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那些事儿》 第一章 幼子 长安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差不多千年以前,有一个从沛县跑出来的流氓头子在这里成立了一个统治中原数百年的强悍帝国,也由此开启了它“十朝古都”的传奇。只不过,就现在来讲,它只是一处“九朝古都”而已。 这数字是苏昱掰着指头算了十几遍才确定的,毕竟以一个两岁多孩童的脑容量而言,很多东西是记不清的。 事实证明,生理反应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比如敲膝盖腿会动,打鼻子会流泪,似这种类似的行为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叫做先天条件反射。苏昱也不确定这个词究竟对不对,脑海中时刻闪过的词汇中只有这个词让他认为很贴切,于是这就成为了他为自己尿床的辩解理由。 当然,苏爸、苏妈、苏爷爷乃至苏奶奶都不认可这个说法,苏昱的屁股总是逃不过来自鞋底子的亲切问候。 揉了揉还有些发疼的屁股,苏昱再一次有了将这条开裆裤丢掉的冲动。万幸的是,每到这种时候总有一种名为“羞耻心”的东西带领理智占领他智商的高地,即便他也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隔壁家的张小二就经常赤条条的遍地爬,旁人看起来也不觉得奇怪。 “古代的生活真的无趣。”苏昱蹲在自家庭院凉亭中石桌的下面,一边看着凉亭旁水潭里盛开的荷花,低声嘀咕着,“咦?我为什么要说‘古代’?” 挠了挠头,苏昱便不去想这个复杂的问题了。他很清楚自己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自从过完一岁的生日后,脑子里就总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些东西苏昱知道他们很重要,但若要他去认真想,却总会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好像隔纱观物,又似水中之月,似真还假的样子。 而且,以苏昱现在的脑容量来说,能记住的东西实在太少,目前他的任务就是玩乐,旁的都不需理会。 这是天性,更是本能。 “果然完美融入分段啊。”苏昱感慨道,“咦?分段是啥?” 夏日里的长安城还是很炎热的,在屋外呆一会就会出一身的汗,好在经过亭子和石桌的双重遮挡和水潭的强势降温,再加上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不停的扇扇子,苏昱反而觉得很凉爽,甚至有一些冷。 “小环,能不能不要扇那么大,冷。”两岁孩童的娃娃音总是很好听,自带一种叫“萌”的特殊属性。 “小少爷,夫人吩咐过的,不能让你热着。”小环用更萌的声音回道。 “娘又不在,你不用那么勤快的。” 小环听了苏昱这么说,下意识的停了下来,苏昱没有回头,感觉没有风了满意地笑了笑。然而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听到丝丝抽泣声,不由得叹了口气,用那奶声奶气的娃娃音无奈说道:“罢了罢了,你想扇就接着扇吧。” 小环破涕为笑,力气却又大了一些。 苏昱一边感叹封建大家庭的等级之森严,一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顺便往石桌外走了两步。小小的双腿并没有多大力气,虽然可以行走了,却需要在一开始扶着点东西。这种时候就要赞美一下个头了,站起来也不会碰到石桌底下,往前走两步又正好可以把着凉亭周围的木凳,这几乎是苏昱对自己个头唯一满意的地方了。 眯了眯眼,感受着阳光的炙热,苏昱只觉得像泡了一个热水澡一样,说不出的舒服。 “果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才是王道啊。”苏昱心底闪过这个念头,刚想研究一下“王道”是什么,就听得远远一阵脚步声临近,伴随着小环一声“夫人安好”,苏昱就被人拦腰抱起,还未开口说话,屁股上就又挨了两下。 万幸,这两巴掌并不重,宠爱和惩罚苏昱还是分得清的。 “你这孩子年岁不大,怎的这么好动?才一眼没顾到,就又跑这儿来了。” 苏昱很会运用年龄带来的天然优势,伸出双手在来人的脸上蹭了蹭,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奶声奶气的回道:“娘,屋里太闷了,而且还有小环跟着嘛不是。” “小环?小环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自己还顾不过来,还能顾得上你这小滑头?”苏妈宠溺地捏了捏苏昱的脸蛋,笑着说道。 “娘……”这种时候只能出绝招了,尽管内心深处那莫名的羞耻感再一次出现,但生理再一次战胜了理智,苏昱撒起娇来是没一丝脸红的。 “夫人……”苏昱很无奈的看了小环一眼,暗道这丫头真的是太敏感了。苏妈这么明显的玩笑话都听不出来,而且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怎的还是这么胆小,一句话眼泪就下来了,果真是个傻丫头。 苏妈也是知道小环性子的,见她如此也不由觉得好笑,摆了摆手,言道:“罢了罢了,且自去玩耍吧。” 苏昱目瞪口呆的看着小环瞬间破涕为笑,恭恭敬敬给苏妈行了一礼就一溜烟跑远了,不由感叹女人多变乃是天性。晃了晃脑袋,一脸无奈。却不知他这幅模样在苏妈看来不知有多有趣,当即笑道:“真真是人小鬼大,也不知你小小年纪怎的有这么多表情,云儿当初也不似你这般。” “那是姐姐笨。” “苏昱!”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怒吼,惊得苏昱连忙把脸藏在了苏妈的怀里,殊不知已犯了传说中“顾头不顾腚”的忌讳,臀部一疼,差点从苏妈怀里跳下来。 “娘亲!苏芸欺负我!” “娘亲!苏昱又说我坏话!” 一个奶声奶气,一个悦耳轻盈,虽说童音嘹亮,可音调和音量一高,就是折磨了。然而苏妈俨然是练过的,丝毫不在意,手一揽把另一个小人揽在怀中,亲了亲那头黑长黑长的头发,言道:“你们俩也是奇怪,见不着的时候想的很,见着了又吵个没完,怎的就不让为娘省省心?” “哼!” “哼!” 两个小人哼了一声,齐刷刷地冲对方做了一个鬼脸,说不出的默契。苏妈就喜欢看这一幕,看了一年多也不觉腻烦,当下又是哈哈一笑。点了点苏芸的额头,叮嘱道:“芸儿,你是姐姐,让着些弟弟。” “芸儿知道了。”苏芸微微颌首,悄声答应着。 苏妈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看见苏昱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儿子,又点了下苏昱的额头,道:“你也一样,让着点姐姐,不然小心你的屁股!” “昱儿知道了。” 对付熊孩子是要讲究方法的,尤其是两个熊孩子,而苏妈无疑是其中翘楚。到底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自是清楚得很。苏昱虽只有两岁多,鬼主意却多得很,苏芸倒是大了三岁,也不是省油得等。若不凑一起,倒还好,凑一起就不能厚此薄彼,有奖一起奖,有罚一起罚,才是正途。 眼见两小人没了别扭,也不闹了,又看日头西下,苏妈便将苏芸递给一旁的贴身丫鬟翠儿,自己则抱着苏昱一起往屋里走,边走还边吩咐道:“让伙房的人备饭吧,老爷要回来了。” 一个小丫鬟领了命,低着头往伙房去了,苏妈则带着苏昱、苏芸直奔正堂。刚进屋,就见一二十多岁的男子坐在堂中,面白无须,端得是相貌堂堂,浑身的书卷气,正是苏昱的父亲、这苏府的主人苏进。 对于苏进,苏昱的认知并不多,一来是他年级毕竟小,两岁多的孩童又能记得什么?二来,虽说苏昱是苏进独子,但苏进毕竟是个文人,深受“严父”思想影响,反正苏昱从能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苏进的笑脸,与他最亲近的反而是自个的屁股。 “爹爹好!” “爹爹好!” 礼不可废,姐弟俩老老实实的站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得了苏进一声“恩”之后,才静悄悄的由各自奶娘抱着。苏妈坐在下手,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却也只换来苏进一句“尚需管教”罢了。苏妈自是知道苏进的性子,也不在意,又问道:“老爷今日面带喜色,可是有什么喜事?” 苏昱闻言就是一愣,暗叹果然是亲夫妻,自己这个亲儿子都没从自家老爹那张扑克脸上看出“喜”来,苏妈愣是瞧出来了,当真不简单。就听苏进点了点头,回道:“却有喜事,今日陛下降下旨意,我等前朝降臣均有升迁,眼下为夫已是礼部员外郎,当真是皇恩浩荡啊。”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苏妈闻言一喜,当即盈盈下拜,躬身贺道。 “确是喜事。”苏进嘴角向上一翘,言道,“夫人,等下还需去父亲大人处,此番升迁父亲大人已是官拜中书舍人,又得陛下封爵开国县子,母亲亦得了县君的诰命。” 言及此处,苏进不由得感叹道:“当今圣上当真是天命所归,对我等前朝降臣可谓浩浩皇恩,日后定当鞠躬尽瘁,为国朝统一大业尽心竭力才是。” “妇道人家不知国事,却也觉得皇恩浩荡,比之那杨广要……”苏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苏进脸一冷,沉声呵斥道,“莫多言,此等国事非我等所能言语的!” “妾身知错了。”苏妈当即拜倒,回道。 苏进点了点头,对自家媳妇自是了解得很,听她这么说了定是放在心上,也就不在意了。摆了摆手,站起身来,言道:“你记得就好。时候也不早了,父亲大人此时也该回了,且将这两个小东西一并带上,同去得好。”言毕,抬腿便走。 苏妈微微颌首,吩咐翠儿领着苏芸,自己则抱着苏昱,紧跟着也离了屋。 丈夫升官,公公得拜开国县子,苏家今日可谓双喜临门,苏妈自是喜滋滋的,也就没注意到苏进那张呆萌小脸下隐着的震惊,殊不知眼下苏昱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一般。 “杨广、前朝,大唐啊!”苏昱暗道,“果然真是‘十朝古都’啊!” “咦?大唐?” 第二章 苏家 苏进的父亲名为苏谪,四十左右岁的年纪,放到如今正值壮年,可在这武德年间,却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膝下子女不多,唯有两子,均是嫡出。苏昱的老爹苏进是长子,另有一子名为苏珏,如今刚满二十,在吏部谋了各从九品的差事,清闲得很,半个月不去上工,只是随朋友出入秦楼楚馆,让苏谪颇为头疼。 倒奇怪的是,苏谪对苏珏偏爱的很,对苏进反而很严厉,这或许是封建大家庭对嫡长子的一种态度吧。 苏谪与苏进不住在一处,在长安中另有府邸,索性离着不远,出了门有盏茶的功夫就到。苏进来过几回,可能是隔代亲的原因,老爷子对苏昱很是疼爱。苏进一家刚进门,便见一面目慈祥的妇人迎面走了过来,笑呵呵的从苏妈手中接过苏昱,捏了捏白嫩嫩的小脸,“心儿、肝儿、肉儿”的叫了一通,惹得苏昱直得甜甜得喊了声“奶奶”。 到底是在礼部做事的,苏进在礼仪方面端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和苏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了声“母亲大人”。苏老夫人自是知道自家长子的秉性,也是乐呵呵的回了声,道:“就琢磨着你要过来,正巧近日珏儿没有出门,家里人齐得很,快往屋来,老爷正等着呢。”言罢,抱着苏昱往后宅走去。 苏谪和苏进极像,说的很听些叫不苟言笑,为人很有原则,难听些就是古板了。这倒正常,如今的官宦人家的族长基本都是如此,在这一点上苏进可算学了老爷子的八成有余。老爷子有一缕漂亮的胡须,有事没事就好摸上两把,苏昱见着时正笑着跟叔叔苏珏说话,见着苏进来了当即收了笑颜,沉声道:“来了。” “父亲安好。”苏进躬身一礼,回道。 “恩,且在一旁安坐,少时便可用饭。”老爷子回了句,随机笑着从苏老夫人手中接过苏昱,笑道,“昱儿,几日不见可想爷爷了?” “想!”奶声奶气的回答让老爷子开怀大笑。 “听说近日你又尿床了?还挨了你父亲好一顿打。” “爷爷!”苏昱只觉得小脸烧得慌,小手一伸一缩,手中就多了几根胡子,疼的苏谪直咧嘴。倒也不恼,只是宠溺似的拍了拍苏昱的小屁股。反倒是一旁的叔叔苏珏见了哈哈大笑,对老爷子说道:“父亲,这昱儿的手法是越来越熟练了,孩儿还没看清,您老的胡子就又少了几根。看这架势,怕用不了多久就全没了吧。” “去去去,怎么哪儿都有你?”老爷子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只顾着逗弄小苏昱,惹得苏昱好一阵喊叫。 在这种场合,苏老夫人、苏妈乃至小苏芸都是没什么说话机会的,只是在一旁陪坐。苏进也不怎么言语,他很清楚,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要沉着稳重,所以苏珏可以和老爷子闹上两句,他却不行。至于苏昱,作为苏老爷子的嫡长孙,其地位在苏老爷子这儿是最高的,想怎样就能怎样,百无禁忌。 玩闹了一会儿,便见苏管家过来言道饭菜已好,一家人齐刷刷的奔着饭堂而去。人不多,只有苏谪、苏老夫人、苏进、苏珏和苏昱五人,苏妈并苏珏的夫人和苏芸则在偏厅用饭。苏老夫人也坐不久,伺候着苏谪饮了几杯后也去了偏厅,只留下一众男丁在正厅。苏昱很清楚这是一种规矩,很麻烦,却必须遵守,尽管在内心深处他很希望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坐在一起,但在如今的情形下,无疑是不可能的。好在以苏昱那长不过鱼的记忆能力,这想法转瞬间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也就没表现出来。 再者说,鸡腿在前,谁还管的上别的? “进儿,此番升迁你不可太过放在心上,二十余岁做到礼部员外郎的位子你已算到了极致,还需安下心来做事才是。”苏谪见苏进点头应了声,又道,“陛下比那前朝昏君开明百倍,国朝又新立,内忧外患聚在,可谓百废待兴。为父得蒙恩典,获封开国县子,已是极致,日后或有升迁,却也不大可能。故而,我苏家日后如何,还要看你。” “孩儿记得。”苏进点头应道。 “珏儿,你也需收收心了,我苏谪今年三十有七,膝下唯有两子,你兄弟二人还需相互扶持,日后不可与那些人出入秦楼楚馆,夜不归宿,让御史言官知晓,为父与你大哥少不得被参上几本。” “明白了,孩儿记着呢。”苏珏回了一句,又道,“父亲,其实我不过一从九品的小官,在这长安城中算不得什么,那么多大官在上面顶着,言官们顾不到我吧。” “二弟,且不可如此想。”苏进沉声言道,“国朝新立,正是整顿吏治之时,莫说是从九品,便是那些不入流的也定是得了叮嘱,不得放松。再言之,你若问心无愧,自不用在意言官,而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好了好了,我有分寸,大不了近些时日老老实实办差就是。”苏珏回道。 “你若如此,则我苏家安矣。”苏谪抚须一笑,很是高兴。 苏昱在一旁听得很清楚,却没在意,苏谪几人也只道苏昱不过两岁孩童,便是说了也无大碍,谁又能想到这个在一旁和鸡腿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败的小人儿能完全理解那些话的含义? 任谁也想不到! 只不过理解是一回事,记不记得又是另外一回事,苏昱的脑域现在开发的不多,根本记不住事儿,用苏谪的话来说就是记吃不记打,皮得很。 一顿饭用不了多长时间,即便喝了些酒水,半个多时辰也就散了。苏昱自是与苏进、苏妈、苏芸回自己家,苏珏则和苏老爷子住在一起,出门右转便是,着实方便。苏芸别看年纪比苏昱大,却倦得很,此时整窝在苏妈怀里打瞌睡。如此好的机会苏昱又怎能放过,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苏芸的脸上桶去,只是没一下成功的,往往刚一出手就被苏妈一巴掌拍了下来。苏昱也不在意,依旧跃跃欲试,这已是他在苏芸睡着时的保留节目。 许是这等孩童嬉闹的场景让人欢喜,苏进脸上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笑意,却也没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也是机缘巧合,如此作为反倒显得其乐融融。 第三章 启蒙 对苏昱而言,武德元年和别的年份并没有什么区别。正所谓格局决定眼界,在苏府这一亩三分地里,平淡才是主基调。所以什么太子、什么秦王、什么为先帝报仇,对苏昱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武德二年就不同了,前半年倒是平平淡淡,过了夏便是另一番模样。 满院子乱跑的两个小人少了一个,被苏妈抓走学习《烈女传》,很是“凄惨”。也怪不得苏昱会有如此印象,实在是每次他去看苏芸,都会见着苏芸泪眼汪汪的含着食指。 让说话都不利索的孩子如此用功,在书香门第之家却也是正常的。 所以说,当别人凄惨的时候不能幸灾乐祸,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类似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苏昱就是如此,没过几天,苏进就领着苏昱,带上一车的礼品出了门,至长安城西近皇城的一处很不起眼的宅子拜访。 这宅子看起来有些破旧,门上的漆已掉了不少,屋檐也长了许多茅草,门口亦没有门房护卫。苏进敲了敲们,过好一会儿才见一老仆出来,见识苏进,连忙道:“苏大人来了,老爷已在书房看书,且随小人进来。” “劳烦了。”苏进微微一礼,一边吩咐人将礼物带进来,一边领着苏昱跟了上去。 三年以来,苏昱是第一次跨出苏府的大门,虽说这处宅子看起来很不起眼,却也新奇得很。也没在意苏进和那老仆在说什么一双眼睛只顾着四下张望,看了半晌,不由暗自感叹。 “能让老爹对一仆人都如此恭敬的定非常人,指不定就是身处高位。可这宅子如此破旧,可见主人之简朴。”苏昱感叹着,“咦?简朴?” 苏昱已经习惯自己脑子里时而闪过的奇怪想法。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这些词汇乃至语句和平日里苏进所说的大有不同,而且潜意识里觉得那些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苏昱也曾现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奈脑子里出现什么完全随机,毫无规律,想找也找不到,试了几次后也就不再理会了。 宅子不大,比苏府要小上许多,跟着那老仆走了没一会儿,就见着了此间主人,却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双鬓有些灰白,精神头却很好,身上的书卷气比之苏谪还要浓上不少,此时整捧着一本书细细研读,见着苏进苏昱来了,也不放下,言道:“进儿来了,且先安坐,待老夫读过这一章,再与你说话。” “孔师请便,小子自处就是。”苏进躬身一礼,只回了一句就领着苏昱站在一旁,静悄悄的也不做声。 过了一会儿,果真等那人读完一章,方才将书放下。端起放在桌角的茶盏,品了一口,言道:“老夫与你父相识多年,昔日也曾在太学一同共事,细思来已二十余载。本来,若依老夫与伯璋的情分,这等事自是应允了。只不过,老夫如今精力不足,平日里国子学事务又多,更从未收过弟子,只怕耽误了孩子。然伯璋盛情难却,这才着你将孩子带来与我一观。” “孔师言重了,您能见犬子一面已是他的福气。”苏进把姿态放得很低,低声回道。 “恩……”那人点了点头,放下茶盏,冲苏昱招了招手,言道,“且上前来,与老夫看看。” 苏昱略有迟疑,闻声走到那人跟前,学着苏进的样子颤颤悠悠的行了一礼,奶声奶气地道:“爷爷好。” “好,好,好。”那人看着苏昱这张惹人喜爱的小脸,又见他小小年纪就这般知礼,不由感叹苏家不亏是书香门第,却是与旁人不同,心中已满意不少。但是收弟子一事不能马虎,还需考校一番。 抚了抚颌下胡须,问道:“老夫且问你,你姓甚名谁,可识字?” “小子名叫苏昱,也认得几个字,却不多。” “恩……”那人应了声,又问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苏昱摇了摇头,回道:“不知。” “老夫孔颖达,与你爷爷苏谪乃是几十年的知交好友,没什么别的本事,只在经义一道略有所得,勉强不至误人子弟。” “孔师好。”苏昱恭恭敬敬的又是一礼,小模小样的很是有趣,至少孔颖达是笑了笑。也不再同苏昱言语,转而对苏进言道:“门德,你这长子倒是机灵,亦颇有灵性,小小年纪如此知礼,可见你往日里教导有方。然而,老夫如今多有不便,这师徒名分就莫要论了,先于老夫这儿识识字,旁的事日后再说吧。” “全凭孔师做主。”苏进正色起身行了一礼,很是庄重。末了,拉了苏昱一下,想让苏昱对孔颖达也行上一礼,却被孔颖达拦住了:“暂且不必,暂且不必。” 苏昱百无聊赖的听着孔颖达和苏进说话,对他们所说的事其实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尽管生在苏家这个书香门第,读书认字是必须的,但不知为何,潜意识里苏昱一直在逃避这件事,“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这八个莫名其妙的大字随着二人的谈话不停在脑子里闪过,更是让苏昱烦躁了许多。 可惜的事,作为一个三岁的孩子,在这件事上委实没有什么发言权,耳濡目染的教育告诉他很多他觉得对的事其实都是错的。就比如纸是用来习文写字的,而不是如厕后擦屁股的一样。 惨痛的教训让苏昱不得不用厕筹那种惨无人道的东西。 苏进此番可算是事与愿违,孔颖达到底是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这一点苏进虽说早有准备,却仍不免气馁。老爷子苏谪也算得上大儒,可和孔颖达这种鸿儒相比还是有差距的,这一点从二人的官职上就能看出来,而拜在海内鸿儒门下的好处又是显而易见的。只是,老爷子的面子也只能到这儿了,二人的交情还没好到那种程度。 孔颖达毕竟掌管国子学,当今世上也只有享受颜之推余荫的颜思鲁能与之一比肩了。 第四章 蒙学 国子学承袭隋制,为大唐最高学府,作为国子学祭酒的孔颖达其地位非同一般。莫不说他如今不常讲学,便是讲学也是同皇家勋贵子弟讲经义,似启蒙这等事儿早已多年不做。 由此看来,苏进的打算落空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不过,到底有和老爷子苏谪的情谊在,孔颖达也因此给了另一个安排,让其在国子学中跟着皇家勋贵子弟一同学习。 这是好事,甚至可以说这个安排要比苏进所谋划的更好。要知道国子学虽说勋贵子弟均可入学,但什么人是勋贵,什么人不是却是有说头的。一般而言,只有侯爵之上的子弟才有这种待遇,至于伯、子、男这三等爵位的子弟却是不行。 苏家只有老爷子苏谪有一个县子之爵,不过“开国”二字略有加分,再加上孔颖达从中周旋,倒也勉强够格。只是免不了会有些风言风语,却也与苏昱无关。 那是苏谪和苏进要操心的事儿。 国子学在皇城东南角,从安上门进来一路向东便是,期间楼阁林立,松柏长青,端得是一处情景淡雅之地。苏家住在崇仁坊,离得倒不远,苏昱却免不了起早。巳时进学,申时归家,规矩严得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是大唐最高学府。 国子学中也是分班的,毕竟年岁、进度不同。苏昱自是进了启蒙班,班中都是同他一般年纪的孩童,三岁往上,至多不过五岁,这却是依各人的智力来分的。如此看来,苏昱也称得上聪慧了。 《千字文》是必须要学的,也是苏昱蒙学的第一篇文章。进度不快,一字一字的慢慢讲解,三天过去苏昱也只是学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这八个字而已。细思来,这种进度倒也在情理之中,此时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打得牢些总不会错。 苏昱很认真的在学,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在这启蒙班中二十余人里,他只算中等。 这多少有些让人意外,毕竟苏昱早慧的名声在外,不说拔得头筹,也不至于落倒中等。对此,苏进并不在意,苏昱也没有放在心上。 世上聪明人多了,又有多少学神? 进学的日子是枯燥的,苏昱对此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让他很烦躁,没办法静下心把精力投入到课程之中。甚至于,很多时候先生讲什么他都没听进去,所教的字也总觉得奇怪,冥冥中总觉得有另一种写法,笔画更少,更为简便。 对此,苏昱不得不把绝大多数精力放在强行清空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思想上,这让他很苦恼。偏的是,这事儿根本没办法跟别人说,纵是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还会被视为异端妖孽。 鬼神之说盛行的当下,这种明显作死的事不干为好。 如此这般过了月余,苏昱的功课有所起色,勉勉强强排到了启蒙班的前列,得了先生的几句夸奖。此时的孩子都很单纯,攀比之心虽有,却都在功课上,换句话说就是学风很正。细想来也是如此,纨绔子弟不是一天养成的,都是三四岁的幼童,哪里有坏的? 苏进对苏昱的功课很上心,每日归家都会检查。苏昱总觉得这种上学学习回家写作业的日子很熟悉,也没太过在意,以为别的人也是如此。岂料跟李承宗一说才知道,苏进的做法算得上独家。 李承宗是太子李建成长子,如今大唐皇帝李渊的嫡长孙,比苏昱大一岁,性子安逸得很。这时候皇家的第三代只有两人,均为李建成所出,李承宗还有一幼弟李承道,尚在襁褓。 皇家嫡长孙的身份在国子学里是最高的,待遇也是最好,自然而然先生的管教也是最严的。若是苏昱尚可在学堂里东张西望发发呆,李承宗身子稍微歪一点也会惹得先生一阵训斥。很多时候苏昱都在感叹皇家之人果然能隐忍,非常人所能想象。 作为间接性发病的问题学生,苏昱的教育问题让国子学启蒙班的先生很头疼,但都是经年讲学的人,法子还是多得很。不过几日,就用了一个让苏昱觉得似曾相识的办法,就是让苏昱坐在最认真的李承宗旁边。 先进带后进,效果一如既往的好,即便苏昱认为这是因为先生就在眼前的缘故,任谁坐在第一排都会下意识的老实些。 从点头之交到知交好友需要多长时间?对孩子而言,只需要一个时辰。李承宗闷了些,苏昱也不是什么活泛的人,时间就长了些,却也在两个时辰之内。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先生临时考校,李承宗有一字急切间不知怎么写,苏昱偷偷摸摸的把自己的给其看了眼。于是李承宗依旧是班里的第一,苏昱也徘徊在七八名左右。依照“人生四大铁”的定律,考试传纸条有很高的加分,二人因此亲近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至于李承宗事后的内疚悔恨,苏昱表示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正如每一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知己、一个诤友、一个损友一样,身为皇家嫡长孙的李承宗自有了苏昱这个合三者为一的朋友后,精神头都与从前不同。往常安静的性子渐渐变了,先生走后也会与旁人嬉闹了,更活泼了。苏昱对此很是满意,在他看来孩子就该玩闹,想老成等老了之后自然就老成了。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把皇爷爷在御花园里丹顶鹤弄出来的理由?”李承宗的表情很复杂,有气氛,有后悔,有无奈,还带着几分抱怨。 “当然不是。”苏昱对这种事永远是不承认的,他可不会告诉李承乾自己只是想研究研究鹤类动物的羽毛鹤鸭子的羽毛有什么区别,尽管结果证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你也真是的。我不知道你要丹顶鹤的毛羽干什么,但能不能以后再拔毛的时候别盯着一个地方拔,冷不丁的秃了一块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太明显了。”李承乾对苏昱根本没什么办法,只能规劝道。 “失策失策,下回换几个地方拔,绝对看不出来。”苏昱点点头,表示赞同。 “还有下次?”李承乾双眼一瞪,脸气得鼓鼓的,言道,“下次你自己想办法,我是不会帮你了。” “别啊!”苏昱连忙求饶,“这满长安的只有你家有那么些奇珍异兽,你若不帮我我上那里去找?” “苏昱,说实话,你找那么些奇珍异兽到底要干嘛?看又不看,总想着拔点儿毛下来,如今宫中的鸟兽见了你就跑,连禽兽都不待见,我真是后悔认识你。” “这话就不对了。先生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万里路行的是什么?行的是见识。如今我年幼,莫说万里,便是十里也难行。刚好你可以足不出户遍观万里风光,不寻你寻谁?” “你……你这是歪理!哼,不与你分说。”李承宗被苏昱这一通抢白弄得哑口无言,索性转头走了。这种事发生了这么多回,李承宗早已习惯。 第五章 风筝的故事 当今的世道并不安宁。 从前隋杨广三征高丽而败后,天下已乱成了一锅粥,便是李渊这一上国柱也举了反旗,打着杨家的名号占了长安。结果等杨广被叛臣所诛后,立马踢开小皇帝,见过自立。 这种事就好比趁着一户人家男人在外住了进去,说是帮人照顾家小,结果等男人遇着不测将房子占为己有。两者唯一的不同就是前者人多势众,而后者只能受世人唾弃。 自古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苏昱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这等国朝大事连苏进这个礼部官员也是一知半解,何况苏昱?唯一听得的那些,也是从李承宗那里零零散散得来的。到底是皇家子孙,有些东西就是要比旁人早接触。 七月,大许被灭,诛杀前隋杨广的凶手伏诛,李渊的皇位安稳了许多。班师回朝王师受到了李渊的高度重视。相比之下,同一时期回来的另一支人马就显得较不待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李渊的皇位毕竟是从前隋杨家手中得来的,为杨广报仇也是应有之意,至于刘武周不过乱世一诸侯,灭了便灭了,其意义还不如收复老家太原来得大。 两支得胜之军回朝,礼部的工作最为繁重。迎军、庆功、饮宴,琐碎的事情太多。苏进整日里忙的如陀螺一般,已许久未检查苏昱的功课。苏昱可不会上杆子去让人检查,自是跑得远远的。 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岂不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窝在苏府之中,没事逗逗小苏芸,和小环在府中池塘边看鱼,苏昱的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舒坦。这种平淡的日子让苏昱很满足,甚至想永远这样下去。当然,这种想法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外人自是不知,顶多觉得这孩子突然间安静了许多而已,反倒得了一句“少年老成”的夸赞。 天知道苏昱也不想这样! 脑子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以前闪过的念头都很简单,近来却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频繁。明明看着的是鱼,脑子里出现的却是某种奇怪的钢铁巨舰;看着的是鸟,想起的却是飞在空中的鸟状铁疙瘩;看着的是马车,记起的却是四个轱辘的钢铁怪兽。苏昱一度以为自己疯了,可潜意识里却觉得那些东西很重要。 如珍贵记忆般重要。 这件事没法子和别人说,连苏妈也不行,只能硬撑。好在渐渐地,苏昱也找到了方法,只要在脑子里跑马的时候静悄悄的一动不动,任那些画面闪烁,自然不会有精神分裂的情况,反之还能从画面里学到许多奇怪的东西,明白许多道理。这也就成了他现在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的原因。 发呆的感觉很好,尤其是入了秋之后,不冷不热的阳光洒在脸上暖暖的,整个人都会懒懒的不想动弹。脑子里的画面不断闪烁,像一部部“纪录片”一般。恩,没错,就是纪录片,即便苏昱也不是很清楚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这种现象持续了两月有余,也正好国子学休假了两月。而有古语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苏昱虽说称不上“士”,但两月的变化也是极大的,以至于李承宗初见时险些没反应过来。 “苏昱,你这两月经历了什么,怎的变得如此沉默寡言?”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了万里自然就这样了。” “吹牛,你连府门都没出过,哪里行的万里?” 苏昱撇了撇嘴,没打算给李承宗解释。每个人都有不想旁人知道的秘密,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乃至亲人,也不行。 李承宗到底是教养好,不会刨根问底,见苏昱不说也就作罢,随之谈起这两月来被礼部官员摧残的糟心事儿来。对此苏昱只有报以同情。皇家子弟就是这般麻烦,还往往身不由己。 不过,作为李承宗唯一的挚友、诤友、损友,在其不开心的时候找点开心的事儿是应有之意。苏昱很自然的提到了一种脑子里出现过的玩意儿,当然,到了嘴边就成了他自己闲暇时想到的。 “风筝?那有什么好玩儿的。”李承宗不亏是见多识广的皇家子弟,听了苏昱所说后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屑。 “呵呵。”苏昱不甘示弱,也是一脸的不屑,“小风筝自是无趣,可要是做个大的,能带人飞上天的,岂不就好玩了?” “还能带人上天?” “怎么不能?做的大些、结实些就行。”苏昱可不会告诉李承宗若不是考虑到现在的生产能力,他都能做出那种能让人在空中自在飞翔的怪鸟。 恩,不是铁的,只是木质的而已。 孩子的兴致来了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往往会做出些让旁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结果也常常是坏的。对此有一个专门的词,叫“熊孩子”。苏昱觉得自己不是熊孩子,李承宗却是熊孩子中的熊孩子。前脚刚跟他大致说了下风筝要怎么做,后脚李承宗便叫了许多军士过来,打发着去找寻材料。 东宫禁卫的办事效率很高,不过半个时辰就把东西弄了过来。轻巧、韧性十足的竹子,织得密密又很结实的绢布,麻绳、铁钉,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应有尽有,满当当的将国子学外那不大的小院子堆了个满满当当。 苏昱自是不用亲自动手,指挥着一干禁卫将竹子砍开,慢慢变成一个巨大的风筝骨架,链接处先以麻绳缠住,再以铁钉固定。绢布就麻烦了些,要将其绷紧,才能兜住风。一干人等足足忙活了两个时辰,才算将风筝做好。 三米高的风筝很大,尤其对李承宗这等还没桌子高的小孩来说,是真正能引起欢呼的物件儿。围着风筝绕了好几圈,一边啧啧称奇,一边问道:“苏昱,这么大的风筝真能把人带起来?” 苏昱看了看院中随风飘舞的落叶,又抬头看了看云彩,点了点头道:“自然能。” “那要怎么飞?也是拿人拽吗?”李承宗问道。 “怎么可能!”苏昱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李承宗,“这风筝毕竟是要带人的,那么重单凭人力怎么可能拉得起来?还需寻一宽敞的地方,让人背着风筝站在城墙上,腰上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从城墙上顺下来绑在马车上,在马车全力奔跑时城墙上的人也要迎着风跑,才有可能飞起来。” “有可能?要是飞不起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摔下来听响呗。” “这……”到底是小孩子,原本还想着自己亲自上风筝的,听苏昱如此一说当即怯了,然而又想亲眼见识见识,不由得扫了扫周围的东宫禁卫。才一搭眼,就见一身材壮硕的军士站了出来,单膝跪地言道:“小人愿往。” 李承宗正要答应,却见一旁的苏昱白了一眼,道:“这位壮士,你还是免了吧,凭你这身板就是风再大,这风筝也绝对带不起来。”话音刚落,又见一人站了出来,言道:“小人愿往!” “恩……”苏昱踮起脚拍了拍那军士的肩膀,绕着那人转了一圈,满意的点了点头,“脱了甲胄道也合适,且试试吧。不过你可想好,风筝若是飞不起来你可就直直的从城墙上掉下来了,性命堪忧。” “小人明白。”那人没看苏昱,冲李承宗又是一礼,坚定的回道。 “这……”李承宗迟疑了片刻,在人名和玩乐之间盘算了半天,终是有了决定,对那人言道,“你且放心,若真有不测,我会与你家十贯,定照顾你家周全。” “谢过殿下。”那人一礼拜下,当即扛着风筝直奔安上门,三两下将甲胄褪下,把风筝、绳子绑好,迎着风来的方向,一脸决绝。 苏昱亲自检查了绑在马车上的绳子是否牢固,又叮嘱了赶车之人几句,却始终不忍心让马跑起来。李承宗也有些胆怯,半晌不开口。到底是一条人命,虽然李承宗方才许了十贯,足够普通农户弄许久,也算有情有义,可不知怎的,这个简简单单的命令就是不忍下。 城墙上的人腰杆挺得笔直,满脸凝重,如慷慨赴死一般;城墙下的人面色凝重,沉默不语,硬生生营造出一股肃杀之意。过了好一会儿,眼见天色见晚,苏昱正打算放弃,不料人算不如天算,远远的过来一行人过来,高声喊了一句:“宗儿,你这是做什么!” 坏了! 这一声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激灵,赶车那人更是,手一抖鞭子就落了下来,在马屁股上轻轻抽了一下,马登时动了。那人急忙一拉缰绳,岂料这一用力脚下踩空,整个人从车上直接栽了下来,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拿着鞭子,一身甲胄直接砸在马身上。 就听“啪”一声,伴着几声马嘶鸣,拉车的那四匹马都受惊了!前腿一抬,猛地向前重重一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糟了!” 第六章 李建成 武德二年的喜事很多。 战事方面大唐连战连捷,灭大许,破刘武周,与王世充逐鹿洛阳,更有秦琼、程咬金、牛进达等数名当时闻名的名将来投,端得是蒸蒸日上,一统天下之日指日可待。 如今在外领兵的是李渊的次子秦王李世民,太子李建成留守长安,安排后勤事宜。这个活计很复杂,隋末乱世除了导致人口锐减之外,对粮食的打击更为严重。如今各诸侯手中的粮食都不是很多,除了长安的李渊和洛阳的王世充外,都为此发愁。李渊和王世充虽说因为前隋粮仓的缘故不用太过担心,但粮食产量逐年锐减已是不争的事实。 大军在外征战总要让将士吃饱,于是乎大唐的粮食足有五成用于军伍,剩下的五成养活所有官员百姓就显得略有不足了。偏的那五姓七望家中余粮丰厚又不愿借出,让掌管后勤的李建成颇为头疼。 所以说,大军班师高兴的不止李渊,李建成更开心。 大唐初建,内忧外患,百废待兴。李世民率领的大唐军队在外面战无不胜,压在李建成身上的却是沉甸甸的负担。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在军务一道李建成自知不如二弟李世民,正如李世民自知后勤一道不如李建成一般。 如今王师回朝,李建成总算能够歇上一歇了。正巧今日无早朝,李建成往李渊处行礼后稍坐片刻就回了东宫。本想着考校一番长子李承宗的课业,不想这孩子不在宫中,只能逗弄逗弄尚在襁褓的幼子。 左右都是个逗弄的对象,李建成并不挑剔。 婴儿这种生物是不讲道理的,成年人永远都猜不透那小小的脑袋瓜子里到底想些什么。你认为他是饿了,其实是拉了;认为是拉了的时候,又饿了。打招呼的方式也一样,小眼一眯,小嘴一张,震耳涕声传来,谁都不得安宁。 细想来,李建成见着孩子的面很少,本就认生,再加上一番挑逗,当时就炸了锅,吵得李建成好不烦躁。却也无法,和婴儿讲道理是说不通的,只能交由太子妃。结果,这小人儿一到太子妃手中就老实下来,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来转去,还露出了笑脸,看得李建成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憋了一肚子气的李建成不能跟婴儿发火,李承宗又没在跟前,这得外出到六部衙门转了转。也不看奏章,只是随意走动,权当散心。倒也真管用,走了几圈心就静了下来。 人的心一静,就会进入一种很玄妙的境界,惶惶然时间会变得很慢,眼中所见的事物也大为不同。这种轻度的自我催眠对如今的李建成而言很是受用,自是怡然自得。自顾走在最前面,慢慢的踱步,至于身后跟着的宦官和一干东宫禁卫…… 恩?孤身后跟了人吗? 李建成这一走,便是一整天,等反应过来天色业已渐晚。微微揉了下肚子,已经很饿了,确是到了该用饭的时候。低声道一句“回宫”,领着一干人便直往东宫而去。 回东宫有两条路,一走宫城南门承天门,二走襄福门。承天门乃正门,若无大事李建成就是太子也不能走,如此便只剩下一条路。 刚过了太常寺,李建成就隐隐见着安上门一侧城墙上有一人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奇怪物件儿,城下还有许多军士,虽说没人言语,看着却乱糟糟的。李建成不由略觉不喜,不自觉的走了过来,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离得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一众军士正是他东宫禁卫,其中还有两个不大的孩子,一个正是他的长子李承宗,另一个却不认识。 李建成只觉得火气蹭蹭的窜了上来,对李承宗不在国子学好好读书而是和东宫禁卫在此玩耍感到很失望。想及此处,再看那城墙上的人背着的东西,岂不是一个大大的风筝? 这一刻,李建成心中百味杂陈,对李承宗是既失望,又恼火,张口喝道:“宗儿,你这是做什么!” 话音一落,李建成就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马受惊了!别看宫中的马匹都是温顺的,那也是平时,受惊的马可不会管站在前面的是谁,直勾勾的只会往前冲。而此时李承宗所站的位置,赫然就在马车前进的正前方! “宗儿!”李建成一声长啸,未等再言语身后的军士就齐齐向李承宗冲了过去。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毕竟隔了十数丈的距离,哪里来得及? 万幸的是,那个一直在李承宗身边的孩童拉了一把,堪堪错过受惊的马匹。李建成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急忙跑了过去,一把将李承宗揽入怀中,细细查看了一番,言道:“宗儿,可无事?” 李承宗直楞楞的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随口道了句“孩儿无事”就回首看向城墙方向。眼见上面没人,又看城墙下的地面,也无血迹,这才想起抬头,一眼瞧去,不由欢欣雀跃:“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苏昱,你的法子真的管用!那人真的飞起来了!” 李建成闻言略觉奇怪,抬头往天上一看,不由大惊!却见一个硕大的风筝飞在半空,风筝上还绑着一个只穿着单衣的军士。 眨了眨眼睛,风筝上那确实是个人;又眨了眨,风筝上那竟然是人!这一刻,李建成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想法。 举霞飞升?不大对,那是风筝。 神仙降世?也不对,那是军士。 可这人怎么就飞起来了?虽说是绑在风筝上,那也是飞起来了! 这是大事! 李建成顾不得其它,双眼四下一扫,周围的东宫禁卫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冷哼一声,双手把正李承宗,冷言道:“宗儿,这是怎么回事?” “孩儿也不大懂,是苏昱说能让人飞起来,父王还是问他吧。”李承宗没有意识到这空中飞着的人给李建成多大的冲击,一脸天真的回道。 李建成仔细的看着一旁同样仰头看天的苏昱,微微皱眉:这人他不认得!却也有些印象,自家长子在国子学中的一切动向都有人呈报给他,其中便有一名为苏昱的孩子出现的次数最多。在李建成的印象中苏昱不算什么,无论是家世还是学识,都入不得他的眼。区区中书舍人之孙、礼部员外郎之子,和李承宗关系亲厚又能如何? 哪个皇家子弟身边没两个宠臣? 不过,如今看来,却又有不同。这苏昱虽然年幼,却很淡然,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好像空中飞着个人根本不算什么一样。 李建成的想法很准确,风筝上绑个人飞起来对苏昱而言真的不是什么事儿。 第七章 不过玩物 在风筝飞起来的那一刻,苏昱脑子里的景象好像按了快进一般,刹那间闪过了无数。两月来养成的习惯让苏昱不自觉的进入放空发呆状态,自是不知道李承宗的老子、当朝的太子殿下就在旁边。 这一次与往常不同,以往的画面都是随机的,也是断断续续的,很是混乱,苏昱往往要时候慢慢回想,慢慢拼凑才能凑出些有用的东西。而现在,则满是和飞有关的东西。纸飞机、孔明灯、热气球、飞艇乃至飞机,一幕幕震撼的画面不停冲击着苏昱,庞大的知识量疯狂灌输,竟让苏昱觉得有些头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晌,也或许是眨眼间,苏昱才回过神来,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看向空中那硕大风筝的目光里也没了震惊和后怕,只余一份淡然。就在此时,听到李建成问道:“你便是苏昱?此事是你的主意?” “小子正是苏昱。” “这是我父王。”李承宗果然够朋友,小声提醒道。苏昱这才反应过来。脑筋一转,不由为自己的智商感叹:也对啊,在这皇城里,似这般年岁还有这么大排场的除了李建成也就没别人了。 竟然还用提醒?蠢! 李建成对苏昱的印象不怎么样,任哪个父母发现有个人和自己的孩子玩这种恐怖的游戏都会下意识的反感。不过,到底是能够将几十万大军的后勤疏导得井井有条的人物,眨眼的功夫就发觉了苏昱的不同之处。 很简单,苏昱的眼神太平淡了。 孩子眼睛里的情感是最丰富的,年纪尚幼的他们还没有被生活、社会和现实中的肮脏所污染,内心里的一切感情都会直白的反应出来。或喜、或辈、或怒、或惧,在李建成这种经历残酷政治斗争的人眼中清晰无比。可是,三岁多的孩子怎么也不会出现平淡这种情感,特别是在当下这种情况。 这就有趣了。 “苏昱,恩……”李建成身上的气质一遍,让人莫名觉得气氛凝重,语气也深沉了许多,“你尚未回答孤的问题。” “回殿下的话,此事确是小子的主意。”苏昱躬身一礼,不卑不亢。 “且说说,怎么想到的?” 苏昱挠了挠头,回道:“是忽然间想到的。觉得风筝既然可以飞在空中,那若是将风筝做的大点,再用马力把它拉起来,带个人飞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今日一试,果然可以。” “原来如此。”李建成点了点头,暗赞苏昱聪慧。似这等道理如今听是很简单,好像是个人就能做到,但能做第一个说出来的,就不简单了。人都说三岁看到老,此子今年正是三岁有余,就能有如此本事,想来日后定是大唐栋梁。 不过,这也只是一时感叹罢了,李建成还不至于一见苏昱就恨不得掏心窝子的去培养他。作为大唐的太子,人见得多了,聪慧的不多苏昱这一个,也不少这一个。 换句话讲,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摆了摆手,对一旁的禁卫言道:“暂且先将那天上的军士放下来吧,予他十贯。如今正是将士用命之时,莫让人寒了心。” 李建成转过头来,表情严肃道:“至于你们两个小家伙,此番为了想看人飞就将军士绑在上面,却是不妥,着实该罚。不过,此物于孤有用,勉强算作一功,姑且功过相抵。然而,等下还需去宗人府好好学学礼仪,小小年纪可不能养成草芥人命的习惯。” 苏昱直楞楞的看着李建成带人将自己的那个大风筝带走,又听他如此说,只觉得这皇家之人当真是无耻之极。虽说的是功过相抵,结果还是要去宗人府学礼仪,也不知这功抵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却也无法,在这皇城里除了李渊,说话最好使的就是李建成了,他既然如此发话,宗人府这一遭是免不了了。 两个哭丧着脸的孩子被四个禁卫架着便进了宗人府,管事一听,当即就安排了一名老先生过来说教。老先生看起来有60多岁,颇有威严,一番话讲下来苏昱险些没睡着了。老想着反抗一下,但只要看到周围那横眉冷目的禁卫,再想想这老先生的身份,只有作罢。 跟着李渊从太原老家一起来的老人,当真是惹不起。 从宗人府出来天已有些黑了,两个小人都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儿精神头。苏昱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一旁无精打采的李承宗,叹道:“承宗,日后你我还是莫要在一起玩耍了。” “怎么了?” “我怕你爹再寻个由头把咱俩弄到这儿来,我可是觉得一次就够了。” 李承宗闻言两眼一瞪,回道:“还不是你想的主意。” 苏昱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想的主意,不过谁曾想你爹竟会这样,东西拿走了不说,还罚人,真是太……” 看了眼李承宗的脸色,苏昱连忙住了口,后面的话有些难听,而且当着儿子的面骂人家的爹,怎么着也不妥。况且,经过宗人府这一遭外加方才的几句牢骚,苏昱的气也消了不少。拍了拍李承宗的肩膀,说道:“罢了罢了,今日也是时运不济,日后再有好玩儿的我们还是不要在这皇城里了,寻个机会到外面。天大地大,哪里玩耍不得?” “哼。”李承宗小脸一扭,看似生气,嘴角却咧了起来,回道,“你记得就好,可不要到时候把我忘了,可饶不得你。” “自然自然。”苏昱连忙应承。 二人又玩笑了几句,见天已黑了,当下分别。李承宗自是回东宫,苏昱则由两个禁卫带着出了宫门。刚一出来,就见着一五十余岁的老人站在一辆双马的车架旁,满脸焦急。见着苏昱出来了,连忙上前说道:“我的小少爷啊,您怎么才出来,这天儿都这样了,老爷夫人等的都急了。” 苏昱扑到老人怀里,笑着回道:“张爷爷,今日和承宗玩的久了,一时忘了时辰,等下回家可要帮我说两句好话,不然爹爹定会打我的。” “好说好说,不过我看你这顿打是免不了了,出来时老爷的脸色可不好看。”张管家在苏府做了多年,自是知道府里人的脾气。眼见苏昱被自己的话吓的一机灵,不由好笑。一把将小人儿抱到车上,一边言道:“罢了罢了,等会儿豁出去这张老脸,在老爷面前给你帮衬帮衬,不过日后可不许这么晚了,老爷夫人都很担心。” “知道了。”苏昱嘟着嘴回了句,人直接钻进车厢里躺下。忙活了一整日,可是把他累坏了。 张管家笑着摇了摇头,冲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一杨马鞭,慢慢向苏府走去。 坐在外面的他却是没看到,车厢的苏昱悄悄的拉开了车窗,回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暮色下的皇城。 “玩物?呵呵,确实是玩物啊。” 第八章 夏日难熬 在旁人看来苏昱很怪。 别人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懵懂无知、肆意玩笑的时候,时而会做些让大人哭笑不得事情,也因此有了一个“熊孩子”的美誉。 而苏昱不同。 大多数情况下,苏昱也是很闹腾的,屁股上没少挨苏进的家法,但往往在他正玩闹时,会突然愣住一会儿,面上也随之收了笑意,露出一副集悲伤、哀怨、无奈、愤怒等负面情绪于一体的表情。似这等表情在孩子脸上是看不到的,但大人往往也不会去想孩子为何会这样,只当是另一种“熊孩子”的表达形式。 由此一看,孩子真心苦。 跟着张管家回了府,苏昱又一次领会了来自苏进深沉的关心。晚饭没吃不说,屁股上着实挨了10记家法。这种时候是不能说话的,只能老老实实受着,等苏进这股火消了万事都好说。 果不其然,刚趴在自己小床上没一会儿,苏妈就端着一盘吃食领着苏芸来了。见着苏昱想起身,连忙拦住,说道:“别起了,赶紧吃些东西。你呀,真是不长记性,前几日刚挨了一顿打,才多大功夫就忘了?切记着了,日后可不能这么晚回来。” 苏昱嘴里塞着点心,小脑袋止不住的点头答应。饿了一大天,现在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苏家的绿豆糕在勋贵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苏昱也就只有这一样能吃得下去。不知怎的,苏昱对这时候的伙食很是反感,总觉得那种“万物非煮即烤”的境界太过高深,自己只是各小屁孩,着实接受不了。而且,吃的花样也太少了,来来总总三四样,早就腻了。 “好想吃一顿宫保鸡丁,哪怕是鱼香肉丝也成啊。”苏昱心中暗道,转而醒悟,“好像没什么人吃猪肉……” 渐渐发育的身体让苏昱的记忆力有了很大的提高,如果说之前脑子里的东西只有视觉效果,现在就多了触觉、味觉、嗅觉,好像那些东西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一样。这就苦了,眼看美食在前而只能吃糠好似嚼蜡,那滋味真是刺激。 “日子没法过了!” 苏昱顺手在苏芸可怜巴巴的眼神下拿起最后一块绿豆糕,刚要往嘴里送,猛然看见苏芸那双大眼睛里竟泛着泪光。自觉对可爱生物没有一丝抵抗力的苏昱不由微微叹气,将糕点掰成两块,顺手递了过去。 听着苏芸那一声甜甜的“谢谢哥哥”,再看到那因为吃东西而变得鼓鼓的小脸,苏昱不由嘿嘿笑出声来。一口将半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屋里又多了一对鼓囊囊的腮帮。 正常时候的苏昱,还是很有意思的。 苏昱没打算将今天回来晚的原因告诉苏妈,反正以苏进在礼部的官职早晚也会知道,而那时已经不知道是几天之后的事了。到时候就算苏进再生气,最多也就和今天一样10记家法。 久经战场的苏昱表示,区区10记家法还奈何不了他那钢铁屁股。 第二天苏昱难得的不用早起,国子学那里一大早就由苏进去告了假,理由也是简单粗暴:昨儿挨了打。苏昱自是不管苏进到底用了什么理由,恢复正常的他在听到今日不用上学的消息可谓一蹦三尺,很是兴奋。 喝了一碗香喷喷的米粥,吃两块小咸菜,跟苏芸抢了半块糕点,带着小环直接钻到了园子里。七八月份正是热的时候,在屋子里闷着还不如到有水的地方。蚊虫多是多了点,可有小环在,怎么也咬不到苏昱。 当然,苏昱可不会告诉小环自己早就发现蚊子根本就不咬他。 小环兢兢业业的扇着蒲扇,苏昱抱着一大杯水坐在石凳上,眯缝着眼看着亭子外水里的鱼。天太热了连鱼都不爱动弹,一个个懒洋洋的在水底。丢一把鱼食下去,也没见有贪吃的冲到水面争抢,都在水底等着鱼食慢慢落下来。 苏昱看了一会儿,不由有些气闷,把水杯往石桌上一方,就要下水捉鱼。小环连忙拦住,小嘴一咧就要哭出来。苏昱最是见不得哭的人,平日里别看喜欢欺负小苏芸,可只要小苏芸有要哭的架势,当即就化身暖男,总会哄得苏芸破涕为笑。小环虽是奴籍婢女,苏昱潜意识里也没有把她当成奴仆,看她如此只得作罢。 有气没法撒的感觉很不好,何况刚才这么以折腾闹了一身的汗,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苏昱迫切的想要洗一个澡,然后抱上一杯冰水美滋滋的晒太阳,和老天爷比一比到底是天热得快还是喝冰水凉的快。 洗澡对苏家不算什么,冰块就稀缺得很了。这年头夏日去暑的冰块都是去岁冬日里在冰窖存下的,存货不多,除了满足皇家使用外也就只有亲近的重臣能享受到。似苏家这种在长安城里基本排不上号的人勋贵人家,可没有这个待遇。 泡在澡盆子里的苏昱一直在想到底怎么才能弄到冰。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去找李承宗,东宫里的冰肯定不少。不过,两人昨天刚被李建成教训一顿,苏昱也不是很好意思去麻烦李承宗,而且,东宫也不是苏昱想去就能去的。 归根到底,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苏昱一直没有办法让脑子里出现的那些知识按照自己的要求出现,但在炎炎夏日的督促下,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闭着眼睛,双拳紧握,屏住呼吸,全身用力,小脸憋得通红,除了刚才的澡被汗弄得白洗了之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让小环误认为自己在刻意往裤子里憋大号。 这就忍不了,板起小脸让小环把扇子扇得快些,自己则窝在石凳上,耷拉着脑袋,一直想着“如何在夏天制冰”这个高深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许是自我催眠的效果显著,苏昱竟然第一次让脑子里的奇怪想法根据自己的需求出现。 让小环把张管家找来,又让张管家寻了许多硝石。在两人奇怪的眼神注视下,把水放到一个大盆里,又把一个装满水的罐子放在盆里,捡起几块硝石丢在盆里,见硝石溶了就又丢几块。没一会二功夫,就看到罐子上有了点霜,连忙抱起来喝了一口,凉滋滋的,里面甚至还有了些细小冰粒。 张管家很震惊,伸手在苏昱喝水的罐子上摸了一把,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就是一个激灵,当即开口问道:“小少爷,这真是冰水?” 苏昱把罐子递给张管家,笑眯眯地回道:“张爷爷,您老尝一口不就指导了。” 一口下去,凉意直入肺腑,那叫一个舒坦。张管家嘴角一咧,笑着道:“小少爷,这法子你是怎么想到的?” 苏昱眼珠子一转,一丝狡黠一闪而过,小脑袋凑到张管家耳朵旁,低声言道:“我说有老神仙教我的,张爷爷你信吗?” 第九章 玩笑开不得 苏昱很想抽自己一嘴巴。 说什么不好,非得把事情往鬼神身上推,怎么就忘了城南的佛寺道观里堪比北京地铁早高峰的景象?一眼望去,但见青烟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满长安城的人都举霞飞升了。 张管家明显是当真了,毕竟以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来看,小孩子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既然苏昱提到了老神仙,那就一定有老神仙。 于是乎,在苏进和苏妈的耳里,苏昱那神奇的制冰本事就成了一个三花聚顶、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且和蔼可亲的老神仙在梦里所授。之所以是梦里,无外乎这种手段更“神仙”,比掐了隐身决等更容易让人接受。 当然,这是苏昱的理解。 苏进作为饱读诗书的礼部中坚力量,深刻贯彻了什么叫“子不语怪力乱神”,对张管家的说法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已知晓了。苏妈就不同了,当即抱着苏昱的小脑袋亲了好几口,还不停的说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虽说苏昱很享受侍女小环那崇拜的目光,也很喜欢苏进眼中偶然闪过的一丝满意,更对苏妈那突破天际的溺爱没有丝毫抵抗之力,但当这种情况从苏家扩大到国子学的时候,就完全不同了。 这时候的娱乐活动实在是少得可以。国朝在外还在打仗,内部也在积极的恢复建设,勋贵官家的男子基本上都忙的团团转,剩下的女子们除了打理府中的杂事外,就只剩下八卦聊天了。 这么看来,苏昱有老神仙传制冰妙法这件事在短短几日里传遍长安城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所以,近些日子的苏妈很有面子,每天都有勋贵家的妇人上门,听苏妈讲那个她自己都不知道讲了多少遍的“神仙传法”的故事,对于那些妇人惊讶的感叹和羡慕的目光非常享受。于是乎,这个本来是苏昱无意间瞎编出来的故事,经过苏妈不知道多少次的“艺术加工”,变得更离谱了。 等李承宗问起时,苏昱已经成了“天上星宿转世”,是天佑大唐的征兆。 “承宗,你就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苏昱无奈的说道。 “什么眼神?我只是想看看你哪里像天上星宿转世罢了。”李承宗继续用那种让人抓狂的充满怀疑的眼神盯着苏昱。 “你我相识这么久,你觉得我像是星宿转世吗?” “不像。” “那你还这么看!” “别人都这么说,想必是有道理的。”李承宗很认真的点头回道。 “先生前几日教的‘三人成虎’的故事,难不成你忘了?”苏昱问道。 “自是没忘。”李承宗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回道,“所以这事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苏昱连忙回道,“不过经过这么多人一传,假的也成了真的了。” 苏昱没敢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暗暗感叹。谣言的力量实在了得,尤其是在现在这种信息不畅的情况下,明明一件很假的事情经过很多人口口相传后,就会变成真的不能再真的真理。 这是很可怕的。 就像如今和苏昱这件事一起在长安中流传的,午夜有金龙过境一样。亲眼目睹这一场景的苏昱表示,那不过是一颗流星罢了,最多大一些,飞的远一些,还在长安上空莫名其妙的拐了一个弯儿,结果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金龙”。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苏昱并不清楚,可要是把他也放在这弯弯绕绕中,就让人颇感无奈。毕竟熊孩子拯救世界这种剧情,也只是剧情而已。 更何况大唐没有夸神童这种做法。 苏进把制冰法献给了李渊,获得了李渊万金的奖赏和一句口头表扬。苏昱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好看到苏进捧着一个托盘往祠堂走,上面满满堆着铜钱。这时候才知道所谓的万金不过是一万个铜钱而已,不由颇感失望,摇了摇头,唏嘘着去逗弄苏芸去了。 不曾想,这一幕被苏进看了个正着,于是苏昱又挨了一顿好打。 成为神童的后果苏昱没有料到,虽说旁人见了多会夸赞几句“这孩子真不错”之类的好话,但在国子学这个地方,就成了噩梦。先生许是觉得神童都是聪慧的,接受能力也要比旁人强上许多,于是每次提问的时候第一个叫的就是苏昱。 天可怜见,苏昱可不觉得自己很聪明,单论功课的话和李承宗这位“三好学生”不知差了多远! 可想而知苏昱在国子学的日子有多么难熬。 李承宗对苏昱的遭遇很“幸灾乐祸”,毕竟近些日子以来耳边听到的基本上都是“苏昱如何如何”,这让他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很是烦躁。而且,父王李建成在提到苏昱的时候总会露出赞赏的表情,甚至还满意的点了点头。 天知道!李建成可从来没有如此对李承宗过。 “所以,这就是你抢我鸡腿的缘故?”苏昱一脸吃惊。 “当然!现在只有鸡腿能够抚慰我受伤的心灵。”李承宗咬了一口鸡腿,话语有些含糊。 “好吧,你开心就好。”苏昱一拍额头,很是无奈。 小孩子间的矛盾来得快,去的也快,何况现在的孩子基本上没有太斤斤计较的,最起码李承宗没有。李家虽然成为皇家不久,可教育并不松懈,李承宗作为嫡长孙自是受到最严格的对待。苏昱可是知道,平时莫说鸡腿,就连荤腥李承宗都很少见。用李渊的话来说就是“前隋之事不久,皇家不可奢华。” 看着李承宗那一脸幸福的小模样,苏昱不由撇了撇嘴。不过一个鸡腿,能够消除两人之间的隔阂,也算物尽其用了。 苏昱的小伙伴很少,在整个国子学中能说得上好的也就只有李承宗一人。至于家里,也只是和苏妈娘家的几名表哥算得上融洽。却也不亲近,毕竟亲情和友情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东西。 所以对与李承宗之间的友谊,苏昱很看中,好似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一般: “好好珍惜吧,毕竟时日无多。” 第十章 丰收与噩梦 十月的长安城秋高气爽,走在大街上,每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出笑容来。 这可不是装出来的! 毕竟这一年大唐可谓蒸蒸日上。外部征战连连告捷,内部的休养生息也初见成果,至少和去年相比,城外那一片片土地上都是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 苏家在城南有一块庄子,不大,只有百亩大小。庄上的庄户也不是很多,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三户,都是从前隋就跟着苏家的人,老实可靠的很。 这庄子是属于苏进的,苏珏另有一块在城东,而苏谪的就远了,毕竟封了县子,细算来那块地如今还不属于苏谪,洛阳附近如今还是王世充的地方,李唐的手伸不到那儿去。 秋收时节去庄子是苏家的传统,事实上这几乎是所有勋贵的传统。在这个极为重视粮食的年代,主家和庄户一起享受丰收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苏昱从去年就跟着苏进苏妈去了庄子,年纪小没力气干不了重活,却也迈着小短腿抱着一大摞麦子在地里来回跑。今年长高了不少,麦子的分量自然多了许多。却也不是负担,真正的负担是还要照顾一旁同样捧着一摞麦子的苏芸。女孩子明显不如男孩子皮实,跑得快了就容易摔倒,东西拿的也不是很多。 白天忙碌一天,晚上就要大吃一顿。早上刚割的麦子晚上已成了一张张烙饼。烙饼很大,很敦实,一个个摞在一起装满了好几个竹筐。到了饭时,庄户上门,与主家相互道和,顺便揣几张烙饼回家。若是往年,也就只有这样,今年苏家老爷子和苏进都升了官,又一家发了一块猪肉,一碗水酒,惹得一干庄户止不住的感恩涕零,直道“主家仁慈”。 苏昱不喜欢吃猪肉,或者说不喜欢吃现在的猪肉,那一股很奇怪的味道让他颇感不适,完全没有记忆中那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的感觉。所以发猪肉这种伙计就不掺和了,和苏芸两个一人拿一个勺子往碗里舀酒。倒是不用递,庄户们没有让主家递东西的习惯。 所以说阶级这东西有时候还真说不清是好是坏。 酒是米酒,不咧,糯糯的很揉。苏昱趁大人都不在附近的时候偷偷尝了一口,像果汁多过酒。可就是这种酒,在如今也是稀罕物。大唐现在粮食不多,活命百姓尚很艰难,能用来酿酒的都是陈年的谷物。就是这,也不多。李渊如今虽说没下禁酒令,但满朝的权贵都下意识的减少饮酒的次数。 这种自觉的行为,让苏昱很是吃惊。 两个粉嫩嫩的小娃娃笑呵呵的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们倒酒是一件很喜人的事情,再加上苏昱去年已经经历过一回,勉强算得上熟能生巧,小嘴甜得可以,更惹得一干庄户发誓定当报主家活命之恩。 这种话苏昱觉得听听就好了,印象里貌似从前在别的地方听多了这种发誓若放屁的话,可在这时候誓言却是个很严肃的东西,说怎样,就一定会怎样。哪怕发誓人自己做不到,也会叮嘱自己的子孙一定要做到。 最突出的例子就是现在苏府的张管家。那还是前隋未立的时候,张管家的老家因为战乱被洗劫,全家只剩下他一人逃难到长安。一路没有吃食,虽说当时身强体壮却也在快到长安的时候饿昏了。巧的是碰到了和苏谪一起出城游玩的苏进,就这般被救了下来。 其实,依着当时苏谪的意思,等张管家身体恢复了就赠他写银钱让其还乡或在长安城外置办些田地,就此过活。可就是为了报答苏家的一饭活命之恩,张管家硬是到官府给自己改了奴籍,投身苏府二十余年本本分分。 细想来,若不是苏家没有收家臣的习惯,怕是张管家都会成为家臣。 没到秋收时节都是忙碌的,别看舀酒这事儿挺简单,可要是连着舀上两个时辰,也让人困乏,何况苏昱如今只是个孩子,更是疲倦。草草的用了饭,小身板往床上一趴,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那副贪睡的样子让苏妈看着直想乐,笑着给苏昱掖了掖被子,嘱咐小环小心伺候着,便也离去了。 毕竟小苏芸也需要照顾。 外面看起来苏昱是睡着了,可实际上他却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人穿着简单,没有现在衣服那么繁琐。男子均是短发,便是女子也有许多是短发,瞧着是洒脱,却说不出的怪异。 街路上没有土,房屋比城墙还高,不点油灯,不点蜡烛,只要按一下墙上的东西屋子就亮堂堂的,很是神奇。时不时的,还会有一辆怪模怪样的铁疙瘩从身旁呼啸而过,那速度怕是比传说中的汗血宝马还要快上几分。 苏昱受到了惊吓,想要醒来却觉得其实这怪异的所在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心里头莫名的升起一种名为“亲切”的感情。 这把他吓坏了。 所以,苏昱跑起来了!他想念呆呆的小环,想念可爱的苏芸,想念慈爱的苏妈,甚至想念总是板着脸的苏进。可无论他怎么跑,都跑不出这奇怪的地方,反而四周那些穿着怪异的人还笑着冲他招手,笑着对他说着话。 “回来吧,回来吧……” 慌不择路的苏昱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一处破旧却熟悉的城墙时才停了下来。他认得这段城墙,那就是承天门的样子! 从怀里掏出国子学发的腰牌,高举着冲城墙大喊,却绝望的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转首再看,周围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十分渗人。 苏昱忍着眼中泪水,再看向城墙,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它变了样子。原本破旧的样子变得崭新,城门楼上的匾额也由承天门变成了玄武门。那朱红的颜色让苏昱莫得感觉一阵亲切,轻轻走上前去,推了推门,很轻松的就打开了。 缓步走入其中,里面却没有往日里那般整齐的样子,反而像是经历过一场大战一般,遍地尸首,血将脚下的土地染得血红。 苏昱很想转身就跑,自己的双脚却不听话的往前慢慢踱着。走着走着,就见一身着战甲的男子提剑站在正中,剑上还在不停低着血。 滴答、滴答…… 苏昱的身体很自觉的往前探,下一瞬便吓得闭上双眼。 那男子脚下的尸首,正是李建成! 第十一章 明悟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 《山海经》中这段关于阴世的话苏昱读过,可也仅止于此,毕竟对于生活在世间的人来说,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 更何况,如今苏昱觉得自己已来到了地狱。 那座尸山何其之高,残肢断臂混合着散发着腥臭的血水,上面满是破损的刀剑衣甲。那些人的模样已看不清,但苏昱总觉得自己认识他们。 手持宝剑、身披战甲的男子嘴角弯起一道弧度,高昂着头,披风迎风招展,显得格外英武。可苏昱却遍体生寒,那种冷漠的气息让他很难受。 蓦地,那人转过头来,这时苏昱才看到那人另外的手上还提着一颗正在笑的人头。 正是李承宗! “苏兄,你来晚了。”承宗的人头说道。 “承宗,怎会这样?”苏昱的声音颤抖着。 “没什么,这本来就是既定的事情。” “可……” “好了,父王已先走了,我也要去了。此去黄泉甚远,父王不可少了陪伴。”说着,一双眼睛缓缓闭上,只是嘴角依旧带着一丝笑意。 也不知在嘲弄着谁……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苏昱愣愣看着旁边小窗上正酣睡的小环,这才警觉刚刚那炼狱般的场景只是一个梦,原本焦躁的心不由得平静了许多。不过,潜意识告诉他那不仅仅是个梦,似乎是未来必定要发生的事情。 头很疼,脑子好像浆糊一般,苏昱清楚这是那些奇怪想法又造反了。皱着眉头躺下来,双手紧扣放在胸口,努力的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默默接受脑子里那庞大而又繁琐的信息。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昱才好转过来,眼角却在不知觉间落下泪水。 “玄武门……承宗……”苏昱低声呢喃,说不出的落寞。在刚刚那短短的时间里,苏昱好似明白了一些事情,准确的说是七年后的事。如果一切都未改变,在七年后他将失去自己如今唯一的挚友。 脑子不抽的苏昱只是个孩童,而对于一个孩童而言这样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一连数天,及至苏家从庄子里回到长安苏府里仍未回过神来。 苏昱好似一个木偶一般,呆呆的洗漱、呆呆的进食、呆呆的就寝,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一样,把整个人关在自己那一方小世界中,也不与旁人言语。这可愁坏了苏妈,只是苏昱不说,苏妈也毫无办法。 苏进虽在平日里颇为严厉,可对自己的这长子还是很看中的,眼见苏昱如此,面上没表现出来,心底却焦急万分。若是往日苏妈去寺庙许愿,总会惹得苏进一番唠叨,可如今却不发一言,只是看着苏妈和苏昱的背影暗自叹气。 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若鬼神有用,敬他又如何! 依苏谪的官位和爵位是可以请太医院的太医过府看病的,可惜的是即便是太医院的院正,也瞧不出苏昱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从脉象来看,苏昱的身体很健康,之前又是长安闻名的聪慧神童,如今这般痴傻,着实怪异。盘算了半晌,只是开了一副安神的药,问及原因却答不出的所以然,只道是失魂之症。 在这个时代,失魂之症和明说你家孩子是个傻子没什么区别,而这对苏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就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般,接受自家孩子从笨蛋变聪明很简单,但痴傻了就是大事。 苏昱的情况和痴傻还不同,只是不说话了,人看起来呆呆的,其它的和之前却没什么区别。该看书看书,该习字习字,最多坐在亭子里看水发呆的时间长了许多,乍一看,还是一个好孩子。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苏昱如此呆呆的度过了武德二年,直到武德三年夏才稍微好了点。只是这国子学是上不了了,这还是孔颖达的想法。倒不是歧视,只是觉得以苏昱如今的样子在国子学里免不了受人欺负。 细想来,还是为苏昱着想。 李承宗在宫中听闻了苏昱的大变,想前往探望,可惜身为皇族子弟,尤其是当朝太子的嫡长子,很多事是由不得他做主的,而出宫这件事就是其中一件。从去岁磨到如今,也没有得到李建成的许可。 或许对李建成来说,一个聪慧的苏昱才配得上自家孩儿的身份。至于痴傻的,和草芥有什么区别? 武德三年七月,郭子河降唐,国朝欢庆,苏妈领着苏昱再一次来到了城东五里处的老君观。许是满长安的人都去看凯旋而归的得胜之师了,老君观难得的没多少人。满打满算,除却不知道在观中呆了多久的老道士外,就只剩下三两个捧着陶瓮的农妇了。 那瓮中装着的是她们丈夫的骨灰。 “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看着那些妇人脸上的悲痛,苏昱难得的感叹了一句,惹得一旁的苏妈差点掩面痛哭。 这可是近一年来苏昱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老道士许是有点儿道行,又很清楚苏昱的情况,闻此不由一叹:“兵家之事自古就难说得清楚,许对你我而言王师得胜是喜事,可对这些妇人来讲,怕就不是了。然则天道轮回,万法自然,今朝我手中兵刃染血,他日我血又将染红谁的刀兵?说不清,说不清啊。” “杀人者,人恒杀之,苍天有眼,必不放过弑杀之徒。”苏昱眼睛恢复了几分清明,声音也不那么低沉了。 “呵呵……”老道士笑了笑,“这因果之说是佛家之言,老道虽是道门,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有几分道理。俗语还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又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小友倒颇有几分慧根。” “谈不上什么慧根,只是突然间想清楚了些事情罢了。”苏昱摇了摇头,叹道。 “哦?不知小友悟了什么?可否讲与老道听听?”老道士摆手止住了想要说话的苏妈,双眼闪着莫名的光芒,盯着苏昱问道。 “倒没什么,只是明了了‘命’到底是什么东西罢了。”苏昱摇了摇头,回道。 老道士微微抚须,颌首言道:“老道修道四十余载,所悟的不过是一个‘静’字,如今也不敢说明了其中真意。小友一朝顿悟,却明白了‘命’,足见慧根。不若浅谈一番,与老道印证一番?” “不敢妄言。”苏昱回了一礼,言道,“命本无形,飘飘然彷若无物,然世间多庸人,碌碌不知所为。偶见不平事,不自省,只道‘不同命’。呜呼!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天道本无情,‘命’本缥缈,缘何信之!” “哈哈哈……”老道士扬天长笑,冲苏昱微微颌首,转而对苏妈贺道,“恭喜夫人,令郎今已无恙。” 苏妈有些不明觉厉,不由问道:“道长何出此言?” 老道士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情,看了眼一旁双眼恢复清明的苏昱,回道:“一朝顿悟,念头通达。” “可……那失魂……” “魂魄神游天外,参悟天道至理,如今明悟,自然回归。”老道士回道,“老道曾闻当世鸿儒李纲昔年遇识障,举止癫狂,然一朝明悟,便复清明。令郎今日之事,与其何其相似!” “道长此言却是错了。”苏昱摇头说道。 “哦?老道何处错了?” “无他,只是悟了。” “悟了……哈哈哈……对!对!对!就是悟了!只是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