和代码为兴趣的组织,平时也总会比一比谁写的病毒更高明,却没想,那些东西,原来都被人坐收渔翁之利了。 “遗嘱里还说,他偷出的证据锁在瑞士银行里,要么,就等庄清时有个三长两短,会被自动交到国际法庭;要么,就等他的亲生女儿拿着信物去取。” 唐季迟说完这话,霍无舟最先给出反应,“什么叫要么等庄清时有个三长两短,要么等他亲生女儿拿着信物去取?” 说得好像,庄清时不是他亲生女儿一样! “信物。”唐季迟往下读,越读嗓音越沉,“就是打开这个保险箱的钥匙。” 四周的空气陡然被冻结。 一片死寂。 “这后面,还有一封给他女儿的信。”唐季迟的目光凝然,继续绷着沙哑的声音,也似是很吃力地读道,“女儿,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 “够了!”江姗猛地打断,“墨岚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我饶不了他!” 霍无舟完全不懂她的关注点,揪着自己心里的疑惑不放,“圣座,恕我冒昧,为什么这枚信物会在你手里?” “你不用管这么多。”女人眉头紧锁,“言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这封信就留在这里,等她回来我会交给她,你回去吧。” 她不给霍无舟说话的时间,扬声道:“来人,送客。” 待霍无舟被活生生赶出教堂,唐季迟才背过手,望着她,“决定去救人了?” “她是唯一能取出证据的人。” 唐季迟似笑非笑,温度寒凉,“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大义。” “为了什么重要吗?”江姗瞪着她,“把她救回来不就行了?” “不重要吗?如果你是为了大义而被放弃的那个,你待如何?” 江姗想也不想,平静冷漠地回答:“我甘之如饴。” “姗姗。”男人叹了口气,“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而且,你之所以能说出这番话,大约也是因为你从来没被真正放弃过。” 她小时候的willebrand公爵家的千金大小姐,长大了又嫁给town家的嫡子嫡孙,后来甚至一步登天握上了至高无上的神权。 她懂什么叫被人放弃吗? 那是要像唐言蹊一样。 从小没有父母的关爱,儿时唯一的朋友是爹妈花钱“买来”的,长大后的朋友们一个个都离他而去,天人永隔。 就连爱情,都蹉跎了整整五年的时光也未得善终。 她这一生都在求而不得中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对于她来说,也许再多一次的放弃,就足够毁灭她整个人生了。 江姗皱眉挥开他的手,还没说话,杰弗里就匆匆踏进了花园,行礼道:“先生,圣座,我们刚刚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墨岚已经带着大小姐进了交战区!” “交战区?交什么战?”江姗急得要从轮椅上起身,“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他们怎么敢交战!” “是中国的军人和国际刑警。”杰弗里道,“好像在调查一起绑架案,被绑的正是庄家那位大小姐。” 唐季迟沉了眉目,“绑架庄清时?” “看来墨岚也被庄忠泽布下的迷局给骗了。”江姗冷笑,“怕是想让那丫头去把他心心念念的证据取出来吧。” 江姗拢好外套,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与天地间的寒风是同出一脉的冷,“马上回德国,以我willebrand家的名义调派人手进交战区。先不要轻举妄动,想办法把大小姐带回来就是,一定要避免和任何一方起冲突。” 唐季迟听着她的布置,没说话。 “是!” 杰弗里领命而去,刚一转头,却听到女人沉沉的嗓音再次响起:“如果,我是说如果,情势到了最严峻的时候。” 杰弗里回头看向她,“圣座?” 女人的红唇吐出五个字,漠然至极,“击毙庄清时。” 唐季迟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安排,单手插在兜里,黑眸望着花园里逐渐凋敝的草木。 “无论如何,瑞士银行的证据必须被取出来。”江姗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我不能放任他再继续这样为祸世间了,他必须被逮捕,越快越好。” 杰弗里迟疑道:“可是只要救回大小姐……不就能取出来了吗……” 难道说,圣座已经打算好了,救不出大小姐的那种情况吗? 江姗没再和他废话,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从哪里来的,便往哪里去了。 平静却坚毅的声线散开在空气里,“她是我的女儿,我江姗的女儿。我的决定,她会明白。” 杰弗里沉默。 她这话里颇有种——我江姗的女儿就该时刻做好为了天下万民牺牲的准备。 可他却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圣座,请容我僭越一句,您这么多年都没把大小姐真正当女儿养在身边,为什么却要在大小姐必须牺牲的时候叫她记住她是您的女儿?” 这样的女儿,当不当,其实也罢。 “够了!”唐季迟冷下脸,斥责道,“总之,尽力而为,大局为重。” 再不济,还有一个陆仰止。 他…… 应该不会,也放弃她吧。 …… 军用的装甲车一辆辆驶入交战区,男人身着防弹衣,头戴特种部队的头盔和面罩,背上一把冲锋枪,露出的鼻梁和眼窝线条极度锋利。 “厉少,第二批弹药已经运送完毕。”身旁有人上前对他汇报,“现在地牢的东、西、南三个方向都被我们和国际刑警围住了,北面还有少量敌军精锐,因为地势问题暂时难以突围,不过想要救出庄小姐,应该不难。” 男人眼神一深,透出鹰隼般张力十足的狂傲,远眺着不远处的建筑,“我看看这群丧家之犬还能撑多久。” “东庭。”另一道沉峻的嗓音传来,一阵见血道,“现在不是和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时候,重点是先把清时救出来。” 厉东庭低咒了句什么,冷笑,“老子说了要救人就肯定会带活人出来,我还能让人质死在里面不成?” “你留在这里牵制他们,”陆仰止眸色深讳冷峻,“我带人先下地牢去救她。这些人退守北路肯定还留有后手,再不行动,恐要生变。” 第169章 要么生离,要么死别 厉东庭两道浓浓的剑眉凛然一蹙,冷声阻拦道:“你他妈身上的伤还没好,逞什么能?” 他倒不是担心陆仰止不能带队,毕竟陆家是军政世家,陆仰止的爷爷曾经巴不得让自己最出色的孙儿能进部队发展、继承他的位置,所以从小给过他不少比特种军还要严苛的训练。 只可惜,陆三公子天赋异禀,玩什么什么精,就算不进部队出生入死,也能做前途一片大好的商场霸主。 厉东庭扛起背上的狙击枪,言简意赅地四个字甩出来:“我去救人。” 他每次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说话时,一般人都会被他压得服服帖帖。 可惜,这次的对象是陆仰止,不是一般人。 他根本不顾厉东庭的阻拦,平静地穿好防弹衣,从弹药车上拿出一把小型手枪,拆装都十分干脆利索。 勾唇淡笑,檀黑的眸子里却只余日薄烟寒的清冷,自顾自道:“也有很久没动过家伙了。” “厉少,北边有军车靠近!”下属突然接到消息,汇报道,“怕是他们的援军到了!” 两个男人闻言同时沉了脸色,厉东庭微微握紧了手套,陆仰止却拍拍他的肩膀,淡声道:“外面主持大局、布置战略都离不开你。好好盯着北边,别放这群王八蛋进去给老子捣乱。” 厉东庭抬手,手心拍在他的手背上。 而后二人同时抬手握住对方,以男人之间无声的却十足沉稳有力的交流方式。 “小心。” “嗯。” 地牢的布局十分繁琐,据说是二战时被设计出来的、易守难攻的堡垒。 妄图强行突破的人,都会暴露在各个埋伏点的伏击区域里。 从枪林弹雨中匍匐而过,饶是镇定如陆仰止也出了一头冷汗,绷紧了嗓音看着身后所剩无几的弟兄们,大喝:“人太多容易暴露目标,散开!我进地牢想办法营救人质,你们——” 他喉结滚动,一字一字道:“想办法活下去。” 身后的人在枪声中坚定摇头,眼睛都红了,“三公子,我们不能让您进去冒险!” 爆裂声更加大了,天花板都跟着不停的震动,地面上已经彻底起了战火。 污浊的血肉和泥土混在一起,摇摇欲坠的地牢四壁,几乎支撑不住受伤的士兵。 敌军又一次发起了丧心病狂的扫射,陆仰止顾不上许多,沉声道:“军令如山,见我如见厉东庭!都给我散开!” 他说完,眸色倏地变冷,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某个隐蔽的方向开了一枪。 一声哀嚎,有人从高台上翻坠下来,头部猛地磕在水泥地板上,身体四分五裂,手里的枪也应声掉落下来。 陆仰止抬手一抹唇边的血沫,冷笑,“厉东庭个废物,这点事都搞不定,真他妈想让老子死在里面。” “三公子,里面太危险了,您还是先撤吧!我们去就——” 男人不动声色的眼神里藏着慑人的冷冽和威严,“雷霆的战士在他手里也学会了‘撤’字?你们是不是都想解甲归田回家享福去了?!” 那人一怔,赤红着双眼,大声回道:“回长官,没有!”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男人捂着肩胛上崩裂开伤口的地方,却突然斜起唇锋,一双黑眸浑浊深沉,恍若盘古初开天地混沌,极其磅礴大气,“我是说,恋家也没什么不好,我太太她也怀孕了。” 他低低地笑,被冷风和血光吹袭侵染的眼里多了分柔和。 大约,便是传说中的铁骨柔情,“她还在家里等我回去。” 他,是一定要回去的。 语毕,他重新挂上枪,目不斜视地望着通向地牢大门的最后一段路。 这段路,大约三十米,毫无屏障。 尽头地牢的大门,隐隐开了一道缝隙。 铁门的合页生了锈,拉开时,有刺耳的声响,也有苍白的光芒从门后面一寸寸的渗透进黑暗的走廊。 “三公子。”雷霆最后两个幸存的战士也受了不轻的伤,吐字却仍旧铿锵,“最后这段路,我们掩护您过去。” 陆仰止一愣,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时,已然来不及,他蓦地伸手要去抓住,怒喝:“回来!” “给我回来!”陆仰止瞳眸紧缩,嗓音似被人撕裂。 随着一人暴露在枪口之下,安静的走廊突然响起一大片枪声。 子弹没入血骨的声音,闷哼喘息的声音,有人扑倒在地上的声音。 另一人含泪道:“您快走啊!” 男人额间青筋暴起,眉峰跳动的筋脉愈发清晰,小臂上的血管也像要爆开。 他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挂上枪,步伐凌厉地冲出了重围。 大门被他踹开的一瞬间,身后最后一个人倒在了血泊里,临死前,引爆了身上的炸药。 整个走廊被炸得坍塌,所有人,同归于尽。 外面的厉东庭也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动静,脸色猛然白了三分,“怎么回事!” “是n76,是n76!”女人不停重复着这串代号,语带哭腔,“是我们的n76炸药,有人……有人自爆了。” 顾九歌是弹药小组的,对各种型号的炸药都如数家珍,光凭声音和振幅就能判断出是哪一方的炸药爆炸了。 是他们这边的某个人,引爆了炸药。 她忽然想起入伍的那一天,长官对他们说过:你们的身体,是一个军人最后的武器。 顾九歌捂着嘴,险些哭出声。 “他妈的!!”厉东庭一脚踹在身旁坍塌倾斜的石壁上,端起枪凌空一指,双眸猩红道,“给老子打,往死里打!不用留活口!” “厉东庭!”顾九歌死死拉着他的胳膊,“我们必须要生擒他们,要留人证!不然你没办法和国际刑警交代!” “交代?!”男人语调阴鸷,“老子还要问他们要一个交代!” 他沉着脸,枪声响彻云霄,“杀进去!为弟兄们报仇!” …… 陆仰止没回头看门外坍塌的一切,也没能继续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大掌紧握成拳。 过了两三秒钟,才像缓过神来,面无表情地踏进了地牢的深处。 这里的血腥味无处发散,比外面的修罗战场显得更加阴森恐怖,他紧皱着眉头,视线扫过去—— 牢房里几乎已经没有活口了。 或者说,没有完整的人了。 陆仰止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清时也已经…… 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看到这一幕,是个人都会出于本能地从心底深处生出寒颤和反胃。 男人浓眉一蹙,出声喊道:“清时!” 他以步枪撑着身体,沉稳的声线持续扩散在地牢里,打在四壁上又反弹回来:“清时,你在不在?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某个牢房里,有铁链摩擦着地板的声音,猛地就到了他脚下。 陆仰止错后一步,垂眸冷静地打量着,却发现是个已经被挖去双眼割掉舌头的男人,正抓着地牢的栅栏不停摇晃。 双眼里流出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他几乎被震了下,这些年在商场厮杀什么样的血雨腥风没见过,却还是,小看了人心险恶。 能做出这种事的,究竟是何等牲畜不如的人! 他硬着心肠,提高声音:“清时!” “仰……仰止?” 细若蚊声。 陆仰止蓦地回头,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双好似枯井般盯着他看的眼睛。 那么的小心翼翼,狼狈可怜。 他几步上前,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她竟不像其他人被割舌挖眼卸掉手脚,而是完完整整地缩在角落里,虽然瘦了不少,但好歹,没有什么缺憾。 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攥紧的指骨也轻轻舒展开,低声道:“你没事就好。”她若是出了事,他就更没办法向爷爷和大姐交差了。 庄清时也不知道是受了怎样的折磨,听到这句其实没什么语气的话,却心口一紧,哭出声来。 男人三下五除二地用枪杆挑开地牢虚挂着的锁链,把她从牢里放了出来。 庄清时直接扑进他怀里,瑟瑟发抖如同被猎鹰追击的兔子,眼泪停不住地掉,“仰止,仰止,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我总算等到你了。”她越说越哽咽,越说声音越低哑,“我总算等到你了,你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陆仰止本想推开她,却发现她的小腿几乎被什么贯穿,伤口溃烂,未加包扎。 怪不得刚才扑上来时力道不稳。 男人单手扶稳她,总觉得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一直在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他也只能应着,“我带你出去。” 庄清时仍然在发抖,“仰止,他们要杀了我,你再不来他们就要杀了我了!” 男人沉黑如玉的眸子里倒映着四周的血光骸骨,掠过一丝秋霜般的寒芒,“谁?” 庄清时埋头在男人结实而肌理分明的胸前,抱着他劲瘦的腰,感受着男人小臂上凸起的肌肉线条里蓄满的充满阳刚的力量,心头总算踏实了些,发疯的状况也好转许多,“他们……那些人……” 她回忆得很痛苦,不停摇头,“他们要杀了我……” “你见过他们了?”陆仰止猛地擒住她的手腕,视线犀利无比,“到底是谁抓的你?你已经见过那些人了,是吗?” 庄清时被他这沉铸的嗓音吓住,呆愣了两秒。 陆仰止也意识到脸上的神色可能会吓到精神脆弱的她,收势住阴郁和凌厉,生生逼出寡淡温和的笑,“没关系,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这件事我和东庭会想办法解决,一定给你讨回一个公道,嗯?” 她这才又哭出来,摇头,“我不能说,我不敢说,她不会放过我……” 陆仰止把枪挂在肩上,不顾肩头的伤,把女人凌空抱起,她瘦得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他低眸望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眸色晦暗,风雨雷电一同在那片曾经深沉不起风浪的海上肆虐张扬,“清时,你说出来,说出来我们才能把他绳之以法。” 到时候她就是最重要的人证。 唯一一个,从这阎罗殿里逃脱生还的人。 庄清时拽着男人防弹衣上的绳索,哆嗦道:“那你会保护我吗?你会保护我一辈子吗?” 铁门外,有人听到这句话,推门的动作顿住。 陆仰止似有所觉,抬头看了眼铁门的方向。 “仰止,你会带我出去的,是吗?你不会让他们再威胁我了,你会好好保护我的,是不是?” 怀里的女人得不到安心的回答,一直不停地催促询问。 男人眉宇间的褶皱深了几许,受不了她在他怀里胡闹,这让他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观察周围的环境。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只好道:“我会带你出去,这次让你遭遇这些,是我们陆家的失误,以后,再也不会。” 庄清时这才笑了,只是那笑容还是牵强又苍白,“那、那我就放心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女人犹豫了下,咬唇道:“是唐……唐……” 陆仰止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下,阴霾瞬间盖满了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俊美脸庞,“唐什么?” “是啊,唐什么?” 铁门终是被人推开。 铁锈摩擦着地板的声音,尖锐刺耳。 在陆仰止耳朵里,却也没这道嗓音来得刺耳。 眼里的波涛定格在那一刹那,纹路僵硬地,从下到上,倒映着门外女人亭亭玉立的身影。 她还穿着他离开家时那身简单又大气的居家服,柔软的长发随随便便梳了个发髻,眉目间有慵懒有妩媚也有一丝病态。 那张干净白皙的脸庞填满了他的视线,也填满了他脑海里想象出来的,她的容颜模样。 如果不是这个错误的地方,他大约会抑制不住自己走上前,把她按在墙上狠狠堵住那张微微翘起,笑得妖娆肆意的唇。 “唐来唐去的,没个重点。喊个名字真是要了你的命了。”女人绯色的唇瓣开阖,冷淡又嘲弄地看着陆仰止怀里的女人,“废物。” 陆仰止心底的浪潮狠狠拍上崖岸,跃起三尺高的浪头,直接碎在了礁石上,四分五裂的,带了些愕然和惊痛。 很快的,女人就发现他眼底那些愕然被尽数敛起,化为丝丝不透光的戾气,“唐言蹊。” 他叫着她的名字,语气尚算平静,“你为什么在这里?” 平静里的危机四伏,唐言蹊听得一清二楚。 眼前的一幕又是那么的刺眼,她忽然觉得自己来得有些多余。 闭了下眸子,轻笑,“许你来,不许我来吗?我老公为了别的女人出生入死,这么激动人心的戏码,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胡闹!”男人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刀枪无眼,伤了你和孩子怎么办!” 庄清时没想到他这时候关心的居然还是那女人和她肚子里的—— 等等,她肚子里什么时候有了个孩子?! 可是,对上唐言蹊冷艳妩媚的眼神,庄清时又不听话地颤抖起来,“你、你看我干什么,你别看我,你别过来,啊!!” 陆仰止制住怀里乱动的女人,“清时,怎么回事?” “是她,是她抓我!是她让那些人虐待我,是她,都是她!” 陆仰止沉了脸,反驳道:“你在说什么,清时,你看清楚,不可能是她。” 唐言蹊抱臂站在几步之遥地台阶上,居高临下,像看蝼蚁般看着那个快要被梦靥逼疯的女人。 “你失踪的那天,她在家里。”陆仰止说着这番话,不知是为了说服庄清时还是为了说服谁,每个字都比前一个字分量更重上几分,“后来她身体不好还进了两天医院,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做这些事,你再好好想想。” 庄清时苦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陆仰止?” 男人蓦地一僵。 唐言蹊也挑了下眉梢,笑望着她。 “我没疯,我没有。”庄清时慢条斯理地摇头,在男人怀里仿佛得到了鼓励,迎上唐言蹊的打量,很缓很慢地道,“她从很久之前就在监视我,她让人给我写了很多威胁我的信,用人的血,还有、还有很多可怕的事情。后来我被抓到这里来,那些人管她叫大小姐,那些人都是唐家的人,他们一边打我一边说是为了大小姐报仇——他们说,要不是因为我,五年前他们的大小姐也不会被陆三公子逼到引产血崩的地步。” 庄清时边说边有两行眼泪划过脸颊,说到最后哽咽得不成句子,“他们还差点对我……对我……如果不是我及时扎伤了自己的腿、扫了他们的兴……” 陆仰止越听越觉得荒谬,本想止住她,却又在余光将对面女人的反应收入眼底时,眸色深讳起来。 “言言。” “你信她说的?”唐言蹊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波动,陆仰止却突然发现,他有些看不透她眉眼间的云雾了。 而她的眼神也那么浑浊,不似从前清澈。 好像眼神背后是另一个人的眼睛,在透过她,冷笑着看着他。 监控室里,顾况和白衣人站在墨岚身后,听到他笑着称赞:“催眠的效果还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白衣人谦逊一笑,“墨少过奖了。” 顾况皱眉问:“效果不错是不错,不过你确定老大能让陆仰止把庄清时丢在这里?” “不能又如何。”墨岚勾唇一笑,“你别看她现在神志不清楚,但是陆仰止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她都看得见,记得住。等她清醒过来再想起她的男人是如何护着另一个女人、如何质疑抛弃她的,大概也就离死心不远了。”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得到老大。”顾况耸了耸肩。 “如果是庄清时被丢下,我自然没什么损失。”墨岚淡淡道,“反之,如果是言被丢下……” 顾况似笑非笑,“那你还赚了。” “让乔治下去帮帮她。”墨岚单手撑着头,望着监控里愈发模糊的画面,“还有外面的人也给我撑住了。等我解决完这里,再亲自出去会会那个厉东庭。” 顾况应了一声,还没离开,脚步又顿住,不回头地问:“不过,催眠不是有时效的吗?万一她中途清醒过来——” “那就让陆仰止死在里面。”毫无情绪的一句话,不假思索,“狙击手随时待命,倘若言有任何不恰当的举动,就不用留陆仰止的活口了。” ——要么生离,要么死别。 他总是不能让他们如愿的。 呵,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以为你们的爱情值几个钱? 可笑。 第170章 青山处处埋忠骨 地牢里,对峙的气氛分毫没有减弱。 唐言蹊自从问过那句“你信她说的”之后,就再没开过口。 外面依旧是山崩地裂炮火连天,这里,却自成一方安静的天地。 或许是男人的表情语气都太过平缓沉稳,才让地牢里的气氛显得如此安静,他的目光一瞬不眨地绞在唐言蹊脸上,问:“你听得到外面的声音,也应该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言言,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也说不上是多么尖锐锋利的语气,却让唐言蹊觉得心上有一道小小的裂口,“扑哧”一声就被划开了。 可她还是在笑,“长了腿走进来的。” 陆仰止很清楚,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个地牢只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除了北面,其他三面都被厉东庭的人控制着,如果唐言蹊是从三个方向里的任何一边进入交战区的,厉东庭的人不会视而不见,就这么放她进来。 所以,她还是从北门来的。 “仰止,我早就说过她和那些绑架犯是一伙的!”庄清时抓着男人的衣袖,语调愤然,“唐言蹊,我还是看错你了!本以为你坐了五年牢会有所收敛,没想到你连贩卖器官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那五年真是便宜你了!等我出去一定要——” “你出不去的。”唐言蹊也不理会她的声嘶力竭,也不理会陆仰止陡然沉暗下去的目光,低着头,淡淡截断她。 庄清时蓦地一震。 只见女人步履安然地走到陆仰止面前,低声道:“仰止,这里又脏又乱,空气里味道又难闻,我们走吧。”说完,还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尖,“肚子里的宝宝也觉得不舒服。” 庄清时的眼睛瞪得老大,她几乎不能相信唐言蹊在这种时候还说得出这种话! 她谜团重重的身世还没做一个交代! 甚至连解释一句都懒得! 就这样简简单单伸出手到男人面前,要他带她离开! 她凭什么觉得陆仰止会无条件的相信她? 她凭什么觉得陆仰止会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还包庇她? 她是疯了吗? 庄清时不禁抬头看向陆仰止,期待他能给出一点不一样的反应。 然而,男人的俊脸紧绷,所有情绪都藏在一双不动声色的黑眸里,很深很深地看了唐言蹊片刻。 没人知道他在这片刻里想了什么,只看到他喉结一滚,沉声道:“好,先出去。” 庄清时不可思议地捶了男人的胸膛一下,“陆仰止,她是杀人凶手啊!她和那些犯罪分子是一伙的!你还要带她出去?!” 原来不是唐言蹊疯了。 而是陆仰止疯了。 他脑子里还有没有黑白有没有对错有没有正邪之分?! 他为什么不问她,他为什么不去询问真相?! 唐言蹊明明已经没得狡辩了,陆仰止却自己放弃了质问。 为什么。 唐言蹊与男人对视两秒,目光落在庄清时匪夷所思的脸上,心里说不出的烦躁,“我和我男人之间的事,没你逼逼叨叨的份,自己把嘴闭上,省的我找人帮你缝。” 庄清时在她冷漠的眼神里,猛然想起周围牢房中关押的那些人。 被摘除器官,割掉舌头…… 这个女人,唐言蹊,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忍不住开始颤抖,身体却被男人微不可察地抱紧,一种令人安心的男子气概从他坚毅的轮廓发散开,渗进庄清时的身体发肤。好像在用行动告诉她:别怕。 不过他的眼睛却还是盯着唐言蹊,沉沉地盯着,“言言,清时现在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紊乱,别再说这种话吓唬她。” 他抱紧她的动作,唐言蹊也看到了。 虽然只是微小的幅度,却很难从眼底忽视。 再加上他极其冷肃的、算不上警告的警告。 听起来还真是让人心里发寒。 陆仰止抱着庄清时,大步越过唐言蹊,“走,我们出去。” 唐言蹊回过神,追了上去。 她刚走到门口,男人便已经带着庄清时过了坍塌的走廊。 整个过程里,他都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女人,怕她被钢筋或者滚落的石块伤着,不停变换着抱她的姿势。 庄清时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心脏“砰砰”地乱跳,一抬眼无意间看到陆仰止的肩膀,惊呼道:“仰止,你受伤了?” 他肩膀处的衣衫正在逐渐被血色染透,倨傲的下巴绷着,削薄的唇线也抿得很紧。 从庄清时的角度看不到他脸上隐忍的表情,但唐言蹊却看得一清二楚。 不禁呆呆看向他的肩膀,指节一缩,“陆仰止,你的肩膀……” “无碍。”男人言简意赅地给了两个字。 却不是对她。 而是对庄清时。 “你把我放下来吧,仰止。”庄清时根本不敢在他怀里动弹,生怕给他的胳膊造成更大的压力,“你的肩膀在流血,越流越多了!你先放我下来!” “无碍。”他还是这两个字,嗓音一贯的低沉沙哑,无波无澜,“你的腿伤了,刀口还没有处理,不能自己行走。” 说话间二人越走越远,唐言蹊刚要过去,忽然腹间一痛,她赶紧伸手扶住了铁门的门框。 再一抬头,男人已经走到了走廊对面,正回头皱眉望着她,眼神不知何时褪去了曾经的炙热,只余一片断壁残垣,火星和灰烬在黑暗中飘摇,最终落进那深深的无底洞里,“怎么了,跟不上来?” 唐言蹊想说没事,可肚子实在疼得厉害,她不敢拿孩子开玩笑,只能点头,朝他无力地伸手,“仰止,我……” 说完这话,见庄清时正讽刺无比地冷笑着,“你还要装?看不见仰止的肩膀受伤了吗?怎么着,你手腿有脚的还要他抱你过来吗?” 唐言蹊一咬牙,“你他妈给老子把嘴闭上!” 额间有细细密密的冷汗随着她的怒喝一同流下。 唐言蹊看到了男人光影交错的一双黑眸,到底还是握紧了拳头,“我腿有点软,休息下马上就过去,等等我。” 男人高挺利落的鼻梁上都似乎随着眉头的拧紧而多了两层褶皱,他出声道:“站在那别动。” 边说,边把庄清时暂时放下。 自己大步迈了回去,又重新把唐言蹊抱起,走到了这边。 薄唇抿出锋利的线条,脸色有多难看,一眼便知,冷冷斥责:“唐言蹊,我不管你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要过来,但是肚子里的孩子是你能拿来开玩笑的吗?明知道自己身体撑不住,逞什么能?” 庄清时听着这对话,眸光愈发晦涩。 为什么还是一副夫妻吵架的语气。 为什么他能“不管你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要过来”? 难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抓住真凶,破了这桩案子吗? 唐言蹊捂着肚子,腹痛稍稍缓解了些,心里却绞痛得厉害。 忽然,她的眸光一扫某处,眼底深处蓦地一颤。仓促地握住了他的手,勉强一笑,“仰止。” 男人低眉看她。 “你就这样抱着我出去好吗?”她问。 庄清时简直要炸了,“你看不见他的伤吗!撒娇求宠能不能挑个时候!我知道他爱你,你不用专门这样秀给我看!” 唐言蹊没有理会她,而是执着地望着陆仰止,有些着急地问:“好不好?你就这样抱我出去好不好?” 男人的眉心未见得有多沉郁,却也淡了三分颜色,他平静道:“言言,我的伤倒是无妨,可以抱你出去。但是清时的腿脚也受了伤,不能走动。” 唐言蹊道:“那就不带她出去,先带我走。” 男人眸光一沉,“言言。” “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唐言蹊迎上他冷冽的眼风,说完半句却笑了,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就带我出去,把她留在这里,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至于爷爷那边,你就说你根本没有找到人——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她每说一个字,男人的面容就冷峻一分,直到最后彻底没有了温度。 只剩惯有的温柔之下,道道暗涌的危机,“言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抬起受伤的手臂在她额间碰了碰,嗓音仍然温淡,“这里很危险,随时可能出意外,别再闹脾气了,嗯?” 她心里一刺,却扬起微笑,“你的妻子和孩子加起来,抵不过外面一个女人?不会的,仰止,我知道你爱我,你会带我出去的。你不会拿我和孩子冒险的。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了,你带我出去,我和你大姐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们以后都好好过日子,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把她留在这里。” 唐言蹊说到最后,努力攀住男人的脖颈,吻上了他薄而色浅的唇。 在这修罗战场里。 在庄清时的注视下。 有些急躁,有些不安。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把舌尖送进男人的口腔。 与身后漫天的炮火灰烟相衬,竟有种,末日相拥的绝望。 “没有人会知道是你把她丢下的。”唐言蹊退开几分,眨了眨眼睛,音色娇软,誘惑,“就算有,你在危急关头保护了自己的妻儿,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仰止,你就当她死在这里了吧,我们两个离开,就我们两个,好吗?” 巨大的恐惧攫住庄清时的神经,她频频摇头,失声道:“不,仰止,不可以……” 男人没理她,只是望着唐言蹊。 许久,闭了下眼。 唇翕动,弧度轻飘飘的,洒满夕岚雾霭般的凉薄,“言言。” “嗯?”女人莞尔,笑得甜美。 “你是真的肚子疼吗?” 他以阐述的语气,提出一个问题。 笑容僵在脸上。 唐言蹊能感觉到心往谷底跌落的瞬间,整个人如同失重。 她的手还攀在他肩头,男人却已经把她的双脚放在了地上。 她站稳,愣了几秒。 忽而目光晦涩复杂地望着他。 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动了下嘴唇,笑得袅袅如轻烟,不死心道:“就算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可能性是假的,你肯拿我万分之一的危险去冒险?” 陆仰止单手摘下了一直挂在左肩的枪,鹰隼般的眸子一掠北面的巨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膛开枪! 一弹嵌进了石头里,石面裂出蜘蛛网似的缝隙,吓得庄清时尖叫了好几声。 男人却面无表情地收回枪,冷声道:“出来。” 空气凝结静止。 唐言蹊和庄清时都怔住了。 他在和谁说话? 那石头后面——有人? 短暂的静止过后,石头后方果然慢慢荡出一道影子。 一道高大魁梧的影子。 庄清时看到那人的脸,顿时花容失色,不顾腿上的伤,硬生生地撕扯着伤口也要躲在陆仰止的背后,不停地颤抖,“是、是他!” 陆仰止架好枪,对准那人的头颅,眯着鹰眸,“谁。” 檀黑的眼睛好似被泉水洗濯过的玉石,冷得触目生寒。 男人却咧嘴一笑,看也不看陆仰止,只对着庄清时,暧昧又露骨地说道:“庄小姐,是我们哥儿几个没把你伺候爽快么?这是要去哪?” 陆仰止沉了脸,是个男人就懂他这话里的羞辱和深意,他厉声问:“是你伤了她?” “是我。”对方坦然道,“不过,也是为了陆三公子你。” 他抱臂浅笑,分毫没把黑洞洞的枪口放在眼里,“我家大小姐对你一心一意,论家世门当户对,论感情情比金坚,你居然还公开和这个婊子订婚。她抢了我家大小姐的男人,我怎么能容她?这都是为了我家小姐,反正现在庄清时脏了,以你陆三公子的身份,应当不会捡个被人玩烂了的垃圾回去当太太吧?” 庄清时不停摇头,流泪,“仰止,我没有,你相信我,我没有!他们是想要强迫我,可是我……” 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腿里。 为了清白和名节。 她在所不惜。 陆仰止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他对着那男人,目光愈发逼仄阴沉——像是在清水里点了一滴浓黑纯粹的墨,瞬间散开令人心惊的暗色,“你刚才说,你做的这些事,是为了谁?” “我家小姐。”对方勾唇。 “你家小姐?” “喏,就在你身后。” 话音一落,空气第二次结了冰。 陆仰止没有回头。 唐言蹊静静看着他不回头的背影,低声轻笑。 这次,是真的坐实了吧。 “言言。”他却叫了她的名字。 唐言蹊忽然觉得心里无比平静,平静的没有起伏和波澜,平静到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血脉还在跳动。唯有疲倦漫上心尖,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没动,扬唇,用笑音挤出一个上扬的,“嗯?” “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男人冷漠的字眼到底是扎在了她的耳膜里。 带着万夫莫开的笃定。 唐言蹊于是道:“我不认识他。” 确实,在来英国之前,她不认识他。 男人一笑,凉薄的一个“呵”字,拉得绵长。 庄清时听不下去了,“仰止,这个人叫乔治,他是唐言蹊的人,他口中的大小姐就是唐言蹊!你好好想想,你认识唐言蹊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她父母吗?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们结婚的时候她爹妈都没出席过婚礼,你好好想想啊!想想这都是为什么!正常人的父母会连女儿的婚礼都不参加吗?除非、除非他们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交易,除非他们害怕和权高位重的陆家有所交集!” ——你认识唐言蹊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她父母吗? 唐言蹊在心里漠漠地想,她自己都没见过几次,陆仰止又怎会见过呢。 不过庄清时这一番话,说得倒有理有据,令她无法反驳了。 对面的人板着一张忠臣名将、一心为主的脸,狠狠剜了庄清时一眼,“你这个臭婊子!老子当时就应该找人干死你,省得你又在这里挑拨离间!” 话都没说完,就见一直沉铸如山峦般的男人转过身,一步踏到唐言蹊身前。 那目光,该怎么形容。 唐言蹊光是与之对上,就有了种万箭穿心的痛楚。 陆仰止无疑是个很擅长收敛情绪的人,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俊脸上也没泄露出丝毫的怒火。 可是唐言蹊何其懂他。 眉目间遍布的阴霾和狠戾,就是他情绪即将被推上顶峰的蛛丝马迹。 庄清时只能看到他喜怒不形于色的侧脸,怕他又轻信了女人的话,便大喊道:“陆仰止,你不能再信她了!你忘了这些伤都是因为什么,你忘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忘了地牢里那些无辜的孩子老人了吗?你忘了这个世界上所有受苦受难的人吗?” 她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你看看啊!你睁眼看看!你看看这条路上的鲜血,你听听外面的枪声炮声!就算那些人都与你无关,那厉东庭呢!厉东庭是你的兄弟啊!他是因为什么才冒着丢了命的险跑到这里来打击罪犯,如果你给了罪犯宽恕,你对得起那些死在这群畜牲手里的英灵吗!” 最后一句话,让男人的胸膛微不可察地一震。 陆仰止眼前仿佛滚过什么画面。 是在枪林弹雨中,最后两名战士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把他送进地牢铁门的那一幕。 他还能回忆起子弹嵌进血肉的声响。 他还能记起最后一名战士咬着牙嘶吼着引爆了身上炸药的场面。 ——如果你给了罪犯宽恕,你对得起那些死在这群畜牲手里的英灵吗? 青山处处埋忠骨,无须马革裹尸还。 唐言蹊听着庄清时的话,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还以为这女人只知道儿女情长,没想到口才竟也有这么好的时候。 想着想着,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她一笑,陆仰止的脸色就更冷更沉了,好似数九寒天,飞着鹅毛大雪,“我一直没有问你,是因为我相信,即使这些罪行和你父母脱不开干系,那也不代表你就知情。” “可是言言。”他开口,问,“你刚刚,为什么让我把庄清时留在这里?这不是你做得出来的事,你叫我把她留下,叫不管她的死活——她做错了什么事,让你恨她恨到,非让她死不可的地步?”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和的,像是每次在家里和她说话时,叮嘱她多吃些蔬菜,多喝些牛奶那样,带着深藏不露的宠爱。 但是空气太冷了。 他的每个字穿透空气敲打在她耳膜上时,就已经凉透了。 “因为她跟我抢你,”唐言蹊露出贝齿,笑得自在潇洒,吐字却带了万分狠劲儿,“所以我巴不得她死在这里。” 脑子里紧绷的弦蓦然断裂,陆仰止伸手擒住女人细腻光洁的下巴,勾唇凉薄地笑,“所以,也是你让人监视她,绑架她,甚至——强。奸她的?” 第171章 识相点赶紧滚 这个问题,唐言蹊没有马上回答。 不远处乔治紧紧盯着她的嘴唇,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枪。 墨少说过,如果她恢复了意识,就要让陆仰止把命留在这里。 男人的手劲越来越大,耐心越来越少,唐言蹊疼得皱眉,挥手甩开他,“你弄疼我了,你放手!” 他果然松了些力道,却没有马上放开她,“回答我的问题。” “对,是我。”唐言蹊看着他的眼睛,“都是我做的,够了吗?” 乔治拿枪的动作顿了几秒,手却没从皮套上挪开,依然警惕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幕。 “我说过。”男人沉着眸,把她清秀美丽的五官拓进他深邃的瞳孔,语气晦暗不明,“别想在我面前撒谎,除非你给我一个动脑子想出来的理由,否则凭你现在的态度,想让我相信,还差得远。” “你想要什么理由?”唐言蹊笑了,眼底深处却漾开不一样的色泽,很薄很浅,隐隐发亮,“你就这么……信任我吗?” 她无所谓甚至有些开心的表情在陆仰止心底激起一大片戾气。 他不懂她在开心什么。 怒极反笑,男人沉冷的声音掷在她的脸上,“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让人把她绑架过来的,又是怎么避过我的眼睛对他们发号施令的?还有,你明明和娘家人来往不甚密切,就连五年前被冤坐牢的时候都没想过要让你父母来帮你洗脱冤屈,居然会为了一个庄清时去麻烦你最讨厌的人,告诉我,为什么,嗯?” 唐言蹊哑口无言。 余光瞥见了乔治阴沉的脸,她的心顿时慌了。 细白的手指紧攥,呼吸沉沉往下落,“我……” 他的手掌握住她的皓腕,目光逼仄,“说!” 唐言蹊避开他的目光,两种极端反向的情绪撞击在一起,七零八落的,难以言说。 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喃:“陆仰止,你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监控室里,墨岚看到这一幕,眸光稍稍拉暗了些,吐着烟圈低笑,“事情果然没有我想的那么顺利。” “她这是恢复意识了?”顾况问。 墨岚看了眼一旁的白衣人,那人也端详着屏幕上的女人,皱眉道:“画面太模糊了,墨少,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判断可能会失误。” 墨岚想了两秒,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那就动手吧。” 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能放过一个。 顾况微讶,“你不再等等看了?” “夜长梦多。”墨岚靠在椅背上,屈指揉着眉心,看似从容闲适,语气里的阴沉却在往外溢,“陆仰止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要困住他,这一次就差点把我所有的底牌都搭进去。下一次再加上江家和唐家,形式只会对我们更不利。” “敌人么,还是能除一个是一个。” 顾况对他的决定从来没有异议,面无表情问:“那陆远菱那边?” 他明明和她做了交易,暂时不伤陆仰止的性命。 墨岚低笑,“指望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信守诺言,吃亏也是她活该。” 顾况听明白了,随手摘下墙壁上的狙击枪,戴上了护目镜,“那我去吧,其他狙击手都安排在外面了,毕竟厉东庭也不是好对付的。” 墨岚看了他一眼,“小心。” 顾况弯了下唇,“我知道。” 墨岚看着他穿上防弹衣的背影,眼皮莫名跳了跳,有句想叫住他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都没能说出口。 几个小时后,当他再回想起顾况离开的影子,想起自己当时的欲言又止,只觉得那犹豫的后果让他咬牙切齿,撕心裂肺,亦是,刻骨铭心。 ——小心。 ——我知道。 …… 外面战火连天,导致地牢的四壁和顶子也在不停地掉落墙皮。 庄清时腿上受了伤,原本就站不住,地面还一直晃动,她痛得咬唇,“仰止,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陆仰止也皱眉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缓缓放开了拽着唐言蹊的手,黑眸最后看了她一眼,走回庄清时身边,“嗯。” 刚把庄清时抱起来,一转身就看到唐言蹊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陆仰止沉着脸,忍着怒意,“你闹够了没有!” 她却毫不退怯,脸上淌着细如涓流的微笑,“陆仰止,你不是相信我吗?既然你这么爱我,那么我还是她,你选一个。今天我是不会让你带着两个人一起出去的,你必须选择一个。” 男人深深看了她半晌,眼底有隐忍跃动的火光,最后被硬生生地压下去,“言言,别任性。” 唐言蹊边用余光望着乔治,边笑,“难道在你面前,我没有任性的资格吗?是谁说过我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样任性胡闹,是谁说过我可以事事依赖你?” “现在我不过就是让你把一个会阻碍我们的人留在这里,你却为了她说我任性?”唐言蹊的笑容渐冷,“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她,你是不是觉得她比我懂事听话,你是不是觉得你姐姐给你的提议很好——和她结婚,在外面养着我。反正女人总是越多越好的,是不是!” “唐言蹊!收回你的话!”陆仰止狠狠盯着她,额头上的青筋已经很明显了,薄唇冷冷吐出最后几个字,“这些我就当成没听过,现在闭上嘴,跟着我,我带你们出去。” 唐言蹊半点不退,不避不闪地就这么望着他,“我走不动,要你抱。” 庄清时在男人怀里,不可思议地看向唐言蹊那张明摆着写着“无理取闹”的脸。 几乎不能相信,这是她唐大小姐的做派。 虽然早知道她爱耍赖且脸皮厚的惊人,可是这种程度,已然超出了她对“脸皮厚”三个字的认知。 “算了,仰止。”庄清时实在不想留在这里,主动出声,“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唐言蹊剜了她一眼,讽笑,“你倒是善解人意。” “是没你不分轻重。”庄清时敬谢不敏地回应。 “庄美人这么善解人意,不如自己找个南墙撞死,别整天横在我和我男人中间碍事。”唐言蹊笑着吐出这句话,一个字比一个字恶毒尖刻。 陆仰止却没放下庄清时,反而把她抱得更紧,根本不想再理会胡闹的女人,抬步就往出口方向探去。 恰在此时,乔治耳机里传来了一个淡薄的字眼:“杀。” 他抬手摁住耳机,眼里有厉色一闪而过,十分干脆地掏出了枪。 还没对准男人的背影,就见唐言蹊一跺脚,好巧不巧地冲上去挡在了他的瞄准范围里,拉着陆仰止的手臂不停摇晃撒娇,“我说我走不了,你是听不见吗?你不想要你儿子了吗?” 乔治拧着眉,放下了枪,以很低微的分贝汇报道:“头儿,大小姐她……” “先等等。”屏幕上的男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一幕,有所顾忌道,“谨慎行事,别伤着言,我让顾况去出口的第二个转弯处堵截了。到时候你只需要配合他,把言拉到陆仰止身后,不要让她冲在前面,以顾况的枪法,他必死无疑。” “是。” 陆仰止止住脚步,眼睑低垂,看着拽住自己不松手的那五指细白的手指,总觉得它们在挑动自己的神经和耐心。 嗓音里寒气四溢,“唐言蹊,你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那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好像是退却。 下一秒却又仿佛下定决心,更变本加厉地缠住他,“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就是不喜欢你抱她,你抱我吧!让她自己走!她不是说她可以自己走吗?” 陆仰止压着怒火,“我再说最后一次,”这语气已是不多见的警告,“这里不是你闹脾气的地方,如果再耽误一分钟,地牢塌下来我们都会被埋在这里!你以前就算再任性也不至于到是非不分的地步,怎么怀了个孕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唐言蹊被他说得怔住。 密密麻麻的心痛在她心上铺开。 没办法忽视的,一呼一吸皆是痛。 陆仰止说完这话,怒意发洩出去,又看到女人的怔忡和茫然,似是受伤,心里有些微不可察的懊恼。 可是下一秒,她深呼吸过后,却朝他绽放了笑脸,轻慢妩媚,说不出的凉薄,“你这是怪到我肚子里的孩子头上了?怀了它就是会让我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你还想打了它不成?” “你不可理喻!” 唐言蹊的怒意也被激起,浑身颤抖了片刻,猛地伸手—— “啪”的一声,打在了庄清时脸上。 庄清时捂着脸,愕然看向她,“你……” “都怪你!”唐言蹊尖声道,“老子早就应该让你死在那些绑匪手里!早就不该救你!如果不是你,我和仰止当年就不会分开!我和相思也不会母女相隔这么多年!现在我才应该是他的未婚妻!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说着,她又要去打庄清时的脸。 扬起的手却顿在了半空。 再也无法打下去。 因为,陆仰止半侧身,把女人完完全全护在了怀里。 她这一掌若是劈下去,势必打在他伤口崩裂的肩膀上。 陆仰止放下了庄清时,已是怒不可遏,“唐言蹊,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闹!和你讲理是讲不清了吗?你说的对,比懂事体贴善解人意这一点,你确实和清时差远了!我是爱你没错,但你此时此刻的做法太让人失望了!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一面!” 他的话如从九霄之上砸下来的惊雷滚滚,震得唐言蹊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碎了。 ——你说的对,比懂事体贴善解人意这一点,你确实和清时差远了。 ——你太让人失望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一面。 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竟然还有这一面。 良久,她轻轻笑出了声,“陆仰止,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闭了下眼,逼退了那些快要涌出的什么,再睁开时,眸光潋滟,清明一片,“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她重复着这句话,哆嗦着放下手,似是疲倦到了极点,“厉东庭,他在门外接你们吗?你们真的能活着出去吗?” 男人皱眉,听到她的语调里隐约透出的孱弱和疲惫,想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想起她方才假装不舒服的事,又冷下脸,不耐道:“你的无理取闹才是这里最麻烦最难应对的。” 一剑穿心。 被伤的人却笑着。 “言则,还是我耽误你了?” 男人下颔紧绷,无言地看着她。 他什么都没说。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一切,都在这藏着满天飞雪、皑皑无垠的一眼里。 唐言蹊于是撒了手,任陆仰止带着庄清时往外走去。 不是她不想拦,是她实在,拦不住了。 陆仰止刚走过一个转角,她就扶着墙弯下了腰。 乔治想跟上去,看到唐言蹊这般忍耐痛苦的样子,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外面还有顾况。 陆仰止就算有三头六臂,也躲不过顾况的枪法。 更何况,他还受了伤、带了个女人。 方才就连护着怀里的女人躲避唐言蹊的巴掌,都只能硬靠自己的肩膀和后背来挡刀。连手都伸不出来,他还想怎么躲狙击枪的子弹? 于是乔治俯身,在唐言蹊耳边关切地问道:“大小姐,你还好吗?” 唐言蹊的脸色是真的煞白煞白,冷汗不停地落,她的唇开阖间,微微冒出一个字:“疼……” 乔治把枪挂在肩膀上,扶住她,“我先带您回墨少那边。”说完,把她的胳膊完全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唐言蹊在头晕目眩中想起什么,虚弱地笑问:“你不是来杀他的吗?把我带回墨岚那边,他可就走了……” 乔治是个头脑简单的,闻言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没细想,毕竟对方只是个疼得动都动不了的女人,“没关系,墨岚安排了其他人埋伏在门口,他们就算活得过现在,也活不过下一个转角——” 唐言蹊震了震,猛地回头去看身后的走廊。 空空荡荡,男人已经带着庄清时走过了第一个转角。 冷风撕扯着她的皮肤,唐言蹊一寸寸收紧了拳。 再心灰意冷又如何。 再撕心裂肺又如何。 她却还是舍不得。 陆远菱说的对,她就是软肋太多。 太多。 脖子上猛地被什么东西砸中,乔治整个人僵了下,眼前一阵发白,却没马上倒下。 唐言蹊亦是惊讶这蓄了力的一掌打在要害处,居然没让他晕过去,这下可麻烦了…… 乔治反应过来是被女人偷袭了,眼神顷刻间变得狠戾,“大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唐言蹊格开他的擒拿手,弯腰急退,仗着身材娇小从缝隙间退出来,跑到他身后,寒声道:“不干什么!” 语毕,已经探向男人腰间的尖刀。 …… 顾况在转角处埋伏了许久。 能透过走廊听到一些争吵,想想也知道大约是被催眠的老大在和陆仰止因为庄清时而争吵。 后来又听到陆仰止隐约的怒喝,女人就彻底偃旗息鼓了。 他点了根烟,觉得陆仰止还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对自己的女人居然也嚷得出口。 不就是催眠了老大,让她以为她自己也是犯罪集团的一份子么? 可惜那男人心怀天下,刚正不阿,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他怎么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参与这种丧尽天良的卖卖。 墨岚说的对,他们都是太清醒的人,太清醒,所以太知道什么能忍,什么不能。 把烟蒂扔在脚下,顾况已经听见了脚步声愈发近了。 他无声端起狙击枪,趴在了地势稍高的石头上。 眯起一只眼睛,狙击枪的红外线已经瞄在了远处的影子上。 这个让墨岚头疼了这么多年的陆仰止啊,终于要死在他手上了。 这也算是,他为老大和墨岚做的最大的贡献了吧。 从小他就知道墨岚喜欢老大,老大也确实是配得上世间任何一份宠爱的女人。 可是这段感情却被陆仰止这个突如其来的第三者破坏得干干净净。 为了墨岚和老大,他连命都可以不要,杀个人又算什么。 那两道身影越来越近,逐渐,进入了狙击范围。 这条路寂寥又安静,几乎听不见外面的炮火声,陆仰止走得十分小心。 怀里的庄清时伸手捂着他的肩膀,很是担心他的伤,不停地问“你还好吧?”、“你没事吧?” 他就总是想起那个女人。 那个也不管他是不是伤了是不是痛了的女人。 那个想发脾气就发脾气,从来不肯对他示弱的女人。 戾气和不悦来得太突然,他光想着就觉得咬牙切齿。 可—— 她还没跟上? 陆仰止心里陡然一空,顿住脚步,转过身。 顾况眼睛一眨,轻轻放下枪,皱眉。 他怎么不走了? 这么远……要一枪毙命,还有些困难。 但若不能一枪毙命,给了陆仰止反抗的机会,死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陆仰止!” 身后,传来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 庄清时在男人怀里,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因为她看到男人在听到这道嗓音的时候,紧蹙的眉头蓦然舒缓的样子。 他还是担心那个女人么。 她都已经那么过分了,他还在担心她。 这算什么,爱情? 唐言蹊跌跌撞撞地跑上来,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扶着墙壁,深呼吸,“你他妈的,走这么快——” “是你太慢了。”男人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黑眸微不可察地一深。 她的右手,藏了什么? “我走不动了。”唐言蹊挤出笑,压抑着眼底的疲倦和悲凉,“真的走不动了,肚子很疼,你抱我走吧。” “又来这招?”庄清时冷哼,“你有完没完了?” 唐言蹊原本就忍着满肚子的痛怒,此时被她这么一讽刺,脾气全都爆了出来,“格老子的,庄清时,你信不信老子现在找人把你弄死?你还真觉得自己这条贱命值几个钱了是不是?你问问全天下除了陆仰止这个傻b还有谁稀罕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仰止需要进这种刀山火海来冒死救人?你还觉得挺美的吧?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庄清时听得脸都绿了,眼泪悬在眼眶里,从陆仰止怀里挣扎着下来,“你……” 唐言蹊皮笑肉不笑,“你还妄想嫁给他?还誓死捍卫你的清白名节?” 她冷笑,“被抓过来这么多天,又长了张如花似玉的脸蛋,你说你有清白,谁会信?只要我放点消息出去,全天下都能立马知道你庄清时被人给强了轮了玩烂了——” “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 唐言蹊捂着被打得发红的脸,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那个满面愠色,寒气慑人的男人。 他的手还在空中没有放下,冷道:“唐言蹊,你说够了没有?” 第172章 最后一声枪响 女人的身影在漆黑的走廊里晃了晃,宛如寒冬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余光里,庄清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震住,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很快,她抿着唇,渐渐地扬起一丝弧度。 喜悦,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们这是,吵架了吗? 仰止打了唐言蹊。 为了她。 这是不是说明她也不是全无机会的? 庄清时嘴角的笑弧哪怕再浅,映在唐言蹊眼里也是无比刺目的。 一口腥味咽在喉咙,她只能闭住眼,这样才能忽视掉满心的疮痍。 “行,够了。”她笑了,“陆仰止,你有种。” 原来,这就是懂事和不懂事的区别。 男人眉头紧锁,目光深暗地望着她的脸。 唐言蹊的皮肤偏白,肤质很好,却有些轻微的疤痕体质,再加上还怀着孕,稍微一丁点压力施加在她的皮肤上,都能留下深深的红印。 这一道红印几乎成为她脸上唯一的血色,衬得她眉心的灰败之色更浓。 她的脸色——真的白得吓人,陆仰止心里一揪,下意识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脸。 可却因为什么原因而生生停住动作,大掌收攥成拳,喉结上下一动,漠然的字眼冒出他的唇缝:“前面不远处就是出口,出去再说。” “出去?”唐言蹊轻笑,“你以为你能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她出去?” 她不动声色地喘了口气,右手始终背在身后,疼得她恨不得死去,“听我一句,把她留在这里,对你们都好。” 陆仰止还没开口,庄清时忽然在他左侧背部看到了一个闪烁的红点。 她演过不少电影,枪战谍战都有,一瞬间也不知哪里来的领悟力,猛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仰止,小心!” 随着女人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子弹也带着灼烫的温度划破空气。 唐言蹊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行动不便的庄清时不顾腿上的伤,扑向了陆仰止的后背。 然后,就听她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陆仰止亦是震愕,回过头下意识抱住倾倒的女人,一摸她的衣衫,满手是血。 她竟然,帮他当了一枪。 那一枪若是打在陆仰止身上,大约,会直接贯穿他的心脏。 “清时!” 唐言蹊在他低沉的呼唤中回过神,怔然抬头,在黑漆漆的洞口那头,似乎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隔着虚空与她对望,让她的心被冷水浇透。 “仰、仰止……”女人抓着他的衣服,嘴里不停涌出鲜血,“我疼,我好疼……” “别说话!”陆仰止按住了她流血的伤口,伤在上半身,不是一击致命的地方,却很容易失血过多。 男人修长挺拔的眉峰皱成“川”字,黑眸里厉色愈发浓烈,“有人偷袭。” 她苦笑,每牵动下嘴唇都疼得快晕过去,“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男人沉声打断她,“别怕,我马上想办法带你出去!你不会有事的,嗯?” 庄清时费劲地扬起嘴角,点头,“好……” 而后,又看向旁边发怔的唐言蹊,气若游丝地问出最后一句:“你一直说我们没法活着出去,咳……唐言蹊,这就是你送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礼物吗?你杀我就算了,为什么、为什么要……你不是,爱他吗……” 庄清时后面说了什么,唐言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因为她满脑子都是陆仰止抬头时,那个凌厉阴鸷的眼神。 不动声色,却足以,让人万劫不复。 唐言蹊动了动唇梢,想解释:“陆仰止,不是——” “最好不是。”男人冷冽的嗓音截断她的话。 他抱着庄清时起身,谨慎地退了几步,退到可以遮挡身体的地方,整个过程再没看过她一眼,甚至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 “唐言蹊。”陆仰止一字一字地念着她的名字,字音从深深的喉骨里被磨碎了蹦出来,“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这件事和你有关系。” 庄清时还在流血,已经虚弱得快要昏过去。 唐言蹊也知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贝齿咬住了唇,想笑,笑不出来。 庄清时救了陆仰止的命。 这下,他是真的不能丢下她离开了。 这个结局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却没想到,会以如此方式实现。 也罢。 陆仰止。 你有情有义,我无爱无心! 另一边,监控室里,不知何时已人去楼空。 墨岚还记得出门前,他在监控里看到的一切—— 震撼,却又不止是震撼。 他看到言言弯下腰去,单手撑在墙上痛苦到生无可恋的模样,陆仰止却没有回头,抱着庄清时便要走。最后还是乔治停下脚步把言言扶了起来,然而下一秒,言言不知听到了什么,一掌就狠狠劈在了乔治的后颈上,还伸手去抢乔治的刀。 她那时的病痛不像是装的,可却还是强忍着痛楚,动作虽比平时迟钝很多,却招招致命又狠绝。 乔治也是练过的,怎么会被她一掌劈晕? 所以他不费什么力就生擒了唐言蹊,单手拎着她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 墨岚大惊,忙用无线电波喝止道:“住手!” 乔治一个分神,却被唐言蹊钻了空子,她一个小擒拿虚晃一招,脚下很利落地踢在了乔治的命根子上。 乔治痛得松开手,唐言蹊早已想好下招,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闪到他的腰侧,以左手抽出了他别在腰间的刀。 多年来的格斗经验让乔治比常人敏锐很多,来不及细想,就已经抬手挡住了对方的进攻,一切都是出于本能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几番推搡,女人被他整个按在地上,发了狠力要刺中他。 乔治擒住她的手腕,掰着女人左手阻止了刀子刺下来的轨迹,夺过刀,直挺挺地插在了地面上。 地面上方,是她的右手。 不偏不倚,从手心手背中贯穿而过。 什么叫十指连心? 唐言蹊是今天才明白。 是那刀锋贯穿了她的手掌时,她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种痛。 痛得她恨不得没有出生在这世上过。 乔治冷笑着逼近她,“大小姐,你还真是比一般女人——” 话没说完,男人的眼球爆裂,倒在了她面前。 脑浆和鲜血混成一团。 最后一个眼神,是愕然与不甘。 唐言蹊左手还握着刚刚从他腰间偷出来的枪。 眉眼说不出的悲怆平静。 墨岚就在监控室里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亲眼目睹了,她是如何以自己的手为诱饵,诱惑乔治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而掉以轻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右手上,从而忽视了她被夺走了刀的、自由的左手。 他一直就知道唐言蹊是个极其聪明狠心、目的明确的人。 但是看到这一幕,他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 喉咙涩然得厉害,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当他到达那处时,女人已经没有了身影。 只剩下乔治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惨不忍睹。 墨岚眉头一蹙,似乎能想见女人面无表情从地上起身,轻轻拭去脸上的血污,用力拔掉手掌上入骨的刀锋、扔在一旁独自离开的样子。 可,墨色的黑眸一扫这血流成河的地面,他却没看到那把刀。 也没看到,唐言蹊用来击毙乔治的那把枪。 心里划过什么极其不祥的预感,墨岚沉着脸色,对着话筒那边厉声警告道:“顾况,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一边说一边绕了条与陆仰止他们走的不同的路往顾况那边赶,低沉的嗓音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忌惮,“言言手里有枪,你千万要小心,别轻举妄动,她刚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催眠伤了神智,发疯击毙了乔治。你等我过去,我亲自处理!”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令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场面—— 两分钟前。 顾况一枪未中,被庄清时坏了好事。 他心里暗道不好,万一庄清时死了,那瑞士银行里存的罪证就要被呈上国际法庭了! 心慌之余,他再转念一想,既然已经伤了庄清时,那么怎能叫陆仰止全身而退? 一不做二不休,他今天必须要陆仰止死在这里。 陆仰止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同时顾好一个快死了的女人和另一个怀了孕的女人,还能从他的枪下逃开。 于是他自信满满地提着枪追了上去,果然看到男人正抱着怀中的女人往另一个方向的出口处走。 顾况冷冷一笑,瞄准了男人的背影,一枪,打在了他的脚边。 陆仰止一皱眉,自知被追上了,立马闪身到角落,鹰隼般的黑眸里色泽凌厉非常,忽明忽暗,似是在思考对策。 可,无意间一转头,却发现本该跟上来的女人又消失了! 唐言蹊! 他瞳孔微微一缩,方才还算镇定的脸色在短短一秒钟里竟有了山崩之势,心中又急又怒,只恨不得将她揪出来狠狠掐死! 这是什么地方她也敢乱跑!要不要命了! 陆仰止急火攻心,顾况那头却还是在徐徐地笑,端着枪一步步逼近,对着空气道:“陆三公子,怎么变成缩头乌龟了?不敢正面出来跟我刚了?” 他又接连射出几发子弹分别落在陆仰止躲藏的几块石头上方、侧方,带着一种屠戮和收割的乐趣,“还躲?那不如我就把你头顶这块地方扫射到塌方,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们这里天花板的钢筋水泥硬?” 地牢的形势复杂,唐言蹊凭借着自己匪夷所思的记忆力绕进另一条路。 左手持枪,右手垂在身侧,像是不会动了。 鲜血像钟乳石尖的水滴,滴滴答答地顺着未曾拔出来的刀锋掉落,回响在长长的走廊里。 她面无血色,抬头只觉得这条路长得走不到尽头。 脚下一个趔趄,她险些摔倒,慌忙用手扶住墙壁,这一用力,手背上的刀锋扎得更深,她疼得眼前一阵发白。 远处传来几声振聋发聩的枪响,唐言蹊强行咬住了舌头让自己恢复神智,左手上枪握得更紧。 她绕出隧道,回到原来的主路上,攀上地势较高的地方。 眸光一掠,发现这里就是刚才顾况狙击陆仰止的位置! 再看到眼前拿着枪不停扫射的人,和石头后面似曾相识的衣角,她胸口一阵发紧,大喊出声道:“停手!” 与此同时,枪已上膛。 顾况的背影顿了顿,却没回头,只是薄唇微抿,很信任地把后背方向交给她,“老大?乔治不是带你回墨岚那边了吗?你怎么又过来了?这里很危险,等我杀了陆仰止就回去,你就在我后面不要走动。” 石头后方的男人闻声攥紧了拳,黑眸里像是下了霜,冷得骇人。 墨岚。 他刚才说,墨岚。 唐言蹊,墨岚…… 庄清时的血流得越来越多,气息也越来越羸弱,“仰止,你把我留下,自己走吧!你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你跟她,咳咳……和好,把我留在这里,她就不会再让人伤你了……” “别说胡话!”陆仰止死死蹙着眉心,沉声打断她,按住庄清时流血不止的伤口,字如铁画银钩,光听音色都仿佛看得到棱角,“我说过带你离开,就一定会带你离开。” 庄清时低低地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死也知足了。” 陆仰止低眉看向她,心里猝不及防地一沉。 她的样子太糟糕了,如果再不出去抢救,恐怕真的要回天乏术了。 清时是为了他而伤,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更何况,她的眉眼间与那个女人还有三分相似。 光是看到这相似的眉眼间的痛楚,陆仰止就觉得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寸寸把他的心头血挤出了血管。 唐言蹊,这些事情真的都是你做的? 我不信。 我还是不信。 可是,倘若不是她做的,她又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非要让他相信她才是罪魁祸首? 陆仰止想起方才那枪手口中的“墨岚”二字,结实冷硬的胸膛猛地一震。 眼底逐渐析出慑人的寒气。 墨岚。 难道又是为了他。 为了他,不惜自己顶下这些罪名? 这个念头蹦出来,他几乎压抑不住脑海里翻滚成浪的戾气和怒意。 嘴角却勾起凉薄彻骨的弧——他一贯厌恶的女人在生死关头替他挡了一枪,现在生命垂危,而他心爱的女人呢,却在想方设法为另一个男人开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唐言蹊在顾况身后很远的地方,细软的眉亦是拧成了疙瘩。 方才她让顾况停手,为了威胁他,连枪都举出来了,顾况愣像是没听见一样。 唐言蹊有心上前,可是腿脚发软,站稳已是艰难,实在无力亲自追上前阻止他。 她太清楚顾况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既然他决定了枪杀陆仰止,不见到陆仰止的尸体他不会罢休。 就算,他知道她会因此生气,也必然会以一种大义凛然的心态先执行墨岚的命令,然后想,大不了就是被她责怪个几十年,他也不认为她真的会因为一个外人记恨他一辈子。 而她绕到顾况身后,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她知道不远处就是另一个出口。 只要顾况转过身来看她,陆仰止便能带庄清时离开。 只要顾况转过身。 他为什么不转身!! “我让你停手,你听不见吗!”唐言蹊扯着嗓子,喊得很是勉强,气势却半分不减,“你给老子回来,立马滚回来!否则老子要你的命!” 可惜她的声音被埋没在了炮火枪声里,没有一个人听见。 顾况手里的枪“突突突”地扫射着,几乎把整个天花板的顶子打穿。 石块和水泥板陆陆续续地砸下来,尘埃灰烬一同纷扬,唐言蹊目眦欲裂,“住手啊!” 那人还在石头后面,庄清时重伤,他肯定会以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他肯定会这么做。 因为,庄清时也曾救了他的命。 顾况已经杀红了眼,心里只有一个执着的念头——很快陆仰止就要死了,很快!他死了,墨岚心底的结就能打开了!老大或许会恨他,但只要是能为她和墨岚扫清障碍,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不会喊一声痛! 陆仰止感受到了对方的愤怒和疯狂,抬头,天花板上一块巨石摇摇欲坠。 他不能带着清时强行闯出去,那样无异于变成顾况的活靶子。 但留在这里,也他妈是等死—— 只消最后两枪击溃最后的钢筋,天花板就会整个塌陷下来。 这一幕映在所有人的眼底,包括唐言蹊。 她的心房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怆击穿。 忽然想起,陆仰止曾经对她讲过,执行狙击任务的时候,要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不同的狙击部位。 她举起枪,努力瞄准顾况的手,想打落他手里的狙击枪。 可是他背对着她。 此刻,面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顾况,她只剩两种选择—— 要么,把他的枪毁掉。 要么,把他的人毁掉。 明明耳边枪声呼啸怒号,明明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明明被刀锋贯穿的右手还在滴血,明明肚子痛得让她想要哭出声。 可是选择就这么清晰明了的摆在眼前。 越是混乱,越是清晰。 她想,相思不能没有父亲。 她想,她是自私的。 多年前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下顾况,但她没办法,她没办法也同样不顾陆仰止的安危来救他。 最后一声枪响。 “轰隆隆”地灰尘墙皮从天上倾泻下来。 陆仰止再也无法坐以待毙,抱着庄清时便往外大步跑去。 从石头后方出来的刹那,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脑壳开裂,脑浆和血色混成刺眼的浊液,他甚至无法分辨这个人生前的长相。 一击,毙命。 远处,唐言蹊跪在石头上,左手上还拿着一把冒着烟的枪。 他剑眉一凛,是她开的枪? 她……打死了自己的同伴? 来不及思考许多,天花板上的巨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他对她沉声喝道:“言言,过来!这里快塌了,跟我出去!” 唐言蹊动也不动。 陆仰止皱眉,抬步要往她那处去。 已然来不及了。 巨石坍塌,在他和她之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男人脸色惊变,“言言!” 第173章 我说了,你不信啊 巨石滚滚砸落,烟尘四起,动静大得整个地面都在颤动。 有石块四溅、溅到了男人的裤脚上,划破了衣料,他却视而不见。 只是目光灼然紧张地望着横在路中央的断壁残垣,仿佛能透过那些坚硬的石块,直直地围绕在女人周围。 “言言!”他厉声道,肌肉绷得死紧,筋脉蜿蜒在小臂上,快要断裂,“你怎么样?” 寂静无声。 他又想起她方才跌跪在地上的一幕,攥紧了手掌。 她的沉默逐渐耗空了他的耐心,陆仰止的脸色差到极点,沉声道:“有没有伤着?说话!” 安静了几秒。 他听到她的声音,很轻很缓,泠泠如雨滴砸在水坑里,“没有。你先……出去吧,别管我,我过一会儿就跟上。” 男人闻言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想也不想便冷笑讥讽:“不需要懂事的时候倒是懂事起来了?” 他能把她女人儿子留在这种地方? 隔着石头,他看不到唐言蹊目光空洞地盯着不远处的尸体,只能听见她轻声道:“我腿软,走不动。” 语气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这条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陆仰止沉着脸四下一望,迅速做出判断,冷静地安排,“你等我,我从其他岔路绕过去接你。” 女人还是那副平静的调调,无波无澜的,听不出情绪,“陆仰止,他们的目标是你和庄清时,如果你现在不带她出去,一会儿被更多的人追上,我就帮不了你了。” 她闭上了眼,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我没办法再开一次枪了。” 陆仰止闻言一震,垂眸看向面色如纸的庄清时。 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 倘若不马上带她离开,她可能会死在这里。 可是唐言蹊—— “我没事。”唐言蹊扶着墙壁站起来,低着眼看着自己右手上的刀锋,竟,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疼了,“你走吧,带她走吧,我这会儿追不上你们,你也不必担心我对她怎么样了。” 她笑着,“庄清时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赶紧送她去就医吧,不要耽误时间。” 陆仰止闻言面色微僵,心里躁意被激起,却还是强行压抑着,“你的身体也不舒服。” 唐言蹊漠漠望着眼前一片废墟,隔着几块巨石,好似隔着万水千山,笑。 “我不是,装的吗?” 久久地沉默。 男人冷笑,“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语毕,稳定沉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外面战火连天,在唐言蹊耳朵里却都被过滤得一干二净。 有细细的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吹进她眼睛里还有的灰尘和砂砾。 墨岚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跪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前,目光空洞平淡。 枪被她随手扔在一旁,刀却还不偏不倚地扎在她的手掌上。 那人半截身子埋在坍塌的废墟中,可墨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着装。 顿时脑子里嗡嗡作响。 一秒钟有多长? 在唐言蹊眼里,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听到了身后猛然顿住的脚步声,和陡然屏住又陡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阖上眼帘,开腔,吐出沙哑的字眼:“你来了。” “唐、言、蹊。”男人这样狠狠咬着她的名字,用力得拉扯,变形,带着摧枯拉朽的怒火遍烧而来,她甚至被他直接单手拎了起来,“这是什么?!”他指着那具尸体,眼里猩红如下了血,“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唐言蹊从没见过形容优雅的墨岚露出这种暴戾的神色。 他额头上青筋猛跳,每个字都能把她钉在墙壁上,“你杀了顾况,你他妈的杀了顾况?!” 他大掌用力,好像要把她捏碎,眼里除了红血丝,还有破碎与癫狂。 愤怒的声音敲打在四壁上,弹回唐言蹊耳朵里,振聋发聩,“你刚才杀了乔治不是因为催眠的情绪失控,而是你早就清醒过来了是不是!你一直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这怒火好像刹那间燃爆了整个地牢里的空气,让她喘不上气。 片刻后,她无波无澜道:“墨岚,我以为就算别人不清楚,你也会明白,催眠两个字,对我来说算什么。” 男人遍体冰凉。 那股凉意冻住了他的血脉,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唐言蹊,她从小就在训练自己的大脑。 催眠两个字,对她来说,就是个笑话。 只要她不想,没有任何人能操控她的思维。 只要她不想。 “呵,你没有被催眠,你根本就没有上套,所以那些话,都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女人勾了下唇,眉心全然是疲倦,半分笑意也无,漠然道:“你下次可以把监控摄像头做得隐蔽一点。” 墨岚往后跌了一步。 原来如此。 原来她是看到了走廊里的监控摄像头。 余光又瞥见地上倒在血泊里的人影,从眼底一直刺痛到神经,他狠狠把她按在墙上,“所以,你连顾况都下得去手是吗?!唐言蹊,他是你救回来的人,你当年命都不要救回来的人!我以为我就足够心狠手辣……” 他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字道:“原来那个最没心没肺无情无爱的人,是你!” “唐言蹊,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不会痛吗?!” 唐言蹊被他甩开,重重磕在身后的墙壁上,灵魂都要被震出体外,喉咙里一阵腥甜。 她抹了下嘴角,低笑,“是我吗?” 唐言蹊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不带一丁点情面,打完这一掌,半只胳膊都麻掉了,“墨岚,你还欠我兰斯洛特一条命,你以为老子不跟你讨要就他妈是忘了吗?!”她的褐瞳里映着一方寒彻的天地,“带着顾况走上这条绝路的人是你,不是我!毁了他的人是你,不是我!” 可她边说,边有眼泪顺着削瘦的脸颊而下。 怎么不痛。 怎么心狠手辣。 毁了顾况的人,怎么不是她。 墨岚一怔,目光迅速沉暗下去,“你已经知道兰斯洛特的事了?” “我不是傻b。”她冷冷与他对视,“兰斯洛特早就被你收买了,是吧。” “当年去温家参加什么鬼扯的晚宴也不是为了和温家一起针对陆仰止,而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和兰斯洛特见面、又不被我追踪到的地方。”唐言蹊条理分明地分析,真相抽丝剥茧地落下,里面是一把尖刀,扎得二人心头都在流血。 可是她只能这样说下去。 看到墨岚眼里的失措与惊痛,她竟会感觉到一种病态的痛快。 ——当你痛苦的时候,唯一缓解的办法,就是让另一个人比你还痛苦。 “你知道他有意向我投诚,所以你杀了他。”她轻笑,笑容一扬却把眼泪挤了出来,“你杀了他,那么多杀人的方式你他妈非要用火烧死他!你知不知道他最怕疼,你知不知道他有多爱他自己的容貌和双手!” 唐言蹊边说边是又一巴掌,“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在想什么,你他妈在想什么啊!” 墨岚语塞良久,接住了她第三个巴掌,“所以说到底,我们是一样的人。” “注定万劫不复,孤独终老的人。” “你赢了,言。”他撑着手臂,把她圈在自己和墙壁中间,徐徐道,“陆仰止带着他的小情人出去了,你赢了。我的人没有拦住他,因为我没想到你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是我棋差一招,我输,我认了。” 唐言蹊闻声静静扬唇,“我赢了吗?” 她其实才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的那个。 墨岚知道这些话无异于在她心上捅刀子,可是他已经失去了庄清时,失去了顾况,行走在悬崖峭壁旁边,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他捏着她的下巴,笑得凉薄嘲弄,“庄清时这次在他心里可是狠狠改观了一次,从懒得多看一眼的女人一跃变成了救命恩人。你是没看到他刚才带着她出去的表情,那叫一个紧张。” 唐言蹊的神经好似被密密麻麻的针刺着,“闭嘴,别说了!” “你怀了他的孩子,你肚子疼他说你是装的,你为他杀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他觉得是应该的,到了最后他最先带走的还是那个为他差点丧命的女人。”墨岚冷笑,“我是个男人,我可以告诉你,男人都是有劣根性的。” “你对他越好,他就会越觉得寻常。反倒是那些平时差点味道的女人,偶尔惊艳一次,颜色才最亮眼。” 唐言蹊道:“不可能。” 左手细白的五指却已经紧紧扣进了掌心。 “你这样一个人死攥着这段感情不累吗?”男人的语调忽然低下来,声音里透着磁性,好听极了,“你想想这么多年他为你做过什么?说几句所谓的爱就是爱了?那我也会说,你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 “我们才是一类人,言言。”他不急不缓地扬唇浅笑,“都是天煞孤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的人。” 一句话不知戳中了唐言蹊的那根软肋。 她疼得脸色都白了,“住口!我叫你住口!”唐言蹊扬手就要抽他,“是我让陆仰止走的,他会回来接我的,他一定会!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比你强千万倍,他好歹不会做这种龌龊下流残忍冷酷的勾当,他好歹不会残害手足同胞!” 她的动作已经紊乱,如同她的气息。 自然是打不中墨岚的。 男人单手握住她的皓腕,逼迫她与自己对视,怒极反笑,“不会残害手足同胞?” 他眯着眼睛,眼里深邃的幽光若隐若现,“我还以为你知道,要论残害手足同胞,没人比得过榕城陆家。” 唐言蹊震住,冷意从心底泛了上来。 残害手足,陆家…… “言,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墨岚话锋一转,居高临下地望进她迷茫的眼睛,视线像一道犀利的冷光,劈开她眸中的混沌,“如果庄清时用她救了陆仰止的事强行在你们之间横插一辈子,你要怎么办。” “我……” 她要怎么办。 唐言蹊低着头,闭上眼。 光是想象,就觉得一种带着恶心反胃的痛感袭满全身。 可她无法在墨岚面前示弱,只好给出苍白无力的结论,“仰止会解决。” 男人冷冷嘲笑,“你信?” “……” 墨岚见到她低头不语的样子,完全褪去了平日里的强势,只余说不出的疲惫。 她的眼睫毛细细长长,轻轻颤动,墨岚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言,我会对你比他更好,只要你一句话,这些东西我全都能放弃,你跟我走,别再作践自己,嗯?” “你失去过太多,你应该得到的,不止是现在这些。” 女人的唇和她的脸一样苍白,光是用手指去触碰就觉得冰凉得厉害。 墨岚见她呆呆的,没有反抗的意思,心里稍慰,俯首就这么吻了下去。 “你们在做什么?”忽然,一道冷峻的嗓音如惊雷炸响在二人耳边。 唐言蹊猛然拉回思绪,看到的,是男人不动如山的身影。 在地牢千回百转的路口,唯有他的身影沉暗得骇人,看不清脸,却也能想见他脸上的神情。 暴怒,冷漠,质问,一眼击穿了她伤痕累累的心。 她愣了很久。 似乎是在消化,那个男人的冷漠和怒火。 因为在她的设想中,不该是这样的。 陆仰止抬腿扫来,墨岚十分机敏地避过了他凌厉的进攻,眸光寒得结冰,“你还敢回来?” 陆仰止却没理会他,而是一回身就握住了女人的肩膀。 这下离得近了,唐言蹊彻底看清了他的表情。 飞扬的长眉带着凛凛之势,一双黑眸中狂澜猛地拍碎在崖岸上,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那是清晰的杀意。 他想杀了她。 这念头来得那么荒谬,唐言蹊突然就笑出声了。 低眉轻睨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力气大得能把她的肩胛骨捏碎。 这手掌,伸过来时,原本想掐住的,其实是她的脖子吧? “为什么不躲!”陆仰止的每个字都带着山崩地裂的沉重,“唐言蹊,你就任他靠你这么近?!你现在是我孩子的母亲,你知不知道!” 唐言蹊被他吼得愣了两秒,平静道:“我说过,我腿软,走不动。” 更别说躲了。 “腿软走不动?!”他扯了下唇,弧度锋利,几乎是蔑笑,“你刚才敢开枪杀人的胆量呢?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能一枪爆了别人的头,对墨岚就下不去手了是吗?” “一枪爆头”这四个字猛地插进唐言蹊的心房,疼得她心脏痉挛。 她微微歪头,看了眼那边已经凉透的尸体,面色灰败下来。 墨岚就在不远处,本来还想上前,听到这句脚步蓦地顿住,目光变得复杂,嘲讽。 呵。 ——眼睛也不眨一下地一枪爆头。 她怎么会是眼睛也不眨地一枪爆了顾况的头? 就连无情如墨岚,见到这具尸体时都失控得恨不得一把掐死唐言蹊。 更何况是她自己。 言言那么心重的人,怕不是已经在心里把自己来来回回杀死过十几二十回了。 陆仰止,如果你知道你现在在消耗什么。 如果你知道,还会这么肆无忌惮吗? 没关系,你总有机会见识什么叫“追悔莫及”。 陆仰止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生什么气,究竟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气到,他几乎没办法压抑那蹭蹭往上冒的滔天怒火。 尤其是他刚才看到墨岚要吻她,她却呆呆的像个木偶的样子。 他方才一出门便把庄清时交给了厉东庭,让军医先给她止血再送去医院,自己不顾满身伤势、不顾危机重重,又这么冲进了地牢里。 因为他放不下她。 还是该死的放不下她。 他对房顶坍塌之前她那个无喜无悲、无静无怒的、死寂般的表情耿耿于怀。 说不清理由,他只是想回来问她一句,为什么要开枪。 他只是觉得,若不回来问这么一句,他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可是,当他费尽千辛万苦冲出重围到了这里,看到的是什么? 毫不夸张,陆仰止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要炸开了。 他蓦地想起那人在追杀他和庄清时的时候便提过,让唐言蹊赶紧回到墨岚身边去。 所以她这些前后矛盾颠三倒四口不对心的行为举止,都是在为墨岚遮掩吗? “唐言蹊。”男人的五官里透出沉鹜的戾气,伤人刺骨,他提高了声音,怒道:“我在问你话!舍不得伤他是吗?” “不是。”女人的薄唇里淡淡溢出这两个字,低头瞧着远处的枪,“枪在那边,够不着。” 陆仰止被她敷衍了事的态度激起更大的不悦,“那你的手呢!方才扇清时巴掌不是扇得很起劲吗?!” 唐言蹊没说话。 而是,抬起了右手。 举在他面前。 轻轻袅袅地莞尔笑了,“手,在啊。” 一把刀锋贯穿手掌。 陆仰止整个人都愣住了。 黑眸里,隐隐有皲裂的痕迹。 “可是,这手已经没知觉了。”唐言蹊波澜不惊地出声叙述,“左手,也打了他几个巴掌,后来打不上去了,累了。” 陆仰止觉得那把刀不是扎在她的手上,而是扎在他的眼底,心上。 他倏尔擒住她的手腕,不敢用力,又不敢松开,咬牙喝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凤眸里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想起什么,目光更加幽深,“你刚才躲躲藏藏的,就是在藏这个?” 方才她追上他和庄清时的时候,一直把右手背在身后。 但他那时,问也没问一句。 唐言蹊不甚在意地想抽回手,却被男人握得更紧,她还是那个没有情绪的模样,略略垂着眼帘,“和乔治打了一架,不小心。” “唐言蹊!”陆仰止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又心疼又恼怒,“你受伤了不知道告诉我吗?你嘴巴长着就是吃饭用的?” “我说了。”女人眉目温凉静敛,笑意苍苍,“你不信啊。” 他的呼吸一窒。 “言言——” “有点疼。”女人淡淡抬眸望着他,“我胆子小,一直不敢把刀子拔出来,那时候也没时间,索性就这么插着吧。毕竟手掌上没有什么动脉,暂时死不了人,久了也不过就是关节坏死。可我要是再晚到几秒,死得可能就不是我这一只手了。” 好似有什么撕扯着男人的五脏六腑,他俊朗无俦的五官几乎被那爆裂的情绪撑变了形。 第174章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唐言蹊是什么人? 整整一个街区的孩子王,大街小巷里就没人敢惹她,靠的可不是她那八百年不露一次面的父母,而是,她的拳头。 她是从小和人打到大的,是他所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里面,最不怕疼的。 能从她口中说出一个“疼”字,即使再云淡风轻,也当是,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陆仰止心里一慌,来不及思考那种心慌究竟是被什么情感所驱使,他下意识就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沉着脸道:“我现在就带你离开,找医生把它取出来,你的手不会有事,嗯?” 说什么“坏死”,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手骨头坏死? 唐言蹊只是挣扎一下都觉得筋脉和皮肉扯着刀锋,索性也不动弹了,低垂着眼睑,“好吧。” “刚才我怕你看到会担心,所以没想告诉你。”唐言蹊想了想,又道,“不过,好像是我想多了。” 睿智如他,肯定早就察觉到了她手里的不对劲。 漠不关心,就是他给出的回应。 好似有一把重锤狠狠敲在了男人的胸口,震得他整颗心都在发疼,“言言,不是的。” 他想说,不是的,他不是不关心她的伤口和身体。 只是刚才情况危险,她还一直拦在他面前不让他带庄清时离开——那无理取闹的样子,着实是激的他心浮气躁,再加上周围纷飞的战火烟尘,他是该有一颗多大的心才能在那种随时都能要了他们三人命的节骨眼上思考她诡异的言行举止? 而且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已经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她本该在家里好好安胎养身体,居然跑到这刀枪无眼的交战区里来! 这他妈是闹着玩的吗?! 陆仰止为了这事心里还憋着一股火气没发,此时此刻各种情绪扯着他的心脏,慌张,愤怒,心疼,他第一次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 “不是的?”身后,墨岚低低笑了,“那敢问陆三公子,你真正把她当什么?” 男人表情冷漠,回过头,眸光宛若淬了寒霜的刀,剜过满脸似笑非笑的墨岚,冷声道:“我和我女人之间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多管闲事,她,更轮不到你这种畜生来染指!” 墨岚抹了下被他打得有些出血的嘴角,不紧不慢,风雅如初,“陆仰止,论脸皮我也真是没见过比你厚的。刚才你说她装病的时候、丢下她带着你未婚妻往外走的时候怎么记不得她是你女人?怎么不想想她会不会被除了你以外的其他畜生染指?现在开始和我掰扯这些,不嫌晚?” “只有庄清时的伤是伤,庄清时的痛是痛,还是说,不会哭的孩子就是没有糖吃?”墨岚越说越狠戾,“因为言言从来不和你说委屈,因为她有什么都想自己解决不愿意给你添麻烦,你就能忘了她也是个女人也需要人照顾是吗?!” 唐言蹊心里如被什么戳中,痛得痉挛。 平静如死水的眼波也隐隐开始晃荡,“别说了……” 她抬起左手,捂着眉眼,轻声道:“墨岚,别说了……” 每说一个字,就好像是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我他妈从小看着她长大。”墨岚何曾见过她这样委屈的时候,说到怒处,一拳就招呼了上去,“你算个什么东西!” 余光里,尸体还孤零零地埋在废墟中。 那惨象更加刺激了墨岚,如果不是出门匆忙没有带枪,他恨不得现在就一枪毙了陆仰止。 陆仰止浑身是伤,行动不比对方灵敏,蓦地抬手挡住他的突袭,自己也被打得退后几步。 可,他带了枪。 猛地从腰间抽出手枪,迅速瞄准了墨岚,语气凌厉扑面,震山撼岳,狠绝非常,“刚才,你是哪只手碰了她?” 墨岚的身形顿在原地。 看到唐言蹊那张煞白了脸色的容颜,他的瞳孔里划过深邃的光,抬眼与陆仰止对视,“两只手都碰了。”看到男人山崩地裂似的表情,墨岚心里更是痛快,冷笑道,“亲也亲过了,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你不是知道吗?” 你不是知道吗。 陆仰止倏尔攥紧了拳头,骨节“咯吱”一声响。 是,他知道。 五年前,他们什么都做过。 “你女人的滋味好得很。”墨岚好像根本不怕激怒他,又好像根本就是为了激怒他,“可惜这么好的女人,你配不上!” 一股浓烈的戾气碾过男人的神经,陆仰止抬起枪,理智淹没在滔滔怒意里,浑身的血管近乎爆裂,“墨岚,我会让你用你的下辈子和下下辈子都来后悔你今天的一言一行!” “呵。”墨岚眼里挑衅的笑意更深,“我赌你今天开不下去这一枪。你最好今天杀了我,否则你的女人迟早是我的。” 他太清楚哪里是这个男人的痛脚。 因为是彼此的对手。 也因为,他们太像。 果然,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对面男人的五官线条仿佛被一股重力扭曲,青筋在他的额头上跳跃,张弛之间杀气凛冽,“墨岚!” 扣动扳机的声音和他暴怒的语气比起来,都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住手。” 疲倦苍白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很小,却入了男人的耳。 怕他没听见,唐言蹊又重复了一遍:“住手。” 语毕,她人已经站到了二人中间。 男人眼尾一紧,生怕擦枪走火,及时按下枪口,凤眸里光芒深讳危险,“言言,你要护他?” 唐言蹊对上陆仰止的眼眸,淡若止水,“如果我说是呢。” 细软温和的眉目间,是丝毫不退让的冷。 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骤然崩断,陆仰止有一瞬间后悔自己没直接动手,还给了她说话的机会。 阴沉沉地盯着她的脸,眼前却不期然划过她被墨岚压在墙上亲吻、而她却没反抗的模样。 陆仰止只觉得心里的戾气压不住地往外涌,“言言,让开,我不想伤着你。” 女人盈盈一笑,“言外之意,如果我执意站在这里,你打算连我一起弄死?” 后方,墨岚沉声开口:“言,听他的,去一边呆着。我不喜欢我的女人挡在我前面。” “我的女人”四个字无疑又在陆仰止仅剩不多的冷静上补了一刀。 现在的场面看起来确实很像他们两情相悦,而陆仰止是那个要棒打鸳鸯的恶霸。 男人望着她,缓慢地开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犯了法,你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情,迟早都会被处以极刑。” 这话没在唐言蹊的心上激起半点波澜,她还是那副不惊不怒的眉眼,“我知道,那又如何?” “他的是非对错有刑法来衡量。陆仰止,扪心自问,你这一枪打下去,究竟是为了公道,还是为了你的私情?” 陆仰止扯了下唇角,眼神绞在她身上,“为了什么重要吗?言言,护着一个死刑犯,你对得起那些被他抓起来折磨杀害的受难者?” “他们和我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他们?”唐言蹊淡淡回望。 说不上缘由,陆仰止在她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有喜悲,没有情绪,只有冷漠,一望无际的冷漠。 曾经的她,不是这样的。 她会笑会闹,生机勃勃,看似不讲道理,却总是善良得让人心疼。 如今,却也说得出,“他们和我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他们?”这样的话了。 唐言蹊脑子里想的没他这么复杂,只是几天前爸爸对她说的那番话—— 人老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失去的东西变少了。你不是胆子小了,你只是失去了很多东西,所以能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少,每一件也就随之变得比从前更加重要。 她才不想再当天字第一号大善人。 倘若她对别人善良,代价是付出身边人的性命。 那么,这样的善良,要来何用。 天真不能拯救任何人,不能。 “你不是说,你和墨岚也早就没关系了吗?”陆仰止把语速放得很慢,字音从深喉里冒出来,骇人得很,“还是,你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亲密于陌生人的关系?” 唐言蹊被他阴阳怪气的质问问得头疼,“我不想和你吵架,你不是要带我走吗?走吧。” 陆仰止却不愿放过这个问题了,抬起她的下巴,将她脸上疲惫懒散的神态收进深邃的黑眸,恨不得碾碎,“你觉得我想和你吵架?言言,我现在很生气。不管是为了什么,你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护着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疯,懂吗?” 他用那么冷静的语调说着“我会疯”三个字。 若非唐言蹊离他这么近,几乎不信那是他说得出的话。 她静了几秒,问:“你为什么非要杀了他不可?” 听不出什么异样,就像单纯的好奇,有此一问。 男人瞬间冷下脸,“动我的女人,他该死。” 他的女人…… “喔,是我糊涂了。”唐言蹊想起什么,抬手揉了揉眉心,失笑,“被他抓起来折磨的受难者——你不如直接说庄清时。” 怪不得他这么生气。 她可还记得刚才她仅仅是故意骂了庄清时几句,男人就直接一巴掌打回来了。 像陆仰止这种有权有势的男人,对自己的女人都有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洁癖和占有欲。 她虽然不知道陆仰止对庄清时是什么感情——也许称不上感情,单纯的感恩或者什么别的都好,她也懒得去管。不过好歹庄大美人名义上也是他的未婚妻,还救了他的命,对陆三公子这种渊渟岳峙的君子来说,知恩图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言言,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陆仰止面无表情,“你和他既然没什么特殊关系,应该也无所谓他今天是死是活,除非你舍不得你的……青梅竹马。” 空气似是凝固了。 良久,唐言蹊笑出声,笑声越来越放肆。 她是真的觉得好笑,忍不住就这么带着笑意看着他,眼神探究,“你是单纯在激我,还是真的,就这么不信我?” 男人一怔。 握着枪的手指寸寸收紧。 “陆仰止,你想为庄清时报仇直说就好。”她清明的眸光射进他幽深沉黑的眸,开口,“没必要把脏水泼在我和墨岚身上,非要给我和他按个什么暗通款曲的罪名。这样真的,挺不男人的。” “这和清时没关系。”男人皱眉,“只是因为你。” “因为我?”唐言蹊看着他,“因为我什么?因为我没力气反抗被他占了便宜,还是因为他胡说八道了几句话?” 陆仰止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沉声道:“因为你一见他,就变得反常。” “一见他就变得反常的是你不是我。”唐言蹊无动于衷,“介意他的人是你不是我。” 眼看着男人英俊的脸上出现丝丝皲裂的痕迹,她挪开视线,话音仍旧平和,“陆仰止,你其实很介意相思的身世,对吧。” 话音一落,整个地牢都死寂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外面炮火连天的轰炸声都在须臾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男人耳畔只有她无喜无悲的一句,你其实很介意相思的身世,是吧。 唐言蹊重新看向他,目光说不上有什么攻击性,却正是因为太平静太悲凉,所以太容易渗透到别人心底。 她笑得也一样凉,“当年的事,说实话,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只记得我醒过来的时候……”唐言蹊自己说着都万分艰难,索性不说了,“总而言之,是我对不起你。但是选择接受它的是你,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强迫你非要原谅我。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一个背叛了你的、脏了的女人甩掉,虽然那时候我们根本还没在一起,追究到底也算不上是我背叛了你。” “如果你直接甩了我,我可能还会觉得你是个爷们。”她道,“也比这样明面上原谅我,实际上找到个机会就要泼我一盆脏水要好。就好像我和他睡了一次就要和他睡一百次一千次一样。” “那件事我也很愧疚,愧疚到我觉得自己需要对你更好、付出更多,才能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 “可是。”唐言蹊轻轻抬起右手,那刀锋刺目。 陆仰止光是看着都痛得厉害,她的表情却没变过分毫,“我以为这样,你总也该信我了。” “我一直就很好奇。你的知恩图报为什么从来就用不到我身上。” “还是,只有别人对你的付出才叫付出?”她还是笑着,“你说我没心没肺,那我倒想问问你了,我的没心没肺,是不是刚好直接给了你可以忽视我的借口?我对你的弥补心态,是不是刚好直接给了你可以不把我唐言蹊当回事的借口?!” 陆仰止被她一句一句说得浑身冰冷。 他慌乱地握住她的手,想把她搂紧。 可是女人却不动声色地挣开他。 他也不敢太用力碰她,生怕再牵扯到她的伤口。 唐言蹊也累了,长舒了口气,低笑,“如果这样都不能让你相信我,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你知道,那是谁的尸体吗?”唐言蹊瞧着不远处的废墟,目光空洞。 陆仰止凝眉,回头看去。 废墟之下,那具不知名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他的脑海里迅速划过什么念头。 快到根本抓不住。 唐言蹊也不指望他会回答,轻声开口:“那是顾况。” 男人的眸光狠狠一颤。 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的心脏和气管上。 慢慢拉紧、拉紧,直到呼吸困难。 他尚且觉得窒息,难以想象,眼前的女人是何种心情。 可唐言蹊的表现却和他的想象相去甚远,她很平静,平静得看不出来一丁点反应。 又或者说,这已经超出了平静—— 是种,被抽离了所有情感的、心如死灰的样子。 他再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其实她不必再多说什么,他也懂了,猛地把女人裹进怀里,“言言。”他沙哑的嗓音落在她耳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我亲手杀了他。”唐言蹊道,“你问我为什么不开枪打死墨岚,”她笑,“因为我下不去手了。” 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陆仰止,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我肯为了你杀了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无非就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带着你的救命恩人死在这里!” 第175章 我要保他的命 “不是我什么都不说,我就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唐言蹊甩开他的拥抱,手心上扎得刀尖更深了几寸,血流出了手掌,她却感觉不到疼了,“不管他们做错了多少事,他们没害过我!不管他们杀了多少人,他们都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陆仰止心乱如麻,眸间逐渐泛起猩红色,他下意识想把她抓回怀里。 可是看到她手上的血口,他又不敢动了。 胳膊就这么抬起,停在半空中,面对着她的满脸悲怆,再也无法靠近半步。 “你知道顾况为什么会被我打死吗?”唐言蹊终于不再看他,而是静静将目光投在远处的尸体上,笑了下,“因为他把背后完完全全地留给了我,到死也没回过头。” 因为他到死,也没想过唐言蹊会开这一枪。 身后的墨岚闻言一怔。 一寸寸收拢了指节,五官紧绷,心里的什么情绪近乎炸裂。 “可我呢……”女人的眼泪里倒映着她嘴角微笑的弧度,是种凉薄到极点的弧度,“我做了什么?” “你说他们背信弃义丧尽天良,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唐言蹊对上陆仰止黑得无底的眸子,看到他眸间有什么在坍塌晃荡,竟隐隐是慌张。 然而这个从来都运筹帷幄、深沉稳重的男人,他也会慌吗? “你不是,言言。”陆仰止急急打断她,嗓音沙哑,“你不是!” 他伸手搂住她的腰身,把她整个抱起,手臂上蜿蜒的筋脉好像要断裂,一直抻到他心脏里,一阵阵的钝痛,“别这么说自己,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怎会怀疑她的心。 无非,就是害怕而已。 害怕自己为了其他女人赴汤蹈火的时候,却有另外一个男人给予她温柔的关怀。 尤其,那个男人,还是墨岚。 至于相思的事情,陆仰止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放下那些,可到底,还是高看了自己的胸襟。 他越是爱她,就越是想完完全全的拥有她。恨不得她从一出生就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的。 墨岚便是扎在他心上那根拔不掉的刺。 墨岚认识她比他早,墨岚比他更懂她,墨岚比他更珍她重她。 这些都是让陆仰止每次想起都觉得妒火焚身的事情。 但,看到她如今这张灰败苍凉的脸,他却突然想,是他错了。 他错得彻彻底底。 他的做法不是在捆绑她,而是,在把她往别的男人身边推。 为什么要用伤害来证明爱?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陆仰止。 她为了你杀了顾况,杀了墨岚,她的世界里谁也不剩,只有你一个人,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一口气卡在胸腔中,爆出了喉咙间的腥甜,他只能把她抱得更紧,声线好似被周围的硝烟呛到沙哑,透彻的沙哑,“言言,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吻上她的额头,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男人心里痛怒不已,手劲更大,“别躲我。” 唐言蹊心里感受不到什么起伏波澜了,只是望着地牢摇摇欲坠的顶子,轻笑,“你现在肯信我了?” “我一直就——” “陆仰止。”她没给他说完那话的机会,哪怕是说了,她也不会太当回事,“我让你把庄清时留下,是骗你的。我没想过让她死在这,我也明白,我越是闹着吃醋,你就越是反感,做出来的事就越是不会考虑我的想法。” 她就这么说出这话,让陆仰止的心好似被什么用力蹂躏着。 那都是他不敢面对不敢深思的事实,她却云淡风轻地拉开那道厚重的帘,让它们全都见了光。 ——她知道他的心狠和绝情。 甚至,利用了这些。 该说她懂他吗? 可是这种懂得,是不是太悲凉了些。 懂得一个人对你的心狠和绝情,懂得你才是会被放弃的那个。 当事情都按照她所计划的那样发展时,唐言蹊心里又是种什么感觉呢。 是不是又欣慰,又心寒? 女人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自地以平淡口吻叙述道:“是我让你带庄清时走的,这是我的决定,我不怪你。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她会替你挡下那一枪,我甚至感激她,因为没有她,死的就是你。” “所以直到你刚才出现之前,我都盼着你赶快回来。”她笑,“我不和庄清时争,我只盼着你送走她以后,就可以带我走了。陆仰止,这里很黑,可是我不怕,我手疼得厉害,也许是刀子切断了什么筋脉,我不清楚,也不敢把刀子拔出去。” “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撑到你来接我,一切都会好。” 唐言蹊看到男人目眦欲裂的眸,莞尔,“然后,你就回来了。” 他回来了。 却,在责怪她不守妇道,没有躲开别的男人的非礼,讽刺她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龌龊关系。 “哪怕你关心我一句,就一句,我都能说服自己尽量放下之前发生的一切。”她终于是流干了眼泪,声音空洞得好像穿梭在地牢里的风,“可是你没有。” 陆仰止忽然回忆起傅靖笙对他说的话:“她要的东西少,不是因为她不想要,而是因为她不敢。” 在别人都享受着宠爱的年纪,她的心里被撕开那么多的血口,却只能自己捂着伤,小心翼翼地藏着那些疤痕,不敢呼痛。 他的言言。 她要的不多。 是他,做的太少。 陆仰止的手都在颤抖,“言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错了、对不起。”她重复着他的话,笑容浅尝辄止地挂在嘴角,“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次数,比你说爱我都要多。” 一段感情里,道歉比示爱还要多。 这还算爱吗。 陆仰止喉结一动,嗓子如同被人死死攥着,说不出一个字。 唐言蹊在他怀中闭上眼,“若说出轨,你为庄清时扇我巴掌,看起来不是更加有理有据么。既然你也总是多疑,我也过得不开心,我们都觉得对方心里有别人,那不如你就把我放在这里,让我和墨岚走吧。你去娶你的庄大美人,圆了你姐姐你爸爸的心愿,我也——” 男人的俊脸沉冷如霜,“不可能!” 他狠狠在她耳边道:“言言,我不会放你走,不可能!” 唐言蹊睁开眼,“那你不如杀了我吧,我替墨岚死,也算是还顾况一条命。” “别这样,言言。”陆仰止盯着她,她眉眼间的冷漠和平淡仿佛一把刀,插碎了他的高傲,剩下七零八落的,全是卑微和慌乱,“别说这种话。” 他胡乱亲吻着她的额角和碎发,还有……她肿胀的半边侧脸。 “那你肯放过墨岚?”她问。 陆仰止见过太多女人。 在他面前,打扮得光鲜亮丽,怎么漂亮怎么来。 只有她。 从记忆中第一次出现在他视线里,就是个邋遢又凌乱的麻烦精。 不会穿高跟鞋,不会化妆,活得比他一个男人都要粗糙。 也,总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唐言蹊笑看着他,像是衰败前的昙花一现,那笑容晃了谁的眼,让男人心头一紧,只想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给她。 可她说的话,又是那么的冷漠,“如果你还是想杀了他,我也拦不住你,就这一条贱命,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 墨岚的眸光微微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陆仰止怀里的女人。 她明明被他抱着,显得小鸟依人,但身上的气势,却分明是某种对峙到白热化、不肯妥协退让的凌厉。 她方才说,陪他一起死。 墨岚的手心在发热,温度高得他自己都觉得烫。 虽然他知道,她这话,一是在和陆仰止赌气,二是……因为顾况死了,她太难受,那种无法纾解的郁结已然逼疯了她,先后失去了红桃、梅花、如今赫克托也生死未卜成了植物人,她还亲手杀了顾况,所以,再也不能看着仅剩的墨岚和霍格尔出一丁点意外。 但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感觉到了欣喜。 与墨岚的欣喜不同,陆仰止身上却有阵阵寒意和戾气在冒着尖刺,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动得厉害,“言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唐言蹊不闪不避,一双褐瞳撞进他的眼底,激荡开火花,“我要保他的命。他的罪,有法官来评定是非,倘若你今天当着我的面杀了他,我恨你一辈子。” 那个“恨”字,咬得太重。 让陆仰止心里毫无防备地裂开一道缝隙,冷风簌簌地灌了进来,让他一瞬间险些招架不住。 或许是她脸上的决绝刺痛了他的眼,他凤眸微阖,勾唇,线条锋利又冰冷,一如他从唇缝间推出来的字眼:“我从来没说过我会为了其他女人恨你一辈子的话。言言,你明白,今天就算庄清时真的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而你,却要为了墨岚许下这样的重誓?” 他低低一笑,生硬地收敛着所有阴沉的情绪,尽量温柔地哄她,“我知你心情不好,说话做事难免冲动。我就当没听到它,把这话收回去,嗯?” 第176章 那能一样? 唐言蹊没理会他的话,只是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陆仰止看了她半晌。 余光里,墨岚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朝他笑。 同为男人,一眼就能看出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嘲讽。 陆仰止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连墨岚都觉得他可能下一秒就要一枪崩过来。 毕竟,没带武器出来是他失策——他也没想过唐言蹊会对顾况开枪。 下一次,若再想擒住他,太难。 陆仰止这样冷静得可怕的男人,他不会、也不该放弃今天这样的机会。 可是他却只是看了他片刻,便低下头,绷紧了嗓音,郑重缓慢地开腔,问怀里的女人:“如果我放了他,你就乖乖跟我回去,让今天这件事过去?” 墨岚一愣。 唐言蹊也愣了下。 余光微微掠过墨岚的脸,耳畔响起的却是另一个少年抽抽搭搭的声音:“老大,从今天开始,顾况就是你的人了!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在所不辞!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不教别人欺负到你头上!” “我不用你当牛做马。”病床上的女孩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皱了皱眉,红着脸小声道,“你们……陪着我就好了。” ——你们……陪着我就好了。 女人冷清寂寥的眼波终于像是被什么撼动,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天崩地裂般的扭曲和痛苦。 那些近在眼前的画面终于被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埋没。 故人早已面目全非。 过去。 两个字说得何其容易。 她也想让这些事过去,可,怎么过去。 唐言蹊闭着眼睛点头,“好。” 陆仰止也看到了她闭眼前眼睛里忽明忽暗的痛楚,心头一紧,沉声道:“我答应你。” 说完,冷峻如刀锋的视线扫向墨岚,一字一字,带着刻骨的恨意,“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滚。” 墨岚笑出声来,笑声逐渐变得响亮而放肆,“陆仰止,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你想清楚。” 男人心头的暴戾压抑不住,目光冷鸷,似用眼睛把墨岚穿心而过,“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保准你会比我更后悔。” 墨岚收了笑,望向他怀中闭目养神、不问世事的女人,轻易就能读出她的疲倦和伤心。 他心底对她的感情恐怕比陆仰止更加复杂一些—— 刚刚知道她杀了顾况的时候,墨岚是出离愤怒的,甚至有一瞬间手不听使唤地想掐住她的脖子,让她血债血偿。 可是唐言蹊毕竟是他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 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终于让他沉默下来。 一个字都没有留下,转身走了。 …… 走出地牢,厉东庭第一个迎了上来,“仰止,你的伤怎么样?” “无碍,先让人送她去医院。”男人的俊眉拢得很紧,从他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和小臂上时常一抽的青筋都能看出来他在竭力隐忍,可他怀里的女人却静静闭着眼,自始至终都没吭一声,更别说关心了。 厉东庭这才看清他怀里的人,不禁一震。 他就说为什么刚才陆仰止把庄清时送出来以后,话都没多说一句转头又进了地牢。 原来是因为她。 可是,“她为什么在这里?”厉东庭眉头蹙得老高,“她什么时候进去的?” 提到这件事,陆仰止的脸色明显沉了几分,眼里散开阴霾,“以后再说,车呢?” 厉东庭抿了下唇,鹰眸四下一扫,沉声对副官道:“让顾九歌送他们去医院。” 副官愣了愣,提醒道:“少将,顾九歌是爆破小组的,她还要留下来清理战场、处理残骸,目前这个情况——” 让一个爆破小组的拆弹专家运送伤患,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让她去!”厉东庭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冷硬的脸上烧起怒火,“听不懂我说话?还要我重复几遍?” “是!”对方战战兢兢地一敬礼,转身就走。 陆仰止似有所悟,无波无澜地瞥了那边暴怒的男人一眼,淡淡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说完,抱着怀里的女人便上了车。 顾九歌被从现场叫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厉东庭还在那里保持着一个挺拔直立的姿势抽着烟,她满脸疑惑地问:“你叫我来干什么?” 男人不动声色地掐灭烟头,弧度俊朗的下巴扬了扬,指着不远处的军用车,“把车里的人送到医院。” 顾九歌好似听到了什么不能理解的话,皱眉,“你的副官呢?” “死了。” 他回答得冷漠,一旁的副官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战场上,“死”可不是什么好开玩笑的字眼。 顾九歌觉得这男人十分莫名其妙,可他又是自己的上司,军令如山,她也只能认命去开车。 刚打开驾驶舱门,就看到了后座上的一男一女。 他们身上都有着血污,空气里也同样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可是这令人反胃的气息丝毫没有干扰到男人的英俊,他抬头看了顾九歌片刻,一双长眉如墨勾画,眼神似深海,顾九歌同他对视时只能看到其中的波澜壮阔,气势磅礴,无声无形地震慑着她的心脏。 那深邃的眼窝之下,鼻梁的线条反而利落果敢,让人感受到他的决绝和凌厉。薄唇如削,沁着丝丝寒意。 片刻后,他一低头,却又变了。 黑眸中隐隐透出一斛从九霄云外坠落的星光,温柔且认真地环绕在怀里女人的身侧,与他身上杀伐果断的气势格格不入,他甚至低头吻住她的眉心,用一种低柔到不可思议的口吻对女人说:“言言,你放心,你的手不会有事。” 顾九歌于是注意了下女人的手。 她的右手手腕被男人托在掌中。 那手上不偏不倚地插着一把锋利十足的瑞士军刀。 顾九歌光是看着就缩了缩脖子,想象不到是种怎么样剜心刻骨的疼。 男人见她久久不动,抬眸冷厉地望过来,“还不开车?” 顾九歌后知后觉地爬上驾驶座,军车的底盘太高,她每次都要费很大劲,“马上。” 车里光线很暗,她没看清女人的脸,也没听她说过话。 却莫名想起了那天在起火的森林公园,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紧张与凌厉并存地抱着谁离开。 是……她吗? …… 梵蒂冈。 男人收到消息时,脸色先是一松,后又一沉,“言言被救出来了,不过,受了不轻的伤。” 江姗抬头望着他,“你是在怪我狠心?” 唐季迟掐着女人的腰把她重重揽进怀里,无奈地勾唇,“怎么会。”他亲吻着她的腮帮,低声道,“我知道是你派人清理了地牢里的余党,否则陆仰止也不会那么轻易能带走庄清时和言言。” 墨岚那人阴险狡诈得很,他在地牢里埋了不少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敢一支枪都不带就出门。 可他一没想到那些人都被干掉了,二没想到唐言蹊能狠心杀了顾况。 “你女儿也是做大事的人。”江姗避开他的亲吻,望着窗外草木凋零的肃杀景色,轻轻勾唇,“我都没想到,她能在那种情况下牺牲自己一只手去换对方手里的枪。也没想到,她的左手和右手同样灵活。更没想到,她对着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也下得去手。” 唐季迟淡淡道:“这样,你满意了?” “可惜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江姗叹息,“江家向来注重血脉,不然,我倒是真意属她来……” 唐季迟握住她的手,出声打断她的话:“你当年也亲手培养了一个路易,怎么不把大统交到他手上?” 江姗瞪了他一眼,“那能一样?” 路易,是美第奇家的私生子,当年在教廷的权力之争中,美第奇家没少给她使绊。 索性她便捉了美第奇公爵的两个儿子——洛伦佐和奥斯汀,以作威胁牵制之用。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年后美第奇公爵却带来了另一个男孩,路易,用他来换走了亲生儿子洛伦佐和奥斯汀。 都说虎毒不食子,路易明明也是美第奇公爵的儿子,却因为不是正统血脉,所以被家族残忍地送到对手手里当了质子。 不过她在那孩子眼里看到的、和同龄人不同的沉稳布局和勃勃野心,让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这笔交易。 从此,路易就被她养在玫园里,废去一条腿,然后,悉心培养。 后来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把刀磨出了惊天的利刃,血洗美第奇家,杀兄弑父,谋权夺位,以不容置疑地姿态成了新一任的美第奇家主。 可—— 这样有雄才伟略的人,却陷入了爱情的陷阱,被绊住了脚,主动放弃了江山,选了美人。 更可笑的是,他为了得到美人不择手段,什么招数都用尽了,最后却发现,根本认错了人。 他堂哥江临家,两个女儿,孟不悔和江一诺,一个养女,一个亲生。就这么点儿事,闹得也是一场乌烟瘴气,还连累着傅家那位大小姐傅靖笙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险些在雪山里丧命。 “他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蠢蛋。”江姗冷笑道,“我对他,失望透顶。” 唐季迟似笑非笑,“被爱情冲昏头脑?你要是这么说,言言不也是?” 为了个陆仰止,傻事还少做了? 江姗眸子一眯,轻笑道:“以前是,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第177章 你是被抓过来的? 唐言蹊再醒来时,已经是当天的晚上了。 麻醉药的劲儿还没过去,她还是能感觉到手掌心上空了一块,钝钝的疼。 她就是这样被活活疼醒的。 一睁眼,就被倾身而上的男人抱进怀里,他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言言,你怎么样?” 唐言蹊过了一小会儿才看清面前男人的容颜,他已经洗漱过,恢复了往常的英俊,薄唇的颜色却比平时浅淡了很多,同样穿着病号服,她那么狼狈惨淡,而他竟穿出一种男模的感觉来。 上帝真是不公平的很啊。 唐言蹊盯着不远处雪白的墙壁,没作声。 陆仰止见她这般,心里蓦地拧紧,“怎么了?” “没事。”她笑笑,也不挣扎,他要抱她,她就顺势靠在他怀里。 反正她累得也动不了了,他愿意抱,那最好。 “想吃什么?”陆仰止伸手摸着她的长发,温柔得不像他,“我让人买了很多东西回来,看你喜欢什么。” 唐言蹊这才用余光扫到床头柜上摆着大包小包的餐盒和甜点,堆得像座山。 用“很多”来形容,也算是十分含蓄了。 “买这么多。”她一开口,声音好似在用力拉扯着声带,不复往常的灵动,反而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用不着的,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想睡一会儿。” 陆仰止望着她,黑眸里颜色深沉,体贴之外包裹着一层强势,“必须吃,就算你不吃,肚子里的宝宝也饿了。” 唐言蹊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手不禁摸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如果不是那里时常发痛,她几乎忘记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失笑,“原来你也记得我还怀着孕。” 男人眸色一僵,大掌在空气中握成拳,微微收回来,低声道:“言言,是我不对,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唐言蹊摇摇头,“我们交易过了,只要你放了墨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什么原谅不原谅之说,别想太多。” 男人彻底地僵硬在原地。 淡远的眉峰间逐渐析出些许沉暗的色调,一如他紧抿的薄唇。 陆仰止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在她醒来前,他惶惶不安,生怕她醒来后对他大发雷霆,或者,对他记恨。 可是她没有。 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揭过了整件事。 信守诺言,像她答应过的那样。 陆仰止却觉得,她还不如朝他大吼大叫,打他骂他。 因为,信守诺言的原谅,是理智上的。 那么感情上呢? 无爱无恨,就这样过去了吗? 她对这件事的情绪呢? 她对他的情绪呢? 都,没了吗? 陆仰止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变了,总觉得眼前淡淡微笑着的女人和从前不同了。 他也无法接受,她对他的原谅,竟是以另一个男人的性命来换取的——她原谅他,是因为他放了墨岚,而不是因为她感受到了他的爱,或者,她爱他。 他们之间已经疏远到只能谈“交易”二字的地步了吗? 思及至此,男人心中的怒火压抑不住地涌上来,脸色差到极点,捏着她的肩膀便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唐言蹊的身体僵硬了下。 手已经抬起来抵住了他的胸膛,像是,要推拒。 他也等着这意料之中的推拒。 可到底,她也没用上力。 就平静淡然地接受了一切,接受了他用舌尖撬开她的牙关。 攻城掠池,扫过她口腔中每一寸内壁,深得到达咽喉,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吞进腹中。 唐言蹊不懂,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证明什么,证明两个人的亲密吗? 直到她被吻得喘不上气来,陆仰止才停下,一双狭长的凤眸竟眯得比刚才更加凛冽,深邃得骇人,语气也低沉下去,“你不喜欢,为什么不躲?” 她揉着眉心,笑,“我躲了只会让你更生气,你生气起来没轻没重的,我很疼。” 男人语塞。 满腔的怒意顿时消散,化为止不住的懊恼和悔恨。 他刚才——又强迫了她。 可他着实不喜欢她这种逆来顺受的样子。 不喜欢这种距离感。 她明明就在他怀里,却让陆仰止总有种抓不住的错觉。 他就这样深深望着她,直到有人敲了敲病房的门,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唐言蹊抬眉望过去,看到的是一身军装的厉东庭。 她好像没怎么见过厉东庭穿军装,还挂着那么多代表功勋和地位的肩章,多到她都认不出来,不禁轻轻叹了声,“你穿这身很适合,蛮帅的。” 厉东庭英朗坚毅的轮廓忽然一抽,尤其是在被抱着唐言蹊的男人无波无澜一眼扫过来时,背上好似扎了寒刺。 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妈的智障。 这种醋都要吃? 他面无表情道:“医生叫你回去换药,滚回病房去。” 陆仰止比他还面无表情,“把我的病房换到这里来。” 厉东庭气结,“你他妈伤得多重自己心里没点b数?是不是想感染?别忘了你女人还怀着孕,你一条狗命死就死了,牵连孕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一句话,让陆仰止这般不动如山的男人都皱了眉,他看了眼怀中低头不语的人,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腮帮,温声叮嘱:“我去换药,有什么事你就告诉厉东庭,让他来找我。十分钟——不,五分钟我就回来。” 唐言蹊垂着眼帘,静静地“嗯”了一声。 心里不起半点波澜。 男人眼神一黯。 他原本没想告诉她自己的伤势。 然而厉东庭方才提到时,陆仰止也没有阻止。 他其实……私心里,是想得到她的关心,或者,至少是一点不一样的反应。 他知道她听见了,厉东庭那么大的嗓门,就算是个聋子也该听见了。 但她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 陆仰止知她现在整个人都不对劲,所以也不想强迫她什么,便起身离开了。 厉东庭横了他一眼,嗤笑着道:“一步三回头的,你干脆把眼睛长后脑勺上算了,没出息。” 语毕,猛地把病房门撞上,将男人灼热的视线隔绝在了房门外。 唐言蹊被那一声撞门的声响惊得脸色一白。 厉东庭眼尖地察觉到了,心里有了什么猜测,走到她病床边,拉开椅子,故意提起椅子腿,又重重放下。 “砰”的一声,女人细软苍白的眉眼中仿佛压抑着什么,眼皮一跳,差点尖叫出来。 男人把她的反应收进眼底,目光复杂深讳了几许。 她果然对这种“砰”的声音格外敏感,看样子好像是种应激反应。 这是……出了什么事? 厉东庭坐在椅子上,审视着她的侧脸,“唐言蹊,你不是应该在家里吗?跑到这里干什么?” 女人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眸色有些迷茫。 过了几秒,渐渐的,才恢复正常,她扯着唇笑了笑,“这个,你不如直接去问陆仰止。” 厉东庭也知道,兄弟妻不可欺,问题是如果陆仰止那混蛋肯说,他还至于来这儿问?! 从那混蛋醒了到现在,厉东庭问过八百六十遍了,他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他心中实在疑惑,唐言蹊如果是从东南西三个口进入地牢的,他没理由不知道。 除非,她是从北面进去的。 可北面—— 厉东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冷着脸,“唐言蹊,这件事关系到无数人的性命,如果你知道什么,你有义务及时把真相提供给军方。” 唐言蹊淡淡与他对视,“是陆仰止让你来这里审我的?” 厉东庭敏锐地注意到了那个“审”字。 她果然心里有鬼,自己都把自己定义为被“审”的人了。 唐言蹊笑了,“是不是我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反派脸,所以才让你们觉得,只有庄清时可能被抓,我不可能同样也成为受害者?” 厉东庭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沉声问:“你是被抓过来的?” 怎么可能?陆仰止临走之前都快把他家布置得像个战略基地了,只要有人敢硬闯,连魂儿都留不下。 “怎么,我女儿回一趟娘家都要向军方交代吗?” 门外,淡静无波的嗓音忽然打破了病房里僵持的气氛。 唐言蹊一怔,抬眼就见门应声而开,女人坐着轮椅,被人推了进来。 她金发紫眸,一副欧洲人的五官,却说了一口流利的中文,因为保养得当,所以人到中年,眼角的纹路也细得几乎看不见。一眼望过去,不禁被她脸上夹杂着寒意的美丽雍容所惊艳,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深不可测,暗藏的机锋比之厉东庭这种常年在战场吹毛饮血的男人都毫不逊色。 她身后跟着许多黑衣人,阵仗大得出奇。 还有……一个西装革履、温淡矜贵的中年男人。 就连院长都点头哈腰地跟在二人身侧。 厉东庭仅仅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她的身份。 心头的巨浪澎湃翻涌,砸碎在了崖岸上。 他起身,以军人之姿僵硬地行礼道:“圣座。” 江姗看也不看他,让身后的保镖推着轮椅径直从厉东庭身侧擦过。 那无形之间的高傲无疑是在狠狠践踏厉东庭的自尊。 可,眼前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厉东庭无法顶撞,也无法承担顶撞之后的后果。 “言。”女人坐在轮椅上,气势却逼得整个病房都压抑沉闷起来。 唐言蹊一点点收拢眉心,与她对视,心里七上八下,“……妈。” “我是来接你回去的。”江姗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这次你的意见不作数了,来人,带走。” 第178章 不需要你替我出头 唐言蹊还在思考着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江姗身后的两个手下就已经上前,一左一右地搀住她,“大小姐,失礼了。” “等等……”她甩开了那人的胳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轮椅上的女人,细眉紧拧,十分困惑,“妈,这是要干什么?您为什么在这里?” “言言。”女人身后长身玉立的男人走了上来,一张英俊淡漠的脸上一如记忆中没什么表情,嗓音很低很沉,透着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你妈妈听说你受伤了,很担心你,特意过来接你回家。” 接她……回家? 唐言蹊抿了下唇,忽然扶额笑了,“我怎么不记得我还有家……” 江姗脸色微僵,眸间温度骤降,凉得好像冬日夜色中的风,卷着片片雪花,“你这是在和我闹脾气吗?” 唐言蹊低着头,目光所及之处是被白色的绷带层层包裹住的手心,“我不敢。是我做错了事让您失望,您不想认我这个女儿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毕竟带我回去……也有辱门楣。” 她一番话说得心平气和,好像发自内心的这么想。 江姗眉头一皱,刚要开口,肩膀就被男人温热的手掌盖住,“姗姗。” 他截住她的话,“我和言言谈一谈,你先去门外等我。” 厉东庭在不远处打量着这一幕,寒眸漾开几丝嘲弄。 寻常人家都是母亲比较善解人意,相较而言父亲疏远一些,唐言蹊的父母倒好,母女之间一见面分分钟像是要擦出刀光剑影,还需要父亲来开解。 江姗抬头看了丈夫几秒,收住脸上的不悦,对身后的保镖打了个手势。 待保镖将她推出病房门外,唐季迟似有若无地掀起眼帘往厉东庭那边一扫,静中含威的一眼,竟让厉东庭这个骨头硬朗的军人都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板着脸道:“唐先生,我受兄弟所托,要在这里守着她。” 唐季迟温温淡淡地一扬唇,“陆仰止?” “正是。” 他单手抄袋,姿态闲适,却也无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尤其是一张口,语气云淡风轻,偏生讽刺入骨,“怎么,他死了?” 厉东庭蹙眉,“唐先生……” “他自己的女人自己不会守着,叫兄弟来替他?” “他受伤了,在包扎伤口,有些麻烦。” “那不如我直接一枪崩了他你看怎么样?”唐季迟客客气气地笑了笑,“省得麻烦了。” 聊到这里,厉东庭才直观感受到了男人的怒火,不禁一震。 大概是他太善于收敛和隐藏情绪,道行甚至比陆仰止还要高上几筹。 唐季迟收起和蔼的笑脸,表面的风平浪静下,隐约透出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道:“我女儿虽然不是什么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也远远轮不到外人来给她委屈受。叫他趁早滚过来,我没多少时间和耐心。” 厉东庭的手掌在无人可见处攥紧,不动如山地应下:“是。” 说完,大步离开。 唐言蹊盯着他挺直的背影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落在男人身上。 这个她从小……就没怎么认真打量过的男人。 唐季迟也就不闪不避地任她看,过了许久,见她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才换了副口吻,低低笑着开口:“才四五年没见你,瘦了这么多。” 唐言蹊迎着他的眼神,面色无改,“七年四个月零十五天。” 气氛有些尴尬。 唐季迟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勾唇,“爸爸老了,记性不好。” 唐言蹊也学着他的样子不走心地笑了笑,“嗯,我知道。” 男人盯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你突然跑到欧洲来,干什么?” “捉奸。”床上的女人面容苍白,没有喜怒,没有温度,回答得也很干脆,“我老公过来救别的女人我看不爽,过来捉奸。” “…… ”唐季迟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扳指,深眸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女人年轻沉静的眉眼,总觉得好像上次见到她还是个满脸泥土的女娃,一眨眼竟然也学会了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倒是,和门外那个人越来越像了。 他的声线低沉平静,似叹非叹,“言言,何必非要这么倔?” 承认自己是为了妈妈回来的,有这么难吗? 唐言蹊也不知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听懂了不想理会,没吭声。 “跟你妈妈回去吧。” 唐季迟的话刚说一半,病房的大门就被人倏地拉开,男人寒着一张俊脸,目光是劈山断石的坚定沉凝,以一种近乎宣告的口吻道:“她不会跟任何人离开。” 唐季迟抬眼看过去。 是披着病号服的陆仰止。 看得出他来得很急,脚下的拖鞋都没踩稳,身后还跟着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小护士。 两人视线对上的刹那,空气里好像有根弦蓦地缩紧,用力被抻断——那是种两强相遇的气场,无声无形,却极具杀伤力。 唐言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外的男人便迈开长腿大步走到了她身旁。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挡住了不少灯光,在她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也让对面的唐季迟眼里落下了深深浅浅的斑驳,“你就是陆仰止?” 陆仰止顿了两秒才答:“是我。” 他的语气其实不算有多挑衅,无非就是与寻常的冷静沉稳。但是对于唐季迟这样久居上位的人来说,晚辈不表现出敬重和示弱,那就是已经是种挑衅了,他的眼风于是也冷冽逼仄了许多,“你知道我是谁?” 陆仰止唇边漾开一丝笑,从善如流地问:“您是?” 床上,唐言蹊“扑哧”一声竟笑了出来。 唐季迟沉着眼眉,冷声道:“我是她父亲。” 陆仰止伸手把女人搂进怀里,亲昵又宠溺地揉揉她的长发,低声温和道:“是吗?言言,你父亲来了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唐季迟觉得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和一个后生晚辈置过气了,面前这个陆仰止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他有种怒意往头顶烧的感觉,好在他压得住火,讽笑,“连言言的双亲都没见过,你以为你和她这种关系算什么?” “我以为?”陆仰止微微直起腰身,不卑不亢地对上对方的审视和质问,从容道,“我以为我会在五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见您一面,没想到,”他顿了顿,扯开唇角,“您贵人事忙,连女儿的婚礼都无瑕出席——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是晚辈眼拙了。” 说完,他也不顾对面男人的反应,低头问怀中的女人,“等这么久,是不是饿了?” 唐言蹊点头,淡淡道:“有点。” “言言。”唐季迟声音厉了几分,“我和你说的话你是当做耳旁风吗?” 陆仰止长眉一拧,见不得旁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对自己的女人吆五喝六,尤其是听了这话,她的表情明显变得难看。 不管那人是她父亲还是谁,他都无法视而不见,正冷着脸要开口,衣袖就被女人轻轻拽住。 她淡声道:“我家的事,不需要你替我出头。” 陆仰止眸色暗了暗,“言言。”他握着她没受伤的手,把玩着她细软的手指,似笑非笑,“你这手借刀杀人使得漂亮,我不在乎被你怎么利用,但是过河拆桥这种事,总不好做得太快,嗯?” 如若不需要他替她出头,她大可以一开始就打断他和唐季迟的对弈,不必等着借他的口来讽刺唐季迟父母这么多年来对她的不管不问。 陆仰止很清楚,她之所以没一开始就把他赶出去,无非,就是需要个庇护。 能和父母抗衡的强大的庇护。 他知道她对“父母”两个字有着很深的芥蒂,所以哪怕是被她这样利用,他也无所谓。 不过她事成之后立马翻脸不认人,却让他有些不悦。 还什么“我家的事”。 那男人何曾真正把她当女儿、给过她一个家? 唐言蹊被人说中心思,脸色稍白,垂下眼帘,陆仰止却没想和她计较,依旧温声不改宠溺地问她:“想喝粥还是喝汤?” 唐季迟俊脸蒙了层阴霾,看着女儿和“女婿”—— 一个是心机明显冷漠寡淡,一个是装傻充愣温柔体贴。 明明在他印象中,一直是他的傻女儿追着陆家那个无心无情的三少爷跑,怎么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恰好相反? 忽然想起出门前姗姗说的那句,她很快就不是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蠢蛋了。 唐季迟似乎有些懂了什么,眸光深了几分,“言言,当年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妥,但你妈妈她也只是为了大局着想,所以才不得不——” “所以。”唐言蹊静静开口,语调自始至终都没有过起伏,“她现在把我接回去,又需要我为她的大局做什么事?” 唐季迟皱眉。 老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的女孩果然……太让人头疼。 姗姗要接她回去,的确不是没有理由的—— 庄清时被陆仰止活着带出了地牢,也就意味着,瑞士银行里,那份证据,只有唐言蹊能取出来了。 第179章 我……病了吗? 姗姗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唯一的证据流落在外。 唐季迟何其懂她,却也无法阻止妻子的所作所为,只能帮腔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妈妈做事有她的理由。但这件事对你也没有坏处,嗯?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们多陪陪你,现在——” “现在不想了。”唐言蹊云淡风轻地打断他的话。 陆仰止微微垂眸就看到她脸上不悲不喜的平静。 那是千帆过尽后,对什么都再也提不起希望的死寂。 他心里一紧,握着她没受伤的手,不着痕迹挡在女人前面,对唐季迟道:“唐先生,言言的身体状况你也看到了,医生说她还需要静养。等她身体好些了,我再带她回唐家看望你和伯母。” 一席话说得平缓有力,几乎听不出他也是个去了半条命的病号。 唐言蹊眯了下眼睛。 拿自己女人没办法不代表他拿这个后生晚辈也没办法,“你是她什么人,有资格替她决定去留?” “我是她的丈夫。” “结婚证呢。”唐季迟冷笑,“拿来我看看?” 年轻男人英俊的眉宇间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滴水不漏的沉稳,“没有带在身上,唐先生如果想看,明天我差人送过去。” 唐季迟唇角的冷笑更浓了,讽刺之意昭昭,“陆仰止,别说你根本拿不出你和她是夫妻的证据,就算你们真的结婚了,也要我这个当爹的点了头你才算是我唐家的女婿。我家里有最好的医生,现在我要带我女儿回家养伤,有你说不的份?” 陆仰止依旧是波澜不惊,“如果唐先生带她回家真的是为了养伤,晚辈当然没有意见。”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里,有冰冷的锋芒一闪而过。 唐季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在谁的地盘上?” 话音一落,门外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这句话的力度,有几名黑衣保镖猛地打开了病房的门,虎视眈眈对着重伤的陆仰止,只差把枪端起来了。 陆仰止亦是不甘示弱,慢条斯理地说了句:“伯父,这里是医院,您是长辈,我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话虽这样说,可他却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坚不可摧的立场,“医院外面都是陆家的人,今天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都别想把她从我眼皮底下带走。” 就连她父亲,也不行。 唐言蹊被这短短几秒里的刀光剑影吓得一怔,尤其是当门外唐家的保镖掏出枪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然白得没法看了。 陆仰止的俊脸霎时间沉黑如墨,干脆利索地扳过他手里的枪,卸掉弹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把那人踹出了视线之外,冷声喝道:“滚出去!” 陆仰止动手毫不留情,唐季迟只看到眼前一阵黑影,速度快得惊人。 转瞬间,他已经回到床边,搂住床上的女人,低低哄着:“没事的,言言,我不会让他们带你走,你不喜欢的东西再也不会出现,不怕,不怕,嗯?” 方才厉东庭来叫他的时候便和他说了,唐言蹊好像对枪声格外敏感。 陆仰止稍作思考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眼下看着女人没有血色的脸蛋,只觉得心脏都绞紧蜷缩在一起。 自从她所谓的“父母”来了之后,她的脸色就越来越差了。 他忍着心头往外冒的戾气,沉声对门外道:“来人,送客!” 唐季迟原本还不想这样收手,可是看到病床上的唐言蹊,还是忍着没有发作。 良久,一甩手,大步离开。 唐言蹊怔怔地看了手背上的绷带很久,薄薄的唇瓣动了好几下,才道:“我不想住在医院里。” 这是她醒来以后对他提的第一个要求,陆仰止大喜过望,吻了吻她的额角,柔声道:“好,我马上让人置办一套房子给你住,给我一下午,晚上就带你离开。” 她的情绪这才被安抚下来,紧攥着他衣衫的手渐渐松开。 余光瞥见男人肩上的沁出的血色,她抿唇道:“你流血了。” 陆仰止一愣,低眉看去,眸色深深,“没关系。” 但是又想到她也许对这些也有阴影,又沉吟道:“我去换件衣服。” 唐言蹊说不上心里有什么感觉在慢慢复苏,那时候种被禁锢着、无法完全挣脱枷锁的感情,她只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在滋长,让她开口也不是,沉默也不是,最后才抬手,摸了摸他的伤口。 男人身形一僵,呼吸都沉了,捉住她的手腕,“言言。” “你应该看出来了,我爸妈是什么人。”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男人的黑眸深邃如渊,“是很意外。” 从前只知道她的家世比寻常百姓要好些,却没想过,她家原来不仅仅是有钱这么简单。 唐言蹊别开视线,轻声道:“在欧洲,你和他们杠上很不明智。” 陆仰止勾唇,语调淡淡的,一如他身上的清香,“在哪里都不明智。” 天主教是世界上最大的宗教,信徒众多,遍布全天下。 又怎么是他离开欧洲就得罪的起的? 唐言蹊闻言没有太多惊讶的感觉,静静开口:“把我送回去吧,刚才是我——”她顿了顿,阖眸,“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只要是江姗想做的事,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就算不择手段她也会做到。 她明知如此,还把陆仰止牵扯进来。 “你刚才没有向我求救。”男人抚平她眉梢的褶皱,低低徐徐地笑着,“是我看不惯别人逼我的女人做她不喜欢的事,是我想多管闲事在你面前表现一番,无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你都不用负任何责任。” 女人被他握住的手指轻轻瑟缩了下,吸气吐气变得困难,“陆仰止……” 不是这样的。 然而男人还在以同样平铺直叙的口吻继续说着:“就算最后我被你爹妈手底下的人暗杀了,也和你无关,都是我的决定。” 他知道,他会做这些选择,都出自她有意无意地“诱导”。 从唐季迟江姗夫妇一进门开始,唐言蹊就在用自己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向他传达一个信号——她不想和他们走。 陆仰止看得出她这些小动作,但他再也不想把有关她的一切想得太坏。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是在利用他,那又如何呢。 就算她真的希望他和她父母杠上,那又如何呢。 无非,就是两种两种结果—— 要么,他帮她摆脱父母的捆绑。 要么…… 他被她父母从她身边彻底清除。 “言言。”男人的吻从她额头落下来,一路向下,细细密密地印在她的腮帮,唇角,最后攫住她绯色的唇瓣,伴随着他低哑的声线,“我不知道昨天的事会给你这么大的打击,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在你心里会这么重要。” 她现在的心态几乎是被两种极端的感情扭曲着的。 陆仰止感觉的到。 一边,是想要甩掉他,和他再无瓜葛。 一边,是忍不住想要在拉着他坠落悬崖前把他远远推开。 否则她也不会再次提起她父母的身份,暗示他小心,给他最后一次从漩涡里抽身的机会,甚至,关心他肩膀上的伤。 这是她的恨和她的爱。 不仅撕扯着她自己,也撕扯着陆仰止,让他心如刀割,“我真的不知道,言言。”他的声音愈发低霭,有如被困在牢笼中的困兽,懊悔,找不到出口,无力回天,不知所措,“如果我知道,肯定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更不会……” 给她亲手杀了顾况的机会。 人命是世间最没有挽回余地的东西。 他们的感情牵扯上人命,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许多。 “你可以怪我,但是你不能离开我。”陆仰止认真且郑重地盯着她空洞的眼睛,“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好起来三个字,让唐言蹊的死水般搅不动的眼神突然晃了晃。 女人抬头看着他,失神地问:“我……病了吗?” “是的,言言。”陆仰止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在心上开了个大口。 冷风不停地往里灌,热血却在汩汩往外涌。 他喉结滚动,沉沉地说出最后三个字:“你病了。” pts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也只是和医生浅尝辄止地聊过几句,还不知道程度有多重,也不知道临床反应是什么,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后续一系列的检查。 但是,他对她的情况十分忧心,因为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医生说这样很容易引发产前忧郁。 无论对母体,还是对宝宝,都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陆仰止刚刚听说的时候,只觉得像是有人一锤子敲碎了他的骨头,是种钻到骨头缝里的疼痛,他问医生要怎么办,医生却反问,你是她的病因,你问我怎么办? 西方的医生和他不熟,自然说起话来也不顾及他的身份:“如果孕妇有什么三长两短,秒秒钟就是一尸两命的情况,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吧。” 第180章 你到底在哪? “这样啊。”面前的女人闻言只是歪了下头,头发稍稍从耳后落下,轻袅又慵懒地笑着,“难怪我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 陆仰止愈发摸不透她的心情,大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直到门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敲了敲门,走进一人,对陆仰止道:“陆总,副董事长刚打电话说她过来了,刚下飞机,我们已经派人去接了,您看……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合适?” 陆仰止一怔,第一反应竟是低头去看床上的女人。 “她不是被禁足了吗?”唐言蹊淡淡地问,“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仰止皱眉,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回去,门外的人冷汗俱下,“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副董事长来得匆忙,根本没通知任何人。她只说要见陆总您,还有……”那人顿了顿,视线落在病床上,神色古怪,“唐小姐。” 陆仰止还没说话,唐言蹊便开了口,“我不见她。” 她和陆远菱,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吗? 她说得轻描淡写,又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门外的人十分尴尬,只好向陆仰止投去了征询的眼神。 谁料男人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眼里丝毫容不下其他,低声道:“好,你不想见她,我让人送她去酒店住。” 唐言蹊愣了几秒,闭眼,唇角痕迹嘲弄,“那不是你姐姐吗?你舍得?” 陆仰止却比她还执着这件事,“酒店而已。”他摸摸她的长发,面无表情,“又不是送她去死,有什么舍得不舍得。” 更何况,现在为了她,他什么都要舍得。 “你不想见她,那就不见,你不喜欢的事,一件都不必再做。”陆仰止沉沉的嗓音缭绕在她的耳畔,本来是曾经让她爱到骨子里的声音,唐言蹊却提不起一点兴趣来。 她发现自己的感官好像正在流失,消退。 就连手掌上的刀伤…… 她低头望着手心,忽然用力攥了下。 鲜血蓦地从伤口里沁出来,她无动于衷地看着,男人却比她先变了脸,充满温情的连上一瞬被寒意盖满,伸手紧紧捉住她的手腕,又心疼又恼怒地斥道:“唐言蹊,你的脑子长哪了,伤口裂了好玩吗?!” 女人抿了下唇,“不小心。” 那表情实在说不上有多真诚。 陆仰止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他看着她的样子也知道她是故意的,可是除了相信,她别无他法。 因为唐言蹊不是那种会故意伤害自己的人,自残自杀这种事,她向来是最不屑的。 陆仰止黑着一张脸叫来了护士,把她手上的伤口重新包扎一遍。 整个过程中病房里遍布着低气压,护士都忍不住在心里猜测,这两个人是不是吵架了? 但她却发现那个英俊卓绝的男人一边面色沉郁地训斥着床上的女人,一边却又在用手有意无意地挡着她视线里血肉模糊的伤口,甚至到了最后,还紧蹙着眉头冷声对她说:“疼就喊出来。” 低头的瞬间怦然心动,大概这就是爱情应该有的样子。 一边生气,又一边担心。 能被这样的男人放在心上,怕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唐言蹊却从始至终都没吭过声。 眼神无波无澜地盯着窗外,好像那惨不忍睹的伤疤根本不在她手上。 待这边包扎完,护士退出去后,陆仰止才漠然一眼扫向门外的人,沉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门外的人低头擦着冷汗,“陆总,我是觉得……送副董事长去住酒店,不合适吧?” 陆仰止正是满腹的怒意没处发泄,薄唇一勾,眼波要多凉有多凉,“我做的决定要你来评价合不合适,不如你替我做个合适的决定?” 那人吓得半天才蹦出一句:“陆总,我不敢。” “不敢就滚出去。” 那人沉默,为什么总觉得好像是屋里的女人惹了他,他却把气都撒在别处? 无奈道:“是这样的,陆总,厉少将说现在出于非常时期,对方的头目还没捉住,随时可能对我们的人施以报复,副董事长手无缚鸡之力,又带着小小姐,让她一个人出去住……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危险?”男人冷笑,那目光比危险两个字都要危险,“这么说我养你们都是在养废物了?” 床上的女人眉梢却倏地一敛,出声打断:“你说陆远菱带着谁?” “小小姐。” 陆仰止也才注意到他话里多加的这三个字,脸一沉,“大姐把相思带过来了?” 这两个人一起看向他时,压力加了不止一倍,那人低着头,“是的。” 唐言蹊的心不自觉揪成一团,久违的感觉到了一股压抑。 手上贯穿的伤口没能让她皱一下眉头,听到这个消息,她却烦躁了起来。 她走得匆忙,都没顾上和相思交代,就把孩子送到了陆老将军那里寻求庇护。 陆远菱那个蠢货自己跑过来送死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拉着相思一起?! 心口团起的戾气越来越多,多得几乎收势不住,在抬头看到男人同样冷峻的容颜,她讽刺地笑了,“她能想到利用我女儿的办法,也是难为她了,现在看来不想见她都不行了。” 陆仰止听她把话说得这么尖锐,其实都是事实,但总觉得有什么和从前不同了。 他俯身抱住她,屏住呼吸片刻,又沉沉地吐出来,“先吃点东西,我们吃完再说,嗯?” 唐言蹊不吭声。 明显就是气极了。 “我让人把相思接回来,你不想见大姐,就让她自己留在酒店里住。”陆仰止端起床头的粥,和一堆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一起,碗里还是温热的,他把勺子递到她嘴边,“不说这件事了,我会解决,现在张嘴,乖乖把粥喝了。” 唐言蹊咽了一口粥,僵硬着脸,一字一顿道:“陆仰止,我的孩子如果在陆远菱手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就真的玩完了。” 这话。 男人的猛地一顿,勺子里的粥滴落回碗中。 黑眸深处泛起丝丝寒芒,他不愿意从她嘴里听到“玩完了”这样的字眼。 “大姐向来对相思视如己出,她不会做什么。”男人眼里的暗色浓得快要滴出来,“言言,和我在一起让你这么不开心吗?三句里面有两句都在暗示我分开,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 唐言蹊亦是迎上他的视线,“所以,我就该容忍她的所作所为,来让你喜欢?” 陆仰止听着她针锋相对的口吻,忽然就想起了兰斯洛特。 她这种下意识的反抗,大概就是从那次事情发生了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他不知道那件事他做得哪里不合适,也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换了别人,还有什么更好的处理办法。 兰斯洛特是她的亲人,陆远菱又何尝不是他的亲姐姐? 爱是没有人能够解开的两难。 …… 罗马城。 大街小巷里飘荡着别具风情的异国小调,歌声悠扬婉转,让人身心舒畅。 天色渐渐暗下来,沈月明打电话给容鸢,说是要和她共进晚餐,她拒绝了一次,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打过来。 反反复复了很多次,容鸢都挂掉了,最后一次,她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在哪。”那边的声音冷冷清清,远不如方才那么热情。 容鸢闭着眼睛笑,果然男人对猎物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她睁开眼,看了看手里的高跟鞋,又看了看身旁空了半瓶的红酒,最后视线落在泡在游泳池里的半截小腿上,“我!不!去!” 那头的人顿了顿,觉出了几分不对,“去哪?” 容鸢打了个酒嗝,扒着游泳池边的栏杆,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说了,我,不去!你很烦!” 电话那头,男人沉了脸,“容鸢,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哪?” “你管我在哪,不用你来接!我不想和你吃饭!”她靠在栏杆上,醉意阑珊中觉得男人说话的声音十分惹人厌烦,想也不想就直接把手机扔进了水池里。 看着水面上一溅几尺高的浪花,她又痴痴地笑了,抬头对着漫天的星斗,不知说给谁听,“霍无舟,你看……嗝,我也不是,嗝,没人喜欢的……大家都想约我吃饭,我为什么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手机沉进水里,冒出一串串气泡。 把男人最后的声音也淹没了进去。 听着电话断掉,霍无舟素来疏云淡月般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冷到极致的神色。 他握紧了手机,冷笑,这是出去喝酒去了? 果然他不该想着反正人都到了欧洲,办完老祖宗交代的事,不如打个电话问问她人在哪里。 他把手机扔回兜里,披上外套,便准备去和唐言蹊他们回合。 这个女人的事,她再也不想管。 可是刚走出几步,心里某种尖利的念头就急速生长起来,利刃戳破了他的胸腔,让他无法再继续视而不见。 霍无舟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刚好看到了一家欧式网吧,脚下不听使唤,就这么信步迈了进去,走到一台电脑前坐下。 几分钟后,他面无表情地记下一串地址,出门随手拦了辆出租车,将纸条递上去,冷冷道:“去这里,马上。” 第181章 随你信不信 霍无舟下车后,抬头打量着眼前这家奢华恢弘的酒店,坐落在市中心的景观区附近,窗外就能看到威尼斯广场和古城的夜景。 脸色沉了又沉,他记得,容鸢最喜欢这些外表气派明亮的东西,就像每次在商场看首饰,她总挑最闪亮钻最大的拿。 沈月明为了博她欢心,还真是下血本。 他拢了拢衣襟,大步走进了酒店大堂。 容鸢此刻还在套房外的游泳池旁吹风,水纹撩在她的皮肤上,泛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打了个哆嗦,被突如其来的降温吹得有些酒醒,便扶着扶手起身,一不小心,一脚踢翻了脚下的红酒瓶。 酒液汩汩流进泳池,容鸢眯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管,跌跌撞撞地往屋内走。 很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住,显得很空旷。 她没有开灯,就这么湿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她猛地捂住嘴,跌倒在沙发旁。 霍无舟让服务生打开房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穿着一条布料稀少的睡裙,身上还有湿漉漉的痕迹,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七扭八歪的倒在沙发旁边,面颊嫣红,眼神迷离。 他打开灯,心中有股无名火“蹭”地就蹿了起来,大步上前把女人捞起来,闻到她身上的酒味,皱眉,冷冷问:“你这是喝了多少酒?” 容鸢在昏沉中感觉自己被人整个抱了起来,不舒服地挣扎了几下,眼皮沉得打不开,“你……谁……” 霍无舟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又跳,捉住她不老实的手,目光环视四周,却没见本该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你就在这里自己喝?” 不知怎么,问出这句话,他心里好像有什么拧紧的东西微微放松了,语气也缓和了些,“沈月明人呢?” “沈月明……”容鸢还记得这个人,扶着额头,很疼,不愿意睁眼,痴痴地笑,“你不就是……沈月明……” 刚刚有所缓和的温度刹那间又降了下来。 甚至,比刚才更冷。 容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在了柔软的大床上,摔得她七零八落,疼得五官都皱巴在一起。 “看清楚我是谁。”男人骨节修长的手指蓦地攥住她娇巧的下巴,字里行间有戾气浮动,“容鸢,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容鸢被掐得疼了,睁大眼睛又将他看了几眼。 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俊美有型,无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那双眼睛深沉无底,蓄着冷清的怒。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她猛地打掉他的手,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转身就裹住了被子,“你好烦啊……烦死了……” 说完,还伸脚去踹他。 霍无舟下意识攥住了她踹过来的脚丫,那冰凉细腻的触感让他呼吸一窒,不知怎么,很长时间都没有松手。 目光落在她脚腕的刻字上。 ogier。 在屋里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情暧昧。 脚,已经是女人相当私密的部分了,就像脚链同样承载着色、情和占有的意义。 她为什么要把他的名字纹在这里。 就这么喜欢他吗? 霍无舟向来不以被什么人喜欢欣赏成就自己的虚荣,可是不得不说,当他知道容鸢对他抱了其他心思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厌恶和复杂,而是……不为人知的喜悦。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悦? 霍无舟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愿意想。 如今在这静谧的环境里,他却突然生出静下心来好好和自己聊聊的冲动。 只是耳畔又响起容鸢当日凿凿的言语:“哪个女人年轻的时候没喜欢过几个错误的人?何况你霍无舟长得又不丑,本事又大,还满身都是故事,这样的男人莫名其妙出现在我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陪伴几年,动心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他是错误的人,呵。 霍无舟低头觑着她。 喉结一动。 容鸢感受到面前压下来的阴影,微微打开眼睛,就看到一张放大的俊脸,薄唇正对着她的眉心。 是她从没有感受过的温柔和动情。 一瞬间,容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咬着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半晌,待男人的薄唇离开,她才闭上眼侧过身,把被子裹得更紧。 男人看到她的动作,一顿,眸光深了深,淡淡开腔:“我还以为既然你已经选择了假装醉酒,刚才就应该直接扑上来撒泼。” 容鸢没动。 脑袋还是很疼,她却很清楚,身后这个人,是霍无舟。 因为她听到了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 他竟然真的在意大利! 他刚才在做什么! ……吻她? “刚才我给你打电话,听到你喝多了,所以过来看看。”男人站在她身后,一如既往的淡漠,“晚上睡觉把门锁好,”他说得很嘲弄,“叮嘱一下外面的服务生,别什么人都带上来给他开门。万一我是个登徒子,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今天晚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还想说她那件睡衣。 以前在国内从没见过她穿这么暴露性感的衣服,和沈月明出一次国居然还专门准备了这种衣服? 但是想了想,话音咽在嗓子里——这些,和他都无关。 思及至此,霍无舟眸色一暗,便转头往门外走。 就像他来的一样随意、不经过任何人的同意。 容鸢借着酒劲忽然觉得愤怒,她蓦地掀开被子,瞪着那人被灯光拉长的影子,“霍无舟!” 男人身影一停,没回头,“还有事?” “你刚才是在吻我!”她死死盯着那道背影,“是不是?” 话音掷地有声,却没激起半点回应。 容鸢把手里的被角攥紧。 他怎么能这样。 明知她喜欢他,而他不喜欢她,却还这样撩拨她。 他凭什么?! 她已经在躲了,她已经在退了,她已经在试着接受别的男人来麻痹自己、忘记她了,为什么这个男人却还阴魂不散地围绕在她身边每一寸空气里,为什么不给她她想要的,还要这样没完没了地吊着她? “没有。”良久,男人淡漠地回答,“是你的错觉。” 错觉? 女人一愣。 眸间好似被什么击中,短暂混乱,无法掩饰,落下几分深深的伤痕,很快又被嘲弄盖过。 “霍无舟。”她慢慢走下床,往他的方向跟过去,“你当我是智障吗?谁碰过我哪里我感觉不到吗?还是你对自己就这么有自信,觉得我容鸢贱到做梦都梦到被你亲被你吻?!” “你为什么要到意大利来?!你没事给我打什么电话?!我喝醉了关你什么事?!” 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 一种极度的无力感从霍无舟心底滋生,他很怕和这样的她对话,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会推倒出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你喜欢我。”容鸢在他身后一步距离站定,平静地吐出四个字。 霍无舟的身躯猛地一僵。 “我能想到的,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这么多事的理由,除了喜欢,没有其他。”容鸢继续道,“你不要说你是为了我哥照顾我!我和你说过无数遍,喝酒交朋友这种事,就算是我哥还活着,他也不会干涉我!你根本没有立场——” 话都没说完。 容鸢被巨大的力道钳制住,重重压在了墙上。 她怔然看着头顶的男人,阴影中,能感觉到他一双眼睛里充满某种暗色的危险。 偏生他说话时还是那副淡漠疏离、事不关己的调调,“是,又怎么样?” 容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对上男人的眼睛,“什么叫是又怎么样?” 她脸如火烧,“是的话,那就说明你——你对我——” 她脸上小女孩一样的绯红让霍无舟的嗓子顿时感到了几丝干涩,“我对你什么都没有。”他握住她皓腕的手一寸寸收紧,“这一切只能说明,我是个正常男人。” 他勾唇,目光肆意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个来回,调侃讽刺,“容鸢,你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孩子了,正常男人见到女人穿成这样躺在床上都会做的事,在你看来很难理解?” 正常男人见到女人穿成这样躺在床上。 容鸢心底的情绪慢慢蓄满,膨胀,撑破了心脏,眼瞳里有什么渐渐破碎,“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霍无舟冷笑,松开她的手。 下一秒,却被女人搂住了腰。 他深讳的眼底滚过浓烈的愕然,因为她紧贴着他,很轻易就能感受到她胸前的起伏和柔软。 有什么地方开始起了变化。 霍无舟一口气沉不下去,猛地要推开她,她却把他抱得很紧,破罐破摔一般撞进他的视线里,轻笑,“正常男人在这种时候该做的事,好像也不是推开我。” 霍无舟闻言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他忍着逐渐跃出的青筋,低声问:“那依你看,我该做什么?” 容鸢仰着头,也不知道是酒精烧得她浑身发热,还是眼前这个男人让她心跳加快。 她抛开所有的念头,下定决心,踮起脚尖就狠狠吻了上去—— 第182章 到底谁才是你妈妈? 英国,伦敦郊外。 黑色的高级轿车穿破雨雾,灯光刺眼,堪堪停在了郊外的一处庄园门口。 欧洲天气多变,尤其是冬天,总是在下雨。 唐言蹊不大习惯这种气候,总让她觉得心口压抑。 司机最先下车,撑开一把很大的伞,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陆总,到了。” 男人下了车,一回头看到车里的女人还盯着细密的雨雾发呆,眉头一蹙,伸手便要去抱她。 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女人忽然激灵一下转过头。 那防备的眼神就这么让男人的手顿在半空中。 他喉结一动,低声道:“言言,我抱你下车。” 唐言蹊的目光掠过他肩头的绷带,淡淡开口:“不用,我自己能走。” 说完,扶着车门慢慢走下车,却被男人长臂一展带进怀中。 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很强势,声音却格外温柔,“外面下着雨,路滑。” 唐言蹊波澜不惊地推开他,“你还有伤。” 边说边踩着石头上的水花,自己撑开一把伞,静静地走向庄园深处。 司机见自家老板面色沉凝,忍不住开口打了句圆场,讪讪道:“陆总,您不要太忧心,我看唐小姐还是挺关心您的伤势的。” 男人勾了下唇,一双黑眸里弥漫着凉凉的嘲弄,“她那不是关心我的伤势。”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字如刀锋,划伤的却是自己,“只是,不想让我碰她而已。” 司机一怔,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庄园里暖气开得十足,唐言蹊一进屋便自觉地脱下湿了衣角的外套,打量着四周。 要在短短一下午购置这么一处园子还找来几个会说中文的女佣,看来他也是下了功夫。 佣人一见她进来,便端出了茶,“唐小姐,外面天气不好,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她打量着刚进屋的女人,视线有些放肆也有些疑惑—— 陆总人都还没到,就专门叮嘱她们准备了一堆唐小姐爱吃爱喝的东西。 于是她们私下里都很好奇,是什么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人儿能让男人舍得花费这么大的手笔? 可是这一见,倒也没多特别。 素颜朝天,憔悴苍白,尤其是那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沉沉的寂寥。 这女人漂亮归漂亮,不过比她漂亮的大有人在,几个佣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觉得奇怪。 唐言蹊感受到了那些打量的目光,满心的锐气早就被挫得不剩下什么,更是疲于计较,接过茶杯就要喝茶。 谁知在佣人递茶过来时,茶杯在她手里一滑,整个跌落在地上。 “啪啦”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四溅。 紧接着便有一道挺拔的身影疾闪而来,把女人整个护进怀里,鹰眸如隼,凌厉地望向一旁的佣人:“怎么做事的?滚出去!” 佣人一惊,来不及为这惊为天人的俊容而惊艳,就被他阴沉的视线震慑。 她低着头,咬唇,不服气,“陆、陆总,刚才我是把茶递到唐小姐手里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 微一抬眼,看见被男人护在怀中的女人,面色比刚才还要白,好像突然收到了极大的惊吓。 她不禁心里发怒,不就是摔了个茶碗,至于被吓成这样?这女人是豌豆公主吗,还听不得半点响声了? “我让你滚出去,听不懂?”男人的脸色更寒,“是不是要我找人把你请出去?” 佣人委屈不已,一旁的其他人也战战兢兢地帮忙劝说:“陆总,您看唐小姐她也没伤着,能不能就饶了露露一次?更何况刚才露露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唐小姐自己不小心……” 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茶杯,陆总怎么能怪到别人头上? “您这是是非不分呀。”露露小声抱怨。 “我就是是非不分。”陆仰止冷笑,寒眸中愈来愈多的不耐涌出来,“那又如何?” 对面二人哑口无言。 连后来跟进来的司机都被这一句震惊。 什么叫——我就是是非不分? 陆三公子的品行,尽人皆知。 可是如今,他已不是那个明辨对错、赏罚分明的上位者了。 为什么。 为了他怀里那个女人吗? 露露还要说话,却被身边人死死拽住,连身后的司机都在冲她摇头。 陆仰止却没再看她一眼,只把女人抱起来,一步步朝卧室的方向走去,留下一句冷漠的话:“把这两个人换掉,谁有意见,一起辞退。其他愿意留下的,手脚最好都伶俐点,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你们所有人一起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纷纷低头,不敢造次。 偶有人大着胆子看过去,却看到那个前一秒还发着雷霆之怒的男人,下一秒却低头在女人耳边说着什么。 面色之温和,几乎和刚才判若两人。 露露委屈得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擦着眼泪,“凭什么呀,我要进去和他理论!” “姑奶奶,你就别找事了。”司机无奈地开口,“如果你不想在整个罗马城里都混不下去,最好不要再去触陆总的霉头。” “可是我做错什么了?” 司机摇摇头,“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陆总他……” 他对唐小姐那种病态的执拗,是别人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拦的。 “唐小姐对声音比较敏感,你们最好都注意着些,别再弄出什么太大太突然的声响,会吓着她。” …… 卧室里,唐言蹊被放在柔软的床垫上,看到男人肩膀的伤口隐约沁出血色,她微微垂下头,别开视线,“其实你不用对她们这么严厉,刚才确实是我自己不小心。” 男人低眉看了她两秒,唇梢攀上一丝凉薄的笑,“这时候说,不嫌晚?” 唐言蹊一愣,看到他眸间的浊黑,瞳光一闪,皱了皱眉,“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陆仰止对此避而不答,反道:“晚上想吃什么?中午喝粥的时候看你一脸不情不愿的,是想吃别的了?” 这种无声无息的温存让唐言蹊无端烦躁起来,她握了下拳头,盯着对方的脸,“你知道我是故意的,还要开除她们?” “无所谓你是不是故意的。”陆仰止淡淡开腔,“你不喜欢她们,那就辞掉。” 这话倒是让唐言蹊喉咙一塞。 她顿了顿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她们?” 男人俊漠的眉峰没有丝毫波动,稳如泰山,仍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下次这种事,直接告诉我,不必绕个弯子。杯子里的水那么烫,溅在身上怎么办?” “陆仰止……” “我说过。”他的嗓音不具备什么杀伤力,却连每个标点符号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让人很容易陷入他的节奏里,“我是非不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他看到女人苍白细腻的脸蛋上浮现出的复杂神色,低低笑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喜欢谁不喜欢谁都写在脸上,心里藏不住事。同样的,你也该了解我,我一开始喜欢你的时候你就不是什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女人,所以,想让我讨厌你,这种把戏还差远。” 目的被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拆穿,唐言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男人看她的眼神没变,依旧是静水流深,温脉而包容,“你受了伤,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我让厨房准备些你平时爱吃的菜,嗯?” 唐言蹊静静坐在床上,没说话。 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很不喜欢这个男人温水煮青蛙的做派。 不管她做什么事,他都好像能云淡风轻地看穿,并且接受。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他继续道,“你可以闹,随你怎么闹都好,闹到你开心为止。唯独一个底线,就是你不能做任何可能让自己受伤的事。” 就比如,刚才那个碎在她脚下的茶杯。 唐言蹊轻笑,眉目间却淡得捕捉不到什么笑意,“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有点不习惯。” 男人的薄唇一抿,无力感有一次蔓延进四肢百骸,“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对。” 他俯身把她紧紧拥进怀里,字音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低沉如擂鼓,“我以后都会对你这么好,言言,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唐言蹊出神了两秒,而后,她忽地想起什么,抬头盯住男人的眼睛,犀利平静,“是因为你爱我,还是因为我病了?” 男人的身影微不可察地一震。 “我生了什么病要你把我当瓷娃娃一样捧着?”他的反应仿佛在侧面肯定唐言蹊的猜测,她面无表情地举着手指数起来,“癌症?肿瘤?还是什么其他的绝症?治不好了吗?我还能活多久?” 男人沉了眉,不悦地握住她的手,低斥:“别胡说。” “你直接告诉我吧。”唐言蹊道,“我撑得住。” 陆仰止看了她许久,才道:“不是身体上的问题。” 唐言蹊闭了下眼,单手盖在额头上,“这样啊。” 怪不得,她总觉得五感都在被从身体里一寸一缕的抽离。 疼痛感觉不到,喜悦感觉不到,好像这个世界空洞的就只剩下她一具驱壳。 “你别想太多。”他拿下她的手,吻了吻她的额头,态度格外虔诚,“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保持心情舒畅,很快就会好。” 心情舒畅。 她要有多大的心,才能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心情舒畅? 唐言蹊没吭声,陆仰止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心思,眸色一黯。 卧室里猝不及防陷入了沉默,僵持着对峙,谁也没先开口。 还是陆仰止这个喜静的人最先受不了这种沉默,低声道:“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唐言蹊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点点头,拉着被子躺下。 她也没说需要他陪着或是不需要,但在陆仰止看来,这已经是种不必言明的抗拒了。 从她在医院醒来开始,就一直在抗拒他。 若是以前,他还能不由分说地强制锁她在身边,直到她一点点被他攻克。 可是现如今,他却拿这样的她束手无策。 ——你看,她现在不开心了,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要大老远地把我一个连她闺蜜都算不上的人叫过来哄她。 ——恕我直言,陆仰止,如果你连她为什么不开心、怎么哄她开心都不知道,她要你干什么使的? 不得不承认,傅靖笙那女人虽然说话咄咄逼人,但每一句都刚好踩中他的痛脚。 仔细回想起来,从始至终都是唐言蹊追着他跑,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考她的喜怒哀乐,也不需要去关心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以至于在她离开的那五年里,他试遍了所有市面上能买到的红茶,才尝出了她爱喝的那一味金骏眉。 墨岚,一定比他做得更多,更好吧。 怪不得她已经不想和他多说一个字了。 一种嫉妒深深根植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长大,可陆仰止却逐渐发现,浇灌着那种嫉妒的源泉,其实是恐慌。 他知道墨岚有多了解她,知道墨岚对她有多上心,所以恐慌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失去她,所以,才格外嫉妒那个男人。 黑眸间有冷光一闪而过。 墨岚,那个男人很快就会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谁都不能把他的言言抢走。 谁都不行。 …… 唐言蹊是被外面的吵闹声叫醒的。 先是有女孩的声音,后是男人低沉的怒斥,让她安静一些,别吵到屋里的人。 她皱了下眉,扶着衣柜慢慢走到卧室的门前。 陆相思还在仰着脸和父亲争吵:“唐言蹊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她只是在睡觉。”陆仰止道,“你下去等她,吃饭的时候自然能见到。” “这个时候睡什么觉!”陆相思还是不信,“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病了吗?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男人沉了脸,出声对一旁的佣人吩咐道:“把小小姐带下去,不准她再靠近这层楼。” “陆仰止。” 身后,女人沉静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女儿想见的人是我,你做决定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过我的意见?” 门应声而开,男人一回头就看到女人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原地,他眉心一蹙,忙脱下外套搭在她肩膀上,“你怎么起来了?是不是吵醒你了?” 陆相思更是直接就扑了过去,唐言蹊一见她,才觉得心底的千里冰封稍稍融化了些,没理会陆仰止的话,反手抱住女孩,微笑道:“这才几天没见,你又长高了这么多。” 陆相思抬头,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把她上下看了一个遍,打掉了她摸过来的手,不高兴道:“你怎么突然把我送回爷爷家,自己跑到这里来?还有个太爷爷,我见都没见过。” 听着她的埋怨,唐言蹊心里也自责不已,“陆家有人欺负你了?” 说完这话,立马就感受到身后那两道深邃沉峻的目光。 她也不知是对陆家人怨念有多深,为什么总觉得谁都要欺负她女儿一样? 陆相思倒是笑了,自豪地显摆道:“怎么可能,有我大姑姑在,谁敢动我?” 听她提到“大姑姑”三个字时的雀跃和发自内心的欢喜,唐言蹊的表情僵硬了下。 “你很喜欢你大姑姑?”她问。 陆相思眨眨眼睛,“对呀,大姑姑对我最好了,我当然喜欢她。”边说还边扯了扯女人的衣角,有点委屈,也有点不解,“我听说这园子是爸爸买下来的,这么多房间,为什么不把大姑姑接回来嘛?” 唐言蹊的双眉轻轻皱了,低头望着被女孩拽着不停摇晃的衣角,心里生出莫名的不是滋味的滋味。 陆仰止却在此时接过话来,一贯的风雨不动安如山,“酒店方便一些,你大姑姑还有事要处理,庄园离市中心太远。” 陆相思安静了两秒,看向唐言蹊,“是吗?” 女孩眼睛里那些不加掩饰的东西刺中了女人的心脏,她被她的直白问得无可躲藏。 陆相思继续道:“大姑姑说你不想见她,所以爸爸不让她过来,只让她住在酒店里。” 她说着,视线在男人和女人身上流连了一圈,最后又重新看向唐言蹊,问出了方才的问题:“是吗?” 唐言蹊微微收拢了没有受伤的手掌,指甲嵌进掌心,“相思……” “是,还是不是?”陆相思不闪不避,执着得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你大姑姑说着玩的。”陆仰止也看到女人被质问得更加苍白的脸色,心中一疼,搂过她,居高临下望着陆相思,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道,“你就拿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来质问你妈妈?到底谁才是你妈妈?” 陆相思被训斥得很不服气,“既然是莫须有的事情,那我现在就给大姑姑打电话问她要不要过来!” 唐言蹊嘴唇一碰,像是慌乱地想要阻拦。 可是触到女孩那夹杂着疑惑和厌恶的目光,她突然心里宛如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绞得难受。 “陆相思!”男人拔高了嗓音,“站住!” 陆相思被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喊,眼眶都红了。 唐言蹊嵌进掌心的指甲更深了几寸,她深呼吸,轻声道:“你这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吗?” 陆相思顿了下,回答:“可是我从出生就和她生活在一起呀。” 唐言蹊看着女孩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心中纠结得无以复加。 她忽然想问,如果一定要你在大姑姑和我之间选择一个,你会怎么选? 可这话,她问不出来。 因为害怕听到答案。 她讨厌的人,和她女儿亲密无间。 她身为母亲,有血脉亲情相连,却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选择疑问句都不敢问出口。 但,她没别的办法,陆远菱陪伴了相思五年,那是她错过的一切。 只能开口说:“好,我知道了,让你爸爸派人去接她过来吧。” 陆仰止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掌蓦地一沉,黑眸间划过一丝错愕,“言言?” 唐言蹊侧过头看他,面色淡得出奇,“要我再说一遍吗?” 男人长眉轻拢,低声道:“你想好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唐言蹊垂着眼帘,“她打出相思这张牌,我除了退,还有别的选择?” 女人唇梢的笑凉薄又空旷,带着深可见骨的嘲讽和疲倦,“我倒是想听听,她到底有什么非跟我说不可的话。” 第183章 从此以后,今生为限 令人意外的是,陆远菱接到消息后,并没有马上赶到庄园来。 而是给陆仰止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还有事要处理,晚些再过去,一副好像真的有什么公事要办的样子。 唐言蹊有些警惕地看着刚挂了电话的男人,问道:“她要去做什么?” 陆仰止明显也是早有准备,一边走进厨房一边回答:“司机说她是去药店买药。” 陆相思刚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正好听见这句话,小眉头紧皱起来,“大姑姑生病了?没听说她去医院呀。” “不知道。”男人轻车熟路地开始洗菜,择菜,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穿梭在淙淙的水柱里,侧脸被窗外的夕阳雕琢得格外精致漂亮,却也掩盖不住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漠气场,“她自己就是医生,生了病也不会去医院的。” 生病了?唐言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脑子里很多念头纠缠在一起,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 “你不用这样看我。”陆仰止没回头,也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淡淡道,“她就算再没轻没重也不会拿孩子开玩笑,如果是什么传染性的疾病,我会立刻安排她搬出去的。” 唐言蹊垂了眸,一言不发地走回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经过方才那事,佣人对她非常客气恭敬。 见她过来,连沙发垫都特意换了块软的。 她坐下后,打开电视机,屏幕里放的全都是英国当地的新闻,她也没在看,只是眼神落在那处,像定住了,没有焦距。 不知过了多久,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就端了上来。 也就是唐言蹊刚刚落座的时候,别墅大门被佣人打开。 一道久违的女人身影从外面端然而至,“不等我就准备自己先吃了,想进我们陆家门,规矩呢?” 这声音好似刺痛了谁的神经,饭桌旁的女人素手握紧了勺子的把手。 “唐言蹊,我在和你说话。”见她不回应,女人又拔高了嗓音,威仪十足。 唐言蹊终于抬眼看过去,褐瞳里冷得结冰,刚要开口,陆仰止却一把按住她的手,把盛好的饭碗递给她,“吃你的饭。” 好巧不巧地挡在二人中间。 唐言蹊看了他几秒,平静道:“她是冲我来的。” 男人还是刚才那句话,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变,清晰冷峻,“吃你的饭。” 说完,自己已经转身迎了上去,面无表情,“和我们一起吃,还是吃过了?” 他的态度是陆远菱从未听过的冷淡,心里一刺,抿唇道:“仰止,你非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吗?” 陆仰止看着她,这个记忆中从来都是强势傲人的女人,脸上竟浮动着一抹淡淡的悲戚和受伤。 也说不清心里怎么就那么烦躁,他的手忍不住伸向口袋里的烟盒。 动作到了一半,又想起饭桌旁还有个怀着孕的女人,到底是把烟盒放了回去。 望着陆远菱,眉目未动,“如果你没什么正事要说,我就让人送你回国了,爷爷大概很担心你。” 他这一句话含威不露,陆远菱却听出了其中赤裸裸的威胁,“你不用拿爷爷来压我。”她道,“我已经告诉爷爷你们把清时救出来了,等她的情况稍微稳定我立马就带她回国医治,绝对不多留一秒钟。” “是吗。”男人眸光一闪,“那最好。” “我来找你,是想和你谈谈清时的事。”陆远菱正色道。 陆仰止似有若无地看了眼唐言蹊的方向,单手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和陆远菱一起走上阳台,反手关上窗户,点了一根烟,“说。” 声音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饭桌上吃饭的唐言蹊微微掀起眼帘,瞧着那边两道相似的身影。 刚才陆远菱说……庄清时。 提了庄清时以后,他们却很默契地走了出去。 唐言蹊忍不住托腮轻笑,这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不能让她知道? 虽然是笑着,却觉得胃口被败得厉害。 她随便扒了两口饭,就转身上楼了。 陆相思瞧瞧她,又瞧瞧落地窗外的二人,总觉得气氛怪怪的。 ……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男人才上楼,衬衫上染着薄薄一层寒气。 他一进屋就看到唐言蹊坐在瑜伽垫上摆弄着手里的魔方,侧颜像是几年前那样单纯可爱,只是眼里的内容早就换了模样。 “怎么才吃那么少?”他走上前,在她身边蹲下,眉眼温和,“不喜欢吗?” 唐言蹊不答反问:“庄清时还活着?” 男人脸上的表情僵了僵,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沉沉地吐出一个字,“嗯。” 唐言蹊这才放下魔方,看向他,“我都忘了问,她的身体怎么样。” 男人从她手里接过魔方,“为什么关心她?” 唐言蹊嘲弄一笑,“你是怎么看出关心的?” 她撑着瑜伽垫起身,男人忙伸手扶她,只听她淡然道:“我巴不得她重症不治,死在医院里。” 男人的眸色幽深了几分,皱眉唤她:“言言。” “怎么?”女人回头,“你心疼?” “不是。” 唐言蹊却还是在笑,“她毕竟救了你一条命,你就算是以身相许我也不奇怪。” “胡说什么。”男人听到这话俊脸沉得能滴出水来,握着她的手,冷声道,“满脑子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你大姐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件事吗?”唐言蹊望着他,眼神隽凉,没有一丁点温度,从眼眶一直冷到心底,“你关着门我也知道你们在聊什么,无非就是庄清时替你挡了一枪,你不能辜负她,是吧。” “倒是谈不上辜负。”陆仰止按住了眉心,把实情对她和盘托出,“她能不能醒来,还是另一回事。” 这下唐言蹊真的惊了,转过头茫然地问:“你什么意思?” “她失血过多,送过去就医的时候还有些耽误,做了一个上午的手术,现在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陆仰止道,“她先前本来就在墨岚手里受尽了折磨,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大不如从前,大姐说她之所以赶过来,就是为了亲自为她做护理。” 唐言蹊没想到情况居然是这样的。 虽然也说的通…… 但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大姐暂时不会刁难你,她只是偏爱清时,所以看到清时受伤,关心则乱。”陆仰止以为她担心这个,安抚道,“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怎么给清时治病,这两天忙着和伦敦的专家开会,你不要想太多。” 唐言蹊眯了下眼睛,秀眉颦了起来,笼罩在心头那朵阴云仍散不开。 真的是她想太多吗? 她的手不禁覆在了肚子上。 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最后一缕夕阳都在夜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才问出一句话: “陆仰止,你先前对我说的这些,都作数吗?” 男人一怔。 她回过身,也许是太过疲倦,连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的柔软,“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会答应,我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会再做,还有,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再也不会缺席了,是吗?” 他心思一动,好似在她这样低声询问中感知到了什么,猛地伸手把她裹进怀里,急促而肯定道:“是。” “那好。”唐言蹊闭了下眼,在他怀中,平视着男人的胸口,一字一字道,“我现在就有一个要求。” “你说。”他大喜过望,看到她白皙的脸蛋上复苏过来的浅浅的生机,陆仰止觉得,哪怕她这时候说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摘给她。 “把庄清时留在英国治疗,你大姐愿意亲自看着她,就让她也留在英国好了。”唐言蹊道,“你跟我回去,我们一家三口——不,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四口人,我们好好过日子。婚礼办不办、办多大我都无所谓,但是你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才是名正言顺的陆太太,庄清时不是。” “就这样?”男人的黑眸中划过一丝久违的笑意,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这么简单?” “简单吗?” 陆仰止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哑着嗓音道:“这些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做。”他怕的就是她不愿意和他回去,因为看她当时对墨岚的态度,总觉得她会干涉到底,“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唐言蹊看着窗外夜色中的雪花,坦然一笑:“因为我只有你和孩子了。” 陆仰止心里一拧。 也不能说她的语气有多悲伤,可这云淡风轻的样子,却蕴含着直击人心灵的力道。 “我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和自己、和别人过不去。”如果连最后这些都失去,唐言蹊想,她真的不如直接死在那场战火里,“我从此不再管墨岚的事,而你——我要你答应我,不管庄清时是不是救过你的命,就算她死了也好、被人抓走强、奸也好。从此以后,今生为限,你,不准再和她有任何形式上的瓜葛。” 她掷地有声的话语让男人的身形蓦地一僵。 唐言蹊静静抬眼看着他,语调平淡、郑重,“行,还是不行?” 第184章 你为什么就非要这样? 后来陆仰止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他那个时候没有那一秒钟的停顿和犹豫,直接答应了她,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但是人往往只有在千帆过尽后才能看清,那短短一秒钟,究竟有多重要。 “陆总!”门外有人开始急切地敲门,同时吸引了唐言蹊和陆仰止二人的注意,“出事了!” 陆仰止看了唐言蹊一眼,随后视线掠过,沉声对门外道:“什么事?” 门外的佣人边推开门边急匆匆地道:“是医院那边说庄——啊,唐小姐。” 她话说了一半,在女人平静温凉、甚至略带嘲弄的眼神中突然就住了口,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饶是陆仰止向来沉稳,也觉得这件事来得太出乎他的预料,他几乎是下意识握紧了女人的手,对那人道:“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出去。” 唐言蹊低头看着自己被男人握住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很宽厚,包裹着她的手,却显得有些太过不自然。 那种紧张几乎是从血骨里沁出来的,她感觉得十分清晰。 忍不住就笑了,这是在紧张什么呢? 陆仰止说完这话,佣人面露难色,几次要张嘴,最后也只是讷讷缄口。 可谁也没想到,唐言蹊竟在这时开了口:“庄清时的事?” 陆仰止俊眉一皱,截断道:“言言——” “你们说,我先进去上个卫生间。”唐言蹊不着痕迹推开他的手,静静往卧室的洗手间走去,妥帖地将推拉门完全关上,那满脸漠然的表情好像真的完全不care外面在聊什么。 这让陆仰止心里无形间盖了一层阴霾。 他明明已经感觉到了她对他防范的松懈,甚至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重新接纳他。 深邃的五官线条绷紧,他冷冷扫向一旁瑟瑟发抖的佣人,佣人也低着头不敢抬,生怕说错一个字,就直接在他能杀人的目光中灰飞烟灭了。 “你要说的事最好足够重要。”男人有条不紊地开腔,唇畔噙着冷笑。 佣人战战兢兢地说:“陆总,是这样的……” 唐言蹊在卫生间里洗了把脸,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手搭在门把手上,却没马上开门。 因为她听到门外的交谈声。 两种对立的念头几乎将她撕裂——她一边觉得自己应该破罐破摔,他爱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一边又觉得,这是她的男人,她难道没有资格决定他的去留? 脑子里不期然又回忆起墨岚那天在地牢里对她的警告: “言,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庄清时用她救了陆仰止的事强行在你们之间横插一辈子,你要怎么办?” 那时候不曾深想的事,现在却一语成谶了。 片刻后,佣人离开。 透过半透明的玻璃,能看到卧室里只剩下一道模糊高大的身影。 唐言蹊关了水龙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男人刚好站在她面前,看样子是要进来找她的,她挑了下眉,温漠地笑了,“你们聊完了?那我们可以继续刚才的谈话了吧?” 陆仰止的脸色很差,一双眸子里映着从未有过的深沉冷肃,“言言,”他的声音亦是如此,“等我回来再说,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唐言蹊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攥上衣角。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她抬起眼帘,眉目间流淌着袅袅如烟的微笑,“你这是在打我脸吗,陆仰止?” 多么可笑啊。 她前脚才说过要他保证再也不和那个女人有任何形式上的往来。 他后脚就要出门。 “我回来再谈,嗯?”陆仰止伸手搂着她,眼里蓄着明显的心不在焉和沉重,“她那边情况很不好,血库里调不到适配亚洲人的血液,再这样下去……” 唐言蹊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让他再也握不上,“你是听不懂我刚才说的要求吗?我说,让你永远不见她,不和她有往来,如果你现在去了,在我心里就等同于拿行动向我表达了你的立场。” 她的话音很平静,“陆仰止,你想好。” 也不能说她的态度有多无理取闹,甚至比在地牢里有条理得多,可陆仰止却觉得她此时此刻展现出来的、给他下个最后通牒般的态度让他更加惊惶。 他摸不到她的手,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轻易触碰她的身子,只是眸色郑重地认真地看着她,沉沉地吐出最后一句:“言言,这是一条人命。” 唐言蹊被这“一条人命”四个字震慑住。 半晌,轻轻地笑出了声。 “我保证以后如果不到人命关天的时候,我绝对不和她有任何往来。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一直会在。”陆仰止道,“但是清时毕竟救了我一条命,陆仰止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就算这一次是我还她的。容我把欠的东西还清,可以吗?” “你又开始和我讲大道理了。”唐言蹊靠着门框,疲倦地阖上眼。 他说了这么多无非表达的还是一个意思,他现在必须去。 “她生病了有医生在,她失血过多有血库,为什么你一定要过去陪着?你是医生还是血库?”唐言蹊低笑。 陆仰止正色道:“我和她血型相同,可以一试。” 唐言蹊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颇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好一会儿才说出口:“你他妈是不是被人一枪崩坏脑子了?” 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伤! 整个人都还在调养的截断,现在要去给另一个人输血? “言言——” 唐言蹊心中被怒意充满,气得直接笑出来,“行,你好样的,陆仰止,你不要以为谁都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你。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你胆敢踏出这间屋子一步,我就祝你们二人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男人的俊容彻底冷淡下来,“你为什么就非要这样?” “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唐言蹊皮笑肉不笑,“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别说是你和她血型相同,是不是假设和她血型相同的是我,今天你也非要拉着我和你儿子去给她输血?” “口口声声说你心里没她,一次次在我和她之间选择她,你他妈是觉得老子多不是个东西?” “现在并非是我为了她抛弃你。”陆仰止竭力试图和她讲道理,“也不是要在你和她之间做一个选择的时候,她是生死攸关——” “少拿什么大是大非来给我讲道理!我现在就是个孕妇,情绪不稳定的孕妇。”唐言蹊打断他,“庄清时没了你会死,我不会,所以你去找她吧!” 她实在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更不懂,为什么每次和陆仰止都非要闹到两败俱伤才肯收场。 陆仰止伸手拉开了房门。 唐言蹊背对着他,听到这一声,只觉得那细微的声响等同于在她心上划了一道口子。 微微闭眼,指甲紧紧扣进掌心。 随而听到男人对屋外等待的佣人道:“告诉下去,我暂时不过去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务必保住清时的命。如果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让他们想清楚谁来担这个责任!” 唐言蹊一震,又睁开眼,看向男人如山般挺拔巍峨的背影。 “可是陆总,庄小姐现在情况太不稳定了,医生说、说她求生欲望也不强,如果您在她身边的话……” “她求生欲望不强,自己都想死,与我何干?”陆仰止一字一字这样说。 唐言蹊听得更加不是滋味。 他这话,好似故意说给她听。 又好似,是她自己想得太多。 男人一转身,走到她面前,把她抱紧,低声问:“这样好了吗?能和我好好过日子了,满意了?” 唐言蹊心脏倏地揪紧。 是了,他的心已经告诉他,他该过去。 可是却为了她,生生留下。 不高兴的又何止她一个? 唐言蹊有种预感,如果今天她阻止了他,庄清时一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件事同样会成为他们之间一道这辈子过不去的坎。 一段感情有多坚韧,能禁得住这么多条人命搭在上面? 她突然捂着嘴,有种想要哭出来的感觉。 硬逼着自己把眼泪收回去,淡然抬头望着他,薄唇轻启,“你去吧。” 男人面无表情,“不用。” “去吧。”唐言蹊疲倦地挥了挥手。 男人皱了眉,“我说不用。” “我让你去!”唐言蹊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单手把他推出了房门,重重关上卧室的门。 男人在门外拍了两下门,俊眉紧拧,“言言,开门。” 唐言蹊背对着他,身体抵在房门上,双手摊开覆在脸上,接住的却是眼泪。 陆仰止敲门的手在空气中攥了个拳,一旁佣人忍不住低声催促:“陆总,您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我明白您对唐小姐的感情,可是孕妇闹起脾气来都是这样,那边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实在不行,您回来再哄也好啊。” 回来再哄? 陆仰止垂着眸,黑漆漆的眼瞳里表面无波无澜的,深处却也似绷紧了弓弦,随时要断裂,轻嘲地笑,“她就是不给我这个机会。” 第185章 老子跟你拼命! 佣人也很无奈,看看身边的男人,又望望紧闭的房门,低声劝着里面的人:“唐小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那不是别人,是陆总的救命恩人呀,您就算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能把陆总置于忘恩负义的地步不是?” 唐言蹊隔着门都能听到那话里深浓的讽刺。 “陆总对您的心思我们都有目共睹,您何必还要跟一个将死之人争这点意气?” 佣人还在说着,唐言蹊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男人一句制止。 她想,或许这就是他的心里话,他自己说不出口,所以也不阻止别人来说,甚至希望假借别人的嘴讲出来给她听。 反正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最无理取闹的。 她反手锁死了房门,哂笑,“腿长在他身上,老子也没拿枪指着他逼他留下。” 话音刚落,佣人就看到了男人冷峻的脸色比方才更加幽沉危险,忍不住就道:“您这样和拿枪逼着陆总留下有什么区别?倘若庄小姐今天有个三长两短,陆总肯定要愧疚一辈子!您明知道陆总对您的心思,何必这样为难——” “你话太多了。”陆仰止终于出声呵斥住了她的咄咄逼人,黑眸里迸射出几分厉色,“滚下去,这里没你的事!” 唐言蹊听着那语气都觉得一股寒意从门缝里涌进来,他这是在和谁发火呢? 她低头看着鞋尖,深吸一口气,言语平静温凉,“你去吧,陆仰止,我说真的。” 门外男人沉默了下,“为什么?” 唐言蹊苦笑。 因为她有预感,如果她不让他去,庄清时若是真的出了事,陆仰止不仅仅会愧疚一辈子。 还会,怪她一辈子。 要说她以前刁蛮任性,可也远远不到这种地步,如今不知是因为坏了孩子还是有其他的什么理由,总觉得每次提到庄清时三个字,都像是用电流狠狠地刺激着她的神经,那种尖锐的痛楚叫她几乎承受不住。 这就是所谓的——病了? 唐言蹊茫然望着自己摊开的手心,半晌,合拢,垂下。 门外又响起有人咚咚咚跑上楼梯的声音,气喘吁吁对谁道:“陆总,医院那边说庄小姐血压一直在掉,心律失常、意识也不清醒,虽然已经调到可以用的血了,但是希望您还是能去一趟,哪怕跟她说说话……” 调到血了? 调到血了还让陆仰止过去…… 大概庄清时需要的,从始至终就不只是他的血。 而是他这个人。 因为门外安静得可怕,唐言蹊能分辨出在短时间内男人沉了几度的呼吸声。 万种情绪捆绑在她心头。 她本想说,那你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去吧。 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他出声道:“言言,我保证尽快回来。” 她一愣,突然就扬唇笑了。 轻轻拧开门锁,打开房门时正看到男人披上外套匆匆出门的样子。 这一个不回头的背影,她记了一辈子。 …… 唐言蹊在屋里呆了一会儿,静得发慌,又想起女儿就在楼上,便想去相思的屋里坐坐。 还没走出两步,就看到了陆远菱站在楼梯口上,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眼神实在有些过于阴沉,唐言蹊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却因为堵在胸腔里的麻木而没有及时给出反应,于是,就这么怔然与她对视。 “要去哪?”陆远菱问。 唐言蹊慢慢蹙了眉,“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应该在哪?” “庄清时病危了你不知道?”唐言蹊道,“你不是她的主治医师?专程从国内赶过来给她治病的吗?” 陆远菱闻言倏地笑出声来,眼里的阴沉有增无减,“你真信我是为了给她治病才过来的?” 唐言蹊在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之前,已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你什么意思?” 陆远菱摆弄着手上染了蔻丹的指甲,莞尔,活脱脱一个姿态雍容的贵妇,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没什么意思,看来你觉得我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还没上飞机就知道清时会替仰止挡枪受伤呢,呵呵。” 她尾音上挑,像马蜂的刺,狠狠蛰着唐言蹊的心脏。 唐言蹊猛然醒过闷来—— 从国内到伦敦的直线航程也要八九个小时! 按照时间来推算,陆远菱登上飞往英国的飞机,是在庄清时受伤之前! 那她怎么会是为了给庄清时治病而来!那时候根本就没人能预料到庄清时会中弹! 思及至此,她陡然觉得有几丝恐怖从心底泛出来,手脚也渐渐凉了下去,仍然故作镇定地问:“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我为了什么而来,你不清楚吗?”陆远菱淡淡望着她,“唐言蹊,清时救了他的命,她才是仰止的福星,你算什么?你不在的那五年他顺风顺水,你回来才短短几个月,他的公司就转让给了别人,为你三番五次的受伤,好几次性命都不保。我怎么能让你留在他身边?” 唐言蹊盯着陆远菱笑到几乎扭曲的脸,冷声道:“你是冲我来的?” “正是!” 陆远菱说这话的时候,楼下有两个黑衣保镖应声而上。 一左一右制住了唐言蹊。 唐言蹊伸手护着肚子,是任何母亲在遇险时都会做的动作,“陆远菱,你疯了吗?我还怀着你弟弟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陆远菱怕她闹出太大动静被相思听见,打了个手势让保镖把她带回卧室里,漠然道,“我问过你在国内的医生了,你这一胎本来情况就不乐观,万一生出来的是个缺斤少两的痴儿,岂不是让我陆家蒙羞?” 唐言蹊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瞳孔一缩,更大力气地挣扎起来,“你他妈脑子是不是进水了!陆远菱!你要是敢动老子的孩子,老子跟你拼命!” “你不过就是仗着仰止喜欢你罢了。”陆远菱关上了房门,把什么声音都隔绝在门外,冷冷看着女人愤怒的脸,“以前清时和你没得比,不过现在,她也算是争气,至少能把仰止从你身边拉开,是我没想到的。你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你觉得仰止还会待见你?” “你——” 唐言蹊抬腿要去踢那保镖的下盘,可是她实在太过虚弱,又是两个人高马大、对她防范意识极强的男人,不出三五下就被人重新钳制住。 陆远菱戴上消毒手套,满脸的淡漠无物。 唐言蹊几乎是被人捆在椅子上,束手无策。 冷汗不停从头上冒下来,她在惊恐和愤怒中蓦地想起—— 陆远菱在回来之前,曾经去过一趟药店。 心脏被紧紧攫住,唐言蹊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恐惧,她一瞬间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甚至顾不上对面的女人是她痛恨已久、不共戴天的人,“陆远菱,你不要……别……别动我的孩子,你有什么冲我来!你冲我来!老子喊一声疼就是你孙子!你冲我来!!!” “冲你来?”陆远菱有条不紊地摆弄着药盒,看也不看她,相比较对方的激动,她淡定得不像样。 眼中划过一丝浓烈的阴鸷,“我倒是也想冲你来,不过……”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没有往后说。 “这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药,疼可能会疼那么三五十分钟,但是副作用也小。”陆远菱掂量着手里两粒白色的颗粒,很是耐心地问,“还是,你想先用点麻醉剂?” 唐言蹊看到她凑近的手,褐色的瞳孔像是裂开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咬紧牙关不张口。 “别这么倔强。”陆远菱笑着,“你配合一点,对我们大家都好。” 唐言蹊还是咬着牙关,女人已经伸手去掐她的下颌骨了,疼得她想要叫出来。 可是她不敢,她怕稍微一张口,陆远菱就会把那药片灌进来。 两粒白晃晃的药片,像是夺人性命的镰刀,唐言蹊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无助。 她不停地摇头,一双明澈的眸子里有乞求的眼泪。 这是陆远菱第一次见到一向高傲的唐言蹊眼里露出这种神情,不禁也是一愣,“你别这样看我,没有用的。” 陆远菱道:“你我本来无冤无仇,怪就怪你非要和仰止在一起。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你们根本就不合适。” 唐言蹊紧紧握着手,右手上的伤口沁出血液她也没有反应。 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绝望地祈祷着有人能来救救她的孩子。 陆仰止。 她在近乎绝望中想起了这三个字。 他不是说,从今以后所有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再也不会缺席吗? “吃吧。”陆远菱收起感慨的神色,最后狠下目光,“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面颊上传来遽烈的疼痛,唐言蹊觉得自己的脸颊两侧的骨头快要被人攥碎了。 那种疼痛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可是比疼痛更无法忍受的,是快要把她淹没的慌乱和不安。 “我不……吃……” “由不得你说不!” 陆远菱冷冷甩下这么一句,便把药片塞进了她的嘴里。 唐言蹊目眦欲裂。 第186章 不需要医生 那两粒药被她死死抵在舌尖不肯下咽。 陆远菱沉着脸,看着面前挣扎到头发散乱的女人,眼里阴鸷之色很浓,“拿水来!” 说着,便将两只手指伸入了她的口腔。 那带着消毒水味的橡胶手套一伸进来,唐言蹊就感觉到一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她脸色惨白,想用牙咬她的手,却被两旁的保镖紧紧捏着脸颊合不上嘴。 一股尖锐的情绪冲上头顶,到达了巅峰,唐言蹊痛得想尖叫,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如同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唯独那双眼睛里噙着水光,慢慢跌碎,落下,整个人被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所吞没。 “别再挣扎了,没用的!”陆远菱接过旁人递来的水,喂到她嘴边,“配合一点还能少受点罪!” 边说边把水灌进她嘴里。 那水不出意外地化开了她一直抵在舌尖的药片。 药片逐渐从整体被化散为颗粒,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好似把她整个人都冰冻起来。 她呜咽着没有出声,宛如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水从她嘴角滑下,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那场景残忍又可怕,旁边的保镖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 最后女人被人扔在床上,活像死了的尸体,陆远菱不再看她,扔下手套,对保镖道:“把我的手机拿过来,我要打个电话。” 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从身后死死掐住。 她瞳孔紧缩,一旁的保镖也大惊失色,“副董事长!” 只见方才还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女人不知何时突然站了起来,双目赤红如血,里面酝酿着失控的恨意,阴测测道:“陆远菱,如果你不想死,马上带我去医院,我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拿命来偿!” 她说着话,手里的力道愈发大了起来,陆远菱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保镖眼疾手快地上前阻止,一左一右地制住女人,可她像褪去了最后的枷锁,完全疯了般,眼中滴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泪,开口咬着字音都模糊不清,“带我去医院,马上!立刻!” 唐言蹊感受得到自己肚子里有什么在变化。 那种流失的感觉让她恐慌,让她手足无措。 疼,剧烈的疼,疼得她汗如雨下。 她再也抓不住陆远菱的脖子,窒息般地弯下腰去,捂住肚腹,“带我去医院,叫医生来,叫医生来!” 陆远菱惊魂未定,忙退后几步与她保持距离,平复着胸口的起伏,喘着气道:“不用想了唐言蹊,我就是医生,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没救了!” 她退出房门,保镖也紧随其后,唐言蹊痛到痉挛,却眼睁睁看着门外的光亮,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滚开!都给我滚开!” 下一秒,却是门被人狠狠撞上的声音。 唐言蹊一掌按在门上,小腹间的热流越积越多,她骇怕不已,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法动弹。 一抬眼,在旋转的天地间看到桌子上陆远菱的手机。 她哆嗦地够上去,凭借着脑子里颠三倒四的印象拨出了一串号码。 没有人接听。 她眼前一黑。 确定了一遍这就是陆仰止的号码,她又咬着牙拨了出去。 这一次同样等了许久,久到她的心态快要爆炸,那边才传来陌生的嗓音:“副董事长?陆总在手术室里陪着庄小姐,您找陆总——” “仰止……”唐言蹊的嘴唇都在颤,“我找陆仰止,叫他出来,马上叫他出来!” “唐小姐?”那边的人一听就板住了脸,语气都比方才淡了,“您找陆总有什么事吗?” “让他滚出来!”唐言蹊吼完这句话,眼前的漆黑更甚,她几乎疼得无法保持清醒,“叫医生,我的孩子……” 那边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也皱了眉,“您怎么了?” 听到孩子的事,他到底是不敢怠慢,还是让人赶紧进去传了个话,过了不一会儿就听到男人低沉沙哑,又有些疲倦的嗓音:“言言?” “陆仰止,救命,我要死了,孩子要死了……” 男人一听这话眉目猛地一沉,“你在说什么?” 他扫了眼身旁临时充当司机开车送他过来的佣人,佣人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情况啊,陆总,唐小姐叫您马上回去,还要说要叫医生。” 陆仰止前脚刚出来,后脚急救室里的医生就跟了出来,轻声催促:“陆总,您快进去,里面病人的血压又开始降了,您得跟她说说话。” 陆仰止想了下,仍不放心电话里的人,问道:“言言,你在说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孩子怎么了?” “医生……”唐言蹊快要昏过去,一摸小腹下方,满手的血,她吓得咬唇泪流满面,崩溃到语无伦次,“陆仰止,救命,你快回来,快回来!!我现在出不去,我要去医院,我要找医生,我……” 一旁急救室里的医生满脸严肃地盯着陆仰止,“陆总,庄小姐的情况容不得拖延了。” 佣人也蹙着眉,“陆总,您一开始说要出来,唐小姐就百般阻拦,说不定……” 这话一出来,男人也想起方才在家的争吵,眉间的沉郁之色一闪而过,压低了声线,道:“言言,你肚子不舒服吗?大姐在家,她就是医生,你找她。” 唐言蹊狠狠一下砸在门板上,面色惨白如厉鬼,彻底失去了耐心,咬牙道:“就是她要害我的孩子,陆仰止!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回来!庄清时要死你就让她死!” 陆仰止长眉一拢,面如寒霜,“你在胡说什么?大姐怎么可能害你的孩子?” 大姐就算行事再没有底线,也远远到不了会加害他的孩子的地步! 佣人听到那边的动静,无奈道:“陆总,唐小姐为了让您回去连这种不找边际的话都说得出口,庄小姐可是为了您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呢,您自己好好衡量一下吧……” “陆仰止,我求你。”唐言蹊握紧了掌心,用伤口崩裂的疼痛来制衡另一种慌乱和疼痛,“陆远菱给我吃了药,她现在不让我出门,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和你开玩笑,你……” “你把电话给大姐。” 唐言蹊无力地快要癫狂了,“我现在出不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下。 陆仰止听到她激动里夹杂着虚弱的语气,不像是装的,可是…… 她是个精神不稳定的“病人”,万一她就想用这种手段骗他回去呢? 黑眸微微抬起,眼尾掠过亮着灯的急救室,他喉结一动,道:“言言,我出门之前是经过你的允许的,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庄清时有瓜葛,你不要再闹了,嗯?身体不舒服就去找大姐,她虽然有时候对你过分些,但不是那种心狠手辣——” 嘟嘟嘟三声。 是电话被人挂断的声音。 唐言蹊在痛得满头大汗的绝望中靠着门板想,她是为什么要把这最后一通救命的电话打给他? 她为什么不打给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打给……墨岚? 是为了在这濒死的关头证明什么呢……呵。 ——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会答应,我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会再做,还有,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再也不会缺席了,是吗? ——是。 那坚定的一个字犹在耳畔。 呈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种心寒到死的、极致的绝望。 他宁可相信那个女人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也不相信她说的痛,也不回应她的呼救。 ——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庄清时有瓜葛。 最后一次吗? 唐言蹊的眼里已然无泪了。 她在最终爆发的撕裂般的痛楚中诡异地冷静着,嘲讽地想,这最后一次足够害死她肚子里的胎儿,那么,还有下一次吗? 陆仰止黑着脸望着手机屏幕被挂掉的来电,说不上来理由,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还是道:“安排一个医生回去看看她,千万别出事。” 语毕,把手机重新交到佣人手上,披上消毒大褂,重新进了手术室。 ……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唐言蹊还在不停地用手敲打着门板,兰斯洛特的死、顾况的死、还有躺在icu里植物人一样的赫克托纷纷从她眼前走马灯般的划过。 她生平第一次绝望到这种境地,感觉呼吸间吸入肺腑的都是冰冷的刀锋。 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痛苦凌迟着她,男人踹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趴在地毯上、倒在血泊里的女人。 他顿时脸都沉了,大步走上去,把她抱进怀里,俊朗的眉目间满是阴沉沉的心疼,“言?” 唐言蹊气若游丝,打开双眼,又缓缓闭上,“我的孩子……” “我看到了。”他的手盖在她脸上,温和地开腔,生怕哪个字再刺激到她,“言,我带你走吧,好不好?” 唐言蹊听到这话,手指攥紧了他的袖口,崩溃地哭出来。 为什么说是崩溃,因为那眼泪真的像是从泪腺里崩开的,“墨岚……”她呜咽着,所有话音都含在嘴里,每个字都带着莫大的痛楚和绝望,“我的孩子,你救救它,我求你救救它……你带我去医院好吗,你带我去医院……” 墨岚垂着眼帘看着女人在他怀里不停颤抖的像个没有庇护没有归处的流浪的小动物。 他的目光一下子拉远了,想起十几年前那个雪夜。 她也是把衣服脱下来盖在发抖的他身上。 他们两个还真是永远都这样,相互取暖。 这是命运吗? 可是他的言,从小到大不肯对人展露出一点脆弱的人,永远强势乐观冷静从容的人。 她也会对人说出“求”这个字吗? 这是,有多疼啊。 他低头在她眉心上轻轻一吻,虔诚又平静,“言,它已经没有了,不去医院了,我带你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了,好吗?” 它已经,没有了。 唐言蹊失魂落魄地打开双眼,余光里,是她周围的一滩血。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裤子都是湿的,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都说杀人诛心,她这样子,大概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甚至不想问墨岚为什么在这里,不想问陆仰止回没回来,不想问他要带她去哪,就这么哽咽着点了下头,泪流满面。 墨岚把她抱起来,一步步走下楼,带回车上。 陆远菱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看着男人去而复返,点了根烟,倚在门框上,“用的是什么药?” 陆远菱面无表情地抿了口茶,“对身体副作用很小,我用的剂量也不大,是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本来就不稳。也算是让你捡了个便宜。记得你答应我的事,从今天开始不准再对陆氏和仰止下手,带着这个女人走得越远越好。” “她看上去可不像是没受什么副作用侵蚀的样子。”墨岚冷着脸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学医的,如果让我知道她的身体有什么大碍,或者你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后果你自己承担。” 陆远菱眯着眼望向他,哼笑,“你要是真这么关心她,何必要和我做交易?” 孩子对于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懂。 “我想带走一个干干净净的她。”墨岚徒手掐灭了烟蒂,眸光里寂寥冷清,透着一股久违的狠劲儿,“而且,你们陆家大概也不会允许陆仰止的血脉流落在外吧。” 陆远菱失笑,“一口一个你们陆家,说得好像你不是我们家人一样。” “墨岚,心狠手辣是我们陆家骨子里带出来的,要论这个,我都不及你。” 墨岚没理会她的话,看了眼车里面色苍白的女人,转身便走。 直到身影快消失在门边,才传来他沉冷无情的话音: “你不要忘了十几年前是谁让我滚出陆家的,那时候你怎么不记得,我也是陆家人,也是你弟弟?” 陆远菱怔了下,指甲缓缓嵌入掌心。 待他开车离开,她才阴沉地问身边的保镖:“我让你做的事你都做了?” “是,副董事长。”保镖点头,“我们已经趁着刚才墨少上楼的几分钟对那辆车动了手脚,他们两个一个也活不成,就对三公子说唐小姐和墨少私奔了,从此以后,您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陆远菱颔首,“那就好。” …… 医院里,手术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 陆仰止走出门时,看到他派去照顾唐言蹊的医生站在原地,眉心一拧,“你怎么在这?” 医生比他还茫然,“陆总,我刚才去了趟庄园,可是副董事长说……不需要医生啊。” 陆仰止面色一僵,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从预感被具现化成细节,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回头厉声问佣人:“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是哪个号码?” 佣人莫名其妙,“是副董事长的手机。” 他也很奇怪为什么唐小姐要用副董事长的手机打电话。 男人闻言眸光狠狠一震,心中有什么开始坍塌,“糟了。” 她能拿到大姐的电话说明什么—— 说明,大姐至少是见过她的。 倘若她真的不舒服,而大姐见过她,却没有理会…… ——陆远菱给我吃了药,她现在不让我出门,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和你开玩笑…… 陆仰止蓦地一攥掌心,凤眸间那些犀利的神色完全被一种错愕和不可置信所动摇,他大步往门外走去,“回家!现在就回去!” 边说边拨打着陆远菱的电话和别墅的电话,可都没有人接听。 佣人刚打开车门要进驾驶座,却被男人一把揪着领子扔开,他英俊的面容浮现出一种不常见的凌厉,“滚开!” 车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绝尘而去,佣人讷讷的声音散在风里:“陆总,您的驾照不能在英国用啊……” 第187章 有人在跟踪他们 罗马,皇家酒店。 电话响起的时候,容鸢正把霍无舟压在身下,素手鼓足了勇气准备去解他的皮带扣。 男人眯着一双幽深的眼眸,没有阻止她。 他的眸间仿佛藏着邪肆而暧昧的火星,轻轻一睐便能点燃空气,整间卧室里温度高得烫人。 可是谁都没想到,一室春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 霍无舟好似被人当头棒喝,突然清醒过来。 一伸手,猛地扣住她的皓腕,眉头隆起,眼神极度复杂,“容鸢,你在做什么!” 那冷淡的眼神无疑是一桶凉水,容鸢咬着唇看向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该死的,谁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不要管它!” 她甩开他的钳制,仍要继续。 “够了。”他低沉的嗓音彻底打断她,干脆把她整个人从他身上扔了下去,冷着脸,“不要再胡闹了!你是容家的千金小姐,马上要嫁人的!做这些事成什么体统、像什么样子?” 说罢,他急匆匆地反手抓起手机。 却没有急着接电话,而是望着屏幕上跃动的来电显示,长舒了一口气。 不仅容鸢分不清,就连霍无舟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悬崖勒马、如释重负的吁气,还是……某种期待忽然烟消云散后,失落的叹气。 “你也知道我是要嫁人的?”容鸢在一旁瞪着他,喝醉了酒,胆子比平时大了不少,说话都不知羞了,“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三番五次的在我面前诋毁沈月明?他是我未婚夫!我和他出来旅游怎么了?你非要追过来干什么?我就算喝得再多,和我未婚夫在一起,碍着你什么事了?用得着你上赶着跑到酒店来照顾我?” “霍无舟,是你在撩我!” 一席话说得男人起了几分薄怒,他攥紧了手机,指节寸寸发白,“别不知廉耻,容鸢,你不是用这种下贱手段降低自己身价的人。” 容鸢一愣。 霍无舟几乎是在她脸上看到隐约浮现的“受伤”两个大字的同时,就感觉到了懊恼。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他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故作淡然地望着她。 “不知廉耻。”良久,容鸢低笑着重复了这四个字。 她低眉看着自己薄而性感的睡衣。 刚才在他身上胡作非为了一番,已经有些凌乱褶皱了。 嫣红如血的布料下方,是比绸缎还要细腻的皮肤,别说是男人,这香艳的场景女人看了都会脸红。 她居然主动去勾引霍无舟,像个饥不择食的浪荡女人,这可不就是不知廉耻? 在他眼里,她大概和那些站街的小姐、夜总会的公主,没什么区别了吧。 容鸢闭上眼。 他明明刚才是动情的,她都感受到了他的变化。 可是男人大抵都是如此,把性慾和感情区分得很清楚,她完全有理由相信,就算霍无舟今天真的和她发生了关系,事后大概也会翻脸不认人,说是她自己爬上他的床的。 够了,容鸢,他说的对。 你够了,真的够了。 在外人面前的高傲,无非是因为她把一生的卑微都给了同一个人。 在心里发过多少次誓,此生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可总是在他稍稍靠近的时候,就欢欣雀跃地跑回他身边。 容鸢从床下的椅子上找了件外套,光着脚踩着地毯上,拢了拢头发。 整个过程安静得一言不发。 只能听到霍无舟的手机铃声还在响。 她穿好衣服,回头道:“霍无舟,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男人没答言,也没急着接电话,无形中给了她说下去的机会。 容鸢淡淡一笑,“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给我希望?玩弄我的感情,就这么有趣吗。看着一个女人为你神魂颠倒,就让你这么有成就感吗。” 男人隐匿在阴影中的半边脸隐隐发寒,语气淡漠如初,“是你想太多。” 容鸢气得笑了,“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意大利,是我想太多?” 女人的睡衣外披着简单的外套,光裸着大腿和小腿,笔直细长,站在落地窗旁,身后是整个罗马城的夜,在万家灯火中显得寂寥无比,却有种致命的性感妖娆。 她是连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只是薄唇浅勾,“为什么我刚一过来,你就要追过来?” “是你想太多。”男人还是那句话,镜片后方的眼睛平静深邃,无风无浪,“我不是来找你的。” 容鸢怔住,只见他的手稍微扬起,露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是个,意大利号码。 有种寒凉从四面八方涌来,沁入五脏六腑,容鸢在某种没被挑明的真相的笼罩下,忍不住开始有些颤抖。 ——他,不是来找她的。 下一秒,霍无舟接起了电话,“唐先生。” 那边的男人顿了顿,似不经意,“这么久。”边说边笑了,“我怕不是耽误你什么事了吧。” 霍无舟面无表情,垂着眼帘,“没有,我没什么事可做,老祖宗那边怎样了?” “她才多大,把她叫得这么老,你打算怎么称呼我?”唐季迟沉沉嗤笑,话锋一转,“言言受了点伤,所幸庄清时救出来了,但是我和她妈妈去医院看她的时候,陆仰止不肯放人,她妈妈不愿意和陆家起冲突,所以暂时离开了。” “受伤?”霍无舟皱眉,“她还怀着孕。” “是。”唐季迟的语气也沉了下来,“我和她妈妈也很担心,尤其是现在……” 那边又说了什么,容鸢听不见。 她只能看到霍无舟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慢慢酝酿起越来越深邃的风暴,手掌也越攥越紧,极度不悦的样子。 听了很久,他才吐出一句:“真他妈不值得。” 而后迅速扣好了身上的扣子,整理了下衣衫,“您放心,我马上过去找她。” 挂了电话,刚要出门,脚下一顿,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女人。 霍无舟刚听了五年前的来龙去脉心情已是复杂无比,回头瞧见容鸢那别有深意的目光,更是僵硬,“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容鸢轻笑,“看来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你会出现在这里,真的不是为了我。” 只是恰好,恰到好处的巧合。 生命里怎么总有这种恰到好处的巧合,一遍遍地给她希望,又经由他的口,让她绝望。 “老祖宗受了伤,我要去看看她。”霍无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容鸢,他想过她会暴怒,会嘲讽,却没想过,她会这样平静地接受,下意识地岔开话题,“你跟我一起。” “我就不去了。”容鸢摆摆手,“一会儿我叫沈月明过来陪我喝两杯,你走吧。” 走吧,再也别回来。 霍无舟眼底忽然生出烦躁和戾气,“你在赌什么气?这种事是你能拿来赌气的吗?在你眼里你的身子有多不值钱,随随便便就想交付出去、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他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容鸢闭了眼,红唇微启,只给了一个恩断义绝的字: “滚。” 一字落,像是心上哪根缠绕已久的线,彻底断裂。 她想,原来死心是这种感觉,多一秒钟都不想在对方身上浪费。 他不是为她而来,见她,只是顺便。 如果没有唐言蹊出事的事,他现在应该还在遥远的榕城,无论她今晚是醉了还是毁了,都与他无关。 霍无舟,我几年的水都滴不穿你这块石头,你真的,够薄情寡义。 “你不走吗?”容鸢含笑挑眉,“也罢,那我走。” 还没迈出一步,就被男人狠狠压在墙上,他的声音里翻滚着怒涛,“容鸢,你就打算这样出去?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让男人睡了你吗?” “我没……” “你想让我承认什么,喜欢你,爱你,嫉妒沈月明,你想听什么?!你说!” 容鸢死寂般的心跳突然重重地擂了一下。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没看到男人的脸,他的头就压了下来,堵住了她的嗓音。 霍无舟的吻技并不好,比起技术更像是用蛮力在较劲,像是一种源自内心压抑了许多年的冲动。 “自己知道不就够了吗。”良久,他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笑自嘲,“容鸢,我就算再喜欢你又如何,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容鸢猛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在他撤开之前,红扑扑的脸蛋透着惨白,“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喜欢我,什么叫再喜欢我也不能和我在一起?” 她乱了。 她不明白。 霍无舟在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男人没有给她理清这一切的时间,他放开了她的手,缓慢低沉地说:“以后,不要再见了。” 晴天霹雳。 容鸢一下子眼泪就掉出来了,她跑上去要抱住他,不顾自己前一秒还发誓永远不爱这个人,她只是看到他的背影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这时候放他走,那么就真的,无法再见了。 你的世界里有没有那样一个人。 伤你至深,你却撕心裂肺也舍不得让他消失。 不,不能这样。 说开始的是她,说结束的也该是她。 明明是她要告别,明明是她让他滚。 “霍无舟,你别走……”话音,被男人关门的声音隔绝在空荡的房间里。 容鸢的心一瞬间慌乱到极致,她厌恶极了这种感觉—— 几年前,“容渊”第一次对霍无舟说喜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就走了。 然后,她就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他,后来才知道,霍无舟自请去国外盯一个项目,也许三年五载都不会回来。 那时她心灰意冷,有多想告诉他,容鸢就是容渊。 她四处联系不上他,毕竟霍无舟是个黑客,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所在,也就只有唐言蹊能查得到了。 不过唐言蹊那时怀着陆相思,被师哥养在家里,谁都不许见。 几个月后,她收到了一条邀约,以霍格尔的名义约她出去,容鸢欢欣雀跃,穿着漂亮的裙子,打扮得温柔又典雅…… 可是他没来。 而她一切的等待,都埋在了那座坍塌的大楼里。 要再这样失去一次吗? 红酒的后劲渐渐上来,容鸢眼前有些重影,她扶着墙,咬牙穿戴好外套,迎着冷风就追了出去。 看到霍无舟上了出租车,她想也不想便抢过酒店泊车小弟手里刚刚拿到的客人的车钥匙,急声道:“这辆车我买了,钱记在我房间的账上!”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坐进了驾驶座上。 飙车向来是她的强项。 霍无舟,你就算要走,也他妈把话给老娘说清楚! 油门一踩,跑车就上了路。 她始终追着前面的车不肯松懈,车里的男人却翻动着手机通讯录,不停给一个号码打着电话,眉头蹙得老高,老祖宗为什么不接电话,发生什么事了? 出租车在路口左转驶向机场,刚刚开过去就变了灯,把后边的跑车拦在了车流里,容鸢气得伸手狠狠捶在方向盘上,他的电话也打不通,甚至根本不告诉她,他要去哪里。 眼见着那辆车在自己的视线中渐行渐远,容鸢一咬牙,油门踩了下去,闯了红灯。 罗马的路况远远比榕城好得多,尤其是夜晚,路上没什么车。 可就在她的车刚刚转过来的一刹那,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来一只流浪狗。 容鸢大惊失色,赶忙去踩刹车。 好不容易靠着车技堪堪避开了那条流浪狗,容鸢刚一抬头,余光里却有道强烈到刺眼的光线。 原来是直行道上的一辆货车,按着喇叭朝她冲了上来。 “轰”的一声巨响。 霍无舟蓦地攥裂了手机屏幕,另一只手紧紧捂在心口上,额头上有冷汗滴了下来。 刚才……那种绞痛到窒息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似有所觉地回了下头,也只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一阵阵火光。 着火了吗? 他拧着眉头,沉思被司机的询问打断:“您要去哪个机场?罗马有两个……” 霍无舟回过神来,淡淡道:“最近的。” “好的。”司机又一打转向,把身后的火光彻底甩开,驱车驶向机场。 …… 墨岚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副驾驶上闭着眼睛毫无声息的女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试探着开口:“言,别在车上睡觉,会感冒,你的身体现在禁不住这样折腾了,嗯?” 唐言蹊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医院……”她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声音也像是被人撕开,“到了吗?” 墨岚微微沉下脸,“不去医院了,我带你回我那里,请医生过来帮你调养身体。” “调养身体……”唐言蹊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消化了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痛得闭上了眼。 她的孩子彻底没救了。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 因为两条腿完全失去知觉,麻木地摆在那里,紧紧夹着下面流出来的血水。 好像血水流得少一些、慢一些,她就还有微末的希望。 “那,既然这样,”唐言蹊哑着嗓音,忽然开口,“你送我回去吧。” “回去哪里?”墨岚下意识问,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眉头紧锁,眸光温和中透出几分不耐烦的阴鸷,“言,你现在没有退路了,除了和我走以外,你没有其他选择。难不成都到了这一步你还想着和陆仰——” 女人的眉目间死气沉沉,什么也没有,即使是听到那个熟悉又敏感的名字,也半点反应都没给出来。 好像,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 “我要回去。”她道,“陆远菱。” 言语中,丝毫没提陆仰止的事。 墨岚皱了皱眉,她只是念了陆远菱的名字,甚至没说要把那女人怎么样,但每个字都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其中的杀气让人很难忽视。 他被她平淡的话语中那股惊心动魄的情绪所震慑,一时竟如鲠在喉,不知该怎么劝她。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会替你收拾她,还有陆仰止,整个陆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语气温和如初见,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什么。 唐言蹊知道他在维护什么。 就是她这颗在风里破碎摇摇欲坠的心。 可她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说实话,她连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想什么,都不知道。 仿佛灵魂被人抽离,世界都在她眼前一点点褪色,她不想动脑子去想什么,只觉得疲惫,想永远把眼睛闭上,在这种流逝的痛苦里消亡。 “我要回去。” “我不会带你回去。”墨岚的态度比她还要强硬,说话间车已经开上了高速,“我把你让给陆仰止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在他身边过得有多好,这一次,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他给不了你的,我来给你。” 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是怎么失去的。 他也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五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就让她永远以为他是在她落魄时候出现的人,救她于水火之中,这样就很好。 唐言蹊没说话。 这些话对如今的她来说,有些太难理解,她也不愿耗费心神去想。 只是愣愣地盯着窗外,感受着腹间的阵痛逐渐消失。 猝不及防地,眼泪就从眼睛里跌落,她甚至不觉得自己哭了。 可是回想这六年,落下这样一个下场…… 她突然想忘了这一切。 “也好。”她轻声道,“走吧。” 声音很小很微弱,却让男人眼睛一亮,隐约有熠熠星光,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握上她的手,拉到唇边亲吻,“你同意跟我走了?” 唐言蹊依旧没言语。 不是跟他走,而是走。 只要离开就好,去哪里,和谁,她都不想问了。 …… 高速路上跑夜路的车不多,墨岚很快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身后有一辆车,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他先开始以为是国际刑警,未曾在意,可是后来却发现那辆车的行走轨迹十分奇怪。 稍加思索,他沉了眉——英国的车驾驶座在右边,和生活在国内的人所习惯的方向恰恰相反,这足以说明,开车的至少不是英国本土的那帮废物刑警。 那么,就是有人在跟踪他们了? 他一勾唇。 外乡人在英国和他拼车技吗? 唐言蹊隔着玻璃都能感觉到外面呼啸的风声更大了。 连带着引擎的嗡嗡声,她怔怔地看着,没开口。 墨岚却温和一笑,“言,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这次,我一定带你离开。” 第188章 我怕 尾随的车辆看到前面的跑车忽然加速,连忙挂上了耳机,汇报道:“墨岚加速了,以现的速度和方向来判断,如果十五公里外的弯道上他刹不住车的话,车子一定会冲进东海岸。” 那边沉默了一下,传来女人徐徐而坚定的声音,“动手。” “是,副董事长。” 陆远菱刚挂了电话,握着手机转过身,就看到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的男人。 他黑色的风衣像鬼魅般飘动在寒风里,一双凤眸冰冷无极,透着杀机,进来后只问了一句:“她呢。” 简简单单两个字,竟有种逼仄质问的含义。 陆远菱早料到陆仰止迟早会回来,也迟早会知道那一切。 但她还是没想他居然会来得这么快,脸上方才得意的笑容来不及收敛,就这么定格在他犀利的视线里,“仰止……” 陆仰止没有再理她,越过她身侧大步上了楼,打开卧室的门,猛地一窒。 那一地暗红色的鲜血在地毯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陆仰止顿时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扇了一巴掌。 愣在那里,整颗心从最底部开始溃烂,生出惊恐的疮痍。 “陆仰止,救命,你快回来,快回来!!我现在出不去,我要去医院,我要找医生,我……” 是谁的声音透过冰冷的空气响彻在他的耳畔。 撕碎了他所有的自尊、骄傲,吞噬了他所有的冷静克制。 陆远菱紧张地握紧了手指,他回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来得及让人把卧室里的血迹清理干净,这下该怎么…… “陆远菱!”低沉冷峻的嗓音裹着雷霆之怒从楼上坠落,短短几秒之内她就被人整个拎着领子从地上拎了起来,男人已经逼到了她眼前,双目赤红,“我问你,她人呢!” 陆远菱哪曾见过这样的他,“仰止,你听我说……” 男人死死攥着她的领口,一个字比一个字狠毒,“你最好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答案。” 那眼神,让陆远菱一瞬间有种错觉,如果自己说错了什么,分分钟就能在他的视线里灰飞烟灭。 …… 沿海公路上。 墨岚从伦敦城里出发便一路向东行驶,东侧是海岸,他早已经安排直升机候在了那里,马上可以出发去北美的基地。 他单手操纵着方向盘,因为对这一带的地形了然于心,再加上唐言蹊在他的余光里时刻吸引着他一大半的注意力,所以他并没太关注脚下的刹车器在什么时候传来轻轻一声响。 唐言蹊却有些神经敏感,没睁开眼,只是疲倦地问:“你听到什么响声了吗?” 墨岚一皱眉,伸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又把她披在身上的、他的外套往上提了提,“是外面的风,穿过这个隧道就快到海边了,这里是风口。” 唐言蹊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在烈风和引擎的双重噪音下,墨岚听到她苍白而温静的话音,语气很平静,很平静,“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墨岚一愣。 女人微微咳嗽了下。 黑色的玻璃窗上映着她白得可怕的脸,墨岚不禁屏息,紧握住方向盘,沉声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贩卖毒品,走私枪支,涉政弄权,还是活体器官移植?” 唐言蹊听到他这么说,总算睁开了眼睛,一双褐瞳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内容,只是噙着空泛的笑,“原来我不知道的还有这么多。” 她只晓得那个跨国际绑架组织的事或许与他有关——还是通过陆仰止和厉东庭查的案子上推测出来的。 墨岚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看了眼她,淡淡问:“介意我抽支烟吗?” 他知道,就她现在的身体而言,吸入二手烟可能是件不太好的事。 可是比起心浮气躁地驾驶一辆时速200脉的跑车,抽支烟的危险系数明显小很多。 左不过他们已经是亡命天涯的赌徒了,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唐言蹊果然没说话。 她现在的身子破破烂烂,喉咙里总有腥甜的味道在躁动。 一支烟而已,比起她这段时间所经历的,实在算不上大事。 墨岚点燃了烟,也顺势打开了车顶的玻璃,让烟雾及时散出去,“十年前吧。” “十年前。”唐言蹊眯着眼睛思考,明明脑子里已经积满了废墟,她却还能放空自己,去想他说的话,“是……那时候?” 她说的“那时候”,是十年前有一次,她和墨岚吵得很严重的那件事。 那年她十七岁不到,身边早已经有了霍格尔、赫克托、兰斯洛特等人,只不过大家只是结伴一起打游戏、学习电脑知识、甚至一起上学放学、周末去球场踢个球而已。 那时候的生活单纯美好,他们还不一口一个“老祖宗”的称呼她,也没有任何人想过,要建立一个所谓的“黑客帝国”。 直到有一天墨岚突然跟她说,言,你既然拥有这样的技术,为什么不给自己创造更大的一片天地呢?你需要展示和发挥的舞台。 唐言蹊一边嗑着干果一边懒洋洋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呢?” 兰斯洛特在旁边笑着帮腔:“墨少的意思是,把我们这个小组织规模化,比如建个有纪律的群组,或者一个大的集团、公司,什么都好。” 唐言蹊斜眼瞧他,把手里的果壳捏碎,皮笑肉不笑道:“你倒是和他心有灵犀,我和墨岚从小认识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你倒好,随便听了两耳朵都能来给我当翻译了。” 兰斯洛特顿时僵硬地站好,讪笑:“我不是……关心您和墨少么……” 唐言蹊冷哼一声,没理会。 看来墨岚是已经和她周围的人通过气了,最后才来告知她。 “您觉得这样不好吗?”过了好半天兰斯洛特才弱弱道,“您想啊,只有我们几个追随您伺候您,那肯定不如手底下有几千几万个小弟看起来拉风啊。” 唐言蹊掸了掸衣袖上的碎渣,懒洋洋道:“我们几个人挺好的,要那么大干什么?几千几万个人,我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顾况和兰斯洛特苦口婆心地劝了她一下午,唐言蹊被烦得不行,一踹桌角,“行了,我们民主一点,投票。” 霍格尔对这些事一向冷漠,弃了票不表态,赫克托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她。 兰斯洛特“背信弃义”,最后投了墨岚一票,顾况左顾右盼地看了墨岚和唐言蹊很久,也纠结地弃了票。 2:2,局势很尴尬。 于是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散了以后,墨岚再来找她时,唐言蹊和他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那时她还小,对所谓的“功利”和“权势”没有什么认知,只是不明白墨岚为什么对“手底下有一对小弟”这件事那么执着。 后来霍格尔和她聊起来时,第一次对她提到了一个词叫:控制欲。 有些人就是喜欢当夜空中最亮的星。 就是喜欢被所有人捧着、羡慕着。 唐言蹊嗤笑,“墨岚不是那样的人。” 霍格尔听她如此讲,也不说话了,端了酒杯就从阳台离开了。 唐言蹊撑着额头在夜风中喃喃,“可能他只是嫌人太少,有些寂寞吧。比如我和班里那群人也没什么交集,但是光听着周围闹哄哄的,就觉得自己可能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霍格尔要去关阳台落地窗的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顿住,连一点呼吸声都没发出来,淡淡道:“也有可能。” “帮我个忙吧,老霍。” 霍格尔也不问她要做什么,言简意赅道:“你想清楚。” “嗯。” 第二天,又投了一次票。 唐言蹊还是带着赫克托投了反对票,第一次就弃票的顾况依旧狗怂地没敢举手。 眼看着局势没有任何改变,就在墨岚想要放弃时,昨天同样弃票的霍格尔却在众人的目光中放下报纸,漠然道:“我投赞成票。” 墨岚怔了好半天,面色深沉地望着她,迟疑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 唐言蹊拿起霍无舟放下的报纸盖在脸上,翻了个身不去看他,“说好了一人一票,这时候让老子反悔,你把老子当什么?” 墨岚难得的喜上眉梢,“好,那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做,不会麻烦到你,嗯?” “最好不会。”唐言蹊还是那副咸鱼姿态,“你别指望我去和他们说话,我社交恐惧症。” “好。” 墨岚办事效率极高,很快在网络上广发英雄帖,宣战各路黑客。 很快的,大家就都知道有个叫dionysos的账号在论坛上名声鹊起,击败了一个又一个行业内的高手,可是他很沉默,每次英雄帖发得狂傲自大,真到了比赛的那一天却一个字都不吭。 后来他的手下败将陆陆续续地加入了这个组织里,才知道,原来组织者和核心竞争力竟然是两个人。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 随着组织的日渐壮大,加入的成员也逐渐被化为两派,一派是和墨岚签了合同,算是公司里的“员工”,另一派则只有四个人,就是唐言蹊身边那四位jack,不参与任何组织里的大小事务,每天伺候着那个黑客帝国里被人当成信仰的甩手掌柜。 而唐言蹊则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她懒惰又傲娇的作风,连一面都懒得给人看。 只有她的id,像病毒般横扫整个网络。 那时候唐言蹊以为墨岚只是单纯的害怕寂寞,现在想想—— 那时候自以为成全了他的自己,才是整个故事里最单纯好骗的人。 心上那个口子仿佛被撕扯得更大,唐言蹊听着车窗外的烈烈风声,“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为了权势吗?” 她的语气里没什么指责质问的成分在,好像就是因为对陈年旧事的不能理解,所以有此一问。 墨岚吸了口烟,“是,也不是。” 车里沉默下来。 唐言蹊听到他不动如山的口吻:“被家人遗弃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有些扭曲。” 听了这话,唐言蹊笑出声来,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墨岚,缺胳膊断腿死爹死妈的孩子这么多,像你这么扭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本事。” “不。”女人的菱唇漠漠开阖,嘴角弧度淡漠至极,“那只是因为他们身边没有一个我这样死心眼的人可以利用。” 这话,墨岚蓦地皱了眉,喉咙一紧,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说:“我一开始没想害人,可是要在短时间内积蓄足够的势力,只能另辟蹊径。” “看样子你是带着目的做这些事的。”唐言蹊重新闭上眼,“想报复你的家人吗?” 没人回答。 唐言蹊想了想,却疑惑了,“这么说你知道你的家人是谁?” 他甚至,应该和他们有联系才对。 “你遇到我那天,是我被赶出来的第七天,那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记不住家人。”墨岚淡笑。 唐言蹊摊手看着手掌上凝固的血液,道:“我以为你是走丢了,或者从小就是个孤儿。”她说着说着眉头一颦,“你既然知道他们是谁,在哪,为什么不想办法联系他们,想办法回去?” “那个家,我不想回去。”墨岚唇畔的笑弧始终没有收敛,反而静静扩大,“言,你觉得我扭曲,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更扭曲的。我家里关系乱得很,我弟弟至今不知道他妈妈其实不是他妈妈,而他真正的妈妈为了他,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唐言蹊听得脑袋嗡嗡响,便不再问了。 她不问,墨岚也不想主动去提。 眼看着就要到海滨公路最大的弯道了,墨岚稍稍松了油门,准备踩刹车。 可是一脚下去,他脸色猛地变了,“我操。” 难得听墨岚爆粗口,唐言蹊疲倦地问:“怎么了?” 男人的脸色从来没这么差过,阴沉得好像能滴出水,小臂上暴起的青筋一路蜿蜒到手背上。 他暂时没答她的话,而是迅速去试各个档位和手刹,而后咬着牙,凌厉而充满恨意地吐出三个字,“陆、远、菱。” 唐言蹊听到这三个字眼皮就是一跳。 也许是她太了解墨岚,竟从这短短三个字里,体会到了恨意之下,一种入骨的悲凉。 不过—— 悲凉? 他为什么会悲凉? 来不及深思,就听墨岚道:“绕过前面的弯道就有我的人,言,如果今天出了什么意外,你就自己过去。” 女人的眼瞳猛地一缩,信息量太大,她一时间无法消化,“你在说什么?” “这辆车的刹车被人动过手脚。”墨岚俊脸紧绷,轮廓间爆发出穷途末路般的怒和咆哮,“陆远菱这个贱人,果然是心狠手辣,到了这个份上都不肯放过你我。” 唐言蹊震惊,这辆二百脉的跑车绝对不可能在没有刹车的情况下成功跨过前面的弯道。 就算墨岚的技术再好,也不行。 生活总是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提醒你,你只是个平庸平凡又无能的人类,在生死关头,你什么都做不了。 “怕吗。”男人的语调褪尽了颜色,只剩下一种温情,和隐隐桀骜的笑,“言,你怕吗?” 唐言蹊在风声中低头看着座椅上的血,心跳逐渐平稳到感觉不出波动。 那是种心如死灰的绝望。 这样的人间地狱,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或许到了真正的地狱,反而,是种解脱…… 余光看到她摇头,墨岚眼里逐渐多了几丝光亮,他喉结一动,又慢慢地问:“言,跟我离开,你后悔吗?” 车身已经擦上了公路旁的礁石和栏杆,那巨大的声响和火花冲击着唐言蹊的视觉听觉。 她几乎没听到墨岚问的这句话。 只是淡漠地、平静地、看到了后视镜里追上来的车。 天色昏暗,光线其实不够她辨别一切,可她却莫名从那辆车明知是弯道还猛烈加上来的速度里感知到了什么。 她低笑呢喃,“墨岚,他来了。” 男人脸色一僵。 随即晦暗下去,“陆仰止,他来得倒是快。” “陆远菱为什么要对你的车动手脚啊?”唐言蹊轻轻勾唇,目光平和温柔得不像她,“她想杀死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为什么你能从她手里把我带出来?为什么她一开始听说我怀了孕先是忌惮得不再找我麻烦,今天却突然翻脸要了我的孩子的命?” 越说,越是犀利伤人。 “墨岚。”唐言蹊一掌握住他的方向盘,垂着眸,说话的节奏很缓,却让人插不进话,“我从小就觉得你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我没问过,不代表我不关心,只是每个人都有些不愿意暴露给别人的伤口,我想你总有一天觉得关系到位了,就会告诉我。” “你给我求的姻缘绳,你五年前害死庄忠泽却把我推出去挡刀,你带着顾况走上不归路,你害死了兰斯洛特。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 墨岚重重一震。 她,早就知道了? 车一侧的门完全被刮开,连平衡都保持不了,她却竭力往自己的方向扳。 一边扳,一边说:“唐言蹊不是傻逼。” “我只是把你当兄弟,当家人,当成是我哪怕没爹没妈也不能失去的人!” “没能喜欢上你是我的错。”她笑了,“我从陆仰止手里救下你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亲手结束这段关系。就算,今天我们没死在这里,我大概也会选个其他日子和你同归于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在这样的场景里,却显得摄人心魄。 墨岚听罢,沉默了几秒。 爆裂的声响和巨大的火光也不能掩盖他脸上的温柔款款。 目光就这么一点点被焰火烧得灼热,他的衣角都沾上了火星,“我的言,确实比我想象中聪明很多。”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不畏惧生死。”墨岚低低道,笑着看着她,“可是你这番话,却让我突然害怕了。”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毁掉,墨岚不敢耽误一秒钟,继续往下说,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让唐言蹊永生难忘: “我怕,我没办法再抱你最后一次了。” 这是比让他面对死亡,更恐怖的事。 他眼中素来冷清的波纹终于也被烈火的温度取代,“所以,你能不能在和我同归于尽之前,再抱我一下?” 第189章 陆相思是他女儿 他嘴角的笑容很浅很淡,几乎把周围灾难一样的环境带来的巨大毁灭性都抚平了。 唐言蹊茫然地望着他,“墨岚……” 车身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颠簸,甚至向一侧倾倒,火烧到了他身上,唐言蹊突然觉得可怕,想要说话,却被他单手点住了唇,“嘘。” 他的眸如夜色流光,皎皎而温脉,“我不想听拒绝,言,这是最后一次了。” 余光里,唐言蹊看到了后面飞速追上来的那辆车。 似乎在风里听到了谁撕心裂肺的呐喊:“言言!不要!!” 她心里陡然沉静下来,闭着眼,伸手抱了上去,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流出眼泪,“看来老子今天是真的要跟你一起死在这了,墨岚。” 墨岚感受到腰身被她抱住,眉心舒展开,定定在她耳畔道:“听起来很誘人,但是很遗憾,大约不会这样。” 唐言蹊还没来得及去思考他这句话的含义,他便用实际行动解释了这句话的意思—— 只见男人单手把她死死护在怀里,猛地打了转向,让自己所在的一侧擦上了栏杆外的礁石。 唐言蹊蓦地瞪大眼睛,开始挣扎,“墨岚,你要干什么,你他妈的给老子松手!松手啊!!” 她一开始就预料到他也许会这样做,所以刚才才借着吵架的由头扳正了转向。 不就是死吗,要死就一起死啊。 可是他却说,要她抱抱他。 唐言蹊心里触动,不疑有他,抱上去之后却被他整个钳制住。 这一刻就算她再怎么乐观洒脱,或是麻木不仁,也无法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 车门在巨大的压力下变了形,磨成的尖锐的棱角直接插进了男人后背,墨岚喉咙里一阵腥甜,血也顺着唇梢流了下来。 唐言蹊彻底泪崩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扭曲得厉害,最后碎得七零八落,痛得她想大声喊出来,“墨岚,你别这样,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这样,你放手,放手行不行!!” 明明都决定了同归于尽的。 明明她不想再欠任何人了。 “墨岚,我求求你。”唐言蹊崩溃地抬头望着他,“你别再让我看着亲近的人死于非命了,行吗,你别再留我一个人面对这些事情了行吗,你放手,我求求你放手!” 男人眼里有动容之色一闪而过,可是很快又化成了坚定,他薄唇一动,却吐出一口鲜血。 车身翻覆之间擦出了剧烈的火光,在高速路上划开一道灼烧的痕迹。 陆仰止在后面的车里肝胆俱裂。 大姐说,她和墨岚离开了。 他那时本来是怒极的,可是看到这一幕,他却突然想,离开也没什么不好。 比他眼睁睁看着前面那辆车车毁人亡在他面前要好得多。 他要她活着,他要她好好活着,无论在这个世界上哪个角落,唐言蹊这个人,必须存在。 “言言!!”他猛地刹车,拉开车门就大步往那边跑。 陆远菱的车紧随其后,保镖忙上前拉他,“三公子,您千万别冲动啊!那辆车的油箱已经开始漏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那边太危险了,不能过去!” 陆仰止哪管是谁在拦他,鹰眸冷厉地一扫,出手两三下就把人狠狠砸在地上,几乎是不留活口的力道,戾气深重,“给老子滚开!” 肩上的伤口崩裂,他也无瑕去管,只觉得那痛苦不及他心上万分之一,锋利的疼痛碾过神经,他快要撑不住了。 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为什么没有干脆呆在家里陪她。 区区一个庄清时,又怎么会比她重要。 陆仰止,你都做了什么啊…… 他踉跄着要上前,陆远菱却突然打开了车厢的后门,抱着昏迷不醒的女孩下了车,声音散在冷风里:“仰止,你回头看看这是谁!” 陆仰止根本不理会她,却是保镖最先喊出声:“小小姐!” 男人挺拔的身影蓦地顿住,回过头,果然见陆相思在陆远菱的怀里沉沉入睡。 远处的海面波涛翻滚,墨岚的车翻覆间声音刺耳,正常人没道理遇见这么大的动静还醒不过来。 除非,有人给她下了药。 陆远菱在给唐言蹊用流产药之前,就先用药让陆相思昏了过去。 她不能让她心爱的相思出来搅事。 这些,都与相思无关。 可是出门追陆仰止之前,陆远菱还是留了个心眼,她知道陆仰止一定会看到这一幕,也一定会心痛不已,甚至会发疯,所以她一咬牙把昏睡中的陆相思带了出来。 这种时候,也只有怀里的女孩才能唤醒他万分之一的理智。 就像上次陆氏大楼着火的时候,也是陆相思的出现阻止了他上去追那个女人。 相思在他心里还是很重的,不是吗? 但,她错了。 眼见着陆仰止的背影只是僵了短短几秒,连头都不打算回,就继续大步往那边去,陆远菱难以置信地大喊:“仰止,你连你女儿都不要了吗?!” 男人双眉如刀刻,沉冷骇人,倏地一回头,眼里的阴鸷能击穿谁的心脏,“陆远菱,你我的账回来再算。以前你无论做了什么,我当你是陆家人、又对相思有养育之恩,所以能恕则恕,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念头动到我的女人头上。” “你我姐弟情分到此为止,今天言言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必要了你的命!” 最后一句落定,活活震住了周围一片人。 连陆远菱都在他淬了毒的刀锋般的目光里哆嗦起来。 手一抖,差点保不住怀里的女孩,她摇头喃喃道:“仰止,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她垂下头,眼中闪过深深的凄苦和受伤,“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对着男人的背影咬牙道:“你要是再敢往前迈一步,我就视作你放弃了你的亲生女儿陆相思!” 亲生女儿。 这四个字被海风卷进了男人的耳朵里。 陆仰止缓缓睁大了眼睛,阒黑的眼眸里似有什么东西逐渐裂开,他回头,眸光如绳索,死死绞住陆远菱的脸,慢条斯理地开腔,“你再说一次?” 陆远菱在他沉甸甸的视线中差点喘不过气,却仍提起唇角,笑道:“反正唐言蹊也死了,我告诉你又何妨?” 她一字一字道:“当年那份dna鉴定书,用的不是你的dna,所以鉴定出来的结果才是你和陆相思没有父女间的血缘关系。” 陆仰止忽然在这剧烈的寒风中颤抖起来,皮肤上插满了细细密密的针,掀起不可忽视的惊痛,“不可能!”他低吼道,“来自父亲的基因样本和你是姐弟关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和你是姐弟关系?” 话音戛然而止,他自己都愣住了。 陆远菱笑望着他,眼中含泪,却分明是悲悯。 或许是时间太久远,或许是从未有人提起。 她是陆家的大小姐,而他是陆家的三少爷。 这中间,还有一个人。 ——他素未谋面的哥哥。 与陆远菱是姐弟关系的,另一个人。 陆家人都说陆二少爷早年夭亡了,所以陆仰止从始至终就没把自己的“哥哥”算成是一种可能性。 但是这样看来…… “懂了吗?”陆远菱道,“我当年拿的样本不是你的,而是我另一个弟弟的,所以他的基因样本和陆相思才不成父女关系,并且和我是姐弟关系。你以为他死了,其实他一直活着!” 陆仰止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身形似玉山之将崩,一贯沉稳的步伐竟趔趄了下,运筹帷幄的眼眸中,写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陆远菱的话无疑是颠倒蹂躏了他全部的世界。 相思不是别人的女儿,相思是他的女儿?! 所以说几年前唐言蹊她根本就没有背叛过他?! 所以他心里那些狗屁的隔阂和介意,还有他对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怀疑,都是什么?! 他以为胸襟开阔的那个人是自己,他以为是她做错了事情在先。 陆仰止,你可笑的自尊和骄傲快要把她害死了,你快要害死了你最爱的人!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男人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眸赤红,如果不是碍于她怀里还抱着陆相思,他肯定已经揪着她的领子狠狠扇她一巴掌了,“陆远菱,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他妈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陆远菱平静地阖上眼眸,藏了五年的秘密终于被她和盘托出,每分每秒的愧疚和恐惧在这一刻全数归于尘土。 “为了你,陆仰止,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你!如果不是因为知道相思是你的女儿、是我陆家的血脉,你以为我会同意唐言蹊生下这个孩子来侮辱陆家门楣?你以为我会把她视如己出带在身边养育这么多年?” “我不是搞慈善的,仰止。”她一语落定,“但是我爱你,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海面上怒涛呼啸,气势磅礴。 身后寂寥的天地间,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 男人似有所觉,猛地变了脸色,向后望去—— 第190章 不要回去 身后火光冲天,半边的海岸上的星空被染成烈焰般恐怖旖旎的色彩。 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这个海风呼啸的晚上,唐言蹊终于失去了她一生中的所有。 她记得她是怎么被男人推出车厢的,却不记得他是何时伸手解开她的安全带的。 无法抑制的悲恸撑破了心脏,她只想对着天地哭嚎呐喊。 可是眼前阵阵发白,喉咙也紧涩的厉害,只能呜咽,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方才车子完全颠倒过来,把她和墨岚两个人都压在下面。 墨岚却解开了她的安全带,甚至用拳头活活捶碎了车窗。 带着血的手摸上她的脸,缱绻又不舍,耗尽了一生的温情,“言,下次在路边遇到乞丐……不要再随便带回家了……” 你不知道他是好是坏,不知道他以后会做多少对不起你的事,更不知道,你这小小的举动,会成为谁的救赎。 唐言蹊哭得厉害,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想把他一起拽出来,“墨岚,墨岚,你出来,你给老子出来……” 污浊的血液从缝隙中流了一地,唐言蹊怔然看着,却发现扭曲的车厢里,半条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腿。 那是他的小腿。 她整个人开始颤抖,紧紧抓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用力塞出了车窗之外。 唐言蹊执拗地不肯离开,坍塌的玻璃窗砸下来,伤了她的小臂,她还是攥着他。 明明攥得那么紧,却有什么东西,是她再也抓不住的,从指间一点点流失。 墨岚已经痛得快要昏厥,可他舍不得闭眼。 他知道,这一次可能是真正的分别了。 哪怕再多和老天借来一秒钟,也好。 “别救我。”他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一边眼睛已经闭上,“言,别再救我了,如果我不撑着块底板,我们一个也出不去……你就……听我把话说完……” 唐言蹊呆滞地望着他。 有什么东西从车里滚落,砸中了他的头,男人闷哼一声,更多的血从额角流出来。 “这条命,不是我给你的。而是,给你失去的孩子……” 唐言蹊震住,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墨岚?!” “你的孩子是……我……”男人咳着血,“我让陆远菱……” 唐言蹊心中生出山洪暴发般的怒和痛,却又与深深的悲怆搅在一起。 她喘不上气来,天旋地转,难以置信到哆嗦地问:“你让陆远菱害了我的孩子?” 是他,他也有份! 她分明已经开始怀疑墨岚和陆远菱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陆远菱不会这么轻易放他带着她离开。 可她,没有继续想下去。 因为不愿,也因为不敢。 任何一个答案都不是她想听到的。 然而现在他却自己把这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她面前,一语,诛心。 “墨岚,你为什么,你他妈的……”她撕心裂肺的想要大喊,“你他妈的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再……再回去他身边……我想带你……走……”墨岚的余光里,那闭上眼,失了力气,轻笑,“我真是,恨陆远菱啊……” 在她眼里,亲情究竟算什么呢。 那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啊。 只可惜,本来快要成功了。 还差那么小小的一步。 海滩上,他安排的直升机就停在那里。 他仿佛能看到他带她离开以后,和她一起共度余生的模样。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从眼前消退,连带着他眼里的颜色,和这个世界的光亮。 男人的头歪在车厢里,以一种扭曲的角度。 唐言蹊听到他最后用手指勾着她的手说:“答应我,不要回去……这条命我赔给你的孩子,赔给我利用你的、你的一辈子……不用原谅我,你就答应我……” “别回到陆仰止身边去……不要、咳……不要回去……” 唐言蹊跪在车窗外,听着海面上呼啸的浪涛,那声音巨大磅礴,轰轰隆隆的。 相比之下,男人最后气若游丝的两句话,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听在她耳朵里,却成了一种烙印。 不要回去。 唐言蹊顷刻间泪流满面。 她瞧见有人急匆匆地朝着她奔命而来。 收回手,摸着空洞的小腹,“回不去了。” 唐言蹊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望着墨岚那张熟悉的俊脸。 他已经完全闭了眼睛,她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 可她还是哽咽着,一字字慢慢道:“你问我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墨岚,你问我后不后悔和你离开,”每个字都碾碎了谁的心,眼泪飘散在海风里,咸腥,“墨岚,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杀了我的孩子,我恨你的狠心利用和算计。可是——” 她却道:“我不后悔。” 若说悔,她只悔当年没有坚定自己的心意,拒绝他创立组织。 没有那个组织,他不会踏上一条不归路。 没有那个组织,她也不会有机会对网络上所有高手下战帖,更不会认识那个颠覆了自己一生的男人。 唐言蹊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海边走去。 也就是这一两秒的功夫,身后的废墟爆裂开来。 她含着泪,没有回头。 终是君向潇湘我向秦。 她这一辈子失去过太多,到最后,连故人的埋骨之地,都只能选在这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 “我什么都没有了。”唐言蹊对着夜空和大海长笑,“我什么都没有了……” 却猛地,被一道劲风拥进谁的怀里,那声音沙哑至极,像是用钝刀划破的喉咙发出来的,“你还有我,言言。” 唐言蹊停住了脚步。 满脸泪痕的回过头,看到了男人沉黑的眸子里同样写满了痛。 这一次,他却连“对不起”三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女人垂下眼帘,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偶娃娃,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不必给出任何回应,这个男人此后与她再无交集。 “言言,你别这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痛彻心扉,男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这种极度的恐慌,“不要这样,你和我说句话,嗯?” 唐言蹊的眼睑这才动了下,连带着睫毛细微的抖动,仿佛落了雪,“孩子没了。” 深入骨血的暴戾也抵不住他听到她死气沉沉的语调时那种骇怕,陆仰止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连发怒都不会了,面对着她,只敢小心翼翼地拥抱,生怕指尖的锋芒摧毁了她仅剩的生机,“还会再有的。” 她是最懂怎么伤他,所以每个字都不遗余力地扎在他心头。 陆仰止不肯躲,不忍躲,“言言。”他抱紧她,喉咙涩然,嗓音沙哑低沉,“孩子还会再有的,只要你想,我们可以——” “我不想。” 陆仰止料到她不想。 但他料到,和她亲口说出来,是两种感觉。 他像个困兽般在她面前低了头,轻轻吻着她眉心,紧张又急促,“没关系,不想就不要,我们有相思就够了。” 他迫不及待地应承着她的所有要求,现在的,和以前的,“庄清时的死活再与我无关,我不会再去看她,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我们回去就结婚,办婚礼,像上次那样,办最好最隆重的婚礼,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才是我的妻子。” “陆仰止,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女人轻声打断了他,褐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无星无月的阴翳的天空,凉薄,如夜风,“孩子没了四个字的意思是,我们玩完了。” 我们,玩完了。 陆仰止瞳孔猛然一缩。 唐言蹊移开了视线,漠漠地笑,“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他记得,在她刚从地牢里负伤出来的那一天,在医院里,她说—— 陆仰止,如果我的孩子在陆远菱手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就真的玩完了。 “我那时候虽然指的是相思。”女人道,“但你应该不会否认,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也不知他是僵硬成了什么样,唐言蹊不费分毫力气就挣脱了他的钳制,扬起手,想打他一巴掌。 男人已经做好了被她打的准备,主动把脸偏过去给她打。 他没办法纾解她半点郁结,如果这样能教她开心,就算把他活活打死,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女人却笑着收回了手,“我打你有什么用。”她抬头看着天,眼泪顺着脸廓流下来,“你受这一巴掌换不回任何人、任何事,反而会让你的愧疚越来越少。” 男人愕然地看向她,看到她脸上几近刻薄冰冷的神色,褐瞳里的怨恨分毫不加掩饰,“没关系,我不打你,我也不骂你,我要你带着这种蚀骨摧心的愧疚一辈子活下去,我要你永远记得你为了另一个女人放弃了最后一点挽救你孩子性命的机会。” 看到男人俊脸上崩裂的痕迹,她笑得越来越张扬,“疼吗?陆仰止,心疼吗?” 这地狱般的修行只有她一个人来受,那多寂寞啊。 她得拉着谁来陪葬才好。 “你不配为人夫为人父!你不配!” 陆仰止浑身都随着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颤抖起来。 看到她眼里深刻的恨意,他觉得自己快死在这种目光里。 眼光稍稍掠过不远处还在燃烧的废墟,他却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墨岚。 那个男人,去哪了? 脑海里突然划过某种念头,陆仰止怔住。 难道他…… 他…… 回忆起方才车子冲上弯道的速度,在那种情况下,车毁人亡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抱住她,她能生还,像是个上天恩赐的奇迹。 但是此时此刻再一思索,不,这不是上天恩赐的奇迹。 这是墨岚用命换来的奇迹。 他的心脏陡然被巨大的恐慌攫住—— 他在医院里陪伴别的女人的时候,他的言言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向他求救,他因为错信了大姐而没有理会。 却偏偏,有另外一个男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甚至,失去了性命。 那种浓烈的恐慌逐渐渗透到他的四肢百骸,陆仰止想也不想就猛地将女人重新按进怀里,喉结一滑动,低声道:“言言,你说得对,我不配!这些事情我会永远记得,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好,但你不能离开我。” 他从小到大没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困难的事。 因为太顺风顺水,所以大多数人和事都让他感到无聊。 在任何领域取得的成就都无法激起他太多的成就感。 直到七年前,他在网络上打败了那个嚣张狂妄的、叫做“狄俄尼索斯”的家伙。 通过几次对战,他发现那家伙其实深不可测,这也难得地挑起了他的骨子里沉寂已久的好胜心。 后来他果然赢了那人,靠的却她在病毒里留下的那一行自毁开关。 这件事,陆仰止一直不愿意提起。 说到底,是她自己战胜了自己,而不是他。 如果唐言蹊当年没有心软地留下那一行代码,他或许便也成了她手底下庸庸碌碌的一员。 她才是那个最厉害、最值得鲜花和掌声的人。 他赢了她,只是因为懂她。 换言之,他是利用了她的信任和心软击败了她。 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陆仰止发现,他们相识相爱以来,他始终都在利用她的信任和一次次心软为所欲为。 他自负地以为她像其他痴迷他的女人一样离不开他,所以他也就这样得过且过地安逸着,从不主动为她做些什么。 这不是爱情。 这不是。 陆仰止终于在这个晚上想明白了爱情应有的样子。 也终于在这个晚上,失去了他曾拥有的一切。 她是他最大的困难。 亦是,这个世界上最该被他宠爱的女人。 什么忠孝,什么道义,那些东西和失去她相比,连狗屁都不是。 他不想再做什么正人君子了,他不想再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了。 就算跪在她面前又怎样,就算臣服于她又怎样,那是他的女人,他有义务把她宠成世间独一份的骄傲。 陆仰止想,他大概终于懂了言言的父亲,那个来自英国贵族家庭、背景雄厚,却甘于屈居人下,做教皇左膀右臂的男人。 他不是没有本事,不是没有魄力。 恰恰相反。 能让自己的女人随心所欲,才是本事。 宠自己的女人,在任何人叫嚣质疑的时候站住来说一句“我的女人,错了又怎样”,才是最大的魄力。 当年的事,大约还有人记得——江姗是因为得了唐家至关重要的一票,才荣登教皇的宝座。 唐季迟到底不愧是活久了的长辈,在这件事上,比他通透得早。 现在,他爱的人就站在他面前,陆仰止却觉得她变得遥不可及。 这一生荣光,所向披靡,可是输了这一次,就让他折戟沉沙,一败涂地。 这个女人,他输不起。 远处又一辆车跑着携着海风之势呼啸而来,霍无舟下了车就看到这一幕,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好半天才醒过神来,“老祖宗!” 他疾步上前,陆仰止却像头紧张过度的凶兽,在他还没靠近时就把女人完全护在怀中,冷冷看向他,“止步!” 霍无舟现在看见他就来气,忍不住就出了手,“你他妈怎么还没死!” 难得从霍无舟这样淡漠的人嘴里听到骂人的字眼,唐言蹊轻轻瞥了他一眼。 两个人很快厮打在了一起,陆仰止疯了般,发着狠,一拳落下去像是要谁的命。 唐言蹊被陆仰止放开后,回头望着海滩上那架直升机。 下意识脚步就往那边走去。 霍无舟和陆仰止正打得不可开交,扔了眼镜,拳头里蓄满了全部的力量,朝他招呼过去。 预判中,他应该是能闪开的。 可陆仰止却没有。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撤了手,转头生生用后背接下了这一拳,口中溢满鲜血,手,却拽上了女人的胳膊,“别走。” 唐言蹊一怔,停步,低头瞧着攥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视线上瞟,又看到男人惨白的面容和嘴角的鲜血。 陆仰止何曾这样狼狈过。 别说是霍无舟没见过,就连唐言蹊也没见过。 他生生受了那一拳,只是为了不让她离开。 唐言蹊突然想笑。 确实,好像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呢。 她想抬手把袖子从他掌心抽出来。 男人却攥得很死,每一根纤维都被他握住,他气息不稳,霍无舟那一拳应该打裂了他好几根骨头,“我不会放你走。” 唐言蹊冷漠地笑,“我还没打算走。” 霍无舟一愣,乌黑凌厉的碎发下,眉骨很挺,眼窝很深,幽邃的目光没有镜片的阻拦,就这么直白坦荡地把她容纳在眼底,“老祖宗,你不必留下。你的母亲已经决定让你入江氏一族的族谱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willebrand家和town家的合法继承人了。” 女人苍白细软的眉目毫无波动,让霍无舟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老祖宗?”霍无舟轻声唤她。 其实唐言蹊只是有些怔然,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时候吗。 在她失去了所有以后,突然说让她入族谱吗。 呵,她长这么大了,才刚刚被父母承认,有这么个人吗。 按照他们的剧本,她是不是还应该感恩戴德地跪在地上谢谢她那个身为教皇的母亲能看得上她这个卑微到了尘埃里还一身泥点子的人? 唐言蹊对此没有表态,陆仰止心里却震慑不已,她成为willebrand和town家的千金小姐,那就意味着,他再也拴不住她了。 这里是英国,是欧洲,是她父母的地盘。 火拼起来,他未必占优势。 尤其是,他自己家里的问题,还没解决。 思及至此,陆仰止狠狠剜了眼远处的陆远菱,视线之沉鹜冷厉,仿佛九天倾落,全部压在她的肩头。 谁也没想到女人会在这时候静静开口,带了点微末的笑意,“陆仰止,现在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陆仰止咳出一口血,站直了身子,垂下眼睑看着她,没有丝毫犹豫:“是。” “哪怕你明知道,你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原谅你?” “是,哪怕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男人从身后拥住她,哑透的声音环绕着女人的耳廓,“为你做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欠你的,不需要你用任何条件来换。” “那好。”唐言蹊一扬眉梢,眼里没有半点温度,目光直直盯着某个方向,视线尽头,是个面如土色的女人,“你去杀了陆远菱吧。” 第191章 言言,别碰枪 说完这话,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唐言蹊是从背后被他抱住,所以她不回头,也看不到男人脸上的表情。 只是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僵硬,于是淡淡笑出声。 说不上那笑声里带了多浓厚的情绪,陆仰止还是从中感知到了一股刺破心脏的嘲讽。 手把她紧紧箍住,不顾身上的伤,哑声问她:“除了这个,还有吗?” 唐言蹊早有预料,讽笑,“为什么要除了这个?这个不行吗?还要我退而求其次地选个别的?” 男人却沉缓吐出两个字:“不是。” 他知道她会这么做,认识她六年多了,陆仰止自认在她的脾气秉性和为人处世上,是很了解她的。 “我是问,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他的声音刻板,刻板到无情,“我一起都给你。” 唐言蹊一怔,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去看他深沉隐忍的脸。 眉骨挺拔,鼻梁的线条果断利索,不知是血还是污的东西挂在他的鼻尖,黑玉般的眸子犹如一对拢着云雾的深渊。 整张脸,一如初见,是种不属于人间、钟灵毓秀的俊朗。 哪怕风尘仆仆的,也丝毫不显狼狈,反而被衬得更加有男人味。 她却蹙起了眉,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我一起都给你? “言则,你答应了?” 陆仰止的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用鼻音沉沉哼出一个字,“嗯。” 这确实超出了唐言蹊的想象,忍不住挣开他的怀抱,回头看着他,“你答应了?” 陆仰止牵住她的手,面色笃定,“跟我回家,这件事,我会安排人来解决。” 唐言蹊看了他半晌。 突然又笑了,“原来是这样。” 她眉眼弯弯的,却没什么生机,“陆仰止,我不是傻子。陆家是什么人家,我也很清楚。你们有权有势的人家做错了事,顶多也就是面上出个庭,闭了庭马上动用家族势力把人送出国,销声匿迹,等风头过了再重新出现,谁也不会记得。这种手段,我见多了。” 陆仰止蹙眉,倒没想到她是这样想的,坦白道:“我没打算这么做。” “那为什么要让别人来解决?” 他被她问得一怔,“你要我亲自动手?” 唐言蹊看着他,眼神凉得不带温度,“如果我说是呢。” 男人锋利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乌黑的眼瞳里情绪很深。 唐言蹊能感觉到他眼底那些复杂到极点,酝酿着、翻涌着、不停碰撞的东西,但是她疲于去思考那些东西是什么。 曾经,她就总是妥协,总是退让,总是为他着想,才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她的善良只会把自己逼进穷途末路,这样的善良,要来何用? “做不到吗?”女人绯红的唇畔漾开笑,没什么意外,“也无所谓,这件事就算你不动手,我迟早也会——” “好。”陆仰止截断了她的后半句话,一字一字道,“我来动手,你跟我回家。” 唐言蹊厌倦极了他这种谈判桌上的商人思维,讽刺得直白,“我说过,我不是在和你交换什么条件,也不是你动了手,我就愿意和你回去。” 陆仰止道:“没有。” 他费力的抬起手,旧伤新伤一起,让他做出这个动作都疼得冷汗涔涔,可是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却除了一望无际的温柔之外,什么都没,“言言,希望你和我回去,和我答应你的要求,是两件毫无关系的事。我只是希望你和我回去。不管我动手还是不动手,这都是我的愿望。” 他说得温柔,温柔里带着一贯的强势。 唐言蹊和他磨了这么久,耐心终于彻底耗尽。 余光里,废墟上的冲天火焰也慢慢收势住了。她的夜视能力很差,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是个瞎子,却依然能从那些飞舞的火星、扭曲的空气中,看到有人嘴角噙着笑,噙着血,轻声而坚定地对她说:不要回去。 那画面毫无征兆地涌进脑海,刺得她刚刚平息下来的心跳陡然又变得尖锐凌厉。 她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继续废话下去了。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 他这次去的地方太远,不是她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从离开的路上唤回来,狂奔回她的身边。 墨岚,顾况,小兰,红桃,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了。 看到唐言蹊脸上逐渐呈现的灰败之色,陆仰止心口狠狠一缩,方才她与他争执时就算再刻薄,也比这副样子让他见了喜欢。 前者顶多是让他头疼,而后者,却让他心疼。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他在她耳边低着嗓音,有种无力回天、低声下气的错觉,“言言,不要这样好吗?不要这样……” 他拿这样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杀了陆远菱。”唐言蹊甩开他的手,紧紧闭着眼睛,任那些噩梦般的画面凌迟她的心,挑断她的每一根神经,到最后冲出口的话带了点愤怒的哭腔,“现在,立刻!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陆仰止眉骨一跳,发现她忽而尖利起来的情绪,脸色蓦地沉了,不假思索,拼着一身的伤用力搂紧她。 她不知道,她就连说着“杀了她”这种凶狠的话的时候,都在颤抖。 心里微末的懊悔,就在这一瞬间扩张到了极致。 今天傍晚他出门前,一切都还好好的。 她虽然被诊断出了ptsd,但至少多数时间还是冷静地同他说话,甚至没想过要离开他。 而此刻。 陆仰止想,他还能怎么办呢。 鹰隼般的眸光如刀尖割裂空气,冻结在陆远菱的脸上。 他是该和她好好算算这笔账了。 六年前,她昧着良心颠倒黑白,让他以为言言背叛了他,从此两个人年华蹉跎,还差点害死了当年的相思。 六年后,她居然趁着他不在,对还怀着孕的言言第二次下手! 他要是再能容忍,都对不起言言肚子里枉死的孩子。 “在这等我两分钟。”陆仰止似乎下定了决心,抬手抚平了她眉心的褶皱,低声道,“别回头看。” ——别回头看。 这四个字,像是冥冥中,宣告了什么。 陆远菱看到那高大颀长的身影一步步朝自己而来,夜色下,海面上浪花汹涌。 他就这么踏着腥咸的海风,满身戾气,走到了她面前,面无表情道:“把相思放回车里,你跟我过来,我没多少时间耗在这里。” 陆远菱虽然没听清方才唐言蹊和他说了什么,但是,当她看到唐言蹊从那报废的车里被一只手臂推出来时,她就明白,这件事过不去了。 可她还是没想那么深,也不信陆仰止会那么狠,只是抱紧了怀里的女孩,朝他勾唇,“你要带姐姐去哪里?去给唐言蹊道歉吗?陆仰止你别忘了她可是跟墨岚私奔出来的,今天没死在这里算她命大,你指望我去和她道——” “啪”的一声。 如果不是唐言蹊知道大海在她的前方,几乎要以为从身后传来的这一声,也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清脆,绝情的一巴掌,力道之大,陆远菱险些站不住。 陆仰止从来不喜欢对女人动手,可是他打过唐言蹊两次,他都记得。 于是他再次抬掌,冷漠的目光能将人杀死,“把相思放回去车里去,用我再说?” 态度与方才哄着怀里女人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截然不同。 这一刻,陆远菱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男人身上那股杀伐果断的王者之气。 蛟龙出海,终于,她是镇不住他了。 陆远菱眼里渗出欣慰又绝望的泪,低低地笑了,“仰止,你知道你在打谁吗?” 陆仰止不理会她的话,甚至眼皮也不动一下,又是一掌扇了上去,掌风之劲,把女人扇得踉跄后退。 他伸手稳稳接住了陆相思,在看到女孩眉眼间那股哪怕睡着也不减分毫的灵韵,心脏没由来地痛得厉害。 这是他的女儿,他和她的。 有她的肆意洒脱,有他的沉稳从容。 她才那么小,就已经很像他和她了。 为什么,五年来,他都不曾多看一眼。 因为怕吗,怕每次看到这张脸都会忍不住疯狂地嫉妒什么,所以才像个懦夫一样把她扔在大姐身边,一去就是五年。 陆仰止冷下眉目,察觉到周围的变动,视线扫过去,厉色如雷,“想清楚,陆家迟早是谁做主。不想死就别搀和到这件事里来。” 周围的保镖们要上前的脚步纷纷停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插手了。 陆仰止弯腰把女孩放进车的后座上,一瞬间温情泯灭得彻底,眼里幽晦的杀机一点点浮出水面,紧盯着陆远菱,让女人无法呼吸,“刚才那一巴掌,还的是她在陆氏楼下受的委屈。这一巴掌,是我替爷爷打你良心泯灭,心狠手辣!你口口声声喊着陆家的名声、门楣,自己做的事却一桩比一桩荒唐!” 陆远菱的脸愈发白了。 她嘴唇张合,说不出一个字。 男人步步紧逼,到了她面前。 “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他道,“她今天没死在这里,不是她命大,而是你命大。” 陆远菱瞳孔紧缩,“你什么意思……” “她没死在这里,我才愿意让你现在体面一点。”男人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否则,陆远菱,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陆远菱看到他眼中那些毫无温度的凛冽肃杀,是完完全全体会到了他的决心。 生不如死,她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比此时此刻的感觉,更贴近“生不如死”四个字呢? 可她还是不服气,在男人收拢的手掌中竭力反驳道:“是她自己要和墨岚离开的,不信你问她!车子出了事故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他把车开那么快,又不是我让他到了弯道还不刹车,咳咳……你连这笔账也要算在我头上?” 唐言蹊听到这番话,忍不住回了头。 那眼神嘲讽至极,透过冰凉的空气,直直射进陆远菱心里。 陆仰止背对着她,没有看到,却说:“如果不是你害死了她的孩子,她也不会心灰意冷得和那个死刑犯离开。” 陆远菱听着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可却莫名觉得,这话里,表达的是另一重意思—— 如果不是你害死了她的孩子,我和她也不至于到不可挽回、无法收场的地步。 这才是他恨她的真正理由。 想明白这一点,陆远菱的心凉了。 他怪的不是她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怪的是她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她害死了唐言蹊的孩子,而是唐言蹊还肯不肯留下,肯不肯给他机会。 如若肯,那么一切都好说,就算他真的知道是她在车上动了手脚,也无妨。 可如若不肯…… 就算,唐言蹊出车祸的事与她无关,就算相思还活着,就算她做什么都是为他好,他也要杀了她泄愤。 他眼里已经全是那个女人了。 杀了她,去讨好她。 明知道就算这样做了,唐言蹊也未必会原谅他。 陆仰止,你疯了吗? 在悲伤绝望中,视线慢慢移到不远处那道清冷讥诮的目光上,陆远菱仿佛懂了什么,背后一寒,“你是故意的?” 唐言蹊脚下一动,朝这边走来,霍无舟重新戴上眼镜,很谨慎地护在她身边,“老祖宗,别再往前了,当心有诈。” 唐言蹊抬手拨开了他的阻拦,走得更近,陆仰止察觉到她来了,手里微微松了力道。 没回头,只是皱眉叮嘱,“霍无舟,带她去远处,别让她看到这些。” 这些暴力血腥的场景,别再让她看到了。 霍无舟不把陆仰止的吩咐放在眼里,却也着实担心唐言蹊的情况,眼神一直追随着她,直到看到她脸上那云淡风轻、莫可名状的笑意。 “陆远菱,你现在是什么感觉?让我来猜猜。”她死寂如枯井的眼底里落满了虬枝,锥心刺骨,犀利伤人,“是不是觉得很难受?你说得对,我就是故意的。你刚才可能听到了,我已经入了族谱,town家是什么样的家族不用我来告诉你。这整个大不列颠都是我父亲的地盘,虽然这些权这些势没让我觉得有多重要,但是如今的我,想捏死你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她笑笑,“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陆仰止亲自动手杀你更残忍的事情?就算我找千百个人轮流玩你几十年,也抵不上这一刻吧。” 唐言蹊眼里酿着春风美酒般的笑意,眉眼弯弯的,菲薄的唇吐出两个字眼:“诛心。” 在陆远菱惊恐的面色中,她继续道:“这种感觉,你让我尝过太多次。我总该也让你试试。” 陆远菱看向对面的男人,毫无所动,好像没听到身旁女人那些恶毒又锋利的话。 又好像听见了,却没能让他对她的宠爱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她是在利用你啊,仰止!”陆远菱觉得他太可悲了,紧紧攥住男人的袖口,男人掐着她脖子的手掌明明没再继续收缩,她却愈发喘不上气,“她就是想要利用你让我难受,你看看她多恶毒!你看看她的真面目啊!” 男人依旧无动于衷。 陆远菱快要抓狂了,“唐言蹊,你怎么这么狠!你……” “住口!”陆仰止终于冷声喝止,目光如刀,将她穿心而过,“你还没资格说她!” 唐言蹊又回头轻轻瞥了眼黑暗中那其实并不能看清的废墟。 手搭在早已空无一物的小腹上,心头的荒芜被恨意重新填满,让她更坚定了自己想做的。 莞尔一笑,“陆仰止,你到底动不动手啊?” 男人身影一僵。 “这样掐,要掐到什么时候?”唐言蹊淡淡地抱怨,抱怨里有一丝与这残酷场景格格不入的妩媚,“不如换把枪来得简单点,一秒钟的事,也省得你这么犹豫不决了,我还要和你一起在这冻着。” 陆仰止眉头一蹙,放了手。 第一反应不是去拿枪,而是脱下了外套,为她披在身上,面色紧绷道:“冷了?” 唐言蹊没想到他的重点是这个,一怔。 陆远菱也没想到——这分明就是唐言蹊随口说来的玩笑话,陆仰止竟好像病态地宠爱着她,连她一句娇嗔都要当成圣旨?! 陆仰止的手搭在她肩头的一刹那,她哆嗦了下,从心底泛出浓浓的抗拒感,想也不想就挥手打掉了他。 目光一掠,看到他脱了外套后的衬衫,已经被血染得没法看了。 唐言蹊只是看了一眼,就漠漠移开视线,“别碰我。” 他一上来就强行抱了她那么多次,那时她梳理不清满心的悲怆,不想与他计较。 可是现在,这种浓烈的厌恶和抗拒,在他每每靠近时就成倍地翻涌,恨不能将她灭顶。 陆仰止心底一刺,放了手,看到她连他的衣服一起扔在地上,倒是霍无舟脱下了外套给她,“先穿上,别着凉。” 唐言蹊没说话,任他去了,褐瞳平视着陆仰止风雨如晦的俊脸,“你不打算动手了是吧,那我自己来。” 说着,她便伸手去拿周围保镖腰间带的枪。 陆仰止忽然不知怎么,想起了在地牢里,她喃喃过的那句—— 我没办法再开一次枪了。 黑眸下意识去找她握着枪的左手,果然,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心脏揪紧,惊痛和心疼像是病毒,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 在陆仰止想清楚他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过了枪,“言言,别碰枪。” 在她亲手击毙了顾况之后,连听到枪声都会整夜整夜的噩梦不休。 现在为了杀陆远菱,不惜用这种最快、也最伤自己的方式。 可见,她是有多恨。 陆仰止喉结一动,深深的眸光绞着她的脸,低声道:“先到我车里去,把耳朵堵上。” “不必。”唐言蹊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笑,“前段日子,我经历过的事一桩比一桩糟心,你现在才来担心我会不会害怕,是不是有些晚?” 懊悔如鸩毒倒进了心田,陆仰止痛得抿了下唇,沉声问:“你要亲眼看着?” “你说呢。”她看着他的目光,就好像听了句废话。 第192章 虎毒不食子 “我不仅要看着,”唐言蹊平静地回望着他,“如果这里有摄像机,我还想录下来天天欣赏。” 欣赏一下陆公子的绝情绝义,欣赏一下陆远菱临死前的绝望心寒。 也不枉,她一个人在地狱的边缘苦苦挣扎。 陆仰止握枪的手微微收紧,黑眸一瞬不眨地瞧着她,视线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唐言蹊抬头可见的地方盖下来,语调有些无奈和沙哑,“言言,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你大可以留霍无舟在这里看着,不必非要……” 唐言蹊面无表情打断他,“你拖延时间的手段可以高明一点吗?” 陆仰止怔了怔,面色晦暗,“你觉得我是在拖延时间?” 唐言蹊没再说话了。 陆仰止实在不想在她眼皮底下发出可能会刺激到她的声响。 于是侧了下头,对保镖伸出手,沉声吩咐:“消音器。” 陆远菱看到对面的男人眼皮也不抬一下、有条不紊地组装着枪管的模样,一种深深的颤栗从心底泛上来,可她还是隐约觉得陆仰止并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僵硬地出声叫他:“仰止……” 男人沉默。 下一秒,黑洞洞地枪口指上了她的眉心。 陆远菱的心脏猛地缩紧,不可置信道:“你要杀了我?!你要为了她肚子里一个还没成型的孩子杀了我?!陆仰止,你在想什么!爸爸和爷爷不会放过你的,你知不知道!” 男人的表情很冷漠,薄唇翕动,“我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现在,唐言蹊才是他真正要讨好和挽回的女人,其他的事情—— 陆仰止没空去想。 只要能让她高兴,能让她有万分之一的心软,能让她不那么坚决地离开他,他就愿意去做。 陆远菱像是彻底被人抽去了灵魂,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枪口随着她跌坐的动作下调,仍旧指在她头上。 男人的脸色决绝而沉鹜,线条的起承转合之间,透着旁人未曾见过的肃杀之气,一双眼,深得可怕。 唐言蹊就在他身旁不远处打量着这一幕,视线落在他低垂在裤线一侧的左手上,褐瞳里死寂如深潭的眼波忽然微不可觉地晃动了下。 男人一寸寸扣动扳机。 忽然,陆远菱失了智般地笑开,边流眼泪边笑,“你可真狠……” “我才对墨岚说过‘心狠手辣是我们陆家骨子里带出来的’,你就让我彻底见识了一回。”她深呼吸,缓缓吐出字眼,“陆仰止,我们全家加起来都不敌一个人心狠……” “闭嘴。”男人冰冷的字音从她头顶落下,隐忍着,汹涌着,“别再说了。”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陆远菱抬眸直视着他与自己格外相似的、却比自己年轻许多、也凛然许多的凤眸,语气里缠绕着浅浅的眷恋和温柔,“仰止,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仰止眉心一蹙。 唐言蹊低头轻笑,手指搭在霍无舟扶着她的手背上,转过了身。 这一幕,终于,要来了吗。 “你可以现在动手杀了我。”陆远菱在他的注视下摊开手臂,目光冷清决绝,“否则,我敢保证,你听完我的最后一句话,会再也下不去手。” 陆仰止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磐石般的身躯没有动弹,只是略微扬起眼角,用余光看向一旁置身事外的女人。 唐言蹊甚至没看他,也没出言催促,把选择的余地完全交给了他。 陆仰止目光一收,重新望向陆远菱,唇角用力扯了下,语气冷漠刺骨,“那你就什么都别说了,我不关心。” 说着,手指收紧,扣下扳机—— 陆远菱没想到这招激将法对他毫无用处,慌忙在他开枪的前一秒大喊道:“你难道要杀了你的亲生母亲吗?!” 一语震惊四座。 海风吹动着男人额头上的乌黑浓密的头发,也吹着他沾满血污的衬衫。 从唐言蹊的角度看上去,他的身形伫立在夜风中,石化。 原本没有情绪的脸上蓦地浮现出惊愕,随而化为浓烈的嗤笑和不屑。 但,他这一枪到底还是没开下去。 “陆远菱。”男人缓慢将枪口逼近了几厘米,揪住了她的领子,沉沉开腔,话音不惊不怒,却渗出令人胆寒的冷冽锋芒,“求饶不是这样求的,你想拿这句话来侮辱我的智商,也要问问九泉之下的妈妈同不同意。” 若非霍无舟早已被告知过什么,此刻定然也会像周围的木头人一样震惊。 倒是唐言蹊抬眉瞧了他片刻,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又一副想通什么的表情,释然。 她才想起来,霍无舟来时便告诉她,她已经入了江家族谱。 这就足以说明,他是奉她父母之命前来寻她的。 怪不得他听到这个消息不会感到惊讶——怕是在来之前,爸爸就已经将真相和盘托出了。 陆远菱闭了下眼睛,道:“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来发誓,我说的是真的。” 陆仰止还是分毫不怜香惜玉地扯着她的衣襟,大掌越攥越紧。 他全部的思维都好像缠绕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却越看陆远菱那张美艳妩媚的脸,越能看出有些棱角线条的地方,似曾相识。 男人的声音里飘着数九天寒的雪,纷扬而落:“你胡说八道够了没有?”他紧绷的俊脸线条仿佛马上要断了,“你才比我大几岁,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陆远菱轻笑。 明明看上去,男人高大威武,充满着阳刚之气,把她的气势完全压制。 可就是女人这一抬眸,分花拂柳又云淡风轻的眼神,却穿过空气,刺破了他全部的强势。 “我十五岁的时候怀了你,十六岁的时候生了你。”陆远菱看着他的脸,那目光,陆仰止十分熟悉,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看他的,温柔慈爱。 不像姐姐,倒像是个长辈。 再加上小时候妈妈就不知为何对他有些疏远和冷淡,所以在他羽翼丰满、长大成人之前,陆远菱一直是他的表率,也是他最亲近的人。 平日里没有多想那目光背后的含义,如今,熟悉,又令他陡然生出厌恶。 男人紧皱眉头,“你——” 一个字出口,又没有了下文。 他眼中翻滚着滔天巨浪,一浪高过一浪,砸碎在崖岸上,整个人亦像是被困在牢笼里出不来的野兽。 低低喘了几口气,直起身,便对上了不远处霍无舟戏谑又同情的视线,“陆仰止,我一直以为你们陆家是大户人家,绝无可能做出这等苟且龌龊的事情来,却原来……” 他嘲弄地继续道:“如果舍弃一分道德底线能换来一毛钱的话,你家为什么富可敌国,我也就懂了。” 因为他家,全无底线。 男人的黑眸中拢上冰凉的雾气,枪口指向了霍无舟,没有开枪的意思,只是威逼,“你也知道?” 霍无舟推了下眼镜,漠然道:“比你早一两个小时,刚刚听说的。按理说未婚先孕虽然有些不光彩,但也远远不到龌龊恶心的地步,不过我还顺带听了点别的,你要不要一起听听?” 男人收了枪,狠狠剜了陆远菱一眼。 后者却盯着霍无舟,脸色隐隐透着慌乱和苍白。 陆仰止顿时觉得胸口里积蓄的暴怒快要炸开,可阒黑的眼瞳里仍是那一汪搅不动的死水,启唇,甩出一个字:“说!” 大概,他这十几年在谈判桌上学来的冷静克制和不动声色,全都是为了迎接今天这一战。 “你可以问问她,你妈妈是怎么死的,以及,你爸爸是谁。” 霍无舟点到为止,说完就把话柄又丢回陆远菱那边。 也就是话音落定的刹那,他猛地回忆起在陆氏大楼失火的那一天,老祖宗独自闯进失火的办公室里,为他找回至关重要的文件——还顺便,带出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相片很有年代感,颜色和着装风格都是十几年前的流行。 相片里是陆仰止和一个眉目冷淡、透着病容的中年女人。 那个女人,便是陆云搏的妻子,陆仰止名义上的“妈妈”。 陆家年长一些的佣人都还记得,三公子出生以后,太太对他的态度一直非常诡异莫测。 时而阴阳怪气,时而疏远冷漠。 但大多数时候,太太其实是个非常温婉懂事的女人,她全部的重心都在家里,相夫教子就是她一辈子的事业。 而她这种严厉,如果说是为了让陆仰止成材,那也太过苛刻了——尤其是,在有二公子作为对比的时候。 二公子“离奇失踪”后,太太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对大小姐和幼小还没有记忆的三公子总是动手动脚,偶尔还会用棍子和鞭子抽打他们,大小姐护着尚在襁褓里的三公子,倔强地盯着母亲,不止一次地说:“你够了!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要打就打我,别动他!!” 脑海里似有些十分遥远,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画面断断续续地自眼前闪过。 陆仰止甚至不清楚那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还是梦中臆想出来的。 他只记得,他从小都是个努力的孩子,因为想得到妈妈的一句夸奖。 但那个女人总能在他所有自恃完美的成果中找出瑕疵,然后揪着不放,狠狠地讽刺、批评。 轻则是嘴上的挖苦,重则,是一顿惨绝人寰的毒打。 打过以后,又自己跑回卧室里把自己关起来,夜里能听到她哭哭啼啼的声音。 而他的父亲那时正值事业上升期,忙忙碌碌、很少在家,就算在家看到这一幕,也是抽着烟、沉默不语。 反倒是大姐,永远安慰他,鼓励他。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懂得如何开口表达,永远一副酷酷的样子不肯说话,好像完全不介意妈妈的冷漠,也完全不感激姐姐的热情。 可陆仰止却在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以后,依然把那张合影放在书架的最里层。 他想,他其实是在意的。 他想做得更好,想让记忆中那个冷漠高傲的女人也能笑眼弯弯地夸奖他两句。 可她却从来,对他都没有好脸色。 这种生活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如此,久到陆仰止已经磨出一颗百毒不侵的强大心脏,能冷眼面对这一切的时候,突然有那么一天,家里人对十几岁的他说:“太太过世了。” 陆仰止对那天印象不深。 他很少去回想自己站在那个女人的灵柩前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甚至忘了,他是哭了还是没哭。 只记得那天姐姐被爸爸扇了一巴掌,他还挺生气地想去楼上爸爸的书房找他要个说法。 却被姐姐死死拉住,一边摇着头流泪一边让他少搀和这些事。 第二个星期,他就被送出了国,留学几年后再次回来,已经渐渐有了所谓“成功人士”的样子,宠辱不惊,眉眼淡然,把所有情绪收敛在一双深讳的眼睛里,别人看不懂他,摸不透他的脾气,探不到他的深浅,也就开始敬畏他了。 都说人的心肠是越长越硬的,陆仰止无数次看着陆氏集团旗下那些对他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经理、员工想,是这样的。 他知道他的家庭很奇怪,但自从母亲死后没人再提起这些事。 大姐也去了国外,选了医学这门一修就要修到地老天荒的课程,很久没再回来。 只剩他和那个一辈子没说过几句话的父亲。 夜幕中,那些画面新旧交替,闪过男人的脑海。 陆仰止稍稍收攥了下拳头,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却以一种淡漠冷峻到了极致的声音开口询问:“这件事里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 他也没点名没道姓,陆远菱便知,他是在问自己。 她理了理被他攥得褶皱的领口,扶着车身站起来,脚上的高跟鞋一个踉跄又险些跌回去,狼狈至极。 扶着额头苦笑,“也没什么了,如果你好奇她的死因,也可以当成是我杀了她。” 侧身对着她的男人猛地转头,黑眸如酝酿着雷雨的夜空,晦暗阴冷,“你在说什么!” “我说。”陆远菱深呼吸,一字一字地说,“是我杀了她。” 陆仰止知道,他不该相信这句话,或者,该找点什么理由来反驳她。 可是那一瞬间他最先想起的不是如何反驳,而是葬礼上爸爸狠狠扇了她的那个巴掌,还有她拉着他苦苦哀求,让他不要管,也不要去问爸爸要个说法。 大掌开始微不可察地颤抖,陆仰止用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压低了声线,惊乱过了头就成了暴怒,“你为什么?” 陆远菱笑,“因为她要害你啊,你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生的第一场大病就是她要害你,你长这么大有一天她没打过你?她雇了学校里那些小混混来打你,是我一直开车在后面跟着才让他们有所忌惮没有动手!还有——爸爸刚接到调令马上就要出差去美国四五个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要你死啊!她肯定会在那个时候对你下手!我怎么可能让她害死我儿子,我怎么可能允许她做出这种事!” 一旁,霍无舟闻言紧紧皱起眉。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这话放在这里,似乎也不合适。 再低头看唐言蹊,她却是全场最冷静的人。 “那天她在阳台和人打电话,我刚好路过。”陆远菱瞒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索性全都说了出来,“我听到她找人买药,可以致癌的药,她想这样杀死你。所以我、我就……” 没人知道男人听到这些话是什么心情。 因为天色太暗,夜的漆黑把他整张脸都包裹在一望无际的阴影里。 只能听见他沙哑入骨的嗓音,透着一股凉薄,“所以你就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了?” 他记得,那女人是摔得颅内出血,最后抢救无效死亡的。 陆远菱低头道:“我没有。” “但也没什么区别。”她想了想,回答,“她是回头看到我,吓得自己踩空了,快要掉下去的时候,我没有伸手救她。” 陆仰止闻言忽然低低徐徐地笑出声。 笑得何其荒谬,何其诛心,“陆远菱,那是你妈妈,那是你亲生母亲,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死了?” 笑声仿佛藤蔓紧紧缠住了女人的咽喉,令她无法呼吸。 陆远菱静默了很久很久。 海浪冲刷着海滩,声响很大,几乎盖过了谁的眼泪从脸廓滑下来的声音。 那一滴泪滴在了沿海的公路上,只听女人一字一顿地说:“是,她是我妈妈,可我,是你妈妈。” “你没办法理解一个母亲的心,仰止。”陆远菱这样说。 霍无舟突然感觉到手里搀扶的女人轻轻颤抖了一下。 是唐言蹊。 她,也在落泪。 为那句——你没办法理解一个母亲的心。 全天下的母亲,哪个不是为了儿女能牺牲自己? 可她的孩子,已经没了。 第193章 什么都变了 陆远菱边哭边笑边说道:“我记得那天她有多惊恐,用手死死抓着阳台,指甲都裂了,她求我救她,可是我不信,我不信她会从此放过你,所以她死了。临死前她发誓说,就算是化成厉鬼也要找你和我索命!” 陆仰止听得眉头紧皱,眼窝深邃的轮廓里藏着什么,谁都看不清。 半晌,他枯井般的嗓音沉沉响起:“她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事?” 若是虎毒不食子无法放在陆夫人和陆仰止身上讨论,那么陆远菱呢?她总归是那女人的亲生女儿吧? 她不至于对自己亲生女儿的儿子下此毒手。 “因为她觉得我害了她儿子。”陆远菱轻笑,“她儿子——也就是我弟弟,当年因为一些事情被送去了国外,那时候刚好你出生了,你在陆家可以算是完完全全取代了他的位置,你比他优秀,比他努力,所以爸爸就再没动过要把他接回来的念头。” “可是那女人怎么会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呢?”陆远菱道,“所以她就总是在恳求爸爸,让他把我弟弟接回来。” “她觉得你的存在威胁到了他儿子,甚至以后爸爸可能一毛钱都不会分给她们母子,的确,你小时候爷爷就非常看好你,告诉爸爸说,你才是他心仪的继承人。那女人便一直想着怎么让你消失,怎么害死你,怎么把她儿子接回家里继承家业。” “当然,每个母亲都会为自己的孩子打算,我也不例外。”陆远菱继续道。 看到女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冷光,周围所有人心都凉了。 陆仰止也不例外,黑眸里嵌着深浅不一的愕然,“你杀了你弟弟?” 疑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陆远菱嗤笑,“她也这么觉得。” 陆仰止忽而想起后来她还用过她弟弟的dna来为相思的身世蒙混过关,这么说,陆家的二少爷,其实还活着? “很可惜,”陆远菱垂下眼帘,“那时候的我还太年轻,心慈手软,下不去手。” 心慈手软——为什么要可惜? 霍无舟听着这话都觉得好笑,为了善良而感到可惜的人,她的心该是黑成了什么样? 陆远菱明显不关心旁人的视线,径自说了下去:“所以我只是叫人绑了他、假装撕票,让那女人死了这条心而已。她知道了以后果然疯了,翻遍了整个洛杉矶也没找到她的宝贝儿子,因为……我把他带回国了。” “她大概到死也没想到,她一生心心念念的那个儿子,其实就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吧。” 海风吹着这一片静默的土地,空气里有零星的火星和尘埃浮动着。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唯有陆仰止,沉峻的眉峰忽而在这死寂般的空气里轻轻一动,低笑,“不止这样吧。” 他慢慢抬起眼帘,目光如炬,“你也是她的女儿,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按辈分她该是我外婆才对,我和她就算不亲,她也不至于为了他的亲生儿子而针对她的亲生女儿,她不是重男轻女的人。除非,你还做过其他对不起她的事。”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你?” 男人的话音落定。 陆远菱被那冷冷清清的一眼看得颤抖起来。 她掐着掌心让自己冷静,良久才轻描淡写道:“大概,是因为我抢了她最爱的男人吧。” 如惊雷过耳,先前那些令人震愕的消息在这句话面前突然显得渺小而一文不值。 男人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脸上突然就生出了破碎的痕迹,好像终于无法承受这些东西。 他想,他大概知道陆远菱说的是谁。 那个女人最爱的男人…… 她儿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约定了一辈子,却被陆云搏用强权活活拆散。 ——如果舍弃一分道德底线能换来一毛钱的话,你家为什么富可敌国,我也就懂了。 ——你可以问问她,你妈妈是怎么死的,以及,你爸爸是谁。 霍无舟那嘲弄玩味的口吻犹在耳畔,陆仰止却觉得心脏已经快被某种情绪撑得爆裂。 “陆远菱。”他强忍着想要伸手活活掐死她的冲动,逼仄的眸光绞着她的脸,沉稳和冷静终于在这一秒尽数崩塌,低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能和你妈妈喜欢的男人——” 陆远菱睁开双眼,目光沉静又悲怆,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是透过他的脸,看到了其他的什么。 “你与其来问我,不如去问问那个狼子野心的混蛋,为什么要对他心爱的女人的女儿下手!” 至此,便是连霍无舟都没听过的事情了。 他淡远的眉梢蹙了蹙,低头,见唐言蹊也同样沉着眸光望向陆远菱。 她提起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本该有恨,却诡异的显得无比冷漠,“那女人为了和情夫私会,说是给我报了个钢琴班,私下却引狼入室,让他扮作我的钢琴老师进了陆家大门。可那个男人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她和爸爸而来!!” 为了报复。 所以十几岁的陆远菱,就这么成了他的报复对象。 孩子何辜。 陆远菱握紧了拳,五官扭曲,“我告诉过她这些事,但是她根本不信!因为她爱极了那个男人,也认定了他绝对不会做一丁点对不起她的事!她怕我到爸爸面前告发他们,所以每个月爸爸回来的那几天,她就会派人看着我……” 陆仰止紧皱着眉头,下意识不愿相信这番话。 哪个母亲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此毒手? 陆远菱伸手掀开了袖子,露出两只手腕上经年已久的伤疤,“我自杀过,也离家出走过。但总能被抓回来,你根本不能想象我那时候有多害怕,又有多恨他们……” 她痴痴地笑,“那时我有强烈的抑郁症,身体也跟着坏了,很长时间不来例假也习以为常了——直到后来肚子慢慢大起来我才知道,我怀孕四个月了。那女人终于肯信我了,可是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 陆仰止僵硬在原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远菱拉下袖子遮住伤疤,移开视线,看着远处夜幕下的海面,漆黑,一望无际。 就好像是她当年的心情。 “她说我是狐狸精,说我勾引她男人。”说着说着,她自己都笑了,“你知道不可自拔的爱上一个人有多蠢吗?爱情?爱情算个屁!两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人凭什么说是亲密!凭什么肯为那个人做尽傻事!” 她明明在骂那个女人,唐言蹊却无端眯了下眸子,觉得自己好像也被一同骂了进去。 怪不得陆远菱向来看不上世间的情情爱爱,更是很极她的弟弟——哦不,她的儿子,深陷进爱情中不可自拔。 “我看到她那么痛苦,拽着我要去引产,我就发誓要把你生下来,让爸爸知道真相,让你在她眼皮底下健健康康地长大!我要给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因为我已经毁了,仰止,我这辈子已经毁了!所以我要让你拿下整个陆家全部的继承权,一分一厘也不能分给其他人!一分一厘都不能!!” 她边说边大笑起来,眼泪从眼尾跌落,像是碎了的玉。 在场的所有人却都无端从那破罐破摔的狠戾中听出了深可见骨的绝望。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所经历过的那些,是何其可怕的事。 尤其,她是陆家的女儿。 那个在榕城只手遮天的大家族! 她是金枝玉叶,却连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都做不到。 当她拖着残破的身体找到她的母亲——那个,世界上最该保护她的人时,却又得到了什么? 先是不信,把她关在房间里,时时刻刻看着她。 在她怀孕后,又是动手动脚的责骂、鞭打。 陆家人的心狠手辣是骨子里的,真的是吗? 她十几年前也不过是个无论有多恨多痛都下不去手杀自己同胞弟弟的人。 也不过是个面对强。暴无能为力的女孩子,只能用怀孕,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来证明她所受的创伤。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兜兜转转,一切都是尽头那个只活在故事里的渣男做出来的孽,还有一个傻女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 却用了两三代人的幸福、乃至性命来偿还。 都说伤害是一个轮回,在父母身上受到的创伤,大多都会在成为父母之后施加给自己的孩子。 陆远菱只是整个悲剧中的一个承上启下的零件,她经历了黑暗,又带给别人黑暗。 “我怀了孕,这件事终于瞒不住爸爸了,爸爸怒极,可是为了陆家的名声,为了他的仕途,他也竟然忍着没有和她离婚。只是告诉我说,委屈你了,但是你要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会毁了陆家,所以要么你把它打掉,要么生下来,什么都不准说。你为陆家遭受的这些我都记得,以后这个孩子和你弟弟一样,会被当成继承人来考虑。” “继承人?”陆远菱苦笑,“他以为我傻吗,怎么会真的把一个非他所出的孩子当成继承人!他那样说就是我了安抚我,让我帮他瞒着这个惊天的笑话!” 霍无舟听完觉得十分不可置信。 这是怎样一个扭曲的家庭,为了权势为了财富,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他把那个男人弄死了,事情就好像过去了一样!没有人记得这些,没有人!!我不能原谅他们,所以我学了医,伪造了我弟弟的亲子鉴定书,在爸爸耳边煽风点火说他是妈妈和那个男人生的野种!果然爸爸看到以后震怒非常,把他送出了国!这样,就再没有人威胁我儿子的位置了!你和那个肮脏的男人没有关系,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你是我的儿子!仰止,你是我的儿子!” 陆仰止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脑海里,无数道细流汇聚成海,浪涛翻涌,几乎将他淹没。 怪不得。 怪不得在陆家从没有人会提起那个失踪多年的陆二公子。 因为,他一直被人当成是个陆夫人在外面生的野种,是陆家的污点。 一场耗尽一生来计划实施的报复,被她这样三言两语的说出来…… 明明还有太多的地方让他感到疑惑震惊、无法相信,他却喉咙紧涩,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知道,他仅仅是听了个故事。 而陆远菱,却在这个故事里活了三四十年。 她的许多决定他都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但——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现在,你还要杀我吗?”她问,“你要杀了你的亲生母亲吗?” “要动手就动手吧。”陆远菱哑声道,“我早就想过这些事如果有一天被你知道,像你这样清白无染的孩子,你大概会恨死我。但我没想到你会情愿为了别人而杀我……也好……总比死在旁人手上强太多……” 陆仰止握着枪的手顿在那里。 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下,指节寸寸泛白,整个人绷紧的线条中散发着夺人的凌厉,可,始终动不了手。 霍无舟推了推眼镜,“下不去手吗?” 唐言蹊没有分毫意外,只是春风般和煦的笑意在脸上徐徐吹开,她甚至没抬眼去看那边的男人和女人,“不奇怪,手刃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件事换了谁都做不到,我也从头到尾都没指望他来做。” 霍无舟静了两秒,对不远处的男人道:“陆仰止,如果你知道五年前老祖宗为什么入狱坐了五年的牢,你就知道你现在的犹豫不决有多伤人了。” 唐言蹊怔了怔,抬头,倏地轻笑出声,捏着眉心道:“我爸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那边沉默的男人总算有了反应,鹰隼般的眸子扫过来,蓄着浓稠的墨色,“你什么意思?” 她,不是因为去偷庄忠泽的文件,被人趁虚而入,所以…… “五年前庄忠泽无意间得到了一份资料。”霍无舟道。 陆仰止眉宇紧锁,没吭声。 “老祖宗为人光明磊落,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才肯知法犯法,入侵庄氏集团的防火墙去删那份文件?” 霍无舟的语调自始至终保持在同一个平淡的维度,却让对面的男人身影蓦地一震。 “因为,那份文件里记载着你家的这些丑事。” “因为她害怕这些东西被你知道!她害怕这些东西会毁了你!毁了你全家!因为她从小无父无母,她希望至少在你的世界里留下父母恩爱的影子!因为她爱你,她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男人仿佛突然被谁扼住咽喉,一口气卡在嗓子里,难以下咽。 “行了,霍无舟。”唐言蹊闭上眼,淡淡打断道,“不用说了,都是过去——” “你不说他永远都不知道!”霍无舟提起这件事就来气,方才唐季迟打电话告诉他的时候,他整个人怒火攻心,气得快要烧起来了,“你以为老祖宗真是那种为了不法竞争去盗取同行机密的人?你以为老祖宗为什么要把庄忠泽关起来?都他妈是为了你!陆仰止!” “这个世界所有的阴暗她都不想让你看见!” 陆仰止看着女人那沉静姣好的侧颜,忽然眼前有什么颠倒错乱的画面零零碎碎的闪过。 那是他们在庄氏旧楼里发生的事。 是他质问她,为什么要去黑庄忠泽的电脑。 她怎么说? ——不为什么,他要和我们公司竞争,所以我就…… ——我没有把他们公司的机密暴露给其他人知道,我只是从他电脑里删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而已。是有人在我黑了他的防御系统之后趁虚而入,把庄氏给…… ——那份文件和你没有关系,而且牵扯到别人的隐私,所以我并不打算告诉你。 那时她脸上明明白白就写着“难言之隐”四个字。 而他,却用最伤人最锋利的话在她的难言之隐上狠狠扎了一刀—— “我笑,我这一生清清白白,身边却竟是些鸡鸣狗盗之徒。我所信的背弃我,我所爱的离开我,我所倾尽一切保护的,居然自己把自己逼进穷途末路。”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明知道她的为人。 明明,知道的。 心里痉挛绞痛得厉害,陆仰止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脸。 唐言蹊却不着痕迹地避过,云淡风轻地回望着他,笑,“其实这些都还好,只是世事难料,很多东西阴差阳错着发生,也挺让人难受的。” 她道:“我后来才知道,我的父母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也没有养育我的义务。我是当年被亲生父亲带到欧洲旅游的时候丢失的孩子,我现在的爸妈见我可怜所以收养了我。” 陆仰止的手微微颤着,嗓音低哑,“那你爸爸呢?为什么不找你?” “找过,没找到。几个月后收养了另一个女婴,年纪和我差不多大,长得也像我,便当成是我,养到了现在。” “至于唐家夫妇,他们之所以把我送回榕城,是查了当年的航班,发现我爸爸是坐回榕城的飞机离开的。” “和你结婚以后,有段时间你经常看我往外跑,是因为我雇了私家侦探调查当年的事。” “他们大概查清了来龙去脉,所以我去了趟欧洲拿结果,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变了。” 唐言蹊眯着眼睛回忆着当年的事。 说到最后五个字,再冷静的话音也盖不住深深的疼。 “我拿着结果和信物回来,准备和我亲生父亲讲明一切的时候,发现他心脏病发,死在了两天前。” 心脏病发。 收养的女孩。 和她长得像…… 陆仰止猛地想起什么,“你父亲是——” 唐言蹊笑望着他,缓慢地吐出三个字,“庄忠泽。” 笑着笑着,眼角就有泪水轻轻跌下,“他是被我亲手囚禁的,我走得急,又怕他会趁我不在把那些会毁了你的消息全都爆出去,所以我切断了电话线,阻隔了他与外界一切的联系。” “所以他心脏病发的时候,连医生都叫不来。” “所以他才死在了那里,你明白吗?” 他明白吗。 明白那种,她得知真相后的震惊,和兴冲冲回到故乡后,却看到了“亲生父亲”的尸体的感觉吗。 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陆仰止简直无法想象,那是她追寻了一辈子的亲情,但是为了他,又一次亲手毁掉,与生父失之交臂…… 那种感觉,他明白吗。 第194章 听姑姑的话 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陆仰止全都想通了。 想通了五年前她一言不发就在法庭上认罪的理由。 不为别的,只为,她变相害死了自己的生父。 而他误会了她这么多年,误会她当年认罪是去替墨岚顶罪——怎么会呢,她甚至不知道在背后捅了她一刀的人是墨岚,又何来替他顶罪一说? 那日在鬼屋里,一个小小的全息投影就把她吓成了那样。 她一遍一遍地抱头痛哭说,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害死她爸爸的。 他只顾着冲进去救她出来,却没有深究,是什么东西困住了她的心,这么多年。 其实稍微认真看看,便能看出端倪。 稍微仔细想想,便能想通因果。 为什么不曾驻足在她身边好好问问? 又怎么会,她不说,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什么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比比皆是,可是没有一个人的付出让他这样撕心裂肺感同身受的在意。 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为了他眼镜也不眨地牺牲自己的亲情、友情、自由,乃至性命,却默默不发一言。 他在地牢里带庄清时走的时候,她该有多绝望。 他在电话里告诉她回不去,让她找大姐的时候,她该有多绝望。 唐言蹊背弃了她的全天下,可就连她想从他身上索要的那些东西都那样渺小卑微。 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但他明白,是他错了。 他的自以为是,险些害死了她。 光是她为他做的这些,就够他偿还一辈子了。 更遑论,他还是那样爱她。 陆仰止站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看到她脸上再无喜悲的、平静到死寂的神色,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她一同寂灭、死去。 他甚至不敢碰她,只是僵硬地立在那里,小心翼翼、又不敢造次。 “言言。” 唐言蹊听到他出声,微微抬眼睐过去,看到了男人眸中黑漆漆的——那是水光? 陆仰止单脚轻轻向后撤了一步,手工皮鞋在柏油路上擦出寂寥的声响,而后他巍峨如山的身影就这么低了下去。 连带着霍无舟在内,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狠狠震住。 陆仰止,竟跪在了她面前。 “是我错了,是陆仰止错了。” 海浪翻涌,凉风习习,唐言蹊低眉望着男人那张沾着血污却依然俊朗的脸,突然想,这六年,终于是熬到了头。 她有时被他讽刺得疼了,也会赌气地想,当他有朝一日知道了真相,会不会疼,会不会悔。 会不会,对她再好一些。 如今她对他再没有任何期待,两人之间,只剩下这单膝一跪了。 “求婚吗?”唐言蹊淡淡地扬起唇角,伸手取下左手他套上的戒指,“这东西你已经给过我两次了,事不过三,你不用送我第三次了。” 她在指尖把玩着那枚小巧玲珑却价值连城的东西,陆仰止脸色顿时煞白得厉害,浑身的伤都没有这一刻她脸上的凉薄让他感到痛苦和慌乱。 然而许多话堵在喉咙里,他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我做的那些事我从没后悔过,但是陆仰止,你看到了,”她摊开双臂,“我身边再没有任何可以给你的东西了,而我也曾经对自己发誓说,除非这条路走到尽头,否则我永远不会教你知道那些事情。” 现在,就是到了头。 陆仰止被她轻飘飘几句话震得肝胆俱裂,黑眸裂开缝隙,痛得整个人都在颤,“不,言言……” 唐言蹊扬手,有什么东西在夜空中划过一道亮晶晶的弧线。 沉入大海。 浪花依旧拍打着崖岸。 那小小的戒指很快不见踪影,在这片偌大的海域里,一切都微不足道。 “以前我想要的,你不给我。现在你想给的,我不愿要了。” “我间接害死过我的生父,这件事困扰了我五年时间,所以我明白,你对陆远菱下不去手的心情。毕竟,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唐言蹊从地上捡起了那把他脱手的枪,拂去枪管上莫须有的尘埃,“我也知道,哪怕杀了她,我的孩子也不会回来了。但是陆仰止,这是因果报应,如果不杀她,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无法终结这一切,便无法开始新的生活。” 说着,她绕过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将枪口远远对准了陆远菱的头。 “从今天起,你可以拿我当你的杀母仇人来看待。” 女人冷漠地吐出这句话,果断利落地上膛。 身后的男人却动也不动,并未,起身拦她。 陆仰止做不到亲手杀了那个可悲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可他亦明白,陆远菱造的孽,死有余辜。 大掌死死握拳。 眼前是这些年来每次他被陆夫人鞭打时,大姐挡在自己前面的画面。 两边一定要放弃一个的话—— 他已经放弃过唐言蹊太多次了。 他……不能再放手了。 “等等!”陆远菱忽然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起身几步冲到唐言蹊眼前,迎着枪口,抓住她的手腕,“你刚才说什么,你父亲是谁?谁?” 唐言蹊甩开她的手,无风无浪的心湖只有对她时才会被激起极致的恨和不耐烦,“和你有关系?” “你父亲是庄忠泽……”陆远菱喃喃自语,又追问,“你是几岁被丢在外面的?几岁?” 唐言蹊冷眼看着她抽风。 她不知这女人在搞什么鬼,陆仰止却猛地抬眸,回头望去。 他记起来——那天在陪清时挑婚纱的时候,陆远菱给他讲过,他儿时的那场大病。 所以陆远菱一直想让庄清时嫁进陆家,因为做过亏心事、一身杀孽的人,比旁人更信命。 她是有多怕那些厄运报应在她儿子的头上啊。 “你才是庄忠泽的女儿,你才是!”陆远菱抱着头,快要疯了似的呐喊出声,又哭又笑,“生来八字带煞、克亲克友、又要经历假凤真凰的劫难,是孤苦伶仃的命……原来不是别人,不是别人!是你啊!”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唐言蹊的眉头微微蜷起,直觉她好像在说什么自己并不该关心的事情,可是那些言论却字字凿进她的心。 八字带煞、克亲克友。 假凤真凰,孤苦伶仃。 好像每句说的都是她。 陆远菱跌跪在地上,看着自己掌心间的纹路,崩溃从心底一直漫上眼角眉梢,堵得她窒息。 这些年,她他妈到底在做什么啊! 原来仰止早就已经爱上了对的人。 是了,和唐言蹊在一起的那短短半年,他前所未有的轻松快乐。 虽然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可是她是他的母亲,何其懂他? 他开始创立自己的公司,开始忙碌,开始像个丈夫那样为了他的家庭尽心尽力,不再是儿时那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即使那些对他而言都不是挑战,可他依旧在那样简单的生活里自得其乐。 这不就是最好的样子吗? 陆远菱心灰意冷地望着远处的男人,泪水崩过,一双眼中全然是湿润的色泽,“仰止,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开口叫她。 陆仰止皱着眉头,没吭声。 “妈妈!” 突然,一道清脆的嗓音自哪传来。 女人静默的身影在夜幕下忽而一僵。 是陆相思拉开了车门,晕晕乎乎地跑下了车。 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醒过来时一看窗外,爸爸单膝跪在地上,妈妈手里拿着枪,指着的人—— 是她的大姑姑! 陆相思想也不想就冲上前抱住了陆远菱,颤抖地回过头,看着唐言蹊,“你要干什么,妈,你要干什么?!” 一根细小的针没入心底,很疼,她却无法将它翻出来,只能任那疼痛传遍全身。 “相思,让开。”开口的,是陆远菱,她反手抱着女孩,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对上那双惊恐的眼睛,微微莞尔,“回车上去,大姑姑和你妈妈爸爸有事情要解决。解决完,姑姑就去很远的地方了,以后你就跟着爸爸妈妈,要听话……要听话知道吗?” 说着说着泪水就跌了下来。 陆相思愣了两三秒钟,还没明白女人的意思,眼泪就先滚落了,“大姑姑……” 她蓦地想清楚了什么,回头看向持枪的女人,“唐言蹊,你要杀我大姑姑?” “……” 场面瞬间静谧。 唐言蹊看着眼前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 那么的坚韧决绝,可到底年轻,藏不住眼底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为什么呀……” “相思,你妈妈怎么会杀人呢。”开口的还是陆远菱,但这哄慰的玩笑,却太过稚拙敷衍,连陆相思都看得出勉强,“你回车上去,让司机叔叔先带你回家,一会儿姑姑就回去找你好吗?” 陆相思急地哭了,“我不!我不走!” 陆远菱看向唐言蹊。 眼中没有炫耀。 只是心如死灰,和深浓的无奈。 唐言蹊握紧了枪,冷声道:“霍无舟,带相思离开。” “不要!!!”陆相思带着哭腔嘶嚎出声,尖叫声像濒死的鹿鸣,震痛着谁的心,她手足无措地揪着唐言蹊的袖子,慌乱恳求,“妈妈,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别杀我大姑姑,我求求你……” 唐言蹊的眸子微微睁大,开口牙齿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尖。 “相思。”她沉了呼吸,闭上眼甩开她的手,“让开,这些事和你没关系!” “唐言蹊!”陆相思死死抱着她不肯撒手,“你如果敢动手,我就和大姑姑一起死!!我说到做到!!” 也就是那一两秒的时间,空气陡然静默了。 “陆相思,你就这么喜欢她?”唐言蹊又问了这个,她问过一次的问题。 陆相思来不及思考,只是胡乱点头,满脸的泪痕衬得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说不出的狼狈。 “她做错了事情,你懂吗?” “她做了再多错事她也从来没害过我!”陆相思脱口而出,嗓音沙哑又被哭腔搅得模糊,“她没离开过我,她没把我一丢下就是五年,她永远都惦记着我,不像你和爸爸,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 “啪”的一声。 是狠狠的一个巴掌。 陆远菱看着自己还在空中没有落下的手,又看着眼前被自己一巴掌打得愣住的女孩。 忍不住就又哭得泪崩,“相思。”她抱着女孩,用额头抵着她的脸,“相思,疼吗?疼不疼?姑姑不是故意的。” 打她这一下,比在她心上划了一道都疼,“但你不能这样说你爸爸妈妈,你别在这里添乱了,听姑姑的话,好吗?听话!” 眼前一老一小抱在一起,活像一对母女。 唐言蹊站在一步之外,却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天地中。 她怔然望着那一幕,心中的断壁残垣继续坍塌,被某种不可自抑的阵痛活活碾成了齑粉。 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要,对着陆相思开枪吗? 这五年她究竟失去了多少东西啊。 陆相思是她十月怀胎从肚子里生出来的骨肉,可她的骨肉现在却挡在那个害得她一无所有的女人面前,甚至说要同生同死。 是她背叛了太多人的信任,所以才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吗。 女人的双肩轻轻颤动,低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混着凄风冷雨,摧心蚀骨。 陆仰止眉头一拧,猛地从身后抱住她,“言言,你别这样。” 他怕极了她此刻的形容,比起方才,此刻才是一丁点生气都没了,像一片在凄凄风雨中飘摇的落叶,随时都要倒下。 唐言蹊彻底失去了方向。 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很累很累,累得想直接仰头睡过去。 为什么刚才墨岚要拼死把她送出来呢。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这才是。 陆仰止紧抱着她不肯撒手,她的样子让他心惊胆战,不知为何,他竟转头吼道:“叫医生来,救护车!立刻马上!” 说完这话,胸口就被什么硬邦邦地东西抵住,女人有气无力的嗓音和她坚决不留余地的动作完全成反比。 “别碰我。”她说,眼里噙着崩坏绝望的泪光,“我恨你们,我恨你们陆家人,我恨死你们了,陆仰止!!如果有来生,我必不想再遇见你!” 第195章 那她现在在哪? 那触感很熟悉。 陆仰止不必低头,也知道抵住自己心口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把枪。 她刚才拾起来,想要杀陆远菱的那把枪。 陆相思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也懵懵懂懂地悬在眼眶里,讷讷地轻声喊了声:“爸爸、妈妈……” 陆远菱也震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去拽唐言蹊的裤脚,大喊:“唐、唐言蹊……你把枪放下!有什么冲我来,你不要伤我儿子!” 女人好似没听到般,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 陆仰止非但没有躲,反而伸手将她抱得更紧,他能感觉到枪口已经没入了他的衣衫,隔着两层衣料直直戳着里面那颗跃动的器官,可是他却只是垂眸,用密不透风的眸光紧紧圈着她的脸,轻声问:“你想杀我吗?” 女人没回答。 他低低笑出声,摊开手,摆出一个把命都交给她的姿势,眉目依旧寡淡温和,看着她,像看着全世界的珍宝,眼中只有浓稠到化不开的柔情似水,丝毫不曾在意心口那冰冷的枪管。 “没关系,言言,这一枪你想开就开。”他道,“这是我欠你的,我不躲。但如果我还能活下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话,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包括霍无舟在内,他皱眉望着陆仰止那张在夜色下显得深沉儒雅的脸。 这是,在拿命来赌吗? 陆远菱已然泪流满面,“仰止,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快躲开,你躲开啊!唐言蹊疯了,她真的会杀了你的,她真的……” 苍白无力的话语,她哭得缺氧,脑子里一片空茫。 霍无舟自诩很了解老祖宗,亦猜不透她会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了。 倘若她这一枪没有要了那男人的命,他大概会变成她穷尽一生也摆脱不掉的纠缠。 因为谁都能看出来他身上的执念。 他不会放唐言蹊离开的,绝不会的。 唐言蹊在众人的目光中,扣动扳机,食指却仿佛僵住了,不停地打颤。 她恨,恨这些人,恨这个世界。 可还是…… 沙哑地吐出一个字,“滚。” 陆仰止紧皱眉头,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言言!” “我让你滚!滚!”唐言蹊用尽全身的力气咆哮,心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掏空,一干二净,不剩丝毫,最后连看他一眼都懒得抬头,“带着你妈你女儿给我滚!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这么多年就全当是喂了狗,滚!” “桥归桥、路归路”六个字让男人痛彻心扉,可当他品味到她这一席话间隐藏的含义后,又被另一种极致的痛苦冲刷过了神经。 她让他带着陆远菱和陆相思离开。 从此不再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这分明就是,不再追究的语气。 本该是他所乐见的结局,可陆仰止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心疼起了她的决定。 看到女人死寂的眉目,他总会回想起曾经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她。 是他一手缔造了她的娇宠,又一手毁了她的世界。 此刻,他宁可她追究到底,也不愿她把痛苦全部留在心里自己承受。 因为那些无法发泄的东西,终究会成为他和她之间过不去的一道坎。 “言言,做你觉得开心的事情就好。”陆仰止低沉的嗓音裹着深浓的眷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她下一秒会不会精神崩溃直接一枪崩了他,所以他是把每一眼都当成最后一眼来看她的,“你再也不需要为任何人考虑了,知道吗?人生是你自己的。” “人生是我自己的。”唐言蹊笑得嘲弄、空洞,“我今天刚刚失去一个孩子,你是想让我再亲手逼死另一个?” 陆仰止一怔。 方才陆相思说的话犹在耳畔。 他忽然懂了她的苦。 她不是不想下手。 她是下不去手,因为相思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没办法,没办法。 “虽然我恨极了陆远菱,但是她有一句话我是认同的。”唐言蹊有气无力道,“陆仰止,你没办法理解一个母亲的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杀陆远菱是为了给肚子里的孩子报仇。 可她另一个孩子却挡在陆远菱面前说什么同生共死。 这感觉活活撕裂了唐言蹊的心,让她没有办法做出一个抉择。 她想离开这里,她只想离开这里。 “陆仰止,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遇上你。” 说完,枪从她的手中脱落。 唐言蹊整个人向后仰去。 伦敦冬日的夜空乌云密布,寂寥冷清,有风雨雷电,有瀚海波涛。 这些却与她都没有关系了。 哀,莫大于心死。 唐言蹊觉得她这长长的一生都在这转瞬之间过完了。 给出了自己的全部,且,什么都没有留下。 闭上眼之前听到了谁撕心裂肺的喊声:“言言!” 而后,世界安静了。 …… 数月后。 榕城。 已经到了春末,几次大大小小的手术相继而过,她已经成了医院里的常客。 医生不敢怠慢,不仅是为她的身份,也是为了她身边那些惹不起的角色。 这位大小姐因为头脑受创,头颅里有个血块压迫神经,视觉和记忆双方面受损,前前后后找过无数专家,可谁也不敢对她的脑袋“轻举妄动”。 偏偏她自己也不着急,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活得什么追求都没有,每天的日常就是和医院里那些得了病的小朋友们嬉笑打闹,好不快活。 每日下午,男人都会来看她,一陪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不是个很爱说话的人,最多也就是为她削削苹果、讲讲曾经的事,试图唤醒她的某些记忆而已。 今天她又下了一台手术,所以来看她的人也比平时多一些。 医生远远就看到那个西装革履、英俊冷漠的男人从楼道外面跨进来,身旁跟着另一个面色淡远的男人。 这二人无疑都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的,可身上的气质却各有千秋。 一个好似被冰封着,乌黑如泽的眸子深不可测,如海纳百川,恢弘磅礴,让人稍稍靠近都会被其中骇人的锋芒逼退。另一个则寡淡许多,好似一副挂在墙上的水墨画,黑与白之间玄妙无极的搭配最是写意,一眼望过去,便知何为清风霁月。 “她怎么样?”冷峻的嗓音响起。 医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陆总,手术很成功,病人情况也有所好转,再输两天液就可以出院了。” 男人颔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曾经的陆三公子,今日的陆仰止,再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几个月前,厉少将临危受命去国外追缉一伙跨国际的犯罪组织,陆三公子也随行去了,他们二人成功破获了一起国际刑警侦查多年没有结果的案子,击破了整个组织,扯出其背后的庞大地下交易,举世震惊。 因为那组织不仅贩卖人口、军火和毒品,还参与了各国的政,治交易。 不少国家的党派争权因此重新洗牌,大格局之下风云暗涌。 厉少将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加官进爵,陆三公子亦是功不可没,给陆家又添了一笔功勋。 如今,陆家权势滔天,风头无两,可陆公子却拒绝了所有媒体记者的采访,一转身又下海做起了商人。 这大概是方圆千里之内最大牌的商人了,就连官场里的人遇见了他,都要避让三分。 陆公子从国外归来,第一件事就是退了与庄家大小姐的婚事。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庄清时也很久不在众人的视线里出现,有小道消息说,当时陆公子之所以插手这个案子,就是因为庄清时被卷了进去,本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折子,回来后,却变了样。 说不定是庄大美人在国外经历了什么,让陆三公子觉得无法接受了吧。 不过这些也都是小道消息,真相如何,唯有当事人明白。 这件事带来的诸多影响里,对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贡献最大的,无疑就是陆三公子和厉少的婚事了。 两大钻石男神,风华正好,还都是单身! ——虽然,陆总曾经结过一次婚,不过大家都选择性遗忘了这件事。 毕竟对于他这样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男人来说,离过一次婚着实连污点都算不上,甚至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让人更想探知。 于是,榕城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每天像疯了一样地追捧议论着他,不少千金名媛们放下身段主动去高攀提亲,却都被一一挡了回来,拒绝得不留情面。 医生光是看着他,脑子里就不自觉地开始回想这段日子的种种。 余光往外一瞥,果然见门口有不少素衣打扮的八卦记者。 这陆公子还真是走到哪里都自带光环和话题啊。 要是让这群人知道陆公子来看的是个女人,那榕城的八卦杂志还不翻了天? 医生为他打开了病房的门,率先进去的却是他身旁那位戴了无框眼镜的男人。 陆仰止也没和他抢,就让他走在前面,满脸无动于衷。 “你们来了。”床上的女人抬眼看过来。 霍无舟上前一步,不由分说便皱眉抢走了她手里的手机,“说了多少遍,脑子里的血块还没取出来,不要看这些辐射大的东西,眼睛不要了?” 女人看着她,没理会,瘪着嘴望向后面穿着黑色风衣、冷峻得宛如裹了一身霜雪的男人,委屈巴巴。 男人回望着她,漠然启唇道:“霍无舟说的对。” “师哥……” “叫我也没用。”陆仰止冷声打断了她那九曲十八弯的尾音,“酒后飙车,还在意大利的首都,你真是长本事了。” 容鸢被他眼里那无声无形的寒意震慑住,低了低脑袋。 说起这事,她自己也只是隐约有些印象,其他的,都是靠那个叫霍无舟的男人这几个月来给她讲的。 陆仰止偶尔来看过她,自称是她的“师哥”,后来她看过新闻才知道原来她的“师哥”是个这么厉害的人物,忍不住崇拜起来。 每次他一过来,容鸢就会拽着他询问一些外界无法得知的“内部消息”,今天也不例外。 她下了病床,讨好般地给最有气场的男人搬了把椅子,根本不理会旁边的霍无舟,笑眯眯地问:“师哥,接着上次的故事讲呀,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大坏蛋墨岚就是你失踪多年的二哥的呢?” 二哥。 陆仰止唇畔勾起漠漠的讥诮,眼神冷冽。 二哥这个词,用在形容他和墨岚的关系上,真是大错特错了。 二舅还差不多。 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他的情敌、他的对手,原来竟是他的家人。 “师哥?”容鸢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霍无舟站在不尴不尬的地方,被镜片挡住的眸子里,碾过一丝无人发觉的寂寥。 曾经的容鸢傲慢冷艳,如今的她,依旧傲慢冷艳——对其他人傲慢冷艳,唯独,对陆仰止,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那种眷恋、依赖的眼神,那种娇憨无度的态度,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如今,他却像个局外人般站在这里。 当知道她出了车祸、生命垂危时,霍无舟整个人都惊住了。 心中被无法言明的恐惧支配着,从大门走到急救室门口短短十几米的路,他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霍无舟在手术室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也像当年的容渊那般离开,他该怎么办。 那一晚,霍无舟坐在手术室门口,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医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出来告知他,命,保住了。 霍无舟听着,没能及时给出反应。 过了好长时间,麻木的感官才像复苏了一般,又感觉到了心跳,他撑着墙壁站起来,哑声道:“那就好。” 那就好。 他无法再承受一次与那张脸、那个人的分离。 当他颤抖着打开病房的门,被她那无波无澜的一眼看得窒息时,又听到她微微疑惑地问:“你是谁?” 那一秒,霍无舟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倾塌。 她忘了所有事。 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他是谁。 也忘了,她是多么喜欢他。 霍无舟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 他们之间本来就该这样。 可是,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对陆仰止那摆出那张清澈干净的笑脸,他心底深处就会不自觉地滋生出许多的暗戾之气。 一如现在,陆仰止低沉平静的嗓音勾动着她的思维,“通过庄忠泽。” 容鸢不解,“庄忠泽?” 陆仰止淡淡道:“他就算再本领通天,也没有理由知道我家的私事。除非——” 容鸢明白过来了,眸光亮了亮,“除非他接触过知道这件事的人!比如墨岚本人!”她一拍手掌,“对呀!你们说他曾经给墨岚工作过,临走的时候还盗了走了墨岚电脑里的机密!这些机密里除了组织的事情之外,还有墨岚的身世,没错吧?” 霍无舟听着,心中五味陈杂。 她还是像以前那般聪敏灵慧,一点就通。 可那笑容,再不属于他。 陆仰止颔首,鼻腔里逸出淡漠的音节,“嗯。” “那后来呢?墨岚是怎么死的?是像外面人说的,被你击毙了吗?你大姐呢?还有那个……”容鸢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女人?” 她一直就知道,这个故事里面有一个刻意被隐去的女人。 不知她是有多特别,特别到,让她师哥这样所向披靡、运筹帷幄的男人,也不敢轻易提起。 是的,不敢。 那是一种敬、一种怕。 和其他深沉难辨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是很复杂的感情。 容鸢也不想问起。 但这个男人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只有提到那个女人,他沉峻如山的眉峰眼尾才会稍稍有那么一丝波动。 容鸢很快发现他的低沉落寞,眉梢轻轻颦了起来,“师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不想回答的话……” “容鸢。”霍无舟及时打断了她,“你刚做完手术,还是该多多休息,脑子里不要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睡,我出去送你师哥。” “睡觉也可以让人陪着啊!”容鸢想也不想地反驳,“为什么要赶他走?我每次想睡觉的时候赶你走为什么你不走?” 气氛一下子僵硬。 良久,还是陆仰止先看了霍无舟一眼,视线又掠回容鸢身上,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一锤定音,“我还有工作,让霍无舟陪你。” “师哥……”容鸢的小脸瞬间拉耸下来,“你就那么忙吗?还是我刚才真的说错话了?你不想提她就不提了,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这个心中眼中皆无物,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男人忽然管不住自己的表情和心跳。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霍无舟走到她身边,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发,却被她躲开,大掌在空气中握成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她和你关系不错的,应当算得上是好朋友。” 容鸢垂着头想了很久,摇摇,“没有印象。” “你哥哥以前,也为她做事。” “我哥哥?”容鸢听霍无舟提起过自己的哥哥很多次了,有意无意的,总像带着什么不一般的情绪。 此刻刚有了对比,她忽然就反应过来,那种情绪,不就是师哥提到那女人时,会带着的…… 痛惜,眷爱,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她有些鄙夷地抬头看过去,嗤笑,“霍无舟,你怎么一提我哥哥就露出这张脸,你不会喜欢我哥哥吧?一个大男人?” 话音一落,空气陡然结了冰。 男人的脸背着光,全部隐匿在阴影中,只能看清光线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轻轻摊开,眼窝却深得让人瞧不见其中那对黑玉。 他绷紧了声线,淡淡开口:“怎么会。” “我就说,我哥哥怎么也算是出身大户人家,怎么可能和你一个大男人不清不楚。”容鸢靠在靠垫上,吃着他削好的苹果,“上流社会没几个能接受这种畸形感情的家庭,要是被我爸妈知道了你俩的事,非要把他从地底下刨出来打断腿、再从族谱里除名不可。” 霍无舟猛地打断她:“我说了,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他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胡言乱语!” 容鸢一怔。 被他眼里的阴沉冷厉吓住,手中的苹果也掉在了被褥上。 这几个月来,霍无舟对她一直不温不火,话虽不多,却体贴入微。 她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心中不期然涌上几丝委屈,容鸢别过头,岔开话题问:“那,那个女人……她现在在哪?” 第196章 他的拜帖 “她在……”霍无舟低眉,顿了顿,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 看过容鸢后,霍无舟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抬步上楼去了赫克托的病房。 几个月过去,终于在前几天,病床上昏睡已久的赫克托沉寂的心率突然有了起色。 医生说他大概这两天就能醒过来。 霍无舟便每天去他的病房看看,今天一拉开病房的门,就看到床上男人僵硬地坐在那里,很费力地侧过头看着他,嘴唇细微的动了下,“霍……” 饶是霍无舟向来淡漠身外之事,也被他这一声喊得心中一紧,眼眶忽然有些热。 他快步走上去,一旁围了一圈医生护士正在给他做检查,霍无舟看了两秒,硬生生憋回所有情绪,平淡出声问:“他什么时候醒的?” 护士边记录着血压边道:“今天早晨,现在看来情况良好,观察两天就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了。” 谢天谢地。男人的手掌摊开放在胸前,双眼里浮动着浓稠的什么,却被眼镜遮挡着,看不分明。 可他这个手势,赫克托却瞧得清清楚楚。 心率检测仪上的曲线蓦地蹦高了一瞬,就在他看清霍无舟这个手势的刹那。 嘴角,也撑开幅度最大的弧,那是兄弟间不必言说的默契。 霍无舟抿唇,推了下眼镜,转过身低声讽刺道:“你个废物,还知道睁眼。” 边说,边为他倒了杯水,语调平淡的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真不够让人操心的。” 赫克托缓了很久,才慢慢用唇语拼出一句话:“老……祖宗人呢……” 霍无舟把水喂到他唇畔,还是一脸冷漠,手指微末的颤抖却泄露了他此刻心情的波澜,“她……”镜片后方的眸色深邃下去,“你想知道她在哪,就快点好起来,她遇到了些麻烦,身边正需要个人。” 赫克托怔了怔,似是在消化他带来的消息,眉头越蹙越紧。 霍无舟在他开口询问前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看着他那张像中了风般僵硬的脸,淡声截断道:“我现在走不开,容鸢出了车祸,患了失忆症,脑子里的血块也还没取出来,这个手术风险很大,我和陆仰止商量过,暂时还没和她家里人说,这段时间我只能留在她身边。” “所以你。”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不容置喙道,“赶紧从床上下来,别再耽误时间,懂?” 赫克托没言语,只是很费力很费力地点了下头。 他知道霍格尔说这话是为了激励他接受复健治疗,早日恢复健康。 而他也确实为老祖宗忧心。 “她……出……什么事了……” 赫克托何其懂她,当日他是为她挡了子弹才昏迷不醒这几个月的。 以老祖宗那重情重义的脾性,如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怕是会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直到他醒来。 “她,”霍无舟垂着头,“她已经不是她了。” 心电图上的走势骤然平了一段。 赫克托愣愣地望着对面难得露出严峻神色的人,费力道:“你,在说……什么?” …… 梵蒂冈。 女人坐在办公桌后面舒适的椅子上,指尖夹着一封请柬,眉目冷清地瞧着面前战战兢兢弯腰弯了一排的人,“这个月第四次,我还要说多少遍你们才能记得,这种事情不要叫老子去!要去她自己去!” 这是她这个月来第四次收到春狩的邀约。 春狩是欧洲贵族家庭的传统,即使如今民主推行,贵族早已失去了实权和领地,可他们总还保留着称谓、财富,所以过得比一般人附庸风雅许多。 而willebrand家,因为如今的当家是大公爵位,祖上出了好几位教皇,且如今的当家正是千年来唯一一位传奇女教皇,风头无两,每年都是春狩的主角。 自从她入了willebrand家的族谱,也就逐渐成了上流社会里的一颗最亮却最神秘的星。 因为没人见过那位传说中要被培养成下一代教皇的willebrand家的千金小姐。 他们只听说,她不是如今教皇亲生的女儿,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是从外面抱养回来的, 这就不免让人对她的身份颇有微词了。 唐言蹊自己也烦透了这种事,她向来不爱应付这些虚与委蛇的场合。 可,江姗怎么会放过她? 这不,就在她说完这话的同时,中年女人推门而入,金发紫瞳,像是童话里写的那样,美得令人窒息。而岁月为这种美丽蒙上了一层沉稳的面纱,人到中年的江姗,褪去了曾经的轻狂,只比以前显得更加雍容华贵。 “让你去你就去。”江姗眯着眸子望着她,“谁准你拒绝的?” 空气里似有电流呲呲啦啦地响着。 佣人头埋得更低。 每次圣座和大小姐一说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刀尖乱砍,气氛紧张得下一秒仿佛就要核能爆炸,遭殃的全是他们这些无辜百姓。 “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坐在这里?”江姗对她这散漫放肆的性格真是越看越来气,“前段日子你要养身养心,好,那我不逼你。这都几个月过去了,你就算怀个孩子都该有个样子了吧?” 提到“孩子”两个字,年轻的女人脸上状似无物的轻薄之色突然就绷住了。 笑容,也凝固在嘴角。 江姗亦是攥了攥手指,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有些懊恼,却也收不回那些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你知道外面是怎么议论你的?我告诉你,江家人走到哪里都不能给人看笑话,你最好收拾好东西乖乖跟我过去,否则——” “否则你就要把我从江家赶出去吗?”女人头也不抬,单手把玩着桌子上的钢笔,长长的睫毛在她褐色的瞳孔里落下阴影,美不胜收,却似裹着窗外的料峭春寒,让人颤栗。 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江姗是亲眼目睹了她的成长。 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她身上生根发芽,哪怕是坐在椅子上低头不看任何人,也能把那摄人心魄的压力传递到每个人心里。 这才是她的继承人该有的样子。 这才是她江家的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 她柔和了下脸色,不想再和她硬刚,尚算好脾气地劝道:“你既然得到了江家的庇护,就要为江家做点什么,不是吗?” 女人将钢笔插回笔筒里,捏着眉心轻笑了声,“我记得该做的我都做过了,当时你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这下子轮到江姗下不来台了。 当时,她确实说过—— 只要你以庄忠泽亲生女儿的名义取出锁在瑞士银行里的证据,帮助国际警察破了那桩案子,还天下一个太平,那么我便助你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再也不被庸庸世俗和你不想看到的人所扰。 是啊。 她能怎么样呢。 她记得那天她在海边彻底晕了过去,在医院醒来时,第一幕见到的,却是双方对峙。 整个医院都被陆家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陆仰止像着了魔一样,要带她走。 那时她别无他法,如果不接受江姗的条件,大概那个男人会变着法地纠缠她一辈子。 唐言蹊是真的厌倦了那种生活,甚至想一想就觉得心口绞痛,从心底滋生出那些咬牙切齿的阴暗的戾气,让她几乎无法直视过去的几年时光。 她压抑,像个溺水的人没办法正常呼吸,她想,倘若每日和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她会忍不住对自己动手,忍不住,以伤害自己来填补心底的罪恶。 江姗到底还是把她留下了。 在欧洲,谁也无法压她一头,只要她认为值得,且下定决心去做。 ——这一次,她就下定决心不肯再让她跟陆仰止回去。 事态一度紧张到了两军对垒,恨不得要直接开火的地步。 那几天的军事新闻每天都在解码这场谜一样开始的对峙,可是谁都不知道向来中立的梵蒂冈国为什么忽然之间有了军队,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军队,会和远在东方的陆家干了起来。 唐言蹊就是少数清楚来龙去脉的人。 换了从前,她可能会妥协,可能会让江姗不要为了她大动干戈。 而现在,她却不想管了。 后来江姗带来的心理医生说她病了。 唐言蹊就静静地听着点头,不像那五年在监狱里那般嬉笑着不当一回事,还把医生赶得远远的。 因为,她也觉得自己病了。 前几个月她夜夜被噩梦缠绕,白天也没有精神,囫囵吞着药片,拿那些五彩斑斓的颗粒当饭吃。 那些镇定剂一样的药,自然也就有镇定剂一样的效果——它们控制着她尖锐的情绪,不仅是坏的,连好的也没了。 她开始渐渐的觉得什么都很无趣,没有东西让她真正的开心、生气,或是激动,偶尔审视起自己的过去,也心平气和。 就好像完全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了一场电影,她知道也记得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却几乎想不起来曾经所遭受的种种痛苦,具体是怎么样的痛苦。 江姗对她的现状很满意。 因为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理智聪慧、时刻能保持冷静,克制情绪的继承人。 像她们这样的人,需要的没有别的,就是一张让人看不透的扑克脸罢了。 渐渐的,唐言蹊也就不似前几个月那么避讳提起那个男人了。 只是她在和旁人聊起那个人时,时常会感叹:“我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而喜欢,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佣人听到她这种问题,总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她们应该问的问题才对吧? 倘若不是她还真切地记着每一个细节,佣人几乎觉得经历这一切的人并不是她。 如何做到这般心平气和的呢? 江姗敲了敲她的桌面,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不管怎么说,今年的春狩你是躲不过去了。春狩是除了圣诞以外最隆重的日子,不少世家公子也会出席,到时候你也好好物色一个喜欢的,能在这种场合出现的都不会太差,我的女儿,也不需去高攀任何人。” 唐言蹊撑着腮帮,淡淡望着窗外隐有绿意的枝丫,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眼波宛如结了冰的湖水,冒着薄薄的寒气,除此之外,什么动静也无。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江姗皱起眉,仔细审视着她的脸。 女人年轻漂亮的脸蛋上没有丝毫动容,微微一笑,拆穿得不留余地,“激将法吗?” 江姗,“……” “妈,我不惦记他这件事不需要用我和别人强行开始一段感情来证明。”唐言蹊看完一份文件,拔出钢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边写边说,思考的重心甚至不在谈话上,好像说出这番话都不必她费脑子去想,“这种做法,不觉得更像是在掩人耳目吗?” 江姗无数次试探过她。 结果,一次比一次强硬。 真正的遗忘从来都不是刻意把谁的名字从生活中抹去。 而是哪怕在路上碰见他,也就像碰见一樽电线杆一样,目不斜视地离开。 当她懒得在为那个人多皱一次眉的时候,当与那个人有关的事再也不会成为她的禁忌时。 这种遗忘,才是最最彻底的。 “你不在意了就好。”江姗是真的被她以前做过的傻事吓怕了,板了板脸色,“那既然不在意了,就和我出去散散心吧。” 唐言蹊合上文件,头也不抬,“你自己去吧,爸说你二十多年没离开过这个位置,活得连个女人都不像,也难怪你会急着找个人来替你受罪。”她轻轻嗤笑,“好好玩,祝我们的教皇大人,武运昌隆。” “言言——” “叫我stacey。”她淡淡道,“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江姗看着她哪怕说着“不喜欢”三个字,脸上却依然云淡风轻的连一点厌恶嫌弃都深藏不露的模样,不吭声了。 良久,她似终于放弃了,转身离去。 出了门,男人正抽着烟靠在墙壁上,单手插进西裤的兜里,俊美的容颜惊为天人。 他只消看上一眼,就能在江姗那看似平静从容的神色里发现那一丁点颓败的怒气,吐了口烟圈,嗓音低沉,眸子轻眯,“她还是不肯?” 江姗摇头,被这么一问也来了脾气,别过头不高兴道:“我是管不住她了!你自己去吧!” “我怎么去。”男人笑得风雅,“是你担心她成天憋在房里会闷坏了,又不是我,为什么让我去?” 江姗是烦死他抽烟了,抢过来就踩在地上,“你又抽烟,又抽烟!” 唐季迟和她夫妻数十载,清楚她每次心浮气躁的时候就喜欢拿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来开刀,也就由着她去了,长臂一展把女人搂进怀里,笑着吻住她的唇。 女人先是下不来台地推拒着,而后逐渐也沉沦其中,甚至勾住了他的脖子主动探寻着他灵巧的舌。 直到后来她被他一路逼得退无可退,才红着脸喘息地鸣金收兵,“好了……” 男人眼里铺就着一层暗色的火苗,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她还像个少女那般脸红心跳,不禁失笑。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像个女人了。 所以她不知道,他每次看到她皇袍加身金冠戴顶时,有多想把她压在身下狠狠蹂躏到告饶。 他在她耳边呼着热气,嗓音性感得致命,“你刚才又是怎么嘴硬的?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不是又拿什么家族什么责任,什么身为江家的人就要为江家争光之类的蠢话来给自己打掩护了?” 如同被他戳破了什么,江姗瞬间脸红得更厉害。 “我就知道。”见她这副反应,唐季迟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孩子的口是心非都是跟你学的,你就不能给她做点好榜样?心疼就说心疼,担忧就说担忧,你在床上说舒服的时候可比现在坦诚多了,知道么?” 江姗怒得要炸毛,却只是保持着自己良好的风度,皮笑肉不笑地抬起高跟鞋,狠狠在男人的手工皮鞋上踩了一脚。 “你愿意去劝她你去。”她推开他,不耐烦地往外走,“我是受够她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了。” 唐季迟望着女人倔强的背影摇头,“她不温不火的样子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女人的背影僵硬了一秒,而后不作丝毫留恋地迈步离开。 唐季迟看着从唐言蹊“办公室”里出来的佣人,黑眸一闪,余光又掠到办公室的门牌——这里他再熟悉不过,曾经的他的女人,也是每天都泡在这间办公室里找不到人。 多讽刺呵,他的女人现在脱离了苦海,把女儿又给扔进去了。 前赴后继的,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佣人端着咖啡见底的咖啡杯出来,唐季迟见状蹙了眉峰,“又是咖啡?” “是,stacey小姐要的。” “下次换成果汁送进去,泡两片维生素进去。” “是,先生。” 唐季迟举步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止住了脚步,淡声开口:“他的拜帖,还在投?” 佣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提起的是谁,点头,无奈道:“是的,先生,每天早中晚三次,town家、willebrand家和梵蒂冈教廷都会收到,措辞一次比一次强硬。” 唐季迟眯了下眸子,“是吗。” 佣人点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先生,真的不让小姐知道有人一直想见她吗?” 唐季迟闻言忽然低低笑出声,沉静的嗓音融在空气里,睿智得可怕,“你觉得她不知道吗?” 佣人怔住。 “大小姐都知道?” “这都几个月了,每天一式三份,三个时间段分别投来。”唐季迟又点了一颗烟,吐着烟圈,若有所思地笑道,“他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沉得住气呵。” 这要是他,大概早就追过来了。 佣人抿着唇,“陆公子怕是不敢和教廷明着干吧。” “他不敢?”唐季迟冷笑,“这世界上还有他不敢的事?你也太小瞧那个男人了。” 他沉寂这么久,无非就是在等一个机会。 因为陆仰止不是随意出手的人。 他一出手,势必要得到结果。 佣人被他说得心惊胆战,“那我们是不是该提前准备……” “用不着。”唐季迟道,“这件事就交给大小姐自己处理吧,我倒也想看看,他们针锋相对起来是个什么模样,一定……有趣得很。” 第197章 内含圣诞小剧场 三天后,春狩如期而至。 莱茵河畔青山如画,绿草成茵,世家的公子小姐们纷纷出席了这一场大型盛宴,舞女们穿着繁琐的长裙,跳着开幕前的古老的传统日耳曼民族舞蹈,像是从夜幕中坠落人间的点点星火。 巨大的篝火在众人视线可及的地方燃烧着,照亮了周围一大片光景。 席上有来来往往的佣人穿梭其中,手捧山珍海味,美酒佳肴。 来客们谈笑风生,眼角眉梢却都是上流社会特有的虚与委蛇——没人能从对方脸上读出除了虚伪以外其他的内容来,哪怕他笑得再真诚。 “你们看那边。”有位贵太太扬起手里的折扇指了指篝火旁布置最华丽的坐席,“我的老天,圣座居然又是一个人来的。” “那有什么办法。”另一个人面露遗憾同情之色,“谁让她和她先生都有‘任务’呢?她先生代表town家出席,她代表教廷,连她娘家willebrand家都要格外再提拔第三个人出来露脸,她也是分身乏术呀。” “所以说,女人爬得太高也不是什么好事。”有人酸溜溜地作了总结,“你看她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没生出一个,光知道替别人养,这么大的盛会年年都没法坐在亲人身旁,就自己孤零零地在高台上喝酒,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性嗓音,寡淡中带着不露声色的压迫力,“等你坐上那个位置,再说。” 那妇人大惊失色的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英俊深邃的东方面孔。 他的五官和在场所有人的风格气质都不同,却是在东西方的审美差异下,可以共同称赞一句“惊为天人”的俊美风华。 不似西方人的狂野,他淡漠,恢弘,海纳百川,气韵深藏。 尤其是那双夤夜般的眼眸,其中的睿智深讳,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有种无所遁形的心慌。 几个贵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相互问着同一个问题:这是谁? 这样优秀又出挑的男人,放在哪里都不会埋没于人群。 更何况,他是个东方人。 如果她们见过,又怎么会不记得。 可男人只是漠然路过他们身边,没再做丝毫停留。 几个人的视线还跟随着他,终于在他走出几步后,找到了答案—— 不远处有个身穿中世纪罗马传统马服的高大男人迎了上去,那人暗金色的头发,祖母绿色的瞳孔是连西方都很少见的色泽,五官俊美如削,薄唇边哪怕沾染着笑意,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都说古罗马人血统凋敝,曾经威名赫赫,震慑四海,如今却沦落成了和平世界里最怂的笑话。 他,便是这句话最大的反例。 在他身上流着充满兽性的血液,一言一行都极具侵犯性,可能与他没有受过贵族教育有关。 所以上流社会的人从骨子里都看不起这个男人,但,他们很怕他。 路易·美第奇。 那个古老的意大利家族的后裔。 不过他是个私生子。 当年还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以表忠求和的名义,亲自送到女教皇手里,在willebrand家受尽了折磨。 可那几年的遭遇没有杀死他,反而造就了他的野心和实力。 后来,二十几岁他以雷霆手腕血洗了美第奇家上下,亲手终结了父亲和两个哥哥的性命,踏着尸骨,摘下了属于继承人的戒指。 所有人都在猜测,路易其实是江姗那女人磨出来的一把刀,其出鞘的目的,就是为了收割教廷中最大的不安分因素,美第奇家。 无论如何,过去的已是过去,现在,路易是被教皇所承认的,美第奇家新任的家主。 就算别人再看不起他,也要礼让敬畏三分,他是罗马如今当之无愧的战神。 尤其是,他还那么深不可测,喜怒无常…… “美第奇公爵贵安。”几位贵妇同时捏着裙角,给这个小了自己不知多少岁的晚辈行了个古老的礼,换来的却是对方不轻不重的一瞥。 “路易公子怎么每天看起来都是一脸不高兴。”来自东方的男人淡淡开了口,语气里的揶揄讽刺让周围人听了同时不寒而栗,“过得太糟心?” 众人万分惊愕地望着这口出狂言的男人想,他是不要命了吗?怎么跟那尊杀神说话呢? 谁料路易却没生气,只是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开腔回敬:“呵,还不都是陆三公子你太会做生意?你手里的项目报价如果能再降三个点,我会比现在看上去开心很多。” 三个点听起来好像没多少,但乘以巨大的基数,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偏偏全世界还就陆家陆仰止本人能亲自操刀主导完成那个项目——因为那是个有关互联网科技的项目,曾经的网络上也有过群雄并起的好时代,可自从狄俄尼索斯入狱,就逐渐走了下坡路。 墨岚顾况做了人尽皆知的丑事,死于非命,酒神身板四位jack死的死伤的伤,唯一一位霍格尔和眼前这位陆家三公子好像也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 这种一家独大的局面,他还能找谁? 路易也是受够了这男人动不动就捅自己一刀了,是太久没有性生活内分泌失调吗? 陆仰止还是一脸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冷漠,“可以。” 他答应的十分干脆,让路易这种人精都不由得心里起了古怪,沉着脸问他:“怎么讲?” “别说是降几个点,只要你答应我的事情做到了,这个项目我可以白送给你。”男人接过他递来的酒杯,烈酒入喉,烧断了肠。 忽然想起以前每次出去应酬回来,总有一盏灯光等在家中,哪怕他回去得再晚,女人也会细心端来醒酒茶和煮好的面来给他裹腹。 那些明明画面近在眼前,却遥远得好像上辈子发生的事。 男人手里玻璃杯上逐渐生出裂纹,一寸寸收拢的指关节也泛起青白色。 路易把这一幕收入眼底,也饮了口酒,“不愧是陆公子,财大气粗。” 他说完,幽幽绿眸扫过全场,如狼巡视着猎物,“不就是个女人?虽然在场的都是世家子弟,可你的身价之于他们,说句门当户对都是看得起他们了。我敢保证,在场这些千金小姐,你看上谁就直接睡,没有一个会拒绝你的,她们个个自称名门淑媛,其实背地里私生活乱得很。” 陆仰止没等他说完就径自向前走去,寡淡的眉目连点波澜也无,“你当我是你?” 满脑子兽性。 路易耸了耸肩,“你就是手段太温和才把不到妹,有些女人就喜欢用强的。” 陆仰止看了他一眼,唇角斜了斜,“比如孟不悔?” “……” 路易额间的青筋很明显的跳了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这个名字。 “话说得一套一套,她不还是回了郁城去找她的青梅竹马?”陆仰止冷笑,“你也没比我能耐多少。” 路易的薄唇微微抿着,眸子的颜色晦暗下去,“你少他妈埋汰老子,至少我想见她分分钟就能把她抓回来。你呢?正人君子,见你女人一面都假借别人之手,得意个鸡毛。” 陆仰止眼皮也不掀,就淡淡给了四个字:“那你去抓。” “……” 路易不吭声了。 半晌,猛地把手里的酒杯砸在地上。 “哗啦啦”的几声脆响,让周围吃吃喝喝的众人同时收住了声,朝这喜怒无常的美第奇公爵看了过来。 连首座的江姗也微微抬起头瞧着他,不知道这素来爱惹事的混账东西又要给她添什么堵了。 忽而,目光掠过他身侧同样卓尔不群的男人,皱了眉,低声问身边的助理,“是我看错了?” 助理也一脸懵逼,揉了揉眼睛,“圣座,是他。” 女人美丽雍容的眉眼蓦地沉下,冷意逼人,“他还有脸来,谁准他进来的?” 助理忙去探了探消息,回来时脸色愈发为难,“圣座,他拿的是美第奇家的贵客请柬,看来是路易公子……” “路易。”江姗咬着牙念出这两个字。 看到这一幕时她就猜了个大概,如今猜想被证实,她气得直接笑了出来。 可是那笑容实在让人心里发怵,助理忍不住问道:“圣座,是请出去还是?” 江姗端着酒杯的手轻轻拦了他一下,眼里寒光乍起,“他自己送上门来,也省得我去找他算账。” 助理一愣,低声道:“您的意思是……” “春狩。”江姗红唇一扬,饮尽杯中透明的液体,“是什么场合?动刀动枪的场合,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无法预料。” 助理大惊失色,“您是说……”他举起手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而后又惶恐道,“那可是陆家的人啊,我们这样会不会太……” 江姗瞪过去,将手中酒杯重重磕在桌上,“你想什么呢?嫌日子过得太舒坦?” 助理苦着脸,被骂得委委屈屈。 江姗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处,“就算不能斩草除根,至少也让他先消停三五个月。他投了这么多张拜帖,天天苍蝇似的死缠烂打,教廷的门卫都看快被他逼得学会中文了。” 助理噎了噎,眼前出现那古怪的一幕,他竟然想笑。 捂嘴憋着笑,赞道:“圣座英明。” 不远处,陆仰止似有所觉,深寂的眸光起了几丝波动,略略侧目看了眼几米之外独坐高台的女人。 短暂的视线相交,有利刃碰撞的声响。 路易接过属下递来的绢布,擦了擦手,问他:“你要见的人,究竟是谁?” 他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值得陆三公子这么大动干戈。 陆仰止没说话。 路易桀骜一笑,手指了指江姗的方向,“除了那上面坐的女人,你想要谁,我都能给你搞到手,今晚就送到你屋里去。” 陆仰止还是没说话。 路易意识到了什么,皱了眉,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不会真是她吧?” 他是该嫌弃他重口味,还是该称赞他胆子大? “不是。”男人淡漠甩出两个字。 路易面色稍霁,“那就好。”只要和那个女人无关就好办。 “是她女儿。” “……” 天地间只剩下风吹草叶的声音。 路易整了整衣装,戴上帽子,做了个告别礼,郑重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回头让秘书给你结账。” 陆仰止嘲弄地看向他,“三个点的折扣不要了?” 路易止住脚步,不答反问,语气里不难听出费解,“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知道。” “我是说。”路易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他觉得用英语和这个男人沟通真的很累了,“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陆仰止看着他,未答。 “那个女人,她根本不能称为女人。”路易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眸子轻轻眯了下,眼底划过幽邃的光,低声笑了,“她培养出来的女儿估计也和她是一个路数,她们家的女人,这里是空的。” 陆仰止抬眉望去,只见对方的指尖点着胸膛。 那是,心脏的位置。 饶是陆仰止觉得这几个月已经足够他消化一些事,可对方这坦荡荡的表达还是叫他猝不及防的,神经狠狠地痛了下。 那种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浓稠得他甚至需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抵御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她们家的女人,这里是空的。 他握紧拳,脸上不动声色,“项目白送给你,想办法让我见她。” 第198章 你们看我干什么 路易,“……” 有钱就是不一样。 他接过手下递来的餐巾擦了擦手,沉吟道:“办法我倒是有,不过……” 路易说了一半,很是为难地顿住了。 男人沉冷的目光定格在他脸上,“不过什么?” “以我们之间的交情,”路易顿了顿,一点也不知委婉地坦白道,“我还犯不着替你冒这个险。” 陆仰止饮下杯中最后一滴酒,喉咙如同被烈焰灼烧,他却好似没有知觉,淡淡吐出一句沙哑的话:“明人不说暗话,你的条件我答应了,你最好手脚利落一点,我没耐心再等六个月。” 路易微微一笑,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抚掌赞叹,“陆公子爽快人。” 陆仰止懒得和他再废话,径自离开。 路易看着男人高大冷漠的背影踏着夜色逐渐消失,幽绿色的眸子轻轻一闪,露出几分与他的桀骜无情完全相反的苦涩,低低呢喃道:“原来都六个月了……”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手下亦是动容道:“公爵,不如我们动手把孟小姐抢回来——” “你当江一言是死的?” “可是他……他不是已经和傅靖笙结婚了吗?” “你太不懂男人了。”路易低笑,“男人总觉得一个女人曾经属于自己,那么这辈子就都是自己的责任。尤其是他那样身居显位、手握大权的男人,他和孟不悔青梅竹马十几载,若真对她的事情坐视不理,岂不是太冷血了?” 手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您说的也是,毕竟当年他为了孟小姐,能把怀着孕的傅靖笙一个人丢在雪山里。” “退一万步讲。”路易冷冷看着夜幕,眼中杀机无限,“不悔是江临的养女,从小就长在江家。论背景攀关系,她甚至能管王座上面坐的女人喊一声姑姑。就算江一言不管他,还有个江临江姗这两尊惹不起的大佛。” 手下听着十分蛋疼,不禁感慨道:“这样看来,您比陆公子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去啊……” “……” 路易眯起眸子,“你拿我跟他比?” 手下赶忙摇头,“不不不,您比陆公子强多了。” 至少孟小姐不是圣座看中的继承人,圣座顶多口头警告他两句别胡来,他要是真胡来了,圣座多半也是不会管的。 就这点上来说,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路易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和一枚戒指,“把它交到伦巴第地区的接头人手里,他知道该怎么做。” 伦巴第。 意大利一大行政区,首府米兰亦是国际名城,此处活跃着许多黑手党势力。 手下咽了咽口水,劝道:“您这……相当于和圣座对着干了。” 梵蒂冈就坐落在意大利国土之内,他在意大利搞事情,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路易头也不抬,就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平静开口道:“去或者死,你选一个。” 手下忙不迭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属下这就去!” …… 梵蒂冈城里,加急文件纷沓而至。 唐季迟给她留下的两个助理忙得头都要炸了,见女人仍坐在办公桌后面打连连看,不禁哭丧着脸,“大小姐,您怎么还有心思玩?” “你想让我怎么样。”唐言蹊捏了个果脯放进嘴里,看着他,“伦巴第的黑手党闹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当这里是维和部队吗,什么事都要管?这种文件我一晚上要签八百份,就不能消停点让人好好过个复活节?” “这次不一样啊!”情急之下,杰弗里将文件展开拍在她桌面上,“您倒是看看!”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一怔。 电脑上game over的字样很大很刺眼。 她眸色一寒,不动声色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杰弗里被她一眼看得秒怂下来,讷讷收回手,“大小姐……真、真的有情况……” “最好是有天大的事。”唐言蹊拿起传真,“否则我让你比我还不痛快。” 可是往下读了两行,她的眉头却破天荒地皱了起来,“烧毁教堂?殴打天主教徒致死?”越看脸色越差,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反了他们,谁给的胆子?” 以前还只是闹闹事而已,这次居然敢动手杀人了? “这种文件我签不了。”唐言蹊翻来覆去把上面短短几行字看了好几遍,手指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必须等圣座回来处理。” “大小姐!”杰弗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平静沉稳的脸色,恨恨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我知道人命关天。”唐言蹊闭上眼,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一字一字道,“但规矩是规矩。” 杰弗里绝望地摇头,“等圣座回来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春狩地点在山里,信号差的出奇,这一去一回,又要耽误许久。 “不如这样。”另一位助理肖恩提议道,“我先带人镇压,杰弗里带着文件去山里找圣座和唐先生,大小姐您……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你想的真简单。”杰弗里出声反诘,“现在山里的都是什么人?你以为和公共厕所一样谁都能进?这个节骨眼上,连只苍蝇想往里飞都得看看有没有请柬——” 请柬。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杰弗里和肖恩同时看向座椅上托腮聆听的女人。 唐言蹊被他们的眼神看得发毛,不禁坐直了几分,“你们看我干什么?” 几小时后,一辆豪华的私家车从梵蒂冈城飞速驶出。 请柬静静躺在副驾驶的位置,除了身穿安保服的司机以外,车上却空无一人。 …… 山上的篝火晚会仍在继续。 气氛与往年相比却多了几分尔虞我诈的危机感。 江姗面对着不知是第多少拨人前来敬的酒,额头一阵阵作痛。 当她笑着伸手准备去接下一杯时,忽然从旁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遒劲有力的大掌,替她挡掉了那人递来的杯子,一饮而尽。 她捏着眉心看过去。 是唐季迟那张冷到没法看的脸,“我才多久不在,你还喝上瘾了?” 他也就是替唐家拜访一下平时交好的几位世伯的功夫,她就被人灌成这样? 寒眸一扫来者,不怒自威的气场吓得对方赶紧赔笑,“唐先生贵安。” “贵安?”男人薄唇一勾,把酒杯递了回去,笑里藏着湛湛锋芒,“我怎么觉得今晚是有人成心不想让我安稳?” 对方面面相觑,噤了声。 唐季迟一挥手,“先带圣座去后面休息。” 而后转过身,望着两个要趁机离开的人,“站住。” 那二人苦着脸,低着头,不敢作声。 “你们和她说了什么?”唐季迟眯起鹰隼般的眼睛,目光如炬,在岁月的淬炼中一天比一天锐利,让对方的那点小心思完全无所遁形。 他刚才一过来就发现女人情绪不太对劲。 江姗是什么人,她如果不想,谁能灌她的酒? 怕是今天晚上有那么一拨人,又来戳她的伤心事了。 二人又彼此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没什么。” 唐季迟笑了,斟了杯酒捏在手中,脸上不声不响的覆上一层慑人的寒霜,“是你们自己说,还是我想办法让你们开口?” “真的没什么!”两个人吓得腿肚子都发软了,其中一个胆子更小些,没绷住嘴,弱弱道,“我们就是、就是关心了一下圣座的家事……听说她到现在都膝下无子,所以过来……慰问她一下……” 说到这里,唐季迟就懂了。 “你们倒是管得宽。”他的薄唇翘起,眼里却丝毫笑意都没有,“膝下无子确实是件可怜的事。” “不不不,也不见得,生个儿子还不够心烦的,没有也好。” “哦?”男人说话时节奏始终不温不火,淡淡如水,可水中却有漩涡卷着凌厉杀机,“既然您这么想,那唐某就只能成人之美了,听说过两天就是莫里斯小公子的满月宴了——” 那人脸色顿时白了,“唐先生!我,我不是……” 男人点了支烟,暗色的眸光落在他脸上,“到底是谁教你说这种话的,我只问一次。” “是、是……”莫里斯子爵的目光飘忽不定,似不经意掠过远处一抹冷峻修长的身影,而后脸色更白了三分,“没有人,是我自己多嘴,非要来问圣座一句。” “他也没说错什么,唐先生何必和他计较。”蓦地,一道含笑的嗓音从不远处插了进来。 唐季迟眉宇未动,目光平视着那迈着从容步伐而来的后生晚辈,“果然是你。” “路易·美第奇问唐公爵贵安。”男人有礼有节地行了个礼,“祝您——” 话没说完就被男人打断,“有话直说,今天晚上安排这一出,到底想干什么?” “我也不想这样。”路易耸耸肩,“圣座毕竟对我有知遇之恩,路易都记在心里。” 呵,知遇之恩。 两个男人眼中同时划过讽笑。 众人之听说当年路易被他亲爹送到江姗手里,被江姗亲自训练成了一匹独具野性獠牙的狼,后来江家还助他成就了霸业,也算得上是对他有知遇之恩。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路易在江姗手里同样受尽了折磨,甚至还被废去了一条腿。 恩恩怨怨,算也算不清。 但路易对江姗,说起敬重,更像是忌惮和畏惧。 唐季迟相信,只要给他个机会,他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江姗。 “大家也是关心圣座。”路易脸上挂着笑,“早些年教廷动乱,她一心扑在事业上,来不及思考这些,现在时局已经安定下来,她的心腹大患该除的都除干净了,怎么还不考虑生个继承人呢?” 唐季迟听罢沉默了几秒,才嗤笑道:“说了这么多,原来你也是为她而来。” 他已经把话题挑明,路易也就懒得和他打官腔了,开门见山道:“唐先生,我对令嫒绝无恶意,但是为了我个人的一点私心,我想让她出现在这里,见她一面,还请唐先生通融。” “腿长在她身上。”唐季迟冷笑,“她不想来我还能逼她?” “您不能。”路易道,“我能。” 唐季迟陡然沉了眉目,“你做了什么?” 男人桀骜张狂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谦逊,“您再等等就是了。” 恰在此时,山门外的一队保安从山下驱车而上,将车停在了庄园门外,大声道:“von willebrand家伯爵小姐stacey到。” 话音一落,四方皆惊。 原本还吵吵闹闹的地方忽然之间就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一同往大门处汇聚。 stacey von willebrand,那位神秘的伯爵小姐。 圣座收养的继承人。 从来不参加任何交际活动,神秘到众人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只是圣座讹传的女儿,毕竟,圣座曾经在主面前起过毒誓…… 在场的老人都在发呆回想那段往事时,忽然人群中有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如同按耐不住一般,大步朝外走去。 走到最近的地方。 只要她出现,他就能一把抱住她的地方。 第199章 你这是想对谁动手? 可进入众人视线的并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辆车。 一辆黑色的轿车。 宋井刚刚去过洗手间回来,转眼就找不到席上自家老板了,巡视全场,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他赶忙追了过去,正巧看到那辆车驶过自己眼前。 车窗贴膜的颜色很深,看不清细节,却能一眼扫见空空如也的后座。 ——没有人? 众人脑子里同时冒出这个想法,连陆仰止的脚步都顿在了那处。 心头滋生出来的绝望和自嘲顷刻间像潮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单手按住铁门的栅栏,手掌一寸寸握紧。 她还是没来。 唐季迟看到自己身旁的男人薄唇一勾,幽绿色的瞳孔微微闪过清冷的寒光,嘴上却操着无伤大雅的风度笑说:“居然被她摆了一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只是让司机带着请柬过来,这防备心是有多重? 议论声从最开始的刻意压低变得逐渐大了起来,大家都很疑惑明明说不来的女人为什么突然以这种方式“刷了个存在感”,本人却并不出现。 唯有唐季迟,多看了两眼那辆车,便让人把车引到后山的停车场去,自己放下酒杯,整了整仪容道:“失陪。”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司机手里拿了张请柬和一份文件袋,和江姗、唐季迟夫妇一同从休息室走出来,他穿着制服,帽檐压得很低,骨架并不算高大,乍看上去没什么亮眼的特点,大概算是……扔进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平庸。 他攥着手里的东西,匆匆路过篝火晚会的前场,往停车场的方向去,并未多做停留。 倒是随他一同而来的女人脸上挂着出奇的凝重之色。 “路易。” 江姗直奔他而来,慑人的怒火全都写在脸上,“谁给你的胆子!” 路易看了眼坐在席上独自饮酒、漠然而事不关己的陆仰止,心里把他骂了千万遍,面上却只能赔笑,“圣座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 “少给我装糊涂。”江姗已经气得连表情都管不住了,“路易·美第奇,你以为区区一个美第奇家罩得住你?让你手底下的人安分一点,否则我能让你怎么坐上这个位置就怎么滚下去!” 翅膀硬了,敢在她眼皮底下放肆了。 唐季迟始终不言不语地在旁边听着,一副24孝好丈夫的模样,时不时在妻子说累了的时候递上一杯水。 那宠溺的神色简直让人没眼看。 却正是这恩爱场景,却让下面人忍不住发问了:圣座和唐先生感情甚笃,为什么连个孩子都没有? 底下的人喝酒聊天高谈阔论,越说越没边际,声音也慢慢大了起来:“圣座呀,路易公子本来就是你一手栽培起来的,相煎何太急?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吗?更何况,路易公子平时做事最是有分寸,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一句话既捧了路易,又挫了那女人的锐气——教廷之中虽然无人不臣服于江姗,可是私底下对她是个女人的事还是颇有微词的,在他们眼里,哪怕教皇之位让给路易·美第奇这种私生子来当,都不该由一个女人继承。 路易看了那人一眼,低笑,“一手栽培起来的又如何,到底不是圣座的亲生骨肉,连养子都算不上,亲还是不够亲的。” 这话一出口,对面的女人脸色顿时僵了。 唐季迟皱紧了眉,目光再无看怀中女人时的温柔平和,陡然阴鸷起来,“路易,住口。” “哎,季迟。”又一位老者站了起来,也是出身世家,权高位重,仗着年纪比旁人大几分,说话都有股倚老卖老的腔调,“春狩本来就是一场乐事,何必动脾气呢?我们也是和willebrand老公爵关系亲厚,作为长辈,才多说两句,你和姗姗早就该要孩子了。女人不生孩子,如何传宗接代啊?” 唐季迟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刚要还嘴,却被女人伸手握住了他僵硬的小臂。 他低头,眉间褶皱更深,“姗姗?” “他是长辈。”江姗低声用只有二人能听懂的语言说道,“在法兰西德高望重,不宜得罪。” 所有人都当江姗只手遮天,在教廷之中说一不二,可唯有唐季迟知道,她为了维系这明争暗斗中的平衡,自己受了多大委屈。 江姗一脚跨出去挡在处于愤怒边缘的唐季迟身前,淡淡对那老者道:“世伯,我这么做有我这么做的理由,我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当我的儿女未必是什么好事,传宗接代的事,还是交给我弟弟比较合适。” “那可不是吗?”有人阴阳怪气地站了起来,是位上了年纪的贵妇人。 江姗看过去,猛然,心头生出一种冤家路窄的感觉。 那是史密斯夫人,曾经想方设法地要把她家里那个风评极差的小女儿嫁给她弟弟江南,被她三番五次地拒之门外,所以早就对她怀恨在心了。 “我们圣座的儿女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那是要遭神谴的!命不够硬都不行!” 这句话一出口,全场哗然了。 除了正在喝酒的陆仰止,他对这些事不甚关心。 但方才拿了文件离开的司机,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身后男人一声怒喝:“够了,都给我闭嘴!” 转身,遥遥见到被众人围在当众的女人,一张脸白得不像话,紫色的瞳孔里也隐隐有什么东西破碎的痕迹。 神谴。 这两个字不偏不倚地扎在她心上。 江姗以为,这件事过去了那么多年,不会再有人记得了。 的确,晚辈们也许没听说过,可是当年参与过那件事的每个长辈,都对此心照不宣。 人群中又开始了窃窃私语:“什么神谴啊?你听说过吗?” “没有。” “我好像听我爷爷说过,但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她当年在耶路撒冷的圣墓前起誓说一辈子不育儿女,否则愿遭神谴。” “不会吧?耶路撒冷可是圣地……她疯了吗?为什么呀?” “这倒是没听说,但是我叔叔私下告诉过我,那件事过去之后,她其实怀过一个孩子,原本做产检的时候发现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是莫名其妙就掉了!” “我的天呐……” 字字句句像是细密的针没入神经,江姗被那些人的目光逼得快要崩溃,一步步向后退去,素来镇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神谴。是了,她身上背着神谴。 路易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背后居然有这么大一个故事,眸色冷厉地扫过全场暗示他们闭嘴,手掌亦是摸上了腰间的枪。 可还是有些不怕死的人在议论纷纷:“她说她收养了个女儿,肯定是骗人的!谁会愿意给她做儿女啊?那可是神谴啊!报应在她女儿头上,估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史密斯夫人还跟着帮腔,冷嘲热讽,夹枪带棒,“就是的,自己生不出孩子,就狠心去糟蹋别人的孩子,哎,她女儿也太可怜了。” 唐季迟越听越是怒火中烧,黑眸间的杀机如淬了寒冰,冷得能把人活活冻死,“你们谁要是再多说一个字——” “老子就拔了她的舌头。” 一道懒散妩媚的嗓音忽然之间插了进来,好巧不巧地接了唐季迟的上半句。 那音色如淙淙溪流,清澈透亮,却不带任何可以分辨的情绪色彩,又似一块埋在泥土之下千年的玉石,沉静,幽雅,遍体生寒。 听了这道声音,“啪啦”一声,谁的酒杯碎在了桌案上。 酒液四溅,男人却无暇去管,深沉如泽的眸光一秒变攫住了那道人群中并不起眼的身影。 是个,穿着司机制服模样的斯文小生。 旁人不晓得状况,男人眼底却兀自翻涌起惊涛骇浪,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单手摘掉了额上的帽子,一头青丝如瀑,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这时才有人眼尖的发现,他的手指比之男人而言,细腻太多了。 居然,是个女人? “您说的对,我可能就是命硬。”女人走上前,帽子像个飞盘一样直接扔在了史密斯夫人的脸上,笑得没心没肺,“听说您想见我?我劝您最好离我远点,别让我克着。从小到大只要是个跟我走得近的活物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史密斯夫人的震惊溢于言表,“你——你——你是——” “你是复读机吗?”唐言蹊单手插在口袋里,接了她的话,一双褐瞳嵌在她弧线优美的眼窝里,析出来的光芒却带着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寒意,“我以为在场这些衣冠楚楚嚼人舌根的杂碎臭虫就已经够刷新我认知的了,怎么现在连复读机都能穿人的衣服说人话了?” 她嘴角笑意一敛,“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你考虑一下是站着出去还是躺着出去。” 史密斯夫人望着眼前这个后生晚辈。 长发黑如鸦羽,衬得皮肤白皙干净,脸上也不知是化了妆还是她就长得那么漂亮,竟让她这个见惯了上流社会气质美女的人也感受到一种入骨三分的惊艳。她和在场这些金发碧眼的姑娘都不一样,气质淡漠,眉眼间酝着一层无声无息的傲慢。 不是玉叶金枝的傲慢,而是—— 朱门酒肉臭的傲慢。 是的,这个女人是打心眼里就没把他们这群所为的贵族当回事,所以才能用这种淡漠到空无一物的眼神看她。 她们的骄傲来自于显赫的门庭。 而她的骄傲,是从何处而来? “你、你放肆!”史密斯夫人气得脸都绿了,“你是willebrand家的女儿?你妈妈就是这样教你和长辈说话的?” “我妈一般不让我和长辈说话。”女人面无表情地回望她,说到这里突然懒洋洋地勾了下唇,“她怕我一张口就克死一个,毕竟……这种事时有发生。” 史密斯夫人赶忙往后退了两步,被人看见她这胆怯似的举动,她更有些下不来台,皱眉辩解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都是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女人挑了下黛色的眉,“史密斯夫人刚才说起神谴的时候不是头头是道的?原来就是在煽风点火,自己心里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啊。” 她恍然大悟地捏了捏眉心,唇畔漾开极具侵略性的笑弧,“怎么,现在是连神都不信的人……也能入教了?” 不信神…… 这罪名可就重了。 史密斯夫人眼皮一跳,抬眼看去,只见周围所有人都皱着眉,表情冷漠地审视着她。 她气得扬起手,“你给我住口!少血口喷人!” 眼看着巴掌就要落下,江姗和唐季迟同时变了脸色要去拦,却有人先他们一步抓住了史密斯夫人的手腕,力道大的,众人几乎在同时听到了她的嚎叫和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 紧随其后的便是男人宛如从地狱升起的低沉寒凉的嗓音:“你这是想对谁动手?” 第200章 你会怪她吗? 唐言蹊没抬头,甚至连眼神都没起一点波动,就这么淡淡望着那只突然伸到眼前的手。 衬衫的袖口洁白简约,黑色西装包裹在外面,无端显得十分冷肃和不近人情。 那是种唐言蹊很熟悉的冷漠气质,就像男人腕上的手表一样熟悉。 史密斯夫人疼得尖叫不止,下一秒便被他狠狠甩开。 只见那男人转身,瞬间换了副表情—— 那么的小心翼翼,是与方才的阴沉狠戾截然不同的表情。 他的视线紧紧绞着面前年轻漂亮的女人,连呼吸都不敢。 就好像,他眼前的是场镜花水月,生怕自己吐出的气息把她的影子吹散了。 “言言。”陆仰止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的脸,目光近乎贪婪,两个字里饱含着太多太多的情绪,层层叠叠的像潮水般涌来。 女人垂着头,一缕发丝从耳廓后方跌落,又被她抬手挽了回去,“这不是榕城的陆公子么,久仰,幸会。” 话说得那么客套那么礼貌。 却从她脸上找不到半点高兴的色彩。 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仿佛,她面对谁,都能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 他们从生到死的羁绊在她眼里都烟消云散了吗。 她对他,就只剩下,久仰、幸会,这四个字了吗。 又看到她身上这身穿着,陆仰止心口不可抑制的一缩,自嘲地笑出声,低低徐徐地开口:“如果不是他们闹出这场乱子,如果不是为了给江姗解围,你就打算这么从我身后离开了,是吗?” 他语气里的执拗谁都听得出来。 但是在场却没有谁能明白。 美第奇公爵请来的客人,和圣座的女儿…… 什么关系? 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女人缓缓掀起眼帘对上他那双深沉暗哑的眸,笑得从容大方,“是我疏忽了。” “春狩是我们这里的传统盛事,鲜少有外人参加。陆公子难得来一趟,自然要奉为上宾。”她抬手对一旁伺候的人道,“替我好好招待陆公子。” 说完,又重新看向他,“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这落落大方的模样,与陆仰止记忆中千差万别。 他曾经说过多少次她性子野蛮无礼,也不见她有所改变。 到底是什么在这短短六个月里改变了她。 陆仰止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他见她要走,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眸色步步紧逼,“你知道我是为了见你才过来的,言言。” “stacey von willebrand。”女人嘴里吐出一串流利的外语,瞳孔里蓄着温度不高的薄笑,“这是我的名字,陆公子如果愿意,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称我一句伯爵小姐,如果不愿意,叫我stacey就好。” stacey。 陆仰止沉静的眸光蓦然一震。 这古老的英文名字,背后的含义是——抛弃过去、再度振作起来的人。 陆仰止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原来被她抛弃的,不仅仅是他。 还有她的过去,哪怕是过去的自己。 她话音落定,轻轻挣开了他的禁锢,“入此门中皆是客,我willebrand家以礼相待,陆公子还是别太随性放肆,让我们难做了。” 唐言蹊边说边看到那边脸色青白的女人正踉跄着往外走,褐瞳一冷,扬声叫住她:“史密斯夫人,我们的谈话好像还没结束。” 这下众人视线的焦点一下又回到了狼狈的史密斯夫人身上。 “你还想怎么样?”史密斯夫人咬牙,恨恨瞪着她。 “道歉。”女人言简意赅甩出两个字。 “道歉?”史密斯夫人脸色一变,看向她身后的江姗,倏尔笑了出来,“你个小丫头片子别以为有男人给你撑腰就能在这里横行霸道,连你妈妈都要尊我为长辈,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willebrand家捡回来的野——” 话都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掐住了脖子。 她眼前冒了一阵白光,半天才看清楚那张英俊沉鹜的脸,薄唇里蹦出来的字眼带着凌厉杀机,“野什么?接着说。” 史密斯夫人不清楚这个男人的来历,却直觉地产生了三分惧意。 他的手掌越收越紧,宋井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了。 陆总向来不屑于和女人计较,更别说动手了。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有种很直观的预感——他想杀了面前这个女人。 不是开玩笑的。 “你既然知道有人给她撑腰,就不该自己往枪口上撞。”男人的声线一马平川,却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史密斯家百年基业,就毁在你一句话上了。” 史密斯夫人气得笑了,“还真是长了张嘴就什么都敢说。年轻人,我家旗下的集团公司掌控英国海岸线上数十个港口的进出口贸易,你以为是在过家家?” 史密斯家是运输行业的一大巨头,就算在这达官显贵云集的场合中,也是个中翘楚。 男人听罢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弧度不深,却惊人,“就这点资本,你也敢来得罪我?” 陆家什么情况,唐言蹊其实不太清楚。 她当年所知道的不过冰山一角,可以说是陆仰止私人的“小金库”,真正令人害怕的那些权势和财富,大概都还掌握在他爷爷和他父亲手里。 “我愿意花钱买她开心,只是不知道这代价,你付不付得起。”天方夜谭般的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字音笃定,让人想怀疑都难。 唐季迟边听边点了根烟,静静观赏着眼前的一幕,顺便扫了自家女儿一眼,低声淡淡问道:“怎么,感动了?” 唐言蹊面无表情地笑,“不就是钱么,陆家缺什么都不缺钱,有什么可感动的。他要是拿出点良知,那才是新鲜了。” 言外之意,陆家人没良知。 “那我让你赶紧离开,你又回来做什么。”唐季迟吐出一口烟圈。 唐言蹊回头,对上父亲那张深沉俊朗的面庞,走近了她一步,以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分贝直言不讳道:“听不得那些人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 “难不成你要告诉我真有神谴这么一说?” 唐季迟捏着烟的手微微顿了下,黑眸不动声色地看向不远处很久没再说过一个字的江姗,喉结一动,嗓音低沉磁厚,很是郑重,“我不信,但是你妈妈信。” 唐言蹊没吭声。 宗教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虽然不信,却也一向对鬼神抱有敬畏之心。 再加上,姗姗的身份何其特殊,从她出生受洗开始,就没有选择不信的权利。 科学早就证明过了地球的外面是银河系,是太空,不是所谓的天堂。 神在如今宗教中,更偏向于一种个人信仰,是人心底的道德标准,时刻警示众人,要诚恳,善良。 “她信,所以她走不出来。”男人无风无浪的语气终于起了波动,似是在叹息。 唐言蹊也抬眼看过去,风吹着江姗的头发和衣角,她在风里显得孤傲又削瘦。 “她真的在圣地耶路撒冷发过这样的毒誓吗?”她问。 唐季迟扯了下唇,“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是在他们结婚之前。 “为什么?”唐言蹊不解。 “为了很多人,很多事。” 唐言蹊眉头一蹙。 只听他的嗓音低低散在风中,“那时候她还是个比你还小的女孩,有一年,她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她堂哥,也就是你舅舅江临,遇到了些危及生命的麻烦,而且正值时局动荡不安,当时所谓的贵族就是些表面衣冠楚楚的禽兽。他们草菅人命,贩卖人体器官,甚至买卖战乱国度的孩子做起了活体实验,这些肮脏的交易她都看在眼里,要知道——” 唐季迟顿了顿,眉宇间出现了少许温和的无奈,“你妈妈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冷漠又难以相处,那是因为她心里装的不是小爱,而是大爱。” 唐言蹊仿佛听懂了什么,眼睛缓缓睁大,心口浮上某种说不出的滋味来,“所以她去了耶路撒冷?” “是。”唐季迟掐灭了烟,说这番话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每个字都咬得很轻,“她去祷告,求她的主能给她指引一条明路。愿以一己之力背负世间所有的恶,愿这个世界光明向善,作为献祭,她会把一辈子奉献给教廷和主。为了证明她并非图谋那些代代相传的权势和财富,她发誓终生不育,这一生所得,由能者继之。” “后来。”唐季迟笑了笑,“她都做到了。” 唐言蹊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一些传闻。 当年教廷大选的秘密会议上,willebrand家本来必输无疑,却奇迹般地赢得了大选。 而江姗的堂哥江临也大难不死,甚至找回了他的一生所爱,夫妻恩爱和睦,子女双全。 至于那些做肮脏交易的蛀虫们,最终被推上国际法庭,一一审判了。 “这不是神在帮她。”唐言蹊看向男人淡漠英俊的侧脸,“是你在帮她。” 他,才是她的神。 如果当年没有唐季迟背叛town家临阵倒戈的一票,后面这些都不会再有。 “是什么不重要。”唐季迟却道,“你妈妈她,就是那样的人,说到做到。” “所以你们不要孩子,就是为了这个?!”唐言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在你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让她背弃神明,她会愧疚一辈子。你明白吗,言?” 男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唐言蹊蓦地怔住。 她……明白吗。 原来不是爸爸不想要孩子。 他只是,不想让他爱的女人一辈子当个神明面前的罪人。 这是一种怎样深入骨髓的爱和尊重。 “不过还好。”唐季迟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目光难得温存,“后来我们有你了。” 唐言蹊鼻尖一涩,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她把我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 “不是因为你妈妈不爱你,恰恰相反。”唐季迟道,“是因为她太爱你,她怕神谴会连累到你,所以她只能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可就算是这样,你的命还是很苦。” 他顿了几秒,问:“她自私地决定让你来做她的女儿,经受这一切,你会怪她吗?” 唐言蹊不吭声了。 怪吗。 不怪吗。 “对于孩子来说,从小失去父母的关怀疼爱,是种什么感觉,她大概真的不懂。”唐言蹊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唐季迟的俊脸都微微沉了。 “不过。”女人年轻白皙的脸庞又低了下去,声音随着一同低了,“这好像也不是她的错。” “没有她我可能二十几年前就死在罗马城的哪个角落里了。”唐言蹊苦笑,“我不信教,也不信鬼神,但我也不敢妄言这些不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不管是因为什么,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无法再挽回了。更何况,让我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并不是来自你和她,所以,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让我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并不是来自你和她。 陆仰止解决完手里的人回头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说话的人语调温凉静敛,没什么情绪可言。 可就是这平平无奇的几个字,震在他心头,力道千钧。 他忍不住就攥住了女人的手腕,把她整个人都转了过来,“那我呢。” 他望着她,眼眸里是某种深藏不露的哀恸,直抵人心,“对你来说,我才是那个不能原谅的人,是吗?” 第201章 谁爱去谁去 唐言蹊觉得跟他沟通十分费力。 说实在话,要不是这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立在她面前,她几乎快要想不起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毕竟她现在所生活的世界,离他太遥远。 唐言蹊这半年吃了许多药,也不知是哪种起了效果,让她渐渐不再做梦,也不再困于过去,变得处变不惊、心如止水。 她不能说自己喜欢这样的状态,因为她已经忘了,什么是喜欢。 只是看着眼前男人一双沉黑如玉的眼眸里透出的可怕的执拗,让她觉得有些发怵。 这个男人的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高杆,她是很清楚的。 他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对唐言蹊来说,就好像是被一个锲而不舍、走火入魔的偷窥狂盯上了。 虽然这个偷窥狂身价过亿,权势滔天,长相更是秒杀当下一种小鲜肉,无论以东方或是西方的审美来评价,都当得起风姿奇绝四个大字。 可她首先感觉到的依然不是虚荣和满足,而是,深深的无奈与对自身安全的忧虑。 她扶额,笑道:“陆公子,都是成年人,谁还没有段过去了?能不能原谅你是我的事,我一没追着让你负责,二没回国找你麻烦,难道还不够说明我的立场吗?” 她那双眼睛灵巧动人,眨动起来既天真又妩媚。 明明知道这只是巧言令色的客套话,男人却还是在脑海里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过了几十遍几百遍,比每一次在谈判桌上杀伐决断时还要谨慎。 最后,才嗓音沙哑地反问道:“我对你来说,就只是过去?” 唐言蹊没吭声,只是略微皱着细软的眉头,苦恼都假惺惺的挂在脸上。 陆仰止比她高出很多,而她就站在他面前咫尺,所以他需要低下头才能看到她那张白皙漂亮的脸。 六个月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瘦得快要没有人形了。 现在好歹是圆润了些,气色也好了不少。 看来,这半年,她过得不差。 这念头在陆仰止的心里像是针一样深深浅浅的刺着,他突然开始问自己,如果六个月前他强行把她留下,到底能不能让她恢复得比现在还好? 答案很明显——不能。 那么他还有必要这样一直缠着她不放吗? 短短一秒钟的犹豫就够女人从他手里挣脱的,唐言蹊没怎么用力地甩开他的手,退回到江姗唐季迟夫妇身侧,“爸,你还是尽快派人送我回去吧,伦巴第的事不能再拖了,肖恩一个人带人过去镇压,万一有什么不测……” “万一有什么不测,唐先生难道还要让他女儿过去送死吗?” 唐言蹊的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路易开口打断。 他幽幽绿眸盯着女人手中的文件袋,从容开口道:“一分文件而已,派谁回去送都可以。stacey小姐刚才没露脸也就算了,既然你已经被在场众人看见,总不好现在就抽身而退吧。” 他说的字字恳切,却又处处带着一股强势的压迫,让人无从拒绝。 唐言蹊对这个人有些印象。 都说她母亲江姗曾用二十年磨出一把利剑,灭了宿敌满门。 就是传说中那位路易·美第奇了吧。 绿眸,虎狼之相。 她不动声色道:“在场的各位长辈都是明事理的人,想必不会太为难我。” 路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比她还沉得住气,“是,他们为难的确实不是伯爵小姐你。” 而是江姗。 唐言蹊忽然像是被人掐住软肋,眉梢动了动,余光看向不远处的女人。 皇袍加身,却截然一人。 脑子里蓦地划过什么念头,她看向路易的目光愈发深邃起来,而后又似有所觉地瞥了眼陆仰止。 视线在二人之间环绕了一圈,唐言蹊轻笑出声,做了个谁都没想到的决定。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文件袋递到了路易面前,“美第奇公爵到底是比我想得周到。”她的笑容温和,眼底却是一片犀利,“不过兹事体大,我还是不敢随便让什么路人甲乙丙丁去送这份机要文件,思来想去还是劳烦您亲自跑一趟,镇压伦巴第地区的黑手党,意大利毕竟是您的地盘,无论是平事还是闹事,都比别人容易很多,不是吗?” 一席话恩威并施,说得在场众人纷纷怔住。 就连唐季迟都微微深了目光。 路易的笑容僵在脸上,良久,侧头看了下陆仰止。 “美第奇公爵难道不想为教皇排忧解难?”女人面容娇艳,说出来的话也轻飘飘的散着温软的余韵,却能把人活活逼到无路可退的死路里去。 路易顿了大概三十秒钟的时间,整了整衣襟,双手接下牛皮袋,端着十足的贵族架子,优雅地行礼道:“能为圣座和伯爵小姐效劳,不胜荣幸。” 说完,他便转头要走。 “等等。”身后女人又一次开了口。 路易眯了下眼眸,“伯爵小姐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唐言蹊坦然望着他的背影,“以美第奇公爵的实力,镇压这种小打小闹,一晚上就够了吧?” 男人没说话。 身后继续传来女人慵懒的笑声,“看来明天早晨就能收到伦巴第地区重新安定下来的好消息了,今晚,就辛苦公爵大人了。” 路易嘴角扯了下,脸色在阴影中沉得能滴出水来,线条阴鸷如刀刻,眸光几番明灭闪烁,最后却只回答了两个字:“不敢。” 而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路过陆仰止身边时,脚步微滞。 “又被你女人摆了一道。” 陆仰止淡淡瞧着他,不以为意,“你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只知道买买买的吗?” “我没这么想。”路易面无表情,总算赏了对方一个眼神,“早听说你在商场上是个枭雄,她这点心思,都是跟你耳濡目染学的吧。” 陆仰止点了根烟,笑了,“我从来没教过她这些,以前的她,对这些收买人心、御下弄权的招数也从来不感兴趣。” 路易缓缓蹙眉,“你的意思是说,她学会这些——就是在这短短半年里?” 许久没听到陆仰止的回答,路易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那边与唐季迟江姗夫妇交谈起来的女人。 眉目间覆着清浅的笑意,气质游离在女人和女孩之间,说她沉静也可以,活泼也没错。 明明是两种对立而生的气质,在她身上却奇迹般的融合在一起。 他道:“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你宁愿把一个项目白让给我,也要见她一面了。” 陆仰止睨着她,目光不太友善,沉甸甸的危险,“别打她的主意。” “……” 路易把到了嘴边的骂人的话咽了回去,皮笑肉不笑,“我不是抖m,对这种女人没兴趣,你自求多福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 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陆仰止低低的一句:“不是因为这个。”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比谁都天真善良。” 所以他爱她,与她是否聪明,是否端庄,是否出身名门,是否有这样的心机手段都无关。 他见过她其他的样子,也明白究竟是谁把她逼成了如今的样子。 “所以,你要做第二个唐季迟?” 第二个屈居于自己女人身侧,默默无闻,甘愿为她铺平道路的男人。 “不会。” 这次,陆仰止回答得很快,也很出人意料。 路易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我不会让我的女人过得那么辛苦。”陆仰止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扑克脸,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宴会场上篝火,炙热、灼人,“争权夺势、勾心斗角,这些都是男人的事。她想要什么,我直接拿来给她就是了。” 路易听罢,扬了扬手里的牛皮袋,道:“如果她想针对我呢?” 陆仰止鹰隼般的眸里透出阵阵凛冽的杀气,“你说呢。” …… 路易走后,唐言蹊也去休息室里换了身贵族女眷会穿的传统服饰,再回到猎场时,酒宴已经过了一半。 接下来就是抽签环节,决定明天两两一组打猎的分组。 她撑着手肘坐在江姗身边,看着她从箱子里抽出一张一张纸条,再由身旁的助理大声念出来记录在案,好几次险些瞌睡过去。 “stacey von willebrand.”助理忽然念出了一个名字。 众人静了片刻,同时往高台上看去。 只见伯爵小姐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反应。 江姗轻咳了一声。 唐言蹊还是没动,完全没意识到被提名的是自己。 男人在台下望着这一幕,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这就是她所谓的,习惯了自己的新名字? “叫你呢。”江姗无奈之下伸手捅了捅她。 唐言蹊这才如梦初醒,视线朦胧地望过去,“谁叫我?” 江姗捏了捏眉心,“分组,到你了。” 唐言蹊“哦”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两秒钟之后,猛地睁开,指了指自己,“我?” 她差点直接从座椅上跌下去,单手扶着桌案,想也不想拒绝道:“我不去。” 江姗条件反射似的扫了眼台下,所幸的是唐言蹊声音不大,下面的人又不大能听懂中文,所以没什么人知道她们母女之间究竟说了什么。 “你人都在这里了,怎么能不去?” 女人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扶在桌案边的手指却微微攥了下,还是那三个字:“我不去。” 江姗瞪着她,“少给我找事,必须去。” 唐言蹊重新趴回桌子上,“谁爱去谁去,我不去。” 江姗差点被她这一副摆明了无赖的嘴脸气得拍案而起,刚才还欣慰着吾家有女初长成——虽然是路易轻敌在先,但唐言蹊的表现也大大超出她的预期,让她十分满意,怎么现在又…… 她沉下脸来,冷声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看willebrand家的笑话?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冠军热门,你只要过去陪他去山里走个过场然后回来领奖,是有多为难你?还是你和他们一样,想让你妈妈我一把年纪还被人当成笑柄?” 说着说着,居然要开始抹眼泪了。 唐言蹊眼皮也不抬,“这话谁教你说的?我爸?” 江姗抹眼泪的手指一僵,在空气中握了个拳,直接砸在了她头顶,“少废话,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这才像她。 “哦,对了……”江姗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霍格尔昨天给我来了一通电话。” 话说了一半,桌案上趴着的女人突然就抬了头,“说什么?” “让我转告你,赫克托醒了。” 唐言蹊失去知觉已久的心脏猛地一缩,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缩得她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头皮发麻,被冷风吹得起了鸡皮疙瘩。 下一秒,她抓住江姗的胳膊,“真的?” 江姗微微一笑,指节不慌不忙地敲打着桌面,“如果你这次肯听我的,我就放你个假,准你回去看他,怎么样?” 唐言蹊瞬间像是被人注射了镇定剂,安静下来。 良久,她哑着嗓子问:“你要我做什么?” “简单。”江姗扬唇一笑,弧度却很凉薄,“看到那边坐着的人了吗?那是潘西大公,他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阴险狡诈,野心勃勃;二儿子敦厚老实,天真可欺。而潘西公爵本人最近身子骨不是很好,好像很烦恼爵位该传给谁。” “无论是立贤还是立长,都轮不到他家老二吧。”唐言蹊扔了颗瓜子在嘴里,直言不讳道,“到底是他烦恼,还是你烦恼?” 江姗被她一语中的,哑口无言了片刻。 “确实。”她承认,“一个路易就已经让我很头疼了,我不需要第二个。” 唐言蹊看着自家母亲脸上露出的慈爱笑容,心思一动,“你不会是……” “是。”江姗笑得更好看了,“潘西公爵的两个儿子都还没婚配,如果这时候我女儿和他的二儿子走得近一些,那么这爵位该归谁,他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毕竟没有爵位的人,配不上我女儿。” 唐言蹊脸有点黑,“你想让我嫁给他?” “怎么可能。”女人冷笑。 “哦。”唐言蹊懂了,“你想让我做戏去勾搭一下他家的小奶狗,牵制他家的大狼狗。” “……”这样说也没什么错,可是听起来怪怪的。 唐言蹊揉了揉太阳穴,春寒料峭,这样的夜晚还是有些凉。 她最后确认道:“是不是这件事我替你办成了,你就准我回榕城一趟?” 江姗替她倒了杯热酒,“没错。” “行。”唐言蹊和她撞了下杯子,余光里好像有谁正灼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大概清楚是谁,却懒得回头。 助理在一旁提醒道:“圣座,您还没给伯爵小姐抽出一组同行的人选呢。” 江姗饮了口酒,视线掠过全场,收敛起方才与女儿交谈时的寥寥温情,重新摆出高深莫测、不怒自威的表情,淡淡道:“这是我女儿第一次参加春狩,为人父母,我也有点私心,想给她点特殊关照。在场还有哪位没被提名,请上前来,让我女儿自己选个喜欢的,各位没意见吧?” 话音一落,便有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座椅上起身,好似等她这句话,等了许久。 那深沉的衣装和他身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双眸亦是一脉相承的邃黑。 他两步走上前,明明离高台还有一段距离,可他浑身那股慑人的魄力有如大军压境,让台上之人同时觉得心悸。 “圣座。”本该是请求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更像是命令,强悍到如同侵犯,“我和伯爵小姐是旧识,要论关照,没人比我更合适。” 唐言蹊撑着额头,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楚男人的表情。 闻言只是轻轻一笑,笑声自上方飘落,如落英缤纷,带着妩媚的色彩,“陆三公子刚才不是已经被安排过了,还凑什么热闹?” 第202章 得了便宜还卖乖 “伯爵小姐刚才不是在打瞌睡,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听到?” 陆仰止抬头看向她,俊脸上神态波澜不起,语调也始终如一,“怎么知道我被安排过了?” 台上的女人表情微不可察的僵硬了下。 江姗就坐在她身边很近的地方,自然把她的僵硬收入眼底,眸光沉了沉,却一言不发。 唐言蹊过了两三秒钟才回过神来,把着手中的盏子,淡淡垂下眼帘,笑道:“怎么说也是我讲了二十多年的母语,我听到中文名字的时候大脑记的比较牢固,有问题吗?” “没有。”陆仰止隔着很远的距离微微扬了下嘴角,目光似这月色皎洁温和,嗓音融化在空气里,被风送到谁耳畔,“你能记得和我有关的事,不能称之为问题,相反,是我的优势。” 他说得很委婉。 但别说是唐言蹊了,就连江姗都能看清他混沌漆黑的眼底那些赤裸裸的炙热。 她忽然有些后悔把言言带到这个地方来。 原本打算带她散心的同时顺带解决一下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腹大患。 没想到却遇上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席上不少世家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握着酒杯不知道这时是该起身、还是该乖乖坐在原地不去凑热闹。 刚才圣座说要让伯爵小姐亲自挑选一位心怡的对象上山,所有人都明白这话背后蕴藏的巨大机会——伯爵小姐向来神秘,如果能借着这两三天共同狩猎的时间深入发展一下,那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了。 可是众人还没来得及起身,那个男人就已经以不容错辨倨傲的姿态端立于高台之下了。 他们此刻上前去争? 那显得有些没面子。 毕竟这个男人是路易公子请来的贵客,看样子好像也和唐季迟夫妇、和伯爵小姐本人有几分渊源。 再加上他们各个都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能站成一排像选美一样供一个女人挑选? 坐上,江姗一扫台下,微微挑眉,“没人了?” “圣座……”有人迟疑地开口,“主随客便,陆公子既然是客人……” “客人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随着一声娇叱,有道高挑纤细的身影从会场侧面的小径上疾步而来。 树影摇曳,云雾逐渐散去,像是拉开了一道帷幕,露出她那张美艳动人的脸—— 西方人特有的深邃五官,脸廓小巧精致,栗色的长发绑在头上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辫。 她身穿猎装,脚踩马靴,与全场所有穿着华美礼服的女眷都不同,浑身透着潇洒不羁的神采,很是特别,也很是扣人心弦。 唐言蹊往那处看了两眼,撑着额头,没说话。 倒是江姗先她一步低声道:“那是潘西家的小女儿乔伊,潘西大公原配早殇,后来才续弦娶了现在的夫人,也是个出自名门世家、离过一次婚的女眷,带着前夫的女儿乔伊嫁到潘西家的。” 唐言蹊啜了口酒,言简意赅的评价,“长得不错。” “……” 江姗鄙夷地瞪着她,“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别的?” “你想让我有什么?”唐言蹊苦笑,“我和她萍水相逢,这么一眼看过去也只能瞧见皮相。” 江姗顿了顿,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刚才和陆仰止抽到一组的就是乔伊。” 她说完这话,故意留白了几秒,专注地看着身边年轻女人的反应。 可是唐言蹊根本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连眉毛都懒得动一动。 不待唐言蹊再开口,乔伊就大步跨到场地中央陆仰止的面前,直直地抬头对上了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东方男人的脸。 从背后看时还不觉得什么,蓦地四目相对,她忽然被这双黑玉般触目生寒的眼睛所震慑。 它们恰到好处地嵌在鼻梁两端深邃的眼窝里,深浅合度,却又根本难知深浅。 乔伊看着他,一下子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别别扭扭地抬起手,拢了下头发,突然心里有些懊悔,自己怎么没听妈妈的话,穿件像样点的裙子来…… 陆仰止倒是比她冷静得多,淡淡睨了她片刻,皱眉,“让开。” 乔伊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眼见着台上的女人已经起身开始往场下走了,陆仰止眉头蹙得更紧,对她没有丝毫耐心了,俊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三秒钟,别逼我对女人动手。” 唐言蹊完全无视了这边的闹剧,径自端着酒杯走向潘西大公那一桌。 陆仰止迈步就要追过去,奈何却被乔伊缠住,她就差直接把肩膀上的猎枪卸下来堵在他眉心了,“陆公子,我想你可能没听清楚,你的名字早就已经被抽过了,明天你和我一组!” “想必这位就是潘西公爵。”女人温和的嗓音在远处响起,带着一种陆仰止阔别已久的温柔笑意,被夜风吹得有些模糊。 他不太能听清唐言蹊在那一桌旁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她优美的侧脸和上扬的嘴角。 聊得很开心。 暗色的戾气不受控制的从心底深处蔓延开,陆仰止再不犹豫,一把推开面前挡路的女人。 乔伊猝不及防被他重重拨开,踉跄着退后两步,险些栽倒在地上。 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像着了魔一样笃定地往一个方向走。 他那双黑眸方才看她时,还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看向远处,却把另一道窈窕婀娜的身影完全纳进了眼底。 那么小心翼翼、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哪怕是一丁点散落在地上的影子。 就像天上的月,亘古不变地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他也好像就这么注视了那个女人很久很久,久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烂。 乔伊反应过来时,却又不禁笑自己——她怎么会这样想。 怎么会,把那个男人的视线比作月光。 唐言蹊未曾注意后面的动静,只是撩了撩耳廓的长发,言简意赅说明来意:“明天的狩猎比赛,我还缺一位可以一同上山的男伴,听说潘西公爵家的两位少爷都是射击高手,所以贸然前来,想问问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当然。”潘西老公爵赶忙起身,脸上的喜色盖都盖不住,“能得伯爵小姐垂爱,那是我们潘西家的荣幸。” 唐言蹊谦和地勾唇,但笑不语。 “只是不知道,”潘西公爵的视线在两个儿子中间转了一圈,又回到唐言蹊脸上,带着几分对她的打量和好奇,“您意属我的哪个儿子?” “还有得选吗?”一个长相俊美邪肆的男人站起来,接过话,“老二不是一早就说身体不舒服?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替圣座照顾伯爵小姐?” 唐言蹊摇晃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就这么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也不打岔。 潘西公爵想了想,有些犹豫地看向二儿子。 这位二公子确实连长相都少了许多棱角,只能算是挺拔清秀,样貌很是敦厚老实,“大哥想去就让大哥去吧。” 潘西公爵点头道:“这就对了,兄友弟恭,你同意就再好办不过了。”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唐言蹊终于开了口,眉心凝聚着一团不怎么和善的冷色调,“谢谢大少爷美意,不过各位是不是忘了,决定权……好像在我手上?” 潘西公爵怔住,“那伯爵小姐的意思是,您想和——” “和我一组。”男人低沉磁厚的声线从身后而来,因为沾染了夜风,显得有些寒凉,“不劳烦二位,我会照顾她。” 唐言蹊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掌中的杯子,不回头看他,褐色的瞳孔里有一闪而过的凌厉锋芒。 潘西公爵眉头一皱,“这、这是……” 这个后生晚辈眼里流露出来的坚韧和深沉却教他都觉得心惊。 “陆公子。”唐言蹊过了许久,久到陆仰止以为她不打算搭理自己时,才淡笑着回身,“还需要我再提醒你第二次吗?你和潘西家的乔伊小姐一组,这已经是决定好的事情了。” 她说到最后,语气略微搓起不耐,笑容也收敛成刻板的模样,“你这么做,是在让潘西家为难。” 男人脸色未改,平静地反问道:“你也知道这么做会让潘西家为难?” 他的喉咙里溢出低低哑哑的笑,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言言,你怎么和我闹都可以,但是不要把别人牵扯进来。你知道,你拒绝我疏远我已经让我很不开心了,可是我又舍不得把你怎么样,只能找别人来替我分担一点。” 他用一种包容且宽厚的口吻对她说着,就好像是丈夫对待自己闹脾气的妻子。 “刚才史密斯家我也照样收拾了,区区一个潘西,还不值得放在眼里。”他用出奇温柔的声音说着残忍冷漠的话,“言言,你如果真的为了他们好,就别拿他们来气我,嗯?” 唐言蹊被他一番话说得愣住。 良久,才荒诞地笑了。 她突然开口,时隔半年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陆仰止。” 陆仰止却恍然觉得,他大概已经有一辈子没听到她叫他了。 不是客套疏远的陆公子,而是陆仰止。 那三个字从她的舌尖蹦出来,带着她特有的发音方式,尾音上翘,慵懒妩媚,猝不及防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硬了起来。 他望着她,视线摧灼。 唐言蹊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微笑,一字一字道:“要不是我这杯酒喝完了,现在恐怕已经全都赏在你脸上了,信吗?” “信。”他回答得很快,也很笃定。 “我不想闹得太难看。”唐言蹊面无表情,“趁我还有耐心和你好好说话,陆仰止,你别忘了,你就算是客人也是路易请来的客人,不是我的客人。我把你奉为上宾是我涵养好也是我给他的脸,你最好别逼我撕破这张脸,对谁都没好处。” 终于不是一脸客气地假笑了? 陆仰止透过她的眼眸看到了深处压抑着要迸发而出的火焰,不急反笑,“生气了?”他道,“我还以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和我生气了。” 唐言蹊仿佛蓄满了力气一拳打在海绵上,她眉心跳了下,看得出还在忍。 现如今,她肯直接写在脸上的情绪越来越少了,可攻击性和侵略性却比曾经翻出不知多少倍,开口就是讽刺,“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吗?我当初没一枪崩了你,让你这么耿耿于怀?” 乔伊追上来时,就看到眼前一男一女正用她不太擅长的另一种语言交流着。 他们周身有一层强有力的黏着感,好像彼此对视时就全然忽视了一切。 那么的旁若无人,自成方圆。 是因为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吗? 乔伊那时候还天真地这样想。 所以她用刚学了几个月的蹩脚中文努力地想插进他们的对话里:“你们,在,说什么?” 第203章 我的起跑线是零 唐言蹊看了她一眼,对面女孩年纪还小,满脸天真无邪。 连傲慢都傲慢得那么坦白。 陆仰止不意乔伊还会追过来,视线掠过她娇俏可人的脸庞,又淡漠地收回,“潘西小姐,关于分组的事,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这话不动声色,拒绝意味却很浓,“如果你没听明白,我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再说一次。” 乔伊望着他脸上寒山静水般的淡漠,膨胀的自尊心突然被细小的针扎破,又疼又怒,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她盯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听明白了,那又怎么样?你不跟我一组还能跟谁一组?”乔伊指了指一旁身穿长裙的女人,不客气地问,“她吗?” 陆仰止身形修长挺拔,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座深沉巍峨的山,八风不动,“没错。” 乔伊朝她看去。 唐言蹊莫名觉得自己被这一个眼神diss得体无完肤。 她忽然有些想笑,果然是年轻气盛的小姑娘。 “潘西小姐宽心。”唐言蹊在对方充满敌意的目光里淡淡启唇,“我已经有心仪的男伴了,至于你和陆公子的事,你们还是自己找个地方解决吧。” 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裙摆走到了二少爷身边,盈盈一礼。 潘西二少爷被这突如其来的拜礼惊得目瞪口呆,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又是搀她又是挠头,“伯爵小姐……” “二哥?”乔伊蹙眉,“你和伯爵小姐……你们两个……” 什么关系? 为什么她家足不出户的二哥会被这位来历神秘的伯爵小姐看上? 和她有同样疑问的还有潘西公爵和潘西家的大少爷,两人面面相觑,似乎还要再开口说什么。 却被女人无风无浪的一眼看了回来,“潘西公爵对我的决定想必不会有意见,是吧?” 老人迟疑片刻,无奈道:“那……自然不会。” “那就好。”唐言蹊笑着挽上身旁男人的手臂。 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僵硬和紧绷。 还有来自潘西家其他人或明或暗的审视猜度。 她逐一看过去,好像看了一卷浮世绘,在这些人脸上发现了众生百态。 有吃惊,有疑惑,有不屑,有措手不及,还有……深藏不露的算计。 她似有若无地回头与高台上独自饮酒地江姗对视了下,目光相撞的瞬间看到对方点头的动作。 “唐言蹊。”男人冷峻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裹着九月肃霜,将空气冻结成冰,“放手。” 她怎么敢这么自然而然地挎上别人的手臂? 她到底在想什么?! 陆仰止很生气,他也很清楚,这种怒火的背后,是种无边无际的慌张—— 他在害怕,是的,害怕。 这半年她变了太多,在他的掌控之外。 他完全不清楚她每天在做什么,认识了谁,是开心还是难过。 他的时间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停止了,可是她的,却还在流动。 这半年的长度将他和她完全分隔在两个世界。 他的指尖开始微不可察地颤抖,只能用愤怒和凌厉来掩盖,好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 他是那么的,怕她变心。 因为知道自己不够好,因为清楚自己曾经让她怎么样肝肠寸断过,所以不想让她的世界里再出现任何人——毕竟,任何人和他一比,都显得善良温和,只有他,罪无可赦。 虽然陆仰止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也许是一场很艰难的斗争,可是当他亲眼看着她挽住别人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心里那种想冲上去折断那男人手臂的冲动。 他带去的那些伤害他想要亲自弥补。 不需要任何人。 不想,不能,不可以…… 这种愈演愈烈的情绪把他磨得快要疯了,陆仰止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种情绪可以来得像山呼海啸,毁天灭地,席卷过他心脏的每一寸肉壁,刮出血淋淋的伤口。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对面的女人仰头朝别的男人笑了下,还挽住了他的胳膊,这么简单。 刚要上前,自己的手臂却也被人挎住。 “陆仰止,你叫陆仰止对吧?”乔伊不顾男人眼底呼啸的滔天巨浪,扬起同样灿烂的笑脸,“你也看到了,伯爵小姐想和我二哥一组,你就不要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了。这种事讲的是两厢情愿,光你自己希望有什么用?腿长在她身上,你还能把她困在你身边不成?” 陆仰止震开她的手,俊脸冷漠,“你也知道这种事讲的是两厢情愿?” “可是你这样拒绝我,我很没面子啊。”乔伊揉了揉被他甩得发痛的胳膊,委屈巴巴地一瘪嘴,“我二哥人很好的,又不会把她怎么样……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她,那你跟我一组也一样呀,我们四个人可以一起走,你也能光明正大地看到她,成交吗?” 陆仰止的脚步忽而一顿,回过头淡淡睐着女孩的脸,若有所思。 乔伊咧着嘴笑。 唐言蹊就站在不远处,听到头顶落下温润如玉的嗓音,“伯爵小姐,你不舒服吗?” 她一怔,抬眸对上男人担忧的视线,其中的温柔专注突然和曾经另一个人的视线交互重合,她恍惚了下,摇头,“没有。” “可是你——” “我没事。”她很快打断他,比上次坚定,也不留余地,“只是有些困。” 对方想了想,放下手里的酒杯,礼貌又客气地问:“我送你回山庄休息?” 从春狩晚宴开幕到结束,他们一行人都宿在山庄里。 唐言蹊习惯性想摇头,可是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又吹了凉风,脑袋一阵阵的发胀,她最后还是道:“那就谢谢二少爷了。” “叫nce就好。” 女人闻言的刹那,瞳孔有细微的缩动。 她眸光闪了闪,看向他,“你的名字?” “算是吧,一个昵称。”男人笑道,“叫名字显得太见外,我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女人的身影没入被树丛遮蔽的小径里,声音却清晰可闻:“那你的全名是……” ncelot。”他接口。 很长时间没再听到女人回答。 nce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想着是不是该找些话题聊聊,便主动道:“听说……你是从中国来的,能不能教教我,这个名字用中文怎么翻译?” 女人的声音像这夜色一样安静,也像这夜色一样冰凉。 “兰斯洛特。”她轻声回答,顿了顿,又轻声道,“是个好名字。” nce笑了,望着她,眼神如同他身后墨兰色的天幕,星辰熠熠,“你喜欢吗?” “嗯。” “很荣幸被你喜欢。” “……” “明天早晨八点半出发,八点就在大堂里见,我带你去集合点。nce把她送进山庄的大门,道,“早晨山里还是凉,你记得穿厚一点,别冻着。” 唐言蹊“嗯”了一声,便听他继续道:“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看着你进去再回。” 她道:“好。” 回答完便转了身,边往电梯处走,边伸手抹了下眼睛。 明明刚才风把沙子吹进眼睛里疼得想流泪,此刻眼角却干涩得发疼。 nce果然就站在楼下,等亲眼看到她的房间亮起了灯,才重新披上风衣往外走去。 刚走了没两步,就看到来时的小路上站了一道笔直高大的影子。 阴云蔽月,那道影子周身亦是散发着凌厉慑人的气场,骨子里藏着的深沉和阴鸷仿佛在这个月光惨淡的晚上尽数破壁而出。 真是个,看一眼就知道很不一般的男人。 他站定了脚步,栗色的刘海被风吹得飞扬,笑意温淡有礼,“陆总吗?” 云开雾散,男人沉浸在阴影中的俊脸逐渐被光芒勾勒成型,唯独那双眼,依旧深不可测,“别打她的主意。” nce皱了皱眉,“你说的是……”他回了下头,看到楼上亮了一盏小灯,窗帘紧紧拉着的窗户,作出恍然的表情,笑道,“伯爵小姐吗?” 陆仰止平视着他,手中夹着一支火星点点的烟,“你应该不想拿整个潘西家来做赌资,赌我有没有这么好的忍耐力,是吧。” 这话说得简直猖狂至极。 偏生他的脸色始终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平静。 平静中,透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nce想起方才在餐桌上的一幕,眉梢轻轻动了下,笑意也淡了不少,“你也喜欢伯爵小姐?” 一个“也”字,让陆仰止漆黑的眸光蓦地沉了好几度,“潘西二公子和她才认识几分钟,就敢说喜欢了?” “喜欢上她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吗?nce以一张不变的笑脸接住对面寒意湛湛的对峙,“伯爵小姐魅力有多大,陆总应该比我清楚才对,既然你也喜欢她,不如我们公平竞争?” 男人扯了下唇,硬生生拉开嘴角一个讽刺又倨傲的弧度,眸色锐利得骇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公平竞争?” “我没有吗?nce回望他,“看刚才的场面,伯爵小姐好像对陆总意见很大呢,虽然她不见得对我有什么好感,但最起码,我的起跑线是零,不是负无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第204章 人是多么矛盾 寥寥数语,锋利刻骨。 当陆仰止从怔然中回过神的时候,心底已经满目疮痍,血肉模糊了。 他站在这冰冷的夜风中,抬头就能看到那亮着光的屋子。 那么近,那么远。 “陆总。nce再次开口,脸上还是温和平静的,“虽然不知道你和伯爵小姐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像她那样知书达理又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有足够的资本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我就是她的选择,希望你尊重。” 他的言语里似乎不带什么攻击性,分寸拿捏得很是得当。 可陆仰止听出来的却是浓烈的挑衅,尤其是那一句“我就是她的选择”,好似燎原大火,焚断了他心里紧绷的弦。 “明天还要上山。nce很有风度地朝他行了个不轻不重的礼,“陆总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妹妹乔伊就拜托你照顾了。祝你——武运昌隆。” 陆仰止寒着脸盯着他的动作,视线不期然撞上他腰间的什么,起初未曾在意,两三秒钟后,眸色陡然变得幽深无底。 …… 唐言蹊洗完澡,裹着浴巾从充满水蒸气的屋子里出来。 才换好衣服,门就被敲响,她眉梢动了动,懒洋洋地问:“谁?” “是我,小姐。”年轻女孩的声音,“圣座让我来给您送点安眠的茶,还让我转告您,这两天只能先停药了。” 唐言蹊应了声,微微打开门,却没接下门上拴着的链子,从有限的空间里接过那杯温水,道了声谢就回到床边。 门外的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听到这话大步走了上去,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把刚要离开的佣人吓了一跳,“您、您是……陆……” 男人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那含威不露的眼神硬是把她后半句话都堵在了嘴里。 他望着她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托盘,出声时嗓音低沉又冷峻,无端显得很有厚度,“你刚才说,什么药?” 佣人不意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摇摇头,“不、不知道。” “自己说,”他的语气算不上有多重,却连标点符号都带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还是我找人帮你开口?” 佣人顿时冷汗涔涔,“陆总,我真的不知道啊!” 那是伯爵小姐和圣座的家务事,她得是有几个胆子才敢去刨根问底啊? 宋井见到男人的脸色越来越沉,赶忙接话道:“那你知道什么,赶紧说!” 佣人连连摇头,受了万般惊吓表情无辜又害怕,“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圣座派我过来送杯安眠茶,转告小姐说她会尽快让人下山把药送过来。让她今天晚上先忍一忍。” “忍一忍?”这话连宋井听了都皱起了眉,他简直不敢想象在他家陆总听来是何种感觉。 这半年里,陆总用工作把行程堆得满满的,整个公司都跟着他加班加点,效率比几年前翻了几倍。 他很少回陆家,也就是偶尔深夜回到自己家里,沉默地走到小小姐门外,看看她安然入睡,就又回了公司。 在外人看来,他是个工作狂。 可是只有宋井每日在他身边看着他将大把大把的时间全都耗在永无止境的事情里。 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每日连轴转着。 他曾不止一次地问他:“陆总,您这是图什么。” 男人从来不理会这样的问题,每次赏给他的都是一个忙碌的背影。 直到前些日子,股市里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陆氏集团的全部股票都被人收了,几乎可以算是,被人接盘买断了。 可是再仔细看看新闻,就会有人觉得可笑了,买股票的不是别人,而是陆家的三公子陆仰止。 他用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和这半年拼了命一样的工作,买下了整个陆氏。 “这不是有病吗?”那些人翻着杂志,把它当作笑谈,议论纷纷,“本来就是他的东西,自己花钱买自己的公司,有钱人真是闲的。” 宋井却不以为然。 这事,对外人也许不足为道,但对陆家来说,却是一场血洗。 这意味着陆总在董事长和副董事长正式退休、且同意把家业交给他之前,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夺过了陆氏的大权,活生生地“逼宫篡位”,把曾经的领导班子全都给刷了下去。 事情发生后,四九城里的陆老将军也被惊动,专门派人过来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却只得到了一句回答:“从今以后陆家是陆家,我是我。” 宋井不懂,却在有一次黄昏时,见他独自插着口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旁,瞧着夕阳的光辉跌落下坠时,听到他自嘲似的笑和自言自语的发问:“很难以理解?” 宋井隐约猜到他在问什么,点了下头。 陆仰止掏出手掌,撑在玻璃窗下。 眼底是被余晖包裹的整个城市,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他而亮。 “你知道我和她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他问。 宋井当时就绷紧了神经,害怕自己说错一个字。 他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是陆总从英国回来以后,很少提起唐小姐。 或者可以说,他很少提起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事。 他像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完成一个,以他这个年纪而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宋井知道,不提起,不代表他忘了。 正是因为那个人对他而言重逾性命,光是以唇齿间苍白的语言,怎么够。 不把心剖出来,怎么够。 那俊朗的眉目再也不似谈判桌上的犀利果断,沉稳冷静,而像是被这绝望的夕阳撕开了一张假面,星星点点的布满无言的沉痛和寂寥。 宋井不敢说话,怕哪个字说错了,就是一颗地雷。 “因为我太无能了。”男人道。 “怎么会?”宋井诧异,“您的这些成就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如果这都叫做无能,那他们——” 还不如直接把自己塞回老妈肚子里回炉重造呢。 “我指的不是这些。”陆仰止打断他,“而是束缚。这个世界上受束缚最多的永远是金字塔中间那一批人,底端的人无所顾忌,顶端的人为所欲为,只有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中间人,事事受制,步步维艰。我要的是绝对的权威和自由,我要的是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必再受别人左右,懂吗?” 宋井懂了。 他想说的是,他的家庭。 因为生在那样一个太难超越的家庭,三代人的成就堆积在一起,缔造了他优人一等的起跑线。 宋井犹豫了下,道:“也不光是因为这个吧,世事难料,很多事情都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谁也没想到您和唐小姐之间会发生那么多阴差阳错的……” 误会。 说是误会,又不完全是误会。 仅仅是误会怎么够形容那些故事呢。 他和她之间,总是不够,总是差一点。 “陆总,副董事长,不,陆远菱,她还是想见您。” 陆仰止听了这话,连眼皮也不掀,就这么淡淡回了句:“需要我每次都重复一遍?” 宋井叹道:“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吃不下药,佣人说最近连吃饭都会——” “不吃药就让她病着,不吃饭就让她饿着,我是医生还是厨子,这种事和我说有用?” “陆总,她只是想见您一面而已。” “我也有我想见的人,如果想见就能见的话,我还在这里等?”陆仰止冷笑反问。 如今,宋井站在楼道里,望着面前那道紧闭的房门,想起了陆总当时那句话。 一门之隔,男人站在这门外,规规矩矩,不敢僭越。 这半年来,陆总可谓是真的做到了前所未有的狠心绝情,他很多时候不顾礼法,不拘小节,只要能达到目的,再出格的手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坐拥那么多的财富和权势,为的难道不就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他能眼睛不眨一下的让史密斯家的百年基业因为一句话就化为泡影,却没胆子一脚踹开这扇门去见他想见的人。 所以说,人,是多么矛盾啊…… “派两个人跟着下去。”男人点了根烟,脸廓被烟雾晕染得模糊,吩咐道,“看看江姗买什么药给她吃。” 烟雾散去,宋井看到他紧拧的眉宇,想了想还是开口安慰道:“陆总,您也别太担心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唐小姐刚才看上去也好好的,不像生病的样子……” “不是什么大事需要天天吃药?”男人深邃的凤眸盯着房门,目光好似已经穿透了门看到了屋里的女人,“你的眼睛开过光?有病没病光看就能看出来?赶紧去。” 宋井被怼得十分尴尬,“好的,陆总,我这就去。” “等一下。”陆仰止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他,“还有一件事。” 宋井听完他低声交代的事情,满脸疑惑地抬眼看他,“陆总,这……为什么要去查这个?” “去查。”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有结果了立马回来告诉我。” “是。” 第205章 有过很后悔的事 第二天一早。 唐言蹊如约而至。 身穿狩猎服的男人单肩挂着猎枪,就站在微风拂过的树下。 他身材修长,五官深邃,在朝露晨曦下显得比昨晚更多了几分明媚清爽。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过来,瞧见是她,整张俊俏的脸庞都被笑意铺满,“伯爵小姐,早安。” 相对于他的平易近人,唐言蹊就显得有些僵硬,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早。” nce看了看表,“你来早了二十分钟。”说完,又见她眼底隐隐约约的青灰色阴影,皱眉道,“昨晚没睡好吗?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唐言蹊着实疲倦,也无心为了他一两句关怀而故意矫情着说自己没事。 她起床的时候也发现自己脸色极差,是盖都盖不住的那种差,头也阵阵发疼。 “怎么了?nce问。 唐言蹊垂眸就见他伸过来搀扶她的手,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抿唇道:“可能是昨天酒喝得有些多,又吹了风,所以不太舒服。” nce是何等细心的人,见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就明白了她内心对陌生人的触碰是很介意的。 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对此避而不谈。 “要不要先去吃个早餐?中午可能要在山上度过,再吃饭就要等晚上了。” 唐言蹊没什么胃口,本想说算了,可是想起昨晚江姗交代的事情,到底还是一咬牙,点了点头。 山庄的餐厅就设在酒店后花园里,装潢雅致,有奇石异树、山涧清泉,晨起时空气里温度偏低,水面上还浮动着淡淡的青烟。 不少早起的少爷小姐们都聚在餐厅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 唐言蹊刚从侧门踏进回廊就听到有人高声谈笑:“没想到昨晚真的能见到圣座的女儿。” nce面色一僵,立马朝身侧的女人看去。 她静美的脸蛋就如同池中沉睡的水,连点波澜起伏都没有,好像根本没听见旁人都在对她议论纷纷。 就穿着简约的衣衫,臂弯间搭着外套,领口开得很合适,露出她精致的锁骨,却把该遮住的地方都遮住了,性感却不轻浮。 “还是个东方人呢。”那边继续喋喋不休,“她家对东方人是不是有什么执念?听说她大伯、她堂哥都娶了个东方女人。” “谁知道。willebrand家的血统早就不纯正了,从他大伯开始,还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姓氏,叫什么——江?多可笑!”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不屑道,“她堂哥是个混血也就算了,她倒好,这次直接找了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养女!我要是她爷爷,我都能被她气死。” “可不是吗?你看看昨天晚上那个养女嚣张的,史密斯夫人都敢骂了,她真以为自己是willebrand家大小姐呢。” “不止如此,听说昨天是潘西家的二少爷亲自送她回的房间,你说他们俩是不是已经——” 听到此处nce终于也变了脸色。 他正要说话,却被一道年轻女性的嗓音抢断:“胡说八道什么!” 某处有人猛地拍案而起,眼睛里好似能冒火。 唐言蹊循声望去,瞧见的居然是昨晚那位叫“乔伊”的姑娘。 她紧攥的五指微微松开,唇角噙着看好戏般的笑意,很淡很淡的一个弧度,微不可察。 “我二哥才不是那种人!”乔伊冷眼盯着那群人,厉声道,“他和那女人什么都没有,昨天只是因为天黑才把她送回去。” “你二哥?”有人又找到话柄了,“什么就你二哥?你们连血缘关系都没有,你不过就是被你妈妈带着过去的陪嫁而已。” 唐言蹊眉心忽而一动,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只见他一贯和煦的俊脸此刻已经黑得没法看了。 nce把猎枪挂在墙上,脱掉沾染着薄薄寒气的大衣,径直走了进去。 唐言蹊就单手插兜,跟在他身后不远处,闲庭信步,好不悠哉。 上流社会对“血统”两个字是十分重视的,乔伊虽然姓潘西,但毕竟不是潘西公爵所出,所以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上一块疤。 眼下被人当众翻出来还踩了两脚,什么感觉呢? 唐言蹊毫不怀疑如果这时候乔伊手里有把枪,估计就已经怼到对方眉心了。 她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随意拉开角落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开始研究桌子上不同口味的果酱。 她有点轻微选择困难症,不到十种口味她大概选了有两分钟,再抬头时,正好见到有人坐在了她对面。 亚麻色的衬衫,褪去了外面那层狩猎服的外套,冷硬之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温和。 再往上,栗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幽深沉静的眼睛,nce。 “回来了?”唐言蹊笑着把果酱瓶子推到他面前,“这个不错,你试试。” nce闻言没有马上动,伸手按住了她递来的果酱瓶盖,眸子却直勾勾盯着她,表面风平浪静的,深处却很复杂,“你不问我去干什么?” 唐言蹊舔了舔勺子上的果酱,意犹未尽,“真的好吃啊。” “……” 感受到沉默之下不太对劲的气氛,她才重新又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回答了问题:“啊,哦,你不是去给你妹妹救场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有两分钟吗?吵架骂街什么的通常都要十分钟起步吧。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也没盼着对方回答,谁知nce却道:“英雄救美,有人先我一步。” 不知是不是唐言蹊的错觉,她竟觉nce此刻的语气凉飕飕的,带了点嘲弄。 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也会嘲弄吗?唐言蹊又选了另一瓶果酱,边吃边想起对面的人还在等自己回应,揉了揉眉心,漫不经心道:“你妹妹长得如花似玉,我要是男人我也愿意救,没什么新鲜的。” nce别有深意地看了她片刻,“刚才救场的不是别人,是从东方来的那位陆总。”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目光时刻紧盯着女人的一举一动。 哪怕她有半点不寻常的反应,他都能尽数收入眼底。 可,唐言蹊没有。 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摆弄着手里的果酱。 仿佛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对她而言,才是全场最有趣的事情。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伯爵小姐?nce问她。 唐言蹊估摸着这事是绕不过去了,心里暗叹一口气,掀起眼帘就撞进对方温柔微笑的视线中。 她却没从这笑容里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暖。 托着腮,温软漂亮的眉目自成一脉烟视媚行的风韵,绯红色的唇瓣张张合合的,格外扣人心弦,“你究竟是想让我听你说呢,还是想听我说呢?” nce一愣,没想到她是这般态度。 唐言蹊打了个哈欠,像只刚从梦里醒来的波斯猫,优雅又傲娇,何其散漫地睨了他说的方向一眼,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过片刻就又兴趣缺缺地垂下了眸,“好了,我看见了,还有别的吗?” 不就是乔伊被怼得爹妈都不认识了,陆仰止出来救个场么。 何况,那也不能算是救场吧。 只是男人刚好端着一杯牛奶路过那处,人群集结,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开嗓冷冷清清地说了句“让开,别挡路”而已。 陆仰止那人天生自带生人勿近的刻板凉薄气场,一句话,就算他用再平淡的语气来说,也会让人忍不住去分析背后可能夹带的十八层令人胆战心惊的含义。 再加上,昨晚他和乔伊也闹成了半个主角,这时候暧昧的言行举止很容易被人误会。 乔伊抬头,望见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挺拔颀长的身影,尴尬又恼火地抿住了唇,“你也来看我笑话?” “没兴趣。”男人拨正了腕上的手表,睨着时针与分针的夹角,“该出发了,别耽误时间。” “你——” 乔伊话都没说完,那抹邃黑色的影子就已经与她擦肩而过了。 她猝不及防想起昨晚他追着圣座养女跑的样子。 那样的执拗,心如死灰般的执拗,本不该出现在他这样卓尔不群、深沉冷漠的男人眼里。 可是只有在那一秒,乔伊才觉得,这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人。 而不像现在,目空一切地从人群中经过,俊朗的脸上波澜不起,像是被窗外料峭春寒中的霜雪冻住,似乎这天地之间,再没什么能使这冷硬的轮廓动容。 乔伊咬了咬牙,跟上去,“陆仰止,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没风度没情调的男人!” 偏偏是他的傲慢,让她起了挑战欲和征服欲,“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后悔?”男人的脚步忽而一顿,低哑的声线被清晨的凉薄空气包裹着,没有温度,沉沉的让人心慌,“你打算怎么让我后悔?”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听你的,也不是所有事都会按照你的剧本走。”乔伊道,“你就没因为什么事后悔过吗?” 这话音好巧不巧地贴着唐言蹊的后背传来。 他们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nce则在她对面,还是一脸笑意莫测地打量着她。 唐言蹊切开面包的同时,听到男人哑透了的嗓音,乍听上去像是烟抽多了。 可仔细品味,却不难发现那是种语气和情绪上的转变,宛如受了重伤的困兽,低低徐徐的,透着伤人的自嘲:“有过,很后悔的事。” 第206章 长评活动开奖了 唐言蹊收拾了下手头的东西,面无表情道:“走吧。” nce若有所觉地看了看他身后的人,又笑着将目光投在她身上,“你连半片面包都没吃完,要在山上待一天,怎么撑得住?” 唐言蹊捏着手里的餐刀,情绪如同妥帖装在杯中的水,半滴不外露,“算了,我不怎么爱吃面包。” “是不爱吃面包,还是不爱听他说话?nce仍是笑着,从神态到声音都温和儒雅,哪怕问到了别人的隐私,也让人丝毫提不起厌恶的情绪。 “兼而有之。”唐言蹊喝了口茶水,捏着眉心,漫不经心道,“有些人,就是你一听到他的声音都觉得倒胃口。” 她虽然这样说着,脸上却平静得不起波澜nce很难从她这样的表情里察觉到任何有价值的内容,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劝她。 想了想,只好道:“那我去给你拿两个面包路上吃。” 唐言蹊笑笑,“麻烦你了。” nce起身后没走两步就和陆仰止撞了个正着。 二人视线相接的刹那,有种针锋相对的气场涤荡开来。 乔伊还在一旁选着水果沙拉,突然抬头瞧见这一幕,愣了愣,“二哥?” “乔伊。nce很快收回视线,走到她旁边,为她夹了一片火腿到盘子里,“这里没有你平常吃的牌子,只有这种应该还比较对你口味,要不要点沙拉酱?还是像往常一样喝酸奶?” 陆仰止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二人,深邃如海,波涛暗涌。 忽然,他眉峰一拢,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眼帘把餐厅整场巡视了一个遍。 却最终失望而归。 她……不在吗。 “陆总是在找伯爵小姐?” 陆仰止回过头,一双漆黑的凤眸里折射出惊人的锐光,不似从前的冷清,而是另一种可怕的深寒。 他不答言nce也不恼,很有风度地扬唇朝他笑着,“她应该已经走了吧,没吃多少东西就离开了,说是——”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被倒了胃口,吃不下了。” 宋井正好端着果汁走来,听见这句话就觉得后颈上凉飕飕的全是冷汗。 这个潘西家的二公子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字字句句都好像在往他家老板的伤口上撒盐。 听得他隔着几米远都感觉到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绝望的压抑。 他仿佛能想见陆总脸上该出现何种变化,毕竟被情敌这样怼了,生气都是轻的。 可几秒之后,他却只听到男人漠然启齿,嗓音如古刹寒钟,沉静浑厚,力透苍穹,“你手里的东西,给她的?” nce一愣,低头看向手里的食品袋,又笑了,“是啊,带着给她路上吃。” 陆仰止盯着看了几秒,沉声道:“宋井。” 宋井回过神来立马上前,“陆总,您吩咐。” “看看里面装的东西,该换的换了。” “是。”宋井自然是第一时间摸透了老板的心思,nce莫名其妙的注视下,用英文重新解释了一遍,“潘西少爷,把袋子给我吧,您拿的这些东西唐——哦不,伯爵小姐,都不怎么喜欢的。您看……是不是和我换一换?” 换一换? nce眉头一拧。 “是这样的。”宋井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早就包好的袋子,“我们一早就都准备好了。” 清俊温和的面容上浮动的笑意就这么猝不及防僵在嘴角nce问:“准备好了?” 他眼尾一紧,疑惑又警惕地盯着那包东西,“既然是你准备的,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给她?” 宋井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侧那道修长冷峻的侧影,轻声一叹。 这哪里是他准备的?这都是陆总亲自尝过以后,按照唐小姐可能喜欢的口味选出来的。 她不太喜欢牛奶制品,对奶酪、黄油这些东西也很挑剔。 在国内时,面包大部分不用新鲜牛奶制作,成分比例也低,所以尚在她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可国外的面包就不同了。 因此陆总才一个个试过去,选了些奶味不那么浓厚的,打算带着上山,以备她的不时之需…… 然而潘西二公子那句“倒胃口”,却改变了他的主意。 唐小姐如果知道这些东西是陆总带的,怕是宁可饿死也不会动一下吧。 乔伊就在他们身旁的座位上,单手插着碗里的水果,接口道:“就是啊,自己的功劳为什么要让别人抢?” 陆仰止点了根烟,几乎抿成直线的唇缝里缓缓逸出青白色的烟雾,把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衬得更加美轮美奂,也增添了更多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和距离感。 他抽了一会儿烟,才淡淡反问:“功劳?” “你做这些不是在讨好她?”乔伊很快答话。 陆仰止嗤笑,乌黑的眼睛里析出点点滴滴的嘲弄,语气冷漠异常,“吃你的饭,少管闲事。” 乔伊明显已经习惯他这副态度了,继续追问道:“你这人真傻。” 宋井到底听不下去了,主动解释:“潘西小姐,陆总不是傻,事情也不是您想的那样。” 陆仰止将烟蒂熄灭在烟灰缸里,眉头也不动一下,起身往外走,“走吧。” 乔伊望着那人的背影,又重新看向话没说完的宋井,低声问:“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 宋井无奈地叹了口气,“陆总从始至终就没把这件事当成是讨好。” “这还不叫讨好?” “这不叫。”宋井很认真地告诉她,“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希望她好,绝对会胜过你希望她知道你对她的好。” 乔伊糊涂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宋井,磨蹭什么?”已经走到门口的男人回过头来,不悦地望向这里,“她已经在等了。” 宋井马上把半块没吃完的面包塞进嘴里,应道:“来了!” 边咀嚼边模模糊糊道:“意思就是,在陆总眼里,重要的不是伯爵小姐知不知道面包是他准备的,而是,她饿了的时候有没有东西吃。” 乔伊皱着眉想了好半天,才呐呐道:“这……不委屈吗?” 宋井苦笑,“能不委屈吗?” 可是那又如何呢。 别说是唐小姐曾经为陆总委屈了千倍万倍,就光陆总如今对她深入骨髓的那份执着与爱恋来看——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春寒料峭,山里还是比外面温度低了不少,尤其是早晨,晨雾没有完全散去的时候。 一出门就觉得那股冷冰冰的湿气贴着皮肤,一路往骨头缝里钻。 唐言蹊围好围巾,坐在观光车上,靠着座椅小憩。 没一会儿就有人把衣服搭在了她肩上,她睁眼,看到nce那张清隽俊秀的脸上挂着浓浓的担忧之色,“你怎么就在这里睡了?外面很冷,总该披件衣服。” 她茫然了几秒钟,扶着额头坐正身体,低声笑道:“不小心睡过去了。” nce定定望着她白皙漂亮的脸,忽然开口:“手。” 唐言蹊怔住,“什么?” “手。”他重复道,“给我。” 唐言蹊略微垂眸就看见他伸过来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光看手就知道是个贵族。 她有些疑惑不解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怎么了?” 下一秒,她冰凉的手却被人一把攥在掌心里,力道不算大,堪堪够她挣脱不开,却也不会伤她。 有汩汩热流从对方的掌心里渡过来,唐言蹊下意识想把手抽出,却被他拉住,猛地朝他的怀里跌去。 男人皱眉道:“你的手指都冻红了。” 唐言蹊僵住,半晌才缓缓抬眼,抬到正好能看到他的脸的角度。 nce此刻的神态说不出的认真,没有丝毫轻薄之意,仿佛是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情——那感觉像是她在教堂里见到的教徒们礼拜的样子,虔诚而温柔,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 他没有轻薄之意,倒显得她脑子里的想法太龌龊了。 恰如你没法和一个三岁小孩子讲什么叫色情,什么叫慾望,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对方的眼神太清澈,让唐言蹊觉得这时候如果她还是执意要把手收回来,那才是她的过失。 尤其……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忍不住想起曾经,那个叫兰斯洛特的少年。 他也是如此,虽然很多时候看起来邪肆又狷狂,可在某些事情上,清纯迟钝得宛如智障。 而兰斯洛特的那双手,也正是她最喜欢的。 宋井、陆仰止和乔伊三人从餐厅出来、走到山庄正门找到他们要乘坐的那辆车时,好死不死地就看见了这一幕。 三个人的脸都在刹那间变了颜色,乔伊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车上两个人,宋井是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而陆仰止—— 陆仰止连一秒钟都没有等,猛地冲上前去拎nce的领子就把他活活拎了起来。 一双黑眸里铺就着凛冬的夤夜之色,连天光都在这一瞬间被阴云遮蔽,“我说过,让你离她远点。”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怒到极致,“上一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的人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潘西二少爷也想试试?” nce没想到方才温情的场景会以这种方式终止。 而且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被另一个男人单手拎起来,不是一般的丢人现眼。 他脾气再好也不禁愤怒,想也不想就要还手,“你他妈的又来找事?” 拳风凌厉,还没砸到陆仰止脸上就被他一手擎制住。 论近身搏斗,陆仰止自问没输给过谁。 他从小就经常被爷爷送进部队里,和这群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然,唐言蹊也清楚这件事。 “停手。”她的声线在这充满野性的场合里实在说不上是太有威慑力。 男人起先未曾在意,几秒种后,却发现她干脆抬手挡在了二人中间。 陆仰止胸口搏动的器官里涨着许许多多亟待爆裂的情绪,看到她,却有如被浇了一大盆凉水,痛得冒起了烟,还咝咝啦啦地响着。 “陆仰止,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在我的地盘上闹事?”唐言蹊面无表情,就这么淡漠地望着他,嘴角甚至有一丝笑。 讥诮讽刺的笑。 男人的脸廓乍看上去甚至有些扭曲,阴鸷之气从崩塌的线条里破壁而出,沉得能滴出水来。 却偏偏深处,是种让人看不清也看不懂的不知所措。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陆仰止一字一顿道,“你少和他接触为妙。” 唐言蹊被他这言之凿凿的态度气得笑出声,笑了好半天才停下来,褐瞳里嘲弄的光更深了,“我还真是不明白,你是得有多大的一张脸,才能在我面前说别人不是好东西。” 她直视着男人那双混沌生雾的眸子,轻笑道:“那谁是好东西,陆总你吗?” 乔伊本来也想上来劝架,可这气氛僵硬得根本插不进第三个人。 恰如昨晚在篝火晚会上,却比昨晚更清晰明了。 看来那时候的感觉,不是她的错觉。 “放他下来。”唐言蹊毫不拐弯抹角,就简单地平铺直叙道,“如果你敢伤ncelot,我和你之间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的路人关系了。” ncelot…… 兰斯洛特?! 陆仰止看了手里的人一眼,就是这分神的一瞬间nce反手勾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拳头就揍了上去。 “陆总!” “二哥!” 两道惊呼同时响起。 nce方才那一下没有留余地,完完全全用了狠劲,他自己甚至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咯吱”一声响。 再看对面的男人,被打得偏过头去,寡淡俊朗的眉头死死蹙在一起,嘴角渗出了鲜血。 他却只是用手背一擦,抬头,沉鹜又冷厉地盯着他,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和深邃,举步又要上前。 “你还想干什么!”唐言蹊先他一步,猛地伸手把他往外一推。 他对她毫不设防,方才被个七尺男儿揍了一拳尚能不动如山的男人,却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推得往后跌了两步。 陆仰止觉得她这一掌里带的杀伤力能在分秒之内将他杀死。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推过的心口,就好似,那里好像有一道致命的伤。 良久,都怔然没能移开目光。 唐言蹊却无暇理会他,她一心都nce身上,和乔伊两人一起上前,扶住nce。 “你没事吧?” 她刚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就被他反手握住,用了几分力,像是安抚。 nce道:“没事。” 他望着她,目光灼灼,比平时和煦的温度更高更炙热。 唐言蹊几乎被这样的目光烫到,很快别开视线,“没事就好。” 乔伊眸光一黯,撤开了手,退了几步。 不远处宋井搀扶着陆仰止,一抬头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连他都不免觉得心脏堵得厉害。 明明受伤的是陆总。 怎么好像根本没人记得这件事? 如果说方才潘西少爷那一拳是伤在了皮肉,那么唐小姐那一掌,便是结结实实地震碎了谁的心脉和骨血。 陆仰止挥开他的手,嗓音低哑如同钝刀摩擦着青石板,“放手。” 没过片刻,他的声音又沉了好几度,重复着同样两个字:“放手!” 宋井一愣,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他不是已经放手了吗? 而后再一抬头,却发现陆总其实在一直盯着对面的一男一女看。 他眼里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也没有自己的伤势和狼狈,只有她。 这偌大的天地间,只有她。 司机接到出发的命令后亦是不敢轻举妄动,好半天才犹豫着在这个沉默的当间开口问:“潘西少爷、陆总、伯爵小姐,狩猎比赛已经开始倒计时了,我们得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到指定的猎区,否则会在时间上落人下风的。” 唐言蹊抿了下唇,撤开手,对司机道:“让他们上来,开车吧。” 两个男人对她的决定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乔伊犹豫了许久,还是走回陆仰止身边,颇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我扶你上车。” “不必。” “你还逞什么能啊。”她翻了个白眼,“我们两个是一组的,你现在受了伤还糟蹋自己的身体,一会儿拖我后腿吗?我告诉你,我可是要得冠军的人,你——” 陆仰止看也不看她,板着一张脸,“聒噪。” “你的伯爵小姐是不聒噪。”乔伊冷笑,唐言蹊已经在他们说话的片刻功夫上了车,此处只能瞧见她的侧脸,还被没梳理整齐的头发遮挡了大半,“她根本不理你。” 陆仰止闻言,浑身的伤口如同被人翻出来又戳了一刀,疼得他面色隐隐铁青。 “她。”乔伊忽然开口,声线压低了些,怅然若失,“你后悔的那件事,和她有关吧?” 男人如墨般的长眉皱成一个“川”字,径自往前走,不答。 “陆仰止,她现在很向着我二哥,你看不出来吗?她喜欢我二哥!” “她喜欢的不是你二哥。”男人冷冷清清的嗓音恰似这山里的晨雾,透骨生寒,“而是另一个人。” 乔伊怔了下,没想到男人还会接她的话,一下子欣喜了些,追上去,“什么人?” 男人却不再吭声了。 宋井望着二人的背影,目光复杂晦暗。 别人不知道陆总的意思,他却再清楚不过。 唐小姐心里惦记的怕不是潘西二公子,而是这个名字所让她联系起来的另一张脸——她的梅花j。 想起那时兰斯洛特葬身火海的事,宋井就觉得浑身抖不掉的鸡皮疙瘩。 那该是种怎样彻骨的疼痛,可惜兰斯洛特不是凤凰鸟,无法浴火重生。 他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了那场大火里。 所以唐小姐刚才情急之下才会说出那句:如果你敢伤ncelot,我和你之间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的路人关系了。 不过—— 路人关系? 宋井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四个字。 心脏又轻轻地抽痛了一下,替陆总。 恐怕对陆总来说,任何一种关系都好过路人关系。 爱着最好,恨着也罢,总归,是想在她心里留下一点特殊的情感。 唐小姐不仅是陆总心上的朱砂痣,还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以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和默契,她是最了解这一刀该往哪里捅才会让陆总最伤心的人。 所以刀刀致命,所以字字诛心。 第207章 你能听枪声了? 车往猎区处缓缓驶进。 观光车没有四壁,风从车厢里贯穿而过,带着还没被阳光加温过的空气。 唐言蹊头疼得比昨晚更甚了。 原本昨天没吃药,她就没睡好,现在又吹着冷风。 她抬手捏紧眉心,用一种疼痛来压制另一种疼痛。 没过多久,有一道身影便起身立在了她身侧,似铜墙铁壁一般,替她挡住了原本应该吹到她脸上的风。 唐言蹊半眯着眼睛,看nce满脸担忧的神色,“你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要不要回山庄休息?” 他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连带着宋井、乔伊和陆仰止三个人都听到了。 男人立马沉了眉宇,起身往这边走来,乔伊一怔,沾了碘酒的棉签还没擦上那人弧度倨傲的下巴,对方整个人就消失在了她眼前。 她望着面前冷冰冰的空气,很快回过头,不悦道:“陆仰止,你还没消毒,小心感染。” 男人根本不理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车厢另一侧,他的到来使车厢的另一侧气压蓦然间低了,无形间就让人觉得拥挤非常。 “怎么回事。”陆仰止低头很认真地望着女人的脸,确实苍白得很,心下一紧,连语调都跟着急促起来,“言言,哪里不舒服?头疼?我马上让司机掉头下山,带你去看医生。” 他说着就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摸她的脸,低低的嗓音像是在哄一个生病的孩子,“不怕,没事的,我们有药。” 宋井就在不远处听着,略微垂着头,无奈地笑。 这里最紧张的人好像就是陆总了,他怎么还去安慰旁人呢? 看看身体不舒服的唐小姐本人,到现在还一脸云淡风轻的。 “不用。”她反手格开了男人的触碰,眼角眉梢具是被这清晨薄雾渗透过的冰凉,一丝暖意也无,“没事。” “别任性。”男人皱眉,加重口吻,“身体重要。” “你也知道身体重要?”乔伊冷笑着扬声问,“知道身体重要就赶快回来药抹了,挨揍的又不是她,扶着脑袋喊两声疼谁都会,瞧你把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是不是非要断了几根骨头你才肯安生?” 这声音实在尖锐刺耳,唐言蹊无端觉得头更疼了。 微微抬眼看过去,眼波冷淡至极。 她还没说话,男人便先开了口:“你要是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下车。” “你!” “陆公子。”唐言蹊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二人的谈话,“潘西小姐是关心你,你何必出口伤人。” 陆仰止闻言一怔,俯下身,俊脸离她愈发近了,足以让她看清他每一分轮廓之中深藏的隐忍和晦暗,还有脸上那十分明显的伤痕。 黑眸之中逐渐浮出些许异色,不消片刻就沉淀下去,被表面的风平浪静所遮蔽。 只听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染了薄笑,“那我呢,言言?我也是关心你,你又接受了多少?你应当明白,不是每一份心意付出的时候都会被人接纳,就像你不肯接纳我一样。”他抬手点了点心口,黑玉般的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活活困在中央,“这里,也没办法接纳别人。” 唐言蹊被他那无声无息却又灼人无比的目光烫了下。 这男人从来都是个攻击性和侵占性极强的人,所到之处,雁过留声,全都是他的气息他的痕迹。 就像现在,哪怕他没有碰到她,也让唐言蹊有种被他的视线扼住咽喉,无法呼吸的错觉。 “我不求你能马上原谅我,但是别把我往其他女人怀里推。”陆仰止说到这的时候,表情很平和。 他也没想到自己能以这种平和的语气说出“不求你能马上原谅我”,这种话。 可他确实是无法了。 多少次梦醒时分,望着身侧空荡荡的床铺,望着掌心的脉络,五指攥了又张,张了又攥。 每递去一次拜帖,耐心就空耗一分。 想见她的心也就更焦灼一分。 这种空寂和想念把他天之骄子的傲气全都打磨干净,从一开始的奢求她原谅,变成只要看到她就好。 只要能见上一面,只要能再看到她的脸…… 他的眼神里透着很多很多深讳的情绪,丝丝缕缕往外涌着,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好似在震颤。 唐言蹊很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别开视线,略微阖了下眼睛,压着心口滋长的戾气,淡淡道:“你离我远一点,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和补偿了。” 她没看他,也能感受到男人结实修长的身躯微微一僵。 乌黑的碎发扫到额前,半遮住他英俊的眉峰,晨曦的光芒从虬枝漫横的树林里照来,刚好点亮了他鬓角的一丝白发。 刺伤了谁刚刚睁开的眼。 唐言蹊忍不住回过头,多看了这个男人一眼。 岁月。 到底是岁月。 自她认识他以来,岁月就很少会夺走他什么,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馈赠给他旁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财富、地位和气质,他强势果决,沉稳老练,他比同龄人甚至比大多数长辈都要更胜一筹,但,他从来没让人在他脸上看出过苍老。 那些气质顶多可以称为成熟、稳重。 忽然这么惊鸿一瞥,唐言蹊却读到了一种深达骨血的寂寥空旷。 就好像他已经过完了一生,悲凉落寞的一生。 “非要这样不可吗?”他很冷静地问,甚至还勾着薄唇,似乎是笑,“言言,我想尊重你,也想补偿你,可是让我离开你甚至不见你,这对我来说已经超出了能力范围。” 唐言蹊用帽子遮住了脸,“我不是动物园里的猴,谁想看就该给谁看。” “我没这么想过。” “我忍你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你是美第奇公爵请来的客人,现在又和潘西家的二小姐一组参加狩猎比赛。”唐言蹊靠在椅背上,找了个舒服的坐姿,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轻描淡写的语气,“陆仰止,卖惨卖深情也要对方买账才好,对方不想接受的时候,你的关心反倒是累赘。” 男人的胸膛倏地一震。 就是这一下,仿佛心上裂开一个小口。 越来越大,疼得他皱眉,冷汗直流,“是吗?” 他低笑,“陆仰止在你看来,已经是累赘了?” 唐言蹊没再说话。 显然是已经懒得再开口。 nce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二人很久,一直没出声打断。 直到最后都沉默下来,他才以温和的声音在唐言蹊耳畔问道:“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山里湿气重,如果头疼的话——” 唐言蹊听得烦躁,把帽子摘下来往对方脸上一挂,“你也闭嘴吧。” 一个两个的,还不够给她添堵的。 nce好脾气地摘下帽子,并未因为她的无礼而发脾气,毫不介怀地叮嘱道:“撑不住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唐言蹊胡乱点了点头。 nce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乔伊,越过陆仰止时与他有了短暂的视线相接,看到的依旧是深不可测和机锋暗藏。这男人转瞬间挺直了脊背又成了那个震慑一方水土的商场霸主,与方才那低声下气的样子,岂止判若两人。 “乔伊,带陆总回去抹药。” 乔伊嗤笑,“我想给他抹药也要看他乐不乐意啊,恐怕这里除了你们那位伯爵小姐以外,他不会让别人碰他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车已经停了下来。 唐言蹊瞥了眼林间小路的方向,率先走下车,把一干人等都甩在了身后。 陆仰止眸色一沉,给宋井使了个眼色,宋井立马跟了上去,“唐小姐,您慢点走,山路陡峭——” “你哪来的回哪去。”唐言蹊止住脚步,寒声道,“看好你主子就行,别在我旁边叽叽喳喳。” 她本来就头疼得快炸了,还要听他哔哔? 宋井噎了噎。 以前虽然知道唐小姐脾气不好,但也没见她这么无缘无故的和身边人发过脾气。 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她不喜欢陆总了,所以迁怒到他们这群和陆总有关的人身上,还是……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去打量女人的侧脸,见她眉心拢着一层不算和善的阴沉,心里没由来的打了个突。 ——药。 宋井冷不丁想起昨天晚上在唐小姐门口听到佣人说的那番话。 可惜山里没信号,他昨天也只能安排两个人下去跟踪江姗的人。 在那两个人回来复命之前,谁也不知道那药是什么药,做什么用的。 思索间,他挤出一个笑,“唐小姐这话说的,谁不知道陆总最宝贝的人就是您,我护好了您,就等同于护好了陆总。” 唐言蹊额间有一根青筋跃出,手指也死攥着,尖锐的痛楚和决然贯穿过神经,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眼里出现了久违的动摇,天塌地陷般的动摇,唯有闭上眼狠狠掐了下自己的经脉,才又把那些翻滚上来的东西压了下去。 吃药。 她得吃点药。 不然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疯。 nce背着猎枪和背包从车上一跃而下,身手矫健,几步就跑到了她身旁,打量着这片土壤,皱眉道:“今年怎么抽到f区了。” 见宋井和唐言蹊同时看过来nce无可奈何地解释道:“这座山被分为24个大区,f区是24区里路最难走、环境最差的地方,野物也相对来说危险很多,没有什么常见的山鸡、兔子、松鼠,尽是些吓人的大家伙。” 身后陆仰止也收拾好行头和乔伊一道而来,他不懂,乔伊却是清楚个中缘由的,五官也皱成了一团,“还偏偏是这个时候。” 边说边觑着陆仰止身上脸上的伤,嘲弄笑道:“你还举得起枪吗?别到时候打猎不成,反被猎物伤了。不如你跟在我后面,”她掂了掂猎枪,潇洒地甩开马尾,“我保护你呀?” 宋井忍不住笑了,“潘西小姐这就有所不知了,我家陆总的枪法好得很,就算不为夺冠,争个前三也是绰绰有余的。” “前三?”乔伊翻了个白眼,“你当比赛只有三个人吗?你看他衣冠楚楚一副天天坐办公室的模样——” nce被她逗得笑了,余光里,唐言蹊安静地低头擦着手里的枪管,不发一言。 他缓缓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枪,问道:“你会用枪?” 女人想也不想,“不会。” nce皱眉,颇有几分赧然,“抱歉。”他的视线还流连在她的手上,“刚才看你擦拭枪管的动作和位置都很专业,我以为你和我妹妹一样,都会用枪。” 不过如今不比从前,女人只要在家里相夫教子就好,真正的上流社会千金名媛哪个不是十项全能? 虽然不见得样样精通,但至少略知皮毛,耍耍花架子是可以的。 太阳已经升起半日了,连他们这一片也渐渐能感觉到些许暖意了。 唐言蹊侧过头,光线从她精巧的鼻梁上流溢而过,勾画着她不同于西方人的纤细窈窕的骨架,发丝飞舞在空中,漂亮得勾人心魄。 如果不是她眼里的颜色太过沉黑,这一幕该是极其唯美动人的,“会用枪的女人确实不多,看来潘西小姐真是与众不同。” 她说的很诚恳了。 但不知道哪里不对,就是让人莫名感觉这话不像是恭维夸赞。 陆仰止忽然想起什么,凤眸中流动的墨色骤然一凝,大掌蓦地抓住了女人的肩膀,“言言。” 唐言蹊被他触碰的一刹那险些叫出声,半晌,才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嗓音冷得下霜,“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这语气与早晨的妩媚轻嘲又不同了。 陆仰止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盯着她的脸,眉峰间全是沟壑,“你怎么了?” 为什么看上去怪怪的。 唐言蹊攒出一个笑,看向别处,“陆公子同一个问题已经问了我一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nce先走一步了。” “等等。”男人伸手拦住她的去路,俊美无俦的面容就这么又挤进了她的视线里,晦暗的眸光像是远处的天光,还没完全散开阴霾,“你……能听枪声了?” 唐言蹊一愣。 不止是她,所有人同时都一愣。 陆仰止看到她的反应就明白了答案,长眉拧成结,面色肃冷,语气冷冽:“既然不能,还跑来参加这种荒唐的活动?” 唐言蹊不费吹灰之力地挥开他的手,“陆公子,我刚才只是没想明白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同样的问题就算你拿去问旁边的人,他们大抵也都是和我一样的反应。” 女人轻轻勾唇,白皙的脸上淌着温凉沉静的笑,不甚在意地开口:“枪声而已,有什么听不得的。” “你不是那时候……”留下后遗症了么。 女人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笑意比方才更明艳,更妩媚动人,也更没心没肺了。 “过去的事情谁还能一直记在心里?”她抬头望着蓝天白云,首先入目的却是料峭春寒中光秃秃的枝丫。 那些枝丫好像利刺,把她漂亮的褐瞳割裂,瞳光里的笑意也被割裂,有种残忍的美感。 唐言蹊继续道:“有些事虽然能影响一时,但不会影响一世,人活着就要不断从过去的错误里走出来,我何必故步自封,把自己困在那里。陆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仰止闻声僵住。 胸腔里搏动的器官蓦地停了停,蜷缩着,好似被一只手死死握紧,把其中的心血和空气一同挤了个干干净净。 那只手再松开时,他的心里就只剩下空荡。 ——枪声而已,有什么听不得的。 说不清缘由的,他总觉得她这话好像是在说——她没什么忘不掉的。 第208章 是陆仰止? 唐言蹊说完话就没再看他,径直往林中走去。 nce朝陆仰止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笑道:“陆总,进了这片林子我们就是竞争对手了,还是分开走吧。” 他脚下不着痕迹地跨上一步,好巧不巧地挡在男人面前,阻止了他要跟上去的步伐,脸上的神色温淡有礼,没有半点冲撞,“我会照顾好伯爵小姐,同样的,我妹妹也就麻烦您了。” 他边说边掂了掂猎枪,反身追着女人的背影进了树林。 陆仰止面沉如水,黑眸中颜色深寂,就这么望着二人的背影久久未能移开。 余光里,乔伊还蹲在地上组装着枪管,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没走,戏谑道:“你不追?” 陆仰止以流利的英文回道:“追什么。”凤眸里有铺天盖地的暗色席卷而来,镌着不为人知的冷笑,“迟早还会遇见的。” 乔伊专注在手上的工作里,没发现他眼里的深意,随口道:“f区可是24大区里面积最大,地势最陡峭的区域,最开始狩猎比赛不是组队制而是个人赛,就是因为有太多人迷失在这片林子里再也没出去,所以后来才订了组队比赛的规矩。在这里遇到她的概率——大概比你出去买张彩票中头奖的概率还低。” “想遇见的人,总有办法再遇见。”男人单手抄袋,低笑。 “前提是你想见的人也想见你。”乔伊把八倍镜架在枪上试了试,“她要是有心躲你,你找到明年也没用。” 陆仰止眉头一蹙,没再理会她,而是望向宋井,以只有二人能懂的语言道:“我让你安排的人都安排好了?” 宋井也警惕地观察了下乔伊的反应,确定她没听懂后才低声回答:“是,陆总,安排了四名狙击手连夜抄小路上了山,现在就在树林外面待命。” 陆仰止颔首,面容却依旧平静,可是眼底却漆黑如墨,阴影深浓,再透不进半丝光亮。 “让他们进来,小心行事,别让言言发现。” “您放心。”宋井道,“我们的人枪管都装了消音器,唐小姐不会发现的。” “嗯。” …… 一进树林深处,唐言蹊就懂了为什么f区被戏称为死亡森林。 这里的树木普遍高大,遮天蔽日,因而光线阴暗,又湿气很重,适合蛇蚁蚊虫生活。 林间还有未散去的雾气,让唐言蹊这个靠光生活的植物系少女倍感无力。 她捏着眉心,暗自在心里低咒,江姗怎么就不能给她分配一个正常点的地方? “伯爵小姐?” 唐言蹊回过神,眯着眼睛,努力辨识着他的脸,“怎么?” nce也发现了不对劲,皱眉问:“你的眼睛……” “哦,眼睛。”女人笑笑,捏着眉心的手一下子盖住了眼眉,笑容流溢在嘴角,尾调略带苦涩,“没睡好觉,眼睛有点疼。” “只是这样?” “不然呢?”唐言蹊放下手,目光冷淡地望着他。 nce在她的注视下感到几分不自在,别开头去,“没什么。” 他还以为她有什么眼疾之类的…… 不过想想也是,江姗怎么可能找一个身有残疾的养女当继承人? 二人继续往前走着,再往深处虬枝横生,地面上也爬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 nce眼尖地看到女人面前被落叶覆满的地方是一块凸起的树根,他刚要开口提醒她小心,蓦地想起什么,眸光复杂地缄默闭口了。 女人却没有如预想中的那般从上面跨过去,而是泰然自若地继续走着。 离那处越来越近,最后,一脚踏了上去。 脚下一滑,唐言蹊猛地睁大了眼睛,尖叫出声,“啊——” 身体迅速向前倾去,膝盖一弯,她觉得自己就要这么跪在地上磕碎膝盖了。 “小心!”有古龙水的味道自鼻尖蹿过,下一秒她被男人拦胸搂住,整个人扑在他健壮结实的手臂上。 小腿还在打颤,唐言蹊额头上冷汗俱下,半天没缓过来,头顶男人低沉紧张的嗓音又一次传来,“你没事吧,伯爵小姐?” 这个姿势,她就贴在他的小臂上,他几乎可以用每一寸坚硬的肌肉感觉到女人玲珑的线条。 眸色深了深,本想扶她起来的动作顿了顿,手掌改了轨迹,拍了拍她的后背,抚慰之意明显,“还能站得住吗?”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精神原本就高度紧张,此刻更是无法平静。 她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和脑子里不断闪过的画面。 有血,有尸体,有枪声和嘶喊——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就仿佛有人紧紧扼住她的脖子不让她呼吸那样,唐言蹊猛地抱住男人的手臂,尖声叫了出来。 nce被她吓了一跳,胳膊被她的指甲掐的生疼,他觉得自己该放开她,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地抱紧了她,“伯爵小姐?” 他温和醇厚的嗓音贴着她的呼吸,“没关系,只是一块长到地面上来的树根而已,不用怕。” 男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很多遍以后,才感觉到她稍微平复下来,身子也不抖了,像块木头般僵立着。 唐言蹊咬着唇,单手撑住额头,拼命地揉着太阳穴,混乱中听到他缓慢又沉静的话音:“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好似被人戳中痛脚,唐言蹊想也不想就反驳,“怎么可能,”她还惨白着一张脸,这话听起来很没信服力,可她却好像说过千百次,倒背如流,即使苍白无力也倒背如流,“我只是没注意,失误而已。” “是吗?”男人徐徐地笑,“那你看你后面,是什么。” 唐言蹊瞳孔一缩,回过头去。 在身后一片昏沉的光线里,她什么都看不清。 正是这种未知,才能给人带来更大的恐惧。 她心脏停跳了半拍,猛地跌落谷底,“是,是什么?” nce轻笑,望着林间小径,有什么?那里空旷的连风都没有。 “是条蛇,你别动,它来了!” “小兰,小兰……” 唐言蹊胡乱叫着,话音里带了哭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这个名字,就是下意识觉得无路可走、漆黑可怕的环境里,会有这样一个人披荆斩棘来到她身边。 可,她等到的却是另一道不属于小兰的声音,“伯爵小姐,你在叫我吗?我nce。”男人微笑着,“但是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当你的小兰,他能做的我都可以为你做,你觉得怎么样?” 唐言蹊还是不停重复着“小兰”两个字,像被找不到出路,迷失在迷宫里的人。 nce于是举起枪,朝她脚下不远处的石头猛地开了一枪。 枪声刺耳。 唐言蹊的尖叫更刺耳。 nce没想到她对枪声有这么大的反应,沉着眸打量着她所有的反应。 直到她蹲在地上像是崩溃一般抱住头,他才反手把枪立在地上,把她扶了起来。 “蛇,蛇呢……” “死了。nce慢条斯理道,“被我打死了。” “那就好。”女人把她抓得更紧。 “你害怕枪声,眼睛看不到东西。nce道,“还有什么?” 唐言蹊又一次在他掌中僵硬。 这次,她没有来得及回答。 又一声枪响破空而来。 唐言蹊听到的是爆裂的子弹声,还有子弹没入骨血的声音,噗呲一下,穿透谁的皮肉,与此同时还有男人的一声厉喝:“闪开!” 她被他猛然一拽护进怀里,身后传来短促的闷哼,“呃——” 唐言蹊听过太多次这种声音,因而她太清楚这声音代表着什么。 nce!”女人变了脸色,在他怀里转过身,一双褐瞳惊惶地四处望了望,“怎么了,有人开枪,是谁?” 她的手在他身上摸了摸,温热濡湿,唐言蹊的五指蓦地开始哆嗦,“你流血了nce!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是你替我挡了……” “嘘。”男人按住她的头在胸膛前,头上的冷汗渗出来,他顾不上擦,带着她藏到一颗古树后方,低低喘了口气,“只是小伤,不要胡思乱想,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那……他们是冲你?”唐言蹊愕然。 nce冷笑,身躯贴着树干,眼神冰冷地盯着手臂上的伤口,“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我活着出去。” “谁?” “不知道,谁最恨我就是谁吧。”他笑笑,“毕竟现在你在我怀里,我这么招人嫉妒。” 唐言蹊喉咙一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被他按在怀里。 可他这云淡风轻的口吻…… 唐言蹊想从他怀里退开,却被他更重地按在怀中,听到他肃然道:“这棵树没你想的那么粗壮,你老实呆在我怀里,目标还能小一点。” nce……” “伤都伤了,伯爵小姐总该让我伤有所值。”男人的气息游移在她耳廓,“不然,我岂不是白被别人嫉妒?” 他第二次提到“嫉妒”这两个字。 如锋利的利箭矢穿透了女人的心,狠狠击中她心底的什么念头。 唐言蹊一寸寸收紧了手指,思维在瞬间沉淀冷静下来,咬牙问:“是陆仰止?” 第209章 他不值得 lance边叼着衣角撕扯下一块布料一边模糊道:“我没说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想不到怀里女人的反应比他还激动,褐瞳中恨意凛然,如山洪倾覆,收势不住,“刚才没上山他就对你动手,更何况是现在——” 还有谁比陆仰止更狠心,还有谁比陆仰止更希望他死在这里? nce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的脸,喉结一动,欲言又止。 片刻后,他却话锋一转:“先不说这个,会包扎么?” 唐言蹊还兀自沉浸在心里那股无法消退咬牙切齿的恨意中,听到他的声音如淙淙清泉灌入耳畔,稍微回过神来,“会。” 小时候总和别人打闹,包扎上药这种小事她做得得心应手。 nce轻笑一声,把刚撕下来的衣衫一角丢到她手上,“帮我。” 唐言蹊费力地辨识着他的伤口,手腕却忽然被男人一攥。 他掌心的温度贴着她细腻的皮肤,她刚要躲,他便把她的手往上提了提,放到左手大臂前方的位置,淡淡道:“是这里。” 唐言蹊怔了下,抿着唇,手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臂,一手濡湿,同时听见男人闷哼的声音。 她心里一紧,奈何眼睛看不太清楚他的伤势,只能靠着感觉把布料缠在他臂间,用力系紧,“那些人……还在?” nce的眸光四下一扫,不甚在意道:“看样子已经走了。” 唐言蹊皱眉,“他不是来杀你的?” “如果是来取我性命的,刚才那一下可不够看。nce的嗓音仍旧温和如初,“他大概只是想警告我吧。” 早不放枪晚不放枪,偏偏在他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放枪。 “果然是陆仰止。”这让唐言蹊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nce歪头瞧着她冷艳而决然的侧脸,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在笑,气息有些颤动,“你怎么就认定了是他?” 他道:“依我看,陆总对你呵护有加,他就算想警告我,也没必要拿你冒险。” 这深山老林遮天蔽日的地方,稍有不慎,受伤的就不止他一个。 面前的女人没答言,倒好似是望着冷冰冰的空气发起了呆。 nce的声线低沉诱人,十分悦耳,说出来的话却直击人心,“他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觉得在他眼里你的性命一钱不值,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牺牲你?” “没有!”女人猛地从他怀里撤出来,转过头去,意识到自己可能太冲动,语气重新平静下来,平静到冷漠,“没有。” “有。”男人慢条斯理地反驳道,“伯爵小姐,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告诉我,有。” “少来揣测我。”唐言蹊攥紧了手,“我和你还没那么熟。” nce苦笑,忽然牵起她的手重新放在伤口之上,“伯爵小姐,我前脚才受伤,你后脚就说和我不熟,过河拆桥的这么快,让我很伤心。” 唐言蹊一口气卡在嗓子里,突然说不出话。 良久,她抽回自己的手,道:“我一定会让他给你个交代。” “这是你给我的承诺,还是你替他承诺的?” 唐言蹊愣了愣,用了四五秒钟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从进了树林开始,这个人就一直不停在试探她,试探她的眼睛、试探她和陆仰止的关系,一次两次可能是偶然,三次四次就让她难免起了疑,“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nce垂着眼帘,口吻如清风过境,淡淡无痕,“只是想知道,作为我的情敌,他在你心里究竟占了怎样一个特殊的位置罢了。看来我想把他从这里挖出去,可能还需要点时间。” 他的指尖点了点她的胸口,却没有丝毫情色意味。 唐言蹊浑身一僵,抬头就对上了对方的眼眸。 那么深那么静,笑意星星点点的,像是散落在夜空中的星辰。 “你在说……” “你懂我在说什么。”对方的指尖上移,点住了她的唇,“包括你的眼睛的问题,包括你对枪声的敏感,我都很好奇。我想知道我究竟喜欢上了一个怎样的女孩。因为喜欢你,所以想了解更多,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 可问题的根源根本就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 “你才认识我多久,你就喜欢我?”唐言蹊往后跌了一步,靠在了身后那棵树上,细软的眉头紧紧颦在一起。 “喜欢是一瞬间的事,我只相信一见钟情。nce莞尔,“你不也是端着酒杯就到了我桌前,还没分清我和大哥谁是谁就点名要我陪你上山?” “那是因为……”唐言蹊说到一半,忽然惊觉自己在说什么,顿住了话音。 “因为什么?”他却不肯放过。 “因为……听说潘西家的两位少爷枪法出众,想赢而已。”女人耸耸肩,表情坦然又傲慢,“毕竟是我第一次在世家宗族面前露脸,总不能输得太不像样。” “我大哥枪法也不差。”准确的说,比他还略胜一筹。 唐言蹊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执拗,那种越逼越近的执拗,像只初生的牛犊,不管不顾地刨根问底。 她突然很想笑,这不是上流社会所谓的贵族门庭里该教养出来的性格。 所谓贵族,大都都是些附庸风雅、自诩不凡之辈,他们只会比寻常老百姓更注重表面上的分寸和风度,绝对不会做一丁点僭越的事。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寒暄客套打太极、一刀砍下去不见血的模式,突然有个人,这么冲动地来到她面前推心置腹、妄言喜欢,反倒让唐言蹊十分尴尬。 她揉着眉心,也借势用手遮住了眼睛,防止被人窥伺神情,“他长得难看,我不想和他一组。” 对方却眼神一亮,“你觉得我长得漂亮?” “……”唐言蹊透过指缝看着他在暗中显得不怎么清晰的轮廓,点头。 长得是不赖。 “这就怪了。nce低笑,“你若真喜欢长得漂亮的,难道不应该更喜欢陆总?” 平心而论,以西方人的审美来说,陆仰止五官深邃,鼻梁挺拔,眉骨和眼窝之间的对比十分明显,又加上浑身上下那股海纳百川、磅礴恢弘的气势和他身后无与伦比的家世财富,说是力压全场也不为过。 “你能不能别什么话都往他身上引。”唐言蹊听到这个名字心底就起了戾气,冷笑着讽刺,“三句不离陆仰止,你喜欢的是我还是他?” nce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回答:“是你,别生气。” “……” 日你仙人板板! 唐言蹊心口堵塞的感觉更重,加大力气按住眉心,“我没生气,也不是在问你要答案,不用解释。” 这小子怎么一会儿智商在线一会儿智商掉线的? 刚才和陆仰止对着刚、受了伤还能明辨四周冷静处理的样子明明还看起来像个成年人的。 “走吧。nce忽然道。 “去哪?”唐言蹊放下手,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了,“下山?” 他受伤了,这么随意包扎也不是回事。 “打猎。” 女人柳眉一竖,“你疯了?” “毕竟是你第一次在世家宗族面前露脸,总不能输得太不像样。”他缓缓把她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唐言蹊原本冷硬的心肠好似突然间被什么东西凿开一个角落,有烟尘碎屑簌簌而落。 她望着他模糊看不清的容颜,发现他也在看她,忙别过头。 下一秒却又觉得好笑。 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左手受了点伤罢了,右手还能动。nce道,“我不清楚陆仰止的水平,但是乔伊不比寻常女孩,她的枪法也很厉害。你不能用枪的情况下,这场比赛我已经落了下风,怎么能现在就回去呢?” 唐言蹊顿了顿,道:“你没必要为了我——” “就算不是为了你,我自己也想赢他。nce截断她的话,声音不大,却字字透着力拔千钧的凛然,展现在她眼前的又是个不一样的他,“我想和他比较比较。” “没什么可比的。”唐言蹊收起脸上的所有表情,“他不值得。” “你看。nce笑着,语气像是要戳破什么,“你每次提到的时候,都会变得很反常。这就是我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他静了两秒,一字一字郑重道:“如果我赢了他,你愿不愿意给我个机会?” 这次唐言蹊没有愣住太久,很平静地开口:nce,感情不是儿戏,也不是比赛输赢的奖品,陆仰止更不是那么好赢的,为了你好,我觉得你不还是不要和他正面交锋。他这个人狠起心来——” 女人的话音停了很久,轻笑,“那才叫六亲不认。” 不认妻儿,不认生母。 为了庄清时,他狠心把她和孩子的安慰弃而不顾。 为了挽回她,他能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刀剑相向。 成功的路只有一条,在无数人都想通过的情况下,当然是狠心的人才能做到踏着累累白骨一路向上。 所以他才是个成功的商人。 因为所有东西在他心里都是明码标价的,一物换一物,只要他觉得值得,没什么加码是他开不起的。 第210章 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很了解他。nce听了半天,评价。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唐言蹊言简意赅地回了半句话,向前走去。没说出的那后半句是:可是,她若是真的了解他,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 “所以说,他真的伤害过你?”男人仿佛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追问。 身前的女人的步伐未停,长靴踢着野草发出簌簌声响,在这万木霜天的寂寥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再也没说一个字。 就在二人都沉默的时候,空气里突然炸开“砰”的一声巨响,振聋发聩。 唐言蹊陡然僵在原地,余光里很近的地方,一枚弹痕嵌进了枯木中。 “小心!nce把她护在怀里,目光冷冽地扫向东侧的高地,咬牙道,“……又来了。” 女人的神经紧紧绷着,根据子弹入木的方向来判断,是东边。 她很冷静地思考着,也很冷静地感觉到心里那些控制不住的情绪快要把她逼疯了。 就像是以局外人的方式见证着自己的凋零谢败,连这一刻的冷静都变得诡异非常。 nce感知到了她的颤抖,低头望着她,眸光深霭,“很怕?” 女人抖如筛糠。 他皱眉,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你别这样。” “害怕就告诉我,或者哭出来。nce望着她。 唐言蹊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在他看来,好像在流泪。 “奇怪。nce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低笑,“你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觉得你在向我求救。” “这种感觉很要命,真的很要命。”他把枪从肩上卸下来,声音很温和,像是怕惊着谁,“你在这里等我,哪里也别去,我解决了他们就回来。” “小兰!”唐言蹊猛地抓住他的衣角,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的脸,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人。 她动了动嘴唇,反复就是一句:“你不能去。” nce怔了片刻,在她重复了几遍“你不能去”之后,嘴角略微扬起一个弧度,清俊的眉宇舒展开来。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谁,但是,我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我会回来,一定会。” ——我会回来,一定会。 最后唐言蹊是攥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也攥着他离去时留下的最后七个字。 不会的,他不会回来了。 他们都不会了。 东边又传来枪声,频繁而剧烈,唐言蹊的心跳快的要爆裂,她蹲在枯树底下抱紧了自己,额间青筋猛跳,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叫出来。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她忽然想起在篝火晚会上史密斯夫人阴阳怪气地暗讽她继承了江姗的神谴、是天煞孤星的那番话。 是不是神谴,唐言蹊不知道。但天煞孤星应该是没错了。 又一次,又一次啊。 有她的地方就从来没有安宁。 更可笑的是,这次陆仰止又在。 原本这半年来没有他,她过得很好,无喜无怒无风无浪,就算忙一点累一点,也算是生活充实了不少。 他一来,她苦心搭建的世界又塌了。 看着那些断壁残垣,那些荒芜废墟,唐言蹊觉得自己再也好不起来了。 “言言!”一声凌厉急促的呼唤在不远处响起,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大步跨过草丛朝她而来。 身后还有谁追着喊他:“陆总,慢点,您身上还有伤……”声音渐渐湮灭在枪声和凌乱的步伐声中,唐言蹊没听清。 她只感觉到自己被人整个抱紧怀里,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富有磁性,却呼吸紊乱,带着藏不住的颤抖,“言言,你怎么样?” 男人的手掌状似无意地贴在她的耳朵上,为她挡去了很多可怕的枪声,却过滤不掉他焦灼的语气,“你看看我,言言,看着我。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吓着了?”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眸光如密不透风的网,层层收紧,把她锁在他眼底,“说话。” 他的嗓音沙哑下去,手里也用了力道,“言言,跟我说话。” 唐言蹊涣散的瞳光重新聚起。 有微弱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丫洒下来。 面前男人丰神俊朗的一张脸,就这么呈现在她视线可及的咫尺之处。 连带着他的棱角,他的深邃,他的卓尔不群,他的紧张不安。 眼里布满了血丝,衬得他乌黑的眼眸色泽深沉得过分,黑眸里倒映着她苍白的脸,渗出入骨的心疼,“我不该信你说的那些逞强的话。” 什么“枪声而已,有什么听不得的”,说得简单。 人的记忆又不是电脑磁盘,点一下彻底删除就可以删的一干二净。 就算是真的忘记了,可是那些事情给她留下的影响,终其一生都无法磨灭。 宋井和乔伊过了将近一分钟才追上男人,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浑身是伤刚才差点站不起来的人,是什么支撑着他一听到枪声就变了脸色,从千米外的地方一路踏着枯木落叶疾跑而来。 可是当他二人到了此地还未开口,就听见一声清脆洪亮的响声—— “啪!” 一个耳光,十足的力气。 唐言蹊甩过去的时候整个手心都麻了,疼痛顺着皮肤钻进心底,总算暂时遏止了她心里的惊涛骇浪。 男人被她打得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树干,在没有向后跌去。 宋井倒吸了一口凉气,乔伊也惊呆在原地。 陆仰止的眼前阵阵发白,喉咙处涌上腥甜,女人的声音更是比周围的空气更冷更寒,笼罩在他耳畔,“陆仰止!你是不是带人进来了,是不是你!” 男人顿了顿,面色微微变沉,胳膊上的伤不停滴着血到掌心,他忙攥住了拳,“你知道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得到印证后,唐言蹊提到嗓子眼的心猛然跌倒了谷底,她用一种近乎痛恨的眼神盯着他,对陆仰止来说,无异于钢钉入血骨,“陆仰止,我们早就已经没关系了,今天别说是他抱我,就算是他睡了我,你凭什么找人来警告他!我他妈以为我们不用搞得这么难看,你是不是一天不害死我周围所有的人就不痛快!”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到最后几个字纯是带着哭腔的嘶吼,“你给我滚,滚!” 男人高大结实的身躯蓦地僵住,半晌,才抓住她话里的几个字,脸色晦暗可怕,“他抱你了?” 唐言蹊听他如此说,便知道陆仰止就nce说的那个“嫉妒他的人”,她往东侧的高地看了一眼,阵痛已经压迫到了眉心。 “说话!”男人厉声开口,手掌也握住了她的肩膀,目光冰冷慑人,脸色铁青,“他对你动手动脚了?” “是又怎么样,你要杀了他吗?”唐言蹊回望着他,嘲弄,“陆仰止,我一直就知道你心狠手辣,只是没想到你能卑鄙下作到这个份上!当初是我眼瞎才招惹你,现在我后悔了,你放过我吧!” 与平时的他大不相同的是,这一次,唐言蹊一甩就甩开了他。 她隐约觉得有哪里奇怪,但是满心悲愤、没有多想。 倒是宋井上前一步扶住了男人,开口道:“唐小姐,您怎么能这样说陆总?陆总对您的心思您还不清楚吗?” “是,我清楚,他就是爱我爱到恨不得我周围的人都死光,这样我就是他一个人的了。”唐言蹊踉跄着后退,笑得悲恸,“这种爱,我可能是上辈子杀了他全家才会被他爱上。” 杀了他全家才会被他爱上。 意思再明显不过—— 被他爱上,是种劫难,是种摧心蚀骨的报应。 陆仰止觉得那些轻描淡写的话音像是重锤,一下下擂在他心口,震碎了他的骨头。 他却只能听着,受着,无法还手,也无法自保。 宋井却比他还忍不住,“唐小姐,您这话说得太伤人了!陆总从来没想伤害您身边的任何人,反倒是他们——” “住口!”男人冷声截断他的话,势如雷霆,力道千钧。 宋井看着他,不可置信道:“陆总?” 男人不声不响地喘了口气,缓缓开口:ncelot在那边?” 唐言蹊笑得坦白无畏,“我多希望是你在那边。” 宋井看到男人漆黑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破裂,他却只是闭了下眼,又睁开,平静道:“好,我去把他带回来。” 乔伊听不懂他这句话,宋井却听得一清二楚,他瞪大了眼睛,“陆总!” “我让你把嘴闭上你听不明白是不是!”男人彻底失去了耐心,看也不看他就这样低吼了一句。 宋井简直要抓狂了,只见男人上前一步,唐言蹊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的唇线一抿,抿出些许自嘲的笑,声音透着疲倦和痛,伸出手绕过她的身体,挡住了她身后的什么,“别再往后退了,后面有树枝,很锋利,会刮伤你。” 可他的手臂却坦然搁在她与树枝之间,替她挡了那些,“刚才发生了很多事,我也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如何。但是我会带他回来,你别怕,嗯?” 乔伊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比起这个,她更不明白的是这个男人怎么能在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候,还用这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口吻和那个女人讲话——尤其是,她几分钟前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他就像忘了这件事,完全不介意,低低淡淡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 “宋井。”他叫起助理的名字,就完全是另一种语气了。严肃沉稳,含威不露,“看好唐小姐和潘西小姐,我去去就回。” 宋井摇头,急道:“陆总,还是我去吧,您在这里等!” 见男人换了手枪和狙击枪,宋井更是担忧,“陆总!我去!” “我没在和你商量。”陆仰止总算掀起眼皮,一眼扫过去,黑眸里容纳着冰天雪地,目光冷峻至极,“你留下。” 乔伊察觉到他的意思,抢着开口:“那我和你一起去!” 陆仰止睨了她一眼,“你也留下。” “我——” “那边危险,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跟我过去冒险?”陆仰止淡淡吩咐道,“宋井,一定要照顾好潘西小姐。” 宋井皱眉,看到唐言蹊那张没有反应的脸,他心头烦闷,故意提高了声音:“陆总放心,我肯定把潘西小姐照顾得好好的,绝对不让您担心。” “我不是那种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看着男人为我拼死拼活的女人。”乔伊板着脸,“有危险大家一起担着,更何况你刚才受过——” “无需多言。”陆仰止道,“你就在这里,哪也不准去。” 乔伊瞪着他,“你这人……” 话都没说完,就看陆仰止朝那根本懒得看他的女人走近一步,低声像是安抚哄慰地说了几句什么,女人不乐意听了,干脆一闭眼把头侧过去,一脸不耐烦。 男人英俊的眉目仿佛落下一层黯然的阴影,握紧手里的枪,朝东侧的高地而去。 乔伊要追,却被宋井咬牙拦下,她气得大怒,脾气全都撒在了宋井身上,“他刚才中了两弹!现在就是个废人!你也这么没良心,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 她明明没有点破谁才是那个真正没良心的人,可在场谁都听得出来,她讽刺的,就是唐言蹊。 第210章 我也会要了他的命 唐言蹊看了眼男人离去的背影,杏眸深得透不进光去。 她微微抿着唇,没开口。 宋井也是明白人,见状彻底心寒了。 乔伊说的话,唐小姐不可能没听见、没听懂,可她就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既不询问,也不搭腔,好像陆总的死活完全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 明明从前她为陆总上刀山下火海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宋井却突然有些茫然,在英国那短短的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半年来又发生了什么,能把她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活活磨成如今死水般的沉寂。 他又想起,路易·美第奇公爵在篝火晚会上,指着心口说的那句—— “她们家的女人,这里是空的。” 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 可若是连心都没有了、空了…… 又该如何挽回? …… 山庄里,一处拉着百叶窗的、办公室模样的房间。 江姗摩挲着茶杯,眯眸望着从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光亮,红唇动了动,“他已经走了?” “是,圣座。”身后的人一身戎装,肩上挂着枪,护目镜推到了头顶,面容是西方人特有的深邃,“按照您的意思,给他留了点教训。他中了两弹,不在要害部位,伤不着性命。估计能安生一阵子,少来找大小姐的茬了。” “便宜他了。”江姗冷笑,“我女儿在他身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弄死他都是轻的。” 身后的人立刻道:“那属下现在就去杀了他!” “站住。”男人从侧室推门走了出来,垂眸望着他,简单平淡的两个字,沉淀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人忙行礼,“唐先生。” “你先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那人愤愤地抬头,正对上对方静水流深的目光,微皱了下眉,迟疑道:“是。” 江姗放下茶杯,托腮瞧着男人长身玉立的侧影,嘲弄,“你还挺心疼他。” “是不想给你惹麻烦。”唐季迟拆下领带,信手扔在沙发上,“他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以为陆老将军会就此罢休?” 江姗也不是傻的,她早在下令的时候便叮嘱过,点到为止,不要伤了他的命。 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和听丈夫阻拦她,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那言言受的委屈都白受了?”江姗瞪着他,眼神要多冷有多冷,“他陆家伤我女儿杀我外孙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也不会就此罢休?我给了陆仰止六个月让他回去自己处理他家那点破事,他倒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其他的呢?!” 唐季迟听着,叹了口气,“别动怒,孩子的事,你让孩子自己解决。” “这句话我已经听你说了六年了。”江姗拍案而起,“当初言言含冤入狱的时候我想把她带回来,你就跟我说了这么一通屁话,如果我当时没听你的,直接带她回来,后面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每次你都跟我说她的事情让她自己解决,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的是你女儿现在每天不吃药连觉都睡不好,吃了药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不会生气不会笑,唐季迟,我就问你,你一个当爹的看着不心疼吗?!不管她是不是我亲生的,总归是整个willebrand家承认的,我好吃好喝的养了她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她把心掏出来砸碎在别人眼皮底下的!” 唐季迟听完沉默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的笑,“姗姗,你别忘了你不止是她一个人的母亲,更是这全天下亿万教徒的母亲,你为了自己的女儿得罪了陆德勋,受苦的可能是其他人。你不是也说过,手里握着这么大的权利,不能任性么。” “手里握着这么大的权利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江姗再次端起茶杯,挡住吐字锋利的唇,讽刺,“我要这权利有什么用?” 唐季迟眸光转深,好似被一支笔点了墨进去,淡淡道:“你现在太激动了,我不想和你吵,自己冷静一下。” 说完,推开门把手就走了出去。 “你!” 江姗气得脑袋顶上要冒火,这么多年唐季迟对她从来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过这么忤逆她的时候。 她顺手就把茶杯整个砸了出去,正砸在他关了的门板上。 “噼里啪啦”的声音惹得门外的人不禁也是一缩脖子,“圣座真生气了?” “嘘。”男人好整以暇地摆了个噤声的手势,听着里面叮咣砸东西的声音,眉眼从容含笑,“她发完脾气就好了。” “唐先生……”那人正是方才被唐季迟遣退的狙击手,“其实您顺着圣座的心意来就行了,当母亲的毕竟心疼孩子。” 唐季迟闻言沉了沉脸色,“当母亲的心疼,当父亲的就不心疼了?” 那人噎住。 唐季迟冷冷地笑,“陆仰止,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死了倒省心。” 那人呆了半晌,才道:“所以您是故意惹圣座……” “她处事冷静,利弊衡量得最清楚。这些年来责任压在肩膀上,哪怕在言言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还是逼着自己以大局为重。如果没人和她唱反调,激她一把,她踏不出这一步的。” ——手里握着这么大的权利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我要这权利有什么用? 唐季迟捏着眉心,嘴角的笑意愈发深浓。 二十多年了。 他等了二十多年,她终于想明白、终于肯说出这句话了。 那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男人一脸运筹帷幄的神色,忽然就懂了什么叫“腹黑”。 “那您怎么知道激将法一定会管用?” 唐季迟笑了,不答反问:“你知道二十几年前,她为什么会决定坐在梵蒂冈的那张椅子上孤独终老?” 那人摇头,“不知。” 唐季迟道:“为了她的家和她的亲人。” 那时江临身陷囹圄,她为了救他才做了这个决定。 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责任压在她的肩膀上,让她逐渐忘记了自己简单又纯粹的初衷——只要能保护好自己的家,她可以牺牲一切。 他也偶尔会想,她是真的变得冷漠无情了,还是迫于无奈。 今天,总算要到了答案。 江姗到底是江姗。 唐季迟觉得前所未有的愉悦,忽听屋里传来女人沉静威严的一声唤,他用指尖点了点面前兀自发呆的人,“叫你呢。” 那人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肃整仪容走了进去,“圣座。” 江姗面色难看得很,来来去去只说了一句话:“不惜任何后果,我要陆家血债血偿。” “是!”狙击手领命而去,出门便遇到另一拨人匆匆而来。 “唐先生!圣座!大事不好!” 唐季迟还在门外,闻言皱了下眉,随他一同入了门里,与江姗四目相对时,女人明显还在气头上,别开了视线。 他哂然一笑,看来他又要花时间好好“哄哄”他的小妻子了。 “出什么事了?”江姗问。 “f区、f区有不明人员侵入,已经开始交火了!” “什么?”江姗猛地从座椅上起身,想起什么,眸光一震,“大小姐呢?” “不、不知道,现在全都联系不上!” 江姗咬牙,厉声问:“谁带进来的人?” “除了各家带进来的佣人、保镖、随行医护人员之外,山上就只有陆总带了狙击手……” “陆仰止!”江姗攥紧了拳头,“他好大的胆子!” “姗姗。”唐季迟沉声道,“稍安勿躁,陆仰止就算带人上山也不会冲着言言乱来。” “那他是冲着谁?”江姗脱口而出的反问戛然顿在唇边,对上唐季迟那双讳莫如深的黑眸,她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潘西家那小子……” 她揉着额角,自我反驳道:“不,不可能,他和潘西家有什么仇?就算是为了言言,他也不至于——” “不要小看男人。”唐季迟截断她的话,视线移向窗外,连带着唇畔温润的笑意都变得寒意湛湛,他低沉缓慢地开腔,“如果有人打你的主意,我也会要了他的命。” “糟了。”江姗道,“快派人去保护大小姐和潘西二少爷,倘若陆仰止敢轻举妄动……” 她一字一字地说着,眼神坚韧决绝,“那正好,我连杀他都有名目了。” …… 树林里寒风飒飒,远处的枪声在陆仰止过去以后,渐渐歇止了。 可,还是没人回来。 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乔伊握着枪,急得团团转。 “不行!”她又开口说了同样的话,“我得过去找他们!你给我让开!” 宋井依然拦着她,脚下稳如山,分毫不退,“潘西小姐,那边危险,陆总也交代过,您不能离开这里。” “你就不管他们的死活了吗?!”乔伊端起枪抵住宋井的胸口,“枪弹无眼,那是我二哥,那是你老板,谁出了意外不行!你怎么和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一样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乔伊红着眼眶,怒意汹汹,“滚开,别拦我!” 宋井被她说得心里也是焦灼难受,“潘西小姐,再等一等,我们的人在那边,陆总肯定会安然无恙的。至于您二哥——” 他说着说着,感觉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女人忽然投来目光。 只有在说到潘西二少爷的时候才投来的目光。 宋井咬着牙道:“陆总说会带他回来,就一定会带他回来。” 唐言蹊唇角划过嘲弄的笑意。 他们的人在那边。 他们的人果然在那边。 怪不得陆仰止一去,枪声就止了。 那男人的心狠手辣比之当初,更上一层楼了。 越是这样想,她就觉得神经蜷得越紧。 陆仰止到底是过去做什么的nce会不会已经被他趁乱杀死了?然后再回来用一种心痛歉疚的口吻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呵,那男人的惯用伎俩。 还有什么是比他的心痛歉疚更不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 唐言蹊再也坐不住了,“我要过去。” 宋井刚拦了乔伊,没想到身后的女人也要来凑热闹,他赶忙喝止:“唐小姐!您不能去!” 视觉上的缺陷让唐言蹊的听觉变得无比灵敏,她还没开口,忽然听到有紊乱急促的脚步声隐约传来。 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回来了。 心跳骤然停了几拍,唐言蹊猛地回头朝黑漆漆的树林里望去。 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把握上了她的手腕。 唐言蹊盛怒之下,已经做好准备抬手就给他一巴掌,可是下一秒男人开口却是沙哑至极的英文:“伯爵小姐,乔伊,这里危险,快跟我走!” 乔伊瞪大了眼睛看着来人,“二哥?!” 唐言蹊摸着他鲜血淋漓的衣衫,如同喉咙被人死死扼住,她抬眸,颤抖着菱唇,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nce顿了下,气若游丝道:“你想问的,是陆仰止在哪吧。” 第212章 我没时间了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也不高,却好像撕开一层什么东西,让人尴尬又难受。 唐言蹊看着他,皱了下眉,没吭声。 “他没事。nce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笑道,“那边都是他的人,他能出什么事?倒是你们两个,快跟我走。” 唐言蹊没有挣开他的手,就这么被他带着往前走了两步,乔伊却甩开他振振有词道:“我要在这里等陆仰止。” nce沉了脸色,“你疯了?这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你不是说那边都是他的人吗?他的人还能对我怎么样?”乔伊与他针锋相对,字字咬得真切,“我在这里等他,不见到他我不离开!” 她的话同时震住了周围所有人,包括唐言蹊在内,也将视线落在女孩坚定且固执的脸上,微微出神。 这一副同生同死的嘴脸,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 熟悉到,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笑。 忍不住就弯唇笑出了声,“陆总好福气。” 乔伊不友善的眼神立刻刀子一样剜了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他好福气。”唐言蹊漠然行过她身边,停都不带停一下,“什么时候都有人愿意为了他连命都不要。” 乔伊怔了怔,从女人淡漠平静的口吻里好似听出了什么故事,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空洞的如同这山间的冷风。 奈何她早就看这女人不顺眼,马上反唇相讥道:“你这种心肠硬得和石头一样的人懂什么?” 那男人对她的关怀几乎到了一种讨好的地步,就算乔伊与他相识不久,也很容易能看出来,那并不是他一贯的样子。 那是别人没有的殊荣,那是只给她的宠爱。 那是他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送到她面前却被她一脚踩在地上的真心。 她凭什么? nce深深地看了一眼乔伊,“你真的不走?” “我不走!” “好,那你就留在这里等他吧。nce拉着唐言蹊的手便沿着来时的路往林子外面走。 唐言蹊也不躲不闪,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跟着他。 行至半途nce才问:“你不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 唐言蹊望着昏暗的树林,回答:“你一回来我就问过了。” “我以为你是想问我陆仰止的下落。” “那只是你以为。”女人表情平淡,不假思索道,“他的下落和我没关系,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他的人伤了你。” nce把她带上来时的车,司机见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吓了一跳,“二少爷……” 他一抬手,“没事,沿着这条路一直开下去。” 司机一愣,“可那边是——” nce给了他一个眼神,司机很快噤了声,坐回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 乔伊与宋井在林中等了很久也不见陆仰止回来,宋井犹豫了许久,道:“乔伊小姐,不然您先下山,我去找找陆总。” “我和你一起去。”乔伊根本不听劝,又似乎就是在等他主动开口去找陆仰止,大步跨上高地的石头,“他既然和我一组,就是我的人,不管怎么说,我要对我的人负责。”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宋井却没心思和她谈笑,把枪别在腰间,疾步追了上去。 没走多久,却见两个人高马大的人搀扶着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正往这边来。 宋井眼尖地认出那是谁,吓得脸色都变了,“陆总!” 身旁搀着他的正是他们带进来的人,宋井愣半天才哆嗦着问出口:“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二人也眉头紧蹙,“宋秘书,我们在林子里被偷袭了,陆总为了救潘西家那小子又受了伤……” “偷袭?是谁的人?” 宋井这边话音未落,面容苍白的男人便打开眼帘,目光扫过在场一周。他像只疲倦极了的野兽,即便收起了浑身的攻击性,却依然让人下意识感到惧怕,“她呢。” 男人的嗓音干涸得像口枯井,宋井听了都觉得心酸,他当然知道他在找谁,可是…… “陆总,唐小姐被潘西二少爷带下山了。潘西小姐执意留下来等您,我们这就带您回去处理伤——” “你说什么!”男人被血污沾染的眉峰中透出不寻常的阴鸷冷凝,猛地伸手挥开旁边扶住他的人,跌跌撞撞地上前一步,揪起了宋井的领子,“我不是说过让你看好她!咳……”他的情绪稍有激动,嗓子里就憋出了一口血痰,手指骨节寸寸发白,“谁让你放她离开的!” 旁边两个人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陆总,这可如何是好?” 陆仰止单手撑着一旁的树干,冷汗不停冒出来,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昏花。 “去找她。”薄唇却吐出这样三个虚弱却凌厉的字眼。 “陆总,我们还是先带您回山庄——” “去找她!”低吼出声,他的脑袋头在嗡嗡作响。 那二人再不犹豫,同时道了声“是”。 陆仰止刚闭着眼喘了口气,听到宋井不解地询问声:“陆总,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重新睁开眼睛,眼里的阴沉晦暗前所未有,“刚才那些,都是潘西家的人。” 宋井倒吸了一口凉气:“您是说刚才在树林里的……” “是。”陆仰止中弹的地方已然痛到麻木了,“我早就觉得这个兰斯洛特有蹊跷,所以才带人上来怕言言出事。没想到我带上来的人被他的人发现了,直接击毙了两个。” “所以他刚才是故意装出受伤的样子——”宋井怎么想也想不通,“您是怎么知道那些人都是潘西家的?” 陆仰止紧紧攥着手指,举步维艰。他一擦嘴角的血,“家徽。” 他今早在兰斯洛的枪尾见过那种特殊的花纹。 “可他图什么?” “不知道。”陆仰止头疼得无法思考,却不得不强逼着自己思考。 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这个兰斯洛特究竟想干什么。 但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的目标是言言。 陆仰止强撑着起身往回走,宋井大惊,“您要去做什么?” “回刚才的地方,找刚才那些人。” “找他们——” “救言言。” 宋井不懂,“他们不是潘西家的人?” “一共有两拨人。”陆仰止实在走不动,靠着树干喘息,“潘西家的人已经逃了,还有另一拨人,是早晨偷袭我的人。” “早晨……”宋井回忆起来,早晨他们分头行动的时候,曾有一拨人来袭击过陆总和潘西小姐,当时陆总不让他还手,就硬生生挨了人家两弹,因为他说—— 那是江家的人。 宋井正是因此才对唐言蹊颇有微词的。 陆仰止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摇头道:“不是她授意的。” 她大概什么都不知道。 宋井对他到了这个关节还在不由分说地维护唐小姐的行为简直不能理解,“陆总,您怎么就敢肯定唐小姐做不出来这种事?” 还是,他想这样自我安慰? 男人低低笑出声,连笑声都哑得好像受了伤,“她若是想杀我,大概会自己动手。” “自己动手容易落人口实。”宋井还是很愤慨,想方设法要说服这个固执的男人,“而且唐小姐听不得枪声,这种事找别人来做当然更容易。” 他说完这番话,恍然惊觉自己说的这些无异于是在男人心上捅刀子,忙闭了嘴,讷讷地觑着他平静无澜的侧脸,“陆总……” 男人费力地摆了摆手,“你说的也对。” 俊朗的脸廓却不知何时蒙了层黯淡的影。 宋井瞬间喉头一哽,紧接着却听到让他更为难过的话:“但我相信不是她,因为我知道,在她心里,我还没那么重要。” ——因为我知道,在她心里,我还没那么重要。 他的去留,生死,对她而言一点价值都没有。 所以她根本不会处心积虑地杀他。 对她来说,大概想起他这个人,都是种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事情吧。 这一刹那宋井突然荒谬地觉得,还不如就是唐小姐派人来的呢。 爱也好,恨也罢,那总归都是被放在心里值得一提的感情。 真正的伤心,其实是不被记挂。 他咬着牙直起身,视线幽幽看向那丛林深处,“来不及调我的人上来了,我只能去和江家谈和。” 宋井难过得快要哭出来,“陆总,您不能过去,他们是要杀您的人。” “现在江姗和唐季迟大约还不知道言言被兰斯洛特带走的事,更不可能马上派人去营救。”陆仰止又咳出一口血,哑声道,“晚一分钟就多一分凶险,我没时间了。不管他们是不是要杀我的人,他们,也是唯一能在最短时间内去救她的人。” “陆总!”宋井拦着他,“万一您过去什么话都还没说,他们就直接开枪了怎么办!” “我管不了那么多。”陆仰止揉着眉心,“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宋井被他问得怔住。 心底逐渐泛出更多的酸和涩。 他抹了下眼角,几乎张不开口去告诉男人,唐小姐方才连问都不问他的死活,就这么跟着兰斯洛特离开了。 心脏拧巴着,无一处不疼,他道:“陆总,您这又是何苦……” 男人没怎么用力就推开他,“我亲自过去,他们才会信。” 第213章 一群杂碎 陆仰止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淌着血,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名字,反反复复地碾过,一次比一次清晰—— 言言。 宋井实在拦不住他,只好一咬牙,张开手臂,整个人挡在他身前替他开道。 林中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磨得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宋井四面环顾,在这阴暗潮湿的森林里,好像每个缝隙都有人,又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直到,丛林深处,无声伸出一支枪管…… …… 唐言蹊坐在观光车上,发现这车似乎越开越远,不是来时的路。 她皱眉看向一旁因为受伤而背影佝偻的男人,“不回去吗?” nce笑笑,“你急着回去?” “你受伤了。” nce怔了下,低眉瞧着自己染血的衣衫,眼中划过一抹深讳的光,在唐言蹊看过来时,又恢复以往的温和,“没关系。不是很重的伤,我想先带你去个地方。” 唐言蹊瞧着窗外的树林、草丛倒退消失在视野中,疑惑开口:“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 风越来越大,唐言蹊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沉,回过头盯着他,“你带我来悬崖边干什么?” “不干什么。nce忽然直起身子,唐言蹊瞳孔微微一缩——他不是,受伤了吗? 车停在悬崖边不远处,她就这么瞠目结舌地看着原本还气若游丝的男人直接扶着车门跳下了车。 那矫健的身手敏捷的步伐,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她犹豫了片刻,跟了上去。 崖岸边寒风猎猎,吹动着她的衣衫和头发,唐言蹊几乎睁不开眼,nce!你来这里到底——” “等人。”他温和的嗓音传来,在这彻骨的寒风中竟然也显得无比轻缓美妙,甚至连其中微末的笑意都被放大得一清二楚,“我来这里,等人。” 唐言蹊愣神的功夫,后背蓦地被什么东西抵住,“伯爵小姐,如果你不想受伤的话,最好乖乖配合我。” 那是一把枪。 她的眉头慢慢蹙起,双手也随着举了起来,nce,你在胡闹。” “大概吧。nce低低回答。 “现在回去,我可以当这些事情都没发生过。”唐言蹊很平静地开口劝他,“也不会向我父母告密。” “你父母?nce饶有兴趣地喃喃了一句,突然放声大笑出来,笑到最后气息都跟不上了才道,“你父母?你父母不是早就死了?哦,不对,我应该问,你是不是还真把圣座夫妇当你父母了?” “你不过就是圣座捡回来的一个养女罢了,我在路边随便捡一条猫猫狗狗,待遇都和你差不多。” 女人背对nce,脸上的表nce无从得知,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微微一僵。 随后,听到她一马平川的话音:“你带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nce不答,反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唐言蹊沉默。 “你当然不知道。nce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兀自轻笑出声,视线远眺着云雾缭绕的幽谷,双眸逐渐赤红起来,枪口更是逼近了她的脊背,一字一字咬紧了牙关说,“我母亲当年就是死在这里的。” 唐言蹊顺着他说的话望过去。 不远处,高崖万丈。 脑子里似乎勾勒出了什么画面,她不可自抑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世家什么贵族,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他道,“她生前被人逼到了这里,走投无路之下,就从我眼前直接跳了下去。” 唐言蹊听到身后愈发轻渺的话音,寒意爬上了脊背,而那声音又急转直下变得恨意浓浓,“她是被逼的,都是他的错!是他带人揭发了我妈妈,是他为了邀功献媚,为了王权富贵!是他!” 唐言蹊觉得衣衫都要被那烫人的枪口灼出一个洞了,她完全听不懂身后的人在说什么,却依然不敢轻举妄动,“你……说的是谁?” “是我。” 又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从她看不到的方向传来。 唐言蹊被人揪着领子转了个方向。 只见通向山崖的甬道上,缓缓走来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他的面容是西方人独有的深邃,鼻梁高挺,一双幽深的眼眸里如同饲养着两条毒蛇,阴狠又可怕,连笑容都让人不寒而栗。 她昨晚在饭桌旁见过这个男人。 潘西家的大公子。 nce,你怎么能拿枪对着伯爵小姐呢?”那人风度翩翩地一笑,“这也太失礼了。” “你终于来了。”身后的人咬牙切齿,唐言蹊离他很近,轻易便能察觉到从后方腾起的一股汹汹杀意,“我等你很久了。” “救驾来迟了,伯爵小姐别怕。”潘西大公子信步而来,“我这个弟弟从小就疯癫,身体不好,脑子也不好,总是做一些失礼的事情,伯爵小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每走一步,唐言蹊就觉得身后那柄枪杆离自己更近了一分。 她很想让他止步,却又拿不准这两兄弟到底想做什么,眉头越皱越紧,也越发手足无措。 她只能僵硬地思考nce方才说的话—— 潘西大公子害nce的母亲? 他们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吗? 正想着,潘西大公子似乎有所感应,笑着补充道:“谁让他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呢,卑贱都刻在骨子里,和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不一样,我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别逼我!”身后的人一声怒喝,抵着唐言蹊后背的枪倏地撤开,架在她肩膀上,对准了对面的男人。 唐言蹊仿佛能感觉到那手指正在一寸寸抠拢扳机,她一瞬间白了脸,nce,你别冲动!” 潘西大公子偏生还一脸无惧无畏,笑着挑衅道:“恼羞成怒了?让我猜猜你绑架伯爵小姐是想干什么——哦,你想拿她来威胁圣座,让圣座对父亲施压,直接把爵位传给你?” 唐言蹊被说得一怔。 “住口!”身nce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如果不是你派人在林子里埋伏……” “如果不是我派人在林子里埋伏,坏了你的好事,你本来打算怎么做呢?”潘西大公子接过话来,笑里藏刀,锋利又邪肆,“你想让伯爵小姐爱上你,你想娶了她,你想用你一贯温和派的手段来解决问题,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已经对她表白过了?” 身后的人没了声息。 有寒气从四面八方而来,侵入肺腑,让唐言蹊突然就不能呼吸了。 眼前潘西大公子的笑容是那么戏谑,戏谑到刺眼。 又好像不仅刺了眼,只是刺进眼珠,一路扎到了心底。 “他是怎么说的?”潘西大公子还在笑,“说他喜欢你,爱你,还是说他对你一见钟情,觉得你是他命中注定的人?” 唐言蹊手脚冰凉,脑子里回响着方才在林子里发生的种种。 “伯爵小姐这是什么表情?”潘西大公子有些惊愕地看着她,惊愕到夸张,就成了一种入骨的讽刺,“你不会是真的信了他的鬼话吧?哈哈哈哈哈……真不是我要揭自己弟弟的老底,从小到大他用这一招套过多少有权有势的人家的千金小姐,人家都看不上他,怎么伯爵小姐你却能信了这种鬼话?你是有……多缺爱?” 唐言蹊很清楚自己对身后的人谈不上什么情感。 可是在潘西大公子这样直白地剖析过后,她还是难以克制地感觉到了刀锋入血骨的疼痛。 “我叫你闭嘴!nce怒不可遏,“闭嘴!” 他手里的枪“砰、砰”两下打出两弹,却因为开枪的人心绪不稳而没有命中。 那枪声就在她耳畔炸响,唐言蹊在下意识的惊惧中忽然感受到了飒飒凉风带来的无上孤独。 ——是,假的吗? 那些温柔那些体贴那些关切…… 都是假的? 身后的人一放手,她整个人都捂着耳朵跌坐在了地上,筋脉的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里,她的手却还因为枪响而不停地哆嗦着。 潘西大公子也没想到他真的敢开枪,目光阴鸷地盯着他看了两秒,猛地击掌。 清脆的掌声凌空响起,不远处的树丛中蹦出了许多身穿防弹衣的狙击手,纷纷架起枪来对着面前二人。 “你别过来!nce似乎也有些慌,一咬牙,情急之下重新把唐言蹊拎了起来,挡在自己身前,“这可是伯爵小姐,如果你要是伤了她,看你怎么和圣座交代!” 唐言蹊就这样被置于无数枪口之下。 每一管黑洞洞的枪口都好似击中了她的心脏,她感觉到可笑,感觉到彷徨。 感觉到一种从心里往外撕裂一般的无奈和自嘲。 “伯爵小姐,现在你看清他的面目了吧?”潘西大公子沉着脸,阴测测道,“不过你居然会上他的当,还是叫我很意外。是不是圣座把你保护得太好,没让你见识过这个世界的丑恶?” ——不,不是的。 “伯爵小姐,像我们一样身居高位的人是不可能拥有感情的。这就是神谴,因为有了财富有了权势,所以必须失去感情。周围的人只会讨好,只会谄媚,只会对你另有所图!你不会还妄想着这个世界上有人会真心待你,肯为了你,付出生命吧?” 心脏在他的一席话下绞得厉害。 唐言蹊以为自己早已无泪,却又是什么东西浸湿了眼眶。 他说的话,为什么那么戳心? “潘西家真是生了一群杂碎。”一把低沉冷峻的嗓音从山路上传来,潘西大公子猝不及防地被男人砸来的拳头狠狠打在地上,“你懂什么就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第214章 救不出她,他不会倒下 “陆仰止!nce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你不是已经……” 他话都没说完,就被男人猛然投来的那两道煞气凌厉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有冷意从心底里泛起nce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幅画面——还是那张英俊冷漠的脸,还是这摄人心魄的气势,是男人在林中受了重伤的的模样。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候陆仰止为了救他替他挡了子弹。 就算没有死在那里,至少也该重伤昏迷才对。 看他这张青苍的病容,眉头紧皱,冷汗涔涔,好像,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你们潘西家的事自己解决。”陆仰止单手持枪,目光沉滞,一字一字道,“别扯上她,否则我让你们用一辈子来后悔今天发生的一切。” nce低笑,“听听这话,多有意思。”笑声渐渐收敛,他阴测测地说道,“陆总,现在人在我手里,你有本事就现在开腔毙了我!” 话说完,他看到男人额头上跃出的青筋,握着枪的手一寸寸收紧,枪口就对着他的方向,却,始终没有动作。 nce又挑了下眉,“怎么不动?”似是恍然大悟般,拎了拎手中女人的领子,“怕伤了伯爵小姐吗?” 唐言蹊被他这样拎着,脖颈出白皙的皮肤已经起了微红的印痕,陆仰止看到就觉得源源不断的怒意从神经末梢处汇聚到心底,即将炸裂,“别拿你的脏手碰她!你想要什么条件,说。” “哎呀,看来陆总终于搞清楚状况了。nce嗤笑,“这才对,现在她在我手上,这盘棋怎么下,我说了算。” 又看了陆仰止一眼nce道:“把枪放下,放在地上,退后!” 陆仰止没有丝毫犹豫,依言做了。 “这件事本来和你没有关系,你何必非要进来搀和?”潘西大公子皱眉,似乎有些不解地瞧着男人受制于人的模样。 他可还记得林中属下来报的时候说了这个男人是如何单枪匹马冲进nce布下的陷阱里力挽狂澜,逼得他的人节节败退。 也是,和路易·美第奇那头堪比野兽的男人交好的人,能是什么善类? 而他现在居然被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威胁到,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陆仰止根本不理会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目光只紧紧锁nce手中垂着头的女人。 他无法想象刚才潘西大公子说的那几句话给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是疼了,还是怕了,为什么不抬头看看他? 陆仰止的心脏拧得厉害,浑身上下所有的伤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处来得难受,难受到他几乎承受不住。 看不到她的眼睛,他根本无法判断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又或许…… 其实她根本不在意。 “不如我们合作吧,陆总。”潘西大公子笑着走到他身旁,“反正我们的目标都是要救伯爵小姐。” 陆仰止终于冷冷抬眸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动,气势凌人,“合作?你也配?” 潘西大公子被他一言骂得很是下不来台,笑脸僵了好一阵子才重新恢复如常,“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刚才在林子里救了那个孽障?” 陆仰止不言不语,一双冷寂的黑眸如同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不远处的男女,像蛰伏着没出笼的巨兽,让人忌惮到无法呼吸。 “我不会让他死在你手里。”良久,陆仰止漠然启齿,说了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潘西大公子脸色微沉,“你这是要站在他那边?你看清楚,他手里绑的可是你的女人!” 男人倨傲的下巴弧度一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你也说了,那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想要的,就算是他的命,他又怎么舍得拒绝。 潘西大公子还来不及深思他这话里的含义,就见他身形一晃,险些倒下,最后单手撑着地面,又挺拔着身躯重新站了起来。 当然,这一切唐言蹊也听见了,看见了。 她别开视线,更加不敢抬头去看那双过于深沉晦暗的眼睛。 那其中灼人的温度会烫化了她——大约就像是,在黑夜里待久了的人,第一眼看到阳光,不会觉得温暖和光明,而是刺眼。 “你想要潘西家的继承权?”饶是陆仰止万分克制压抑,气息的紊乱还是被放大得一清二楚,“这种手段真是下下策。如果你再不放了她,我保证就算你接手潘西家,也不过就是个空壳子。放了她,事情还有转机。” nce闻言微怒,警惕地望着他,“陆仰止,你少来诓我。” 他又不是傻的,伯爵小姐就是他背水一战的全部筹码。 倘若他现在放了手里的人质,到时候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是在诓你还是在救你,动动脑子想清楚。”陆仰止那双檀黑色的眼睛像是天然成型的黑玉,能一路看到人心里去,“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别把自己的活路断送在这里。” “你救我?nce大笑,“你凭什么救我?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会救我?” 太晚了。 原本他的计划只是讨伯爵小姐欢心罢了。 可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为了破坏这一切差点把他杀死在树林里。 “我救过你一次。”男人的语调未改,静水流深,平缓中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道,“就能救你第二次。”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也是潘西大公子想问的。 他听到陆仰止说的那番话忍不住荒唐地笑出声,这个男人是脑子有洞吗?到了这个份上还说要救他。 冷冷勾唇,潘西大公子讽刺道:“看不出来陆总还是个慈善家。” 他在商场上那些狠绝雷霆的手段早就被写成了教科书,就算普通人不清楚,可他们这些出身在错综复杂的豪门之中、从小就被逼着和金钱财富股票市场打交道的人,谁看不出来他对陆氏做了什么? 血洗,真真正正的血洗。 他不是个简单的富二代,二世祖。 现在整个陆家都是他说了算。 放在几十年前,他就是个和他爷爷陆德勋一样令人敬畏的开创者。 若是他nce有这种本事,也就不必苦心周折地想要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了。 周围树林里的狙击手也早已待命,皱着眉头等着男人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从各个方向击ncelot。 宋井也在林中,望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喉咙如同堵了什么东西。 余光看到狙击手将枪端起来瞄准的姿势,他一惊,忙拦住,“不要轻举妄动!” “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陆仰止聊到明天早晨?”一人冷笑,“我不如先杀了他,再去救大小姐。” “不能。”宋井很怕这些人倒打一耙,毕竟刚才在树林里,陆总就险些死在他们枪下。 陆总为了保障唐小姐的安全,不惜和这些人合作。 可他是不是忘了,这些人正是唐小姐的父母派来杀他的啊! 以德报怨也不是这么个报法。 慈善家也不足以形容陆总现在所做的一切了。 比起这些整日舞刀弄枪的莽夫,宋井到底还是跟在陆仰止身边天天上谈判桌,久而久之谈吐也跟着犀利起来,一刀切中弊害,“现在有危险的是唐小姐,我们是为了救她而来,自然要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如果打草惊蛇,ncelot听见枪声,他很有可能惊惶之下做出什么伤害唐小姐的事。你们敢拿唐小姐的生命冒险,不怕圣座怪罪吗?” 几人面面相觑,为首的人摘下面具,透了口气,沉沉地盯着山崖旁的几个人,“那你说怎么办?” 宋井道:“陆总会处理好。” “你知道他会处理好?我们又何必把大小姐的生命交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下的废人?” “不救出唐小姐,陆总不会倒下。” “你——” “陆总是这里最希望把她平安无虞的人。”宋井用同样沉铸的目光看着他,“比你们任何一个人,不,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希望。” 他的职责是保护陆总,他不想去评价陆总和唐小姐之间的感情瓜葛,谁对谁错。就像赫克托、像霍格尔那样,就算错的是唐小姐,他们也会无条件维护她到底。 可是救她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又能怎么样呢。 宋井以方才在树林里一模一样的姿态展开手臂挡住了枪口,“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让你们再动陆总一下。” “愚忠。”那人看了他半晌,最终放下了枪。 宋井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枪口放下,才轻轻舒了口气,捏紧拳头,问:“我让你们带来的人呢?” “你说潘西家那个丫头?”那人皱眉,“还在下面,这里太危险,她一个女人——” “带上来。”宋井道,“陆总说那是我们最后的底牌。” 那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吩咐手下,“带上来。” 第215章 我丢不起这个人 乔伊被压上山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蒙的。 她目光扫过全场,一瞬间不知道该把眼神先投向哪个人。 她动了动嘴唇,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脸上表情惶然,“大哥……二哥,你们在干什么?二哥,你为什么要绑伯爵小姐?” ncelot看到她时亦是一愣,表情忽然变得狠戾阴沉,“乔伊,回山下去,这些事情和你没关系。” 乔伊茫然地看向陆仰止,她知道是陆仰止派人压她上来的,方才陆仰止没回来多久便又和宋井进了林子,再出来时,身边跟了好几个江姗派来的狙击手,直接就把她擒住了。 她慌乱之下问了好几遍为什么,宋井也只是沉着脸告诉她,伯爵小姐可能有危险。 在来到这里之前,乔伊并不太能想象他们口中伯爵小姐正在遭遇的“危险”和她有什么关系。 来到这里之后她心都凉了,也总算明白了宋井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因为绑架了伯爵小姐的是她家的人,是她的二哥。 陆仰止扶着石头站住身体,依稀可见血污之中修长有力的手指正紧扣着扳机,他甚至看也没看乔伊,就直接横着举起受了伤的手臂,枪口很稳也很准地对着她的方向,ncelot陡然被激怒的眼神中,冷冷启齿:“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别把自己的退路堵死。” 寒风飒飒而过,山崖上寸草不生。 “你男人真狠。”耳畔突然传来这样一道咬牙切齿的低语。 唐言蹊微微抬头,感受到捏在她肩膀上的手力道愈发大了,她却面无表情的,好像根本感受不到,唯独沉静细软的眉目间拢着一层显而易见的疲惫。 她说:nce,其实你想没想过,绑了我又能怎么样?除了激怒我父母之外,对你的境遇而言好像没什么太大的改变,你的问题还是照样解决不了。” 谁知ncelot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很快回答道:“你想解决问题,我给你个选择。” 女人没说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和我订婚。ncelot道,“马上让人对外发布消息说你即将和我完婚,并且让圣座对亲自对媒体表明,潘西家的继承人是她未来的女婿,我。” 他说完话后,很长时间都没再听到女人的回答。 悬崖边连风都好似静止了下来。 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忽然,又谁的笑声像是星火点点,扑哧一声,轻轻爆开。 ncelot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没什么。”唐言蹊一双秋水般的眼眸盯着对面的树丛,她看得到不远处有个男人,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开,可她就懒得看他一眼,宁可去看那些杂乱无章的树枝也懒得看他一眼,在她心里,陆仰止才是和这件事最没关系的人。 他的出现与否,对你来说一点区别都没有。 唐言蹊,你记住,没有。 她揉了下额角,唇角弯着,懒洋洋的笑意里带着一丝勾人心魄的妩媚。 ncelot和她相处这短短两天里就发现了,那是她独有的神韵,别人模仿都模仿不来。 大约是因为她对什么事都不算太上心,眼里的内容亦是与年龄不符的、仿佛已经过尽千帆的淡然随意,所以才总是像羽毛般扫着男人的心,让男人忍不住想去征服,想在她眼中看到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我好歹也是个伯爵小姐,在你眼里就连一场订婚宴都配不上?”唐言蹊笑问,“就在这深山老林里随随便便说一说,海誓山盟都没有,你就想订婚?” 明明该是埋怨质问的话,她说出来却像是撒娇——还是很不走心的那种。 “你想要世纪婚礼,我可以给你。ncelot毫不犹豫。 唐言蹊觉得好笑,就笑了出来,“你和我连感情都没有,这种空缺可不是一场世纪婚礼就能补回来的。” “伯爵小姐。ncelot眸子一眯,“虽然我从小就讨厌我大哥,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你不会还觉得像我们这种人的婚姻是通过爱情自由结合的吧?尤其是你,你的身份背景就注定了所有人最先注意到的一定是你背后的光环,你就在这耀眼的强光里,旁人也许一辈子都看不清你这个人。又有谁,会真正爱上你呢?” 唐言蹊无声攥紧了手指,很快又松开,“对面那个陆总你觉得怎么样?听说他就喜欢我。他比你有钱,比你长得帅,说不定还比你器大活好。”女人以一种平平无奇的语调说着ncelot脸色变了又变的话,丝毫不考虑这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何等扎心,“在他面前你一点优势都没有,如果你对我的喜欢再不如他,那我为什么要选你,而不选他呢?” 清楚得感觉到肩胛骨快要裂开的痛楚,女人的眉梢终于蹙在了一起,额头也渗出冷汗。 紧接着就听到耳畔阴测测地声音:“说来也巧,你知道近几年来,最大的一场婚礼是谁的婚礼吗?” 唐言蹊没吭声,男人扬了扬下颚,她若有所觉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不期然,却看到了陆仰止那张深沉隐忍的脸。 “就是站在那边的那位陆总,他和她前妻的婚礼。” 唐言蹊一怔。 “怎么,没想到他结过婚吗?ncelot冷笑,“那场婚礼有多盛大,平常人连想都不敢想。你以为他现在肯为你挨几个枪子就是深情款款了?他对他前妻也是宽容宠爱得连底线都没有,被戴了绿帽子都不肯离婚,现在还不是都成了过眼云烟?感情都会变的,但是利益结合不会。” 他一字一字道:“我一辈子都需要你来做我最坚强的后盾,这就是我会你忠心不二的理由。” 良久,唐言蹊道:“是吗……” 她的尾音拖拽得较之平常少长一些,似乎还有话要说。 ncelot没有打断她,又听到女人娇软的嗓音轻轻上扬,“那乔伊呢?” 身后的男人听到这话整个像是被雷劈了,僵在那里。 唐言蹊挣脱不开,也就懒洋洋地由他去了。 她轻轻阖上眼帘,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深的嘲弄和失落,从她淡淡袅袅的语气里什么都听不出来,“说实在话,对你们口中所谓的爱情我还真的是一点希望也不抱,更没兴趣和谁谈什么恋爱,那都是小女孩会做的事。” “钱我有,权势地位我也有,爱情我不想要,这种生活状态对我来说最自在不过。”唐言蹊反问,“要说结婚,我觉得没问题。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爱的人每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你能保证不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 没听到对方回答,唐言蹊漠然扬唇一笑,“你不能,很可惜,我是唐季迟的女儿,我和我爹妈都丢不起这个人。” “你是怎么知道——” “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智障。”唐言蹊面无表情开口打断,“你看她的眼神再热一点,空气都能烧起来了。” 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 他看乔伊的眼神那么明显那么直白。 几年前的她,也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另一个男人。 nce一咬牙,枪口逼近了她的后背,“够了,我现在也是没有办法。” “是啊,你没有办法。”唐言蹊道,“这是不是就说明,有朝一日你得到了喘息之机、有办法对她好了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背叛和我的婚姻?” “……” “真不巧。”唐言蹊褐色的瞳光轻轻睐着对面的树丛,睫毛在她眼里打下阴影,深浅不一,“我最讨厌的就是婚姻被背叛,任何形式的背叛。就算他爱的是我、就算他有天大的苦衷,也不行。他可以不爱我,但是当我有求于他,或是需要他赶来我身边的时候,他必须都在。不能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而离开。” “如果要我去过那种担惊受怕有风险的日子,我宁可一个人呆着。” “……” 她的话音很低很淡,始终维持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分寸里。 可是说不上理由的nce听到这番话,竟觉得她好似不是对他说的,这番话,也好似不是她一个闺中女孩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梦话,而是——她真的经历过什么。 可是伯爵小姐,圣座的女儿,放眼整个欧洲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她一般金枝玉叶的女人。 她能经历过什么?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唐言蹊伸手到背后,捅了捅他的手腕。 他习惯性地紧绷肌肉,枪口对准了她,也就是这一刹那,远处的男人也将枪递近了乔伊一步。 ncelot目眦欲裂,怒道:“陆仰止,你把枪放下!” 唐言蹊听着他分贝极高的怒吼,只觉得耳膜都要被震碎了,她低低一笑,“我刚才就是想提醒你,你不管你的乔伊妹妹了么?陆仰止那个人,他真的下得去手的。” 第216章 你配? lancelot忍着怒火,阴测测道:“让他放了乔伊。” “你也看到了,他很生气。”唐言蹊轻描淡写的回应,一副没怎么把对方怒火当回事的样子,“我说话也不见得管用。” “卑鄙小人。” 男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换来的只是唐言蹊的轻声漫笑:“我说,你现在做的事好像和他也没什么区别,双标也不能这么严重吧?” ncelot脸色沉冷地盯着对面看了很久,想到什么,紧绷的轮廓微微松缓下来,意味深长道:“伯爵小姐,你知道他刚才在树林里为我挡了一枪的事吗?” 唐言蹊缓慢地颦起眉尖,脸上的表情都跟着僵硬了。 ncelot继续道:“你在我手里,他就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你要知道,他现在浑身都是伤,你爸妈派来的人可是一点余地都不留,招招都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撑多久?” 她——爸妈? 唐言蹊的瞳孔慢慢放大,又狠狠一缩。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似方才的冷静,反而透着些许急切,像是在求证什么,“我爸妈?刚才树林里的人不是你大哥派来的?和我爸妈有什么关系?” “呵。ncelot低低笑了两声,“原来你还不知道。我大哥派来的人能成什么气候,他们不过是为了把我从你身边引开罢了,真正害得他受了一身伤的,都是你们唐家和江家的人。” 这话声音不大,可是字字都好像尖锐的刀锋割破了她心上的什么。 唐言蹊一下子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再看到男人深色的衣襟上那些更深的渍迹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是她爸妈派去的人? 要……杀他? 陆仰止为什么不说? 他为什么,什么都没告诉她? 也没再面前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满和怪罪。 他甚至没有来质问她是否知情。 可是说到底,无论她知情不知情,他这浑身的伤都和她脱不开关系。 唐言蹊虽然不能想象江姗那种一向以大局为重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冲动幼稚”的报复,然而ncelot把事情一丝一缕摆在她眼前的时候,男人脚下的土壤里滴入的鲜血,好像也不容她去反驳什么。 而且,他还ncelot挡了一枪。 什么时候的事? 她在脑子里迅速回忆着。 不期然想起的却是她在树林里狠狠扇过去的一个耳光。 那时她以为是他派的人,要nce不利。 却原来,是她颠倒黑白了。 “他不是带了人进来吗?”女人开口,声音微不可察地变哑了些。 “他确实带了四个人进来,不过那四个人都在你周围跟着,后来还因为被偷袭死了两个。ncelot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道,“你不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们就算动手你也不会听到动静,陆仰止带来的人枪管上都装了消音器。你一开始听到的枪声根本不是他的人放的。” 消音器。 唐言蹊微微攥了拳。 是怕,枪声吓着她么。 远远的,陆仰止还在看她。 他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了。 她几乎能看清他眼底自信沉稳的漆黑正在一点点褪去,显得愈发虚弱,混乱。 但他还是站得笔直,用一双眸子紧张地把她全部收入眼底,严丝合缝的,不留一点余地。 她见过太多次这样的目光。 从五年前就是这样。 又似乎,其中深藏的内容,比五年前更浓烈了。 “他就算是神仙也撑不了多久了。ncelot道,“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答应我刚才的条件,和我订婚。” 唐言蹊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 ncelot被她笑得不自在,皱眉问:“你笑什么?” 她道:“笑你。” 笑他,如果知道江姗一开始就想扶植他上位,甚至把她派过来接近他也是为了造势给潘西公爵压力,会不会很后悔自己把这一手的好牌打成这副烂样? 说曹操曹操就到,山路上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一大队人就跟着上了山崖,为首的便是一身正装的唐季迟,身边还跟着满脸焦急的江姗。 “言!”江姗一见她便紧张地喊道,“你还好吗?” 唐季迟不着痕迹地抬手拦住了好像要往前冲的女人,一张疏云淡月的俊颜破天荒的沉着,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姗姗,别过去。” 他黑眸一扫四周,很快把局势摸了个清楚,唯独掠过陆仰止身上的时候顿了顿,眼底析出深沉的暗流,“他倒是本事不小,居然还能死里逃生站在这。” 江姗这才注意到那边的男人,只是轻微的怔了下就收回心思,“现在重要的不是他,是言言。” “潘西公爵,能不能请你过来给我个说法。”唐季迟扬起声线,低醇的嗓音散在空气里,连气流都被其中的威严震了三震,“令公子拿枪指着我女儿,是什么道理?” 潘西公爵被人搀着上前,他方才在山下一听说这事就气得差点犯心脏病,此时亲眼见到这一幕,是震惊多还是糟心多,已然分不明白了。 “唐先生息怒。”五个字他哆哆嗦嗦地说了半天才说完,“我这就让这个胆大包天的畜生把伯爵小姐平平安安地送回来!” 江姗冷笑,对外人时一秒钟端起来的气势完全看不出刚才在唐季迟面前还手足无措的样子,“潘西公爵,你儿子又不是个傻的,他能做出这种事,就是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你以为你上去说几句话就管用了?” “爸。”出声的是潘西大公子,脸上亦是莫可奈何的表情,“您还是别过去了。这件事,您和圣座全权交给我处理就是了,我一定不会让您和圣座失望的。” 全权交给他处理—— 唐季迟闻言眸光一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 这话里的含义很微妙。 什么叫“全权”交给他?交给他什么? 爵位么。 唐季迟唇角一勾,这小子倒是会挑时候。 ncelot远远听见这句话,阴沉开口道:“大哥,伯爵小姐已经同意和我订婚了,看来潘西家的爵位,只能我来替你笑纳了。” 他的话音落定,所有人都怔了怔。 就连唐季迟眉宇间的沟壑也深了许多,“你说什么?” 江姗就更是不可置信,好似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你当我女儿是什么,你想娶就娶?你配?” 潘西公爵也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胡闹!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孽障就开始争,兄弟反目让圣座一家跟着看笑话,赶快把伯爵小姐送回来。” 江姗冷着脸看向他,暗忖这老家伙倒是狡猾会说话,三言两语把眼前的事情说成是他们的“家务事”,ncelot因为年纪轻不懂事而开的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她半点面子都不给,抬脚就踢了对方搭好的台阶,皮笑肉不笑道:“我这辈子最讨厌无趣的笑话,就像这种。” 潘西公爵也是个人精,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没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他想了想,道:“圣座……其实这个事情……还是要看两个孩子的意思吧……” 万一是伯爵小姐真想嫁给他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什么理由反对。 更何况,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江姗眼中寒光更甚,这老狐狸还想得寸进尺了? 她还没开口,就听到远处风里有男人凌厉如刀锋的话音响起:“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陆仰止上前一步,因着伤脚步本来应该显得虚浮,可被他一脚踏在地上,山路都仿佛跟着颤了颤。 宋井在树林里都能感觉到那股机锋暗藏的杀气,顿时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潘西二公子说什么不好,非要提这茬,这不是往陆总的枪口上撞么? 和唐小姐结婚? 呵呵,怕是本来不用死的,这下也得去半条命了。 “你看清楚了。”陆仰止感觉到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体力也在一点点下降,所以他更不能拖延,眼神狠戾地盯着前方,道,“这就是你为你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枪过无声。 唯有他手边的女人的肩膀突然被什么东西穿破。 那枚小小的子弹直接爆开了女人的衣襟,血液汩汩流出来。 乔伊愣了下,一秒的空白过后,撕心裂肺的痛楚突然传遍全身。 她大喊出声:“啊——” 对ncelot目眦欲裂,大怒道:“陆仰止!” 包括江姗在内,谁都没想到陆仰止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打破了场上小心翼翼的平衡。 只有唐季迟眼里闪过浓重的一笔思考之色,如削的薄唇抿成一条线,唇梢,似有弧度。 这个陆仰止,手段真是越来越狠了。 陆仰止面无表情地掐着女人受伤的胳膊,掌心一寸寸用力,乔伊疼得死去活来,尖叫着却挣脱不开:“啊啊啊啊啊——” ncelot眼底猩红如血,枪口猛地对上唐言蹊的太阳穴,“你不怕我杀了她?!” “我怕我现在想杀了你。”陆仰止沉声回答,下一秒便举起了枪,“看来你到现在都以为,我留着你的命,是因为她在你手里我不敢开枪。” 第217章 谢你爹妈 lancelot倒吸一口凉气,脚下不确定地错后一步,狐疑又警惕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陆仰止不是因为伯爵小姐在他手里才不敢开枪的? 那是因为什么? “言言。”男人一双黑眸阴沉得如同压满乌云的天空,深处隐有电闪雷鸣之势破云而出,“我要开枪了。” 他说着,把枪口对准ncelot的眉心,嗓音却是与表情完全相反的轻柔温和,像是哄着谁入睡一样,低低道:“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唐言蹊看着他的身躯,磐石般坚硬不移,唯有衣襟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身后ncelot被激怒到咆哮的声音:“陆仰止!你疯了吗!你敢冲着我来?” 就连江姗也都被这意想不到的一幕惊呆,大骇道:“你住手,别冲动!言言还在他手上!” 那些风声喊声都在唐言蹊耳边逐渐消散,她只能听到陆仰止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好似空气都跟着一起颤动,“言言,你信我吗?” 他看她的眼神很深。 信他吗。 唐言蹊有一万句话卡在喉咙里,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几秒种后,唐季迟等人皆是微微变了脸色。 因为他们都看到,ncelot制住的女人,就这么缓慢安详地轻轻阖上了眼帘。 “不是因为我有多相信你。”她动了动嘴唇,用唇语无声地讲述着,唇畔甚至还残留一丝笑弧,“而是,我好像没别的选择了。” ncelot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完全没料到陆仰止会真的对乔伊动手,正如同他没想过真的对唐言蹊动手一样。 可是现如今—— 他眸色一冷,心一横,狠狠道:“陆仰止,你对乔伊做的事情我会全部让她来还,不是鱼死网破吗?你们以为我已经被逼到这个份上还会在乎什么——” 他的话到底没有说完。 因为陆仰止反手一推,把乔伊整个人向着山崖的方向推了出去。 他眼里蓄着老谋深算的睿智和沉铸,好似面前是一局早就胜券在握的对决。 电光石火之间,容不得谁仔细思量,一直撑着唐言蹊后背的人突然就撤了手,她一个踉跄险些跪在地上。 而身后ncelot想也不想就朝乔伊的方向奔去,他的眼球几乎爆裂开来,大声嘶吼道:“乔伊!!” 陆仰止眼睛不眨一下,抬手就是两枪,以肉眼无法追捕的速度稳准狠地命中了男人的膝盖。 连声音都没有,唐言蹊只看到飞奔的男人猛地跪在了地上。 ——什么世家什么贵族,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她生前被人逼到了这里,走投无路之下,就从我眼前直接跳了下去。 耳畔又响起男人咬牙切齿的话语。 目光尽头ncelot跪倒在地,手里握着尘土飞沙,却没有抓住女人的衣角。 为了誘他放开唐言蹊,陆仰止那一推没有刻意控制力道。毕竟,若他不把乔伊真的推到悬崖边缘ncelot又怎么肯在不经思考的情况下就冲过去救人? 然而,此举的后果便是,乔伊ncelot的眼前,即将像他记忆中生母跌进悬崖的样子,从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跌下去。 那是种怎样刻骨铭心的痛楚。 儿时无力保护母亲,长大了也不能留住爱人。 唐言蹊丝毫不怀疑,如果这一幕再重演一次,能活活将他逼疯。 乔伊胆子再大,到底也是个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孩,在死亡边缘露出了无比惊恐的神色,“救我,救命,救命啊!” ncelot一双裤管都染着血,还奋力地朝那方向爬去,撕心裂肺地喊:“乔伊!” 也就是那一秒钟的事,唐言蹊伸出手,猛地拉住了女人绝望递出来的手。 乔伊的身影跌向悬崖,力道大得把她也跟着往悬崖下拽去,陆仰止沉着的五官线条终于被打碎,扭曲成了骇人的形状,惊与怒与恐惧交织并现,“言言!放手!”他大步跨出去,却终究力不能及,身上的伤让他只走了一步就跌在了地上,“言言!” 她为什么要救她? 她怎么会—— 饶是陆仰止对局势掌控得再好,却也漏算了唐言蹊会冲上去救人这一环。 “救命!救命啊!”乔伊半边身子已经在悬崖之下了,她单手扒着崖岸,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唐言蹊不肯放手,“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余光里是万丈深渊,腿脚完全没有重心地虚浮在这里,跌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她连看都不敢看。 山谷里的风继续吹着,她就像被挂在悬崖上的藤蔓,摇摇欲坠。 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听到女人灌了冷风的沙哑的嗓音:“别他妈喊了。” 唐言蹊拽着她,从小臂到指尖每一寸筋脉都绷得很紧,额头上冷汗俱下,她咬着牙,道:“别他妈喊了,烦不烦?!抓紧我,你死不了!” 她能感觉到力气正在一点点流失,忽然听到陆仰止凌厉暴躁的怒喝声:“都愣着干什么,快上去救人!” 潘西公爵被他的雷霆之怒吓得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变故又实在太过惊人,他反应了好半天才讷讷道:“乔伊,乔伊……” 几人同时冲上去,左右开弓拽住了乔伊的手臂,唐言蹊亦是被人拖着坐在了离崖岸数米开外的地方。 她惊魂未定,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仿佛能想见刚才目光所及的万丈深渊。 眩晕感和无力感冲击过脑海,她的五脏六腑都如同失重一般,不停地下坠。 直到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唐言蹊在颤抖,抖得手脚都发冷,那怀抱分明还带着血腥的味道,胸膛却炙热结实又有安全感。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拽着谁的衣衫嚎啕大哭。 “言言!”男人埋头在她颈间,像是捧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不肯松开分毫,语气再也不似寻常的冷静克制,而是从深处缓缓渗出许多浓稠到化不开的情绪,那是怒火,是无法从惊痛中剥离的怒火,“你怎么敢做这种事!你不要命了吗!” 刚才那一秒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什么东西撑爆了。 没办法思考,没办法行动,甚至不敢去看面前发生的一切。 “你真的要把我逼疯了。”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字字都烙在骨子里,“同样的事,再来一次,我真的会疯……” “手……”唐言蹊哆哆嗦嗦地开口,“断了吗?” 陆仰止捧着她的胳膊,薄唇在她脸上胡乱吻了几下,急切道:“没有,没事的,我这就带你下山去看医生,不会有事的,嗯?” 唐言蹊心跳得实在太快,说句话都疲倦得仿佛在透支生命,被男人抱起来时,也无暇去思考他哪里来的力气抱她。 宋井从林子里冲出来,见状忙道:“陆总,我来!” “让开。”男人英俊的眉宇间满是隐忍,“车呢?” “车,车就在附近!”宋井道,“医生也在,都在!” 陆仰止抱着女人一步步往他指的方向走,明明刚才已经腿软得走不动一步,现在抱着她,却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步履踏得极稳极重,生怕怀抱有一丝不妥会惊了怀里的人。 路ncelot身边时,忽听跪在地上的男人道:“陆仰止,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仰止未达,甚至未做停顿。 “为什么要救我?ncelot这样问。 男人总算顿住脚步,无波无澜道:“说了你也不会懂。” ncelot闻声好半天都没缓过神,视线在冰冷稀薄的空气里搜寻着什么,最后聚焦在远处的乔伊身上。 他刚想向那处爬过去,就听头顶落下冷漠又寡淡的嗓音—— 因为那男人全部的温情都给了同一个人,所以给其他人剩下的,就只有冷漠和寡淡,“其实,我刚才有四次想亲手杀了你。” ncelot一怔。 “没有动手,也不是因为她在你手上,所以我怕了你。” 陆仰止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回头看看,那片树林里都是唐家和江家的狙击手,他们如果想一枪爆了你的脑袋,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包括刚才。 ncelot放开唐言蹊去追乔伊的时候,陆仰止连法两枪命中了他的腿,也并非致命部位。 或者说,正好相反,是他这两枪阻止ncelot追到悬崖边去、和乔伊一起殉情的可能。 ncelot怔然抬头,目光空洞地望向他。 良久,他诡异地笑了下,“陆仰止,你想在我面前惺惺作态装好人吗?”笑声从小到大,止都止不住,“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 “你的感谢值多少钱?”男人无动于衷,眼角眉梢沉峻的压迫力一分都没散去,丝丝缕缕都压着人心,“我需要?” 桀骜中满满都是摧枯拉朽的嘲讽。 几秒种后,陆仰止却忽然话锋一转道:“要谢,就谢你爹妈,给你取了这么一个争气的名字吧。” 第218章 还不如杀了 跪倒在地上的男人像是完全不能理解陆仰止的话,止住了笑声,看着他。 那眼神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冤魂死鬼一般,固执到令人毛骨悚然,“名字?” 男人的嗓音淡而沉稳,“不然你以为她凭什么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冲到悬崖边替你救人?” ncelot怔了下,眼底渗出不可思议的光泽,盯着他怀里的女人,半天不肯移开视线。 “你和你女人的两条贱命没什么稀奇。她今天做的这些,只是在还她欠别人的。”陆仰止说完这话,余光扫过男人怔忡的脸,唇梢勾起冷笑,“让你捡了个便宜。” “她欠别人的……ncelot喃喃。 是了,他不瞎也不傻,他感觉得很清楚。 每当伯爵小姐盯着他的脸时,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拉远的。 那略带温度的视野尽头,看到的,究竟是谁的脸? 回过神时,发现陆仰止正居高临下地用一种类似同情可笑的眼神看着他,瞬间就在他的自尊心上划了一道血口。 ncelot找到一丁点空隙就不遗余力地开始反驳,“那也是她欠的!她怎么想怎么做,和你有什么关系?!” 男人英俊的眉峰微微蹙起,再懒得和他继续纠缠,抱着女人便举步往山下走。 “陆仰止!”身后男人还在咆哮,“就算你救过我,但你对乔伊做的事,我绝不会姑息!” 潘西大公子彻底听不下去了,两步走过去,狠狠一脚踹在他胸口,“你个废物,少说两句丢人现眼的话吧!” 他说完,蹲下身子拎ncelot的衣襟,面色隐隐透着狰狞,“你还不懂?那个男人他根本不在乎你这点隔靴搔痒似的报复,他也根本没想救你,他甚至恨不得让你和乔伊都去死!他只是为了那个女人!明白吗!” 因为那个女人不想他死,所以陆仰止哪怕再怒、再痛,也全都咬牙忍了下来。 ncelot被他摇晃得头脑发晕,许久没能开口。 倒是前方抱着女人的身影闻言顿了顿。 “潘西大公子既然看得清楚,我就再送你几句话。” 陆仰止说着,双臂好似灌入了金属般刚硬坚强的力气,把他怀中的女人完完全全护在他撑起的一方天地之间。 “别用你低级又龌龊的思维去衡量所有人。”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潘西老公爵的方向,黑眸里覆着锋芒凛冽的鄙夷和轻蔑,“生在潘西家,这么多年就只学会了怎么迎风谄媚、虚与委蛇?” “连狗都知道忠诚,连乌鸦都知道反哺,连狼和家雀都能为伴侣殉身守节。像你们一样身居高位的人是不可能拥有感情的?”陆仰止低低一笑,每个字却掷地有声的沉重,“那只能说明,你们连畜牲都不如。” “这个世界上多得是人真心待她。愿意为她牺牲性命的,陆仰止就是第一个!” …… 唐言蹊不知道自己在黑暗徘徊了多久。 周围的空间一圈圈缩小,像是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呛进她的肺腑里。 窒息着,她的身体随着这无底的黑暗一起下沉,下沉…… 突然,从正上方漆黑的天幕上,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刺眼的光芒滤进来,有一双手也从那处伸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她下沉的身体。 伴随着低沉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言言!” 最后一声悲恸又凌厉,唐言蹊猛地睁开了眼。 额头上沁出薄薄一层冷汗,她的嘴唇,双手,浑身都在抖。 见她醒了,江姗赶紧按下了护士铃,起身探到她面前,“言言,你怎么样?” 女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分别抬手点了自己的额头、胸口和左右肩膀,“我主保佑,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已经发烧烧了两天两夜了。” “妈……”唐言蹊眯着眼睛,觉得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意识又在不受控制的涣散。 江姗忙握住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因为病了的缘故,唐言蹊竟在一贯冷漠的女人脸上看到了不常见的关切。 那么清晰,清晰到让她哽咽。 “是妈妈不对,不该让你去跳潘西家那个火坑。”一提起这事江姗就咬牙切齿。 她是怎么也没料到潘西家居然是这么一群妖魔鬼怪,一个个表面上瞧着人模狗样的,其实内里扭曲得吓人。 助理肖恩在旁边也心有余悸地附和:“是啊,后来抄家的时候,发现他卧室里挂的画全都是骷髅白骨、深海悬崖,真是人不可貌相。” 唐言蹊虽然无力思考,但肖恩话里透露出来的东西实在太明显,她微微睁大眼睛,气若游丝地开口:“抄……家?” 床边女人脸色一僵,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多嘴的肖恩。 肖恩立马捂着嘴退到一边去了。 “你好好休息,别想这些事情。”江姗又恢复了平素里那张高冷疏离的扑克脸,对着唐言蹊叮嘱,“这些事情我和你爸会处理好。” 正说着话,护士就来给她做检查了,江姗趁着这会功夫出门接了个电话。 她一走,唐言蹊就又睁开眼,看着一旁退到墙角守着她的肖恩,问:“抄了谁的家?” 这话等于白问。 还能有谁? 肖恩赔着笑,没吭声。 唐言蹊平躺在床上,任护士在她身上摆弄,一双褐色的眸子里沉淀着深深浅浅的影,“我爸妈把潘西家抄了?” 肖恩揣摩着她的语气,一时间居然听不出来是喜是怒,但他直觉大小姐话里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味道。 他慌忙摇头道:“不是圣座和唐先生,他们怎么会做出抄家灭门这么狠的……” “抄家灭门?” 肖恩恍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头埋得更低了。 唐言蹊撑着床垫,喘了口气,疲倦又郑重地重复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我要听实话。” 肖恩迟疑道:“真的不是圣座和唐先生,是……陆总。”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女人的脸,没在她苍白的眉眼间发现太明显的波动,暗暗松了口气,继续道,“是陆总一回来就下了命令,直接把潘西家的生意架空了,但是潘西家毕竟还有身份摆在那里……” 潘西家虽然不比town家,可怎么说也是百年世家,陆仰止能从经济上击溃他们,想撼动根基却到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是大家都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教廷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谁不知道美第奇家这一任家主路易公子是出了名的铁血手腕,美第奇家在他的掌管下,半边势力都伸入地下了。也不知陆总是怎么请动了他,他没一个晚上就把潘西家所有的黑材料收集齐了,稳稳扔在了圣座面前。 一向不问世事的唐先生看完以后也黑了半张脸,直接扔出两个字:“削爵。” 圣座一拍桌子就应了。 肖恩等人在旁边看得是胆战心惊。 自从三十年前leopold家那位nancy小姐倒下以后,欧洲许多年没再出过这么大的家族一朝一夕没落无影的事了。 而圣座和唐先生就更是奇怪,明明前一天还在派人暗杀陆总,后一天却在这件事情上如同和死敌达成了诡异的共识。 那男人要整死潘西家,他们就顺手削爵帮他一把。 说起来,也不过都是为了大小姐受的这一身委屈吧。 后来抄家的时候,圣座看着那一屋子画恶心得不行,唐先生也打量着满室阴暗幽沉的色调,淡淡道:“那ncelot素来在圈子里就有胆小怕事的风评,连多跟别人说句话都脸红,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心里藏了这么多事、还瞒了这么多年的。” 他还说,人在社会上行走,戴张假面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竟然能把内心的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让任何人瞧出端倪。 这样的人,是做大事的料,可惜他没有沉住气,也选错了敌人。 但凡当初他选择了再忍两天,圣座估计会直接把潘西家的爵位交给他。 也就不会再有后面这一场闹剧了。 唐言蹊听了他的话,不知所思,眼睫缓慢地垂下来,手指也把床单攥紧了几分,干涩地开口道:“抄家灭门……”她重复着这几个字,又问,“他把他们都杀了?” “那倒……没有。”肖恩眸光闪了闪。 不过那种下场,其实还不如杀了直接。 肖恩道:“大小姐,您还是先躺回去吧。千万别让圣座回来看见,不然又要发脾气了。” 唐言蹊抿着唇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抬眼道:“抄出来的东西都放哪了?我想去看看。” “都是些画,怪恶心的。”肖恩不赞同地摇头,“您还是别去看了,我觉得这个人,这里有问题。” 肖恩点了点脑袋的位置。 唐言蹊被他煞有介事的表情逗笑,躺回了床上,闭上眼。 或许是她的眼睛生得太美,方才睁着眼时,肖恩的注意力都只在那一双妩媚天成的眼睛上。此时她闭上了眼,他才注意到她眉间淡淡的青灰和疲倦。 肖恩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直到忍不住了,才问道:“大小姐,您不问问陆总的事吗?” 第219章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 床上的女人闭着眼,话也不说,就像没听见他有此一问。 肖恩于是也无声地叹了口气,退到了一旁。 …… 急救室外。 保镖看他已经不眠不休奔波忙碌了两天,不由得低声开口道:“宋秘书,你也回去歇歇吧,陆总这边我盯着就行。” “你盯着我不放心。”宋井摇头,“还是我自己来。” 陆总这已经是两天里第三次进急救室了,每一次都是命悬一线。 医生从他身体里陆陆续续取出了四枚弹头,他甚至没有让人打麻药,因为做完手术当天下午,他就忙着要安排许多事。 他抄了潘西公爵的家,潘西家的直系亲属全部因此遭殃,连带着家里的保镖、佣人一起,统统卖去了非洲矿场当矿奴,并且除了籍贯,没收了护照,也就相当于,一辈子都别想再回来。 他叮嘱这些事的时候,英俊淡漠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显而易见的情绪,就连语气都一如既往的平和冷静,宋井却听得心惊胆战。 那种地方——瘟疫横行,气候严酷,男盗女娼,对于那些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千金们来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可怕。 当晚,在潘西家的花园里,哭嚎声久久回荡,彻夜不绝。 陆仰止没有亲自去看,而是路易公子带人去抄的家。 宋井就跟在他身边随行观望着,看到那些所谓的贵族们跪在地上,像蝼蚁一样爬到路易公子脚下嚎哭,求他网开一面…… 他暗自觉得于心不忍,抬头却发现男人一双幽绿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那张迟疑犹豫的脸。 路易微微弯着唇,似笑非笑,“怎么,心软?” 宋井咬牙,“不会。” 男人点了根烟,像是对面前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你要是知道这些人的忠心有多廉价,就知道自己现在的心软有多荒唐可笑了。对豺狼虎豹,一秒钟的犹豫就能害死你。”他吐出一口烟雾,淡淡道,“这些,陆仰止没教过你?” 宋井低着头不说话。 他的确是……没见过这样的行事风格。 陆老将军是个铁骨铮铮的大丈夫,从来不屑用这种残酷无道的手段,教出来的后辈也是一个比一个正人君子,风度翩翩。 他也听说过,路易公子当年可是连自己亲生父亲和哥哥都能眼也不眨一枪爆头的狠角色。 “你们东方来的人怎么都这么婆婆妈妈?”路易嗤笑一声,视线拉远了些,望着天边一轮明月,不知想起了谁,“跟她一样。” 善良得无可救药。 宋井闻言,有些错愕地抬头,“您说的是?” “我小时候。”路易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直,单手搭在膝盖上,指尖的星火明明灭灭,别提有多随意性感了,“被我爸拿去当人质扔在了江家,江姗废了我一条腿,喏,就是这条。” 他曲着的腿脚点了点地面,比起右腿,左边这条确实显得不太灵活,宋井一开始还以为是他穿的马靴不合脚,原来是这么回事。 再听到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不禁被这个男人的胸襟气魄所震慑。 “后来呢?”宋井低声问。 路易眯了眯眼睛,烟雾缭绕着,虚化了他眼中冷酷的光,隐约浮现出了些颜色不同的温情和笑意,“后来有人误打误撞进了关我的园子,恰好那天我刚被江家人打过,浑身是血,她胆子也大得很,竟然也不知道害怕。” 就那么,一点点试探着走到他面前,轻手轻脚地为满眼戒备的他裹了伤。 “那个女孩是……” 路易睨他一眼,吐出青白色的烟雾,“她叫孟不悔,正好你也是东方来的,给我讲讲这名字什么意思。” 孟——不悔? 宋井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磕在地上了。 这个世界这么玄幻吗? 孟不悔,那不是郁城江大公子的青梅竹马么! 听说江一言在娶傅靖笙之前,一直和那位孟小姐两情相悦的。 傅大小姐是借着双方父母的交情强势逼婚上位的,一来就把孟小姐排挤得远走他乡。 后来,傅靖笙怀了孕,被困雪山,正好就是江一言追着孟小姐到了国外的那天。 还有许许多多坊间传闻,孰真孰假,旁人无从得知。 只是宋井闲来无事也听秘书科的女孩们说过不少,无非都是说傅大小姐自作孽,不可活。 孟不悔和路易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宋井看到男人鹰隼般的眸子里透出的不耐烦都好似带着一股野性的杀意,和陆总那种不声不响温温淡淡的压力不同,他整个人寒毛都竖起来了,忙收起心思道:“不悔就是,不后悔的意思。” 路易听了这话,愣了几秒,把烟头随意一扔,一鞋底踩了过去,仰着脸就躺在了地上。 耳边还有此起彼伏的哀嚎痛哭声,他这里却安宁祥和的自成一方天地。 就像是,把这凶狠无情的生命里全部的温柔,都拿来回忆一个女人。 “傅靖笙还好?” 冷不丁的这么一问,让宋井有些回不过神,“您知道傅大小姐?” 岂止知道。 路易意味不明地扯开些唇角,“当年她被困雪山流产的事,有我的责任。” 宋井觉得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瞳孔微微缩紧,不敢再往下问了。 恰好路易也不打算说了,就望着月亮,眸光淡淡的。 很久之后,就到宋井如果不是看到他睁着眼睛,几乎要以为这个人无声无息死在这里了,忽然,却听他道:“不悔因为这件事情一直不肯原谅我。她觉得是我害了傅靖笙肚子里的孩子,害得她和江一言蹉跎了这些年,你说,她是不是个傻姑娘?” 为了别人的幸福。 或者说,为了江一言那男人,能对他避而不见。 宋井捏着眉心道:“听说孟小姐是江家的养女,江大公子的义姐,姐弟情深,她当然会维护江公子。” “姐弟情深。”路易嘲弄地勾唇,“你就是直说她心里放不下那个男人又怎样?那男人都和别的女人结婚了,他已经不要她了,还傻得像个什么似的。倒真应了她这个名字,死都不后悔。” “……” 宋井沉默,无言以对。 江大公子对前妻的好那真是有目共睹的。 这孟小姐,又是什么情况? “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路易扶着额头轻笑。 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宋井的错觉,他似乎在这个让天地都惧怕忌惮的罗马战神的脸上看到了一层浓烈的落寞。 古老的诗句说,问世间,情为何物…… 此时他站在急救室外,又不禁想起了这句话。 是不是因为这些人的人生都太过辉煌灿烂,所以上帝总要为他们安排一些缺憾? 像孟不悔之于路易,像傅靖笙之于江一言,像唐小姐之于陆总。 他光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都已经身心俱疲了。 急救室里的男人被推出来以后,医生满脸严肃地叮嘱他:“这次就算锁也要给我把他锁在病床上,再乱跑,命就别想要了。” 保镖和宋井无奈地对视一眼,同时叹气,“我们尽量看着陆总。” 这哪是他们能看住的呀? 只要稍微好些,能坐起身来,他就要往隔壁病房跑。 这两天来来去去的三四回了,差不多每次都是体力不支被人抬回来的。 宋井边叹气边看了看旁边病房的门,问道:“伯爵小姐怎么样了,醒了吗?” 一听他问这个,病床上的男人忽然眼皮动了动,一双乌黑如泽的眸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看了过来。 虚弱归虚弱,给人造成的压力却一分不减。 医生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气急败坏道:“就你伤的最重还就你最不老实,人家只是发烧,你是要送命的,知道吗!想死就别来医院!折腾人好玩吗?” 宋井和保镖同时默了。 此处不比榕城,提到陆仰止三个字谁都敬畏三分,在这帮宽额方颔的洋鬼子医生面前刷脸根本不管用,刚才陆总从唐小姐病房回来头一阵犯晕,被拖进急救室之前还遭了几个医生轮流教训。 想想都唏嘘。 可是陆总就是不听,怎么说怎么不听,一颗心恨不得长在隔壁病房了。 如果不是江姗和唐季迟勒令禁止,怕是陆总早就让人把他的病房也搬到隔壁了。 “她到底醒了没有。”陆仰止开口,嗓音像是被钝刀划开的,沙哑又沉重。 医生摇摇头:“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她醒了,早就醒了。” 男人微蹙的眉头这才解开,躺在床上,像是了了一桩心事,“嗯,醒了好。” 周围的人皆是无言,等待着他即将说的“扶我过去看看”类似的话。 可他却良久都没再继续说什么。 最后居然还是宋井最先忍不住,问道:“陆总,您怎么不去看她了?” 男人低眉看着自己的衣衫,上面隐约有着伤口崩裂后的血迹,连纱布都透着殷红,语调一贯的风平浪静,“等她睡了我再过去,现在这样,会吓着她。” 宋井鼻尖一酸,“陆总……” “而且。”男人低低淡淡地笑着,自嘲落寞之意却深入骨髓,“她也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不会赶我走。” 第220章 来找我,有事? 是夜。 vip病房的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打开。 宋井推着轮椅上的陆仰止出门,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隔壁病房折腾了一下午,又是输液又是打针又是做各种化验检查,陆总出了手术室就一直听着隔壁的动静,还勒令他们不准发出一丁点声音,听到这会儿隔壁安静下来,想着唐小姐大概是睡了,他才重新拆换了绷带,让宋井推他过去看看。 门外的保镖见了是他,眉头皱得老高。 他们多多少少都听说了大小姐和陆总之间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 本来圣座是下了死命令不准他来探视,不过被唐先生轻描淡写一句“孩子的事,你让孩子自己处理”给挡过去了。 那时候圣座很不高兴,脸都快拉到地板上了,唐先生见状也只是冷静地说:“他中了四弹都能把人从悬崖上抱下来,你觉得你派两个人就能拦得住陆仰止吗?” 这个世界上,除了言言对他冷漠无情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靠近她的脚步和对她的执念。 保镖相互对视了一眼,到底还是象征性地拦了拦他:“陆总,我们大小姐已经休息了。” “我知道。”男人英俊的眉目凝然未动,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苍白,不过却半分也不会折损他寡淡而矜贵的气质,“我只是进去看看,不会吵醒她。” 保镖委婉地劝道:“夜深了,您也还病着,不如回去先睡一觉养养精神,明早再来。” “见不到她,我睡不着。” 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想都没有多想。 他丝毫不在意别人看他的眼神,也丝毫不考虑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他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来说,讲出这番话有多难为情。 宋井很是激灵地递了两根烟上去,“二位通融一下,我们陆总进去看看就出来,绝不多留。” 陆仰止闻言忽然冷不丁地抬起眼帘,眼里含威不露,淡淡的全是警告。 宋井当即就如造雷劈,开始反思自己是哪句话说的不对劲,紧接着就听男人淡漠低沉的嗓音缓缓道:“别在她的病房门口抽烟。” 两个保镖也醒悟过来什么,立马反手把烟推了回去,正色道:“陆总想进去就进去吧,这烟我们是不能要的。” 宋井于是摸摸鼻子,把烟又收了起来,轻轻按下门把手,总觉得背后男人用一种极具压迫力的眼光望着他,就好像他敢闹出一丁点响动,他能在这里用眼神废了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 能听到“滴答滴答”点滴的声音。 两间病房的摆设陈列完全对称,所以宋井退开以后,陆仰止一眼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女人。 床头开着一盏橘色的小灯,灯罩将四散的光晕拢在这一隅角落,暖洋洋地铺在女人妩媚姣好的容颜上,又像支鬼斧神工的画笔,勾勒着她精巧的鼻尖,莹润的唇瓣,细软的眉头,还有蝶翼一样轻薄的眼睫。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梦幻而美好。 陆仰止一下子有些不清楚,眼前的场景是不是因为和他梦里的场景重叠,所以才显得那么梦幻美好。 他上次见她这样睡着的时候,还是很久很久之前。 久到,几乎快要想不起来了。 不过凑近了,便能很轻易地看出,她眉眼间那股无法忽视的苍白和病态。 陆仰止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忍不住就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脸蛋。 身后忽然传来低而轻的咳嗽声。 是江姗留下来的保镖。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告诫他,不准碰她。 宋井就站在门外一步之遥的地方,望着屋里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小心翼翼的男人,总觉得心里酸得要命。 他想起下午男人叮嘱的事情,硬生生收住这种千回百转的情绪,看了看表,中国时间大概已经到了早晨,赶紧掏出手机走到走廊尽头拨通了一个电话。 陆总那时候说,让他把相思带过来。 唐小姐不想见他,难道还不想见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宋井清楚地记得当初唐小姐是怎么费尽心机受尽委屈地想要讨女儿欢心的。 当母亲的人,心肠总是软。 可是就从陆总最近和唐小姐的几番接触来看,唐小姐连问都没问及过相思的事情。 好像她早就忘了在遥远的中国大陆上,她还有个亲生女儿。 …… 陆仰止就这么安静地在病房里呆着。 门外保镖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背对着他们,坐在轮椅上,真的是半点动静都不发。 保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纷纷在想,这人会不会其实已经坐在轮椅上睡着了? 可是每当他们这么想时,男人总会好巧不巧地伸出手去,动作轻缓平淡地为女人掖好被子,手掌在被面上拂过,好似这就是离她最近最近的距离了。 后来,他不知怎么想的,拿起了床头柜上的小刀,削了一个苹果放在瓷碗里,用牙签扎着,推到她枕边。 然后抬头调整了下输液管滴液的速度,还将她放在沙发上的外套拿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忙来忙去的,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男人才自己划着轮椅准备离开。 他眼里的暗色很浓,可还是遮不住其中的孤冷和落寞。 比他来时更浓,浓得能轻易击穿人心。 保镖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放他离开,再回头准备检查一遍屋里的情况时,猛地发现床上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输液管出神。 “大小姐。”他们赶忙上前,“您怎么醒了?是——哪里不舒服?” 唐言蹊撑着床垫想坐起来,二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升高了床头,又垫了块软垫给她,“还是有人吵醒您了?” 女人捏了捏眉心,沙哑开口:“没有。” 她真的不是被吵醒的。 她是一直就没睡。 保镖又关切道:“您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 话没说完,余光就瞥见了她床边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一小碗削得很用心的苹果。 心中蓦然一震,有种不可思议到荒唐的感觉—— 陆总难道是知道大小姐没睡着,所以才做了这些事? 那么,他也是知道大小姐醒着却不愿意睁眼看他,所以才难过? 唐言蹊亦是不知所思地瞧了眼那碗苹果,半晌才别过头,淡淡道:“扔了吧。” 保镖不敢多说,“是,小姐。” 唐言蹊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带着熟悉的气息,让她很想把自己的鼻子都堵上。 那个男人总是强势的,连存在感都强势得可怕,但凡是他去过的地方,或多或少总会留下他的痕迹。 如影随形,甩不掉的痕迹。 唐言蹊心里突然烦闷得厉害,声音也冷了三分:“把窗户打开,我不喜欢这屋里的味道。” 味道? 保镖愣了好久,吸了吸鼻子,这哪有什么味道? 见到女人脸上愈发浓烈的焦躁,他还是忙不迭地跑去窗边,将窗户开了个小小的缝隙,“大小姐,夜里凉,开窗户的话您把衣服披上。” 唐言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口道:“在沙发上,给我拿过来。” 说完这话没有一秒,她就发现外套其实就在她伸手可以够得到的椅子上搭着。 心瓣不受控制的紧紧蜷缩了一下,那感觉来得太迅猛太让她猝不及防,她整个人都僵硬了。 手在半空中攥了个拳,最后缓缓落在柔软的被面上。 陆仰止。 又是他。 都是他。 怎么,全都是他。 他可以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地闯入你心里,也可以静水流深不声不响地围绕在你身边。 无论哪种,都是她现在不敢要也不想要的累赘。 他猜到她嗜吃如命,有零嘴一定会想吃,所以削了一碗苹果。他也猜到她一定会开窗驱散那些他的味道。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正如她捅过去的刀能扎在他心上一样,他给予她的这些,也好巧不巧都是她所需要的。 唐言蹊很讨厌这种感觉。 温水煮青蛙般的感觉。 他话也不说一句,让她连拒绝都无从拒绝。 闭了下眼,她道:“把我的鞋拿来。” 保镖惊问:“大小姐?您要下床?去卫生间吗?” “拿来。” “是。” 唐言蹊穿上鞋,拔掉了输液管就走出了房间。 保镖跟在身后,看到她一出门就转身又进了隔壁病房。 宋井正在千方百计地劝着床上看书的男人早点休息,陆仰止也无动于衷地看着表拒绝过他很多次,每次都说,再等一等。 宋井不知道他在等什么,直到身后的房门被人几乎粗鲁地推开,他不悦地冷眼瞪过去,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又没规矩的家伙,却在看到那抹身影时直接怔在原地。 “唐……”唐小姐?! “我猜你也差不多输完液了。”床上的男人低低笑着开口,声音越过了宋井的肩头,直接传到门外表情冷漠的女人耳中。 就着夜色如水,连平静都显得温柔,“来找我,有事?” 陆仰止边说边从床上起身,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眨地圈住门口的女人,走到她面前,似乎是想伸手把她拉进来,最终却没有动作,只道:“进来,楼道里冷。” 第221章 我爱你 “不用。”唐言蹊下意识侧了侧身,好似在躲避他根本没伸过来的手,眼神比窗外的月色还淡凉,“我只是过来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陆仰止比她高出许多,看着她时需要微微垂眸,因而更加重了他原本就漆黑的眼睛里那抹深沉的色泽。 他的语气倒是平淡,没什么太出乎意料的变化,“你想跟我说的话,一两句说不完。现在是半夜,站在门口聊天会吵到其他病房的病人。” 女人拢在长袖下的手指紧紧攥了个拳。 她与他对视着,更像是种对峙。 这个男人永远都知道怎么说话能戳在她心上令她不得不在意。 陆仰止看到她有些不耐烦的反应便知道,这是她犹豫了的征兆。 他不着痕迹地加了码,嗓音依旧稳重,字里行间皆是把一切掌控在手里的冷静,“这里是医院,门外又都是你爸妈的人,你不用担心我对你做什么。”他说到这里时,嘴角勾起半分嘲弄的弧线,“你该不会连一个病号都害怕?” 以他的伤势来说,“病号”两个字,实在是太委婉了。 唐言蹊默默回忆着方才肖恩走时告诉她的—— “大小姐,虽然您可能不想问,但我觉得还是告诉您为好。陆总就住在您隔壁,您自己千万要小心这个人,不要单独和他见面。毕竟……圣座和唐先生曾经派了狙击手去取他的性命,他不可能不怀恨在心。我们都看得出来陆总对您有情意,不过保险起见,您还是小心为上。谁知道这份情意值几个钱?” 这份情谊值几个钱。 唐言蹊听到这话时就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陆仰止从头到尾都知道是江姗和唐季迟派人去伤他,可他有那么多机会来质问她,却每次都选择了沉默。 其实唐言蹊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不问。 他不问,她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难受得很。 “宋井,去把我的外套拿来。”男人看到她呼出的空气在冰冷的楼道里形成淡淡的雾,皱眉吩咐。 宋井赶紧去了,男人抬手接下,却发现单手没法为她披上外套。 唐言蹊缓过神来时,抬眼就撞上他自己正费力地想抬起两只手臂的动作。 旁边宋井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眼里流露出浓浓的担忧,嘴型好像是在说:“陆总,您的伤……” 即使是在这样光线不算明亮的地方,她也清晰地看到了他一边肩头沁出来的血色了。 这人是伤得有多重? 未经思考的,这个念头就蹦进了她的脑海。 见不到他时,她可以阻止自己主动去想有关这个男人的一点一滴,可他就这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那么大那么强势的存在感,避都避不开。 “唐小姐,算我求您了。”宋井边扶着男人边苦着脸道,“您就进来说吧!” 唐言蹊颦了眉尖,又对上男人古泽般无波无澜的视线,其中对自己的无能没有丝毫羞愧和难为情,只是抿着唇,硬邦邦道:“言言——” “别这么叫我。”她下意识打断他,对身后的保镖道,“你们两个,一个跟我进来,另一个去叫护士过来。” “是,大小姐。” 陆仰止一直注视着她,看到她一脚跨进来时,脸色才稍稍平复了些,低声道:“去那边坐。” “你回病床上躺着吧,我不想等会儿护士来的时候直接把你推进太平间。”唐言蹊与他擦肩而过,眼神都没斜一下,“到时候反倒会有人说我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害死自己救命恩人了。” 陆仰止的脸上蒙着浅浅的阴霾,俊朗无俦的五官被那阴霾包裹着,像是阴云遮蔽了清朗皎洁的月光,线条的一笔一划都不如当初那么意气风发。反倒……像是折戟沉沙,输得一败涂地。 不知,是光线所致,还是他的情绪使然。 唐言蹊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宋井很快沏了杯茶送到她眼前,熟悉的香味让她阖了下眼帘,下一秒便冷冷清清地开口拒绝:“我已经不喝茶了。” 宋井和陆仰止皆是一怔,后者的反应相较于惊讶,更像是沉凝,“不喝茶了?” 他揣摩着这四个字背后可能存在的含义,只觉得心脏都绞着难受起来。 “陆仰止,我今天过来只是想跟你算算账。”她说着,不留喘息之机,也不给他插话的余地,“首先我谢谢你救了我,也为我父母对你的所作所为道歉。这件事我并不知情,但不代表我就不用负责。她们既然是为了我才去伤害你,那我也要负连带责任。” “负责?”男人寂静深讳的眼底微微起了个漩涡,“你打算怎么负责?” 唐言蹊顿了顿,道:“你的医药费肯定不在话下。” “我不缺钱。” 唐言蹊早料到他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丝毫不意外,从善如流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以为我不提,你就会顺其自然让它过去,当做没发生过。”男人走到她面前,低眉望着她,眼里蓄着很深的笑意,“我没想过你会主动来跟我谈这件事,说要对我负责。” “不是对你负责。”唐言蹊更正了他的用词,“是对我父母的过失。” 男人勾了勾唇,“对我来说都一样。他们没能杀得了我,就要承担我活下来给他们造成的后果。这件事,我原本打算亲自和他们交涉。” 他差点死在那些人手上,罪不及她,但他也不能就这么白吃了亏。 唐言蹊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皱眉,“你……” “不过你来找我,让我很开心。”男人认真看着她,“左不过你知道我真正想从他们手里要的是什么,如果你能直接和我谈,这件事会简单很多。” 他从他们手里要的是什么。 女人的指甲无声扣进了掌心。 那不是再明白不过么,他要的就是她。 “是你先来我父母的地盘上闹事的,陆仰止。”女人眼神冰凉的看着他,好像要把他英俊的影子冻结在目光之中,“我既然是来算账的,就不可能只算我欠你的。还有,你欠我的。” 男人胸膛微微一震,高挺的鼻梁里半晌溢出一个鼻音,“嗯。” “我是欠了你很多。”他这样说,嗓音低低的,沉甸甸的。 “所以我为你付清医药费,你滚出我的视线。”她道,“我们两清。” 陆仰止看了她好一会,岑薄的唇扯了扯,露出一个不是笑的笑,“听起来好像是你吃亏了。” 他欠她的那些,拿命来还都不够。 她竟然说要两清。 “你误会了。”唐言蹊漠然启齿,那眼神让陆仰止忽然如坠冰窖,他几乎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冰雪,那么冷,那么寒,那么空旷,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这是我开出来的条件,前天在悬崖上——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死在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我答应ncelot结婚而已,所以你对我的营救,未见得是真的营救。你想拿它来换我对你的感激,没问题,我感激你,但你若想拿它来得寸进尺交换什么其他条件……” 她忽然弯了唇,笑了,“我也可以收回这份感激,反正我从来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陆仰止沉默了,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沉了。 是,现在是她说了算的时候。 她高高在上可以施舍给他一份感激,也可以高高在上对他自以为是的付出视而不见。 谁让他爱她。 谁让,他对不起她。 如今所有的主动权都在她手里,终于也到了他拿她一丁点办法都没有的时候。 “我让你滚出我的视线和我两清,不是因为我真的宽容大度想原谅你。”仿佛是嫌方才一刀捅得不够深,女人又云淡风轻地拔出刀柄,往相同的地方更用力地扎了进去,“只是我见了你就不好,所以不想见了。” 只是我见了你就不好—— 不好到,她愿意用他对她所有的亏欠和即将给她的补偿,来换一个眼不见为净的机会。 陆仰止不是没想过她恨他入骨。 可是当这份恨意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觉得一阵眩晕,心脏绞痛痉挛得厉害。 她不爱了,不怨了,那么多恩恩怨怨她都可以不计较了,就只为了能让他从此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到底,是有多么不想看见他? “言言。”他说着话,沉沉的嗓音好似被什么拨动,在风里摇曳着,“我能给你的,绝对比我从此消失在你的世界里要多很多,你知道的。” “我知道。”唐言蹊点点头,“陆总何许人也?富可敌国,只手遮天,嫁给你就是嫁给金山银山——” “不是那些。”男人声音粗嘎地打断她,在她怔然的脸色中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太暴躁了,硬生生压下了心头的戾气,薄唇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他说:“我爱你,我可以给你我的全部。” 第222章 这么大的雨 他说的话像是石沉大海,几秒钟后,海面上就连一点波纹都没了。 唐言蹊就这么托腮瞧了她几秒钟,从最初的略微意外到最后的浅笑嫣然,“陆仰止,连我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你怎么还有脸跟我说这种话?” “其他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只有放弃你这件事,不行。” “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女人笑容一敛,从沙发上起身,“拒绝的话,你听着不累,我说着都累。” 她一步步往外走去,还没走出病房就被男人握住手腕,陆仰止一双黑眸里流动着深沉的墨色,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她,那么逼仄,不留余地,“你就真不能……” 他的字音越来越低,哪怕是这样一副强势的表情,也流露出低声下气的意味,“再给我一次机会?” “人这一生机会就只有那么多。”唐言蹊被他攥得疼了,疼痛也让她清醒,清醒得足以冷漠开口,“你跟我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谁来给我无辜枉死的孩子一个来到世界上的机会?” 她看着他,褐色的瞳孔里一丁点温度都没有。 陆仰止浑身的血液都被她这一个寒意湛湛的眼神冻结。 心口突然被豁开巨大的口子,陆仰止愈发攥紧她,“那件事是我不对。”他的声音如同困兽,怎么也找不到出路,“但是言言,直接害死它的人不是我,你不能对我这么狠心。我知道你怪我,不能原谅我,我也愿意为你的伤心负责,但绝对不是以失去你的方式来负责,嗯?你这样,对我,和活着的孩子,都不公平。” 活着的孩子。 陆相思吗。 唐言蹊冷笑,“她从小就不长在我身边,心里只有你和陆远菱,让她在我和你们之间选一个,不用问我也知道她的答复。这样的孩子,我要来做什么?” 陆仰止像是听了什么让他十分震惊的话,眼里原本坚固的东西开始坍塌,“言言,你在说什么?” “我早就已经当她在六年前了,现在的陆相思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你们陆家捡来的孩子!”她的目光狠戾又决绝,一个字一个字,好似尖锐的刀锋,割裂了空气,“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放手。” 男人的胸膛起伏的幅度大了起来,额头上青筋跳跃着,语调也低沉暗哑了,“唐言蹊,收回你的话。” 女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沉铸如钢铁的声线困扰着她的神经,唐言蹊胡乱挣扎,不愿再多待一秒钟,“放手,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要回去。” “你就真的狠心至此,连你的亲生女儿都不顾了?”他还在逼问。 唐言蹊挣扎的动作不停,“是,我就是这么狠心!你给我滚开!保镖!” 她抬起没被他攥着的手,用力朝男人身上打去。 这一下用了狠劲,重重打在了男人的胸前。 很快,那壁垒般结实坚硬的胸膛上就出现了骇人的血色,陆仰止的额头上冷汗俱下,脸色也难看得要死。 可是他仍然没有放手,任凭自己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却坚守着最后一点什么,不肯妥协退让,“唐言蹊,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她现在已经上飞机了,再有十个小时就会在罗马降落,再有十个小时她就出现在你面前了。” 女人仿佛收了很大刺激,脸蛋竟然比他这个失血过多的病号还要苍白,“我不见她!不见!” 陆仰止的鹰眸紧紧攫住她的脸,势如破竹,“这半年她没有一天不想念你,连做梦都在喊你。我们之间的恩怨可以再算,但是相思才六岁,你听到她这样,不觉得难受吗?” 唐言蹊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那样的画面。 小小的女孩从遥远的地方一步步朝她跑来。 然而那条路又黑又长,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任她怎么跑,也跑不到唐言蹊身旁。 眸光一厉,她不顾一切甩开他的手,甚至无暇去思索为什么这一次如此轻易就甩开了,“陆仰止,过去的事情全都和我没关系了,包括你,包括她,你们少来对我纠缠不休!你没资格做我的丈夫,她也不配当我的女儿!” 也不知道是女人的动作伤到了他,还是这话伤到了他。 陆仰止挺拔修长的身影往后一个趔趄,如玉山之将崩,险些倒在地上。 宋井在一旁都听得战战兢兢,见状赶忙扶住了男人,还没开口,便听男人沙哑至极的嗓音再次响起:“唐言蹊,你刚才那些话,是认真的?” 女人气息紊乱,长长的头发掩住了她的侧脸,他连她此刻的神色都看不分明。 却无端的,感觉到了一股从内至外透出来的冷漠和绝望。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是。” 她吸了口气,平静地重复:“你没资格做我的丈夫,她也不配当我的女儿。记住这两句话,滚出我的世界。” 男人像是将死之人终于听到了最后一丝让他心碎的噩耗,低低笑开。 笑着笑着,就倒了下去。 宋井脸色骤然一变,“陆总!叫医生,医生!” 医生护士一群人从外面涌进来,唐言蹊被人群冲到了最外围的地方。 陆仰止在最后失去神智之前看到她扶着墙走出了病房,没有一点留恋不舍。 突然觉得,全身的伤口加在一起,也不比她这一个嵌入他眼底的背影来得让他疼痛惊心。 …… 唐言蹊走在病房外的长廊里,保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短短几步路,她却走了许久。 “大小姐。”保镖低声开口,“您还走得动吗?不如我——” 后半句还没说完,就被女人轻声打断:“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像个废物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保镖惶恐至极,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也就是看着慵懒散漫,其实骨子里完全继承了圣座杀伐决断的手腕。 过了会儿,见她脸上没什么生气的神色,保镖才小心翼翼道:“只不过……您现在看起来很不好,不然打电话让唐先生或者圣座来陪陪您?” “不用。”唐言蹊想也不想地拒绝,“我出事这几天我妈妈应该没少为了潘西家的事情忙碌,我爸顾她还顾不过来,就别拿我的事去打扰他们了。” “怎么会是打扰呢?”保镖皱眉道,“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是为了孩子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他说完这话,才想起刚才病房里,大小姐和陆总那番对话。 惊讶于他们之间还有个孩子这件事之后,更让他惊讶的,其实是大小姐对那孩子的态度。 ——她不配当我的女儿。 唐言蹊看都不看他,光听就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犹豫,勾了下唇,靠在墙上,听着隔壁病房里忙忙碌碌的声音,心里却一片空旷,“你是不是也和陆仰止一样,觉得我特别狠心?” 保镖默然,很久后才斟酌着开口道:“事出有因。” 圣座早就敲打过他们,在大小姐身上曾经发生过很多事。 而且她吃的药,或多或少也影响到了她的激素水平,从各方面控制着她的情绪。 也许她说的话,不是她真正想说的。 也许她做的事,不是她真正想做的。 圣座之所以这样告诉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地照顾和体谅大小姐可能存在的喜怒无常。 但是这段日子以来,他们都发现大小姐在不谈公事的时候,其实算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不摆架子,为人随和,喜怒无常这个词就更和她不沾边了——她不会为了任何事情生气。 时间一长他们就渐渐以为,她就是那样一个没有阴霾的女孩子。 直到刚才,他亲眼看到大小姐对着陆总说出那种诛心刻骨的狠话。 说不震惊,是假的。 为人父母,她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都…… “不是她不配当我的女儿。”唐言蹊冷不丁地开口,将脸埋进了手掌之间,“是我不配做她母亲。我不在她身边的那些日子是另一个人给了她体贴入微的关怀,到最后我却只能想到杀了那个人来让自己好受一些的办法。” “她还是个孩子,她没做错什么。”唐言蹊笑着,从身到心的疲倦,“只是我们的母女缘分尽了。” “大小姐……” “收拾东西出院。”唐言蹊道,“趁天亮之前,我不想看见她。” 保镖犹豫着应声:“是,大小姐。” 东西收拾好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听说她要临时出院的消息,肖恩和杰弗里紧赶慢赶地赶到了医院,原本想劝她,却被她一个“噤声”的手势堵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言蹊路过隔壁病房,里面空空如也。 她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手术室的方向,果然,亮着灯。 “大小姐……在担心他?”肖恩低声问。 唐言蹊收回视线,“你看我像是那么有闲心的人吗?一尊瘟神,躲都躲不开,他要是真死在手术室里,算是我的福气。” 肖恩抿了下唇,手里还握着那把没甩干雨水的伞,“大小姐,外面下雨了,您还发着烧,别淋着。” …… 几个小时后。 名贵的私家车停在医院门口,女孩从车上蹦下来,司机去停车场里停车,她就这么呆呆站在雨里,望着眼前的医院大门,满心的冲动到了眼前,变成了怯懦。 忽然,一把伞打在了她头顶。 陆相思怔了下,抬头看到了一个面容俊朗的西方男人,穿着打扮和宋井差不多,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像是个上班族。 “怎么站在这里淋雨?没带伞吗?”他的中文还算标准,陆相思听得并不费劲。 她讷讷道:“没……” “我的车就在那边,伞你拿着吧。”男人朝她温和一笑,把伞递给了她。 陆相思举着那把伞,站在雨里,看着男人小跑到另一辆深色的轿车旁,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那辆车在雨里打着双闪,像是要离开,又久久未动。 厚重的雨雾和阴沉沉的夜色让她根本看不清车里的人。 但是心脏毫无征兆地跳了那么一下。 她蹙起眉,还没走过去,司机就急匆匆跟了上来,“大小姐,您怎么不进去?这是……谁的伞?” “那辆车里的人的。”陆相思几步走上台阶,进了医院回头发现那辆车还在雨里,便道,“把你的伞借给我用用,我去还给他。” “还是我去吧。”司机撑开伞,接过女孩手里的伞,“这么大的雨。” 他说着,就已然迈步朝那边走去了,陆相思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拒绝。 陆家的司机敲了敲车窗,窗户缓缓降下来,一张西方人的面孔出现在他眼里,他怔了下,用流利的英文感谢道:“这是您的伞吧,我替我家先生和大小姐谢谢您。” 那人还没说话,后座上就传来一道沉静温凉的女声,说的是中文,“没事。下次记得看好你家小姐,这么大的雨,别让她自己乱跑。” 第223章 孩子是何其敏感的 陆家的司机有些不好意思,“我会注意的,谢谢您了。” 话说完,那助理模样的西方人便接过他递来的伞,从车厢里将窗户关上了。 陆家的司机撑着伞,怔然看了一会儿那黑漆漆的车窗,直到身后的雨雾里传来女孩娇气的催促声,他才回过神来踩着地面上的水坑跑了回去。 “送个伞需要这么久吗?”陆相思瘪着嘴,发现司机脸上的不对劲,狐疑道,“出什么事了,这副表情。” 司机收了伞,抹掉脸上的水渍,摇摇头道:“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 说不上来的奇怪。 “没什么就进去吧。”陆相思转身往医院里走,“爸爸还在等我。” 司机应了一声,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 那辆车果然还沉默地横卧在雨里,车身被雨水洗濯得发亮。 他突然想,那辆车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善良有爱心的女人,看到他家大小姐淋雨,所以叫身边人过来送伞。 就像,陆总口中的太太一样。 想起太太,他不禁叹了口气。 虽然他几乎没见过陆总的太太,但是那个女人,整个榕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是为着几年前的那些坊间传闻,二是……最近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如风般起于青萍之末,逐渐有席卷榕城大街小巷的势头。 人们纷纷都在议论说,当年的事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唐家大小姐根本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陆总的事,也无怪乎陆总能“容忍”那些子虚乌有的绯闻,甚至到了现在,还对前妻念念不忘,为了她守身如玉。 只是至今还没有人放出实锤和证据,所以难以求证。 他做司机的,总是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老板的,因此他也比别人多清楚一些内幕。 比如—— 这些流言其实都是陆氏旗下的公关公司放出去的。 他曾经亲耳听到宋特助在车上打电话联系微博水军交代这件事。 可他不太懂为什么。 太太已经和陆总离婚那么多年了,前阵子陆总甚至和庄小姐订了婚,怎么就突然悔婚,还挖出了当年的事情澄清呢? 而活在那个冷漠寡淡到目空一切的男人心里最柔软的角落的太太,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 远处,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 杰弗里握着方向盘,和副驾驶上坐的肖恩沉默地对视着。 两个人的眼神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了好一阵,最后肖恩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问后座上的女人:“小姐,我们已经在这里停了三个多小时了,再不走天都亮了,唐先生和圣座会担心的。” 女人没回答。 杰弗里捅了捅肖恩,透过后视镜,可以看到她的视线始终凝在玻璃上。 不知道是在看外面的什么。 从医院出来坐进车里,到现在,三个多小时了。 肖恩打了杰弗里一下,用眼神警告他:你捅我也没用。 杰弗里无可奈何,视死如归地按了下喇叭。 巨大的鸣笛声响起,唐言蹊蓦地惊醒过来,转过头,皱眉斥道:“按什么喇叭?” 杰弗里无辜道:“前面有辆车挡了我们的出路,我们现在暂时出不去……所以想问问您急不急着回家,是不是在等会儿?” 窗外乌云密布的,哪怕已经是清晨了,光线却还是昏暗得可怕。 唐言蹊眯着眼睛看了眼前方,淡淡道:“让他挪一下车,走吧。” 肖恩和杰弗里面面相觑,而后同时望向面前空空如也的街道。 根本就没车。 大小姐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如若看得见,何必装傻。 如若看不见,那她在这漆黑的雨雾中等了三个小时,又是在等什么? 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吗? 杰弗里叹了口气,对肖恩扬了扬下巴,肖恩认命地撑开伞,跳下车走到前方,过了两分钟又坐了回来,正色道:“挪走了,可以开车了。” 他说完这话,才发现后座上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 陆仰止一睁眼就看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眉间全是担忧,手也按在他的额头上,喃喃道:“爸爸还要睡多久,没发烧呀。” 宋井去倒了点水的功夫回来就瞧见小祖宗又爬上了病床,忙不迭地跑过去把她抱下来,怕她不小心碰了男人的伤口。 现在陆总可比瓷器还珍贵易碎,再碰一下不知道又要出什么毛病。 不期然地,对上了男人微微睁开的黑眸,宋井顿时吓得差点把怀里的女孩扔出去,“陆总,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爸爸!”陆相思也后知后觉地发现男人的睫毛确实在动,小手抓着男人的手,“你怎么生病了?” 陆仰止看到她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深处藏匿的一点点褐色,喉结滚动,低低出声:“没事,感冒了。” 陆相思“哦”了一声,感冒……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吧。 她怯怯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才开口:“那,唐言蹊人呢?” 男人俊漠的眉峰蹙了下,皱成一个“川”字,方才在女孩脸上还温和平淡的目光扫到宋井身上,秒秒钟就带了摄人心魄的压力,宋井抿了下唇,低着头如实交代:“陆总,昨天晚上,唐小姐连夜出院了。” 陆仰止深如古泽的眸子忽然就结了霜,脸色阴沉了许多,“你说什么?” 宋井看了眼自家小姐,女孩脸上怔怔的,怅然若失。 他突然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正犹豫着,女孩却抬眸看向了病床上的男人,“爸爸……她是不是在躲我?她不想见到我,是吗?” 饶是陆仰止在谈判桌上再怎么生杀予夺毫不退怯,也被女孩这两个简单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他心里坚如磐石的地方犹如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石块碎裂着滚落,碎屑扎进血脉,怎么都是疼。 从前他就总会不自觉地心疼相思的情绪,他原以为那是因为她身上有唐言蹊小时候的影子,后来才发觉,原来那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血脉亲情。 只是那时他不知道,所以总克制着,故意摆出一副严父的脸来,不愿和她有过多接触。 这六年,他真正做个好父亲的时间屈指可数,算来也就这半年,还因为工作和一心牵挂着身在欧洲的女人而冷落了身边的女儿。 陆仰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要胡思乱想,她是你妈妈,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陆相思低着头,没给别人看到,眼眶却悄悄红了一圈。 “你不用骗我了,她在生我的气,我听家里佣人私下说过。”女孩努力平复着语气里的哽咽,“大姑姑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她不肯原谅所有姓陆的人,我也姓陆,所以她不要我了,是这样没错吧?” “谁说的?”陆仰止一动,扯了下伤口,他阖上眼帘,敛去眼中浓烈的寒意,语气平静和蔼。 女孩却不愿告知了。 陆仰止半晌才重新睁开眼,淡淡觑着宋井,宋井顷刻间感到如芒在背,立马道:“陆总,我去解决。” 家里那群长舌妇们真是越来越猖狂了,什么话都敢对大小姐说。 这不是往陆总和大小姐伤口上撒盐吗? 活腻歪了。 不过,大小姐说的,不肯原谅所有姓陆的人…… 宋井无声叹了口气,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 毕竟看昨天唐小姐那个架势,连亲生女儿都不想认了,这不就是“不肯原谅所有姓陆的人”吗? “别听外人瞎说。”陆仰止四平八稳的嗓音从女孩头上落下来,带着刚硬的安全感,“大人之间的事,不会牵扯到你。等爸爸出院就带你去见她,嗯?” 陆相思掀起眼帘,看了看爸爸的脸,只见他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来自天花板上的光线,整张英俊无俦的脸都裹在暗影里,其实看不太清轮廓,可她却凭着直觉,感觉到了男人情绪的低沉和黯淡。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这么呆呆站在男人面前。 陆仰止刚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就听见了女孩努力保持着平静、却还是因为太过稚嫩而显得有些颤抖的询问:“爸爸,如果不是因为大姑姑,那……是不是因为妈妈肚子里那个小弟弟要出生了,所以她不要我了?” 一旁的宋井闻声直接僵住了,赶紧看向自家老板,发现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脸上也少见的浮现出惊愕之色。 陆仰止是这时才想起来—— 相思她并不知情。 她对唐言蹊的印象,大约停留在半年多以前。 那时,言言还怀着孕,而他呢,怕言言肚子里原本就孱弱的胎儿出任何意外,便有意无意地让陆相思这个捣蛋鬼远离她。 孩子是何其敏感的。 只怕相思那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妈妈和爸爸更在意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而疏远她。 可是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表露出一丝一毫。 这颗小小的心脏里,究竟装了多少委屈? 第224章 充公变卖 思及至此,陆仰止的神经犹如被什么蛰了一下。 他缓缓垂下眼帘,黑眸深处酿出些许陈久的痛楚,连嗓音都跟着低哑了许多:“相思,不会再有弟弟了。”他一字一字道,“我和妈妈,就只有你了。” 陆相思被男人风平浪静的叙述背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含义所震慑,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男人的衣袖,“爸爸,什么叫不会再有……” 弟弟不是已经在唐言蹊肚子里了吗?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陆仰止却没正面回答,只是低声道:“你见到妈妈以后,也不要再提弟弟的事,知道吗?” 女孩脸上的震惊浮于表面藏都藏不住,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弟弟……没有了?” 这样就没有人来和她分享父母的爱了,她该高兴才是。 可是陆相思总觉得哪里很奇怪,浑身上下都拧着,扭曲着,笑也笑不出来。 她很少见到爸爸露出这种回天无力的神色,在她眼里,这个男人顶天立地无所不能——除了,面对唐言蹊的时候。 “大小姐。”宋井在旁边轻声唤她,而后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继续问了。 这就是一块烂疮,谁都不敢碰。 陆相思咬着唇,又在陆仰止身边磨叽了好一阵子,才不情不愿地被下人带去吃午饭。 陆仰止看着女孩小小的背影,靠在软垫上,眉头一寸一寸地拧成了疙瘩,直到宋井拿着一份文件进来,“陆总。” 他把文件放在男人眼前,“您交代的事,有结果了。” …… 唐言蹊回到家里洗了个澡,倒头就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时家庭医生正在给她扎输液管,见她睁眼,微微退开几步,恭敬道:“伯爵小姐,烧已经差不多退了,只要输完这一瓶液再好好休息一晚上就没什么大碍了。” 唐言蹊蹙了下眉,抬手盯着自己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她这是,睡了多久啊,药液都输完这么多了么。 江姗让佣人带着糕点进卧室时,床上的女人正在看书。 她眯了下眸子,表情不太和颜悦色,“言言。” “我有别的名字。”年轻的女人头也不抬翻着手里的书本,淡淡道,“别再那样叫我了。” 江姗走上前,难得没和她呛声,接过佣人手里的托盘放在她床头,动静闹得不小,一如她现在沉峻的脸色,“不吃东西?又是在闹什么脾气?” 唐言蹊觑了那五颜六色的托盘一眼,随手拈了颗葡萄放在嘴里,“还不错,法国的还是阿根廷的?” “我在问你话!”江姗是从教廷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身上冗长的外套还没褪去,裘绒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气,“长本事了,学会拿绝食来要挟我了?” 唐言蹊笑笑,“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谁不晓得她嗜吃如命,绝食这种事,她做不来。 “当然,能换来妈妈一句首肯,就再好不过了。” 江姗冷哼了一声,“想都别想,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觉得我能放心你自己跑回国?” 唐言蹊听到这里才合上了书页,白皙的手指搭在唐红色的书皮上,色泽鲜明亮眼,透着一股强而有力的反差,“妈。”她面无表情道,“当时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替你办成这件事,你就准我回国去看赫克托。” “你别和我说当时!”一提那天晚上的事江姗就一肚子火,“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 当时她没料到后面会发生这么一出闹剧,也没料到陆仰止命有这么大。 按照她的设想,应当是能把陆仰止打个重伤,让他消停一阵子,再让潘西家的二公子护送言言过去,一是做戏给犹豫不决的潘西大公看,二是让她带上一张护身符,防止她回去以后被那个男人纠缠不休。 唐言蹊沉默了几秒,饶是脸上没什么起伏波动,菱唇间吐出的淡漠字眼也带着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气场,“妈,其他事我可以让,这件事不行。” “我要是不准你走,你还能反了天去?”江姗看到她这副不声不响却反骨铮铮的样子,心里蹭蹭冒着火。 一旁的佣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原来一贯沉稳冷厉的圣座在不听话的女儿面前也不过就是个絮絮叨叨的母亲。 生气,心疼,又拿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偏偏她们家大小姐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 这就……很尴尬了。 “我已经安排最好的医生和护理团队去参与他的复健治疗了。”江姗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努力平复着情绪,道,“你就在这里等着,等他的情况稍微好一点,我就把他转到这边的医院来。” “那要多久?”唐言蹊问。 江姗没吭声。 女人把书往枕头边一放,笑道:“半年,一年,还是五年十年?” 江姗慢慢皱起了眉,在女儿的笑容里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如窗外料峭春风般的薄凉,“妈,赫克托是差点为我去死的人。我不能亲自照顾他醒来已经是我的失职了,如今他醒了,我又没断手断脚,怎么有理由不过去看他?而且,他的情况,我必须亲自去看了才安心。” “但是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唐言蹊抬眸,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只在等她亲口说出来。 江姗叹了口气,“陆仰止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 她用的词是——放过。 好像在他们眼里,陆仰止对她的喜欢和爱恋,早已经成了枷锁和负担。 “他不放过我,我在哪里他都不会放过我。”唐言蹊捏着眉心,笑得轻慢妩媚,“我何必为了躲他去当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值得我这样做吗?” 不值得。 “做了亏心事的人不是我,我为什么要一辈子畏首畏尾见到他就绕道走?”她细长的手指刚好挡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而且,有些事情,我不解决总觉得还没翻篇。” …… 江姗前脚才出门,后脚卧室的门又被敲响。 唐言蹊疲倦又懒散地撑着床垫起身,懒洋洋道:“进。” 门外的男人整理了一下衣衫,走进来时身上冷清的香味瞬间就占满了空气,他还没完全走进她的视线,唐言蹊便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爸?” 她一怔,失笑,“你们这一个一个,还排着队来?” 唐季迟身上常年都是清风玉骨,温润清贵的世家子弟气度,到了中年就更显得沉稳低调,哪怕淡淡一个眼神,也能让人觉得心神安定,“又惹你妈不开心了?” 唐言蹊在老爹面前素来没什么骨气,嘿嘿一笑,被男人毫不留情地白了一眼,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你怎么就都不能让我们省省心?” 唐言蹊不说话。 唐季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眸光一扫床头柜上几乎没动过的果盘和糕点,眉心一凝,目光也沉了沉,“还真不吃东西了?” “爸,你去劝劝她。”唐言蹊扑在柔软的被子上,一下下地扯着输液管,满脸怨念。 “这件事我劝不动。”唐季迟也不委婉,“你现在要是不带十个八个保镖在身边,她连卧室门都不会让你出。” 更何况是去那么远的地方。 羊入虎口,是他他也不会让的。 “对了。”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唐季迟主动开口把话题引向其他方向,“前两天我收到信函,国际法庭已经基本审理完了先前地下组织的走私案,这两天所有的证物陆陆续续退回来了,还有,墨岚,”他说到这两个字时,有意观察着女人脸上的表情,“被查封的有一处庄园是他生前住过的,现在到了期限,已经被充公变卖了。” 唐言蹊手里的动作停滞了一秒钟,短得像是谁的错觉,“已经卖了?” “嗯。” “卖给谁了?”唐言蹊坐起身子,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我能不能把它买回来?” “我让肖恩去联系了,还没联系上。”唐季迟早知道她会这样说,叹了口气,“也怪爸爸没留心,错过了挂牌拍卖的日子。园子的新主人好像打算重新翻修一下,你看……” 唐言蹊眼皮一跳,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蛋上终于显露出了些许仓惶的白,“什么时候?” “这周末之前。” 唐言蹊匆忙道:“能不能再等一等?我还想去收拾一下他的遗物……” 唐季迟按住她的手,“先别急,这样,明天后天你妈妈都不在家,让杰弗里和肖恩陪你过去一趟,把你想取的东西都取回来。” 唐言蹊的心思稍定,“这样可以吗?”她不确定地追问,“庄园的新主人不是还没联系上?我直接过去合适吗?” 唐季迟揉了揉额角,“先去看看吧,实在不行,我们赔给他一笔钱就是了。反正新主人原本也打算把那些东西扔掉,我出面解释几句,问题不大。” 听说那处园子被拍了极高的价格,说来也怪,墨岚名下几十处庄园,就只有那一处是他生前经常留宿的地方,也只有那一处是按照正常价格翻了数十倍卖出去的。 第225章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能出的起那笔钱的人,本来就屈指可数,左不过就是平时与唐季迟来往的这些贵族世家们。 那些人和他关系尚可,退一万步讲,就算不看他的面子,也不能不看江姗的面子。 “放心,对方大概会理解你想把朋友的遗物要回来的心情。”唐季迟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忽然发现,原来当年那个被他和姗姗捡回来的女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姗姗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抱定了决心走上那孤独的王座了。 “还有件事。”唐言蹊忽然道,“爸,乔伊ncelot现在怎么样了?我能不能……见见他们?” “见他们做什么?” 唐言蹊垂下头避开男人锋利又暗含审视的目光,“爸……” “你跟爸爸说也不管用。”唐季迟收回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淡淡道,“在这件事上,你直接找陆仰止比找我和你妈妈都快。所有事都是他派人去做的,我和你妈妈甚至没来得及插手,潘西一家现在被扔到哪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蛮荒之地我们都不清楚。” 唐季迟说完,看着她,薄唇一勾,露出了零星的笑意,“不过,你想去找他吗?” 唐言蹊毫不迟疑,“不想。” “所以,别再为了和你无关的人委屈自己。”唐季迟说完这话,把床头柜上的糕点盘递到她面前,“吃点东西,让你妈妈放心。” 唐言蹊随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着,味同嚼蜡。 “听说陆相思来了?” 男人低低徐徐的这么一句话,让唐言蹊蓦地被糕点噎住了嗓子。 见她脸上露出痛苦纠结的神色,男人忙递上了水杯,拍打着她的后背,皱眉道:“慢点。” “咳、咳……”唐言蹊咳嗽了好半天,脸色才渐渐正常了,只是心里那种被刺针扎着的感觉还在,密密麻麻的,根本忽视不掉,“肖恩和杰弗里这么大嘴巴?” 唐季迟失笑,“这是什么不能让我和你妈妈知道的事吗?那孩子怎么说也是我外孙女,我还不能见见了?” 唐言蹊扶着额头,“爸,她和我都已经没关系了,何况是你。” “你就放心把她交给陆家养?”唐季迟坐在椅子上,一副怡然自得、慵懒矜贵的姿态,“不是说她不是陆仰止的亲生女儿吗?你还真不怕她在陆家受委屈。” 唐言蹊沉默了几秒钟,手指在无声中缓缓攥紧,“陆仰止,不是那种人。” 就算他和她之间的恩怨再多,也不会牵连到无辜的孩子身上……吧? 不然,他也不会明知道相思非他所出,还给她当爸爸当了这么多年。 唐季迟若有所思地觑着她,眼里蓄着深深浅浅的笑影,“你还真相信他的人品。” 唐言蹊不说话了。 “他要是真有人品可言,就不会把孩子一藏藏了这么多年,让我们都以为相思死在了六年前,无从查证。”男人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带着可有可无的节奏,“现在说起这个问题有些不是时候,不过,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唐言蹊靠在床头,她原以为自己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心里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可是当这个话题就真的铺在她眼前时,她发现自己除了茫然和疲倦,竟然找不出其他什么情绪可以拿来应对。 唐季迟望着女人空茫发呆的神色,又加重了叫她的声音:“言言,是,墨岚吗?” “我不知道。”唐言蹊苦笑着摇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但,除了他还会是谁?” 她只记得那天她头脑不是很清醒,浑身都好像着了火一样,在黑暗中和一个男人莫名发生了什么……亦或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现在想起那个晚上,她的记忆也是很模糊很模糊的。 第二天一早,她就看到墨岚跪在她的床前求他原谅。 唐季迟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下,英俊沉稳的脸廓有了些松动,“什么叫除了他还会是谁?你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唐言蹊抿了下唇,面无表情道:“太黑,没看清。” 她在光线稍微昏暗一点的地方就形同一个瞎子。 看个毛。 “……”唐季迟静了片刻,忽然好像听了什么荒唐的笑话般笑出声,“你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光凭尺寸就知道是墨岚了?” 这话已经是相当不客气了,唐言蹊听出了男人的愠怒,瘪了瘪嘴,讷讷道:“是第二天早晨……他自己说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 ——言言,失身于我,真的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 ——你就爱陆仰止爱到这个地步? ——如果你需要我负责,我随时做好了准备等你。如果你不需要我负责,这件事我会和你一起忘记,就当是个从未发生过的幻觉。如果这两者你都不满意,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一切…… ——是墨岚失德,对不住你。 唐言蹊回想着那个画面,回想起他眼里深藏的隐忍和受伤,再一抬头不期然撞上唐季迟那别有深意的眼神,心脏好似被一块巨石狠狠砸中了,不停地下跌,下跌,整个人像失重了一样,找不到支撑点。 “爸爸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给你提供另一条的思路。”唐季迟冷静至极地开口,“假如这件事和墨岚没关系,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女人的双肩重重一震。 他会,怎么做? “倘若我是他,看着我喜欢的女人失身于莫名其妙的人,伤心痛苦无处发泄,与其这样,我倒不如说是自己做的。” 唐言蹊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剧烈的颤抖,摇晃,坍塌,“爸……不可能,他不会……他要是没做这件事,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承认?”唐季迟睿智的眸光把她紧紧包裹,又像是从四面八方渗透过来的冰冷的泉水,让唐言蹊有种窒息的感觉,“一是试探你的心意,二,也可以顺势给这段感情一个契机。万一你是个传统一些的女人,说不定失身于他以后,你就对他死心塌地了呢。” 试探心意? ——言言,失身于我,真的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 猛地回忆起男人那天望着她的眼神,那其中有怜惜有悲伤,还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痛楚。 顾况。 那时候顾况也说过一句话: “你与我们相识十几年,墨岚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他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还不都是为了你!” 她当时听了就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可笑——怎么,墨岚强了她,还是为了她? 可如今再细细思索起来,这背后可能涵盖的深意几乎让她不寒而栗。 唐言蹊心口逐渐生出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她紧紧抓着被褥,“爸,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她因为这件事情恨了墨岚多少年啊。 如今突然让她知道,也许当年的事和他根本没关系。 他只是为了让她的愤怒有个落脚点,为了让她觉得自己还没那么不堪,甚至为了一赌她的心意,而背了她的怨恨这些年? 唐言蹊张了张嘴,眼中少有的噙了水光,她不知所措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不可能……相思长得那么像墨岚……” “像墨岚?”男人挑了下眉,不动声色道,“要是这么说,我倒觉得她长得更像陆仰止。” “陆……”唐言蹊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进入肺腑,呛得她浑身都疼。 半晌,她松开了握紧被褥的手,低低道:“我明天去收拾墨岚的遗物,然后想办法……查查。” 墨岚的遗物上总会有他的毛发和遗落的、可以提取出dna的东西。 不过,她要怎么见相思?怎么得到相思的毛发? “不管你怎么想,爸爸总是支持你的。”唐季迟安慰了她几句,“其实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你若真是不愿意,也没必要再去翻查。” 他看她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了,收拾了下托盘上的垃圾,端着便要出门。 刚走到门口,手还没搭上门把手,就听身后女人沙哑又沉静的嗓音响起:“爸,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唐季迟似乎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微微勾唇笑了,“你妈妈她最近总是做梦瞎想,天天念叨着想要抱个孙女。但是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一时半会也不可能给她生一个出来玩,所以……” 唐言蹊怎么也没想到理由竟然是这个,气得笑了,“所以你想把相思抢回来给我妈妈,玩?” 唐季迟毫不避讳地耸肩坦白道:“能的话最好。” 若是陆相思和陆仰止当真没关系,他也就可以不必手软了,大不了就是打个官司,他们的形势还占上风。 不过,退一步讲,万一相思真的和陆仰止那个男人有血缘关系—— 那这件事可就太微妙了。 言言当初是被人下了药,呵…… 唐季迟回头,看到女人脸上凉薄的神色,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傻丫头。” “你妈妈有一个你都不够操心的,她要孙女干什么?”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也淡淡流进空气,“她,其实是心疼你。” 第226章 他的相册 床上的女人闻言沉默下来。 像是方才还激动得炸开的情绪忽然间沉淀到了心底深处,整个人收敛成了极其安静的模样。 心疼她。 这话若是放在十年前,她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可是如今,唐言蹊听到“心疼”两个字竟然也会恍惚地想,她终于也有人心疼了吗? “相思本来就是你的骨肉,没有什么比接回来到你身边养着更放心更稳妥的方式了。”唐季迟嗓音低沉,眉头蹙着,“唐家又不是供不起她吃饭上学,我的外孙女为什么要交给别人来养?” 唐言蹊心思一动。 他的话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在她心里扎了根,让她觉得心脏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以前从未想过——还有把相思“抢”回来,这种可能性。 再加上…… 前天在大雨里,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就是莫名其妙能感觉到那个牵动着她心跳的女孩就站在她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只要打开车门,她就能把她抱在怀里。 相见争如不见,不敢见,是因为见了就再也放不下。 “我……再想想……” 唐季迟也不逼她,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达到了,淡淡扬了下唇角,温声道:“好,你再想想。” …… 第二天,唐言蹊不用再输液了,听到车库里响起发动机发动的声音,又拉开窗帘看到女人坐着豪车扬长而去的影子,她舒了口气,赶忙换好衣服,像个被大人禁止出门的青春期少女一样,叼着面包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肖恩一见到她的打扮就惊了,“大小姐……” 唐言蹊比了个“嘘”的手势,“快走,路上说。” 肖恩于是把他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一出门就看到杰弗里正在把两个空箱子放在后备箱里,合上后备箱朝她一笑,“都准备好了,您可以在路上睡一会儿,开车过去有点远。” 唐言蹊随口问:“在什么地方?” “罗马城郊,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 小镇上是真的风景秀丽,高大的石松沿着道路两侧站得笔直,阳光宽阔辽远的天幕上洒下来,让她带着墨镜都隐约觉得刺眼,罗马的春末夏初时分天气很好,唐言蹊一下车就用手挡住了眼睛,低笑,“好久没出过远门了。” 眼前的庄园精美又豪华,铁栏杆从中间向两侧拉开,巨大的神兽端于住宅大门的两侧,倒像是墨岚那种追求气派的人会喜欢的。 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实力是要拿出来给别人看的。 也最不耻像陆仰止那种习惯于深藏不露韬光养晦的人。 不过唐言蹊后来渐渐发现,这不是因为墨岚本身的喜好,而是因为陆仰止——他好像对陆仰止,或者说是陆家,有什么很特殊的情结。只要是陆仰止喜欢的,他就不喜欢,只要是陆仰止走的路,他就要选择另一条。 为他所不耻的,也是陆仰止那个人,并非他的习惯。 唐言蹊沿着主路走进花园,看得出花园被人精心打理过,即使庭院被封了半年之久,还能看出花匠为花坛做的造型。 走得越深,她眼角眉梢的笑意也就越凝固。 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她就在这里生活过。 唐言蹊蹲下身子,摸了摸脚下的矢车菊。 为什么明明和榕城她住的宅子不同,却又在不经意间泄露一丝似曾相识的错觉。 直到肖恩对她说:“大小姐,您在榕城住的院子,是唐先生专门找人设计的。后来墨少也找上了那位设计师。”肖恩在唐季迟身边跟了很久,对墨岚的很多事都有所耳闻,“他花了很多钱,却跟设计师说,要一模一样的院子。不过那位设计师很有艺术家的风骨,他不愿意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作品来给人看,所以,他就设计出了这个院子。” 唐言蹊眯着眼睛打量了很久。 事实上,她也很久没回榕城那个家了。 从监狱出来后,也没回过。那时她不是住在陆仰止在天水湾的别墅,就是住在江一言盘下的宅子里。 因此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出来这座院子和她当初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并非相似,而是互补。 在她家花坛的位置,放了个巨大的喷泉,在她家喷泉的位置,设计了许多草草木木。 本该是曲折的石子路变成了一马平川的大道,本该种矮灌木的地方种起了意大利特有的伞形石松。 很难相信在世界上另一个角落有人在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日夜思念着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沉重坠在她的心上,让唐言蹊几乎生出一种想要转头离开的冲动。 花园里,女人的一举一动皆透过那扇巨大的玻璃窗,映在男人深邃的眼底。 他抿着唇,英俊的眉峰缓缓皱出了沟壑,“她在看什么?” “不知道,先生。” 男人于是也不说话了,就这么一直注视着她。 她穿得很漂亮,一条碎花长裙,梳着鱼骨辫,年轻又活泼,一朵朵碎花零零洒洒,透明肩带上那一朵更像是开在她白皙莹润的肩头。 如果不是女人偶尔扬起脸,让他看到她褐色的瞳孔中的内容,他几乎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女孩误闯进了他的后花园。 “要……赶她出去吗?先生。” “不用,就在这里,看看她是来做什么的。” “是。” 唐言蹊从花园小径转到了别墅的侧门,伸出手,手上一串设计繁琐的手链叮叮当当的响着,欢快又活泼,刚好挡住了她腕上那道疤痕。 门一拉就开了,肖恩和杰弗里同时怔了下,“主人都不锁门吗?” “不锁不是正好么。” 唐言蹊十分“潇洒”地迈步进去,没感到丝毫愧疚,一进屋,脚步却又忽然刹住,再也不往前迈进了。 肖恩奇怪地绕到她身旁看了她一眼,发现女人眼底覆着一层浓浓的震惊和错愕,他不解地唤她:“大小姐?” 唐言蹊收起脸上太过显而易见的情绪,侧过头,散落的长发掩住了她的侧脸,“没事,进去吧,先去二楼,他的书房。” 杰弗里蹙着眉,“您怎么知道书房在二楼?” “我怎么知道……”唐言蹊轻笑着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在心里回答,因为她曾经在和这间别墅一模一样装潢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年。 果然不出她所料,书房就在二楼她记忆中的位置,把手上薄薄的一层尘土,似乎很久没人开过了。 这荒芜又空落的感觉让她鼻尖一酸,险些落泪。 “你们先出去,我自己收拾这里,我没叫你们之前……别进来。” 肖恩望着她的背影,却好似看到了女人泛红的眼眶,轻声道:“是,大小姐。” 待二人都退了出去,妥帖关好房门后,唐言蹊蓦地闭紧了眼睛,把到了眼眶的眼泪全都憋了回去。 她有无数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更有无数个日夜在抵抗着从骨子里滋生出来的那些咬牙切齿的埋怨。 如果墨岚还在人世,她真的很想狠狠扇他一巴掌问他为什么要做那些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事,又为什么在临死之前把她推出险境,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物是人非空落落的一切? 不是说好再也不走的吗。 不是说好无论她怎么赶他,他都会一直陪她的吗。 是食言这么有趣,还是她唐言蹊就这么好骗呢。 一个两个的,说了的全都做不到。 唐言蹊抬手,从柜子里取下了一个巨大的相册,很厚重,在书架里特别显眼。 不出意外,里面全都是她的照片。 也有他的。 不过,他大多都是在远处看着。 无论在照片里多么隐蔽的角落,他的眼神都始终在她身上。可惜的是那些年她总是对着镜头笑得欢心愉悦,从来不知道远处还有人用这样充满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她。 照片旁边,还有一行一行的笔记。 20xx年1月1日: 她十岁生日,我送了她一个手表,她很开心。 20xx年5月4日: 手表坏掉了,她哭了,我买了新的,她不喜欢,说自己恋旧。 某年7月某日: 已经连着吃了三个月的鱼,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鱼了。不过所幸终于找到了能让她不过敏的办法,真是拿她一点辙都没有,吃鱼过敏还那么喜欢喝鱼汤——越来越伺候不起了。 唐言蹊一边看一边靠在书柜上泪流满面。 她想起来了,是有一段时间,墨岚总会变着法地给她做好吃的。 每次她吃了只要有点不舒服,他就会立马把一桌子菜撤掉。 那是,在试她会不会过敏吗? 怪不得后来只有他熬的汤她能喝得下去。 再往后翻,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她成长的足迹。 明明是他的相册,里面记录的却都是她的点点滴滴,很多她已经遗忘了的小事,他全都记录在案。 唐言蹊一个不慎多往后翻了几页,发现整本相册后面几乎都是空白的。 她眸光一闪,又往前翻了翻,发现这些记录,在某一页上戛然而止。 那一页没有照片,只是像日记般,记了很长很长的东西—— 唐言蹊看了第一句话,就突然泪崩。 第227章 慕北辰 “ 她出事了。 那一晚玩得很疯,大家都累了,便商量在附近的酒店里过夜,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刚刚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 迷蒙,火热。 其实我太清楚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她一直抓着我的衣服,不让我离开, 我问她,言,你是认真的吗? 她不回答,只是哭着说难受。 二十多年来我没有一次心跳得像那天晚上那么快, 我决定做个小人,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但是话说回来,哪个男人又能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不动如山,做个……柳下惠? 我知道她喜欢着陆仰止, 我也知道今天若是我和她发生了什么,以陆家人可悲又可笑的贞操观,大概不会再接受她这样的女人。 甚至我还知道,这是陆远菱答应,送给我的‘礼物’。 我一向痛恨陆家人,那一刻,却也只能一边鄙视着她的所作所为,一边笑自己。 …… ” 写到这里,一页就满了。 唐言蹊心跳得很快,忽然猛地合上相册,转过身,头抵着落满尘土的书架,泪水啪嗒啪嗒地往地板上掉。 是墨岚,果然是墨岚。 说不清是绝望还是什么,那种悲伤的情绪如同冷风过境,很快就席卷了她整颗心脏。 她不敢再往后翻。 明明是她知道并且早已接受的既定的事实。 为什么亲眼看到的时候,却觉得心绞痛得厉害,那字字句句,运笔间的锋芒棱角都毫不留情地刺着她的眼睛。 她就这么在书架上靠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起身,重新翻开了那本厚重的相册,翻到下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 她又哭又闹……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小时候,哪怕是和人打架,伤得再重,也没见她掉过眼泪。 看到她的眼泪…… 怎么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可是言,你知道吗?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到陆仰止身边去? 我那么讨厌他,又那么了解他。 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他越来越喜欢你,他已经不会再拒绝你了。 我想要你,想得全身都疼。 伸手去解你外套的那一刻我在想,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一定给你披上全世界最美的嫁衣。 倘若你不肯原谅我,那…… 你杀了我也好。 可惜,老天爷总是不给我机会。 哪怕是早已送上门的机会,他也要剥夺。 当我脱掉你的外套,看到你短袖衬衣下光裸的手臂时,我突然觉得不对劲。 你的皮肤在发红。 陆远菱不知给你用了什么药,你好像过敏了。 我看到你像一条快干渴死的鱼儿在岸上不停虐待拍打着自己的身体,我又舍不得把你放回水里去。 我想,过敏也分轻重,可能没什么大碍。 所以我压着你的身体想要吻你。 你又哭了。 我听到你喊,墨岚,难受……叫墨岚来…… 那一秒钟我也想哭。 你还看得清你面前的人是谁吗? 你还知道今晚你最信任的墨岚从此就会变成你的男人吗? 你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知道在难受的时候下意识地喊我的名字。 这是不是说明,我是你最信任的人? 我哭笑不得,你的脸越来越红,不是不美了,也不是对我没有诱惑力了,而是我实在,没办法。 ——我没办法对你的呼救视而不见。 无论你的难受是因为药还是因为过敏,我都很怕你出事。 你在向我求救,你在哭,而我在做什么? …… ” 唐言蹊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湿润,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大口大口的用力呼吸着,像个即将溺水身亡的人,最后的挣扎。 那些字迹很潦草,日期也记的不是很清楚。甚至页边角的地方还有些橙红色痕迹,经年累月下来,淡得像是谁的错觉。 她却仿佛透过这薄薄的一页纸,看到他被她出国后,孤独地坐在桌案边,忍着被她一枪崩开的伤口,面色自嘲地记下这些话的样子。 唐言蹊已经不晓得自己心里这些七零八落的情绪究竟是爱是恨还是其他的什么。 她只觉得许许多多的记忆山呼海啸而来,从过去遥远的时光里被强行灌进脑海。 她想起来了。 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是墨岚抱着她冲进浴室里,把她泡在温水中让她稍微好过一些,又不顾自己的狼狈,匆忙套上刚刚脱下的衬衫和衣裤,像个落荒而逃的人,离开了房间。 再也,没有回来。 她不知道那一晚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后来是谁醉醺醺地走进了那间浴室,把她从浴缸里抱了出来。 过敏和药物的刺激让她大脑中的画面支离破碎,唐言蹊哭得越来越厉害。 不是墨岚。 不是他。 再翻开下一页,已经没有文字了。 页面有些褶皱,像是被什么液体滴过又干涸后留下的褶皱。 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照片像是酒店走廊里监控录像的截图,画质很渣,人影也被拉得变形,角度更是奇怪。 可是从镜头里能看到,男人手里拎着一大袋子塑料盒,跌坐在墙边,单膝蜷起,手搭在膝盖上,把头深深埋进去的落魄模样。 不必去辨认那些塑料盒上的文字,唐言蹊也清楚,那是脱敏药。 深更半夜,他去哪里买来的药? 监控上的时间——03:15:58 凌晨三点。 他去了两三个小时。 而一旁,她住的屋子门是打开的。 似乎有人从里面出去了。 唐言蹊捂着嘴巴,泪流满面。 她自己看到这一幕都绝望得想死,更不要提墨岚。 他看到了,他一定是看到了屋里凌乱不堪的一切。 “是墨岚失德在先”,这短短几个字里,是他的愧疚和痛悔。 他不是想以此来要挟她什么。 而是在痛,在悔,在责怪自己为什么走的那么匆忙仓促,甚至忘记了锁门,让她,受此大辱。 也是在痛,在悔,在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听信陆远菱的话,放任她在他心爱的女人身上用了那种卑鄙下流的药。 他想,这大约就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如果一开始他没抱着这样那样的幻想,也许言言一辈子都不会是他的。 但,她也一辈子都不必被一个陌生人轻易凌辱。 唐言蹊心里百感交集,种种尖锐的感情碰撞在一起,她不惊吗?不恨吗?可—— 墨岚在楼道里这一个侧影,却犹如一只手重重拨动了她心底的那根弦。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会心疼她的苦痛煎熬,哪怕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好处,也要像个乞丐一样大半夜奔跑在那座光怪陆离的城市里,为她寻找所谓的一线生机。 偏偏是对她最好的人害她最惨。 她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女人的身体顺着书架缓缓下落,直到跌坐在地上。 厚重的相册也随之摔在了地板上,发出了极其有存在感的一声响。 她在懵懵懂懂间,脑子里闪过很多疑虑—— 为什么墨岚和陆远菱会有交集? 就像他后来和陆远菱交易,害死了她腹中的孩子一样。 那么早,墨岚就已经认识她了吗? 还有,如果墨岚能调出监控截下这一幕,那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当晚究竟是谁进了房间又出了房间,换言之,是谁,和她发生了关系? 唐言蹊心口一痛,立马哆哆嗦嗦地去够摔得有些远的相册,又重新把它从头到尾翻了个遍。 她很着急,翻页的动作也很焦躁。 每根头发都似乎要竖起来了。 可是她前前后后看了四五遍,也没有找到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 墨岚为什么没有写? 为什么连张图都没有留下? 那个人……究竟是谁? 倘若相思不是陆仰止的孩子,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天晚上和她发生关系的人,才是相思的亲生父亲。 唐言蹊就这么低头怔愣了许久,直到面前伸过来一张纸巾,还有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哭什么?” 对方的声音好听又磁性,却和陆仰止,和墨岚,甚至和霍无舟都不同,是种春风化雨般的温和,有些像年轻时候的唐季迟,“我以为有只小耗子跑进来偷东西,专门派了人守在外面想要抓你个现形。”男人低低笑道,“没想到,你却自己在这里偷吃灯油吃到醉了,还要我亲自进来逮你。” 她猛地一缩瞳孔,擦干了眼角的泪,一抬头,逆着光就看到了一对妖异的瞳孔。 眼尾一颗痣,漂亮得不像真的。 随着男人慢慢直起身,他的轮廓也在阳光下逐渐清晰起来。 俊美又邪肆,潇洒又不羁,甚至漂亮都漂亮得没有形状,像天边的流云,难以用言语秒回。 只是唐言蹊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她一眼便能看出这个男人眼中的笑意只停留在表面,深处,仍是萧索一片。 她没有去扶他递来的手,自己扶着书架站了起来,小腿肚子抽筋得厉害,险些又跌下去。 “小心点。”男人也不再扶她了,就盯着她,像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物,“这地板可禁不起你这么一下一下的砸。” 唐言蹊皱眉,眼角眉梢还挂着狼狈,神色却已经平静淡定下来,“你是……这里的新主人吗?我姓唐,你好。” “姓唐?”男人还是笑,“这世界上姓唐的怎么那么多。” 唐言蹊不愿接他这种低劣的搭讪,抿了下唇,斟酌措辞道:“我是这处庄园旧主生前的朋友,他……出了点意外,所以这处院子才被拿去拍卖了。我知道您花大价钱买下了它,肯定是有您的用处。但我还是想冒昧地询问一句,能不能把它转卖给我,多少钱我都可以出。” “你年纪轻轻的,能出多少钱?”男人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 唐言蹊正色道:“只要您开口。” 或许是她说话的态度过于沉静笃定,竟让男人一瞬间竟然真生出了些她说到便能做到的感觉。 “那就可惜了。”男人微笑,“听起来确实是个赚钱的好契机。” 女人褐色的瞳光微微一闪,细软的眉间很快沁出了些许难色,“您不愿意吗?” “有钱赚,我有什么不愿意的。”男人俯身捡起了相册,拍了拍封面上的尘土,又重新放回书架上。 整个过程中,他发现女人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手,好像他手里有什么对她极为重要的东西,生怕他弄坏了一般。 “那您开口吧。”唐言蹊顺了顺气,说道。 男人失笑,“我怎么开口?我有什么权利开口,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这座庄园的主人了?” 唐言蹊怔了两秒才抓住了他言语中的重点,“您——” “这座院子不是我买下来的,我只是过来瞧瞧而已。”他缓缓道。 唐言蹊敛起异色,红唇畔扬起静袅又温凉的弧度,“您在跟我开玩笑?” 这是什么地方,是谁都能随便进来的吗? 男人似乎读懂了她目光里的冷漠,兀自笑出声来,“你还不是说进来就进来了,大家半斤八两,我有什么不能进的?” “那想必您方才说的找人抓我的话,也是闹着玩的了?” 男人被她默默无声中暗藏的锋芒扎了一下,眯着眼睛又把她打量了一遍。 他才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竟让他有些摸不透年纪。 明明容颜姣好年轻,身上的气质却极为成熟老练;明明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处处透着豪门贵族常年规整的优雅,可是偶尔那么一闪而过的尖利却又像个市井痞子。她还真是像个谜。 男人被她三言两语逼得无路可退,淡淡回答道:“我确实不是这院子的主人,但我和这院子的主人有交情。” “新主人还是旧主人?”唐言蹊追问。 “都有。” 唐言蹊微不可察地睁大了眼睛,“旧主人……也有?” “有。”男人走到窗边,手搭在窗台上,笑道,“这院子是几年前他请我设计的,我笔下最杰出的作品。后来被现在的主人盘下来,他想请我改造一番,所以我过来看看。” 唐言蹊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险些堵在喉咙里,半晌才缓过来,“你是……” “哦,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自我介绍。”男人转过脸来,还是那张笑意盎然的面孔,却凭添了两分傲然的风华,“慕北辰,是个设计师。” 从他说这庄园是他设计出来的时候,唐言蹊就想到了他的身份。 可是当他亲口讲出“慕北辰”三个字时,那种震撼,还是让她一时忘了说话。 慕北辰是什么人? 国际上极负盛名的华裔建筑设计师。 听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脾气也怪得很。 他年少成名,十几岁就参与了不少国际出名的建筑物的设计和修缮,甚至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亲自带领团队去研究了几百年前牛顿在剑桥大学留下的那座谜一样的——数学桥。 这个人神秘又低调,低调又跳脱,像是古代深居简出的高人,没有点“天赐奇缘”的故事,根本碰不到他。 唐言蹊看着他那张英俊到超越性别的脸,突然想,老天还真是不公平,越是优秀的人中龙凤,就越要配一张人中龙凤的脸。 “说来也有意思。”慕北辰也不顾她在想什么,低声笑着开口道,“你知道这个院子在一万公里外的地方有另外一个半身吗?” 唐言蹊没吭声。 慕北辰道:“那是梵蒂冈那位女教皇的丈夫十几年前让我去设计的,为了他的女儿。那年……我才多大?”他摸着下颌思考了下,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记得了。不过我记得,他姓唐。” “几年之后,这院子的旧主也让我来设计一座庄园,主题有趣的很——建一座看见它就能想起远在天边的那处别墅的园子。”慕北辰极目远眺,望着庄园里笔直的大道,“说到底,还是为了一个姓唐的女人。” “你说巧不巧?”慕北辰笑吟吟地收回目光,看了她面无表情的脸一眼,道,“不惊讶?那我给你讲点更奇怪的,这座园子现在的主人前些日子拍下它,想重新修缮一番,但要我别改动太多,适可而止。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太太可能会喜欢这种风格。” “他太太?”唐言蹊总算接腔了。 慕北辰点头,“对,你猜他太太姓什么?” 唐言蹊,“……” 慕北辰单指敲打着窗棂,淡淡吐出一个字:“唐。” 唐言蹊皱了下眉,犹豫着,转头出了房门。 这个院子,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太多,总让她觉得—— 一出门,就看到肖恩和杰弗里面露尴尬之色地望着她,“大小姐……” 唐言蹊闭了下眼睛。 与此同时,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言言。” 果然。 唐言蹊发誓,那一秒钟,她很想直接掉头离开。 她连看都不必看,光是空气里这熟悉的气息就足以让她浑身的戒备都被激发出来。 “我知道你会来。”男人好像还很虚弱,哑声道,“所以一直在等你。” 唐言蹊不理会,径直往前走,可是走到楼梯口,脚步又生生刹住。 不为这屋里墨岚的遗物,而是为了楼梯的另一端,那个穿着公主裙,眨着眼睛,怯生生望着她的女孩。 一瞬间,唐言蹊觉得那道身影好似狠狠撞在她心上。 第228章 我做不到 唐言蹊怔怔看着眼前那道小小的身影,额头忽然剧烈的痛了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冲撞,眉心也随之蹙了起来。 她握住楼梯的扶手,才堪堪站稳。 那边陆相思已经绷不住地跑了上来。 裙摆的薄纱在空气中轻颤,像只飞舞的精灵,可是她到底没有直接扑进女人怀里,而是“蹬蹬蹬”地跑上楼梯,停在女人面前两三米的地方,眼神,带了丝怯意。 她动了动嘴唇,没出声,口型似乎是一个“妈”字。 唐言蹊被这一幕震得心都快碎了。 她深吸了口气,回过头看向走廊尽头轮椅上的男人。 哪怕是坐着矮她一截,气势却仍旧如松柏般苍劲有力,亦显得淡泊宁静——大约,是因为他那张英俊深邃的脸上,颜色过于苍白了。 陆仰止接收到她的眼神,是愤怒,也是痛恨,他划着轮椅上前,静静睇着她倒竖的眉眼。 男人的声音如同星辰划过夤夜,扬起一道漂亮的弧线,最终坠入深渊,“相思在这里等了你两天,总算等到了你。为什么不敢看她?” “陆仰止。”唐言蹊那一瞬间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可几步开外的地方女孩细弱的呼吸声仿佛打在她心上,又让她完全无从招架。 她一字一字的,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话音警告他:“你买下墨岚生前的别墅,守株待兔等我来,就是为了让我见她?” “她是你女儿。”男人微微垂下眼帘,眼底的阒黑中,有极其隐晦的自嘲和痛苦一闪而过,“你一定说得好像看她一眼是逼你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 唐言蹊嗤笑出声,手指缓缓扣入掌心。 她没有回答,却用眼神表明了一切。 陆仰止看了下那边默不作声的女儿,给宋井使了个眼色,宋井连忙过去推着女孩的双肩往楼下走,“大小姐,我们先下去等,妈妈人都在这儿了,总不会招呼都不打就离开,让陆总先和你妈妈两个人好好谈一谈,走。” 唐言蹊能感觉到女孩的视线一直凝在自己身上,哪怕她一直被人推着往相反的方向走。 陆仰止低眉敛目安静地观察,敏锐地察觉到女人的鞋尖微微挪了一寸,朝着陆相思被带走的方向。 像是一种下意识想要追上去却又生生止步的场景。 身后的书房里,一身休闲西装的慕北辰走了出来。 他先是一惊,而后目光渐渐幽深,最终靠着门框,不高不低地扬起唇角,“故人重逢,怎么一点电影里的美感都没有?” 这张弓拔弩的气氛是要闹哪样? 陆仰止不咸不淡地睨向他,“花钱叫你来,是为了装修别墅,不是来拍电影的,想看热闹就滚出去。” “钱?”慕北辰还是笑着,笑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你以为我是花钱就能叫来的小时工,还是……以为自己面子有多大?” 如果不是当年他爷爷被人追债打成重伤,被陆仰止爷爷救下,从此欠了他们陆家一个人情,光凭陆仰止那张半点不知道客气臭脸,他也不屑来这儿受气。 “姑娘。”慕北辰插着兜走到二人中间,正对着唐言蹊,背对着陆仰止,挑着一双暧昧的桃花眼,“年纪轻轻的,别这么想不开,大好青春不该浪费在他这么不懂风月没有情趣的男人身上。你如果想换换口味……” 他低笑,声音如红酒般醇厚温柔,“我家的大门也为你敞开。” 唐言蹊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没有半点反应,反倒是身后的男人阴沉道:“明天你家就只剩大门了。” 慕北辰扯了下唇,发出“啧”的一声,弧度锋利至极,“陆仰止——” “言言。”陆仰止根本理也不理他,漆黑的眸子只盯着女人的脸,手伸向她,“我们谈谈。” “还有什么话是我在医院里没说清楚的?”唐言蹊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 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他进一尺,她就会退一丈。 ……仔细想想,似乎是从医院里他们谈完那一次开始的。 陆仰止伸出的手于是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中,缓缓收攥成拳,“是我不对。” 他说这话时,觉得一股苦涩从心尖冲到了舌尖,脸上却还是八风不动的僵硬,“不要拒绝我太多次,言言。”他抬起眼,眼里的执拗像是快要烧起来,“只要你站在我面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就没有什么耐心一步步接近你,更不要说是……让我离开。” 如果有可能,他大约早就在那漫长的五年里,把她从心里挖了个干干净净了。 “是我不对。”男人嗓音低沉,像是哄慰,也像是商量,“但是相思到底还是个孩子,你就去见见她,嗯?” 慕北辰惊愕地望着刚才还一脸臭屁的男人忽然间跟换了个人一样,旁若无人地,对着这个女人—— 俯首称臣。 是了,这是种很强烈的感觉,他此时脑子里闪过的就是这四个字。 他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 傲慢矜贵如陆仰止,他何曾对任何人示弱过? 这个女人…… 刚才还在墨岚的书房里抱着一本相册泪流满面。 慕北辰抬起手指摸了摸下巴,真是……有趣。 唐言蹊也基本无视了慕北辰的存在,或者说,是陆仰止这个男人的存在感太强。 有他在的地方,他的声音,身影,气息,就能填满别人的每一种感官。 “不想跟我进去吗?”陆仰止问完这一句,没得到女人的回答,便自然而然地看向慕北辰,语调中露出了无痕迹的压迫,“长腿了就自己走。” 慕北辰懒得和他争辩什么,修长笔直的双腿一迈就朝楼下走去。 待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陆仰止才继续道:“言言,你刚才的反应告诉我,你那天在医院说的话,都是逞强。” 唐言蹊的态度比之先前还要冷漠,“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专门把我女儿带过来求证这个结论?”她冷笑,轻慢且嘲弄,“我是要谢谢你,倘若不是你把她送到我面前,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动把她接回来的念头。” 陆仰止眉峰一凛,“你要——” “没错。”唐言蹊打断他,居高临下,“你也知道她是我女儿,我想接她回来,有什么不可以的?” 唐言蹊侧过头,望着楼下那其实不怎么能看清的女孩的身影,只觉得心脏近乎死寂的地方渐渐起了波澜。 她眼神里融进了些许温和,只是片刻,又消弭,“说起来真是麻烦陆公子替我养女儿养了这么多年。” 女人轻微勾起的唇线里透出一股子娇柔慵懒,“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劳你们陆家费心了。” 陆仰止沉着脸,一时间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我不会让你带相思走。” 他顿了顿,道:“你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就回到我身边来。” “陆公子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唐言蹊脸上笑着,眼里却连零星的笑意都没有,“我有足够的经济条件抚养她,又和她是血亲,就算让法院来判,也是判给我。你——又是以什么立场站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你不会让我带她走?” “我是她父亲。” “她以后会有别的父亲。” “我是她生父。” 几个字掷地有声,好似蕴含着男人沉甸甸的怒意。 唐言蹊被他的话震得怔住,心里猛然生出怪诞又荒唐的感觉。 她先是惊讶,后才笑出声,“陆仰止,你在说什么?” 男人的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手背上蜿蜒着青色的血管,“我说,我是相思的生父。相思是我和你的女儿,她有权利生活在父母身边,拥有一个健康稳定的家庭。言言,跟我回家。” 唐言蹊深吸了一口气,本该是动怒的场合,那冰冷的空气刺着肺腑,却让她奇异地冷静下来。 她眉眼含霜,最后的笑容也收敛住,面无表情道:“陆仰止,你是黔驴技穷没话讲了,所以才拿这种骗傻子的话来逗我?” 陆相思是他的孩子? 简直天方夜谭! 就算相思不是墨岚的孩子,那晚在酒店里的人也不可能—— 唐言蹊笃定地这样想着,思绪却戛然而止。 因为,男人从轮椅的靠垫后方拿出了一纸鉴定书。 “相思的身世被陆远菱和墨岚动过手脚。”他哑着嗓子,在女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低低道,“为了让你我相信孩子不是我们亲生的,为了让墨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也为了断了我对你的念想。” 可是,这些看似不可能跨越的沟壑,都没能阻挠他们的感情。 却在他以为他们的感情其实坚不可摧的时候,被自己亲手,摔碎在自己眼前。 “这些年是我一直错怪了你,陆仰止只求这一个机会,我只求这一个机会……” 他扶着轮椅扶手起身,不知是不是伤势未愈的关系,步伐还不算稳,却像那日在山崖上那般用力把她抱在怀里,“我不想烦你,也不想惹你不开心,可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上过着没有我的日子,我做不到。” 第229章 脸皮要来做什么? 唐言蹊还在方才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因此也没留心他的亲密和拥抱。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把整个头颅都埋进了她的肩颈,像个虔诚的祷告者,向神明低低地诉求:“我需要你,相思也需要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给自己起的新名字那样,忘记了过去,重新站起来准备重新开始了,那么——能不能就把我看作是你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追求者?” 唐言蹊眼神一错,刚好和他对上。 看到他眼里那些深沉的墨色,她一时间连呼吸都困难了不少。 “我不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了。”良久,唐言蹊弯了唇角,“不是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追求者,我也不需要。” 她边说边抬手挣开了男人的怀抱,根本没回头看他踉跄虚弱的步伐,只听到他咳了一声,道:“你需要的。你不会为了我难过多久,更不要提终生不嫁这种事情了。” 陆仰止淡淡地笑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或者,这根本不能称之为自信,而是自嘲,“你不会的。” 唐言蹊听了这话微微一怔,倒是点了下头。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 无论是为了相思以后的生活,还是她身为willebrand家的接班人,她都不可能一个人生活一辈子。 唐言蹊按住愈发胀痛的眉心,道:“我先下楼看看相思。” 陆仰止看着她的动作,沉声问:“头疼?还没退烧?” 她前几天出院出得急,身子还没好就冒着雨离开,不知现在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 他伸手要去抱她,被唐言蹊好巧不巧地绕过,女人没再多看他一眼,扶着楼梯扶手就自己走了下去。 楼下,慕北辰正在一句一句地逗着女孩玩。 女孩闷闷不乐的,听了两句就直接把杯子摔在了他身上,“你好烦!” 慕北辰被砸得一愣,眼疾手快地接住杯子,放回了桌面上,低笑,“小女孩脾气这么大,谁惯的?” “我惯的,有意见?” 女人沉静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慕北辰一抬眼就看见那个身穿碎花长裙的女人携着一股冷艳的风华款款走向这边,眉眼间气势沉凝磅礴,半点都不像个——嗯,他当初想象的,误闯了谁家后花园的小女孩。 唐言蹊一来,陆相思就坐不住了,猛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瞧着她。 肖恩和杰弗里也不尴不尬地站在旁边,面面相觑,虽然在西方人眼里,所有东方女人都长一个样子,可是他们看了好几眼,还是觉得这对母女比旁人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妈妈。”陆相思小小声地喊了她。 声音软糯糯的。 慕北辰一听就惊了。 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幅面孔呢?刚才是怎么跟他吼的? 还是姓陆的天生就对姓唐的比较怂? 她和她爹,很明显都非常怵眼前的女人。 唐言蹊走到桌案旁边,还没说话,陆相思已经小步跑到她跟前,乖乖地拉开了椅子。 乌溜溜的大眼睛瞄见椅子上的尘土,二话不说就拿袖子给她掸了个干净,“妈妈,你坐,不脏。” 印象中,陆相思很少这样叫她。 她一直对她直呼其名,带着小公主的傲慢无礼。 唐言蹊在心里想象了一下究竟是怎样深刻的惶恐和害怕,才能把一个傲慢无礼的小公主浑身的棱角生生磨平了。 想得她心都疼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冲女孩伸手,“过来。” 陆相思犹豫了片刻,把小脑袋凑到了她的手掌下面,眼睛望了望女人平坦的小腹,比怀了弟弟的时候瘦许多,她忽然就想起爸爸说的那句,没有弟弟了。 她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咬着唇,委委屈屈道:“妈妈,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肖恩和杰弗里同时怔住,女人背着光,脸上蒙着一层很深的影,不怎么能辨得清她此刻的神色。 可他们却无端觉得,这道纤细削瘦的侧影,和圣座年轻的时候,越来越像了。 喜怒无形,爱恨也无形。 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在她的面容上留下有痕迹的变化。 “你很怕妈妈生气?”唐言蹊摸着她的头发,若有所思地开口。 陆相思慎重地点着头,“你一生气就好久不来看我。”女孩瘪着嘴巴,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还在努力地忍,“你说过不会再扔下我的,你说话不算数。” 唐言蹊手中的动作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移开了手掌要收回来,突然被女孩嫩白的小手反手握住。 她握得那么急,那么猛,那么不假思索。 眼里的泪水也在同一时刻分崩离析,“妈妈,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你跟我说话,你不能不要我!”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表达欲望和恐惧的方式都比大人直观很多。 也正因为直观和丝毫不懂委婉,才能轻易地击穿人心。 在场包括慕北辰在内,所有人都被这话触动了。 肖恩鼻头一酸,看向旁边的冷面怪杰弗里,见他也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唯独唐言蹊,还是那副不动如松的模样,她略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女孩,轻声缓慢地开口:“那如果妈妈跟你说,让你以后生活在妈妈身边,你愿不愿意?” “我当然——” “言言。”不知从什么地方插进来的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强势不容抗拒,“这件事你想都别想。” 陆仰止面色难看得很,坐在轮椅上,气质沉冷如一川的落雪飞霜,随着风拍打在人的耳膜心上,“我不可能让你把相思带走,你知道的。” 带走?妈妈要带她走? 走去……哪? 在陆相思怔然地注视下,唐言蹊头也不抬,就这么轻轻笑出声,轻轻回应,“陆仰止,你的脸倒是比谁都大,我和我女儿说话,轮得着你插嘴?” 慕北辰抱臂在旁边围观,总有种战场从二楼搬到一楼了的感觉。 他要是再躲的话,是不是要躲到地下室了? “妈妈。”陆相思扯了扯女人的衣角,软声软气道,“其实爸爸也很想你……” 唐言蹊没吭声。 “那我要是和你走了,以后还能不能见爸爸了?” 唐言蹊还是没吭声。 能不能见陆仰止—— 她很想说不能。 可是她毕竟不是相思,也没有权利阻止相思见她的父亲。 这段关系,就要这么兜兜转转牵扯不清了吗?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 却也一点都不想放开掌中的这双小手。 “相思乖,爸爸会想办法解决。”陆仰止淡淡开嗓,话是对女儿说的,目光却幽幽落在沉默的女人身上,“你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她不会不要你的,嗯?” 唐言蹊好似被人一针戳进心脏,那针形状细小,让她疼得厉害,却拔不出来。 肖恩在一旁低声对她道:“大小姐,这件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我和杰弗里都可以代劳,实在不行就让圣座出面,您实在没必要亲自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他边说边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收拾完墨少的遗物就回罗马城吧。” 唐言蹊这才想起她今天是来做什么的,暂时按下心中的种种思绪,对陆仰止道:“这个庄园,卖给我。” 还真是多一个字都不肯和他说。 陆仰止低笑,目光温和,却怎么也褪不去他惯有的强势,“言言,你是在和商人说话,还是在和陆仰止说话?” 唐言蹊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只听男人耐心有条理地为她解释道:“如果是以买卖做生意的立场,这院子是我买下来的,我也不缺钱,所以你不见得能出得起让我心动的价格。” 他的眼神愈发暗了,总让唐言蹊有种错觉—— 那男人就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而她是他眼中的猎物,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扑上来将她制住。 而他们之间这十几步距离,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如果你是在和陆仰止说话。”男人就这么进入她的视野,“别说是一个院子,就连整个陆氏和我,我也双手奉上,你觉得好不好?” 慕北辰,“……” 他对这个男人见缝插针耍流氓的本事真的一句话都没有了。 这次都不用陆仰止说,他就十分自觉地扯着陆相思出了门,“小孩子不要听这么肉麻的话,也别跟你爹学。” 陆相思还是闷闷不乐的,很彷徨很不安地看着花园里的草木,“我觉得妈妈一点都不喜欢爸爸了。” “那不是挺好的。”慕北辰道,“你妈妈年轻又漂亮,追她的人能从这里排到罗马城的威尼斯广场,她是眼睛瞎了才要嫁给你爹两次。” 陆相思讷讷道:“三次。” 慕北辰,“……” 花厅里,唐言蹊面无表情地看着耍流氓耍得万分平静淡定的男人,终于是连愤怒都不剩下了,她懒懒地嘲弄道:“陆仰止,你的脸皮比我认识你的时候厚了不是一点半点。” 男人笑笑,不以为意,“媳妇都没了,脸皮要来做什么?” 第230章 求月票 唐言蹊不想和他多废话,两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着一双明眸,澄澈却透着诛心的冷漠,“不肯卖没关系,反正人已经没了,如果你说什么都不想转手,打算留着这宅子祭祖,我也没什么意见。” 她懒洋洋地拢了拢头发,低眉敛目,说不出的温顺冷艳,“墨岚的东西我收拾走,也永远惦记着他。想必,他九泉之下不会怪我没赎回他生前一个住处。” 男人紧握的拳头又收攥起三分,片刻,缓缓松开。 他低低霭霭的嗓音中漂浮着雾气和笑意,“言言,你是故意说这些话来惹我生气的?” 唐言蹊微笑,“你觉得呢?陆总未免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若非陆仰止一抬头就看清了女人眼底空空荡荡一望无垠的冰川,几乎真的要以为她说这话是故意激他生气的。 他闭了下眼,道:“不管是与不是,都不要再这么说。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向来没什么定力,尤其是提到他。” 陆仰止就这么平铺直叙毫不委婉地表述出来,脸上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欠奉:“他死了就死了,我不喜欢你惦记着他,我会吃醋。这个宅子本来就是买下来送给你的,你乖乖的,不要故意说这话来气我,嗯?” 他知道唐言蹊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墨岚生前最后的遗物被什么阿猫阿狗捡走,所以特意把这里重金拍下。 那是他,给她的自由,也是,希望她开心,希望能借由这种方式,解开她心里那个死结,哪怕一丝一毫。 可是知道她在意墨岚,和亲口听她说出那份在意,是两码事。 就默默记在心里便是,何必要祭出那个男人的骨血化作锋利的刀刃,还来捅他一刀呢。 这样,就会开心吗? 唐言蹊听了他的话愣了许久。 买下来送给她的? 她还以为这个心思深沉、无利不起早的男人是为了用宅子威胁她——与他和好,或者有其他的条件。 陆仰止一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就明白她在想什么,平静道:“你不用这样看我。” 他的手在轮椅扶手上摩挲了几下,目光远眺着窗外的花园,黑眸里,有静默的痛楚和自我嘲弄,“陆仰止在你心里是有多不堪,竟然下作到用一处宅子来威胁你的地步?” 他说着说着,声线愈发沙哑厚重,“言言,我曾经是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没能及时赶到你身边,误信了伤害你的人,这些都是我的错。但我爱你是真的,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做任何让你感到开心的事。” “这一点,你还不懂吗?” 这一点,你还不懂吗。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的,可是传到周围人的耳朵里莫名变了味。 就连宋井一个外人听着,都觉得,太苦了。 唐言蹊蹙了下眉。 良久,才冷淡道:“这礼物太贵重,我收不起。” 这下陆仰止倒是笑了。 笑容很淡,比他眼角的纹路还淡,“你连我的命都能眼睛不眨一下的收走,何况是一处宅子?” 唐言蹊指甲扣进掌心,“你知道就好。” “呵。”男人缓缓从轮椅上起身,小心地到了她面前,单手撑着她身后的墙壁。 唐言蹊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他是在占她的便宜,还是因为身体虚弱站不住。 可他身上强势的气场仍然在她周身盘旋,又让她无法把眼前的男人和前两天那个在医院里虚弱苍白、命悬一线的病人联系在一起。 “你记着。”男人开口,低下头,鼻尖几乎对上她的,眼神也认真霸道,“我准你缅怀他,准他在你的心里占一席之地,是因为他救了你的命,而我没保护好我的女人,我欠他这条命。” “不许为他难过太久。”陆仰止单手勾起她的下巴,没有吻上去,只是用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的表情,“我会心疼。” “……” 唐言蹊再也不想顾及他身上是否还有伤,一个巴掌就扇了上去。 被男人眼疾手快地拦住手腕,口吻总算有些起伏了,“打上瘾了?” “抱歉。”唐言蹊冷笑,“你一用这种我是你女人的语气和我说话,我就忍不住想扇你巴掌。” 绵长不止的疼痛蹿过神经,陆仰止握着她白玉般的皓腕,晃了神竟不愿松手了。 鬼使神差地,他把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下手背,用身体压住她的反抗,低声道:“跟我回家?” 他的触碰让唐言蹊克制不住的厌恶,她伸手就去推他的胸膛,挣扎得厉害,“你给我放开!” 也不知推搡间是碰到了他哪里的伤口,男人顿时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唐言蹊隔着他的衬衫都摸到了微微的濡湿,蓦地怔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她神色几番变换,到底还是想起他这一身伤是为谁受的,“你……” 陆仰止却只是淡淡看着逐渐湿透的衣衫,眼角挑起十分无所谓的笑弧,仍旧用身体压着她。 “就是这里,言言。”他握着她的手摸上那崩裂遽痛的创口。 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的时候,男人的身体又是一阵肌肉痉挛。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低笑,“你只要狠下心,再朝这里来一下,别说是我现在不能这样缠着你,估计未来的三五个月,你都清净了。” 宋井原本冲上去想拦,听到这话时,露出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陆总这是在说什么?! 几次差点死在手术室里的人,两三天就坐着轮椅出院。 还把伤口裂开当儿戏一样,他是有多不怕死? “不是想要我的命吗?”陆仰止又握着她的手腕,往伤口上用力按了按,他自己是一阵咬牙低喘,女人更是大变了脸色。 那触感——宛如伸手去掏了谁的血肉,唐言蹊怕得想缩回来。 “躲什么!”男人的声线略微变得凌厉冒进,“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我们就来赌一场,倘若我没死在你手上,你这辈子就都别想离开我,敢不敢?” 敢不敢。 他都敢用命来赌了。 她呢。 宋井看着这一幕,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给他个可以上去说话的空隙,他给唐言蹊跪下的心都有了。 一旁的肖恩和杰弗里也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发现了同样的震惊。 这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痴情的人。 那个只手遮天优雅华贵的男人,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人。 唐言蹊只觉得自己浑身每个细胞都在升温,升到炙热,烫得她无法冷静,“陆仰止,你别逼我!你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 “我没逼你。”男人望着她,嗓音深切,一字一顿,“但是我过够了没有你的日子,五年,又半年,一想到我这一辈子都可能找不回你,我就觉得,”他说到这里,薄唇轻轻弯起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弧度,“我还不如就这么死在你手上,至少你还能记得我。” “你疯了……”唐言蹊能感觉到他拉着自己的手往他的伤口处越探越深,她瞪大了眼睛,猛地撤回手,“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他低头呢喃,唇擦着她的脸颊,“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宋井也是这一刻才懂得,这半年里,他极少听陆总谈及唐小姐,不是因为他忘记了。 而是因为,他把每一分每一秒入骨的思念都深埋了下去。 默默地积攒着,一旦这样爆发开来,杀伤力就足以震慑天地。 大概是身体真的撑不住了,陆仰止眼前一阵发黑,唐言蹊趁着这会功夫从他怀里逃脱。 这个男人疯了。 她要离他远远的。 可跑了没两步,想起什么,却又,脚步减慢。 她回头,看了下四周,愈发犹豫地皱起眉,“陆仰止……” “你放心。”男人没去追她,埋着头,手还撑在墙壁上紧紧攥成拳,痛苦至极的模样,连声音也喘息颤抖,“这宅子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我不会出尔反尔。带着你的人去收拾你想要的东西。” 唐言蹊本就想要他这份保证,听了他的话,茫然地点了下头。 杰弗里和肖恩立马去收拾东西了,她也想跟着离开,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 她刚才离他那么近。 近到如他所言,一伸手就能让他三五个月下不来床。 为什么,却什么都没做? 唐言蹊低头看着自己那双隐隐被血迹沾染的手,无声自问。 就在她还发愣的当间,有人从她身旁擦身而过,慕北辰的嗓音难得严肃冷厉地响起:“陆仰止,你这是干什么呢!你他妈让我来改建别墅,自己先在地上留一滩血,是想把这变成凶宅吗?” 宋井和慕北辰一左一右搀着男人坐下。 男人闭着眼,只说了一句话:“出去,看着相思,别让她进来。” “陆总!”宋井道,“我先给您叫医生过来,这伤势……” “出去!” 宋井异常愤懑地甩了下胳膊,大步朝花园而去。 唐言蹊抿唇看了他们一段时间,情绪才稍稍平复。 许久后,她收回视线,垂下头,面无表情地走进储藏间,过了没一会儿,拿着绷带和伤药走了出来,彼时,陆仰止已经被转移到了卧室里休息,慕北辰就靠在门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第231章 最极致,不过一点 唐言蹊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慕北辰眯着眼睛没去接,视线缓缓上移,从女人白皙纤细的手指移到了她静美温凉的脸庞,“既然担心他,给他拿了伤药,不如干脆好人做到底,进去帮他把药换了。” 唐言蹊脸上没有一丁点波澜,还是这么站着,也没有进去的意思。 像是一种无言的拒绝。 慕北辰哼笑,“他现在抬一下胳膊就能断两根骨头,你该不会是想让他自己来上药吧?” 唐言蹊顿了两秒,道:“宋井不在?” “陪你女儿去了。” “女儿我可以自己陪,让他回来。” 慕北辰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油盐不进的典范。 所以她刚才没对陆仰止下手,其实也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女人天性胆小,害怕见血吧。 在那种情况下,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下手的。 陆仰止这厮也不知道是在拿命赌什么。 他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微微一挑,接下她递来的伤药,转身走了进去。 唐言蹊就在门外,刚迈出一步就听到屋里男人低沉又虚弱的两个字:“出去。” 慕北辰又不是他花钱请来的助理秘书,哪受得了他这种态度,当即就扔下伤药冷笑着戳了他一句:“爱换不换,你就算死了,门口的女人也不会心疼。” 这话,无疑是真的戳在了男人心上。 陆仰止浑身的骨头好像被人用力攥裂了,血液逆流回心脏,无一处不疼。 肖恩和杰弗里搬着箱子从书房走出来时,看到女人在楼下的花厅里站着,花厅中央是方才陆仰止坐过的轮椅,轮椅的座位上搁着一份棕色的文件袋,袋子空空如也,里面的几页纸被女人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他们将收拾好的箱子搬回车上,肖恩率先走了回来。 女人还站在花厅里,单手攥着那几页纸,另一只手紧紧捏着眉心。 看上去不舒服的样子。 “大小姐,这是……”肖恩试探地问。 唐言蹊回过神来,下意识却把那几页纸攥得更皱,“去帮我查件事。” “您说。” “墨岚和陆家,到底有什么纠葛。” 唐言蹊早知道墨岚对陆家有怨,可他不说,她便也一直没问过。 如今……事关相思的身世…… 她不得不查了。 倘若这份dna鉴定是真的,相思真的是她和陆仰止的孩子…… 思及至此,唐言蹊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忽然觉得茫然无力。 ——那么这些年,他和她因为当年种种而衍生的所有矛盾都算什么? 已经走出这么远,早已不是想回头就能回头了。 可是这时候却让她发现,那些曾经让她以为一辈子无法跨越的鸿沟,都他妈的是个笑话。 唐言蹊扶着巨大的落地窗,低低地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大到好像在宣泄一种积压已久的情绪。 空中猛地炸响了一道惊雷,天幕上翻滚着浓厚的乌云,细密的春雨变成了瓢泼滂沱的水滴,砸在地面上,恨不能砸出一个坑来。 肖恩蹙眉道:“这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大小姐,我们还是先回去、明天再过来吧。要从这座小镇出去一定会经过刚才那条入海的河道,如果雨势太大,我们今天就出不去了。” 也怪他出门时没有看天气预报——毕竟在意大利这种一天能经历一遍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地方,大家都已经对多变的天气习以为常了。 “你说什么?” 因为雨太大,正牵着小女孩进屋的宋井冲着手机那头咆哮,“我不管你们怎么搞,是走水路用船运还是直升机,马上把医生和看护送过来,陆总的身体耽搁不起!我不想听什么河道冲垮了之类的废话——” 唐言蹊听到这话,脸色微变,眸里有锐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哪里的河道垮了?” 相思放开正在对着电话咆哮的宋井的手,小跑到唐言蹊身边,讷讷道:“听宋井叔叔说是进小镇的河道,连着入海口,每次雨大的时候这里就能被困成一座孤岛,偶尔灾情严重还会死人呢!” 唐言蹊闻言面色更沉,睨向肖恩和杰弗里,声音静中含威:“多久了?为什么不想办法加固桥梁拓宽河道?” 肖恩低着头不吭声,杰弗里也面露犹豫之色道:“大小姐,梵蒂冈虽然坐落在罗马城中,但我们……到底不归意大利管辖,也无权干涉人家的……” 话没说完,就看到女人眼里凉凉的嘲弄,“你不如再编个冠冕堂皇点的借口给我听?” 这件事如果上报给江姗,以她那副嘴硬心软的心肠。就算是动用town家或是她娘家的财力,以慈善募捐的形势来整治,她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杰弗里道:“这是块硬骨头,墨少在这边住了这么些年都没啃下来,您就别蹚这趟浑水了。” “什么硬骨头?” 唐言蹊问。 “这里是布莱恩家的地盘。”肖恩轻声道。 布莱恩家。 唐言蹊沉默了两秒,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上一代教皇,就出在布莱恩家。 教皇一旦当选便是终身制,直到死的那一天才能退位。而上一代教皇却提前退位,机缘巧合地刚好救了当年亟需帮助的江家,从某种意义上讲,布莱恩家是他们家的恩人了。 老教皇在十几年前就病死了,现任的布莱恩家不怎么参与政事,就拿拿补贴做做生意,偶尔教廷里发生什么大事时会露个面,几乎每次投票都弃权。 可以说是佛系贵族了。 “我没听说布莱恩家是什么独断专行、鱼肉乡里的恶霸。”唐言蹊道,“为什么他们对这件事视而不见?” “因为布莱恩家的祖墓就在河道旁边的高地上。”肖恩无奈道,“如果要拓宽河道……” 就相当于要去拆人家祖坟了。 “每次涝灾泛滥的时候冲垮的都是地势比较低的庄稼田地,受苦的都是老百姓。”杰弗里也很头疼,“这件事圣座和墨少当年不知道想过多少次办法了,但是布莱恩家那边不好说话。” 像这种在一个集体里默默无闻没什么存在感的人,通常都很不好说话。 你也揪不出人家的错处来。 他们只是无所作为而已,算不上犯了多大的罪——毕竟那块地就是人家祖上传下来的,人家有权利拒绝。 女人细软的眉毛缓缓皱成了疙瘩,“我去试试。” “别别别!”肖恩忙不迭地拦住她,“大小姐,以前不能去,现在就更不能去了。” 唐言蹊凝眸望向他,“为什么?” 肖恩讪讪地笑了,“布莱恩家有位千金小姐,几年前和原配老公离婚,带着女儿嫁进了别人家……” 起初唐言蹊还没听明白这话里弯弯绕绕的东西,直到她看清肖恩和杰弗里表情中的欲言又止,才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她问:“谁家?” “潘西。” “……”果然是这样。 唐言蹊一瞬间觉得更头疼了。 原本布莱恩公爵和教廷的关系就疏淡,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结果膝下爱女却命途多舛,离异后二次婚配,还被人搞了个家破人亡。 现在害得他女儿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又跑来说要拆他家祖坟…… 想一想,唐言蹊就觉得,布莱恩公爵不拿手枪爆了她的脑袋,都是他老人家涵养好。 肖恩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他看了眼屏幕,对唐言蹊道:“大小姐,是先生的电话,我先给他回个话,告诉他这边河道又垮了,我们可能要在这里滞留个一两天,让他想办法尽早派人过来接您。” 唐言蹊静静“嗯”了一声。 肖恩捂着电话去了一旁,杰弗里看到她还一脸若有所思,劝道:“大小姐,天灾人祸无可避免,这又不是你的错,放宽心。” 陆相思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安慰:“妈妈,不生气。” 软软糯糯的一句,让唐言蹊心口的坚冰霎时间就被什么东西融化。 她脸上饶是没什么表情,肢体却软了下来,摸了摸女孩乌黑的头发,“我没生气。” 陆相思拽着她的衣角,小心翼翼道:“没生气……那你跟我上去看看爸爸好不好?爸爸这两天身体一直不好,宋井叔叔刚才打电话说爸爸流了好多血,我……” 唐言蹊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向二楼的方向,不动声色道:“骗你的,他没事。” 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么。 他能有什么事。 ——后来唐言蹊才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多次在四面楚歌重重险境中安然无恙地冲出来,不是因为他有逆天改命的勇猛,而是为了她。 为了她透支着生命,为了她哪怕千疮百孔也站得笔直,为了她,才能和命运的洪流对抗,一身钢筋铁骨被绞得粉碎也不肯放手。 但是她忘了,他也是个凡人。 并且,当终于她想起这一点时,已经有些晚了。 “爸爸没事,那让我上去看看他行吗?”陆相思问。 唐言蹊握住她的手,淡淡道:“他睡了,不要去吵他。” “妈妈。”女孩忽然把手从她的掌心中撤了出来。 甚至退后了一步,抬头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眼底有不服输的骄纵,不信任的质疑,还有,不敢言明的小心,“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我之前听家里的佣人说过,你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一直在国外养伤的,你就是和爸爸分开了,你就是不要我了,对不对?” 唐言蹊被女孩眼中无声无形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 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没什么情绪地垂下眼帘,道:“相思,这些都是大人的事,交给我和爸爸处理就好。你只需要记得,无论我和你爸爸是否生活在一起,我们都很爱你,只要你想,你可以随时在我们之间来来去去,就当是旅游,就当是多了一个家,不好吗?” 女孩听着她的话,眸子被水雾蒙上了淡淡的一层。 小孩子的世界毕竟那么单纯,就算陆相思再早熟也还是单纯。 爸爸和妈妈就应该生活在一起,分开了就不是爸爸和妈妈了。 对于孩子而言,这是最简单也最直白的道理。 “我不要。”陆相思拒绝,直白地拒绝,边说边哭,“不要!” 说完,她转身就跑上了楼。 鞋底在楼梯上发出“蹬蹬蹬”的声音,唐言蹊一惊,根本来不及拦她,宋井也没反应过来,二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推门冲进了男人的卧室。 唐言蹊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陆仰止刚才确实浑身是血,如果让相思看到了,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做恶梦? 各种念头盘旋在脑海,她不假思索就跟了上去,“相思!” 手还没碰到门把手,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慕北辰像拎着小鸡仔一样拎着女孩的领子把她扔出了门外。 脸上的笑容痞痞的,带着几分慵懒,“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都不知道进屋要先敲门的?” 唐言蹊的脚步刹在原地,陆相思也满脸怔然,“我……我爸爸呢?这不是我爸爸的卧室吗?” “哪写了这是你爸爸的卧室?”慕北辰弯下腰,指尖点了点她的小鼻尖,“你怎么跟你爸一个样,总觉得天下都该跟你们姓,遗传?” 陆相思又愣了好一会儿,迟疑道:“那……我爸爸?” 慕北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可能在书房,也可能在阁楼,你自己去找。” 陆相思看了眼身旁的唐言蹊,好像还在气头上,拒绝与她沟通的样子,又“蹬蹬蹬”地跑开了。 待小女孩离开,慕北辰才直起腰,俊美的脸上笑容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淡淡睨着唐言蹊,冷嘲:“你不跟着去?” 唐言蹊抿了下唇,目光越过他肩头看向屋里,慕北辰身材高大,挡住了她大部分视线,其实看不大清楚屋里的景象。 只是鼻翼轻耸间闻见了血腥弥漫的味道,她垂下眼帘,静静开口:“他就在这里。” 她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轻易上当。 慕北辰转身又要进屋,闻言勾唇,嘲弄,“你也还记得这屋里有个快死了的男人?我还当你忘了呢。” 唐言蹊不想和他争论,刚要离开,却听他冷淡又平铺直叙地给出一句毫无波澜的话:“你再不进来他就真的死了。” …… 陆仰止坐在浴缸里,没有水,只是坐着。 他是被慕北辰搀着丢进来的,因为听到了女孩跑上楼梯的声音。 仰头靠在浴缸壁上,好似能感知到身上伤口一针一线崩裂开来的动静,身上各种地方渗出湿热和粘稠的暗红色血液,他却理也懒得理会。 慕北辰那个死妖人竟然还想强扒他的衣服给他上药? 想想就恶心。 蓦地,浴室的推拉门再次被人拉开。 陆仰止眼睛也不睁,凛冽如削的薄唇动了下,吐出两个锋利到无可转圜的字眼:“出去。” 门口的人止住了步子,没动。 他英俊苍白的眉目被一层不耐烦笼罩着,喘了口气,手紧紧扣着浴缸壁,“我让你出去,听不见?” “是吗。”出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含笑欠揍的男人,而是一道沉静的女声。 唐言蹊看着极目所见之处,洁白的浴缸里满满都是刺目的殷红,而他的衬衫和西裤几乎都要黏在身上,和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疤勾缠在一起。 说不出的狼狈,凄惨,又有种血腥到极致的性感和破败,仿佛下一秒就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在此之前,哪怕她听在多人说过他伤的有多重,也从来没有个直观的认知。 ——陆仰止那个男人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何曾有过快要死了的时候? 可他这么叫她滚出去,她脸皮再厚也没法继续站在这,于是道:“不用赶了,我听见了。” 男人的眼帘猛然打开,看到她转身要出门的动作,漆黑死寂的眼波狠狠晃动了下。 唐言蹊只听到身后接二连三地响起各种动静,是谁从浴缸里站了起来,扶着墙壁上的洗漱用品架,却因为手劲太大而把上面所有东西都碰落,然后自己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她光是听着就觉得残忍,回过头,果然见男人眉头紧锁,冷汗涔涔地跌跪在浴缸里。 膝盖,就那么磕在坚硬的浴缸上。 她有短暂的一秒钟没拿准主意是要出去还是要进来,可是下一秒,男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浴缸里大步迈出,伸手将她一把扯进浴室里,用力撞上了门。 他的力气所剩无几,把她压在门上更是用尽了所有精力。 因而一只手刚刚按住她的肩膀,他整个人就有倾颓潦倒之势。 唐言蹊的后背被门撞得有些痛,吃力地抬眼看着他。 正好撞进了男人执拗又深黑的凤眸里,他望着她,安静,无声,却炙热浓烈。 “你来干什么。”陆仰止问。 唐言蹊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男人身上的热量,一种不正常的热量——他在发烧。 也是,浑身上下都快伤成筛子了,这种情况不发烧才怪。 她没什么起伏地如实回答道:“慕北辰让我进来给你上药,你老实一点,跟我出去。” 男人低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支撑不住,脑袋埋进了她颈间,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让你来你就来?” 他一动嘴唇,就能蹭到她颈子间的皮肤,像是两个人做过无数次的暧昧之事那样。 唐言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尖锐的情绪切割着她的神经,她忍了又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继续说:“他让你跟我走,你跟不跟我走?” 唐言蹊面无表情,“你配合一点。” “你不该来……”陆仰止的唇流连在她颈间,一如他的嗓音流连在她周围,“你不该来。” 唐言蹊皱了下眉,刚想问他什么意思,他便用行动告诉了她,他的意思—— 男人重新抬头,整张脸压向了她的脸,衔住了她的唇。 唐言蹊瞪大了眼睛,要说话之际刚一张口就被趁虚而入。 他主导着她的一切,像猛烈的山风漫卷而过,肆意攫取着她的美好与香甜。 “陆——唔——”唐言蹊被迫承受着,忽然有些怀疑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病了伤了。 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他的力气还有这么大? 男人的膝盖抵在她两条腿的中间,把她整个人以大字型钉在了门上。 这姿势羞耻至极,他却像个中了毒的瘾君子,流连忘返,不知疲倦。 “陆仰止!”唐言蹊终于爆了粗口,除了因为被冒犯的怒火,也因为震惊和不可思议——他身上正汩汩渗出着什么东西,她隔着两层布料都感知得一清二楚,“格老子的,你要死是不是!” “死了你也不会心疼。”男人捏着她的下巴,有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和执拗,“你知道我想做这件事多久了?” 他又吻住她的唇,辗转的缝隙间低喘道:“快七个月了,你离开我快七个月了。” 这七个月里别说是慾望,就连清晨的生理反应都很少见。 他知道自己心里空了一大块,什么都无法填补。 陆仰止也一度以为他可能终于过了毛头小子满脑子兽慾的年纪,可是,那天在篝火晚会上一见她,一见她穿着司机的制服,脱掉帽子,长发如鸦羽散落的刹那,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憋不住了。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有多爱? 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最极致,不过一点—— 除了她,再没人能让他起一丝一毫的反应。 “禽兽,下作,无耻!”唐言蹊怒到发抖,用尽全力反抗也挣脱不开。 “怪我吗?”陆仰止捉住她的手,低低地笑,“怪你自己,谁让你就是那种——哪怕我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临死前也要摘了氧气面罩和你做一次的女人。” 唐言蹊没怎么听过陆仰止说这种话。 应该说,她连想都没想过。 说好的谦谦君子如玉如虹,都他妈是假的? “陆仰止,你要是再敢碰我一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似乎是女人略带喘息的话震慑到了他,陆仰止的动作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他的黑眸被慾望沾染着,被伤势拖累着,浑浊不堪,“言言……” 女人不再说话,陆仰止却撤开手,“你别生气。” 他好像仍然不是很清醒,“别生气,我只是太想你,而你也不该来。” 唐言蹊脸色涨得有些红,眉眼间却只有冷淡,她平复了几下呼吸,道:“你以为我是什么兼济天下的大善人吗?陆仰止,我告诉你,我来让你换药只是为了我女儿,我不想让她下次再冲进你的屋子直接看到一具尸体。” 说完,她扬了扬下颔,露出脖颈优美的弧线,与他对视,“还有,这里是墨岚住过的地方,你就算死也不要死在这。” 男人的视线沉暗了不少,指肚摩挲着她的唇,自嘲地笑,“言言,你还真的知道怎么拿刀往我心上扎。” 第232章 就在这里陪我 唐言蹊漠然盯着他,背在身后的手一勾,就把浴室的推拉门重新打开。 与此同时她后撤了一步退出他的怀抱,脚下却因为浴室地面与屋外地板间的高度差而踉跄了一步。 陆仰止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却被她厌恶地皱眉推开,“放开!你身上都是血。” 男人沉默了下,待她站稳,立马撤了手。 只是,一双黑眸还一直盯着眼前的女人,不肯移开视线,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每一分反应。 看到她衣服上若有若无的血迹,陆仰止忽然哑着嗓音开口道:“衣服脏了,我让宋井买件一模一样的送给你。” 唐言蹊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这件碎花长裙,烦躁地拒绝:“不用了,我不会再穿它。” “你穿着很好看。”男人低低道,“以前没见你这样穿过。” 唐言蹊刚从柜子里找出两条毛巾,回过头时听到这句话,眼角眉梢动也不动一分,冷冷道:“你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这半年,”他望着她冷艳的侧脸,“你变了很多。” 唐言蹊没理会他的话,只问:“你是打算洗个澡再换药,还是直接换?” 陆仰止的眸光紧紧凝着她的脸,好似要把这张脸嵌进眼底,又好像这张脸原本就在他心里,一笔一划都是从他心底深处飘出来的,刚好与眼前的女人相互重合交叠,融为一体。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沉默,不爱说话,却隐隐透出与从前不同的手足无措。 “你要给我洗澡吗?”男人喉结一滚,出声。 唐言蹊面无表情,撸起袖子便选择了后者,“那就直接换吧。” 还省得身上的伤口着水感染了。 陆仰止“嗯”了一声,淡淡的语调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失望。 唐言蹊瞥了眼他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摔倒的样子,指了指床铺,“坐下。” 陆仰止显然是不适应这种命令口吻的,清俊的眉头叠起了褶皱,下一秒却什么都没说,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坐了下来。 唐言蹊走到床边依次从慕北辰带进来的托盘里找出绷带剪刀和药膏,头也不回地吩咐:“伤在哪里了,衣服脱掉。” 男人眉头蹙得更深,“言言……” “自己脱还是我让慕北辰进来给你脱?” 陆仰止静了两秒,道:“你不会爱看这些,会吓到你。” 这时候倒是想起替她着想了?唐言蹊在心里冷笑了下,作势要放下剪子和绷带,没有语气道:“那我去叫慕北辰。” 陆仰止在她路过自己身边时稳而准地扣住了女人的手腕,“别走。” 这么多天了,或者说,这么多个月了,她好不容易愿意在他面前和他多说几句话了…… 那感觉就像是心里空洞的地方慢慢被什么东西填满。 陆仰止用棱角分明的下巴蹭着她的手腕,动作亲昵,但毫不色情。 仅仅是,为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原始最直接的需要——安全感。 唐言蹊的皮肤被他的胡渣刺得难受,她彻底冷了眸光,“陆仰止,你再得寸进尺……” “我知道了。”男人很快收回手,双手举起来,做出投降的姿势,“抱歉。” 虽然说着抱歉的话,可从他那张冷静淡漠的脸上实在读不出什么类似歉疚和自责的情绪来。 唐言蹊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胃疼,只恨不得能一剪子扎死他才好,“衣服脱了,别等我动手。” 听她再次说出这句话,陆仰止的眸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缓缓地把衬衣掀开。 唐言蹊看着那一幕都觉得触目惊心,就仿佛是从他身上撕掉了一层皮,里面原本线条均匀的肌肉和麦色的皮肤都被创口和血迹肆虐成了不规则的模样。 血腥味随着他的动作流入了四周的空气里,她屏住呼吸才堪堪躲开。 有些伤口很浅,有些,却深可见骨。 男人脸上的神色淡漠如初,一如他的口吻,沉静,暗哑,“怎么这个表情?” 他斟酌了片刻,又反手将衬衣盖上,皱眉问:“害怕?” 唐言蹊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没有呼吸,肺里都快空了。 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手哆哆嗦嗦地摸上毛巾,换了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为什么不留在医院?” 陆仰止的回答直白而不做作,“想见你。” 唐言蹊站在他面前,一低头,就看到男人坐在床上,认真、安静且炽烈地望着她。 那是种不加掩饰的,有冲击力甚至有侵略性的目光,野蛮强势、不打商量,由他用这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来,让人心口都被烧热了。 唐言蹊伸手想去掀开他的衣服,又被他单手按住。 陆仰止另一手接过毛巾,声线低沉平静,“你还能关心一下我的死活,对我而言就够了。这种事我可以自己来。”说完,他又很快补了半句,“不要出去,就在这里陪我,如果害怕,可以背过身去。” 唐言蹊被他这三言两语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的命令式惹得有些烦躁。 再想起他浑身的血渍,那股烦躁好似有生命力似的,更在心里扎根,“你别胡闹了行不行?想死就出去死。” 男人动作明显顿了下,嘲弄地勾了勾唇,眼睑低垂,“因为这里是墨岚的家?” 深可见骨的不仅是他的伤,还有他此时莫名显出的寂寥和悲伤。 唐言蹊几乎被这种莫名的寂寥和悲伤震慑住。 陆仰止却已然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推着转了个方向,“药拿过来,再端盆水。” 唐言蹊心口堵着什么亟待爆发的东西,她无瑕思索那些情绪的来龙去脉,只是按照他说的话,端了一盆温水,又拿来了伤药。 回来时,男人正死死蹙着眉心,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血。 额头上全都是冷汗,她一看就觉得疼。 爸爸和妈妈究竟派了多少人去暗杀他?才把他好好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直接废成这样。 而且—— 他那天抱着她下山时不是走得很稳吗? 她讨厌极了他这副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的样子。 真的,讨厌极了。 说不上理由的讨厌。 陆仰止抬眼时刚好看到她来不及收回的表情。 坚硬结实的胸膛震了下,他一双墨眸的光泽都迅速沉暗下去了,“言言,你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握紧了手里的毛巾,语调不急不缓,却很深邃,深邃里带着很自嘲,“你问过我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死——就是因为你这种眼神。” 他道:“它总是给我希望。让我有种你其实很担心我、很舍不得我死的错觉。” 每每想到她露出这样的眼神,他就觉得,伤还可以再重一点,还可以再重一点。 唐言蹊别过头,不假思索道:“是,相思只有你一个父亲,你死了她会很伤心。” 陆仰止静默几秒,“仅仅因为我是相思的父亲?” “你对我来说就只有这一重身份了。” 男人深喉间逸出低笑,“也是。” 他边擦着身上的血迹边淡淡开口:“鉴定书,你看过了。”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看过。” 唐言蹊没有瞒他,这件事也没什么好瞒的。 更不是她说自己没看过,就能否认他是相思生父的事实。 正好,有些事情她也想问他,“陆仰止,你为什么会是相思的生父?按照时间来推算,相思应该是我在……” 后半句话,她说不出来了。 “在酒店里被人下药失身的那次?”男人却好似和她心有灵犀,漠然启唇补上了她没说出口的话。 唐言蹊不吭声了。 陆仰止看着她,一字一字道:“那天晚上是我。” 唐言蹊猛地抬眸,正好撞进了他幽深无底的黑色瞳孔之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跳跃的一簇火苗,势在必得的火苗。 “我不懂……”她摇头,“你在说什么?” “我说,那天晚上是我。”陆仰止又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你听清楚了,而且也听懂了,言言,不要装糊涂。” “为什么是你?什么是你?” “六年前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陆仰止似乎陷入了回忆,“我被灌了很多酒……带到那家酒店里……” “等等!”唐言蹊打断他,“被谁?哪家酒店?” 陆仰止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被陆远菱。” “陆远菱?”唐言蹊觉得更荒谬了,她荒唐地笑出声来,“不瞒你说,我在墨岚的日记本里也看到了陆远菱的名字,她还真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墨岚?”陆仰止也有些意外,眸间划过思考之色,沉声问,“他写了什么?” “六年前发生的那些事,都是你大姐,哦不,你妈,一手策划的。”唐言蹊皮笑肉不笑,“是她给我下了药,也是她把我扔到墨岚的床上希望我们发生点什么关系,虽然我不知道墨岚和她究竟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是——如果墨岚日记里写的是真的,这些事情都是她做的,那她没有理由把你带过去。” 第233章 不要犹豫 男人闻言忽然沉了眉宇,良久,嘴角露出一丝近似嘲弄的笑弧,“原来如此。” 唐言蹊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却渐渐发现他的笑容仿佛从嘲弄中剥离,变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愉悦。 “我从来不信命。”陆仰止面不改色地说,“可是你总能让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唐言蹊被他那含笑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再加上对他所言所想一头雾水,不禁退后一步,警惕地皱起眉头道:“你在说什么?” 陆仰止收回视线,继续手里的动作,边上药边淡淡开口,语言偶尔有不连贯的时候,是因为他碰到伤口短暂的疼痛,“我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如果墨岚在日记里写的是真的,这一切真的是陆远菱所为,她那天晚上大概是想让你和墨岚发生关系,顺便让我过去看看。” 唐言蹊被他三言两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震住,“她……” 陆远菱想让他去捉奸? 唐言蹊眉头蹙得更紧,“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让你看见了又怎么样?你那时候——” 又不喜欢她。 对那时候的陆仰止来说,唐言蹊只是个每天不停纠缠他的跟屁虫罢了。 甚至陆远菱完全没有必要把她当成是庄清时和陆仰止之间的一块绊脚石,何必要如此费尽心思?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因为看到了男人微微抬起的头颅,俊美的脸,线条一如既往的好看,那双眸子却无端显得比平时更加深邃幽然。 他的薄唇动了动,吐出淡薄的几个字:“你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 看到她脸上若有若无的茫然就知道,她是真的不明白。 陆仰止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突然无比郑重地说:“那天被下药的不是我,我只是喝多了。” 唐言蹊眸色一滞,无意识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只是喝多了……” “就算我真的被下了药,倘若我不想,也有无数种方式拒绝和我不喜欢的人发生关系。” 陆仰止说到这里,终于不再看她,脸庞转向别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湮灭在嗓子里,“因为是你,所以我不想拒绝。” 唐言蹊心底有一根线蓦地被拨动,发出的声响泠泠穿透耳膜,撼动着她的神经。 “你——” 陆仰止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如今爱她入骨,眼也不眨便可以说出一句爱,可是提及当年的往事,竟然连带着心态都好似变成了二十几岁骄傲又冷淡的小男生,羞于承认,羞于启齿。 几秒钟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对上她的眼睛,眸间沉淀着很深的色泽,好似终于认了命,“我喜欢你,想要你,爱你。墨岚知道,陆远菱知道,庄清时也知道。全世界……只有你不知道。” 如同憋着气置身海底的人忽然呛进一口水,唐言蹊剧烈咳嗽了好几声。 说出这话后,心上的石头才算是移开。 有了这个开头,陆仰止觉得接下来的话都容易开口了许多。 他的嗓音沉淡,不骄不躁,不惊不怒,这个男人永远都是这样,在浮躁奢华的天地中从容自在地走着,身影孑然优雅,恰如她第一次对他心动时的模样。 他的语调颇有些轻描淡写的意味,却连标点符号都透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和庄家的女儿结婚,想来应该是陆远菱和我爸听了小时候一个算命先生说的话。” 不过他对庄清时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除了六年级那年,听说庄家的女儿也要进入和他同一所小学念一年级那次。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刻板单调的生活有了一抹亮色。 不过那个年纪的小男孩大多喜欢装酷,所以当他被告知了这个消息后,也没表现出太大的雀跃和期待。 只是六年级开学的那个清晨,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打了个漂亮的小领结,出门前专门挑了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站在镜子面前练了很久,什么样的表情最能让人记住。 也许当年的教导主任还能记得,生性冷淡又被校长捧着宠着的陆三公子破天荒的没有拒绝出席集体活动,甚至主动跑到一年级新生的队列面前来来去去地走了十好几回,也不知道是在刷什么存在感。 而十二岁的陆仰止呢,插着口袋站在队列前方,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玲珑剔透得像是玉雕的小姑娘。 阳光下,六岁的庄清时漂亮得不像话。 他看着她的眉眼,隐隐觉得熟悉,又隐隐觉得,哪里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所以当下了课,小女孩主动跑到高年级楼层门口,怯生生地问他是不是陆仰止的时候,他沉默了下,说:“不是。” 很奇怪。 后来他就很少再去关注那个女孩了。 就好像是这一次见面把他从五岁到十二岁埋藏在心底的期待都耗空了一样。 他看着她对他努力追逐的模样,竟也觉得乏味,无趣,不过如此。 一岁的她,话都不会说,就流了他满脸口水。 这样惊世骇俗的出场,怎么最终却也落入俗套了呢? 他对庄清时就这么不远不近,不主动不回应亦不拒绝——身为陆家的继承人,言行举止都要恪守规范,其实没有太多自由,他也从小就接受了将来要娶庄清时这个设定,便没太花时间在男女之情上、对于各路投怀送抱的女孩看都懒得看一眼。 只是偶尔在光影斑驳的教室座位上,在蝉鸣不止的高大榕树下,他会望着空气短暂失神,想起五岁那年小心翼翼凑到他旁边吹气为他退烧的女孩,然后在心底无声自问,这辈子就这样了么? 这种悄然而至的念头,其实不多。 真的真的,只是偶尔。 就在他慢慢决定向生活妥协时,23岁那年夏天,却横空蹦出来一个叫“狄俄尼索斯”的人。 她不讲规矩,无视礼法,与他井井有条的生活完全相悖,像个横冲直撞的疯子。 撞破了他的原则,撞破了他的底线,撞进他心里,再没出去过。 陆仰止是遇到她以后才发现,不,他不甘心。 他不想妥协。 大约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来就会彼此吸引,他喜欢她疯野,喜欢她的胡闹,喜欢她的不讲道理,喜欢他在她身上看到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他曾经想过又不敢踏入的世界。 疯癫背后,却藏着令人心疼的柔软和善良。 陆仰止甚至有种错觉—— 唐言蹊给他的心动,和五岁那年庄忠泽带来的女婴给他的心动,如出一辙。 但理智告诉他,他得拒绝这种会给他生活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人。 所以最初的几个月,陆仰止什么都没说。 但陆远菱到底是他的亲生母亲,又是看着他从小到大的人,他不说,她也看得出来变化。 陆远菱旁敲侧击着问过她:“你是不是对那个正在追你的唐家小姐有意思?” 陆仰止不假思索地否认:“当然不可能。” 转身后笃定的步伐却有片刻的停顿,他低声问:“大姐,我一定要和庄家女儿结婚吗?” 简简单单一个问题,让陆远菱明白了很多事,也,决定了很多事。 事到如今他再次想起曾经种种,只觉得心口被某种情绪充斥着围绕着,风是她,雨是她,风雨琳琅都是她。 无论身份,无论姓名,兜兜转转,这世界上能打开他的心的人,从来就没有第二个。 “你在笑什么?”唐言蹊不懂。 陆仰止后知后觉地收敛起嘴角的弧度,嗓音低霭道:“没什么。” 边说边扯开绷带,淡而温和地叮嘱:“背过脸去,别看。” 唐言蹊只迟疑了片刻,便一步跨上前,不由分说把他的手按住,冷漠道:“你别作死了,我来。” 陆仰止沉默了下,“你不害怕?” “该害怕的是你。”唐言蹊面无表情地拿起剪刀剪开了已经和血肉纠缠在一起的纱布,尖锐的刀锋就停在他伤口前一寸的地方。 她不温柔也不克制的动作牵动着他的伤,陆仰止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要被她撕裂了。 可他嘴角的弧度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减半分。 唐言蹊为他包扎完伤口,自己的手也累得快要断掉。 她把染血的毛巾和纱布统统扔进了水盆里,刚要端走,就被男人扣住手腕,哑声道:“让宋井去收拾就好,你陪我待一下。” 唐言蹊眉眼一凝,眼里浮动着些许深深的光,没有拒绝,直言道:“好。” 她的态度让陆仰止有了些许意外。 他抬头,仔细把她打量一遍,最后才躺在床上,阖上了眼帘。 “陆仰止……” “嘘。”男人没睁眼,手指却很稳很准地点住了她的唇,“别说话,我很累,陪我睡个午觉。” 唐言蹊咬了咬牙,忽听男人凉薄的低笑声,“既然决定来找我,就要沉住气。能让你这么委屈自己又是为我换药又是陪我睡觉的事,定然不是什么小事。想让我帮你做,是不是该给我点甜头吃,嗯?” 唐言蹊怔住,目光晦涩地望向男人沉静英俊的侧脸,“你早就知道了?” 第234章 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知道什么?”男人闭着眼睛,薄唇边弧度很淡,一如他的语气,不高不低,刚刚好够戳破什么,“知道你来找我是有事相求,还是知道你其实被我碰一下都恶心得恨不得当场捅死我?” 唐言蹊被他寥寥数语说得僵在原地。 她看着他那张英俊苍白的脸,从没想到,陆仰止也有一天会如此卑微落魄。 “你能来找我已经够了。”男人忽然打开了眸子,眸光像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他低笑着伸手摸上她的脸庞,认真而温和,“因为什么都无所谓,我能看到你就够了。” 这种温水煮青蛙的做派让唐言蹊蓦然觉得恼羞成怒。 她打掉他的手,咬住了牙关,“你早就知道我是故意的,所以你才在卫生间里轻薄我?” 得寸进尺吗? 陆仰止被她狠狠拍了下手,默不作声地收了回来,沉默片刻,淡漠道:“我确实是故意的。” 唐言蹊,“……” 他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能为了这件事委屈自己到什么地步。” 唐言蹊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烧到了耳朵根。 这不是什么太丢人现眼的事,只是她前脚才说过要和他保持距离断绝关系,后脚就主动凑上来默许了他的得寸进尺,还被男人看穿了——这让她非常恼火。 陆仰止看到她怒到几乎变形的五官,低声叹了口气,费力抬手把女人搂进怀里,不顾身上的伤势,“有这么生气,嗯?”他的手指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你要是觉得被我占了便宜,不如我让你占回来?” 唐言蹊气得一巴掌就要抽过去。 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握住了她的手腕,目光深切,“言言,你可想好,这一巴掌落下来,你刚才做的所有努力和牺牲,也许都会打水漂了。” 唐言蹊抿住唇,憋屈得厉害,半晌才用力撤回手,偏过头,硬邦邦道:“药也换了便宜也占了,我要做的事情,你最好别拒绝。” “我没打算拒绝。”陆仰止平心静气地重新闭上眼,“你乖乖躺下陪我待一会儿,你想见的人,等雨停了就会过来。” 床很大,男人躺在上面还空了半边,唐言蹊瞪着眼睛盯了很久,紧攥着拳头躺了上去。 二人之间,却还有很大很大的一道缝隙。 唐言蹊背对着他,忽听身后传来他温淡无澜的嗓音:“你准备走江姗的老路吗?” “与你无关。” 身后沉默了半晌,“我不想让你过得太辛苦。” “陆仰止,睡觉和聊天是两回事!” 男人轻笑,言语里透着愉悦,“依言,我想和你聊天……还要加价?” 很长时间没再听到女人的回应,久到陆仰止以为她睡着了,他才伸出手,把她拥进怀中。 心里缺少的那一块被严丝合缝地填补上,他舒服得叹喟一声,闭上了眼。 在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后,唐言蹊才睁开双眸,望着衣柜上镜子里相拥而眠的人影,漠然地想,这算什么? 她准备走她妈妈的老路了吗? 不达目的不罢休,连自己的喜恶都可以出卖。 呵。 …… 半年来陆仰止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身边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他展臂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身侧,眸子蓦地打开,目光陡然变得犀利冷锐,吓得进来给他送药的宋井一个激灵,险些打翻手里的药碗。 陆仰止的情绪中被用力搓起一层暴躁,他屈指按着眉心,寒声问:“她呢。” 宋井忙道:“唐小姐在楼下,陪小小姐玩。” 男人阴郁的脸色这才稍霁,“我下楼看看。” 宋井赶紧拦住,“唐小姐说,让您好好休息,不用挂记着楼下……” 男人不假思索地打断:“说她的原话。” “……”宋井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原话是……唐小姐说,嗯,她和相思小姐玩得挺好,让您别下去打扰。” 宋井以为,以陆总的脾气,听到这话怕是会勃然大怒,或者至少也该能感受到被冒犯和怠慢的轻鄙,可是男人的反应却远超他所料,只是面无表情的听完,淡淡颔首,“看着点相思,让她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言言听了会不高兴。” 宋井道:“是。” 心里却在盘算,不该说的话——指的是不能提起唐小姐死在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么。 宋井想,他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男人的偏执了。 女人到底是女人,再爱,也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相思小姐却是陆总的亲生骨肉,不是都说爹疼女儿吗?怎么好像在陆总眼里,十个陆相思加起来都不如唐小姐皱一下眉头让他在意。 很久之后,当陆仰止儿女双全的时候,宋井才发现,原来不仅是小小姐在陆总眼里不算什么,就连未来可能成为继承人的小少爷也半点位置都不占。这个男人如同生了一场怪病,眼里、心里再无其他,只要是为了那个叫唐言蹊的女人,他能只手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捧给她。 用陆总本人的话来说,便是,孩子在他眼里只是她生命的延续,有她在的时候,他不愿把最纯粹的感情分掉一丝一毫。两个孩子将来都会有自己的人生,唯有他们,才是彼此的天长地久。 宋井打量着男人的侧脸,轻声道:“陆总,布莱恩家那边来信儿说,您要求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同意。” “不可能同意?”陆仰止也回过神,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那就继续加码。” 宋井苦着脸,“布莱恩家好歹也是世袭的大公爵位,祖产都够庇佑子孙八代衣食无忧了,实在没必要……” 同意这种给钱就要拆祖坟的过分要求吧。 而且这还是他美化之后给出的答复。 布莱恩家给出的原话比这个强硬不是一点半点。 青白色的烟雾冉冉升起,模糊了男人俊美而棱角分明的脸,也让他眼角细微挑动的痕迹变得像是谁的错觉,“布莱恩老公爵膝下无子。你去问问他,”陆仰止的指尖闪烁着火星,“是不是连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都不想见了。” 宋井简直要给男人跪了,“陆总,这个……太不人道了吧。” 潘西一家都被他抄了,先前他派人去会晤布莱恩老公爵的时候几乎是被人家拿枪指着脑袋赶出来的。 现在还要拿潘西小姐和她妈妈来威胁人家…… 陆总的作风真是越来越—— 难以捉摸了。 男人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的话,过了几秒,忽然问了句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见她了?” 宋井懵住,反应了好一会儿,猜到陆总说的是谁,斟酌道:“七个月吧……” “你知道如果没有相思,没有这件事,她可能宁愿冒雨坐船离开这里也不愿意和我共处一个屋檐下?” 宋井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缄口不语了。 陆仰止道:“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是她开口要我做的事,我就没法拒绝。” 宋井彻底无言语对了。 陆仰止睨了他一眼,就轻易看穿了他的欲言又止,他淡淡道:“布莱恩老公爵应该不止和你说了这些吧。” 宋井把头埋得很低,“陆总……” “他开了什么条件,说。”男人的声线在无形间变得凌厉。 “陆总,不行,这肯定不行。”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宋井脸色一变,眉目间隐隐透着落败的青灰,“陆总,这件事说到底是只为了唐小姐的仁义胸怀,这块地是生了她还是养了她?她一个善心泛滥随随便便一句话想拆了人家祖坟您就要为此去赴汤蹈火,您知道布莱恩家提的条件有多过分吗?” 陆仰止听他说话听得很烦,鹰眸眯起,冷光乍现,“你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陆总,我知道您觉得自己欠她的,可是还也不是这么个还法……”宋井摇头,中肯地劝道,“这件事连圣座和唐先生都做不到,您就算无能为力,唐小姐也肯定能理解的。” “谁跟你说我做这些事是因为欠她的?”陆仰止掐灭了烟,面色平静沉稳地反问。 宋井一噎。 “她是我的女人,何谈欠不欠。” 更何况,她仅仅是为了让他把乔伊弄回来,就肯委屈自己帮他换药,陪他睡觉。 这时候如果他让她失望了,大概她会想杀了他吧。 “陆总——” “怎么,对方是要我的命吗?”陆仰止扯了下唇,望着义愤填膺的宋井,笑意冷淡,“至于让你激动成这个样子?” 宋井眉头紧锁,脸色差得出奇,“不是……” 但也,差不多了。 “布莱恩老公爵对潘西夫人和乔伊小姐的事耿耿于怀。”宋井硬邦邦道,“他说,除非您把潘西家重新扶植起来,继承权传给他外孙女乔伊……” “这有什么难的?” 宋井沉默几秒,“这不难,难的是最后的条件。” “直说。” “布莱恩老公爵没别的喜好,偏偏嗜赌成性。他说让您去布莱恩家陪他玩几局大的,您赢了,他便考虑给祖坟换迁地点,您输了……他要您一条腿,让您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第235章 老死,不相往来 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这话听上去——就不像是仅仅“玩两把”那么简单。 大约布莱恩公爵是真的对他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着。 也难怪。易地而处,要是有人动了他女儿……陆仰止眸光一沉,表情冷漠地想,他可能要弄死对方全家才肯罢手。 “无碍。”男人淡淡启唇,有轻轻的烟气从他的薄唇边飘逸出来,带着入骨的阴沉凌厉,“先撩人者贱。潘西家生的好儿子对言言做的事,我也没打算就此放过。既然布莱恩家非要蹚这趟浑水,那就一起收拾了。” 宋井低着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陆总,这里不比榕城。” “我自己心里有数。” …… 唐言蹊望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手里拿着酒杯,浅斟慢酌,总觉得心头压了很沉很重的一块石头。 想让布莱恩家妥协,势必要老公爵最宠爱的女儿和外孙女乔伊身上下手。 可是乔伊…… “别想了。”身后传来男人温和的嗓音,字字平淡却有力,“我说过会替你解决,就一定会替你解决。” 茶色的玻璃上倒影着男人的身影,唐言蹊只觉得心头浮动着一层烦躁,连回头都懒得,就这么撑着额头靠坐在柔软的单人沙发上,任长发掩住了脸面。 “陆仰止。”她轻轻地笑,“你知道我是在利用你。” “这说明我对你还有用。”陆仰止眸光凝然未动,甚至想也不想,身影笼罩下来,从上至下把她包裹,亲昵又温存,“有用就好好用,我不怕被你用,怎么用都可以。” 唐言蹊望着玻璃上淡淡的雨雾,闭了下眼,“你不怪我吗?” 她的话实在说不上有什么语气,好像只是因为疑惑而随便问了个一般的问题。 “我爱你。”陆仰止用低沉的嗓音把话接过来。 ——你不怪我吗? ——我爱你。 没有多浮夸的表情,没有多浮夸的修辞和口吻。 却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最直白最炙热,最能击中人的心底。 唐言蹊听了之后沉默了很久,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望着掌心深深的指甲印,道:“说实话,最一开始的时候,我想过杀了你、杀了陆远菱,也想过如何报复你们陆家。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时刻不敢忘。” 她知道对他而言怎样的报复才算是报复。 只要伤在她身上,怎么样都能让他比她痛。 “那后来呢?”男人的俊颜一半隐在光线的暗处,晦暗不明。 “后来。”唐言蹊给自己斟着酒,抿了一口,笑了,“后来吃了点药,就好了。” 男人目光幽幽一闪,“mianserin?” 唐言蹊一怔,举着酒杯,回头愣愣地看着他,“你……” “我在猎场山庄里见江姗派人连夜下山买过这种药。” “哦。”唐言蹊垂下眼帘,唇角一勾,懒洋洋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不吃药会难以忍受吗?”男人注视着她的脸,原本是张漂亮匀称的脸蛋,如今瘦得下巴尖细,眼窝也微微凹陷着,比曾经更有风情,却也……更憔悴。 他的心脏宛如被一只铁爪死死抓着,尖锐贯穿过心房,把他心里所有的东西掏了个干干净净。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她终于和他平心静气好好说说话了。 可他却宁可她在他面前发脾气。 骄纵也好,任性也罢,好过这种不咸不淡,客客气气的模样。 “好像是啊。”唐言蹊侧了侧头,乌黑的发丝垂落,挡着她的脸,又被她笑出的气息撩动,她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眼里却空无一物,“陆仰止,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才问得出来这种话。” 她闭了闭眼,“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我从小到大、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任何一件事彻底击垮过。” 唐言蹊一抖衣袖,露出了手腕,银色的手链之下是一条痕迹深深的伤疤,“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当年我救顾况的时候被人砍的,那会儿我差点死了。还有后来和人打架,差点毁容,差点被强奸,这些事情要是没人提我都快忘记了。” “来多少磨难多少挫折我唐言蹊担得起!”她狠狠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像是个喝多了的人被酒精放大了情绪,终于有些疯癫的迹象,“可是我得有多恨你……多恨你,才会逼我自己用吃药消除所有情绪的方式来消除这种恨意!你知道吗!” “是不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你就觉得我这七个月过得幸福甜美事事如意了!”她蓦然将酒杯砸在了他脚下,“啪啦”一声,酒液溅上了他的裤管。 陆仰止却没来得及躲,被她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胸口血淋淋的,全是窟窿。 他伸出的手就这样顿在半空中,动也不敢动了。 mianserin,一种抗抑郁的药物,有良效。 之所以有良效,就是因为它像安定剂一样,让人麻木,让人安静,让人不会哭不会笑感觉不到什么喜怒哀乐。 像她这般勇敢又坚强的人,伤口要有多大多深,才会让她都觉得承担不起。 深到承担不起—— 陆仰止无法想象。 他猛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急切地在她耳边道:“言言,是我错了,你恨我就是了,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嗯?” “话说得真容易。”唐言蹊漠漠地盯着他看,看到他的肩头似乎又有血色沁出来了,她别过视线,“你以为我不想恨你?” 陆仰止觉得她说这话时应该已经哭了。 但是看到她眼角干涩,分明是连泪都没有了,只剩下挥不走抹不掉的疲倦,“如果恨着你,我会活不下去。” 陆仰止握紧了她的手,沙哑道:“你信我,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从此以后没有庄清时没有陆远菱,从此以后只要你再皱一下眉头,陆仰止就把这条命赔给你。” 女人摆了摆手,“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听你跟我表忠说好话的。” 她推开他,坐回到单人沙发上,蜷缩着双腿,以一种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势,黑白分明的眼眸却一瞬不眨地瞧着他,“我是想让你,放过我。” 男人高大的身影骤然一僵。 为她的话,也为她眼里一望无际的绝望悲凉。 “你想让我照顾你也好,陪你睡觉也罢,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甚至可以跟你做。”女人绯色的唇瓣绽开平淡的笑意,“你怎么开心就怎么来,替我办成这件事,这件事过后,你就回去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世界这么大,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吧。” “住口!”男人甚至没听完她的话就寒声打断了她,言语中隐隐带了咬牙切齿的怒意,一双鹰眸冷得下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陪他做? 难道他看上去像是那种满脑子色情想法的混蛋? 难道他对她的感情就只限于找个床伴? 陆仰止知道他没资格在她面前愤怒,可是这个女人就总有办法三言两语间让他的冷静全线崩溃。 他修长的手指扣紧她的下巴,“唐言蹊,你可以把我当个嫖客,但是你不准把你自己看得那么卑贱,懂不懂!一个布莱恩家值多少钱,你肯为了他们陪我睡?你真当他们是什么东西了!” 唐言蹊低笑,“和他们没关系。” 她表情散漫,神态散漫,披头散发身穿长裙,妩媚又动人,“那些人确实不值钱也不是个东西,重要的是,陆仰止,我想结束我们这种关系了。” 男人眸色幽暗阴沉得可怕,“我们什么关系?” “互相折磨的关系。”唐言蹊仰头,露出脖颈优雅的曲线,笑得自在怡然,说出来的话却像薄刃,一刀一刀割在人心上,“我越恨你就越想从你身边逃开,如果你追得太紧,说不定哪天我想不开,就逃到你追不到的地方去了。” 追不到的地方。 这六个字无端让陆仰止的心脏一阵下跌。 他隐忍着铁青的脸色,有崩裂的趋势,却盖不住心里山呼海啸的疼,“你——” “这世界不是你的。阴阳黑白,总有你手伸不到的地方。”唐言蹊垂着眸,轻轻的呼吸,胸脯起伏的幅度不大,“我一向最鄙视胆小怕事,自残自杀的人,但是事到如今,你也知道我有病。” 她轻笑,“有病的人总是顾不上那么许多,你再一逼我……” “你要我怎么样。”男人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却不敢再去想象那些近在眼前的画面,他咬着牙,风度全无地低吼,“你说!你要我怎么样!怎么样你才肯好好地活着,怎么样你才肯忘记这些荒唐的念头!”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唐言蹊无奈地笑笑,而后敛起笑意,一字一字地郑重说道,“我要的很简单,就只有六个字——” “老死,不相往来。” 前来送茶水的宋井只听到了这六个字。 紧接着,他就在男人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生命走到了尽头那般的悲恸、压抑和绝望。 第236章 你还有脸问? 前来送茶水的宋井只听到了这六个字。 紧接着,他就在男人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生命走到了尽头那般的悲恸、压抑和绝望。 犹如昙花在朝阳升起的转瞬谢败。 他在笑,笑得肩膀都在颤动,从起初的低低哑哑变成了大笑。 “你总是知道怎么拿捏我的软肋。”收住笑声后,陆仰止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唐言蹊,你总是知道怎么拿捏我的软肋。” 唐言蹊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神。 却也能感觉到,那眼神冷锐锋利地落在她头顶。 “没别的办法吗?”男人问。 “没有。”她答。 陆仰止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后,嗓音像是被什么撕裂那般,开口道:“我答应你。” 唐言蹊微微一怔。 陆仰止闭上眼睛,也不像原先那般,逮住一点机会就想要靠近她了,而是站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不动如松,“替你做完这件事,我就走。”他的每个字都咬得很慢,慢条斯理,慢慢拉开一道沟壑裂缝,长到,用这整整一条生命线也无法缝补。 “替你做完这件事我就走,到你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去。” 唐言蹊终于抬眼看向他,对上他眼神的刹那,几乎被其中的水光震碎了心脏。 当心里长久以来压着的那块石头骤然撤去时,她想,首先感觉到的一定不是轻松,而是这种,莫名的空虚和落寞。 不过她没有后悔,这是她斟酌考量后的选择,“那就,谢谢你了。” 宋井把茶放在桌上,急匆匆地上前拦住她,“唐小姐,您不能这样,您知道布莱恩家有多难应付吗?他们要——” “宋井。”男人沉了嗓音,不着痕迹地一眼扫过去,气势千钧。 “要什么?”唐言蹊轻描淡写地答,“要什么他给不了?这世界上还有你们家陆总给不起的东西吗?” “也许就是给不了呢。” 雨雾中,别墅的大门应声而开。 一个打着伞的女人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后是万顷的夜色,天幕沉得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要把人活生生溺死在这雷雨交加的夜。 一道闪电自空中划过,照亮了女人半边侧脸,狼狈,落魄,却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唐言蹊见到她的一刹那,先是怔了怔,而后又蹙了眉,“是你。” “何必这么惊讶。”女人冷漠地望向她,“不是伯爵小姐要见我吗?宋助理连夜派人把我从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接过来,连觉都不让睡了,我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怎么看伯爵小姐这身装扮……”她顿了顿,美眸在唐言蹊一身睡衣上停留了几秒,“好像是要休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夜色太沉,唐言蹊总觉得心头一阵发冷。 “乔伊。”她迎着来人走上前,即便惊讶诧异也毫不露怯,优雅知礼,淡淡道,“是我要见你没错,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雨水顺着乔伊的发丝滴落在地毯上,也划过她唇畔冰冷的笑,“是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陆仰止给宋井递了个眼神,宋井赶忙识趣地上前把乔伊请了进来。 她还站在门口,那穿堂风吹得唐小姐的衣摆一直在飘,陆总面色不善地盯了好半天了。 可巧的是慕北辰刚吃完饭,让陆仰止上楼换药,他说唐言蹊估摸着还要聊上一会儿,不要耽误他换药的时间。 陆仰止看了看眼前的场景,面无表情地拒绝:“我等着她。” 慕北辰嗤笑一声,“情圣,你就算把衣服全都扒了让她看个精光,她估计也能当成是不小心看了部小黄片,转头就忘了。又不是什么二八少女天真纯情,指着她对你负责?想得倒美。” “……”陆仰止觉得这人的嘴巴实在欠打。 宋井也跟在旁边劝,“陆总,您就听听话,上去把药换了吧。” 男人动也不动。 宋井眼珠一转,低声道:“您没看见唐小姐中午给您换药的时候累成什么样,出来的时候手都哆嗦。” 男人纹丝未动的脸廓总算有些松动了,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眼尾,“怎么回事?” 中午几乎都是他自己动手做的,她也就是在旁边看…… 思绪戛然而止,陆仰止懂了,她也许不是累的,而是见了血,怕的。 当年的榕城小霸王,何曾怕过这些事? 都说人的心肠越长越硬,可她自从亲手杀了顾况以后,愈发变得草木皆兵了。 陆仰止阖上眼帘,道:“我上去换药,你在这里盯着,别让乔伊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伤着言言。” “您放心。”宋井忙应了,“再不济肖恩和杰弗里还在身边伺候着呢,能让唐小姐出什么事?” 陆仰止不放心地又看了那处一眼,高挺的鼻梁里逸出一个淡漠的“嗯”字,转身步履缓慢地上了楼。 客厅里,唐言蹊把刚泡好的茶推到了对面女人的眼前,“喝茶。” “不必了。”乔伊漠然拒绝,“有什么话你直接说,我从小性子粗野,没你们那么讲究。” “粗野。”唐言蹊轻笑,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捧在手心里,“巧得很,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两个评价也是粗野二字。” 乔伊眯了眯眼睛,突然不清楚这个女人把自己弄到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今天一天下了场大雨,傍晚过后雨势才稍稍有缓和的迹象,可是海水不退,河堤垮落,所有交通工具都不能成行。 她是身旁跟了三五保镖,一路从镇子口蹚着水、一脚深一脚浅走进来的。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一句想见她。 陆仰止就这么没有人情味地把她带了过来,丝毫不考虑夜路难走,她一个女孩子有多难办。 而她的手心和膝盖上,还有刚才在光滑的石头上摔了一跤留下的痕迹。 与她一比,此时此刻的唐言蹊处处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太太,娇懒,温和,优雅中淌着傲慢。 “乔伊,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她主动开了口。 乔伊来之前就已经大致听说了此事,嘴角一扯,“stacey小姐,你是不是前些天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唐言蹊听着她的冲撞冒犯之言,面无愠色。 “您可是玉叶金枝的伯爵小姐,就连原先身为潘西家的女儿都不一定能帮得上您什么忙。更何况现在坐在您对面的,只是在纺织厂里一天工作10个小时的织工而已。”乔伊嘴角的冷笑慢慢扩大,“您请我帮忙?我还要劳烦您高抬贵手,把我的叔伯亲戚从那些不毛之地放回来呢!” “织工?”唐言蹊低低重复着她的话,转了转手中骨瓷的茶杯,眉头轻颦,“你被派去做这些事了?” 乔伊看到她那张虚伪做作的脸就觉得恶心,“你少跟我装糊涂,如果不是你,我一家老小可能沦落到这步田地吗!” “那你哥哥呢。”唐言蹊静静打断了她的话。 乔伊一愣,手掌缓缓攥成拳。 唐言蹊将她的反映收入眼底,把话说得更确切了些,“我说的是你二哥。” “我二哥?”乔伊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你还有脸问我二哥?” 唐言蹊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她故作镇定地收拢手心,摸着温热的茶杯,沉静开口道:“他应该……过得还好吧。” 陆仰止知她心意,应该不会太为难那个名叫兰斯洛特的男人。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乔伊哂笑,“不然你问问宋秘书。” 宋井闻声背上一凉。 下一秒女人不温不火的目光就凝了过来。 还不等宋井开口,乔伊便继续冷硬地出了声:“伯爵小姐,你害得我家破人亡,现在想开口求我帮你办事,不觉得有愧么?” “你家家破人亡不是我害的。”唐言蹊回答得镇静,无动于衷,“是你们家家风破败,贪得无厌,咎由自取。” “我不是以德报怨的傻子,也做不到谁在我身上砍了一刀我还要笑嘻嘻地伸出手去给人家砍第二刀。”唐言蹊啜了口茶,淡声道,“你二哥之所以比别人命好没被流放,已经是我的手下留情了。而你,也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他喜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原本不姓潘西,你连留在意大利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乔伊拍案而起。 “不用。”唐言蹊自知这些事是陆仰止和她爹妈做得太过激了,可是—— 人家都是为了她好,她总不能反手一个巴掌打回去说“你们这样太过分了”吧? “你知道我叫你来为的是什么。”她话锋一转,“修改河道的事,可能会麻烦到你外祖父布莱恩公爵,但是现在我不好开口,所以想麻烦你替我跑一趟。” “乔伊,我知道你想救你母亲,父亲,还有潘西一家人。念在你心善的份上,我可以考虑把他们放回来。但是我受伤的事,的确惊动了我父母,他们不同意,就算我一个人说一百句话也没用。” “你若是替我做成了这件事……说不定……” 第237章 我可以帮你 唐言蹊边说着话,边看到乔伊那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眼神。 她顿了顿,道:“说不定我爸妈还能念在布莱恩家深明大义的份上饶了你和……你哥哥。” 乔伊不顾茶杯的滚烫,紧紧握住了杯壁,“不可能!你想都别想,我不可能帮你!” “你不是在帮我。”女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斟酌片刻,又改口道,“或者说,不止是帮我。倘若这件事成了,布莱恩公爵,你的外祖父,也能从中捞到一个好名声。这种惠人惠己的事,何乐而不为?” 乔伊听罢怔了很久,缓缓冷笑出声,“伯爵小姐,按你说的,潘西家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你爸妈为你而做的,你毫不知情。那么我请问你,你连你爸妈都劝不动,又怎么会认为凭我一己之力能劝得动我外公?” 唐言蹊微微颦了眉。 这个乔伊,确实比她想象中更加伶牙俐齿。 只见女孩眼中渐渐析出某种彻骨的恨意,“伯爵小姐,不巧的是我妈妈被流放到南美洲,前几天刚刚感染了瘟疫,现在卧病在床苟延残喘,你想让我外公对你松口,根本不可能!” “什么?”唐言蹊乍听这个消息也被惊得心寒。 怎么偏偏是现在…… “还没聊完?”低沉厚重的男声从楼梯口传来。 是去而复返的陆仰止,身上披着一件松垮的袍子,想是刚换完药,在屋里等得不耐烦了。 唐言蹊还怔然不知所措,男人便已经慢条斯理地安排好了一切,“宋井,外面雨大,先给潘西小姐安排一间客房让她住下,夜深了,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谈。” “是,陆总。” 唐言蹊一回头,不经意间看到了乔伊盯着陆仰止的目光。 复杂,晦涩,似乎有些清浅的痛楚浮于表面。 她心里无端“咯噔”一声。 这可不像是刚才乔伊看她那种——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目光。 明明害得她家破人亡的,有陆仰止一份吧? 大概乔伊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那爱慕里才会被复杂和晦涩掩盖。 唐言蹊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靠在桌案上,静静打量着二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她忽然就懂了为什么乔伊要把所有罪过推在她身上。 因为她不能恨陆仰止。 甚至,她对陆仰止应当是心存好感的。 所以乔伊自然而然就对她没什么好脸色,顺便还把锅全都扣在了她脑袋上。 爱情真是让人盲目。 她敛眉低目,嘴角微微翘起嘲弄的弧度。 下一秒,眼前却被一道阴影笼罩,是男人步履蹒跚缓慢地走到了她面前,“很晚了,回去休息。” 他的语气哪怕再温和,也抹不去那种身居高位的强势,“人已经给你带过来了,你还怕她一晚上能跑到哪去?就算她现在答应你,你要冒着这么大雨去见布莱恩公爵吗?” 唐言蹊不着痕迹地往后撤了一小步,却被男人先一步揽住了腰。 她刚要做怒,却听他低低徐徐道:“后面是桌角,别磕上,疼。” 乔伊刚被人带到二楼的走廊上,一回头刚好看到楼下这一幕。 男人伸手,以一种环绕的姿态圈着怀中的女人,小心翼翼,如获至宝。 他似乎还在低声和她说着什么,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却只是这样远远一望,都能感觉到那股肆意弥漫的温柔和……卑微。 时空交错,这一幕竟让她想起了那天在山崖上,男人浑身是血,伤透筋骨,却稳如泰山般抱着怀里女人的场景。 没有征兆的,她突然感觉到鼻头一酸。 这么多年无论是做布莱恩家的大小姐还是做潘西家的继女,她向来过着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身边也从来不缺仰慕者。 但是不一样。 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大概是从来没有人能给她这种心跳漏掉一拍的感觉。 那种不声不响的脉脉情深,细水长流,足以撼动一切。 ——尤其,这些感情,还都出自于一个本身看上去足够冷硬淡漠的男人身上。 她就这么将脚步停住,站在二楼的走廊里。 唐言蹊上楼的时候看到她,皱了下眉,到底还是道了声“晚安”便回了自己的卧室。 而那英俊风雅的男人也紧随其后,眼看他就要进屋,乔伊开口叫住了他:“陆仰止。” 字正腔圆的中文。 男人漆黑的眼波一滞,不带情绪地扫了过去,“潘西小姐,还有什么事?” 那眼神早已褪去了温度,就像窗外没有月光的黑夜,乔伊却还是被注视得心慌,低下头,换成了自己常用的语言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我念得对不对。” 陆仰止薄唇一扯,将笑未笑,“潘西小姐在学中文?” “学了一点。” 可是至今为止,能念得最准确,最好听的,也只有这三个字了。 陆仰止颔首,手掌搭上门把手,要开门的前一秒,又听她犹豫迟疑地插话道:“伯爵小姐要拓宽河道的事,你知道吗?” 男人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雕花木门,连一个余光都没留给她。 乔伊知道他这是在等待自己的下文,便直白地开口问他:“你要帮她?” “你觉得呢?”男人无波无澜的反问,嗓音却低沉沙哑得激起了空气中的涟漪。 乔伊心里莫名搓起一股火,“你为什么要帮她?你不觉得她对你的态度很过分吗?你连命都可以给她,她却——” “潘西小姐。”男人颀长挺拔的身躯似靠非靠地倚在墙边,乌黑如泽的眼瞳淡淡睐着她,唇翕动,漠然说了句,“你是不是忘了,如果没有她,你现在早就是葬身山崖下的一条孤魂野鬼了。” 一剑穿心。 乔伊用指甲扣紧了掌心,那画面来得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给自己洗脑。 是了,当时救了她的,是那个女人。 但真正让她难受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当时要将她推下山崖的人,是陆仰止。 是这个她心心念念、连学中文都要最先学会的名字的主人。 陆仰止无疑是个智商很高也不给自己和旁人留后路的人,一句话戳中对方的心坎对他而言不过尔尔小事。 “你想帮她……”不甘心和其余种种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乔伊忽然做了个极其荒唐的决定,抬眼郑重又认真地看着他,“我可以帮你。” 这话倒是让刚收回目光的陆仰止又重新看向她,他的眼角眉梢凝然未动,喜怒难辨,“是吗?” “布莱恩公爵是我外公。”乔伊握紧拳头撑着自己的后腰,好像这样能让她的气势看起来足一点,“只要你答应放过我二哥,把潘西家的宗族亲戚们全都接回来——我也不求你重新给他们荣华富贵,只要、只要别让他们在那种苦寒之地受罪就好。我可以在我外公面前替你们说几句好话。” 陆仰止听罢半晌没有反应。 就在乔伊的心一寸寸凉下去时,忽听男人一声低沉的哂笑,“潘西小姐,你外公要是有你一半心大,我们也不必这么头疼了。” 这话—— 比起夸她,更像是在讽刺她和自己的仇敌同流合污,说话做事毫无立场。 “我确实没有我外公那么难搞。”乔伊冷下脸,“他是一家之主,他要考虑的除了亲人的安危,还有宗族的脸面,我一个女人,又不需要顾及这些。” “是吗?”陆仰止眼中蓄着深深的笑,就算是笑,也让人觉得十分危险,“那潘西小姐作为一个女人,顾及的会是什么呢?” 乔伊没想到她表达得这么隐晦还是被男人一下抓出了弦外之音。 她的脸就这么在他的注视下“腾”地变红,红到了耳朵根。 发丝因为先前淋雨还没完全干透,身上的湿意虽然显得狼狈,却也刚好衬托出了她玲珑有致的线条。 “我听说中国有句话叫,惜取眼前人。” 到底是西方女孩,说出这话时少了几分娇羞,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昂首挺胸的,“我喜欢你,反正你爱的人也对你无意,你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也放过她?” “……” 陆仰止听她前半句话时还面无表情的脸,在听到“放过”二字时陡然阴沉得不像话了。 大掌收拢成拳,骨节指间传来关节拉扯的声音,那两个字仿佛被拆成一笔一划,不停地穿插在他的神经里。 疼得他无法忽视。 “我知道让你忘记喜欢的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乔伊走到他跟前,很是“大度”地对他道,“我们可以先从身体开始,她对你没感觉,当然也不会让你睡她——” 宋井在陆仰止身后听着这话脸色都变了。 不愧是情事开放的国度,这种大言不惭的话都能面不改色说出来的? “你跟我做,我保证能让你先爱上我的身,再爱上我的人。”乔伊朝他伸出手,毫不腼腆扭捏地邀请。 “和你做?”陆仰止挑了下眉,低笑,用眼睛把她上下看了个遍。 乔伊觉得自己浑身都被那目光点燃了。 蓦地,身后却响起了开门声和女人的嗓音。 “我说二位,调情能别站在别人房门口么?” 第238章 我也觉得荒唐 女人像是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睡衣穿在身上,半边脑袋还裹在毛巾里,单手扶着毛巾大大咧咧地擦着头发。 细长柔软的发丝带着水珠,乌黑发亮,褪去妆容后的脸颊依然美得不可方物,一双明澈的眸子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二人,褐色的瞳仁中漾开点点嘲弄和鄙夷。 唐言蹊是真的很不爽了。 这大半夜的站在别人房门口调情,毫无公共道德。 从她进门后没多久就开始聊,她原想直接睡觉的,可是因为最近睡眠一直不安稳,稍微有点动静就能吵得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于是唐言蹊强打着精神去洗了个澡,心里想着,她洗完之后这二位总该聊完了吧? 一拉开浴室的门,听到的还是门口嘀嘀咕咕的声音。 也不知道这二位是有多少话非得站在她门口说。 一开门倒好,把最后几句听了个清清楚楚。 ——我们可以先从身体开始,她对你没感觉,当然也不会让你睡她。 ——你跟我做,我保证能让你先爱上我的身,再爱上我的人。 敢情是要打一炮? 唐言蹊起初觉得,这种时候她就应该立在门边装没听见的样子。 不要惊动面前二人,听听陆仰止会说些什么。 可,嘴巴却在她的脑子反应过来先行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到底还是没听下去。 不仅是门外两个人微微怔住,连她自己都有些奇怪自己的反应。 所以当那二人齐刷刷看过来的时候,唐言蹊脸上突然一僵,猛地抖落毛巾遮住了半张脸,垂眸面无表情道:“这要求不算过分吧?毕竟是房事这么隐私的东西,两位还是拿到屋里去说比较合适。” 乔伊没想到这房门隔音这么差,刚才那一番鼓起勇气的表白,让陆仰止听了也许没什么,可是让别人听了就不一样了。 尤其对方还是陆仰止心心念念的女人。 她就这么泰然自若地靠在门框上,脸上半点多余的神色都没有,却无端让人从她白皙娇艳的脸庞上品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冷艳。 低着头也不像是在看地板,而像是,在看她,可怜她,从高处可怜她。 是啊,乔伊,你放下身段委曲求全去追的,只是被那个女人嫌弃抛弃的男人而已。 凭什么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陆仰止全部的宠爱? 哪怕得到以后转手就能当垃圾扔掉,那个男人却还是甘之如饴地把一寸寸相思烧成灰递到她的掌心。 凭什么。 陆仰止眉头微蹙,没理会她的话,径直走到她面前,把外套披在了她肩上,“楼道里冷。”从她出现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头发还没干就跑出来,前几日发烧还没难受够?” 唐言蹊懒洋洋地拍掉他的手,指了指那边脸色涨红的乔伊,“陆总,春宵苦短,美人在侧,祝您武运昌隆啊。” 说完,转脸就要往屋里去。 门还没关上,就被男人强制伸进来的手臂挡了个正着。 看到他同时伸进来的腿,唐言蹊心里顿时搓起一股无名火,烦躁得几乎挂不住脸上假笑的面具了,“陆仰止,你要干什么?放着好好的妹子不去睡一天到晚缠着我,你——” “言言。”男人低沉的嗓音也从门缝里飘进来,与此同时门被他不费吹灰之力打开,“别闹。” 他深海般的黑眸里蓄着莫测的笑意,不重,只是轻轻一笔,却美得惊心动魄。 “你出门后总共说了三句话,三句内容都是鼓励我去和乔伊睡觉。”男人垂眸凝着她,淡淡道,“这件事有这么让你在意?” 唐言蹊被呼进来的凉气呛了一口,“荒唐!” “我也觉得荒唐。”男人勾了下唇,笑得自嘲,“觉得你这个要求太荒唐。” 唐言蹊恨不得让他立马消失在眼前,“你知道现在几点了?我要睡觉,你给我滚出去。” 男人仿佛根本没听见她说话,兀自踏在自己的节奏上,闲庭信步般,徐徐道:“说来也好笑,今天一个两个的好像都想和我做点什么。我记得在她之前,你也说过这话。” 唐言蹊冷冷睨着他,“我说什么了?” 陆仰止抬手,扣住她的下巴,手指间力道不重,指肚很认真摩挲着她的脸廓,“‘你想让我照顾你也好,陪你睡觉也罢,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甚至可以跟你做’,这是你的原话。” 唐言蹊的后脑勺如同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脑海里顿时空白一片。 她讷讷张合了几次薄唇,才在他那双深邃如磁石一样的眼眸中抽离自己的思绪,咬牙道:“那是为了让你答应我,替我做成这件事,然后——” “老死不相往来。”男人嗓音沙哑地接过后半句,言语中意味不明,有些凉薄,有些嘲讽,“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唐言蹊悬起的心骤然落地。 砸出了巨响,烟尘四起。 是啊,他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我答应了你,你是不是也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唐言蹊反应再慢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再一抬头触到他眼睛里那一簇簇熟悉的火苗,她猛然后退了一步,“我不要。” “我知道。”男人慢条斯理地走进来,慢条斯理地抬手解着衬衫上的纽扣,俊脸上表情淡漠,“我知道你不想,也知道你现在恨我都来不及,我本来打算就当没听过你那番话,而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一件不差地替你办到,可是你,”他手腕一翻,取下手表,“刚才不该这样一句句呛我。” 唐言蹊跌坐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男人朝她走来,心中的恐惧放得无限大,“你……你别过来……” “我别过来?”陆仰止垂眸望着她,张弛有度的线条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那我该去哪?” “隔壁不是有乔伊——” “你觉得我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他捉住她的手腕,“她浑身上下哪里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我犯得着委屈自己去睡?” 现在唐言蹊是彻底开始后悔她刚才开门的行为了。 明明在屋里忍一忍也许就过去了。 他们就算再开放也不可能直接在楼道里做给她听。 她早该知道,陆仰止就算亏欠她,补偿她,就算是深深爱着她,他也还是个男人。 是男人,就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而陆仰止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就是她和乔伊今晚同时提到的那个词——放过。 在他看到她顶着湿漉漉的长发、神情娇懒地出现在他视野中时,他就觉得下腹一紧,这七个月来所有的隐忍都在一秒之内化为泡影。 他想疼她,想爱她,想像以前一样在床笫间听她嘤嘤细语,他甚至好似已经看到那水珠沿着她的脖颈曲线滴入了胸前被睡衣遮挡住的地方。 那种幻想和“放过”二字表达的含义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前者让他兴奋,后者让他绝望。 恶向胆边生,某种念头从绝望中拔地而起。 他想,也许过了今夜他就再没有机会了。 也许事成之后他就要真真正正的退出她的生活了。 她会记得他吗? 不会吧。 她自己也说了,那些痛苦的事情害得她夜夜难以安眠,总是看到他的脸,便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事。 陆仰止闭了下眼,单膝跪在床垫上,伸手撑在她额头旁边,俊颜离她只有几寸远,他很仔细很仔细地把她上下看了一遍,像是用眼睛,记录着她的点滴,那么深情,那么落寞,“言言,我想让你记住我,你知道吗?” 也许是光线太暗,唐言蹊竟似乎从男人脸上看到了浓稠到溢出来的苍凉。 “我想让你记住我。”他不停地喃喃低语着这句话,富有磁性的嗓音缭绕在她耳畔,把这几个字刻进了她的脑海,“我不能奢求你原谅,甚至已经不敢强求你还爱我,这底线退了又退,我现在只是怕,当我彻底从你生活里离开的那一天,你是不是就真的能狠心把我忘记?” 唐言蹊被他眼里一瞬间流露出的绝望震惊。 “我们之间还有一丁点开心的事情够你拿来回忆吗?”他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捧起她的脸,“有吗?” “没有。”唐言蹊深吸一口气,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更不会有。” “呵。” 男人笑了。 从起初的轻笑变成了越来越低沉沙哑的大笑。 “害怕吗?”他问。 唐言蹊抿着嘴唇不答。 男人却又撑着床垫起了身,缓缓退到了她安全距离之外的地方,“害怕就对了。记住自己刚才那种害怕的感觉,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说这种傻话。”他的语调愈发趋近淡漠无物,“我告诉过你,我爱你,也告诉过你,我不会再做一丁点让你不开心的事,陆仰止也许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对你。” 他顿了很久,低声道:“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一次都没有过。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再没机会有了。” 第239章 等她开口 陆仰止说完这番话,就反手系上了一颗腰上的扣子,让衬衫松垮地挂在身上,腹肌若隐若现,漂亮而不显阴柔的锁骨也露在空气里。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没什么语气的一句,配上他的背影,总让唐言蹊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缓慢挤压着直到错位。 她死死攥紧床单,攥得指节都白了,丢出几个字:“把你衣服穿好再出去!” 男人身形一顿,没回头,嘴角噙笑,低低淡淡道:“就算被人看到又怎么样,你可以让我去睡别人,还会在乎谁拿眼睛占我的便宜?” 唐言蹊表情僵了三秒,冷下脸,“你想多了,我在乎的从来就不是你。但是你穿成这样大半夜从我屋里出去,让人看到了,会成为我日后嫁人时被人诟病的污点。” ——我在乎的从来就不是你。 陆仰止的额头像是抽筋了那般不受控制地蹙紧了,面色一沉,嘲弄地开腔:“是吗?和男人共处一室就是污点了,要是叫对方知道你早就有个女儿了,你怕是投河自尽都无法自证清白了。” 唐言蹊觉得陆仰止今天晚上说话很扎她心。 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像陆仰止这种常年在谈判桌间行走的商人,说话锋利时嘴巴就宛如一把刀子。 她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她足够伶牙俐齿,而是曾经的他,给了她足够多的纵容。 陆仰止就这么伸手慢条斯理地把扣子全部系好,拉开门时,唐言蹊随意抬眼一瞥,发现门外乔伊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处,有些狼狈。 看到男人时,表情立马变得欣喜,“陆仰止!” 她还以为、还以为他们两个要…… 不过看他们两个衣冠罄然严整,一丝不苟,倒也不像是做了什么的样子。 看到乔伊脸上的欣喜,唐言蹊顿时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她从床上起身,几步走到门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陆仰止沉默地听着身后的房门声,而后视线流连到乔伊身上,“还不走?” 乔伊笑了,“不等你出来我睡不着觉。” “有事?” “没事,就是怕你和她睡。”乔伊坦然回答,半点不扭捏,“女人有时候占有欲比男人还强,不会希望自己喜欢的男人去睡其他女人的。刚才你们要是准备发生什么的话,我就冲进去了。” 她的直白让男人沉默了几秒,陆仰止脑子里想的却不是他的话,而是唐言蹊。 女人的占有欲,呵。 她对他有什么占有欲,她恐怕是巴不得他现在就出去随便找个女人睡了,从此和她一别两宽,天各一方。 这种念头让他心情差到了极点,微微一阖眸的功夫,乔伊就已经走到了他眼皮底下,伸手隔着衬衫去碰他的肌肉了,“所以我刚才和你说的……啊!” 话没说完,白皙的皓腕就被男人好不容情地扣住,陆仰止眯着眸子,声音里抖落着霜雪,“潘西小姐,你家人没教过你什么叫自重?” “我家人没教过我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也要自重!”乔伊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不停倒吸着凉气,“用你们的话讲,这叫矫情!” 陆仰止实在没心思和她纠缠,挥开她便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乔伊被他甩到了墙边,堪堪站稳,揉着自己险些被掰断的手腕,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 第二天,雨势仍然没有消停的迹象。 唐言蹊起了个大早,阴沉沉的天上跟本看不出来早晚。 她忧心的却是河堤的事情。 肖恩和杰弗里传来消息说,爸爸要从西港口调度救生船接她回去,唐言蹊当时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饭,对面乔伊不停地缠着陆仰止说话,嗡嗡的听得她头疼不已,差点就直接点头答应离开了。 可是不行。 她得沉住气。 “你的牙没有德国的餐刀硬。”男人低低开口,话音传到的同时,手也够了过来,把她咬在唇齿间的餐刀抽出,“别咬了。” 饭桌上的气氛蓦然变得尴尬。 乔伊喋喋不休的话也停在了那一秒。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男人没打断她说话,可听得很是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深不可测,难知深浅,始终定格在有那个女人的方向。 昨晚,明明感觉他们像是吵架了,这一下闹得乔伊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药带了吗?”他抬眸去看肖恩和杰弗里。 二人同时一怔,“这……” “你家小姐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咬餐具。”陆仰止放下被她咬过的餐刀,换了块他抹好果酱的面包递上去,语调捎带着严厉,“你们这群做下人的是怎么照顾的?这么明显的事情看不出来?” “……”这哪里明显了? 唐言蹊注意到乔伊看她时嫉妒的眼神,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嘲讽的话都到了嘴边,到底是顾全大局咽了下去。 而再一对上陆仰止的目光,那深沉平静洞若观火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心里那些连自己都不理解含义的小九九,想阳光下的叶片,脉络清晰地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中。 她麻木接过男人递来的面包,他便松了手,也不再进犯。 “妈妈。”陆相思被慕北辰牵着从楼上跑下来。 唐言蹊眼尖地发现今天小姑娘梳了个麻花辫。 不是她编的,陆仰止也不会,乔伊么,就更不可能去碰他们的女儿了。 唐言蹊古怪地打量了一眼满脸沉静安然的慕北辰,“你这一大早的带我女儿去做什么了?” 慕北辰微笑,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我第一次见到相思的时候就很好奇她究竟有个什么样的母亲。” “怎么?” “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能把衣服搭配成这样,那得是有个审美多扭曲的母亲?” 唐言蹊笑容僵在嘴角,“……” 她确实不擅长穿衣搭配这种女孩子一般都很擅长的事。 慕北辰随意扫了眼桌面,目光在乔伊身上多停了几秒,“你看,那位姑娘穿的就很有品位。” “艺术家的品味?”唐言蹊冷笑,“不敢恭维。” “艺术家招你惹你了?”慕北辰苦笑着坐下来,“大小姐,你不能因为自己的眼光差,就对别人的审美怀有偏见。” 这整张桌子好像被分隔成了两个天地,一边乔伊用英文和陆仰止说着什么,一边唐言蹊被慕北辰三言两语调侃得想钻进地缝里。 陆相思听了好一阵子,突然讷讷地问:“为什么妈妈和爸爸不说话?为什么爸爸要和那个阿姨说话,妈妈要和慕叔叔聊天?” 声音很轻很细小,却似重锤砸在了谁心上。 陆仰止想起昨晚那句“老死不相往来”,心口一痛,破天荒的缄口不语了,只看着唐言蹊。 相思六岁多了,比同龄孩子更要成熟敏感。 父母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天堑,她比谁感知得都清楚,“妈妈。”陆相思拽了下唐言蹊的袖口,“我不喜欢那个外国阿姨,你不要让她坐在爸爸旁边。” 唐言蹊深吸一口气,回头,正对上陆仰止一双平静冷漠的黑眸。 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却好似已经这样注视了她很久很久。 静静地,等她开口。 唐言蹊低下头,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那你去坐在爸爸旁边就好了。” “你是陆仰止的女儿吗?”乔伊听了好半天,猜测出了什么,脸上大喜过望,直接冲到了女孩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着,“好可爱,好漂亮,来,你过来,阿姨带你一起吃早饭。” 唐言蹊都还没反应过来,陆相思就被人抱着从她眼皮底下消失了。 她的目光迅速跟过去,发现乔伊把陆相思抱在了腿上,还是八风不动地坐在陆仰止身旁最近的位置上。 那场景晃了谁的眼。 她当时心底就被激起了一层压不住的尖锐戾气,“相思,过来!” 饭桌上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包括肖恩和杰弗里在内,所有人都看着她突如其来的反应不知所措,陆相思更是茫然,“妈妈?” “潘西小姐,我还在这里,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抱着我女儿,”唐言蹊看也不看陆相思,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他妈是当老子不喘气了吗?” 太久没见唐小姐这样骂人,宋井乍一听差点被口水呛住。 而坐首的男人却不发一言,眸光深邃的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乔伊和陆仰止谁都没说话。 陆相思也没说话。 唐言蹊心里竟然泛起一股酸意,那感觉太陌生太突兀,涌进了喉咙,涌上了舌尖,她的眸光一寸寸冷下来,冷到了极致,“陆仰止,不是谁都有资格抱我女儿的,你知不知道!” 男人闻言,面不改色地把牛奶推到陆相思手边,而后道:“相思迟早会多一个母亲,我以为你昨晚让我和乔伊共度良宵的时候就想清楚了。” 唐言蹊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也不知是有多生气,整个人都有些哆嗦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真的和乔伊睡了? 口口声声说的喜欢她爱他都是放屁? 第240章 见不到他让你多伤心 不过这话,唐言蹊充其量也只是想想。 毕竟她以后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现在拿感情当筹码,显得她很渣。 她硬生生把话从舌尖咽回心里,僵着脖子看向乔伊腿上的女孩,“相思,跟我走。” 乔伊虽然没听懂这句话,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忙动手拦住,“伯爵小姐,孩子还没吃什么东西,你就要带走她,这样好吗?” 陆相思也四下一望,最后怯怯地说:“妈妈,我饿了。” “……”唐言蹊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 只听身旁男人淡淡开腔,嗓音深沉低霭,似拢着一层轻轻的雾气,深处是什么,无法分辨,“那就乖乖吃东西,想吃什么自己拿,不要麻烦乔伊阿姨。” 唐言蹊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什么时候开始,他连“乔伊”两个字都叫上了? “怎么会是麻烦。”乔伊得意地瞥了眼唐言蹊吃了苍蝇似的脸,抬手撩起头发,随意打了个结,又伸手去给相思的面包抹黄油,“来,尝尝这个,” 唐言蹊觉得那一幕十分扎眼——不止扎眼,这根刺都快捅到她心里了。 她一握拳,挤出三个字,“慢慢吃。”然后就转头上了楼。 慕北辰根本来不及拦她,就看到女人风风火火地摔了汤匙和刀叉扬长而去。 他脸色微微变得古怪了些,低声道:“她这脾气也太大了吧。” 陆仰止坐在长桌的尽头,俊脸上稳重老成的神色没有太大波澜,“脾气大点不好么。” “好吗?”慕北辰讪笑,撑着下颌,“怎么说也是位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几秒,勾唇,“还是说你在故意惹她生气?” “你不是早看出来了?”陆仰止好整以暇地对上对方戏谑的目光,丝毫没在那种调侃的注视下感觉到一丝半点的尴尬,就这么坦荡荡的桀骜着,“你刚才一直冲相思眨眼难道是因为你眼睛不舒服?” 从相思一坐在乔伊腿上,慕北辰就开始不停地眨眼,最后还把手抬起来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让她乖乖就坐在乔伊腿上不要乱动。 不过,唐言蹊背对着他,又一门心思都在女儿身上,没及时发现罢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沉得住气。”慕北辰皮笑肉不笑,“按照狗血偶像剧里演的,这时候你应该上去把她按在墙上哄一哄,然后二人重归于好吧?” 陆仰止望着桌子上被她甩出半米的刀叉,静默了片刻,薄唇扯了下,露出个不算笑的笑,“你觉得我惹她生气是为了证明她心里有我?” 慕北辰被他问得一愣,“那你是为了什么?” 陆仰止却不接茬了,看向坐在乔伊腿上的陆相思,眉头皱了下,沉声问:“还不下来?” 陆相思连忙放下面包,从女人怀中跳下来,跑到爸爸身边。 男人单手拥着她,闻到女孩身上淡淡的陌生香水味,觉得有些刺鼻,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满脸不知所措的乔伊,“以后不要随便对我女儿动手动脚,再让我发现一次,你哪只手碰的,我就把你哪只手剁下来。” …… 九千公里外的榕城,天色已近傍晚。 今天值班的小护士打了个瞌睡,抬眼就看到面前一个淡漠如烟的男人从护士站外走过。 他穿着灰色的大衣,棱角分明的脸透出一股难以靠近的凉薄,让人觉得他哪怕就站在眼前,还是触手不可及。 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深邃的目光被镜片一挡,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深不可测。 “霍先生。”小护士赶紧跟上去。 “今天怎么样?”男人淡淡开口。 “您是问何先生还是问容小姐?” 霍无舟眉头突然皱了下,“怎么,谁出事了?” 平常他这样问的时候得到的答案都是“两位的情况都很乐观”,这次却…… 小护士在他扫过来的颇具压迫性的目光中抿了抿唇,“何先生的恢复速度一如既往,没什么太大起色,但是也在正常范围内……” 说完这话,她发现男人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那眼睛里令人窒息的阴霾竟仿佛比刚才还要厚重,“所以出事的是容鸢?” “也……也不……” “你跟她发什么脾气啊?想看我就自己进来。”身后传来女人轻慢扬起的嗓音,霍无舟听到这嗓音,脊背僵直了许多。 他回过头把女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个遍,确定她看上去——至少看上去没什么异常,才走到她面前,低眉,用一种他其实不太擅长拿捏的温柔语调,硬邦邦地问道:“怎么在这里站着?” 女人白皙的瓜子脸上漾开细软的笑,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却不达眼底,“霍无舟,你跟我说实话,我师哥到底去哪了?他不是去出差对不对?他是去找那个女人了对不对?” 霍无舟显然对她用“那个女人”来形容唐言蹊的事情颇有成见,听完后寡淡的眉宇瞬间打了个结,“容鸢,这是你师哥的私事,他连你都没有告诉,我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容鸢瞪着他,眼中的怒意丝毫不加掩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护着那个女人,你们都护着她!” “容鸢……”霍无舟听得头疼,这种话他最近几天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容鸢出车祸后到底是怎么了,好像一下子就对陆仰止多了一种迷之喜爱。 他经常站在阳台上抽着烟想,哪里不对劲。 曾经,在他还不知道她脚上那个纹身之前,他一直以为她的心上人就是陆仰止。 现在想来还真是啼笑皆非。 一个人心里若是有另一个人,怎么会每天提都不提他一句呢? 思及至此,他总会再吸了一口烟想,这不是挺好的么。 陆仰止和老祖宗的事还没了,以老祖宗的性格,怕是再也无法原谅陆仰止了。 容鸢若是能和陆仰止在一起,他也该放心。 陆仰止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不会对容鸢太差,而容鸢也心善,肯定会好好照顾老祖宗的女儿陆相思。 更重要的是,容鸢嫁给陆仰止后,便不会再纠缠他了。 他好像终于能从这冗长的三角关系里脱身而出、专心致志地怀念已经去世的故人了。 听起来,像是多赢的局面。 可是为什么,每当他想到这一点时,烟头总会烫到手指。 烫到发疼。 站在老祖宗的角度上,霍无舟很希望陆仰止能不要再出现在老祖宗的世界里。 可是当他听说陆仰止离开榕城去了欧洲以后,心里却不自觉地生出些许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窃喜。 他在,窃喜什么呢。 如今看着容鸢眼里那些不加掩饰的质问,霍无舟突然感觉到心底一阵绞痛,那痛感清晰明了地告诉他,霍无舟,你窃喜的是她喜爱的人不在她身边,就如同当时你窃喜她酒醉后没有和沈月明在一起一样。 但,他怎么能这样呢。 霍无舟还沉浸在思绪中,手猛地就被女人擒住,也许是容鸢失忆后比从前骄纵了许多,也许是她再也不把他当成心上的白月光,所以下手很重。 “霍无舟,你带我去找我师哥,我要把他找回来。”容鸢深吸一口气,“你带我去,立马就去!否则我不会再配合治疗。” “找他?”霍无舟笑了下,笑意很淡,浮在表面上,“所以,你这一天就是在闹这个?” 小护士在旁边弱弱地补充道:“霍先生,容小姐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这话一出口,男人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凌厉,他一眼看过去,冷声问:“你们都是废物?” “不是我们不想办法,实在是没办法呀。”小护士也很苦恼,“我们说什么,容小姐都……” “去买点吃的回来。”霍无舟吩咐了一句,反手捉住女人的皓腕,不由分说把她往病房里扯,“跟我回去,吃饭。” 容鸢心中生出更为浓烈的不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就很是反感这个男人的触碰。 他的手一摸到她的皮肤,她整个人就感觉到一股莫大的悲凉冲入心脏,来得太快,势不可挡。 她不太能分辨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情绪,可她经常在梦里梦到有人跑下她独自离开,让她死在一场大火里,又死在一场车祸中…… 为什么会有那么真实而深切的痛感。 “容鸢?”男人暗哑的声音传来。 容鸢心神一震,才发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全是泪水。 她眨了眨眼睛,眨掉了睫毛上的泪珠,对上霍无舟那双深如无底洞的眼眸,一时间感到语塞,“我……” “哭什么。”男人果然这样问了,眉头蹙得死紧,面色隐隐流露出三分紧张,“是我抓疼你了?” “没有……”她往后退了退,他关切的眼神让她觉得十分具有侵略性,“霍无舟,你……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师哥?” “为什么要找他?”霍无舟似乎懂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嘲弄地笑了,“容鸢,我认识你这么多年,都没见你掉过几次眼泪。” 他边说着,手边伸到了她脸上,语气很复杂,复杂到旁人听不懂,声音却是低沉晦暗的,“见不到他,是让你有多伤心?需要在我面前这样?” 第241章 占有欲 容鸢听着他说话,原本满心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究竟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膨胀、发酵直到爆发的,快得甚至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 而霍无舟的手还抓在她的手腕上,女人的瞳眸微微一缩,“你放开!” “容鸢!”霍无舟忍着怒气,沉声道,“跟我进来,不要再大庭广众之下胡闹。” “我闹什么了?”容鸢挣脱不开,反手以一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扭动着手腕。 霍无舟几乎听到了他掌心之间传来“咯吱”一声骨节错位的声音,他的脸色蓦地变了,松开手,黑眸中略带不可思议地看向容鸢额头上的冷汗,“你——” “今天我说什么都要去见我师哥!”容鸢把胳膊重新伸到他眼前,满脸桀骜,“你就算把我这条手臂拧断了我也要见他!” 面前高大英挺的男人身形一僵。 许久后,他朝着她的方向轻轻迈进一步。 刚好挡住了背后的灯光,整张俊脸隐在了背光的暗处,声线也暗哑得厉害,“你别逼我。” “我就是逼你又怎么样了?”容鸢鼓起勇气对上他那双深讳无底的眼眸。 这个男人平日里总是不温不火的,对她却事无巨细,格外上心,只要不是什么太出格的要求,他从来是百依百顺。 就连护士站的小护士们偶尔来为她输液打吊针都会调笑两句,说霍先生对她是真的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容鸢每次与他视线相对时,感受到的都是一股令她心口窒息的压迫。 而后化为绵长无止的疼痛,弥漫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那感觉来得太过自然,自然到像是种本能的生理反应。 一如此刻,他阴沉着脸,弯腰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容鸢眼前的世界猛地颠倒了个,她下意识挎住了男人脖颈,“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不听话吗?”霍无舟把她抱紧了些,面无表情的,掂量着怀里的女人,似乎比几日前更轻了些,“我没和你商量,也没得商量。现在跟我进去吃东西,如果你不吃的话,别说是去欧洲找你师哥,就连这间病房你都休想踏出一步去。” 他边说边把她放在床上,动作不算太小心,容鸢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垫里,抬眼错愕地瞧着他,“霍无舟,你要软禁我?” 男人不语,恰好这时门外的小护士送来了餐盒。 霍无舟接过,摸了摸还冒着热气的塑料盒,不怎么走心地道了句“谢”就又把门关上了。 容鸢听见他撕掉塑料袋的声音——真的是撕掉,不是解开。 她缩了缩脖子,往远处靠着,警惕又小心,“我不饿,我不想吃。” 男人沉默地打开餐盒,把勺子擦干净递上去,板着脸,“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你听不见我说话吗?我说,我不饿!” “好,我喂你。”霍无舟仍然是那张扑克脸,边说边把一勺甜粥喂到了她嘴边,“自己张嘴,还是我想办法让你张嘴?” 他一板一眼的语气让容鸢突然觉得心里被人扎了一针,莫名憋屈。 这些日子来这男人虽然对谁都一直淡漠疏离,却从没和她这么僵硬地说过话。 就好像,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耗没了,他终于又恢复了对她恶劣强势的本来面目。 可,他在生什么气? 他凭什么生气? 她要去见她师哥,也关他的事? 容鸢不晓得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些画面到底是哪辈子经历过的,她就这么把自己的疑惑脱口而出。 男人动作明显顿住了,良久,他道:“做完手术之前,不准到处乱跑。你师哥现在没空见你,你找不到他的。” “那我就等着。” 霍无舟被她脸上浓烈的坚决刺了眼,心下烦躁,冷声打断道:“他爱的不是你,你等不到他!” 容鸢的双肩陡然一震,愕然望着他,眼眶里的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爱的不是你,你等不到他。 这几个字唤起她心底尘封良久的什么,许许多多亟待苏醒的情绪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她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事让她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绝望,却能将那刻骨铭心的绝望一一复述。 “是,我是等不到他……”容鸢低低呢喃着,笑声从轻到重,眼泪也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目光空洞,宛若疯癫地自言自语,“我是等不到他,我一辈子都等不到他,他一辈子都不回来!天花板要塌了,怎么办,天花板要塌了——救命——” 她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像是地震中防卫的姿势。 霍无舟被她的反应惊得手里的汤勺都掉进了粥里。 他想也不想便扔下碗,把女人猛地揉进怀里,“容鸢,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容鸢根本不理会他,纤细的身子在他结实的胸膛前不停颤抖,“脚……脚腕……我的脚是不是断了,是不是断了……” 霍无舟眸色一深,皱着眉头看向她嫩白的脚腕上,那刺目显眼的几个大字,ogier。 他的名字。 心里竟随着这惊鸿一眼生出些许荒唐到不可思议的念头。 “为什么你的脚会断?”有人,在容鸢耳边低声问着,字音一个比一个重,“哪里的天花板要塌了?你在等谁,容鸢?告诉我,你在等谁!” 容鸢抱着他劲瘦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问得凌厉,她无助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霍无舟还待说话,身后的门忽然被人打开,男人的拳头裹着劲风就这么招呼过来。 他毫无防备,一拳重重打在了他脸上。 “霍无舟,容鸢现在是病人,谁准你这样对她的?!” 霍无舟不防,单手撑着墙壁,眸光阴刻地回望过去,正好看到沈月明那张素来风雅的脸上隐隐覆着一层阴霾,“我勉为其难让容鸢留在这里只是看在陆仰止的面子上,别说她现在只是失忆,她就算是失了智,她也还是容家的大小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她动手?!” 沈月明沉沉说出这番话,上前用外套把还在瑟瑟发抖的女人裹好,深吸了口气,温声安慰:“没事了,容鸢,不用害怕,我在这里,现在就带你离开。” 霍无舟单手按住了门,黑白分明的眼中透出的狠戾不比沈月明浅薄多少,“少管闲事。” “闲事?”沈月明嘴角勾起薄笑,“于情,我是她未婚夫,将来娶她的人;于理,她是和我一起出去旅游才出了意外,我必须要对她负责。敢问霍先生是站在谁的立场上指责我管闲事的?你是她什么人?” 霍无舟缓缓攥起了拳头,眉头不动声色皱得更紧了。 沈月明低笑了下,他从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就觉得他会是他和容鸢之间最大的障碍。 不为别的,就为他看她的眼神。 那怎么是一个保镖看自家小姐的眼神呢? 表面上是淡漠,更深处是关切,甚至最底下,有着隐忍至死的占有欲。 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占有欲。 仿佛在宣告,这是我的女人,只有我能保护。 只可惜,他永远都在容鸢背后,所以容鸢不曾见过他那样执拗入骨的眼神。 而容鸢本人呢,虽然骄纵傲慢,却每每对这个叫霍无舟的保镖言听计从。 这算什么? 若是相爱,也太过疏远。 若是不爱,也太过亲密。 容鸢的父母虽然是古板传统的人,但她家毕竟家大业大,没有必要去高攀一户像陆仰止那样的家庭来光耀门楣,就算是招个过门女婿,只要有才有貌有德,容父容母也不见得一定会拒绝。 而且,这个霍无舟,怎么看都不像池中物。 连他都看得出来,更何况容鸢的父亲那么老谋深算火眼金睛的人了。 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呢? “你不用管我是她什么人。”霍无舟的骨节拉扯着作响,脸上挂了彩也丝毫不影响他疏云淡月般的气质,“就算是她亲哥哥在这里,我也一样能管她。” 沈月明闻言一眯眸,幽幽看向他,“你说什么?” 容鸢的……亲哥哥? 霍无舟面无表情嘲弄道:“你连她有个哥哥都不知道,也好意思自称是未婚夫?” 这下沈月明倒是真的笑出来了,玩味地笑出来了,“你见过她哥哥?” 霍无舟也不清楚为什么,看到这个男人就烦躁。 所以对方玩味的笑容在他眼里也充满着挑衅。 他冷声道:“我见过她哥哥是什么大事?” 沈月明大笑出声,“霍无舟,吹牛也不是这么个吹法。到时候打脸,”他边说边做了个拍拍脸蛋的动作,拍的刚好是霍无舟脸上被他打了一拳挂了彩的地方,“可就不是这么轻的程度了。” 霍无舟眸色一沉,似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不寻常的细节。 “要么马上叫陆仰止滚回来,要么容鸢我现在就要带走!”沈月明下了最后通牒,“我没耐心在这里和你们耗,容鸢的病情也耗不起,必须尽快做手术把血块取出来。” 第242章 一生一次的耻辱 “这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霍无舟推了下无框眼镜,阴厉的光芒自眸底一闪而过,“我和容鸢的师兄为她请了最好的护理和最权威的脑科专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希望她尽早痊愈。” 沈月明身为雄性生物,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敌意,他却不以为然,嘲弄地笑笑,“霍无舟,你还真是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恕我直言,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希望她尽早痊愈。” 他的手抚摸着容鸢发抖的后背,冷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容鸢出事之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你,她的车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的,而那个时候,你的航班正要起飞。” 沈月明越说语气越阴沉,“你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巧合?” 霍无舟看到他的手在容鸢背上轻抚就觉得烦躁,而女人仿佛被安抚得逐渐镇定安静下来的模样更是让他眼里扎了根刺一样的疼。 英俊寡淡的眉宇上头一次浮现出了极为不善的煞气,“沈月明。”他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对方的名字。 “怎么,你难道真想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沈月明冷睨着他,“霍无舟,你别拿所有人都当傻子。这件事和你脱不了干系,所以你不希望容鸢恢复记忆来找你麻烦,是不是?虽然我不知道陆仰止为什么要帮你,但是我的女人轮不到你们这么欺负。” “你的女人?”霍无舟脑子里似乎有根弦被崩断了,他慢条斯理说得冷静,可眸间弥漫着一层置人于死地的疯狂,“你的女人会在喝多了酒以后给我打电话,你的女人会把我按在床上求我睡她?你的女人会在脚腕上纹我的名字?沈少爷,你的心可真大。” 话音一落,不仅沈月明的脸色变了,连容鸢都僵住了。 霍无舟……他刚才在说什么? 她喝多了酒以后给他打了电话…… 她把他按在床上求他……睡她…… 她还在脚腕上…… 容鸢愕然地抬眸看回去,霍无舟脸上那破釜沉舟般的恶意无疑是将她的自尊践踏在脚底。 她一时间手足无措,整个人都羞愧难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容鸢,你喜欢的人是我。”霍无舟面不改色的上前一步,程序员修长漂亮的手指就这么攫住她的下巴,半强迫性地抬了起来,让她看着他,还是不变的冷静疯狂,“你记住,你喜欢的人是我,不是沈月明,也不是陆仰止。”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说出来时,容鸢有种要溺水身亡的错觉。 她怎么会喜欢这么恶劣的男人? 能当着一个外人的面毫不顾忌她的颜面,说出那般龌龊下流的话。 她怎么会喜欢这么恶劣的男人! “怎么可能。”容鸢喃喃地退后一些,和他保持距离,“霍无舟,你说过你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关系,你当过我一段时间的保镖,此外再无其他。是你告诉我我喜欢的人是我师哥的……”她抱住自己的脑袋,里面无数种情绪冲撞在一起,混乱无比。 沈月明看不下去了,猛地扬手打掉了霍无舟的胳膊,倾身挡在容鸢身前,“他告诉你你喜欢的人是你师哥?” 容鸢茫然点头。 那时他不光说她喜欢的人是陆仰止,还告诉她,她要去机场追的人,也是陆仰止。 后来容鸢多方查证之下发现那时候确实有一架罗马飞伦敦的航班,而那时候她师哥人也刚好在伦敦。 可是刚才,连沈月明都提到了霍无舟当时人也在意大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鸢懵在当场,心里隐隐约约凝出了一个念头—— 他是故意骗她,故意引导她喜欢陆仰止的。 为什么。 那答案昭然若揭,却仿佛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因为他不想面对她的这份感情,甚至觉得麻烦,累赘,所以他连她的喜恶都要更改,趁着她失忆,把她彻底从身边赶走。 霍无舟,这个男人究竟是有多厌恶她? 容鸢垂下头,半晌没说话。 沈月明表情晦涩,从晦涩又逐渐变得复杂,单手搭在她肩膀上,“容鸢,不要为这种人渣伤心。” 霍无舟的目光越过沈月明的双肩,看到的也是女人垂眸不语的样子,长发掩面,乌黑的头发把她的脸衬得几乎苍白。 然而她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轻弧,“我伤什么心?”女人平静的话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她微一侧头看向沈月明,却抬手指着霍无舟,很认真也很疑惑地问,“我以前喜欢的真的是这个人渣?” 沈月明一噎。 霍无舟亦是一愣。 看到二人的反应容鸢心里便清楚了。 她闭了闭眼,笑出声,“那我还真是搞不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喜欢这种人,自取其辱么?” 容鸢怎么想也想不通,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纹路,“我师哥不比他强上十倍八倍吗?再不济你也是跟我门当户对啊,他霍无舟有什么?一张盛世美颜?我去包养个小鲜肉都比他对我态度好吧?还求他睡我——” 容鸢绯红的唇畔笑容逐渐荒唐嘲讽,“你是比那方面好还是我太饥不择食了?为什么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沈月明没料到她说话这么直接,想是可能受刺激了,抿了下唇,开解道,“容鸢,你不要这样。” 容鸢别开他的手,把他推开一些,直面霍无舟那张阴晴不定的脸,“霍先生,也许过去的我是做过什么让你十分厌恶的事,那我道歉。毕竟我这个人可能骨子里的固执改不掉,喜欢谁就会一直为他犯傻到死心为止。不过现在好了,你我一拍两散,我去追我师哥,你也乐得清闲。” 霍无舟清楚地听到胸腔处某个器官错位的声音,他板着脸喝止她的话:“容鸢,住口。” 女人看也不看他,径自回过头,手指转动着发梢,那都是她曾经的习惯,无聊时会做的事。 “沈月明,你喜欢我是吧?” 被唤到的男人微微一怔,而后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师哥好像是心有所属了,那我也不强求。我和你是未婚夫妻,我未来一定会嫁给你的,现在让你帮我把身后这只苍蝇赶走,不过分吧?” 沈月明没料到她会说这番话,回头看了眼面色僵持的霍无舟,沉声吩咐门口保镖道:“来人,请霍先生出去。” 门口进来两个五大三粗的保镖,趁着霍无舟还在分心之际直接把他带了出去。 沈月明也跟着出去说了几句冠冕堂皇告别的话,心里正是得意。 一回来却发现,方才还傲慢无度的女人此刻却坐在床上,低着头。 泪水悄无声息地爬了满脸。 他震住,“容鸢……” “我师哥真的有喜欢的人吗?”女人抽噎着问,“他跟那个女人真的不可能分开吗?” 容鸢只觉得心里很悲伤,那是种深到她无法拔除的悲伤情绪,也不知来自何方。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被告知喜欢的人是陆仰止以后,对陆仰止真的产生了感情。 可是她师哥总共来这里看过她不到十次,她怎么会对一个见面不到十次的男人生出这么寂寥刻骨的绝望。 真的是,绝望。 “容鸢,跟我走,我们换一家医院治好你的——” “治好我的病吗?”容鸢接过他的话,头埋得更低,似哭似笑,“让我想起过去的事情吗?” “你……”沈月明犹豫片刻,问,“你不愿意想起来?” “有些事一生一次都足以称得上耻辱。”容鸢淡淡睇着远处的天光,眼角的泪痕还未干,“我喜欢过的人巴不得我忘记他,你要我舔着多大脸去纠缠不休?” 沈月明从兜里掏出一只烟,想起这里是医院,又放了回去,“他不见得是这么希望的。” 容鸢回头,脸色懵懂,“什么?” 沈月明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我不想告诉你。”他说着说着,开始苦笑,“你还是把头转过去吧,你这样泪眼朦胧的看着我,我会忍不住说出来的。” 容鸢皱了下眉,想问,却觉得疲倦,到底还是转过了头。 空气中有沉默尴尬的气氛肆意横流。 “有时候男人深思熟虑过的决定,不如不假思索时做出来的有分量。”良久,沈月明开口,“告诉你你喜欢的是陆仰止,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而他不假思索说出来的却是——” 你记住,你喜欢的人是我,不是沈月明,也不是陆仰止。 容鸢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正思考着,又听沈月明话锋一转,“他为什么说他见过你哥哥?” 容鸢回答:“他和我哥哥曾经在一起工作。” 沈月明抬起眼帘,古怪地盯着她,“他告诉你的?” 容鸢笑笑,“我连我爸妈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这些事当然是他告诉我的。” “怪不得。” 容鸢挑眉,“怪不得什么?” 沈月明低笑,“你怎么可能对你哥哥有印象呢。” “我为什么……不能对我哥哥有印象?” “因为你没有哥哥,容鸢。”沈月明将手搭在她的被子上,一字一字道。 第243章 说来话长 “我没有哥哥?”容鸢心里一惊,看向沈月明。 这人为什么说她没有哥哥? 她有没有哥哥,一个外姓人会比每天跟在她身边的保镖霍无舟更清楚吗? 容鸢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疑惑,望着沈月明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复杂晦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抓紧了被褥,“你,你能不能再说得直白一点?” 沈月明叹了口气,“我说得还不够直白吗?容鸢,你没有哥哥,你是家里的独生女。霍无舟不可能见过你哥哥,他是骗你的。” “他为什么要骗我这件事?”容鸢不懂。 沈月明露出一个哂笑,“谁知道呢,”他低低的嗓音里蓄着几分若有所思,“但是像他那样骄傲的人,要死皮赖脸地留在你身边,总是需要个借口的。” 容鸢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他为了留在我身边所以编造了他和我哥哥是朋友的事?”她喃喃摇头,“不可能啊。那我师兄没必要和他一起骗我吧?” 沈月明的表情也变得古怪,“你师兄,陆仰止?” 容鸢点头。 “他也告诉你说你有个……哥哥?” 容鸢眯着眼睛仔细思索了一番,“他没亲口说过,但是霍无舟这样说的时候他没打断也没反驳,我就以为……” 沈月明冷笑,“他怕是也没安好心。” 容鸢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艘在茫茫大海中飘荡的船,周围全是风浪,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能到,甚至不知道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她是否还能生还。 她睁眼以来两个最关心她的人好像都在骗她——这感觉,无疑是在颠倒她的全世界。 又或是,沈月明说的才是假的。 她毫无头绪,不敢轻易相信其中任何一方。 只是浑身发冷,不禁抱紧了被子,以一种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沈月明见她这样,忙起身关上了窗,又把被她挣扎中扔在病床上的他的外套重新给她套上,“好了,不说这件事。”他看了眼床头的粥碗,“你还没吃饭?我让人带了你爱吃的东西,我们先——” “不要。”女人虽然在哆嗦,声音却出奇的平静,是深思熟虑过的、咬牙切齿的平静,也不清楚是在和谁较劲,“沈月明,你继续说,说清楚。” 沈月明眉头一皱,“你都这样了还想听什么?” 容鸢苦笑。 她想,她现在的心情和那些请私家侦探追查丈夫出轨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吧。 想知道,又怕知道。 真相和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这一脚踏出去,很有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可,她是谁? 容鸢。 和大多数女人的决定一样,她宁可被真相万箭穿心而死,也不愿意畏畏缩缩地躲在自欺欺人的角落里苟活一辈子。 “你继续说。”容鸢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慢条斯理的,手里被褥的一角被攥得死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家里没有哥哥,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沈月明把女人逞强的姿态收入眼底,心底略微泛起一丝疼痛,那是种很陌生的感觉,他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放低了声音,道:“容鸢,这件事如果只是霍无舟在骗你那还简单,因为不清楚状况的外人确实都以为容家有一对龙凤胎的兄妹。问题就出在你师哥身上,他家和你家是世交,就像我家和你家一样,我都听说过的事情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所以你听说过什么?” “你小时候的事。”沈月明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容鸢毫无耐心地打断他,“那就长话短说。” 沈月明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道:“你爸爸信命,托人给你算命时算出命格有问题,说是投错了胎,原本该是男孩投进了女儿身,怕阎王爷发现了以后叫小鬼过来索命,所以在你18岁之前,你一直被家里人当成男孩养的。” 容鸢越听眼睛瞪得越大,这都哪跟哪? 小鬼索命? 怎么现如今还有人信这个? 沈月明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也觉得十分不可理喻,扶额道:“但是你爸妈又怕你以后嫁不出去,所以对外面一直说,家里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叫容渊,妹妹叫容鸢。你小时候他们还找过和你容貌相似的孩子来替代你哥哥的角色,后来你长大了,二人不需要同时出现的时候,就是你一人分饰两角了。” 这无疑是给了容鸢当头一棒,打得她好一会儿醒不过闷来,“那我师哥……” “你师哥肯定知道这件事。”沈月明说得认真且坚定,“当年陆家还出了不少力来帮你隐瞒身份,你爹妈之所以一直让你跟在陆仰止身边,也是因为陆家在榕城代表着绝对的权威,陆仰止开了金口说的事情、陆远菱下了命令封的消息,媒体就算发现了,也是绝对不敢曝的。” 容鸢不太清楚“陆远菱”这三个字指代的是谁。 但是当这三个字从沈月明嘴里蹦出来时,她直觉地感到自己的大脑给出了差到极点的反馈。 连最起码的好脸色都无法维持了,“所以我师哥早就知道我就是容渊,容渊就是容鸢?” 沈月明道:“是的。” “那他为什么还联合霍无舟一起骗我?” 沈月明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着说着,想起霍无舟提起容渊时那笃定的嘴脸,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蹿过某种念头。 这念头让他后背上陡然掀起一层寒意,沈月明镇定片刻,眯了下眼睛,语调沉沉道:“也许,要骗的不是你。” “什么意思?” “你做完手术修养一阵子就会好。”沈月明摸了摸她的头发,容鸢也因为心不在焉而没有抗拒他的触碰,“就算你自己不想起来,你回到容家你父母迟早也会告诉你这些事情。他不可能瞒你一辈子。更何况,你也说了,他从来没有主动跟你讲过你还有个哥哥的事情,只是霍无舟说的时候,他没打断而已。” 聪慧如容鸢,听到这里便大约懂了男人的言外之意。 她用左手握住自己发抖的右手腕,只觉得浑身的筋都松软得绷不起来了,“你是说……他想瞒的人,是霍无舟?” 沈月明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左耳上的耳钉微微闪耀着光,与他脸上的笑意交相辉映,“猜测而已,不必当真。” 容鸢却更头疼了,以掌心抵住太阳穴,“他为什么要瞒霍无舟?他为什么要让霍无舟以为我还有个哥哥?” 为什么。 “这个……”沈月明擦响了打火石,一簇火焰幽幽映在他眼底,稍稍点亮了他眼底的暗光,“你就要去问你师兄了。” “我要见他。”容鸢坐直了身体,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确定她一定要马上见到陆仰止,“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要见他!” 沈月明无奈地捏着眉心,“容鸢,你冷静点。你已经知道那些事都是霍无舟骗你的,为什么还要见他?难道你……”他说着,面色微变,“真的喜欢上陆仰止了?” 若说他比起霍无舟尚有一分胜算,那比起陆仰止—— 简直是从天上被秒到地下。 沈月明抿出一丝不怎么自然的笑,“我开始后悔告诉你这些事了。” 容鸢睨了眼他脸上隐约纠结的轮廓,低低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她摇头,“我现在谁都不能信,手术没做完,我也不敢冒然回家让我父母担心。从始至终,至少有一件事你们都跟我讲过、而且口径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妈妈身体不好。” 容鸢抬头看着天花板,“我虽然记不起她来了,但是我这时候回去,肯定会让她担心……” “而且。”容鸢道,“我不是跟你一起去意大利出的事么,我这时候回去,你也不好办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男人的影子却在灯光下震了震。 他沉了眉目,以一种凝思的神色盯着女人的侧脸。 以前,沈月明只觉得容家大小姐嚣张傲慢、目中无人,是错觉吗,为什么好像她失忆了以后变得开始为身边的人考虑,甚至开始为他考虑了? “你师哥去了罗马。”沈月明道,“去找他的心上人。” “是吗?”容鸢似有所悟地笑笑,语调不欢快,倒也听不出太多落寞,“罗马到榕城何止千里,他那么冷漠的性子,能放下颜面追到那里,应该是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人吧。” 沈月明拿捏不准她说这话的意思,正在思考如何接腔,却听女人沉静的嗓音淡淡响起:“我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跟我师哥回来,但如果是我,有人爱我爱到跨越山海来寻的地步,我想我也会很感动,感动到想嫁给他。” 沈月明刚想说“我可以”,脑海里突然就蹿过了另一个问题—— 当时,霍无舟不也是千里万里地出现在了罗马? 是巧合吗,还是那个男人,就这般了解她呢? 第244章 你就有时间散步 雨终于停了。 这是唐言蹊拉开窗帘后的第一个想法。 这几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整个天空被阴霾笼罩着,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不到哪里去。 远远望去,楼下的花园里似有两道身影,是一男一女缓步而行,正说着什么。 女人满脸微笑,男人面无表情,却听得很专注,时不时点点头作为回应。虽然不甚热情,但总归不算太失礼节。 唐言蹊只看了一眼,就又“唰”地一声把窗帘拉上了。 肖恩进屋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咳嗽了一声,多嘴道:“天气这么好,您怎么把窗帘拉上了?” 女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天气好吗?那为什么我心情还是很差劲?” “您是因为天气心情差劲么。”肖恩随口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女人眉眼一竖。 肖恩慌忙低头,“没事。” 唐言蹊冷漠地盯着他的脸,拉开座椅在书桌前坐下,怏怏道:“有话说有屁放,没事就出去。” 肖恩最近发现她的脾气越来越急躁了,反观对面屋里那位本来最该把他家大小姐放在心尖上的人,却一脸作壁上观的云淡风轻样,一点都不着急,偶尔看到大小姐发脾气的时候还会勾唇笑笑。 “圣座问您什么时候回。”肖恩低声道。 唐言蹊双脚搭在写字台上,坐姿十分不雅,单手捏着眉心,随口道:“过几天,等雨停了。” 这话她每天说每天说,好像已经变成了标准答案,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 肖恩很无奈地提醒,“大小姐,雨已经停了。” 雨已经停了,她还在等什么呢。 “……” 唐言蹊心里好似被戳了一针,睁着一双漂亮如褐色宝石般的眼瞳静静望着对面墙上的钟表,时间过得这么快,雨竟然已经停了。 “叫陆仰止来见我。”良久,她说了这么一句。 肖恩怔了怔,“是,大小姐。” “等等。”女人又出声。 “您还有什么吩咐?” “等等吧。”唐言蹊放下双腿,从座椅上起身,理了理衣襟,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还是我去找他吧。” …… 花园里,乔伊刚刚给陆仰止讲完小时候的故事,正兀自笑得开心。 男人望着花园里那些被雨水涿得七零八落的矢车菊,五颜六色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雨停了。 陆仰止伸出手,眼底刻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每一道纹路都如同他眼底的裂缝,“想不到你小时候过得也不好。” 也?乔伊皱了下眉,还有谁过得不好吗? 不过这话她没问出来,只是惊讶于男人终于肯搭腔,喜上眉梢,连语气都欢快了许多,“其实还好,没你想得那么糟糕,只是朋友少而已。而且我身边的孩子,大多都家世出众,从小就受着万千宠爱,做起恶事来大多也会被宽容,所以我才会显得比较惨。” “是吗?”陆仰止眸光一深,“那你被他们关在花园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提起这事,乔伊脸色僵了僵,缓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在想,管家怎么还没来救我。” “怕吗?” “……”乔伊心脏漏了一拍,看到男人眼里漆黑如泽的颜色,更是一阵受宠若惊,“怕。” 陆仰止颔首,又移开了目光,望着远处极目可见的天光水色,表情深沉,难以捉摸。 乔伊继续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怕不怕。”她深吸一口气,把心里那些乱麻般的思绪一点点扯出来,“你是第一个。说实话,那时候我知道管家迟早会来救我,可我还是哭个没完。”她苦笑了下,“我想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受得了这种苦。” 那时候知道管家迟早会来救我,可我还是哭个没完。 陆仰止微微握紧了拳,声音比方才暗哑了好几分,“倘若你被关在空无一人的仓库里,倘若你的眼睛在黑夜里看不见东西,倘若那时候还有人试图强。暴你,倘若根本没人能救你呢?” 乔伊被他一连四个“倘若”惊呆,而他话里所指的事情又一件比一件出格。 她匪夷所思地看向陆仰止紧绷的侧脸,好半天才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嘛。” 男人喉结一动,阖上眼帘仿佛在笑,语气里的阴沉寒冷之意却浓得快要溢出来,“我也想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这是,你的故事吗?”乔伊忽然凑近他,大胆伸出手,朝着男人的腰伸了过去,“陆仰止,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 乔伊的话没说完。 因为男人把她震开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甬道尽头一抹艳色。 凋零的百花好似就是为了衬托这一抹艳色,她在甬道尽头肆意绽放,明眸皓齿,风姿万千。 那种美丽就像是接连几日阴云密布后突然放晴的天空,哪怕她白皙娇艳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从眼神到嘴角的弧度都冷得恨不得往下掉冰渣。 陆仰止也紧紧盯着那抹影子,目光逐渐转深,乔伊甚至看到他脚下不自觉地往那处凑近了一小步,却不知为了什么理由而生生刹住。 宋井跟在唐言蹊身后匆匆跑来,看到这一幕简直绝望地想把眼睛捂上。 刚才他没拦住唐小姐,见她一路疾步往花园去的时候就觉得事情要糟。 花园里是谁? 陆总和潘西小姐。 人家花前月下聊得正欢…… 唐小姐这一来,少不了就…… 他正想着要不要解释一波,就听男人冷冷淡淡地开了腔,“找我有事?” 唐言蹊眼尾一紧,不动声色地把心绪压在心底,看了眼乔伊,又看了眼陆仰止无动于衷的脸,“雨停了,你答应我的事情,是不是该兑现了?” “我是答应过你。”男人单手抄袋,站在甬道的另一个尽头,二人之间隔着水雾氤氲的空气和被雨水洗濯得发亮的青石板,身影倒映在上面,说不出的般配,“但我没说过我准备什么时候去做这件事,我现在很忙,没空。” 唐言蹊简直被他两句话堵得无话可说。 她冷笑,“你就有时间在这里和潘西小姐散步?” 谁料陆仰止眉梢一挑,“怎样?” 唐言蹊觉得自己应该掉头就走。 可是她忍了又忍,直到胸腔那股锐气快要把她自己的心脏穿透,她才上前一步,“陆仰止。”她喊他的名字,“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想干预,你喜欢谁和谁散步是你的事,但是河道一天不拓宽不加固,伤的都是两岸的居民,算我拜托你,儿女情长的事情能不能往后放一放?” 她这说辞,何止委曲求全。 男人闻声,目光变得更加幽深,连晌午明媚的阳光都压不进分毫,“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着急,因为他们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噗呲”一声,唐言蹊好像听到哪里裂了个口子,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瞧着男人眼里铺天盖地的冷漠,“陆仰止……” “伯爵小姐,如果我没听错,你是在催仰止去见我外公?”乔伊的声音插进来,眼神讽刺得不加掩饰,“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要求他做什么事?” “倘若他真的动动手指头就能解决,那为什么这儿多年你爸妈都还任这道烂疮横在这里?”乔伊往前迈了一步,一步刚好踏在二人的影子中间,隔开了他们,“伯爵小姐,有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那是因为他对你用了心。但是你也不能拿捏着这份心,就把人往火坑里推,是不是?” 唐言蹊一怔。 她完全没想到一层。 她只知陆仰止在她心里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 而从始至终,他对她有求必应的态度也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那些事情都是他力所能及的。 ——不然,有人会为了她去做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有人会为了她拿命冒险吗? 怎么好像连乔伊都比她会体贴人呢。 唐言蹊顿时有几分无地自容,她不清楚这种混乱的心情从何而来,早晨明明吃了药,是按平时的剂量吃的,可是为什么…… 宋井就站在唐言蹊身后不远处,接触到甬道另一侧男人的目光,立马很会来事地上前扶住了女人有些发抖的身影,“唐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然我们回去休息一下?” 唐言蹊被他扶着胳膊,“不用。”她只是头疼得太突如其来,有些奇怪。 乔伊侧目看了看陆仰止。 男人的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能看得到的另外半边,冷得好似千年不化的寒冰。 甚至半点要上前扶她的动作都没。 她也眼神一暗,低咳道:“仰止,我饿了,我们回去吧,外面风还是有点大,站久了可能会头疼。” 陆仰止这才收回目光,“嗯”了一声,随她往屋里走。 唐言蹊就被宋井搀着,站在甬道尽头望着那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的身影,无比般配地凑在一起。 心里很麻木。 直到宋井惊讶地问出口:“唐小姐,您怎么……哭了?” 第245章 我抱得动 唐言蹊回过神来,茫然地抬手摸了摸眼角,指尖的濡湿让她又一次陷入怔忡。 …… 不尴不尬的气氛持续弥漫在庄园里。 唐言蹊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干脆闭门不出了。 可是这一次,无论是相思还是陆仰止,谁都没来找过她。 倒是慕北辰那家伙没事会来拜访一二,和她随便说说闲话,讲讲山水,讲讲艺术,唐言蹊向来不爱听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大多数时候听两句就让肖恩和杰弗里拿扫帚赶人。 那天下午,她端着茶杯出来倒水,刚一打开门,看到不远处映在地毯上那道挺拔修长的影子,下意识就反手又要将门关上。 可是男人先她一步,抬臂挡在了门缝之间。 唐言蹊攥紧空空如也的杯子,骨节发白,忽听男人淡淡开口:“杯子里没有水,泼不成你可以直接砸过来。” 唐言蹊被人说中了心思,烦躁不已。 她咬着牙,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故作漠然对上陆仰止英俊寡淡的脸,“有事?” 男人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却不表态,只是把门缝打开更大,让自己整个人都挤进她的视线,“该吃饭了,肖恩刚才来叫你,你没下去。” “不饿。”唐言蹊说完这话根本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又要关门。 可是男人就算受着伤依然比她力气大,木门在二人手里纹丝不动,唐言蹊用尽了全力,对方却好像只是轻轻一扶。 “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陆仰止面不改色道,“你今天一天只喝了三杯茶,吃了半盘干果。早晨说睡懒觉,中午说睡午觉,如果你打算把一天的饭都留到晚上吃,那你现在可以继续睡,我看着你睡。” 唐言蹊略感匪夷所思地抬头看着他。 那副强势又不容置疑的模样一如既往,明明是为她好,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呛人。 这究竟是冷漠还是关心? 她简直不懂陆仰止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厌恶极了他这深沉难以捉摸的做派,不耐烦道:“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你是我爹还是我妈?就算今天我饿死在这里,也不用陆总给我收尸入殓,以后更轮不到你给我烧纸上香。出去!” 话音未落就被男人捉住手腕,比起女人的激动和刻薄,他的语调显得一马平川,“如果你自己长了腿不准备走下去,我就当你是在要求我抱你下去、喂你吃饭。” “陆仰止!”唐言蹊看他真有要动手的意思,“你离我远点。” “我是答应过你离你远点。”陆仰止用一双深讳的眸子锁着她的脸,他的俊脸越逼越近,到了她眼前几寸的地方,黑眸里是散不开的薄雾,凉而沉静,“但我这样做的理由是为了你好,这也是我做一切决定的前提。所以你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过得不好,或者过得不如有我的时候好。那样,我会以为你是在邀请我回来继续照顾你,嗯?” “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没有毛病。”男人懒得和她废话了,直接把她抱了起来,她的挣扎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我只是爱你。” “……” 也不知道是他这个“爱”字说得就有这么平平无奇,还是唐言蹊听多了已经感到麻木,竟然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陆仰止的表白。 “你曾经埋怨过我对你说的最多的话为什么是对不起而不是我爱你。”陆仰止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沉峻而有厚度的嗓音从她头顶落下来,“现在我说给你听。剩下的日子不多,我尽量每天多说几句,足够让你记住。” 唐言蹊又是一愣,心里隐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他这是,终于已经接受了她说要一拍两散的决定了吧。 他们这是,六年终于走到头了吧。 她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拍手鼓掌顺便再讽刺几句,可是嗓子里卡着的东西却让她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 很久很久,她才垂下眸,懒洋洋地笑着开口:“你的乔伊大概还在饭桌上等你过去吃饭吧,陆先生。”削瘦青葱的手指绕着发尾,无形间流露出三分妩媚妖艳,“你就这么在我面前一句句地表达爱意,你把她当什么?” “你不必管我把她当什么,那些都是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所以你还真打算和她在一起了? 这话唐言蹊没有问出口。 在问出口的前一秒,自己咽了回去。 莫名的躁意再次攻占了她的心脏,唐言蹊冷下眉目,“放我下来。” 陆仰止敛眉瞧着她脸上无声无息的冷艳和嫌恶,不以为意道:“我给过你自己下楼的机会。” 好似一拳打出去打在海绵上,得不到她想要的痛快,憋屈得要死。 唐言蹊忍无可忍开始挣扎,手肘却不小心戳到了什么地方。 这一戳,便听到了男人一声闷哼。 他额头上陡然流下冷汗,胸前的肌肉硬得和壁垒一样,手臂有短暂的抽搐和痉挛。 唐言蹊一抬头看到他绷紧的下巴就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捅到了他的伤口,“你先放我下来。”她沉着脸,重复了好几遍,“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陆仰止没动,“你浑身上下也没二两肉,我抱得动。” “你别误会。”唐言蹊扬唇一笑,“我只是讨厌血腥味,更不想你伤口裂了血都蹭在我衣服上,怪难闻的。” 男人沉默了片刻,道:“好。” 然后把她放了下来。 唐言蹊双脚落地,扶着墙壁站稳,还没说话,鼻尖就窜进一抹香气,硬生生横在二人中间。 “叫个人需要这么久?”是女人娇嫩的嗓音,一开始是埋怨,而后突然变成惊呼,“你的衬衫上有血,怎么回事,仰止?是不是她又怎么你了?” 唐言蹊冷眼看着乔伊对她投来的愤恨恼火的眼神,原本想开口询问一下陆仰止的伤势,这下彻底不想开口了。 “伯爵小姐,陆总只是想叫你下楼吃个饭,又没人在饭里下毒,你用得着这么三推四阻吗?”乔伊挡在陆仰止身前,像只护食的小动物,“不想吃就不吃,你懂不懂什么叫伸手不打笑脸人?明知道他旧伤未愈,你至于这样伤他?” 那不加矫饰的愤怒神色,让陆仰止一下子就想起了几年前的唐言蹊。 当年的她也曾这样护着他,冲动幼稚到让他觉得好笑,可她那时却一回头,认认真真地说,所有伤害你的人我都恨,恨死了!只要有我在,我肯定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你,你就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吧! 后来…… 她也确实是那样做的。 为了护他,阴差阳错害死了自己的生父,把自己送进监牢五年之久。 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为他做到这一步。 在陆仰止缄口不语的几分钟里,唐言蹊也同样看着乔伊发怔。 “走。”乔伊搀着陆仰止的胳膊,脸蛋上写满了心疼,“我先带你回去换药。” “去吃饭。”男人含威不露的声线压过了任何东西。 乔伊一愣,目光追寻着声音而去,才发现男人根本没看她,而是盯着对面那个满脸薄凉的女人。 唐言蹊实在看到这一幕就压抑不住心底汩汩涌上的情绪,她嘲弄地勾了勾唇梢,“陆总还是别管我了,赶紧跟潘西小姐去换药吧,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怕潘西小姐一个眼神就能把我瞪死。” “去吃饭。”男人短促地低喘了下,脸色比刚才更差,却执着着这三个字不肯松口。 唐言蹊不愿再和他纠缠,摆了摆手,“我饿了自己会下去吃,麻烦你们别站在我门前倒我的胃口。” “现在,立刻。”男人的话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怒自威,强硬而不给转圜的余地,“不然我换完药,一样可以抱你下去。” 唐言蹊冷笑,“一次不行,第二次就能成功了?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男人倨傲的轮廓没有半分松动,每一寸线条里都透着慑人的压迫力,“你可以试试。” 他语调始终维持在不快不慢的节奏上,却似抓住了人的七寸,让人无法逃脱,“言言,你该不会忘记我还要替你打一场硬仗。” 第246章 不必再见 他继续道:“可你若是为了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一直来来回回的耽误下去,你就要继续这样和我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生活好一阵子。” 唐言蹊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谈判高手。 一语中的的那种谈判高手。 当陆仰止伸手过来时,她想也不想就抬手打掉,“我自己会走。以后也不需要你来照顾,没有你的时候会对自己更好,吃得好睡得香,用不着你来操心。” 说完,就朝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听到身后有沉重笃定的步伐紧随其后,女人的身影顿了顿,嗓音寒凉彻骨,“别跟过来,我看见你们才会吃不下饭。” 身后的脚步声便没再跟近了。 好一会儿,等唐言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乔伊才从恼羞和密密麻麻的心痛中回过神来,“陆仰止,你还管她干什么!这几天下雨空气潮湿,你疼得彻夜难眠的时候她在哪?你怕她胃口不好,每天变着法地给她做吃做喝,她连赏个脸都不赏,满脑子惦记的都是让你替她去送死,这种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男人没理会她。 “陆仰止!”乔伊又叫了一句。 陆仰止这才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回过头,只是扫了她一眼,视线如同淬了霜的刀锋,冷漠犀利,让乔伊瞬间哑口无言。 “不是要给我上药吗?”片刻,他脸色稍霁,“走吧。” 陷入爱情的女人大多如此,无论对方对她有多狠多差,只要稍稍语气缓和几分,便又忘了所有屈辱、心甘情愿地化作飞蛾扑进他架起的火堆里。 乔伊心里难过归难过,到底还是无法对他身上的伤视而不见,点了点头,僵硬道:“我去拿药。” 在角落一直观望着的宋井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毕竟在陆仰止身边呆了那么多年,乔伊看不出来的那些,他看得清清楚楚。 忍不住想要追下楼去,对唐言蹊说些什么,却被一只横空插来的手臂挡住了去路。 “你知道为什么看和听都是一件事,人却长了两只眼睛、两只耳朵;而说和吃是两件事,却要共用一张嘴吗?”那人淡淡地问。 宋井看着一旁身穿白色西装风雅至极的慕北辰,皱眉道:“为什么?” 慕北辰笑吟吟地放下胳膊,理了理西装,道:“为了告诉你们,多看多听,少说话。” “可是陆总明天……” “他自己心里有数。”慕北辰的眸光逐渐变得幽深,“你不要让他难做。” “这不是闹着玩的,慕先生!” “不然呢?”慕北辰回身,褪去了平时的温文尔雅,脸上的表情一派沉然凝肃,“有些温柔乡不能往里陷,留得越久越会舍不得。他们迟早要分开,你现在告诉唐大小姐,对方也不见得会承你家陆总的情。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会去通知池慕和厉东庭,想办法让接下来的局面不要变得太一发不可收拾。” 宋井被他几句话震住心神,好一阵子才缓缓攥紧了手掌,“我听你的。” …… 暴雨过后,河堤两岸一片疮痍。 唐言蹊穿着雨靴随肖恩、杰弗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鞋底好几次打滑,若非有人搀着,她根本登不上这片高地。 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河道下游被涝灾淹没的葡萄园和庄稼地。 饶是杰弗里比肖恩淡定许多,见状也不禁皱了眉,“去年的收成本来就不好,今年这一场雨下来葡萄树死得死伤得伤,来年估计又要少一大批贡酒。” “都什么时候了,你满脑子想得还是贡酒?”肖恩白了他一眼,还没开始教训,就被杰弗里一个噤声的手势堵了回来。 杰弗里朝着一旁女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肖恩似有所觉,看了过去。 只见女人不知何时走到了高地边缘,风猎猎作响,吹着她的衣衫和头发,疮痍狼藉的山河田野沉默地横卧在她褐色的眼眸里,她脸上的表情似是极致的悲悯,又偏偏诡异的平静。 风灌过高山平原,停留在她的耳廓,声音重如擂鼓。 女人抬眼看向远处隐隐发灰的天色,阴云,似乎又从远处蔓延开来了。 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莫名压过了隆隆的风,“你们说,那片雨云什么时候会飘到这里?” 杰弗里早有准备,答道:“气象台监测到的下一场雷雨在一周后。” “一周。”唐言蹊勾唇,眼里半点笑意也无,“还有一周的时间,这里又要发一次灾。离这里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就是罗马教廷,全世界最大的教堂!天主教的圣地!这些村庄就算再小再贫穷也都供着教堂的香火,为什么他们的主却连自己脚下的子民都不庇佑?” “大小姐……” “你去告诉陆仰止,我不准备等他太久。”唐言蹊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对肖恩道,“今天下午我会自己登门拜访布莱恩公爵。” 杰弗里一听脸色都变了,“小姐,使不得!布莱恩公爵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您去了肯定会被刁难。” “那又怎么样?” “不可,我和肖恩奉命保护您,肯定不能让您涉险。” “不能让我涉险,”女人心头搓起一层怒火,声音也扬高了,“那你他妈让老子在这里屁都不干,光看着陆仰止和潘西家那位小姐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吗?!” 这话一冲出口,犹如巨石在地上砸了个坑。 场面顿时死寂,连风声都静了。 肖恩和杰弗里面面相觑,不知所言。 良久,女人的手指像触了电似的,微微蜷缩了下。 她深吸一口气,别开视线,望着远处的山脉,“抱歉……我不是故意和你们发脾气。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我只是……” 只是后面却没有下文了。 她怎么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大小姐,您不用担心。”肖恩低着头走近她,声音被风裹着,模模糊糊的让唐言蹊差点没听清,“其实刚才出门之前陆总已经交代过了。” 肖恩越说声音越小,“您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带着潘西小姐启程去了布莱恩家。相思小姐他也留下了,他说您可以带小小姐罗马,带回圣座身边也安全一些。” “你说什么?”唐言蹊一时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真的没听清还是听清了却不敢置信,“他已经走了?” “是。”肖恩瞥了眼脚下泥泞的公路,想起半个小时之前那辆驶离的车,又想起男人临行前的叮嘱,忍了又忍,“大小姐,回吧。唐先生派来接您的车两个小时前就到了,墨少的庄园——陆总说也送给您了,已经在您名下了,从现在起您已经是庄园的主人、慕先生会负责庄园的修葺重建事宜直到您满意为止。” “现在?”唐言蹊仍然处在怔忡之中无法自拔,这些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实在太超乎她的想象,就如同过耳的风,吹得她脑海里空空荡荡的。 “陆仰止是不是在榕城用特权横着走走习惯了,忘了这里不是他能只手遮天的地方?”唐言蹊下意识冷笑辩驳,“土地买卖转让要通知当地的市政厅登记办手续,我还要和他一起去……” “不用的,大小姐。”肖恩犹豫着打断她,“其实陆总一开始登记时写的就是您的名字。” 也就是说,他们不必再见。 这些事情她全无所知,陆仰止连商量都没和她商量过。 ——也是,他每天被乔伊缠着,哪有空和她商量什么。 怕是连出门都懒得道别。 可,昨天下午男人抱着她时说的那句“我爱你”,磁性低沉的嗓音犹在耳畔,那么笃定决然,又不像是假的。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乔伊怨恨的眼神,肖恩和宋井的欲言又止,陆仰止无数次被拒之门外从落寞到淡然的转变。 还有今早她醒来时,没躺过的那一块床垫上残留的余温。 这些,她都曾经看在眼里。 却,未曾仔细思考过缘由。 远处有一队保镖匆匆行来,为首的人唐言蹊并不陌生,是江姗和唐季迟身边的另一位助理,塞西。 这位相较于她父亲,更听从她母亲的话一些,铁面无私,毫不容情,靴子上沾满泥土,便停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不卑不亢地一躬身,“大小姐,圣座派我来,带您回城。” 第247章 未婚先孕 江姗做事向来雷厉风行。 唐言蹊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塞西带来的人半逼半就地带回了车上。 陆相思早就在车上等着了,被两个保镖押着,呈现出一种禁锢的姿势。 一旁慕北辰亦是自顾不暇。 唐言蹊一看这场景立刻就火了,冷声喝道:“放开她!” 小姑娘在车里看到车窗外熟悉的面孔,心里顿时被委屈填满,“妈妈……” 车里的保镖没有动弹,唐言蹊猛地看向塞西,后者面不改色,无动于衷地抬了下下巴,保镖才会意松开了抓着陆相思胳膊的手掌。 陆相思打开车门,飞奔到女人面前,靴子踩着泥土她也顾不上,“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唐言蹊被她扑了个满怀,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眯着眸子看向塞西,“你好大的胆子。” 塞西不卑不亢地一行礼,“大小姐,小路泥泞崎岖,小小姐一直喊着要去找您,我们也是为了她的安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表面上一副道歉认错的模样,态度却是再敷衍不过。 塞西向来只听命于江姗一人,看他现在这个油盐不进的嘴脸就知道,江姗一定是怒到了极点才会派人过来“逮”她。 这种认知在她回到罗马、见到江姗本人时达到了清晰的顶峰—— “你长本事了?!翅膀硬了?!罗马城关不住你了是不是?!”江姗很少这样直白的发火,一个杯子直接擦过唐言蹊的耳畔砸在了她身后的墙上。 “啪啦”一下子碎得七零八落,巨大的声响惹得陆相思“哇”地一声哭出来,猛地躲进女人怀里。 唐言蹊原本也有些头皮发麻,可是被女儿这样依赖地抱着,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护雏的心。 她镇定地迎上江姗怒意森森的脸,不悦道:“妈,相思还小,你别这样吓她。” 女孩的抽泣声在教廷宽阔的穹顶中回荡,细细小小的呜咽着不敢出声,说不出的可怜。 王座上的女人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朝着台阶下的母女伸出手。 江姗开口时,语气是她并不太擅长拿捏的和蔼,因而显得硬邦邦,“相思,过来,让外婆看看。” 唐言蹊清楚地感觉到在江姗说完这番话时,相思又往自己怀里凑了凑。 她又心疼又无奈,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蹲下身子来,捏着她软软的小手,“相思,妈妈惹外婆生气了,你过去哄哄外婆,不然妈妈要挨揍了。” 陆相思怯怯地抬头瞧着她。 唐言蹊与她会心一笑,而后故意板起脸,教训她:“欺善怕恶不是什么好性格。” 陆相思脸顿时黑了一半,嘀嘀咕咕地抱怨:“还不是跟你学的。” “那你总不能看着我挨打见死不救,嗯?” 陆相思微微垂下眼帘,好半天没吭声。 唐言蹊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里已经开始有自己的小九九了,尤其是相思。 她从小缺少母爱,细腻又敏感,比其他人家的孩子更要早熟。 “妈妈。”她吸了口气,没抬头,就任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底的色泽,奶声奶气又显得无比郑重,“我们以后是不是只能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了?” 唐言蹊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她用余光看了眼王座上面色淡漠的女人,想着相思可能是觉得这位“外婆”太不近人情了,所以便低头哄她:“外婆只是看上去凶,其实人不坏。而且……你外公很会疼人呀,以后外婆凶你的时候,你去找外公求救就好了。” 陆相思还是低着头,不说话,阴影之下满脸落寞。 唐言蹊这才逐渐意识到问题不在这里,正了正神色,凑近她,“怎么了,相思?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小姑娘鼻头一酸,瘪着嘴,“爸爸说的。”她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爸爸说我要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他最近都不会过来接我。” 唐言蹊闻声怔住,好似被人用铁棍重重打在了后脑勺上,脑海里一大片空白。 她反手握住女孩的手,攥紧,“爸爸真是这样告诉你的?” 没道理。 陆仰止不是向来最怕相思和她走得近,最怕她从他身边把相思抢走么? 他不知道相思是他亲生女儿的时候尚且如此,如今真相大白,他不是应该更在意陆家血脉的去留吗? 陆相思见唐言蹊面色有几分呆滞意外,却没有反驳她的话,一下子更绝望了,“妈妈,爸爸是真的要把我留在这里了吗?” 唐言蹊最见不得女儿流泪,只觉得那泪水快要让她窒息,手忙脚乱地为她抹了抹脸蛋,道:“爸爸还跟你说什么了?” 女孩沉默了几秒,哽咽着回答:“爸爸让我听你的话,还让我对外公外婆好一点,不能使性子,要我看着你按时吃饭睡觉……少吃白色瓶子里的药……” 白色瓶子里的药。 唐言蹊凭着直觉,没花一秒钟就猜到了“白色瓶子里的药”指的是什么—— mianserin,她之前一直在服食的、抗抑郁的药物。 她不禁皱眉,不懂陆仰止为什么要和相思说这些。 她向来把话说得很清楚,她们之间的恩怨不要波及到孩子,她也一点都不希望相思知道太多有关她病情的事情。 眼看着女人的脸色沉下来,陆相思拽了下她的衣角,“妈妈,如果爸爸不来接我,你会带我回去找他吗?” 唐言蹊回过神来,一低头正好对上女儿那双殷殷期盼的眼睛,水汪汪的,让人心生怜惜。 她瞬间被问得哑口无言。 “去找几个会做中餐的厨子。”王座上的女人突然冷不丁地吩咐了这么一句,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穹顶中,威仪万千,偏偏说得却都是这样柴米油盐、细枝末节的小事,“再收拾出一间儿童房来,去找几个会说中文的保姆,再买些女孩子喜欢的衣物、玩具——” 肖恩和杰弗里在不远处听得尴尬,杰弗里敛眉不语,肖恩则揶揄地瞥着脸黑成锅底的塞西。 出门时,他撞了撞塞西的胳膊,“大秘书升职变成大管家了,感觉如何?” 塞西冷着脸,被他寒碜得脸上一个劲地掉冰渣子,恨不得当场毙了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这两个家伙授了唐先生的意,带着病未痊愈的大小姐跑到洪灾泛滥的郊外去搞事情,半点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害得他挨了圣座一通骂,跋山涉水跑过去接回了大小姐,还被大小姐怼得里外不是人。 杰弗里比肖恩淡定内敛许多,没把嘲笑挂在明面上,只是微微翘起嘴角问了句:“需不需要帮忙?” 塞西的步伐停在拐角处,影子被午后的阳光逐渐拉长。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二人,“帮忙不需要,只是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 肖恩挑了挑眉,“我们五个人里就属你最聪慧,在圣座面前最得宠,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 塞西凛然回望,对他不走心的称赞丝毫不为所动,“你们和陆仰止,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话音一落,整个楼道都寂静下来了。 杰弗里最先反应过来,沉声低喝道:“你不要信口开河。我们都是为唐先生做事的人,和他八竿子打不着,需要与他做什么交易?” “那就不好说了。”塞西迎着对方的目光,眯着眸子,眼神锐利如电,“比如,帮他偷偷换掉大小姐吃的药。” …… 春末夏初,气温回暖,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之久。 庄园里,女孩蹲在花坛旁,把开得娇艳明媚的花朵一株一株地连根拔起,扔在一旁。 管家看得心都在打哆嗦,“小小姐,这花可贵……” 女孩嘴里叼着一棵草,没好气地瞪着他,“你贫死了,是不是又想到我外婆那里告状啊?用不用我帮你把她叫过来啊?” 管家,“……” 心累。 自从教廷里多了个孩子以后,整个后花园都快变成她一个人的游乐场了。 当初圣座突然带了个养女回来就已经够匪夷所思了,这养女又tm带了个六岁大的女娃回来,堪称惊世骇俗。 教廷之中不乏有些顽固古板的家族长老对此事议论纷纷,觉得这件事太不合规矩,毕竟stacey小姐还是单身的金枝玉叶,那这孩子的来历,就显得太过挑战贵族脸面了。 未婚先孕?还六岁了? 说出去都让人唏嘘唾弃。 可偏偏圣座对这位小小公主宠得上天,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力排众议、几句话把劝谏的宗亲们一个个全都压了回去。 所以这位小小公主如今在教廷里基本上是横着走也没人敢挡她路的,就连素来不受礼法约束的路易公子见了她都要暗自憋上一口气。 江姗最近很专注养生,把越来越多的事情交给了唐言蹊来做。 不少人猜测,圣座可能有意要把养女培养成她的接班人,而自己则退居幕后,喝喝茶、撸撸猫、溜溜鸟、带带孩子,过起了老年人的生活。 于是近两个月来,唐言蹊的头都忙大了一圈。 肖恩望着办公桌前几乎被文件淹没看不见脑袋的女人,给杰弗里使了个眼色。 ——你去说。 杰弗里视而不见。 ——不去。 ——你快去嘛。 ——要去你自己去。 ——你别见死不救啊!这事太大,我一个人扛不住! ——不管。 两人正眉来眼去吵得厉害,忽听座上传来女人沉静慵懒的话音,伴随着指甲敲在桌面上,慢条斯理又磨人神经的动静,“决定好了吗?到底谁来说?” 第248章 贺礼到了 话音落定,原本就安静的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唐言蹊从摞得高高的文件中抬起头,“嗯?” 肖恩捅了捅杰弗里。 杰弗里往旁边让了一步。 唐言蹊就这么看了两秒钟,菱唇一动,用温凉淡静的嗓音吐出两个音节:“肖恩。” 肖恩如芒在背地鞠躬,“在。” “说。” 肖恩苦着脸,一抬头正好看到杰弗里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心中叫苦连天,“大小姐,过几天有一场授爵仪式需要您出席。” 授爵仪式? 唐言蹊运笔的手停了停,盖好了笔盖,皱眉道:“谁家的授爵仪式?” 授爵仪式,顾名思义,就是爵位继承交接时举行的仪式。欧洲从中世纪就一直奉行着“君权神授”的原则,爵位也不例外。虽然现在贵族没落,早已被剥削了实权,但是为了那群人心里的形式主义,教廷也得派人过去走个过场。 不过,她没听说最近有哪位公爵伯爵子爵去世的消息啊。 按理来说,授爵仪式之前肯定有人先来通知她参加葬礼…… 这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就直接授爵了? 肖恩低着头不吭声了。 唐言蹊等了又等,耐心耗光,于是看向杰弗里,用手指点了点桌面,“你来说。” 杰弗里迟疑片刻,如实回答道:“是……潘西家。” “潘西家?”唐言蹊觉得荒唐,忍不住笑出声了,褐瞳里却半点笑意也没有,“你在逗我玩?” 潘西家早就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了,而且他们家的继承人——不管是直系的还是表亲家里的统统被流放到南美去了,这是哪里来的爵位,又要去哪里找人来继承? 杰弗里面色沉凝,解释道:“大小姐,这不是开玩笑。” 唐言蹊眼尾轻轻一挑,流露出三分慵懒,七分傲慢,偏偏无声无息的,让人根本不捉不到,“就算潘西家想从大街上捡条狗回来继承家业,那也要有位可承。现在整个意大利连一位君主都没有,是谁又赐了他家爵位?” 唐言蹊问完这话时,脑子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细眉微微一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的寒芒。 下一秒,肖恩的话就证实了她的猜想,“是……圣座。” “荒谬!”唐言蹊冷冷睨着眼前二人,手中的钢笔被她掷在了地上,摔得七零八落,“是我傻了还是你们傻了?” 当初褫夺爵位就是江姗下的令,如今事情过了还没半个月,再给他家恢复爵位——这是嫌日子太无聊了闹着玩吗? 肖恩想过她会生气,但没想过会气成这样。 这两个月来,大小姐比以前情绪化了许多。 他们都曾听说过大小姐以前在榕城时是个横行霸道的主,可未曾真正见过她蛮横不讲理的模样。 甚至,他们都无法想象大小姐发起脾气来是个什么样子。 近日来的种种,才让他们慢慢从她身上看出点当年的影子。 “大小姐,圣座这么做也有她的难处。”杰弗里劝道,“您接手了教廷的事务应当比谁都更清楚这个位置不好坐,言行举止处处受制,更何况是封地授爵这么大的事——这肯定不是圣座一个人的意思。” 道理唐言蹊都明白,但她还是无法想象这得是多大的压力,才能让江姗冒着朝令夕改的为君大忌做出这种决定。 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绯色的唇角一扬,露出凉凉的哂笑,“看来潘西家是找着靠山了。”说完,她抿了口茶,让清冽的苦涩冲淡了舌尖的犀利刻薄,声音却仍旧清清冷冷的不带温度,“他家这次举荐的继承人是谁?” 杰弗里和肖恩互相对视一眼。 而后低声回答:“是乔伊。” “咯吱”一声,从女人的掌心中传来。 好似是她捏响了自己的骨节,声音惹人发颤。 可再仔细看去,她那张白皙明艳的脸上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陆仰止那天下午的不辞而别后过了没几天,布莱恩家就主动提出要迁移祖坟的事情。 河道按照她想的方式拓宽,缓解了两岸不少压力。唐言蹊欢喜归欢喜,但心里竟生出些许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落寞。 两个月过去了。 没有一丁点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乔伊这个名字也快被唐言蹊抛之脑后了。 只有偶尔——很偶尔,她会想起两个月前那活得像梦一般的几天。 “乔伊。”女人托着腮,褐色的眸子眯成狭长的形状,冷而艳,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 谁都知道乔伊和她有点纠葛,江姗同意了让乔伊继承爵位,等同于在她身边埋了个雷。 肖恩和杰弗里谁都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座上的女人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淡淡道:“请柬放下,你们出去吧。” “是。” 二人躬身后退,还没走出太远,又听逆光处传来女人模糊到像是谁的错觉的声音,“她背后的靠山,是谁?” 肖恩抬头正好看到明媚的阳光从她身后五彩斑斓的玻璃里滤进来,把她整张正脸都罩在黑漆漆的阴影里,无端显得冷漠逼人。 “是布莱恩公爵。”杰弗里抢在肖恩之前这样回答,不顾肖恩投来的诧异的目光,沉声道,“是布莱恩公爵以迁移祖坟作为条件换回了乔伊小姐的继承权,圣座答应了。” “这样啊。”女人笑笑,合上手里的请柬,“知道了,我会过去。” “还有。”她又开口,“这件事了了,帮我订一趟回榕城的航班,还是照旧,用假身份,别让任何人知道。” 肖恩自然知道她是回去做什么的,这两个月来她已经回去过四五次,无一例外都是去看赫克托的。 “是。” 肖恩应下以后,想了想,又问:“小小姐这几天也总念叨着想回去看看,您真的不带她一起吗?” 唐言蹊不答反问:“我带她回去做什么?” 她是去探病的,又不是去探亲的。 相思想回去,无非是因为想见那个人。 “可是您偷偷回去要是被小小姐知道了,她恐怕要闹了。” 唐言蹊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也觉得十分头疼,“你们千万瞒住她,别让她知道。赫克托那边的恢复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可以把他接到罗马来进行下一步治疗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回榕城。” “我马上着手安排。” “去吧。” …… 繁琐古老的仪式开场,歌队唱着神圣的经文,唐言蹊穿着华服深妆,顶着一张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东方人的面孔,引来了教堂里所有人的注视。 而乔伊,手捧着家徽跪在她眼前,一抬头,两个人的视线就对了个正着。 唐言蹊不知道这短短一个眼神的功夫乔伊在想什么,只看到她唇梢漾开一丝波纹,笑得诡异。 明明乔伊是跪着,她是站着,可是那个笑容却莫名让唐言蹊心头生出些许震撼。 “咳。”一旁站在台阶下方的肖恩见她发呆,出声咳嗽了下,提醒她流程还要继续。 唐言蹊回过神来,把手上的金冠戴在了乔伊头顶。 “诸神保佑。”她淡淡启齿,声音沉静安然,颇具威严,“潘西女公爵,始自今日,终于永生,你需为主献上你全部的信仰和忠诚。” 乔伊一揖到底,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歌颂和祝福。 冗长的仪式过后,乔伊亲自来为唐言蹊敬酒。 “我曾经以为你们东方女人的小身板撑不起来这身皇服。”乔伊笑吟吟地打量着她,屏退了周围所有人,慢条斯理地晃着手里的酒杯,“刚才我一直在想,倘若你要是在仪式上给我难堪,我是不是该直接把枪掏出来,崩了你的头。” 唐言蹊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在二楼的贵宾席上低头就能看到脚下那群熙熙攘攘的人,众生百态,蝼蚁般渺小。 “我现在是公爵,而你只是伯爵。”乔伊阴沉沉地盯着她,不满于女人对她的漠视,强调道,“这种时候你不该对我行礼吗?” 唐言蹊这才回过头,“你比我清楚你这公爵头衔是怎么来的。”连一个笑容都欠奉,唐言蹊淡声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站住!” 乔伊咬牙叫住她,不懂这个女人凭什么永远都能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我的公爵头衔是怎么来的?”她冷笑,“我确实比你清楚。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不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唐言蹊知道乔伊素来针对自己,可这次对方说的话,字字句句都话里有话,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 乔伊却加深了嘴角的冷笑,“我现在不会告诉你的。等你知道的那一天,再让你好好后悔个够。” 乔伊说完这话,身后的管家刚好迎了上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唐言蹊的视力不好,所以耳朵便比别人灵敏许多。 听清了管家说的话,女人淡漠的眉眼登时就沉了几分。 管家说的是—— “陆总派人送的贺礼到了,您看,是怎么处理?” 第249章 你猜后来怎么着? 听了这话,乔伊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女人。 唐言蹊正好也在看她,自然留意到了女人在抬眼前嘴角欣喜的笑容。 那弧度有点扎眼,她不自觉地移开视线。 乔伊把手里的酒杯递到管家手中,故意扬高了声音道:“把他的礼物送到我房间里来,我先去洗个澡,然后慢慢拆。” 管家一怔,而后视线在两个女人之间巡了个来回,便意会了乔伊突然提高嗓音的目的,于是配合地回答:“陆总送的礼物太多了,都是特别贵重的东西,体积也不小,占地儿。都送进您屋里怕是装不下。” 装不下? 唐言蹊眉目微微沉了沉,这得是送了多少东西? 乔伊自己亦是有些不可思议,朝管家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真的?” 管家无奈,“是真的,东西现在就在大门口。” 若是寻常礼物,他也不至于专程跑过来询问一下怎么处理。 唐言蹊闻言下意识看向窗外。 她此时站在二楼,落地窗外是整个潘西家灯火通明的宅院,一眼可以望见大门口的方向。 确实,有一列车队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 为首的人身穿西装,面容模糊,不是陆仰止,不过身形让唐言蹊瞧着眼熟,大约是宋井。 乔伊也看见了宋井,忙理了理衣裙道:“快请宋秘书进来,去会客室,泡两杯咖啡,我换件又马上过去。” 说完也不顾唐言蹊还在场,急匆匆转身就走。 管家也随后跟了上去。 一时间,阳台边就只剩下女人一道纤细孤独的影子,茕茕孑立,被天花板上繁复巨大的水晶灯的光线拉得很长很长。 肖恩牵着陆相思上楼来找她的时候,刚好就看到这一幕,他还没开口,女孩就叫出了声:“妈妈,你在这里看什么?” 唐言蹊呼吸一窒,本能地不想让相思接触到任何和陆仰止有关的消息。 ——小女孩这两个月已经不止一次跟她提起想回国找爸爸的事情了。 若是让她看到陆仰止的人就在楼下,再勾起她的情绪,估计今天晚上也消停不了了。 她上前一步,在相思面前蹲下,刚好挡住了身后的一片光影,“你怎么上来了?” 唐言蹊伸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却突然发现相思今天被造型师打扮得格外精致好看,连发丝的交错盘绕都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美得不像真的。 而她出落得愈发有型的五官,比起自己竟然还要漂亮—— 是那种很英气的漂亮,夺人眼球,令人过目不忘。灯光从她头顶落下来,完全融入女孩的眉眼之间,葡萄般灵动的眼睛里一丝丝褐色摇曳着,像只小小的海妖。 如果说以前唐言蹊对她的身世还有些将信将疑,看到这张脸,她也不得不更信了三分。 除了陆仰止,还有谁的基因能完美到连生出的女儿都美得这么犯规? 可惜,大概是因为老天嫉妒,让她前五年没有感受过母爱,以后的几年又要远离父亲。 思及至此,唐言蹊的心情忽然不可抑制地低落起来。 “楼下那些孩子太无趣了。”陆相思说完,望着眼前女人突然黯淡的眉目,一怔,歪着头问,“妈妈?” “嗯?”唐言蹊回过神。 “谁惹你不开心了?” 唐言蹊抱住她,失笑,“怎么会。你看楼下这些人,”她朝着楼下扬了扬下颔,“谁见了你不需要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那都是因为他们怕你老娘我。” 唐言蹊边说边伸手在她鼻尖上点了点,“以后这些也都是你的,知道吗?” 女孩乖乖被她抱住,拿捏着语气,小心翼翼道:“可是以前你在爸爸身边的时候,看起来比现在开心很多。” 唐言蹊顿时宛如被人掐住了咽喉,失语良久,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她僵硬着没说话,只听陆相思轻声说:“妈妈,爸爸也可以给你好多好多的钱,也可以让好多好多人对你毕恭毕敬,他还可以给你好多好多的爱。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去呢?” 为什么不能回去呢。 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问出来的话却有种直逼人心门的坦率直白。 唐言蹊的心瓣无声蜷缩紧了。 眼前毫无征兆地闪过在英国东海岸的高速公路上,车毁人亡、漫天烟雾、满地鲜血的一幕。 那时候车里的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她说了四个字—— 不要回去。 那四个字如同烙在她脑海里,如同枷锁,如同诅咒。 她忽然就懂了江姗跪在耶路撒冷的圣殿里对神明起誓一生不育儿女的心情。 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神。 所谓誓言,不过是自己拿来囚禁自己的东西。 画地为牢,应是如此。 纵然脑海里闪过许多东西,她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很晚了,明天家庭教师还要来给你上德语课,你跟肖恩叔叔先回去吧。” 陆相思垂下头,眼里的光芒都黯淡了,“好。” 女孩走远后,唐言蹊耳畔还萦绕着她那句“为什么不能回去呢”,很久很久。 久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她都没有发觉。 “唐小姐。” 宋井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故意无视了他,还是在出神想着什么。 唐言蹊心口一颤,宛如惊弓之鸟回过头来,愕然的目光与对方撞了个正着。 她很迅速地调整好表情,冷静下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冷淡下来,“是宋秘书,很久不见了。” 宋井动了动嘴唇,有很多话想说,最后也只化为一句:“是很久不见您了。” 唐言蹊也沉默,他也沉默。 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先挪动一步。 好似,都在等着对方说话。 “唐小姐,您最近还好吗?” 唐言蹊撩了下头发,淡淡应道:“好得很。” “那就好。”宋井点头,“您好了,我就能跟陆总交代了。那——相思小姐怎么样?” “我是相思的亲妈,我能让她过得不好?”唐言蹊懒懒嗤笑,“你家陆总一天到晚操心的都是什么?集团是倒闭了还是怎么,让你堂堂首席秘书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查户口,他不赚钱了?” 宋井闻言,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晦涩,“陆总是让我来给乔——不,潘西公爵送份贺礼,顺便……” “顺便”后面的话,不用说唐言蹊也知道指的是她。 只是,她在陆仰止那里,什么时候变成“顺便”了? 而且宋井方才要说的恐怕不是“潘西公爵”,而是“乔伊”。 这么亲昵的称呼,是陆仰止对她的称呼吗? 唐言蹊从来不知道死灰一样的心境还能怎么被落下的巨石砸得更穿,但她现在却隐约有了这种感觉。 再看看周围这富丽堂皇的布景,人人喜形于色,觥筹交错间说的全是道贺称颂的话。 这里是乔伊的地盘,是潘西女公爵的地盘,连陆仰止都专程派人来送礼,她算什么? 一寸寸收拢了掌心,唐言蹊深吸一口气道:“宋秘书没什么事我就先回了。” 宋井点头让开一条路,“需要我送您吗?” “不必。” 唐言蹊走出潘西家大门时,总觉得自己像是逃出去的。 又像是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除了路过厅堂时大家象征性地给她打了个招呼之外,竟没人问一句她要去哪,也没人叮嘱她多加件衣服,夜里凉。 门外两个保安谈笑风生: “知道吗?罗马城郊那个镇子把河道拓宽了,看来今年又有贡酒了。” “那不还是多亏了我们女公爵在布莱恩公爵面前的美言?乔伊小姐通情达理,心系百姓,真不愧是当得起大任的女人。” “那可不是吗?听说河口那边还给咱们女公爵修了塑像呢。” “要不是因为那位stacey小姐,潘西家也不至于沦落成这样。你说同样都是女人,都是千金小姐,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她懂什么啊?上次春狩就是因为她,闹得那叫一个满城风雨!她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圣座的女儿,出身比我们公爵高一等,别提有多目中无人了。” “哼,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懂什么?她吃过苦吗?受过罪吗?不过也就是个漂亮点的花瓶,整天穿金戴银,没事儿就逛逛商场做做头发,哪能跟我们女公爵比?” “是啊,镇子里的人也都在骂她呢!圣座这么多年无所作为,还因为她把潘西家削爵了。上个月游行上访的都闹到梵蒂冈门口了,圣座顶不住压力才恢复了潘西家的爵位。” 唐言蹊的脚步猛地在庭院外刹住。 料峭寒风一吹,吹得她竟然有些哆嗦。 游行上访,她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镇子里的人都在骂她。 骂她什么,骂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么? 她从来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殿外,她尽心尽力维护的百姓竟然是这样看待她的。 一回头,杰弗里面色凝重地正望着她,和她伸出的、挡在他身前的手,“大小姐,您让我过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两个口无遮拦的家伙!” “教训什么?”唐言蹊轻描淡写地开口,吐字时唇边呵出了淡淡的雾气,“非议我这辈子受得太多了。” “可是拓宽河道明明是您——” “重要吗?”女人唇畔漾开浅笑,目光却很空洞,“他们说的游行上访是什么时候的事?” 杰弗里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在问你话。”唐言蹊的声音陡然沉下来,“为什么我一点都没听说?” 这两个月来她几乎接手了江姗全部的工作,如果真闹到梵蒂冈门口了,她没理由不知道。 “这件事是唐先生和圣座亲自处理的。”杰弗里看瞒不下去了,才如实道,“他们怕您知道了伤心,所以没让我们告诉您。” 唐言蹊“哦”了一声,望着远处的夜幕,忽然侧过头,微微笑道:“所以现在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全世界都在对乔伊歌功颂德,全世界都在骂我?” “……” 也对,不然为什么今天的授爵仪式上,那么多人来为女公爵贺喜。 在他们眼里,乔伊大概是真的实至名归。 “大小姐,您受委屈了。” 杰弗里低声劝她,“可是我们毕竟要卖布莱恩公爵一个面子,这件事没办法解释。” “我明白。”唐言蹊应下,杰弗里在一旁小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发现她确实没有表现得很在意,反而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出神。 “您……在想什么?”他忍不住问。 “想一个故人。” “什么故人?” 唐言蹊沿着池塘边的石子路一步步走着,心平气和地开口道:“以前我也经历过类似这种千夫所指的处境,那时候全世界都觉得我罪大恶极,什么坏事是我干的。”她眯了下眼睛,尾音上扬,“你猜后来怎么着?” 第250章 您听他一言吧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杰弗里皱眉,避而不答,只说,“您那时候一定也很委屈。” “委屈是委屈啊。”唐言蹊自己说着说着,就自己笑了出来,“你肯定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嗯,我自己都没想到。” “什么?” 女人微微勾了下唇角,望着远处的天幕,轻声似从往昔里勾出丝丝入扣的回忆,“有个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跑了出来,向所有人担保了我的清白。” 杰弗里震惊地张了张嘴,半天才硬邦邦吐出一句:“为什么?” 唐言蹊用手抚着掌心的纹路,眯着眼睛回答:“大概,他信我吧。” “他不是不认识您吗?” “是不认识。”唐言蹊啼笑皆非,“你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无条件地信任你,哪怕他根本不认识你吗?” 杰弗里想了很久,“我……不信。” 唐言蹊道:“我也不信。” 顿了顿,却又补充了后半句:“可我遇到过。” 清浅的叹息声像是夜风惊起了空气中的波澜。 “中国有句老话叫,士为知己者死。”唐言蹊回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杰弗里,“你觉得呢?” “如果有个人能在千夫所指的时候坚定不移地相信我,那我一定认他做好兄弟。”杰弗里道。 唐言蹊笑笑,“所以我后来嫁给他了。” 杰弗里眼中的震惊之色更浓,半天才缓过神来,“您说的是……” “陆仰止。” 杰弗里讷讷地望着她,很少见到大小姐在提起陆仰止的时候露出如此平和宁静甚至还有点……怀念的神色。 他想,大约是刚才那些人说的话真真正正地戳到了大小姐心里。 毕竟与她萍水相逢的陆总能为她的清白做出担保,真正受了她恩惠的人对她却是无休止的诋毁谩骂。 唐言蹊拢紧了外套,举步往外走,“去把车开过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放眼望去潘西家的大门口像是一场巨大的豪车展览会,光是陆仰止派来的车队就把整个东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言蹊闭着眼让自己忽视眼前这些东西,可它们却像是钉子般扎在她眼底,拔不出去,她也不敢用蛮力。 约好的一辈子,六年就走到了头。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吗? 老死,不相往来。 “唐小姐!”身后传来谁急匆匆的呼唤,几乎被淹没在夜风中。 唐言蹊没听清,也不意在罗马会有人称呼她“唐小姐”,低头就坐进了后座上。 杰弗里缓缓发动了车子,她便将眼睛阖上,闭目养神。 突然,车子狠狠一个急刹车,她的身子随着惯性向前探去,忙下意识伸手按住了前方座椅的拷贝,惊慌失措地睁开眼,“怎么回事!” 杰弗里亦是万分怔忡,呆呆地看着面前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人影,“大小姐,有人在前面。” 一道人影挡在车前,唐言蹊抬眸望去,灯光把他的容颜打亮,只看了一眼她就收回目光,“绕道走。” 杰弗里认出了那人,是宋井。 他犹豫了下,道:“大小姐,宋秘书不是不懂分寸的人。” “我说绕道走,听不懂?” 杰弗里无奈道:“是。” 正要调转方向盘,却听到车窗外宋井的呼喊:“唐小姐,我求您,回榕城看看陆总吧!” 杰弗里闻声心里一颤,忙从后视镜里去窥探后座上女人的反应。 只见女人闭着眼睛,轮廓平静,没有半分动容。仔细看去,精致娇媚的脸蛋上似乎还覆着一层很重的霜色,冷冷淡淡,堆云积雪,好似根本就没听到外面的呼喊。 “唐小姐!”宋井还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喊,与他平日里衣冠楚楚行走在高楼大厦间的形象截然相反。 杰弗里看得发愁,忽然想抽根烟。 但是考虑到后座上坐的女人,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脚下微微用力,要踩上油门。 紧接着,眼前灯光通明的地方就出现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 宋井朝着车身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清俊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唐小姐,我求求您了,您回去看看陆总吧……” 杰弗里愕然盯着那道屈膝而跪的身影,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耳边不知怎么就响起女人散在风中那清浅的一声叹,和那句“士为知己者死,所以我后来嫁给他了”。 他屏息很久,最终长长舒出腹腔里所有的空气,骤然用力拉上手刹,拔掉了车钥匙。 唐言蹊听到动静睁开眼,诧异地望向他,“杰弗里?” 杰弗里不答话,只是透过后视镜,眉目凝重地望着她。 唐言蹊也沉了脸色,端起了伯爵小姐的威仪,凌厉冷漠地开口:“你这是要干什么?” 杰弗里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走到后方,为她也拉开了车门,右手搭在左肩上行了个标准的管家礼,态度却强硬得一反常态,“大小姐,恕我失礼,宋秘书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不管怎么说,您听他一言吧。” 唐言蹊扶着后座的皮座,只觉得脑袋嗡嗡在响。 胸腔里那颗搏动的心脏也越跳越快,她不知道这是期待还是紧张,可她下意识地逃避这两种之中任何一种情绪,冷着脸吩咐:“马上开车离开这里,这是命令。” 杰弗里依旧在她面前站着,不动如松。 “我说话你也不听了是不是?”唐言蹊挑眉,故作威严,言语中的急切无形中泄露了一丝藏得很深的慌,“我让你开车,立刻,马上。” “就当是为了相思小姐考虑。”杰弗里把头埋得更深,显得谦卑,却半步不退,“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了,不是吗?您看着她每天做梦都喊着爸爸,难道不心疼吗?” 第251章 老子离过婚都没说话 唐言蹊被他三言两语问得怔住。 心里开始坍塌,动摇—— 是她太自私了吗? 再缓缓看过去,宋井已然起身朝她这边赶来,他只是动手擦掉了泪,却擦不掉眼眶那红红的一圈。 唐言蹊看到他这副样子,突然觉得整个人像失重了一般不断的下沉、下沉,她盯着他的嘴,已经有预感要从那一双嘴唇里听到些她并不太想知道的消息。 “唐小姐。”宋井稳着发颤的声线,“陆总派我过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过来打扰您。我、我看您好像半点不在意,所以才说了几句气话惹您生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一般——” 唐言蹊听不下去了,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开门见山道:“你让我回去看陆仰止,怎么,他是死了需要人收尸吗?” 宋井后半句话就这么被她噎在了喉咙中。 好半天,才踟蹰着低声说了句:“那倒是没有……” 唐言蹊一瞬不眨地盯着他,那目光无形中就给了人沉甸甸的压力。 宋井头埋得更低,心一横,道:“您自己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 罗马回榕城,十个小时的航班。 唐言蹊几乎是睁着眼睛看着万丈高空中的沉沉夜幕,从夜晚等到了黎明。 到了榕城机场,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她有些头疼,被肖恩扶着下了飞机,坐进早已安排好的轿车里,捏着眉心闭目养神。 “大小姐,您先回酒店倒倒时差吧?”榕城的清早正是罗马该睡觉的时间。 唐言蹊的眼皮一直在跳,跳得她心慌,于是摇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吩咐:“直接去医院。” 从机场开到市中心还要很长一段路,再加上早高峰,也够她休息两个小时了。 肖恩于是没再说什么,坐进副驾驶,任司机迎着拥堵的车流上了高架桥。 说是休息,唐言蹊其实在车里并不能睡好,她半睁半闭着眼睛打量着这座从小生活到大的城市,一年不见,很多东西都变了。 就连坐落在市中央的医院都换了一块新牌子,门口的保安也变成了她并不熟悉的面孔。 她一步步走在长廊里,不知是因为一宿没睡而头晕目眩,还是因为此情此景与过去交叠得让她眼前模糊。 她在这里“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相思,又在这里得知相思还活着,她无数次因为同一个人住进这里,又无数次带着近乎绝望的心情走出这里。 唐言蹊忍不住就想笑,怎么好像认识陆仰止了以后,来医院的次数都变多了? 她刚刚从电梯里出来,就见一个面容俊朗淡漠、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迎面朝她走来。 他穿着单薄的线衣,勾勒出他挺拔结实的身材,也衬出他疏云淡月般的凉薄气质。 开口时,磁性的嗓音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微微震动,“老祖宗。” 太久没听到这个称呼,唐言蹊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揉着眉心的手,讷讷道:“你的头发,长了。” 霍无舟没有被她逗笑,反而眉头拧得更紧,看向一旁的肖恩,“怎么不带她回去休息,这么早跑到医院来做什么?” 肖恩无奈,他家大小姐想去哪,也不是他能劝得动的啊。 这一点霍无舟肯定比他了解,所以这话,八成是说给唐言蹊本人听的,带了点淡而无形的责备。 唐言蹊又不傻,轻声笑了出来,“别在这给老子唱双簧,就你会抖机灵。” 她这一句话本该粗俗无比,气场凌厉,可或许是因为太疲惫,声线显得慵懒妩媚,让霍无舟突然有些不习惯。 再望向她的眼睛,褐瞳深处笼罩着一层雾气,那已经是他伸手无法触碰到的地方了。 明明才二十六岁,别人家芳华正好的年纪,她的眸子里却已然是一片千帆过尽的沉然淡静,再也没有几年前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了。 霍无舟一瞬间不知道他是该为她的成熟而开心,还是该为她的苍老而心疼。 他是个不擅长表达情绪的男人,所以最多只是眸光一黯,抿了下唇,道:“身体不好就该自己多注意。” 唐言蹊点点头,就连肖恩都看得出来她没听进去,这点顽劣倒是和以前别无二致。 “还说我。”她笑着伸手打了霍无舟肩膀一拳,“你自己不也这么早跑过来?” 霍无舟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僵,没吭声。 肖恩看不出,唐言蹊和他那时十几年的交情,怎么可能看不出这一丝半毫的尴尬? 于是她更加仔细地把男人从上到下巡视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他脚上踩的一双拖鞋上。 “你昨天没回去?”她随口一问,发觉男人脸色更僵了,脑海里忽的灵光一闪,“你——昨天睡在赫克托病房里了?” “……” 唐言蹊问完这话就从他脸上读到了答案。 好似有十个小人拿着锣在她脑海里叮咣地敲,震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赫克托?” “老祖宗。”霍无舟寡淡的眉眼间赫然出现了几分不自在,“别瞎想。” 唐言蹊瞧着他耳根处微微一抹被调侃时露出的红,整个人都凌乱了,“你……我……” “你不是要去看赫克托?”霍无舟截断了她的话,“我去叫他。” 说完转身就推开了身后的病房房门,临走前,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楼道拐角处的一道影子。 唐言蹊还保持着一个惊讶的表情站在原地。 肖恩不解道:“大小姐,霍先生怎么了?” 唐言蹊缓了缓情绪,意味深长道:“动了凡心了。” “啊?”肖恩也凌乱了,“他跟何先生——” “啧。”唐言蹊伸手就在肖恩头上砸了一下,“别胡说八道,他们两个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肖恩“喔”了一声,他就觉得不对嘛,“也是,霍先生这种看上去一身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他怎么会喜欢另一个男人?” 唐言蹊听了这话倒是沉默许久,而后一眼瞪过去,警告道:“你再说什么男人女人的鬼话让他听见,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肖恩缩了缩脖子,“是。” 赫克托没料到这次她来得这么早,被霍无舟弄醒了之后,又是气恼又是尴尬,可是霍无舟本人却还是那一派清风过大江似的有条不紊,为他穿着衣服,刮着胡子,几个月来他已经做得很顺手了。 唐言蹊就坐在旁边笑眯眯的围观,偶尔帮一把手。 肖恩趁人不注意时,在她耳边低声感慨道:“大小姐,我越来越明白为什么你在罗马总是会想念他们了。” 唐言蹊抬眼瞧他,笑眯眯的,那笑意比起以往落得更真也更深。 “我已经安排好了最优秀的护理团队,这次把何先生带回去以后,他的身体一定能恢复得更快。”肖恩信誓旦旦地保证,而后却忽然想起什么,开口朝霍无舟问,“霍先生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霍无舟正在为病床上男人系扣子的手微微一僵。 赫克托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从刘海缝里看到了男人薄唇紧抿的模样。 到底是十几年的兄弟,他眼球一转就猜到了老霍心里在想什么,沙哑着开口帮腔道:“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他语速还快不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得有些吃力,“她不是做完手术就要嫁人了吗?你还真打算留下把她送出阁?” 唐言蹊知道容鸢出事的事,但是几次过来看赫克托,霍无舟都拦着不让她顺路去看看容鸢。 她很不解,却又觉得霍格尔行事必有他的道理。 而且她回榕城都是秘密回来的,若是让容鸢知道了,免不了就要让那人知道。 所以唐言蹊也就顺其自然了。 这次她却多嘴问了句:“手术什么时候?” 霍无舟没回头,淡淡答:“明天。” “明天?!”唐言蹊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为什么这么着急?” 霍无舟低低一笑,反问:“尽快做手术不好吗?身体恢复了就能回家了,沈月明总不能一直拖着不让她回去见父母。” 唐言蹊眸色复杂地瞧着男人微笑的侧脸,说不上缘由,她觉得这个笑容太完美,每个细节每个弧度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完美到不真实。 “你希望她回家?”赫克托问。 “我希望她身体尽快恢复。” “这是两码事。”唐言蹊撇嘴。 霍无舟缄口不言了,许久,才说:“或迟或早的事罢了。” 赫克托和唐言蹊对视了一眼,心里同时泛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老霍。”赫克托道,“我要是你,就不会把她拱手让人。自己爱着护着的女人,凭什么——” 霍无舟理了理他的头发,“你先自己从床上下来再说,嗯?” 唐言蹊无声叹了口气,对赫克托使了个“闭嘴”的眼色,恐怕霍格尔还没跟他说过他和红桃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如果赫克托知道了霍格尔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是红桃,估计也不会认为眼下的死局太简单。 “我一会儿下楼看看容鸢。”唐言蹊道。 霍无舟回头瞧了她一眼,这次破天荒地没有阻拦,“她应该醒了,八点多要去做个检查,沈月明一般九点会来,你过半个小时再下去,说几句话就上来。” 唐言蹊摆摆手,“你婆婆妈妈的。” 赫克托深以为然,“他这阵子一直这样,您是没见到。每天张口闭口全都是楼下那位大小姐,也不知道是有多舍不得,每次提起沈月明三个字恨不得舌头都要咬掉了。你说我们老霍,仪表堂堂,能力超群,再奋斗个三五年,容家算个什么?怎么就配不上那位大小姐了?” 他说话说得慢条斯理偶尔还舌头打结,唐言蹊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还没开口,霍无舟就一个巴掌拍在了男人后背上,“嘴巴能歇会吗?” “我说的不对吗?”赫克托据理力争,“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畏畏缩缩,你就只活一辈子,难道还要为了别人活?” ——你就只活一辈子,难道还要为了别人活?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都沉默了。 唐言蹊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墨岚临死前“不要回去”那四个字。 她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赫克托,“你连恋爱都没谈过的母胎单身狗,也好意思来开讲座?老子离过婚的都没说话好吗?” 她本以为赫克托会像以前一样被她一眼看到怂。 可是这次,没有。 床上的男人虽然行动不便,却看得出用尽全力挺直了腰板,很是认真很是郑重地回望着她。 “老祖宗,你是离过婚,是生过孩子,你可以说在这些方面的经验远胜过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聪明,头脑好,有远见,为人诚恳善良,但是,” 赫克托顿了顿,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第252章 他失去的是孩子和你 大概是这个“死”字太过沉重,唐言蹊闻言就是一怔。 连霍无舟手里的动作都停顿了下来,低眉看着他。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后半辈子说不定也要在床上当废人了。” 看得出来赫克托很用力地收拢手指,可到头来也只是指尖幅度微小的动了动,他憋得脸色涨红,最后笑着放弃了。 “这半年来我躺在床上总是忍不住会想,我这么憋屈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想通了,大概是因为我还没有遇到一个能让日子变得有滋有味的女人——我会为了她,想要站起来。” “老祖宗。”赫克托这下没有去看霍无舟了,而是直视着唐言蹊的眼睛。 他的目光清澈,温和,与唐言蹊记忆中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一泓清泉,静水流深,“我从来不后悔替你挡下那枚子弹,因为我希望你能活下来。但,不是以现在的方式活着。” 霍无舟闻声也不动声色地抬眼看过去。 只见女人容色平静,脸上瞧不出什么波澜起伏。 “我更喜欢以前的你,开朗活泼,看上去就像天上的太阳。”赫克托说得很慢,唐言蹊最是听不得煽情的话,忍不住别过头,低斥了一句:“肉麻。” 赫克托笑出声,连带着胸腔都开始震动,“你还记得狄俄尼索斯吗?” 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当年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说,你要做个像狄俄尼索斯一样的人。把酒言欢,纵情高歌,一辈子也不向什么狗屁礼法妥协。”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左右你的意志呢?” 唐言蹊眸光忽的一深,抬头对上他的眼神,“你想说什么?” “我都听说了。”赫克托嗓音低霭了些许,“你和墨岚的事情,你和陆仰止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 提到“墨岚”二字,赫克托明显在女人脸上发现了僵硬的裂纹。 他吸了口气,心平气和地开腔:“老祖宗,我这么说难免有点邀功的嫌疑,但是事实如此,当时你怀着孕,身子又弱,如果不是我为你挡了一枪,可能你就不是变成植物人这么简单了。说得直白点,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但我给你的这条命,不是让你拿来故步自封的。” “倘若你能为了墨岚一句话摒弃七情六欲,能不能现在,也听我一言?” 唐言蹊下意识握紧了拳头,“等我回来再说。” “老霍,关门。”赫克托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霍无舟便已经伸手把她刚拉开的门重新按上了。 “酒神老祖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胆小怕事的人了?”赫克托一挑眼眉,这已经是他脸上能做出的最大的表情了。 虽然看起来很不协调,但唐言蹊还是读出了他拙劣的激将法。 她又想哭又想笑,还想上前扇他一巴掌。 最后却只是站在原地,无言地望着他。 “孩子没了的事情,我很替你难过。”赫克托这样讲,看到女人温静内敛的眉目上落下一层阴影,他就知道自己捅到了她心尖上,“你因为这个记恨陆总?” 唐言蹊心里被激起几分戾气,反问:“难道我不该记恨?” 赫克托看到她眼角眉梢那伤人的冷艳锋芒,只得暂且回避,待她脸色稍霁,他便绕了个弯又杀了回来,“可是老祖宗,如果我没记错,最开始你知道怀了孩子的时候,你也曾想过要拿掉它。” “你也被告知过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建议怀孕,甚至,老祖宗,你如果真的在意它到那个份上,你会怀着孕独自一个人冒险跑到国外去、进了差点被炸毁的地道还动刀动枪吗?你为它考虑过吗?” “你也同样做了无数个可能害死它的选择,只是最后一次,陆仰止对此无所作为而已。”赫克托道,“我们假设它死在之前任何一场意外里,你觉得陆总会恨你恨到一辈子无法原谅你的地步吗?” 不会。 唐言蹊也不知道为什么,未经思索的,这两个字就已经抵在了舌尖。 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她竟然觉得,他顶多会和她发一通火,可看到她难过脆弱的样子,还是会把她抱进怀里,温柔哄慰。 那才是陆仰止啊。 “也许你是希望他身为你男人能护你一世周全万无一失,但他到底也只是个凡人。”赫克托说得很慢,慢到每个字都能钻进人心里,“这件事里你们各自有各自做的不对的地方,我不是想在事情发生以后指责你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伤心的不止你一个。你怎么好把该自己承担的部分也全都丢给对方去痛苦?你失去了孩子,而陆仰止,他失去的是孩子和你。” 唐言蹊觉得那话太过戳心,她好像有一千一万句话要反驳,可怎么都找不到切口。 她知道那孩子怀上的时候就不健康。 她也被医生建议过,第二胎不要最好。 她也同样在知道江姗被人“绑架”了之后第一时间选择了单枪匹马赶赴国外。 ——这所有的所有里,她为孩子考虑过吗? 过了好半天,唐言蹊才闭上眼说了一句:“赫克托,那是我妈妈。”她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破了唇,开口带着血泪哭腔,“就算再让我选择多少次,我也没法置我妈的生死于不顾,活着的人和即将出世的孩子,你让我怎么选……” “活着的人和即将出世的孩子。”赫克托叹了口气,“陆仰止他也只是在不知道一定会失去孩子的情况下,和你做了同样的选择。” 第253章 你恨自己 “就算他当时留在你身边没有走,孩子就能健健康康活下来了吗?”赫克托直言不讳地问道,“退一万步讲,就算它能健健康康活下来,可庄清时死在了手术室里,你们之间平添了一条性命,就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亦或是,庄清时最后也活下来,却永远地成为了你和陆仰止的负担——你们真的能做到对她视而不见?” 不能。 赫克托的话一字一字钻进她耳朵里,又一字一字地从另一侧耳朵冒出去。 唐言蹊觉得她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根本没听懂。 她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愣在原地,脑海里就只剩下两个简单直白的字眼—— 不能。 她和陆仰止都是爱憎分明的人。 不管她有多讨厌庄清时,不管陆仰止是否对庄清时心存怜惜,都无法改变庄清时是顶替了她庄家大小姐的身份被抓去受苦、后来还为了陆仰止身受重伤的事实。 “可能性很多,这就是个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的死局,就算聪明如老祖宗你,也不见得能找到最优解。” 赫克托说完这句话,清楚地瞧见女人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僵硬。 “人生也无法重来,陆仰止没办法一点点试验哪一条路风险最小,伤害最小。他只能用贪心算法暂且算出眼前的利弊。” 唐言蹊听罢很久,唇梢抿起一丝浮于表面的笑意,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道:“这些话,谁教你说的?” 赫克托有些被看穿的尴尬,与霍无舟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别开头,与他划清界限。 唐言蹊很快将视线锁定在了霍无舟那张淡漠英俊的脸上,“你想和我说这些,为什么不自己说?” 霍无舟淡远的眉峰轻轻一蹙,正要开口,却被赫克托打断,“是我不让他说的。” 唐言蹊觉得可笑,就这么嗤笑出声,赫克托紧盯着她眼角眉梢铺开的凉薄笑意,心都拧成了一团。 “老祖宗,我只是觉得这些话我来对你说更合适一些。”他道。 “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唐言蹊反问,语气无波无澜,却一阵见血。 赫克托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低低道:“是。” 他不过就是在赌,赌自己救过她一命,她也许会听他几句话。 “以后别再浪费时间和我说这些。”女人纤细修长的手指重新搭在了门把手上,侧脸的轮廓干脆利落,透出一股沁入骨血的冷艳,“发生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么我的决定也——” “老祖宗。” 男人静敛的嗓音响起,如寒山静水,又如古刹的钟声,乍现时教人有短暂的怔忡。 唐言蹊回过头来,正见霍无舟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 她心里一紧,面上笑意却更深,“怎么,终于你要亲自出马了?” 怎么,今天这一个个的是都商量好了要为陆仰止说话吗? 唐言蹊于是垂下了手腕,绯红的唇边绽放着丝丝入扣的弧度,“好啊,让我听听你又要说什么。” “我没那个意思。”霍无舟淡淡为自己撇清嫌疑,一句连解释都算不上的话,配上他寡淡坦然的表情却莫名多了一种信服力,“陆仰止的死活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mianserin是什么东西。” 肖恩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个他能听懂的单词,立马竖起了耳朵。 mianserin,那不是大小姐一直在吃的抗抑郁的药物么。 唐言蹊果然脸色微变,别过头,伸手要去开门。 霍无舟先她一步大步跨到她身侧,猛地按住了病房的门。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卷着从天花板上垂落的光线,冷清淡漠,却有一瞬间亮得惊人,“你到底是真的恨他,还是在恨你自己?” 唐言蹊不可自抑地哆嗦了下。 对面男人的眸光太过犀利,犀利到她无法逼视,好像一抬头,就要被他削去血肉那么可怕。 这偌大的病房,刹那之间就变得拥挤起来。 唐言蹊无声无形地深深吸了口气,总觉得那凉气绞着自己的五脏六腑,疼得她无法忍耐。 “够了。”她颤颤巍巍地开口,语气已经远不如方才平静,“我要下去看看容鸢。” “她好得很。”霍无舟更用力地堵上房门,寸步不退,“她只是脑子里有个血块压迫神经,取出去就能彻底痊愈了。而你自己呢?” 唐言蹊指尖蓦地一抖,下一秒钟用力蜷缩起来,听到他沉峻的声线压在她耳膜上,“你心里的血块再不摘出去,整个人就要死了,知道吗?” 唐言蹊不懂自己在慌什么,她就是很怕,很怕再听下去得出一个什么不得了的结论。 “讳疾忌医不是什么好习惯。”霍无舟这样讲,“你的心理医生我已经见过了。” “你……”唐言蹊猛地抬头,心像是陡然被人挖空了,“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下文。 他什么时候—— 唐言蹊后知后觉地转头去看肖恩。 后者心虚地低下了头,用德语对她说:“大小姐,从您开始在威斯乐医生那里就诊时,霍先生就已经和他取得了联系。” 唐言蹊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这算什么? 也就是说她一直以来都像个小丑一样,把自己的心事透过一名心理医生公之于众? 一种莫名的羞辱感爬上心头,唐言蹊恼羞成怒,“你们好。”她咬牙道,“你们真好。” 霍无舟眉头皱得更紧,他清楚这时候和她说这些会给她造成多大的压力,但是,再不说就真的晚了,于是他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沉声道:“老祖宗,赫克托说的那些你都明白。因为那根本不是我教他说的,而是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你恨你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恨自己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恨自己没能就回兰斯洛特,恨自己亲手杀了顾况,亲眼看着墨岚死在跟前!” “这五条人命对你而言重逾泰山,重到你觉得如果你从这巨大的愧疚阴影之中走出去,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开心心的活下去,是对死去的人的不忠诚!” “你根本不是恨着陆仰止所以没法好好生活。”霍无舟缓缓把字从牙关中挤出来,“你是在折磨你自己,你是不肯放过你自己,你是恨着你自己,所以没法好好生活,这根本不是把陆仰止逐出你的世界就能解决的问题,不是吗?” “你只是推开了第一个爱你的人,因为你觉得自己不能过得好,不能被人关心!现在陆仰止走了,接下来呢?是不是马上就要轮到我,轮到赫克托,轮到你女儿陆相思了?!如果这些都不能阻拦,你是不是打算以死谢罪了?” “你住口!住口!”唐言蹊猛地捂住了耳朵,脸色煞白。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似山洪暴发倾泻而下,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招架不住。 她恨自己吗。 不恨吗。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天煞孤星,克亲克友。 她突然就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有些崩溃了。 “他们都是爱你的人。”霍无舟最后开口,伸手压着她颤抖的双肩,努力想把她缺失的所有安全感渡进她的身体里,就连床上的赫克托也看得咬牙,恨自己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在床上远远望着。 “他们都是爱你的人。”霍无舟把这句话重复了许多遍,见女人逐渐平静下来,他才继续问,“如果他们泉下有知,会愿意看到你这样自我折磨吗?” 唐言蹊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好似有一双手捏紧了她,把每一寸心头血都挤了出去,挤得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她抬头,手也搭在霍无舟健壮有力的胳膊上,似哭似笑,“其他人我不知道,可是墨岚临死前最后一点的遗愿,是让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 枷锁一样的四个字。 霍无舟沉静的面色起了细微的变化,他回头不做声地看了眼赫克托,二人皆在彼此眼中发现了相似的认同。 原来问题就出在这里。 因为心有亏欠,而墨岚是这五个人里唯一一个对她提出要求的人。 所以他说的话,自然被她放大成了圣旨一样的存在。 好像做到了这件事,就能让她从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中稍稍解脱一些。 要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他们现在能把墨岚复活过来重新修改一下当时的场景吗? 不能。 赫克托看到女人失魂落魄、满脸泪痕、两眼间没有一点神韵的样子,只恨不得能把时间倒回八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他用尽全力对霍无舟摇了摇头。 霍无舟也终于放弃,低声哄着她道:“我先带你下楼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去看看容鸢,嗯?” 唐言蹊脑海里一片空白,任由对方托着自己的双臂,把自己带出了病房。 赫克托抿着唇,看了眼不远处挂在窗户前厚重的窗帘,风吹都吹不动。 许久,他才道:“这样逼她好吗?” 窗帘没有什么动静。 第254章 植物人怪轻省的 赫克托又提高了声音,“老祖宗今天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确定我们还要继续这么做?” 窗帘一角被人微微卷起来,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紧接着女人窈窕纤细的身影从帘后走了出来,曲线优美的脖颈上方,是一张让人看过多少遍都还会忍不住惊艳的脸。 “那不然呢?”女人吹了吹手指甲,“言言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比我清楚,开导引诱的疗法对她没什么用,因为她的意志比别人坚定太多,顽固得像块石头,你只能这样逼她自己动脑子想,逼她自己迈步走出来。” “那样,会很疼。”赫克托皱眉。 女人却淡淡一笑,“疼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死人的,你总不希望哪天早晨醒来看到她的尸体吧?” 从霍无舟和她的心理医生长久交流的结果来看,并不乐观。 事实和唐言蹊当初说得正好相反,并没有因为她的生活里少了个陆仰止,她就开心快乐很多。 甚至她们也试过让江姗把更多的工作交给她,充实她的日常生活。 但她每天对药物的需求是与日俱增的——幸好,她们早就把抗抑郁的药换成了维生素。 “你知道,当一个人的腿上长了癌细胞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趁它扩散到全身之前截肢,虽然很疼,却是唯一止损的办法。”女人慢条斯理道,“爱所带来的伤害只有爱能弥补。先想办法让她活下去,其他的,交给那个爱她的人去解决。” “这是你和你舅妈商量出来的办法?”赫克托不信任地问,“说起来,你舅妈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笑笑,“说了多少次,不是我舅妈,是我老公的舅妈。密歇根大学唯一的华人教授,穆念慈女士,当年的天王巨星dn的夫人。” “……”好大的名头。 不过赫克托没关注过心理学方面,也不太清楚,他只知道dn。 “阿笙。”门被推开,笔挺高大的男人迈着阔步走了进来,黑眸一扫她隐隐发灰的眼圈,不悦道,“该回家了。” 女人脸上露出一丝丝在别人面前不曾有过的骄纵和慵懒,嬉笑着蹭进他怀里。 “不知羞。”男人低低斥了这么一句,却还是伸手把她搂住,“儿子还在家饿着,你这么早起床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那可是你妹妹。”傅靖笙打了个哈欠,“要不是和你沾亲带故,我才懒得管。” 江一言拿她是半点办法也没有,打不得骂不得,只有把脾气都撒在门上,出门时用力撞了撞门框,震得赫克托耳朵都要掉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 看着椅背上唐言蹊顺手摘下来忘记带走的丝巾,默不作声地想,老祖宗,你可千万要好起来。 这么多人每天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为了你绞尽脑汁出谋划策。 ——其他的,交给那个爱她的人去解决。 那个爱她的人,陆仰止么。 很久没有这个男人的消息了。 每一次老祖宗偷偷回来看他的事,他们都“不经意”地泄露出去了一些。 消息灵通如陆仰止,整个榕城什么不在他眼皮底下?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他一次都没出面过。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信守了诺言不再出现。 赫克托想了想,觉得疑惑,又觉得蛋疼。 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比起醒来劳神费力操心操成老妈子,躺在床上当个植物人真是怪轻省的。 第256章 我要听实话 唐言蹊被霍无舟带到附近的早餐店里随便吃了点东西。 她平日里最是贪嘴,可是这次看着满满一桌子各式各样的早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最后还是霍无舟冷着脸威胁她再不吃就赶不上容鸢检查之前去见她了,唐言蹊才随手塞了两个小笼包进嘴里。 然后便放下筷子起身往医院赶了。 霍无舟看着桌上几乎没被动过的餐盘,无声叹了口气。 上午的医院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唐言蹊的时差反应也越来越重,头重脚轻,眼前看什么都是重影的。 因而没太在意自己撞上了个什么人,香水飘进鼻息,她直觉就是道歉,“不好意思。” “唐言蹊——”女人却扬高了声线,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惊讶不过两秒,眉眼很快就如秋风卷过万木霜天,冷得寒心彻骨,“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回国了?” 唐言蹊原本扶着额角,听到了这熟悉的嗓音,心里忽然“咯噔”一声,没由来地沉了下去。 她的手明明还挡在眼前,可这嗓音已经十分清晰地勾勒出了那个女人的身份,唐言蹊缓缓放下手,对面女人的脸就这么一点点填满了她的视线,与她想象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这算是冤家路窄么。 唐言蹊微微嘲弄地勾了下唇。 路能窄到这个份上,她们未免也太冤了。 她无数次想象过与眼前的女人再次重逢时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怎样的神态,绞尽脑汁也没能得出一个结论。 如今,对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才发现,原来对庄清时这个人,她一句嘲讽都懒得开口。 更何况还是在她满心苍凉的这个时候。 唐言蹊面不改色地想要绕过她,却被庄清时伸手拦住。 庄清时比从前瘦了很多,原本的瓜子脸现在棱角更是分明,像是被活活用刀削出来的,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天生丽质,只是稍稍显得锋利刻薄。 脸小了,衬得她那双眼眸存在感就更强了。 尤其是这样紧紧盯着谁的时候,能让对方有种心快被她枯槁般冷漠的视线挖空的感觉。 “我在问你话!”庄清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唐言蹊,内心的震惊不亚于她,震惊过后还有浓浓的、搞不清状况的慌乱,“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定居在国外了吗?你回来干什么?” 唐言蹊被她问得心烦意乱,霍无舟这时正好追上来,只看到她疲倦的眼眉,并没太注意对面咄咄逼人的女人。 “老祖宗,身体不舒服?”霍无舟搀着她,问。 唐言蹊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平静地摇摇头道:“没事,遇到一条挡路的狗,吠得我有些烦。走吧,不管它。” 庄清时一向就知道这女人说起话来字字句句都能扎人心肺,因而只是冷笑一声,“唐大小姐什么时候做事风格变成息事宁人了?” 霍无舟这才抬头,眄了眼对面的女人,顿时明白了什么,清俊的眉峰一皱,“果然挡路的都不是好狗。” 庄清时同样看向他,目光明锐犀利,“对,毕竟不是谁都像霍先生这么忠心护主,知道怎么当一条好狗。” 唐言蹊拳头一攥,要迈出去的脚步在听到这句话时生生刹住。 一个回眸,眼中天寒地冻落雪飞霜,“庄清时,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脸了?” 庄清时抿唇浅笑,“我就知道你沉不住气。”为敌这么多年,她对唐言蹊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你直接一刀捅上去她可能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若偏转刀锋,往她身边人身上一捅,她分分钟就能炸成火药桶。 霍无舟搀着她的姿势确实很像是保镖扶着家里的小姐,唐言蹊于是放开了手,缓步走回了庄清时眼前。 霍无舟不赞同地望着她,手就贴心地护在她可能跌倒的方向。 唐言蹊没理会,也没说不需要,只是坦然瞧着对面的女人。 那眼神真是傲慢得滴水不漏,凌厉得伤人无形,“我是觉得当街叫板这种泼妇行径庄大明星向来不屑。” 她绯红的菱唇轻轻一翘,妩媚天成,比之当初的直白和硬朗,更有女人那种以柔克刚的韵味了,对比之下,庄清时就显得段位低了许多。 唐言蹊继续娓娓道来:“哦,是我忘了。”她一笑,“现在的当红小花旦里已经没有姓庄的了吧?按理说你在娱乐圈里混的时间也不短了,和你一同出道的苏妩都已经是天后级别的影星了……怎么只有你把自己搞得这么落魄?” 庄清时被她轻飘飘几句话气得咬牙切齿,但想起她更在意的事情,逼着自己忍下来,“唐言蹊,我不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我知道你突然回榕城是为了什么,但是我告诉你,做人要有底线,差不多就该收手了,多给自己死后积点德。” 唐言蹊听得云里雾里,唯独一句话教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人要有底线?庄小姐的下限都快low穿地心了,你怎么好意思教我做人要有底线的?” 再说,她回来看看赫克托怎么就没底线了? 庄清时的脸顿时拉长了,“所以你真的是为了搞垮仰止回来的?” 唐言蹊眼中流动的波光忽然一滞,眸色转深了不少,“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庄清时怒道,“他都已经被你害成这样——” “庄小姐。”突然有人出声了。 竟然是一直在她旁边的保镖。 更确切地应该说,一直在庄清时旁边的男人,竟然是个保镖。 唐言蹊抬眼看过去,有些不解。 真不怪她眼拙,实在是这保镖行事作风太过诡异。 若他是来保护庄清时的,怎么能听着别人阴阳怪气地讽刺了自家主子这么久才开口? 而且这一开口,还好巧不巧地截断了自家主子的话。 可他若不是来保护庄清时的,又是来保护谁的? 庄清时没说完的话被蓦然截断,似乎很是忌惮身边的人,自己吸了两口气,冷静下来,拢好头发看向唐言蹊,语气里带着警告道:“你最好别再打仰止的主意了,他不是已经把女儿还给你了?带着你女儿趁早滚回欧洲去,再也别回来。” 唐言蹊微不可察地颦起眉间,不经意间与霍无舟视线相撞,发现后者看她的目光也有些深意。 她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庄清时没说完的那一部分。 和陆仰止有关的部分。 眼前又出现了宋井跪在车前的一幕。 虽然她最后也没明确答应一定要回来看看那个男人,可—— 若不是大事,还有什么值得宋井这样自作主张跑到罗马去求她的? 思及至此,她重新看向庄清时,淡声开口,不动声色地问:“陆仰止的情况怎么样了?” 庄清时果然没发现她是在套话,沉声反问道:“你还有脸问?” 果然是出事了。 唐言蹊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了两秒,不期然地发现了她手里拎的饭盒。 这是……来探病的? 庄清时和容鸢素来水火不容,肯定不会是来看容鸢的。 庄家又早在几年前家破人亡时就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的庄清时,在榕城可以算是举目无亲了。 还有谁值得她起个大早跑过来送饭呢? 答案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唐言蹊觉得自己的气管仿佛被人扼住了些,进气出气都变得困难,她却只能故作平静地垂下眼帘,“当我没说,庄小姐自便。” 庄清时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恨意浓得可怕,似乎并不打算这样放过她,“唐言蹊,我就真的不明白了,我这么多年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你能为他做的我同样也可以为他做。而你在抛弃他以后还能眼睛也不眨地让他替你去送死,你这样的女人到底哪里好,为什么他会爱你爱到这个份上?” 唐言蹊云淡风轻地一挽唇,“这个问题你不是应该去问他自己吗?是我逼他爱我的?” “你看,你到现在都这么没心没肺。”庄清时被她气得笑了,“你最好能一直这样傲慢下去,永远别回头,别再去打扰他。不管怎么样我能陪他一辈子,而你们在一起,就只能互相耽误互相折磨。” 庄清时离开后,唐言蹊还站在楼道里,穿堂风从她的指尖划过,她不禁扯紧了衣袖。 回头,定定地看着满脸寡淡的霍无舟,“告诉我,陆仰止到底怎么了,我要听实话。” 第257章 药材 霍无舟还没开口,她便捏着眉心道:“算了,一会儿再说,我先去看看容鸢。” 说完就径自从他身边绕过,步伐不快,却好像在躲避什么。 霍无舟于是便把到了嘴边那句“你真的准备好要听了?”又咽了回去。 …… 陆氏集团。 山雨欲来风满楼,各级领导都苦着一张脸等在总裁办外听训。 总裁是个工作狂,这件事早在他们入职之前就有所耳闻了,可是之前半年的工作力度还是让他们直接对“工作狂”有了一种超脱书本上的认识。 陆仰止为了收购陆远菱和陆云搏手里的股份,几乎是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地扩大了公司规模,定下了一个又一个常人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公司上下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业务忙得恨不得每天要杀死一个程序猿祭天,他们的心血不出意外的成了陆仰止的助力,那个男人不动声色地发起了一场权利变革,真真正正地血洗了高层。 然后陆总消停了一阵子。 听人说是去了欧洲旅游。 下面的人长舒一口气,颇有种大难不死、捡了条命回来的感觉。 听说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可是很长时间没在公司露面。 容副总也一直不在,所以公司里人心涣散,各项指标都在降。 就在今天,陆总突然回来了。 回来以后查阅了公司进账和股市指标,不出意料地发了雷霆之怒。 宋井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屋里时不常就发出各种东西砸烂在地上的声音。 陆总这么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他是要气成什么样才会摔东西? 不敢想。 不过,最近他的情绪也不能再用喜怒不形于色来形容了,更贴切地应该说是,喜怒无常。 宋井倒不是心疼那些东西,大不了再重新买就是,可是陆总的身体哪经得起这样消耗? 天水湾那边电话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打来,宋井原想着视而不见,最后还是找了个清净的角落接了起来。 “夫人。”他恭敬却冷淡地唤道,“您有什么事?” 陆远菱早已被撤去了副董事长的职位,但毕竟还是陆总的亲妈,表面上的功夫要做足。 “你们还在医院吗?”女人苍老的声线透过无线电波传来,急匆匆的,焦虑无比,“为什么我听清时说他已经出院了?” 宋井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来看待这位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同样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如实相告:“陆总已经回公司了。” 看来是今天早晨庄清时去医院探病的时候没见到陆总,所以跑去陆远菱那边打小报告了。 ——现在打小报告还有什么用呢?夫人已经被禁足在天水湾,那个有钱人养小三小四的豪宅里,足足有七个月了。 别说是管陆总,她现在连见陆总一面都难如登天。 几个月前陆云搏过去看过女儿一趟,回来就要找陆总谈话,陆总直接拒之门外,过了没几天陆老将军亲自从四九城飞回来,跟陆总促膝长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陆总还是照样面不改色地去了公司并且吩咐,给天水湾多派几个保镖和医生,她这两天闹自杀闹得厉害,别让她这么容易就死了。 后来宋井偷偷过去了解了一下近况,才发现陆远菱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已经活成了七老八十的模样。 一夜白头。 此刻,陆远菱还是抓着电话不肯松手,枯槁般的手一直在揪头发,疼了也不管,“宋井,你让他去休息啊,你让他回家休息啊!他这样搞会把身体搞垮的!他会死的!你、你是怎么当助理的?” 宋井皮笑肉不笑,“夫人,您也知道我只是个助理。我们做下属的哪个不希望主子安康无恙顺风顺水?可是陆总——他什么时候听过我们说话?” 他不急吗,他能不急吗。 急有个屁用。 陆远菱半跪在沙发上,旁边的佣人几次想把电话抢过来都被她一掌拍回去。 她像疯了一样对着电话喊:“那相思呢,他不听你的总该听他女儿的吧?他是不是非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是不是非要相思年纪轻轻的就没爹没娘?” 相思。 听见这两个字,宋井的心又是一沉。 “大小姐……被陆总送走了。”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才恍然惊觉,陆总大概是早就做了这样的决定,所以才把大小姐留在了唐言蹊身边。 陆远菱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是哭天喊地的哀嚎和质问,“他把相思送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让相思来看我,他不来就算了,让相思来看看我啊!” 宋井不动声色地把话筒拉远了些,哭声实在刺耳,他皱着眉头打断道:“夫人,没什么事我就挂了,陆总那边缺人手。” “宋井,宋井!”陆远菱扒着电话喊他,“你能不能找人劝劝他?容鸢呢,他师妹!或者、或者厉东庭,池慕,他那帮狐朋狗友呢?他们都不管他了吗?” 宋井越听越没耐心,正好余光里出现了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他顿时一喜,忙挂了电话迎上去,“池公子。” 池慕一双誘人的桃花眼微微一挑,其中冷清的光芒却让人不寒而栗,他的嗓音温润如玉,却是最为凉薄的玉,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男人修长的手指中把玩着一部老式手机,哼笑道:“听说你们陆总今天上班了?” 宋井擦擦冷汗,“是。” 池慕这个男人向来在商场上无往不利,以狡诈和腹黑著称,表面看起来温淡矜贵很好说话的样子,背地里也同样能笑着捅刀子捅到你怀疑人生。 “他要是这么不惜命,干什么还让我和厉东庭跑到罗马去把他半死不活地拉回来?死那边不就完了?”池慕哂笑,“还是他觉得我和厉东庭时间宽裕,没事可做,耍我们玩玩?” 宋井觉得对面的男人轻描淡写两句话里沉甸甸的怒意压得他根本抬不起头,“池公子,我实在是劝不动。” “你劝不动就去找能劝得动的人来。”池慕蓦地收起笑容,俊美冷漠的脸上寒意湛湛,“留你们是给主子分忧的,不是在这一口一个我无能、我没用的。” 宋井低声道:“池公子,我去过了。” 池慕脚下步伐一顿,难得为什么事而挂心地回过头,“她怎么说?” 宋井面露难色,只是摇头。 池慕“啧”了一声,脸色也沉了下来,“我先进去看看他,其他事情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把唐言蹊绑过来,反正这种目无法纪的事情厉东庭也为他做过不少了。” 宋井眉头拧得更紧,“不仅仅是唐小姐那边的问题。” “哦?”池慕笑了,“不是唐言蹊的问题是谁的问题?你别告诉我是你家陆总自己不想见。你别看他现在断了胳膊断了腿天天呕血跟快死了一样,我敢打赌,只要唐言蹊勾勾手指头,他就算只剩个脑袋也能爬到罗马城里去。” 宋井闻声,摇头幅度更大了,“池公子你有所不知,其实陆总不该今天出院的,他突然跑出来就是因为……” 池慕眼皮一跳,眯起了一双桃花眼,“因为什么?” “因为他在医院看见了唐小姐。” 池慕俊朗的眉头忽而一蹙。 宋井亦是皱着眉,苦恼道:“陆总现在怕是真的不想见唐小姐了。” “他这是闹什么脾气?” “不是闹脾气吧。”宋井望着磨砂玻璃墙上倒映的影子,轮椅上的男人坐得端方雅正,他仿佛能看到男人冷峻的眉目不带丝毫温度,“陆总现在的模样,肯定是不想让唐小姐看到的……” 在他心里,唐言蹊是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的女人。 而他在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只能小心翼翼地追着她护着她,更遑论是现在。 唐小姐又不会主动来看他。 就算她真的大发善心委屈自己来了一趟,只要陆总稍稍冷漠地拒绝一番,以唐小姐的脾气,估计也会直接掉头就走。 有时候他看着都觉得心疼。 身体上的毛病已经落下根了,心中还一直郁郁寡欢,前几天咳出血时吓得来探病的庄小姐直接哭成了泪人。 可是陆总明明是遵循着医嘱吃药,一点不落的,这身体就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 后来,他还是在陆远菱嘴里第一次听说了一个词—— 药材。 她那时喃喃靠在沙发上泪流满面,不停重复着一句话:“原来那个女人真的是他的药材……” 第258章 缘悭一面 药材二字,是什么意思呢。 宋井私下里找过去陆家的佣人打听了一番。 听说,那是一段陆总小时候的故事。 那时候陆总才五六岁,生了一场大病,连市里最好的医院都回天乏术,连陆远菱一个学医的都束手无策。 后来董事长从外面的佛寺里接回了一位高僧,佛法高深,宝相庄严,竟让一向不信佛也不信命的陆远菱都信服不已。 那高僧在陆总的病房前同她讲:“众生皆苦,医者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大小姐不必介怀。更何况行医问药治的是身,治不了人心险恶,命途多舛。” 陆远菱浑身一激灵,愣了几秒,眼中逐渐生出震撼之色,“求大师指点!” 听说,陆总那场病生得十分蹊跷,至于如何蹊跷,宋井不得而知。 只是大着胆子猜测,大约是有人想让陆总生病,乃至去死。 他能想通的事情,陆远菱自然也想得通,所以那时她攀着高僧的手臂苦苦哀求,“大师,我求求你,只要你能治好我弟弟,我什么都……” “阿弥陀佛。”那和尚叹了口气,“大小姐,贫僧只能看出他的病根,却当不得三公子的药材。” “药材……他需要什么药材,大师且说,我肯定给他找回来!我肯定会找回来的!” 和尚拂衣出门,留下一句高深莫测的话:“三公子与他那味药的缘分极深,大小姐拆都拆不散,更不必去寻了。” ——拆都拆不散,更不必去寻。 高僧把话说得玄而又玄、话里有话,让陆家人纷纷一头雾水。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却更出人意料—— 陆董事长的故交庄忠泽带着自己一岁的女儿来陆家做客,小女孩被陆远菱误带进了病房里,趁她去煎药的时候,吐了陆总一脸的口水。 然后,五六岁的男孩就从高烧不退中醒了过来。 没过几天,甚至能下床了。 宋井刚开始还奇怪这故事里的庄家女儿会不会是庄清时,而后便被告知,唐言蹊才是真正的庄家千金。 他那时才彻底懂得“缘分”二字的含义。 原来他们早就遇见过,原来唐小姐早就救过陆总的命,原来“命中注定”四个字,是这样解释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以前他也不信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可是看着陆总的身体一天差过一天,他是不信也得信了。 明明药都按时吃着,也不存在陆总故意自残自虐的可能性。 男人活到他这个份上大多现实冷静,他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况且就算他真的残了虐了,也换不回唐小姐一点怜悯的目光。 西医看了,查不出病根。老中医说是气滞血淤、忧思成疾,把了半天脉也拿不出个办法。最后吓得老爷子又从四九城飞回来,带了几个驱鬼的道士,在病房里烧香画符一同作乱,被陆总沉着脸连人带香炉一并扔了出去。 宋井无奈送走了老爷子以后,回到病房里就看到男人坐在轮椅上,望着远处的天光。 他俊透深邃的眉眼已经远不如当初那般意气风发,反而带着一层薄薄的死灰。 仿佛是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致,那坚如磐石的轮廓再也不能因为什么而动容,就这样彻底冰封着,冻结着。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宋井心里莫名就“咯噔”了一声。 还未开口问他一句怎么了,忽然男人就重重咳嗽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陆仰止却先他一步用手捂住了唇,再摊开手,掌心有斑斑血迹。 宋井看得触目惊心,所以才冒着被他骂死的风险,拦了唐小姐的车。 他那天跪在唐言蹊面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唐小姐,算我求您了。” 而车里的女人呢,居高临下望着她,也不算是有多傲慢。 只是慵懒,凉薄,目中没有温情,就像夜晚料峭的寒风,轻描淡写地说:“我和他,这么多事情,还不够恩断义绝吗?” 当时宋井的心就凉了大半截。 所幸的是,唐小姐还是回来了。 虽然不是为了陆总,但是只要赫克托还在,唐小姐就还有一部分心是挂在榕城放不下的。 他打听清楚了航班时间,今天早晨很是“偶然”地推着陆总在楼道里闲逛,很是“偶然”地巧遇了匆匆而来的唐小姐。 然后陆总远远一望,甚至宋井都能不确定那么远的距离,他是否看清了女人的眉目——还是,仅仅看到了相似的轮廓,他便不由分说地自己调转了方向,吩咐秘书办了出院手续。 有缘,却又总是缘悭一面。 宋井亦步亦趋地跟在池慕身后,脑子里想的全是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池慕走到办公室门外停下脚步,里面刚有个被骂得灰头土脸的经理捂着脸走出来。 这垂头丧气的模样让门外其他等候的高管们人人自危了起来。 一转脸,瞧见池慕,顿时集体松了口气,“池公子您可算来了,陆总发了半天脾气了。” 池慕要笑不笑的视线流连过他们临时抱佛脚的嘴脸,道:“要不是你们这群废物不中用,他犯得上发这么大脾气?” “……” 宋井赶紧朝那些人打了个下去的手势,几人会意,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 屋里传来宛若霜降的嗓音,“工程部。” 池慕推开门。 与暗处男人的目光对上。 陆仰止冷硬的脸色纹丝未动,“你来干什么?” “来给你收尸。”池慕也不客气,大步跨了进来。 陆仰止眉头也不皱一下,朝着外面又重复了一遍,“工程部。” 池慕无意一瞥,发现他手里的钢笔头戳在桌子上已经戳得变了形。 居然还真发了这么大脾气啊…… 门外有个衣着中规中矩的青年走了进来,比池慕想象中年轻一些,板寸,带了一副眼镜,看起来很老实,“陆总。” 陆仰止的眼眸里沉淀着墨色,凝固成一汪死水寒潭,搅都搅不动。 也许是他的脸色太过于苍白,才显得那墨色尤为深重,目如点漆,藏锋不露,“这是你们工程部最近交上来的成品?” 青年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襟,“是的,陆总。您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池慕玩手机的手指微微一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外面这群人,包括宋井都算在内,谁不是对陆仰止避如蛇蝎、一进办公室就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怎么还有不等询问主动出击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是因为太年轻所以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陆仰止却微微低咳了下,把手里的钢笔握得更紧,“谁让你在里面加上这些东西的?” 青年一怔,走上前来接过男人摔在桌面上的文件,仔细查阅了一遍,发现一行被他用红笔圈出来的代码。 他合上了文件夹,垂眸回答:“任何病毒都有风险,再精妙再严谨也是祸患,如果编译者不留下一个控制器,病毒失控肆意蔓延时可能会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男人咳嗽声更明显了。 明显到池慕都坐不住、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了他身边。 他目光复杂地盯着他,沉声道:“老三,不想死的话马上滚回去休息。”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咳起来了? 他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身后的青年就不卑不亢地给出了答案:“这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写在书里的话,陆总您不会不清楚。” 池慕听到“酒神狄俄尼索斯”就脸色一变,蓦地回过头去,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锋,又像是毒蛇的信子。 他是真恨不得撕烂这人的嘴。 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仰止相对而言就淡定很多了,用西装口袋里装的丝巾捂住了嘴唇,咳了几下,抬头望着面前的青年,“宗祁,她的本事你学会了多少?” 眼前那人正是唐言蹊曾经带过的小徒弟,宗祁。 冯老工程师退休了以后,他年纪轻轻就接手了整个工程部,颇惹人非议。 陆仰止也不知道是真看中了他的能力,还是看中了他其他的什么。 宗祁摇头,谦虚道:“万分之一尚有不足,只是一点皮毛。老祖宗写的代码可谓是千变万化,精妙绝伦,我只能摹其形,还无法通其神。” 陆仰止却淡淡笑了起来,靠在轮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而后阖上了眸。 “你已经学会了她最想教给你的东西。”他这样说。 宗祁不言不语地望着他。 眼前这个曾经站在巅峰的男人,看起来比几个月前老了许多。 不是年岁上的成熟,而是心灵上的苍老。 大班椅被人撤到了一旁不碍事的地方,他坐的是轮椅。 两条腿被毯子盖着,毯子的颜色不花哨,很素净典雅,和他身上西装的颜色一脉相承。 他的左臂搭在轮椅上,从宗祁进了办公室到现在就没有动弹过一下。 但这些都不算最惹人瞩目。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右手上带的手套,黑色的皮手套。 现在已经到了夏天,宗祁实在想象不到出于什么理由他要在手上戴个手套,冷吗?不冷啊。打字也好,写字也罢,戴着手套不会不方便吗? 第258章 是你主动撞上来的 而且,那黑漆漆的手套中,似乎有一只手指的位置是软趴趴、空荡荡的。 被桌角一碰,便以正常人的骨头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弯折下去。 宗祁脑海里莫名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念头吓得他几乎惊叫出声。 可是对上那男人深邃沉铸的视线,他硬生生的把到了嘴边的尖叫声咽了回去。 池慕本以为陆仰止叫工程部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进来大概也是为了训斥敲打一番,没想到最后却看到轮椅上的男人单手撑着桌案,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淡淡说道:“回去吧,工程部交给你,我很放心。别让……我失望。” 这一顿,宗祁福灵心至地感觉到了什么—— 他总觉得方才陆总本想说的是,别让她失望。 宗祁犹豫了许久,出声问:“陆总,老祖宗还好吗?” 池慕先陆仰止一步沉声开口:“叫你出去,听不明白?” 宗祁茫然对上池慕那双眯得狭长的桃花眼,被其中寒意湛湛的威胁吓退。 他整理好手头的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回陆仰止的书桌,低头道:“我这就出去。” 他离开后,陆仰止很久没再叫下一个人,浓眉微微拧着,脸色愈发白了,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池慕光是看着都觉得疼——像陆仰止这般有什么都不会写在脸上的人,若是寻常的小病小痛,他只怕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恐怕就是因为刚才那人又挑开了他心上那道烂疮,池慕越想目光就越阴沉,忍不住嘲弄道:“老三,你这是干什么?是谁当初跟我说工程部是你们公司的核心竞争力?现在偌大的核心你交给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人,你为了她到底还要做多少事才算够?” 陆仰止保持一个姿势呆了半天。 直到心上那股绞痛的感觉渐渐褪去、僵硬的四肢重新得到了血液的浇灌,舒缓过来,他才缓缓靠在轮椅背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 池慕见他不着痕迹地把问题避过去,眉峰一蹙,手掌拍在桌案上,“老三,听我一言,现在马上回医院去。” “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来,何必在医院里浪费时间。”陆仰止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推开池慕压在文件上的胳膊,而他自己的左手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底下这帮人实在是太懒散,容鸢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我不能不在。” “你想死在这儿?” 陆仰止皱眉,“你说什么胡话?” 池慕沉着脸看着眼前的男人转眼又投入了工作,时不常攥拳放在唇边低低地咳嗽一声,不禁握紧了手机,冷声道:“我听说她回来了。你等着,我现在让厉东庭把人给你帮过来。” 原本寡淡漠然的男人听见这话猛地顿住了翻文件的手。 他只有两个字,硬得像是从牙关里千锤百炼出来的,“不准。” “不准?你看看你自己都什么样子了还不准?”池慕实在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好扯唇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嘲笑,“你想让她下次见你是来出席你的葬礼吗?” 陆仰止闻声没有太大反应,重新聚拢了视线,看向纸页,“我的葬礼她也不必来。” “……” 还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池慕想了想,觉得这个男人有死鸭子嘴硬的可能。 毕竟他对唐言蹊那种病态的偏执他和厉东庭都是看在眼里的。 要是真把人带到他眼前,他还能视而不见? 他正琢磨着,又听男人淡漠地开了腔,语气不重,话里的锋芒却半点不减,让人心头发寒,“池慕,我和你们多年的兄弟,不想辜负了这份情谊。是兄弟就该守着兄弟的界限,做事不能太不讲规矩。让彼此难堪。” 池慕何等心思,瞬间就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同时,也被这言外之意震住。 他将手机锁屏揣进兜里,慢条斯理地攒出嘴角一个风雅的笑,脚上的手工皮鞋却狠狠地踢在了黑砂石面的茶几上,发出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飘落的还有他冷得下霜的嗓音:“陆仰止,我们他妈一番好心都喂了狗了。” 他刚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他和池慕敢不经他允许就把人带来,他们的兄弟情谊就到此为止。 池慕从沙发背上抄起外套转身就往外走去,宋井听到办公室里的动静赶紧迎上来。 池公子向来是脾气最好的,至少表面上永远笑吟吟的不给人脸色看,可是这次他拉开办公室的门走出来的一刹那,那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暗幽冷吓得宋井都是一哆嗦。 “劝不动,走了,他死的时候派人支会我一声,其他事不用喊我。” 池慕留下这么一句就走了。 宋井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追还是不该追。 思索一番觉得还是屋里的人稍微重要些,于是宋井敲门进了办公室,发现陆总还是一副老神在在、无波无澜的模样,目光凝视着手里的文件,分毫不留给其他。 可,那明明只是一页目录,他已经盯着看了许久。 宋井轻咳了一声,故意绕了个圈子开口:“陆总,明天容副总做手术呢。” 这个话题总算引来了男人一点关注,“霍无舟不是守着吗?请最好的脑科医生,千万不能出事。” “霍先生平日里是不分昼夜地守着。”宋井挤眉弄眼,“可是霍先生说这两天他有事,容副总这边他分身乏术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般人总该问一句“有什么事”吧? 但陆仰止从来都不是一般人。 他阒黑无光的眸子里淡淡闪过思考的痕迹,而后点头道:“这段日子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容鸢,是该休息几天,你派几名看护过去,手脚利索点的。”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了几下,听得宋井心惊胆战,他才接着嗓音沙哑地说下去,“再通知沈月明过去换班。” 就云淡风轻地绕过了宋井给的台阶。 宋井心里好像又无数只爪子在挠,深呼一口气,又硬着头皮加了剂量,“陆总您不过去看看吗?容鸢怎么说也是您的师妹——” “等她好了我再过去。”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宋井简直想骂街了。 还是再下一剂猛料吧,“陆总,今天容副总那边盯梢的保镖报回来说,有个面生的女人过去看过容副总,在楼道里遇见庄小姐俩人还吵了一架。”宋井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找边际放飞自我了,“啊对,还说庄小姐气极推了对方一下,对方摔在地上脚扭了,脸色白得跟鬼一样……” 这绘声绘色地描述连他自己都觉得贼揪心了。 然而陆仰止还是岿然不动地坐在轮椅上,眼睑阖着,面部轮廓纹丝未动。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陆仰止待他不吭声了才搭话:“说完了?” 宋井低着头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说完了。” 男人薄唇翕动,一字一顿,“滚出去。” 宋井眼皮一跳,才意识到陆总生气了,却不知这气是来自何方。 再看男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横漫的浓雾,他彻底不敢造次了,“是。” 他退出办公室,小秘书赶快迎上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宋井绝望地摇了摇头。 谁也没看到,男人睁开双眼后,眼底弥漫的肃杀之意。 …… 顾九歌最近过得很是糟心。 他们是特种兵,有事出任务,没事也要在基地里日复一日地训练,没有一天懈怠的日子。 不过先前因为厉东庭破了一起国际大案,升了军衔,各级的表彰大会一开就断断续续开了三五个月。 他坐着飞机飞到大江南北各处演讲、开会,时不时还要参与个别棘手任务,她已经在基地里百无聊赖地等了他太久。 不知道厉东庭究竟是不想回来还是真这么忙,好不容易那件事的余温散了,她以为他们能在基地里朝夕相处了,他却又被一个电话叫去罗马了。 听说是他兄弟陆仰止出了事。 顾九歌虽然是一个混部队的,平日里刷微博刷的少,也不怎么看电视,但在榕城,若是谁对“陆仰止”这如雷贯耳的三个字如果没反应,那基本上就是聋了。 可是她和别人不一样,提到陆仰止,她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个精明狠辣的商人,也不是陆家未来的掌舵人,而是在城郊森林里小心翼翼地抱着女人下车,如同获得了至宝的、那个在战火纷飞的地道堡垒外眉目摧灼地命令她赶紧开车送女人去医院的,那个男人。 她这辈子只对厉东庭一个男人上过心,没关注过其他人,因此也不知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应该是何种模样。 所以今天她难得请了假,和姐妹出来逛商场时,两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这个。 其实也不算姐妹,她自从18岁那年进了部队以后,就没有过姐妹了。 放弃了金枝玉叶女红妆,一头扎进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看着姐妹在一旁做美甲做得开心,顾九歌低头扫了眼自己的手,虽然皮肤还算白皙,却早已伤痕累累了。 “我说,厉少根本不喜欢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机会申请退伍回来嫁人吧。”姐妹这样劝她,“天天死吊在那一棵树上有什么意思?” 顾九歌皱眉,“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姐妹一副大佬懂得多的口吻教育道,“榕城上流圈子里哪个男人和我没有点交情?我告诉你,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你对他们上心你就输了。尤其是军队里,听说那方面乱得很,你知道你读军校那几年厉少有没有背着你胡来?你知道他现在满世界的飞是不是去见他大江南北的小情人?” 顾九歌听得怒从心中起,反驳道:“厉东庭不是那种人!” “也是,他要真是那种人,你长得这么好看,他估计早就把持不住了。”姐妹嬉笑着揭过话题道,“那他会不会是个gay啊?要不然——他那方面——会不会有问题啊……” 顾九歌一愣一愣的,“哪方面?” “就……”小姐妹红着脸用胳膊肘捅了捅她。 顾九歌猛地明白了什么,脸上窜起一大片红。 一个面对十斤炸药都能面不改色的军娘居然被被人三两句黄段子说得面红耳赤,“你不正经!他、他不可能是个gay,而且他很厉害的!” 姐妹翻了个白眼,“你试过吗,你就说厉害?”眼看着顾九歌又要发怒,姐妹自觉地避其锋芒,举手投降道,“好好好,他厉害他厉害,你家厉少天下第一厉害。” 顾九歌却没觉得多开心。 她越想越认为对方说得有可能。 厉东庭身边好像从来没有过女人,男人的话倒是—— 顾九歌忽然想起那个名字,陆仰止。 她的心一段一段地往下沉,厉东庭这些年确实没少为陆仰止干各种出格的事,什么法院门口截人,什么军车开道…… 顾九歌的心脏最终“咯噔”一下卡在了石头缝里,上不去下不来,她忧心忡忡地想了半天,自我开解道:“这也不可能,陆三公子不是有他喜欢的人吗?他和那位唐家大小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听说唐大小姐给他戴了绿帽子他都原谅了,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这得是多爱才能到妥协的地步?” “也有可能根本就不爱呀。”姐妹冷笑道,“圈里形婚的这么多,你还相信婚姻等于爱情呢?像他们这样有权有势的男人,要是真爱一个女人,光占有欲就够清空那女人周围所有会喘气儿的生物的。怎么可能一退再退?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和唐大小姐根本就是形婚。” 顾九歌脸色有些难看。 “你进军校进得早,几年前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姐妹做完美甲,往店外走,和她说得眉飞色舞,也没太仔细看路,“听说陆三公子本来就是个gay,和酒神狄俄尼索斯有一腿,后来突然就娶了那位名声狼藉的唐家大小姐。” “那位大小姐在圈里风评可差了,还因为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呢!你说像陆三公子这样的条件,要什么样身家清白的千金名媛没有啊?何必委屈自己将就这样的货色?那还不是因为想要形婚,其他有头有脸的金枝玉叶不乐意跟他?哎哟——” 顾九歌正听得入神,突然姐妹就哀叫了一声。 她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眼前是一个身段高挑纤细的女人,丹唇外朗,明眸善睐,眉眼间藏着一股自成一脉的雍容傲慢,却并不叫人心生反感,因为那傲慢收敛得恰到好处,只成全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却并不主动伤人。 刚才姐妹讲得太起劲,差点撞上她。 而她身边那位保镖似的外国男子直接毫不留情地伸手把她姐妹格开老远。 她姐妹穿的是高跟鞋,这一下没轻没重的,不幸崴了脚。 正在哀嚎。 那女人微微颦眉,道了句:“抱歉。” 嗓音沉静剔透,如美玉。 饶是顾九歌一个女人,都忍不住仔细回味了一番。 “抱歉就完了?”她姐妹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大得很,扶着墙站直了身体,咄咄逼人道,“你的人害得我崴了脚,你跟我说句抱歉就能一笔勾销了?” “这样,我让他送你去医院看看,医药费和损失费我一并赔给你。” “你是想让他带我去医院还是想让他半路杀人灭口啊?我这样是谁害的,我还跟他去医院?” 女人听到这里,脸上温温静静的笑意才散去了些,嘴角的弧度停留在一个要笑不笑的位置,“姑娘,刚才是你走路不留神,主动撞上来的。我的人为了保护我才伤了你。” “我是眼瞎了吗,放着好好的路不走,我会去撞你?”姐妹柳眉倒竖,唤了她的名字,“小九,你告诉她到底是谁撞谁?” 顾九歌面无表情道:“轻娴,是你撞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