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古代开银行》 第1章 咸德二年,秋,益州。 不过才辰时三刻(1),城中有名的金杏酒楼里就满满的全是客人了,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门口远远的信步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头戴“逍遥巾”,身着一件宽袖广身的细白布袍。虽则不是锦袍,但酒楼的闲汉(2)看惯了各式富贵公子,何等的眼力,到得近前,一眼看出内里的汗衫可是纻丝的。是以虽然这位好不面生,并非店中常客,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分辨出来客的荷包不瘪。 闲汉小六急忙殷勤的走上前去,招呼道:“这位公子可是到我们金杏用膳,快这边请,让小子为贵客引路。” 这公子颔首随他步入酒楼里,小六试探性的一问:“公子这楼下人多嘈杂,楼上备有雅间,可要去楼上小坐?” 谁知那公子却说:“不用了,我只一个人,倒喜欢热闹些,就坐楼下吧。” 小六心中暗道,“莫非看走眼了,这却是个穷措大?连包厢的钱都舍不得出?” 但当下面上却仍是热情不减的把公子引到靠窗的一个空位上去,一边递上热毛巾给客人擦手,摆下碗筷盘盏,一边自我介绍道,“客人请宽坐,小子名唤小六,今日公子赏面,让小子伺候公子。” 男子坐定后,小六正待要报上菜单,那男子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吩咐道:“大伯(3),先上几碟家常果子吧,桔红膏,鲍螺裹蜜,其他你随意捡两样时令的上来就是。” 说完甩了半陌(4)铜钱给小六。 小六一见竟然是铜钱,嘴角裂开的幅度立马提升了几个档次,头先还怕瞧走眼了,这一看出手这般豪奢,今日这单生意可算是捡到宝了。他忙不迭的道完谢,就赶紧麻溜的跑去下单了。 不一会儿几样果子点心并茶饭就热腾腾的被吆喝着端了上来。 这公子也不急着吃,先问小六,“这金杏酒楼是平日里生意都这般好?还是今日有什么特别的缘故?我见便是中京城中的大酒楼也不会这么早就客似云来。” 小六弓腰咧嘴一笑,却先不回答,倒反问道:“公子一看您就是外地人,是头一回来益州城吧?” 公子一挑眉,“哦,你如何知晓?” “这益州城里就算再富贵的人家,不管是王大户还是刘知州,都没有用铜钱这么阔绰打赏小子的。只有那初来乍到的外地豪客才舍得用铜钱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我衣着打扮,举止口音有什么不对的,没有入乡随俗,失礼于人前了。原来是我今日嫌铁钱太重携带不便,只带了铜钱出门的缘故。” “哪里的话,公子您这么一表人才,富贵堂堂的,就连口音都是地道的川蜀官话,可比益州城里的公子哥儿还清俊高雅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世人都道闲汉一张嘴最是甜死人不偿命,可听在耳朵里却都还是受用不已。 这公子也佯作生气,笑道,“你这大伯,问你话答就是了,扯那么多做什么,就算我是外地人,又和这金杏酒楼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公子您有所不知,这益州人来金杏酒楼可没几个是为了吃菜吃酒的,更何况这大清早的,就是闻名川蜀的蓉和楼也不可能有这般热闹。”小六说着压低声线,故作神秘的说,“这些客官来这里都是等‘开价’的。” “开价?”客人不解。 小六指了指酒楼大厅西北角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只见那边廊柱上贴着一张三尺见长的红纸,上书几个大字:今日金杏到货。而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在旁边指指点点了。 小六说:“公子您看,一阵老板会派人在那张红纸上写上今日愿以多少铁钱兑换一个铜钱,这名堂就唤作开价。” 客人更加不解了,“国朝不是早就定好四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围着在此等待这小小酒楼老板定下的价格?” 小六大笑,“哎呦,我的公子呐,官府要真能四个铁钱换一个铜钱,小子我早就去换了发财了,也不用在这里每日里熬苦受累了。公子您且听我从头与您分说。” 他一边说,一边也不忘先给客人把茶汤满上,“小子头先也说了,益州城里的老少爷们没几个舍得用铜钱的。因着国朝禁令铜钱不得入川,违者处以重刑,所以这蜀地里都只能用铁钱。但国朝纳税上捐又非得用铜钱不可。这只出不进的,几十年下来,蜀地里的铜钱愈来愈少,谁家也不敢乱用,就怕缴税的时候交不出铜钱落罪。至于您说官府定的那四个铁钱换一个铜钱的条例?呵,从我老爹那辈起就换不到了,除非您愿意吃亏拿铜钱换铁钱。可是您说,谁家也不蠢是不?普通老百姓到了要缴税纳贡的时候,没有法子不也还是只有去找那黑市换?” 这客人也是聪明人,听到这里不用小六明说也觉出了一点滋味,“你是说,这金杏酒楼表面是个酒楼,实际上是个铜铁钱兑换的黑市?” “呦,公子,我可没这么说,这可是您火眼金睛看出来的。”小六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那现下黑市上要多少个铁钱换一个铜钱了?” “总要十三、四个铁钱换一个了。” “竟然比官府定价高这么多?” “可不是吗?所以公子您赏小的那几十文铜钱,小的真是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这时有一老丈推着小车入内,里面都是蒸腾着热气的小碟子。 小六马屁才一说完,就又急忙热络的说道,“公子您看,这老丈手艺很是了得,做的灌浆馒头和鹌鹑馉饳儿整个益州城都有名,您要不要来点?” “就各捡一样吧。”客人闻着味道也确是诱人,于是点点头,刚随手拿出几十文出去,可一想到这并非中京,如那闲汉所说,这几十文铜钱可当几百文铁钱了,他顿时有些后悔,但又不好意思索回,只得作罢。 那老丈领了铜钱也果然惊喜的感恩戴德的连连呼谢,看来小六说言不虚。 公子又问道,“你说这蜀地铁钱与铜钱的兑换莫非波动很大?竟至日日价格不同?不然怎的有这么多人守在这里等那什么开价?” “那却也不是,这一年半载来总不过是十三、四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要缴税纳供的时候,换的人多些,这铜钱也就贵些,有多些商队入川的时候,这铜钱也就便宜些。” “商队入川?”公子一哂,“这怕不是什么正经商队,是暗地里偷运铜钱进蜀吧?” “公子聪慧,一听就听出这关节所在了。不过这些对寻常百姓来说都不甚重要,横竖要用,也没有法子,多换或是少换那么一两文又能省到哪里去呢?您看这大厅里挤挤挨挨,坐的这么多人其实大多是炒卖客,专门趁着这铜铁钱一贵一贱,低买高卖赚钱的。不然,寻常人哪会这般着紧,大清早就来盯着开价。” “你们蜀人也算是头脑灵光了,什么地方都能想得出赚钱的法子。怪不得人家常说,扬一益二。这益州城如此繁华,我看也全靠蜀人会钻营。” “哎呦,客人您说笑了,我们益州城哪比得上扬州繁华,小子还一直盼着能去瞧瞧开开眼界呢。更何况还有那天子脚下,中京城在那里镇着呢,也就是客官您谬赞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人群里一阵骚动,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厅里竟然自动自发的让出一个通道。 这位外乡公子也不禁好奇的抬首打望一番,说来也是奇了,人群里簇拥着的竟然只是一个妙龄女子。不过十六七的模样,布衣荆钗,梳个平常的朝天髻,中等个头,长得倒还算清丽,只是有些黑瘦。这俗话说得好,一白遮百丑,可若是一黑,那便差了许多了。 可众人却明显对她很是尊崇,有个胖乎乎的妇人立马张罗着大声说道,“许三娘子,快请这边坐,您平日里爱吃的酥油泡螺都给您备好了,一早我特地命人去蓉和楼给您买回来的。可不是那些小门小店的便宜货。” 另有旁人在一侧酸溜溜的说,“就只你家有仆妇女使会去买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点心,许三娘子什么人,还能就为了你那几颗酥油泡螺就非得坐你那桌?三娘子,您看,我那边桌子靠窗空气好,又正对着开价红纸,还有你前次赞过的四样雕花蜜煎都给预备好了。” 头先那妇人立马不服气还要争辩,还没开腔却又有不同的声音讥笑道,“不就一个小娘子吗,运气好蒙对几次,你们就真还把人当神了,我高老五偏还就不信了!就看不惯你们这谄媚模样。” “高老五,呵呵,你是怕输钱吧。” “就是,再输,就该学袁大胡子把老婆孩子卖了换钱了。哈哈。” “你嘴巴放干净点!” ……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眼看就要吵起来了。 那许三娘子却浅浅一笑,轻言细语的说道:“诸位莫要费力争辩了,昨日我说今日开价必是十四斤三两到五两之间,准与不准,一阵就会揭晓。大家切莫要为小女子伤了和气。” 周围又有闲汉在中间说好话,拉着调笑,几人虽火气十足,但众人劝着,也不过骂骂咧咧两句就退开了。 那公子回过头来问小六,“这小娘子是谁?看来众人待她却很是不寻常啊。再则,那十四斤三两五两什么的又是何意思?” “公子有所不知,怪小子先头没说完。这些炒卖客从前虽也经常早起过来看开价,但却从没有像近一两月里来得这么多这么勤。这都全是因为这小娘子。您别看她小小年纪,又是女儿家,可说来也是这益州城里的一大奇事,她接连提前预言了五六次这铜铁钱的开价,竟无一次出错!您说这炒卖客们是不是要奉她为上宾?不过也有这不服气的,您看刚出声的高老五,还有那边坐着的袁大胡子、张举人今次就落了重注和许三娘子反着做。” 小六顿了顿,又解释道:“至于这几斤几两,那是黑话。和那红纸上的‘今日金杏到货’一般都是障眼法。毕竟这也是有违国朝律法的,谁也不敢太招摇,您说是不是?说几斤几两就是指老板愿以多少个铁钱兑一个铜钱,比如许三娘子口中的十四斤三两就是一百四十三个铁钱兑十个铜钱。他们炒卖客玩得大,动辄上万的,所以非得较平常兑换为细。” “想不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多曲折名堂。只是我却也不信天下间竟有这般未卜先知的异人,我看她长相举止也只一普通女子罢了,莫不是你家老板的托儿吧?专门诱这些赌客下场的。” “哎呀我的公子,这话却说不得,我们金杏酒楼在这蜀地可开了不只一年两年了,光是分号就有八|九家,大老板出了名的以信义为先,不说全川,就说益州城里,谁提起咱家大老板不竖一个大拇指?若是我家大老板都暗地里使这等腤臢手段,那全益州也就没有干净的兑换铺了。再者,真要捧一个神仙出来,早十几年为何不捧?非得到今时今日捧这一个无权无势的许三娘子?捧一个秀才官人什么的岂不更好?” 这公子一听也是,只是嘴上仍是不信,“有些人运气好些也说不定。” “反正小子我是对这许三娘子佩服得紧,我听街头打小人的王妈妈说,这许三娘子一准是遇了什么菩萨仙人,传授了什么法术,不然怎么会一连五六次都说准了呢?” 公子撇撇嘴,“真乃无知村妇妄言。” “公子您是高门大户,读过圣贤书的人,小子们自然是拍马也追不上的。只是不管怎样,这小娘子是确确实实说准了五六次的。公子若是不信,要不要也凑个热闹赌一铺?” “哦?从前听说川人好赌,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没想到这也可以一赌。好吧,那我就凑个热闹,你说,怎么落注?” “公子您只管把钱交给小子就是了,三五个铜板不拘,小子自会去交给厅上的小赌头,换一张小票回来给公子,上面写着……” 话音未落,却听见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这次是有两个小厮出来了,一个捧着一只大狼毫笔,另一个捧着一方已盛好墨的砚台,仪式感十足。 闲汉小六有点惋惜的说:“今日却赌不成了,小冬哥出来了,这是马上要开价了。” 第2章 一时间也不用谁刻意招呼,众人就自然而然的敛去声响,静待开价。 只见那两小厮身后,还有一人,穿一件圆领襴衫,下摆一横襴,腰间束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三十来岁,倒像是个读书人。 小六向来客解说,“这就是小冬哥了,每日里开价都是他来写。” 只见小冬哥走到廊柱旁,伸手取了小厮捧着的大狼嚎笔,沾了墨,大笔一挥,在写有“今日金杏到货”的红纸上,先写了一个“拾”字,这第一个字对开价来说无关紧要。只是还不等下一个字开写,已经有人开始低声叫喊,“三、三、三……” 另又有一些人不甘示弱,也吼起来了,“四、四、四……” 小冬哥像是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一般,写完“拾”字,又故意停顿了一下,去沾了点墨才接着写。 第二个字的第一笔是个折勾,第二笔加了一点,分明是“叁”字的起笔。那些叫“叁”的人声线不自觉的都提高了几分,可谁知接下来小冬哥却完全不按笔画顺序走,竟在那折勾一点之上而不是之下接着写,几笔之后,最后出来却变成了个“肆”字! 于是那些叫“四”的人免不了一阵欢呼,气势一下大涨,而叫“三”的人,却表情凝重,眼睛都不由红了几分,不过叫喊助威的声音可全都没有停歇,反而更大了。因为那许三娘子昨日预计的是“十四斤三两到五两”,只要不在这个范围内,都算不得正确,都还有希望。 小冬哥很快写完一个斤字,这最关键的第四个字马上要出现了。端看是“三、四、五”中的一个还是“一、二”取其一了,这决定了两方炒卖客的输赢。 只见小冬哥又慢条斯理的去沾了一下墨,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这时场面上的气氛已经很热烈了,双方的呼喝声有如雷动。 小冬哥像是表演一般,第一笔先写了一横,这样,既可能是壹或者贰,也可能是肆。若是前两者的话,那么可以说许三娘子的预言在成功过五、六次之后,总算失败了,可若是“肆”字的话,那那些落了重注赌三娘子要输的人可就要败得一塌糊涂了。 对阵两边的人都拧着脖子大喊大叫的,为自己一方鼓气。 如潮的人声中,小冬哥又写下了第二笔,仍是一横。 按他之前不遵从笔画顺序的写法来看,这虽连着写了两横,这紧要的第四个字,却仍是不定,可能是“壹贰”,也可能是“肆”。 这时,即便是坐在窗边的那位外地来客都有些被感染了,不自觉地跟着一方呼喝着鼓劲起来。 放眼望去,整个金杏酒楼,似乎只有那许三娘子不为所动。 她看起来虽然年纪如此之轻,却一派大将风度,安坐在椅子上,端着杯盏,只管悠闲的喝着茶汤,吃着点心,像是周遭这一切围绕金钱与利益的庞大赌局与她毫无关系一般,她只是来吃一餐早饭而已。 在许三娘子咬下第一口香甜的雕花金桔的时候,第四个字的第三笔终于被小冬哥写下了,谁知,却仍是简简单单一横! 连着三横! 谜底仍是没有揭晓,还是既可能是“壹贰”,也可能是“肆”。 一时间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推倒了顶点,各式嘶吼的声响简直震耳欲聋。 尤其那落了重注和许三娘子反着干的张举人,虽是秋凉的天气,却一头大汗,只见他一把脱了身上的袍子,甩在地上,露出中衣,只管着魔似的嘶声大叫着“一”,也不管场上有没有妇人女子,这样脱衣有没有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终于,小冬哥第四笔落下了。 是一竖!在三横的旁边划下一竖。 这是个“肆”字! 这关键的一笔落下之后,小冬哥也不再卖关子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关子好卖了,他很快写完了剩下的字,与之前慢条斯理的速度,简直有天壤之别。 那红纸上赫然的罗列如下: 今日金杏到货 拾肆斤肆两贰钱 随着他最后一笔的落下,人群中爆发出阵阵通天的喝彩声,许三娘子又一次预言成功! 这简直是神迹! 除了街头王妈妈说的“菩萨显灵,仙人指引”看来真没有其他什么解释了。 而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愁,一边是一大清早就要叫了好酒好菜来庆贺的赢家,另一边那脱了外袍斯文扫地的张举人,一来就叫骂的高老五,输得把老婆孩子都押上的袁大胡子一干人等却如丧考妣,面色如灰。 有人嘴里喃喃的绝望念着,“完了,完了,这次输光了……” 也还有人不甘心的吼着,“这不算输,益州城里又不是只有金杏一家开价,我不信全益州都是十四斤四两多,不,这不算输,等同熙楼,对红门的开价出来了再说!” 然而这声音如此之微弱,很快就淹没在庆贺的人声中了。 连小六都嗤之以鼻,“咱们金杏可是益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庄家,旁的酒楼就算开了,也差不了多少去。能打打对台的也就只有同熙楼和对红门。” 果然,不多时,陆续有小厮回报,“同熙楼开价十四斤三两七钱。” “对红门开价十四斤四两一钱。” “听波楼开价十四斤四两八钱。” …… 后面的都不用听了,全是一些不起眼的小酒楼的开价,很多都只是等着像金杏这样的大庄家开价了之后,照抄而已。 这所有的开价竟全都在许三娘子划下的范围之中,无一超出! 至此,这喧闹一早上的“开价”大戏就此落下帷幕,剩下的就是金杏的小厮们忙着清算交割了,昨日谁谁谁听许三娘子的话压今日铜钱上涨,按昨日价十四斤一两九钱买了多少,今日盈利多少多少,而谁谁谁又卖了多少,今日输了多少。 期间亦有单设赌局对赌许三娘子是否能延续奇迹的赌头们,按赔率一一兑现;放高利贷的守着收钱,放水。 另有好几个显目的高大青壮汉子,出来架着那些输了想赖账的,打滚撒泼的;赔多了装死晕过去的人扔出去门去解决。做得这种黑市生意的老板,又哪里会是什么良善之辈,金杏楼在川内屹立十几年,还能让谁赖了账去? 那外地来的公子看着这一幕幕景象,又想起头先连自己都忍不住跟着呐喊,差点下场赌博,不禁好生感概,“这钱之一物,实在是让人癫狂疯魔,想不到只因为国朝二十年前禁铜钱入川,就能衍生出这等乱象。实在可悲可叹!” 小六却没有这些读书人的酸腐言语,他只管乐呵呵的说,“小子今日跟着许三娘子也赚了几百文钱,一阵也可叫家中婆娘打点酒,买点肉好好吃它一顿了。” 公子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而此时金杏酒楼大厅中预言成功,声势愈隆的许三娘子也若有所思的安坐着,不言不语,一点没有高兴的样子。虽然她四周紧围着一堆人,叽叽喳喳的在恭维着、打探着这之后的铜铁钱比价走势,她也恍若未闻似的,只轻轻的摇了摇头,手掌蜷曲,半握成拳,缓慢的在桌上敲击了三下。 这引得一众人等猜测连连。 有人说,这是暗示之后铜钱与铁钱的比价会重回十三斤。 也有人即刻不同意,许三娘子刚明明还同时摇了摇头,这说明十三斤短期内是再不可能了。 话音未落,立马有人反驳,你们都错了,这意思是说,事不过三,在十四斤上还会再开三天,不过也只能再开三天了。 旁边却还有人不屑的说道,哪有那么简单就被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勘破了天机,易经上第三卦是个屯卦,屯者,物之始也,是说这十四斤上的行情才刚开始呢,铜钱还要暴涨。 …… 一时间众说纷纭,越扯越玄。 只是这许三娘子到底是何意思呢? 其实,她此刻心中所思量的根本与后市“开价”无关,她想的是,她在这金杏酒楼钓鱼都钓了一两个月了,这酒楼大老板怎么还不上钩呢? 第3章 日头渐渐升高,眼看时辰业已不早,金杏酒楼的热闹人潮慢慢散去。 辰时六刻,开价结束后一直安坐一隅的许三娘子终于也微微的摇了摇头,似是决定不再等待,起身离开,去往映竹绣坊。 走出金杏酒楼的她平平无奇,并没有任何妖术与仙法,也仍是需靠一份营生,开销一日两餐、四时衣装。 映竹绣坊正是她的谋生之所,她是那里的管账娘子。 因着晨间在金杏酒楼耽搁的时间,许三到映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坊主王大娘见着她,面色沉沉的出言讽刺,“许三娘子来得好早啊。” 许三正欲道歉解释,有人过来召唤她,“三娘子,昨日我领的丝线还没入账呢,快来帮我记一下吧。” 许三忙匆匆回了两句王大娘,走去记账。 来人是绣坊二当家的心腹宁惜惜,她拉着许三悄声说道,“真是的,王大娘她自己也不过刚刚坐下,连气都没喘匀就开始教训人。我家夫人说了,许三娘子是有福之人,莫要与大娘一般见识才好。” “是许三自己来迟了些,多谢宁娘子维护。”许三有些尴尬的一笑。 宁惜惜待许三把昨日的丝线入了帐,又多拉了几句家常才返去做事。 许三心知宁惜惜头先是故意替她解围,为的是代替她家夫人,绣坊的二当家拉拢她,只是她却无意接招。 映竹绣坊不算小,下面有三十来个绣工。管账娘子这种掌着钱财进出的重要位置,按理说是无论如何都落不到许三这种无根无底的人身上。要不是绣坊两大股东,王大娘和李夫人之间生了嫌隙,为了把各自心腹送上管账娘子之位,两不相让,最后只好折中便宜了外人,否则也轮不到许三。 只是轮是轮上了,这位置却并不是那么好坐稳的。 许三的前任是王大娘的人,正是被李夫人整了下去,说是贪污公款,现在还关在衙门里不得脱身。三个多月前许三初到绣坊的时候,王大娘和李夫人都还争相拉拢,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大娘见她迟迟不肯站队,已然失去耐心,开始对她挑三拣四,倒是李夫人见王大娘如此,反而变本加厉的向许三示好。 但那又怎样? 她叹一口气,不知道原来的许三会怎么站队选择,会不会把这管账娘子做得风生水起,但她是许笑歌,她不是许三,她来自现代,她是一个操盘手,她见惯的是k线、盘口和后面七八个零的数字,她习以为常的是在金钱场上赤|裸|裸的厮杀,她对这些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勾心斗角之事毫无兴趣。 她实在不想把心思浪费在对付几个妇人身上,为了每月三十贯铁钱的收入就前倨后恭,左右讨好。 但冰冷的现实是,她却不得不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小心谨慎的游走在两大股东之间,隐忍蛰伏。 因为她还要生存,还要吃饭,她发过誓,决不再让自己如初初穿越来之时那样流落街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不过笑歌并没有令自己沉浸在自哀自怜之中太久,不过片刻,她便振作起精神来料理手头的活计。 这还是从在现代起就养成的习惯。无论怎样的境况,她都从不让自己哀叹超过三分钟,只因那样的情绪徒劳无用,于事无补。 映竹绣坊的账目对这时代的普通人来说也许很麻烦艰深,但对于笑歌来说,却实在不算什么。虽然她在现代不是修的会计,但金融相通,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更何况映竹这种不过三十来人的绣坊能复杂到哪里去?她在现代不知看过多少上市公司的财报,应付这些绰绰有余。不到半个时辰笑歌就处理完毕。 空下来的时间,她便开始从头梳理分析连日来的种种,思考自己的“正事”。 近一两月来,她一直筹谋着想要进入金杏酒楼,到大老板身边做事。 因为身为一个操盘手,她能在这陌生落后的古代找到的最接近现代金融市场的所在,也就只有铜铁钱黑市兑换了。可惜她穿过来时的起|点太低,穿在了一个饿死的乞丐身上,几经周折,历尽千辛万苦方才蒙好心人收留,勉强站稳了脚跟求得一份温饱,根本没有余钱直接参与市场炒卖。 而这又不比现代金融市场发达,有各式各样的衍生品,可以放大杠杆,以小博大。 这是连纸币都没有的大赵朝咸德二年,更不用说交易所了。 大户人家还可以大量囤积铜钱,坐等升值;黑市老大和炒卖客们也可以因为每日交易量大而从中赚取差价。 可笑歌太穷了。 如果波动性大还能想法从中渔利,但现下铜钱铁钱也就是十四比一和十三比一的差距,笑歌就算能辛苦节约攒下几十贯钱,也不过一次赚那么数百文。而这种交易机会还不是天天都有的,一年到头也数不出多少次,何年何月才能发达呢?太慢了。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了,找金主。 金主出钱,笑歌出力。 而放眼整个益州城,谁是最适合的金主呢? 除了金杏酒楼的幕后大老板,益州城里铜铁钱黑市兑换最大的庄家,还有谁? 这就是笑歌费尽心力,故弄玄虚,精心策划一两月来想要钓的大鱼。 为此她高调的数次预估开价。现在看来,虽然成功的在益州城的铜铁钱兑换黑市上掀起了波澜,令众人追捧,但计划中想要钓到的大鱼却太过沉得住气,至今一点反应都无。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就算是这金杏楼的大老板要调查她的底细,时间也足够多了。更何况,大老板在益州城里一向以豪气大方、喜好收纳人才著称。还有个外号叫“赛孟尝”呢。这样的一个人,按道理说,无论如何看她近日来的表现都不会无动于衷吧?莫非是嫌弃她是女子?在这个时代,这的确是硬伤。可却也是她最无力改变的。 不管怎样,她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干耗着。就算她能安心在绣坊做事,看情势也过不了多久安生日子了。如果这直钩钓鱼的路行不通,理想中的金主傍不上,也不得不得再另谋出路。 是要就近从她的拥戴者中找一个相较而言最财大气粗的开始合作分成,还是再从其他方面考虑加重砝码引起金杏楼大老板的注意?或者,金杏的对头同熙楼已经派人接洽过她,有意与她面谈。是要弃老大选老二吗? 种种选择总归是各有利弊,最优的一项,仍是借金杏楼大老板之力,一展所长。笑歌思来想去,终是决定再耐心等上一等。 五日为期,若是大老板再不出现,她就另择它法。 ** 然而就在笑歌反复思量的同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亦被人暗地里书写下来。 执笔的正是晨间被闲汉小六伺候的那位外地公子。 早前笑歌步出金杏后,他也留下丰厚赏钱随后离去。 这位外地公子出得金杏酒楼,并没有在外多做停留,径直就走回了不远处的一间客栈。 他回了房间,关上门窗,而后又把屋内四处细细的检查了一番,方才坐下来研墨写信。 他这一手柳体字写得很是漂亮,所谓颜筋柳骨,字字遒劲有力,而又不失风骨。看得出是从小就下了功夫的。不过细看他那一双手,手掌虎口与指间各关节处都起了厚厚的茧子,却又不像临帖写字,读书的手,倒似是舞枪弄剑,练武的手了。不知到底是何来历。 只见他笔锋游走,写得正是早间在金杏酒楼所见所闻。 ……“益州钱事,实已大乱”……“蜀人竞相沉迷炒卖赌博,竟至斯文扫地,秀才缙绅亦不可免”……“铁钱已至十三、四枚兑一铜钱,数倍于国朝官价”……“市罗一匹,为钱两万,足重一百三十余斤,万般不便,民不堪其苦”……“禁令废弛,私运者众”…… 不多时,这一封信已然写完。 然而说是信,却不见抬头落款,不知是写给谁的,又寄往何处。只是言辞间恭敬之意毕露,令人揣度收信之人应位高权重。 外地公子写完信,搁下笔,略略停了一停,似是思虑一番,而后重又拾起笔,加了一段。 “又有一奇闻异事,一二八娘子,名唤许三,竟接连估中开价六七回之多,坊间捧为神人。余观之,不似酒楼之把戏,不知应否继续查探,谨录之于此,待公示下。” 第4章 午后申时,笑歌放工回家。 在这古代大赵朝收留她的人家仍是姓许,这或者是她的过去与现在唯一可攀扯上的一点联系吧。 才步入家门,就听见一个泼辣的女声从屋里传出,“那老不羞的回来就回来罢,难不成还要我三跪六拜的去向他请安?” “阿姐,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这么难听,那毕竟是我们的阿爹。所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孝为天下之至义,女则上有云……” 可惜这个男声还没有说话,就“哐”的一声,不知被什么重物落地的响声打断了。 “阿姐,好好说话就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干嘛乱扔东西打人啊!” “闭上你的狗嘴,你肚子里那几点墨水还不都是阿姐我掏钱送你去书院读的,现在可好,没见你把功名考到手,倒先学会掉书袋来挤兑阿姐了,还不快给我滚!” “你……,好男不和女斗!”男子终是败下阵来,愤愤的留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退出门来。 他走出房来,抬头见是笑歌,随口招呼一句,“许三你回来啦。” 然而话音未落,房里的阿姐又脾气火爆的骂了起来,“什么许三不许三的,许三是你该叫的吗?小妹就是小妹,一点规矩都没有!” 笑歌倒是不以为意的笑笑。 这男子名唤许龙,是许家的次子,今年虚岁十八,是个牛高马大的青壮汉子。而里面那位泼辣女子叫作许月知,是许家的长女,也是收留笑歌的大恩人,生得眉目如画,清丽绝伦,只是脾气暴躁点。今年二十一岁,还未成婚。笑歌认了许月知做阿姐,按年纪排下来算是这家的老三,所以外人客气的都叫她一声许三娘子,不客气的也就只得“许三”两个字了。 至于许月知口中的“老不羞”,许龙口中的“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的男人正是他们姐弟俩的父亲许立群。 此时这位许老爹正负手站在许家这小小的四合院天井里,仰头出神的望着院里的一株银杏树,对姐弟俩的争执言语似是充耳不闻。 只听他喟叹一声,“这树还是你们阿娘在生时亲手种下,如今也长这么高了。” 这一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令院子里站定的两人与房间里的许月知都能听见,一时间,众皆沉默。两姐弟也算是暂时休战了。 笑歌听了却不禁想到,当年上中学时学过的一篇古文,什么“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她暗道,这许老爹亏得也是没读过什么书,要不学那些文人骚客们写这种感人泪下的酸言酸语还不是信手拈来?那岂不是要更加“老不羞”,“为害人间”了? 不过他毕竟是许月知的爹,笑歌既然认了许月知做阿姐,当下也立即礼貌的上前去问安,“阿爹您回来了,有日子没给阿爹请安了,不知身子可还康健?” 许老爹缓缓转过身来,还未说话,先淡淡一笑,只是那笑意里还带了三分人到中年,欲语还休的凄苦,加上一张长得颇为英俊的国字脸,难免令人泛起几分同情。 “总不过是些老毛病,劳小妹记挂了。我见小妹倒是越发精神了,人也胖了些。说起来也是缘分,这样看来倒是和大妹长得越发像了,不知道的一定以为你们是亲姐妹。想不到阿爹我竟有这般的福气,临到老了,又多一个这样标致的女儿,也不知是不是你们阿娘地下有知,怜我孤寂,特意将你送到我们许氏门下。” 一番话听得笑歌直起鸡皮疙瘩,若不是已清楚这许老爹的底细,笑歌说不定也会跟着他演两下孝顺养女陪孤寡老人痛思亡妻的戏码。 可惜这许老爹有个花名唤作“许三赖”,意思是说,他酒债、赌债、肉债三赖。旁的还好说,连肉债都赖,着实让笑歌看不起,也难怪许月知对他态度不佳了。 但许老爹能赖到肉账,也不得不说是他的本事。别看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仍是男人四十一朵花。一张脸不说貌比潘安,但要搁现代,收拾收拾也是能演个大叔欧巴之类的。更何况他长得高,在这个营养不良,平均身高比现代差太多的古代,许老爹那将近1米8的个子,绝对是鹤立鸡群了。最难得的是他从前当过兵,退伍后身材也没走样,不像现代笑歌见过的太多中年成功人士,挺着个大肚子,就算其他方面再有魅力,也大大的打了折扣。 也难怪许老爹即使名声这么不堪,那手头有好几个门面房兼田产的刘寡妇也愿意养他。 笑歌穿回来被许月知收留后都快半年了,可统共见许老爹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就是因为他现在常住刘寡妇家中。今日却不知道是吹什么风,让他想起回家。 笑歌随意与他敷衍两句,正说话间,敲门声响起来了。 许龙打开门来,是一个老汉儿挑着担子立在门口。待要询问两句,许老爹先出声了,“是陈家酒楼送菜的吗?” 那老汉儿忙应道,“正是,是许官人一早定下的。” “没错,是我定的,快抬进来吧。” 许龙听言侧身放那老汉儿进来,老汉将担子担到院子里来,又问道,“请问许官人,这席菜要放到哪里?” 许老爹想了想说,“今日秋高气爽,天色亦早,就放在院子里银杏树下吧,咱们一家几口也好久没一起好好吃餐饭了。这树就当是你们阿娘的化身,也陪我们一起乐呵乐呵。” 说着又吩咐许龙去屋里搬桌子椅子之类的。 许龙本来就是高大汉子,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三两下就在院里放好桌椅,又帮那老汉儿把酒菜摆好。 许老爹取了赏钱打发走送菜老汉,笑歌见他出手大方,心想,看来这刘寡妇对他还真是“宠爱”。 菜摆好了,就等“客人”了。 许老爹给了许龙一个眼色,“去把你阿姐叫出来吃饭了吧,这些菜都是她从小爱吃的。虽比不得你们阿娘的手艺,总也是阿爹的一番心意,冷了就不好吃了。” 许龙领了命去请许月知,自然是又免不了挨一顿骂,不过笑歌却知道许月知一定会出来,因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虽骂得凶,但阿爹毕竟是阿爹,再是个“三赖”,阿娘死了之后她也靠一手刺绣技艺撑起这个家,奉养了他这么多年不是吗? 果然,没多久,许月知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不过只是一张俏脸是冷的。 四人坐下,许老爹殷勤的给许月知布菜,不管多么热脸贴冷屁股都仍是笑着对她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一口一个大妹的,又时不时回忆点往昔温情片段,没过多久,许月知脸上的寒霜就消解了许多。 当然,许老爹也没忘了许龙和笑歌,反正做戏嘛,一分也是做,三分也是做,倒不如好好演到底。 笑歌都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了,她一个被许月知捡来的便宜小妹,这许老爹也表现得真如亲身女儿一般,可惜不在现代,要不凭他这身段演技,不说拿奥斯卡,混个金像奖银像奖什么的简直绰绰有余。 临到尾了,许老爹又从怀中拿出两盒胭脂,分送给许月知和笑歌。 许月知原想推辞不受,可一想到,反正是从老爹姘头出的钱,不用白不用,加之却是心爱之物,也就收下了。 笑歌一看上面的字号,是益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店所出,寻常一盒就抵得了一个茶工半月人工,平素她们哪里舍得买。这还不算,笑歌细看一下,发现许老爹送给许月知和她的胭脂的颜色还不尽相同,一个明艳些,一个浅淡些,这自然是考虑到笑歌比许月知的肤色要黑上许多,用一样的色调反倒不美了。 她不禁在心中再次感叹,只有这般细心,才能当好一个“老白脸”啊,才能从刘寡妇手中讹出这许多钱财来。也正因为他的这些手腕,就算许月知对这老爹多么不满、态度多么恶劣,这些年来也还是一回又一回的帮他还了许多赌账、酒账、肉账。 一餐饭吃下来也算是和乐融融。 饭后许月知收拾碗筷去洗刷干净,好待明日那送菜的上门回收。 笑歌从现代起就十指不沾阳春水,本来刚被许月知收留的时候也想着不能吃白饭,总爱去厨房帮手,但笨手笨脚的差点引发火灾,兼且打烂数个碗碟之后,许月知也就勒令她远离厨房了。 是以她留下同许龙与许老爹闲聊。 待许月知一进厨房,许老爹就调低声调,状似不经意的问笑歌,“小妹,听说你最近常去金杏酒楼看开价?” 第5章 这话一出,笑歌就恍然大悟了。她就说许老爹怎么会平白无故的突然回家,还又是送菜,又是送高级胭脂的,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差点忘了许老爹“许三赖”之名,赖赌可是排在第一位的。这样一个老赌棍,怎么可能不厮混在铜铁钱炒卖场上?最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笑歌之名呢?又怎么可能按捺得住不上门来打探一番? 笑歌笑笑,“凑个热闹而已。” “小妹你这是太过自谦了,听闻都估中开价六七回了,大家都说你这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神通。” “哪里有什么神通,阿爹还不知道我的,侥幸罢了。” “那小妹你再侥幸两回,透点料给阿爹,这接下来铜钱是涨是跌?十四斤以上是买是卖?” “阿爹你实在是太过高看我了,我也不知啊。” …… 一个硬想问出点什么“内|幕指引”,一个只是迂回推辞,听得一旁坐着的许龙开口了。 “原来你们在说铜铁钱炒卖啊。阿爹,你又去赌了?” 许老爹矢口否认,“随便问两句而已,哪至于就下场去赌了呢?” 许龙也知道许老爹大概是“狗改不了吃|屎”,只是不信,他又转向笑歌,“许三,你也去赌了?你若是去赌,阿姐一准把你赶出门去!” “我每月做管账娘子的工钱全都交给阿姐收着的,哪里去找钱来赌?” 许龙想想也是,只是口上不愿便宜笑歌,“总之你自己好生点,要是被阿姐逮个现行,谁也保不了你!” 说完他又愤愤不平的骂了几句,“这帮人简直是目无王法,国朝明明禁铜钱入川,偏偏他们要私底下搞出这许多花样,诱人赌博,倾家荡产!” 年方十八的许龙同学就是个典型的中二少年。大汉族主义者,爱朝廷爱国家,拥护今上的领导,一心想要去从军报效大赵。要搁现代,铁定是一自干五。不过现在他还羽翼未丰,一直被阿姐许月知无情的镇压住,也就只能时不时的指点下时局,过过嘴瘾。 笑歌忍不住撇撇嘴,“如果没有这些人偷运铜钱进来,那每年完粮纳税的时候,大家缴不出铜钱怎么办?” “国朝不是许百姓四枚铁钱兑一枚铜钱吗?” 这话连许老爹都听不下去了,“你只管去官府处兑兑,看谁会换给你?” 许龙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情的,自知理亏,只嘴硬的说,“那也不能放任这帮黑市贩子,若不是他们,也不至于把铜钱炒高到这种地步。” 笑歌出言讥讽,“是啊,都是黑市贩子的错,官府没错。可你们刘知州自己的铜钱俸禄却全都卖给黑市大老板们了,这一进一出赚的钱,不知比在川外当官舒服多少。” 许龙只是恨铁不成钢,“刘知州这个狗官自然也是早该革职的!国朝好好的禁令,偏被他弄成这般模样。” 这铜钱禁令明明让川内百姓百般不便。铁钱比铜钱重许多,一贯(一千文)就重六斤半,买一斤盐得拿一斤铁钱,而买一匹布更是得拉一车铁钱去付账,起码一百来斤。而百姓缴税又非得用铜钱,平日里朝廷不准铜钱入川,黑市不发达的地方,换不到铜钱的人,甚至逼得只有去挖前朝的坟墓,好找出一点陪葬的铜钱来抵事。 这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好好”的吧。 笑歌免不得同许龙多计较一句,“敢问铜钱禁令好在哪里呢?” 许龙振振有辞的说道,“一则铜钱尽归朝廷,国富则兵壮,连太|祖太宗都自存”封桩钱”(大致等于皇室的私房钱,专用于准备北伐),蜀中本就富庶,我们吃点亏又如何呢?等打跑北琅贼子,收服‘岩云十六州’的时候,这一切牺牲就都值得了。二则,也是为了蜀地的安定。若真有豪富仗持钱多,收兵买马,再现二十年前的乱事,那苦的还不是百姓?” 笑歌听得都快绝倒,果然不能与中二论时事啊。 其实铜钱禁令说穿了不过一个“权”字。 前朝覆灭后,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蜀中在大赵还没一统天下的时候是孟王的地盘。因着蜀道难行,又有剑门雄关把守,所以不管外面各路豪杰割据打成什么模样,蜀地都还是太太平平的。后来太|祖皇帝起兵,孟王不敌,卸甲投诚,这巴蜀之地也便归了大赵。可也正因为蜀地没怎么遭兵祸,富甲天下。引得时任知州大力搜刮蜀地财富,将大量铜钱运去京师,以讨太|祖爷欢心,支持国朝北伐。 可怪就怪当时知州压榨太过,蜀人不堪重负起兵叛乱。虽然很快被继任的太宗皇帝雷霆收服了,但经此一役,朝廷对蜀地愈加不信任。说什么蜀地地势使然,易割据一方,易生二心。又说什么还有孟王余孽作祟。所以不能让蜀人有钱,这样才无力反叛。也因此这才有了之后不公平的蜀地铜钱禁令。 至于百姓的安乐,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纳入过朝廷的考量之中。 笑歌都懒得同许龙再争执了,一旁的许老爹更是对儿子的幼稚不耐烦,对他摆了摆手,只一句话便结束了许龙的高论,“好啦,你那些大道理于我们平头百姓不相干。” 许老爹铺垫这一晚上只为笑歌那神准估价的本事,解决掉儿子,又只管殷切的继续与笑歌套话。 一路从笑歌如何冰雪聪明说到许月知如何对笑歌有再造之恩,从马屁拍得叮当响到挟她人之恩以自重。 笑歌左挡右避,只是不肯多吐露半句。 她可不能在许老爹的烂赌路上推波助澜,就算他在她的指点下,赚了那么几回。这种老赌徒也绝不会收手的,只会越赌越大,最后一铺输光。 好不容易熬到许月知收拾完碗盘出来,许老爹才收敛不语,最后在许月知的连催带赶下方才怏怏不乐的走了。 笑歌松一口气,总算送走一个麻烦。 可一个麻烦走了,另一个麻烦又来了。 笑歌刚回到房间,许月知就面色不善的跟了进来。 “小妹,你去金杏酒楼做什么?” 看来是头先许老爹和她的对话被许月知听见了,无怪乎她那么着急的就赶阿爹走了。 笑歌忙分辨道,“阿姐你相信我,我没有去赌,我只是去看开价的。” “你好好的做你的管账娘子,去看开价做什么?” “就是凑个热闹,阿姐教训得是,以后我不去了。” 一来就认错态度良好,许月知反到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倒是不担心她去赌,因着笑歌每月的工钱都主动上缴,在她手中代为保管着,笑歌只领用一些零钱。可一个小娘子去那种地方不赌又想做什么呢?她绝不相信笑歌是为了看热闹。不过笑歌身上她看不懂的地方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这人的出现本就离奇,识文断字、能写会算、谈吐不俗,一看就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但好人家的女儿又如何会沦落到行乞为生呢?平日里笑歌对过往又总是难得透出只言半语的,真要追问两句,也总是做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伤心人别有怀抱的样子,许月知只得作罢。 不过不管这个捡来的小妹有多么神秘,这半年来,对她许月知总是不起半点坏心的,敬爱有加之余,还能时不时贴心的说说女儿家的知己话,商量下家中杂事。若她那幼时走丢的小妹能平安长大,也不过如此吧。 自阿娘去世后,十几岁的许月知就开始一个人持家,没有依靠,甚至也没有人可以好好说说话。许龙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子,阿爹又那副不争气的模样,直到收留了笑歌,才算是有一个正经可以倾吐的对象。 所以许月知是真拿笑歌当自己人看待。 当下她也只有再叮嘱两句,“我知道你不比阿爹,是有分寸的人,阿姐也不多说你什么了。” 笑歌见许月知脸色稍霁,忙趁势调笑两句,“知道了,阿姐。其实啊,我喜欢捡热闹的地方去是为了看人的。” “看人?” “是啊,看看有没有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大家公子适合给我当姐夫。” “你这口没遮拦的!”许月知又羞又窘又怒,作势要打笑歌,“这是一个良家女子该说的孟浪话吗?” 虽然大赵朝的风气还算开通,女子约莫有唐宋时的地位,远较明清为高,但到底是古代,这种话又哪里是一个十六七岁,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能说出口的呢? 可笑歌满不在乎的笑着躲开。反正她也没打算嫁人,现下又只有她与许月知两人,什么玩笑话说不得呢? “有什么孟浪不孟浪的,我阿姐这么貌美如花,就是配个状元郎也配得。” 许月知虽是惯常泼辣的,但比起笑歌在男女之事上的厚脸皮还是不得不甘拜下风。她也不敢再听笑歌胡言乱语了,狠狠白笑歌两眼,转身回了自己房去。 见许月知关了房门,笑歌才收起嬉皮笑脸不害臊的样子。把话题转移到许月知身上,总好过她刨根问底。现下金杏楼的大鱼能不能钓上还不好说,还没到惹许月知生气的时候。 到真能去金杏酒楼做事的时候再说吧。 她仰面躺在床上,一时懒懒的也不想起身去洗漱。 穿回这古代也半年多了,从刚开始穿到一个饿死的乞丐身上,到现在总算也有了一个家,也不知自己是不幸还是幸运。 她有时候也难免想到现代的种种,她的那些仓位是谁接手的,a股还有没有涨起来。 还好父母早就离婚,各自有了家庭小孩,不然她就这样消失了,他们一定会伤心欲绝吧? 也不知现在住在她身体里的是谁,会不会是那个乞丐呢? 笑歌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甩出大脑。 这些无法验证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既然老天让她穿回了古代,就一定有它的用意。她的人生信条一向是好好活在当下。 她相信自己不会就这样平庸的一直过下去的,她更不会让自己再饿一天肚子。她一定会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在所有的不可能中闯出一条可能,开创一片属于许笑歌的天地。 笑歌第一百零一次的给自己鼓了鼓劲。 又躺了一会儿,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翻身起来,是了,今日还有一件“大事”没做呢。 只见她从床下拉出一个罐子,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枚铜钱扔了进去。 这陶罐不大,里面已经装满一半了,有铜钱也有铁钱。 这是笑歌给自己存的“保命基金”。 因为刚穿过来那段流落街头的经历太惨了,她实在害怕再去过那样的日子,所以一有点钱之后就给自己搞了这个小小的“保命基金”,每日都投一枚钱进去。穷的时候是铁钱,稍微宽裕点了就是铜钱,等以后更有钱了,就投金银珠宝。 她想好了,每日定投,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这样,至少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再吃两顿饱饭,更甚者还能有点东山再起的资本。 她抱起陶罐摇了摇,听见那些金属碰撞的声音,又多一分安全感。 真好,世界上大概再没有比钱更好听的声音了吧。 第6章 第二日一早,笑歌继续去金杏酒楼“垂钓”。 可等一早上,仍是无功而返。 第三日,第四日,到得第五日,她一边走出酒楼,一边在心里默念,明日就是自己给自己下的最后期限了,过了明日,这钓鱼之法眼看就得弃了。 正失望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喊,“许三娘子,许三娘子,慢些走。” 笑歌闻声回转过头来,却见是金杏酒楼里早上开价写字的小冬哥。 她有些讶异的出声,但其实心中已经隐隐有了指望,“小冬哥?” “三娘子,可不正是我吗?”小冬哥咧嘴一笑,“头先我领了吩咐下楼来,谁知却慢了一步,只来得及看见你出了酒楼大门。我这一路小跑过来,才好不容易追上你。” 笑歌听罢心下止不住的狂喜,这小冬哥是谁?金杏酒楼的开价小哥,需要他领了吩咐亲自来追,目的还不昭然若揭吗? 当然,她面上还得维持住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当下只明知故问的淡淡说道:“难为小冬哥追我了,却不知所为何事?” “是我家大老板吩咐我来请许三娘子回去一叙的,还请娘子移步与我一同返去酒楼。” 果不其然,皇天不负有心人,是鱼儿终于上钩了!笑歌不禁在心中仰天大笑三声。 按她原先的计划,若是只需要表演神准预言两三次这大老板就上门来请的话,那她还要假意拒绝,找个借口再避一避,傲娇两下,好抬高身价。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如今却是表演了六七次,都差不多到快要放弃了的时候,大老板才姗姗来迟。既如此那她也没什么好矜持的了。 谁叫她现在手中的筹码太少,分量太轻呢? 当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而又看不清对方底牌的时候,实在没有必要再唱空城计了。怕只怕一不小心就装逼太过被打脸。倒不如坦坦荡荡的直接出牌。 笑歌当下也不推辞,欣然应允,只拜托小冬哥另委派一人去绣坊帮她告假。 本来笑歌也没有走远,不多时,两人就回到了金杏酒楼。 小冬哥在前方引路,把笑歌带到了楼上一间僻静的包厢外,包厢上书三个大字“春日游”。 他恭敬的敲了敲门,然后说:“义哥,我把许三娘子请来了。” 只听内里传出一个寻常中年男子的声音,“快请娘子进来吧。” 小冬哥应了诺,推开包厢门,又躬身对笑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待得笑歌步入包厢,他方又在身后妥帖的关上了门,静静的退了出去。 笑歌入得房内站定,却见偌大的一个包间里只有大老板和另一位年轻男子两个人。 她心下暗道,传说中的黑市老大,难道不该是身边跟了一堆小弟马仔的吗?又见这大老板的模样,面目柔和,一点也没有凶狠气息,胖乎乎的,有点酒糟鼻。若是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会真的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酒楼老板吧? 笑歌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觉得,这大老板长得远看像洪金宝,近看像曾志伟。 当然,这节骨眼上笑歌可不敢再联想下去,这可是好不容易谋算出的机会,当下忙收敛心神。 大老板面前的桌案上满满的堆着的全是大鱼大肉,显是正准备大快朵颐。他见了笑歌,微笑着略略站起来欠了欠身,然而手中的筷子却没放,筷子上还夹着一块肉。“许三娘子,在下真是久仰大名了啊。快请坐,请坐。” 笑歌见状也忙福了一福回礼,然后方才坐下客气的说道:“大老板,折煞小女子了,对您我才是久仰大名。” “什么大名不大名的。你们这些小辈啊,年纪轻轻的,怎么尽喜欢学那些江湖老油子的客套话。既然久仰,你倒是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笑歌一下子愣住了,她千算万算与这大老板见面谈话的情景,却怎么也料不到他竟然一上来就如此调皮的来这么一手。 她在这大赵朝的根基尚浅,信息获取的渠道和层次都非常有限,和普通人一样,只知道金杏酒楼背后有个大老板,却连他姓是名谁都不清楚,事实上,很多人就直接尊称一声“大老板”。不过他名字里应该有一个“义”字,因为小冬哥头先是这样叫他的。可以她的身份却不能这样没须没尾的乱叫。 她一时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的说:“自然是姓大名老板了。” 那大老板听了爽朗的哈哈大笑一声,侧头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阿诚,想不到天下间竟还有和你一般的无赖小儿。” 被唤作阿诚的年轻男子显然也有些惊讶,他大喇喇的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笑歌,然后轻扬着头说,“嗯,这小娘子生得倒还不错,虽然黑了点,但也勉强配得上和老子说同一句话。” 这番举动话语,不说在男女关系保守的古代,就是在现代都非常唐突不礼貌了。 笑歌拿不准他与大老板的关系,当下也只有暂时忍下这口气。只是面色难免流露出少少不豫。 “你这瘟生脾性,看你以后怎么娶到婆娘!”大老板瞥了阿诚一眼,笑骂一句,然后继续对笑歌说,“三娘子莫要怪罪,这小子说话一向没遮没拦的。我可不叫大老板,我姓郑,单名一个康。不过后来出来讨生活的时候,又蒙老大赐了“信义”二字。这十几年,随着年岁痴长,身边兄弟也就给面子称我一声义哥。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这样唤我。” 既然老大都这么发话了,笑歌也从不是扭捏之人,于是也爽快的叫了一声,“义哥。” 大老板似是对笑歌这样的脾性挺满意,他笑着点了点头,又夹了两块汤汁淋淋的肉送入口中,边嚼边随意的说着,“三娘子好本事啊,竟然可以连着六七回都说对我们金杏酒楼的开价。” “没有六七次那么多,其实我正经猜对的统共只有三次。” “哦?那怎地外界都盛传你说得准了六七回呢?” 笑歌坦诚道:“开头有两次是我拿钱贿赂了酒楼里的两个闲汉和街头打小人的王妈妈,请他们帮忙代为虚构吹捧。中间还有一两次是我故意说得模棱两可,惹旁人胡乱猜测。世人最喜欢传播奇闻异事了,再加上头先收了我钱的人推波助澜,自然以讹传讹,又成了加诸在我身上的光环了。” 大老板一笑,“你这小娘子倒也有些意思,那你倒说说看,为何要这般弄虚作假?” “因为我想引起义哥您的注意,我想让义哥您看到我许三的本事,请我来帮您做事。” 大老板一下乐了,一筷子菜都送到嘴边了又停住了,“这倒是新鲜。想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不好好待字闺中,学些女则女戒,刺绣厨艺什么的好寻个如意郎君,怎地倒想来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做些铜臭不堪的事?” 笑歌叹一口气,“义哥,您说的那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却用不到我许三身上。家里在乡下遭了灾,一家七口只得我一个靠讨饭逃到了益州城投靠阿姐。若非蒙阿姐收留,连两餐饱饭都无。那时我就发誓此生不能再让自己饿饭,那万蚁抓心的滋味实在太过难熬。所以别人嫌钱臭,我却觉得那味道再香不过了。没有钱,哪里能买来填肚的米面呢?至于嫁人,许三我既无父母可依,又无嫁妆可仗,就算习得一身女儿家的贤淑本事,也断断没有好人家的男儿会愿意明媒正娶的。既如此,我索性暂时断了这念头,好好为自己将来谋一副身家才是正经。”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剖白是笑歌早就准备好了的,大老板听了也似是颇有些动容,毕竟他后生时也曾是苦出身,那少年时吃不饱饭的苦楚,就算后来他吃遍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也难以弥补,不能忘怀。 大老板放下筷子,安慰笑歌一句,“你这小娘子小小年纪,恁的如此悲观,日子还长着呢,哪能就此断言没有好姻缘和好男儿在等着你呢?” 笑歌苦笑一声,低头应道,“您说的是,我省得了。” 然而她并没有把这柔弱之态维持多久,装可怜是后宅女人吸引男人的法宝,她却是要凭手中真本事来赚取钱财。 笑歌很快就抬首说道:“只是义哥,请您万万莫因为许三我只是一介女儿身就看低了我去,虽则在预测开价上,我是摆弄了几回小聪明,但剩下的那三次确确实实是我凭真本事看准了的。” “三娘子倒是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准的。” 第7章 笑歌端正身姿,正色道:“世间事说穿了,不过是多则贱,少则贵。铜钱与铁钱的比价亦不外如是。虽则因着国朝的铜钱禁令,川内的铜钱几乎是只出不进越来越少,而反观铁钱却越铸越多,令得铜钱益贵,铁钱益贱。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在某些时日里,铜钱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多出一些,平价一些。反之铁钱亦然。比如泰兴十六年,琼州监停铸铁钱一年,铁钱就贵了许多。又比如平日里,国朝放饷的时候,因着朝廷老爷们的俸禄全是铜钱,他们都会拿了来换成铁钱,这时铜钱价格就会平抑一些。所以,要判准开价,只要盯着什么时候市面上铁钱会多些,什么时候铜钱又会多些即可。” 这一番话说的都是寻常道理,大而空,大老板做这黑市铜铁钱兑换的生意十几年了,如何不清楚其中关节所在。 当下他不置可否,只一边大嚼一边示意笑歌继续。 笑歌又道,“许三第一次预判准确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节不过普通日子,无甚大事发生,所以金杏酒楼里的生意也颇为清淡。但有一日在绣坊里,我突然发现通判府里送过来较平日为多的活计。本来绣坊里的生意繁多,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事,但我却思量,眼前并非有什么节庆,通判家也没听说有什么喜事,为何突然做这么多绣工?当时我就上了心,特意去打探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来是朝廷新开了恩泽,赏了蜀地大小官员钱财。通判府的当家娘子最是个爱美的了,手头一宽裕就给绣坊多下了单子。这既然发了赏钱,市面上铜钱就会多,多者贱,贱则价平。只不过因着当时不是平日里一贯发放俸禄的日子,所以许多炒卖客都未来得及知晓,许三我才钻了个空子说准了。”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就要简单得多了,每年这个时节陈麻子商队都会入川,他们家是益州城里铜钱供应的大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是以每到这时节铁钱或多或少都会开涨。” 大老板奇道:“既然你也认为陈麻子商队来了铁钱会涨,铜钱会跌,他们前日就陆续到了,而且这次的队伍还较上年庞大。为何你却反而预测今日开价铜钱大涨呢?” “因为我特意去驿站数了他们的马驴数量,又去草料店加以印证。这铜钱重,用人力长途背运不划算,得用牲口驮运,可这次陈麻子商队来的人虽多,马驴却比上年少,这说明他们带的其他正经货物比铜钱多。铜钱数肯定没有大家之前想象中那样多。既然预期落空,那么今日开价铜钱必涨。” “你说得这些都很不错,难得年轻人能想得到,又这般下功夫。”到这里大老板才点了点头,赞许道。 不过很快他话锋一转,手中银筷一放,胖胖的身躯陡然向前倾了倾,气势煞是逼人,“只是这些人的铜钱大多是直接卖到我手上的,我们金杏下面也耳目众多,有什么消息我一定比你先知道。所以你那预测开价的本事到我手头却也无甚大用,因为每日里的价格就是我定的!三娘子你说也是不是?” “当然不是,我有用,很有用!今日我一无所有就能做到这田地,若是能借助义哥您手中的人力物力难道不能做得更多更好?我能帮您比以前多赚数倍!我能帮您在三年之内,碾压同熙楼、对红门,让他们破产关门,让金杏垄断整个益州,乃至全川的铜钱黑市!” 这番话说得没有一点犹豫,霸气十足,颇有兵戈铮铮之声。饶是大老板见惯江湖上各式人物,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见到一个小娘子发出这般豪气干云之语。 义哥不得不承认,一时间他也被感染了两分。 其实听这许三娘子一路解说下来,他也觉得她确是有几分能耐的,只是这最后几句却难免还是犯了年轻人常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同熙楼与对红门都已经在益州开立十数年了,都是老资格的兑换铺了,金杏与他们竞争缠斗多年,虽然近几年略占上风,但要说把他们全灭了,何况仅仅是在三年之内,这也未免太过夸张。 可罢了,谁不曾年轻过呢?他后生时亦曾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明日提刀上马就能横扫万军。 义哥笑言,“小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是好的,只是话却没必要说得太满。” 笑歌也不与他争辩,反正这话七分认真,三分夸大,权作震慑大老板之用。她早想好了,不发诡奇之语,怎么能令大老板印象深刻呢? 她当下只问,“义哥,我已说了这许多,想必您心中早有决断,不知是否能给我许三一个机会,效力于您?” “小娘子真是个直肠子急性子的人。哈哈哈,”大老板招牌似的哈哈大笑又再次出现,“不过义哥我亦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好,阿诚,一阵你让账房拿两百贯铁钱给许三娘子,就当做她进得我金杏门来成为我们兄弟的见面礼。哟,不对,许三娘子是女子,不是兄弟,应是兄妹,对,兄妹!三娘子,万望你笑纳。” 笑歌听罢,简直要乐得飞起来,终于,快半年了,她在这古代总算走出了第一步了!终于傍上了大金主,有机会大展拳脚了! 这可比当年她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时要开心太多太多了。 她极力克制内心的激动,尽量有礼有节的向大老板道了谢,“许三感谢义哥知遇之恩,以后定当肝脑涂地,尽心回报!” 然而和蔼可亲的义哥只挥了挥他的胖手,说,“好啦好啦,这些虚文我都听多了,不用再多你一个了。”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是了,这一早上都是我在问你,三娘子可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笑歌侧着头想了想,还真有,她问出早前心中一直的疑问,“义哥,您为何非要等到我算准了六七回之后才来找我呢?是因为我表现还不够突出,还是顾忌我是女儿身?或者,是故意吊着我,想措措我的锐气?” 义哥听了,哈哈大笑,“小娘子你想多啦,实在只是因为我上月有些杂事去了外地处理,前几日方才回返益州。头先我说久仰大名可不是客套话,在路上我就听闻我不在的日子里金杏楼里竟出了个了不得的活神仙,铁口直断,回回不落空,所以你看,这不,一回来不就先把你请上来了吗?” 笑歌恍然大悟,真是人力计算再过精妙都很难算无遗策,她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原因竟是这般简单,仅仅是因为这大老板不在益州,她最想要的观众根本就没有看到她的表演,所以才一直空等待。 等等,那今日早间呢?笑歌忽然又想到,于是再问:“可今晨大老板你为何仍是让我在楼下等待良久,最后都到我走出酒楼,才叫小冬哥半途中把我追回呢?” 义哥抚掌大笑,“哈哈,那是因为我早上睡过头了。” 这更是笑歌再也想象不到的答案,顿时头上三根黑线都出来了。 世间事有时就是常以如此荒诞不经的面目出来玩弄聪明人,谁叫他们想太多呢?聪明反被聪明误是也。 不过至此,这一场“面试”也算是圆满成功。 ** 等笑歌欢欢喜喜的领着她的两百贯“入职花红”走后,“面试官”义哥和他的“助理”开始讨论起这位“新入职的员工”。 “阿诚,这许三娘子你怎么看?” “长得还可以,就是那面皮子黑了点,还有太干瘦了,估计抱起来也硌人。” 义哥一拍桌子,环着一圈一圈肥肉的脖子一拧,“我是问你这个吗?” 大老板发威,阿诚也不害怕,因为知道他只是做做样子。阿诚不以为意的撇嘴一笑,然后言简意赅的正经下了个结论:“精明!这婆娘真他妈精明!” “不错,正是个难得精明的人。不过这娘子精明在面上。这种人不怕,怕就怕精明在心里那种。” 义哥点头下完结论,又顺着阿诚的话说,“说起来是黑了点。” “对吧?老子就说吧,还是要像小翠那种才好,那一身跟豆腐似的,又白又嫩。” “你们这些后生仔,没经验了不是吧?黑也有好的,想我以前有个婆娘,虽然是黑,但那皮子滑溜得啊,没话说。光白又有屁用啊,吹了灯你能看见几多,滑才是要紧的。” “反正老子就喜欢白的,白日里看起起来也欢喜。” “榆木脑袋!”义哥骂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同这小子讨论了半天妇人?完全被带偏了嘛。 他收敛一点坐好,为今日的“招聘”工作做了一个总结陈词,“想义哥我混道上这么多年,后院婆娘收得多了,前台倒还真没收过女将。不过也无所谓了,金杏楼养她一个干巴巴的小娘子也花不了几个钱,这娘子口气倒是大,先留着看看能翻出点什么新鲜花样吧。” 第8章 虽然笑歌被定义为“精明,真他妈精明的婆娘”,但任她再机智,也同样想象不到在她离开之后,义哥和阿诚又就她以及广大妇女同胞的皮肤色泽和光滑度展开了热烈讨论。 这说明再聪明的女人也只是女人,她永远意识不到男人在视觉动物和感官动物这条路上走得有多远。 义哥的手下小弟做事很负责,在支取了两百贯铁钱给笑歌之后,还很贴心的给她安排了两辆马车,因为两百贯小铁钱实在太重了,一辆车根本没办法把她连人带钱护送回去。 到了许家之后,两个赶车小弟又很周到的帮忙把钱搬到屋里,笑歌看着堆满半个屋子的一口袋一口袋的铁钱,心中的满足感实在爆棚。怪不得在现代时有贪官不把钱存银行,而是把一摞摞的现金放在家中,到这刻笑歌算是深刻的体会到了那个贪官的感受了。钱这种东西,如果只是账面上的数字变动的话,多一个零少一个零带来的爽度都有限,非得要这样赤|裸|裸,沉甸甸的全堆在面前,才能叫人大呼过瘾。 既然屋子有了这么多钱,笑歌回到这古代之后,也终于可以第一次大大方方,毫不心疼的赏了两个小弟一贯铁钱。 等他们走了之后,又暴发户似的直接分了一百贯铁钱给阿姐许月知。 许月知一边毫不犹豫的收了钱,一边又毫不留情的骂她太挥霍,“你看你,这才刚赚了多少钱啊?不过两百贯,就把你欢喜成什么样了,真是狗脑壳盛不了二两肉。还有,不是我说你,你以为你老子是知州还是通判啊?有这样打赏赶车小弟的么?一贯?!你是中了女状元还是封了诰命夫人了?也不说好好存起来买点田地,为以后打算打算,就这么手一漏就花出去了。真是气得我,哎,看不下去了!” 笑歌一把揽住许月知的肩膀,她心情好,一点也不介意许月知的啰嗦,“阿姐,我这可比考上女状元还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展我所长了。” 许月知这时却从见钱眼开中突然反应过来,忙忧心忡忡的问,“你这突然抱了这么多钱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只顾着和看钱数钱了,都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是你在绣坊立了什么大功吗?” 笑歌环视着她的铁钱,就好像一个国王巡视着他的领土,随口回答一句:“我在金杏酒楼大老板身边谋了个差事。” “什么?就是那做黑市买卖的金杏酒楼?” “没错。” 这一下却像似捅了马蜂窝,许月知勃然大怒:“前几日才说你不似阿爹,是有分寸之人,怎地今日你就这般不识好歹?!你也是吃过苦的人,好不容易才有点安生日子可过,怎么竟然会放着好好的正经营生不干,却偏往那捞偏门的地方钻?” 笑歌听了,忙收起脸上的笑容,知道今日是不能再像前几日那样玩笑敷衍过去。 她对着许月知正色道:“阿姐,正因为我吃过苦,吃了许多我从前万万想不到的苦,所以才更要去金杏楼。我只是想要赚钱,只有赚了钱,赚许多许多的钱才能再不吃苦。” 许月知一见笑歌的样子,竟有些像是为了赚钱快要走火入魔的样子,反而更慌张了:“要赚钱有许多法子,难道非得不走正道?” “那你说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弱女子能做什么才能赚到那许多钱呢?” “你那管账娘子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你识文断字,又通算术,就是许多大家小姐都比不上,映竹绣坊又不是小绣坊,管账娘子一个月可是有三十多贯的现钱收入,另有年终分红,四时例赏。你只要多干上几年,再置点田地收租,日后如何不是吃穿不愁呢?何苦这般心急呢?再者,你也知道当日你能当上这管账娘子有多不容易,为何还不知道珍惜呢?” “我知道,若不是绣坊股东们闹不和,若不是阿姐从中担保,就算我有再大的本事,也入不了绣坊的。可是阿姐,不是我想辜负你的苦心,也不是我不识好歹。而是,我向来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那样赚钱太慢了。由头至尾,我都没想过会在一个绣坊里长久的做一个普通的管账娘子。” 许月知正待劝说,笑歌摆手示意让她听自己说完,“阿姐你听我说,而且就算我愿意这样安心认命,也未必能如愿。绣坊里人多事杂,王大娘和李夫人都想争这头一把交椅,管账这么重要的位置,他们必然不会放心坐的是对方的人,我就是他们斗法的磨心。短时间内或许我还能左右逢源、应付一二,可长此以往,说不得会惹什么祸事上身呢。你看之前王大娘的人,现在不正被李夫人整到衙门里去了吗?” 笑歌说的这些许月知又如何不知,可绣坊再危险能危险得到哪里去?被李夫人整到衙门里去的那妇人还不是因为自己贪心,昧了绣坊的大笔公款,这才被人抓住把柄。只要笑歌行得正,坐得端,她们只管自己斗她们的去,又能奈笑歌何? 她握着笑歌的手,语重心长的说:“小妹,你既叫我一声阿姐,我就算认了你这个小妹。当初,你饿得半死跑进门来装神弄鬼,我也予了你一碗饭吃,后来还收留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一则,是看你这般年轻却在外流浪,让我想起我那小时候被拐子拐走的可怜小妹,若是她还活着,就正是你这般大小;二则,是因为你虽然浑身上下又脏又破,但进退有度,谈吐不俗。我当时就认准你非凡品,所以才兴起了帮你之心。” 笑歌想起那日与许月知初见的场景,在这古代,如果说她有什么要感谢的人的话,第一个就是许月知。在她敲开许家大门之前,其实她已经存了卖身为奴的心思了,比起填饱肚子来说,自由实在是太奢侈的一件事。她当时想,若是在这家都骗不到一口饭吃的话,她就放弃,就去把自己卖掉。她骗许月知说自己云游四方路过许家,与她有缘就想帮她算算前程姻缘。 她以为她的演技很好,骗倒了许月知,骗到了久违的一碗饱饭。可后来她才知道,其实许月知一眼就看出她的小伎俩,但还是好心的收留了她。 许月知今年二十一岁,在现代的话,这年纪的女生最多不过是笑歌办公室里新进的大学实习生,笑歌指挥她们去买下午茶倒咖啡跑腿毫不手软,根本没把这些小不点放在眼里过。可是在古代,许月知不比现在十六七岁的笑歌大多少,只是一饭之恩堪比救命,笑歌心甘情愿的叫她一声阿姐。 也所以,笑歌一有点钱,就立马分了一半给许月知。 她在这古代无亲无故,许月知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实在不想阿姐担心难过。 平日里许月知向来泼辣不好惹,说话常常跟吐火似的,几曾见过她这样晓之以情?而现在这都讲到她们初见的场景了,那问题真是有点严重了。 笑歌忙说:“阿姐,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许月知却打断了她,“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你记恩,而是想说,我把你当亲生小妹一样看,所以才同你说这些。你是聪明人,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怕你太过急功近利,被一个‘赌’字害了。不说阿爹,就说隔壁街的张举人,难道不是聪明人吗?可我听闻他为了去金杏楼翻本,把老宅都压给了高利贷的。不知若是这次又输了,他又将如何自处?这就是为了赌那铜铁钱,连功名都不顾了。” 笑歌却不敢说,这张举人前几日就已经因为和她对着干,输得倾家荡产了。 她只得一再保证,“阿姐,你放心,我去金杏绝不会像阿爹和张举人那样。我从前,在现……,我是说在家乡学的就是这本事。我的意思不是赌博,而是……”笑歌有些语塞,只是这金融交易该如何解释给古人听呢,再说,赌博其实也是一种概率论的应用,真要算计起来,也不是不能长久赚钱的。当然,这话却不能说给许月知听的。 “而是,而是……”笑歌突然想到,“交换!对,交换。比如去茶园,去绣坊,纺织工场什么的打一份工,那就是一种交换,是用体力来换取金钱。而做生意,将甲地的特产运送到乙地贩卖,也同样是一种交换,这是跨越地理的交换。只是这世间的交换从来没有百分之百公平合理的,譬如同样是大米,在丰收的年份和歉收的年份,价格就一定相差很大,但其实这大米难道不是同样的大米吗?所以这交换,有时候是低估的交换,有时候却又是高估的交换。阿姐,我从前就学的是这本事,寻找这些低估与高估,从中谋取价差、利润。” 笑歌已经说得尽量浅显了,却也不知许月知能理解多少。 许月知有些迷茫的看着笑歌,笑歌也实在不知该再如何让一个古人明白金融。 她想了想,又说,“阿姐,我从来没同你说起过我的过去,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好像我从前学到的这些本事一样。阿姐,我家乡的种种与这里实在相差太大,所以,我只能请你相信我,我若要像阿爹或是张秀才那样烂赌,早八百年就去了,亦不会等到今日,对不对?” “小妹,不是我不相信你,你的过去你不想说,阿姐亦不会勉强你。只是即便你不赌,可你到底是一个女子,去到那男人扎堆的地方像什么话?” 笑歌见许月知口气松动,忙高兴的说,“我的好阿姐,我这样出身不明、没亲没靠、一穷二白、又黑又不漂亮的,还能嫁给什么好人家?不要管那些不值钱的名声了。我只想把我从前的本事发挥出来,赚够钱让我们、让阿姐你过上好日子。” “阿姐暂时还养得起你,哪需要你这样作践自己呢?”许月知听了却有些生气。 “不不不,阿姐,我去金杏不是作践自己,我是真的喜欢铜铁钱兑换的活计。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在我的家乡,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也许还没有完全的平等,但比大赵好许多。我们从来不觉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工作是一件丢脸的事。我的本事不比男人差,即使来到这里,我也不想相夫教子只靠男人。我想凭自己的一双手,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 许月知听了有些动容,也许是想起了这么多年来,她以一介女流之身撑起了一个家,多少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委屈难耐都只能在夜深人静处和泪吞下。 笑歌又诚恳的说,“阿姐,当初,我那样满口胡话的你都收留了我,因为你看到的不是我肮脏狼狈的表面,现在,也请你再往我的内心看一次,相信我,我绝不会乱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是放手一赌,我不是急功近利,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去赚取那些早晚会属于我的钱。” 许月知凝望笑歌半晌,随后终于说,“我是怕你吃苦、吃亏。罢了,你不似小龙,你一向很有主意,我管不了你。” 笑歌有些急了,“你不管我谁管我?当初你要是不管我,我说不定早就饿死街头了。” “不会的。”许月知摇摇头,“就算那日我不收留你,你也不会饿死的。有时候我在想,就算把你扔在深山老林,豺狼虎豹群里你也会活得好好的吧。” “阿姐……” “小妹,不要急,我不是责骂你,我只是想通了,如果一开始我就看准你非池中物,那么现在又怎么能指望管得住你呢?你去金杏吧,只一点,答应阿姐,万事小心,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要小心,那些做黑市生意的毕竟不是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 笑歌听得感动不已。其实她在现代时,因着父母离婚又都分别再婚重组家庭,基本没什么人管她,她从小独立,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做主。没想到今日这认来的阿姐,却切切实实为她着想。回到这古代,也许她到目前为止都还什么都没有,但至少已经收获了一份亲情。 她低下头来,想要掩饰泛红的眼角,“我知道了,我会的。” 场面一时有些沉默,片刻后,许月知先开口,“是了,小妹,这些钱你怎么打算的?就这样放在屋里吗?” 笑歌收拾心情,“还是交给阿姐你替我保管吧。” 许月知也不客气,“嗯,也好,你们啊,花钱都太大手大脚。” 笑歌见气氛缓和,有心想逗逗许月知,“那阿姐,你说这些钱要不要放到柜坊里去存着呢?” 小气的许月知果然上钩了,“什么?你这败家娘子,柜坊里存一贯钱可要收三十文呢!你是有多少钱去便宜外人?不行,一阵小龙回来了,让小龙搬去我床下一些,地窖一些……” 听许月知骂她败家娘子,笑歌心下竟阵阵温暖。 有时候,有人骂,也是一种幸福。 第9章 许家三娘子笑歌要到半个月后才能正式去金杏酒楼上工,因着映竹绣坊的工作也不是说丢就能丢的,总要办好交接事宜,等下任管账娘子来接任。 就这效率都还算是神速了,多亏了绣坊里两大股东闹矛盾,早就想把笑歌踢下去换上自己的人,所以双方都一早有了后备人选。不然,一时之间,要去找一个能写会算的女子,实在太不容易。 不要小看“能写会算”这个简单要求,在现代社会,九年义务教育下,这是小学生都会的事,算不得什么本事。可在这文盲率非常高的古代来说就比现代的大学生还金贵了。要知道就是《红楼梦》里面,王熙凤都还不认字,何况这时代的大部分平民百姓呢? 识字、会算术的女子多半是家境良好的,才能受到教育,可这样好人家的女儿又有几个会出来抛头露面呢?所以,这一个在现代来说什么也不算,甚至都不能说是技能的技能,在古代倒成了高素质的体现了。 金杏酒楼上工的第一天,笑歌其实是非常兴奋的,仿佛有一种回到当年按下回车,发出第一单股票买卖的感觉,肾上腺素飙升。 她想,她是天生适合金融的,就是在这貌似一切都不可能的落后的古代,她也想方设法的回到了这个近似的老本行。 一大早,笑歌就到了金杏酒楼候着。等热热闹闹的开价完之后,由小冬哥领着她在酒楼后巷七拐八拐的,走了有小半刻钟,然后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两进院子前面。 门口什么标识也无,笑歌还有些担心,明日自己一个人来的话,是不是能顺利找到。她有一点轻微的路痴。 之前看金杏酒楼打开门做生意,开价什么的搞得好像“综艺节目”,几乎是半公开的了,想不到这“核心”部门却搞得如此神秘。 不仅小院位置僻静,就连小冬哥敲门的时候,都还用了一点颇为繁复的手法——三短两长。 敲完之后,院子里传来守卫的声音,“谁啊?来看花的么?” 小冬哥朗声道:“开花了还得了,就是来送两斤新碾的茶。” 如此这般之后,门才被打开,放了两人入内。 笑歌觉得新奇,小冬哥最会察言观色,笑着给她解释道:“这开门的手法是有讲究的。敲三短两长是因为平日里人们常说就怕有个三长两短,这三长两短就是个死路的意思,我们捞偏门的,忌讳多些,就反其道而行之,敲个三短两长。这就是行生路,避死路,取个吉利的意思。另一则暗语对答是每月要换的,今月这两句是也是图个吉利。开花就是见血的意思,我们这行虽是难免要有些许打打杀杀,但那也不过是万不得已的事,谁也不乐意是吧?所以,这花能不开就不开,而茶就不一样了,烹茶得要滚水,茶汤越沸腾越好,这就是说咱家的生意啊,是越来越旺。” 笑歌听得津津有味,说话间两人跨过第一进院子,直接去了最里面的一间厢房。 进门之前,小冬哥停在门口,先小声提醒了一下笑歌,“许三娘子,这还有一事小冬得先禀明一下娘子,里面的这位,脾气有些……总之,万望娘子多担待忍耐几分。” 笑歌有些懵懂的点了点头。 入得门内,却见里面正襟危坐了一个老头,留一把银白的胡须,年轻的时候也许还有点美髯公的意思,可惜因为年纪大了,须发皆落,稀稀拉拉的,看起来倒像似被拔了毛的山羊。 他见了小冬与笑歌也没有什么反应,仍是高坐明镜台,动也不动。 小冬哥倒是很是恭谨的行了个大礼,“邱老爷子,后辈小冬给您问好了。” 邱老爷子这姿态也是摆得高,就略略点一点头。 不用小冬哥提醒,见他的表现,笑歌也知道这位看来是重量级人物,应该就是金杏酒楼的军师级、元老级人物,是她未来一段时间的顶头上司。 她也忙不迭的躬身行礼问好。 然而这次那邱老爷子却连头都舍不得动一下了,连眼睛都半睁不睁的,坐在那里,远远望去,像是一个风干坐化了的“僵尸”。 行完礼,小冬哥也不急着介绍笑歌,先双手奉上了张纸给邱老爷子,“老爷子,这是义哥吩咐我带来孝敬您的,还是老规矩,存在乾丰柜坊了。” 邱老爷子点了点头,随手接过放在一旁,而后总算说出了笑歌入得门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大老板有心了。” 小冬哥这才指了指笑歌,“义哥还吩咐我带了一个娘子过来,这是许三娘子。” 邱老爷子看都不看笑歌一眼,鄙夷的说:“这种生钱之所,怎地带个妇人来,阴阳冲撞,不吉利。” “邱老爷子不用担心,这不打紧的,义哥专门找人看过了,这娘子八字生得奇,虽是女子,但正好合了我们金杏酒楼的运数。义哥也是为了您老着想,想着您老为金杏楼尽力尽力,太过劳累,送一个帮手来,为您分分忧,打打下手。” 邱老爷子不屑的嗤笑一声,“大老板也真是异想天开,这女子在后院洒扫持家,传宗接代也就是了,难道还真能帮我手不成?” 小冬哥忙说,“这许三娘子不比寻常女子,通文墨,会算术,之前她在酒楼,接连说准了六七次我们的开价。义哥也考问过,说是确是有两分才学的。” “我听说过,不过是运气凑巧罢了。” 小冬哥还待要说话,邱老爷子却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罢了,我省得大老板惜老的心意,你不用说了,这妇人暂时留下吧,只是若真是冲撞了酒楼的风水,我可就只有拂了大老板的好心了。” 小冬哥听罢,这才松一口气,这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大半了。 两人说话间,笑歌一直垂首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她心里直嘀咕,想不到这上班第一天,就遭到了“职场性别歧视”。 当然,这也不能怪那老头,是她心理准备不充分,这几个月来,她在绣坊上工接触的全是女人,所以还没什么感觉。在金杏酒楼的一系列谋划,虽然等待时间长点,但也还算顺利,众人大多当她神仙一般捧着。而大老板本身又是个传奇人物,算是这时代非常了不起、不拘一格的人了。可她的思维定式还在现代,当时还不觉得这样的不拘一格有多么难得,甚至是惊世骇俗的,反而心下默认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这老头的反应大概才是这时代正常男人的反应吧? 不过她想,没关系,她有本事,她有比这个时代先进一千年的金融知识与经验,还有她的天分与头脑,她相信,只要给她时间,就一定可以震服这些傲慢又迷信的古代同行。 所以,当下,邱老爷子终于松口之后,笑歌一点恼意也无,也跟着小冬哥恭敬的对他行礼道谢。 邱老爷子吩咐小冬哥,“你带这娘子去外间找陈老虎,让他暂时安排一下。” 小冬哥应了喏,带着笑歌一同退出房间。 出了房门,小冬哥有些抱歉的说,“小冬维护不力,害许三娘子受委屈了。” 笑歌不以为意的笑笑,“小冬哥哪里的话,许三今日多谢小冬哥您在老爷子面前为我说好话还来不及呢。” “邱老爷子是金杏酒楼的元老,义哥常说他是咱们金杏楼的镇楼之宝,脾气虽则有点……嗯,但本事大着呢。还望三娘子莫要与他怄气,也不辜负义哥的一番苦心安排。” “小冬哥,我省得的,许三一定不会让义哥为难的,会好好做事,报答义哥的知遇之恩。” 两人又再客气两句,小冬便带着笑歌去外面那一进院子找陈老虎。 过了邱老爷子那一关,后面的这些“小老虎小猫”什么的就简单许多了,他们多少还要给小冬哥两分薄面,当着小冬的面,都没有给笑歌难堪。 只是到底笑歌是一个女子,陈老虎单独给笑歌安排了一个偏僻的房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没有给笑歌介绍整个院落里做事的一班同事,也没有分配给笑歌任何工作,甚至连大致说下这些人在金杏酒楼到底是做什么的,谁谁谁负责什么,平日里是如何运转的,上下又是如何分工合作的。 只是分配了一个偏僻的小房间给笑歌之后就走了。 小冬也有些无奈,劝慰道:“许三娘子,万事开头难,三娘子不要气馁,慢慢来。” 笑歌倒没有灰心丧气,即使在现代,她做交易员的时候,整个行业也基本都是男人的天下,少有女子。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她难免也受到了歧视,不过是没有这么明显罢了。 她始终坚信一点,只要她能帮大老板义哥赚到超额的金钱,那么这些绊脚石一般的小喽啰实在是不值一提。 实力才是硬通货。 这也是她的骄傲。 第10章 不管这个开头是愉快还是不愉快,顺利还是不顺利,总算也是个开头。有了开头,就会有后来。 笑歌送走小冬哥,回到分配给她的僻静小房间,她想,至少,她现在在金杏楼也有自己的“办公室”了。 她细细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简简单单一桌一椅一柜,虽然小巧,但干净整洁。窗边还有一棵梅花树,想来到了隆冬,挤满一树芬芳,香气袭人,定然赏心悦目。就是现在,虽然无花无香,只得空空几枝桠,但透过窗棂,映入斜斜疏影,亦是古意盎然。笑歌想到这里,突然笑了,什么古意盎然,她现在不就正在古代吗? 总之,抛开其他不说,这房间的景色环境还是好的。 笑歌坐下来,开始细细思考这一上午的种种。 看这房间的情况明显是提前收拾好了的,这意味着,今天她来这小院上工,这些人,包括邱老爷子,并非不知情。不然不会提前让人备下这样一个房间。 而且按常理来说,大老板要空降一个新人过来,也绝对不会不提前打招呼。 所以这些人对笑歌的到来是有准备的,并且知道是确定的、无法改变的事。 但看今日这邱老爷子的样子,却仍是一副拿乔的姿态,仿佛是小冬哥求他,才勉勉强强答应留下笑歌。其他人亦是爱理不理的,直接把笑歌冷处理在一旁了。这说明他们都非常不欢迎笑歌,并且,故意做得很明显,好让小冬哥把这不欢迎的信息传递回给大老板义哥。 这是对大老板消极的抵抗,也是对笑歌的下马威。 而大老板只派了小冬哥态度谦卑的把笑歌送过来,这意味着,大老板义哥不会是她许笑歌的坚强后盾,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笑歌自己争取。 看来,前路阻力重重啊,也许比她想象中还棘手。 笑歌手中拿着一只毛笔转来转去,皱着眉又继续分析,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先不管那些上司与同僚,且让她从头梳理,看看能不能避开他们,挖不走山,难道还不能避着走吗? 笑歌在金杏酒楼的目标是帮大老板赚大钱,挤垮对手。 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她需要做两点: 第一、利用自己的现代金融知识,优化改革金杏酒楼的运行架构,使之更成熟有效率; 第二、利用大老板手上的信息和资金优势,坐一把大庄。 但要完成这两点,她需要了解金杏酒楼现有的具体收支状况,每月各项收入占比多少,后台又是如何相互配合运作,对手同熙楼、对红门的情况,铜钱如何收买存储,是否和柜坊有所合作……等等等等方方面面,她需要获取的信息太多了。 而这些信息,都掌握在她的同僚和上司手中。 所以,答案出来了。 不能,她不能够绕过外面那些不欢迎她的男人们,即使勉强能,也非常麻烦。 笑歌一声叹息,看来她不能做独行剑客,第一选择还是要寻求他们的配合,融入这个集体。 她其实是一个很不擅长社交的人。在现代时,她选择操盘手做自己的职业时,其中一个考量因素就是不用和人打交道,不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当年进交易室的时候,就根本没理睬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反正拿数字说话,只要她负责的账户最后业绩突出,谁也欺负不了她去。 可现下在古代,她面对的敌意不知深了多少倍,却又不能像现代时绕过去。 没有办法,躲不过去,就只有主动出击,想办法改善关系。 笑歌既然打定主意,也就站起身来,走出自己这偏安一隅的小房间,往之前陈老虎的大房间走去。 那个房间里大概坐有六、七个人,就从那里开始吧。随便寻个由头,同他们搭话,至少要知道他们姓甚名谁,然后再做打算。 但她刚一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粗豪嗓音。 “……那婆娘也真他娘的不要脸……” 笑歌急忙止住脚步,敲门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又有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说道:“就是,也不知道义哥怎么想的,竟然放这么个黑不溜秋的货进来。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女的,来做大老爷们的事?” “窑子里是有说法的,越黑越骚,指不定这婆娘多淫|贱呢,睡了大老板不够,又想来睡遍兄弟们,哈哈哈……” “喂喂喂,这话过了哦,怎么说到义哥头上去了。” “呀,你瞧我这口没遮拦的,是我错了。” 这时又有一个年轻些的声音说道:“我听说这许三娘子也是有点能耐的,之前接连说准了好多次开价。” 话音刚落就被打断了,“扯吧,这婆娘能有这本事?会叫|床的婆娘我就见多了,会算开价的,一个也没有。” “是真的,我听好多人说起过。” “该不会是会妖术吧?” “有可能哦,王妈妈,就是开茶铺还打小人那个,就说她跟着什么仙人学了法术。” “哈哈哈,妖女啊,我最喜欢,来啊,看哥哥的金箍棒怎么收拾他……” 又是一阵下流的笑声。 笑歌完全听不下去了,立时转身走开。 金杏酒楼毕竟是黑道起家的,做的又是黑市买卖,其实她从大老板那里看见的那个什么阿诚应该就可以想象了。连大老板身边的人都这么粗俗,何况下面的这些。 哪怕这些男人识字,又会算术,从大老板那里领的钱应该也很丰厚,但也完全改变不了他们小混混的出身。难道真还有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秀才举人能过来做这些偏门不成? 笑歌悄无声息的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极力想把那些污言秽语赶出自己的耳朵。 她几成受过这样侮辱? 笑歌深吸几口气,对自己说,被他们骂几句又少不了一块肉,当初刚穿过来的时候,快饿死了才是最惨的,现在这些算什么?不怕。 小不忍则乱大谋,刚刚就当没听见,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 她又冷静了一会,估摸着那些人应该玩笑结束了,就又再次出发。 她给自己带上一个微笑的面具,是谁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有些讶异出声,“许三娘子?” 这声音像是之前帮忙说她还是有几分能耐的那个,应该算是刚刚笑歌偷听到的对她最友好的一个了。 她忙笑着说:“打扰诸位了,我那房间不知何故没有放墨,想问问几位哥哥,这平日里,笔墨纸砚若是用完了,该去何处领用?” 一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男人猥琐的一笑,“没有墨了?哈哈,三娘子自己身上这么多墨,随便舔舔,不就够用了吗?” 如果说头先那些恶心的话还是背着笑歌说的,那现在这当着笑歌的面,就直接打脸,实在是无礼至极!太过分了! 笑歌的手掌在袖子里蜷成一团,指甲差点嵌进肉里,心中实已气极。 就连陈老虎此时都有点看不惯出声了,轻轻斥责一声,把他支走,“老包!去,去刀子那边把昨日放水的账本拿过来对数。” 另一边,那白面书生也对着笑歌说:“许三娘子,这些杂物都是去东厢房李大叔那边领用的,领完画个押就可以了。” 笑歌感激的看一眼陈老虎与白面书生,正想多说几句,陈老虎却又先下逐客令了,“许三娘子没什么事就还是回自己房间吧,我们这里正忙着,不好招呼你,怕怠慢了娘子。” 这不冷不热的一句话,令笑歌感激的表情尴尬的停留在脸上,她心里仍不放弃,告诉自己,再试一次。 “陈大哥,许三识字,也略通算术,有什么我能帮你们的吗?抄写、对账,我都可以。” “不用了,不劳烦三娘子了。小猴,你送三娘子回去。” 努力再次失败,陈老虎直接就叫白面书生小猴把笑歌“押送”回去。 笑歌无法,只得暂时退了出来,小猴老老实实的跟在她身后。 不过穿过一个天井,没几步路就到了,把笑歌送到后,却见那小猴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门边,有些期期艾艾的说:“许三娘子……” 这算是这里第一个主动唤她名字的人,笑歌微笑回应:“你是小猴哥?” “许三娘子不要见外,同他们一样叫我小猴就是了。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三娘子的本事,你能看准那么多次开价,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很佩服你。” 老实说,这个时候能有人同她示好,实在是雪中送炭。尤其在经历过刚刚言语侮辱之后,笑歌觉得无比暖心。 “谢谢你,小猴哥。” 小猴又安慰道:“三娘子莫要难过,这些哥哥们只是嘴巴坏一点而已,我刚来的时候,他们也欺负我来着,可后来也都和我很要好了。你是女子,从来没有女子来这里做这些事的,他们一时不习惯也是有的。日子长了就好了。” 笑歌苦笑一声,“但愿如此吧,承你吉言。” 小猴见笑歌这般黯然,也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一阵冷场。 突然,小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高兴的说道:“不如三娘子做东请他们吃一顿酒吧?” 这一句有如醍醐灌顶,笑歌也突然醒悟,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中国人的事情不长期都在酒桌上解决的吗? 可她还没有高兴三秒钟,就又有些为难道,“只是我愿意请,他们却未必愿意来。” “不用担心,我可以去帮你请,只要我说动了老虎哥就没问题,他们都听老虎哥的。” 这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笑歌顿时展颜,再三的谢谢了这位小猴哥,正要再商定两句,这时陈老虎隔着天井大喊:“小猴,这是十里送长亭吗?还不快回来干活?” 小猴白面一红,似是有些难为情,急忙匆匆别了笑歌往回跑。 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用口型无声喊着,“交给我!” 第11章 虽然小猴说“交给他”,但其实笑歌并没有把改善关系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他身上。 不过她觉得请诸位同僚吃一顿酒这主意却很不错,她打算若是小猴不成,就请小冬哥出面帮忙约一下。 如果再不行就只有逐个击破,挨着去打听调查那些人的喜好、弱点了,投其所好,或是挟其所短,就不信不能一一收服。 但结果小猴却很令她惊喜。第二日笑歌一到小院,小猴就兴高采烈的过来找她,告诉她,他已经说服了陈老虎,大伙儿答应今日晚上同笑歌吃这台酒。 “不过,”小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他们说在蓉和楼吃。” 蓉和楼可以说是全益州城最有名最好的酒楼了,当然,也是最贵的。 但贵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让大家接纳她,那就值得。 笑歌当即表示没有问题。 傍晚时分,笑歌提前租了一辆车去蓉和楼订了一个包厢。之所以要租一个车,是因为吃这一顿酒恐怕要花几十贯,笑歌一个人搬不动那么多铁钱,只有靠车辆。 到了蓉和楼栅门前,自然有闲汉上来帮闲(服务),连车带钱帮笑歌寄存起来,都不用她自己出面。 这中间还有个小插曲,因着笑歌的钱都存在了阿姐许月知那里,突然一次性要动用这么多,许月知根本放心不下来,非得要陪着笑歌一路到了蓉和楼,眼睁睁看着车与钱都存好了才离去,就怕她拿去赌了。 书归正题,笑歌跟着闲汉穿过楼前欢门。只见这欢门上缚有各色彩灯花帜,精巧装饰,华光溢彩,锦绣非凡。又甚是高大显赫,足有两三层楼高,远远望之,灯火通明,彷如蓬莱仙山。 来了古代快半年了,这还是笑歌第一次来这种高级酒楼。 和蓉和楼比起来,金杏那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上得一楼,(其实这一楼就是现代所说的二楼,第一层不算,倒是和英语中的表达有异曲同工之妙。)闲汉领了笑歌入得一个包厢。 只见内里的装潢豪华程度与外面相比不遑多让,却不是那种暴发户似的雕梁画栋,而是于无声处烧钱。真的是烧钱。这时代平常人家都用油灯,而这包厢内全部都燃点的是蜡烛。油灯一晚至多不过花一两文铜钱,而蜡烛的价钱却是数倍于油灯。 墙上挂着的字画笑歌虽然看不出名堂,因为她对这时代的艺术家完全不熟,但墙角摆着的那几盆兰花却低调的显摆着。寻常兰花值不了几个钱,可这个季节还开花的就值钱了,必是一直放在暖房里供着的才有可能。 桌上摆着整套整套的白银杯盏,还未上菜就先亮瞎穷人的狗眼。 贵,果然是贵得有道理的。 不多时,小猴、陈老虎等人陆续来了。 大家坐定,这帮男人们倒是都不见外,一来就吆喝着上菜,上酒,上歌女。 笑歌自然想着要让大家尽兴,豪气的让上、上、上,捡最贵最好的上。 小猴在中间穿插着次第引见众人,这是老包,这是毛二,这是奎八…… 每介绍一个人,都起哄要笑歌喝酒,稍有拒绝推辞之色,就是不给面子,看不起我。 笑歌被一群男人围着灌酒,非常之反感。 小猴在一旁悄声劝解,“许三娘子不要介意,这些哥哥们多半都是粗人,不吃几碗酒是交不得朋友的。” 笑歌勉力忍耐,还好这时代的酒度数不高,不然在现代照这种喝法,一圈下来,她早就醉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笑歌的忍耐而往好的方面发展。 几碗浊酒下肚,男人们更加原形毕露。 笑歌想说点什么“以后大家就是同僚了,还望各位多多包涵”之类的,这也是她请这顿饭的最大目的。然而站起来说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她,划拳的划拳,逗弄歌女的逗弄歌女,喝酒的喝酒……全都当笑歌说的话是耳边风。 可当笑歌尴尬的坐下时,又马上有人端着杯子过来语气轻浮的要灌她喝酒。 到此时,笑歌已经觉得这顿饭有些不对了,似乎她只是一个买单的冤大头,一个被灌酒调戏的对象,而没有人愿意真正当一个同僚一样的接纳她。 然而接下来更糟糕。 老包说场面太冷清,直嚷着叫闲汉去欢楼下叫几个妓|女过来陪酒,于是众人纷纷淫|笑着附和。 笑歌想要出声阻止,然而小猴却一把拦住他,“三娘子,出来吃酒这是常见的事情,又不见得非要过夜,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哥哥们也就这点爱好,随他们吧。” 笑歌回头看了一眼小猴,他的眼神似乎还是同昨日一般带点羞怯的真诚,说出来的话似乎也全是为她着想,想拉拢两方关系。可笑歌却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她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即使她如何不在乎名声,即使是在男女地位更为平等,关系更为开放的现代,也不能说当着一个良家妇女的面叫一群小姐来陪酒吧?更何况这是在男女关系更为保守的古代。 这已经超出她容忍的底线。 这一餐饭看来,在她的同僚们眼中,大概只是把她当做了一个笑话来看吧。 很快,六七个莺莺燕燕就进来了,包厢里坐七八个人还算宽敞,可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就瞬间满满的都快要溢出来了,溢出娇滴滴的笑,溢出色眯眯的眼,溢出白花花的肉…… 笑歌觉得自己被夹杂在这群妓|女和嫖客中间,像一个被淹没的怪物。 她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酒醉色迷的糜烂景象,像看一出戏。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忍受这些? 因为她的天真还是愚蠢?还是她那不合时宜的野心? 这时毛二突然偏偏倒到的从门外撞进来,他大着舌头吼着,“你们猜我刚上茅房看见谁了?原来阿诚哥他们也在这里!” 陈老虎听了立马站起来,吆喝道:“走,去找阿诚吃一杯!干不翻他!上次在翡翠楼的账我还记着呢。” “哪个孙子说要干翻老子的?陈大虫,来,要吃就吃三杯!” 说着原本半开的门被人一脚踢得大开,正正是阿诚抱着酒壶闯进来了。 第12章 只见阿诚单手抱着酒坛,一手指着陈老虎,半眯着眼睛不屑的说道:“手下败将,还敢叫嚣。” 陈老虎也不逞强,嘿嘿一笑,“阿诚,以我一人之力是喝不翻你。可我今日是有帮手的。” “哈,帮手?毛二还是老包啊?别一个个跟婆娘似的,光说不动。老子口渴了,是男人就先干了这碗。” “阿诚,你、你也别太嚣张!” 毛二其实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阿诚懒得理他,径直走到桌边,一把抢过陈老虎的酒碗,就给满上了。 陈老虎知道这第一碗酒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也不含糊,端起来也就干了。 可银碗刚一回到桌面,阿诚马上又给倒满了。 陈老虎抗议道:“怎么就指着我一个人喝了呢?阿诚,你这专坑兄弟吗?” “谁刚才说要干翻我的?这么快就怂了!快,你吃多少,老子吃多少。”阿诚嬉笑着,只是不依。 “老子一早说了老子是有帮手的!光两个大老爷们吃干酒有什么意思?”说着陈老虎把挨在他身旁的那个妓|女扯了起来,“来,小宛,你快代表我敬这位阿诚哥哥一碗酒。” 那唤作小宛的妓|女扭扭咧咧的站起来,捧了酒碗到阿诚跟前,“阿诚哥,小宛不胜酒力,你可要怜惜小宛啊。” 这话一出,四周爆出阵阵哄笑,老包阴阳怪气的跟着学,“阿诚哥,老包我也不胜酒力,你也要怜惜我老包啊。” 于是房间里的笑声更大了。 阿诚一同小宛喝完,就单手抓着酒坛往老包走去,“你这老不羞的,等着,哥哥来怜惜你!” 谁知老包也推出旁边的妓|女,“快,莲儿,去同阿诚哥哥吃酒,没道理只疼爱小宛,不爱护我们莲儿啊。” 那莲儿只管“吃吃”的笑着,却不像小宛那样乖乖上前,偏要跑到一旁去,嘴里叫着,“哥哥救我。”也不知道叫哪位哥哥,救她什么。 反正无所谓,也没有人在意,不过是一场玩笑一场戏。 笑歌静静的在旁看得够了。 到了这个地步已然没有任何理由值得她留下来了。这些人来这里是取乐的,有没有她在,区别只在于是花他们自己的钱还是用笑歌这个冤大头的钱罢了。 他们利用她想与同僚友好相处的天真打算,想要狠狠的敲诈她一笔,还不愿意在这过程中给予她任何尊重。 笑歌一下子笑了,她傻到现在就够了,但没兴趣陪他们继续蠢下去。 她默默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沉浸在女人和酒当中的男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笑歌顺利的走到了门口。 然而恰恰就在这时,突然一个沉重的物体从她背后撞了过来,笑歌一下重心不稳,往前倾倒,眼看就要重重的摔在地上。却在刹那间,被那物什伸出手来一把揽住她的腰身。 原来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刚刚是这个男人在和妓|女的追逐打闹中不小心被绊倒了,正好撞到了笑歌身上。 只是笑歌虽然在摔倒的半途中被他伸手揽住腰肢,化解了几分往下的力道,然而到底是猝不及防,两人双双滚到在地,笑歌被那男人半压在身上。 突如其来的被人撞倒在地,笑歌疼得都有些睁不开眼,还没来得及推开身上的男人,那人却先轻佻的开口的了:“这个娘子好生面熟啊。你是跟哪个妈妈的啊?” 笑歌定睛一看,原来是阿诚。 周围此时已经哄笑连连了,老包还装着女声,贱贱的说:“阿诚哥哥,人家跟的是陈大虫陈妈妈。” 笑歌直气得发抖,恼羞成怒,扬手就是重重的一个耳光扇在阿诚脸上。这一巴掌打得狠了,似乎把积攒了一整晚的怒气都加诸在里面。 阿诚一下子被打得愣了,笑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蛮力,趁他一愣神间,一把推开了他,翻身起来什么也不管就闷着头往外冲去。 众人也像是被笑歌这一耳光给打傻了,没有人追出去,都围过来关心阿诚。 阿诚还有些发懵的坐在地上,也不理会众人,只是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了的问道:“这婆娘是黑……不,是许三娘子?” “正是那个婆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头先怎么一直没看到?” 魁八回答道:“那蠢婆娘一直都在啊,不过没人愿意搭理她就是了。那么黑不溜秋的一个谁看得见啊。她还妄想请我们吃一顿酒,我们就能接纳她,真是痴心妄想!” 毛二也愤愤不平的补充道:“就是,阿诚哥你评评理,我们小院里什么时候有过女人来捣乱?也不知道义哥怎么想的,也不怕脏了账本,坏了风水。” 阿诚觉得有些头痛的以手扶额,“等等,你们是说你们故意整她,敲她请你们吃酒?还当着人家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子的面叫了这么多陪酒娘子?” “是啊,谁叫她……” 毛二还没说完,老包突然急急插话:“不对,那婆娘跑了,今晚这酒钱谁付?” “对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小猴,你快去把她哄回来!” 其实不待陈老虎吩咐,老包话音刚落,小猴就冲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彩楼欢门下,正好看见取了马车将要离开的笑歌。 还好,还能赶得及,小猴心中暗暗庆幸。 “许三娘子,慢些走。”小猴高喊着追上来。 笑歌冷着一张脸,勉强说道:“小猴哥还有什么事?” “三娘子,头先阿诚哥之事不过是个意外,你莫要就此气走了。晚间你好不容易同大家相处融洽一些,如若就此离去,岂非前功尽弃?” “有劳小猴哥费心了,许三走了。”现如今笑歌再听见小猴这些状似站在她一方的好心言论,只觉好笑,这看似腼腆好心的一副老实面孔下,不知装了什么污浊心肝。她若再相信他,才真是蠢得无可救药。笑歌根本再懒得与他虚伪的废话。 说完她直接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就此离开。 小猴哪里肯就此放了笑歌走,这一顿酒连同那些陪酒娘子的花费着实不小,大伙儿怎么能偷鸡不成蚀把米,自掏腰包呢?更兼这敲诈笑歌的主意明面上可是他提的,现在这样无法收场,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最重要的还有阿诚哥那边,他又该如何交代? 小猴拦在马车前,“三娘子,我小猴费心费力为你张罗,你不说感恩,却说走就走,将我置于何处?一班同僚又将如何看我?”他这话说得有些急了,见笑歌板着脸怒意十足,又忙软下声来转圜几句,“其实也只老包一张嘴有些不好将息,其他人都没有拿娘子玩笑。阿诚哥也是义哥身边的红人,小猴为小娘子计,还是莫要得罪他为好。” 笑歌一概不理,只管催促车夫速速驾马,自己钻入车厢放下车帘。 小猴这才急了,心知笑歌这是铁了心的要走,当下也顾不得装腔,加之又吃了一晚的酒,情急之下掀开车帘一把抓住笑歌,露出本来面孔恶声恶气的说,“你这婆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快跟我回去!要走,也要把这账给结了,给阿诚哥斟酒道歉!” 笑歌手腕吃痛,厉声道,“放开我!” 小猴手上越发用力,想要把笑歌硬生生扯下车来,“放开你?没门,一早看你这婆娘不顺眼,乖乖跟我回去!” 男女体力相差太大,笑歌不防小猴竟然直接就上手了,挣扎着眼看就要摔下车去。 车夫眼见这说着说着怎的就动起手来了,也有些慌神,忙跳下车拉住小猴,“这位小哥,有话好好说,莫要动手。” 小猴暂时放开笑歌,全力挥手甩开车夫,越发嚣张,“老子是金杏楼义哥的人,今日就是在这里把这婆娘办了又怎样?滚开!” 笑歌看着小猴这撕破脸皮的泼皮无赖样,想着昨日他还面上一红的同她说“交给他”,人心难测可见一斑。 可此时却不是她大发感概的好时机,当下她的处境其实极为不妙。今日此地不仅有醉酒冲动的小猴,还有他后面那一干本来就看她不顺眼的猥琐男,她一个弱智女流若是真的被小猴拉扯下去,落在他们手中,却不一定只是出一笔钱就能善了的。更何况她还得罪了那个义哥身边的红人“阿诚”。如小猴所说,就算他们把她办了,她也根本无处伸冤。了不起谁出面娶了她做小妾,说不定都还觉得是便宜她了。 所以她必须尽快脱身。 这一番思量不过转瞬间,眼看小猴又向笑歌扑来,越到危急处笑歌反而越是冷静下来,只见她冷笑一声,从车上抓了一大把铁钱就往外一洒,高声道:“驾车的小哥,你帮我打了这人,这些钱就是你的了。” 一边喊着一边继续从车里的口袋里往外撒钱。 小猴听了怒气勃发,更加疯狂的想过来拉扯笑歌。 然而这欢门下早就坐着许多人,等待的闲汉,各式卖小菜小点心的,卖艺的,车夫……见有人吵闹本来就已经陆续围了过来看热闹,这下眼见那娘子还不住的在撒钱,更是一拥而上。 笑歌只管火上浇油,又从车上费力搬出一袋铁钱,用尽全力的举了起来,让围上来的所有人都看见。 她高声大喊着,“谁要把这人打了,我这一袋子钱都是他的了!” 还有什么能比金钱,近在眼前的金钱更令人疯狂的? 在场这些闲汉们,小商小贩们谁见了一整袋的钱不眼红? 不知是谁先打出的第一拳,然后很快又有人踢出了第二脚,混乱间乱拳四出,小猴根本反击不过来,三两下就只得抱头逃窜。 然而哪里跑得走,有人想赚那娘子手中的赏金,有人不过凑热闹不打白不打,有人趁乱想捡地上的铁钱,有人怕事赶快跑去通知管事的……一时间场面无比混乱,哀嚎与尖叫,哭喊与喝彩齐飞。 笑歌高高的站在马车上,身后是高耸的彩楼,夜里起风了,吹得楼上的彩旗翻飞,彩灯明灭闪烁,她一双清冷的眼睛亮若灿星,仿佛天女一般无情的直视着眼前的种种。这一刻,她干瘦的身躯竟有了无法言说的气势,连带那微黑的肌肤也在黑夜的衬照下似是泛出异样光彩。 阿诚赶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 第13章 翌日一早,笑歌径直奔向金杏酒楼,一等开价完就拦住小冬哥,“我要见大老板。” 小冬哥为难的说:“义哥还没来呢,许三娘子恐怕要多候片刻了。” 笑歌无法,只得谢过小冬,等在一旁,心下忐忑不安。 这大老板义哥是真的没来呢?还是不想见她呢?抑或是正在见其他人呢? 昨日之事如何善了,笑歌其实心中并没有底气。虽然昨夜她后来趁乱全身而退,但横竖是把小院里的那一干人等,包括义哥身边的那个阿诚都得罪完了。她还有渺茫希望能回得去小院,能继续呆在金杏酒楼,利用义哥一展所长吗?又或者做最坏的打算,大老板义哥会不会完全站在小院的那些下作男一旁,对她打击报复呢? 小冬哥为人细心妥帖,命人送上几碟精致茶点。笑歌之前急着想见大老板,不过是随意吃了两口果子充饥,腹中并不充盈。这时闻到食物香气,顿时食指大动。于是也就老实不客气的却之不恭了。反正是福是祸都躲不过去,无论如何,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应对。 再说,往好的方面想,小冬哥还愿意如此招呼她,说明事情多半不是去往了最坏的情况。 当下笑歌只管开怀畅吃,不到一刻钟,就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一桌的盘盏。 大老板义哥仍没有来。 笑歌又从怀中摸出几页叠好的纸笺,展开来细细读了一遍,看看是否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这是她昨晚回去后连夜写出来的,也是今日敢来见大老板的唯一依仗。 只是这依仗能有多大作用不好说,成与不成,她也不过是一搏。只要有一半胜算,就值得她落注。 若真是输了,她也不是没有退路。益州城里的铜铁钱黑市老大是金杏楼没错,但同熙楼与对红门也勉强能与之抗衡,尤其是同熙楼这个万年老二,一直明里暗里与金杏作对。多少得罪了金杏楼的人,都投靠向同熙楼,而同熙楼也乐于为那些人提供庇护。更何况笑歌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真才实学,她可以帮助金杏楼碾压同熙楼,反之,也可以帮手同熙楼打倒金杏楼,不过是以弱抗强,更费时费力一些罢了。 当然,她希望不会真走到那一步,毕竟,她不想在这古代的事业什么都还没开始,就先惹上强敌。 但你要问她后不后悔昨夜所为,她却也一点也不后悔,她只遗憾没敢在蓉和楼多呆一阵,亲眼看到小猴最后被打成了什么破烂模样。 笑歌又多等了快一个时辰,大老板才姗姗来迟。 小冬哥仍是把笑歌领到了上次与大老板见面的那间“春日游”包厢后,就默默的退下。 笑歌步入包厢,义哥面前的大圆桌上仍是如第一次见他那般摆满了吃食,什么鸡鸭鱼肉,羊腿大腰子的。如果大老板日日以这些当早饭的话,实在也太过油腻。怪不得他长那么胖。 义哥身旁还坐着阿诚,笑歌想,果不其然,是先听了心腹的汇报,再接见的她。她还未上台,就已先输了三分。 笑歌走过去先向大老板行了礼问安,大老板举着一根烧烤羊腿象征性的挥舞了两下,意思是不用了。 然而他并没有像上次见面那样笑呵呵的请笑歌落座,于是笑歌也只得杵圆桌前站着说话,“义哥,我……” 可刚说了三个字,大老板就又挥了挥他手中的羊腿示意,包着一口的羊肉,含糊不清的说:“等我吃完再说。” 笑歌捉摸不清大老板的态度,只好安静的垂手等在一旁。眼尾的余光瞟到一眼阿诚,却见他正肆无忌惮的盯着自己看,眉目里辨不清喜怒,似是审视玩味,虽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那不加掩饰的直视令笑歌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想要回瞪一眼,又碍于昨日已然结仇,今日又当着大老板的面,心中只能恨恨一句,暂且忍你一忍。 要等到大老板啃完整只羊腿,才捡了手边的毛巾一边擦去满手的油腻,一边懒洋洋的问道:“听说三娘子你昨夜在蓉和楼大出风头?用我的钱打了我的人?” 这一句一上来就不善,然而笑歌也不惊慌,能问她就是好的,至少给了她一个辩白的机会。 她回道,“收了义哥的钱,自然要帮义哥办事。而那些阻碍我帮义哥办事的人,难道不该打吗?” 这句话实在是大胆得有些近乎无礼了,只见大老板把手中的毛巾不轻不重的往桌上一扔,也不知是不是要发火,“小猴加入我们金杏楼五年,到小院里帮手也已经快两年了,而你不过去了小院两天,你有什么资格帮我教训手下?!” 最后四个字大老板说得特别慢,咬字咬得特别重。 笑歌松一口气,在她那样说话之后,大老板都没有大发雷霆,那事情就很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她心知,大老板所说的话是问题的重点,她纵有千般道理,但打狗看主人。小猴他们再不对,也是大老板的人。她可以找大老板主持公道,但却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先动手,哪怕仅仅是出于自卫。更何况不说男女之间拉拉扯扯本就难以说清,单说一边是这么多个多年的手下,另一边仅仅是小有赏识的新人,谁的话更值得信任呢?谁的话更需要信任呢?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笑歌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通过辩解或哀求来解决麻烦,而是昨晚一回家就连夜写就了那几页纸笺,这也几乎是她今日来这里的唯一筹码。 她从怀里拿出那几页精心准备的纸笺,双手奉上给大老板,言辞恳切的说道:“义哥,许三当然没有任何资格。实在是身为女子,有太多的迫不得已,否则亦绝不会出此下策。愧对义哥赏识,许三无脸再辩白,亦不奢求义哥谅解,但恳请义哥念着我一心想为金杏楼效力的份上,再给许三一次机会。” 大老板给了阿诚一个眼色,示意他把那纸笺拿过来。 薄薄几页纸,掂在手里毫无分量,大老板也先不看,只说,“对于昨夜之事,你还有何想说的?” “没有了,辜负了义哥的期望,伤了义哥的人,许三再怎么辩解也是没有道理的。惟愿义哥看了这几页纸笺之后,念着许三或许还有一点点作用,能再给许三一次机会,收留许三。余下的,许三听凭义哥惩罚。” 义哥听了不再问话,“好,你先回去。” “义哥,许三所书您不先过目一二吗?”笑歌到底有些沉不住气的担心地问,怕万一大老板收了不看。 “我自有分数。”义哥只不咸不淡的一句。 “那我什么时候……” “叫你回去,你就先回去。义哥处事一向公道,最后到底是人欠你,还是你欠人,等有了定论之后,义哥自然会派人寻你回来给你个处置。” 笑歌还欲再多说两句,却被之前一直在旁没有出声的阿诚打断了。 她抬头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这样插一句出来是什么意思。是怕她多说两句昨晚之事混淆了他们在义哥面前颠倒的黑白吗?可听他话里的意思却显然各打五十大板,比之前义哥的话还要偏向她?难道是为了在义哥面前装公正? 笑歌猜不透,阿诚却坦荡荡的看着她,令她生出自己在偷窥他的莫名其妙之感。 她匆匆收回目光,对义哥恭谨的行了礼,然后退出房去。 这一次,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大老板和老天的了。 又或许,还要看那阿诚的“枕边风”? 第14章 “你看上这个小娘子了?”笑歌一出门,大老板就戏谑的对着阿诚调侃。 “义哥你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都说我喜欢白的了。” “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没看上人家帮人家说话?” 阿诚不屑的翻一个白眼,“我统共就说了一句话,这也叫帮人说话?” “你怕她再多说就把我惹毛了,所以着急把人家赶走,还送顶高帽子给我戴,说什么我为人最公道,还耍小聪明说什么到底是人欠你还是你欠人没有定论,呵呵,想不知不觉就把你兄弟们出卖了?” “你这老头想太多,老子是看你为了装大哥,心里盯着人小娘子那边的那盘红烧肘子都快望眼欲穿了就不好意思站起来去端,那可是专门请蓉和楼大师傅给你现做的,放凉了还怎么吃?所以快点赶走她好把肘子端过来孝敬您!一心为你不领情就算了,你倒好,反倒编排起老子来了。” 阿诚一边说着,一边绕到圆桌的另一边,把那盆红烧肘子端过来,重重的搁在大老板面前。 义哥却不动筷子,只笑眯眯的继续逗弄阿诚,“我吃不到肘子心里就会不爽,不爽久了就会发飙,你看,你这还不是帮人家小娘子是什么?被说中了还炸毛,哼,还说什么喜欢白的。早同你说了,黑有黑的好。” “有毛好?!你再说,我可就再也不帮你打掩护了,回头就告诉小二娘说你答应了她斋戒一月,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已经偷吃了五六回肉了。” “你这小子!到底还讲不讲兄弟义气?” “你这老头!到底还吃不吃红烧肘子?” “吃、吃、吃。” 义哥一边吃着专门请蓉和楼大师傅烧的肘子,一边吩咐阿诚,“你把那许三娘子刚交上来的纸笺打开,看看都写了些什么玩意儿,念给我听。” 阿诚遵命打开折好的纸笺,才刚略略扫视一眼,就脱口而出一句脏话,“他娘的,这婆娘的字真难看。” “比你那鬼画符都难看?” “比我的都难看,不信回头你拿给小冬看。” 义哥撇撇嘴表示不信,继续伏案大嚼。 阿诚也懒得辩驳,径直开念,“许三顿首再拜,伏愿郑公万安。余早前所言三年内称雄川蜀实非妄言,金杏酒楼之事大有所为。今斗胆附策论如下……” 阿诚刚开始念的时候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也不怪他,实在是笑歌的字太丑,行为又半文不白的,太过别扭。说句不好听的,私塾里初初发蒙的稚子,但凡有些天分的都比她好。 但念着念着,阿诚却越念越认真,越念越悚然心惊。这个婆娘的精明程度,简直用骂一句脏话都不足以表达,恐怕非得要连连问候人家祖宗三代才够。 她明明才去小院两日,而且据他所知,陈老虎他们是一点都没有让她染指具体事务,甚至连话都没与她多说两句,但她却对整个金杏楼的收入分布起码说对了七成。而剩下的那三成更令人惊讶,是他们想都没想过的新奇赚钱法门。 若说她曾经在这一行干过,所以了解内|幕也就罢了,可义哥早就派人查了她的底细,虽则并非许家的所谓远房亲戚,但确实是无根无基的乞丐一个,起码在大慈寺一带流浪了一年之久,有多名乞儿连同庙里的和尚都可证明。否则义哥也不会放心她入小院。 以前也不是没有同熙楼之类的派过细作过来,但要派也无论如何不会派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过来,小院几曾有过女人入内?也没理由先放她去街头流浪个一年两年的。更何况,若是同熙楼得了这样的人才,又何苦如此浪费作践呢?阿诚看完纸笺上的内容,他甚至觉得只要许三想,她完全有能力帮助同熙楼打垮金杏。 义哥也听得惊讶不已,连眼前的红烧肘子都忘了夹了,“这许三到底是何来头?难道真有天才一说?还是那什么打小人的王妈妈说对了,是会什么妖术?” 阿诚难得一副正经模样的说道:“她不仅列出了金杏楼的四大收入支柱,铜铁钱兑换、吃炒卖客的钱、开庄赌博、高利贷,而且还大致分析出了四样收入的大致占比,开销几何,还有多少提升空间,若是依她所说,这些都只是在每日开价时观察推算所得,这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去把陈老虎他们找来再问问,确定她没有接触到任何账本吗?莫不是下面有人中了美人计吧?” “不用问了,若她真能接触到账本,又何苦听小猴撺掇,请那一帮孙子吃酒讨好他们?也不用闹到最后撒钱打人这么不可收拾了。再者,就算她能搞到账本,不过一两日光景,能看完吗?就算能,在如此仓促之间能厘清其中关节,也是奇才了。更别说还有那些奇思妙想,什么杠杆、标准化合约,简直闻所未闻,试问整个金杏楼,有谁能想出?” “这婆娘是有点妖。不怪她头先连为自己辩解两句都不愿意,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义哥也放下手中的银筷,点点头,“先前我还道她太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原先猜对了几次开价,有几分小聪明,就拿了三分颜色开染坊。如果不是你斜里莫名其妙插|进来一句,我说不定真就当场发飙了。这益州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我们金杏楼还差一个能写会算的小娘子么?若是她服软哭诉两句也就罢了,咱不与女子计较。可我给她机会说话口气都还那么大,真当那么多人叫我一声义哥是白叫了的么?” “看吧,老子就知道你刚面上虽然没什么,但一早想要发飙了,也就那蠢婆娘还敢在边上啰嗦。” 义哥又忍不住又打趣阿诚一句,“啧啧,还说没看上人家。” “老子是看不惯陈老虎、小猴他们。昨晚您是没看见,他们是有点过了,若不是许三娘子胆色过人,落在那帮孙子手上,指不定要吃多大的亏。真要出什么事了,丢的还不是义哥你的脸?” “那又怎样?不怕兄弟丢我脸,怕就怕他们丢我脸我还护不住!” “那是,益州城里,谁不叫您一声大老板。”阿诚夸张的躬身行一个大礼,一口一个大老板的,“大老板,那现如今,这事您有何示下呢?” “你小子别同我耍嘴皮子,说正经的。”大老板轻斥阿诚一声,沉吟片刻,而后说道:“如今单单凭这份策论,我就不能轻易把她放走。这小娘子若是用好了,怕是比邱老爷子还能生财。只是……” 阿诚了然,大老板是在想怎么给小猴他们一个说法,“义哥,当年邱老爷子犯了那么大的事,您都帮他揽下了,难道现在一个小娘子您还包庇不得吗?” “那怎么能一样,邱老爷子当年是对外,这许三娘子是打了自己人。” “自己人的事,关上门义哥您怎么处理,谁还敢说个不字?重要的是,许三娘子这种人,义哥还要不要她做自己人?如若不要,又要不要派人解决了她?免得便宜外人。” 义哥又何尝不知阿诚所说,只是心中冒火,只见他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小院里那几个泼皮王八蛋,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酒玩女人给老子惹事,见识还没个婆娘大!这婆娘也是的,仗着有几分本事,半点不让人!” 然而大老板毕竟是大老板,他这么多年来纵横益州,做事一向果决,当下骂完就算:“也罢,就趁机会整饬整饬下面的人,邱老爷子老了,也不能让他一家独大。阿诚,再找人细细勘察一番这许三娘子,没有问题的话就命小院里的人全力配合她,要看账本就给她看,要用人就听她使唤。告诉邱老爷子,这人是我派下去的;告诉许三,我要看到钱,半年内,我要看到成倍的钱!他娘的,这许三最好不要光会说,不会干,要不老子会让她知道,义哥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叫!” 第15章 笑歌回到家,不过才晌午时分,左右无事,她索性去找阿姐许月知闲聊。 许月知正在屋内刺绣。 这不仅是她的“工作”,更是她,乃至许家赖以为生的活计。 虽则许月知只是一个人单干,但她的手艺很是精湛,绝不是什么大路货。用现代的话来说,甚至可以算作是益州城里的“高定”。寻常人家轻易是消费不起的,大多是达官贵人捧了大把钱财来下定。 笑歌悄悄走进许月知的“工作室”,此时她正在绣一幅山水,是城西“探花府”的“订单”。笑歌知道探花府的活计最是难绣,要求还特别高。平常富贵太太们大多绣些花草鸟兽的吉祥图案,大众货色,熟能生巧。可探花府这种祖上出过一个探花,一个三甲进士的老牌书香门第就不一样了,动不动就送个什么泼墨山水过来,上面还题点文绉绉的诗词。这笔墨的浓淡枯实最难绣了,又只黑白灰三色变换,笑歌自己不懂刺绣,可光看着许月知熬心熬力就觉得疲累不堪了。从前在现代时看《红楼梦》晴雯补裘那段还没什么感觉,后来见许月知日日埋首于绸缎间,一针一线慢慢秀出那些栩栩如生的图案,才惊觉绣工不易。 “小妹今日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许月知听见声响,没有停下手中动作,头也不抬的问道。 因着从小父母离异,笑歌一路自己住校读书,万事都习惯独立,所以从在现代起就不习惯向任何人倒苦水。昨夜之事、金杏酒楼的种种,她自然也是不愿意告诉许月知的,何苦凭白令旁人担心? “今日事少,早早做完就早早回来了呗。”她搬一个凳子坐在许月知对面,随意笑笑敷衍,转移话题,“阿姐,这幅绣品我都见你绣了半月了,何时才能绣完呢?” 许月知直起身来略略转动了下酸痛的颈项,“总还要一个多月吧。旁的还好,就是这山脊云雾处所用之绣线最为精细,就是刘记针线庄的上品也不够,还得自己再分作几股,是以拖慢了些时日。” “探花府最是麻烦了,我见阿姐也不愁生意,何苦接这费心费力的活儿?” “一分心力一分钱,谁叫人家探花府出得起价呢?” 是啊,谁人不晓得捡轻松的活计做呢?笑歌一时无话,许月知伏下身子埋首继续走针,那繁复的针法看得笑歌眼花缭乱,谁能想到那雄奇壮阔的山峦,就是出自眼前这痩若无骨的芊芊玉手呢?她想,若是放到现代,许月知肯定也算是一个艺术家了,这样一幅作品恐怕也价值连城了。 可惜这并非那个机械化大生产的现代社会,在现代手工艺术珍贵,可在这古代,刺绣几乎是闺阁女子人人都会的手艺,即使技艺精湛到许月知这个段位,也不过只是能维持一家生活,小有余钱罢了,成不了豪富。 笑歌看着许月知年轻姣好的面庞,一时有感而发,觉得她也真心不容易,如此年纪轻轻却支撑起了一个家,她脱口而出,“阿姐,你想过嫁人吗?” 许月知无奈的笑笑,“怎么嫁?小龙在书院里每年要花多少钱,阿爹又那个惫懒样子。没有嫁妆就算了,还要附送这许多负担,谁愿意娶我?” “你长得好看,又能干,一手刺绣这么漂亮,难道就没有男人愿意吗?” “有啊,巷口的杨跛子,收大粪的田牛都愿意,横竖都是些又穷又丑的老光棍。略略家中有些田产的,读过几日书的,或是跑得远远的,或是要我承诺嫁过去后不得补贴家里。”许月知顿了顿有说,“是了,也有不介意的,若是我愿意做个偏房小妾什么的,亦有牙婆上过门牵线。” “阿姐,总应该有真心人只喜欢你,不在乎家世条件的。” 许月知停下手中针线,像是听到什么极有趣的笑话,她摸摸笑歌的头,“小妹啊,我有时候在想,你以前到底是个什么身世。说你蠢吧,又精明得很,读书算术都会,什么都一点就通。可说你聪明吧,又老是这样不通人情世故。什么真心人,那都是戏文里唱来玩的当不得真。婚姻之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阿姐早不指望。能完成阿娘的遗愿,照顾好一家人,供小龙读出书来,替阿爹养老送终,我就已然知足了。” 笑歌听得心底黯然,虽则她也曾在大老板面前说过类似的话,说自己不指望婚姻,但她和许月知不一样,在现代时她就对婚姻没有任何期待,更何况她现在一门心思只想在这古代建业立足,在她热爱的事业上做出一番动静。嫁人之后那么多束缚,还如何伸展拳脚?她是巴不得没人娶她阻碍她才好。 可许月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她二十一岁了,在这大赵朝,已经是大龄剩女了。笑歌听得出她语气里浓浓的无可奈何,她要的从来和笑歌不一样,她重视家庭,渴望一个护她周全的男子。 许月知说笑歌不通人情世故,其实哪有那么多人情世故,说到底不过一个钱字。 若是有钱了,就像许老爹的那个姘头刘寡妇一般有田产,有门面房,不是还是有男人主动上门吗? 古今如一,钱与权,都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法宝。 笑歌不禁转头握住许月知的手,“阿姐,我一定会为你赚回一副大好嫁妆的,到时候十里红妆,送你风光大嫁。” 许月知哈哈大笑,“你一个女子,怎地整日里就想着赚钱。好,阿姐知你孝顺,我等着那一日。” 也许此刻许月知只把笑歌的话当作一个哄她开心的笑话来听,但笑歌自己却是无比认真的。她想着大老板,想着金杏楼。这一次,不管她是能再帮金杏楼做事也好,还是不得不投靠同熙楼也罢,她一定使出浑身解数,用最快的时间,赚到最多的钱。 不仅为她自己不再饿饭,施展抱负,更为她在这时代的亲人谋求更好的生活。还有,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不再有机会欺负她。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 三日后,笑歌在许家终于等来了大老板的处置消息。 是小龙去开的门,他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身材挺拔,神采飞扬,眉宇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横之色。 小龙亦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上下打量一番来客,就有些口气不顺的问道:“找谁?” “在下狄金,想找许三娘子。” 只这一句,小龙就惊了,“狄金?就是那个狄金?” 第16章 “什么这个、那个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狄金就是狄金。” 小龙试探性的问道:“就是八年前那个以十五岁幼龄,称霸相扑馆,蝉联三个月榜首之久的狄金?” “是老子。” 小龙一愣,急忙又问:“就是三年前以一人之力,抓了十几个北琅细作的狄金?” “什么细作,就是些流窜的逃兵占山为匪,也没有十几个那么多。”狄金不耐的回答两句,拧着眉愈加不爽,“诶,我说你到底开不开门啊?老子来找许三还要被你这个小屁孩盘问这许多。” 小龙从震惊中惊醒过来,诚惶诚恐的连声说道:“开、开、开、狄大英雄,马上开,马上开。” 他一边开门引路,一边高声吼着,“许三,还不快出来,怎么能让狄金狄大哥久等呢?” 笑歌这几日都呆在家中,看书、推演现今黑市铜铁钱的种种。听到小龙的声音,只觉莫名其妙。这狄金是谁? 她走出房间,只见小龙正谄媚的对着一个男人点头哈腰的,她问道:“是谁找我?” 那男人闻声回过头来,却原来是阿诚。 小龙见了笑歌出来,就板起脸来,摆出一副大哥的模样,又再次重复道:“许三,怎地这么慢吞吞的,你怎么好意思让狄大哥狄英雄久等呢?” “狄大哥?!”笑歌指着阿诚问道,“你不是阿诚吗?” 阿诚这才想起他见了笑歌好几次,可一次都没有正儿八经的自我介绍。他点点头,“阿诚是我,狄金也是我。我本来叫狄金,后来跟了大老板,他给我取了个字叫‘赤诚’,所以兄弟们都叫我阿诚。” 小龙在一旁却只管教训笑歌,“你看你,站着说话多不礼貌,还不快请狄大哥进屋?” 笑歌其实见着阿诚心里是有些七上八下的,他这是被大老板派来传达消息的呢?还是他自己上门来找她麻烦?还有这个小龙,平素对她呼呼喝喝看不顺眼的样子,可今日对这阿诚却整个一卑躬屈膝,按理说他也是一个典型的对谁都不服气的中二少年啊?怎么阿诚一来就收复了他呢? 她却不知道,每一个中二少年心中都有一个英雄,小龙也不例外。 他平生两大爱,第一是忠君爱国,爱大赵朝爱皇上;第二就是相扑。(这时的相扑并非现代的那种日本相扑,而是类似散打的自由搏击。) 而阿诚恰恰在小龙最爱的这两样中都创造了神话,叫小龙怎么不膜拜不被折服呢? 当然,这些少年的隐秘心思,就同少女怀春一般,是笑歌当下完全无法得知与理解的。 笑歌撇小龙一眼,她在这个家只听许月知一个人的,什么时候轮到小龙在这里装大哥指使他? 不过不管阿诚到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小龙在那里拿腔作势什么,她自己最基本的礼貌总是要有的,她正准备叫阿诚进屋小坐,这时许月知也听见外间声响,走出来询问道:“家中可是来了客人?” 一见惊动了许月知,笑歌更加忙着说,“是金杏酒楼的同僚,找我有些事,阿姐我自己知道招待的,你去忙你的吧。” 说着她也不管阿诚有什么反应,径直走过去扯着他的衣袖就往正房里走。 难得的,阿诚竟然也配合。 只有小龙在背后哇哇的叫着,“许三,你这什么态度啊?有你这么招呼客人的吗?你还有没有点女儿家的仪态,你可不要丢我们许家的脸!” 笑歌懒得理他,回头就要一把把门关上,把小龙无情的摒弃在外。 小龙眼疾手快的识破笑歌的意图,快一步伸手抵住门,“你关什么门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不要名声就算了,可不能坏了狄大哥的名声!” 笑歌被他气得都快笑了,她翻一个白眼,“那两男一女共处一室,名声就不坏了?窑子里叫什么?双|飞还是什么?” “你?!”小龙被抵得说不出话来,“阿姐怎么会捡了你这样的……”可是“的”了半天,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骂笑歌。他哪里见过笑歌这样口无遮拦百无禁忌的闺阁女子呢? 两人正僵持着,笑歌似是听见背后传来“噗呲”一声笑,然后是阿诚咳嗽两声,上前来打断他俩,对小龙说:“你这小子……” 小龙迅速的自报家门,“我叫许龙,狄大哥,我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字,你可以叫我……” 然而阿诚并没有给小龙机会说完,“哦,许龙是吧,我要和许三娘子私下说几句话,不是私事,是公事。” “可……” “你若不放心,可以守在天井里,我把门打开,难道你觉得老子还是做得出那等苟且之事之人?” “不是,当然不是!” 偶像都开口了,小龙自然也就只有默默的退下去了,只是心有不甘的走三步回一步头,狄大哥和这捡来的小妹有什么好说的?他这样顶天立地的汉子,许三那种没见识的小娘子怎么会懂?不是只有英雄才能惜英雄吗? 当然,这些哀怨的中二少年心事,仍然是完全无人得知与理解。 打发走小龙,笑歌和阿诚总算可以坐下来了。 笑歌开门见山,“你找我有什么事?是大老板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一半是因为大老板,一半是因为我自己。” 笑歌却直接忽略掉后一句,只问:“大老板看了我的策论了吗?我还能回金杏酒楼吗?” “义哥很欣赏你,明日你就可以回小院继续为金杏做事了?” 笑歌惊喜的问,“真的?” “不过义哥让我告诉你,他这次原谅,甚至乎包庇你不是没有条件的。” “你说。” “他要你好好给金杏赚钱,半年内,他要看到成倍的钱!” “半年?”笑歌沉吟道,其实倒并非没希望做到,只是光靠她一人太难,经此一役,小院里没人会支持她。 阿诚见笑歌一时不语,还以为这目标太难。其实本来义哥也好,他也好,虽然觉得许三可算是惊才绝艳,但要让一个已经屹立多年,收入早就进入平稳期的金杏突然收入翻倍,实在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过也就是给许三点压力罢了。 然而这话却不能放在台面上说,阿诚一挑眉,“怎么?做不到?” 笑歌摇摇头,“不是。只是这并非我一人之力可达,得要获得义哥的全力支持,让我了解熟悉金杏的整个运作、所有账目金钱流转,下属人力的调配与合作。可不说陈老虎小猴他们,就是邱老爷子也不会予我助力。” 阿诚倒不担心,义哥这次明显的站出来偏帮笑歌,下面的人就算心里有抵触,明面上笑歌要获得的支持却不会少。只是阿诚没想到笑歌竟真的觉得令金杏收入半年之内收入翻倍是可行的! 老实说,他总共只见了她四次,但次次她都出乎他的意料。 这样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她也能一口应下,这女人到底是何来历,以她的胆色才华,之前怎么会沦落到街头行乞呢? “义哥既然允准了你回小院,这些就都不是问题,没有人会欺辱你。邱老爷子也管不到你,你只需对他有基本的尊重就好。义哥保的人,在金杏,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不遵从。只有一条,万事你不能善做主张,只能汇报给义哥,交由他老人家来定夺。” 笑歌等的就是这句话,拿到了义哥的“尚方宝剑”她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大展拳脚了。 “好,只要有义哥这句话,许三一定拼尽全力,不负所托!” 阿诚看着眼前这个自信满满的小娘子,想起那夜在蓉和楼欢门下看到的笑歌,她衣袂飘飘,气焰如火。阿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从这样一个干瘦黝黑的小娘子身上看到不一样的华彩流光,而且是在所有女子身上都不曾看到过的。 他收敛心神,又说道,“说完了义哥的那一半,剩下的是老子的那一半了。” 笑歌警惕的看着他,难道他私人还要报仇吗? 阿诚看着她身体不自觉后退的模样,又觉得好笑,这婆娘就一点都不会察言观色吗?他要报她那一耳光的仇,从进门到现在都多久了?她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同他说话吗?他要捏死她,都不用两只手,也许两个手指头都够了。 “老子是想向你道歉。” “道歉?你对我?”笑歌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阿诚。 ”老子那天轻薄了你,是老子不对,给你赔个不是。” 等等,哪里有人道歉是这样理直气壮的模样,还一口一个老子的? 更何况那天她当着他那么多兄弟的面给了他一耳光,即使在现代,都没几个男人能忍吧?何况是在这男女地位更加悬殊的古代。 笑歌简直都不知道这男人的脑回路是有多清奇了。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我也打了你一巴掌。” “你那点力气,小猫挠似的,难道还能把我打伤了去?” “可是,面子,你们男人不都很在乎面子的吗?我算是伤了你的面子了吧。” “娘的,我狄金难道还需要靠一个女人给面子,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面子是老子自己给自己的,旁的人谁敢说三道四?” 两人对话到这里,笑歌觉得画风实在有点诡异,道歉的不像道歉的,苦主不像苦主。 阿诚赔完不是倒是潇洒的站起来,“好了,老子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明日你只管去小院就是了。” 笑歌也忙站起来送他出门。 小龙亦步亦趋的想跟上来,但狄金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 走到许家大门口,笑歌有些犹豫的叫住他,“狄金……” “你可以和兄弟们一样叫我阿诚。” “好吧,阿诚,蓉和楼的事,其实我不介意,我也打了你一耳光,我们早扯平了。” 阿诚点点头,向笑歌拱手道别,“老子知道,只是你介不介意是你的事,老子道不道歉是老子的事。” 第17章 笑歌再次回到小院,这一回,没有人敢再给她脸色看。即使邱老爷子,也只是面上有些不豫,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当着笑歌的面就说些什么“妇人不详,阴阳冲撞”之类的话了。 当然,背地里有多少人骂她,骂得多难听,笑歌完全可以想象,但她一点都不在乎。 她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完成大老板的任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现在已经走上了一条高空钢丝索,下面有无数的人在等着看她跌下去粉身碎骨,而她没有退路。 那一份写给大老板看的策论,虽然收到了令她极为满意的效果,但实际上也耗尽了她的底牌,如果不是被逼到那份上,她是不愿意这么早这么轻易就和盘托出的。 策论里的内容,笼统大概有之,虚实夸张有之,避重就轻亦有之,但仍可以说把她回到古代以来,对益州铜铁钱黑市的所有愿景都写进去了,再加上现代的一些先进的金融理念,只为语不惊人死不休,令大老板视她为奇才,舍不得不用,不得不用。 可万事亦都有两面,一旦把说尽了,把大老板的预期吊得太高,之后表现稍有不慎,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出色的话,就很容易令人失望。而这又毕竟是在商业发展,尤其是金融发展落后一千年的大赵朝,她的设想到底有多少能落地生根,会不会水土不服还很不好说。 好在笑歌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想太多而畏手畏脚的人,她只管埋头去做就是了,成与不成,总要做了才知。 回归小院的第一件事,笑歌先找了陈老虎以及其他几名小头目谈话,了解小院里的基本运作。几人公事公办的大致说了。笑歌虽不指望他们能多么耐心细致的讲解,甚至还察觉到有人打马虎眼刻意隐瞒了一些关键点,但这时代的金融水准在她看来完全就是史前小儿科水平,稍微一点她就明了。再在一旁观察几日他们做事,很快,笑歌心中就有数了。 第二件事,自然就是查看账本了。这时代的账本其实非常原始,完全没有建立起现代的会计准则。繁复而粗陋,里面又还有许多出于保密原因而使用的暗语。老实说,看起来一点都不愉快。幸而笑歌还有过去一段时间在绣坊做管账娘子的经验,总算也能应付。 第三件事,则是在小院外的功课了。笑歌去金杏酒楼的底层摸底了一段时间,跟着最下层的小弟前前后后的跑上跑下,就是高利贷打人要账都跟着去观摩了好几回。这是笑歌在现代养成的习惯,要重仓炒作一只股票,总还是要去人家公司现场做做调研,很多东西在账面上都是反映不出来的,唯有亲历才能了解。 不过这第三件事也要多亏阿诚,要不然笑歌也不能这么轻易的达成计划。 他派了一个小弟跟着笑歌。一则是为了帮她跑跑腿,有事找大老板也不用再去金杏酒楼傻等,算是一个“内线直通”吧;二则,这小弟对金杏的上下都很熟悉,可以帮助笑歌尽快了解金杏;再则,笑歌毕竟是一个女子,经过蓉和楼的事,阿诚觉得虽然笑歌艺高人胆大,又有大老板庇护,但在男人堆里打滚,指不定有没有瞎了眼昏了头的小混混惹事,所以派个人跟着保护,总要安全许多。 这小弟名叫徐午年,才十六七岁,同笑歌在古代的这具身体差不多年纪,是个实心眼的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嗦。啰嗦也就算了,可偏偏还和小龙一样,是阿诚的脑残粉,十个句子里面倒有八句都是阿诚哥。 据说以前是阿诚的小厮,笑歌极度怀疑阿诚就是因为受不了徐午年连绵不尽的崇拜之情才把他送给笑歌的。 不过徐午年本身虽然很伤心难过离开了心爱的阿诚哥身边,但对于阿诚指派给她的任务倒是尽心尽责,对笑歌毕恭毕敬的,就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总之,在徐午年的帮手下,笑歌在最短的时间内,对金杏的底层运作,有了虽然简单,但全面而直观的了解。 一个月后,笑歌的前期信息资料搜集算是粗粗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出手的时候了。 笑歌坐在小院里她那个看得见梅花树的僻静房间,面前是摊开的一叠白纸,开始撰写呈给大老板的“计划书”。 她迟迟没有落笔,因为她想起了在现代时看过一个烂俗的“鸡汤故事”。 说是两个卖鞋的销售人员被派到非洲某落后地区去开拓市场,到了之后,他们才发现那部落的人根本就没有穿鞋的习惯,于是一个销售垂头丧气的打道回府了;而另一个销售却兴奋的留下了。走的那个人觉得人们都不穿鞋我怎么卖鞋?留下的那个人却想,哇,如果我能让他们所有人穿鞋,这是个多么大的市场? 现在的笑歌觉得自己大概就面临这两个销售人员的窘境。 这时代是金融的荒漠,铜铁钱的黑市炒卖是内里少有的绿洲。 笑歌现在放眼四周,无垠的天地间空无一人,不知自己到底是能拓野千里,还是被迫困坐愁城。 困难与问题比她预估的多,但是否同时也意味着机会与潜力也比她想象的多? 她再理了理思路,然后拾起毛笔。不用吩咐,徐午年早已在旁磨好了墨。 笑歌落笔写下第一个字…… 首先,攘外必先安内。 在笑歌看来,现在的金杏酒楼根本就算不得一个正经的“企业”,仍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帮会。内部管理混乱,什么堂主、大哥横行,完全没有人尽其用。有的人本来很能干,是做事的人,却因为在帮内辈分低下,而不得重用;而有的人却恰恰相反,尸位素餐。就连小院里都有大字不识几个的人,每天只来煎茶闲聊,等着下面的人算好了账自己加盖个印鉴就算。更别说那些分号了。 而且组织架构混乱。本来金杏的收入现在分为四大块,那么就应该术业有专攻,各行其是。可实际上,都是相互交叉,管着赌博档口的也在插手炒卖,管着铜铁钱兑换的又在放着高利贷,指不定哪天打了人闹大了还要去衙门里走一圈。赚了钱大家都会邀功,出了事却人人推诿。 再有,秉承华夏传统,金杏的贪污之风盛行。就算那些人知道笑歌现在是大老板眼前的红人,也只略略收敛而已。笑歌亲眼所见,收了赌客一贯赌金,记账的时候却偏偏少写几十文;借给人家十贯,账上却又只录得九贯半;就是最基本的有人来兑换铜钱,都要几文几文的克扣。可最糟糕的是,这样明目张胆的侵吞,人人却视之为正常,人客不以为怪就算了,就连徐午年都对笑歌说,“许三娘子,大家兄弟都不容易,哪怕多拿几个,也不过是点辛苦钱。阿诚哥也说过,兄弟们都是苦出身,要互相多体谅。” 笑歌无意听徐午年背诵“阿诚哥语录”,她只知道,要尽快达成她同大老板立下的军令状,金杏酒楼必须得大改。 该裁撤的人要裁撤;该合并分立、权责明晰的部门要合并分立、权责明晰;该遏制的贪墨要遏制。 当然,笑歌知道光是大棒绝对不行,总要一棒下去再给一颗糖。 “绩效工资”,“员工持股分红”等等现代企业行之有效的激励措施都要推广下去,提高收入的同时,更要让下面的人赚钱都赚在明面上。 要改的地方实在太多。但若真的都能如她所愿,那么金杏大概都不用特别的去设置什么圈套陷阱给同熙楼,仅凭效率的大幅提升,冗余开支的缩减,都能遥遥领先。 而也只有在“安内”的这一基础上,笑歌之后的那些大胆的金融计划才有实施的可能性。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将金杏酒楼做成一个正儿八经的“铜铁钱交易所”。 笑歌埋首奋笔疾书,带着憧憬一条一条的写下,徐午年则很懂事的侍立在一旁安静磨墨。 虽然笑歌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丑,但没关系,反正徐午年也不识字,看不懂。反而在他心里还在想,读书人真厉害,那么多复杂字形,他光看都晕了,何况还要一个个写出来,连成句子,做成文章。而许三娘子还只是一个小娘子,那更了不得了。当然,最了不得的还是阿诚哥,他身边的,哪怕只是一个小娘子都是人中龙凤,那阿诚哥自己还不得是龙中龙、凤中凤了? 幸好笑歌听不到徐午年的内心独白,要不非得影响进度不可。 本来她的文言文水准就很差,更兼她在现代只是一个操盘手,最擅长的是二级市场的炒作,这些“企业内部管理”的东西不过是粗粗了解罢了,要不是这时代落后太多,实在也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 笑歌全神贯注了两个时辰,也不过才将裁撤合并的部分写了大半。 她写得有些累了,暂时搁下毛笔,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稍稍休息一下。 视线不经意的落在了窗外的那株梅树上。仔细一瞧,干枯的树干上似是已起了点点花骨朵,小小巧巧的,仿佛婴儿的手指头。也不知何时才能暂放出第一朵梅花。 她的心下不禁一阵柔软。 即使日日与“铜臭”为伍,也会有这样一刻间隙,会为初冬新生的花苞心喜。 然而,这一刻太过短暂,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梆梆梆”的急促敲打声,连带着一连串慌乱的大喊大叫。 还离得远,听不太分明。笑歌吩咐徐午年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片刻徐午年就喘着粗气慌慌张张的跑回来了,不待他说话,笑歌的脸色一下变了,因为那远处的声响已然近了,她也听清了,是有人在奔走疾呼—— “走水啦!走水啦!” 第18章 徐午年急切的大喊着:“许三娘子,快跑,走水了!” 笑歌忙扔下纸笔,跟着徐午年奔走出房间,只见不远处,已经燃起袅袅黑烟,火光隐现。 小院里其他人这时也全都跑了出来,就连平素鲜少一见的邱老爷子,都在小厮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不过他虽然不喜欢笑歌,此时笑歌却不得不佩服他,在这种众人争相出逃的慌乱时刻,他还没忘冷静的指挥几个杂役把一众账本全部搬到小院的地窖里去,免受火灾之害。 笑歌与徐午年跑到大街上,只见路上一片混乱,背着包袱逃跑的,拿着木桶木盆去接水救火的,敲着梆子提醒人的,间中还有妇人尖叫,孩童大嚎,野狗乱叫。 这时代的火灾可比现代的火灾严重多了。 因为房屋大多是木质结构,接连成片,极易燃烧。又没有专业的消防队与消防器械,往往一烧起来,就要烧掉几条街。 笑歌跟着徐午年跑得几步,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她四处张望,寻了个两层楼高的茶铺,直奔上楼。 徐午年阻止不及,只得一边大喊着“许三娘子,你要做什么?”一边紧跟上去。 笑歌只是不理,她登上楼去放目远眺,火势远较她之前在小院里遥望时来得大,虽然暂时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但目力所见,北面好几条街已经都沉沦火海。小院和金杏酒楼都离起火处不远,照这个蔓延态势,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就难逃一劫。也不知有没有官府组织起救火队伍,但眼见全靠人力汲水浇火,即使有,也实在是杯水车薪,完全无法阻止烈火肆掠。现下又是冬天,天干物燥,兼有风势助力。这火,恐怕一时半会不能善了,笑歌不无担忧的想,怕是半个益州城都要受到波及。 徐午年追上来,着急的拉住笑歌,“许三娘子,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风在往咱们这边吹,火就快烧过来了。您一个小娘子,又扑不得火,留在这里作甚?您家离这里还远,还是赶快回家躲避吧。您要出了什么事,阿诚哥非宰了我不可。”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笑歌却置之不理,直接打断他,“徐午年,你快带我去见大老板!” “什么?”徐午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大老板?这个时候找大老板做什么?哦,您想通知大老板走水的事?不用担心,大老板身边那么多人,又有阿诚哥在,肯定不会出事的,这火,烧不到他老人家去。” 笑歌面色一沉,厉声道,“别废话,告诉我大老板现在在哪里?金杏?” 徐午年被笑歌的认真模样唬住了,“这时分大老板一般都和关老爷他们几个在打双陆(一种棋牌游戏,可供赌博),应该不在金杏。” 笑歌扯住徐午年的衣袖就往楼下走,“大老板在哪里打双陆?带我去。走,快点。” 徐午年被笑歌拉扯着,完全不知这许三娘子突然发什么疯,走水了也不害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去找大老板。然而谁叫阿诚哥命他听她的呢?徐午年百般不解也只得跟着笑歌发疯。 大老板府邸在城郊,两人先跑到金杏酒楼,想要找一辆车,不然光靠走太费时。 金杏此时也已经乱作一团了,小冬哥嘶声竭力的指挥着一众兄弟尽量搬走一些重要或值钱的物什。笑歌他们好不容易才抢得一辆马车。 徐午年驾着车把笑歌送到大老板家中。 谁知还没来得及叫门房代为通传,就见大老板和阿诚步履匆忙的走了出来,显是刚刚得了消息知道金杏酒楼一带走了水,现在赶去查看救火。 只是他们也不曾想笑歌竟然这时出现在此处,阿诚问道,“三娘子你怎么来了?是小院火情严重吗?” “不是,我们跑出来的时候,火还没烧到小院去,人都跑出来了,邱老爷子也命人把账本收好到地窖里去了。”笑歌上前一步,对着大老板,“我来是想请义哥速速出城。” 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了一愣,大老板眉头一皱,“许三,这都什么时节了,我郑康如何能一人避出城去?你莫要挡路,我还赶着去金杏。” 说着想要挥开笑歌,径直离去。 笑歌却挡在大老板面前一动不动,“义哥,你莫要误会,我不是想让你出城避灾。而是这场火现下已经是实实在在不可避免的损失,您赶不赶得过去,派多少兄弟救火怕都难令金杏幸免于难。” “那难不成我就眼睁睁的看着它烧吗?” “不,义哥,许三请您出城,不仅能挽回金杏着火的损失,还能大赚一笔。” “你在说什么胡话?!” “义哥,您听我说。先前许三在小院那边寻了个高处查看了一番,这火来势汹汹,又有大风助力,不仅金杏楼,半个益州城恐怕都要遭难。这样的大火,必然损毁人家无数。您想想,火灭之后,会有多少房屋需要重建?重建这些房屋又需要多少木料?如此,木料价格必然大涨,翻三五倍怕都不止。所以,义哥您现下与其徒劳无功的赶去金杏一带,不如速速出城,趁现在大火的消息还没有传远,众人忙着救火逃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方圆几十里的木料尽皆收在手中。待灾后重建之时卖出,自然能大赚一笔。” 一番话笑歌说得又急又快,大老板与阿诚听得具是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声娘。只是两人面上都没有显露出来。 这许三真是个妖人,一个小小娘子,走水之后,竟然不惊惧慌乱,还能这么快就想到这一步了,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大老板向来是聪明果决之人,不用笑歌再多说,自然知道这主意绝妙。当下就拍板吩咐道,“阿诚,你和刘二爷一起,马上去城外把所有能买的木料全部买下来。我还是必须得去酒楼那边,义哥不在,下面的人没有定心丸,小冬一个人搞不定。” 阿诚也不多说废话,立马应了喏,叫上刘二爷一起骑马出发。 大老板又叫徐午年务必将笑歌安全送到家去,然后才自己上了马车。 临走前他又对笑歌说,“许三娘子,这份功劳义哥我记下了,你放心,跟着我义哥的,绝不会吃亏。事成之后,我一定好好犒劳你。” 第19章 这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金杏酒楼与小院所在的城西几乎全数毁于火患。 损失之大,连益州志上都免不了记下一笔,史称咸德大火。 不出笑歌所料,灾后木料价格大涨。这倒并非是她有多么机智聪慧,而是全靠在现代做交易时培养出来的本能。市场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必须第一时间做出联动反应。以她穿过来之前发生的一个小小的短线交易为例:有位著名的公知发布了一个关于雾霾危害的纪录片,当日微博转发数十万,影响者众。于是她当即买入了相关的环保股,结果第二日果然几乎全线涨停。 而大火那日阿诚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他与刘二爷不仅收购了大量木材,而且举一反三,连带布帛、药物等一应灾后急需的物资也都横扫一空。 出了这样的大事,金杏楼的铜铁钱生意自然停摆了,所有人力物力都投入到救灾重建之上。而这些事笑歌都帮不上什么忙,她也并不担心。反正凭她当时对大老板说的那几句话就价值千金了。金杏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会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这钱到底是赚得有些不道德。 不说那些来不及逃出烧死的人,就是逃出来的人家又好得到哪里去?多少人受伤失亲,多少人流离失所。这又是冬天,天寒地冻的,虽不是滴水成冰的隆冬,但北风呼啸,夜半露宿街头的感觉实在是令人从内到外都冷了个透。而之后等待他们的还有各种暴涨的物资,若要重建家园,怕是要付出比之前多数倍的金钱。原来的一个小康之家,也许就这样一夜之间沦为贫民。 笑歌不是没有怜悯之心的冷血之人,眼见耳闻这种种心里也不好受。 但她并不后悔那日向大老板献计,因为这种钱即使大老板不赚,亦会有旁人赚。 木料紧缺就会暴涨,这是市场常识,在笑歌看来就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般阻止不了。除了顺应,别无它法。若是现代那种信息、物流高度发达的社会还好,迅速的就可以从外地调配过来物资,平抑价格。可在这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短期内根本填补不了这个短缺。物缺而贵,与其让旁人赚了这个钱,倒不如让金杏赚。 若是笑歌连这样的觉悟都没有的话,也白在交易场上打滚那么多年了。 她唯一能做的,也至多不过是之后向大老板提议为灾民捐助一二。 许家因着在城东,没有受灾,但家里的那两位倒是很有爱心。阿姐许月知自不用说了,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肠最是软的,若非如此,当初也绝不会收留笑歌。她不仅捐助出许多私几钱出来,还亲身去大慈寺帮手布粥施饭;小弟许龙亦是个热血青年,又年轻力壮,那些搬搬抬抬,搭建临时窝棚容留灾民之事,不用报酬,就自动自发的去贡献劳力了。 留一个笑歌,烧火做饭一概不会,体力活也完全指望不上,也就很自觉的不去添乱了。 可她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一个人留在家中也无甚意思,索性去茶房坐着听人闲聊。 她信步走去离家不远的“上善茶房”。 这家茶房算是东门上较大的茶房了,穿越回古代在许家暂时安稳下来之后,她就惯常去。当然不是为喝茶,而是贪图茶房热闹,各色人等都有,听他们闲话是最快了解这时代的方法之一。 笑歌到得茶房,店里的茶博士亦是相熟的,笑着招呼她,“哟,许三娘子,好久不见您来了,还以为您照顾别家生意去了。” “哪里的话,别家哪有你家的茶煎得漂亮。几日不吃,都想得紧。”笑歌亦客套道。 “还是沙坪茶么?老规矩再配四样茶点?” “嗯。”笑歌点点头,往常坐的丙字号包厢走去。 因着茶房毕竟是人流聚集、龙蛇混杂之地,她一个年轻未嫁的女儿家一个人来吃茶,到底是有些引人注目。不过亏得她发现“上善”有一个下等的便宜包厢。本来是老板在墙角隔出来想着多收几个包厢钱的,但因为与大厅不过只薄薄一层木板相隔,另两面又都是墙,连个窗都没有,既不透气又不隔音,所以极少有人愿意去坐。可倒是正好合了笑歌的意,令她既不露脸,又能大大方方的偷听世人闲话。 但今日那茶博士却抱歉的对笑歌说,“三娘子,今日真不凑巧了,有位公子坐了您那包厢了,要不您看给您换一个?” 笑歌来茶房又不为喝茶,自然不愿换一个,于是只得尽量捡了大厅角落里不甚起眼的一个小桌坐了。 刚刚坐定,就听见隔壁桌几人在讨论大火。 这不稀奇,城西的这场大火正是连日来益州城里最大的事。 “你是没看见啊,西门烧得多惨,陈老汉儿的媳妇儿带着才满月的孙子被压在柱子下,没逃出来,愣是被活活烧死了。昨日我听说挖出来的时候,烧成黑炭一般,都没个人形了,可还死死抱着孩子,分都分不开,哎……惨,真是惨。” “谁说不是呢,咱哥俩也是运气好,那日老陆头吆喝咱们去看关八妹的相扑,亏得我家里那个罗刹婆收到风拦住了,要不现在咱们也不能坐到这里好好的吃茶了。听说那女子相扑馆里人踩人,乱作一团,就没跑出来几个。” “要说这火也烧得离奇,怎地青天白日的就烧得这般快呢?” 这话一出,却听另一桌一个书生嗤笑一声,插了一句,“有什么离奇的,总不过*耳。” 众人目光自是都转向这书生。 那书生问道,“你们可知这火是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 人群中有人回答,“我听闻是从何家碾玉坊那边走的水,说是碾玉坊的当家虽则当时不在坊里,现如今都已被官府抓了。” “什么何家铺子,一派胡言!一个碾玉的哪里来的火源?是它对面的灯油坊惹的祸!”书生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声线提高,“那灯油坊是王主簿小舅子家的产业,是以现在四处散播谣言,想要将这摊烂事嫁祸于旁人。” 众人听了皆议论纷纷,有人说怪不得火烧得这样快,灯油坊里全是油,一点就着;有人骂当官的心太黑;亦有少数几个人说这书生一派胡言,直问他又不在现场,如何得知内里详情…… 那书生继续说道,“我家有个老仆,他侄儿就在灯油坊里做工。那日烧得半死捡了一条命回来,他说灯油坊本来就应禁火,谁知那小舅子不知听了什么道士和尚的话,非要说什么流年不顺要在坊里做法,烧得纸钱来,一个不注意燃起了大火。真是作孽!” 另一桌质问书生的一人说道,“你这空口白话的谁知是不是妖言惑众。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若真如你说,知州必定会明察秋毫,还碾玉坊一个清白。这个时候正是众志成城,安抚灾民的时候,你不去帮手,却在这里胡乱说些扰乱人心的话,不知是何居心。” 书生大笑三声,“朝廷,呵,朝廷的法度不过是当官的法度。知州自己尚自顾不暇呢,还会明察秋毫?我说根本是蛇鼠一窝!你也不看看现如今死了多少人,可官府才宣称死了多少人?这不是怕官家责罚,忙着掩盖灾情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群情激奋,多人附和,“就是,火烧成那样,怎么可能才死二三十人?分明是知州有意瞒报,怕事情大了丢了乌纱帽。” 还有人更加大胆,“要我说,刘知州就该被革职,上任几年什么事也没见他做,就知道讨好官家,敛财。现如今灾民都这样惨了,还任由那些豪商哄抬物价,木料、药材哪样不比平日都涨了几倍?” 书生说:“官府怎么可能平抑物价,那几家豪富,哪家朝中无人?正是趁灾大赚特赚之时,还管你百姓死活?” “哎,这些人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官家难道就不能放开天眼收了这些狗官么?” “报应?呵呵,杀人放火金腰带,铺桥修路无人埋。你可晓得刘知州身后是谁吗?当朝伍相公的儿女亲家正是刘知州的姑表兄弟,伍相公可是太|宗留给今上的辅政大臣,这么硬的后台,谁敢动?” “那也未必,我看官家正春秋鼎盛,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朝廷内外说不定就快焕然一新。” “是啊,年中提拔了好一批新人,谌老相公的小公子我看就是个人才。” “那种贵公子怎么可能懂得人间疾苦,我看这火也就只能烧到穷老百姓,你看着吧,刘知州,王主簿,一准毫发无伤。伍相公还是谌老相公的学生呢,哪有自己人咬自己人的。” 这时茶博士过来掺茶倒水,见这些人客越说越远,已经论起了朝廷中事,急忙劝慰两句,“几位大爷还是莫要多论国是了,小心惹祸上身。” 谁知那书生却毫不承情,猛的一拍桌子,“小爷我读孔孟书,学先贤事,来年就要进京求考,报效国家,还怕那几个贪官吗?国朝从□□起就没有因言获罪这一说。就是官家在我面前,我也是这样说话!”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人群中爆出一阵叫好声,少数几个不以为然的嘲弄之声亦被压了下去。 笑歌默默听着这些人的话,心中突然生出一点不安,一时之间她也未能理清楚这不安源自何处。但当下,她却无意再听这些人闲扯,留了钱与那茶博士就出门而去,她需要安静的思考一下,找出那不安与危险的根源。 同一时刻,在这茶房里心生不安的除了笑歌,还有一位,却是占了她常坐包厢的那位公子。 而若是细细打量一番这位公子,也许会发现,他正是数月前金杏酒楼里出手阔绰、看着笑歌预言开价的外地公子。 第20章 笑歌向来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那是在千万次交易中练出来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也许一时间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一路往回走一路回忆之前茶房里众人的言语,想找出到底是哪句话触动了她心中那根示警的弦。 可还没走到家,就在巷口处碰到了许月知、许龙两姐弟。 只见许月知怒气冲冲的拧着许龙的耳朵,亏得许龙那么高大,站出来起码有许月知两个那么壮,可却偏偏弯着腰,低着头任许月知蹂|躏,连多点象征性的反抗也无,只是哇哇的叫着,“阿姐你轻点好不好,耳朵都要被你拧掉了!” 许月知却不理,凶巴巴的说,“拧掉就拧掉!正好!这耳朵生来却听不进人话,要来做什么?” “耳朵没了,那可是五官不正,将来即便进了殿试也要被刷掉的。” “就你这德性,还殿试,你先把举人给我考上都不错了!” …… 笑歌对许月知施予许龙的暴力行径早就见怪不怪了,当下也只笑着上前,“阿姐,小龙又哪里惹您生气了。” 许月知还没有说话,许龙先叫嚷了起来,“小妹,快救我!” “闭嘴!小妹救不了你,就是阿娘显灵,也没得人情讲!” 当然,很快他的求救就被许月知无情的镇压了下去。 笑歌忍俊不禁,对许龙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许月知气愤不已的对笑歌说,“你知道这瘟生今日有多作死吗?在书院里什么不好学,学人家去州府闹事。要不是钟大婶子瞧见了来向我报信,谁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原来是“闹游|行,抗议政府”去了,无怪乎许月知这么生气的要把许龙抓回来。 许龙犹自顶嘴道,“这不是闹事,是为民请命!那些无辜烧死的人多惨啊!阿姐你也是看见的,可刘知州不仅不惩治肇事元凶,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上报朝廷说死了二三十人!剩下的那些冤死的连个朝廷的抚恤都拿不到。我们一班同窗不出来仗义执言,不是白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了吗?” 许月知气不打一处来,松了许龙被扭得通红的耳朵,当头就狠狠打了下去,“你还出息了!圣人还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呢!你怎么又不学呢?你们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去乱闹,被抓进去了怎么办?牢饭是好吃的吗?” 笑歌看小龙的表情就知道许月知的反对起不到任何作用,拦得住今天,保不齐哪日他就又寻机溜出去闹事了。 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啊,看来在哪朝哪代都一样,总是容易不顾一切的冲在前面。 笑歌摇摇头,想要劝慰两句许月知,做个和事佬。 可她突然灵光一现,等等,她似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许龙嚷嚷着,“孟曰成仁,孔曰取义,你们女子哪里懂得什么国家大义。” “我是什么都不懂,我就知道阿娘临终要我好好看顾你,只要我在,就容不得你跟着别人胡闹!现如今外面流言纷纷,火虽然灭了,却指不定还要出点什么乱子,你给我安安分分的老实呆在家。” 是了,问题的关键就正如许月知所说,是流言纷纷,民心紊乱! 从茶房里的茶客到许龙与他的同窗,从死者家属到无家可归的灾民,现在都是群情汹涌,亟待安抚。 不管这场火的起因到底是碾玉坊的意外还是什么主簿家的小舅子肇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现在都很不满。而刘知州虽然这几年官声并不好,灾后的处置也相当被动笨拙,但只要他还不是笨得发指,那么就一定会想办法先平息民愤。 不然,真要任由众人这样闹下去,他的官位岌岌可危。而万一激起民变,那就是真有伍相公做靠山恐怕都保不住他了。 所以笑歌设身处地的一想,若她是刘知州,必然要推一个替罪羊出来,先给这沸腾民怨一个出口,然后再做其他计较。 而什么人是最好的替罪羊呢?除了传说中的倒霉主簿和他的小舅子以外,首当其冲的就是所谓哄抬物价的一众大发灾难财的无良商人了。 笑歌给大老板出的主意固然能让他大赚,但却也埋下了大祸的隐患。 若是刘知州真的为了自保,强行低价甚至无偿的征收物资分发给灾民,或者更进一步,干脆寻个借口治了他们的罪怎么办? 她面色大变,连连责怪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一层呢?失策,太失策了! 当下,她急忙辞了许月知,往金杏酒楼赶去。也不知大老板这几日是不是在废墟处理事,可惜她见这几日金杏肯定事务繁多就叫徐午年回去帮忙,不然还有个方便使唤的人。不管了,先去找找再说。 她雇了辆马车到金杏,这一带早已烧得面目全非。灾民甚多,许多携家带口的,哀戚满面,笑歌看得又是心酸又是愈加担忧,只盼能尽速早到大老板,补救得及。 下了马车付了钱,只见金杏酒楼废墟前搭着长棚,容留灾民,还有楼里的兄弟们在一旁布粥送药。 笑歌四处张望,没见着大老板那胖硕的身躯,倒是先看见了阿诚。 她心头一喜,大声叫住阿诚。 阿诚闻声侧头,见是笑歌,先小声吩咐了身旁跟着的徐午年两句,然后笑着向笑歌走了过来。 “这边这么乱,三娘子怎么还有兴致来探望兄弟们?” 笑歌沉下脸来,语气严肃,“阿诚,义哥呢?我有要事相禀。” 阿诚见笑歌脸色凝重,也收敛起一身的吊儿郎当,认真回道:“义哥被刘知州请去吃茶了,还没回来,三娘子有什么要紧的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笑歌一听被刘知州叫去吃茶,心下一凉,难道已经晚了吗? “你知道是所为何事吗?是单请了义哥还是另有他人作陪?” “应是为大火一事,道上有名的一些老爷子、大哥们都被请去了。” “是道上的兄弟?不是大商户?” “不是。你到底找义哥有什么事?和这些相干吗?” 既然不是商户,那就是说还有转圜的余地? 笑歌拉着阿诚到一旁僻静处,说道,“我是想请义哥将头先低价收购的木料等一应物资通通降价抛售出去,不,最好是还捐献出一部分。” 阿诚一听却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老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你慌慌张张过来是为这个啊。” 笑歌正色道,“阿诚,你不要笑,你听我说,这真的不是小事。”接着,她尽量简短的将中间的厉害关系剖析给阿诚听。 阿诚本来还想逗弄两句笑歌的,但见她着实一脸焦虑,不知怎的,到了嘴边的那些玩笑话又临时收了回来,“好啦,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了,义哥不会有事的。那些物资第二日就悉数转让给了城中的几大豪商,咱们金杏只赚了一倍而已,外面那些翻了三五倍的货都不关我们事了。刘知州真要找人抵祸,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金杏头上。” “真的?”笑歌惊喜不已。 “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谎?” “不是,不是,阿诚哥,我没想到义哥这么有远见。总算没让我惹出大祸。” 阿诚脸一板,“你这说的什么话,难不成金杏楼里就你一个聪明人不成?” 笑歌失悔自己连连失言,想要补救两句,又不知该怎么圆转,一时颇有些尴尬。 阿诚见她这样,只觉好笑,难得这许三也有吃瘪的时候。他也不为难笑歌,反而好言好语两句,“事发突然,你一个小娘子匆忙间没想到这些官场上的曲折也属正常,这还亏得邱老爷子道行高,是他建言义哥不要太贪图厚利,怕就怕凡事过犹不及。义哥还吩咐兄弟们在这里帮手赈济灾民,你放心,没人会把矛头指向金杏,反倒是对着义哥磕头谢恩的多。今日刘知州也只是请道上的兄弟暗地里帮着维持城中安稳,没事的。” 笑歌仍是有些懊恼的说,“是我欠考虑了,两眼只盯着那几个钱,却没有全盘计划周详。” “不管怎样,因着依了你的话,咱们总算是赚了一笔,这大火的损失也尽可弥补。义哥事后论功行赏,一定会有你一份的。” 笑歌摆摆手,“不,我差点酿成大错,是不敢再要义哥的奖赏。反倒是邱老爷子,着实令我敬佩,要赏应该多赏他。以后我也应当多多向他请教。” 提到邱老爷子,阿诚却脸色微微一变,犹豫了两下,他终于还是对笑歌开口,“有一件事,我看你心里怕是得有些预备了。” “什么事?阿诚哥请说。” “你在小院可能留不得了。 第21章 笑歌陡然听到这个消息,一下有些发懵,“为什么?因为大火后我向义哥献策之事吗?” “不是,我方才说过义哥一早言明会好好奖赏你的。” “那是为何?”然而不待阿诚回答,笑歌就马上问道,“是邱老爷子怪我思虑不周,为了赚钱差点陷金杏于不利?所以赶我走?” 这并不难推断,笑歌只需稍稍回想一下,从阿诚提起此事之前她正好说起了邱老爷子就可猜到。而且既然义哥并没有归咎于她,那么能令她在小院留不得的除了邱老爷子,还有谁既不乐见她出没于小院,而又能在义哥面前说话这般有分量? 阿诚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这事义哥还没有拿定主意。” 笑歌还欲多问两句,突然从斜里冲过来一个中年汉子,猛的就是一拳想要打倒笑歌。 亏得阿诚动作快,在笑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长臂一伸将笑歌卷入怀中,险险的,刚好避过那当头一拳。 汉子一边大吼着一边继续挥出第二拳,“你这个婊|子!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 阿诚松开笑歌,一个旋转,将她护在身后,然后快速出手,握住汉子的双腕,厉声道,“孙大通,你这是做什么?快住手!” 那汉子兀自不依不饶的挣扎着,手被制住,脚却还在乱踢着,“阿诚,放开我!我今天非收拾这个婊|子不可。我们一班弟兄都这么惨了,她还想妖言妖语的蛊惑义哥,完全不给大伙儿活路!放开我!” “阿诚哥,没出事吧?”这时徐午年又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 阿诚没功夫搭理徐午年的问话,只叫道,“快给老子拿条绳子过来!” 徐午年一脸慌乱的四处张望不知该去哪里找寻绳子,孙大通继续不依不饶的叫骂着,“阿诚,你不要拦着我,许三那个妖女不给我活路,那我也不给她活路!反正我老婆也死了,大不了大家揽住一起死!阿诚,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你怎么能护着这个贱货!我今日非得给她点教训不可!” 阿诚听他越骂越激动,也不等徐午年找来绳索了,索性一掌劈下,打晕了他。 徐午年还没来得及跑远,就又被阿诚叫住,“徐午年,你回来,不用去找绳子了!” 于是徐午年又喘着气屁颠颠的跑了回来,心下自责不已,阿诚哥交付给他的任务,他竟是一个也没完成好,守不住孙大通不说,连根绳子都还没能及时找到。 阿诚当然没心思关心徐午年的一颗脆弱少年心,他回头上下看了看笑歌,确认她刚刚没有被发疯般的孙大通伤到,放下心来,又厉声吩咐道,“徐午年,你马上送许三娘子回家。” 徐午年马上来了精神,阿诚哥没有责怪他,反而还继续指派任务给他,他真是感动得无以复加,这次就算死也要保护好许三娘子,漂漂亮亮的完成任务。 当下,他站直了身子,响亮的应了喏。 笑歌却不愿意就这么走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倒地不起的中年汉子,一脸胡子拉碴的,甚是憔悴,她做了什么竟然惹得这人如此激烈的想要打她?甚至是要她的命? 她指着这男子问道,“阿诚你告诉我,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诚皱着眉头,沉声道:“这就是我说你恐怕在小院留不得的原因。” “为何如此?我如何不给他们活路了?他老婆之死又与我何干?”笑歌一头雾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平白无故竟有人会想要这样恶毒的辱骂与殴打她。 然而阿诚不肯再多说了,“你那么聪明,回去细想一番自然就明白了。三娘子,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话都到这份上了,笑歌心中即使有再多疑惑也不好再追问了。 于是,她郑重的向阿诚行了行礼,“不管怎样,阿诚哥,今日多谢你。” 阿诚摆了摆手,“这边乱糟糟的,别废话了快走吧,老子还得处理眼前这个麻烦呢。” 笑歌亦不再多言,随了徐午年离开。 临上马车了,徐午年吞吞吐吐的嗯啊半天,终是小心翼翼的对笑歌说,“许三娘子,你莫要怪孙大哥,他心里苦啊。这场火,他屋里那位直接烧死了,老娘虽然逃出来了,但受了惊吓和风寒,到现在都还躺着呢,他家还有四个半大孩儿。所以他今日得罪你也是情有可原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要和他计较,别去向义哥告状啊。” 笑歌听着这话怎么越说越偏,有些不悦的问道,“徐午年,我就不懂了,这火又不是我放的,为什么孙大通要来找我撒气?” 徐午年猛然住口,像是自觉失言一般,也不敢再说,只是摇着头,“三娘子你莫要问我了,我再说,兄弟们非当我是叛徒不可!总之三娘子你菩萨心肠,就当可怜可怜他们吧。” 说完不管笑歌怎么追问,都只是不再开口。 笑歌无法,只得上了马车。 徐午年见她坐稳当了,一声吆喝,驾车离开。 笑歌一个人坐在车厢内仔细回想之前的这一幕幕,阿诚说的话,徐午年说的话,还有那中年汉子孙大通咒骂的言语。 阿诚说,这就是她在小院里留不得的原因。 孙大通说,她妖言妖语蛊惑义哥,让他们没有活路。 徐午年说,再说,兄弟们就当他是叛徒。 她给义哥说了什么,能令得孙大通这么恨她?又令徐午年连多同她透露几句都怕成了叛徒,被兄弟背弃? 整场大火中,她除了让义哥趁众人未醒觉过来前低价收购了一批灾后必备物资以外,还做了什么? 就算是发灾难财不够道德,但义哥不是在邱老爷子的建言下已经在灾后第二日就将一应紧缺物资全数转手给其他富商了吗? 而且就算孙大通受灾严重,将灾后物价大涨的责任怪在她许笑歌头上,也没有道理啊。她不信以大老板一贯的仗义疏财,不会不对楼里兄弟出手相助。笑歌相信大老板绝不会放任不管,令他们生活困难的。 那么除开这些,她近日来还对义哥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火灾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义哥了,如果摒除大火当时的提议,那么就只剩火灾前了。 那一段时间她一直在默默的观察金杏酒楼的种种,然后,火灾当日,她正在写给大老板的“改革计划书”。 对了,计划书! 笑歌一想到这里,仿佛被人当头棒喝,豁然开朗,难道问题出在这里? 那份才刚刚开了个头的计划书里面,第一部分正好写的是裁撤合并,好令金杏楼的分工更加明确,运行更有效率。 莫非这份计划书的内容被有心人泄露出来,并且变本加厉的宣扬开来? 孙大通,还有那楼里其他兄弟怕因此丢了饭碗,再加上又正是这遭灾的节骨眼上,若是保不住手头这份营生,没了收入,不说重建家园,就是填饱肚子、养活一家老小怕都难。 所以孙大通才会这样情绪激动,才会对她恨之入骨? 可是那份计划,不说还未来得及写的那些“员工”保障福利,单单是当日完成部分也不仅仅有裁撤合并,还有对“员工”的再培训上岗,实在无能的,亦有优厚的安置条款。甚至正是考虑到可能的变革阻力,按笑歌的计划,还会大幅提高绝大部分留任之人明面上的收入水平。 这样一份“温和的计划”,即使流露出来,又怎么会激得孙大通们这般恼怒? 而且这一场大火之后,小院早就烧成一片狼藉,笑歌手书的那几页纸按理说更是应该早成灰烬了。 是哪个有心人能在那一片混乱之中还能想得到去将她未完的手稿抢救出来呢? 不用太费力想,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阿诚是因为笑歌提到邱老爷子才想起提醒她的,并且当笑歌问出是不是因为邱老爷子怪她思虑不周的时候,阿诚亦不置可否。 邱老爷子既然当时能镇定自若的指挥杂役收藏账本,那么当然完全有能力再顺手把笑歌的手稿也一并收了。 而若果她是想要将笑歌赶出小院的邱老爷子,得了这份手稿会如何呢? 笑歌想,她会趁机利用这份手稿,煽动金杏楼里的兄弟们——不止小院的人——都站出来反对笑歌。 首先散播流言,说许三这个妖女,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劝义哥裁撤掉大部分一直以来给金杏卖命的兄弟。为了增加可信度,还会把那几页纸裁头去尾的让一些人看见,她那一手烂字,辨识度太高。如此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哪还有人会不信? 同时大肆传播下笑歌献言大老板低价收购物资一事,说她翻手覆云间就为金杏赚了多少多少,说大老板如何高兴,如何赏识她。事实上都不用太过渲染,大老板本来就对外表示过要重赏笑歌。 大家再联想到之前笑歌打伤小猴一事,大老板不仅没有惩罚她,反而还让她回到小院继续重用她。这样一个当下在大老板面前红得发紫的人,她的这份建言书的杀伤力能有多大,众人自然懂得掂量了。 而本来灾后一众兄弟的情绪就很不稳定了,稍一煽动,实在是太容易偏激了。孙大通的举动,还有徐午年的话也就完全说得通了。 笑歌越想越心惊。 她甚至想得更远,说不定当初陈老虎等人对她的刻意疏离,小猴出面来讹她请客,蓉和楼中众人的过分之举都全是邱老爷子一手安排的。 他不喜欢笑歌,不,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而反感她。邱老爷子既然处心积虑的做这些事情想要赶走笑歌,就绝不会单单是因为个人喜好。 他是害怕,他是忌惮笑歌取代他在金杏楼里的地位。所以要先下手为强,趁笑歌还没有立下什么了不得的大功之前将她赶走。 大老板越是偏向笑歌,他就越要尽快除掉笑歌。 当然,整件事情他都没有出面,从笑歌一开始踏入小院开始,他就一直隐身幕后,所有的事情都是下面人代劳的,甚至如今日的孙大通,根本都不用邱老爷子直接下令,就自动自发的做了马前卒。 可怜笑歌在人与人的斗争中竟如此之幼稚,竟完全没有戒心。到今时今日若不是她突然出现在金杏酒楼,若不是阿诚好心的提醒,若不是孙大通冲动行事,她都还将傻傻的蒙在鼓里,直到大老板将她赶出小院。 笑歌简直想给自己两耳光! 第22章 一直以来,笑歌都自诩自己是个现代人,有着超越古人千年的知识与智慧。因此,潜意识里或多或少从未把这些古人看在眼里过。 可事实呢? 没错,她是有跨越千年的眼光与金融专业知识,可其他的,她一点也没有比这些古人高明到哪里去。实际上她在与人斗这方面,根本是白痴一个。 从前在现代时,她一毕业就开始做交易,根本没有经历过办公室政治。更何况,在这个社会整体运行效率低下,内耗严重的农业社会里,她就算在现代有那些幼儿园般的斗争经验也没什么用。 她应该提前意识到的不是吗? 这古代,这大赵朝,虽然还算是农业社会里工商业发展水平很高的时代,大概有古华夏工商业的巅峰——宋朝的水准,但仍然比现代落后许多,社会整体富庶水平更是完全不能与现代相提并论。 当整体社会资源与财产稀缺的时候,人与人的争斗就会变得愈加激烈。就好像蛋糕只有一块的时候,分蛋糕的人却有那么多,那么参与分蛋糕的人就不可能还保持风度的温良恭俭让。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去维护自己的利益。自然各种权术、阴谋也会比现代发达许多。 那些穿越小说里的宅斗、宫斗、政斗莫源于此。 皇后只有一个,而妃子那么多,不斗怎么行? 斗得多了,斗的水平也就水涨船高了,杀人于无形的本事也就有了。 就算当日没有火灾,笑歌没有把未完的手稿遗留在小院中,邱老爷子恐怕也一样有的是办法赶走她。 一切的一切都怪她自己太愚蠢大意,她早应该想到,从她进入小院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是邱老爷子的眼中钉了。小院的头领只有一个,她想帮义哥操盘铜钱黑市,她想革新金杏楼,哪一样不是触动邱老爷子的切身利益?他难道还会笑着拱手让贤,与笑歌并肩同进吗? 邱老爷子没有明刀明枪的向她宣战,不代表一切都会一直风平浪静下去。 现在回头责怪自己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 笑歌想得入神,没有察觉到徐午年已经把车停到了许家门口。 他见笑歌没有下车,隔着车帘叫了两声,“许三娘子,许三娘子,到了。” 笑歌回过神来,掀帘下车,心想,阿诚既然说大老板还没有拿定主意,那么事情就大有转圜,她得先找大老板辩白一番,再想法解决金杏楼内对她不利的流言。 她叫住徐午年,“徐午年,你回去帮我给阿诚说一声,请他代为……” 话说到一半,她却猛然收口,疏忽间脑子转得极快。 等等,大老板义哥难道对这一切都全然不知?他让她进入小院之前难道就完全没想过邱老爷子的立场与反应吗?笑歌自己从前长期在现代那种单纯的证券交易界工作,没有太多人际交往与争斗经验就算了,可义哥一手创立金杏楼,在这益州城的铜钱黑市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难道会一点不清楚此中乾坤?还需要笑歌去辩白吗? 笑歌稍微一想都能看透邱老爷子的把戏,何况大老板? 再想深一层,阿诚与她许笑歌的关系是有多好,凭什么他会这样维护她,透出口风给她?还特地说大老板没有拿定主意。 所以,找大老板是没用的。 说不定大老板当初放笑歌入小院,就存着让她搅局的心。邱老爷子的势力在小院盘根错节,大老板一方面对他极为依仗,另一方面却又怕他挟功自重,太过坐大。寻常人自然难以撼动邱老爷子的地位与势力,但笑歌不一样,她不仅有不输于、甚至大为超越邱老爷子的实力,而且不按常理出牌。放这样一个异人进入小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笑歌能压制邱老爷子,与他分庭抗礼固然好,就是一番争斗之后被赶出去,那也是对邱老爷子的一个警告。 这笔账怎么算大老板都划算。 今日阿诚之所以透露给笑歌,多半就是在大老板授意之下。 邱老爷子是金杏的功臣、元老,不能无故打压,所以大老板绝不会无端替笑歌出头,但他也绝不乐见笑歌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邱老爷子压着打死,所以给她点提示。至于这之后的事,他就坐在一旁看戏了。端看笑歌有多大的本事了。 徐午年见笑歌话说到一半,又突然停下半天不出声,不解的问,“许三娘子,你叫我带什么话给阿诚哥?” 笑歌摇摇头,“不用了,没什么话,徐午年你回去吧。” 说完,她推门而入,并没有多余的吩咐与解释。 徐午年看着笑歌一副神思在外的样子,不禁摸摸自己后脑勺,这些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花花肠子真多,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话说一半又不说了。好好的做个小娘子绣绣花就算了吧,没事琢磨什么金杏楼的事。怎么能裁人呢?要不是靠楼里兄弟多,众人拾柴火焰高,金杏能够有这般红火模样?不就贪几个小钱吗?连大老板平素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偏这许三事多。 哎,徐午年叹一口气,算了,阿诚哥叫他好好跟着许三娘子,她就算有再多不是他也忍了。 徐午年跳上马车,马鞭一扬,回了,还是早点回去帮阿诚哥忙比较好,也不知孙大哥醒来没有。 而笑歌径直走回自己房间,继续思索。 若是大老板依靠不上,那么眼前摆在她面前的路有哪些呢? 一、扳倒邱老爷子,取代他作为小院的主事。 二、素手无策,就这样被邱老爷子赶出小院,乃至金杏楼。 她当然不愿意走第二条路,可第一条路太难太难。 现在邱老爷子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笑歌手上的筹码呢? 她摊开双手,空空如也。 单只算计人心这一项,她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除非,她能抓住邱老爷子的什么把柄。 笑歌又从头到尾把进入小院以来的种种细细再回想了一遍。她能不能回小院的关键,是在邱老爷子,而不是在大老板。如今外面流言四起,大老板身为一楼之主,不可能舍弃那些兄弟而保笑歌。这可不比当初打了一个小猴之事了。 对笑歌来说,单纯的想法平息流言,只是治标不治本,必须要擒贼擒王,把邱老爷子一举拿下,之后的事情才好说。 但大老板都轻易动不了的邱老爷子,笑歌怎么拿下呢? 她扶额苦思。 良久,她突然灵光一现。是了,整个金杏上下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大家或多或少都要抽点油水,几乎已成成例,大概就连大老板都当做是给下面兄弟的福利,极少追究。 那么邱老爷子也不会例外,甚至,以他的位置来说,恐怕只会拿得更多。 之前笑歌看账本的时候,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但现在稍一回忆,便能够想起许多蛛丝马迹。 如果拿住了邱老爷子贪墨的证据,那么就大有文章可作了。 笑歌兴奋的站起来,想到就做,冲出门去再找阿诚。 她要查账,仔细的查账! 见她风一般的跑出去,许月知在身后大喊,“小妹,你这刚回来怎么又往外跑?!出什么事了?” “阿姐,晚饭不用预我。” 笑歌只头也不回,消失在门外。 第23章 笑歌现在名义上还是小院的人,有之前大老板的口令,她要看账本就随她看,她要使唤某人,那人就得听她使唤。 可笑歌这次并没有直接去看账本,而是先去找了阿诚。 吃一堑长一智,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懵懂的只全身心的投在铜铁钱黑市兑换上,而是必须分出精力放在与人争斗上面来。 通过阿诚秘密查账,一是尽量不惊动邱老爷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忽然再去查账,无论如何都容易引起邱老爷子的警惕与防备。而通过阿诚秘密的去翻查,才有可能杀邱老爷子一个措手不及;二来也是对自己之前推测的一个印证。阿诚的背后是义哥,若是阿诚倾力相帮,那么代表义哥乐见她找出邱老爷子的痛脚,乐见她留在小院继续为金杏效力。义哥的这个态度,决定了她之后行动的方向。 结果不出她所料,阿诚爽快的答应了帮助笑歌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私下去查看账本。 阿诚先去吩咐安排了一番,没多久之后就带笑歌去到临时存放账本的一幢两层小楼里。也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两人到这幢小楼的时候,并无一人看守,自然也就没有邱老爷子的人。 账本全放在阁楼上,上得楼去,笑歌便一门心思的扑在了那些厚厚的账本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这看似没发生什么,实则心境早已大变的一日业已将结束,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阿诚静静的找来几支蜡烛点燃给笑歌照明,然后悄无声息的守在一旁。 阁楼里只有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阿诚双手抄在胸前,斜倚在梁柱上。 难得的,一贯泼皮无赖的他竟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似乎不管他怎么站,视线都很难不放在许三娘子身上。这也不能怪他,实在这阁楼太小,一眼望到底,别说眼神,手长脚长的他稍微多伸展两下,说不定都很难不触碰到笑歌的衣角。 既然难以不看,那么索性就大大方方的看个够。 只见笑歌快速的翻动着账本,似是在寻找什么。一时又像是遇到了点什么疑难,只盯着某几页账目不动,反复查看,眉头深锁;一时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写写画画些阿诚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在算账,但手边有算盘,她却连动都没动一下;一时又似是陷入沉思,像个初初发蒙的孩童,被夫子布下的课业难倒,不自觉的咬着笔头;一时又雀跃的笑了起来,仿佛终于有所得。她笑起来嘴角有一点点细微的小褶,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阿诚不知自己竟可以看这样一个黑瘦的小娘子查账看得这般津津有味。 她黝黑的肌肤在夜色掩饰下,竟一点也不碍眼了,事实上这一整晚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曾经最为介意的肤色。反而是她纤长的睫毛,虽然并不浓密,但在烛火的映照下,轻盈得仿佛透明,一眨一眨的,挠得人心痒。 阿诚悚然心惊,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是没有如此肆无忌惮的盯着一个女子看过,但这一次和从前那些轻佻行径都不一样,因为他竟然会生出一种心虚之感。一向自诩光明磊落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偷窥,怕许三突然发现他在看她。又或者其实他是盼着她发现他在看她的。她会害羞还是恼怒?然后他就可以摆出惯常的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模样。那样,他就正常了。 可阿诚想了想,许三这种人,哪里会懂得害羞,她但凡有点身为女子的觉悟,就不会这样与他孤男寡女的夜半共处一室。当然,她其实连恼怒都不会。因为她眼里现在大概只有那些错综复杂的账目吧,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有一个男人在不加掩饰的一直凝视着她。 这样想着,阿诚又觉得有点索然无味的不甘。这一夜不知许三还要看多久账本,他轻微的活动了下身子,去一侧的小书架上翻找了册话本来看。小楼本来就是一处书斋,阁楼里除了账本也堆放着许多时下流行的书籍。 对阿诚的所思所想所动,笑歌当然是正如他所料的一般,毫无觉察。 她只管全力查账。 小院的账本和她之前翻看的感觉一样,不超过这时代的整体水平,简单、粗陋。上一次她看账本,只是为了了解金杏楼的整体营收开支、资金流动情况,所以并没有多加理会那些贪墨留下的纰漏。但这一次,专程专心,尽管邱老爷子做了许多掩饰,但笑歌顺着之前印象中的点点蛛丝马迹寻觅过去,细细梳理、稍加计算就发现了问题。 果然,邱老爷子暗里从金杏楼里捞了钱,并且不是小数。 或者说,不只邱老爷子捞了钱,小院里说不定是人人有份,他们建了一个属于小院的小金库。 笑歌放下账本,心下并没有拿住他们把柄的狂喜。 这轻飘飘的筹码,握在手中都似是没有半点分量一般,只半日之隔,她就已然不是曾经那个觉得只要自己有能力帮金杏赚到大把的钱,就勿需在意那些小喽啰的许笑歌了。实力是硬通货,但实力并不只包括赚钱的能力。她必须要思考得更多,更周全。 尤其是——人。 她不会蠢得觉得把她找到的邱老爷子和小院一干人等贪污的证据交给义哥就能扳倒敌手,留在小院。 但这份筹码也绝非一点用处没有,她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一个计划,但还要再仔细思量几番,因为这是她当下唯一的赌注了,这一铺,她非得比从前更为小心谨慎。 笑歌正入神,突然肚子叫了一声。 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之前太专注不觉得,稍一分神,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抬头想看看外面是什么光景了,却不想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阿诚。笑歌恍然记起,正是阿诚头先带她上阁楼的。她有些讶然的出声,“阿诚,你一直在这儿?” 阿诚放下手中话本,懒洋洋的伸了下腰,“不然呢?老子还能放你一个小娘子孤零零在这里看大半夜账?” 笑歌一时有些歉意,“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不久打更的才过去了,三更天了。” “三更了?这么晚了?”笑歌实在也没想到自己查账查了这么久,“糟了,阿姐看我这么晚还没回家不知该急成什么样了。” 说着,她忙站起身来,只是不想自己饿着坐了这么多个时辰,一下起来站立不稳,眼前一阵金星乱舞,摇摇晃晃的。阿诚眼疾手快,上前来一下扶住了她。 “老子早派人去许家通知你阿姐了,等你现在想到,说不定都被许大娘子告到衙门说我拐带良家妇女了。” 笑歌站稳了,感激的看了眼阿诚,“多谢你啦,大不了我现在请你吃饭。” “都这时辰了,哪里还有酒楼有饭吃。” 笑歌一想也是,这可不比现代,大城市里彻夜都有地方觅食。益州城已经算繁华的了,但也没有酒楼通宵达旦。 不过阿诚顿了一顿,又说,“不过,想吃东西,也不是没有地方可去。” “哪里?那我们走吧。”笑歌的肚子正好又很和时宜的鸣叫一声,像是积极配合两人的对话。 阿诚却有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可那地方我去得,许三娘子你却去不得。” “吃个饭而已,哪还有这样古怪的讲究?” “花魁娘子家你也敢去吗?” 第24章 笑歌倒是不担心阿诚会对她怎么样。 也许一开始她对此人印象不佳。他眼神轻佻,开口闭口动辄“老子”“他娘的”。但之后几次三番接触下来,不说他曾主动向她道歉,就说他能让徐午年、许龙崇拜不已,能让大老板视为心腹,那么就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绝非一个简单粗鲁、只懂调戏女子之人。 再说,好不容易穿越一回,连个妓院都没去观光过,也太对不起众多小说里绘声绘色的描写了吧。 至于名声,她早就丢到九霄云外了,当下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所以笑歌干脆的回答,“我有什么不敢的,就怕饭菜不好吃,毕竟你们男人见了美人哪还管吃的什么?就是□□□□大概都甘之如饴吧。” 笑歌调笑阿诚一句,阿诚也老实不客气的调侃回去,“也不一定是美人儿,许三娘子你请我吃什么,我也是甘之如饴的。” 笑歌撇撇嘴,也懒得与他斗嘴,早点去吃了东西好回家休息,养精蓄锐才好对付邱老爷子。她心中的计划还得再细细推演几回。 阿诚亦不废话,领着笑歌去到一处颇为雅致的院落。 笑歌一路走一路难掩好奇的打量,这和电视上演的妓院实在是相差太远了吧? 没有莺莺燕燕灯红酒绿,没有迷离香艳□□招人,如果阿诚不事先告知,笑歌大概还会以为这是某位书礼世家的别院。疏落的几枝青竹、几枝将开未开的梅,若有若无的点点幽香,青砖黛瓦间的几痕青苔,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的朴实清雅,就连入得门来,前方提着宫灯引路的小丫鬟,都进退有据,礼貌而不过分殷勤。 小丫鬟引两人在一间厢房中刚刚坐定,即刻就有其他使女奉上温热茶水,几样水果小点。 笑歌实在饿得厉害,正准备先不客气的捡两块果子祭祀下自己的五脏庙,就见一位半老徐娘走了进来。 人未到,声先到,“我道谁这么夜了还会大驾光临,果然除了狄公子你,也没别人了。” “卢妈妈神算,我们这种小猴儿哪反得出您的五指山。” “就数你嘴贫。”这卢妈妈掩嘴一笑,却是风情万种,虽然眼角的皱纹出卖了她的年纪,但那如丝媚眼仍是魅惑人心,可以想见容颜鼎盛时是怎样的风流人物。 她就近靠着阿诚坐下,“亏你想得出来,还带个女子上门来。这又是你从哪里勾搭的?小娘子,我告诉你,不要被这小子骗了。他啊,最是无情的,都不知道害我们家横波背地里流了多少泪珠儿了。” 笑歌想,这一定是妓院老鸨之类的了。 “好啦,卢妈妈,打趣我不要紧,这小娘子可是良家闺秀。老子快饿死了,你快叫人给做几个菜早点端上来才是正经。” 阿诚说笑歌是良家闺秀,别说卢妈妈只了然笑笑不接话,就是笑歌自己都觉得这话毫无说服力,哪里来的好人你家的女儿会跟着男人半夜三更出现在妓院呢?不过无所谓,反正在笑歌眼里,阿诚催促上菜的后半句才是重点,饿到现在,早没有在妓院观光的兴致了。 “这大半夜的,大厨子早睡去了。偏你有口福,中午才用高汤煨了一只陈年老火腿,现在还在灶上熬着呢。给你们在汤里下点银丝面,再配两个小菜,你看怎么样?” 阿诚应了,“甚好甚好,我就知道多晚来卢妈妈这里都有饭吃的。” 卢妈妈不再多言,笑着退出门去,像是知情识趣的不打扰阿诚与笑歌。 她一关门,笑歌就继续伸手把碟子里的水果先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 阿诚见她这副模样,一下子笑了,“许三娘子,老子这么多年也算是见了不少奇人异事了,但你这样的女子,我还真是从没见过,也算是奇葩中的奇葩了。” 笑歌垫了一点东西下肚,有点闲心回应阿城的话,“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我夸你贬你有什么区别?反正我看你也不会放在心上。” “也不是。” “哦?” “你是义哥身边的红人,你要在义哥面前贬我,我就得放在心上。” 这回答还不如不回答,阿诚心下也隐隐有点不爽,几曾有小娘子还非要看在义哥的面子上才连带着在乎他一下?不自觉的他就想说点什么令她心里也不那么好过。 “许三,你为何就那么想留在义哥身边做事?” “我说过,我想赚钱。我有本事帮义哥、帮金杏楼赚更多的钱。义哥赚钱了,自然不会亏待我。” “那你又是从哪里习来的本事?” 这句话一出,笑歌猛然有些警醒了,这到底是阿诚自己随口一问,还是义哥对她的身份来历有所怀疑? 她摸不准,没有正面回答,先打了个太极,“你们不是早就调查过了吗?” “你不是许家的亲戚,你的来历无人知晓,大概一年多两年前出现在益州城里乞讨,半年多前被许月知收留,而后就处心积虑想进入金杏酒楼。”阿诚举重若轻的说出笑歌的背景。 笑歌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表表忠心,“我绝不会做出有损金杏利益的事。” “若你会的话,义哥也不会留你到今天了。” “既如此,阿诚哥你现在来盘问我又有何意义呢?” 阿诚见笑歌一脸绷紧的模样,觉得自己勉强扳回一城,心下好受一点,有心还想显摆一下,免得这小娘子老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以为是。 “三娘子莫急,不过闲聊玩笑罢了。让我来猜猜看,三娘子你是北琅还是西戎的人呢?” 笑歌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阿诚,这又是唱得哪出? 阿诚继续说道,“你能写会算,这说明你出生良好,有人教导。但你的字写得极丑,行文白烂,没有一个汉人家的大家小姐会有这样一手烂字的,除非你非我族类。此其一。其二,你熟悉铜钱黑市,洞见之深,绝非仅仅接触几个月就能有的修为。而放眼大赵,除了蜀中有铜钱黑市以外,就只有边境了,北琅、西戎一直也大量需要我朝铜钱,而国朝禁铜钱出境。莫非你那一身本事是在边境学来的?其三,一个有学识的小娘子,必定家境不弱,如何会沦落到行乞呢?怕不是寻常灾难。可若是打仗,那就说得通了。大赵一统四海,要打仗,近几年动兵的只有北琅与西戎。最后,听闻蛮族对男女之防看得极淡,三娘子你又一贯不在乎女儿家的声名,这不正是吗?” 阿诚说完又顿了顿,“所以三娘子,你到底是北琅人还是西戎人呢?” 一番话分析得有理有据,笑歌听了也不免有些佩服,阿诚这人要说也真是看似粗糙,实则细心。 可惜,她的来历,他再猜一万次都猜不出来,因为那完全超越了常识。不过也好,笑歌想,这倒是比她自己编的什么乡下逃难出来的借口好得多,可信得多。给他们一个他们愿意相信的出身,总比不明不白的好。 “不管我是北琅人还是西戎人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是金杏楼的人,我绝不会伤害金杏,我会尽我所能为大老板做事。阿诚,你又何必再追问呢?” 阿诚还未答话,这时有人在外轻声敲门,是饭菜送上来了。 热气腾腾的铜锅里还“咕咚咕咚”的冒着小泡,刚一进门,就一股香浓火腿气息铺面而来。 于是两人一时间也无暇再说话,只管埋头大吃。不到一刻钟,就解决得干干净净。把一旁服侍的小丫鬟们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这二人还果然真是来吃饭的。 吃饱了饭,笑歌的困意就有些袭来了,想要告辞回家。 阿诚却靠在椅背上,端着一杯热茶,看着笑歌,慢条斯理的突然说出一句话,“许三,你想要赚钱,没有必要非得留在小院,你就没考虑过其他法子?” 这阿诚,今晚真是有些古怪,笑歌再次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下,也只有坦然示弱。 “阿诚,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实在不擅长揣摩人心,莫要为难我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请直说。” 阿诚也毫不含糊,“跟我。我来养你。” 第25章 笑歌以为自己昏昏欲睡之间听错了,又问一次,“阿诚,你说什么?” “我说,跟我,我养你。” 阿诚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这夜阑寂静的,除了他的说话声,再无其他声响,笑歌无论如何都听明白了。 然而她觉得这句话是如此荒谬,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到了在现代时看过的《喜剧之王》,周星驰对着年轻的张柏芝大喊,我养你啊。她差点笑出声来。 阿诚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他们一共才见过多少面?有过多少交集?除了公事以外,今晚可以说是第一次单独吃饭,但在笑歌眼里,这同现代时和同事们盯完夜盘出去吃个夜宵没什么两样,怎么就这么突然说要养她,让她跟他了呢? 而且还是在妓院里,两人一起狼吞虎咽的吃完一锅火腿银丝面之后。 这算哪跟哪啊? 他喜欢她? 笑歌现在的这具身体只是平平之姿吧?甚至在古华夏传统的以白为美的审美体系中,略黑的肤色还会为本就中等的长相减分。以阿诚的条件来说,怎么会看上她呢?虽然他不一定能娶到大家小姐,但随便找两个娇妻美妾还是不难的吧? 难道,他看她连妓院都敢跟他来,觉得她这种“蛮夷之人”在男女之事上太过随便,所以索性收了她?玩玩新鲜? 阿诚见她似是愣住了,半晌不说话,又问道,“三娘子,你是觉得老子养不起你吗?” 笑歌听了匆忙间将神色回复如常,若阿城要玩荒谬,她就看看他到底能荒谬到什么程度。 她轻轻一笑,“不是,我只是怕我没弄清楚阿诚哥你的意思,您这是在求娶与我吗?” 这下轮到阿诚一愣了,他并没有想娶笑歌为妻的意思。甚至,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想过会对笑歌说出让她跟他的话。 他只是觉得这个小娘子很有意思,不同于一般人。他好奇,他对她有兴趣,至于那兴趣是不是像对横波、对其他什么漂亮女子的兴趣一样,他还来不及思考。也没什么好思考的,反正他一向活得随性,既然他被这个女人吸引,那么就把她搞到手咯。他喜欢白的,可她长得黑,也无所谓啊,就像义哥说的一样,黑有黑的好,吹了灯,谁知道呢?她想赚钱,他就养她咯。 所以他开口了。 又或者还有一点点恶趣味,他想看她一贯成竹在胸的骄傲模样变作惊愕发窘。 但他没想过娶她。应该说,他还没有想过娶任何人。 不过他只愣神了一瞬间,他马上想到,娶她就娶她,又怎么样呢?娶谁不是娶呢?反正他孑身一人,无父无母,娶个小娘子难道还需要问名纳彩、家族合议吗?他怕什么? 阿诚浑不吝的立马开口,“老子娶你。” 这…… 笑歌觉得阿诚完全是个疯子。 她在现代时虽然长得还算可以,不是没有人追过,但也从没有人这样一上来就突兀的求婚的。 谁告诉她古人保守的?谁告诉她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她觉得她很需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她败下阵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实在有些乏了,想要回家休息。” 阿诚一挑眉,“老子敢娶,你不敢嫁?” 要换做以前笑歌的脾气,大概会直说,不是敢不敢,是我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你神经病啊,我根本不喜欢你,别说结婚,就是谈恋爱都免谈。 可她现在的处境,并不能肆意得罪阿诚,谁知道他会同义哥说些什么呢?谁知道他会不会偏向邱老爷子呢?又有谁知道他到底是头脑发热一时兴起逗弄她的,还是有什么她没想到的图谋在里面呢? 笑歌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正是对付邱老爷子的节骨眼上,怎么会惹这种烂桃花呢? 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只有先大义凛然的拖上一拖,等睡过一觉之后再好好想想,这事到底该怎么处理。 当下她正色道,“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阿诚,你这是把我当做什么人看?虽然我现在在大赵寄人篱下,但也不代表我是随便之人,就凭你一句空口白话我就要嫁?难道只因为我是无依无靠的一介孤女就不值得正正经经的三书六礼?” 这番话其实笑歌自己也说得心里没底,不过是赌一把阿诚的人品罢了。之前他既然肯为了蓉和楼之事向她道歉,那么就应该不是一个完全不尊重女性的人。不管他今夜的话语举动是因为什么,但笑歌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下来,他面子上应该不会再逼她表态了。 还好笑歌赌对了。阿诚听罢果然像是被笑歌说服了一般,点点头,不再纠缠,“是我唐突了,许三娘子我送你回家吧。” 笑歌小心的看他一眼,见他面上没有恼怒的神色,才暂时松一口气。 一路无话,阿诚没有半分为难的将笑歌安全送回了家中。 此时都快四更天了。 笑歌简单洗漱一番,就迫不及待的躺上了床。当然,躺下之前她也没有忘记在她的“保命基金”里再添一块铜板。 这一日明明像是没发生什么大事,却又似乎发生了好多。 她觉得很累了。 邱老爷子、小院、义哥、金杏、还有阿诚…… 没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没有一个人是好对付的。 她想,先解决邱老爷子,再来研究阿诚。 但那都是明天的事情了,今天,她已经累了,就这样睡去吧。像圣经上说的那样,明日的忧愁明日忧。 这一刻,让她只管沉沉睡去…… ** 笑歌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一夜无梦,醒来的那一刻,她有一点模糊,仿佛还在现代,她的单身公寓里。闹钟怎么没有响?天,她不会迟到了吧?开盘了吗? 然而很快她就清醒了,她已经不用再盯盘了。 她在古代,在许家。这里的铜铁钱交易还全部都是原始的手工交易,没有电脑撮合,亦没有a股股灾那时的惊心动魄,千股跌停、千股涨停、千股由跌停到涨停,由涨停到跌停。 她难免有些感概,来古代这么久了,仍是会在某些瞬间怀有错觉。大概就像是幻肢痛一般吧。 笑歌振作精神起床。 她回想起昨夜在那个不像妓院的妓院里吃的那一锅火腿银丝面,回想起笑起来风情万种的卢妈妈,回想起阿诚说的那句“老子娶你”,突然觉得和她在现代时的种种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把这一段先甩出脑外。 先处理邱老爷子之事,这才是当务之急。她仅有的一点感性又退回大脑深处,换理性出来工作。 赶走邱老爷子,或是被他赶走。 这就像是一枚铜钱的两面,永远只能有一面朝上。 现在的盘面是——笑歌手中握有的筹码不过是邱老爷子贪墨的把柄,完全不足以将他赶走。属于笑歌的那一面铜钱,还被牢牢压在下面,很难翻盘。 但事情只能有这两种选择吗? 有没有可能让这枚铜钱一正一反的两面都不被压在下面呢? 比如让这枚铜钱竖立起来。 笑歌的计划,就是走这第三条路。 第26章 笑歌并没有马上去找邱老爷子。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先想法多调查了点邱老爷子的背景资料。他什么出身,怎么进了金杏做事的,有几个老婆,几个孩子,几男几女,孩子争气否,诸如此类。 倒并非什么隐秘的、难以查证的信息,至多不过向徐午年之流的小弟多问几句就能知晓。 从前不过只因她不关心这些,把在现代的习惯带回了古代,将做人与做事分开了,所以没有留意。但现在,一旦她开始想通了这一层,那么就把做人当做股票一样就好。当你要操盘一只票的时候,总得先做好相关调查。就算没有办法做到事无巨细尽数了解,但公开资料总是要全部概览一番的。也许派不上多少用场,但做无用功总好过疏忽遗漏、事后失悔好。 笑歌大致了解了下邱老爷子的情况之后,又在心中推演了几番自己的计划。以邱老爷子的过往行事,会有哪些可能的反应,最糟的情况是什么,她又可以如何应对,笑歌一一做了准备。 然后,她才找上门去。 可到了邱府,第一关,就碰了个钉子。 门房递上笑歌名帖不过片刻,就很快干脆的出来回话,我家老爷近日为火灾一事连番奔走操劳,实在精神不济、身体不适,怕勉力招待,反倒怠慢了贵客。所以许三娘子还是改日再来吧。 笑歌也不恼,只又多塞了许多钱给门房,请他再帮忙通传一番,就说许三是来服输认错的,还望邱老爷子看在小辈不懂事的份上,给个机会,让她当面向老爷子道个歉赔个罪。 邱老爷子拒绝见她,并非在她意料之外。很简单,从牌面上来看,现在邱老爷子占尽上风,笑歌甚至在一天前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局势已经如此对她不利了。一个胜券在握的人有多少理由去搭理一个输家呢? 要不这个输家手中有翻盘的筹码,可以与他谈判;要不就是这个输家愿意匍匐在地,任他踩踏,让他好好享受赢的快感。 笑歌放低姿态选择了后者,而不是一来就亮出底牌,因为她今日是来走第三条路的。 门房收了钱,收了丰厚得不同寻常的钱自然跑得勤快。没多久他就快步给笑歌带来了好消息。老爷子请许三娘子入内一叙。 邱府修得并不豪华,笑歌一边步入邱府一边默默观察。以邱老爷子的收入来说,哪怕是明面的收入来说,这座宅子都显得有些太过朴素,甚至是有些简陋的。往来也并没有看见多少丫鬟仆妇,下人小厮什么的,显然,邱老爷子是在刻意低调。 这同笑歌之前略微打探得来的消息相符。 邱老爷子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一个带点酸腐气息的文人。他追求的是儒家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声名。至少在表面上他想要维持这样一个形象。 虽然笑歌知道这有多么可笑虚伪,私底下他对金钱有多么热爱,但那不重要。对笑歌来说,伪君子有伪君子的好,至少他有所顾忌。 邱老爷子架子端得很足,在正房客厅里高坐以待。见了笑歌,没有半分动作言语,不过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连句请坐都没有,亦没有下人送上茶水之类。 笑歌不在乎这些虚礼,这只能表明邱老爷子对她的轻视。笑歌想,这很好,至少说明邱老爷子的反应还在她的预料之中。 邱老爷子装清贫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下人稀少,此时房间里并没有人在旁伺候,只得他与笑歌两个人,也省了摒弃旁人,笑歌正好说话。 “邱老爷子,许三早该上门来拜访您老人家了,是晚辈礼数不周,万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于我才好。” 邱老爷子嘴角微微一扯,带动那几根稀疏的胡须颤动两下,只嘲讽的说了三个字,“不敢当。” 笑歌也不再寒暄,直接进入正题,“老爷子,您对许三进入小院做事怎么看?” 邱老爷子一点都不客气,鄙夷的说,“牝鸡司晨。” 笑歌一笑,“那如果我退出小院,您老是否愿意放过我?” 到这句话,邱老爷子才勉强愿意正眼看笑歌一眼,“那要看你怎么退了。” 话不用说完,笑歌当然明白。若她聪明的话,自己主动去找义哥请辞,表明自己能力不济,那么邱老爷子自然不用痛打落水狗。若她不够识趣,偏偏还要搞出什么花样来,那么就不要怪他老邱不厚道了,别的不说,楼里有点什么情绪激动的兄弟,譬如孙大通之类的,上门报复笑歌两下,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娘子恐怕也是防不胜防的。 “我明日即去禀明义哥,主动退出小院,从此以后不再干涉小院的的日常运作,不再提革新金杏楼之事。这样退邱老爷子您看可以吗?” 邱老爷子点点头,伸手捏了捏胡须,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许三娘子言重了,若你确然力有不逮,主动退出金杏,那于你于金杏皆是一件好事。只是于老朽何干?” 笑歌也不与他虚伪,什么与他何干,若真无关,她也不用费心与他周旋了。 当下笑歌只直说,“不,邱老爷子,许三的意思是,我愿意退出小院,但并不愿退出金杏。” 邱老爷子显然不防笑歌还想垂死挣扎,他捏着胡须的手一顿,皮笑肉不笑的说,“许三,你尊我一声邱老爷子,我就倚老卖老教你一句,很多事不是你愿不愿,而是你能不能。” “多谢邱老爷子教诲。投桃报李,许三既然要退出小院了,总算蒙您老照顾一时,也有一件薄礼想送给老爷子,万望笑纳。” 笑歌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笺,双手奉上给邱老爷子。 邱老爷子有些犹疑的接过来一看,不用很仔细,只需一扫眼,就知道笑歌这份“薄礼”是什么意思了。 他登时有些维持不住面上的礼貌,语气中带着森森怒气,“许三,你在威胁我?” 笑歌低头拱手一礼,“许三绝对不敢,许三只求邱老您能容留许三在金杏。” “你以为就凭你抓住我这小小一点痛脚,就可以勒索我吗?我告诉你许三,莫说这单单只是你一面之词,没有切实证据,就算你拿出什么铁证闹到义哥那里去又怎样?义哥是信你还是信我?这么多年来,我为金杏赚了多少钱,知道金杏多少事?有多少兄弟撑我?义哥难道就会了这点数赶我走?你未免太天真。” “邱老爷子,许三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赶你走。我知道您在金杏根深蒂固,我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心与你为敌。我只是想您可怜我,放我一条生路,留我继续在金杏做事。” “哼,你凭什么?就凭这张纸?”邱老爷子猛地把笑歌递上的那张纸笺扔在地上。 “邱老爷子,我凭的是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凭的是您在楼里的高士声名,凭的是您的无双智识,凭的是您对小辈的怜惜。老爷子息怒,您且听许三帮您分析分析,看看是不是这个理。” 笑歌不慌不忙的弯腰把纸笺捡了起来,“我若是邱老爷子就绝不想此事张扬开来。一则,若是楼里众兄弟知道了,您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不说远了,只说小院里的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当然,您一向大公无私,这些钱绝不是您一个人拿到手的,小院里谁不是雨露均沾,分了不多不少的一杯羹。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您真实拿的数吗?人是最贪婪不过的畜生了,最是喂不饱的狗,只要他们一想想,凭什么大家都担风险,为何我拿的不过邱老爷子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您觉得他们还会一如既往的这样支持您吗?而若是有心人再如您对我一般爱护,再多挑拨两句,把您拿到手的数再夸张几倍,您觉得他们又会作何感想呢?您比我更懂人心,自然更能揣测他们心中所想。” 笑歌说了一半,抬眼看了看邱老爷子,只见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不言不语的看笑歌表演。 笑歌继续说道,“二来就是义哥了。我曾经听人说过一句话,宁可被人知,不可被人见。邱老爷子你或多或少仗持着义哥的信任与纵容。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彻查过账目,也难免知道你们下面的人有些不干不净的手尾。但邱老爷子,您觉得这就代表义哥可以无限制的信任与纵容您吗?历年来的这笔数您真的觉得义哥会觉得无所谓吗?他大概知晓是一回事,具体了解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我许三为什么会来小院,小猴一事之后义哥为何还命你们小院全力配合我。真的是因为我许三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才吗?邱老爷子想必您也是想过的吧?我许三没读过什么书,但古往今来,多少功高震主的大人们下场如何呢?不需许三再细数了吧?” 邱老爷子冷冷的瞪笑歌一眼,“你说完了?” “话哪里有说完的时候呢?许三还想以后多多向邱老爷子讨教呢,还指望邱老爷子您多多与许三说道说道呢。” “许三,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你以为你说的这些就能威胁到我吗?我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就算你说的都对,我今日偏要拼个鱼死网破又如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笑歌突然收起笑脸,厉声道,“你想造义哥的反?!” 第27章 笑歌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直接引爆邱老爷子的满腔怒气,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声线陡然提高。 “许三,你满口胡言乱语什么!” 笑歌冷笑一声,“你若不是想造义哥的反,又为何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你这妖女,断了楼里众兄弟的生路,我替义哥教训教训你,正正是忠孝仁义之事,何谈半个反字?” “我是谁?我是义哥指派到小院的人,就算我只是条狗,也是义哥门下的狗,哪里轮得到你邱老爷子越俎代庖的教训我?你但凡有半点忠义之心,觉得我许三有什么做错了的,都应该正大光明的去禀告义哥。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背地里搞这些小手段,散播流言,煽动楼里兄弟。现如今你用这等卑劣手段造出这样的势,逼迫义哥将我逐出小院、逐出金杏,难道不是想告诉大家、告诉义哥,你能凌驾于义哥之上吗?” “许三,你、你这纯属颠倒是非黑白!” 邱老爷子气得话都说得有点哆嗦了,笑歌只是不理,继续火里浇油,咄咄逼人:“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在这金杏楼里,只有义哥能定出是非黑白!义哥可有说过我许三半点不是?你凭什么说我颠倒是非黑白?邱老爷子,今日我许三已经主动上门服软,愿意退出小院,只求能留在金杏继续为义哥办事,你若不是想反,想取义哥而代之,又何必对我苦苦相逼?我不过一个小喽啰而已,一无根基、二无人脉、三无年资,就算我能留在金杏,对您也是毫无威胁可言。就我这样的一个小人物您都不放过,除了证明在金杏,得罪您比得罪义哥还不得了,还能证明什么?更何况,你我二人同为义哥属下,同为金杏卖命,您非要与我闹个鱼死网破,义哥能得着什么好?金杏能获得什么利?说句诛心的话,怕不是您想搅浑一池水,好趁乱……” “住口!”邱老爷子已经完全被笑歌激怒了,不容她再乱说,直接高吼一声截断了她的话,立时就要逐客,“滚!给我滚!” 笑歌却嫣然一笑,越说越离谱,“邱老爷子这样急着赶我走,莫不是被我说中了?你真有狼子野心?还是与那同熙楼对红门暗地里有所勾结?” 邱老爷子到底是老狐狸,气到极了,反倒冷静了几分,他顺了顺气,轻蔑的说,“许三,你不用再在这里胡言乱语激我,你以为把我气狠了你就能捞到什么好处?我不与你诡辩,这些话你大可跑到义哥面前去说,带上你的证据,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能扳倒我。” 笑歌见状,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放缓语调柔声说道,“老爷子您莫要动怒,许三再说一次,我由头至尾都没有想过取您而代之,您在金杏的地位固若金汤,义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您所说,许三不过只会乱说点胡话,对于您来说,不过是渣滓一般的人物,您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打死我这只小苍蝇而弄脏了手。若您大人有大量,放我许三一马,让我留在金杏,从此以后,许三这张狗嘴里也是懂得吐出点象牙的。您忠义一生,谁在我面前提起您,我都竖起大拇指赞一句您才比周公,德配关二哥。别说您从未从楼里多拿一个铜板,就是真从楼里拿了点钱,那也不过是为子孙后代谋点福利,您为金杏操劳半生,赚取多少钱财,拿那一点又算什么?难道不是应分的吗?” 邱老爷子冷哼一声,“许三娘子好手段啊。一时认输服软乞怜讨饶,一时又掀我老底威胁于我,一时唱白脸出言恐吓、压偌大一项罪名下来,一时又唱|红脸做低伏小、戴好大一顶高帽给我。圈子绕够了,说吧,你这妖女今日来此到底想图谋些什么?” “邱老爷子面前,我那点搜肠刮肚的小聪明还不是早就被您看穿了。我哪里有什么图谋,许三真的只想留在金杏继续为义哥做事而已。我一早就说了,我自愿退出小院,之后再不干涉小院运行,再不提革新金杏之事,亦绝会不动摇老爷子您在金杏的地位。我的所作所为,都仅仅只是想要祈求您放过我,容我留在金杏。” “你既然愿意退出小院,那留在金杏又还有什么意思?去收高利贷?去打人?还是帮小冬捧墨?你拿着这页纸笺上门,白脸红脸唱完,好话坏话说尽难道就只为留在金杏打杂?” 人始终是为环境所囿的动物,即使是邱老爷子这样的人物眼光也脱不开他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邱老爷子之所以在笑歌自愿退出小院之后仍不愿放手,还非想要把她彻底逼出金杏,不外是不相信她是真的不会再触及他的利益,不相信她除开小院留在金杏还能有所作为。 殊不知他们眼中的那些天大的利益,在笑歌看来不过如是。她从未想过从他们那里虎口夺食。 她缓缓道来,“邱老爷子,我在乡下的时候,见过许多家中只有薄田几亩的穷人家,荒年的时候,地中所获仅能够家中小半人不饿死。那时候,别说是亲兄弟,就是亲父子都难免决裂,为了一口吃食,丑事做尽,易子而食都不罕见。这些人都是坏人吗?有天大的仇恨吗?当然不是,只要他们能熬过荒年,熬到来年丰收之时,转眼间就又是一副父慈子孝,邻里间和乐融融的样子。” 笑歌顿了一顿,等邱老爷子细想一下这故事中的隐喻。若只有一口饭,那么大家争得你死我活无可厚非,但若是有多一口吃食,笑歌自去找自己的饭,不去碰邱老爷子的,那邱老爷子又有何必要非对付笑歌不可呢? 她接着说,“许三其实一直很敬仰邱老您的能耐,不说这么多年来您为金杏的壮大做了多少了不起的贡献,就说大火一事,您能帮许三把疏漏补上,就足够我佩服不已了。许三后生鲁莽不小心冒犯了您,是我的不对。所以我愿意退出小院。但许三仍是想做出一番成绩的人,若是灾年家中粮食只有那么多,那么就让许三开垦出新的田地,赚一个丰收出来,这样,邱老爷子您看岂非两全其美?” “好大的口气。许三,你真当自己一个人赤手空拳,离了小院支持还能在益州城的铜钱黑市上玩出花儿来?” “邱老爷子,那是许三的事了,您大可以安坐小院看我笑话,看我出丑,于您并无半点坏处。今日您放过我,多一个敬仰您的后辈少一个敌人又有何不好?也许在您眼中,我根本够不上做您敌人的资格,但一只在您耳边乱飞的苍蝇,一只在您脚边乱叫乱咬的狗也够让人心烦了,您说是也不是?” 到这里笑歌该说的话已说完,底牌亮尽,邱老爷子盯着她半饷没有说话,似是在审视这许三话语中的可信度有几成。 笑歌亦坦然的直视他,一双眸子清澈剔透。 这一场无声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片刻之后,邱老爷子终于再次发话,“许三,你要记住,我今日放你一马,不是因为你拿住我什么把柄,不是因为你口齿伶俐舌灿莲花,只是因为我不想咱们金杏闹出点什么内讧面上难看。你自去向义哥请辞,出了小院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只要你信守诺言,只要你不做出伤害金杏楼之事,我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你再闹出什么离谱之事,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第28章 笑歌从邱老爷子的府邸中走出来,面色虽然如常,但无人知晓她双手手心其实早已是一片濡湿。 她极少有这样面对面的与人对峙交锋的时刻,虽然事前在心中早已演练了许多遍,考虑了各种她能想到的情形,但仍是难免紧张。 从前,她习惯隔着电脑屏幕与网线同人打仗,但从前一日起她就意识到,也许之后她会有越来越多的时刻不得不像今日一般与人正面交战。 这第一场仗,她总算勉强没有输。 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费力争取到的不过只能算是败局中的一点惨胜罢了。 成功的是,她可以留在金杏。 然而失败的却是,她仍然被邱老爷子从小院中赶了出来。 这结果实在不算完美,可这已经是她在先失一局的情况下,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诚然,她是可以绞尽脑汁再想办法平息流言,斗垮邱老爷子,但输赢姑且不论,首当其冲就会令金杏楼元气大伤,这于她想借助金杏的人力财力大展拳脚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最重要的是,她极有可能赢不了。邱老爷子毕竟在金杏楼盘踞多年,连义哥都不会贸然动他。更何况他老谋深算,在与人斗这方面,笑歌就算再聪明也不过是个新手,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赢面委实不大。 既然没有斗过的把握,那倒不如退一步,避其锋芒,不与之为敌。 邱老爷子最为看重的就是他手中紧紧掌握住的小院,这几乎是金杏楼的中枢。他不仅能在其中攫取数不清的利益,而且小院也是他维护自己在金杏楼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的根本所在。 笑歌只有不去碰他的核心利益,才能有与他和平相处的可能。 若是一开始笑歌进入小院时就能意识到这点,曲意迎合,或者还能有那么一点留在其中的可能。但她不仅没有意识到这点,反而锋芒毕露的打了小猴,得罪了小院众人。尤其是她还大张旗鼓的想要革新金杏。这简直是要动摇邱老爷子在金杏楼安身立命的根本。因此,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既留在小院,又不与邱老爷子为敌了。 形势逼得她不得不放弃之前的数月的努力成果,退而求其次。 退出小院,至少与邱老爷子求得一个表面的和平。事实上,她要求不高,只要邱老爷子在她做事时不扯她后腿就可以了。 当然,邱老爷子不是那种只要她肯退让,就会罢手之人。笑歌若是不显示出点厉害手腕,他绝对会将笑歌赶尽杀绝,留一个隐患在金杏,即使这人看起来再没有威胁,也是隐患。何况赶笑歌出小院与赶笑歌出金杏,对他来说差不了多少。必要时多加一把柴火就好。 所以笑歌去查账,找到了他贪墨的证据,不用多么实打实的铁证,反正又不是用来在义哥面前对质的,只是告诉邱老爷子,她许笑歌也不是好欺负的,这局牌到底没开,您老邱也不是稳赢。就算他要赢,也绝不会是之前他以为的那样简单容易,付出的代价总要逼得他好好衡量盘算一番。 至于具体交涉中的那些话语伎俩,说穿了也不过只是大棒加胡萝卜罢了,一方面服软认输,一方面又极尽威胁之能事。 邱老爷子是一个爱好声名之人,一个伪君子。他快六十了,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到他这样状态的人,是很难再有什么野心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维护现有的身份地位。笑歌之所以威胁他贪墨之余,又非要激怒他硬说他要造义哥的反,正是看准了他的这点。 他当然不会想要取义哥而代之,所以他更加要衡量打击笑歌对自己声名的影响。到他这把年纪,更加看重悠悠众口。正如笑歌所说,为了拍死她这样一只小苍蝇脏了自己的手到底值不值得。义哥会怎样看他?楼里的兄弟会怎样看他?益州城黑市里的同行会怎么看他?他绝不乐见晚节不保。 若邱老爷子不是这样性情之人,笑歌也就不会这样做了。 譬如他是个真小人,那笑歌就预备与他实打实的就利益谈判,甚至笑歌已经想好如何帮小院再开流一番,如何帮他更加不动声色的敛财。另外还可以再加码,之后笑歌为金杏赚钱的同时,再为邱老爷子额外多加一份。 可就算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又怎样? 她之前的数月的努力与谋划,几乎都付之流水了,她终究没能留在小院,她终究还是放弃了革新金杏的计划。 她为自己选择的这第三条路并非她最想走的那条路。甚至看起来像是一条绝路,连邱老爷子都觉得她离了小院留在金杏只能打杂。 笑歌之前在义哥面前夸下海口,半年之内令金杏的收入翻倍。当时她是预备两条腿走路的。一是安内,即将金杏改造成一个更有效率更现代的组织。可经此一役之后,她充分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就算没有邱老爷子从中作梗,她要面对的阻力也几乎是整个金杏的兄弟们。即使她再怎样事前设计,尽力不阻碍既得利益者的收益。但人都是不愿意改变的,手中握着的、熟悉的利益才是利益,就算你再如何吹嘘变革之后不会影响,甚至还会提高收益,人们也不会轻易相信,更遑论支持了。 古华夏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个改革者有好下场。 那么她只有指望第二条路了,攘外。 事实上,笑歌留在金杏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直接操盘益州城的铜铁钱兑换。 她,要亲手掀起一波大行情,要做一个大庄!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但无风也要硬起浪,如若不然,她在金杏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 笑歌从怀中掏出一条手绢,慢慢的将自己手心的汗渍一点点擦干净。 惨胜了邱老爷子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她还要去找大老板。不知道义哥对她这样不战而逃会不会失望,失望的程度会有多高,还会不会继续支持她在益州铜铁钱黑市上掀起滔天巨浪。 还有阿诚,笑歌想到阿诚,又觉得头开始痛了起来。 应付公事不管困难多么重重,总不过是拼尽全力。理智的去一点点分析、解决。但阿诚,她不知道算是公事还是私事。她没有被人贸然求婚的经验。而对那个人,她也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喜欢。 阿诚,对于笑歌而言,只是阿诚,大老板身边的阿诚。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又准备逃避了。 算了,还是先解决大老板,这几日他应是还忙着火灾之事。正好笑歌也趁这两日再多加考量,然后再找大老板彻谈,务必要获得大老板一如既往的支持。 若是顺利的话,她还要说服义哥组建一个信息搜集的机构,虽说她要无风起浪,但那确实太难,可只要有一丝微风,她就有把握做成十级飓风。而这,都需要强有力的一双“眼睛”与一对“耳朵”来帮忙“收风”。 一件一件的事情在等着笑歌,解决完邱老爷子还有大老板,大老板之后又还有其他。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只是每一件事的优先级都胜于阿诚的求婚。 也许,在潜意识里,笑歌希望这件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而阿诚呢? 他只是一时兴起吗? 第29章 咸德二年的中京城里一派盛世安好的繁华景象。 伴随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当朝皇后伍氏为天子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这位小皇子的地位可谓矜贵之极。年轻的皇帝不是没有过皇子,但都夭折了,现下后宫中仅有两位公主。更何况,这是皇帝登基以来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皇后所出,自然非比寻常。 一时间举朝欢庆。 因着这位小皇子是随着天降瑞雪而生,群臣进言此乃天佑大赵之吉兆,所以皇帝赐名小皇子单名一个“佑”字,取昊天庇佑之意。又对皇后一族大加厚赏,伍皇后的父亲本就是当朝宰相,这样一来,伍家更是炙手可热、极尽荣宠,风头一时无两。单单每日里进出伍家恭贺送礼之人就能在门房处排起长队,伍相公也铺开流水席为这天家外孙的到来而大宴宾客,正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与之相对比的,早些年因为风疾退隐,颐养在家的前任宰相谌老相公府中就显得门庭冷落许多。 谌老相公近日里头风又犯了,已经几日没有出房门,歪在床榻上,早已没有了年轻时杀伐果断之气,看上去不过一个衰老的寻常老人。 他床榻前的小桌上散放着几封拆开的信。虽然说是信,却没有抬头落款,隐约只能看见是用一手漂亮的柳体字写就的,什么“火势凶猛,死伤岂止百数,群情汹涌,知州难辞其咎……”云云。 “益州来的信你怎么看?”因着尚在病中,谌老相公的话颇有些中气不足。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刘自明知州之位暂且无虞。” 回话的是在床前垂首而立的一位年轻男子。他的声音沉静如水,有一种远超他年纪的淡定。身形略有些瘦削,二十来岁的样子,眉清目秀、温文儒雅,只那一管鼻子挺拔如峰,显出几分不同常人的坚毅与英气。 这是谌老相公最小的儿子,谌一淮。 谌老相公略略点了点头,“不错,他命好,遇上皇后产子,伍家声势正隆,这个节骨眼上,官家对伍氏下不去手。刘自明背靠伍家这座大山,即使有那么几个不识相的言官弹劾,也掀不起大案。” “可他活不过明年。” “哦?清晏何出此言?”谌老相公有心想考问下小儿子,故意问道。 “伍氏一门出了一个宰相,一个皇后,嫡出三子皆封公赏爵,朝廷内外亲眷门生无数,现下又添了一个皇子外孙,放眼天下,荣宠无人能敌。刘自明庸才耳,若非与伍家攀上亲,哪里能在益州城坐得这般安稳?” “如你所说,刘自明与伍家攀亲,正是给自己贴了一道保命符,又如何会活不过明年?” “父亲,官家继位两年了。若之前因着初登大宝朝局不稳,对伍氏多有依仗。但两年了,足够官家站稳脚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谓盛极而衰,伍家到此时已然是到了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地步。除了在伍相公身故后谥个“文忠”、“文正”之外还剩什么?皇子瓜熟蒂落,表面上增加了伍家的分量,但实际上却加重了官家动手的决心。而伍相公还不知收敛,大肆庆祝。一个挟皇子而重的外戚与权臣,刘自明将宝压在他们身上,实在太过愚蠢。” 谌老相公赞许的一笑,旋即又有些惋惜的说道,“官家有心要收拾伍家,本来益州这把火正是送上门来的良机。刘自明胆大妄为,几百人的死伤都还敢卖力掩盖,只上报死了二十七人,真真是找死。以此为由推波助澜,顺理成章将火引到伍成仁身上,遂了官家的意,也尽了我们谌家的忠。可惜,伍后肚皮争气,今冬伍氏可高枕矣。” “父亲勿需可惜,以清晏之愚见,刘自明这蠢材明年仍可做引,为官家清扫时局做祭。” “你何以觉得这引子不是出在京中,却仍是自益州始?” 谌一淮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说道,“其一,刘自明经大火一役仍能安好无恙,以此人之庸、贪、蠢,自不会收敛,只会变本加厉。为了讨好官家、粉饰太平、增加政绩,兼且自己敛财,恐怕会在赋税上供上动脑筋。极有可能上奏言蜀地富庶,可增加铜钱上供比例。益州钱事早就紊乱不堪,民不堪其扰,若是再增加铜钱上供比例,定然民怨沸腾,引起大乱。当然,若是此人蠢到想不到在铜钱上供上做文章,我们的人也可以设法令他想起。清晏有把握,此一乱将堪比大火。 其二,蜀中本是天府之国,可因着钱制掣肘,乱象丛生。拿下刘自明,不仅可将祸水引向伍相公,正好也是一个理顺益州政事的大好契机。西戎这几年蠢蠢欲动,虽然不过只是癣疥之疾而无心腹之患,但早晚必有一战。而川蜀与之相邻,又沃野千里,粮草丰茂,异时必为后方依仗。若然不稳,如何行事?官家早在伏居东宫时就属意整肃益州,出手只是迟早之事。由益州始,亦正和官家之意。 其三,刘自明虽则靠了伍相公,但在伍党中并非核心,由边缘外围杀起,伍相公不会拼死护他。可等到局势发展到伍氏切身相关时,怕早已救之晚矣。父亲平日教我下棋,自小目占角起,而非第一子就落在天元上,不正是此理吗?” 谌老相公听罢老怀大慰,不禁说道,“清晏,众子之中,你最肖我,待我百年以后,谌家就靠你了。” “父亲正是老当益壮之时,何必轻言百年?儿子要向您学的地方还太多。”谌一淮帮父亲掖了掖被角,轻声安慰道。 谌老相公这病也并非一天两天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总不过是拖得一年是一年,能为子孙多筹谋几分就几分。 多提这幅病躯亦无益,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他有意同小儿子聊些轻松的话。 “敏达信中说起益州铜铁钱黑市里有个唤作许三的小娘子,亦颇有些意思。益州自古惯出奇女子,先秦的琴氏太傅,汉时的卓氏文君,都非凡品。不知这许氏又是何模样。” “不过区区一黑市小角色而已,能否在金杏楼站稳脚跟尚是未知之数。何值父亲提起。” “那你又为何吩咐敏达继续查探她呢?”谌老相公调笑道。 “此人行事、来历皆诡奇,异日不定能在益州铜铁钱黑市上兴风作浪,或许还能为我所用,多下一子闲棋并无坏处。” “清晏,你就不因她仅是一小娘子而好奇吗?” “清晏眼中并无男女之别,只有此人能为大事助力与否之分。” 谌老相公摇了摇头,“你啊,老气横秋,自律太过,哪里像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为父似你这般年纪时,亦是窑子里的常客,哪有男儿不好女色的。都怪当年为了你的前程,不让你尚公主,耽误了你的婚事。看来是要尽快予你娶妻了。” 谌一淮却不动容,“这朝局将要大变,此时娶妻难免牵一发动全身,既不能为伍家所趁,亦不能联姻结党,打草惊蛇。还是等局势大定之后再说吧。儿子房中自有通房丫头,父亲不必担心。” 这一番话,虽是说的男女之事,却理智得不带半分感情,明明说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也置身事外般的只为政局考量。 谌老相公听了一时也不知该为这个儿子骄傲还是担忧了。 他到底还是在病中,精神不济,勉力与儿子交谈良久,实在已然有些力尽。 谌一淮亦不再多言,又服侍完老父用完汤药,退出房去。 ** 而此时,在大赵帝国的西南腹地益州城中,知州刘自明还沾沾自喜的以为大火的风波已过,自己稳坐官位,天下太平。益州铜铁钱黑市亦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许三终于获得了金杏楼大老板义哥的继续支持。 她和中京城中的谌一淮一样,耐心的在等待一个机会,于无声处惊雷。 第30章 进了腊月,益州城的天气越发寒冷了。 这是笑歌穿回古代以后过的第一个隆冬。她不得不庆幸刚穿来的时候已经开春了,天气不像现在这般冻得人四肢百骸都全凝固成冰,那寒气竟不像从外而来,反像是由内而生,丝丝的往外溢,以至于穿多厚的衣裳都抵挡不住。 虽然如此,但现在好歹还能有热饭吃饱,有片瓦遮头。换作刚穿来那会儿,她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多半撑不过几个冬日寒夜,就会成了诗人笔下的“路有冻死骨”了。 其实,益州城的气候并没有比后世更冷,笑歌觉得冻得难受更多只是因为保暖措施与现代相距甚远。 没有现代的暖气空调,益州又地处西南,没有北方的地龙火炕之类,屋里屋外处处一般冷。而且日常衣着的保暖系数也落后太多。别说羽绒服,就是棉衣都没有。这时代还根本没有普及棉纺技术,普通人家穿的都是丝绵做絮的麻布衣服。有钱人家才穿得起价值不菲的动物皮毛。 而当然,笑歌现在还不属于有钱阶层。 许月知和小龙他们倒比笑歌抗冻许多,大概冷了许多个冬了,早已习惯。 气候这般阴冷,笑歌索性也就不再外出,镇日猫在屋里,裹得厚厚的烤着火盆。 反正从明面上来看,笑歌现在几乎已经像是被逐出金杏,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可做了。 自从她与邱老爷子一番争斗之后,她主动退出了小院。虽然之后她依然获得了大老板义哥的支持,但于她想做的事来说,金杏楼现在上上下下并没有一个适合安插她的位置。在外人看来,笑歌每日里蜗居家中,一点动静都没有折腾出来,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废人”一个了。 可对于笑歌来说,暗地里,许多事却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她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在她的建议下,大老板着手组建了一个信息网。从知州府,到铸钱监,从驿站到商队,通通在这信息网络的监视搜集范围内。就是京城的邸报,都有专人快马加鞭的送到,比通过其他寻常路径看到要快上好几天。 在现代证券市场上,一则内|幕消息,哪怕比别人早知道半天,都足以赚得盆满钵满。而在这古代,信息流通不畅,暂且先不说更高一层级的发布、操纵消息,就是利用短暂的时间差,信息不对等,相信都能获取超额利润。 而原先不管是金杏也好,还是同熙楼、对红门,都没有重视与利用信息的搜集。商业手段都还非常原始,甚至还时不时的有许多所谓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来解决恩怨冲突与利益摩擦。 这信息网络的建立其实也并不用多么复杂与隐秘,甚至都不用动用多么高级的人脉。譬如买通知州府管钱谷的师爷身旁的书童小厮,每日里将师爷所书的文书内容捡重要的大致抄录一份,即可对益州的钱粮收纳动态有非常明晰的掌握。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惊天秘密,书童小厮乐得赚取这份不菲外快。 刚开始的时候,收买哪些人,安插在哪些位置,搜集些哪些方面的情报……笑歌都亲力亲为,一点一点费心安排下来。而一旦建立运行顺畅起来之后,她就只需安坐家中,等待徐午年将每日的线报送上门来。然后,烤着烧得旺旺的火盆,抽丝剥茧,从所有纷繁芜杂的信息中找寻可以利用的机会。 这期间,她曾经小试牛刀帮义哥利用这些信息小赚了几笔,对此,义哥很是满意。 但这都不是她的目的,零零碎碎的赚这些许小钱只不过用来练手,她还在酝酿一笔真正的大买卖。日前已经有些许眉目,但还需等待更进一步的消息回报。 一个好的猎人善于等待,然而日子却并因为她的耐心等待而停滞。一进腊月,年味也越来越浓了,一应预热的小节庆也多了起来。 初八日,正是喝腊八粥的好时节。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从午后就下起了雨夹雪。真要是下雪也就罢了,或许还能有一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意境,可益州极少下雪,点点雪珠就这样夹杂着雨水落下,还未落地就全数融化,四处都湿哒哒的,地上泥泞一片,天色沉郁,只令人觉得愈加阴冷了。 屋里的火炭不够了,笑歌哆嗦着出房想新搬一些入内,却在屋檐下正好碰见小龙。 小龙一见笑歌那缩成一团、跺着脚小跑出来的模样,就忍不住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嘲讽她,“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这样娇滴滴的,瞧你抖成那样,一点仪态也无,也不知道狄大哥看上你哪里。” 笑歌才不买他账,毫不客气的回击,“小龙,我要是你呢,就老实的多帮小妹我搬点火炭进屋去,这样我也好在阿诚面前帮你多说两句好话,说不定他心情一好就指导你两招相扑秘术。可你老这样得罪我有什么好处呢?你猜我对阿诚讲你的坏话,他是听还是不听呢?” 小龙气得不行,指着笑歌鼻子骂,“你除了威胁我还会什么?小人!” 笑歌无赖的手一摊,“不会了,就只会这一招,可谁叫你们狄大哥吃我这一套呢?你有本事让他喜欢你去啊。” 于是小龙连骂都骂不出来了,这样不要脸又不肯吃亏还牙尖嘴利的小娘子,也不知道阿姐怎么会觉得像自家那个乖巧小妹的,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捡了回来。还是孔夫子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真不愧为圣人,大圣人! 还有狄大哥,难道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怜狄大哥一世英豪就这样被许三这个妖女迷惑了。咦,不对,许三算哪门子的美人,就她那个又黑又瘦的模样,送给他许龙都不要。 许龙又是气愤,又是不解,又是忿忿不平。 不过纠结的不只他,笑歌心里其实也与许龙一般,虽然与小龙斗嘴的时候她从未把这心理表露出来。 唯一不纠结的大概只有阿诚了吧。 大老板义哥给他取的那个“诚”字还真是取得半点不错,不仅仅是“赤诚”,而且还很坦诚。不仅仅是对旁人,而且对自己的感情尤为如此。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对笑歌有兴趣之后,自从他觉得娶她也无所谓之后,就对笑歌展开了毫不犹豫以及毫不掩饰的追求。 偏偏笑歌还没法坚清壁野的与他划清界限。 阿诚是大老板的心腹也就算了,而且现在还成了她与大老板之间的传话人。甚至许多本该徐午年跑腿的事情,他都抢过来自己亲自做了。 既然撇清不了,笑歌也只好自我安慰,至少阿诚这样大张旗鼓的追求,正好掩饰了她与金杏的公事联系,令旁人将焦点集中在她与阿诚的桃色关系上,而忽略了其他。 笑歌与小龙正斗着嘴,敲门声响起。 平常这个时分,徐午年常常要送简报上门来,笑歌也不理小龙了,自顾自的先跑去开门。谁知打开门来,一眼看见的却是阿诚。 不用说,今日他又抢了徐午年的跑腿活。 笑歌有些无奈的说,“徐午年呢?” “老子难道不比徐午年更值得你惦记?” “我谁都不惦记,我惦记的是你手中的简报。” 笑歌伸手去拿简报,阿诚却手一抬,他人本来就高,简报被高高举起,笑歌够不着了。 “这么大的雨雪,老子亲自给你送简报来,你也不说先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吃个饭什么的。还有没有良心啊?” 笑歌还没说话,小龙先热情的迎了上来,“狄大哥,您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外面风大雨大,先进屋在说。” 阿诚也老实不客气的就大步走了进来,外面确实天候不佳,笑歌自然不能那样不讲人情世故,只得跟着小龙与阿诚身后入内。 到了屋内,小龙先就自动自发的去端茶倒水,招呼客人。 笑歌见小龙暂时离开,忙抓紧时间赶客,“今日腊八,阿诚,你不回家吗?把东西给我吧,我就不留客了。” 阿诚却在椅子里找了个姿势舒舒服服的坐得稳稳当当,“许三,你不用费劲赶客了,老子今日就是来你家蹭饭的。” “义哥不是一向待你如子吗?今日过节不叫你回去吃饭?” “义哥听说我是来找你的,巴不得马上赶我走。你都说义哥待我如子了,哪里有当爹的不想儿子赶快娶媳妇抱孙子的。” “你……”笑歌人生中其实并没有面对阿诚这种人的经验,常常动不动就被梗得说不出话来,偏偏她越是如此,阿诚就越喜欢这样放肆的逗她。 她顺了顺气,耐心说服教育,“你喜欢我哪点?你看,我又不漂亮,又身世不明,还做过乞丐。不会持家,洒扫烹煮女红一概不会,阿诚,你何苦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阿诚上上下下扫视了她一番,“你也不用这样说自己,你也就是黑点瘦点,单论五官长相还是不错的。当然是不能同小翠、横波她们比,就是跟你阿姐许大娘比也比不上。可老子有什么办法?你以为老子被人这样甩脸过?喜欢就喜欢了。老子后来也去找过横波试过,上也能勉强上,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人家温柔娇媚,老子反而觉得腻得慌,不如你清脆爽利,人家低怜细语,老子又觉得她言语无味,只看得到那么斗大点天。总之就是没味道。老子横竖是败在你手上了。输就输了呗,难道还撒泼给自己过不去吗?老子想得通得很,喜欢个小娘子还非需要找个什么由头吗?像小二娘说的,不就是前世冤孽吗?老子认就是了。” 第31章 笑歌听得快要绝倒,这阿诚还真是半点不委屈自己的感受,说话如此口无遮拦百无禁忌,坦诚到令人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之所以让笑歌如此头疼就在于此,他所做的一切都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甚至说要娶她就真的请了冰人依足礼仪规矩,带够聘礼上门求亲,一点也不含糊。 笑歌咬牙寻了理由拒绝,他也不恼怒,依然故我的摆明车马表示自己对她的好感与喜爱。大有一副你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可喜不喜欢你、追不追你那就是我的事了,你管不着。偏他每次出场都还有正当理由,要给他盖个“骚扰”的帽子都不行,笑歌也确实拿他没辙。 这感觉就好像两人交手,明明对方已经把弱点死穴暴露在你面前,你却偏偏不能拿剑果断的刺下去一般,着实窝火。 说到底,阿诚又没有强抢民女逼她就范,人前也给足她面子,大方磊落。她还能要求什么?总不能指着他的鼻子大声斥责“你不准喜欢我”吧? 笑歌自认脸皮已经算厚的了,可还是比不过阿诚。 当下她也只得转移话题,尽量往公事上靠,“把今日简报先给我吧,前几日我吩咐查探的事也不知有没有结果了。” “我看过了,没什么特别的,吃完饭再给你。”阿诚只安坐钓鱼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简单一句就堵死了这个话题。 笑歌知他故意如此,亦无法,她想要暂时避出门去,起身说,“你要留下来吃饭,我总得先去给阿姐说一声,也不知饭菜够不够。” 这时许龙端着茶水进来了,他见笑歌站着就问道,“小妹,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帮手给狄大哥倒茶。” 笑歌还没说话,阿诚就先接了过去,“小龙,你小妹要留我吃饭,你去给你们阿姐报备一声吧。” 这,怎么就成了她要留他吃饭了呢?笑歌急忙分辨,“明明是你……” 可许龙巴不得他的狄大哥留下来,哪里还管得到笑歌张嘴要说什么呢,他只管高兴的应了,就一溜烟的小跑去了阿姐许月知的绣房。 阿诚轻轻松松用一句话就逗弄了笑歌,又支开了小龙。 笑歌很不喜欢这种落入下风的感觉,她又找了个借口,“屋子里太冷了,我出去搬个火盆进来。” “等等”,阿诚起身将进屋时脱下放在一旁的狐裘披风拿起来披在笑歌身上,“穿上这个要暖和些。” 笑歌躲闪着只是不受,“男女授受不亲,阿诚,我不能披你的披风。” 阿诚撇嘴不屑的一笑,“别装了,许三我还不知道你,你是那种倒了八辈子霉的贞洁烈女吗?” 他身手敏捷,只抬手一扬,她就一下子就被他圈禁在手臂与披风之间。一时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分寸,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里,笑歌对温度的变化更加敏感,她似乎都能感觉得到阿诚身上散发出的那热血男儿特有的炽热气息。在现代时,她不是从未与男人亲热过,但这一刻,她竟有些久违的紧张。也许是因为她穿越回来以后还从未与男人这样接近过吧。 她在面上勉力维持平静,小心翼翼的不敢乱动,就怕触碰到阿诚的身体。“那好,阿诚,无功不受禄总行了吧?我什么都没做,不能要你的披风。” “男女之间讲什么功禄?老子看不得你受冻,你穿暖和一点,老子看着也欢喜不行吗?” “我没有受冻,我自己有衣裳穿。” “有个鸟!你身上穿的这么薄薄一层丝绵夹絮的衣裳能和狐裘比么?之前义哥赏冬衣皮裘给你你也全不要,现在老子给你你也不要,你这婆娘平日里不是爱财如命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又这么委屈自己,不知道耍哪门子的清高脾气。” 阿诚一边骂,一边替笑歌系好了披风带子,然后才放她离开了他身体的势力范围。 笑歌向后移开一步,认真说道,“建立这个情报网已经花费义哥许多人力物力了,在没有大的回报之前,我没有资格再接受义哥的赏赐。单你这件狐裘披风都起码值几十贯铜钱,我哪里能收?义哥肯继续支持我,我已经非常感激了。阿诚你放心,等我为金杏赚到大笔钱财的时候,义哥即使不给我,我也会找他索取我应得的部分。既不少拿,也不多要。我值多少钱我自己清楚。” “人人都知道占便宜,偏你不知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再说了,女人依靠男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老子说了养你,三书六聘正经娶你,你又何必这样辛苦的非要靠自己在金杏打拼呢?老子就没见过一个婆娘像你这样的,就是北琅、西戎我看也没这样的。” 笑歌想说,在我的时代,靠自己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是女人,也首先是一个人,而不是依附于男人的存在。可这样的话在这时代太过离经叛道。金杏能给她一个施展抱负的天地已经大不易,她再对着阿诚说那些惊世骇俗的话又有何意义呢? 她只有再次把之前拒婚的话又搬出来说一通,“阿诚,我说过我现在一点嫁人的心思都没有,婚姻大事总该要父母之命吧?等我找到失散的父母之后再说。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阿诚如何听不出话语间的敷衍推却之意,但他向来是个心宽的,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老子又没有对你逼婚,你别板着一张脸了,老子看不得。老子饿了,去问许月知什么时候吃饭吧。” 笑歌松一口气,伸手想要解开披风,脱下还给阿诚。 阿诚却眼睛一瞪,“你试试看脱了老子会怎么样?” 笑歌自然不受他威胁,“那好吧,我先穿着,回头给小龙,就说他敬爱的狄大哥送给他的。” 不过一件披风,阿诚又不能时时守在笑歌身边,她转手就送给旁人他也是一点办法没有。阿诚难得的也被笑歌梗了一下,只得恨恨的说一句毫无分量的话,“许三你当老子好欺负是不是?” 笑歌不及回答,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今日不过只是腊八而已,怎么这会儿又有客上门? 笑歌心下嘀咕着不再与阿诚言语纠缠,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笑歌就有些诧异的出声,“阿爹,你怎么来了?” “小妹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我怎么来了,我这可不是来,是回!阿爹回家有什么好稀奇的,今日腊八,阿爹难道还不兴回家与儿女团聚,好好过个节吗?” 许老爹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说得那么漂亮,但笑歌何尝不清楚这“许三赖”的为人,什么与儿女团聚,全是空话。在一个连之前中秋都没有露面的父亲那里,腊八这种日子又哪里有什么分量可言? 然而这毕竟是许月知的亲生阿爹,笑歌也不过只是在心中狐疑两句,就忙请了许老爹进来。 许老爹一入厅房就看见了阿诚,他霎时眼前一亮。 这表情是如此之明显,就连笑歌这种一贯不太会察言观色的人,都能清楚的看出他神色里闪动的惊喜之色。 第32章 不过许老爹即刻装模作样的说道,“呀,家中还有客人啊?小妹,这是谁家公子?” “这位是狄金狄公子,这位是我许家阿爹。”笑歌居中简单介绍,并没有提及阿诚与金杏的关系。 按理此时不论是从晚辈对长辈的尊敬,还是以阿诚客人的身份来说,他都应起身行礼,保持起码的尊重。但他却仍是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安坐不动,只轻轻一挑眉,“这人我认得,不就是许三赖吗?上年欠了金杏的钱,还被黑子他们打出去过。倒是有好久没在金杏看见过了,是去同熙楼还是对红门赌了?” 这样直接的话,别说许老爹了,就是笑歌都听得额头冒汗。虽然她也一直知道许老爹人品不咋样,是个老赌棍,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话谁好意思就这样当面就来? 然而许老爹这种老油条的心理素质远超笑歌想象,他听了却像是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打着哈哈的说,“原来是金杏的狄大公子,你瞧我这老眼昏花的,竟然一时没认出。” 说完侧头朝向笑歌,“小龙呢?大妹呢?家中有贵客临门怎么都不出来招待?” “狄公子今日要留在家中吃饭,小龙刚去绣房找阿姐通报去了。” “狄公子要在寒舍吃饭啊?真是蓬荜生辉,小妹你又不早说,今晚一定要多加几个菜好好招待贵客一番了。对了,还要去前面酒楼再打几斤酒回来……” “阿爹,你怎么来了?”这时小龙和许月知走了进来,两人却是和笑歌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许老爹难免又摆出一副家长的派头,把头先教育笑歌的话又对着他二人说了一通,听得笑歌心中不住偷笑。 许月知也懒得理他,她只管向阿诚行礼问了好,才又取了钥匙给小龙,吩咐道,“那你再去地窖取些钱出来,既然阿爹回来了,又多一个人吃饭,我这手艺一时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菜,今日总归是过节,小龙,你去街口的陈家酒楼叫一席菜送过来,再打几斤酒。” 阿诚对许月知亦尊重许多,站起来老老实实回了礼,“我不过临时起意过来蹭顿饭吃,如今看来却是太过麻烦大娘了。” “哪里的话,咱们家向来贫门无亲戚,狄公子来了,还难得热闹些。” 小龙从许月知手里接过钥匙,预备去地窖取钱,却被阿诚上前拦住了,他拉着小龙去一旁低声说了几句,又似是从怀中拿出点什么给小龙,而小龙面有难色的抗议了两句。不过小龙一向唯阿诚马首是瞻,不知阿诚又说些什么,很快他便屈服了,也不去拿钱了,径直就出外去买酒菜。 一看这样子,笑歌就猜到多半是阿诚不想许月知破费,自己拿钱给小龙请了这一餐饭。 笑歌既然看出来了,其他人又何尝看不出来。 不过许月知独自一人支撑这头家这么多年,在钱上面一贯小气。这一席酒菜,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认真算下来,她肯定是舍不得的。当下她也只有不痛不痒的等小龙都出门了,才并不那么真心的说两句,“这怎么好意思呢”,“怎么能让狄公子破费呢?”…… 阿诚免不了又配合的同她客套两句,最后自然是许月知顺利败下阵来。 笑歌不禁又在心里偷笑了,这抢着买单的事,还真是华夏儿女古今如一的光荣传统。 可她也没有出声,反正这顿饭花不了阿诚多少钱,最多不过那狐裘披风的几十分之一,便宜太多了。大节上她不欠人就好了,这些小数没必要那么计较,不然反倒显得太过小家子气了。 至于许老爹,不知怎的这次上门可比上次回家要寒酸多了,两手空空不说,这会儿也适时的闭上嘴巴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反正结账的事嘛,不关他事。 不多时,小龙买回了酒菜,一家四口,连带阿诚这个“外人”围坐一桌吃饭。 出乎笑歌意外的,这餐饭竟然吃得言笑晏晏。 有许老爹这种老油子在,他想要讨好某人,这殷勤待客之道总是耍得无比娴熟的。撇开其他不说,就是笑歌都被他讲的奇闻异事逗笑了好多回。 小龙则负责绘声绘色的宣扬阿诚的英雄事迹,身手如何之了得,在相扑场上创下了多少奇迹,至今无人能破;又同大老板去边塞的时候如何机智的抓住了北琅的细作探子,简直是天生的将星……说到兴起处还拿着筷子作剑当场就比划了起来。笑歌从前不觉得他和许老爹除了长相外有多少相似的地方,如今看来,他这“说书”的天赋一定是从许老爹那里继承来的。 而阿诚只管在旁纠正哪里又夸张了,哪里是没有的事,至于说得对的,他也半点不谦逊的认下,一副“老子就是这么牛,许三你睁大眼睛张大耳朵好好看看听听”的样子。 笑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吃过一餐饭了,从现代到古代。 在这阴冷的古代冬夜,她忽然心中生出阵阵暖意。 这也算是个家了吧? 家就是这样的感觉了吧? 许老爹在口若悬河的说着从前军中轶事,小龙在与阿诚豪气碰碗、大口吃酒,阿姐许月知笑着悄声同笑歌说着私房话。 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闲事闲话,甚至小龙还时不时的忍不住同笑歌斗几句嘴。 但这么多年了,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古代,她都好久没有这样“一家人”吃过一餐饭了。 不用计算勿需思虑,暂时放下明日、放下金杏、放下黑市炒卖的种种,就这样放松的说说笑笑的吃一餐饭。 而在某个回眸的不经意间,她看着阿诚仰脖喝酒的侧颜,那一刻,她突然对他死赖着要来许家吃这顿“腊八饭”没那么反感了,甚至还在心中默默的点评了一句,其实阿诚这人长得还可以…… ** 一直吃到月上中天,众人都酒足饭饱,阿诚才起身告辞。 笑歌循礼送他出门,走出许家大门,笑歌没忘了找阿诚要今日简报。 这次阿诚爽快的递给笑歌,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之前骗了你。” 笑歌警惕的抬头直视阿诚,“骗我什么?” “你之前吩咐下去让查探的事有结果了。吃饭前我说没什么特别的是骗你的。” 笑歌又是惊喜又是恼怒,“你怎么不早说?这种事为何还要骗我?!” “他娘的,早说出来你还不一门心思都投在里面去了?还有闲工夫理我?今日过节,老子只想和你好好吃顿饭,说会儿话!你他娘的一颗心全钻进钱眼里去了还有何意趣?一点风情不解!” “你知不知道这事有多重要?若是查探结果坐实了我的猜想,那可是真正的大买卖。” “再大的买卖年前你能动手吗?就着急这么一两个时辰吗?” 笑歌一时语塞,只得恨恨的说,“那你也不能骗人!不同你说了,你自己看准路快走吧,我进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阿诚在背后叫住笑歌,“喂,许三。” 笑歌停住脚步,回头没好气的说,“干嘛?还有什么事?” “老子是真的喜欢你,你别当老子是说来玩的。” 也许是他喝了酒,也许是夜深了,阿诚的声音有点低哑,在这僻静的陋巷里似是有回音一般,盘旋着似水一般荡漾开来。 这一夜乌云沉沉,并没有如钩的上弦月,亦没有星汉灿烂。 可笑歌看着阿诚的脸,却觉得分外分明,并没有淹没在一片漆黑夜色中。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不知为何,刚刚那一点恼怒之气似是被阿诚这话洗涤一空。 但没有更多了,她张了张嘴,觉得现在能说的也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可阿诚仿佛能看透她心思一般,不等她说话先转头走了。 他一边不回头的离开,一边洒脱的举手向身后的笑歌挥别。 “你回去好好查看简报吧,咱们一起干一票大买卖!” 第33章 笑歌目送阿诚离去,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恍然回神的返去家中。 她推开许家大门,看见许老爹正背对着大门疾步从天井往屋里走。 笑歌有些奇怪的问道,“阿爹,你怎么也出来了?” 许老爹回转身子,支吾两声,然后迅速说道,“我、我……是了,我是看你送狄公子出门半天没回来想着出来看看。阿爹关心小妹你还不行么?这大半夜的,你到底是个女儿家。” 笑歌也懒得去驳斥他义正言辞的说法,真要担心她,怎么一见着她开门就快步往屋里走?倒像是做贼心虚躲避不及一般。 “多谢阿爹。不过这更深露重的,时辰也确实不早了,阿爹不要早些回去吗?” 许老爹整了整衣衫,不紧不慢的说道,“回去?回哪里去?这不就是我许家吗?我还能回哪里去?从今日起我就搬回来住了。前些日子为生计在外辛苦奔波,疏忽了照顾你们几个孩子,这都要过年了,阿爹我是时候好好回来照顾下你们了。” 这又是唱的哪出? 今日这许老爹突然回来过节,然后现在干脆还不走了。说是要从此搬回来住,却连个换洗衣服都没带。莫非被那刘寡妇扫地出门,净身出户了? 笑歌一边同许老爹往屋里走,一边又问道,“那您同阿姐说没有?” “小妹这话问得蹊跷,这家谁才是一家之主,我老许回家还得大妹允准吗?” 笑歌不与他胡扯,直接去厨房找正在收拾洗刷碗筷的许月知。 许月知听了,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说,“他到底是我阿爹,我能有什么办法?今日那老不羞一回来我就猜准没好事。他找到姘头就搬出去,一被甩了就又想起这个家,想起儿女了。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说起来刘寡妇也算是长情的了,都帮我养了他快一年了。” “阿姐,话虽这么说,可你还是要看紧钱袋啊,阿爹回来住不要紧,怕只怕又带回来一身债让你还。” 许月知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回以一声叹息。 笑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她知道只要许月知狠不下心来不管许老爹,那这事就还是个死结。用许月知的话来说,难道真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断手断脚吗? 笑歌见许月知这般黯然,也只能嬉笑着安慰她两句,“等小妹我赚了钱,就请几个壮汉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守着阿爹,保管他再也赌不了!” 许月知莞尔一笑,“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女儿家要赚多少钱才够?又是要送阿姐十里红妆,又是要请人看守阿爹。阿姐这后半辈子索性也不指着嫁人了,就全靠你了。” “那可不行,嫁人还是要嫁的,等我有钱了,再给你招个上门女婿,配得上阿姐的么,必须得文采风流,风姿绰约,一表人才……” “好啦,好啦……瞧你这象牙吐的,我看也就只有狄公子才……” 笑歌一听许月知又要念叨阿诚的好,巴不得她快嫁出去,忙竖起白旗退出厨房回到自己房间。 本来也还有正事等着她做,阿诚送来的简报她还没看呢。 笑歌迫不及待的打开查阅。 正如阿诚所说,她之前要求查探的事情今日的简报上已经列出了结果。 其实她要求查探的事情有两桩。 前几日已经调查清楚一桩,是关于车船行封给本州度支司的红包的。 每年益州收缴上供给朝廷的金银财帛,除去本州开销就地核算之外,结余都包给了骆记车船行运输去中京城,循例车船行为了维持住与度支司的良好合作关系,保住这份肥差,送给度支司的一众大小官役的回扣、节庆红包都不算小。 可今年却有些奇怪。 首先是之前报告说今年骆记车船行送给度支司的年节红包比去年为大。然而笑歌检阅搜集上来的信息却发现,明年度支司预定的车船却比今年来得少。按理说,预定的车船少了,车船行赚的钱也就相应少了,为什么却反而包出了更大的红包呢? 一番查探之后发现其实是度支司的官员提高了明年预定车船的单价。也就是说,订的车船总数虽然较今年少,但实际骆记赚的钱却一点不比今年少,自然要多多感谢这些经手的官员了。 这本来是一件普通的官商勾结的贪腐,没什么特别的。但笑歌却从中嗅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为何明年要少定车船呢?若无特别之事,年年结余都差不多。真要遇上灾荒需要赈济,要多留存钱财在本州那也不是现在就能预计的。 难道是收缴上供给朝廷的金银财帛比今年少? 笑歌特意派人探询一番,度支司的人也只说是刘知州的示下,说是体恤民众受灾,年后会上书奏请减免老百姓税负,是以不需要那么多车船了。 这话换一个人说笑歌还信,可这位刘知州上任以来又哪里办过一件为民着想的实事呢?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且刘知州才因为大火一事搞得焦头烂额,据闻即使他瞒报了死伤人数,明面上的损失看起来比实际轻多了,但官家还是大为不满,邸报上白纸黑字的登录出了官家的斥责敕令。坊间都传说,要不是刘知州背靠了伍相公这座大山,而伍相公的千金、当朝皇后又刚好生出了官家的嫡长子,圣眷正浓,他才免于处罚。在这种情况下,刘知州怎么可能还减低上供给朝廷的钱财?应该是增加才对啊。他难道就不想挽回圣心,讨好官家? 如果非要找一个既能让刘知州讨好官家,增加上供给朝廷的财帛,又不需要那么多车船运送出川的可能,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了。 那就是刘知州预备上书官家,提高铜钱上缴比例。 原先川内的上缴比例是铜钱三成,铁钱七成,但铁钱既笨重不值价,又容易生锈难以保存。除了西北战区能用到一点外几乎没用。而铜钱却几乎是全国除川蜀外的硬通货。何况铜铁钱的国朝官价还是四比一,与黑市相差几倍,就是朝廷收了铁钱也大大的不划算。 十数年前,还是太宗临朝时,时任知州就曾经上书要求提高过铜钱上缴比例,大获圣心。难保如今这位刘知州不有样学样。 铁钱便宜却还占空间,十三、四个才当一个铜钱,若是提高铜钱上缴比重,那需要的车船自然就少了。 笑歌又大致计算了下提高多少铜钱比重可以节省多少车船,发现算下来提高一成铜钱所节省的车船与明年少定之数恰恰吻合。 这如何不令她兴奋? 川内铜钱本来就因为禁令已然稀缺,此时再上调铜钱比重,绝对会大幅推高铜铁钱的比价。怕是二十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都不为过。而现在不过才十三四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 当然,这还只是一例孤证。不能据此就下注。 但很快笑歌又发现了第二件稀奇之事。 刘知州并非世家大族出身,能攀上伍相公这条线,全靠认了伍相公的儿女亲家资政殿大学士万修杰做所谓的“姑表兄弟”。而之所以有这一层关系,是因为他们是一榜进士,当初因着同年方才相交相好,后来刘知州又与万修杰叙了族谱,这才把八竿子扯不着的亲戚关系硬是连上了。所以刘知州没有多少家族势力相帮,这么多年来全靠自己才爬到知益州的位置上来。换句话说,刘知州的手头并不宽裕,背后没有雄厚财力支撑。他是贪了许多钱财,但送出去维护关系的更多,加之还要保持一府的奢侈开销,不疯狂敛财又能如何? 从往年的记录来看,也证实了这一点。 现在正是年节下,不仅是俸禄发放、朝廷赏赐最为集中的时刻,也是各家各府大把开支结账的时候。每年到这年关将至时知州府都难免向金杏楼之类的卖出大把铜钱。 但今年却丝毫没有动静。 这说明什么? 要不就是刘知州把钱用到川外去了,因着今年他官途不顺,需要更多的钱财额外上下打点送礼。而要不就是他知道自己要上奏提高铜钱上缴比例,这铜钱在年后必然大涨,所以舍不得现在卖出,大肆囤积。 笑歌需要查探的第二件事正在于此。 刘知州手头的钱到底去了哪里? 若是去了中京城,这种大额的铜钱流动,通常来说不会直接就大张旗鼓的自己找车船运走。而是通过柜坊汇兑出去。 这时代的柜坊已经初具现代银行的“雏形”。具备简单的存取功能,只是存钱不仅不给利息,还会一贯钱收三十文的“手续费”。至于“汇兑业务”,那也是从前朝起就有的,那时叫“飞钱”。譬如你在益州存入一贯钱,柜坊会给你一个凭证,上面有印鉴和一些隐秘的花押用以防伪。然后你手持这个凭证,就可以去中京城,或是别的什么城市取钱,只要那里有这家柜坊的分号就可以。 大老板义哥在益州城的铜铁钱黑市摸爬滚打二十余年,这钱与钱之间当然是相通的,与柜坊的联系亦不在少数。运用义哥的势力,秘密查探一下刘知州是否有向川外汇兑过大额铜钱自然不是难事。 而今日送过来的消息就正正是这查探的结果,并且还出乎笑歌意料的好。 阿诚不仅查出刘知州没有往外汇兑过大额钱财,而且还查到刘知州在“乾丰柜坊”存有大笔铜钱未动,更妙的是,他还向“乾丰柜坊”的对头“天德柜坊”临时拆借了一大笔铁钱。 他这一存一借本来做得很隐秘,还特意找了两家死对头。应该就是怕柜坊间同行交流,走漏了风声。 若不是笑歌于细微处发现了端倪,专门拜托义哥去查探,谁也想不到刘知州竟做了这样奇怪的一件事。 表面上看,不过是给度支司的红包较往年大了些,刘知州没有找金杏兑换铁钱这样不起眼的小事,但顺着这微弱的线索细细追查下来,背后却全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就是铜钱即将大涨! 笑歌越想越兴奋,就像饥饿已久的鲨鱼终于闻到血腥的气息。 分析到现在,她起码有七成把握。她深深的知道这就是她等待良久的大机会,正如阿诚临走时所说的,他们一起来做一场大买卖! 笑歌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更加冷静筹谋。 要做的事还很多。譬如还有哪些事情需要调查确认,期间如何吸筹,如何抛货,需要调动多少人手、资金…… 而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大老板。 明日一早,她就去。 第34章 说是一早就去找大老板,但实际上笑歌睡到巳时才迟迟从暖和的被窝中挣扎起身。 她这一觉睡得难得的香沉,就连早间打更人报时敲响的“梆梆”声都没吵醒她。也许是因为她出手的良机终于显现,心中大石反而落地。笑歌自小从读书起就是那种人,越到考试前越放松,越是重要的大考越举重若轻。 又或者她知道大老板一贯起得晚,早去也无益,不过是等待,不如索性好好养足精神。 直到听见外间传来阵阵嘈杂人声与重物搬动的声响她方才悠悠醒转。 她伸一个懒腰,拥着被子坐起来,听见外间的人声里竟然有徐午年的大嗓门,似是在吆喝着指挥什么人搬东西。 笑歌觉得有些奇怪,草草穿衣走出去看一眼,果然是徐午年。 不只他,许家的天井处还有一两个小工,正一筐一筐的从门外往里搬木炭。 不待笑歌问话,徐午年见了笑歌就先抢功似的凑上前来说道,“三娘子,这是阿诚哥命我送过来的木炭。你看这么多,够您烧一段日子的了吧?不够随时同我说,我马上又给您补上。” “木炭?阿诚叫你给我送木炭?” “是啊,阿诚哥说三娘子你死脑筋——是阿诚哥说的,可不是我说的——送你别的什么都不收,送木炭给您,您要送人也好,扔出去也好,怎么着也得要大费周章找人搬运,可不是那么容易简单甩脱的。看你这下怎么办——三娘子,这真的都是阿诚哥说的,不是我说的。” 徐午年叽叽喳喳说一大堆,可不用他再三撇清,笑歌也能从中轻易分辨出阿诚的话语。 木炭?!她长这么大,活了两个时代,还是第一次收到木炭做礼物。 亏阿诚想得出。 她怕冷,木炭烧来取暖,正好是日日都合用的东西,说贵也贵不到哪里去,每斤约莫一陌铁钱,她还真不好矫情的又专门找人退回给他。 笑歌颇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堆积了半个天井的一筐筐木炭,脑海里不自觉的就浮现出阿诚得意洋洋,扬眉爽朗大笑的模样。 徐午年看笑歌面无怒色,反而嘴角有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也知道这礼是断断不会再让他搬走了。虽然阿诚哥下了死命令,就是许三娘子勒令他立时搬走也打死不从。不过能不惹三娘子生气,顺利完成任务总归是更好的嘛。这可是阿诚哥的心上人,他可不能得罪了。 笑歌有些无奈的摇头笑了笑,“算了,像你阿诚哥说的那样,搬都搬过来了,就这样放着吧。” 说完她又折返进屋中取了些铁钱赏给搬运木炭的小工和徐午年。 徐午年又对笑歌说,“三娘子,阿诚哥还让我搬完木炭给您后,接您去义哥府上。他说您今日一定有事想和义哥商谈。” 阿诚猜到她一旦看准什么时机,多半就会立时去找义哥。这一点笑歌倒也不吃惊,阿诚这人表面看着是个粗人,但实际却精明得很。 她点点头,“好,那你搬完了木炭在厅房里稍待一会儿,等我梳洗完你就送我去义哥府邸。” ** 等笑歌到了义哥府上的时候,阿诚也早就陪侍在义哥身旁了。 不过这一次,却有一点不同。 原来笑歌每次在金杏见义哥的时候,他都大多不是在吃就是在吃,而且吃的都还全是大鱼大肉。 可今天大老板却难得的没有吃任何肉,反而似模似样的清淡地烹煮起了茶。 笑歌还从没想象过义哥那粗胖的手指竟然不是执着筷子夹着肉,而是细致的从分茶罐中取出茶末放入大汤撆中,加注嫩汤熟水。 烹茶这么雅致的事同大老板烟火油腻的气质根本就完全不搭嘛。 她忍不住想调笑两句,可话还没出口,阿诚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的走过来先拉着她小声说,“许三你可千万别乱说话,义哥好久没吃过肉了,一直在斋戒吃素知道吗?” 笑歌疑惑的看了眼阿诚,又看了眼义哥。 阿诚竟是一脸认真不似说笑,义哥也正襟危坐只专注煮茶,当没看见阿诚同笑歌窃窃私语。 笑歌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的笑意与疑问,对阿诚略略颔首表示应承。 这一点小插曲过后,三人开始商讨正事。 笑歌先向大老板讲述了一遍自己的发现与分析。她是如何察觉到点滴异样,又是如何顺藤摸瓜,查探推断出来的。虽然这些阿诚和义哥应该也已经从她调查的消息中猜出了一二,但毕竟不如笑歌从头至尾亲口诉说来得详细。 义哥一边听一边不忘拿着茶筅不住点拂,到笑歌讲述完毕时,茶汤已是水乳交融,沸腾如雪。 笑歌总结道,“这两相结合起来,虽则不能完全确定刘知州要上奏官家提高铜钱纳贡比重,但亦起码有七分成算。许三以为切切不能失了此良机。” 其实莫说是七成机会,就是只得一半胜算,也足以笑歌下注一搏。但金杏与她不一样。她一穷二白,没什么可输的,她那点身家聊以糊口都撑不了多久,而金杏却已是益州铜铁钱兑换的老大。笑歌输得,大老板却输不得。因此义哥会比笑歌保守许多。 只是若等凡事都坐实了,成了百分之百人尽皆知的消息了,那这里面又还能剩多少赚钱的空间给金杏呢? 风险与收益总是成正比的。 义哥混迹江湖,引领金杏多年,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先点了点头表示赞赏,“三娘子你能从些许细枝末节中分析推测出这等秘事,着实难能可贵。” “全靠义哥全力支持许三撒网搜集消息。” “这里又没有外人,就咱们仨,你就不要学人家说客套话了。你呀,有空还不如多学学阿诚,他那直来直去的脾气才对你义哥胃口。” 义哥说着分别舀了两盏茶给笑歌与阿诚。 笑歌刻意忽略了义哥为阿诚说的好话,接过茶盏,“那义哥可还能放手许三继续主理此事?为义哥做这一笔大买卖?” 义哥不答反问,“若我令你全权负责,你预备如何做?” “我有上、中、下三策供义哥甄选。” “哦?说来听听。” “咱们一边继续秘密查实刘知州是否真的要上奏官家提高铜钱纳贡比重,一边小额分批尽量不惊动同行的收买铜钱。这样如果最后确如我们所推断的一般的话,自然可以大赚一笔。但即使万一推测有误,也亏损不了什么。因为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吃尽市面上的铜钱,价格不会抬升太多。此为下策。” “这是下策?”义哥略略有些吃惊。 因为若没有笑歌,是金杏单独收到风,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如此处理。却没想到到了笑歌这里却成了下策了。 “是的,这是下策。”笑歌确定的回答。 “这法子四平八稳,包赚不赔,你倒说说,怎么就成了下策了?” “第一,赚得不够多。要小额分批尽量不惊动同行的收买铜钱,而又不抬升价格,必然能拿到手上的铜钱就不够多。而且难保不被精明的对手看出端倪,这是有先例的,我曾经在小院查看历年账本时看到过。当时同熙楼就疯狂的与金杏抢收铜钱,最后虎口夺食,大赚一笔。也正因此同熙楼才一跃成为金杏之下全益州最大的兑换铺。这一次,如果再遇到有人同我们抢买,那金杏能赚到手的钱就更少了。” “你这所谓的少也要看怎么比了。若如你推断所言,铜钱上缴比例提高到四成,那说不定得二十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了,这样大的升幅,即使金杏收买到手的铜钱不够多,相比平日来说,也足够了。平日里铜钱兑铁钱一年能涨一成就了不得了,而这一下就涨了五成有余,这算下来赚的钱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少吧?” “大时机自然要用大时机的标尺来比,在许三看来这样十年难遇的时机自然不能与平日相比,要么不出手,要赚就要赚够吃十年。” 义哥不是第一天同笑歌说话,已经有些习惯她常出诡奇之语,这话虽然听来口气大,但以笑歌素日的表现来看,也许并非不可能。 “你这话先搁在这里,继续说,这下策还有什么不好的?” “第二,若是我推断有误,铜钱上缴比例没有提高,那么岂非就竹篮打水一场空?表面上看来是亏不了什么,但其实是亏了。” “这话又怎么说?” “金杏用来换购铜钱的铁钱就不是钱了么?这些钱若不用来囤积铜钱自然就可以用来钱生钱,就是放高利贷一个月亦有几分息呢,这难道就不是损失吗?” 这其实是现代金融学的常识,资金本身亦是有成本的,不管是时间成本,还是利息成本,抑或单单只看通货膨胀,只要放着不赚就是亏。 所以股神巴菲特一直觉得持有现金是最愚蠢的做法之一。 然而义哥他们这些古人却从未从这样的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和阿诚都是聪明人,稍微一想就知道笑歌说得极有道理。 不过此时义哥也无暇深思,他又问道,“那中策呢?” 第35章 不过此时义哥也无暇深思,他又问道,“那中策呢?” “起初,咱们还是隐藏目的小规模、分散的收买铜钱,但不用做得那么小心谨慎,一切以能收买到尽可能多的铜钱为第一要义。哪怕是同行发现与我们争抢,也要不惜代价囤买。” 义哥不禁摇了摇头,“你这小娘子太过激进,如此虽然可能赚得更多,但这样完全不留后路,万一刘知州不上奏提高铜钱收缴比重怎么办?又或者万一官家驳回了他的奏请怎么办?金杏高价收买的铜钱岂不是全都要砸在手上?” 笑歌一笑,反问道,“怎么义哥觉得最后铜钱上供比例真的增加与否有那么重要吗?” 义哥皱眉道,“难道不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是否觉得这铜钱纳贡比例会不会增加。” 这话说得义哥越发糊涂了,阿诚也直接插一句进来,“许三,你就别卖关子了,你有什么妙招就赶紧说!” “阿诚哥你莫要急,不是我卖关子,只是总要一点点解释清楚。”笑歌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义哥,咱们金杏得了刘知州可能在年后上奏的消息为什么会想要收买铜钱?就是因为咱们觉得一旦这消息属实,那么铜钱必然大涨。同理,您觉得如果不是金杏率先得到这个消息,而是同熙楼或是对红门先收到风呢?他们的做法会不会同金杏一致呢?是不是也会大肆收买囤积铜钱呢?不管是暗地里还是明面上,总不会按兵不动吧?” “那是自然。谁都懂这消息的分量,谁家都不是傻子,会轻易放过这个赚钱的机会。” “这就是了。义哥你看,不管是金杏,还是同熙楼、对红门都一样,谁家都不会等这事正式公告之后再动手,因为大家都知道等那个时候就晚了,就赚不到什么钱了。区别只在于每家落注的大小。这同大家对这消息的确认程度、相信程度、以及愿意为赚取这大笔钱财所冒的风险程度有关,而同这消息最后是否属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这益州城铜铁钱黑市里的大玩家们没有一个会等到那样迟才下手。” 说到这里,义哥似有一点点了悟,“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等咱们收买到足够多的铜钱时,亦不用小心隐藏怕推高铜钱比价了。偏还就要推高铜价,偏还就要放出风去,让全益州都知道铜钱纳贡比重会增加。这流言传得越广越深越似模似样,铜价被我们推得越高,就会造成越多恐慌,就会有越多人相信,到时候不愁没有人会跟进收买,因为人同此心,谁也不会就此舍得放弃如此一个千载难逢的大赚机会。即使最后证实这是一个假消息,那又怎样?早在这之前铜钱的价格就已经被炒卖上去了,咱们一早就可以赚够离场了,不用再战战兢兢地等待这消息是否属实。所以许三头先才说事情最后到底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觉得会如何。或者说,咱们金杏让大家觉得会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追逐、配合消息赚钱,而是利用、操纵消息! 即便义哥在铜钱黑市上已厮混了半辈子,是个老江湖,也不得不在心中击节赞叹。 他娘的,这许三,果然有几分妖孽! 然而不等义哥出声赞扬,笑歌又说,“其实咱们还可以更进一步。一边大肆散播流言推高铜钱比价,一边仍然继续秘密查探国朝是否真的会提高铜钱纳贡比重,如若能比旁人提前一段时日确认,那这中间还有操作的空间。若是属实,咱们可以从容慢慢出货,榨干最后一点利润;反之,我们金杏还可以提前布局,再反手做一票铁钱的生意。” 听到此时,义哥已是不住点头,“不错,不错,三娘子,这应就是上策了吧?” “不,这仍只是中策。” “仍只是中策?!那我倒要看看你那上策是何等精妙,说!快说!”大老板听笑歌说这都还只是中策,又是惊讶又是惊喜,急急催促追问道。 笑歌喝一口茶,从容说道,“上策即是,我们不收买铜钱,相反,要大卖特卖手头上的所有铜钱,将铜钱对铁钱的价格砸到最低!” “什么?!”义哥讶然失声。笑歌短短的这一句话,令他的方才的“喜”去了大半,“惊”却增了七分。 笑歌没有马上回答义哥,而是微笑着看向阿诚,“阿诚哥,你是习武之人,你能现在向义哥和我展示一下出拳的动作吗?” 这话简直是离题三千里。 然而有了之前的中策垫底,义哥纵然心中有诸多疑惑,也没有训斥笑歌,而是向阿诚微微颔首,示意他听从许三的吩咐。 阿诚站起身来,劈空就出了一拳。 他身手了得,这一拳快如闪电,以笑歌的眼力根本还没看清他就已然收拳了。 笑歌有些尴尬的说,“呃,阿诚哥,你能不能出慢一点,让我这没眼力的看清楚一些呢?” 阿诚倒是没有不耐烦,又缓缓的出了一拳。 这下演示得清清楚楚,笑歌满意的报以一笑,对义哥说,“义哥,不知您注意到没有,阿诚哥应算是高手了吧?可他方才往前出拳的时候却先往后退了一退?这是何道理?” 义哥哈哈一笑,“你义哥我虽然好久没亲自出手过了,但后生时也常与人打打架,玩上一玩,怎会不知道这中间的道理。这拳呀,要想出得狠,出得重,非得先往后略略退上那么一退,蓄积一些力量再打下去才更痛,更伤人。” “正是如此。许三说这上策要先将这铜钱不买反卖亦是一样的道理。咱们先把铜钱对铁钱的比价砸到最低,砸到十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或者更低,然而再行收买。之后再放出铜钱上供比重增加的风声,将铜价推高,推到二十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义哥,如此一来,赚的可就不只五成之数,而是起码翻倍!所谓欲扬先抑,先退后进,这才是许三为义哥、为金杏所谋之上策。”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一气呵成,大老板和阿诚具是听得眼界大开,心潮翻涌。 大老板年轻的时候,全靠自己赤手空拳打出一片江山,做的大半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之事,刀里火里出生入死。 偷运铜钱入川本就是死罪,能在益州城里开得起一家黑市兑换铺的又哪一家背后没有点江湖势力?同他们抢地盘,争来打去的,亦从来不是易事。全靠一个“勇”字与一个“狠”字挣出一副身家。 后来慢慢做大了,弟兄们越来越多,金杏的招牌越打越大,也不怎么需要他亲自出手了。尤其是收了邱老爷子入门之后,这老东西头脑精明,想出许多生钱之法,那热热闹闹的“开价”就是他想出来的招数,吸引了无数人来赌博。到这时金杏赚钱才渐渐不单单凭“勇”与“狠”了,而更多是靠“头脑”,靠“手段”。 到今日,听许三的上中下三策,大老板又似踏入一个新的天地,才惊觉原来赚钱还可以这样赚,钱,原来还可以这样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一开始,抱着大半戏谑猎奇的心态用了许三这个小娘子,不曾想到如今竟真的收了奇效。 老实说,这几年来,义哥的冲劲早已少了大半,每日里坐着打打双陆,楼里的钱就自动会送上门来。不管他承不承认,他都知道自己老了。连在女人胯间逞勇斗狠都难了,何况在黑市江湖上拼杀。或多或少,义哥都有些安于现状了。 但许三的话令他重新燃起了豪情,他可以想见如果真如许三所说,他们会在这铜钱黑市上掀起多大的波澜,是二十年来所未有的波澜。他没想到他临到这把岁数了,还能老骥伏枥,带领金杏称霸益州黑市。这如何不令他心潮澎湃? 这果然是一把好大的买卖! 不过义哥亦不会就此被冲昏头脑,他定了定心神,又问道,“那如何才能将铜钱比价砸到那样低?金杏虽大,却不至于大到垄断益州,就算将我们手中铜钱尽数卖出,怕也难到三娘子所说的十个铁钱兑一个铜钱的地步。若是这一退就退到悬崖下去了,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36章 “何须全靠咱们手中的铜钱硬生生的把兑换比价砸下去?”笑歌成竹在胸,微笑着侃侃而谈,“义哥忘了许三先前所说吗?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预期为何,以为事情的真相为何。既然能以此将铜钱比价抬上去,自然也能把它给砸下来。所谓三人市虎,众口铄金,流言就是我们最大的助力。铜钱若是没有跌的理由,捏造一个便是了。只要人们以为铜钱将要大跌,并不用金杏出手卖尽手中铜钱,那铜价自然就会跌落下去。” 然而义哥并没有被完全说服,“无风起浪和借风起浪到底是不同的,我信你有本事利用刘知州一事大做文章,是因为此事确是大有可能。但平白无故的就想要捏造个流言令众人信服,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譬如有个漂亮的小媳妇,你要污她不守妇道,私通野汉子。若是平日里她门前就素来不干净,时不时有男儿踪迹,自然一说大家便信了。可若是她一向贞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中又镇日里有婆婆守着,你就算通街去唱,也未必会有人附和。” “义哥,这小媳妇门前不见外男行迹,我们难道就不能给她塞一个?找一个男人翻她的墙很难么?” “栽赃陷害!” 这样一说义哥便懂了。他黑道出身,做到今时今日的位置,坏事自然也没有少干。不过只是从没有想到要将那些腤臢手段如何用到操纵铜钱比价上罢了。这是一个思维的盲区,却不是笑歌比他聪明多少。 “没错,咱们就是要为这小媳妇捏造一个奸夫出来。” “可若是这小媳妇是个烈性的,以死明志怎么办?又或者正好有几个邻里人证在,能洗清这小媳妇的冤屈,力证她的清白又当如何?” “诚然义哥担心得有理,所以这种无风起浪的事并不能常做,亦不能一时就做尽了,做死了。万一被人拆穿出来咱们确是讨不了好去。好在咱们也不过只是想着尽力压低铜价几分是几分罢了。此举一则是为了增大利润,二则是令咱们可以用尽量少的代价收买尽量多的铜钱。并非要将铜价卖到一文不值。若是要腰斩铜价自然是不能如此冒险,但只往下卖两三成,却不需多么铁证如山,将那小媳妇逼到非要求死的地步。” 笑歌说完又顿了顿,而后缓缓说道,“况且,咱们金杏楼里还有一个操控人心的高手。有他坐镇,这流言的传播,定然事半功倍。” 笑歌这话令义哥略略有些吃惊,他半带着点迟疑的说,“你是说……” “我是说,邱老爷子。”笑歌却干脆的把义哥的话头接了过来。 无疑,单从上次邱老爷子煽动金杏楼里兄弟对付笑歌的手段,就能看出他确实是操控流言的一把好手。命他来具体操作此事,不说是最佳选择,亦绝对错不了。 其实就算笑歌今日不主动提起,义哥回头稍微思量两下,也肯定会想起他来。 可是义哥之所以会有有些惊讶和迟疑,却是因为没想到笑歌会在被邱老爷子赶出小院之后,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主动举荐他。此事由头至尾可说是由笑歌一手掀起的,若是真能顺利成事,她的风头与功劳可以说会一举盖过邱老爷子。在明明可以独占全功的情况下,她又何必要再主动分一杯羹与对头呢?她难道真能做到丝毫不介怀邱老爷子此前的所作所为? 但当下义哥并没有再多表露什么。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节,无谓现在就定下来何人主事散播流言,许三到底是真大方还是别有目的亦可稍后再议,总之她与邱老爷子都是金杏的人,没有义哥手中的人力物力财力,也翻不出太大的花样。 义哥此时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这如何散播流言压低铜价上。 他摆了摆胖胖的手,笑呵呵的说,“这些先不谈,三娘子你再说说,你预备给这小媳妇儿找个什么样的奸夫?” 笑歌也不纠缠,回答道,“自然是给她找个老相好,这才容易有人信。” “老相好?” “义哥可听说过铸造当十大钱之事?” 所谓“当十大钱”是指一个大铁钱可以当做十个小铁钱来用,这说法由来已久,最早是“石室书院”的一个夫子提出来的。 因为小铁钱实在太过笨重,面值太低,使用起来十分不便。单是买一匹布就得拉一车铁钱,一百来斤去付账。而国朝又对川蜀下了铜钱禁令。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蜀人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应对,偷运铜钱入川便是其中最主要也是最行之有效的一种。但到底这是违法杀头之事,即使历任知州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黑市交易日益繁盛,但也远远满足不了市场需要,铜钱毕竟是不够用,日常人们还是大多使用小铁钱。 而铸造“当十大钱”则是另一个折中的设想。 试想如果一个大铁钱能当十个小铁钱用,那大铁钱不就差不多能和铜钱一样贵了吗?即使不解除铜钱禁令,蜀人的生活也会方便许多。 只是这样一来,铜钱兑换铁钱的比价肯定得大跌了。因为一个大铁钱必然不会真的和原先一个小铁钱一样重,如果那样的话也就没有铸造大钱的必要了。大概不过是一个大铁钱当原先两三个小铁钱的重量。面值增加了十倍,而货币的“含金量”却只提高了两三倍。换句话说,这相当于直接将小铁钱升值了三、四倍!相对应的,铜钱自然也就大跌了。 因此这到底只是读书人的空想而已,曾经也闹过一阵,还有书院的学生嚷着说要趁着进京赶考的时候直接上书朝廷。可惜都没有后话了。 这很好理解,凡是于民有利,而于朝廷无利,于一方大吏升迁无利之事,又有多少父母官会竭力推动呢?一动不如一静,免得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凡是变革就会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地方官还本来就是既得利益者,他们的俸禄都是铜钱,光是吃川内川外铜铁钱的差价就吃得不亦乐乎了,谁又会乐见铜价大跌呢?谁又会起意割自己的肉呢? 所以这“当十大钱”一说,虽然多年来屡次有人提起,但也就一直只是提起而已。 大老板是行内巨头,当中种种自然看得清楚,一听笑歌想拿“当十大钱”做文章,便撇了撇嘴,“这相好的是够老了,可惜却是个太监,无人会信的。” “那要看怎么说了。太监就不能淫|乱宫闱吗?扮成假太监爬上太后床的,野史上还少了么?” 义哥听笑歌顺着他一口一个“奸夫”的,到现在还直接连“淫|乱”、“爬上太后床”什么的都张口就来了,这小娘子也真是半点小娘子的样子都没有。阿诚看上的婆娘也真是和他一般说话口无遮拦,还是老话说得对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义哥一时也乐了,哈哈大笑几声,“好,好,好,哈哈,那三娘子如何让这太监枯木逢春呢?” 第37章 义哥一时也乐了,哈哈大笑几声,“好,好,好,哈哈,那三娘子如何让这太监枯木逢春呢?” “按我国朝惯例,每逢天灾必竭力抚恤,务必不令良民变流民,流民变暴民。而抚恤之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于渔。上年湖州大水,官家便着命招抚灾民为兵。吃了皇粮,领了官饷,生计有了着落,自然就闹不出事来。这次益州城的大火,虽然因着刘知州瞒报灾情,并不会征兵,但从我们之前在川内几处铸钱监收到的风来看,却是预备在年后招人。” “你想借题发挥?”义哥此时已经有些了解笑歌的套路了。 “正是。招人到底是为了安抚灾民,还是为了铸造当十大钱增加人手,这可就看我们怎么传了。” 义哥半是赞同半是疑虑,“只此一说怕只能唬一唬无知百姓,欺瞒不过业内行家。” “所以咱们还得再加一把火,若是琼州监的监官涂牧之上书转运使,请求铸造当十大钱呢?” “琼州监怎么会那么恰好上书呢?等等……”义哥说着说着猛然回过神来,“我懂你的意思了,三娘子你是说把这人收买过来,为我们所用?没错,琼州监地处偏远,穷山恶水并无多少油水可捞,收买起来定然不难。这凃牧之我也知道,一直想调派回益州城,只是缺钱上下活动。好,若是有他出面说话,这小媳妇儿我看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这奸夫好!好!” 义哥越说越高兴,不禁拊掌大笑。 “许三娘子,你这一串连环计真是不得了!你这脑袋怎么生的?想我郑康在益州城黑市里也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出你这般精妙的计策呢?” 笑歌拱手一礼,“义哥过奖了,这些雕虫小技如若没有义哥支持,也不过只是空想。许三手中无人无钱,就连打探个消息都会难上加难,又何谈其他呢?义哥知遇之恩,许三没齿难忘,唯有使出浑身解数,为义哥献策分忧。” 大老板满意的笑笑,胖手一挥,“都说不要学这些虚礼了,你义哥我最见不得假惺惺的那一套。你只要有真本事,义哥我就敢用,不管你是个逃犯还是个小娘子。” 义哥说完又直起了身子坐正了一些,略略收敛笑意,对着笑歌郑重说道,“许三娘子,这一票,我许你全权负责。要钱,要人,只管开口,义哥全力支持!” 笑歌感激地伏身拜下。 这并非作态,而是发自内心之举。因为她知道,在这男性主导的大赵朝,她能争取到大老板如此的信任与支持是多么不易。义哥不愧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赛孟尝”,如果没有义哥,没有义哥手中财雄势大的金杏,就算笑歌她有天大的本事,要走到今日,能操作这么大笔钱财也绝对会走更多的弯路,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 义哥将她扶起,也不同她客套,直接豪气干云的说道,“三娘子,你好好干,这一票大买卖做完,所赚之数,义哥分你一成。” 一成?!这数目其实已然超出她的心理预期了。若真能一切顺利,那么笑歌能拿到手的钱财已经足够她在这大赵朝一生吃穿不愁了。 大老板果然大手笔!无怪乎金杏能在益州城里做到今时今日的位置。试想如果义哥是一个对手下小气的老板,又哪来人与他卖命?必然是成不了大事的。 别的不说,单是给笑歌这一成之数,就好像在现代时创业公司许给员工的期权。有如此大的激励在前,大老板何愁笑歌不为他卖死命,把这一票做得漂漂亮亮呢? 大的战略既然已经定下,剩下的就是商讨细节了。 虽然正如阿诚之前所说,这年关将至,横竖年前是动不了手的。但三人都很兴奋,恨不得今日就把种种安排妥当,明日便大干一场。 可三人并没有多说几句,就见一美貌少妇轻摆腰肢,袅绕而入。 阿诚见了她,规规矩矩的喊了一声,“小二娘。” 大老板亦堆砌起满脸的宠溺笑容,“天气这般冷,你遣个丫鬟过来叫我便是,何必亲自走一遭呢?又不多添件衣裳。” “眼见这都是何时辰了,郎君你却还不叫传饭,叫我怎生放心得下。”那少妇本就生得美,这一娇嗔,一蹙眉,更显柔弱,大有西施捧心,黛玉颦颦之态。别说男人了,就是笑歌看了心里都免不得先起了三分怜惜之意。 义哥忙说,“都怪我不好,竟聊着聊着忘了时辰了,现在就同你去吃饭,你快莫恼。” 美妇人却仍未展颜一笑,她看了一眼笑歌,面色有些不豫,“这位小娘子是……” 这回却是阿诚抢先说话了,“小二娘,这就是我看中的媳妇儿。” 平素有大老板义哥在的时候,阿诚很少抢话,大多静默的站在一旁,故而每次说话必有其用意。 笑歌不知现下他抢这一句话又是何意思,不过很明显,这话一出美人儿的脸色就瞬时晴朗了许多。 只听她轻轻哎呀一声,“原来你就是许三娘子,阿诚的那个前世冤孽啊。真是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快请留下来吃餐便饭吧。” 笑歌有心想答话,却不知该如何称呼,看她称呼义哥“郎君”,这“小二娘”应该是大老板的后院中人,只是不知是娇妻还是美妾了。 阿诚又抢着嬉笑着帮笑歌回话了,“小二娘,你和义哥都吃得太素了,你知道我的,惯是离不得肉的。许三娘子我看也差不多,还是不叨扰这餐饭了。” 说完,又对着大老板说道,“义哥,我先送三娘子回家吧,不妨碍你和小二娘恩爱了。” 义哥也并没有留客之意,当下应允道,“好,此事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咱们还是改日上楼里去详谈吧。” ** 笑歌与阿诚两人走出大老板府邸,上了马车。 她与阿诚同坐一车厢中,虽然这马车不算小,但笑歌仍是不自觉的有些许紧张。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这感觉太奇怪,在现代时难道没与男人同坐一车过吗?这只是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交往,怎么到回了古代,自己竟然也像是受了这时代感染一样变得这般保守了?难道只因为那个男人是阿诚? 阿诚似是也看出来笑歌的不自在了,他有意想调笑她两句,“许三你莫不是怕冷吗?要不要老子同你坐近些?挨着也暖和点。” 笑歌不愿同他开这些不正经的玩笑,她只当没听见的转移话题,“那小二娘是谁?下回万一还有机会见着面,我总不好像这回这般无礼,连个招呼都不打吧?” 阿诚一眼看出笑歌那点小小伎俩,也不为难她,顺着她的话说,“还能是谁,义哥的心肝肝呗。” 笑歌试探着问,“义哥的小妾?” “嗯。不过说是小妾,我看现在也同当家主母没多少差别了。自打小二娘进了门,义哥就只独宠她一个了。要说这小二娘也是有本事,别看她娇滴滴的弱不禁风的样子,可偏偏义哥就吃她那一套。她恼了怒了也不发脾气骂人,就自己悄悄的掉眼泪。于是义哥就没法了,什么都依着她了。” 笑歌听了忍不住笑了,这要搁现在,不就是活脱脱的“绿茶婊”吗? “既然是小妾,我也不好称呼郑夫人吧。” “你就跟着我叫小二娘不就完了吗?她原本就行二。” 这“跟着叫”三个字未免也太暧昧了点,笑歌瞪阿诚一眼,阿诚却倒打一耙,“你这婆娘想到哪里去了?楼里亲近点的兄弟都这么叫的。” 笑歌懒得理他,转念她又想到,今日没见义哥吃肉,反倒在烹茶,莫不也是因为这小二娘? 问了阿诚,他回答道,“正是小二娘的功劳。义哥这么多年来都膝下无子,小二娘去庙里求问了菩萨,说是捞偏门造了孽。于是小二娘就管着义哥让他斋戒吃素,她自己也常常去捐功德礼佛什么的,就想为义哥生下一男半女。所以今日我才阻止你,就怕你一个不小心就出卖了义哥,这可不比金杏,后院里的仆妇使女都听小二娘的,一不小心被她知道了又该哭了。义哥可不就难过了?” 笑歌笑出声来,“想不到义哥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化作绕指柔,连吃个肉都要偷偷摸摸回金杏吃。” “还不止呢,你以为老子为什么叫你快点走,这小二娘最是会吃醋的,虽说你长得是没多少威胁性,可好歹也是个小娘子,保不齐小二娘会想到哪里去。还是不要留在府里碍眼得好。” 笑歌见阿诚说得不像夸张,又是觉得好笑,又是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可不能得罪了这小二娘,都说红颜祸水,看义哥对她的宠爱,谁知道这美妾会不会吹什么枕头风。 这话题到此为止,两人心里到底都还惦着即将到来的大买卖,他们又接着讨论了几句。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用人之事上。 这不同在义哥面前,阿诚也不掩藏心中不解,他问道,“这里没有外人,许三,你能对老子说句实话吗?你难道一点不记恨邱老爷子?说到底,不是他,你也不会被赶出小院。” 笑歌微微歪着头想了想该怎么说,终于还是实话实说,“阿诚,你信吗?不是我不介意,而是我从来就没有把邱老爷子当做对手放在眼里过。金杏楼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安身立命之所在;从金杏赚取的财帛于他们来说,或许也是不可或缺的极大之数。可于我,却不是。我是见过大海的人,而金杏于我不过只是一个池塘。试问老虎又怎么会同一只蚂蚁一般见识呢?” 她说完却又自嘲的一笑,“其实我现在仍是一无所有,还是邱老爷子的手下败将呢。说这些话实在太过狂妄,你就当我讲了个笑话吧,你听听就算,不信也罢。” 然而阿诚却极为认真的看着笑歌,庄而重之的说出两个字,“我信。” 第38章 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熙来攘往、人山人海的灯会、庙会,益州城的咸德三年在一片热闹喜庆中到来了。 虽然上年冬天遭了一场大火,半个益州城都受了波及,但蜀人向来乐观闲散,哭吼一阵,撕闹一阵,日子总还得继续往下过,这一年的春节仍算得上是太平祥和。 过了正月十五,官家复朝开印,益州城里的诸行诸业也都陆续打开大门做起了生意。 城东的这家“上善茶房”亦收拾一新,开门迎客。 年节的氛围尚未褪去,茶房里闲坐吃茶的客人不少,卖果子的,掺水倒茶的,唱小曲儿的穿插其间,人客们高声议论古今南北闲闻逸事,好一派繁盛景象。 一眼望过去,有几桌四方围了最多客人,正说得口沫横飞,热火朝天。 其中一个头戴逍遥巾的男子惊叹道,“金杏酒楼莫不是疯了吗?正月十六开市以来,连着三日,竟是一日比一日开价还低。到今日早间开价,铜钱已经直落到兑十三个铁钱以下了!” 旁边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也附和道,“是啊,十六那日我也在金杏,一见这开价这般低,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呢,结果过一阵同熙楼的开价传过来,却和年前无甚差别。也不知到底是何缘故。” “你呀,就是胆子小,要不说你发不了财呢。想那么多做甚?说不定就只是小冬哥写错了开价也未可知。反正前两日我是趁着这东风发了点小财。从金杏买了铜钱卖给同熙楼,这不过一转手间,几个月茶钱就出来了,哈哈。”说话的这人有点地包天,言语之间满满的尽是自得。 可那瘦高个儿听了却不服了,“小冬哥写这开价又不是一年半年的事了,你几曾见他出过错?最是稳妥不过的一个人了,怎么会写错呢?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是真写错了,可错一天也就算了,难道还能一连错了三天去?哼,要说这中间没有什么猫腻,我是断断不信的。” 又有一人插话,“正是,我看对红门今日都宣告停市一天,同熙楼也不到中午便早早寻了个借口关门了,怕也是看金杏楼这不顾一切甩卖铜钱的样子,不敢再兑铁钱出去了。” 瘦高个儿不住点头赞同,他指着那地包天,讥讽道,“是啊,老张,你看,偏你胆子大能发财,竟是比同熙楼和对红门还厉害么?” 地包天老张其实心中也觉得金杏这么做必有缘由,事实上,到今日他也没敢再买金杏的铜钱去转卖给别家了。只是当下不愿失了头先吹牛的面子,只梗着脖子问,“那你说,这里面有何缘故?” 那瘦高个儿也答不出来,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着,胡乱说什么的都有,甚至都猜到大老板是不是要清仓铜钱金盆洗手不做了。 但争闹半天,谁也没有定论。 这时人群外围有一个面色黝黑,手上带着几串佛珠的中年男子故作高深的开口了,“你们呀,也不要乱猜了,快些跟着金杏卖出铜钱吧,等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这男子听口音却不似益州本地人,有耳朵尖些,见多识广点的听出来这正是川西那一方的口音。 此话一出,人群自然而然的让出一条道,都向着这川西人看去。 头戴逍遥巾的那位率先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可是收到什么风了?好端端的怎地铜钱就要大跌了呢?” 川西男子抿一口茶,慢条斯理的说道,“我不过是姑妄一言,哪位有缘信了我的多赚了两个,也算是薛某积攒的一点功德。” 越是这样一说,众人还越是觉得此人有料,许多人围着他继续追问着。 只有那地包天嗤笑道,“我老张活了大半辈子,这种故弄玄虚的人见得最多了,哼,真有料还会在这里与我等吃茶吹牛?早赚了不知多少金山银山逍遥快活去了。” 那川西汉子冷笑一声,“我好心提点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却不至于反诬薛某一句吧?说句不好听的话,赚了钱你亦不会多分两贯与我,我骗你作甚?” “腹中无货自然说不出来,你要真有料,尽管说啊。说出来要是真的我老张第一个向你斟茶道歉。哼哼,说不出来嘛,我劝你还是早些滚回乡下老家为好,莫到这益州城里丢脸,哈哈。” 地包天说完带头大笑了起来,人群中亦有好事的跟着“嘻嘻哈哈”讪笑着。 川西汉子似是有些受不住激,一张黝黑的脸都被气得涨出了几分红来。 他猛的站了起来,一拍桌子,“老子就是琼州人又怎样?益州不就是大了点,人多了点。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老子领了朝廷之命,谁还稀罕来益州!” 又有好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起哄道,“我说,这位琼州哥儿,那你领了什么朝廷之命?倒是说啊,怎么就能吓得铜钱都跟着大跌了呢?哈哈,别拿官府唬人,咱这从小长在益州城根下的,谁还没见过两个当官的呢?就是知州我都见过好几回了。” 四围又是阵阵嬉笑。 琼州人听罢拳头都捏了起来,一看便是个脾气火爆的,三言两语不对付眼见就要动手了。那地包天此时却有些认怂了,琼州汉子站起来牛高马大的,长得颇为壮实,真要动起手来,他多半不是对手,可却又怕这时退缩输了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弱弱的继续吼了两句,“是啊,你说啊,有料就说啊!” 还好这时茶房的小厮见势不对,急忙过来打圆场,拉着双方低声下气说着好话,劝慰着两位贵人都快消消气。 “老子还偏不乐意说了!”这琼州人面上难看的很,像是动了真怒,怒瞪着地包天老张。然而片刻之后他却又似终于忍下了这口气,愤愤的说道,“好心透露两句与你们,本想结个善缘的,谁知益州人这般没品!要不是有公务在身,老子定不会就这么轻饶了你!罢了,你们愿去买铜钱尽管买去吧,我把话放在这儿,尽管放眼看着,看到底亏不亏得死你们!” 说完他大大方方的甩了茶钱与茶博士,而后再也不看这茶房里的一众人等,径直大步走出了茶房。 地包天见他走远了,才敢在他身后大声骂道,“呸!呸!呸!老子今日怎么这么倒霉,遇到个这么晦气的乡巴佬!你才亏死呢!你亏到卖儿卖女老子都不会亏!” 瘦高个儿扯了扯他的衣角,“算啦,算啦,人都走远了,少骂两句。” 有许多好事的见那川西人头先看着像是个血性汉子,还以为能打起来呢,谁知竟就这么走了,什么热闹都没看到,正要失望的走开,却听那头戴逍遥巾的人若有所思的说道,“不对,老张,我觉得这人可能真的知道点什么。” “他一个乡巴佬难道还能比我们益州城里的消息灵通不成?”地包天兀自口气不爽。 “不是,你们听我说。”头戴逍遥巾拉着地包天坐下,“他说他是琼州人,琼州有什么你们忘了吗?” “那种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鬼知道有什么?” “有铸钱监啊!” “铸钱监”三个字一出立马又引得许多将要散去的人围了上来,听逍遥巾细细分析。 “你们还记得早年琼州监停铸过一年铁钱吗?那还是先皇泰兴年间的事了,当时铁钱可是大涨过的。” “是啊,是啊,我还记得,莫非这乡巴佬竟是琼州监里的差役,知道点什么内|幕?见他那样,说不定品级还不低呢!” “若是琼州监里的人,那倒真极有可能是了解内情的。何况这刚一开年的,他们琼州监派人来益州城能有什么公务?定是和铸钱有关的啊!金杏楼是益州城里铜钱黑市的老大,他们消息灵通一点也不稀奇,莫不是金杏真提前得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大卖铜钱?” “我也觉得他不像是说谎,你看他戴着几串佛珠,又开口闭口就是结缘,功德。邓某我也是信佛的,别说是出家人,就是我们在家修行的居士也不会乱打诳语。” “这还用说吗?我一早说这琼州人不简单,金杏楼的大老板又不蠢,没有切实的消息他会这样狂卖铜钱吗?”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竟是越说越觉得这人的话可信,都开始拼命想着到底琼州监出了什么问题,地包天老张还想多反驳几句,竟是连话都不太能插|进去了。 这时又有一个老头似是恍然大悟的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朝廷要铸造当十大钱啊!” 地包天总算是找到一个软柿子可以捏回去了,“何老哥儿,您还是好生吃你的茶吧,这越说越离谱了,当十大钱都传了几百年了,几曾落到实处过?根本不可能。” “不是,老张你听我说,年前我听我隔邻,就是杀猪的那个杨老七吃了酒吹牛,他说年后要将儿子送到琼州监去当差。当时他神神秘秘的说朝廷要造大钱,铸钱监人手不够,所以年后要招人。他已经托人打点好一切,他儿子铁定能上!当时我还当他吹牛,没想到现在看来竟还有那么几分可信。” 有人在旁补充道,“杨老七我认识,杨家四娘子就是嫁到琼州去了的,他还真有可能搭得上铸钱监的线,让儿子吃了这份皇粮。”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原先觉得当十大钱荒谬的,一时间也都有些半信半疑了起来。 戴逍遥巾的男子也点了点头,“这么说还真是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金杏接连三日不合常理的抛售铜钱,说不定还真就是因着琼州监要造当十大钱。若是要造大钱,那么铜钱……”一边说,一边连他自己都不自觉的有些被吓到似的停顿结巴了下,“……那么铜钱岂非至少得跌到一个兑十个铁钱的地步?!那、那,金杏现在十二三这样抛出去的可不就赚翻了?” “不会吧?!一兑十?” “你想想,可不就是一兑十吗?但不可能吧?朝廷怎么会突然就兴起了要铸大钱之心了呢?” “怎么不可能?上回大火的时候我就说过当今官家必然是会有一番作为的。” …… 一众人半是震惊半是狐疑,或许还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兴奋着,准备挽起袖子大赌一场。 茶房里越发喧闹了,不止那几个炒卖客,就是普通人都少不得跟着讨论了起来,因为若铜钱真要跌到一比十,朝廷真要铸造当十大钱,这可不只关炒卖客的事,家里稍有些余钱的哪一户又能不受影响呢? 一时间,各式人等热烈讨论着这推断出来的“大消息”。 这谣传不管真假,已然狠狠的震动了众人。就像是一颗巨石,被投入到了平静无波的湖中,还未砸到鱼虾,却先已溅起水花无数…… ** 客人们只管说个痛快,茶房的茶博士们却得忙着将每一个客人照顾周到。 年后新上工的小武对客人们说的那些什么琼州监啊,当十大钱一点兴趣也无。反正他身无长物,每个月领的那点工钱刚刚好够糊口,管它铜价跌到多少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提着空水壶回烧水房加水,整日里在大厅里跑来跑去,也就只有等待加水的空当能稍稍偷懒休息一下。 此时烧水房里还坐着几位茶博士说些没头没尾的闲话。 有人正在奇怪那个出手阔绰的公子今日又来了,竟还是坐的那个最差最便宜的包厢。 小武正是年轻藏不住话的年纪,不禁也上前去搭了句话,“那包厢也有人坐?四面不透气,连个窗户也没有,要我选,坐那包厢还不如坐大厅呢。我看那人一定是贪图便宜吧,只是穷装阔。” “你懂什么,我瞧那公子哥儿衣着打扮,举止谈吐都不像是差钱的主儿。有的人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癖好,谁知道呢?” 茶铺里资历老些的老段也听见了,“你们是说那个最便宜的丙字号包厢?呵呵,你还别说,除了这位哥儿,从前还偏有一位姓许的小娘子也喜欢坐。所以啊,这世上,是什么人都有。” 小武嘟囔道,“也不知道那包厢有什么好?” 老段敲打了下他的头,“你管人家的,小子,热水加好了,快去干活儿吧!” 第39章 时隔几月,笑歌第三次回到了小院。 当她再次坐在大火后换址重新安置的小院里时,心中难免感叹连连。 新的院落虽然按习惯仍被大家称作“小院”,但却比原先大许多。即使依然选在某条不起眼的小巷中,但也足有三进的屋子并一个小花园。 只是分给笑歌的房间外却并没有从前的那株梅树了。她想起着火那天,枝桠上似乎才刚刚冒出了几个花骨朵儿,可惜,它们却再也没有机会绽放了。 世事日日如新,变化的又岂止一株梅花树。 笑歌第一次跟着小冬哥来到小院的时候,还满心都是好奇与踌躇满志,就好像在现代时第一天开始在交易室上班的感觉。尽管遭遇了种种冷遇与歧视,但她心中始终是怀抱着无穷希望的。那时,她尚天真的以为凭借她的头脑与超越千年的金融知识,自然能折服这些看低她,瞧不起她的古代男人们。 可不过就在第二日晚间,她就与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要不是她反应敏捷,只怕当时就难以脱身,下场悲惨。 于是到她第二次回到小院时,她放弃了与众人和平相处、同舟共济的天真想法,事实上,事情闹到那样的地步,她当众砸钱打人,在这之后即使她有心想交好怕也无济于事了。 不过那时她尚以为在大老板的支持下,她自然能够以一己之力变革金杏,将它带上从未有过的强盛。 那一次回归,没有人再敢当面侮辱她,她可以随意查看账本,询问、指派众人。就连邱老爷子,在面上都不得不予她三分薄面。 然而事实证明,她仍是太过幼稚。邱老爷子早就虎视眈眈的盯着她,设好陷阱等她毫无察觉的落入。 大火之后,若不是阿诚提醒,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一着不慎,处境已经是那般危险。不要说留在小院,就是能不能再在金杏效力,都已成未知之数。 最后她绞尽脑汁,在与邱老爷子的对决中,用他贪腐的证据软硬兼施,险险的勉强打了个平手。 正如近代时那场有名的朝鲜战争,中美双方各有得失,非要盘点谁胜多一些,谁负少一点,单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了。 笑歌如愿留在了金杏,但被赶出了小院,赶出了金杏楼最核心的机构,她之前的所有调查与努力尽数付之流水。 而邱老爷子虽然仍是牢牢将小院捏在手中,仍是金杏楼少不了的元老、头一号的军师。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胜利会来得如此憋屈,并且还未能将许三置之死地。 此刻,笑歌忆起前事种种,算下来这已是第三次了。她三度归来,端坐于这小院之内,连她自己在心中都不禁打趣起了自己,她这算是踩不死的小强,赶不走的老鼠吗? 而这一次,她又能如愿建功立业,赚取在古代的第一桶金吗? 笑歌摊开手数了数,至少这一次从她手中握有的牌来看,她的赢面可比前两次大多了。 她的背后,有义哥从未有过的最强有力的支持;她之前的“敌人”邱老爷子业已不得不与她站在同一战壕。 邱老爷子是个精明人,上一次被笑歌绝处逢生之后,反应也不可谓不机敏。当时他很快找到义哥负荆请罪,主动上缴了一部分贪墨来的钱财。 当然,这些钱相对于他这么多年来真正搞到手的来说,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义哥来说,这是一个姿态,一个邱老爷子臣服的姿态。表明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效忠大老板,表明他敏锐的感受到了大老板对他的敲打与不满并迅速认错改正。 而且说起贪墨,小院上下人人都有份,或多或少的都向楼里伸过手,邱老爷子却单单只自己一力背负了这个罪名,不涉及下面任何人。这一招收买人心,也确实耍得漂亮。 同时邱老爷子这样做还绝了笑歌的后路。所谓釜底抽薪,她拿贪腐来威胁他,他却主动请罪,义哥也大度的只略施惩戒便将这页揭了过去。那从今往后,若是笑歌还想利用这点来大做文章已然无效。 但那又怎样?邱老爷子再精明,再反应得当,再在小院稳如磐石、一手遮天又怎样?到今日他还是得乖乖的配合笑歌。 又或者说,正因为他太过精明,所以这次笑歌回归,他才更不会扯她后腿,与她为敌。 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愿。 因为就算他再不喜欢许三,再忌惮许三,他也不会同钱过不去。 邱老爷子最是爱财,而许三的计策,就连他一向自负智谋无双,也不得不写下一个“服”字。他知道,只要他好好配合,这大把的钱财自然会滚滚而来。更何况大老板并没有将他排除在外,整个计划金杏详知前因后果的除了义哥、许三与阿诚,就只有他了。他仍受大老板倚赖,仍获重用。他完全没有理由去反对、更甚者去破坏此计。 换句话说,这一次,他、许三与金杏的利益,已经牢牢的绑在了一起。 就算经此一役许三将成为金杏了不得的大功臣,他要算计她,也起码得等事成之后,财帛到手之后再说。至少现在,他们还是同一条船上的。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笑歌也无比庆幸邱老爷子是这样一个聪明人。一个理智的聪明人,凡事都有迹可寻,自然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道行。只要细细思量,不难把控。 只有不理智的疯子、笨蛋才是世上最难猜测掌控的,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要什么,什么是对自己最好的,旁人又如何推算呢? 梳理往事,并非只是徒惹一叹,更多的是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若是没有被赶出小院的经历,笑歌也不会学着重视揣摩人心。如今她之所以敢在大老板面前举荐邱老爷子,诚然是她不在乎他与她争锋,更主要的是,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傻大胆。她早已盘算清楚其中利弊。她深切的明白,对于重利者,不外乎以利诱之,有利在手,自无足为惧。 但她不会将所有关节都解释殆尽,她握有的消息网也绝对会紧紧的抓在手中,不会让邱老爷子染指半分。 胆大而心细,用人而不舍防人之心。 笑歌相信这一次,她不会再狼狈而逃。 ** 午后申时,徐午年将今日的账本送到。虽然上面记录的都还只是粗糙的、未来得及整理的数据,但却是应了笑歌叮嘱,特意额外搜集的,务求快而准,同平日里金杏各处分号递交给小院的账目侧重点不同。 只见她手持毛笔写写画画,认真计算思考——虽然回到古代已经大半年了,她还是不太习惯用算盘—— 几日以来,金杏一共卖出了多少铜钱,有多少是散客买入的,又有多少是同熙楼等对手收买的?现如今的铜铁钱比价已经被压到了多少,配合后期消息还有多少空间?明日是否继续压价?中途还要不要再做几个大些的波动洗一下盘?免得被人摸透金杏的套路。还有,火候是否足够,是否要开始悄无声息的吸纳铜钱? …… 她做事做得入神,直到阿诚推门而入,她才恍然抬头。 阿诚一进门这孤寂的房间似乎就有了生气,就连炭盆里的火苗好像都活泼了几分。 “喂,我说许三,你这屋里也太暖和了点吧,这都开春了,还堆这么多火盆?你也不怕中了炭气!” 这一段时间两人接触益多,笑歌同阿诚越来越熟稔,同他在一起时也比从前随意许多,她笑着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又算不得好人,哪那么容易就中了炭气。” 阿诚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也是,你都把老子祸害成这样了,日日眼巴巴的上赶着来找你,你不用下半辈子来赔,老子岂不是折本折大了?” 笑歌知他来小院可不是专为来与她调笑的,大老板未必天天都找笑歌,但阿诚却是天天都要与她联络通气的。 她早学会不理他的油嘴滑舌,问道,“外间情况如何?” 阿诚也收敛起玩笑模样,认真回答,“邱老爷子不愧是老手,这几日来国朝要开铸当十大钱的流言已经越传越广了。茶铺、酒楼、妓院、码头,菜市……凡是人多热闹的地方都洒了鱼饵下去,就连道观、寺庙他老人家都没放过。恐怕不出三日,这全益州怕是没人会没听过要铸当十大钱之事了。而且邱老爷子最厉害的一手是,他派出去传谣的人从不明说,全都半遮半掩的,没想到这样效果反而更好。” 笑歌点头称是,“没错,邱老爷子拿捏人心最是稳当。这人啊,总是喜欢自以为聪明,若是你直接告诉他,他心下难免还怀疑一二。可要是自己凭借种种线索推断出来的,却又常常深信不疑了。邱老爷子正是利用了这点。对了,铸钱监那边呢?今日如期开始招工了吗?” “咱们之前的消息十分准确,今日早间,衙门里已经贴出了崇州监与琼州监招工的告示。配合邱老爷子传出去的谣言刚刚好,今日下午有些沉不住气的炒卖客怕已经开始甩卖铜钱了吧?” 笑歌将账本翻开,递给阿诚,“我正算到这里,你看,这是今日的草账。表面上今日金杏的开价仍比同熙楼低一点,但实际咱们的流水却已经不是净卖出,而是基本买卖相当了。应该就是这些人开始出手了。” 阿诚没有接过账本,许三都算清楚了的数,自是没错的,他说:“许三,你老说邱老爷子拿捏人心拿捏得稳当,我看你才是个中好手。十五开市以来,你先是连着三日大幅订低开价,弄得整个黑市都议论纷纷,先声夺人。到第三日,别说那些小兑换铺了,就是同熙楼、对红门都寻了借口匆匆关门,四处打听原委,不敢贸然接货。然而这几日人心惶惶之时,你偏又恢复正常,任大家猜测,只比着别家的开价上下一点。现在铸钱监招工的消息也落地了,明日你又预备如何?” “我既领了这项差事,自然要竭尽所能为金杏谋财,方才不辜负义哥信任。你若是也如我一般日日夜夜都扑在这上面动脑筋,定然做得不比我差。快别捧杀我了。”既然阿诚不耐细看账本,笑歌就收回放好,只继续与他商讨,“前几日我就与你说过,一开始要出奇制胜,震慑到众人。但一味往下砸不仅金杏可能投入巨大,而且也会令同行生疑。他们会想,金杏若是真得了这样的消息,难道会如此蛮横的不加掩饰的狂卖吗?莫不是虚张声势吧?所以咱们缓一缓,他们反而会觉得这里面确是大有乾坤。市面上越是平静,他们就越摸不清我们的底,越不敢轻举妄动,越觉得水深。至于明日,你也说咱们放出的消息落地,猜得到,猜不到的都会有所反应行动了。从今日下午的流水来看,炒卖客的行为也与我们预计一样,所以明日就该逼仓了。” “逼仓?”阿诚不解的问道。 笑歌发觉自己失言,一不小心说出了现代时的金融术语,忙遮掩道,“哦,这是我老家的话,意思就是说,咱们得逼那些前面买入金杏铜钱的人,赌当十大钱造不起来的短炒客们,将手头的货全数卖出来。” 这样一说,阿诚立马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明日要大幅调低开价?” “对,咱们把开价直接订到十二斤去!” “十二斤?!”阿诚讶然道,这个数字显然也超出了他的预期,但他旋即赞叹道,“没错,一日之隔这开价就足足低了快一斤,平日里一年半载的涨跌也不过这么大。那些短炒的人极少遇见一日之间竟会跌这么多,他们是市面上囤货重,又最经不起大亏的人,间中还有许多是借了高利贷的。突然之间损失这么惨重,定然承受不住。咱们再叫几个兄弟出手逼债,闹得能有多大就多大,务必要造成恐慌,不怕那些人不认亏抛货!” 第40章 笑歌愣了一愣,倒不是说她觉得阿诚的话有什么不对,而是她并没有想到找兄弟去逼债。 正如大老板义哥虽然是益州铜铁钱黑市的老大,但更多的是靠拳头与胆识挣得这份家业,而非金融头脑。相反,笑歌从现代穿越而来,也满脑子都只是商业手段,而非暴力打杀。 他们遇事的第一反应,囿于出身与惯性思维,截然不同。 阿诚可以轻轻松松的说出找几个兄弟凶狠逼债,好让其他人胆寒抛货,笑歌却从未考虑过。她只想到令这些短炒客们一夜之间损失惨重,直接击穿他们的心理价位,使他们不得不割肉出局,将筹码交还给金杏。 可她不得不承认,阿诚的提议,虽然简单粗暴,但却可以想见的将会效果奇佳。 阿诚见笑歌的反应有些迟滞,问道,“怎么,我说错了?” “没有,你说得很对,我正是做此打算,只是一时之间没想到你们放债收债的那些手段而已。” 阿诚一挑眉,“许三你觉得打人闹事不对?你在同情那些短炒客?” 她同情那些人吗? 也许看着他们挨打,或者卖房卖地卖儿卖女时的可怜模样会有一点吧。但,也只有一点罢了。笑歌还记得在现代时,她刚入行没多久就遇见过金融危机,那时她虽然跟着团队老大做空大赚特赚,可同时亦有人赔得跳楼卧轨、烧炭自杀。当年她不过只是一个刚入行的小菜鸟,心还很软,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但老大却不以为然的训斥她,“他们不亏,你赚什么?你这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到如今,她早想通了。这不过是一个愿赌服输的游戏,从你踏入赌局开始的那一天起,就应该对自己的下场有所觉悟。能做的,不过只是不停提醒自己,更加小心谨慎,思虑周全,尽力不让自己成为输家而已。 所以笑歌摇了摇头,“他们不值得我同情,我至多不过为他们妻女悲哀。那些人从借债炒卖开始,就应当想到有一日可能会输得一干二净,你们借钱出去又不是做善事的,是他们自己贪心才招来如此下场。自食其果罢了。” “可若不是我们金杏打开门来做生意,他们也无处炒卖,若不是金杏在他们赔钱的时候,又再次借钱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越陷越深。”阿诚故意说道。 其实他所说在现代时也一直被人所诘问。 若是没有股市,就不会有股灾,就不会有人赔钱;若是没有融资杠杆,就不会有更多人赔得倾家荡产。 金融市场的投机属性一再被诟病,从美国的次贷危机,到笑歌穿越前a股的股灾。 很多人说,这么庞大的金钱交易,却并不产生真正的财富,不会为这个世界带来任何真正的进步,那么要它们来做什么? 它令许多人沉迷其中,而且还将灾难传递到无辜的实体经济。 退一万步来说,也至少应该将投机的人赶出去,只剩下真正长久投资的人。 可事实却远非如此。 若是金融市场失去了投机属性,就没有那么多人会参与进来,人性都是好赌贪婪的,只有投资人,而没有投机客,那么整个市场都将会是一潭死水。 “金融”二字,最重要的就是一个“融通”的“融”字。 钱,一定要流动起来,才有活力,才能真正“融通”。 而失去流动性的市场,也就起不到任何“融资”的作用。 没有金融市场的“融资”功能,那么许多伟大的企业也将永远都不会诞生。 “苹果”也好,“微软”也罢,就是“淘宝”与众多烧钱的打车软件也将不复存在。 因为没有了上市的路,它们诞生之初,恐怕连第一笔天使投资都拿不到。 所以,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 惹人讨厌的金融市场与投机客,也间接推动了这个世界的进步。 就哪怕是在这古代大赵朝的铜钱黑市炒卖也是如此。 表面看,若没有金杏,或者金杏不赚那么多“黑心”钱,那么那些炒卖客也许就不会落到那样凄惨的下场。但实际上,如果金杏赚不到多少钱,铜铁钱黑市上没有那么大的暴利,那谁又会冒着杀头的危险从川外走私铜钱入内呢?而没有那些违反禁令的铜钱入川,普通百姓又拿什么去上缴给朝廷呢? 只见笑歌直视阿诚,“你还有一句话没说,若不是我为了帮金杏赚钱,在黑市上掀起大波澜,他们也绝不会在短时间内就输得这样惨。与其怪金杏,倒不如怪我这个罪魁祸首。” “难道不是吗?”阿诚饶有趣味的看着笑歌,想看她怎样作答。 “或许吧。”笑歌意味深长的说道,“或许是我一手掀起了大浪,但要怪也更应该怪那些围起堤坝蓄水的人。” 阿诚是聪明人,话不用说透,自然懂得她的意思。 他不禁深深的看着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小娘子,她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都说女子心肠柔软、感情用事,可她却似是永远冷静理智,置身事外一般。 认真想想,似乎只有偶尔在他逗弄她的瞬间,她才能流露出丝丝小女儿的媚态。 不过阿诚亦从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他很快将这页翻过,回到正题,继续与笑歌讨论,“如果明日咱们金杏开价在十二斤,那咱们和益州城内其他兑换铺之间必然会有价差。即使同熙楼他们都看到铸钱监开始招人,受流言影响会调低开价,我猜亦绝不会敢如我们一般开到如此之低。就好像十六日之后那一两天一样,价差大了,就一定会有短炒客从我们手中买了铜钱,再转手卖给同熙楼。铜价虽然被我们砸下去了这许多,但之前咱们已经为此卖出许多铜钱了,在十二斤的位置还这样做,风险与代价会不会有些高呢?” 笑歌不答反问,“那你又猜同熙楼他们敢不敢接货呢?” 阿诚沉吟半晌,仍不敢肯定的回答,“即便今日同熙楼与金杏的位置对调,也不好说。到如今这地步,接或者不接,都很麻烦。” “是啊。如果当十大钱的传言是真的,那铜钱定然不只跌到十一、二斤,就是再跌去一半都不足为奇。那么现在接了金杏抛出的货,可不就亏大了么?而如果当十大钱不过又只是一个传言,那十二斤的货接了就等于是捡了个大便宜,何乐而不为?麻烦就麻烦在,现在他们没有一家敢肯定当十大钱的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这不是废话么,有何妙计在后面等着就快说。” “阿诚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能事事料定,事事藏有妙招。”笑歌笑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不知道他们明日敢不敢接货。只是他们敢,我有敢的做法;他们不敢,我亦有不敢的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阿诚恍然大悟,“所以你将明日开价订得如此之低,不仅是为了逼迫短炒客,更多的还是为了试探同熙楼他们?” “短炒客们只是一盘散沙,这些小虾米从来不是金杏需要对付的重点。我要逼那些前期与金杏对赌的人将筹码交还,不是贪图他们手中那点货。老实说,这才十二斤多,这价格我还嫌弃不够低呢,远不到我们真正买入的时机。现下不过是利用他们的行为来造成市场恐慌,来影响其他人的判断罢了。整个益州黑市上,除去普通百姓和各大豪富手中的铜钱以外,囤积最多的就是包括金杏在内的几大兑换铺了。而百姓与豪富手中的铜钱,虽多却轻易不会卖出。要不是家无余财留着缴税的,要不就是家大业大不在乎那么一两斤变动的。都非得等到形势明朗或是涨跌实在过大,才会出手。可等他们出手,也就到了行情的最后,最疯狂的时候了。是以当下,对铜价变动最敏感,手中货又最多的,就只有同熙楼、对红门了。咱们收货的重中之重,也就是要将他们手中的铜钱低价骗出来。” “但他们的铜钱也是最难骗的。” “没错,因此我才要试探出他们的底线才好拟定后招。” “若是他们不敢接,你当如何?” “如果现在才十二斤他们就不敢接招了,那后面就好办得多了。咱们之后只管将开价一点一点往下压,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中间再折腾几下,配合涂牧之的上奏,不愁他们不卖。只是不能将铜价压得太快,不然他们卖早了,咱们金杏接起来也不划算。非得要小心牵引着他们让他们一卖就卖到最低。” “可如果他们敢接呢?” “那就得麻烦些了,少不了要打两场硬仗。我们得继续将开价凌厉往下砸,砸到他们不敢为止,砸出他们的底线为止,砸到他们慌不择路认输出逃,又将铜钱卖还给我们为止。只有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金杏手中的筹码才够往下压。” “那还是回到我之前的问题了,这样砸,金杏会不会投入太过,同熙楼对红门他们要是联合起来,咱们可不好办。万一没砸出他们的底线,咱们手中的铜钱先用光了怎么办?那最后岂不是非常被动了?” 笑歌从容说道,“这得多管齐下了,一方面要加大恐慌,将短炒客们逼得死死的,让他们做我们的帮凶去吓唬同熙楼;另一方面还要靠邱老爷子配合,掌握放出涂牧之上书消息的节奏,这谣言散播得越好我们就越事半功倍。再说,他们哪一家单独出来都不是金杏的对手,除非联合起来,可这种松散联盟还不好挑拨吗?不要说邱老爷子,就是你我应该都能想出许多方法令他们分崩离析。” 笑歌停了停,又笑道,“不过,应当走不到那一步去,我赌他们没那个胆魄,更何况,砸价归砸价,谁说一定非得拿出那么多真金白银?最重要的是那种不顾一切甩卖的气势。我们大可自己左手卖给右手。你多派些可靠的面生的兄弟混在来金杏用铁钱兑换铜钱的人之中,务必令大多铜钱都卖给我们自己人,而不是那些炒卖客。咱们边卖边买,手中始终捏够筹码,还怕什么?” “许三你这小娘子也未免太狡猾了点,旁的不说,自买自卖竟都被你想到了!” 笑歌近日听赞扬听得多了也难免有些心虚,其实在现代时,这些都是坐庄时的常用手法。自己用几个账户对倒买卖,做大成交量洗盘。还有大单压涨停跌停,跳空高开低开之类。 并非她有多么聪明。 她接着又说,“不过这法子也不能一直用,时间长了难免会引起对手怀疑,我们偶一为之。说到底试探他们的底线,只是为了更好的应对,最重要的还是靠金杏自身真正的财势。” “老子明白。你放心吧,老子这就去安排,保管办得比你吩咐得好。就是同熙楼那边,也能学着你再使些手段。看那个跟在金杏屁股后面咬了这么多年的跟屁虫,这次还咬不咬得住!” 第41章 咸德三年正月二十三·益州 一大清早,金杏酒楼内就高朋满座,人挨人、人挤人的,几无空隙。 人群中,有人神情紧张,有人故作镇定,有人胸有成竹,亦有人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开年复市以来,金杏楼里的人气就一直旺得不同寻常。往年这年节刚过,众人尚未收心,川外的商队还有些日子才能入蜀,短时间内亦没有上供纳税之虞,向来都不是铜铁钱黑市炒卖的旺季,行情清淡得很。 但今年从正月十六开市第一天起,金杏楼就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连着三天都大幅低开。 虽然三日以后金杏楼的开价又暂时恢复了平静,同其他大兑换铺之间相差不远,但涨涨跌跌的,铜价却始终被压得死死的,不过是围绕十三斤上下浮动罢了。 而市面上关于国朝要开铸“当十大钱”的流言却越演越烈,直到昨日铸钱监开始招工更是掀起了新一轮的热潮。并且,招工的不仅有传言中的琼州监,还更加了一个崇州监。 当流言开始得到印证,谁都禁不住想,这到底只是个流言,还是真有其事? “当十大钱”这看似遥远没谱的事,可信度却越来越高。 从昨日招工的布告贴出来之后,就已有一些短炒客开始卖出铜钱,但仍有许多人不信。有人说,铸钱监招工不过只是为了安抚去冬大火的灾民罢了,什么“当十大钱”不过是无知之人的无稽之谈,现在正是趁铜钱走低,买入吸纳的时候。亦有更多人,抱着摇摆不定的态度想等着看今日“开价”之后的行情走势再做打算。 毕竟铜价已经许久没有在十三斤以下过了,这个位置不买反卖,实在是舍不得。 是以今日金杏酒楼里围观“开价”的人是越发的多了,座无虚席。 惯例由小冬哥书写开价。要说这小冬哥近日来也是一反常态,在开价上丝毫不耍花架子,每回都直愣愣的,一点关子不卖的就报出开价。 今日亦是。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毫不犹豫,大笔一挥。 今日金杏到货——十二斤一两七钱! 此价一出,整个金杏楼里的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可是比昨日低了足足有一斤! 往常一年半载铜价的上落也没有一斤,可现下不过隔了短短一日,竟然就跌去了一斤!就是开年的时候,大家讶异金杏不合常理的甩卖,那也是花了三日才跌去大半斤的。 一斤?!简直是亘古未有之事。 有前几日见铜价企稳,便压了重注的短炒客立时就晕死了过去。 更多人拦住小冬哥的去路,大声嚷嚷着,不可置信的问着是不是写错了,怎么可能一日之隔便跌去这许多。 小冬哥却仍只是平常那副好脾气的样子,温和而耐心的说道,“诸位没有看错,小冬亦没有写错,正是十二斤一两七钱。” 然而这话不管语气有多么平和,也安抚不了场上众人的心惊,一时间大厅里乱作一团。 哭爹喊娘的,绝望呆滞的,不死心等着同熙楼报价的,庆幸昨日便卖出铜钱的,炫耀自己大赚的,去找钱想要趁价低再买入的,趁乱想赶紧跑路的,晕倒在地的,呼喊着叫人救命的…… 好在金杏早有准备,今日自有比平日多了许多的兄弟守在现场,场面还算是可控。 片刻之后,同熙楼、对红门等的开价也陆续报了过来。虽然也大幅低开,但并不如金杏这般吓人,大致是十二斤七两左右。两相对比,差不多有五、六两之距,足有小半斤。 报价差幅如此之大,亦是骇人。平日里几家大的兑换铺或多或少都会通通气,以免开价相差太多,被旁人占了便宜去,但今年开年以来,金杏却似是一意孤行,完全搅乱了行规。 马上就有动作快的人,去找金杏买了铜钱想去同熙楼等卖出。即使几家大兑换铺之间为了防止恶意抢客和被普通炒卖客吃价差,对凡是手持对方票证的人都收取高额的“火耗钱”(也就是手续费),那也无所谓。毕竟价差如此之大,刚开年时,就有许多人如此这般大赚一笔。 当下甚至有舍不得“火耗钱”的人,干脆就雇了几两大马车,准备装了现钱去换。平日里成交的铜铁钱数额都不小,只有小赌的人才会用现钱,大多数人都是持有各家兑换铺所发的票证。反正今日买了,隔几日说不定又要卖,没几个人愿意来回折腾。 但今日这般难得一遇之事,实在是刺激到了众人。 可很快这些短炒客们就发现赚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因为不管是买还是卖,都很难拿到货了。 金杏楼和同熙楼门前,全部排起了长队。除了正常买卖只需改换票证的,另有多人要兑换现钱,而且一个个数目都还不小,点算起来便更加慢了。间中还有插队吵架乃至打架的,不知是不是这火爆的行情令人的脾气也跟着变得火爆了起来。 看样子许多人就是排上一整日,大概也轮不到。 金杏还好一些,至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按价卖出过铜钱,但同熙楼就不一样了。他们一见这排着长队的架势就先虚了三分,并没有按开价买入多少铜钱,就挂出了“午休”的牌子。前后兑换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据说是老板紧急喊停的。 而这一“午休”就休到快申时了,为此同熙楼的招牌都差点被等待的愤怒人群给掀翻了,勉强又开门兑换了半个时辰,终于还是再次挂上了“明日请早”的关门牌子。 同熙楼尚且如此,其他小兑换铺更不用说了。 前几日,同熙楼虽然也曾寻了借口关门,但那一次只不过提前了大半个时辰关门,与金杏的价差也还没有这次大。可这一回,竟是不到午时便暂停了,即使最后勉强又开门买入了一些铜钱,但仍有许多想吃差价的短炒客没能如愿卖出。 这下他们傻眼了,看这年后短短几日的行情,如此凶险,谁知道明日又会如何呢?连同熙楼都怕成这样了,当十大钱万一是真的,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金杏排队买到的铜钱岂不是要亏爆吗? 事实上,这些人还不是最惨的人。 已经有许多举债在之前十三斤多买入铜钱的人亏得一塌糊涂了,金杏如此这般陡峭向下的开价,将他们一日之间就逼到了悬崖边上,连个缓冲都没有。 谁不知道这些兑换铺养着的打手不是吃素的呢?这一回金杏尤为凶狠。 可以说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当街就将人拉出来大打一顿,只为逼着还钱。还有人抵押了房屋家产的,竟是一日的宽限都不给,就被剥光了赶了出来,甚至连一件衣裳都不给人留,天气还远未转暖,谁知那人能在街头熬过凉夜几宿? 物伤其类,这桩桩件件看在手中握有大把铜钱的人眼里,只有更加恐慌。 虽然也有一早卖出铜钱、买入铁钱的人,现在数钱数得做梦都快要笑醒了,巴不得铜钱继续暴跌,金杏的开价一日一斤的往下掉,但“当十大钱”的消息毕竟来得太突然太诡异了,这种人只是少数。 更多的人还未重仓。可他们眼见如此大的行情走势,按耐不住迟早也将入局。 有人磨刀霍霍,预备明日跟进大卖铜钱;有人觉得铜价已到谷底,明日反倒要大举买入;有人继续观望;有人四处打听消息…… 这一夜,人心惶惶,铜铁钱黑市上的所有人怕都是难睡好了。 此时,全益州城心最定的人,恐怕只有金杏楼的许三娘子了。 风暴眼的中心,往往是最平静的。 她安然的烤着火,看着今日的草账,嘴角含着一丝微笑,一切都还早着呢。 第42章 月上中天,许家。 “小妹,你又这么夜才回来?”许月知站在屋檐下,微蹙着眉看着刚从小院归来的笑歌。 笑歌忙关上大门,快步走到她跟前,“刚开年,我又才回金杏,杂事是有些多,等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 “你莫哄我什么都不知,今日我才从小龙那里听闻,年后铜价跌得厉害,说是金杏楼带头卖出的,可是你在其中搅的鬼?” “阿姐,夜里这么冷,雾气又重,咱们先进屋再说吧。”笑歌半是关心,半是敷衍着许月知的问话,与她一起先进了屋。 许月知既然专门等着笑歌没睡,自也不是那么好敷衍的,进屋第一句话仍是说道,“小妹,你之前在家安稳了那么久,小龙说你不定在憋什么坏水,我还将他好生骂了一顿。可如今,你日日早出晚归,阿姐委实担心得紧。” “小龙那个乱嚼舌根的,看来我非得叫阿诚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笑歌恨恨的说道。 “你别管小龙,你比他可聪明得多。可就是太聪明了才真正叫人担心。” 笑歌无奈回道,“阿姐,你还记得去年我去金杏之前吗?那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从前所学的本事,就是做这寻找高估低估,物什交换的活计。现在正是我做回老本行,大展身手的好时机,我并没有乱来。” “可小龙说,外面铜价跌得着实吓人,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说是还看见有人因此赔完了家产,被金杏楼的人剥光了衣裳丢上街。你所做之事全与此无关?” 笑歌知道许月知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再善良不过的人。真要实话实说,承认这所有的一切是她掀起的,恐怕不知又得多费多少唇舌解释。 她无法,只得故意用撒娇的口吻说道,“阿姐,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你想想,金杏大老板是何等人物,能听我一个小娘子的?就算他真的全都听我的,您再想想,益州城里有多少铜钱,黑市里有多少兑换铺,金杏就算再财雄势大,也能说卖就将铜价卖下去?” 许月知想想按常理说来也是。不过这个小妹出身离奇,这一年来,出乎她意料之事也不少,她心中仍是难解忧虑。“小妹,阿姐虽然对这些铜价涨落一点也不懂,可金杏楼毕竟深陷其中,你一个女儿家镇日与那些黑市之人混在一起不知做些什么,真能独善其身吗?之前我虽答允不管你,可听小龙说来实在心惊,在阿姐看来,那些黑心钱不赚也罢。金杏楼赚了亏了,我都怕你讨不了好去。” 笑歌只管避重就轻,胡搅蛮缠,“我的好阿姐,莫说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可以随意掌控铜价上落,就是能,也实在谈不上黑心钱。不过是各凭本事愿赌服输。像阿爹那种人,被金杏楼打出去了,还有同熙楼可以赌,没有铜铁钱可以炒卖,外面仍有大把地方可以关扑(赌博)。我若嫁不出去,总不能怪阿姐你太美,映得我毫无颜色吧?” “你看你又乱扯些什么胡话,真是连我都说不过你!罢了,我看也只有阿诚能偶尔堵一堵你这张利嘴。” “好啦,我不乱说话了。阿姐,我知道你关心我,但你也别听小龙胡说,你平日里不也一贯夸我有分寸的吗?” 许月知勉强点点头,“阿姐也不过只有提醒你一二,旁的什么都做不了。你帮金杏楼赚了钱,我怕你造了孽,可若是你们亏了钱,我又担心那些黑市中人不放过你。我啊,只盼你早日嫁人,我也就不用操这份心了。最好与阿诚一起另寻个安稳点的营生。” 这番话虽有些絮叨,笑歌心下也是感激领情的。一个人惯了,有朝一日竟有人惦记,何尝不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运? 不过这是她自己选定的路,回不了头、停不下来。再者,好多话三言两语也同许月知解释不清,她亦不想多扯阿诚之事,忙说,“与其操心我,倒不如多操心操心小龙和阿爹。” “小龙是心太杂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中举。至于阿爹,”许月知却难得的有些欣慰的说道,“近日来,阿爹却仿佛变了许多,这次他回来竟然时常帮忙做做家务,收拾收拾屋子,也好像没有再出去烂赌了,连酒都喝得少了。你说,莫非是菩萨显灵,他真转了性,变好了?” 笑歌看着许月知期盼的眼神,不忍心拂了她的意,想要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却又想起阿诚前几日告诉她的事。她脸色微变,最后只有不痛不痒的说一句,“但愿吧。” 许月知其实也深知这个阿爹这么多年来是个什么品性,自己的这点愿望怕也只是个奢望。所以也只有回以一声叹息。 夜已深,两人亦没有再多深谈什么。 道了晚安,笑歌回到自己房中。 洗漱完毕躺上床,劳累一天,身体终于可以休息了,然而脑子却停不下来。 她又多存了一桩心事。 这一段时日,她一直全身心的扑在“大买卖”上,即使知晓了许老爹之事,却也只是将他放置在了大买卖之下看待,更加没有认真考虑许月知的心情感受。 现在想来,真是惭愧不已。 又或者,潜意识里,她逃避似的刻意将许月知忽略了。 可今夜之后,她却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她该怎么办呢? 有朝一日,许月知晓得了来龙去脉,会怪她作恶多端、冷漠无情吗?还能待她如小妹,如现在这般吗?在沉沉夜半等待踏月而归的她,只为多叮嘱关心两句吗? ** 金杏楼令人惊骇的将铜价一日跌去一斤之后,很多人都害怕之后的走势会更加凌厉。 同熙楼在第二日亦没敢维持比金杏高的价位,又将开价再次调低,直到了十二斤二两。 反倒是金杏的开价温柔了起来,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只管一点一点的往下跌。要说每日里开价下滑的亦不多,至多不过一两,但就是半点不涨。这钝刀子割肉的行情,着实令人难捱。 赌当十大钱是谣言,铜价仍会上涨,抄底的人难捱。若是一次跌个三、四两的,狠狠心,他们也就认亏卖了。可这样一点一点的跌,反而舍不得卖了。总幻想明日就会再涨起来,怕一卖就卖到了底。可不卖,这积沙成塔、水滴石穿的,偏生累积起来跌得也不少了。最后竟似陷入沼泽里,再也出不来。 赌当十大钱是真的,铜价还会暴跌,出手卖出的人亦难捱。要说没赚,是也赚了,可跌得这样慢,心里怎么也不踏实。怕就怕明日突然来个消息,说绝不会铸造当十大钱,那铜价大涨,一日就可把这么多日的跌幅全数抹去,还会亏损。每日里流言传来传去,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个不坚定,就想落袋为安。可刚买回来,见铜价还是继续在跌,心中更加着慌,又觉得自己错过了大好发财机会,忍不住又再次卖出。最后算算,折腾来折腾去,竟也没赚多少。 同熙楼、对红门的老板们更难捱。开年以后金杏的做法令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四处打探消息,可都没个准信。要说这当十大钱都是传了几百年的老谣言了,本来他们完全可以大胆买入。可琼州监那边确实传出点话来,含含糊糊的,令人头疼。 最要命的还是金杏楼,要说它从一开年便一味笃定的卖出也就算了,那样大家的选择反倒还简单些。 要不他们也跟着金杏一个劲的往下卖,大家你卖我也卖,要亏要赚大家都一样,谁也占不了便宜。 要不干脆狠狠心,几家联合起来将金杏卖出之货全数收了,与它豪赌一场,将铜价拉上去。看金杏楼到底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提前得了消息。 可偏偏它又一波三折的,一时狂卖,一时停住,到现如今更过分,每日开价只低那么到多不少的一点点,弄得大家买也不是,卖也不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间眼睁睁看着铜价缓慢下跌。更糟糕的是,尽管已同金杏的开价咬得很死,尽管没有刻意买入,可市场上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卖力,几日里下来一结算,竟也不知不觉又净买入了许多铜钱,加上开年后陆续接在手中的货,业已亏损不小。 真是越观望越心焦。 笑歌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这就好像炎热的盛夏午后,众人闷得发慌,没有一丝风,可气压越来越低,乌云越来越厚,天色越来越暗,只等一道闪电划过,惊雷乍响,便落下暴雨。 只是这一次,不是老天,笑歌才是那双翻云覆雨手,她现在要将所有人都困在这闷热中喘不过气来。 既然同熙楼、对红门等的底线已经试探出来,他们在十二斤多就不敢放手与金杏一搏,那金杏自然可以不慌不忙的慢慢将手中的铜钱卖出。什么时候卖够了,她再放出下一个消息结束这胶着的行情,往下压价,压到十斤,或者更低。 然后,金杏再将卖出的铜钱低价买回来,开始下一轮更大的风暴。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还在她的掌控中。 可惜,笑歌思维再缜密,再算无遗策,也算不到有一个局外人亦一直在密切关注着铜铁钱黑市里的种种。 千里之外的中京城里,谌一淮的手中正握着从益州传来的密信。 “……当十大钱浮言纷纷,甚嚣尘上……金杏楼正月十六开市以来接连压低铜价……许三娘子重回小院,疑插手此事……” 他一边凝神细看,右手一边不自觉地轻轻蜷曲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面。 有意思…… 年轻公子清俊的面庞上浮现出点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想:“金杏楼是想用一己之力在益州铜钱黑市上兴风作浪吗?果真如此,倒省下我不少气力。 许三娘子,这是你的手笔吗? 既然你无意间帮了我的忙,那就让我也投桃报李,助你一臂之力吧。倒让我看看,你这个小娘子能把益州铜钱这滩浑水搅得有多乱!” 第43章 一连数日的阴跌行情,惹得不仅金杏楼外的其他人煎熬得很,就是大老板义哥都有点沉不住气了。要按大老板的脾性,金杏快刀斩乱麻,一路直泻千里,将铜价几日便卖到底才爽快。 好在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说了让笑歌全权负责,就一路真的忍着毫不干涉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听凭笑歌这样要死不活的拖着众人,只每日里听听阿诚的汇报。 可义哥不问,阿诚却不能不问,就算义哥没明说,他也应该能揣摩得到义哥的心情。 一到小院里,阿诚便开门见山的问道,“许三,你什么时候收够货啊?差不多该动手了吧?” 笑歌了然一笑,“看来火候是差不多了,就连义哥都发话了。” 阿诚也不否认,直接说出义哥的隐忧,“咱们不能一味的拖下去,毕竟刘知州上书提高铜钱纳贡比重一事等不了多久便会流传出来,到时候咱们还没把铜钱买回来可就吃大亏了。” “不用担心,就算刘知州一开年便将文书送了出去也不怕,这又并非什么紧急军情,不过是走普通的驿递,到中京城来回起码两个月。现在才半个月,咱们有的是时间。”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不怕从知州府再漏出点消息被旁人知道?” “阿诚,你觉得刘知州现在是希望铜钱跌还是涨呢?” 这样一说阿诚便明白了,“刘知州自然是和我们一样希望铜钱跌,所以这半个月来不管外面当十大钱的谣言传得再沸沸扬扬,他也不会出来辟谣。现在,他恐怕还正在一边偷笑一边再趁低买入更多铜钱。” “正是如此,所以刘知州只有比我们更不想铜钱纳贡比重增加的消息被外人知晓。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消息封锁保护得更加严密。” 阿诚点点头,“老子相信你的本事,看你把同熙楼那一帮小子耍得这样团团转老子就晓得你什么都想到了的。义哥也没有干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义哥是个急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们这些小娘子可千万别小肚鸡肠,随便问一句话便往心里去了。” 笑歌毫不介意的笑道,“我怎么会计较这些呢?义哥将这么大盘生意托付于我,这份心胸与胆魄无人能及,我佩服还来不及呢。不过,我确实也准备这两日便动手了,你看这草账。”笑歌说着将账本递到阿诚眼前,“咱们在这个价位陆续卖出的货,涓滴成流,已达之前预定七成之数,差不多是时候再往下砸了。而且我猜同熙楼也快到极限撑不住要有所动作了。” “涂牧之那边邱老爷子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一直在等你发话。” “嗯,邱老爷子的手段我是信得过的。不过这一次,还有阿爹……” 笑歌说到一半,却是有些迟疑的停了下来…… ** 一条偏僻肮脏的后巷里,几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围着许家老爹。 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看起来尤为吓人。 只见他不知怎的与许老爹一言不合,猛地一扬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扇下去。 “莫要打脸!”许老爹大声哀嚎道,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抬起双手抱住了头。 那迎面而来的一巴掌中途来不及收回转向,就这样重重的撞在了他的手肘上,没能给许老爹一耳光,反倒把刀疤脸自己的手给打痛了。 这下更加激怒了刀疤脸,他怒不可止的提脚用力踢向许老爹的身上,一脚将许老爹踹翻在地。 “他娘的,你个许三赖,你还敢挡!小爷我今日撕烂了你这张脸又怎样!” “李二哥,李好汉,李英雄,莫要动气,快莫要动气。为了我这把贱骨头气坏了您的贵体可就太不值当了。”许老爹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涎着脸连连讨饶。 刀疤脸李二哥却并不解气,又死命踢了他两脚才骂骂咧咧的暂时作罢,“许三赖,你个废物东西,是你自己找上门来,说是能帮我们同熙楼打探金杏的消息。你吹牛吹上天了,说什么你家捡来的那个三娘子和金杏楼的狄金搞在一起了,要想套出点料来简直容易过撒尿。结果呢?我看你还是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熊样吧!开年以来,金杏楼哪一桩事你提前汇报给了我们?他娘的,越说越气,你不就是为了拖延你那笔赌债吗?一点屁用都没有!老子瞎了眼才听信你的满口胡言,连累小爷我也被史老板骂成狗!” 说话间,刀疤脸又给了许老爹好几脚。 这几日同熙楼的史老板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脾气也跟着暴躁了许多,下面的人没少挨骂。刀疤脸受了气自然要找个人出气,许老爹不幸成为了他泄愤的对象。 “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面前说胡话啊。”许老爹半跪在地上赌咒发誓,“李二哥,您相信我,我要是骗您我就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真的,我现在搬回家里住了,亲眼看见过好多次狄金来我们家找许三。你别看许三长得黑了些,可模样还是端正的,不是有人就偏爱黑里俏吗?真的,李二哥,就连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小龙都知道,狄金喜欢许三。这确实是千真万确的啊!” 要不是狄金这人行事一贯张扬,对许三的爱慕之情亦毫不掩藏,黑市同行里许多人都知道此事,史老板也不会暂免了许老爹的赌债,让他去当这个细作。更何况撇开狄金这种大老板的心腹不说,就是许三本人,之前也在预判开价之事上显示过了神通,后来虽然听说被邱老爷子赶出了金杏,但如今似乎又回去了,也不知是不是狄金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但不管怎样,既然有许三赖这种送上门来的帮手,不用白不用。 刀疤脸李二哥也知道许老爹在此事上多半没有吹嘘。可年后这么多天了,他却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传递出来过,就算再知道狄金和许三有一腿,就算再知道这二人肯定知道金杏楼的各种秘密又如何?还不是守着宝山没搬出半点金银珠宝来? 是以刀疤脸只有更加凶横的对许老爹吼道,“就算许三拉出来的屎是金子你也得给我捡回来才算数啊!现如今你光同我说狄金那小子经常去找许三有个鸟用?” “是,是,是,我知道,我也在加紧,可狄金那小子狡猾得很,耳朵又尖,我想偷听他们说话也不敢离得太近,不然一不小心就被发现了!就是许三那小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我都趁她不在借故去她房里翻了几次了,也没发现什么。” 刀疤脸一脚踩在许老爹的脸上,“别废话!他娘的这些借口你有本事就去同史老板说。你知道规矩的,还不了钱就拿手脚来换!要不然,你家许大娘也是个美人儿,拿出来抵债也是值两个钱的!老实告诉你!史老板的耐心很有限,再给你三日,若还像现在这样卵用没有,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许老爹一张徐郎半老的英俊国字脸被踩得变了形,他嗷嗷叫着,一叠声的应承着好、好、好,一定尽快搞出点值钱的消息来报答李二哥、史老板的宽限之恩。 然而刀疤脸听完脸色并没有好看一点,许三赖这种人一张嘴上骗老寡妇,下骗小媳妇,中间吹牛放屁尽会说好听的话。他吐出一口黏稠的浓痰在许老爹身上,“三日,许三赖你可听好了,只有三日!你非得给我打听好了金杏楼到底是不是真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要不然,你也不用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自己乖乖砍了手脚,绑了你家许大娘上同熙楼去吧!” 说完,他也懒得再听许老爹废话,带着一帮兄弟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许老爹才敢从地上爬起来,他嫌恶的把刀疤脸吐在他身上的那口浓痰蹭在墙上,愤愤的骂道,“日你娘的花脸李二狗!挨千刀的!你家祖宗八代都是丫鬟养的,出来卖的!送给老子日老子都不日!狗仗人势,他娘的……” 不过骂归骂,骂完了他也只能揉揉被踢的老腰,扶着墙缓缓踱步回家。 许三赖除了敢在背后骂个痛快,占点口头便宜,还敢怎样呢? 他边走边想,拖了这么久都没从许三那里搞出点料确实说不过去了。年后这些吓人的行情他又不是不知道,同熙楼被金杏拖得不上不下动弹不得的,外面当十大钱的传言又越传越像那么回事,他要是史老板也急得上火。怪只怪狄金那小子太凶,日他娘的,一个眼神就把他吓住了,他那身手比李二狗更加惹不起。要不隔近点,能偷听清楚他们说点什么也是好的。 唉,许老爹一想到这里就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狄金得罪不起,李二狗,史老板也得罪不起。可他欠下的赌债怎么办? 刘寡妇都快被他给掏空完了,没多少油水可榨了,还是无论如何都必须想法子从许三身上弄出点切实的消息才是正经。不说给李二狗通风报信,就是他自己跟着赌两把,也什么都回来了。 哼,他要有了钱,看那李二狗还敢不敢在他面前神气!踢老子,踩老子,对着老子吐痰,他可是记住了,有钱了找几个打手一一找补回来,狗|日的! 许老爹意淫着李二狗在他面前跪地求饶的画面,心里好受许多了。 他使劲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口中喃喃念叨着“许三”两个字,这一回,就算把那小婆娘的房间翻个底朝天,他也一定要从许三那里搞到值钱的干货! 第44章 “……不过这一次,还有阿爹……” 笑歌说到一半,却是有些迟疑的停了下来,原先按计划还有许老爹这条线,刻意泄露点消息给他,让他去向同熙楼邀功告密是再好不过的操纵同熙楼的法子。 可现在,什么都还没做,她自己却先犹豫了。 阿诚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 “你是怕许大娘知道你利用许老爹寒了心?” “他毕竟是阿姐的亲生父亲。” 阿诚一提起许老爹,只是不屑,“那又怎样,许三赖那种烂泥,我看许大娘子也应该早对他死了心。何况这次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欠了同熙楼的赌债,就想着回家从你那里套出金杏的消息好去领赏抵债,又不是我们刻意设计他。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蠢,年前老子一看他鬼鬼祟祟忽然回家就觉得这里面有诈。一查,果然。” 笑歌却摇了摇头,“你不懂阿姐那种人。这么多年来虽然她是对许老爹失望透顶,口里也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可我知道,她始终还是放不下阿爹的。要不然也不会熬得那般辛苦,却一次又一次的帮他还了赌债。” “许三赖那种人也不知道是上辈子积攒了多大的功德,这辈子能生出大娘子那种女儿。” “这种人没错是不值一顾,可我现在投鼠忌器,阿姐予我之恩,如同再造。”笑歌一声轻叹,“你我都明白,等同熙楼醒悟过来上当之后,肯定会找许老爹出气,就算我们能对他施以援手,保护一二。可他这人,我晓得的,得了消息怎么还可能忍住自己不下场赌一把?怕是又会举更多的债压这一注吧,到时候只会输得更多,下场更惨。而阿姐眼见他受罪,唉……” 阿诚还是头一回见笑歌这般犹豫,在他的印象中,许三向来是胸有成竹,果断从容的。他一度觉得她是少了“感情”的那根筋。 他见不得她难得流露出来的这份“为难之情”,在这一瞬间他很想脱口而出,那咱们就算了,不管许三赖了,反正有涂牧之那条线应该也足够同熙楼上当了。 可这到底是大事,义哥投下的万贯家财,自然是能稳妥一分便更稳妥一分,放在眼前的大好手段不用却偏要扔下,即使是阿诚,也不免把这话压了一压。 若是他自己的生意,他自己的钱,他也许就豪气干云的说出口了,他看不得许三皱着眉眼。难道少了个许老爹,他们还就赚不到这个钱了吗?就算赚不到又怎样,钱就堆在那里跑不掉的,这次赚不到下次再赚就是了,可令他心生欢喜的姑娘,却只有那么一个,他舍不得。 不过不等他说话,笑歌却似下定决心一般先开口了,“阿诚,我知道我这般妇人之仁实在太不应该,事后阿姐怪我,我亦只有全数承受。义哥的知遇之恩不能辜负,两害相权取其轻,时日还长着呢,少不得以后慢慢哄得阿姐原谅我吧。” 话虽说完,可笑歌的脸色却并没有回复如常,眉宇间那一抹愁色挥之不去。 阿诚看着她,其实他宁愿笑歌说出口的决定是放弃利用许老爹,如果是那样,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她在义哥面前圆转。可他稍一回想便知,利用许老爹才是许三这种人最后会做出的决定,反倒是她能为此事犹豫,才令他惊讶吧。一想到这里,他心下竟有些莫可名状的黯然与失落。 也许,在他心中,他更希望许三是一个更重感情更像一个女子的人吧。 不过阿诚很快又在心中自嘲的笑了笑,若她是那样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的人,他也许就根本不会看上她了。 人总是矛盾而贪心的。 其实若他再深思一层,或许他就会明白,他失落的并不是她最终的选择不近人情,而是物伤其类、感同身受,想着自己说不定也许有一天也会被许三放在天平上称量,而那时,他大概也只能是呆在轻易被她放弃的那一端吧。 ** 咸德三年正月三十日 同熙楼在数日的阴跌之后,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当十大钱就算传得再热烈也不过只是个传言罢了,而且还是一个并没有多少新意的老传言。等了这么多日亦没有一点准信,看样子大概又是老调重弹,不过是被金杏楼利用了而已。 况且,再这样任金杏钝刀子割肉下去,也是一条死路,倒不如现在奋力一搏,说不定还又闯出条生路。 可惜史老板忘了,人在越沉闷,越躁郁的情况下,就越容易不理智。这种情况下做出的抉择往往十之八|九都是错的。 既然他一开始没有同金杏一较高下的胆气,中途又没有坚定离场的决心,到如今在金杏收货大半时再出手,实在是落了下风,悔之晚矣。不过是临死前再送一份厚礼给金杏罢了。 就好像一只乌龟,缩在壳里多日,到最后终于耐不住性子颤巍巍的伸出了头脚,却注定只能被一早守在一旁的人逮个正着。 同熙楼史老板的心态一早被玩弄在笑歌的鼓掌之中,她拿定了他的三寸命门。 早间一开价,同熙楼联合对红门,还拉着其他几家小兑换铺,学着金杏早前的路数,直接比前一日高开三两。 殊不知单只这一开价便已然露了怯。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要么剑不出鞘,一亮剑便得见了血才能收手。 “三两”这样的不上不下之数,只会让笑歌更加看透他们的心虚。她嘴角噙着笑,轻轻松松的吩咐下去,同熙楼敢高开,那金杏就敢卖,有多少铜钱就卖多少铜钱。 史老板硬着头皮接了半天的货,金杏楼却一点着慌的样子都没有。 更糟糕的是,这日午后,李二狗兴冲冲的跑来求见,说许三赖那个老不要脸的竟好像真的找到了点干货。 李二狗带来的是一张撕成几半,揉作一团的废纸,上面用像被狗扒了似的一手烂字不知写了些什么。 许老爹不识字,只说这是在家中刨出的,他亲见许三写了又扔了,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去拣了出来。 李二狗不认字,可见许老爹指天发誓说得像是那么回事,也不敢疏忽,急忙送上来交给史老板。 史老板也是斗大个字不识的粗人,不过无所谓,叫了师爷来一念便知。 这一念便不得了,原来琼州监竟真的得了上面的密令,预备铸造当十大钱! 怪不得金杏有那样的底气敢不顾一切的抛售铜钱! 不过史老板总算也不是太过鲁莽之人,立马就叫李二狗把许三赖带过来亲自问话。 许老爹这种人,何等会看人脸色行事的,一见这架势便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立了功。少不得又绘声绘色的将来龙去脉添油加醋的讲了一番。 自己是如何警醒机智,如何听见三娘子与大娘子的对话…… “……史老板,我可是亲耳听见许三对着我家大娘子抱怨。她说自己一手字写得太烂,还有好多字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一不小心写错了还又只有重写太麻烦。我家大娘子便同她出主意,说何不叫小龙帮手。史老板你有所不知,我虽不成器,可我家那小子却一直很上进。打小就是一直跟着先生念书的,我就是再穷再苦都没短过他读书的钱,一直供着走的。是以他那一手字还是很能见人的。可谁知许三那小婆娘想都没想便一口拒绝了。我当时就琢磨着,她写的那些劳什子肯定有猫腻。于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把她写废了扔掉的纸捡了回来。片刻不敢耽搁的就交给了李二哥。” 听他这样一说,这封写给大老板汇报进展的残信就更加可信了。 然而史老板却没有像许老爹臆想中的那样厚赏他,反而一张脸铁青着,越听越冒火,最后干脆一脚就踢在了许老爹的肚子上,“他娘的,你这狗|日的早又不这么机灵!” 许老爹见势不对,也来不及思考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哥,只一个劲的跪在地上呼天喊地的求饶。 史老板嫌他聒噪,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李二狗,快把他扔出去!我一看见这倒霉赖子就烦。” 李二狗领了命急忙连踢带打的将许老爹赶离了史老板眼前。 可怜许老爹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却一句好没讨到,反而挨了两下打被草草撵了出来。 同熙楼的师爷见史老板面色难看,亦不敢出声。只有一个不长眼睛的小跟班傻大胆的问道,“老板,那明日咱们是买还是卖啊?” “还买个鬼买!还嫌亏得不够多吗?老子没想到朝廷竟真能有脾气铸当十大钱,他娘的!那些狗官,怎么这回就从了良?!” 又有一个小弟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是老板,这莫不是个陷阱吧?金杏楼若是真得了消息,怎么这段日子反倒不往下卖了?” 史老板狠狠的吐一口唾沫,“你懂个屁!邱老爷子那个老不死的最狡猾了,现在又加个小妖女,这消息到底还没坐实,现在就急吼吼的往下卖,能赚多少,肯定得趁消息未落实之前,先稳在这里慢慢卖,等卖得差不多了,朝廷的消息也出来了,到时候自然坐收渔利,只管在底下再接回来就是了。这一卖一买之间,不得十数万贯铜钱到手?你们这些废物,若能有一个有金杏楼老邱那本事,老子也不用回回被郑康那个死胖子压得死死的了!养你们这群废物真是气死老子了!” 史老板骂个不休,浑然忘了前两日正是他自己说金杏定然是心虚,所以才不敢继续往下卖,之前不过是虚张声势…… 当然,下面也没有一个人敢提醒他。 ** 咸德三年正月三十一日 同熙楼与金杏楼的开价同时创下数年未有之新低。 第45章 然而也就是正月三十一日这天,金杏楼在笑歌的授意下,开始由卖转买,开始隐秘而低调的吸货。 同一日,琼州监监官涂牧之上报转运使的书文被有心人宣扬开来。 那些文绉绉的长篇大论不用细说,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如今国朝铸造当十大钱正当时。 传了半个月的当十大钱流言,本来都快冷淡了下来,今日出了这样的消息之后再次被炒得热火朝天。 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监官的上书,但意义却决然不同。这么多年以来,就算当十大钱的流言被传得再热闹都不过只是民间自说自话罢了。可这一次,却破天荒的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出来正式倡议! 而且这次上书之人,不是别人,还正好就是琼州监的监官,琼州监年后招工一事尚言犹在耳,两相对应,如何不更令人对当十大钱生出更多联想? 立时就有人敏锐的指出,这绝非涂牧之个人的异想天开,他一定是被上面授意,这根本代表了朝廷风向的转变! 甚至还有人更进一步大胆预测,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今上年轻有为,锐意进取,益州钱制革新一准将很快提上议程。 当然,这些人都是金杏的人。 这消息一经流传开来,尽管同熙楼和金杏楼的开价都已低到十一斤一两上下去了,两家门前却仍是排满了长队,只是买的人少,卖的人多。 事实上,同熙楼几乎已经停止买入铜钱了,虽说没关门,但要不说你票证有问题,要不说暂缺现钱,总之就是推三阻四,一整天都没兑出几个子。相反,同熙楼卖出却干脆得很,有多少卖多少。 可惜史老板在暗自庆幸这种时候都还有不服气的愚蠢赌客想抄底买入铜钱时,并不知道那少数买进铜钱的人里面大部分都是金杏的人。他以为自己现在甩货出去还不晚,虽然前面亏了,可等铜价跌到十斤以下,腰斩的时候,他多的都能赚回来。却不知他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就这样将手中的筹码全部亏本交给了金杏,而不久之后,他只能悲哀的眼睁睁的看着铜价一骑绝尘,涨破天际。 而最惨的还不是同熙楼的史老板。 今日被抛弃的对红门还傻傻的以为自己和同熙楼是同盟,会联合起来逼死金杏。他家将开价定在了十一斤七两。这么大的价差导致如潮的人流涌入。刚开始对红门还没有收到风,还不知道涂牧之的上书。只是震怒于同熙楼的背叛,可很快他就抵挡不住了,迅速的关闭买入的窗口,只卖不买。 只是这样做虽然一时减少了损失,却危害了更长远的利益。 人们渐渐不再相信同熙楼和对红门的商誉。短短半月以来,他们就已经有三次不能按价兑换了。尤其是和金杏一对比,更显高下优劣。 即使是今日,出了这样大的消息,人家金杏仍然说兑就兑,信守承诺。可反观那两家呢? 这,也成了笑歌这一次炒作之中的意外之喜。 ** 咸德三年二月初一 各大兑换铺的开价不约而同的再次向下,十一斤的价位不出意外的失守。 现如今益州城内的炒卖客已经大多不敢买入了,人们越来越相信当十大钱的铸造指日可待。 市面上卖声如潮,就算开价再低也没几家兑换铺敢放胆买入,唯有金杏,益州城铜铁钱黑市的老大保有了身为老大的气节,童叟无欺,开价说是多少便是多少,一应买卖皆如往常。 由此金杏生意愈兴,大老板的声名愈隆。 ** 咸德三年二月初九 金杏楼开价十斤四两六钱。 进入二月以后,益州铜铁钱的比价虽然仍是低迷,但价格却不怎么跌得动了。现在整个黑市都以金杏楼马首是瞻,可金杏的开价却远不如正月里那样凶悍,涨涨跌跌快十日都仍没跌破十斤。 间中难免有人生疑,金杏如此莫不是此间有诈?当十大钱之事到底还没有坐实。 不过这样的问话一出,很快就会被邱老爷子撒出去的人接过话头来。他们会一脸鄙夷的对疑问之人说,“你就不懂了吧,金杏为了撑大哥面子,打肿脸充胖子。连日来没少买入铜钱,手上的十三、四斤的铜钱说不定都还没有卖干净,怎么舍得铜钱现在就跌到底?肯定得再撑一些时日,等上面的消息正式出来了,金杏手中的铜钱也差不多卖完了,到时候再跌岂不是更好?所以说人家当大老板吃香的喝辣的睡小娘子,你呢,这点脑筋都不会动,活该穷三辈子!”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果然是蠢,连我怎么说话的都不知道。” …… 于是那少有的质疑便生生的演变成了一场自取其辱的口角乃至斗殴,焦点被模糊,看热闹的人群总是健忘的,大多很快忘了起因为何,那疑问到底有没有可能。就是少数人听进去了,也觉得凭白搭腔的那人话糙理不糙,金杏开年便带头卖出,如今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铜价自然还是要跌的。 邱老爷子严密的监控着舆论,不让半点不利于金杏吸货的言谈扩散开来。 同熙楼的史老板倒也不急,他巴不得金杏带头把价格稳在这里,他手中的铜钱还没卖完,就算铜钱还有的跌,但十斤卖出,总比九斤卖出要赚得多。下面的师爷甚至出主意,等他们卖得差不多的时候,要不要直接学金杏把开价猛然向下砸?金杏买买卖卖的,即使卖得比其他铺子早些,也不会比他们同熙楼出货出得快。到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充大哥吃大亏!这一回咱们同熙楼就让它把没出完的货全砸在手上! 史老板听了大悦,一高兴了,连带对许三赖都有了好脸色。豪爽的免了他之前的赌债不说,还把他叫到跟前好生勉励了一番。许诺只要他好好跟着同熙楼,跟着他史老板干,一定赏他大把财帛,就是年轻小娘子也可以任他挑两个抱回家。 “不过,”史老板还是少不得恩威并用,“许三赖,你可给我听好了,多长点心,把许三那婆娘给我盯紧点,别像上回那样临到头了才搞出点干货。他娘的,你要机灵点早搞出来,咱们同熙楼也不知会少亏多少钱。你个老东西知不知道这损失就是把你家大娘子拉去卖,日日接客天天卖,都卖一辈子也卖不出来!” 许老爹没脸没皮的说道,“嘿嘿,史老板,我家大娘子还是不能卖的,要卖就卖我吧。” 史老板心情好,也不生气,“呦呵,看不出你这三赖子还是个疼女儿的。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那黑屁|眼有谁稀罕买。” 许老爹只管点头哈腰,是、是、是,史老板说得是。他唯唯诺诺的面上堆满了笑,可心里却早把史老板连带同熙楼的上上下下小弟走狗们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个遍。 他一边忍着,一边幻想盘算着,从刘寡妇那里骗出来的最后一点钱,再又去借了些高利贷,加起来全押注铜钱暴跌。这几日来已经浮盈不少,等这一票大赚了之后,看他还受这腌臜气不!他们老许家冰清玉洁的大娘子也是你们这些烂货能染指的么?就是赌也他再不上同熙楼赌了! …… 各人怀抱着各人的春秋大梦,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看似顺风顺水的笑歌,又何尝能百分之百肯定自己就是那只黄雀呢? 第46章 咸德三年二月初十 各大兑换铺开价十斤三两左右。 金杏从十三斤多开始甩卖出的铜钱,已经陆续在十斤多接回了六成。还未开始向上拉升进入主行情,便已所赚不菲。 早间开价完毕之后,暂无大事,笑歌便抽空去了一趟柜坊。 金融业三大马车——证券、保险与银行,而“柜坊”正是银行的雏形。老实说,笑歌身为一个金融从业者,怎么会对这古代银行没有兴趣呢? 可她穿回古代这么久,今日还真是头一回亲去柜坊。 之前因为太穷,并没有什么契机与柜坊打交道。加之笑歌赚来的钱大多交予阿姐许月知保管,而许月知又将钱看得至为要紧,在柜坊存一贯钱便要缴出三十文去,她如何舍得?笑歌自然更没有机会去了。 不过,所谓扬一益二,益州城的繁华荣盛在整个大赵朝都是名列前茅的。而商业越兴盛,用钱就地方就越多,如此一来自然柜坊林立。整个益州城大大小小的柜坊加起来不说上百家,三五十家是随便有的。去哪一家柜坊倒让笑歌先有点迷糊了。在她的印象中,就是与金杏有来往的柜坊也不止一家。 笑歌特意向阿诚打听了几句,阿诚推荐道,“那就‘乾丰柜坊’咯,咱们金杏楼常年放有大笔款项在里头,这家的老板关老爷亦是和义哥相熟的,常常在一起打双陆。” 说完阿诚又打趣道,“要说你也是时候去柜坊开立个折子了,从前你月俸不多,还可以领了现钱走。可如今光是按你当下为金杏所赚之数,应分的花红你那间破屋子就已经堆不下了。还是存在柜坊方便些。哈,现下你成富婆也不用老子养了,看来得更着紧点把你娶进门,这样老子也可以享受下躺着被人养的滋味了。哈哈。” 笑歌没好气的白她一眼。 阿诚才不管,他只把白眼当媚眼。 玩笑归玩笑,阿诚又不忘叫来徐午年,一阵吩咐,让他驾车送笑歌去。 一路无话,到了最近的乾丰柜坊分号,笑歌第一眼看过去的感觉只有一个,哇,好大气上档次! 比金杏酒楼要大气上档次得太多。 这不难理解,金杏酒楼毕竟做的不是正经合法的生意,就算法不责众,铜钱的需求是明摆着的,哪怕吃着皇粮的大小官吏都少不得和金杏打交道,那也只能勉强算是灰色地带。低调一点是应该的。 可乾丰柜坊就不一样了,他们做的是光明正大的生意,门面想修整得多大气就多大气,想多上档次就多上档次。 而且这豪华还同之前蓉和楼那种低调的奢华不一样,乾丰柜坊还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豪华,暴发户似的任性豪华,只差没在门柱上写上几个大字——我很有钱! 一进大门,就只见一个大桌子上堆满一摞摞的金砖银条。 还需要什么七拐八拐的矫情装潢么?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就是最好的装潢! 笑歌一时也不觉有些好笑,虽说银行最重要的就是信誉——保证兑付的信誉,足够的准备金是必不可少的,可她也没想到这古代的银行这般直白,竟就这样赤|裸|裸的将金银摆在门脸处,显示自己的实力。 不待有人上前招呼,徐午年先就叫住了个学徒去通传,他颇为狐假虎威的说道,“咱们是金杏楼大老板的人,你只管去同你们管事的说,金杏楼狄金狄大公子,就是我们阿诚哥让你们好好招待这位小娘子,千记莫要怠慢了。” 一见这架势,厅房里的那些小角色忙迎上来,又是请坐的,又是看茶的。 很快里间走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中等个头,衣着干净整洁,模样有些憨厚,年纪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却显得很沉稳老练。难得的,却又没有常在江湖上打滚的那种油滑气,倒是给人一种他是可信赖的老实人的感觉。 不过笑歌一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不太自信,便是现在也不过是才初初学着观察而已,今日正好拿这位陌生人练练手。 来人见了笑歌与徐午年,还未说话,便先微笑着拱手行礼。 徐午年向来只是个跟班,这下倒有点受宠若惊,一时间还有点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笑歌亦笑着回了礼。 他上前一步,语气温和,热情却又不过分谄媚的说道,“这位想来便是许三娘子了吧,请入内宽坐。在下周世显,是乾丰柜坊宝字号的掌柜。” 周世显一上来便叫出了她的名号,笑歌却也不惊讶。按阿诚的说法,乾丰柜坊与金杏楼关系不错,笑歌自己也忆起在小院的账本上曾多次见过这家柜坊。那么他们分号的掌柜熟知阿诚,连带知道阿诚大张旗鼓爱慕的小娘子自是一点都不奇怪。 就是现代时,一个拉存款的客户经理,对大客户都免不了多花点心思,古今同理,这位周世显想来亦是如此。 不过这却令她心生好感,至少,这是一个肯下功夫做事的人。 笑歌点点头随他入内,“有劳周掌柜了。” “许三娘子折煞周某了,咱们乾丰柜坊打开门来做生意,不要说狄公子特意嘱咐过的,就是任一来客上门,都是给乾丰面子,我们都当尽心招待。”周世显一边客套着,一边不忘回头叮嘱小弟招呼好徐午年,甚至都没忘了询问两句有没有帮徐午年把马车停好。 笑歌对这人的第二印象又好了一层,狗眼看人低的人太多,能对下人亦态度良好照顾周全的却不多。 两人走进里间一个专门待客的房间,笑歌想,这就相当于现代的“大客室”、“贵宾室”了吧? 不待周世显吩咐,自有学徒殷切的送上茶水点心,看来是平日做惯了的,一有客人便如此。 笑歌在心中再为这位周世显加了一分,虽是小事,但由学徒看掌柜,学徒训练有素,待客有道,掌柜的自然管理有方。 两人坐定,周世显主动问道,“许三娘子今日来可是想在我们乾丰柜坊开立个折子?” “我确是想开个折子,却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阿姐许大娘子。” “既是许大娘子,那简单,明日我便派人将折子送上贵宅。大娘子只需签个花押,留个印鉴好做凭证。” “不,周掌柜,我暂时不想让阿姐知道。今日不是她要开立折子,而是我要为她悄悄开立一个折子。” 周世显没有多嘴询问缘由,只笑着说,“这也不难,我看也不用立折子了。我们乾丰直接开出一张交子予三娘子,三娘子握着看合适的时候给大娘子便是。以后许大娘子什么时候想来取钱了,咱们都见票照给。现下也不用填写数额,到时随大娘子方便,随到随取,您看如何?” “交子?”笑歌这段时间虽偶有耳闻,但并不十分清楚,听周世显这么一说,倒有些像现代的支票了。她不禁多问了一句,“周掌柜可否给我讲解下何为交子?” 周世显笑了笑,站起来从一旁的小柜子里取了两张楮纸出来,上面印有繁复的图案,又有一些”凭证支取”等字样。只是金额处留空,应是用作临时填写。 “许三娘子,这便是交子。”周世显双手将这两张楮纸递给笑歌,“这同开立折子不一样,不用记名,不用管拿着这交子上来取钱的人是谁,咱们乾丰反正是见票支钱。” 楮纸厚实,一向是用来刊印公文凭证的,笑歌端详摩挲着手中用楮纸印就的交子问道,“匿名?也就是说今日我便是将这交子送与任何人,或是拿去与张三换了田产布帛,张三再持交子上门,乾丰也照样支取?认交子不认人?” “正是。只要那张三李四肯认我们乾丰的名号,愿意与许三娘子您换,那我们乾丰柜坊也是一样认账的。” 笑歌平日里接触的大多都是笨重的铜铁钱,虽有些听闻,但并没有来得及深入研究,毕竟这些交子也好,飞钱也罢,大多是大额交易所用,平日里小老百姓接触不多。但今日她才发现其实大赵朝的金融水准已经相当高了。一瞬间,她脑筋转得极快,若是将这“交子”更进一步,小额化,金额固定化,公开发行,岂不是已经可以当纸币用了? 这倒是值得好好研究之事。 笑歌对“钱”的嗅觉一向十分灵敏,此时不用细想,直觉便告诉她这中间大有可为,她一时大为兴奋。 不过,那至少也得等这波铜铁钱的炒卖做完之后。 当下她面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只回到正题,“麻烦周掌柜了,只是这交子并不合我所用。还是请周掌柜帮我开个折子吧。” “一切但凭三娘子方便。”周世显从笑歌手中接回那两张交子,又问道,“那请问许三娘子可有带来点大娘子的印鉴之类?” 笑歌有些为难的说,“没有。” 周世显亦不在意的笑笑,“那也不碍事,既然是狄公子特意关照过的,自然是特事特办,我明日便派人去把大娘子的容貌、住处暗地里瞧上一瞧,叫下面的人认好了,以后只要是大娘子本人上门,我们一样支钱。您看如何?” 笑歌一边道了谢,一边说道,“实在是太过麻烦周掌柜了,只是许三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周掌柜见谅。” “三娘子千万莫要客气,但说无妨,但凡周某能办到的,一定竭尽所能。” “可否请周掌柜在十数天,至多一个月之后,去到许家,将这个折子交给我阿姐,就说是你们清理旧账时,发现许家阿娘多年前曾经存了一笔钱在乾丰,你们眼见这么多年都无人支取,怕中间有所疏漏,便主动找上门去联络阿姐。” 周世显满口应承,“这有何难?包在周某身上了。三娘子说哪一日上门提前告知一声便好。” “如此,多谢了。” “三娘子,您谢什么呢?应该我们乾丰柜坊谢谢您才对。您不仅赏了笔生意给我们做,还帮我们柜坊宣扬了名声。您想,多年前的钱,咱们乾丰都能诚信的找上门去送还,这是何等的讲信用?谁人听了不赞扬呢?您这是帮了我们乾丰的大忙。” 周世显这么诚恳的一说,倒真不像笑歌麻烦他们,而是他们麻烦笑歌了。 笑歌也忍不住一笑。 ** 处理完这件杂事,笑歌满意的与徐午年离开柜坊。 可她刚一回到小院,还没来得及询查今日的流水账目,便见阿诚面色凝重的等在她房里。 笑歌见状心下警铃大作,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急急问道,“阿诚,可是出了什么纰漏?” 阿诚先将门窗关紧,然后不多废话,直接递给她一封信函,“这是半个时辰前我刚收到的邸报,你先看了再说。” 第47章 笑歌从阿诚手中接过信函,打开来匆匆浏览了一遍。 不过片刻,她的脸色也与阿诚一般凝重了。 她脱口而出,“国朝竟真要开铸当十大钱?!” 阿诚沉声道,“邸报上说官家在朝堂上询问当十大钱是否可行。” 笑歌强迫自己迅速镇定下来,“咱们先不要慌,这邸报是我们自己人快马加鞭从中京送过来的,比普通驿递起码快五、六天,现如今益州城里应只有咱们知道这消息。我们还有时间布局应对。” “我已经派人去先行通知义哥了,现在你我马上一同前往义哥府邸,这种大事必须得同义哥商议。” “等等,”笑歌叫住阿诚,“这邸报现在有哪些人看过?邱老爷子知道吗?” “你当老子没分数吗?现在只有你我知道,别说邱老爷子,就是派去通知义哥的人,我也没交代,只说你我会即刻上门,有要事相告。” 笑歌暂时放下一点心,与阿诚一同赶往大老板义哥府邸。 一路上笑歌不再说话,只闷头思考。阿诚亦识趣的没有打扰她,任她冥思苦想,他知道此中轻重,此事若是坐实,实在非同小可。 到了大老板处,义哥屏退左右,与笑歌、阿诚在书房中密谈。 听完阿诚简短汇报之后,义哥亦面色沉沉,他皱起眉头朝向笑歌,“三娘子你先说说,你怎么看?” 在来的路上笑歌已粗粗盘算过了一番,此时之前猛然间得到消息的慌乱已然过去。 “许三觉得,此事不足为惧。” 她这句话一出口,别说是义哥,就连阿诚都无比惊诧的望向她。 朝廷若是真的开铸当十大钱,一个铜钱等于一个当十大铁钱,表面上现在小铁钱的比价届时同现下市价差不多,也就是一比十左右。但实际上,当十大钱的重量不会是一个大铁钱当一个小铁钱,那样币值革新就毫无意义了。至多不过一个当十大铁钱与现在两三个小铁钱一般重。那么不说当十大钱在流通中会自然贬值,就说那些私铸铁钱的亡命之徒都一定会将两三个小铁钱熔了铸成大铁钱,好谋求暴利。 换句话说,只要朝廷开铸当十大钱,现如今的铜价就绝不可能只到十斤为止,短期内跌到六、七斤都有可能。 而金杏手中握有大把十斤多买入的铜钱,若是真的暴跌下去,必将损失惨重。 可不过从小院到城郊义哥府邸这短短一路,许三便改了口风,由惊惶到冷静,说出这等若无其事之话。叫阿诚如何不惊诧? “官家都在朝堂上询问当十大钱之事了,这还不足为惧?这消息要是散播开来,铜价十斤铁定不保,到时金杏手中的货怎么办?”义哥的口气已经有些着急了。 阿诚亦问道,“许三,你是准备利用咱们提前获知消息这五六天空档先将货出尽?” 笑歌苦笑道,“现在市面上什么状况阿诚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金杏有多少人敢买?我们手中的货又这么多,只五六天,真要全数卖出的话肯定来不及。勉强要卖,这铜价定然也稳不到十斤以上了,怕是少不得要亏损一二。” 义哥说道,“可无论如何也比干等着砸在手上好啊!” “义哥,你先莫急,许三头先刚一得知此事时与你们心情也一样,但我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咱们这般着急其实正是自己着了自己下的套了,可若是跳出陷阱一看,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严重。” 义哥勉力坐正一些,“好,我不急,你说。这事如何不足为惧。” “首先,国朝是不是真的要开铸当十大钱?若不是,咱们自然不用怕。 许三以为,哪怕官家在朝堂上询问了铸钱利弊,那也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性,并非就已是板上钉钉。官家还曾在朝堂上与群臣讨论过重启北伐之事,可结果呢?不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吗? 从官家问询,到下属相关人等讨论成文呈报,再到下旨开铸。就算一切顺利无人反对,都不可能三五天便成事。更何况,不可能没有人反对,这么多年来当十大钱为何一直只打雷不下雨?不就是因为触及到太多人的利益吗?难道现在这些人就会轻易放手吗?事实上,就是这份邸报上也录下了不少反对之声。所以,以许三之愚见,当十大钱能否开铸都还只是个未知之数,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就算能,也不会是一帆风顺,必然能留出时机予我们出逃。” “可这毕竟是官家亲自开口,不同以往。难道咱们金杏要去与官家对赌吗?只要有开铸当十大钱的可能,咱们就不能放任不理,草率行事!不能拿真金白银来赌,来开玩笑!” “义哥,请您相信许三绝非鲁莽之人。我知道此事不可等闲视之。但义哥请您再耐心想一想,若是这封邸报流传开来,益州城的其他人会怎么想?” “自然是同我们一样,觉得当十大钱之事更可信了!” “不,义哥你错了。” “这还能错?许三你在说什么?!” “他们绝不会如您,如我,如阿诚哥一样。他们确实是会觉得当十大钱更可信,但绝不会如我们一般慌张。” 义哥嗤笑一声,“当然,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落我们这么重的注,那些个普通炒卖客能有多少钱?咱们现在压了多少钱?” “义哥,压的注重不重不是以钱多钱少来衡量的,小民虽钱少,但那也可能是他的全副身家,一样着紧。他们不如我们慌乱,是因为他们之前便信了我们扩散出去的话,早就相信了当十大钱会开铸。而我们,是今日第一次惊觉当十大钱真有可能!” 义哥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差别。 笑歌又补充道,“咱们现在的感受,恐怕和黑市上其他人开年后见金杏降低开价,他们突然听闻当十大钱之事时的感受一样。” 阿诚率先领悟过来,“我懂了,许三你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就像没见识过女人,第一回逛窑子的雏儿,而旁人却已经上了好多回青楼了,早就见怪不怪。” 这比喻虽然糙了点,但义哥亦回过神来,“所以你说咱们是被自己下的套,套住了。” “对,所有的事情,哪怕是再震撼的消息,第一回听说,总是影响最大的,而次数多了,就见怪不怪了。铜价之所以能被我们压到这个地步,就因为我们散播出去的谣言他们大多相信了。所以对益州城黑市里的大多数人来说,官家当朝讨论当十大钱之事并不惊奇,反而是顺理成章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是再加深了之前的判断罢了。他们不会对这个消息有太过的反应。正如阿诚所说,都去过青楼好多回了,难道还会见个小姐便紧张吗?都听闻当十大钱之事这么久了,难道还会觉得震惊吗?一个老嫖客就算见了花魁娘子亦绝不会比一个少年郎第一次摸到小娘子的手更激动。” 义哥虽然明白了笑歌的意思,想一想理是这个理,但他还是说道,“就算你说得没错,是咱们反应过度了。就算邸报传开并不会令铜价大跌。但这始终是个大隐患,谁知道事情会不会更一步变坏呢?官家万一还真就立意开铸大钱了呢?不可不防!” “那是自然,只是咱们得首先稳住阵脚,才好谈其他。”笑歌歇一口气,继续说道,“义哥不要忘了刘知州。” “刘知州?” 笑歌点点头,“我们之所以要开始收买铜钱不就因为推断刘知州会上奏官家,提高铜钱纳贡比重吗?难道官家只是问了一句当十大钱之事,刘知州便不会上奏了吗?” 这回义哥立马明了笑歌之意了,他一拍脑门,“对,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刘自明那厮咱们是一直盯着的,他开年来又屯买了许多铜钱,越跌越买。他如果看到今日这邸报,说不定比我们还慌!” “算日子,刘知州那封奏报差不多已经快到中京了,再等几日,咱们就可以把这个令铜价大涨的消息逐步放出去。就算当十大钱是真的,刘知州的上书亦会抢先传播开来。而且我相信,刘知州本人亦一定会配合我们,他巴不得铜价上涨。只要咱们操纵得当,即使铜价不会如我们预期般大涨,许三相信金杏也不至于亏本,手中的货也应当可以从容卖出。” 听完笑歌连番分析,义哥的心总算定下来许多。 他又问道,“咱们现在手上统共收了多少铜钱了?” 笑歌答道,“以金杏的总本来说,差不多有六成。” 义哥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下,之前从十三斤左右卖下来,到现在十斤多接回来,所赚不在少数,就算铜价再跌两斤,金杏亦不过只是把利润回吐。 罢了,就再同许三赌这一铺,信人就信到底! 他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临到老了难道还被官家的一句话就吓缩回去了吗?他还偏就要抢在官家下令开铸当十大钱之前,把铜价炒上去! 义哥的胖手一挥,“好,许三,义哥信你,你尽管按你所想继续放手去干!官家的话又怎样,我郑康开得起这个金杏难道不就是和皇帝老儿作对吗?管它开大开小,有义哥在,你放胆落注!” 第48章 入V三更合一 笑歌从大老板府邸出来,与阿诚一道回小院。 不管笑歌之前在义哥面前表现得多么镇定自若,说得多么条理分明,其实她心底仍十分忧惧。只是她不让自己在义哥面前流露出半分罢了。若连她都慌张失措了,那这一仗不打便已先输了。首要之处是要稳定人心,然后才能再谋定而动。 直到现在,上了马车,一直提着的那口真气泄去,不安的心绪方才敢泛滥。 当十大钱怎么可能不足为惧呢? 她等于是在火山边挖金,必须得赶在爆发前带着金子逃脱,可问题是谁也不知道这火山到底会不会爆发,什么时候爆发。 若光是她一人还好些,可她身上还担负着金杏楼,担负着义哥的信任,是她把他们引上这条路的,若她输了,她有何面目见人,怎么对得起义哥? 笑歌同来时一样,一言不发静默忧思。 阿诚见她这般,心里只觉各种难捱。 诚然,许三在义哥面前所说的都有道理,绝非仅仅是她巧言善辩。但不管是他也好,义哥也好,都深知其中之险。之前许三或许可以肆意玩转益州铜钱黑市,但现在,她的头上高悬着一把利剑。 而阿诚只恨自己没有办法帮她避开剑锋。 好在他并不是钻牛角尖的那种人,他转念又一想,输赢有何重要?大不了她输了,刀山火海他陪她承担便是。就是义哥那里,他一世为义哥卖命还债,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接着还,还不行吗? 再说,事情哪至于就真到那个地步了呢?他相信他看上的小娘子决计不会那样容易便败下阵来。 想通了这一层,阿诚觉得心里好过许多,有心想说两句玩笑话逗笑歌展眉,她却先开口了。 “阿诚,你有没有……觉得有一点害怕?” 笑歌的声音略略有些恍惚,眼神似乎都不太聚焦,不知望向了什么遥远幽深之处。 阿诚本来不害怕的,见她这样反倒有些紧张了,“喂,许三,你不会被这点小事吓到了吧?头先你在义哥面前不是挺精神的,没事人一个吗?害怕什么?义哥全副身家压在你身上他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笑歌收敛了下心神,认真的看着阿诚说道,“我不是害怕今日邸报上当十大钱之事。我只是觉得……怎么说呢,我从头到尾又细想了一遍,总觉得这件事情太突兀了,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笑歌又想了想,像是在整理措辞,“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咱们费劲心思传出当十大钱的谣言,可就正好在这节骨眼上,官家就问询起了此事?” “当十大钱传了好多年了,又不是从我们这儿才兴起的,官家问一句也不算什么吧?” “正是因为传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下文,可咱们一传,不早不晚,刚刚好官家就提起此事了,这才突兀奇怪。” “益州同中京城离了十万八千里,官家能有心思来管咱们这点烂事?能算准了咱们想卖是假,想要把铜钱砸下去收货是真?你想多了。” 笑歌却固执的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之前我说那些中了邱老爷子计的炒卖客的话吗?我当时说,这人啊,总是喜欢自以为聪明,若是你直接告诉他,他心下难免还怀疑一二。可要是自己凭借种种线索推断出来的,却又常常深信不疑了。我现在突然在想,你说我们是不是也是自作聪明的那种人呢?是不是从一开始让我推断出刘知州上奏之事就入局了?是不是背后也有看不见的一只手在操纵着这一切呢?我们不过也只是他人手上的一粒棋子罢了?” “越说越离谱了!许三,你可别走火入魔了!”阿诚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笑歌的额角,想要打醒她。 笑歌吃痛,不满的打落阿诚的手。 阿诚老实不客气的教训她,“说你聪明可也要用到正道上啊,你好好想想怎么把刘知州这事炒起来便罢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世间事巧合的多了去了,这鬼影都没有的你瞎想什么?你把脑子用来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还对不对得起义哥啊?好好给我把钱赚回来才是正经!” 笑歌亦自知理亏,这确实不过只是她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而已。 要说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实在太过牵强。 有谁有这般莫名其妙的动机呢?又有谁能指使得动官家呢? 大概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令她猝不及防,所以才会想多了吧。 她竭力把这不安甩在脑后。 “是,阿诚,你说得对,大概只是我想多了吧。” 笑歌振作起精神,又说道,“一阵咱们回到小院,得先去找邱老爷子,和他通通气,商议下刘知州上奏之事怎么配合操纵。” “要同邱老爷子交底吗?” “要,当然要。虽然他不知道内情恐怕还会放胆做得更好。但这邸报白纸黑字刊印出来的,能瞒几日?到时候他知道了只怕更会坏事。最重要的是,还会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合作。头先我只是自己没想好此事该怎么处理,所以暂时不欲他先来插一脚。但现在既然大略不变,首当其冲的,咱们自己人就得如之前一般一意同心。” 阿诚看着笑歌,满意的一笑,“对嘛,这样头头是道,才是我识得的许三娘子嘛。老子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像刚才那样皱着个小眉头,神神叨叨的。咱们该怎样就怎样,老子比你高多了,天塌下来还有老子帮你顶着呢。水里火里咱们一起去闯不就完了吗?” 难得的,对阿诚将他们俩捆绑在一起笑歌竟一点都不反感,反而心里涌□□点暖意与豪情,甚至她还很感激阿诚在这一刻拯救了她少有的软弱与胡思乱想。 她用力点点头,目光恢复坚毅,“没错,咱们一起闯过去,我要带着金杏赚大钱!我许三一定不会输!” ** 咸德三年二月十六日 朝廷的邸报从中京城传到了益州。人们陆续得知官家在朝堂上当众问询当十大钱是否可行。 当十大钱的传言再一次得到了有力证实。 但这一次却没有掀起多大的水花,并不像之前琼州监招工与监官涂牧之上书那样反响剧烈。 就连开年以后一向开价凶悍激进的金杏也只象征性的往下低开了那么一二两,甚至比同熙楼还高出了一两六钱。 也许整个黑市经过之前一个月的暴跌,现在已经恢复如常。 甚至已经开始有人在大张旗鼓的宣扬要抄底铜钱,说什么就连官家开口铜价都跌不下去了,那说明就算明日即开铸当十大钱,也不过就只能跌到十斤而已,现在不买更待何时? 但响应者寥寥。 若没有朝廷邸报之事,笑歌这几日本该开始拉升铜钱,但现下也只能使尽浑身解数,勉力维持铜价在十斤左右,金杏持有铜钱的仓位愈重,步履维艰。 ** 咸德三年二月十七日·益州 知州府一早贴出公告,表示近日来有别有居心之人“撰造浮言,诳惑群听”,当十大钱纯属无稽之谈,寄望益州子民莫要传谣信谣。 此告示不出还好,一出之后卖潮愈加汹涌,刘知州官声早就跌到谷底,他一开口辟谣,大家只会更加以为当十大钱之事毋庸置疑,知州此举不过是在欲盖弥彰。 这日午后,传闻刘知州紧急召集各大兑换铺老板秘密入府商谈。 稍晚,各式小道消息频出。 有人说,同熙楼的史老板回府之后怒气勃发,连平日里最受宠的五姨娘都一个不小心被史老板一耳光打晕死了过去;还有人说,金杏楼的大老板一出知州府,便去往乾丰柜坊,将手中的几个农庄全数抵押给了柜坊老板关老爷…… 他们都是益州铜铁钱黑市上的巨头、大卖家,刘知州对他们说了什么,会令他们如此呢? 总有神通广大的人会在此时出现,在那些似模似样的传说秘闻里,刘知州下午干脆直接喊明,叫各位黑市大佬只管买,有多少买多少,务必要稳定铜价。只差拍着胸口保证说稍后会出大消息令铜价大涨。 这样的传言实在令众人惴惴不安。当十大钱一波未平,难道现在又要有新的风浪一波再起? 铜价到底会何去何从,似乎又走到了关键的十字路口。 这一日,金杏楼的铜钱仓位已高达八成。 ** 咸德三年二月十八日·中京 益州城铜铁钱黑市的风风雨雨吹不进中京城内。 一方的惊涛骇浪、雷电交加,到另一方,便成了波澜不惊、晴空万里。 对于天子脚下的老百姓来说,哪里会关心益州那么遥远偏僻的西南小镇呢?都是长在皇城根下的,日夜受龙气熏染,就是随便拉一个老叟出来,都能有模有样的说出个三五条时政,妄议两下朝堂大局。近日来他们口耳相传、议论纷纷的正是伍相公的次子伍茂生强买民宅、纵容家仆伤人一案。 伍相公是谁? 那可不仅是一朝宰执,还是先皇留给今上的顾命大臣,伍皇后的亲爹,官家嫡长子的外公。伍相公在大赵朝的地位,说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一点也不为过。 按理说他家的二公子别说只是强买了个破烂民宅,纵容家仆打伤了一个四等户家的小民,就是真不小心打死了那么个把人,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 可就是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还偏偏就闹大了。 整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其实这伍家二公子伍茂生并不是寻常戏文里唱的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平日里亦没有多么嚣张之事传出。事实上,他在仕林里还素有贤名。虽然他自己文章做得不怎么样,但常常接济贫寒士子。这一回强买民宅之事的起因也正是出自于此。 伍二公子年前便想要修建一个会馆,用以接纳上京赶考而又无处落脚的穷困士子。这本来是一个“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好事。但近年来国朝繁荣安定,中京城里的人口滋养得越来越多,屋宇修得鳞次栉比,这空地嘛也就几乎没有了。坏就坏在伍二公子看中的那块地上,还住着好几户人家。 本来这也没什么,出点钱自然他们就搬走了。可偏偏就有一户说祖上三代都居住于此,老娘又年迈,不愿搬迁。于是因着这么一家“钉子户”,伍二公子的会馆便从年前拖到了年后,一直没有开工。 伍二公子自己怎么想的无从得知,但下面的人自然不愿背上这个“办事不力”的黑锅。二月初的一天,劝卖的家仆和坚决不卖的户主不知怎的起了冲突,户主被打成重伤,断了一条腿,直到现在还卧床不起。他家老娘据说也受了惊吓,病倒在床,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不知还能拖过几日。 事情到这里还不算严重,这种四等户的穷人家,无权无势,不乖乖卖了祖屋给伍家已是不识趣到极点,现在被打了也不过是自作自受,伍家若是肯赔点汤药费已是仁至义尽了,还能怎样?能去京兆尹告状吗?就是告上去,府尹又敢得罪伍家吗? 可好死不死,那伤者有个少时要好的同乡是个内监。这内监还又正好是在太后宫中当值的。 某日,这内监寻了个机会,跪倒在邓太后面前哭诉喊冤。 那内监虽然只是个没什么品级的小黄门,但也颇得太后欢心,兼之口齿伶俐,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那冤情讲得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说那伍二公子何等跋扈,那家仆又何等恶形恶状,那户主如何之惨,那老娘又何等无辜。户主本来靠做些零工赚钱,这一伤了,全家没了收入依靠,别说治伤救母,就是下面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儿怕都要饿死。伍家此时还要趁火打劫,逼他们搬出去露宿街头…… 邓太后慈悲心肠,听了之后震怒不已。 其时正好伍皇后亦在场请安。为显自己公正,即使是自己的亲生阿哥,她亦毫不徇私,伍皇后即刻跪地请求太后下旨严查此事。如若真是她兄长指使下人行凶,那么有冤伸冤,她绝不包庇;而设若是这内监诬告,亦可还他兄长一个清白公道。 于是小小的一桩强买伤人案,本来可以毫无声息的消弭掉,就像许许多多公侯子弟犯下的那些大大小小,或者厉害得多的旧事一样。 但却因此,变成了皇后请查,太后亲自下旨的一桩世所瞩目的大案。 整个中京城的贵公子圈里都在背地里说,要说冤,伍二公子茂生才是真冤,也不知道是过年哪柱高香没烧好,就这样犯了小人,委实是倒霉透顶。 而就在伍相公为这莫名惹祸的次子焦头烂额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官家的案头正躺着一份从益州来的奏折。 那是知益州的刘自明上书请求上调铜钱纳贡比重的奏疏。 崇政殿内。 翰林学士、知制诰谌一淮与年轻的皇帝正在商谈。 这位前宰相谌老相公的小儿子自总角之时便是当今圣上的伴读,两人玩得一向要好。就是今上承接大宝,坐上龙位以来,他亦恩宠不减。 此时殿内没有外人,只有一两个贴身内监随侍在侧。 “不出清晏你所料,刘自明果然递了奏疏上来,恳请提高蜀地一成铜钱纳贡比重。”官家将手中的奏疏轻轻一甩,扔在了案上。 “刘自明小人耳,贪得无厌,下面的人稍一怂恿,便逐利而上。料准这种小人行事又有何难。” 官家脸上浅淡的笑意敛去,“可怜益州大好富庶之地,天府之国,竟交到此等小人手上!不将他们一一收拾干净,朕心难安!” “收拾这等宵小不难,难的是借他之手将他身后的那只大虫打掉。此事得徐缓图之,还望官家莫要急躁。” “我知道,”官家略一颔首,“只是这两年颇多掣肘,每每提及那人及其党羽,心中都似有无名火烧。清晏,你要助我。” “官家,由小自大,清晏何时何事不助你呢?” 官家听了脸上笑意重又显出,“是啊,就是峨眉,没有清晏你帮手庇护,现如今我与她亦不得厮守。她成日与我说要帮你寻门好亲事方不负你当日之恩。” 谌一淮脸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官家,文贵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这益州……” 官家打断他,笑道,“清晏你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似少年郎。说起来,要是浩然在就好了,他在中京的话,定能与我一起品评哪家娘子最好,就是硬塞也能塞几个给你。哈哈。你啊,从小就是个小老头。白可惜了你这张潘安脸了,中京城中多少心悦你的闺阁娘子若是知道你内里其实这般不解风情,不知要碎掉多少芳心。” 谌一淮无奈的眉头轻皱,正欲回话,官家又接着先说,“好啦,我不取笑你了。我知道,说正事,说正事。” 官家收敛起玩笑模样,正色道,“益州情形现下如何?” “流言四起,铜铁钱比价动荡不堪,再加上早前官家你金口一开,问询了当十大钱之事,虽然探子的回报还没到,但想来现下铜价已然跌到谷底了。” “那些黑市之人实在无法无天,‘当十大钱’这种国朝大政都敢妄作谣言造来牟利!多少小民因此不思生产、沉迷炒卖,更甚者看探子奏报,倾家荡产、卖儿鬻女之人都有。实在可恨!要不是清晏你劝我,我定然不会帮他们推这一把。” “官家,臣非是要与小民为敌,实在是为朝局着想。铜铁钱的比价动荡得越厉害,益州子民此时受荼毒越深,日后国朝插手才会越顺利。此时我们暂且称了那些黑市之人的意,将铜铁钱比价压到最低,但他们高兴不了几日,之后随着刘自明的奏疏下去,铜钱自会应声而涨。这一跌一涨之间,不过短短两三月,铜铁钱比价便足足差了有一倍之多。到时候,不要说那些起意炒卖的黑市之人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亏损惨痛。就是高门大户亦免不了会大受波及。” 官家接过谌一淮的话,长叹道,“小民们更将不堪其苦,可怜可悲……” “陛下,非大乱无以大治!” 谌一淮沉声道,“百姓所受之苦不过一时,但彻底理顺益州钱事,借机清扫朝局却功在百年。铜价如此巨震,上至豪门富户,下至升斗小民,无一不深受其害,这些人心中之忿恨定将指向刘自明这个上奏推高铜价的始作俑者。而设若彼时国朝再出手收拾残局,罢了刘自明的官,将他下狱收押,解除铜钱禁令,岂不大快人心?百姓岂不愈发对官家您感恩戴德?收效岂不比事前要好上数倍?官家,现下益州愈乱,百姓愈苦,刘自明为政愈恶,异时才愈显出官家你之英明。” “清晏你的话句句在理,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心下难免有所不忍。峨眉亦常念及她少时在蜀中的旧事,我听得多了,每每仿若亲历,对蜀人也不自觉多了几分怜惜。” “官家心慈乃万民之福。”谌一淮顿了顿,又意有所指的说道,“只是官家的慈悲怜悯不要为奸人所趁才好。” 官家怎么会听不出来谌一淮话语间的意思,他嘴角微微扯动一下,似笑实怒,“清晏为我所谋,我自省得。忍过这一时,才好让刘自明那小儿好好的攀咬下他所背靠之奸人,我也很想看看那人被他所养之狗反咬一口会是何感受。” “官家放心,刘自明想要活命,自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说出来变作我们想让他说的。由他出面首告,兴起这场大狱再好不过。” 皇帝听罢,那略显敦厚的脸上亦不免浮上一层阴狠之色,“这刘自明的请奏,明日我便批了下去,你预备何时动身前往益州?” “三日之内我便启程。” “嗯,趁着他现下正被他家老二之事缠身,无暇多顾之时,你速速离京将益州拿下。”官家又问道,“京中诸事可安排妥当?” “御史处我已嘱人上奏弹劾他治家不严,纵子行凶。此事本就已闹大,清议喧沸。那人遭了弹劾,少不得要摆个姿态出来请辞。虽然官家你免不了还得驳回他的辞章,挽留一二。但一来二去,他至少短期内得将手脚缩回自家府中,给我们留够下手的空闲余地。” “不错,这些御史最会沽名钓誉了,弹劾首相正好彰显他们不畏权贵之高洁清誉,本朝又向来对下宽待,他们得了个好名声又死不了,了不起被贬到地方,过几年便又能寻机回京,何愁不敢为?清晏,你多找几个,我就是听人多骂他两句,心中亦好过许多。” 谌一淮浅笑道,“臣遵旨。” “你别一口一个臣的,清晏,你我交情自与旁人不同。有你为我筹谋还愁何事不成?那伍家老二之事还不是多亏你设计搅大?你、我、还有浩然,咱们自小一起长大,现在浩然替我去了北边不在京中,你我自当更加要好。没有旁人在时,你不用拘礼。说实话,有你们一文一武在我身边,我这心啊,才定。” “六哥重情,清晏自当誓死以报。” 官家这番推心置腹之话,谌一淮听罢亦知情识趣的改了口,叫了一声从前少时的称呼。 “这才对嘛。”官家展颜道。 谌一淮又回到正题,“官家还得赐下两份诏书,一份是派我去益州行事的密诏,另一份是在朝堂上宣布罢免刘自明的明诏。但明诏得等我离京以后再发,这样我入川之事方才不会打草惊蛇。” “何不只发密诏便可,等你拿下刘自明再昭告天下岂不更隐秘?” “我手持密诏入川虽可行事,但蜀地毕竟曾割据一方,益州又是重镇,万事还是稳妥一些方好。密诏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万一地方上有些变数那就不妙了。有明诏传下,谁敢借势作乱?我行事亦正大光明许多,不会予小人有任何可趁之机。” “对,还是清晏你想得周到。”官家点头赞赏,“反正这拟诏之事亦是你小子的份内事,你自去写了我派你去益州的手诏吧,拿来我加盖个玺印便是。是了,还得给你加个官儿,权益州一应大小事宜。” 君臣二人又再商讨了些细节,这时,外间有内监禀告,说是文贵人求见。 “既是文贵人还有什么好通传的,还不快叫她进来。”官家一听是文贵人,忙说道。 有宫妃要入内,谌一淮这种外臣自然不好再留。 他躬身想要行礼告辞,官家却摆摆手说,“清晏,你不用走,你又不是没见过峨眉,再说咱们什么情分,不用避讳。她知道你入川,回她故里,说不定有事相求,我正好帮你卖这个人情给她。” 说话间一个美人儿款步入内,只见来人嬛嬛腰身不盈一握,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风流滋味,仿佛她只需不经意间望你一眼,便已销人魂魄。 这美人儿一入内,见了外臣谌一淮,亦不吃惊,她虽生就一副娇媚之躯,但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淡定大气。 文贵人先向官家行了礼,再又回转身子与谌一淮见了礼,方才朱唇轻启,“好些日子没见到清晏了。” 官家一把牵起她一双柔夷,拉她坐到身旁,笑着说,“要不是我拦着,他便避走了,你今次亦见不着他。” “哪里就是避走了,文贵人如今身份贵重,清晏这等外臣自是不好多扰。” 文贵人眉尖轻蹙,“现如今我是身份贵重了,可这身份又有何用?近日来我常常想起过去,我和六郎被迫分开的那段日子,虽是幽居别院,但却似比现在还快活些,日日盼着清晏到来,带来六郎的只言片语便已心满意足。可如今,虽是能与六郎厮守,但……” 文贵人欲语还休,终究没有把话说完。可不说却比说完还更令官家,她的六郎更心疼。他如何不知她想说什么呢?从前她可以自欺欺人他是她一人的,但如今在宫中,别说专宠她一人不行,就是在位份上都不得不委屈她,令她朝那个女人请安叩头。私底下,她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不肯向他言说,而他却还不得不去与那个女人同床共枕,虚与委蛇。 “总归是我贪心了,只要能与六郎在一起,我还求什么呢?”文贵人最后笑了一笑,那笑中带有的三分凄清令她更为倾城。 官家紧握住她的手,虽不发一言,但无声胜有声。 文贵人收起愁容,说道:“我知道清晏是为我好,与外臣交好,免不得落人口实。如今,我总该要守规矩的。” 官家有心想讨文贵人欢心,“你不是常念故里吗?清晏不日将去蜀地,可要他给你带点什么回来?” 文贵人一听果然尽展欢颜,“清晏要去眉州吗?” “去益州。” “益州亦是极好的,那时我跟着阿娘两人在益州。益州人心宽,最是爱玩闹的,一年四季都有节会,浣花溪旁最是热闹了,上元灯节除了挂起来的各式彩灯,还有飘在水中的。我与几个小姐妹放了纸灯在水中许愿,满池的明亮光耀……呀,你看我,一说起从前便收不住嘴,莫不是真是老了。” 说着她娇俏一笑,只一瞬,便又仿佛是天都晴了。 美人一颦一笑自有魔力。 官家看得痴了,不禁问道,“你那时许了什么愿?” 文贵人以绢掩面,尽显小女儿的娇憨,“不告诉你。” “我知道了,你们小娘子许愿,定逃不开找个如意郎君。” “有清晏在你还打趣我。”文贵人嗔道,说完却又附在官家耳边细细私语一句,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官家面上大为喜悦。 谌一淮只当老僧入定,视而不见。 文贵人亦很快坐正,对谌一淮认真说道,“清晏,其实我并不想你带点什么蜀中的物产给我。任它再好的物什亦不过是死物罢了,我只是念着旧人。若是你方便,烦请帮我打探一下旧时的一个姐妹。那时阿娘与我孤儿寡母,常常受人欺负,她虽自顾不暇,亦常接济于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中,只是后来的因缘际遇你亦知晓,没有办法再回返益州寻访。此次你入川,如若可能,能找到她,帮我捎个口信,或是看她嫁人与否,过得好不好,能帮我报答一二便更善了。” 谌一淮自是一口应承下来。 ** 咸德三年二月十八日·益州 金杏开价十斤九两,同熙楼开价十斤七两。 虽然前两日中京城的邸报带来了官家当朝询问当十大钱之事,但随后铜价却并没有重跌。 反倒是各式谣言纷飞,什么刘知州秘请各大兑换铺老板入府,什么金杏楼大老板抵押田庄之类的,令人无所适从。 但无论如何,众人都没有想到第二日铜价竟能高开这么多,竟直逼十一斤去。 这年后铜价的走势实在是太过险峻,就在一两日之前还在忍痛将手中囤积多年的铜钱卖出的小老百姓们顿时傻眼了。 不是连官家都说要造当十大钱了吗?怎么还不跌反涨呢? 刘知州难道真的给那些黑市老板说了什么?他小小一个知州竟然可以同官家作对? 但再多的疑问不甘都没有用。 这一日开始有新的消息传出,琼州监监官涂牧之对友人哀叹,他的上书被转运使斥责了,说是国朝完全无意当十大钱。 有手快的人已经开始转卖为买。 不过更多的人仍不可置信着,观望着,怀揣着当十大钱是真的,明日铜价将继续暴跌的希望,正如他们之前怀抱着当十大钱绝无可能,铜价将回到十三、四斤的希望一般。 然而残酷的是,希望总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更残酷的是,当他们将希望等成绝望而放手转向新一轮的希望时,新一轮的绝望又在远方等待着他们。 第49章 咸德三年二月二十二日 金杏楼开价十一斤八两四钱,同熙楼开价十一斤九两二钱。 琼州监监官涂牧之的上书被转运使斥责的消息传出后,沸沸扬扬闹了一个多月的当十大钱传闻终于开始降温。 当十大钱就像一个夏日午后的迷梦一般,做梦的时候觉得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明日就将开炉铸模。醒来的时候却又只剩那点抓也抓不到,忆也忆不起的吉光片羽,了无痕迹。那些曾经言之凿凿的话,如今仿佛稍一回想便觉得根本经不起推敲。 铜价在一片纷扰中开始止跌回暖,经过接连几日的掉头上涨,重新回到了十一斤以上,并且逼近十二斤。不过这一次,率先带头推高铜价的,不仅有金杏,还有同熙楼。 其实,笑歌亦没有想到刘知州竟会着慌到那种地步,吃相会如此难看,直接就请了众兑换铺的老板过府,毫不避讳的告诉他们他已上奏提高铜钱纳贡比重。 这一番话对各大兑换铺的震撼有多大可想而知,史老板现在是夺路而逃,恨不得明日便出尽手中铜钱。开价常常订得比金杏还狠。 笑歌松了一口大气,至少现在有人帮手她抬价,金杏其实已快到满仓的边缘了。 若不是刘知州急不可耐的出手,她不知还要费劲多少心力才能拉抬起铜价。 炒卖客们不明所以,只是惊觉不过才几日便已换了天地,人们口口相传的不再是当十大钱,而是刘知州囤积了大笔铜钱在柜坊中。 有人说刘知州囤积铜钱是因为他上书官家,请求提高蜀地铜钱纳贡比重。 这消息日前由乾丰柜坊的学徒李甲不小心透露出来,本来也许又只是近日来众多流言中的一条罢了,但谁知李甲旋即被柜坊扫地出门。 于是这则流言的可信程度瞬间提升了几个档次。 要不是说的是实话,那学徒李甲又怎么可能立马被赶出“乾丰”呢? 必然是刘知州做贼心虚,对柜坊施加了压力。 只是刘知州的种种传言不过只是传言而已,而官家之语却是白纸黑字刊印在邸报上的。 更何况大部分炒卖之人在才经过铜钱暴跌造成的亏损之后,根本不愿意相信不过一月之隔,铜价就又会暴涨。 寻常人的心思大抵如此,若是只伤及皮毛,尚舍得认输;可若是伤到骨肉,便已然少有魄力能壮士断腕;要是到了伤及肺腑心脉,那几乎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鲜少有人能幡然悔悟,改弦易张。到那时,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直到输得一干二净,才不得不被迫离场。 从古自今,多少人在参与投机炒卖时亏到一败涂地莫不源于此心理。 这些人现在舍不得认亏出逃,不出数日,便再也没有机会活着离开了。 ** 咸德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各大兑换铺开价十三斤四两左右 铜价连续拉升,关于刘知州的谣言越传越烈。 这中间当然少不得金杏的手笔。 刘知州自己巴不得铜钱上涨,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什么,但不否认便已经是一个信号。他唯一出来正式澄清的是他一向为官清廉,并没有囤积任何铜钱在柜坊中。 这一日,笑歌亦收到了中京城传来的邸报,刘知州的奏疏赫然在列。 金杏楼可以更加放心大胆的拉抬铜钱。 只是奇怪的是,同熙楼的史老板却并没有找许老爹的麻烦。 不过笑歌稍一思索便懂了。 之前为了将刘知州之事传开,大老板义哥曾经做戏去了一趟柜坊抵押田庄。史老板定是以为金杏与同熙楼一样亏空严重,所以虽然恼怒许老爹,却不以为自己是上当受骗。更何况此时他掩盖铜钱纳贡比重增加一事还来不及,若是传开了,铜价涨得太快太猛,他岂不是要亏得更惨?是以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许老爹算账。 ** 这一日傍晚,笑歌特意提早回到许家。 一进家门,便见许月知换好了出外的衣裳,打扮停当等在天井里。许龙与许老爹也在。三人面上都喜气洋洋。 笑歌虽然心中有数,但面上仍是装作惊奇的上前去,问道,“咦,阿姐,太阳都快落山了,怎地这会儿还有事要外出?” “就等你了,今日咱们去酒楼里吃饭。”许月知笑道。 笑歌明知故问,“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去酒楼吃饭了?可是出了什么喜事?” 许龙抢白道,“咱们许家发财了!” 笑歌装作越发不懂的样子。 许月知惯性的教训了一句许龙,“小声点,不知道财不露白吗?” 小龙不服气的说,“什么财不露白,下午那乾丰柜坊的周掌柜大张旗鼓,带着那么多人,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把折子送上门来,整条街谁还不知道啊?” 许月知一想也是,但还是摆出长姐的风范,“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书院里的夫子难道教你得了钱财便要通街唱吗?” 小龙撇撇嘴,不再说话。 “阿姐,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乾丰柜坊,什么折子,快告诉我吧。”笑歌演戏演全套,继续追问道。 许月知盈盈一笑,“下午乾丰柜坊敲锣打鼓的找上门来,送上一个折子,说那是阿娘十数年前存在他们柜坊的。他们最近清理旧账,发现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见我们许家有人前去支取,怕是中间有什么错漏,便主动给咱们送过来了。” “呀,这么多年了竟还能主动送上门来,没有昧下这笔钱?竟还能支取?莫不是什么骗局吧?” 许老爹不屑道,“这怎么会是骗局呢?乾丰柜坊是益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柜坊。听说就是刘知州都囤了铜钱在里面。他们怎么可能稀罕咱们许家这点钱呢?人家这是故意做场大龙凤好宣扬他们柜坊是何等守信!” 许月知亦说道,“放心吧,小妹,那周掌柜还专门要我们提供了阿娘的印鉴。亏得我将阿娘的遗物一直好好保管着,要不今日便与这巨款失之交臂了。” “巨款?” 许月知轻轻附在笑歌耳边悄声说道,“可是有足足五百贯铜钱呢!” 笑歌忙不迭的说,“那是得好好大吃一顿庆祝一下这横财了。” 许月知一向在钱上小气惯了,今日竟也舍得拿出钱来请一家四口去酒楼饱餐一顿,实在是这笔钱绝非小数。若是全部用来买成良田收租,亦可一生不愁了。这心情,大概就同在现代时中了彩票一般吧。 笑歌看着许月知神采奕奕的侧脸,心中暗暗觉得,这步棋大概算是走对了吧。至少等许老爹亏惨了的时候,许月知的生活亦不会受到波及,能有钱拿出来帮他还债。 只是不知那时,她会不会还像今日一般,欢欢喜喜的把她当作家人,得了巨资亦毫不隐藏。 想到这里,笑歌心下又转而一阵黯然。 一行四人去到街口的陈家酒楼。 虽然是天降横财,但许月知节俭的习惯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也舍不得去更好一些的酒楼。 不过有酒有肉,一家人又齐齐整整,又何须去到更贵的地方呢? 四人边吃边聊,许月知感叹道,“想不到阿娘离世这么多年之后,还能为子孙留下这么大一笔钱。她这一世全为我们了,却苦了自己。” “是啊,阿娘当初不知道得多么省吃俭用,才能存下这么多钱。”小龙亦说道。 许老爹却说,“你们这些小辈知道什么,当年铜钱根本不像现在这么值钱,这定是她娘家留下的,一直藏着掖着没有拿出来,还差点便宜了外人!” 言语间还颇有点不平之意。 “那还不是因为你烂赌!”许月知白许老爹一眼。 难得的,笑歌出来打了这个圆场,“不管怎样,今日总归是高兴的,来,大家一起吃一杯,愿阿娘早登极乐净土。” 四人一齐喝完这杯酒,许月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小妹,最近这铜价我听说似又涨了一些回来了。前些日子跌成那样,我都差点忍不住去卖了铜钱换铁钱。现下虽然好不容易涨些回来,但我听针线行的魏娘子说,官家都开口说要造当十大钱了,铜钱要不值钱了。这几日不过只是那些炒卖客趁乱抬价罢了,叫我快些把手头的铜钱都卖掉。我原打算再看看的,可手头一下得了这么多铜钱,心里一下着慌了,若是真的还要跌下去,那多不划算。你在金杏帮手,倒是给阿姐说道说道,这铜价到底会涨会跌?” 许月知这么一问,许老爹立马来了精神,伸长了耳朵仔细听着。 第50章 笑歌倒是没想到许月知也会这样问她。她虽然日日算计着铜价,摆弄着场上众人的心理。但那些人毕竟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形象罢了,她从来没把他们看做是许月知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与她有感情的人。 她是一直清楚铜价暴涨暴跌绝对会影响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但,理性的清楚和感性的认知,却彻头彻尾是两码事。 笑歌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她只有先把它搁置在一旁,先考虑怎么回答许月知。 她当然不想许月知亏钱,但许老爹亦在场。就算他不在场,许老爹那种猴精的,只要盯住许月知的一举一动便能猜出一二。所以告诉许月知无所谓,问题的重点是要不要告诉许老爹。 不过很快她便开口了,现下金杏收货早就完毕,就算被许老爹知道他们想推高铜价的意图又如何?都已经不影响大局了。就让他少亏一些,要是还能赚一点逃过这一劫就更好了。 “阿姐,我觉得你还是把铜钱留在手中为好。” 许月知也不用笑歌多加解释,反正她觉得自己也未必听得懂,她只是信任这个小妹的能耐。 当下点点头,“好,阿姐听你的。” 这时反倒是小龙又开始咋咋呼呼起来,“你们这些黑市奸商,要不是你们在中间炒买炒卖,囤货居奇,年后这铜铁钱的比价又怎么会忽高忽低,别说那些自讨苦吃的炒卖客,就是普通百姓,现在都被你们闹得卷了进去。” 笑歌还没说话,许月知先教训起了小龙:“什么奸商,这么难听!你好好的读你的书,外面铜钱就是上天落地又关你什么事?” “本来就是,还有那刘知州,阿爹说就连那狗官都跟着囤起了铜钱,国朝就是多了这些奸佞小人,才迟迟无法收复岩云十六州!” “你还犟嘴,知州也是你该骂的吗?!你要想报效朝廷,就埋头用功读书,等他日高中,自然有的是机会让你去为官家斩恶锄奸。” 小龙兀自还想强辩两句,许老爹冷不丁的说一句,“那个金杏楼的狄金你不是很把他当回事吗?他也是奸商咯。” “那怎么能一样!狄大哥是讲义气,重恩情才留在金杏老板身边的,他同那些奸……”小龙话才说了一半,想起阿姐的教训,硬生生的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他同那些坏人怎么能一样。” 笑歌此时倒不生气小龙骂她,反倒心中忍不住的笑了,这种小朋友还真是爱憎分明会自我催眠啊,反正,官家是好的,只是下面的奸人太多,狄大哥是好的,只是碍于恩情才被迫呆在金杏。他爱的都是好的,不爱的都是坏的。 一时许家其余三人都懒得与这拎不清的中二少年再继续这个话题。 ** 余下无话,一餐饭吃完,四人回到家中。 笑歌回房准备再认真完善下接下来拉高铜价出货的策略,可刚投入思考没多久,许月知便敲门而入。 笑歌迎她坐下,只见许月知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小妹,我头先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啊,怎么了?阿姐。”笑歌不解的问道。 “我原是不该在阿爹面前问你铜价之事。阿爹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虽然最近是没见他惹出什么事来,但他听你告诉我握住铜钱不要卖,难免会动歪脑筋,万一,你说他又去赌了怎么办?” “阿姐,就算他这次去赌也不会亏钱。”笑歌安慰她道,“你没说错话。再说,他真要去赌,不管听没听我说都会去的。不关你事。”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总是不安。都怪我,不应该猛然间得了这么大笔钱就晕了头,就怕吃亏所以没沉住气,当场就问了你。” “那我当着阿爹的面回了你不是更错吗?” “小妹,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笑歌握住许月知的手,“那你也不要怪自己了。阿姐,你与其忧心阿爹听风便是雨去赌,倒不如看好荷包,莫要被阿爹把这几百贯套去胡乱糟蹋了才是真。” “我知道,我绝不会让他碰到这笔钱的,阿娘的印鉴我都是贴身收好的,折子也锁在绣房里。我日日都守着,他动不了手脚。” “这倒不怕。”笑歌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句让许月知有些心理准备,“怕就怕那些放印子钱的见许家得了财,又敢放手借许多钱给他了。” 许月知无奈的说道,“唉,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捆不住他的手脚。盼只盼阿爹这回能醒事些,念在这钱是阿娘身前攒下的份上,为小龙着想留点吧,他以后上京赶考也是笔大开销,总得先预备着。” 笑歌见许月知这样,忍不住又说道,“阿姐,你就不应该再管他,让他吃一次大亏兴许就好了。那些人敢借钱赊账给他,无外乎是想着你会帮他还。” “我,我忍不下那个心。”许月知欲言又止,一声轻叹,终是说道:“不管怎样,阿爹对我总是好的。他这一世人虽然惫懒没出息,可但凡他手头宽裕点,总会想到给我买这买那,从小到大没有因为我是个女儿家,迟早是个外姓人而短过少过我半分。还记得小时候,阿娘还在的时候,有一回七夕乞巧节,他背我去逛庙会。我见那货郎担子上卖的摩诃娃娃煞是可爱便吵着要买,阿爹没有钱,愣是回家把他的冬衣找出来去当了,然后一气买了三五个各式模样的给我玩。这么多年来,我总记着他零零碎碎的这些好,念着就算他有万般不是,也总是我的阿爹。” 许月知说着苦涩的笑了笑,“大约就像庙里的姑子说的吧,我这是前世欠了他,今世还得了多少便是多少罢。” 笑歌听得心中酸楚,无颜以对。 勉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劝慰了一下许月知,最后还是借口自己还有事要忙送走了她。 在临近成功的档口,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唾弃感。 许月知越是放不下许老爹,她就越难过。 可这难过有什么用呢?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有些又当又立。 因为她十分清楚,就算再重来一遍,她也仍是要选择利用许老爹的。 若不是同熙楼听信了他们借许老爹传出去的关于当十大钱之事,也不会那么容易便放弃与对红门联合起来与金杏作对,后来也不会陷那么深。 就是现在,若没有同熙楼出逃,卖出铁钱买回铜钱,金杏抬升铜价也不会那么容易。事实上,要不是刘知州那么快便向各大兑换铺交了底,笑歌深知自己还会再利用一次许老爹,透过他的口让同熙楼知道铜钱纳贡比重增加一事。 因着官家在朝堂上问询当十大钱,横插一脚进来,金杏被迫吃尽了比预期更多的铜钱,这之后他们以一己之力炒高铜价实在太过吃力。有同熙楼认亏砍仓做帮手,自然是要事半功倍太多。 是以从她开始帮大老板操盘益州铜钱之日起,从阿诚发现许老爹帮同熙楼当细作开始,就算中途她有过犹豫有过迟疑,结果都是一样的。 笑歌越想越觉得心绪烦闷,每当她如此时,她便去看她的“钱”。 她从床下拉出她的钱罐子,她的“保命基金”。现如今里面早就装满了铜钱。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不出一个月,这些铜钱便可全部换成金叶子了。 在那些困顿不堪的日子里,里面的几枚铁钱便几乎意味着她在这古代,在这陌生的大赵朝的“信仰”与“希望”。可现如今里面全是铜钱了,甚至很快会变成更值钱的金银珠宝,她却怅然若失了。 她想起在现代时,曾经有一个很有名的女作者写过一句话,我们不过是拿我们所拥有的去换取我们所没有的。 而为了得到了那些金叶子,她失去了些什么呢? 许月知视她若亲生妹妹,可她却利用了许老爹,辜负了她的信赖。 不仅如此,她还明知许老爹去借高利贷赌铜钱下跌,也不会阻止提醒,放任他去输。因为那时金杏要吸货,不能让史老板有所察觉,不能打了许老爹这株草惊了同熙楼那条蛇。 还有,她这样操纵益州铜铁钱的比价,不仅炒卖客,就像小龙说的那样,多少普通老百姓也卷了进来。她从前在现代时,隔着电脑屏幕与网线操盘对此没有感觉。甚至有时还会自傲的觉得那是那些输家应该交的“智商税”。 但现在,因为在这大赵朝有了“亲人”,她开始觉得那些从前她眼中愚蠢贪婪的人也可能是许月知这样的普通人。他们或许不聪明,他们或许不富有,他们或许还真的就是贪婪无知,但因此就活该被她被金杏收割吗? 没错,理智告诉她,更该怪的是朝廷,是下铜钱禁令的人。但感性却第一次令她有一种自己是在为虎作伥的感觉。 笑歌对这样想着的自己感到厌弃。 在这快要成功的节骨眼上她实在不应该有这些软弱无用的想法。事情还远未到她可以彻底放松来思考同情别人的时候。 虽然刘知州上书之事还大有炒作空间,目前也一切顺利,但价位还没有拉到金杏出货的位置,当十大钱还会不会卷土重来亦都是未知之数。 她用力甩了甩头,她绝不能在此时分心。 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对也好错也罢,异日所有的苦果都她自己一力承担便是。 她选了这条路就会毫不后悔的走下去。 笑歌重又把她的铜钱罐子盖好,塞回床下。 ** 咸德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金杏楼开价十四斤一两五钱。 距离谌一淮入川还有数日。 第51章 咸德三年三月初六,惠风和畅,春暖花开。 其实益州常年多云,所谓蜀犬吠日,就连狗见了太阳都免不得少见多怪的多叫两声。但今年的阳春三月,却难得的接连出了好几个大晴天。 浣花溪旁柳枝新染嫩绿,和煦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在人身上,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 可惜,今年很多人却白费了这大好时光,全益州的焦点都集中在了那关乎民生大计,人人都会用到的铜铁钱上,大多无心玩乐。 二月以来,铜价波动剧烈,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惊人上涨,从最低价九斤多现已涨到十六斤多将近十七斤了。 中京城里发出的邸报也少有的被众人争相传抄,刘知州关于提高蜀地铜钱纳贡比重至四成的的奏疏不过一日便几乎传得是老弱妇孺尽皆知晓。 街头巷尾,随处可以听见咒骂着刘自明那个狗官不得好死之声。 但又有什么用? 铜钱照样暴涨,以金杏楼为首的黑市兑换铺,从二月底传言刘知州囤积有大量铜钱在柜坊中开始,便只管一味疯狂拉抬铜价。进了三月更加变本加厉,不仅日日高开,还开始限量卖出铜钱,恐慌气氛蔓延,不单炒卖客,便是许多普通人也天不见亮便已经去金杏楼前排起了长队。 亦有少数人还在祈祷,心存侥幸,想着之前官家还问询过当十大钱之事,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会驳回刘知州的上奏呢? 但更多的人对此嗤之以鼻,国朝巴不得搜刮完蜀地钱财,吃亏的是小老百姓,又不是官家,他为何不批? 笑歌在此之前借着同熙楼转向砍仓之便,一边出货一边抬高铜价,因为手中仓位实在太重,必须要减轻些风险。在那时,整个铜价上涨趋势还算比较缓和。可等她提前拿到邸报之后,眼见刘知州上奏一事已然落实,手中仓位亦回到合理水平,便开始不顾一切的往上提高开价。从前,一日涨半斤、一斤的已然令人咋舌,可到现时反倒成了常态。 而开价越是上涨得凶狠凌厉,就越是造成恐慌,铜价反而涨得更稳,金杏拉起铜价来反而更不费力。 其实在现代时也是一样,散户行为惯是爱追涨杀跌,越是涨得吓人的票,反而越多不怕死的敢进,于是往往他们便站了这个博傻游戏的最后一道岗。 不过本来预期铜价要到二十斤附近,笑歌此时应不急着出货,但她因着之前出了意外的官家问询当十大钱之事,心中始终还是绷紧着一根弦。旁人不怕,但她却不得不防着万一官家还真就驳回了刘知州的奏疏怎么办。是以此一役,为安全计,还是宁可少赚一些,谨慎一些为妙。 她一面紧盯着中京城里的消息,一边小规模的开始出货,做好两手准备。务求即使官家驳回,亦可利用驿递的时间差,赶在消息传开之前出尽。而若是国朝通过了刘知州的奏疏,那么她也可以继续推高铜价,将剩余的铜钱出到最高。 总之,虽该赚的钱要赚,但她也不会再满仓搏这一回。 在金融投机上,不仅止损需要重视,止盈也是一门大学问。什么时候该大胆让利润奔跑,什么时候该谨小慎微遏制贪欲,都是需要终身修炼的。 笑歌不知道这一回她的决定是对是错,她也不在乎最终的对错。 她只清楚的知道,如果她错了,不过是少赚些,而一旦她担心的事发生,那却将损失惨重。 ** 笑歌要在小院忙到黄昏时候才坐着徐午年驾的马车回家。 虽然已经早过了布局的阶段,中途最危险的时刻业已远去,现下留给金杏的不过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更直白点来说,基本上每日里最大的工作就是闭着眼睛数钱。但笑歌还是丝毫不肯松懈的每日里都守着查看完当日流水草账才走。 今日不巧的是,她前脚才走,阿诚后脚就到了小院。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是跟着中京城送邸报过来的急脚驿夹带的私货——《四海闻异录》。他知道许三喜欢看书,却又不喜欢那些经史子集的正经书,偏爱各种传奇志怪。益州城虽然繁盛,但怎么也比不上天子脚下的中京城,那里读书人云集,各种书坊林立。所以阿诚特意公器私用了一回,命人从中京给她搜罗回来。 可惜晚了一步,他索性便打马往许三家去,他想得很美,顺便再蹭一顿饭与许三一起吃。 谁知刚到许家巷口,便见徐午年脸色慌张的急匆匆往外跑,阿诚连忙叫住他。 “徐午年,发生什么了?” 徐午年喘着粗气答道,“阿诚哥,刚刚、刚刚我们遇袭了!我这正准备去找你、找你报信呢。” “许三娘子怎么样?可有伤到?”阿诚急切的问道。 “许三娘子她、她没事,”徐午年停了一下,气喘匀了一点,又接着说,“我们有一个兄弟受了点皮外伤,还有,马车也被砍坏了。” 听见笑歌没事,阿诚暂且放下一颗心来。 他下马来,将缰绳递给徐午年让他牵着,“你不要急,到底怎么回事,从头到尾细细同我说一遍。” “就是我像平时一样送许三娘子回家,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都到了,谁知三娘子一掀帘子,还没有下车就斜地里冲出来一个人,蒙着面,话也不说一句就提刀要砍。我赶紧把三娘子一把推进车内,从车厢里抽了刀就上前与他厮杀。”说着徐午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不过那人下手狠辣,我也不是他的对手,还好阿诚哥你前几日想得周到,又安排了两个兄弟每日里远远跟着我们,他俩见势不对,立马冲了上来,才没被那那个蒙面人得手,不然今日我便是有十条命也赔不上三娘子,那可就枉费阿诚哥你对我的信任了。” 阿诚听了心中大概有了计较,他拍拍徐午年的肩,“徐午年你好样的,保护好了许三娘子,阿诚哥谢谢你。” “阿诚哥!”徐午年听到阿诚的表扬,内心无比激动,一声阿诚哥喊得都有点语带哭腔了。 阿诚又问道,“那蒙面人抓住了吗?” “没有,那小子应当是专做这行的,跟个泥鳅似的,我们又怕追远了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许三娘子该不安全了,所以不敢追,就任他跑了。” “嗯,我知道了,”阿诚继续吩咐道,“徐午年,你现在骑我的马去邱老爷子那里看一眼,看看他那边是不是也遇事了。若是没有,就悄悄回来告诉我。” 徐午年连声应承了即刻便上马离开。 阿诚面色沉沉的一个人走进许家。 门还虚掩着,穿过天井,厅房中,许月知正紧张的在笑歌身旁问东问西。 笑歌抬头见阿诚来了,略有些惊讶,“徐午年这么快就把你叫来了?” “我正好来找你,在巷口遇见的。” 笑歌正欲说话,许月知先插|进来一句,“狄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为金杏楼做事还要担着没命的风险吗?” 阿诚躬身一礼,“对不住,许大娘子,是阿诚照应不周,令三娘子受惊了。” “阿姐,你先不要兴师问罪了,我这不是没事吗?能让我和阿诚先单独说两句吗?” 许月知瞪了一眼笑歌,“等你出事就晚了!你一个女儿家,叫你不要去金杏你偏不听,如今……” 笑歌又扯了扯许月知的衣袖,“阿姐……” 许月知气鼓鼓的说,“好、好、好,你自去和他讲,我不管你!”说完她也不同阿诚讲什么礼数了,径直走出厅房,留笑歌与阿诚两人。 阿诚坐到笑歌一侧,小心翼翼的关心道,“徐午年说你没事,他一个大男人难免粗心些,你真没事吗?” “没事,这回我得好好酬谢下他,今日要不是他,那蒙面人一上来也许一刀就解决了我。”笑歌虽然还算镇定,语气如常,但到底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砍人的场面,更何况她自己还正是被砍的对象,难免心有余悸,脸色有些苍白。 阿诚看了心里阵阵难受,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人逮出来帮笑歌出了这口恶气,敢动他狄金的女人,不想活了! 笑歌却不知道阿诚此时心中所想,她又问道,“还有,那派来的两个兄弟,要不是今日出了这样凶险的事,我竟不知你还暗地里派了人跟着我。你是提前猜到了点什么吗?所以有此准备?” “金杏最近赚了这么多钱,总要防着那些输多了,输红了眼的人狗急跳墙。我和大老板不用担心,都是刀丛里滚过来的。你一个小娘子,我不放心。可要叫人明目张胆保护你又怕你嫌弃,以为老子缠着你,叫人管着你监视你。再说,这些江湖上的卑劣手段说了你也未必重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人一旦放在明面上就容易让旁人有了准备,老子索性就偷偷叫了两个人跟着你,没事当然好,有事……哼,结果还好老子留了个心眼!” 笑歌亦忍不住回想了下刚刚那刀光闪过的一刻,愈加后怕,真是谢天谢地还好狄金留了这样一手。 但她的头脑并没有因为后怕而停止运转,“是同熙楼做的?还是对红门?” 话问到一半,她自己先否认了,“不对,我为金杏操盘之事从没有放在明面上过,就算他们知道我又回了小院,我一个小娘子,他们也应当不怎么当回事才对,至少不会一来就到要杀我的地步。许家阿爹接近我也更多因为你的原因。若是他们做的,理应首先对付邱老爷子才是。是了,邱老爷子!邱老爷子那边怎么样?” “还用你说,老子已经派了徐午年去看了。不过……”阿诚却没有把话说下去。 若是刚穿来的笑歌一定不懂阿诚的的意思,但现在,她即刻明白了,她接过阿诚未完之语,缓缓说道,“不过,既然一来就已经找上了我,邱老爷子便多半没事。” 阿诚没有正面回答,他往门外看去,“等一等吧,徐午年骑了我的马很快便会回来,到时候就知道了。若真是他,金杏,就该清理门户了。” 第52章 笑歌点了点头,其实此刻她还心跳如擂。 在许月知面前她要强作无事状,免得阿姐担心。阿诚一来她又第一时间强迫自己与他商讨分析。到此刻,暂时无话,只略略松懈下,那差点送命的恐慌害怕便澎湃而来。 她伸手想去倒一杯水给自己喝,然而还没触到水壶,她便发现自己的手正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阿诚一把紧紧抓住她瑟瑟发抖的手,笑歌讶然抬头,“阿诚,你……” 阿诚只觉自己握住的这双手是如此冰凉而又如此瘦弱,仿佛是寒冰雕就的一般,他只要轻轻一捏便会碎成冰屑。他心里涌起无穷的疼惜,这女人小小的一只,弱不禁风的样子,平日里却总爱逞强,去做那些本该男人做的事。是,她是有本事,可归根到底她还是一个小娘子,她不应该卷入这些危险当中。她应该躲在他身后任他遮风挡雨,而不是现在这样,明明那般害怕,却仍强作镇静,思虑谋算。 一时间他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许三,嫁给我!” 笑歌极力想要挣脱出他的手掌,“阿诚,你放开我的手,先放开咱们再好好说话。” 然而阿诚却像铁钳一般死握住她的手不放,一想到就在刚才,他但凡疏忽一点,说不定就会永远失去她,他便绝不肯就这样放开她的手,怕只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怕只怕一松手,他就会发现自己握住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他爱慕的那个小娘子其实已经命丧刀下。 他坚定而诚挚的说,“你嫁给我,不要再趟进黑市这趟浑水里了。你已经帮金杏赚够了钱,实现了应承义哥之事,正好急流勇退。剩下的事交给我,我来解决,不管是同熙楼也好,老邱也好,欺负过你的老子都帮你解决掉。你安心的像别的小娘子一样做个养尊处优的少夫人。我欠义哥一份人情,暂时走不脱,你等我两年,我还完这份人情债便也退出金杏,决不再让你涉险。到那时你想做什么,我便陪你去做。你想去找寻你失散的父母,我陪你去北琅、去西戎找。许三,嫁给我。老子他娘的真的舍不得你遭罪!” 笑歌一时听得愣住了,没错,阿诚一直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她知道。甚至,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在她身旁吊儿郎当的开着那些半正经不正经的玩笑。可她从未听阿诚如此认真的表达这么深刻的爱意。 他曾经说过,别当他是玩笑的。 她此刻才惊觉她或许真的低估了他对她的感情,阿诚甚至已经想到同她一起退出金杏。 要说不感动或者不震动那是不可能的,但实话是她现在根本无力回应他的深情告白。 她有些虚弱的说道,“阿诚,我现在脑子里乱的很,你能先放过我吗?等我冷静一点,等这件事过去了再说,好吗?” 阿诚看着笑歌,她极少在他面前示弱,她向来是坚强的、自信满满的、胸有成竹的、镇定自若的,但这一刻,她流露出来的那点柔弱却像是在他的心脏上绕上了一根细丝,她只需轻轻一皱眉,便扯得他心生疼。 是,他爱恋她,便不应当增添她的负担。 半晌,阿诚终是有些挫败的放开了笑歌的手。 “好,我让你先静静。” 两人一时不再说话,阿诚主动帮笑歌倒好了她之前没来得及倒的水。 他有些笨拙而温柔的递给她,她无声的接过。 笑歌没有骗阿诚,她现在确实脑海中一片混乱,远超出她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她自现代而来,从未遭遇过这种被人砍杀的经历。甚至在今天之前,她想都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不是没有听说过金杏楼与同熙楼的争端中不乏暴力手段,但潜意识里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成为受害者。也不是没有想过邱老爷子可能会在这一票大买卖做完之后更加忌惮她,重新开始对付她。她甚至还为此提前做了一些小小的准备。但她仍然低估了对手心狠手辣的程度,竟然这么快便有所行动,还一出手便想置她于死地,再不玩那些仅仅是将她赶出金杏的小手段。 人心险恶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那一把刀,奉命来砍杀她的刀,离她最近的距离有多近?三寸还是一尺? 事发之时也许她还来不及反应,现在却越想越害怕,那一道寒光,原来刀砍过来的时候,只要出得够快,真的是只能看见一道寒光而已。 她的肩胛处还在隐隐作痛,是徐午年将她推入车厢中撞到木板上所受的伤。 她到底还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强。害怕、恐慌,不是面上强压下去就可简单驱赶。 而且,不仅仅如此。 在出事的那一刹那,她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仿佛是从记忆最深处翻涌出来的点点尘封久远的记忆。 她努力回想着,那是几个穿着异域服饰的男人,他们手上拿着刀,或者剑,似乎在追杀她。 然而没有更多了,那些片段仿佛是在大海上失事的一叶扁舟,只剩几块残存的木板,然而一个浪潮打过来,便又消失不见。 她想不起那些人为什么要对她动手,也想不起来他们的容貌。只是在今日这似曾相识的遇袭的一瞬间,偶然抓住了那么一点点残片。 笑歌想,那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留下的吗? 阿诚曾经分析过,说她是北琅或者西戎的人,或许他是对的。 只是现时她也无法去确认,她穿过来时,这具身体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给她,除了令她能听得懂说得出大赵朝的话以外。是直到今日生死关头,她才第一次感应到了这么一点点虚无缥缈的不知是不是记忆的画面。 不过当下,这些冥冥间一时也无法求证之事,她只能暂时甩在一旁,当务之急,还是理顺心情谋划对策。 她在这大赵朝无怨无仇,这个节骨眼上刺杀她的最大的嫌疑便是在铜铁钱黑市上赔了大钱之人。寻常人很难请到这种专业杀手,只有有组织犯罪团伙最有可能。 而正如之前她同阿诚分析的那样,别说同熙楼,就是在金杏,明确知道此次是她一手掌控操作的人都只有阿诚、义哥与邱老爷子。 阿诚与义哥现下完全没有动机对她动手,只有邱老爷子眼见已到收尾阶段,不惮于对她下手,消除在金杏与他争锋的隐患。而且他都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把她是主谋之事泄露给对家,稍加刺激做一个幕后推手,就自然有人帮他行凶。借刀杀人,怂恿他人为他所用一向是邱老爷子的风格。上一回不就对她用过吗? 因此阿诚说,此次暗杀若单只针对许三的话,那么最大的嫌疑便是邱老爷子。 而如果此事真是邱老爷子做的她当如何,如果不是,那幕后黑手又是谁?除了同熙楼对红门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可能需要排除? 笑歌想得入神,阿诚信守承诺,安静的等在一边,只是时不时的帮她倒水。 他的手不经意间摸到揣在怀中的那本他专门命人从中京城中带返的《四海闻异录》。今日,想来是送不出去了。 笑歌集中精神,越思考便越冷静,渐渐驱走恐惧,思绪也越理越顺,一些疏忽之处此时也想了起来。 她突然开口,“阿诚,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如果今日真是同熙楼找上门来,那说明他们一定反应过来之前上了我们的当,你能帮我找几个兄弟去保护下阿爹吗?我既然能出事,那些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好,算下时辰,徐午年也差不多快回来,他一回来我就马上安排下去。” “谢谢。” 说曹操,曹操到,笑歌话音刚落,徐午年便正好回来了。 他跳下马,一溜烟的小跑,从许家门外穿过天井,直奔入厅房中。 还未站定,便说道,“阿诚哥、许三娘子,邱老爷子没事。” 阿诚听罢嘴角微微扯动,森冷一笑,一时间有一种笑歌从未见过的危险与狠辣气息。 “好,那老王八活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出点事了。” 笑歌暂时没有说话,不过半个时辰,此时她已然恢复了七八成冷静。只是她的眸色开始变得幽冷,既然邱老爷子落实了这最大的嫌疑,她便不会善罢甘休。 徐午年又接着说道,“阿诚哥,我还听帮邱老爷子守门的何光头说,邱老爷子不在家里,说是他绑了个下人去找义哥谢罪去了。” “谢罪?” 笑歌一声嗤笑,瞬间明了此间关节,“好一个邱老爷子,这一招先发制人使得好啊。抢先推个替罪羊出来,就想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么?他算准刺客我们没抓住,手头无凭无据,就算闹到义哥面前去也讨不了好。好,好计策,这只老狐狸果然老谋深算。” “日他娘的,他想得美!欺负到你头上了,当我狄金不是男人么?!不管他推多少人出来,不管义哥怎么说,老子这回定然不会让他走脱!” 说话间,又有一个金杏楼的小兄弟在门口敲门张望。 笑歌扬声令那人进来。 来人入内行过礼,恭敬的说道,“阿诚哥、许三娘子,我是义哥府上的。义哥叫我来传个信给您,邱老爷子逮住了一个细作,说那人透露了金杏的机密给同熙楼,还供出说他们明日要找许三娘子的麻烦。义哥说事关许三娘子的安危,还请三娘子您过府去一趟。” 阿诚正待说话,笑歌抢先一步拦住了他,“烦请这位小哥儿回去禀报义哥,就说不是明日,许三今日便已差点死在凶徒手中。我一个小娘子,没遇过这种打打杀杀之事,受了惊吓,现在无心无力出门。请义哥给我两日时间将养。” 笑歌略停了下,又即刻补充道,“还有,那细作恳请义哥再多留他两日性命,许三想亲自拷问他。” 来人应了喏离开,随后阿诚亦将徐午年打发走了。 于是厅房中又只剩阿诚与笑歌两人。 四下无旁人,阿诚问道,“你可是已有了什么打算方才拦住我?” 只见笑歌目光仿如白刃,怒气隐隐涌现,“老邱要同我玩阴的,我便偏要同他正大光明的玩一铺。阿诚,你帮我同义哥讲,我想请义哥召齐金杏所有有名有姓的堂主、分号掌柜、老字辈的叔公阿爷,我要三堂会审那个细作!” 第53章 除了每年年底分发花红,大老板义哥循例请楼里上下兄弟吃的那一餐团年饭,金杏已经许久没有过召集这样多大佬齐聚一堂的情形了。 近年来生意早就上了轨道,金杏酒楼雄踞一方,稳稳坐正益州铜铁钱黑市的第一把交椅。并没有多少事需要召齐大大小小的堂主、分号掌柜,甚至乎那些早就退隐的、除了辈分高点、还剩点虚名以外没有任何实权的叔公阿爷一起商议。 何况,这一回还仅仅只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娘子审问一个不起眼的、也没听说造成了楼里什么损失的小细作。 要不是义哥下了令,阿诚又正儿八经的挨家上门严肃传令,大概没几个人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地点定在义哥府邸的议事堂里。 早年义哥兴修这座宅子的时候特意辟了这样一间大议事堂,足足可以容纳小一百人,不过用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日罕见的依许三所请动用,可以说大老板这一回是给足了她和阿诚面子。 当然许三也完全当得起这个面子,她年后短短一个多月以来帮义哥所赚之数——即使还未出完货,亦多达几十万贯——已然超过金杏过去数年收入之和。说一句许三是金杏酒楼的摇钱树、财神爷,亦不为过。 巳时初刻,众人陆续到来。 议事堂内依照楼里辈分高低排定座次,不多时今日该到的这三十来人便各自拣了自己的位置坐定了。 大老板居高位正中,阿诚惯例站在他的左下方,义哥的右上首还有三位老字辈的叔公。 笑歌从来没有正式与金杏楼众兄弟歃血为盟,至多只算半个金杏的人,勉强要算,这议事堂内也根本排不上她的位置。但今日之会本来就专为她所设,是以她也在义哥左下方占有一席之地。 而邱老爷子不说在楼中地位本来就高,就只说那细作原是他的家仆,又是他一手逮出来的,所以他坐在义哥的右下方,正好与笑歌相对。 至于那细作此时已经被五花大绑捆作一团扔在堂中,被两个小弟押着,老老实实垂首跪地。 时辰一到,义哥首先开口。 “今日请诸位兄弟前来,是要各位做个见证。初七那日,楼里出了一桩事。咱们金杏楼里的大功臣,许三娘子被一个蒙面杀手行刺了。”说到这里,义哥刻意顿了一顿,“哦,是了,诸位可能还都不知道,这一回咱们金杏之所以能在铜铁钱上叱咤风云,全靠许三娘子在幕后运筹帷幄。” 义哥话音未落,下面已是一片哗然,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大多数人都还以为此次铜钱上蹿下跳、玩死人的行情是邱老爷子的手笔,谁知竟然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所为,猛然得知,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 “义哥也放心将金杏这么大盘生意交到这么个该在闺房中绣花的小女娃儿手中?” “真是她搞的?果真如此,还真是一等一的奇才啊。” “去年倒是听说过些她预估开价的本事,不过后来不是被老邱挤出小院了么?” “那阵还听说她要想把我们这些老东西都搞下去,哼,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分量!” “听说阿诚对她着紧得很呢。” “没想到这小娘子还有这等本事,咱们金杏这回可是一年吃饱十年不愁了。不过嘛……” ……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义哥抬手往下压了压这嘈杂之声,继续说道,“也正好在那一日,邱老爷子抓住了一个细作孙十六。据老孙头自己招供,他是被同熙楼指派到邱老家中做下人的。邱老不慎被他探听到了此番搅得铜钱上下之人正是许三娘子,于是同熙楼史老鬼输不起气不过,便去找许三娘子的麻烦,想把她干掉。幸得阿诚有所防范,才保得三娘子平安。今日,便是依许三娘子所请,公审细作。” 义哥这番话说完,不同于刚才,下面此刻却少有声响了。 都是在金杏楼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有几个蠢得觉察不出这其中可能大有猫腻呢? 到底是真细作还是假细作?是老邱那人精一般的人儿老糊涂了不小心泄露出去的,还是他故意的?或者还根本就是他勾连外帮呢? 不过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无关紧要之事可以随口扯上那么两句,可这金杏楼头一号的大军师与大老板跟前的新贵之争,兼且还惹上了人命官司,他们还是少惹闲事为妙。 只有少数几个不知真憨直还是假憨直之人大喊着,“义哥,这种史老鬼派过来的小人还审什么审,直接刮了便是,要不然别人还当咱们金杏是好欺负的!” 义哥指着其中一个叫得最大声的说道,“秦大头,你别急,我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脾气怎么还那么冲?今日既然是许三娘子所请,还是先听她说两句。” 笑歌站起身来,向义哥和诸位大佬行过礼,朗声说道,“诸位叔伯兄弟,劳动各位大驾,许三深感不安,但今日之审,非只关许三一人,实是与金杏楼、与在座诸位利害攸关,还请各位稍安勿躁,静待片刻。” 说完,笑歌朝向那细作,“孙十六,你供认说你是同熙楼派到邱老爷子府上的?是吗?” 只见那孙十六年老体衰,此时低着个头,发髻凌乱,衣衫破烂,□□出来的皮肤上还有伤痕,显是被绑上来之前很吃了点苦头。 他声音沙哑的说道,“是,是史老板派我来的。”一副老实认罪的模样。 秦大头又吼道,“什么史老板,史老鬼还差不多!” 笑歌也不理睬,问道,“那么你是何时,经由何人介绍入邱府的呢?” “去年四月间,由牙行祝重二做保入邱府的。” “哦,祝重二的牙行啊,金杏招小工常年从这家要人嘛,怪不得邱老爷子大意了。”下方插|进来一句话,是九安堂朱堂主在说,声音不大不小,将将好坐上首的义哥能听见的程度。 笑歌只管继续发问,“你是进邱府之前就是同熙楼的人呢,还是进府之后才被收买的?” 老孙头略略一愣,马上答道,“进府之前。” “你在邱府上做的是何差事?如何从邱老爷子那里探听出金杏机密的?” “我是园丁。府中邱老爷子书房外有几株兰草,我常借故兰草小气需要多加看顾,躲在书房外偷听。一日我听邱老爷子感叹,许三娘子忠心耿耿,竟无妇人之仁,能舍下许家老爹来下套同熙楼。我便把这消息报告给了史老……哦,不,史老鬼。” 还不待笑歌再问,下面又传来三五私语议论声,九龙堂朱堂主又带头说道,“想不到这小娘子这般无情,连老爹都能卖了,啧啧,异日你可别惹到她。” “你也不能这么说,自古忠孝不两全。” …… 义哥咳嗽两声,“咳、咳、安静,听许三娘子问完!” 笑歌接着又问,“那你与同熙楼又是如何接头?金杏楼中可还有其他同熙楼派来的细作。” “我一有消息便去找李二狗,我只与他联系,其余都不知。” “既然你其余尽皆不知,那你又如何得知他们初八要害我呢?” “李二狗喜欢吹牛,是他告诉我的。” “那你又可知初七便有人来杀我了?” “我不知道,兴许、兴许他们临时改变了主意。” 笑歌却不依,“那我再问你,你又是如何暴露了行迹,被邱老爷子发现的。” “我原以为只是做些普通的私下传递,可从李二狗那里听来竟然要出人命,我一害怕,再加同熙楼又给了我一大笔赏钱,所以我便想偷跑不做了,谁知就被邱老爷子拿住了。” “他一审,你便招了?” “我……我胆子小,经不起吓。” 笑歌冷笑一声,“你胆子小?!哈,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当着义哥的面,当着这么多堂主掌柜大阿公的面你都说得头头是道,分毫不差!这叫胆子小?那你再说!同熙楼为何看中你当细作?” “我不知,也、也许看我老实可靠。” “原来老实可靠是当细作的材料?” “不、不、我是说他们说我看起来老实。我狡猾、我狡猾得很。” “那你从前做过什么偷鸡摸狗之事?让同熙楼以为你狡猾得很?” “我……我……”老孙头我了半天都我不出来,最后勉强说一句,“我从前在李家,就是开茶园的那个李家帮工时,捡到过一支珠钗,我将它拿去当了,当了三百七十文钱,没有交还给主人家。我,我不老实。” 这话一说,下面哄堂大笑。 这分明是个老实人却硬要将自己装成坏蛋。 “你说你是在进府之前便成了同熙楼的人,那同熙楼如何笃定邱府会挑中你做园丁?” 那老孙头越发不知怎么回答了,“我不知,都是史老板,哦,不,史老鬼安排的,我只管听话就是了。” 下面九龙堂的堂主此时站出来说道,“义哥,这老孙头一看就只是个小喽啰,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既然他自己都供认不讳了,那三两下砍了便得了,也算是给许三娘子个交代了。您看,三叔公年纪大了久坐不得,都快打起瞌睡了,咱们还是早点审完早点散了吧。” 三叔公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从瞌睡中惊醒,“谁叫我?该到我了吗?” 于是下面又是一阵大笑。 笑歌亦盈盈一笑,对着那位出头的堂主说道,“朱堂主是吧?听您这么一说我倒糊涂了,不知道是不是许三会错了意,怎么您这话倒像是怕我问出点什么,所以催着义哥赶快杀人灭口呢?” 那朱堂主顿时怒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朱老四出来混的时候你娘都还没破瓜呢!我对金杏忠贞之心可鉴日月!义哥!你是最知道我的,当年在陕西路咱们是如何背靠背杀出来的,现如今怎么一个小娘子都可以随意指派罪名给我了吗?” 大老板摆摆手,对笑歌说道,“许三娘子,你只管审你的,莫要牵扯其他。” 笑歌应了诺,接着审问老孙头,语气柔和许多,“孙十六,你此次得了多少赏钱?” 老孙头颤巍巍的说道,“两百贯铜钱。” “你家中还有几口人?” “还有几个孩儿。” “几男几女?” “三男两女。” “都成亲了么?” 老孙头越答越心惊,小心翼翼的答道,“大儿子成亲了,是三姐儿换的亲。其他两个儿子还没有,太穷了,给不起聘礼,没人愿意嫁过来。” “那还有个女儿呢?” “卖到城东乔老爷府上当婢女了。” “是了,我听说你大儿子年前刚给你抱了个孙子,是吧?” “是,是的。三娘子,我孙子才几个月大,你、你莫要……” 笑歌不理,只笑眯眯的像是拉家常一般的与他说着,“你说,我要是现在让人把你那大胖孙子抱过来给你看上一眼怎么样?” 然而越是这样,老孙头越是害怕,他着实吓到了,“许三娘子,你放过我吧,不、不、放过我家儿子孙子吧。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小老儿实在不知。许三娘子,你莫要问了,都是我干的,我罪该万死,我认罪,你们杀了我便是,莫要牵连我家小辈。”老孙头语带哭腔,只是一个劲的认罪。 看这样一个年过半百、又憔悴受伤的老头不住的死命磕头,实在是一件令人心酸不忍之事。 也许是年纪大了,心肠软了,连坐在上首的某位叔公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直安坐一旁一言不发的邱老爷子此时站了起来,正气凛然的说道,“许三娘子,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吧。何必逼迫这种小角色,他也不过是为生计所迫才被奸人所用。” 笑歌不言不语,只是微笑着直视于他,似是看他表演。 只见邱老爷子亦毫不慌乱,他甩一甩袖子,似是拂去身上点点尘埃,施施然道:“你是怀疑老朽加害于你,是吗?” 第54章 笑歌仍是摆出那副对着老孙头笑眯眯的模样,不急不缓地说道:“邱老爷子既然开了尊口,那许三倒想请教一下,您为何要加害许三?” 这句话问得甚是阴险,她并不回答怀疑还是不怀疑,而是跳过这一步,直接默认邱老爷子即是主谋。如此只问内里因由,不谈表象事实,给人的感觉仿佛邱老爷子刚刚已经自承其罪了一般。 然而邱老爷子从来不是省油的灯,笑歌的那点小伎俩如何为难得了他。 他朗声说道,“君子坦荡荡,许三,你虽为女儿身,但亦跟在义哥身旁做事大半年了,耳濡目染之下当学会些大丈夫行事之光明磊落,抛下那些妇人后宅的阴毒下作手段。我知你恼我一时不慎,差点陷你于险地。但你大可明刀明枪的来对付我,义哥若惩戒我疏忽失察之责,我二话不说自当领受。但若你因此想加罪于我,却恕邱某断断受不起这等奇冤。” 邱老爷子旁的不管,只是将焦点引向笑歌动机不纯,先把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占据有利位置。 “哈,邱老爷子,许三娘子从头到尾可有提过你半句?您何苦这样巴巴的赶上来领了这份嫌疑?做贼心虚么?”这时义哥身侧传来一阵大笑声,却是阿诚讥嘲道。 邱老爷子冷哼一声,“阿诚,邱某亦曾年少轻狂过,你爱慕许三娘子人尽皆知,你要维护她,帮她陷我于不义,本也无可厚非,少年郎嘛,一时为情爱冲昏了头脑亦是有的。但你莫要忘了,你是金杏楼的人!更是义哥的人!你帮着这小娘子掀起内讧,形同叛楼!是为不忠!正是大买卖收官之时,你却毫不顾及大局,将众位兄弟摆弄至此,置正事于不顾,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还担得起义哥赐你“赤诚”二字吗?你好好想想,你那一片赤诚之心到底该尽付男女之间的小情小意,还是对金杏、对义哥的大忠大义!”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下面九龙堂朱堂主与秦大头几个甚至齐声叫好。 笑歌顺着那些叫好声鼓起了掌,“精彩,精彩,邱老爷子果然生就一副好口才,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许三自愧不如。阿诚,我看你也省些力气吧,若你能学会邱老爷子的那身本事,我倒要害怕了。怕是异日不待旁人动手,你便先要令我投缳自尽了。” 此话一出,邱老爷子本来一直镇静自若的一张脸上,顿时横生出了一份狠毒之色,双目中的凶光掩都掩饰不住。 因为笑歌最后一句话正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邱老爷子当年初初投在金杏门下时,曾闹出过一件命案。他那时想另娶新人,可发妻贤良有子,七出之条一条不占,某日酒后,他索性便用绳索将她勒死。后来还是大老板帮他摆平此事,对外宣称是他发妻得了恶疾怕拖累邱老爷子,便自杀寻求解脱。对金杏楼内,邱老爷子则说他抓住老婆里通外帮,方才大义灭亲。 此事年代久远,邱老爷子在帮内的地位又日益升高,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提过了,或许就连邱老爷子自己都早已忘了亡妻临终前那不甘不愿不可置信的一双狰狞泪目吧。 而今日,笑歌陡然当着这么多人面翻出陈年旧案,饶是邱老爷子再沉得住气亦难以无动于衷。他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卫被生生的撕开了一条口。 还是秦大头站出来高声说道,“老子最见不惯你这样阴阳怪气的婆娘了,许三,我看你才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你审了半天审出个花儿来了吗?我只看见孙十六这老小子一个劲的认罪,人家自己都认了你还要怎样,非要把人吓得攀扯上旁人你才安乐吗?” 朱堂主亦说,“我也看不懂许三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去年说要分拆金杏,把大半为金杏卖命的兄弟赶出楼去,现时又咬上邱老爷子,把大伙儿当猴耍似的拉到这里看她唱戏。不知道到底是何居心?” 又有其他人跟着起哄,“就是,拿不出证据便散了吧。” “我们骡马街分号事情还多着呢。” …… 义哥见众人闹了起来,就是再偏向笑歌亦不得不说,“许三娘子,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笑歌一口应道:“有!义哥,除了这个细作,我还有一个证人想审。” “什么证人?” “孙十六的儿子孙大毛!” 此话一出,那所谓的细作老孙头顿时着慌了,哭喊道,“许三娘子,你放过我家孩儿吧,他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求求你!全是我干的,真的,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贪心,得罪了三娘子你……” 邱老爷子心头一凉,果然是最坏的情形出现了,但他亦不是没有准备,当下先倒打一耙再说,“许三,你这是想做什么?你审问了半日老孙头,审不出什么,冤枉不到我,现如今还要用他的儿孙来威胁他!你非要让他攀咬出我来你才甘心吗?” “邱老爷子,议事堂内坐着这么多叔伯兄弟,许三难道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孙大毛用刑吗?何来威胁之说?” 邱老爷子嘴角几根稀疏的胡须微微扯动了两下,也不与笑歌多辩,只转而面向大老板,拱手一礼,“义哥,邱某自问在金杏楼凡十余年,不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是夙夜不懈殚精竭虑。这么多年来,邱某为金杏出了多少力,楼里众兄弟都是见证着的,试问,我可有半分不忠不义之心?今日许三娘子搞这么多花样出来,无非是许三舞剑,意在邱某,若邱某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亦枉为义哥谋事这么多年了。只是邱某行得正坐得端,不屑与小人诡辩。我只凭义哥一句话,若义哥信我,就不要任人辱我,若义哥不信我,亦不用审了,邱某自行了断便是。士可杀不可辱!” 大老板绷着一张脸,并不明确表态,“老邱,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 “义哥,容我老朱说句公道话,金杏楼规矩,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株连家人。这老孙头再可恨,亦没有把人的儿孙牵扯进来的道理。许三娘子现在要祸及妻儿,实在是太过了。” 笑歌说道,“朱堂主,不过只是找人来问两句话而已,怎么就好像我许三要将人杀了一般,莫不是朱堂主你们杀人杀惯了,才以己度人吧?” 朱堂主忿忿道,“你!好你个小妖女,要不是念在你对金杏有功,我今日非教教你规矩不可!” 笑歌亦不管他,她径直朝向大老板,“义哥,邱老爷子口口声声喊冤,正是该支持许三审问那孙大毛才对,如此方可洗刷他的冤情,亦解了许三的心结。许三想不通,除了心虚以外还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审孙大毛。还望义哥允准。” 邱老爷子极力阻止,“义哥,是否随意一人即可污蔑邱某?是否许三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那邱某为金杏卖命多年又有何意义?我宁死不受此辱!” 阿诚讥笑道,“邱老爷子,你一口一个死的是威胁谁啊?莫急,听完孙大毛的证词,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死。” “阿诚!住口!”义哥低喝一声。 阿诚不屑的撇了一眼邱老爷子,听命退下。 义哥又同时对邱老爷子说道,“老邱,你也不要那么大反应,既然今日都闹了这么大场事了,大家都在,要审便审到底吧。有义哥在,他们污不了你去。” 邱老爷子颤声道,做最后努力,“义哥……” 义哥面露不耐,对他摆了摆手,只是面朝笑歌说,“许三,你把那人叫上来吧。有什么要问的就快些问。” 邱老爷子阻止不得,终是用力一甩袖子,不甘退下。 笑歌得了允准,对着议事堂外扬声道,“徐午年,把孙大毛还有他儿子带进来。” 一早等在外间的徐午年领了命,即刻将孙大毛送入。 孙大毛抱着个婴儿,缩着脖子走进来,秦大头一见他,便凶神恶煞的紧盯着不放。孙大毛本来就是没见过这等大场面之人,更何况被一位江湖大佬恶狠狠的死盯着,更加六神无主。只见他畏畏缩缩的,到得众人跟前,还未说话,便先跪了下来。 而老孙头见了儿子,还有他手中抱着的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儿,更是老泪纵横。 笑歌柔声说道,“孙大毛,你不要害怕,将你所知之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即可,大老板义哥在上,自当保你一家老小平安。” 孙大毛勉强定了定神。 笑歌问道,“堂上被捆之人是你什么人?” “是我阿爹。” “你可知你阿爹为谁做事?” “知道。” “那人是谁?可在堂上?” 孙大毛点一点头,颤抖的伸出手指向邱老爷子,“就是他。” 第55章 这简简单单三个字一出,整个议事堂都一片沸然,邱老爷子拍案而起,“你血口喷人!” 孙大毛直吓得全身扑倒,一个不小心,怀抱的婴孩亦掉落在地。那小小孩儿即刻张大嘴撕心裂肺的啼哭起来,老孙头亦心疼得直呼,“我的孙啊……” 一时间场面颇为混乱凄惨。 义哥厉声道,“老邱,你让许三问完!” 然后他又命人将婴儿暂时抱到一边去,远远的,哭声稍息。 笑歌紧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邱老爷子?” 孙大毛结结巴巴的说道,“是阿爹、阿爹告诉我的。” “他既做了这等隐秘之事又为何要让你知晓?有没有可能是他骗你的,胡说的?” 难得的,孙大毛有些激动的说,“阿爹怎么可能拿命来胡说?他知道一旦认了自己是同熙楼的细作,一定会送命,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让我们弟兄几个知晓?至少也要同我这个大儿子商量吧?旁的不说,就是那么大一笔赏钱我们三兄弟怎么分总要交代两句吧?” “那他为何要去做这没命的事?就只为了区区两百贯铜钱?” 孙大毛眼眶一下红了,“阿爹上月摔断了腿,邱老爷子要辞退他。我们家里本来就穷,没了活儿干便没饭吃。而且我媳妇儿生完孩子之后又得了产后风,家中一下多了两个病人,别说治病,就是锅都快揭不开了。邱老爷子对我阿爹说,只要他愿意帮忙演一出戏,认了自己是同熙楼的细作,便给我们家两百贯铜钱。我们穷人家一生人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阿爹说,他老了,不中用了,就是多活两年死了也连棺材都买不起,还不如拿这条贱命换了钱给我们弟兄三个。我自是不肯,哭着劝他不要去。但……唉,实在是没有办法。孩子还这么小,难道让他这么小便没了娘?” “一派胡言!”邱老爷子怒斥道。 笑歌置之不理,她问完孙大毛,又转向老孙头。 此时老孙头早就扑地不起,哭得涕不成声。 “孙十六,你很想死吗?” 他只是哭着,说不出话来。 笑歌又说,“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你是一个人。你看看你的儿子,还有那才几个月大的孙子,还忍心死吗?若你今日对义哥,对在座所有大哥说出实话,我许三定然向义哥为你求情,力保你一命。” 不待老孙头说话,秦大头就已然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把捏住他免得他改口,但邱老爷子仍保有理智清明,他使了个眼色阻止住了秦大头。 那老孙头低头偷偷瞟了一眼邱老爷子,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许三娘子,是我做的,我不知道我大儿在哪里听了这些胡话,不管邱老爷的事。是我,都是我。” 邱老爷子听罢总算嘴角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即刻站出来高声说道,“义哥,诸位兄弟,大家可是听见了,饶是这许三费劲心思,收买了这家孩儿编出那等滑天下之大稽之谎,亦污蔑我邱某不得。老孙头,你虽行差踏错,但总算还是一条汉子!你放心,你走之后,我邱某定当保你一家老小平安,不会让他们为许三这奸人所趁。” 笑歌却对邱老爷子的话置若罔闻,只管继续循循善诱,“孙十六,你是怕你一旦反口,邱老爷子便收回那两百贯钱是吗?你是怕你一旦反口,他便对你家人下手是吗?” “够了啊,许三,你这婆娘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义哥,你可不能让她仗持着自己有点小小功绩便不把咱们所有人放在眼里,这分明是诱供!栽赃陷害!”秦大头再次出头。 笑歌根本不理,“孙十六,你以为你扛了这罪便是为儿孙着想吗?孙大毛,你告诉你老爹,你今日为何会说出真相?” 孙大毛哭喊道,“阿爹,你不要再傻傻的帮邱老爷子了,他昨日派人来说要送我们出川,我们不敢不听,只好连夜跟着他们走。结果才出城,那几人便亮出刀来要将我们全家杀了灭口。阿爹啊,要不是许三娘子手下的壮士搭救了我们,我们就死定了,今日又哪里有命得见,怕是只有去阴曹地府相认了。邱老爷子不是好人啊,阿爹,你千记莫要再帮他了!” 老孙头一下子怔住了,连话都快说不全了,“你,你,大毛,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阿爹,当着这么多好汉大官人的面,我就是有一千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造这种谣啊!” 审到此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多半就是邱老爷子假借同熙楼之手,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下手想去杀死许三,以免她为金杏立了大功之后彻底威胁到他的地位,影响到他的利益。事后邱老爷子又马上推出一个挡箭牌老孙头来掩饰。甚至为了不留后患,还试图灭了孙家满门。 但只有口供,没有确凿证据,只要邱老爷子死不认账,这事最后怎么处理也不好说,是以下面大多大佬仍是保持沉默是金。 果然,邱老爷子继续一口咬死,根本不给老孙头再开口翻供的机会,“义哥,你看到了,许三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这孙大毛明显是被她拿捏住了,满口胡话的来哄骗威逼老孙头。诸位兄弟,叔公阿伯,难道大家就放任这个小妖女今□□死邱某不成吗?什么时候金杏楼成了只看利益不讲义气之所在?难道只要能赚几个铜板便可随意冤杀我等为金杏尽忠一世的老人吗?” 秦大头亦跟着高吼道,“孙大毛你个小崽子,口说无凭,你可有什么物证?” 孙大毛被他一吼,先就抖了三抖,哆嗦着说,“没、没有,但我们一家几口全都,全都差点……”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邱老爷子打断了,“既然无凭无据,义哥,老孙头又自认其罪,邱某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审下去的必要。邱某生平从未受此奇耻大辱,竟被一个妇人逼迫至此!实在心灰意冷。” 说完,他突然跪倒在地,“义哥,请恕邱某不堪受辱,辜负义哥赏识之恩,诸位兄弟共济之情,请义哥恩准我退出金杏!” 邱老爷子此时只有咬死不松口,以退为进,逼义哥速作决断,将此事了结。 笑歌却不等义哥发话,冷笑道,“邱老爷子,你认识我许三这么久,你以为我可是那种会打无把握之仗的人?我既带了孙大毛来指认你,又怎么会没有凭据呢?” 邱老爷子猛然抬头,狠狠地盯住笑歌,似是要用目光在她身上剜下两块肉来,“你还有什么阴毒手段?” “邱老爷子,我知道你很小心,就算是要找人去帮你灭口也没有动用任何金杏楼的势力,甚至还请的是外地死士,一被抓住便会自我了断。但人算不如天算,你以为这样我便不会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吗?总算老天有眼,其中一个杀手身上竟怀揣门主的亲笔信笺,里面正好提及您老大名!” 说着笑歌伸手就要从怀中取出信笺。 邱老爷子却仰天大笑,“哈哈,许三,你以为杜撰一封信笺出来便可以整死我了么?你这等诬陷手段实在太过幼稚!哼,从来七杀门凭赏金办事,绝不会傻到留有信笺为证。这里众位兄弟谁不晓得?事到如今你无计可施还要用一封假信来诬陷我吗?” 笑歌双手一摊,“没错,你说对了,没有信,我没有任何物证。可邱老爷子,”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怎么知道追杀孙家老小的是七杀门的杀手呢?” 邱老爷子的笑脸一下僵住,眼神瞬间变得狠辣恶毒,于是那来不及褪去完的笑容便被映衬得更加诡异。 事已至此,他再也辩无可辩,苦苦支撑的棋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许三从未提及七杀门三个字,他怎么会知道是七杀门的杀手呢? 除非他便是主谋。 然而邱老爷子也不愧是一代枭雄,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瞬息间他便拿定了主意,只见他侧身一把拔出守着老孙头的小弟佩刀,直直扑向笑歌! 笑歌没有想到,那样干瘦的老头,穷途末路之下竟可行动如此迅捷。 这一刀眼看就在身前不及躲避。 人有时候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生死关头,笑歌的本能反应竟然不是害怕,也许太快了来不及,也许是不过两日之前才经历过一次。 就在那一瞬间,她想到的是,邱老爷子不是真正想要杀她,他是想拿她做人质。 杀了她,除了泄愤于邱老爷子现时处境毫无益处,议事堂内这么多人,他跑不掉。相反,拿了笑歌做人质,还有一线希望逃出生机。 可惜,电光火石间,另一把刀比邱老爷子的刀更快。 不过眨眼间,那刀光便变作了血光,一条臂膀离开人体飞起,坠下,浓重的血腥味霎时弥漫开来。 阿诚再没有给邱老爷子任何机会。 第56章 只听见一声惨叫,邱老爷子倒地不起。 笑歌从未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倒在她面前,失了一臂,躺在血泊中不自觉的扭动挣扎。 其实这场景同她在现代时看过的那些武侠电视、电影中的并无太多不同,只是没有背景音乐渲染出英雄救美,解决掉反派恶棍的一派豪情。现场一片寂静,除了邱老爷子的那一声凄厉的喊叫,和随之而来的夹杂着□□的粗重呼吸声以外,没有任何人说话。 一切发生得太快,变故只在转瞬间,众人皆来不及反应。 甚至,那远远掉落一旁的枯槁断肢似乎都还给人尚能动弹的错觉。 是阿诚的声音率先打破了这寂静。 他先看了一眼笑歌,确认她之前确实没有被邱老爷子伤到,然后才狠狠一脚踢在了邱老爷子的背脊上,“哼!老子早就防着你这老小子狗急跳墙,一直盯着你的。老子说过,等许三娘子问完了,有的是时间给你慢慢死。你急什么?非要赶着投胎似的的把自己送到我刀下。” 义哥完全没有约束阿诚痛打落水狗的行径,他反而看向老孙头,问道,“孙十六,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吗?你到底是不是同熙楼的细作?” 老孙头哪里见过这样一刀就砍断人臂膀的事,再加上连日来的,尤其是今日堂上被逼审的种种忧惧,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更何况此时他就是再蠢也知道邱老爷子大势已去,当下他只知道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大老板在上,小的不敢再说假话了,我不是同熙楼的细作。我儿大毛说的全是真的,是邱老爷子给钱给我,教我说那些话的。大老板饶命啊。” “好。”义哥点了点头,看向匍匐在地上的邱老爷子,“现在连老孙头都翻供了,老邱,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邱老爷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双眼通红,灰白的稀疏须发上沾染上了血渍,表情狰狞,看起来煞是恐怖。 然而不待他坐起来说话,之前一直帮着他说话的朱堂主半带犹豫半带不甘的先说话了,“义哥,这,要不要再调查清楚些,我看说不定这老邱也许、也许只是一时糊涂,也许还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他到底……” “朱堂主。”笑歌一把打断了他,“对了,还有秦堂主,你们听说过邹田禾这个名字吗?” 秦大头急忙用他那招牌似的大嗓门竭力撇清道,“许三,你叫我干嘛?我可没找人杀你,你莫要把我拖下水!” 笑歌也不理,继续发问,“还有齐冠辉、廖龄生、蒲高驰,这些名字你们可还有印象?” 两人齐声说道,“我不知道! “我不认识!” 说完秦大头又补充道,“我听都没听说过,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两位堂主,那我再好心提醒一下二位,正月十六开市以来,这几个人一直在金杏楼炒卖铜钱。几乎每一个买卖动作都与咱们金杏别无二致。甚至有些时候还抢在我前面扫货出货,差点坏了此次金杏楼的大事!现在,您二位可想起来点什么了么?” “那、那又怎么样?这关我什么事?”朱堂主兀自嘴硬道。 “看来朱堂主、秦堂主果然和邱老爷子是一路货色,不见棺材不掉泪!”笑歌轻蔑的嗤笑一声,“好,那我就点明了吧。这几个名字要不是化名,查无此人,要不就是穷鬼一个,根本无力炒卖。他们名下的铜铁钱全都是帮人代持。一直到昨日,他们所获近十万贯钱,全部流入了邱老爷子、朱堂主和秦堂主的腰包里。二位还要我出示具体账目吗?还要我告诉大家这么多钱你们是分了多少笔存在了哪些柜坊中吗?” 笑歌正欲拿出账本甩他们一脸,谁知朱堂主却先失声道,“什么?十万贯?这怎么可能?老邱说只赚了三万贯,他说你狡猾得紧,怕跟得太紧容易暴露。老子出的本钱最多!他竟然还同我玩阴的……” 秦大头拉都拉不住一时气急脱口而出的朱堂主。 笑歌越发看不起这几人了,“呵呵,邱老爷子,看来我又高估你了,你连同伙的钱都一样要贪昧。竟连一半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到这个地步,秦大头这表面装耿直,实则内心狡诈的也实在没什么好辩的了,他也来不及气连带把他也拖下水的猪队友朱堂主了。他果断直挺挺的跪在了大老板面前,“义哥,我错了,甘愿接受楼规处罚,请义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信了邱老头的鼓动,一时起了贪念。我今日即刻将所得之数全部还给楼里!义哥,请您念在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上饶了我这一回吧!但我真的不知老邱他竟然会胆大妄为到那种程度。万万没想到他会起了黑心杀人。这件事我确实完全不知,还望义哥明察!” 说着她又朝向笑歌,重重磕下去一个头,“许三娘子,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怪罪到我头上来,一切都那邱老头的错!” 朱堂主见状,总算反应过来了,亦跪下向义哥求饶。 义哥没理他二人,只是向笑歌问道,“许三娘子,你以为呢?” 笑歌看都懒得看这两个毫无男儿气的所谓堂主,说道,“我料想以邱老爷子的脾性,要做这等杀人之事,定然会尽量隐秘,更何况这二人是金杏楼里的大佬,邱老爷子更加不愿意留下把柄在他们手中。所以我想他们应当不知情。” 义哥刚刚听到邱老爷子伙同这二人竟然从金杏虎口夺去了近十万贯铜钱之多时,亦惊了一惊!他对下面人的这些小动作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以为那不过是几千,了不起两三万贯的小钱罢了,谁知竟已到了这个地步。这已不是偷食了,是生生的在割金杏的肉!这回炒卖过程中本就有过惊险,万一邱老头还为了把自己腰包喂鼓,坏了金杏的大事,那才是让他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义哥想到这里就更加怒火中烧,他冷冷的说,“你们两个免去堂主一职,其他的,不要说义哥我不念旧情,你们从金杏拿了多少钱就自断多少根手指吧。” 秦大头还算是个狠角色,二话不说,抽出腰间佩刀,直接斩断了自己左手小指与无名指。 他咬牙忍着痛说道,“谢义哥!” 朱堂主尚在哀嚎讨饶中,义哥也不耐烦听他再说,直接命人将他带下去断指。 解决了这两个帮腔的,义哥转过来看向邱老爷子,“我看,你也没什么好狡辩了的吧。” 邱老爷子此时已经摇摇晃晃的坐了起来,他厉声尖叫道,“郑康!老子这半辈子为金杏做了多少事?出了多少力?你扪心自问,要不是我,金杏楼能有今天吗?哈哈,到如今我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你就为了这样一个小妖女来坑杀功臣?我不服!我不服!” 他本就枯瘦,现在这近乎癫狂的样子更像是一具尸变的僵尸。 义哥不再理他,转而向下首一个堂主说道,“阿远,你是刑堂堂主,你说老邱这种该当如何?” 那堂主连忙站起身来答道,“私污公财,残害同门,里通外帮,按金杏楼规矩,应该三刀六眼,自己挖坑自己埋。” 义哥说道,“老邱,你我同门一场,你自己了断了吧,兄弟们自当照顾你的家小,我应承你,按规矩办事,绝不祸及妻儿。” 邱老爷子犹自嘶声竭力的大喊着,“许三,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妖女、贱人!要不是你,我又何尝会沦落今日?!我只恨当初你一进小院没有狠下心来先杀了你,现在却反被你所伤。郑康,你不要以为你今日护着这个妖女,金杏就会有好果子吃,他日金杏楼必将败在她的手上!……” 阿诚说道,“邱老头,事到如今你骂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有今日都是你咎由自取,你不妄生贪念,不起害人之心,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哈哈,你记着!狄金,我贪!你不贪?人人都贪!我今日不过是运数不济输了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狄金,你听着,我诅咒你!诅咒你永远得不到这个妖女,诅咒你一辈子爱而不得,诅咒你同我一样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义哥挥了挥手,有些疲惫的说,“把他拖下去吧。” 邱老爷子的声音越飘越远,议事堂内又渐渐恢复平静,只有坐在上首的三叔公瞌睡又被惊醒了,他懵然不知的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杀人了呢?” 他身旁还算清醒的大阿公教训他道,“你就被在这丢人现眼了,快完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完了吗?杀完了吗?” 义哥不带感情的说道,“完了,应该,杀完了吧。” 远远的,邱老爷子再无声息。 第57章 邱老爷子死了,笑歌问自己,她觉得高兴吗? 她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但事实上,她的心里五味陈杂。 当一切结束,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下来时,她已经无意去厘清自己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到底都有些什么了,她只想快些回家,回去听许月知唠叨,回去同小龙斗嘴,而不是动用自己的全副智谋去杀死一个人。 她想离开金杏了。 今天第一次,有人因为她而死掉了。 虽然这个**置她于死地,她仅仅是反击,她也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了。 在现代时,老大曾经说过,操盘是在打一场看不见硝烟、不见鲜血的战争。因为这一行靠钱太近了。而人为了利益会扭曲成自己都想不到的样子。 她那时候点头称是,老大却笑着说,不,你还不懂这个道理。 她当时不以为然,直到今日,笑歌却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她很想找到老大,告诉他,“我现在懂了。” 这一次,她看见了真真切切的鲜血。而更重要的是,这或许还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没有了邱老爷子她就无后顾之忧了么?没有了邱老爷子以后她在金杏楼里就能唯我独尊了吗? 下面一定还会有其他蠢蠢欲动、不安于室之人。而上面,义哥今日可以这样说杀就杀了邱老爷子,那么异日是不是当她站在了义哥的相反面时,或者,当她羽翼丰满,可以与义哥分庭抗礼之时,是不是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呢?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对头,同熙楼、对红门,或者其他输红了眼的人。 她或许可以一一摆平,就像这次一样,而或许,也有可能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阿姐说得对,金杏楼毕竟是一个不安生的地方。在现代那个更文明、制度更完备的社会里,那些为利而亡的故事尚且偶有耳闻,而在这更野蛮更落后的古代,一个半黑社会性质的组织里,一切恐怕只会更加险象丛生。 从前她没有选择,但至此以后,她有钱了,她不再是那个刚刚穿越回来,一无所有所以不怕失去的许笑歌了,她不应该再把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她想,她要一展所长,总应该还有其他的方法,不只炒卖铜铁钱一条路吧? 等这一次出完所有货,或者是时候退出金杏楼了。 只不过,当初入门不易,现在若是想要离开,会不会也不是那么简单呢? ** 徐午年将笑歌安全送回了许家。 笑歌迫不及待的一下车就往屋里跑。 可她始料未及的是,刚一进门,就看见小龙充满敌视的看着她,不阴不阳的说道,“你还有脸回来!白眼狼!” 而许月知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在绣房忙碌,而是等在厅房中,冷着一张脸。只听她对小龙低声怒斥道,“你给我闭嘴,小龙!在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我不许你这样说小妹。” 笑歌见状心里一咯噔,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应是她一直害怕的、她利用许老爹之事暴露了。 她有些怯懦的走近许月知,并没有多少底气的叫了一声,“阿姐。” 许月知开门见山的问道,“你知道今日阿爹被人抓去差点被打死了吗?” 笑歌讶然失声,“阿爹被人抓走了?阿诚不是已经找人帮我看着他了吗?怎么还会被抓走?” “阿姐你还帮她说话?你看,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她心虚自己所作所为,又怎么会叫阿诚哥找人看着阿爹?她这根本是恩将仇报!”小龙愤愤不平道。 “你给我闭嘴,许龙,你是不听阿姐的话了吗?”许月知再次抬高音量,将小龙压了下去。 小龙忿恨的死死盯了一眼笑歌,气得转身跑出厅房,“好,我不说话,我不管,我去守着阿爹!” 笑歌亦十分担心许老爹,她害怕事情要是太严重的话,那她该如何面对、挽回许月知?她着急地问道,“阿爹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诚的人呢?” “阿诚的人是守着他,把我们一家都守得好好的,但同熙楼那些人去找刘寡妇的麻烦,阿爹看不过,便偷偷溜出去找刘寡妇,结果就被那些地痞逮了个正着。他被大打了一顿,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他不见了,阿诚的兄弟急忙出去找到他,才从那些恶人手中险险救下了阿爹。饶是如此,他也半条命都没了,现在躺在房里。大夫说,至少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笑歌听得又是难过,又是庆幸。 还好许老爹命大,要是真的为此送了命,那她与许月知之间的姐妹情怕是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但现在这样,许老爹伤重如此,她又还有机会获得阿姐的原谅吗? “是找的哪家大夫?要不要再多花些钱找积善堂的何神医过来再看看?” “小妹,这些暂且不说,我等在这里,只是想问你一句话,”许月知看着笑歌,一字一句的问道,“你是不是故意利用阿爹,透露假消息给他好让他替你传递给同熙楼?” “阿姐,我……” 许月知以笑歌从未听过的严厉语调打断她,“你老实答我,是还是不是。” “是。”笑歌不忍心再欺瞒,她垂下头来,沉声说道,“可是阿姐,我,我不是……” 她想解释,但是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许月知却说,“你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我许月知不想冤枉你,我给你机会,你慢慢解释。” 笑歌沉默良久,却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呢?这件事她不是一时冲动,不是误入歧途,没有误会,她就是权衡完所有利弊,最终理智的选择了利用许老爹。她不过是心存侥幸,希望许月知永远蒙在鼓中,或者即使她知道了亦可以慢慢将她哄得原谅自己。 她没有任何可为自己辩解的。 她只得说,“阿姐,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许月知的眼中满是失望,她再次问道,“如果再来一次,你即使知道你这样做会将阿爹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即使知道我会生气、会难过,你还是会这么做是吗?” 笑歌很想说不是,但她最后还是艰难而诚实的说道,“是的。阿姐。” “好,我知道了。”许月知眼中的最后一丝期盼亦全部消失,“你初来许家的时候,你说你也姓许。我以为是缘分,是老天将我的小妹送还回来。这大半年来,我许月知自问对你掏心掏肺,从无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现在就这样毫不留情,这样利用我的亲身阿爹。你明知道阿娘没了,除了小龙,阿爹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明知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会多么心疼,可你还是义无返顾毫无悔意的去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从头到尾,像小龙说的那样,是我做了东郭先生,最后被蛇反咬一口!” 许月知越说越激动,“你不是我的小妹!是我错了,我没有这样狠心、这样无情无义的小妹!” 笑歌听得快哭了,许月知一向不喜欢叫她的名字,只叫她小妹,因为她是真心实意的把她当做亲生阿妹看待。 “阿姐,我错了,求你原谅我。我犹豫过的,我真的犹豫过的,只是我没得选,我失败不起。” 许月知摇了摇头,“是,我早知道你非池中物,你把整个益州都搞得鸡飞狗跳,现在外面多少人,不只炒卖客,不只同熙楼,多少街坊邻居都把钱输给你了。你有大本事,我知道,小小的一个许月知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是我那不成器的爹自己送上门来。小妹,哦,不,你不是我的小妹。我还记得你那时同我说你本来的名字叫笑歌。许笑歌是吧?你走吧,从此以后你我各行各路吧,就当我从来没有收留过你。” “阿姐,求求你,你不要赶我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原谅我,阿爹的伤你不用担心,我拿钱去找最好的大夫,一定把他治好,求求你,阿姐,你是我的阿姐,我是你的小妹,伤害你绝非我本意……” 许月知不再听笑歌说话,她站起身来,“你今日便收拾行李走吧,反正许家这座小庙从来不是你这等大菩萨该留之地。若是你不想收拾也无所谓,明日我便将它们全数扔出去,想来你现在有钱了,也不会在乎这些破烂玩意了。是了,还有你存在我处的那些钱,我明日算清楚了会叫小龙交给阿诚的。” 说完,她不再看笑歌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笑歌拉住许月知的衣袖不放,还想尽最后的努力挽留她,但也不过只是令许月知多说了一句而已。 “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 咸德三年三月十三日 朝廷的邸报再次传来,官家允准了刘知州的上奏,蜀地铜钱上供比重从此将上调到四成。正式的公告会在不久之后下发。 整个益州,全民皆疯,争先抢购铜钱。 就连金杏楼都破天荒的一天三次更改开价,铜价前所未有的一日之间上涨了近两斤,已经到了十九斤多了。 当日,金杏楼出货近八成,胜局大定,再无反转可能。 经过这一两个多月来的铜价大幅波动,不要说炒卖客,许多小康之家都损失惨重,他们先是相信了当十大钱的谣言,将手中辛苦积攒的铜钱卖出,而后又不得不再从高位买回来,数年积蓄毁于一旦。 民怨沸腾到极点,刘知州官声降到极点。 至此,历时两月,在笑歌的一手操纵下,金杏楼盈利近百万贯铜钱。这不仅仅是收入翻倍,而是大老板的身家几乎翻倍。 离笑歌应承大老板之日差不多正好半年。 ** 而乱局之后,必有变局。 益州城墙下,谌一淮勒马驻足。 终于,第一子,即将落下。 第58章 原先由邱老爷子牢牢掌控的小院,在他死后,义哥将之暂时划归在了笑歌麾下。 大老板久不理金杏实事,是以笑歌除了直接操盘大买卖之外,一应日常诸事亦都由她主理。可以说,现下她在金杏楼中,已经成为了大老板义哥之下的第一人。 许三娘子上位速度之快,短期内为金杏楼赚取的钱财之多,尽皆前所未有,无人企及。 新人上位,难免令人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许三这个传言中想要分拆金杏楼,裁撤冗员,又以雷霆手段整死邱老爷子,逼退两位堂主之人。 尤其是那些曾经得罪过笑歌的小院之人,陈老虎、小猴之流。 不过他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几日之后,却发现这位许三娘子竟然毫无任何动作,甚至都没有动那些所谓的邱老爷子的心腹。 可越是平静,众人便越加害怕,甚至有人干脆就病倒在家,也不知道是真吓病了还是装病避祸。 有人说,许三这是在酝酿新一轮的暴风骤雨、惊天阴谋。 只有阿诚知道,她只是无心理事罢了。 阿诚还记得那一日,他收到下面弟兄汇报许老爹偷溜出去被打得半死之后,就急匆匆的去往许家。 当他赶到的时候,他看见许三正失魂落魄的站在许家大门口。 他从未见过她那样伤心难过的模样,双眼通红,显是哭过。事实上,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许三也会哭。这一路走来,当她被小院众人欺负,当她面临当十大钱危机,当她被刺杀,当她面对邱老爷子的凶恶反扑时,她都没有哭,从来都很快便恢复冷静理智,仿佛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可这一次,她竟然哭了。 阿诚只觉自己缠在心上的那根线又被狠狠扯动了,一阵绞痛难耐。 他轻轻走到许三身旁。她抬头看了看阿诚,阿诚从来不知许三竟也可以这般楚楚可怜,仿佛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小猫一样。 他听见她小小声的,好像自言自语一般的喃喃说道,“阿诚,我遭到报应了,我被阿姐赶出来了。” 阿诚在心里说道,没关系,我来收留你,无论什么时候,你还有我。 从那一日起,笑歌便被迫搬离了许家。虽然她现在有的是钱,要再找一处宅院容身十分容易——从金杏楼分来的那一成之数,足够她在这大赵朝一生吃穿不愁,奢华度日;虽然她每日里还是按时去小院,该做好的事无一纰漏。但阿诚知道她不快乐,知道她情绪低落。 许月知对她的意义不只是一个恩人,更是亲人般的存在。 所以即使金杏楼此番铜钱炒卖基本已告一段落,但阿诚仍是天天都去小院找许三。不为什么,单只为带点许老爹、许月知的消息过去,同她说说话排解一下也好。 今日,阿诚又迈入了小院中笑歌所在的那间房。 笑歌见了阿诚,轻轻一笑,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习惯了阿诚日日过来找她。 亦不用多加客套,笑歌便先问道,“可有许老爹的消息?他的伤势如何?欠债呢?” “他好得很,你不用担心,现在整日里躺在床上当大爷等着人伺候。没病也硬是要多赖出三分来。” “真的吗?昨日不是都还说下不了床吗?” “许龙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许三赖有多会装模作样了,今日还是他自己偷偷下床去厨房偷嘴,被许大娘子逮了个正着,这才发现其实他伤得没那么严重。” 笑歌略略放下一颗心来,又接着问,“那欠债呢?他借的高利贷呢?那些放水的人有没有找阿姐麻烦?” “你偷偷给许大娘子在乾丰柜坊存下的那笔钱正好派上用场,许三赖这回连本带利欠了四百多贯,你许家阿姐用你那五百贯还完欠债还有剩。拿到了钱那些放水的人自然就走了,要收的数又不只许三赖一个的,谁也没闲工夫守着找一家麻烦。再说,金杏楼在道上还是有些声名的,老子一早放出话去,你放心,他们不会为难大娘子的。这些人也不过只是为了求财而已。” ”唉,当初老爹明明听见我给阿姐说铜钱要捏在手上才好,怎么还会去反着做呢?就算是之前他输了钱,后面也应当可以翻本才对啊。” 阿诚撇了撇嘴,“你呀,是太不了解许三赖他们那种烂泥的小心眼了,他们啊,满肚子七拐八弯的花花肠子。他自己常常不说老实话,就揣度着你也不会那么便宜的、直愣愣的当着他面便说了实话。总要自作聪明的把你的话反着听。自然你说买,他偏要卖了。” 笑歌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当初我应该再多给阿姐存些钱的。你不知道她做绣工有多费神、多熬身子,赚几个钱着实不易。” “大娘子至少还有你,她迟早会想开放你回去的。”阿诚说完见笑歌神色有些黯然,忙又扯了一些旁的,“要说可怜啊,我看最可怜的还要数刘寡妇。全副家当都被许三赖哄骗出来了,这下怕是棺材本都没有了,估摸着肠子都快悔青了吧。” 笑歌却说,“也不一定,许老爹为了刘寡妇愿意甘冒风险偷溜出去,也还算是有些情意了,我从前听人说,世间大半女子所求不过是一个一心为她之人,也许刘寡妇觉得用大半家财换这个一心人是值得的也说不定。” 阿诚被笑歌所说逗乐了,“你也不用拿那万贯家财来换了,老子白送给你,保管一心一意对你,怎么样?你就收了我吧。” 阿诚不过同平素一般顺口开一句玩笑,没想到笑歌却似是仔细想了想,然后看着他认真说道,“阿诚,其实我早就想再同你坦诚说一下了。你不用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其实不关什么找寻失散父母之事,我只是不喜……” “你不要说了!老子不爱听。老子乐意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你管得着吗?”阿诚一口打断了笑歌,根本不给她机会说下去。 “可我不愿耽误你……” “许三我给你说,你够了啊!” “我不想令你误会,产生一些虚假的希望。” “老子再说一次,对你好老子乐意!你以后真要找到什么看对眼的,老子给他让路还不行吗?现在,你给老子闭嘴!” 笑歌只得再次败下阵来。 其实她不是讨厌阿诚,甚至乎她现在越来越信任、越来越重视他。虽然没有把他当做|爱人、当做情人,但已经把他当成不可或缺的朋友。 或者说,是她在这古代唯一的朋友。 然而正因为如此,她才想要一再的说清楚。她不想霸着阿诚的喜爱,占他的便宜。她对他从头到尾,直到现在这一刻都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从前穷困的时候可以说是无暇考虑感情,可现在她有钱了,她认真的考虑过,问过自己,却仍然找不到那份男女之间独有的悸动。 不是他不好,只是她心底总还和在现代时一样,一直在等着那样一个人,就好像紫霞仙子一直在等待着能拔出她宝剑的那个人一样。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是什么样的。她只是固执的、不切实际的觉得,这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 而阿诚,不是那个人。 两人之间一时一阵沉默。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是徐午年来送今日的简报。 阿诚接过简报关上门,然后有些没好气的扔给笑歌。 “这几日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快点看完老子好送你回家了。” “不用了,你先走吧,徐午年会送我的。” “你信不信老子把徐午年赶出金杏?” “全益州有的是车马行。”笑歌打开简报浏览,头也不抬的说。 “谁接你生意我砸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笑歌依然气定神闲。 “许三!你真当我狄金是好欺负的吗?”阿诚气得牙痒。 然而笑歌却突然脸色大变,“等等,阿诚。” “怎么了?”阿诚见笑歌神色不似玩笑,忙敛神问道。 笑歌不说话,目不转睛的盯着简报仔细看着,半响之后,她才抬起头来说道,“官家罢免了刘知州,废除川内铜钱禁令。” 阿诚也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住了。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咱们手上还有多少铜钱?” “出得七七八八了,倒是不足为惧。我一直防着当十大钱,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直接废除铜钱禁令!” “这是咱们自己人从中京城日夜兼程送过来的,咱们应当还有几日时间,既然手头的货差不多都出完了,那咱们还可以再大卖一票铜钱,对不对?”阿诚经过这一段时日的熏染,炒卖意识已然十分灵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废除铜钱禁令之后,金杏楼的生意岂不没得做了?” 笑歌紧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说,“不,不止如此。阿诚,这事不对劲。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阿诚当即闭口,不再说话。 哪里不对劲呢? 他亦静下来想了一遍。 废除铜钱禁令,这是多么大的事?要知道这可是国朝颁布了二十多年的禁令。一朝说废就废不说,还是在刚刚允准了刘知州上奏提高铜钱纳贡比重之后,官家这是要做什么?是嫌弃益州铜铁钱比价还不够乱吗? 阿诚正思量着,笑歌的口中突然逃逸出三个字,“不会吧……” 只见她满脸的不可置信,阿诚问道,“不会什么?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阿诚,你还记得官家问询当十大钱之事时我同你说过的话吗?”不待阿诚回答,笑歌自己就着急继续说了下去,“我那时问你,是不是背后也有看不见的一只手在操纵着这一切呢?是不是我们不过也只是他人手上的一粒棋子罢了?” “你想说什么?”阿诚也仿佛领悟到了点什么。 “你想想看,官家当朝问询当十大钱之事,然后就再也不提,反而立即允准了刘知州的上奏,可这才过了多久,又马上罢了刘知州的官,废除二十多年的铜钱禁令。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是说,官家是故意的?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益州搅得这样乱?” “因为,非大乱无以大治。” 笑歌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如果一旦如她所想,那么金杏楼便岌岌可危了。 ”官家想借机整治益州?” “益州现在越乱,民怨越沸腾,官家稍后收拾起来便越轻松。人们只会将矛头对准刘知州,对准我们这些推波助澜的大庄家。相反,却会对最后出场收拾残局的官家感恩戴德,奉他为救世主。” “可益州值得官家如此费心吗?” “益州不仅仅是益州。”笑歌最近几月来日日研读邸抄,对朝局已然有些了解,她仔细思量了一番之后,大胆推断道,“刘知州是伍相公的人,之前我便从邸报上读到过御史弹劾伍相公纵子行凶,现在看来那只是个幌子,官家这回的真实目的怕是要从刘知州开刀,将祸水泼向伍相公。三年了,官家继位三年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时候对功高震主之人动手了。” 阿诚亦听得冷汗直冒,如果真的如许三所推断的那样,这一切都是官家推动的,那伴随着罢免刘知州而来的,金杏楼等一众黑市庄家亦将随之覆灭。不仅仅是铜钱禁令解除之后没得生意做,而是直接将他们杀了祭旗!唱一出扬官家声望,笼络民心的好戏! “如你所说,那金杏……” 笑歌幽然道,“金杏楼恐怕也要成了官家顺便踩死的小蚂蚁了。” 第59章 阿诚拧眉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咱们得速速赶去义哥府邸。” 上一次需要即刻去找大老板商议的还是官家问询当十大钱之事时,当时,笑歌面色沉沉心绪凝重,而这一回她的心情只有比那时更加恶劣。因为如果说两次都将会同样遭遇最坏的结果,那么上一回损失的至多不过只是金钱,而这一回葬送的却有可能是性命。 严重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阿诚命徐午年驾车送二人去义哥府邸。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笑歌冥思苦想如何帮金杏度过这一劫,而阿诚想的是怎样让许三先避过这一难。 只有徐午年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卖力驾车。他得了阿诚哥的指令,马鞭扬得高高的,把那匹专从北琅买回来的枣红色大马赶得飞快。 然而越急却往往越容易出事,路才刚走了一半,他们的马车就与迎面而来的另一辆马车撞上了。 两辆车都赶得太快,一个不小心便收不住了,亏得徐午年有点功夫底子,又年轻劲力大,硬生生的将枣红大马勒住了,险险停下来。要不然马儿受了惊乱跑起来,那才麻烦。 笑歌在车厢里也跟着身子猛然往前倾去,要不是阿诚一把抱住她,说不定她就该被甩出车厢外了。 只是车厢里再宽敞也有限,出了这么一个“车祸”,两人的姿势便变得很有些暧昧了,事实上,笑歌当下根本就躺在阿诚的怀中。而且这又并不像现代时的汽车,说停就能停下来,饶是徐午年控制住了大马,也很费了几下功夫,扯着缰绳让马儿在原地多转了两个圈才安静下来。于是阿诚并没有马上放开笑歌,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用整个身体护住她,怕她会撞到哪里,受了伤。 等马车终于停稳了之后,阿诚却又舍不得放开怀中之人了。他不是没抱过女人,他也从来不缺女人,但现下依偎在他臂膀间的这一个却不一样,他甚至从未有过的悲观地想,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机会可以这样紧紧抱着她吧? 可惜所有舍不得的时光亦都是流逝得最快的时光,马车停稳之后,笑歌很快轻轻推了一下阿诚,说了一句,“谢谢。” 这是在提醒他,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拥着她了。 而此时车厢外也响起了徐午年的大嗓门。 “你怎么驾车的?这么宽的道,你偏要往我这边拐!你知道车厢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吗?撞伤了贵人你赔得起吗?就你们那破车破马的,让我看看,从哪个小马行租来的?哼!别说人了,我们这匹马可都是专从北琅买回来的,我看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阿诚放开了笑歌,她挣扎着坐起来,只当刚刚那一刻在阿诚怀中的暧昧或者尴尬具不存在。 “阿诚,快让徐午年别闹了,咱们还得赶去义哥那里呢。” 阿诚自然也不欲在这里耽搁,不管撞车是谁的错,总是大事要紧。 他一把掀开车帘,果断打断徐午年的叫骂,“徐午年,你给我过来!” 徐午年一听阿诚哥召唤,忙跑回来,不待阿诚说话便先比划着急急解释道,“阿诚哥,刚刚真不怪我,你看,他们从那边拐过来,偏要往……” “好了,别管谁的错,你把这贯铜钱拿着给他们了事,不要在这里废话了,我和三娘子找义哥还有正经事呢。” “啊?还要给钱给他们?阿诚哥,这……明明是他们的错!” “你小子干嘛?反天了不成?老子的话都不听了,叫你去就快去!” 阿诚哥脸一板,徐午年便委屈的噤声了,不情不愿的接过钱去找对方和解。 可谁知他才一转身,对方的人却先找上来了,而且手中还捧着一块小金锭。 只见来人先躬身一福,然后才彬彬有礼的对徐午年说道,“这位小哥儿,冲撞了贵人的马车,我家公子深表歉意,奉上金锭一枚,还望贵人们大人有大量,看在咱们也只是无心之失的份上,谅解一二。” 就是嘛,本来就是他们的错,徐午年满意的扬着头。其实要按他一贯的脾气,少不得还要奚落对方两句,不过想着阿诚哥的嘱咐,只得草草收下金锭,张大嗓门说道,“我们阿诚哥和许三娘子当然是出了名的大人有大量,今日你运气好,不与你们一般见识。” 对方淡淡一笑,不再答话。 徐午年倒是看不出这笑意里隐含的点点鄙视,他收了金子第一时间便是背过身来咬了一口,他在心里小声嘀咕,应该是真的吧? 于是一场小小风波总算就此揭过,各自驾了马预备离开。 只是笑歌有些奇怪的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那马车确实只是寻常车马行租来的,上面还有马行的印记,看起来普通得很。 但哪里有寻常人家一出手便是一枚金锭呢?何况单只是那送金致歉的下人行事说话便颇为进退有度,小门小户未见得能□□得出这样的下人来。可这样的人家又怎么会被徐午年两句话便唬住了,一副生怕得罪不起的样子就主动赔钱了事呢? 或者,对方也同自己一样,急着赶路? 不过笑歌很快放下了车帘,她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分神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身家性命攸关的大事近在眼前,官家的明旨公文不知道还有几日便到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而在她放下车帘的那一瞬间,对方的车帘也被轻轻的掀开了一角,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只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牵着布帘,露出小半边清俊的脸庞。或者,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许三娘子?是那个许三娘子吗?想不到这么快便撞上了。 不过那人亦随即放下了车帘,也许正如笑歌随意揣测的那般,他也有要事在身。 两辆马车很快擦身而过,各奔前路。 ** 剩下半途再无意外,到了下车时,其实阿诚与笑歌心中都各自有了计较。 义哥还午睡未起,阿诚与笑歌等在书房中。片刻后,义哥未到,小二娘却先进来了。 她见了笑歌,倒比上一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大约是又多听了一些许三的传奇故事,多了几分好奇吧。 笑歌循礼问了安,小二娘颔首致意,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对待这个奇葩的女子,是示好拉拢还是视之为敌、多加防范。 不过这些后宅妇人的心思,不要说笑歌现在满腔焦虑无暇顾及,就是平日里她亦很难注意到。 小二娘对阿诚说道,“你们义哥年纪大了,夜里老是睡得浅得很,倒是白日还能多指望着好好睡一阵,若是没有什么急事,我便不叫他了,让他多睡一会儿。” 阿诚道,“小二娘,烦请你还是去叫一下义哥吧,我们确实有急事待报。” 既然阿诚这么说了,小二娘自然也不会推阻,不多时,义哥打着哈欠,懒洋洋的顶着春困进了书房。 阿诚上前去关了门,然后将刘知州被罢免、铜钱禁令被废除一事和许三的推断迅速告诉了义哥。 义哥本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越听阿诚说话,他的神智便越清醒,越听整个面上便绷得越紧。 但他仍是很不可置信的问道,“三娘子,你觉得金杏楼要跟着知州府一起被查抄了?” “我不敢肯定,但我觉得事情若去到最坏的地步便是如此。” “那依你的意思,万一真到了那一步,金杏该怎么做?” 笑歌其实在来的路上都想好了,但真要说出口却仍是咬了咬牙,“恐怕不得不断臂求生!” “你什么意思?要我关了金杏?!” “不只是关了金杏楼,为安全计,最好连夜逃出益州。” “你说什么?你要我放着金杏楼这么多兄弟门生,就这样跑了?”义哥以为许三每次都有妙计,时常令他惊喜,但没想到这次她出的主意竟然是让他跑路。 “若是义哥不想跑的话,许三还有一个办法。” “快说快说。” 笑歌却先叹了一口气,因为她知道这个法子估计说了也是等于白说,“把金杏楼的所有资财全数上缴给官家,也许还能保一条命。” 果然,大老板听了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三娘子你是在说笑吗?你来来去去说的不是跑路便是倾家荡产,这算什么法子?” “义哥,许三已经绞尽脑汁,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若此次从当十大钱到允准刘知州提高纳贡所请,再到现如今罢免刘知州、废除禁令都真的是官家的连环棋的话,那下一步朝廷有什么理由会放过金杏楼这个推波助澜,炒卖铜钱的大庄家?您可曾听过外面那些百姓之语,骂得最多最狠的除了刘知州还有谁?不就是我们一众黑市大庄家吗?官家要整治益州,不见点血杀点人何以平民愤?何以搏民心?” “话虽如此,但这些仅仅只是你的个人推断,光凭这么点影子都还摸不着的事就要我放弃金杏楼二十多年的基业?背井离乡去逃亡,荒唐!太荒唐了!” 第60章 “话虽如此,但这些仅仅只是你的个人推断,光凭这么点影子都还摸不着的事就要我放弃金杏楼二十多年的基业?背井离乡去逃亡,荒唐!太荒唐了!” “义哥,我虽不能肯定,但许三以为有些险是万万冒不起的,跑了若是无事他日还可以再回来,不跑,却可能丧命啊。” 义哥缓缓的摇了摇头,苦涩的笑道,“许三娘子,你太天真了,跑了怎么可能还回得来?义哥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仇人吗?就没有人对金杏楼大老板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吗?我镇在这里,没有人敢动,我一旦跑了,你信不信马上就会有一堆妖魔鬼怪跑出来!” “可是不跑呢?金杏就算再雄霸一方黑市,又怎么可能与朝廷抗衡?官家真要杀起我们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义哥三思啊!”笑歌力劝道。 义哥仍是固执地说道,“罢了刘知州的官,难道就一定会动金杏?官家既然废除了铜钱禁令,那么不用朝廷动手,咱们金杏楼便已经没得生意做了,还能翻得起什么浪?对于一条断了腿的狗,难道还非得要再赶尽杀绝吗?再说了,益州哪个当官的手头是干净的?谁没有淌过铜铁钱这滩黑水?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些当官的会对咱们金杏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是因为他们个个贪图差价,都将手头的铜钱悄悄卖给我们吗?国朝要搞死我们金杏,就不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让咱们把大半个益州官场都咬出来吗?” 笑歌其实亦知道义哥说得不无道理,反倒是自己的推断很有些勉强,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都是建立在各种想象猜测之上。但她实在是想不出另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了。 朝廷的那些关于铜铁钱的举动都只是巧合?官家才允准了刘知州的奏请,便马上英明神武的觉察到益州被铜铁钱混乱、急剧的涨跌搞得民不聊生?然后便果断罢免了刘知州?废除二十多年的铜钱禁令? 如果有太多的巧合都聚在一件事里,那么这件事便多半不是巧合。 别的不说,单只是废除铜钱禁令一事便绝不会是一夕之间拍脑袋想出来的。要知道,这可是当年太宗皇帝亲自定下的。 是了,笑歌突然又多想到一点,若是先皇的敕令可以废除,那么先皇留下的辅政大臣自然更可以罢免!在这个敬天法祖的时代里,废除蜀地铜钱禁令不仅仅是关乎一方庶民安乐之事,更是一个象征,一个撕开祖宗法令不可违背的象征。她越发觉得官家怕是真的想对伍相公动手了。 而他们金杏,只是这场大棋局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子。她无意间将益州铜铁钱黑市搅得更乱,不过是正好帮了官家的忙。益州钱事越乱,官家事后派人出面收拾残局的收益便越大。 至于这之后,金杏会得到怎样的收场,那还用问吗?一个跟随铜钱禁令产生的毒瘤,与其放它自生自灭,倒不如干脆一刀割下,还能顺便收买人心、杀鸡给猴看。 笑歌越想越觉得愧疚,是她自作聪明的把金杏楼兴冲冲的带上了这条生死未知的不归路,她实在有义务劝走义哥,不令他涉险。 她再次出声,“如果我推断正确,那官家还会在乎益州官场上的这些小角色吗?如果官家真是想要借刘知州的口来咬伍相公,那么多杀点人恐吓刘知州不是更好吗?更何况咱们金杏楼本来就已招民怨。好,义哥,就算许三我的所有推断都是错的,都是异想天开,那官家罢免刘知州、废除铜钱禁令总是白纸黑字邸报上刊印出来的明诏吧?您也说了,刘知州落马之后,朝廷到底是就此打住,还是顺手把我们金杏一起收拾了现下是不得而知。但反正金杏楼暂时也没生意做了,您就当散散心,带着大把钱财同小二娘去北边的塞外,去南边的交趾,去哪里都好,岂不逍遥自在,难道不比在益州担惊受怕来得好?” 义哥心中其实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此时他的很多心理却不是笑歌可以理解的。 一个人活得越久,身上的负累便越多,要放下谈何容易? 他只觉累得慌,就好像刚刚那一觉到现在都没有睡醒一样,他有些无精打采的对笑歌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许三娘子,你先回去吧,这不是小事,义哥再考虑考虑。阿诚,你送她一起走吧。” 义哥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笑歌无法,只得与阿诚一起退出门去。 两人再次坐上马车。 笑歌仍不放弃努力,对阿诚说道,“阿诚,你再劝劝义哥吧,我实在是担心朝廷的动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我只知道不管我猜得对不对,金杏都很危险。” 阿诚却说,“许三,义哥的事你不用管了。不管他老人家走不走,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今晚就先走吧。” “我一个人走?” “嗯,我一阵马上去安排,若是你碍于身世不方便去北边,就往南边走吧,就像你给义哥说的那样,交趾也好,大理也罢,只要出了大赵朝去哪里都可以,带够钱,我再安排几个人护你周全,天高海阔,去哪里都比在益州好。” “不,我不走。”笑歌听完却倔强的说道。 阿诚不防笑歌会拒绝,“你刚刚怎么同义哥说的?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留在益州有多危险,为什么不走?” “是我把金杏带到这个坑里来的。若是当初官家问询当十大钱之事时我就再往下多想深一层,说不定就根本不会再傻乎乎的做了别人的马前卒、急先锋。只要不在铜钱黑市上作乱,金杏便不会招来此祸。” “这关你什么事?你那时能想到就是神仙了!更何况,就算没有你,官家真要借铜钱生事,金杏当了这么多年益州铜铁钱黑市的老大,就能逃过这一劫吗?想都不要想!” “既然你也觉得金杏难逃一劫,那就劝义哥和我们一起逃。还有几日时间,我们一定可以逃得脱的。为什么刚刚在义哥那里你不说话,现在却只一个劲的劝我?” 阿诚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和义哥不一样,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只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你甚至本来就不是益州人。你去到哪里不是去?可金杏楼对于义哥是什么,你想过吗?楼里这么多弟兄,他能说丢就丢吗?这么多年的心血基业能舍得说扔就扔吗?哪怕铜钱生意没得做了,只要弟兄们在,总还可以找点其他事情做。可若是一走了之,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从此亡命天涯。义哥多大岁数了?你叫他怎么放得下?” “那你呢?义哥不走你可以走。” “我?我更加不能走了。当初是义哥将我带出相扑馆的,是义哥一直把我当儿子一般看待,我能有今时今日全都是义哥给的,老子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扔下义哥一个人跑路?” “你们都不走,那我也不走!” 阿诚低喝道,“你这个婆娘怎么油盐不进呢?金杏没事倒好,要真有事,你留下来有劳什子用?跟着一起送死么?” “反正都是赌,我同你们一起赌!” 其实她不是像阿诚所说的那样无牵无挂,虽然只穿回古代一年,但她已经有了阿诚这个朋友、许月知这个亲人、义哥这个赏识、提拔她的大老板。相比在现代时的孑然一身,这些更值得她眷恋。她才伤害辜负了许月知,又怎么能再做出这种只顾自己,不顾朋友之事呢? 何况今日的局面,不管阿诚怎么说,她都觉得自己负有一定责任。如果不是她,金杏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不能闯了祸之后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她在乎的人去承担苦果。 大不了就是一死,说不定就像那些穿越小说、电视里一样,就回到了现代,谁知道呢? 阿诚动了怒,“你不是一向冷静理智的吗?这么明显的得失你都算计不出来吗?赌什么赌?你要赚的钱已经赚到了,赌赢了你还能赢点什么?什么能同命相比?” “譬如朋友、譬如义气!” “你……老子要被你气死了。” 阿诚直直的看着笑歌,不知该感动还是生气。许三在她心中是精明的、冷静的,为了赚钱就算有所犹豫也会利用许老爹。他一度以为在许三心中感情都是可以拿来称量的,只看另一边的砝码有多重。可他实在没想到,在这攸关生死之事上,她的选择却这样干脆到愚蠢。 她是不晓得留下来的风险有多大,后果有多严重吗?阿诚这时真是恨不得撬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是怎样想的。 他并不知道对笑歌来说,恰恰正因为严重她才会选择留下,同他们并肩。 总有些东西,因为珍贵,所以不能轻易示人; 总有些东西,因为珍贵,所以值得坚持。 阿诚佯装生气的别过头去,不再同笑歌说话,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头叫人打晕了把她送走便是。 然而笑歌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 “阿诚,你想都不要想,若是你强逼我离开,不管多远,只要金杏出事,我一定天涯海角都跑回来送死的!” ** 送笑歌回到家之后,阿诚立刻又折返大老板府邸,义哥仍是一个人在书房中没有离开。 当阿诚敲门而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落日最后的那一点余晖斜斜的照入书房,映得义哥的身影昏昏黄黄的,明昧不定。 阿诚突然觉得义哥看起来是如此臃肿而老态毕露,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杀伐果断的大老板了。 义哥看见阿诚回来也不吃惊,他仍是像平时那样对阿诚笑了笑,自嘲般的说道,“阿诚你看,义哥真是老了,后生的时候有什么决断不下来的,现在却这样拖泥带水,什么都舍不下。” 阿诚没有答话,他默默走到大老板身前,“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义哥,阿诚求你将许三逐出金杏。” 第61章 义哥没有扶起阿诚,他看着阿诚,像一个和蔼的长辈那样看着他最疼爱的子侄。 “你从来没有跪过我,就连当年我将你带回金杏的时候你也没有。” 阿诚垂首不语。 义哥低头问道,“你想让许三娘子逃过这一劫?” “是。” “可就算我发令将她赶出金杏就能保她万无一失吗?朝廷认真要清算起来,哪怕到时她已不是金杏的人了只怕也难以脱得了干系。你为什么不直接帮她逃出川去?” 阿诚有些黯然的回答,“她不走。” 义哥不解,“她不走?许三为什么不走?她不是力劝我走吗?” “她说,义哥不走,我不走,她也不走!她说她想同我们一起赌这一铺。赌金杏能平安跨过这一关!” 义哥哑然失笑,“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娘子又不比我们,有什么好赌的?你去同她讲,义哥说的,这个时候不用她表忠心了,让她先跑吧。没事的话再回来就是了,她那么有本事,以后就算金杏楼做不了铜钱的买卖,做点其他什么的,也都给她留着位置。” “义哥,许三不是在表忠心、装模作样,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留下来陪金杏共度难关的。她这人,主意大得很,胆子也大得很,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敢一个人跑来金杏这种虎狼之窝了。要是能劝得动她,我也不用来求您了。” “想不到许三竟是这样一个义气儿女。”义哥听了阿诚的话也很有些惊讶,不过他旋即赞叹道,“倒也不枉我看得起她这一番!当初我觉得她精明在面上,不在心里,不过是看她太嫩了,没有多少心机算计。现在想来,倒是我小瞧她了。这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蠢人,是死一个少一个了。” 大老板扶起阿诚,“你先起来,义哥应承你,不管最后我决定走还是不走,明日我都先下令将许三逐出金杏楼。万一事情真去到了最坏那一步,希望也能保她一命。” 阿诚却没有马上起身,他又郑重的给义哥磕了一个头,“阿诚多谢义哥!” 大老板不以为意的说道,“傻孩子,这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阿诚起身坐到一旁,义哥故作轻松的说道,“阿诚,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像许三那样劝义哥跑路?如果我带着你们一起跑出大赵朝,你的许三娘子也就安全了,你也不用来求我了。” 阿诚认真说道,“走与不走,义哥您一定都有自己的打算。现在本来就前路未明,要您只是为了一个可能就吓得放弃二十多年来的心血,换谁都不可能当机立断、壮士断腕的。许三她不明了,我日日跟在义哥身旁,难道还不明了此中的难处吗?义哥对阿诚恩重如山,不管您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跟随便是。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心便劝您放弃眼前的所有,同我们一起奔亡出逃。” 义哥听了长叹一声,然后恢复豪爽本色,“阿诚,你是好孩子。你不劝我逃,我也不劝你带着许三逃。反正你们两个我看都是个拗脾气,劝也劝不动。哈哈,这样说起来,你们俩倒是越来越般配了。若此次,咱们金杏楼真的能逃过这一劫,便由义哥做主,帮你们把婚事办了吧。” 阿诚摇了摇头,“义哥,我要勉强许三,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如何抵挡得住。不过是我喜欢她,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义哥您也别管我们了。我败在她手上,愿赌服输。等哪日她若心甘情愿的点头,我本来就无父无母,必然请义哥来做这个高堂,替我们主持大事。” 义哥拊掌赞叹,“好!大丈夫,输也要输得漂亮!你倒从来活得明白,比义哥强。” “义哥……” 阿诚刚想说两句宽宽大老板的心,义哥却先径直说道,“你以为义哥不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吗?跑,的确是稳妥的法子,可我在益州横行霸道惯了的,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到了外面,那都是别人地盘了,哪个地头蛇都敢上来踩上一脚。义哥老了,受不得这个气了。” “有我在,有许三在,何愁不能另起炉灶呢?我绝不会让义哥你受气的。” “哈,我知道你小子没得说,讲义气。可是义哥老了,真的老了,没有那么高的心气再去闯天下了。你看我现在胖成这个样子,给我把刀我都未必还能砍死两个人。想当年,老子也是用一把砍柴刀以一敌四过的,那时道上谁提起我郑信义不赞一声神勇无敌呢?老子还真不是吹牛的,当年我们刚出来讨生活,做起了铜铁钱的买卖,那时国朝还管得严些,被抓住了,认真是要杀头的。可我就敢同兄弟们运回一车一车的铜钱,从没说过一声怕字。 现在,你问我怕不怕死,我还是那两个字——不怕!只是我跑不动了。外面有什么好呢?想吃个蓉和楼大师傅做的红烧肘子都吃不了了,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打小,从我穿开裆裤起,就在这益州城里混饭吃了,挨饿、挨打、受骗、被看不起、被欺负,一步步混到今天,换我打别人,欺负别人。益州城里哪里我没踩过呢?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这把年纪了,又还能活多久呢?五年?十年?可就算再活二十年,当只丧家犬又有什么滋味呢?” 阿诚不再说话,静静的听义哥说。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阿诚听的,不如说是义哥说给自己听的。 “何况我跑了,楼里这么多跟着我混饭吃的兄弟怎么办?官家真要抓人杀头,我跑了,岂不下面的兄弟要跟着顶罪?人家恭恭敬敬叫了我这么多年义哥,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这么多年来,咱们金杏楼好事也做过,坏事也干过,真要被朝廷收拾了,那叫命数到头了,也算不得冤。 大丈夫,当死则死! 被官家砍了头,我认,像你说的,愿赌服输,老子总不能还没有你小子有脾气吧? 怎么死都可以,但唯独不能被吓死!” 大老板越说越激动,倒是重又振作起来,只见他一拍桌子,高声说道,“他娘的,义哥想好了,不走了!” 阿诚亦高声应和道,“好,您说不走咱们就都不走。义哥,你平日里总夸我命大,算命的汪瞎子说我起码活到八十岁去,我死不了,咱们金杏也一定能过了这一关!” “哈哈,好!多的咱也不说了,你们既然上了金杏楼这条贼船,就委屈你们同我这老不死的一起担着吧。” ** 阿诚走后,义哥回到房中。 小二娘起身迎了上去,她泫然欲涕地埋怨道,“好好的又出什么事了?眼看着阿诚同那许三走了,你又吩咐不许人打扰,害我一个人等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人家有多担心?” 义哥揽住她,怜惜道,“小小,你先别哭,我有事同你说。” “有什么事也得先把饭吃了再说啊,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下午给你炖好的竹荪清汤,冷冷热热的,这都快熬干了。” “不,先说了再吃。” 小二娘极少见义哥这般认真严肃的模样。平日里这个郎君最是宠她的,她说摘星星,义哥便不会去摘月亮,总是像哄着个小女儿一般的听她的。 当下她也听话的坐下。 义哥说道,“明日一早我便叫人送你出川,你去收拾收拾东西。” “郎君你说什么?你要赶我走?你不要小小了吗?”小二娘张大个眼睛不可置信的说道,斗大的泪珠儿说落下就落下来了。 “不是赶你走,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舍得不要你呢?是我们金杏现如今遇上个坎,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你先避一避。没事的话,我即刻叫人接你回来。”义哥耐心说道。 然而小二娘却激动道,“我不走!我生是你们郑家的人,死是你们郑家的鬼!遇到什么坎咱们一起过就是了。还是你看不起我,觉得我便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之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要不然我会这么疼你?只是这不是小事,听我的,你带上钱和田产地契先走。哦,不行,地契那些大多在我名下,现在也来不及换了,怕是到时候也保不住。还是只带钱吧。” 小二娘听得心惊,竟是到了田产都保不住的地步了吗?难道要抄家? “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我跟着你就只为钱吗?” “你看你,越说越离谱了,谁说你是为了钱的。” “那你让我一个人带着钱走?到底出了什么事?真到了要跑路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咱们一起跑?你干嘛撇下我,单只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义哥板起面孔,“你们妇道人家,生意上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先走就是了,平时什么都可以让着你,但这事你得听我的。” “不,郎君,我不走,我就跟着你。你忘了咱们说好了的吗?白头偕老,我还要为你们郑家生一个儿子呢,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呢?” 小二娘哭得义哥心疼,他只得换一个说法,“要不这样,你先走,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去找你,金杏楼这么大摊子事,我总不能说走就做,对不对?” “你骗我的,我知道,我不走!”小二娘背过身去,只是不理。 义哥把她扳回来面对着他,严肃说道,“郎君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听话!” 小二娘却仍是只顾着低头哭泣,义哥拿她无法,但此事他真的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是以不管小二娘怎么哭,他都咬死不放,要让她明日便走。 僵持了半日,最后小二娘抽抽泣泣的勉强同意,“那好吧,我可以先走,但我不出川,我去嘉州或者眉州乡下等着你,要不等你过来接我回来,要不等你同我一起走。” “好,就这样,你先去等着。” 义哥满口答应,一把搂住小二娘。这一刻,他只觉幸甚至哉,不管是阿诚也好、许三也好,还有怀中的美妾,都对他不离不弃,他郑康何德何能能得此福报?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犹豫,那么此刻他只觉一切都值了,还走什么呢?他这一辈子有过多少次不是拿命在赌,再赌这最后一次又有何妨? ** 莅日一早,小二娘被大老板义哥秘密送出益州,带着大笔钱财。 金杏楼即日起暂时关门结业。 与此同时,义哥通告全金杏楼及道上众兄弟,将许三娘子逐出金杏,从此许三所作所为与金杏再无牵扯。 第62章 许笑歌是一个股票交易员,俗称操盘手。 在经历了2015年的a股那场骇人听闻的股灾之后,她以为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令她惊讶的了。开玩笑,试问世界金融史上,和平年代,有那个大国的证券市场能够千股停盘,千股跌停,千股涨停,千股从涨停到跌停,再从跌停到涨停?甚至连三大股指期货的所有月份的合约都能全部跌停,连带把一堆无辜的商品期货都拉下水,封死跌停上? 这蔚然奇观令她唏嘘不已,中国股市真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许笑歌同学还能有闲心在这里发通古之幽,感叹连连,证明她还算一个合格的,甚至乎优秀的交易员。因为这说明她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旷世股灾中活了下来。 虽然他们整个团队的策略是偏多,未能大发股难财,但及时的减仓、对冲,令旗下资金的盈利虽然回撤,但至少保住了今年以来的大部分利润,这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期间多少生死抉择的艰难时刻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 要知道,有很多人,在这一场浩劫之后,将永远的离去,再也回不来了。 市场是如此残酷,以至于很多时候能够活下来,就已经足够大家击掌相庆,捧杯而歌了。 为了庆祝劫后余生,团队组织了一场庆功宴。说是庆功宴,其实就是老大请客,几个战友一起吃吃喝喝一顿。 酒过三巡,许笑歌端着杯子和举着瓶子的大志嘻嘻哈哈的说,“我们也算是见过世面见证历史的人了,以后再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事情发生也能不动声色了。” 这话被一旁的老大听到了,只见他不屑的一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snaive.你们没见过的世面多着呢,想当年,国债期货那会……” 于是由此开始了第一百零八次的酒后必备项目——想当年。 笑歌不以为然的撇了下嘴角,所有上了年纪的人的一大特征就是喜欢想当年。 可惜,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为自己当初这个不以为然的举动感到深刻的后悔。不,应该是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她穿越了,穿越回了古代! 广电总局不是早就三令五申不准穿越了吗?为什么这么小说狗血的事情竟然还会发生在她身上?这还有没有王法?国家的法律法规要还不要遵守?有关部门的权威性还要不要树立?八荣八耻还要不要背?中国梦还要不要做? 这,怎么能一觉醒来,说穿越就穿越了呢? 事实证明,她果然很傻很天真没见过世面,被老大一语中的。这下愣住了吧? 好不容易躲过了股灾,没想到,这又遇上了天灾。 你说她一个股票交易员穿回连纸币都没有的古代能做什么呢? 谈恋爱?上演一出霸道王爷爱上我,冷酷帝王为我狂的戏码? 可惜许笑歌同学从小就不是一个做着玫瑰色爱情迷梦的小女生,一向以冷静理智著称,就连她爹妈离婚的建议都还是她提出来的。当年还是一个小学生的笑歌,就知道奶声奶气的劝父母说,“你们这样天天吵,不如离婚算了。”为这,她爹十几年后都还怪她太冷血,仿佛婚姻失败就是因为女儿这句话造成的一样。 所以,在其他女同胞们还在哭着为选八爷还是四爷吵架的时候,许笑歌已经顺利考过了cfa。 谈恋爱没兴趣的话,那咱们宫斗宅斗种田过日子嘛。 算了吧,那还不如谈恋爱呢。 就她那情商,要是会处人情世故,要是会那些说一句话拐七八层意思的阴谋阳谋,她也就不会选择股票交易做她的终身职业了。因为只有做交易,是许笑歌唯一会而又不用和人打交道的职业。她不用看谁的脸色,也不用和同事尔虞我诈,更不用走后门讲关系,一切只需要靠手中的“钱”来说话,只要她还能在这个市场上活下来,只要她还能赚钱,那么就没有任何人能撼动她的位置。 可如果现在要她穿越回去斗小三斗婆婆斗极品亲戚,流产生儿子当太后,这根本不是她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她能不能活过三天的问题。 好吧,那么只有再转个频道了,让我们来到男频吧,学学各种龙傲天的王霸之气,一统天下,收一整个后宫的各式美男,随便捣鼓点高新科技,什么大炮火药杂交水稻,玻璃棉花蒸汽机的,带领古老的封建中国走上雄霸地球之路。 许笑歌认真的想了想这可行性。可她一个资深文科生,连个化学方程式都写不利索,又到哪去搞什么发明创造呢? 所以,在许笑歌同学穿越的第二天,绝望的确认自己确实是穿越回了这该死的古代,而不是被扔进了什么整人节目,或者梦游误闯了古装剧拍摄现场之后,她不禁在心中悲愤的大嚎,老天爷,不带这么玩人的啊。我还有年终奖没有领,提前订好的银海邮轮的南极行没去,胡歌的琅琊榜没有看,还有a股万点都还没破呢…… 而老天爷淡定的回报了她一阵醉人的春风,温柔的拂过她的面庞,像是在说,呵呵,怪我咯。 许笑歌强行压下心中那一万头奔腾的羊驼。 不过,身为一个优秀的交易员,事到如今,既然改变不了穿越的事实,那也只有接受现实,好好研究下接下来怎么办。在这一行有一句老话是out.意思就是说,当你进了一个烂仓位、亏损的仓位的时候,不要祈祷,砍了就是。 在她交易生涯的无数次惊险关头,经验都告诉她咒骂与祈祷从来没有任何作用,只有冷静理智,才能好好的生存下来,并且活得更好。 所以,她迅速果断的在心里为自己订下了三个任务。 第一个,研究有没有可能想办法回到现代去? 许笑歌同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代人,网络儿童,在这个没有淋浴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空调没有wifi,连卫生巾都没有的时代,就算有好山好水好花儿又有什么用?她的第一目标当然是回到2015年,回到她正常的生活当中去。 但很快,这个任务就被pass了,她认真回忆了穿越前的种种,找不出任何异常的迹象,她就是同老大他们喝完酒回家,同平常一样洗漱**睡觉,可一醒来就在这个陌生的身体和陌生的朝代了。就连那天的月亮都没有特别圆,也没有听说什么小行星掠过地球。她有尝试再次入睡,可惜睁开眼,还在古代。 难道,要让她去死?凭她有限的穿越知识,她这种穿到陌生人身体上的情况,叫做魂穿。既然是魂穿,那么就只有让灵魂离开这个原主的身体,才有可能回去。而通常情况下,我们把灵魂离开身体的情形叫作死亡。但,身为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唯物论者,谁知道死了之后是什么样呢?万一,不仅没回去,还就这样归于虚空,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办?这风险比太高了,不是她愿意承受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许笑歌觉得,反正人都要死的,如果真要死了才能回现代,那么就先在这具身体里好好活够几十年再说。如果到时能回去就当超长度假了,说不定也能出本什么《我在古代的日子》。如果不幸死去元知万事空,也至少活过了这一世,不枉为人一趟。 这期间若有机会能回现代当然会紧紧抓住,但更多的精力要放在当下的日子。 既然无奈的打定主意先借用原主的身体与身份过下去再说,那么就应该马上进行第二个任务——了解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朝代、环境与位置。 信息搜集,清楚的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牌是什么,是决胜的第一步。 第63章 “阿姐、阿姐,出事了,出大事了!”许龙猛地推开绣房的门,急匆匆的跑进来。 许月知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着许龙,没好气的说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都同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行事要学着稳重些。” 说着她又突然反应过来,这还根本没到许龙平日里该回来的时辰,“是了,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夫子今日这么早便放了你们出书院么?” 小龙搬了个凳子坐在许月知一边,满脸不在乎的说道,“还读什么书啊,夫子今日都没心情授课了。刘自明被抓了!” “刘自明是谁?他被抓了同你们读书有什么干系?” “阿姐,你真是……果然是妇人!连刘自明是谁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小龙头上马上被挨了一下。 他哇哇的叫了两声痛,看着阿姐睁着一双妙目正气鼓鼓的瞪着他,也只得撇了撇嘴说道,“刘自明就是刘知州嘛。” “刘知州好好的怎么会被抓了呢?” “我早就说了,官家英明威武,一定不会长久被这些小人蒙蔽的。刘知州操纵铜价、瞒报火情、包庇凶犯、贪污受贿!这两年来搞得咱们益州乌烟瘴气的,早就该被抓了!” “这些大人物的事关你什么事,他们神仙打架,我们凡人凑什么热闹。刘知州下台了,接任的张知州、李知州就能好到哪里去?” “那怎么能一样呢?”小龙立马提高了声调,“你是没看到,今日官家派来的那个钦使,站在高高的府衙前,那架势,那气度,天子使臣,就是不一样。他就站在那里正气凛然的说道,”小龙清了清喉咙,站起来装模作样的学了起来,“谌某今日既然领了官家的令,坐镇益州,那么无论何人,不管有何冤情,皆可击鼓鸣冤,上堂来告。谌某不才,定当谨奉官家旨意,竭尽全力,秉公办理!” 说完,小龙拍了拍胸膛,一脸向往的说道,“官家励精图治,任用贤人,正是我辈报效国家之时!若满朝竟是谌公子这般的人物,再多几个阿诚哥那样的豪杰,何愁收服不了岩云十六州呢?何愁不万邦来朝呢?” 许月知听得好笑,“说得像是你亲眼所见一般,你在场吗?” 小龙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是不在场,是谢家老四转述给我的。不过他说当时下面跪了一地的人,连他都忍不住跟着跪下高呼万岁了。你想,谢老四是心气多高的一个人啊,他可是中了举的人啊,明年就预备去中京城里考状元了。他都忍不住跪倒了,为谌公子的风采折服,还能有假吗?” “你呀,好好读你的书吧,你也说人家谢老四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你呢?不要跟着瞎起哄。” “好、好、好,我就知道,我就不应该同你们这些妇道人家谈论家国大事,说了你也不懂。”小龙嘟嚷着,心里不爽。 许月知才没功夫搭理他那些小情绪,埋头捡起绣针,继续干活,“好了,没事不要在这里打搅我做事,钟娘子府上的刺绣活计我还没做完呢,你回房温书去吧。” 可许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话走开,他踟蹰着说道,“不是,阿姐,我来,是还想告诉你一件事的。” 许月知头也不抬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快说吧。” 小龙有些期期艾艾的说道,“那位谌公子不仅罢免了刘知州,还、还查封了金杏楼,逮了金杏的大老板下狱。” “什么?金杏也被抄了?那小妹呢?”许月知脱口而出,浑然不觉自己竟然重又叫出了小妹两个字。 “许三暂时还没事吧,我听说,今日一早,官家的圣旨还没到的时候,金杏楼便已突然关门结业了,而许三也被大老板宣布赶出金杏。她现在既然已经不是金杏的人了,应该抓不到她头上去了吧。”说起金杏,许龙难免又想起了他的阿诚哥,他感叹道,“其实金杏被关了也好,阿诚哥便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魔窟,去投军报效朝廷了……” 然而许月知哪里对他的阿诚哥感兴趣,她只管着急的问道,“许三被赶出金杏了?这又是怎么回事?你这小子说话不要只说一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是听说的。不过阿姐,她那样对阿爹,你何苦还惦记着她。” 许月知嘴硬道,“谁说我惦记她了?不过是到底相识一场,不忍心她一个小娘子被卷进牢狱之灾中罢了。” “我想谌钦使不会乱杀无辜的,许三一个小娘子,就算在金杏楼中,又有多大能耐做多少坏事呢?何况她现在都被赶出来了,你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什么杀不杀的,你怎么尽乱说话呢!”许月知怎么可能放心呢,她听到“杀”字更觉心头大乱,“对了,小龙,你快去找狄金,他到底是个能主事的男人,找他探探风,看小……,不,看那人到底有没有事。” 去找阿诚,小龙还是乐意的,当下应承了阿姐就出门去了。 而许月知看着小龙的背影,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她并不像小龙那么二百五,大老板都出事了,那狄金这个一直是跟在大老板身边的,又有多少可能全身而退呢?她只不过是抱着那万一的希望,若是狄金都没事,那自然小妹就更没有事了。 现在也只是惟愿佛祖保佑了。 ** 益州兵马钤辖付昭首领命带兵抓捕大老板的时候,义哥正在同乾丰柜坊的关老爷打双陆,大半个桌子都堆满黄灿灿的金条。 他们两人赌博都不习惯用筹码。可铜铁钱面值太小了,赌来不过瘾,本来乾丰柜坊有楮纸做的“交子”之类,但大老板说自己是粗人,拿着那轻飘飘的纸算怎么回事?还是扔着沉甸甸的金子、银子什么的才有感觉。是以他们两人赌起来,都直接上金条。 不过这么多的金条堆在一起,看在冲进来的兵士们眼里,只觉又是嫉妒又是愤恨!想他们一年兵饷才多少,这半桌子的金条,怕是他们卖命一辈子都攒不下来。当下就有人恨不得立时便把这肥头大耳鱼肉百姓的奸商拖出去斩成几截,把这些金条全都占为己有。 可付昭首不同于底下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穷丘八,他本来就出生世家,又不是没见过钱,倒是如平日一般温和有礼的说道,“大老板,付某受钦使所令,来带大老板去衙门里走一遭。” 其实当义哥下定决心留在益州城里赌这一铺的时候,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他没想到这最坏的地步真的来了,还来得这么快。 但大老板就是大老板,此刻他面上并没有流露出分毫讶异之色,神色如常的站起身来,对付昭首说道,“付钤辖,你看,这一盘才刚开局呢,让我和老关把这局打完吧?” 付昭首还没有说话,旁边就已经有按耐不住的兵士大声呵斥道,“咱们钤辖对你客气是咱们钤辖有涵养,你这老东西可别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说话间还就想要动手去抓大老板。 阿诚守在一旁,当即挺身挡在义哥前面,手握在刀柄上,眼神无比凶狠的瞪着那人,仿佛一头野狼,只要来人敢动,便随时将他撕咬成片。 那人被阿诚的气势一滞,心下也有些虚,不敢上前,只是虚张声势的吼道,“做什么?要拒捕吗?信不信当场就把你们统统斩杀了!” 阿诚轻蔑的一笑,嚣张的把佩刀慢慢的□□,“你可以试试。看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僵持而危险。 这时只听付昭首打了个哈哈,也不管阿诚,只向着义哥说道,“还请大老板配合一些,不要让在下为难。” 义哥拍了拍阿诚,示意他退开,而后对关老爷说道,“老关,你看,可不是我郑信义不给你机会翻本,实在是人家等在这里,我也不好意思。” 关老爷亦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没事,咱们哥俩是老搭子了,常赌常有的,又不差这一局,我等着你从衙门里回来再赌。别以为你今日赢了点钱便耀武扬威的,我听不得这些,说什么给我机会翻本。输便是输,难道我还输不起吗?” 大老板大笑一声,“哈哈,好,老子就是喜欢和你赌,输了赢了都不赖账!干脆利落!那我走了。” 说完,大老板对着付昭首说道,“走吧,付钤辖,你带路。” 付昭首给了个眼神给身边的小兵,那小兵立马领会意思上前,木枷早就准备好了,等在一旁。 “不好意思,大老板,规矩如此,您老就委屈一下吧。” 义哥亦无所谓的一笑,双手一抬,“好,来吧,我也好久没戴过这玩意儿了,上次戴起码都是快二十年前了吧,哈哈,想不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再戴一次。” 阿诚退在一边,亦跟着义哥做出一副摆好束手就擒的样子。 不用付昭首吩咐,手下的兵士便全部一拥而上,刚刚那个被阿诚威胁了的跑得最快,三两下把阿诚的佩刀解了扔在一旁,给他戴好木枷,等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的时候,还不忘一拳打在阿诚脸上,“娘的,你这小地痞,还敢跟老子兵大爷叫劲,你拽什么拽!谌钦使入川了,你们这些家伙全部都要倒霉了。” 付昭首也只当没看见,转身走出了房间。 阿诚被打了却仍是笑了笑,轻蔑的撇了他一眼。 那兵士见他还笑,心中无名火更是冒高了三丈,忍不住就握拳再打。 阿诚只管痞笑着说,“兵大爷,我劝你还是别把力气浪费在我身上了,那桌上的金条别人都快抢光了,你还不快去,晚了就没了。” 那兵士回头一看,果然,付昭首一转背,那些兵士们便全都一拥而上的去抢金条了。 眼看着就一块不剩了,当下他也顾不得再招呼阿诚了,急忙冲上去加入抢钱的战斗中。 关老爷看着大老板说道,“老郑,我等你回来,咱哥俩再好好打它个三天三夜!” 义哥笑了笑,洒脱的说道,“老关,还是我等你吧,阴曹地府里,我先去打个头阵。” “老郑……” 关老爷的话没有机会再说下去了,义哥很快被众人推推搡搡的拖了出去。 第64章 益州城风云突变的那一日,笑歌仍是起得很早。 昨日与阿诚分开后,她又想了许多。不过既然选择了留下来,那么就不能光留下来什么也不做,不管事情将如何发展,该准备的总要提前准备起来。 哪怕是赌,她也永远不会允许自己闭着眼睛听天由命。 首先第一件事,她得要先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安排好。 大老板说话算话,在还没有全数出完手头货的时候,便已早早的分了一大笔钱给她。这一成之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在这个时代都是一笔巨资。将来笑歌无论是想再做些什么买卖,或是哪怕从此往后只管混吃等死坐吃山空,也都绰绰有余了。 这笔钱其实她自己并没来得好好处理,目前大半都存在乾丰柜坊中,余下的小半置了些田产、金银珠宝首饰什么的。 不过现在那些钱却不能再放在她名下了。 因为一旦这一次她赌输了,那么可以想见的,她名下的所有财产便再也留不住了。 所以一大早,徐午年来接笑歌时,她没有像平日一样直奔小院,而是吩咐徐午年送她先去乾丰柜坊一趟。 她预备将柜坊中她账上的钱一半转到许月知名下,一半全部换成不记名的交子傍身。 真要出了什么事,不管是逃难也好,还是什么都好,多些现钱在身边都绝不会是坏事。这也是之前笑歌除了置办了些田产之余,还换了大量珠宝首饰的原因。倒不是为了扮美,而是因为好携带,又易于抵押典当变现。 或许因为她穿回古代之后流落街头的那一段经历,令她内心的不安全感一直挥之不去。 乾丰柜坊分号的周掌柜办事还是那么令人感觉舒服,丝毫没有多嘴问笑歌一句关于这么大笔钱财调配的原因,只是妥妥当当的办好了一切。不过他也提到,这么大笔钱,若是日后笑歌或是许月知想要一次性提走,按规矩却是不行的,须得提前打好招呼,他们方好准备一二。 等办完这桩财产安排的大事之后,笑歌才去往小院。 可谁知,她一到小院,便被看门的兄弟哄了出来。 那人恶声恶气的说,义哥一大早便已经通告全楼上下,将许三逐出金杏。她已经再无资格进入小院了。 徐午年还想要上前理论,许三娘子怎么可能被义哥赶出小院呢?可笑歌却拦住了他。 这事她一听便知道多半是阿诚的主意。他知道她不愿走,便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她。 当下,笑歌便要徐午年驾车去义哥府邸,她要去找阿诚,找义哥。 她想要告诉他们,虽然她被他们强行赶出了金杏,但她绝不会就此遁走。有她在,至少多一个人可以帮忙想想办法,出出主意。比如,她正想建议大老板,他们可以派人紧盯知州府的动向,提前铺好逃亡之路,一有风吹草动便跑。说不定还能像之前一样,又只是一次有惊无险。 然而,马车才跑到西大街,还未出城,便走不动了。 整个西大街人山人海的,被堵得水泄不通,还隐隐从街的那头传来阵阵叫好欢呼声。 笑歌好久没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象了,这么多人涌上了街头,也不知是在看什么热闹,简直像是在过上元灯节一般。 笑歌令徐午年去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结果摩肩擦踵的,挤又不好挤进去,而外面的许多人也同他们一样什么都不清楚。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从里面挤出来的路人,只见那人手舞足蹈的说道,“老天开眼了,官家派了钦使来益州,把刘知州那个狗官给绑了!” “什么?这么快?”笑歌脱口而出,再也想不到竟然只一日之隔,钦使便入川了,她还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这一回,看来官家是铁了心要用雷霆手段收拾益州,或者更多了。 笑歌急急的问道,“刘知州被抓,铜禁被废,就只有这些吗?” 那人还兀自向周围人绘声绘色的描述着钦使的绰约风姿,当下有些不耐烦的随口说道,“当然不止了,金杏楼、同熙楼那些私贩铜钱,炒买炒卖的也全都被谌钦使派人去抓了!” 不管心中如何提前做好了预备,但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她仍是感觉仿佛晴天霹雳。 “什么时候下的令?” “就刚……”那人还没说完,就被徐午年一把拎起衣襟,“你说什么?金杏楼的大老板也被抓了?” 那人吓了一跳,“喂、喂、喂,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徐午年,你给我住手!”笑歌急忙呵斥住徐午年,“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快!跟我走!去找阿诚!” 徐午年一听也忙不迭的扔下那人不管,跳上马车,只听他大喊一声,“许三娘子,你坐稳了!”,然后就狠狠一鞭子抽在枣红大马身上,绕过西大街,直奔义哥府邸。 两人抱着万一的希望能赶在官兵之前通知义哥与阿诚逃跑。 可惜,万一的希望太过渺茫,终究还是落空了。 笑歌与徐午年还没有跑到义哥府邸,便看见付昭首领着一队人马,押送着义哥和阿诚缓缓往府衙行去。 两人身上具皆带着沉重枷锁,被人当牲口一般拖着往前走。 他们走得很慢,这已经根本不是逮捕下狱,而是故意游街了。 是专门拉着他们这些“坏人”、“奸商”给益州城的老百姓看的。 此时路两旁已经聚集起很多看热闹的人。有的指指点点,有的骂骂咧咧。 徐午年见状,整个人当时就疯了似的、不顾一切的要冲上前去救人。 以笑歌的力气根本拉不住他,但她又实在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再去闯祸、去送死。 危急间,笑歌突然急中生智,她放声大喊道,“快来人啊,快帮帮我抓住那个车夫!他偷了主人的钱便想跑!各位快帮帮忙啊,抓住他小娘子我必有重赏!” 周围本来就围了许多人在看游街,笑歌这么一吼,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看过来。 不说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救人,就说人群本就密集,徐午年想要三两下快步冲出去亦不能。更何况他并不想伤及无辜,总不能一拳一个的把那些挡道的三姑六婆都打倒吧。眼看着后面许三娘子又即刻跟了上来,他又气又急,被困在人群中,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偏这时还真有好心的几个汉子帮忙拦住了徐午年,将他扭送到笑歌面前。 笑歌上得前去,劈头盖脸就是狠狠一个耳光给徐午年,“你家主人怎么教你的?说了要你全听我,可你呢?就是这样欺负我一个小娘子的吗?” 旁边好心的路人问道,“这种偷钱逃跑的恶仆我看你一个小娘子是压不住的,还是直接扭送官府吧。” 徐午年头先只是凭着一股蛮勇,被笑歌这样一闹一打,那冲动此时亦消散得荡然无存了。他想起阿诚哥对他的千叮万嘱——“无论发生了什么,首要是要护好许三娘子!”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就这样冲上前去多半是救不了大老板和阿诚哥的,而万一还害得许三娘子也出了事,那他又该当何罪? 这边的动静亦惊动了官兵,眼看就有人要过来询问。 徐午年更加自责,他六神无主的愣在那里。 笑歌镇定的从马车中拿出几贯铁钱分送给那几个抓住徐午年的人,“多谢几位义士相助,不过这小仆是我兄长最钟爱的,从小陪在他身边的,是以我也不敢独断,得返家禀告兄长后再议送官之事。” 说完,笑歌也不再理众人,直接拉起徐午年跳上马车便走。 那被派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的小兵,本来就懒得管这种闲事,见笑歌扯着徐午年走了自然乐得清闲,走到一半便折返回去了。 而四周围观群众的目光也很快从这边移返回了大街上,这种小热闹哪里有游街的大热闹好看? 已经有消息灵通之人在旁开始转述今日刘知州被抓的种种。 于是,路边的这场小小风波很快便消弭于无形。 只是远远的,阿诚似是无意的往这边看了一眼,他好像轻轻的张了张嘴,用嘴型无声的说了两个字,“快跑。” ** 笑歌自然是暂时不敢回家的,两人逃开之后,她只得先吩咐徐午年驾着马车往城外跑。 可出了城,又往哪里跑呢? 笑歌绝不可能放任自己就这样一个人跑了,留阿诚与大老板被抓。可她也不能愚蠢的、于事无补的回去自投罗网。 只能暂时让徐午年将马车停在郊外的小树林边,她需要休整一下,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 然而一下马车,徐午年便朝着她跪了下来,“许三娘子,求求你救救阿诚哥。” 第65章 笑歌一把扶住徐午年,“你快起来!” “不,三娘子,你先答应救阿诚哥我才起来。” “要能救我怎么会不救?” 徐午年一个劲的点着头,“能的,一定能的!我没有用,什么办法都想不到,可许三娘子您那么聪明,只要您想救,就一定能想办法把阿诚哥救出来!” 他充满期盼的望着笑歌,笑歌却只能苦笑道,“若我真像你说的那样聪明,便不会让金杏让阿诚让我自己落到这步田地了。” 徐午年却不理会笑歌话语间浓重的无力感,只苦苦哀求道,“三娘子,我求你看在阿诚哥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就想想法子吧。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邱老爷子那么厉害你也能杀了她,这次你也一定能救出阿诚哥的。求求你了,阿诚哥是真的喜欢你的。你不要不救他!” 笑歌无法,只得勉强道,“你先起来吧,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去救他。” 徐午年见笑歌应承了,总算看到了一线希望,就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他高兴的站了起来。 可笑歌不是徐午年,她甚至连那一根稻草都没得抓。 救人,她也想救,但怎么救? 她现在可以说是自身难保。到底那位谌钦使抓了多少人,她自己又是不是被通缉之人?连这些最基本的她现下都不得而知。 所有的一切都只要靠推断、猜测。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谌一淮入川来的表现同她之前的预判一致。 而且他来得太快了。一个中京城里的公子哥儿,竟然能与一日四百里的急脚递速度差不多,更加说明他来益州绝不是为了单单只处置一个普通的知州。 谌一淮为什么要赶时间? 如果官家的真正目的确实是在伍相公的话,那么他一定不会在益州久留。 因为他还要迅速的带着刘知州回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的打伍相公一个措手不及。 笑歌又想,假设她以上的推测都成立,那么谌一淮在对待金杏等黑市兑换铺上,便多半不会将事件扩大化,因为他需要快速的把益州稳定下来,杀太多人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少好处。他逮了大老板他们更多只是为了上演一场政治秀,是为官家谋民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杀一个人和杀十个人对他来说差别不大。反而杀戮太多,或是像大老板说的那样,牵扯出大半个益州官场,不会是他想要的结果。 换句话说,金杏一案,只是他打老虎的同时,顺手打死的小苍蝇,不会是他此行的重心。 想到这里,笑歌还真的凭空生出了一点希望,只要阿诚不被打入核心党羽,那他还是很有获救希望的。 如果阿诚只是大老板的一个贴身保镖,而不是“义子”般的心腹,在定案时就大有可操作的余地,至少可以先保下一条命来。 而且能定案的虽然只有谌一淮,但他死盯着的一定不会是阿诚这种小角色,就是大老板都未必能获他多少垂青。 那么负责审案的是谁,得从那些人身上想办法。 希望陡然而生,可维持不过须臾。 笑歌旋即觉得气馁,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帮忙周旋?稍有头脑的人便会对此避之而唯恐不及。 即便笑歌手中握有大把钱财,这时想送也送不出去。敢在钦使眼皮子底下收钱的,那胆子得有多大,活得是有多不耐烦了? 但,死马当活马医,总要先想些办法。 笑歌开口问道,“徐午年,你可知道大老板或是你家阿诚哥在益州官场上有些什么要好的朋友吗?” “大老板啊?我……”徐午年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义哥和乾丰柜坊的关老爷关系最好,他们经常在一起打双陆。关老爷应该知道吧?对了,我回城里去求关老爷帮忙。” 笑歌也觉得自己太抓瞎了,徐午年这种小喽啰怎么会知道大老板同谁有交情呢?他毕竟是个黑市老大,不可能明目张胆的结交官场中人的。 “关老爷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再想想。” 然而徐午年却突然说道,“对了,我还想到一个,阿诚哥,阿诚哥从前同步军都虞侯汪俊倒还算认识,那汪俊喜欢喝酒,又喜欢相扑,以前倒是常来找阿诚哥吃了酒玩两手,不过他手上功夫不行,经常输。” 笑歌听了不禁眼前一亮,果然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从大街上看到的情形来说,谌一淮没有用州府的捕快,而是直接动用的地方驻军,这当然是为了更好跟快的掌控住局面。 捕快可能同知州、同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兵马钤辖付昭首却是世家子弟,他祖父就是大赵朝开国七十二将之一。他的亲族都还在中京,谌一淮用起来自然更放心更得心应手。 步军都虞侯正是付昭首的部下,这样看来,那汪俊说不定还真能派上些用场。 笑歌兴奋的问道,“你知道你阿诚哥同那汪俊关系有多好吗?” “从前大概还能说上一个好字,可现在嘛,就不好说了。”可徐午年的表情却泼了笑歌一瓢冷水。 “为什么?” “汪俊除了喜欢吃酒,喜欢相扑,还喜欢漂亮小娘子。他从前同小二娘有过那么点……嗯,反正,就男女之间那么回事吧。可他这人,手头漏风,花钱没个数的,还好赌。再说,当兵领军饷的能富到哪里去?他哪里有钱给小二娘赎身。后来,小二娘跟了义哥。这,总要有个避忌吧?阿诚哥怎么还好同他再来往?” 然而笑歌听了却同徐午年想得不一样,她心中的那点微末的希望反而燃点得更旺盛了一些。 这个时候,这层尴尬的关系说不定正好可以拿来利用。 男人对于得不到的女人,总是难免要高看一眼,多心心念念些许。 “小二娘,是了,义哥被抓了,家里多半也被查抄了,不知道小二娘现在怎么样,去了哪里?我们得先找到她。” 笑歌想了想,吩咐道,“徐午年,我们现在兵分两路。我先找个地方躲了躲,你回城去探听消息。看看大老板和阿诚被关押在哪里,有没有传出什么处置的消息。益州城里的其他情形如何,金杏楼其他人有没有被抓?我有没有被通缉?还有,小二娘去了哪里?那位某某某现在又在做些什么?现下谌钦使有没有指派什么差事给他。你全都小心打探了,速速来报与我听,然而我再想办法。” 徐午年立马爽快的应了喏。 笑歌随即又给自己想了个藏身之所。 她不能跑远了,可也不敢太张扬的随意找个客栈驿站之类的投宿。最后她决定去距离西郊几十里地的宝光寺。 给庙里添点香油钱,找个僻静的厢房借宿一夜应该问题不大。 徐午年先驾车送笑歌去宝光寺借宿,然后他再折返益州城中,两人约定无论情况是好是坏,徐午年不能善做主张,必须第一时间先去宝光寺找笑歌商议。 ** 第66章 虽然只有一匹马,可还好那马本来就是从北琅买回来的好马,又拉惯了车承得起重。 加之非常时期,徐午年也没什么心思坚守男女大防,于是他载着笑歌,两人共乘一骑,连夜便离开了尼姑庵,赶往小二娘老家曲镇乡下。 一路疾奔,到了曲镇时,天刚蒙蒙亮。 曲镇并不大,虽然两人都没有来过,亦不知道小二娘家住何方,但稍一打听便很快得知了。 原因无他,这地方不仅小而且穷,好不容易三叔家的二丫能嫁到益州,还风光返乡过两回,给家里修了簇新的大好宅院,自然是当地名人了。 而更幸运的是,小二娘正正就是躲回了乡下,并没有逃跑出大赵。 只是对笑歌来说是大喜过望,对小二娘来说却未必了。 她见了风尘仆仆的笑歌与徐午年,心下先叫了一声不好,一脸担忧的说,“许三娘子,你怎么来了?可是金杏出了什么事吗?” 笑歌没有先回答小二娘的话,而是转头对徐午年说道,“你下去休息一会吧,我先同小二娘商议一二。” 徐午年已经一日一夜没有阖眼了,笑歌至少昨日在宝光庵里还勉强睡了几个时辰,再加上涉及男女之间的旧事,笑歌不愿让小二娘难堪,是以不想徐午年在旁听着。 可徐午年榆木脑袋,哪想得到这些,他强撑着说,“我不累,三娘子,我就守在这里,你有什么事也可以马上吩咐我去办。” 笑歌板起面孔,“你阿诚哥不是叫你什么都听我的吗?我现在命令你去睡觉,这之后我们还有的是硬仗要打,你这个样子怎么帮忙?只会帮倒忙!” 说完也不管徐午年怎么嚷嚷,她只管对小二娘说道,“小二娘,烦请您找一个空房间给徐午年。” “这简单,”小二娘向身旁的贴身女侍吩咐道,“小竹,你带这位小哥儿去客房。” 徐午年无法,拗不过笑歌,况且他也确实精神不济了,只得乖乖跟着小竹走了。 徐午年一走,小二娘便将笑歌迎进内室,再次急切的问道,“许三娘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是你过来?义哥和阿诚呢?” “小二娘,官家派的钦使昨日突然到了益州,金杏楼被查封了,大老板和阿诚都被抓了,现在生死难测。” 小二娘一听,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当场就摇摇欲坠,快要晕厥。 笑歌忙上前扶住她。 “你不要慌,这审案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就算他们被抓了,现下也暂无性命之虞。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救他们。”笑歌安慰着小二娘。 但为了阿诚,她说了谎。 她心里深知,阿诚或许还有得救,义哥却应是生机渺茫了。可小二娘也许会为了义哥帮忙,但要她为了阿诚却难说了。 是以笑歌不得不说这个慌。 小二娘紧紧抓住笑歌的衣袖,“三娘子你说,我们要怎么救郎君?他平日里常夸你聪慧,你来找我一定不只是为了报信,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办法是吗?” 笑歌一见小二娘这般模样,心下大慰。她不问金杏为何会被查封,而先问如何救人,再看她眉宇之间的关切之色,皆不像假装,似乎对大老板确有些真情在,果然如此,那事情便更好办了。 其实她来找小二娘,并不能确定她愿不愿意出手相助,毕竟义哥既然先让她出逃,哪怕只是避到乡下来,也一定是安排好了大把钱财予他的。 金杏既然已经倒台,义哥又身陷囹圄,小二娘与义哥这对老夫少妻在这种大难临头之时,能有多少真情实感实在是难说得很。就算小二娘要捐款潜逃,也可以说是人之常情。 所以笑歌才连夜赶来。她想着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小二娘但凡没有出逃大赵,那么只得一日,她在曲镇乡下便多半还没有收到义哥出事的消息,就算想跑也极有可能还没来得及。 只要能及时找到她人,不管她是无情还是有义,笑歌都下决心软硬皆施,不管哄骗也好,威逼也罢,总要令她去见一面汪俊,帮手搭上这条线。 而现在既然小二娘还对义哥有心,那自然事半功倍了。 “小二娘,办法倒是有,只是恐怕要委屈你了。” “你说,只要能救郎君,我什么都愿意。我这里有钱,我昨日离家之时,郎君留了许多钱财给我,要上下打点活动,尽管说,我绝不会吝啬分毫。” “不是钱的问题,我想请你回益州去见一个人。” “谁?” “步军都虞侯汪俊。” “汪俊?许三娘子,这却是为何?” 小二娘一听到“汪俊”两个字,似是隐隐有些发怒,口气霎时变得不善,“我知我出身不好,旁人面上不说什么,心底里却或多或少都有些看不起我。从前我是同那汪俊有些来往,但那不过是生活所迫,自从进了郑家大门之后,我何尝有过半分对不起义哥之事?三娘子何苦拿这些来侮辱试探我!” “小二娘你误会了,我绝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现在恐怕只有汪俊能够帮我们救人了。” “那金杏楼到底出了什么事?郎君为何会被抓?前日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的要赶我走。就算金杏楼做的买卖是有些不太光明,但又怎么会扯到、扯到……那人头上去了呢?” “此事说来话长,一阵我再同你慢慢解释。不过小二娘,请恕许三无礼,许三想冒昧先问一个问题,汪俊当年同您的关系到底有多好,若你出面,他会不会出手相助?” 小二娘眼睛一闭,显是难以启齿。 笑歌又再加一句,“小二娘,非是许三为难你,不到万不得已,许三绝不会找你相询旧事。” 小二娘沉默半响,终于说道,“欢场之人说的话,又能信几分?他从前是说过想帮我赎身,娶我入门,可也不过只是说说,最后,真的救我出水火的也只有郎君一人而已。” “那他会不会因此因爱生恨,迁怒义哥?暗地里使绊子,若是我们找他相助,会不会弄巧成拙,反倒害了义哥?” 小二娘想了一想,说道,“这倒不会,他这人很讲江湖义气,常常自诩磊落,要不他不肯救,只要他应承了,便不会再出阴招。” 笑歌长舒一口气,只觉救出阿诚的希望又多了一分,虽然她找上小二娘是为了搭上汪俊这条线,但并没有全力寄望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旧情,但想不到从小二娘口中得到的答案竟比她想象中还好许多。 “那就好,”她郑重的躬身一礼,“那么许三恳请小二娘能同我一起回益州,找汪俊救出义哥。” “若能帮到义哥,我自当万死不辞,可你总要告诉我为何非得找那人吧?” “因为刘知州也下狱了,罪状之一便是私贩铜钱,操纵铜价。今年以来,益州铜铁钱比价涨跌有多厉害,想必小二娘你就算深处后院,也应该有所听闻。益州老百姓们深受其苦,怨声载道,逮了刘知州还不出气,所以不止咱们金杏楼,同熙楼、对红门,益州城里所有有名的大兑换铺老板都被官家派来的钦使抓了。可这钦使因着刘知州的关系,不信任原先州府的捕快,用的都是厢军的人。所以咱们要活动,要救人,只能从当兵的里面找关系。” “可汪俊……”小二娘咬了咬嘴唇,“就没有其他军中之人可以找了吗?” “楼里的很多堂主都已经望风而逃了,你知道我一个小娘子,不要说入金杏楼的时日不大,又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还能找谁?” “据我所知,从前这汪俊混得并不如意,付钤辖不太看得起他。就算他愿意帮忙,也未必能说得上话。” 笑歌见小二娘语气有些松动了,忙说,“恰恰是他不受重用才帮得上忙。” “怎么讲?” “钦使入川主要矛头是对准刘知州,收拾金杏楼只是顺便的,而且钦使还忙着回京复命,必然没多少工夫管义哥他们。既然义哥他们不那么重要,那么不管是看守还是审理,都轮不到付钤辖手下的红人去办,说不定就正好扔给了汪俊也未可知。就算没有也无所谓,他不管怎么说在厢军里也混了这么多年了,我听徐午年说,他同军中兄弟关系很不错。即使轮不到他主理此事,也说不定能通过他同真正主理此事之人拉上关系。” 小二娘颔首道,“这倒是真的,他这人,虽然不太受上面重用,但为人仗义豪爽,下面的弟兄们都很服气他。” “所以,小二娘,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启程吧。只要能救出义哥和阿诚,许三定当竭力相报!” “三娘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义哥是我的夫君,救他本来就是我理所应当之事。只是……”小二娘长叹一声,眼中含泪,“那汪俊,却不知……唉,总之,我定当尽力而为,报答义哥这几年救我出火坑,又怜我爱我之情。” 笑歌见她如此,其实心下亦很是不忍,笑歌并不知汪俊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就算小二娘说他自诩磊落,但旧情人落难,求他搭救现任丈夫,他会不会趁机勒索一二?小二娘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她不忍去细想这些可能。 但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安慰自己,好在她亦从来没有将希望都寄托在这段旧情上。 徐午年说汪俊好赌,曾经还有过克扣下面兵士军饷,挪用去赌的劣迹。有可能这也是他不为付昭首所喜的原因之一。一个爱赌的人,这一次铜钱涨跌这么厉害,怎么忍得住手不去赌,而只要他下场去赌,多半就难以全身而退。 笑歌盘算着若是他还有亏空就更好办了,钦使入川,即使不关他事,也一定会令人害怕亏空暴露。他想要快些弥补亏空,那么笑歌便正好可以用此作为交换,保阿诚一条性命。 那么届时也不用小二娘牺牲什么了。 小二娘对大老板有情有义,笑歌当下其实已下定决心尽最大努力去保护她。 只要小二娘帮忙牵线,这之后的事便全部交给笑歌来做,就算汪俊没有去赌,没有欠债,她相信,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缺点,她一定想方设法拿捏住汪俊,为她所用,帮忙救阿城一命。 第67章 义哥送小二娘返乡避祸的时候,安排了许多楼里兄弟护卫。 这也算笑歌这一趟曲镇之行的意外之喜。不论回益州之后要做些什么,手中有人总是会方便许多。金杏楼现在群龙无首,正如一盘散沙,莫说从前笑歌在楼里并无威望,就是有,现在面对这种人人如惊弓之鸟的环境,怕也难指使得动多少人。 而义哥安排护送小二娘的人,不管办事得不得力,至少忠诚度一定毋庸置疑。不然他也不会放心将心爱之人交到他们手上。 这些人现在正好为笑歌所用。 一行人简单收拾行装,即刻回返益州。 只是小二娘身娇体弱不会骑马,马车行进的速度自然比不得笑歌与徐午年来时两人一骑那样快。紧赶慢赶,到益州城时都已是快日暮时分。 不过一路上,笑歌也正好同小二娘多了解一些汪俊的情况,凡事知己知彼,之后方能更好的因势利导。 义哥府邸已被查抄,回了益州,一行几人暂时落脚在笑歌新买的宅院中。 不过笑歌与小二娘都心急如焚,才刚刚安顿好,便不待明日,急切的想先去找汪俊。 笑歌命徐午年递了帖子上门,而小二娘留在屋中细细的梳妆打扮了一番,一条粉色牡丹镶金边襦裙,长发松松挽成发髻,戴一个“一年景”的玳瑁花冠。虽然看起来弱柳扶风,但胸是胸腰是腰,少妇风情毕露,仿佛一个熟透的蜜桃,娇怯的藏在绿叶背后,若隐若现,诱人伸手攀摘。不用她揽镜自照,笑歌看在眼里也不禁赞一声好一个尤物,不怪义哥那么宠她,这长相身姿,正正是老天爷赏饭吃。那汪俊想来也抵挡不住。 小二娘打扮停当,徐午年也正好来报,说小二娘递上门去的帖子汪俊回话了,说他知道了,一阵就过来。 也不用约在外面了,这宅院笑歌自己都才搬过来没多久,并没有什么人知道,安静又隐秘,正正是私会密谈的好地方。 笑歌又命人去订了一桌酒菜送过来准备着,然后退到其他房间暂候,留小二娘同汪俊先单独说会儿话。 其实以笑歌意思,她并不欲小二娘与汪俊独处,她并没有想要小二娘牺牲色相的意思。没错,她是想要利用小二娘同汪俊的旧情,但她的本意,更多只是想借用小二娘将汪俊约出来,方便搭上这层关系,这之后便由她来具体交涉。 但小二娘却坚持她要先同汪俊单独说下话,由她来探探汪俊的口风、摸摸底,然后再交给笑歌。 小二娘说,“你在一旁,我毫无脸面,毕竟我是义哥的人,现在却与外男牵连。你不在我反倒自在些,好些话便也好开口了” 笑歌让小二娘去做这些事本是为了救阿诚,而小二娘愿意见汪俊却是为了义哥,笑歌听她这样说更加心虚愧疚,更想劝阻一二。 小二娘却坚持道,“你放心,我从前做的便是这与人虚与委蛇之事,若是连这点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又怎么能在那火坑中活了这么多年。再说你们就守在这院子里,他能做什么?我不会有事的。最重要的是,你在不仅好多话我说不出口,他想来也是一样。咱们折腾这事,不就是为了救人么?若是最后因为你担心我,便功亏一篑,那我们如何对得起郎君?” 笑歌咬了咬牙,毕竟救阿诚要紧,小二娘说得有理,所以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放小二娘一人先见汪俊。 汪俊很快便应小二娘之约来了。 他很守信用,只一个人,连个小厮随从都没有带,便过来赴这密会。 笑歌隔着窗缝往外看去,只见这汪俊大概四十来岁,生得又高又壮,留一把浓密的络腮胡,看起来很有点猛张飞的模样。 小二娘很快将他迎进屋里,于是笑歌只得干等在一边,随时关注着屋里的动静。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一步棋走得对不对——为了救阿诚,便欺瞒大老板的爱妾。 她难免想起阿姐许月知,小龙骂她是白眼狼,那时她为了赚钱,利用了许老爹,如今又为了阿诚,骗了小二娘。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样冷血无情。 但她现在没有其他的法子,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阿诚去死。 她不停的安慰自己,她并非要小二娘去牺牲,她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小二娘,不让小二娘受到伤害,就好像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补偿许月知一样。 笑歌不知道一个纯粹的好人会怎样选择,但于她,却只能这样选。 ** 房间里久久没有动静,小二娘同汪俊不知说了些什么说了这么久。 笑歌越等心中越是焦急。 就在她快要按耐不住想要找个借口进屋看看的时候,房门打开了,汪俊走了出来,小二娘随后亦走出来送别汪俊。 小二娘并没有为汪俊引见许三,笑歌有些犹豫此时要不要主动出去,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屋子同汪俊说上一句话,汪俊便迅速离开了。 不过看小二娘喜上眉梢的样子,这一场密会的结果想来应颇为乐观。 笑歌急忙上前去,“小二娘,怎么汪俊这就走了,我还什么都没有同他说,你们怎么谈的?” 小二娘抿嘴一笑,“今次真是找对人了,如你所料,好差事轮不到他,看守郎君和阿诚的却正是他的人。” “那这案子由谁审?” “听他说,这次审案还是会交给州府,官家升了知眉州的那位过来接任刘知州的位置,这两日想来新任知州很快就会走马上任了。天底下再也没有那么巧的事情了,这新知州汪俊也识得,听他说,交情还并非泛泛,他还答应帮咱们牵线。” “太好了,若是汪俊肯帮忙,先不说审案之事,当下说不定还可以找机会去见上义哥与阿诚一面,最起码可以多塞点钱进去,让他们在狱中好过些。” “他帮忙,他肯帮忙。他说我虽跟了郎君,但他也时常耳闻郎君的义气豪爽,亦是心生佩服的,这次郎君只是沾了刘知州的边,跟着倒霉,他愿意帮忙。更何况阿诚还是他的旧友。” 事情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笑歌听得都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实在没想到此事竟这样顺利。 她事前想好的那些小人手段竟是一个都不必用了。 小二娘又解释道,“不过,他也赶着回去,说最近因着钦使在,上头管得严,若是被人知道咱们有所勾连就不好了。所以便先走了,我也就没有再叫你了。许三娘子你不会介意吧?” 只要事情办妥,那谁出面又有什么关系呢?笑歌当然不介意。 她现在思绪已经飘到了新任知州那里去了,既然汪俊肯帮忙,那么事情的关键便落在了这位新知州身上。 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这位新任知州的背景资料,才好对症下药。 她之前建立的情报网还不知道有多少能用,明日便先从这里着手吧。 另外,汪俊那边亦要送一笔钱去。虽然他没有提,但这种事情,绝不能让人冒风险白帮忙。只是这钱怎么送也得考量清楚,要送得隐秘小心。 不过这一次,最应当感谢的还是小二娘,若不是她肯出面,单是约见汪俊便很难,更谈不上他能这样痛快的答应帮手了。 笑歌不禁拉住小二娘的手感激的说,“委屈小二娘了,多亏了你,要不然此事绝不会如此顺利。” “快别这样说了,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又没少块肉,这是老天垂怜,菩萨保佑,放郎君一条生路。” 两人又再简单商议了两句,而后便各自回房休息,实在这两日来也奔波劳累,身心俱疲。 可笑歌回房之后,没过多久外间便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她披衣起身想去看看,徐午年却先去开门了。 然而门刚一打开,便一拥而入一队兵士。 徐午年当即想要反抗,可猝不及防间,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人按在墙上,绑了起来。 笑歌闻声而出,只见为首的那人竟然是汪俊,他带着一对士兵气势汹汹的冲进来,笑歌本来就只是一个弱女子,更加来不及反应便被人牢牢抓住了。 她脑子赚得极快,也没工夫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下急忙大喊义哥安排的护送小二娘的那几个兄弟的名字,“梁老五,李黑子,快,快去里间带小二娘跑!” 那几个兄弟跑出来见势不对,也当机立断不理笑歌,直接想要跑去保护小二娘。 可是几人才到门口,却见小二娘施施然的打开了房门,缓缓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嘴角噙着笑,“跑什么跑,我为何要跑?” 那几个兄弟正待要往里冲,见状一愣,不过这一愣神间,便被汪俊带来的人趁机拿下了。 汪俊哈哈大笑着走上前去,亲热的搂住小二娘,“多亏了小小你,要不我还逮不住这些嫌犯去邀功呢。” 这一瞬间,笑歌彻底反应了过来。 第68章 就在这一瞬间,笑歌彻底的反应了过来。 事情怎么可能那样顺利? 什么都往最好的方向走。 小二娘又怎么会真的那么有良心,对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胖老头情深意重? 她毕竟是这般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儿。 笑歌双手被两个兵士粗暴的抓住反剪着扭在身后,强迫她跪下。膝盖猛然磕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笑歌只觉自己的骨头仿佛陶瓷一般易碎,将要开裂。 然而身体上的疼痛她根本顾不上,当下愤怒与悔恨交加,她如梦初醒,她上当了,彻头彻尾的被小二耍了! 她以为自己不算是个好人,她以为回到古代一年以来,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思单纯的交易员了。不是没有对小二娘小心谨慎的试探过,但人的心实在是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渊,旁人永远无法揣测有多深有多暗。 你以为你已经很坏了,其实在真正的坏人眼里,不过幼稚得可笑。 她激愤的扬起头,“你骗我?!” “我骗你?你难道没有骗我?别把自己摘得那么清白,你许三莫非还是什么好东西么?你没有骗我义哥有救?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老娘还看不懂吗?不就是想哄我去拉汪大哥下水,去救你的情郎阿诚吗?你以为我傻?天底下就单你一人精明?呵呵。” 说着小二娘掩嘴娇笑一声,“再说了,你不是想救义哥与阿诚吗?现在我不是正好成全你吗?你去同钦使老爷说,都是你干的,不关郑康的事,说不定你把这些罪责全部往身上一揽,钦使还真放了他们也说不定。你看,我哪里有骗你,这正正是帮你啊。” “小二娘,就算我骗了你,可那是为了救人,我毫无害你之心。你大可戳穿我,大可不回益州,可这样将我们抓起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有好处,可对汪大哥有好处啊。你们这些金杏楼的余党本来就该全部抓起来!”说着,小二娘抬头凝望着汪俊,柔声道,“汪大哥,人家一片苦心可全都为了你啊。” 汪俊摸了摸小二娘的脸,“小小,汪大哥一定会记着你这份情。” 笑歌高声打断二人的*,试图说服汪俊,“汪都虞侯,你将我们都抓起来对你并无好处。你想想看,谌钦使并没有下令捉拿我,莫说我已不是金杏之人,就算是,连那些堂主大哥都没被抓,何况我一个小娘子。你抓了我这种小角色有什么用?这种于你无半分好处之事,都虞侯又何必凭空结仇呢?今日你放了许三,他日我定当相报。” 谁知汪俊却脸色陡变,“仇?哼!老子跟你怎么没仇?要不是你把这铜钱搞得忽上忽下的,老子能亏那么多钱吗?夺人家财,视同杀□□儿!这梁子一早就结下了!谌钦使没抓你,是因为他不知道躲在金杏楼背后搞东搞西的就是你这婆娘,要知道了,你以为你还有命好活吗?要不是小小告诉我这些,老子还蒙在鼓里呢,还以为是邱老头那个老不死的搞的呢。 实话告诉你,我恨不得扒了郑康那老胖子的皮,你还指着我救他?哈哈,真是异想天开!他砍头那日老子不带头去多割两块肉都算行善积德了! 现在抓了你,正好去找钦使邀功,你这妖女,不仅大乱益州铜事,还密谋贿赂朝廷将官,策划营救奸商恶犯,实在是罪大恶极,老子将你交上去给钦使,你说老子有没有好处? 哼,姓付的想压着我不让老子出头,这桩功劳可是我一人立下的,看他怎么压得住!” 笑歌无法,转向小二娘,“小二娘,我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要害我?义哥如今难救,你有大把钱财傍身,何必再跟了汪俊这个大老粗,他哪一点配得上你?你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岂不更逍遥?难道你还真一心为他谋划?说出来你不觉得可笑吗?有谁会信?” 小二娘眼神中划过一抹不平恨意,“就只许你同阿诚那小子郎情妾意,就不许我同汪大哥情投意合吗?当初要不是郑康将我强行夺走,我一个小娘子又反抗不得,才被迫委身于他,这几年来我忍辱负重,如今终于有机会同汪大哥终成眷属。你问我设计抓你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这就是我最大的好处了!” 她一边说,一边有些激动的离开汪俊的怀中,走到笑歌面前蹲下来,阴狠的说道,“而且,我讨厌你,我看你不顺眼,就这么简单。” “好啦,夜深了,*一刻值千金,小小,不要与她废话了,都带走,先关起来,明天一早老子就去找谌钦使。” 汪俊走过去拍了拍小二娘的肩。 笑歌绝望的哀求道,“小二娘,就算我有错,得罪了你,可徐午年他们是无辜的,李黑子他们一路尽心尽力护送你,你放了他们吧。” “放,为什么要放?抓一个也是抓,抓几个也是抓,要不是他们,老娘能老实跟着你回益州吗?他们难道没同你一起密谋救人吗?多几个人,说不定汪大哥的功劳还大些呢。” 徐午年在一旁大吼道,“孙小小,你这个贱妇!你放了许三娘子!要不然我徐午年一定不放过你!” “徐午年,你不要鬼吼鬼叫了,你有命活着爬出大牢再说吧。”可小二娘瞥都懒得瞥他一眼。 说完,她再也不理会他们,汪俊挥一挥手,笑歌他们全部被带走关押。 ** 笑歌被暂时单独关在了厢军营房的某处。 虽然之间汪俊说第二日一早便去请见钦使,将她献上邀功。可奇怪的是,这之后却再无动静,一连几日都没有人来提审她。 笑歌消息闭塞,完全不知道外面到底情况如何。 每日里甚至连人影都见不到两个,只有一个下等兵送两餐牢饭过来。 笑歌有意想同他搭话,打听点外面的消息,但刚一开口,那人便说,“咱们老大早就说了,你这婆娘最是狡猾的,尽会说些妖言妖语来哄骗人,你莫要白费口舌了,小爷我不会上当!” 说完,连饭也不给笑歌吃了,直接夺了碗就走。 笑歌无计可施,她从来没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如此无用。 这两日来,她想了许多,想小二娘为何要这么做,想她怎么这么愚蠢的就轻易上了当。 小二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若是不愿意回益州,明明可以带着钱走的,可她却偏要回来害人? 当然绝不可能是如她所说,她同汪俊两情相悦。也绝不仅仅是因为她讨厌笑歌。 笑歌尝试推测她的心理。 小二娘最开始应当是不想回来的,但义哥派着兄弟跟着她,在义哥来说,是出于保护她的意思,恐怕在她看来,却是出于监视看守了。 若是笑歌没出现,她稍后获知金杏楼出事的消息,恐怕会想办法扔下那些人跑了。 她绝不愿受义哥牵连,谁知道此事会不会祸及妻妾呢? 就算没有,抄家之后,她手头的钱还稳不稳当,能不能保住,这也是她需要考量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还是跑路比较稳妥。 笑歌不知道义哥有没有安排好帮小二娘潜逃出大赵,也许仓促间还没有安排好,也许笑歌晚去一两日,义哥的人便会找到乡下去,帮忙她跑路。 可惜笑歌出现了,她还哄骗小二娘回益州来帮手救人。 在小二娘看来,笑歌不是省油的灯,她在益州铜铁钱黑市上呼风唤雨,又搞死了邱老爷子,她心下先就起了防备,她们那种常年带着面具生存的人,真要装起来,以笑歌那点可怜的看人本事,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她自然不敢拒绝笑歌的请求,李黑子他们是忠于大老板的,一说回去救人,肯定是听笑歌指派的。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笑歌扪心自问,就算当时小二娘拒绝,自己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软硬皆施把她弄回益州找汪俊帮忙,因为这也是笑歌当下唯一的指望。 小二娘自然也深知这一点。 但她坏就坏在,即使她见一面汪俊,也没有损失什么,但她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把笑歌搞到监牢中。 或许在她的盘算里,既然回来了,那也没必要跑了,笑歌让她见汪俊也提醒了她,现在她还有这样一个旧靠山可以依傍。这时代没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的。益州毕竟是小二娘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熟悉的地方,能不跑肯定还是不跑的。 汪俊虽然没钱,但到底是个都虞侯,在益州城里罩着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她不如索性把笑歌当见面礼送给了汪俊。帮汪俊立了这样一功,既邀了宠,又解决掉金杏楼跟出来的这些麻烦,她何乐而不为? 只是当时,笑歌是再也想不到这中间的曲折。 人的心,从来都是最暗黑难测之处。 笑歌在当坏人这点上,是当得太不够格了。 她从不主动害人,可有的人,哪怕只是为了一点可能的利益,也可以轻易的置旁人于死地。 是的,死。 这一次,笑歌有足够多的空闲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她也许会死在这里吧? 可她想得更多的还是阿诚。 阿诚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同大老板是关在一起的么? 从前他看她穿得少些都会不高兴的说,老子看不得你受冻!那他现在看着她这样受苦,又会怎样呢?笑歌甚至马上在脑海中浮现出了他那嫌弃又心疼的表情。 她想,阿诚是个好人。 还有徐午年,徐午年也是个单纯的好人,只是以那孩子的脾气,一定会在狱中很吃些苦头吧。 但愿他能逃过这一劫…… ** 被关起来的日子不太分得清楚晨昏,时间仿佛只能靠那两次送饭来确认。 正当笑歌神思飘渺之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笑歌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平日里送饭的时间,但她听见了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 是有旁人进来了。 笑歌陡然站了起来,是谁呢? 是有人终于想起要提审她了吗? 第69章 然而笑歌再也想不到,进来的竟然是许月知! 同她一起入内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兵士,看起来品阶比平日送饭的要高许多。 许月知见了笑歌,未语泪先流。 她三两步走到笑歌面前,边哭边骂,“你不是那么有本事的么?怎么把自己搞到这幅田地!” 笑歌一听这熟悉的骂人语调,却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听的话了。她当然知道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有多么狼狈肮脏,但之前并不觉得有多么难耐,现下听许月知简简单单一句话,却突然倍感委屈,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阿姐,你为何来了?” “我为何来了?我不来,谁管你?我不来,你就预备死在这里么?真是一没照看到你,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模样了!”许月知只管絮絮叨叨的骂着。 笑歌却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变作了一个小孩,之前所有的坚强似乎都可以抛弃了,这种时候,还有这样一个人,一个与你决裂、放弃你的人,重新出现在你面前。就好像被幼儿园老师罚站的小朋友终于看见家长来接自己了一样。 一时间笑歌似有满腹的话想说,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委屈、亲切、感激、难受、疑问…… 她哽咽半天,最后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阿姐,你又要我了?” 随同许月知一同入内的兵士,不耐烦的对笑歌与许月知说,“好了,你们有什么回家去慢慢说,别磨磨唧唧的了,快走吧。我可没多少闲工夫陪你们诉衷肠。” “回家?我可以走了?”笑歌不可置信的问道。 “不走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再呆在这种地方吗?”许月知瞪一眼笑歌,也不嫌弃她脏,毫不温柔的伸手一把拉住她,“走啦,看你瘦成这样,简直快同我刚捡到你时差不多了,跟我回家!” 笑歌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竟然就没事了?许月知也原谅她了?就这样可以跟着她回家去? 她梦游一般的跟着许月知走出关押她的房间,走出营房。 外面一辆马车早就等在那里了。 两人上了车,许月知端详着笑歌,忍不住又流泪了,骂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有多命大!当初叫你不要去金杏楼你不听,现在把自己搞成这样!简直是从鬼门关中绕了一圈回来!” 此时笑歌勉强从最初看见许月知出现的震惊中走出来一些,她定了定神,一口气问出一堆问题,“阿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阿诚呢?大老板义哥呢?” “你还惦念着那些人做什么?那些都是些什么坏人你到现在还没醒悟吗?”许月知板着脸责问道,然后顿了顿,才说道,“金杏楼的大老板昨日便已经被砍头了。” “什么?义哥已经死了?”笑歌惊声道。 “谌钦使亲自下的令。这种人难道不该死么?抄家抄出来的足足值百万贯铜钱!什么正经生意能赚这么多?这全是从老百姓手中哄骗欺诈过去的血汗钱!昨日杀头的时候,我听小龙说,围着叫好的人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挤都挤不进去。” 笑歌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不管义哥是好是坏,在旁人眼中有多么十恶不赦,但一路以来对笑歌却一直是一个“好上司”,他赏识她、重用她、信任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老板。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义哥的情形,她那时还觉得他远看像洪金宝,近看像曾志伟,那样一个胖胖的老头,笑眯眯的,埋头吃肉,问她他叫什么名字。 当时她答不出来,只耍混一般的说,自然是姓大名老板了。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笑歌脑海中不自觉的显现出过去的一幕又一幕。 她败在邱老爷子手下时,主动退出小院,义哥仍然继续支持她,还听她的建起了情报网络。 官家问询当十大钱时,大老板一拍桌子,让她放心落注,豪气干云的说,有义哥在!你只管放心落注! 他最爱吃蓉和楼大厨做的红烧肘子,笑歌甚至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他手上拿着羊腿的样子。 还有他怕小二娘哭,装模作样的烹茶,看起来是那么好笑。 他常想着撮合她和阿诚,常常动不动就说阿诚怎么好。 还有,还有,最后一次同义哥说话,出事的前一天,他打着哈欠走进来的模样。听她说到最后决断不下来的模样,他看起来是那么疲惫,他舍不得走,那时,他也只是像一个寻常的衰败老头…… 笑歌低头,双手捧着脸,泪水止不住的从指缝中流出。 如果不是她,义哥也许现在还在开心的吃着他的肘子,打着双陆,不会被弃市街头! 她应该更努力一点劝走义哥的,不,她就不应该为了自己的野心,将金杏带到今时今日。 是她害了大老板,这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她而死去。 许月知见她如此,心下不忍,反而不再骂了,叹一口气,说道,“你也不用如此,想来那个大老板也算是个人物,走的时候,虽然骂的人排成长街,但也有金杏楼的许多人出来送他,我听小龙说,他是笑着走的,大家都说他不思悔改,我却想,他大概也是无怨无悔吧。” 金杏楼的人,笑歌听到此处猛然抬头,她抓住许月知的手,“阿诚呢?阿诚还活着吗?” “昨日同大老板一起被砍头的只有几个大兑换铺的老板,没有阿诚,小龙见天的出去打听,说是可能会被判流刑,但还没判下来。” 听到阿诚还活着,笑歌沉重的心情总算有了一点点起色。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哪怕是流放到三千里外,她相信以阿诚的生命力,也一定能好好活下来。 “那徐午年他们呢?就是经常跟在我身边,驾车送信的那个小伙子,他呢?还有同我一起被抓的那些人呢?”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想来既然阿诚都能保住一条命,其他人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问完这些,笑歌才想起问出今日最关键的问题,“阿姐,那我怎么会没事?你怎么知道我被抓了?” “我怎么知道你被抓了?自从金杏楼出事之后,我就一直惦着你,叫小龙去你新家附近找你。开始以为你跑了,后来见你回来了,结果第二日便又没影了,隔邻说夜里来了大票官兵,把我急得是……唉,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亏得你这命大,真是命大,也算是我从前结下的善缘。” “善缘?”笑歌不解。 “这事说来话长。”许月知娓娓道来,“多年前,有一对孤儿寡母从眉州到益州来投亲,就住在我们家隔壁。那家女儿同我差不多年纪,我那时见她们可怜,略略帮忙过一二。后来那家老母病逝了,那女儿也搬走了,就此断了音讯。谁知她后来竟有大奇遇,现在竟成了宫中的贵人!这次还念着旧情,让钦使帮忙寻访我。当时,我正想救你而不得法,见了钦使连忙苦苦哀求。如此你才被放出来。你说你是不是积了大德,命大?” 笑歌怎么也想不到竟还有这等奇事。 世上有小二娘那样的人,亦有许月知这样的人。 她因为小二娘被抓,又因为许月知重获自由。 从前她从不信命,总觉得所有都靠自己的头脑、双手。 现在,她只觉得这种种机缘巧合,不是命运又是什么呢? 任人机关算得再尽,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才是最恐怖的。 她当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要不是许月知不计前嫌的帮她,昨日说不定她已经同大老板一起身首异处了。 “阿姐……”她甚至连个谢字都说不出来,这样的恩情,又如何是一个谢字能偿还的? 许月知握住她的手,故作生气的说,“你也别绞尽脑汁说什么肉麻话了,我告诉你,我这还没原谅你呢,只是看你可怜,暂且许你回去,这之后可要看你表现,看你还敢不敢再那么忘恩负义!” “阿姐,我当初真的……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要你肯原谅我,从今往后,我一定再也不那样做了。” “算你识趣!还有,你再也不准骗我了!要不是周掌柜找上门来,我竟还不知道你留了那么多钱给我!而且连当初阿娘的那个什么折子竟也是你的手笔!” 笑歌及忙分辨,“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 许月知打断笑歌,“你只是什么?有钱烧得慌?我同你说,从今往后,这些钱我可全给你保管着,你别想乱花,也别想再去学金杏楼做那些没命的买卖!你啊,从前都白表扬你了,你就同小龙一样,欠人管!” 听许月知这样说,笑歌总算破涕为笑,“是,阿姐!” 许月知满意的一笑。 马车载着她们继续向着许家奔驰。 从入狱到出狱,一切仿若一梦。 笑歌有些茫然的想着,这之后等着她的还有些什么呢?金杏楼的这一切真的就随着大老板的死就此翻篇了吗? 还有阿诚,他,又将何去何从? 第70章 笑歌重新又回到许家暂时住了下来。 虽然她自己之前新买的宅院要宽敞舒适许多,但在那里,不过是她一个人,而在许家这狭小破旧的小房子里,却令她觉得温暖,令她觉得这是一个家。 许老爹现在对笑歌是又恨又怕。许三大难不死,手中还握有重金,得罪不起。可想到自己上的当、亏的钱、挨的打,心中又各种忿忿不平。想要时不时的来装个什么后遗症,头痛脚痛的,可许月知根本不买账。他自己又穷得响叮当,不靠着家中的这两位大妹、小妹,别说锦衣玉食了,就是有个片瓦遮头都难。许老爹这种人惯是会见风使舵,委曲求全的,许月知既然把笑歌接了回来,他面上也只得你好我好大家好。 笑歌对这个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许老爹,没见面的时候心中或许还有些愧疚,可回到许家,见他装模作样刻意一瘸一拐的样子,还一副大度的不计前嫌的对她嘘寒问暖,那愧疚便很快变作了浮云,只剩好笑了。她有时候真是忍不住想,以许老爹那厚脸皮的演技,大概带着她去参加《爸爸去哪儿》都没问题。 不过哪怕是这样的许老爹也让她觉得亲切。 至少,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人,而不是留她一个人不知时日的被关在牢中的感觉。 寻常人的普通生活里总不会缺少这样的人,不算好,也不算大奸大恶。 这让笑歌觉得有种烟火气的真实。 而小龙这个爱朝廷爱官家——最近还添多一项爱钦使——的中二少年,按理说这段日子应该很开心才对,可偏偏他还有一个挚爱的阿诚哥身陷囹圄。 于是他只好常常在家中上演“少年小龙的烦恼”。 官家这么英明神武,钦使那样惊才绝艳,怎么能误伤好人呢? 阿诚哥只是碍于恩情才被迫跟在金杏楼大老板身边的,为什么连许三都可以释放,阿诚哥却还关着呢? 在这一点上,他总算同笑歌第一次达成了共识。 两人都急切的盼望着能够获知阿诚的消息,能够再见到他重获自由。 可惜许月知严厉的看管起了笑歌,虽然她对阿诚也是很有好感的,虽然大老板已经被正法,但风头并没有过去,她坚决不让笑歌和小龙有任何危险之举,甚至干脆就不让笑歌出门,免得她又去筹谋策划什么。 在许月知看来,笑歌这是祖上积德,烧了三辈子的高香才好不容易救得一命,又怎么能让她再轻易断送进去呢? 事实上,笑歌就算想做些什么也难,金杏楼被清算,她手下无人可用。更何况她自己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要不是许月知,她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的被释放。可这同时也意味着,她当下的一举一动都由许月知背书了,若是她真的在这节骨眼上闹出点什么事来,那许月知也难免会受到连累。 是故她并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打探消息都只有靠小龙。 还好谌一淮果然并没有想要扩大事件,益州在他的安排下几乎可以说是迅速的回复了正常秩序。 他精准的杀了一批人,重处了一批人,提拔了一批人,小惩了一批人,震慑了一批人,拉拢了一批人。分化、瓦解、利用…… 在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益州的这场风波平息得很快,政事没有出现动荡,甚至乎比之前更平顺。 笑歌静静旁观,暗自叹服,这个人不简单。 而不幸中的大幸是,正因为此人的不简单,他的行事才不会毫无章法,笑歌也可以放心判断,随着益州局势愈稳,阿诚的大概也越来越安全了吧,命也会保住了吧。 中京城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现在她也拿不到最快的第一手资料了。不过刘知州还活着,这说明他还有活着的价值。那么不管中京城里是否已经开始发作,这位谌钦使这两日都快要回京了吧。 笑歌盘算着,等谌钦使走了,她也敢开始出去悄悄活动,到时候新知州也就会开始慢慢处置手头抓着的那些小角色了,她总要想办法帮阿诚开脱一二。 只是现在,她还得继续乖乖的被许月知禁足在家。 左右无事,她也只有抱着书看。 这年头,书籍还很贵,可以比房子还贵。虽然印刷术已经很发达,但写书与看书的都还是中上阶层之人,知识总体来说是很矜贵的。哪像现代,随便一个盗版书摊就可以十块钱三本任你选,或是网上一分钱不要随你下。 还好笑歌现在有钱了,买书可以一点都不心疼了。经此一役,笑歌的家财未被正式查抄——虽然新家难免被汪俊和小二娘搜刮干净——但能保住大半,实在是万幸。 这一日,正当她看到《汉书》上霍光废帝时,许家的门响了。 笑歌以为是找许月知下订或是取货之人,她放下书卷,去开门。 一打开门,她看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子,衣着打扮甚是富贵,倒不是刻意显山露水的那种,而是以笑歌那点可怜的眼力都可一看便知不是小门小户中出来的。 那男子躬身一礼,双手规规矩矩的送上拜帖,“这位娘子,烦请通传一声,我家公子想拜会许大娘子。” “公子?”笑歌狐疑的接过拜帖,向那男子身后看去,果然见他背后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在等着。 只见那位公子侧身站在门外,负手而立,微微抬头不知在望着远处的什么。春日的暖阳洒落他的一身,那明明只是一个人,可却令人觉得那是一块通透的玉在阳光下晕出点点柔光。 他听见笑歌出声,缓缓转身看了过来。 在那一瞬间,笑歌竟然觉得呼吸一滞,心跳漏了半拍。 饶是笑歌活了两个时代,从现代到古代,不是没见过世面,仍是止不住的在心中暗暗赞叹,这男人生得真好看。 从前看人家写“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总觉得烂俗,这一刻,她却突然觉得,原来古人诚不我欺,你觉得烂俗,或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看见那个人,有过那个感觉。 等你真的看见那人的时候,你便知道,这烂俗有多么准确。 她有些慌忙的移开眼神,亦知道自己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的举动有多么轻浮与失态。 她掩饰似的低头看向拜帖,旁的她没有注意,但上面豁然写着谌一淮三个字,却一下子令她清醒了。 这便是谌一淮?官家派出的钦使? 她来找阿姐?是了,一定是关于文贵人之事。 笑歌忙说,“谌钦使请进,请入内暂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阿姐。” 她引了两人在厅房坐好,正准备去叫绣房叫许月知。 谌一淮却先开口了,“等等,三娘子,找许大娘之事不急。请恕谌某冒昧,在下倒是想先同三娘子闲谈一二。” 笑歌回头看着这张令人惊艳的脸,心情很是复杂。 正是这个人,查抄了金杏楼,处死了大老板,关押了阿诚。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却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他想同她说什么呢? 笑歌垂首回话,“钦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许三的?” “这应是许三娘子第一次见到谌某吧?三娘子为何毫不好奇谌某一眼便认出你来?唤出你的名讳?” “许家人口简单,单只两个女眷,钦使已然见过阿姐了,那么剩下一个自然便是许三了。何足为奇?钦使不是只是想同许三说这样简单无趣的话吧?” 谌一淮听罢浅浅一笑,“三娘子果然同传说中一样,聪慧机敏,心直口快。” 笑歌实在不知这谌一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为何会对她感兴趣。 只有不咸不淡的回一句,“钦使过奖了。” 然而这人突然口风一转,厉声道,“你可知,我可以杀了你。” 笑歌不动声色的说道,“许三听闻益州城里的老百姓尽皆称呼您为青天大老爷。” “这样说来,我更应该杀了你。此番铜钱大涨大跌的罪魁祸首,多少小民盼着食你肉饮你血。” “钦使明察秋毫,自然知道那不过是汪都虞侯听信小二娘的一面之词,做不得准。” “孙小小是金杏楼郑康的爱妾。” “许三早已被赶出金杏。” “有堂主亲耳听见郑康说此次全靠你。” “义哥的口供想来并没有指认许三。” “同熙楼史大凯指认你。” “众所周知邱老爷子是金杏楼的军师。” “我只是想杀你。” “许三拜谢谢钦使只是想而未动。” 两人连珠炮般的对答到此,谌一淮停了停,又笑了,“许三,你很有意思。” 笑歌低着头,“谢钦使谬赞。” “杀不杀你,不过在我一念之间,但我现在很好奇,你这样的人,金杏楼倒了之后,又能再掀起什么风浪呢?留你一命,让我看看,就当酬谢你帮过我忙吧。” 说完,谌一淮也不待笑歌再开口,他淡淡一句,“去吧,去叫许大娘吧。” 笑歌重新又回到许家暂时住了下来。 虽然她自己之前新买的宅院要宽敞舒适许多,但在那里,不过是她一个人,而在许家这狭小破旧的小房子里,却令她觉得温暖,令她觉得这是一个家。 许老爹现在对笑歌是又恨又怕。许三大难不死,手中还握有重金,得罪不起。可想到自己上的当、亏的钱、挨的打,心中又各种忿忿不平。想要时不时的来装个什么后遗症,头痛脚痛的,可许月知根本不买账。他自己又穷得响叮当,不靠着家中的这两位大妹、小妹,别说锦衣玉食了,就是有个片瓦遮头都难。许老爹这种人惯是会见风使舵,委曲求全的,许月知既然把笑歌接了回来,他面上也只得你好我好大家好。 笑歌对这个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许老爹,没见面的时候心中或许还有些愧疚,可回到许家,见他装模作样刻意一瘸一拐的样子,还一副大度的不计前嫌的对她嘘寒问暖,那愧疚便很快变作了浮云,只剩好笑了。她有时候真是忍不住想,以许老爹那厚脸皮的演技,大概带着她去参加《爸爸去哪儿》都没问题。 不过哪怕是这样的许老爹也让她觉得亲切。 至少,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人,而不是留她一个人不知时日的被关在牢中的感觉。 寻常人的普通生活里总不会缺少这样的人,不算好,也不算大奸大恶。 这让笑歌觉得有种烟火气的真实。 而小龙这个爱朝廷爱官家——最近还添多一项爱钦使——的中二少年,按理说这段日子应该很开心才对,可偏偏他还有一个挚爱的阿诚哥身陷囹圄。 于是他只好常常在家中上演“少年小龙的烦恼”。 官家这么英明神武,钦使那样惊才绝艳,怎么能误伤好人呢? 阿诚哥只是碍于恩情才被迫跟在金杏楼大老板身边的,为什么连许三都可以释放,阿诚哥却还关着呢? 在这一点上,他总算同笑歌第一次达成了共识。 两人都急切的盼望着能够获知阿诚的消息,能够再见到他重获自由。 可惜许月知严厉的看管起了笑歌,虽然她对阿诚也是很有好感的,虽然大老板已经被正法,但风头并没有过去,她坚决不让笑歌和小龙有任何危险之举,甚至干脆就不让笑歌出门,免得她又去筹谋策划什么。 在许月知看来,笑歌这是祖上积德,烧了三辈子的高香才好不容易救得一命,又怎么能让她再轻易断送进去呢? 事实上,笑歌就算想做些什么也难,金杏楼被清算,她手下无人可用。更何况她自己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要不是许月知,她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的被释放。可这同时也意味着,她当下的一举一动都由许月知背书了,若是她真的在这节骨眼上闹出点什么事来,那许月知也难免会受到连累。 是故她并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打探消息都只有靠小龙。 还好谌一淮果然并没有想要扩大事件,益州在他的安排下几乎可以说是迅速的回复了正常秩序。 他精准的杀了一批人,重处了一批人,提拔了一批人,小惩了一批人,震慑了一批人,拉拢了一批人。分化、瓦解、利用…… 在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益州的这场风波平息得很快,政事没有出现动荡,甚至乎比之前更平顺。 笑歌静静旁观,暗自叹服,这个人不简单。 而不幸中的大幸是,正因为此人的不简单,他的行事才不会毫无章法,笑歌也可以放心判断,随着益州局势愈稳,阿诚的大概也越来越安全了吧,命也会保住了吧。 中京城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现在她也拿不到最快的第一手资料了。不过刘知州还活着,这说明他还有活着的价值。那么不管中京城里是否已经开始发作,这位谌钦使这两日都快要回京了吧。 笑歌盘算着,等谌钦使走了,她也敢开始出去悄悄活动,到时候新知州也就会开始慢慢处置手头抓着的那些小角色了,她总要想办法帮阿诚开脱一二。 只是现在,她还得继续乖乖的被许月知禁足在家。 左右无事,她也只有抱着书看。 这年头,书籍还很贵,可以比房子还贵。虽然印刷术已经很发达,但写书与看书的都还是中上阶层之人,知识总体来说是很矜贵的。哪像现代,随便一个盗版书摊就可以十块钱三本任你选,或是网上一分钱不要随你下。 还好笑歌现在有钱了,买书可以一点都不心疼了。经此一役,笑歌的家财未被正式查抄——虽然新家难免被汪俊和小二娘搜刮干净——但能保住大半,实在是万幸。 这一日,正当她看到《汉书》上霍光废帝时,许家的门响了。 笑歌以为是找许月知下订或是取货之人,她放下书卷,去开门。 一打开门,她看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子,衣着打扮甚是富贵,倒不是刻意显山露水的那种,而是以笑歌那点可怜的眼力都可一看便知不是小门小户中出来的。 那男子躬身一礼,双手规规矩矩的送上拜帖,“这位娘子,烦请通传一声,我家公子想拜会许大娘子。” “公子?”笑歌狐疑的接过拜帖,向那男子身后看去,果然见他背后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在等着。 只见那位公子侧身站在门外,负手而立,微微抬头不知在望着远处的什么。春日的暖阳洒落他的一身,那明明只是一个人,可却令人觉得那是一块通透的玉在阳光下晕出点点柔光。 他听见笑歌出声,缓缓转身看了过来。 在那一瞬间,笑歌竟然觉得呼吸一滞,心跳漏了半拍。 饶是笑歌活了两个时代,从现代到古代,不是没见过世面,仍是止不住的在心中暗暗赞叹,这男人生得真好看。 从前看人家写“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总觉得烂俗,这一刻,她却突然觉得,原来古人诚不我欺,你觉得烂俗,或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看见那个人,有过那个感觉。 等你真的看见那人的时候,你便知道,这烂俗有多么准确。 她有些慌忙的移开眼神,亦知道自己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的举动有多么轻浮与失态。 她掩饰似的低头看向拜帖,旁的她没有注意,但上面豁然写着谌一淮三个字,却一下子令她清醒了。 这便是谌一淮?官家派出的钦使? 她来找阿姐?是了,一定是关于文贵人之事。 笑歌忙说,“谌钦使请进,请入内暂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阿姐。” 她引了两人在厅房坐好,正准备去叫绣房叫许月知。 谌一淮却先开口了,“等等,三娘子,找许大娘之事不急。请恕谌某冒昧,在下倒是想先同三娘子闲谈一二。” 笑歌回头看着这张令人惊艳的脸,心情很是复杂。 正是这个人,查抄了金杏楼,处死了大老板,关押了阿诚。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却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他想同她说什么呢? 笑歌垂首回话,“钦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许三的?” “这应是许三娘子第一次见到谌某吧?三娘子为何毫不好奇谌某一眼便认出你来?唤出你的名讳?” “许家人口简单,单只两个女眷,钦使已然见过阿姐了,那么剩下一个自然便是许三了。何足为奇?钦使不是只是想同许三说这样简单无趣的话吧?” 谌一淮听罢浅浅一笑,“三娘子果然同传说中一样,聪慧机敏,心直口快。” 笑歌实在不知这谌一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为何会对她感兴趣。 只有不咸不淡的回一句,“钦使过奖了。” 然而这人突然口风一转,厉声道,“你可知,我可以杀了你” 笑歌不动声色的说道,“许三听闻益州城里的老百姓尽皆称呼您为青天大老爷。” “这样说来,我更应该杀了你。此番铜钱大涨大跌的罪魁祸首,多少小民盼着食你肉饮你血。” “钦使明察秋毫,自然知道那不过是汪都虞侯听信小二娘的一面之词,做不得准。” “孙小小是金杏楼郑康的爱妾。” “许三早已被赶出金杏。” “有堂主亲耳听见郑康说此次全靠你。” “义哥的口供想来并没有指认许三。” “同熙楼史大凯指认你。” “众所周知邱老爷子是金杏楼的军师。” “我只是想杀你。” “许三拜谢谢钦使只是想而未动。” 两人连珠炮般的对答到此,谌一淮停了停,又笑了,“许三,你很有意思。” 笑歌低着头,“谢钦使谬赞。” “杀不杀你,不过在我一念之间,但我现在很好奇,你这样的人,金杏楼倒了之后,又能再掀起什么风浪呢?留你一命,让我看看,就当酬谢你帮过我忙吧。” 说完,谌一淮也不待笑歌再开口,他淡淡一句,“去吧,去叫许大娘吧。” 第71章 转眼间,笑歌已经穿回古代一年多了。 不过短短一年,从乞丐到手握重金、纵横益州铜钱黑市,再到仓皇出逃,成为阶下之囚,最后意外获释。比之她在现代二十多年来所经历的种种实在跌宕起伏太多。 邱老爷子死了,大老板义哥死了,阿诚也走了。 金杏酒楼被查封之后,又被卖了出来,稍作整修之后改名大成酒楼重新开业。这一次,是名符其实的酒楼,从此再也没有一大早热热闹闹的开价了,亦再也没有喧哗的炒卖客和故弄玄虚的小冬哥了。 大成酒楼的生意不咸不淡,同益州城里许多普通的酒楼一样。 笑歌偶尔还会去坐一坐,去二楼的那个“春日游”包厢,有时候恍惚间,她会觉得义哥还在埋首吃着他的红烧肘子,而阿诚倨傲的站在一旁,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笑歌从来不是那种惯会感春伤秋之人。她还有很多事要做,首要的便是要救阿诚回来,而这不仅仅需要金钱,更需要权势。 普通人获得权力的途径莫过于参考科举了,但她只是一个女子,在这个时代,女子是没有办法参加科举考试的,她不可能通过当官来获得权势。 还好钱权想通,官商勾结,从古代到现代莫不如是。 她来自现代的商业社会,哪怕炒卖铜钱之路是断了,但总还能想其他法子聚集更多的财富,结识、笼络、影响更多的官员,来达到她的目的。 而且经此一役,她更加深刻的认识到了权力的恐怖。 尤其是在古代。 不用官家,单只谌一淮的一句话都足以令她倾家荡产、身首异处。单单只是积累金钱没有用,她需要更多,需要变得更强大。 如果说刚穿过来时,笑歌赚钱是为了填饱肚子,是为了一展所长,那么现在,她有了更高的目标。她要救阿诚回来,她要获得保护自己和家人朋友的能力。 第一件事,笑歌重又将之前建立的情报网络恢复了起来。她深知,之后无论她做什么,这都是最基础的眼睛与耳朵。徐午年、包括李黑子他们,她也将他们继续收归麾下。金杏楼垮了之后,这些人的生计也没了着落,笑歌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而且从她的角度来说,大家一起历经劫难,从情感与忠诚度上来说,用他们也令她放心。 接下来她仔细盘算了下手中的钱财,不管是做什么生意,起步的资金差不多都足够了。但具体要做什么呢? 以许月知以及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来看,最稳妥的做法当然是大量购置田庄地产,坐收租金。不过笑歌却不打算当一个地主婆。 田产可以作为其中一个投资标的,但对笑歌来说,租金回报率却太低了。她当然可以握着这笔炒卖铜钱赚回来的钱,一生吃穿不愁的安稳度过,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要更多,她想要去到更高的位置。 事实上,就连这时代的许多大地主、包括大量宗室豪门,地租收入都不是最大头的,而是放高利贷。 所谓印子钱,民间又称放水,在这时代是非常普遍存在的,小民栽种、养蚕、死生嫁娶,甚至举人进京赶考,官员升迁贿赂弥补亏空都常常需要借贷。是以宋朝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干脆就国家出面放贷,与民争利。 不过既然叫作高利贷,自然利息就不低,在笑歌看来,这时代的资金成本比现代高多了。不说从前金杏楼之类的黑市放贷,就算是正经柜坊放出的利息都差不多月息两分到四分了。 既然如此,笑歌想,如果她能够做一个更现代意义上的银行,将吸收存款与放贷做得更专业,降低资金成本与利用率。甚至,更进一步,将现有的纸币雏形“交子”发展成真正的纸币,那么可算是一个真正的事业了。 她不仅可以从中获取更多的钱财,而且也会收获更大的影响力。 同时,这也是合法的,阿姐许月知也不用担心她像从前一样游走在灰色地带了。 笑歌在初步确定了之后大的发展策略之后,便开始着手调研。 益州城工商业发达,排的上名的柜坊就有几十家。大的如“乾丰柜坊”、“天德柜坊”、“汇川柜坊”等,他们不仅在益州城里设有多家分号,有的还将分号开到了川外去。 而小的那些就更多了,有的甚至就只有一间小小的铺面,只摆一张桌子,就做点街坊邻居的生意。这说明目前柜坊的准入门槛不高,甚至现在官方都还完全没有介入,并不需要任何朝廷的许可或牌照。 同时,这些柜坊的业务范围也很杂,有很多还兼做当铺,茶馆,甚至牙行的生意。 笑歌挨着跑下来一圈,暗自庆幸自己现在进入益州城的柜坊业时机不差。 从大的角度来说,这还是一个柜坊行业的春秋战国时期,大小柜坊林立,但还没有出现垄断的,一家独大的柜坊。要知道一旦一个行业出现垄断巨头的时候,那留给后来者的机会便很少了。 而从具体的时间来看,不早不晚,正是这四五月间,便是柜坊开展生意的最好时机。 益州是有名的养蚕出丝的大府,每年四五月份总有大量新丝上市,期间交易额巨大,家家柜坊都会贷出大笔资金出去。 笑歌原是不懂这些养蚕剿丝之事,多亏家中还有一个刺绣高手许月知,她虽然自己不养蚕,但常年同丝绸绣线打交道,对这一行的内里还算比较了解。 许月知告诉笑歌,生丝不同其他货品,可以囤积起来慢慢卖。丝会变黄,而一黄便卖不起价了。所以养蚕卖丝之人都赶着这一两月之间卖出。并且五六月份,还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那些乡下养蚕人,都指望着早早卖了茧丝换钱粮回家,也拖不起。 所以生丝的生意一年就集中在四、五月份这两个月间,许多做蚕丝生意的都是指着这一票吃饱,一年不愁。 不过由来小民最可怜,他们辛苦养蚕剿丝,丝价却不由他们决定。那些做蚕丝生意的老板们,常常会联合压价,他们大量收购,主导了蚕丝价格的话语权。他们有钱有底气,小民们却耗不起。去岁养蚕买桑叶的利钱说不定都还没还清呢。辛苦一年,多数还不是只有便宜丝老板们。 而这些做蚕丝生意的老板们,短时间内需要大量现钱出来收购,自然背后也要靠柜坊们的支持。是以每年四五月份,便成了柜坊生意的黄金时节。 不过现在正是四月中,留给笑歌的时间实在也不多了。 虽然她并没有准备充分,但为了赶上这场资本的盛宴,她也不得不加快步伐,迅速上马。 做生意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有了,地利也简单。笑歌不怕砸钱,不管地价多贵,她仍是挑了益州城中最繁华,柜坊最多的马市街开铺。 装潢自然是比照着这时代其他柜坊的标准朝上,要多金碧辉煌便多金碧辉煌,要多财大气粗便多财大气粗。柜坊门面最主要的就是展示金钱实力,越看起来有钱,旁人才越敢存钱入内。 至于怎么判断这装潢到不到位呢,也简单,笑歌把徐午年和小龙拉了过来。 徐午年那种没文化的地痞小流氓,见了只管一叠声的长大了嘴叫好,而小龙这种自持读了几天圣贤书的“有识之士”则一脸嫌弃的撇着嘴表示俗、简直俗不可耐,那就是正好了。 于是剩下的最后一项便是“人和”了。 这不同于炒卖铜铁钱,笑歌自己本来就是专业人士。虽然银行业同证券业同属金融行业,大致的方向笑歌是懂的,但具体事务毕竟不熟。更何况,这是在大赵朝,肯定有许多笑歌不知道的禁忌与潜规则需要遵守。 所以当务之急,笑歌需要一位懂行的人来帮手。 可柜坊因为同钱的关系太紧密,是以正经的大柜坊都不对外招聘,基本全是学徒制。从十三、四岁的少年便招募进来,签下长达十几二十年的合约,人身都几乎隶属于柜坊,从小培养起,这才敢放心信赖。 笑歌想要挖角都很有些不得其法。 许月知第一个想起来的是“乾丰柜坊”的分号掌柜周世显。 笑歌其实对此人也颇有好感,能找到他帮忙当然不错。但她却不能去将周世显直接挖过来。不说“乾丰柜坊”的老板关老爷从前同义哥关系要好。只说她现下还什么都没开始做,便明目张胆的挖角乾丰的掌柜,这便是还没开张便先得罪人。 笑歌如今再不是当初那个莽撞不通人情世故的交易员了。 所以,为了这“人和”,她想要开立柜坊的第一件事便是上门去拜访关老爷。 第72章 笑歌备好几份厚礼上关家求见。 说起来,这备礼一事还要多亏许老爹。 她原想着关老爷喜欢打双陆,便选了一副和田玉精雕的双陆棋。可巧被许老爹看见了,他说道,“小妹啊,我看你这礼选得可不怎么样。你想啊,凡是好赌之人,谁管那棋子是金做的还是银做的,就是路边捡两颗石子都能赌起来。” 笑歌一想也是,问道,“那以阿爹的意思,送什么好呢?” “送礼嘛,总要投其所好。你要想,到关老爷那个岁数,他最想要什么?最怕什么?” 老实说,笑歌一时还真想不出。关老爷什么都不缺,除了同义哥打打双陆,也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嗜好。而古代男人怕什么,怕无后?可他儿子都生了两个了。 不过见许老爹那副模样,显然是早有答案。 “阿爹你就莫要卖关子了,有什么就快说。” 许老爹难得也能在许三面前卖个聪明,得意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才压低声线,故作神秘的说道,“男人嘛,临到老了,除了死,最怕的自然是不行。” “不行……”笑歌喃喃的重复了一下,很快便懂了。不行,当然是指那方面不行。 要说这许老爹的话或许还真有三分道理,过去在现代时,那些针对中老年男人的补肾圣品有多受欢迎她也不是没看见,就是那句有名的广告词“他好我也好”她当下也还能马上回想得起来。 然而笑歌亦马上想到了此事的弊端,她皱了皱眉说道,“送那方面的东西不是不行,只是,秃子都怕人说自己头发少。这种东西送得太明显了不是反倒不给人面子吗?像是在说人真的不行一样。” “就是大妹给小龙书院里的夫子送礼都还得另寻个名目,不会就傻傻的捧着铜钱上门。小妹啊,还是让阿爹给你指条路吧。城外仙鹤观的观主你听说过吗?那老道士号称活神仙,据说活了有一百来岁了,可看起来才五十多的样子。他炼的丹药一年才那么几颗,说是延年益寿,私底下谁不知道是有名的大补丸。听说做木材生意的崔老爷能六十多岁了还能老来得子就是吃了那老道炼的丹。如果你能搞到手不就是送关老爷最好的礼吗?” 笑歌恍然大悟,心下连连称是。 历史上那些吃丹药吃死的皇帝不在少数,他们都真只单纯想长生不老吗?这中间还不是夹带着多少房中不倒的私货。 她当即命人花大价钱搞了几颗回来。 不过这件事也越发令笑歌觉得手头无人,急需帮手了。 她现在想要开柜坊,再不能像从前做交易那样只靠她一人之力了。别的不说,就是简单的备这样一份礼都有许多她想不到的地方。那些中老年男人的细微心理,就是让她想一万遍,也不是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能够凭空揣摩出来的。 人的能力有限,不可能什么都擅长。 哪怕是许老爹这样的烂人,其实也有他的用处,只要用好了也能起到奇效。 于是笑歌更加看重此次去找关老爷了。 她迫切希望能在关老爷那里获得支持与帮助,能够得到一两个熟知柜坊运作的得力助手。 ** 关老爷见了笑歌的拜帖,倒是立马便请她入府一坐。 相比较义哥,关老爷要显得慈眉善目许多,他也没有义哥胖,只是难免有一点将军肚。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乡绅,不怎么像一个大柜坊的精明老板。 笑歌见了礼坐定之后,先客套一句,“许三早就听闻关老爷大名,心生仰慕。可一直拖沓到今日才上门拜访,还望关老爷原谅小辈失礼。” 关老爷却故作生气的问道,“你同你们义哥也是这般说话的么?” “这……”笑歌一时语塞。 “信义说话一向直来直去,我同他多年老友,亦不喜欢那些客套来客套去的花架子。许三娘子,咱们虽然从前没有机缘见面,但我对你也是早有耳闻。你的能耐本事我也是知道的,既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我也就不把你当那些寻常小娘子看待了,你也不用扭捏,以后有什么话就同关某直说,就和你从前在信义面前一样。” 笑歌想不到关老爷这么直爽,这脾性倒也真同义哥一样,怪不得他们关系要好。 对此笑歌当然求之不得,关老爷能如此同她说话,显然是看在义哥的面子上,不把她当外人看待,这于她所求实在大有助益。 她当下也毫不掩藏的开门见山的说道,“关老爷如此抬举许三,我也不敢再作态。实不相瞒,许三今日登门拜访,实是有事相求。” “许三娘子有什么尽管说,信义他走前虽然没有交待什么,但金杏楼的旧人,我无论如何都要照拂一二的,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 “关老爷重情重义,义哥得友如此何其有幸。”笑歌赞叹道。 “你这样说,我倒惭愧得很,金杏楼出事,我竟一点忙都没帮上。前两日我还想起早几年我同你们义哥还说咱哥俩一起去买两块风水宝地,到时候挨着修墓,他爱热闹,咱们埋得近点,就算到阴曹地府也有个伴,还可以继续赌。谁曾想……唉……” 关老爷一时感怀,长叹一声,笑歌听了亦心生哀戚。 片刻之后关老爷才又说道,“是了,三娘子,你接着说,要我帮什么忙?” 笑歌收拾心情,直接说道,“我想开一个柜坊。” “柜坊?许三娘子对柜坊有兴趣?” “金杏楼没了,楼里兄弟都没了着落,我也一直想再找些事情做,思来想去还是想同钱打交道,是以想开个柜坊。” “三娘子果然同信义说得一样,非一般女子可比。想我那几个女儿,像你这般年纪时都只想着嫁人。” “许三哪里敢同关老爷的千金相提并论。” “你看你,又客套了不是。不说那些闲话,许三娘子,那你想我怎么帮你?开立柜坊之事可是有些什么疑难?” “许三想邀请关老爷入股。” “三娘子你本金不够?这简单,也不用入股了,我着下面的人贷一笔款子给你就是。” “不,关老爷,我只是开立一个小柜坊,义哥当初分给我的红利暂时已经足够应付了。只是许三不能白让关老爷帮忙,邀请关老爷入股不需要您出钱,是许三送您的三成干股。我知道这对您来说不算什么,不过却代表许三的诚意,希望关老爷千万不要推辞。不然许三接下来的话也就再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哈哈,你这小娘子,狡猾得很。你这是想要先把我架上火堆,成了你们柜坊的股东,以后你们柜坊遇上什么难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了是不是?” 笑歌自然是怀着这样的打算,背靠大树好乘凉。 不过此举不仅是找一个靠山,更重要的也是向关老爷投诚。既然她的这家小柜坊关老爷有股份,那关老爷也不用担心她之后会将矛头对准乾丰,毕竟同业相争,等笑歌做大之后,很难完全没有摩擦。 “我这点小九九,关老爷一看便知,那更要赖着您入股了。” “你先说,你这三成干股眼下想换些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一则,许三毕竟是外行,想请关老爷帮我参谋参谋。二则,我手头缺人,金杏楼从前的兄弟虽然我用了几个,但毕竟对于做柜坊都不懂。所以想请关老爷给我介绍点行内人帮手。我那小摊子才算是能勉强开得起来。” “就这点小事?” “这于您是小事,在许三却是大事。” 关老爷笑笑,干脆的说道,“好,你那三成干股我收下了。但我也不能白要你的股份,我关某不是这种占便宜的人。要不然你们义哥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破口大骂我不够意思的。他一定说我,你这老小子,我一不在,你便这样欺负我金杏楼的人。 你既不缺钱我就送你两样礼,贺你新柜坊开业。我会给你派两个精干点的人过去,我知许三娘子你大才,但隔行如隔山,我找两个人给你打个下手,有什么你一时没想周全的,也能帮你补齐补齐。 再则,你定好日子开业没有?开业那天,我再介绍两个朋友过去给你存两笔钱,也算帮你立立信用。对外,你也可以打着我们乾丰的名号,大可宣扬我关某人入了股。” 笑歌大喜过望,关老爷所予实在是超出她之前所望。 要知道一个柜坊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一个新开立的小柜坊有多少人敢存钱入内呢?有乾丰正大光明的支持,有关老爷做背书,那她开立柜坊的第一步可以说是顺之又顺了。 她感激的说,“关老爷,您入的这三成干股,许三一定会竭尽所能,让它数倍回报。” 第73章 “不急不急,现在你那柜坊连立都还没立稳呢,不急着说回报。” 关老爷摆了摆手,说道,“许三娘子,你不要嫌我多嘴,我同你义哥一个脾气,该说的可不管你听了顺不顺耳都要说。我知你有能耐,短短几月便把益州的这铜铁钱黑市搅得天翻地覆,帮信义赚够了钱。但开柜坊可不同原先金杏楼的炒卖生意,那个虽然来钱快,可说句不好听的,毕竟是因着走了偏门的缘故。柜坊是正经生意,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只能脚踏实地、按部就班的慢慢来。一笔笔的钱收进来,一笔笔的钱放出去,积少成多,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所以,我先同你泼一瓢冷水,不要指望这柜坊生意能像你从前那般,短短数月便能有数倍回报。” 若换作从前,笑歌听了关老爷这番话大概会更加心生谢意,觉得关老爷因着义哥的原因把自己当子侄辈看待才会如此说话。但经历这许多,笑歌不会如从前那般单纯,她当即闻弦歌知雅意,关老爷这是在旁敲侧击,怕她为了快速赚钱而走了歪门邪道。毕竟关老爷收了这三成干股,便也担了干系。 笑歌忙郑重说道,“谢关老爷提点,许三省得的。我绝对规规矩矩的一步步慢慢来,不会急功近利,惹出麻烦来。” 关老爷微微颔首,笑了笑,又问道,“是了,说了半天,都还没问你那柜坊取了个什么名号?” “许三没读过几天书,草草的拟了‘鑫义’二字。” “鑫义?哪两个字来的?” “义是义哥的义,鑫是三个金的那个鑫。第一个金是金杏楼的金,第二个金是我一位朋友的名讳,至于第三个金就是许三的一点祈望了,惟愿财源滚滚,千金万金尽入坊中来。” “好,这名字不仅有金还有心。鑫义柜坊,嗯,不错。难为你能一直记着金杏记着信义。”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许三绝非忘本之人,当日义哥赏识之恩,许三没齿难忘,今日关老爷相助之情,许三亦一样会铭记在心。” “行啦行啦,若是以后都说不到两句你便表一次谢,那还怎么说话?我既收了你的干股,以后合作的日子还长着呢。” 接着两人又再讨论了下鑫义柜坊开业的相关事宜,送给笑歌帮手的人选问题,笑歌直盘桓了一两个时辰才满意的离去。 等笑歌走后,关老爷回到后宅,关夫人正在赏玩许三送上的首饰。 她见关老爷入内,放下手中的耳坠,迎上前去问道,“老爷,这许三上门来所为何事?莫不是有大疑难求老爷帮忙?我看她出手着实大方,光这对猫儿眼的耳坠便价值不菲了。” “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找我借点人,支持她开立柜坊。” “许三也要开柜坊?老爷,这同行可都是冤家,她怎么还好意思上门来找您帮忙,还想伸手要人?”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答应了。我预备把宝字号的掌柜周世显调过去帮她。” 关夫人吃惊的问,“老爷,你为何会答应帮许三呢?难道您就不怕她以后来抢咱们生意么?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许三如果真是只老虎,我不养,她也会长大咬人,有才之人压是压不住的。既如此,倒不如现在送个顺水人情给她。我瞧她对信义、对金杏楼也算是有情有义,就连新柜坊的名号都含了个义字。” “哎呦老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取个名号能费多大事,这种表面功夫谁不会做?算不得什么。” “名号或者可以作伪,但身家性命之事却绝不可能拿来玩笑。金杏楼出事的时候,她劝信义跑,信义没跑,她便也留了下来。好,就算能跑而不跑或许还能说是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衷,但之后她跑了却还能折返回来救人,这份情义可就不一般了。” 关夫人仍是有些忧虑不解,“可老爷,就算这人真的知恩图报,顺手借几个老成点的学徒过去便好了,何至于一借便借出一个分号的掌柜呢?” “要不不做,要做便做得漂亮些!再说,许三现下手中有多少钱我也心中有数。于普通人家来说是一笔巨资,但用来开立柜坊,这点钱想要撼动我们乾丰,却是痴人说梦。就算她天资聪颖,以后能与咱们乾丰匹敌,但全益州有多少家柜坊,蜀地有多少家柜坊,咱们大赵朝又有多少家柜坊?钱一个人是赚不完的,咱们乾丰赚不完,她许三也赚不完。何至于那般小气现在就打压她呢?扶她一把,生意场上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还是老爷心胸宽广,是做大事的人,我们妇道人家到底是眼皮子浅了。” 关老爷又轻叹一声,“其实信义走后,我也曾动过心思把她收归己有。你也知道,兴学还小,兴邦又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以后乾丰交到他们两兄弟手上去,没个人帮衬,只怕是守不住的。许三是个万里挑一的精明人,又难得重情义,正是这帮着守业的最佳人选。要万一还能被兴邦收了房,那我便更放心了。但现在看来,却是我想多了,许三这种人,不会安于在人下的。她现在自己想开柜坊,异日说不定还真能给她做成、做大了。所以现在,趁我还有力气,能帮他们两兄弟多结点善缘便多结点吧。惟愿以后许三若是真能坐大,也能念着我这雪中送炭的情谊。若是日后兴邦真守不住乾丰,她也能帮一把手。” “老爷,你为了他们两兄弟真是操碎了心。不过您也不用太操心,兴邦虽然现下不成器点,但慢慢教总不至于就真成了败家子,更何况还有兴文呢,老爷你春秋正盛,等兴文长大成人,也能接你的班。” 关老爷有些疲惫的叹道,“但愿吧。信义这一走,我也觉得自己像老了几岁似的,日日殚精竭虑的,赚这一副身家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但凡儿孙争气些,我也能退下来享享清福了。” ** 第二日关老爷说到做到,他知许三着急想尽快开业,一早便着周世显去鑫义柜坊处找许三,先打个照面,让他回头再慢慢将乾丰柜坊的事交接。 周世显到了鑫义,许三先带着他在柜坊内转了两圈,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第74章 许月知今日也在柜坊,跟在两人身边。 自从金杏楼一事尘埃落定之后,笑歌便劝许月知不要再辛苦的接刺绣活计了。反正她现在有钱了,许月知不用做事养她一世也没有问题。但许月知劳碌多年,实在不习惯就这样闲呆着什么都不做。笑歌想着反正开立柜坊之后,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完全信任的自己人。许月知识字,简单的算术也没有问题,还有女子独有的耐心细致,于是便请她来柜坊帮忙。 而许月知也怕笑歌拿着大笔钱做生意亏空了,自然也乐得来柜坊帮手看着。 周世显看过一圈之后,指出几个小问题,而后说道,“许三娘子你以一个外行能做到这步,实在是非常难得了。” 笑歌一一记下他所说的缺漏之处,准备回头修正,“还要有劳周掌柜多加指点。你也说了,许三是外行,” “指点不敢,只是周某多在这行厮混了几年,略熟一点而已。是了,三娘子定好道口了没?” 许月知听了不解的问道,“道口是什么?” 笑歌事前做过功课,自然明白周世显的意思,她对许月知说道,“所谓道口,就是暗号的意思。柜坊日常所用数字都不会直接写成一到十,而是选一句话,用里面的字分别对应一到十以及百千万。这样旁人即使拿到账本也看不明白。周掌柜问的便是这个。” 许月知点了点头表示懂了,笑歌再回过头来对周世显说道,“我选了李白的‘将进酒’中的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前十个字指代一到十,后四个字指代百千万亿。” 这是笑歌从前在现代时便很喜欢的一手诗。 周世显听了笑道,“耳闻许三娘子素有侠士风范,果真连选的道口都颇有洒脱不羁之味。寻常柜坊大多选些简单吉祥话,像是乾丰就用‘国宝流通’当作百千万亿。想不到三娘子倒用了太白的名句,如此风雅倒让周某开了眼界。” 说着周世显顺着笑歌挑的句子又往下吟诵出将进酒的下两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念到“千金散尽还复来”时,他还刻意拖慢了一点。 许月知在一旁听着,皱了皱眉说道,“你们念的这诗我是不懂,可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吉利啊?什么千金散尽的,小妹,你选的这个道口怕是有些不妥吧。” 笑歌亦猛然察觉,是啊,怎么选的时候就没想起这一句呢?千金散尽哪怕是还复来,对于一个柜坊来说也仍是太不吉利了。 她忙说,“是我的疏忽,我竟忘了这诗里还有这么两句,多亏周掌柜提醒。” 周世显仍是像他平常一样醇和的微微一笑,“哪里的话,这要多亏许大娘子醒觉,我不过随口卖弄,多吟诵了一句而已。” 他虽这样谦逊的回话,但笑歌心中怎么不知,周世显刚刚是在隐晦的提醒她这道口挑得不吉利。此人情商颇高,为人处事务必令旁人觉得舒服。 他现在还摸不清笑歌的脾性,本来一个小娘子开立柜坊便很不寻常了,万一笑歌还就是喜欢这诗,不在乎吉利不吉利,那他贸然指出倒还不妥了。是以他只能旁敲侧击的提醒笑歌。 不过笑歌却对他此举很满意,今日他大可当作没注意到此等小事,反正东家自己也没注意到,但他委婉的说了。至少证明这人虽然八面玲珑,但绝不是那种自扫门前雪,只管做好手头事怕担责之人。 周世显想了想又说道,“许三娘子若是不嫌弃,周某倒是想到一句,您看合用不合用?” “周掌柜请说。” “是王少伯的少年行。走马远相寻,西楼下夕阴。结交期一剑,留意赠千金。高阁歌声远,重门柳色深。夜阑须尽饮,莫负百年心。” 周世显缓缓吟出,又略略解释了一下,“正好夜阑须尽饮,莫负百年心和了三娘子之前挑中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少伯此诗中亦有千金,却不失不散,少年侠气,有意则赠。此等豪爽之意也正和了三娘子的脾性,和了鑫义柜坊的义字。三娘子以为如何?” “夜阑须尽饮,莫负百年心。甚好甚好,就这两句了。”笑歌当即拍板。 许月知亦说道,“我虽不懂诗词,但听到最后有百年二字,这是不是说咱们鑫义柜坊长长久久,百年不倒?这彩头好,比千金散尽好多了,周掌柜挑得真好。” “不过就是正好想起前人的句子罢了,许大娘子谬赞了。” 定好了道口,笑歌又问道,“周掌柜看我们这边还有什么缺漏没有?若没有,我便想就近挑一个日子早些开业了。” 周世显试探的问道,“许三娘子你是想分这蚕丝生意的一杯羹?” “试问益州城里哪一间柜坊不想呢?” “可正因为大家都想,鑫义一家新柜坊恐怕难以脱颖而出。何况现在已是四月下旬,许多大丝行早就谈妥借贷了,余下给鑫义的并不多。” “借,若是难插手,那存呢?若是能吸引他们之后把此番买卖所得尽数存入鑫义呢?” “存便更难了。”周世显摇了摇头,“鑫义还没有打开局面,信誉不够,怕是没有多少大行家会贸然将大笔钱财存到鑫义来。更何况,行内惯例,一贯收三十文储耗钱,这亦是肥利。许多大柜坊在借贷时便早已约定好,要丝行之后再存返回来。” “若是我们鑫义不收这三十文储耗钱,反倒给储户钱呢?那他们愿不愿意存到鑫义呢?” 周世显一愣,然后说道,“这自然是能诱人前来,但,这等亏本买卖如何做得?” 一时半会笑歌也同周世显解释不清楚现代银行的基本存放款息差的理念,她预备等周世显正式履职之后,再同他慢慢商议,是以当下她只笑了笑,问道,“周掌柜你看你宝字号那边什么时候能交接完呢?” “周某正想同三娘子商量一二,您也知道眼下正是蚕丝上市的忙节,乾丰那边亦有诸多事务是由我一手经办的,许多丝老板往年都是合作惯了的,也只认在下,是以还望三娘子多加谅解,恐怕就算周某再勤力,亦少不得十天半月之内都得两头跑着。我知这是令三娘子为难,鑫义这边将要开张,原是该全力相助三娘子的。不知三娘子可否允准我最近半月一边呆上半日呢?” 笑歌本来对周世显就印象不错,今日之后,对他亦颇为满意,自然不会在意这半月之缺。当即应允道,“没问题,周掌柜尽管将乾丰宝字号那边的事宜交接干净。横竖我们鑫义刚开业,生意不会太多。其实,为难之语应该是我同周掌柜说,辛苦周掌柜现在要两头跑。旁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周掌柜现在在乾丰拿多少,我们鑫义再出双倍予你。” 周世显急忙推却,“那怎么使得。关老爷交代过的,他在鑫义有股份,我来鑫义帮忙算是平调,原先的工钱花红照领。怎么能要三娘子再出一份粮给我呢?更何况是双倍了。” “吃不饱饭怎么干活呢?这是应该的。” “三娘子,您出双饷给我,这可不是吃饱,可是吃撑了。” “一贯铁钱够在路边小摊吃一顿饭,可在蓉和楼却连门都进不去。就算咱们鑫义发了双倍的工钱给你,就能顿顿在蓉和楼吃撑吗?周掌柜,我许三做事信奉一条,有能者就该多拿。我相信你往后一定会帮我们鑫义柜坊赚取千万倍你现在所拿之数。不要说这区区双倍工钱,只要你干得好,年终花红也绝对少不了,我许三绝不会亏待了有能之人。周掌柜若是觉得心有不安,就请拿出浑身解数帮鑫义尽快在益州城里站稳脚跟。” 周世显还要推辞,“三娘子,那本是我分内事,您实在没有必要……” “周掌柜你莫要婆婆妈妈了,这钱你不收,我就只管每月遣人送到府上去,交给嫂夫人。”笑歌故作生气的样子。 谁知周世显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周某并未娶妻。” “咦,周掌柜这年纪怎地……”笑歌有些惊讶,看周世显这年纪,大概都二十好几快三十了,在这普遍早婚早孕的大赵朝,按理说别说娶妻,就是孩子都说不定该好几个了。不过她话刚脱口而出便觉得这是人家的私隐,贸然问出实在太不礼貌了,是以立即住口,道歉道,“对不起,周掌柜,是许三唐突了。” 周世显倒不在意的笑了笑,解释道,“三娘子言重了,并没有什么隐衷。只是周某自幼家贫,十几岁便进了乾丰做学徒,出师之后又分到外地历练,按柜坊规矩伙计外派不能在外娶妻。不瞒三娘子说,周某是去年才刚刚调回宝字号升任掌柜的,是以还没来得及娶妻。” 周世显说得举重若轻,笑歌心中却知晓这人从最低等的学徒熬到现在能成为一个分号的掌柜,期间所吃之苦绝非点滴,听闻柜坊中资深些的老师傅打骂起学徒来毫不留情。事实上学徒们大多签的是生死合同,同卖身为奴也差不了多少了。 大概非要得熬够年份资历,又本身聪明肯干,做到掌柜这一阶,才算是勉强熬出头,可以存点钱改善生活,娶妻生子吧。 笑歌当下说道,“那这份钱周掌柜你更要收下了,就当我提前送给未来的嫂夫人的。是许三不好,拉着周掌柜帮我做开荒牛,又要辛苦你一段时日。害嫂夫人又要多等一段时日才能被你娶回家,是许三的错。周掌柜,这钱,你无论如何都要代嫂夫人先收下了。” 话说到这份上,许三极力要多拿钱给周世显,周世显心中又如何不知许三是在刻意拉拢自己,他也不再推辞。钱,谁不爱呢?他辛苦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值这个价吗? “如此,那周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日后定当不辜负许三娘子和关老爷的看重赏识。” 第75章 周世显走后,许月知对笑歌嘀咕道,“你怎么花钱一点数都没有?你知道一个掌柜一月多少薪金吗?你一出手就是双倍,这也太大手大脚了吧。” “阿姐,这不叫花钱,这叫投资。” “投……资?什么意思?” “花钱就好比咱们去买一盒胭脂,用完了便没了。可投资却好比去买几亩良田,钱虽然暂时花出去了,但每年都可以收回地租。所以不要嫌弃良田价高,越高便容易租个好价钱,日后的回报也就越高。” “你不要用你那些歪理邪说来糊弄我,就算周世显是良田,他自己都说在乾丰已领了一份薪金了,你何苦还要再给他双份薪金。这不就好似说能用一贯买的田,咱们非要加价两贯买,这还不叫乱花钱?这还不叫吃亏?” “阿姐,钱从来都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周世显对柜坊一行十分熟悉,又处事圆滑八面玲珑,这样的人才便是再多给几倍的钱又如何呢?他能给咱们柜坊带来的价值,远远超过他的薪金。 若要令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做事,却又斤斤计较连多两个铜板都舍不得,换你是周世显,你又会安心为咱们柜坊卖命么?你是想要他继续做乾丰的人,还是咱们鑫义的人呢?” 许月知被问得一时无话,哪怕她也明白小妹的话说得在理,但她向来节省惯了,当下仍是免不得肉痛。近日来筹备柜坊开张,样样都要钱,日日里只见小妹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把大笔财帛往外扔,却半分进项也无,这怎能让她心安?就算许三在金杏挣得了副一世吃穿不愁的身家,可却是差点连命都送掉才换来的。眼下虽则说是做生意,但也得量入为出,如此这般不把钱财当一回事的挥霍下去,坐吃山空怎么办? 因此许月知暗暗下定决心,柜坊开张以后一定得好好的帮小妹把好关。 然而笑歌却并没有把许月知的这些忧心当一回事,新铺开业,事情千头万绪太多需要她顾及,还好周世显帮了大忙。 笑歌也充分信任他,毫不避讳的大事小事都与他商议。许月知怕她吃亏,少不了又暗暗提醒她几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之类的。但笑歌并不理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她在大老板义哥手下学会的,当日义哥怎么对她,她今日也怎么对周世显。 更何况,她有那个信心,如果连周世显都收服不了,那她还谈何做大柜坊?救回阿诚? 在周世显的帮忙下,柜坊又招了几个熟手。他招回来的人笑歌只略略见了一面便全干脆的拍板要了。周世显在业内熟门熟路,他要的人,笑歌没理由再耍聪明驳回。 同时,笑歌又把从前金杏楼里写开价的小冬哥聘用了回来。她想着小冬哥向来办事也是靠得住的,人也精明会处事,正好可以作为二掌柜来培养。 至于原先金杏楼里的那些兄弟她倒是都想用起来,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那么多合适的位置安排。 倒是小院里的魁八他们,能写会算,金杏楼本来也曾带着做“放水”的生意,和柜坊的放贷业务重合,这些人倒还能留用一二。 而其余的人,比如帮义哥收殓的孙大通,护送小二娘出逃的梁老五、李黑子他们却有些难办。正如关老爷所说,金杏做的是偏门生意,而柜坊却是正经营生。而用现代的话说,柜坊也是服务业,要那些打打杀杀惯了的兄弟们笑脸迎客实在也是有些难度。 只能暂时安排他们守守还空空如也的金库,做做“保安”之类的。 至此,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笑歌的鑫义柜坊总算赶在了熙来攘往的蚕丝交易时节里开张了。 开业这日,鑫义柜坊门前好不热闹。 寻常的舞龙舞狮、鞭炮大响自是不在话下。笑歌还专门搭了一个台子,上面描金绘银的挂了鑫义的大招牌,请了胡姬跳舞,歌姬献唱,还有说书先生口干舌燥地讲足坊间最流行的话本全套。 从早市刚开,便锣鼓喧天,一整日台上的节目都没断过。 这等场面,大概只有益州城里有名的邹大善人去年为母亲祝七十大寿时在观音庙前摆的戏台子能与之媲美了。 益州人最爱热闹了,如此这般盛事,不仅仅骡市街上的往来众人被吸引过来了,就是隔了半个益州城的十里巷的人午后也都闻声而至。 不单如此,笑歌还搞了个“存钱有礼”的活动。 凡鑫义柜坊开业十日内,在柜坊存多少文钱便送陶瓷碗盘,存多少钱又送手绢汗巾,存多少钱还送城中有名的大才子苏秦亲笔题词的折扇,大慈寺高僧开光的符纸,更香艳的是,存够多少贯,还送秀朱阁横波娘子的贴身绣帕…… 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全部整整齐齐的摆放的高台上,好不诱人。表演间隙,小冬哥便上去介绍鼓动一番。 他从前主持开价便最会营造气氛,鼓惑人心,现在做这个开业活动,自是不在话下。 笑歌又专程请了戏班子里唱武生的小伙儿帮手喊数,凡是有人存了钱,便高声喊出,“张三存了十文钱得了龙凤呈祥碗碟一对儿!恭喜张三!” 旁边在锣鼓一敲,那张三捧着印有鑫义柜坊名号的碗碟笑得合不拢嘴的走出来,却是和他年初娶了媳妇儿一样高兴。 十文钱连单买一个瓷碗都买不到,更何况是一对碗碟呢?寻常存钱都要缴储耗钱,鑫义开张反送礼,这便宜可占大了。 一时间鑫义柜坊门口人头涌动,比当日金杏楼的开价还要喧闹,不知情的外地人路过,怕要以为又过了一次上元灯节。 这一日下来,情况比笑歌预想的还要好得多,这一招“存钱有礼”是她从现代偷师回去的,九十年代初,中国当时通货膨胀很厉害,很多银行为了揽储就搞过各式各样的“有奖储蓄”。当然,这种简单的营销手段,在后世的现代商业社会里数不胜数,一点都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在这大赵朝能有这么好的效果。 大概是胜在新鲜吧。 一日将尽,暮色将至,鑫义柜坊门前的高台上仍不止歇,挂上大红灯笼,映得鑫义的招牌更加红红火火。歌舞不休,仍在继续,只是今日“存钱有礼”暂停了,想占便宜的各位大妈大婶,叔伯兄弟们得明日请早了,好些来晚了的人客,还在不住的扼腕叹息,摇着头盘算着明日来是先存十文,还是二十文,得那最便宜的小茶杯还是要那一个大木桶。 柜坊第一日的生意初歇,笑歌同周世显回里间对账。 “保安”孙大通看着他们俩的背影,忍不住对徐午年说道,“看那小白脸,许三娘子日日同他商量来商量去,什么都给他说,也不知到底靠不靠得住,三娘子可莫要被他骗了才好。” 徐午年不屑的撇了撇嘴,“哼,三娘子可是阿诚哥看上的人,连邱老爷子都死在她手上,怎么可能被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骗了?孙大哥你放心吧,三娘子可精明着呢,你瞧瞧今日咱门前这热闹劲,我看很快咱们鑫义柜坊就会重现金杏楼的风光了,到时候就能把阿诚哥救回来了。” “可她再精明也到底只是个小娘子,更何况从前有义哥坐镇、阿诚哥帮手,再说,咱们谁都没做过柜坊生意,这里面水深水浅的谁也不知道不是吗?” 徐午年正要抢白,小冬哥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微笑着说,“孙大通啊,你也不用替许三娘子操心了,她那脑子可比你的灵光多了,就冲今日这‘存钱有礼’,就是你想八辈子都想不出来的主意。咱们跟着她,说不定比之前义哥在世时日子还要好过。” 孙大通不服,“这赔本赚吆喝的主意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蚕农们还不是只为了占点小便宜,不说他们手头有多少余钱,就算有,真要存钱还不是会选乾丰之类的大柜坊。这年后挪用储户存钱,炒卖铜钱的那几家关张的柜坊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这益州城里谁现下存钱不多留几个心眼啊?就怕被人卷铺盖跑了。” 小冬哥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许三娘子却不是只为开业热闹热闹。你想想看,这些杯碗盘碟、手绢汗巾上都印了鑫义柜坊的名号,而这些蚕农们、收丝贩丝的生意人们来自蜀中各地,他们带了这些东西返乡出城,是不是等于把鑫义的名号也带到了四处?试问,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办法比这更快的把鑫义的名头打响吗?” 一番话说得徐午年也恍然大悟,“怪不得许三娘子非要赶在这生丝上市的时节开张了。我就说嘛,听周掌柜说今年的蚕丝生意是多半来不及做了,原来三娘子是看中现在人多啊。” 说着他胳臂肘一推孙大通,得意洋洋的说,“老孙,怎么样?我早说过,三娘子那脑袋瓜啊,是你拍马也赶不上的,服不服?” ** 内间里,周世显和笑歌对完了今日的草账。 周世显没想到许三娘子这奇招效果这么好,他也有些高兴的说,“恭喜三娘子,今日可算是名副其实的开门大吉了。三娘子这一手‘存钱有礼’轻轻松松便将鑫义的招牌打出去了。我看不出一月,恐怕不止益州城,就是半个蜀中都会知道骡市街新开了家鑫义柜坊了。寻常柜坊花一年时间都未必做到的,三娘子一日便做到了。” 笑歌却微微一笑,“怎么周掌柜以为许三费了这么大劲,紧赶慢赶在这蚕丝上市之际开张,难道就仅仅就只为了将鑫义的招牌打出去吗?” 第76章 笑歌却微微一笑,“怎么周掌柜以为许三费了这么大劲,紧赶慢赶在这蚕丝上市之际开张,难道就仅仅只为了将鑫义的招牌打出去吗?” 周世显略一思量,便有些讶异的问道,“莫非三娘子还惦记着分蚕丝生意的一杯羹?” “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只是……”除了最开始笑歌在他面前略略提过想要在“存钱”上动脑筋以外,之后都再未提及,是以周世显以为她早就打消了此念。乐 文小说 。(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只是,在下之前也同三娘子解释过,咱们鑫义新柜坊开张,信用未立,实在是很难吸引一众丝商蚕农入储。我知三娘子怀抱大才,胸有沟壑,但柜坊毕竟是一个信用生意,靠的是大家伙年深日久的信任,急不得。今日开张大吉,能有如此局面已实属难得。三娘子何妨耐心一些,明年此时再大展拳脚。” 笑歌不置可否,她等得及,但阿诚在夏州却未必等得及。 “周掌柜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不收储耗钱,反给存钱之人利息一事吗?” 原来许三仍在打此“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主意,周世显心中略有犹豫,而后方才开口,“许三娘子,恕我直言,若要强行此法,实难处颇多。三娘子可否听在下为您剖析一二。” “愿闻其详。” “姑且不论做亏本买卖是否为长久之计,单只看眼前,三娘子以为谁会为这三十文‘储耗钱’所惑而转投我们鑫义?” 笑歌笑了笑,“周掌柜但说无妨。” “益州城里最大的丝商算下来不外乎宋、余、陈、张、冯这五家,他们五家合起来差不多占了世面上生丝生意六成以上,剩下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中小丝商,不成气候。然而这五家财大势大,一早就同城内大柜坊立好契约,由借到存我们新柜坊都插不进手。其中宋、张两家更是‘乾丰’老主顾。” 笑歌何尝不知,这些大丝商最看重的不是“储耗钱”,而是资金安全与生意往来中的关系。虽然只要拉上其中一家,笑歌的柜坊生意就算立稳了脚跟,但他们与之前合作惯了的柜坊同气连枝,相生相辅,绝不会轻易改弦易张。 周世显又说,“三娘子可看今日草账,除去因着关老爷的面子存进来的那两笔款子,数目尚可一看以外,剩下的都是些零散小钱,一个大户也无,全是些贪图蝇头小利的小民。” “聚沙成塔亦无不可。” “非也,蚕农们身无长物,就算他们有余钱存储,但他们卖完丝后即会返乡,而鑫义现在并无实力大开分号,单只益州城这一家,小农们存取不便,就算他们想占这个便宜,亦没有办法。” “这样看起来就只剩下那些中小丝商了。” 周世显摇了摇头,“这些人虽然数量不小,而且小有余钱,对‘储耗钱’与利钱也非常在乎敏感,但他们同时也是最小心谨慎狡猾不过的一群生意人。就算心中蠢蠢欲动,亦会按兵不动。假以时日,鑫义打开局面之后,或许还可由此突破,但短期内,还是那句话,鑫义如何取信于人?年后挪用储户钱财炒卖铜线跑路的柜坊不只一家,现下风声鹤唳,这些中小丝商们怕是不会轻易被鼓动。” 周世显没有直接驳斥笑歌不收“储耗钱”反给利钱的想法,只是侧面分析此路不通。毕竟他也还没摸清眼前这位女老板的性情。 他不是没有打听过许三,有传闻称益州城里之前的铜钱风波全系这位三娘子一手操纵,金杏楼的元老邱老爷子据说也是被她逼死的。此人过往行事奇诡狠辣,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但为了揽收存款而宁愿亏本,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实在是太过霸道。哪怕最后真的被她做成,也难免引人嫉恨,到时惹得同行群起而攻之就更得不偿失了。 鑫义毕竟只是一家初生的小柜坊。 事实上这也是关老爷派他来鑫义的其中一层意思。关老爷知他性格持重,希望他能帮手看住许三,免得她太过激进,还是之前在金杏楼那番无法无天的做派。 然而笑歌听完周世显一番有理有据的剖析之后,却浑似没放在心上一般,只顾左右而言他,“周掌柜,我们今日这‘存钱有礼’的头奖是什么?” 周世显愣了一愣,“金锭一枚,再加在鑫义存钱三年之内不收储耗费,并反给利钱。” 说完之后周世显又急急补充一句,“可这头奖不过寥寥数名,同大规模铺开是两码事。” “是吗?”笑歌莫测一笑,“不知周掌柜可有兴趣同许三打一个赌?许三我赌不出一月,这些中小丝商就会自己送上门来,踏破鑫义大门。” “三娘子,这……”周世显听笑歌这样一说,连忙有些惶恐地退后两步躬身一礼,“周某并非有意冒犯,亦非是不信三娘子大能。” “周掌柜言重了,莫慌,许三亦只是一时兴起。”笑歌忙扶住他,笑着说,“我这江湖儿女脾性,倒让周掌柜看笑话了。不过小赌怡情,玩玩亦无不可。若是许三输了,那么就将那头奖的金锭赠予掌柜一枚。可若是许三赢了,可就得麻烦周掌柜日日操劳,为我们鑫义鞠躬尽瘁了。” 这赌约听起来无论输赢,周世显都没有任何损失,他一时也猜不透这许三娘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当下也只有恭敬应酬两句算数。 ** 鑫义柜坊开业连唱三日大戏,还有那“存钱有礼”的活动搞得热火朝天,俨然成了近日益州城里人人口耳相传的一件盛事。虽则是花钱赚吆喝,但这头炮终于也算是打响了。 只是生意却终究不是看热闹,还得日复一日的慢慢积累。正如周世显所说,柜坊归根到底做的是一个信用生意,一个新柜坊不靠时间,很难在短期内赢得众人信任。 除了开业头十日之外,接下来鑫义柜坊可谓是门可罗雀,并无多少生意可做。 甚至连笑歌也并没有急着推出不要“储耗钱”反给利钱之事,柜坊内一应事宜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就像是这益州城里许许多多普通的柜坊一般。 后来周世显回忆起生意是从那一日开始有起色的,应当是从十六这日起,不,兴许还要更早,从十三那日便已有了迹象,只是当时他并未察觉。 ** 十三这日,家住双河桥的钟六娘子心里很不痛快。 钟家也算是益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虽然谈不上有多大富大贵,但每年光买卖生丝这一节便已收入颇丰。可问题便出在今年这颇丰的“收入”上了。 本来这余钱谁也不会全堆在家里放着,铜钱不说,那铁钱真要堆的话,家里哪放得下,就算放得下,安全也是问题。惯例都是大多存在柜坊中,来年收丝的时候,向柜坊调度借用也方便。 但今年钟六娘子的大哥媳妇马二娘子却不知道在哪间庙里烧了高香,中了城中新开的那家“鑫义柜坊”的头奖。这头奖的金锭先不说,重要的是不仅免去三年的“储耗钱”,还按月息两厘倒返利钱。 本来钟六娘子起初也没有多眼红,还不咸不淡的讽刺了马二娘子两句,说什么这种新柜坊谁知能开多久,你想着人家的利,人家想着你的本,到时候卷款潜逃怎么办。 但接下来鑫义柜坊日日都大张旗鼓的派人送利钱上门。每日钱虽然不多,但一看到马二娘子什么都没做,光坐在家中就天天有进账,钟六娘子心中着实有些不舒服。 再加上马二娘子还时不时找机会不咸不淡的又讽刺了回来,说什么乾丰柜坊的关老爷都入了三成干股在鑫义,开业那盛况更不用说了,只有没见识的无知妇人才会担心人家鑫义跑路。 举凡这些,钟六娘子都自觉大度的不与她计较,但十三这日她却忍不了彻底爆发了。 原来她发现这马二娘子的头奖,不仅能自己得利钱,还能担保三人在鑫义开立户头,享受同等待遇。 钟六娘子平日与马二娘子虽然有些妯娌不和,但毕竟是一家人,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但这等好事一直被瞒着不说,马二娘子还把这三人名额给了两个给自己娘家两兄弟,剩下一个名额更气人了,竟还想给她那异姓的结拜姐妹! 钟六娘子想着自家的钱存其他柜坊不仅没利钱拿不说,还要倒给钱出去,这一来一去就和马二那个贱妇都差了几个朱钗的钱了,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当场就在家里同马二娘子大吵一架。 她惯是个泼辣的,最后还干脆闹上鑫义柜坊去,她倒想问问柜坊的管事的,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中了头奖还能担保给外人?不是一家人凭什么担保?难道不应该让她钟六娘子顶那什么劳什子异姓姐妹的名额吗? 只可惜在柜坊大闹一番,最后在那姓周的掌柜那儿碰了个软钉子回来,什么着数也没捞着。 钟六娘子正郁闷间,这时,从前在金杏楼开价的小冬哥把她悄悄拉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