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韶华》 第一章 轮回 “郡主!” 断断续续的哽咽声扰人不得安宁。 姜韶华头脑昏沉,双眸像被粘住,怎么都睁不开,费力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换来的是振奋雀跃的惊呼:“郡主说话了!” “太好了!郡主终于醒了。呜呜呜!” 到了黄泉地下,也不得片刻清静。 姜韶华心中怒火喧腾,不知哪来的力气,倏忽睁了眼。 两个小丫鬟头挤着头,悬在她的眼眸上方。一个眼睛红红的像兔子,另一个冒着鼻涕泡。 “郡主醒了!”红眼小兔子惊喜高呼。 鼻涕泡高兴地抹一把鼻子:“我去叫章妈妈。” “银朱,荼白!”姜韶华鼻间一酸,喃喃低语:“你们都来了。” 这是陪她一起长大的两个贴身丫鬟。 十岁那一年,她被郑太后接入宫中,银朱荼白伴她一起进宫。后来,银朱为了护着她这个主子,惨死在宫里。荼白伴她一同出嫁,没过几年,死在了肆虐京城的瘟疫中。 她活到了三十五岁,在生辰那一日被太熙帝毒酒赐死,愤怒不甘地闭目死去。没曾想,到了黄泉,先和银朱荼白相聚了。 她们两个怎么才十三四岁模样? 姜韶华伸手拉住兴冲冲要走的荼白,被手中碰触到的温热皮肤惊住了。 这分明是活人才有的体温。 等等,她的手怎么小了许多? 姜韶华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银朱,去拿妆镜来。” 银朱一头雾水,却没多问,迅速捧了一个海棠花型的铜镜来。 铜镜光滑明亮,清晰地映出一张稚嫩的少女脸孔。 说少女其实有些勉强,铜镜中的脸庞,正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的模样。 乌黑光滑的长发散在肩头,皮肤白得似会发光。 眉如弯月,眸似点漆,鼻梁微翘,唇若丹朱。小小年纪已有了绝色容光。 “现在是什么年月?”姜韶华声音微颤,此时才惊觉自己的声线格外稚嫩。 银朱被问得一懵:“郡主怎么忽然问这些?”莫非是被噩梦魇着了? 荼白手腕被攥得生疼,目中闪起了水光:“郡主,奴婢的手快断了。” 姜韶华强自定下心神,松了手,垂眸一看,却见荼白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了一圈印记。 她只用了三分力气,怎么就勒出手印了? 满心疑团,迷雾重重。 姜韶华深呼吸一口气:“你们先退下,去叫章妈妈来。” 银朱荼白对视一眼,领命退下。片刻后,一个女子进了屋子。这个女子年约三十二三,一张鹅蛋脸,容貌娟秀,穿戴干净利落。 正是姜韶华的乳母章妈妈。 章妈妈闺名竹月,年少时是南阳郡主姜嫣的贴身丫鬟。姜嫣招赘进门两年,章妈妈被许配嫁了王府里的一个侍卫。没过几年,侍卫在一次行猎中护主而死。章妈妈悲痛欲绝,早产生下遗腹子,没满月就夭折了。 此时,姜韶华出生了。章妈妈抹了眼泪,做了姜韶华的乳母。 姜嫣拼尽一条孱弱性命生下女儿,没到一年撒手人寰。 在姜韶华心里,章妈妈这个乳母堪称半个亲娘。 可惜,她去京城的时候,章妈妈病了一场,没能同行。之后,章妈妈一病呜呼殒命,主仆天人永隔。 这一刻,压抑在心底二十多年的思念渴盼皆涌上心头。 姜韶华眼睛陡然一热,扑进章妈妈怀中恸哭。 章妈妈被吓了一跳,忙搂住十岁的主子哄了起来:“郡主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有奴婢在这儿,什么妖邪都得避得远远的。” 姜韶华紧紧攥住章妈妈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已。 …… 十岁这一年,她听从父亲的建议离开南阳郡,进了宫中。之后再没回过南阳郡。 偌大的南阳王府和家业,都落在父亲手中。 十六岁那一年,郑太后让她和权臣王家政治联姻。 她已有心上人,却在郑太后一番哭诉中心软,为了年幼的皇帝皇位安稳,她和心上人一刀两断,嫁进了王家。 十八岁时,她生下儿子。二十岁那年,丈夫意外殒命,她舍不得抛下儿子改嫁。毅然守寡十余年,将儿子抚养成人。 儿子一日日长大,听信谣言,疑她和老情人牵扯不断,和她怒起纷争,母子离心。 那一杯毒酒,儿子亲自送到她的嘴边,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鄙夷厌恶:“这么多年,你和旧情人牵扯不清。他处处刁难对付王家,都是因为你。” “你轻浮不贞,不守妇道,根本不配做我母亲。” 这个恨她怨她让她立刻去死的少年,和十几年前那个紧紧抓住她手腕全心依靠的孩子,竟是同一人。 年少时的抉择,在数年后,化为一支支利箭,正中她的眉心。 毒酒灌入喉咙的那一刻,她满心绝望悲愤委屈不甘。 章妈妈不停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王爷去了一年,郡主一直在府中守孝。这一番孝心,王爷在天上都看着,一定会保佑郡主平平安安。” 太康三年,南阳王离世,姜韶华为祖父整整守孝一年,今日正好出孝期。现在是太康四年。 宫中来人,应该快到南阳王府了。 弥久的回忆,悄然跃上心头。 姜韶华停了哭泣,用帕子慢慢擦了眼泪,轻声道:“妈妈别担心,我以后不会再落泪了。” 语气坚定决绝。 章妈妈听得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主子一眼。 十岁的姜韶华,挺直了略显单薄纤弱的腰,一双黑眸幽幽,如潭水一般,深不见底。 仿佛在顷刻间,经历了无数风雨,依然坚韧屹立。 章妈妈有些心慌,又有些心疼。 叩叩叩! 敲门声不疾不徐,声音里含着关切:“韶华,爹来看你了。” 姜韶华目光微凉。 章妈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很快恢复如常,上前去开门。 一个三旬男子迈步而入。男子身量修长,气质温润,相貌极佳。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格外好看。 如玉君子,不过如此。 正是姜韶华的亲生父亲卢玹。 前世第一个将她推入旋涡泥沼的黑手。 第二章 父权 卢玹出身范阳卢氏,是旁支庶出子弟。年少时勤奋苦读,十七岁考中秀才,在范氏一族里也算出众儿郎。 十八岁那年,卢玹游学经过南阳郡,借宿在白马寺。 年少的南阳郡主姜嫣,进寺烧香。 一双少年少女在佛像前相遇,在袅袅檀香中四目相对,一见钟情。 南阳王是当朝太康帝的亲叔叔,有封地的实权藩王。膝下只有姜嫣这么一个掌上明珠。 姜嫣自小体弱多病,南阳王对她百般宠爱百依百顺。姜嫣执意要嫁卢玹,南阳王也就依了。 堂堂郡主没有下嫁之理,便招了卢玹做赘婿。 赘婿的名声当然不太好听。不过,南阳王位高权重,卢玹不过是范氏旁支庶子,能做南阳王的女婿,着实是高攀。 范阳卢氏默不吭声,认了这门亲事。等卢玹进了南阳王府,逢年过节都送厚礼来。 小夫妻成亲后,琴瑟和鸣颇为恩爱。可惜,好景不长。姜嫣两年后怀了身孕,生产时难产,大伤元气。缠绵病榻一年便撒手人寰。 卢玹痛失爱妻,伤心至极,大病一场。 男子守妻孝一年便可,卢玹执意守了三年妻孝。一片情深,令人动容。 南阳王也没亏待女婿,从姜嫣的丫鬟里挑了相貌最出众的一个,伺候卢玹衣食起居。 这个叫梅染的丫鬟,肚皮很争气,很快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儿子。 卢玹得了子嗣,十分喜悦,给孩子取名姜颖,日后能为嫡母上香祭祀。 南阳王却道:“嫣儿有自己的骨肉,不必抢别人的儿子。以后自有韶华为她祭祀烧香。” 南阳王做主,让这个男婴叫卢颖,又令府中摆宴,抬梅染做了姨娘。 那一年,南阳王亲笔写了一封上万字的奏折,字字泣血。 先帝看后大为动容眼睛湿润,准了南阳王所请,破例册封刚满五周岁的姜韶华为南阳郡主。 姜韶华的名字被正式录入宗室名册,成了第一个继承外祖父姓氏和爵位的大梁郡主。 梅姨娘隔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卢玹带着梅姨娘和一双儿女住在王府西北角的院子里。平日里,梅姨娘和这一双孩子极少出现在姜韶华眼前。 这一年姜韶华为祖父守孝,卢玹每日都独自来陪伴女儿。从不让梅姨娘和庶出的弟妹来碍她的眼。 这样的小心,这样的体贴。 十岁的她,如何能不信任依赖这样疼爱自己的父亲? “韶华,太后娘娘接你进宫抚养,于你而言,好处颇多。一来,你有正经的长辈教导。二来,有太后娘娘照拂,便没有人敢挑剔你年幼丧母。日后也能挑一门更好的亲事。” “王府这里的内务琐事,爹替你照应,你不必烦心。只管安心进宫。等日后你出嫁,爹为你准备一份厚实的嫁妆。” 年少的她太过天真,听了这般全心为她考虑打算的说辞,满心感动。 后来,她这个南阳郡主离开南阳王府,去了京城,进了宫廷。 卢玹顺理成章地成了南阳王府的主人。 她出嫁时,足有六十抬嫁妆,确实丰厚。 可南阳王府积累了几十年的家业,本来都是祖父留给她的。最后,却都姓了卢。 卢玹甚至没用过多的心计手段。世人风俗,女子未嫁从父。父权轻而易举地拿走属于她的一切。 一念及此,姜韶华心中恨意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恨自己,更甚过恨眼前这个血缘上的父亲。 是她瞎了眼蒙了心,被所谓的父女亲情蒙蔽,糟践了外祖父的一片苦心。 好在苍天有眼。 花有重开日,人有再少年。 她回来了。 这一世,她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任何人。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由她自己来掌控。 …… 卢玹快步进来,和女儿目光相触的刹那,心里咯噔一惊。 姜韶华一岁丧母,后来一直由南阳王亲自教养。四岁读书,五岁习武,他这个亲爹反倒插不上手。 不过,父女血浓于水。虽然不是每日见面,父女间依然十分亲近。 去岁南阳王病逝,女儿对他就更依赖信任了。 此刻,女儿看他的目光,却似看陌生人。 漠然中带着省视。 那目光,像极了死去的岳父。 卢玹按捺下心中些微不快,微笑着说道:“宫中太后娘娘派了人来,五日前进了荆州,估摸着这一两日就到南阳郡。” “听闻这位赵公公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不可轻忽怠慢了。我打算亲自带人去城门外相迎。” 姜韶华却道:“些许小事,何须父亲出面。陈长史领人去相迎便可。” 陈长史,单名一个卓字,是南阳王府的左长史。南阳王生前对陈卓十分器重,王府和朝廷官员打交道外事往来,都交于陈卓之手。 卢玹没料到女儿一口回绝,有些意外,继续张口道:“赵公公不知何时能到,这一去或许要两三日。王府内外事务繁琐,离不得陈长史。还是我去吧!” 姜韶华正眼看了过来,目光平静,声音淡淡:“父亲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赵公公是宫中红人,父亲无品无级,去相迎便是王府轻忽怠慢,会令赵公公不快。陈长史是正五品的王府左长史,他去正合适。” 轰! 卢玹的脸孔瞬间涨红。 没错,他只是南阳王府的赘婿。无官无职,身份尴尬。对外根本不能代表南阳王府。 岳父南阳王在世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夹着尾巴低头做人。 南阳王一死,压在他头顶的巨石没了。他心中畅快难言。 南阳王府是他女儿的,和他的有什么两样? 这一年来,他四处拉拢人心。有人眼明心亮,被他暗暗拉拢过来。只恨陈卓等人自恃南阳王心腹,对他不冷不热。 赵公公来南阳郡一事,早早传入他耳中。他反复思虑,有了定计。去迎赵公公是第一步。然后,便能筹谋第二步第三步。 万万没想到,第一步没迈出去,就被女儿生生揭了脸皮。 痛不可当,无地自容。 一旁的章妈妈错愕地瞪大了眼。 姜韶华静静欣赏卢玹的窘迫难堪。 卢玹用力咳嗽两声,将心头怒火按捺下去,温声说道:“我是你父亲,为你出面理所应当,哪有什么不合适。” 姜韶华淡淡道:“我意已决。” 卢玹:“……” 第三章 托梦 她竟敢这么和亲爹说话?! 卢玹心里的火苗蹭地涌了上来。素来温柔儒雅的脸孔绽出一丝裂痕,声音有些僵硬:“做女儿的,怎么能这般和自己的亲爹说话。” “女子当温柔谦恭,贤良淑德。” 姜韶华抬起眼,目光微凉:“祖父在世的时候,不是这么教导我的。” “祖父对我说过,世道对女子苛刻,女子更应自立自强自尊自爱。” 卢玹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南阳王委实是男人中的异类。 年少时娶了出身低等武将门第的王妃,王妃只生了一个女儿,南阳王竟不纳妾生子,为女儿姜嫣招赘婿进门。姜嫣离世,南阳王没有过继或另立嗣子,而是上奏折为年幼的姜韶华请封郡主,将爵位和家业都给了孙女…… 什么孙女! 明明是外孙女,姓姜也改不了这个事实! 南阳王绝嗣了! 到最后,这泼天的富贵和家业还不都是他卢玹的! 姜韶华漠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我自有主张,父亲不必操心,早些回去,陪一陪梅姨娘他们母子三人。” 她竟张口撵他走! 卢玹额上青筋跳了一跳,难得还能挤出笑容柔声说道:“那你好好歇着,改日爹再来看你。” 然后起身离去。 姜韶华没有动弹。 章妈妈从震惊中回过神,忙送卢玹出院子。 卢玹忍耐力一流,对着章妈妈分外客气:“章妈妈不用送了,韶华今日情绪不太对劲,约摸是有些心思。你仔细陪着,好好照顾。” 不管心里是否瞧得上卢玹,章妈妈面上从不露一星半点,忙恭声应下。 送走卢玹后,章妈妈长长舒出一口气。 郡主今日确实不对劲。 不过,听着分外痛快。 章妈妈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屋子。没等她张口问询,姜韶华主动张口:“章妈妈,我梦见祖父了。” 章妈妈眼睛刷地亮了:“王爷给郡主托梦了?” 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惊喜。 姜韶华嗯一声,目光掠过章妈妈放光的脸,心中暗暗唏嘘。 章妈妈一直不喜欢卢玹。 她早有察觉,却做不知。 章妈妈深知间不疏亲的道理,从来不在她面前说卢玹的半句不是。 “王爷托梦和郡主说什么了?”章妈妈喜滋滋地追问。 姜韶华想起祖父慈爱的脸,鼻间满是酸意,慢慢说道:“祖父对我说,不可离开南阳郡,要守住南阳王府。” “祖父还说,不管谁来谋夺王府家业,都剁了他的手!” 章妈妈目中闪过水光,不停用袖子擦拭眼角:“王爷的话,郡主可得牢牢记着。” 这一年来,卢玹野心渐露,借着郡主之势频频插手王府事务。王府上下都看在眼底。 有些眼皮子浅薄心思活络的,暗中和卢玹勾勾搭搭。章妈妈心中焦虑,却不便在主子面前饶舌。 郡主年幼丧母,最疼她的王爷也走了。就剩卢玹这个父亲。 她怎么忍心戳破郡主对父爱的幻想? 现在好了。王爷托了梦给郡主,郡主也该睁开眼,看清身边人了。 姜韶华轻声吩咐:“妈妈让人去前院传话,让陈长史他们去祖父书房等我。” 章妈妈连连应下:“奴婢先为郡主梳妆更衣。” …… 卢玹的微笑,一直维持到迈步进了幽兰苑。 柳眉杏目柔婉可人的梅姨娘领着一双儿女迎了出来:“老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没陪郡主一同用晚膳么?” 姜嫣在世的时候,众人称呼卢玹一声郡马。后来,姜嫣离世,年幼的姜韶华被朝廷册封为南阳郡主。卢玹的称呼就尴尬了起来。 梅姨娘伺候卢玹六年,深知卢玹忌讳,这一声老爷喊得毕恭毕敬。 一双男童女童,一脸孺慕地喊父亲。 男童五岁,生得白皙俊俏,肖似卢玹,正是卢玹的长子卢颖。 女童四岁,眉清目秀,笑容甜美,是个小美人胚子,是卢颖的妹妹卢若华。 卢玹在姜韶华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心情正恶劣,一脸不耐:“我有事去书房,都别来烦我。” 看也不看儿女,挥袖而去。 梅姨娘目中闪过难堪,低声哄一双儿女:“颖儿,华儿,你爹有正事,没空陪你们。” 其实,卢玹这个赘婿,在南阳王府住了十四年,虽然衣食优渥,却从不沾手王府内务。有什么正事可忙? 卢颖早慧,已经渐渐懂事,哦了一声低下头。 卢若华眼巴巴地看着梅姨娘,一派童真稚嫩:“娘,爹忙什么正事?” 梅姨娘滞了一滞:“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娘带你们去吃晚饭。” 卢玹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许久。脑海中闪过他倍受羞辱永难忘怀的一幕。 他满心喜悦地告诉岳父,儿子取名姜颖。岳父却用淡漠的语气羞辱他。姜家不要他的儿子。 他儿子不能姓姜,只能姓卢。 没人知道,那一刻他心底生出无穷的愤怒和怨恨。 王府积累了几十年的家业,怎么能让一个女子继承? 岳家势大,他不得已做了赘婿,已是万分委屈。他的儿子还要继续委屈不成? 卢玹深呼吸一口气,起身推门,目光一扫:“方泉,你进来。” 方泉应声进了书房。方泉十六岁起做了卢玹书童,伺候主子十余年,是卢玹心腹。 卢玹低声吩咐数句。 方泉听后有些惊愕,迅速抬头看主子一眼,正好瞥到卢玹目中的阴沉。 方泉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声应是。 …… 此时,姜韶华迈步进了正院。 这是南阳王生前居住之处,正堂五间,宽敞开阔。右厢设有床榻,左厢是书房,八个书架满满当当,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墙壁上挂着前朝名画。 书房外守卫森严,数十个王府亲兵日夜值守。 没有南阳王传召,谁都不得踏进书房。 唯一的例外,就是姜韶华。 从会走路那一天起起,她就能随意出入祖父书房。便是祖父召集长史幕僚议事,她也随时推门而入。 姜韶华在书房外驻足凝望,目中闪过水光。 祖父,我回来了。 第四章 舅舅 “末将见过郡主!” 姜韶华定定心神,转头看去。 在书房外值守的亲兵共有二十人,齐刷刷地拱手行礼。 为首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目光锐利。相貌和时下流行的英俊贵气截然不同,一派武将风范。 正是南阳王府亲兵统领宋渊。 大梁将门众多,宋家在其中排不上号。幸运的是出了一位南阳王妃。过去的三十年,有南阳王照拂提携,宋家勉强跻身二流将门。 宋家子侄儿郎在各军营里任职当差,如今官职最高的是三品游击将军。 宋渊是已故南阳王妃的侄儿,十五岁进南阳王府做了亲兵,二十五那年做了亲兵统领。按大梁武将官职品级,宋渊是正五品武将。 南阳王病逝,南阳王府还在,现在的主人是十岁的南阳郡主。 从血缘来论,宋渊是姜嫣的表哥,是姜韶华的表舅。不过,宋渊素来守礼,从不在人前攀亲。甚至比往日更恭敬。 宋渊毕恭毕敬,其余亲兵随之躬身抱拳,没人敢轻忽主子。 姜韶华注视忠心耿耿的宋渊。 当年她去京城,宋渊领两百亲卫相随。宫门似海,她进了后宫,宋渊和一众亲兵被阻隔在宫门外,一直守在京城的南阳王府。 她十六岁嫁入王家,宋渊带着亲兵一同进王家。有一众亲兵相随,她在虎狼窝里依旧从容,无人敢欺。 二十八岁那年,她出门遇刺,宋渊为了护主挨了一刀,伤了心肺。养伤养了半年,还是去了。 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多岁,头发半白,满额皱纹,垂垂老矣。 “舅舅,”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双目含泪,哽咽难言。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深深地凝望她,低低叹息:“幸好你安然无事,我去了黄泉地下,也不会愧对嫣表妹了。” 原来,沉默少言坚毅可靠的表舅一辈子没有娶妻,是因为她的娘亲姜嫣。 而她那个以对亡妻一往情深闻名于世的父亲卢玹,刚纳了一个十七岁的年轻美妾,来了一段一枝梨花压海棠的风流佳话。 姜韶华一直默然不语,宋渊心里暗暗惊诧,却未用眼角余光打量姜韶华的面色,依旧维持行礼的姿势。 王爷走了一年,王府里人心松动。有人私下里嘀咕,郡主还是个孩子,又是女子,哪能撑得起王府。 就连亲卫营里,偶尔也有人嚼舌。被他逮住两个,结结实实打了五十军棍,屁股都打烂了。 在这之后,亲卫营就没人敢多嘴了。 “舅舅请起。” 一只细白如瓷的纤细小手扶起他。 宋渊:“……” 他被这一声舅舅惊住了。 甚至没顾上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直接就“扶”起了他。 “郡主怎么能这般称呼末将,”素来沉稳的宋统领说话都不利索了,一张黑脸飞速涨红:“末将愧不敢当。” 姜韶华露出重生醒来的第一个笑容:“我许久不见舅舅了,心中喜悦,情难自禁。舅舅不必慌乱。” 宋渊手脚都快不知往哪儿放了,窘迫中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年仅十岁的郡主个头只到他的腰腹间,他低头也能看清她的脸。犹有稚气,却又惊人的美丽,像极了年少时的嫣表妹。 果然还是个孩子。哪里许久不见了,明明两日前才见过。 他心尖一软,低声道:“郡主怎么忽然来王爷书房?” 是思念王爷了吧! 姜韶华的回答出乎意料:“我请陈长史他们前来议事。” 宋渊一愣,忍不住又看姜韶华一眼。 王爷走后,姜韶华一直在府中守孝。王府里长史幕僚们齐心合力,撑起了日常事务。重要事务才会特意禀报郡主……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谁也没指望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这是姜韶华第一次主动召见王府下属。 “舅舅陪我一同进书房。”姜韶华笑着说道,目中满是信任和依赖。 宋渊心头一热,点头应了。 他是王府亲兵统领,麾下两千精锐。有他在,谁也不敢小瞧糊弄郡主。 就在此刻,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宋渊耳力灵敏,转头之际忽然瞥见郡主先一步转了头。 宋渊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郡主五岁时,王爷亲自教她习武。和体弱的亲娘不同,郡主天赋极佳,说是习武天才也不为过。拳脚刀剑骑射样样精通。 王爷不准声张,所以流传出王府的,只有郡主过目不忘的聪慧。 …… 一行人迈步进了正院。 这一行人,共有六人。 为首的男子五十有三,身量中等,两鬓染霜,目光清明。一把年岁了,依旧俊美儒雅,一派文臣风流气度。 正是南阳王府的左长史兼首席幕僚陈卓。 陈卓当年是正经的二甲传胪,才学满腹。被南阳王相中,直接从吏部点来做长史。是南阳王第一心腹。 陈卓身侧的中年男子叫冯文铭,今年四十九岁,是南阳王府的右长史。 比起儒雅风流的陈长史,冯长史方脸大嘴相貌平平,下巴上还长了一颗大黑痣。 大梁朝科举取士,相貌也极其重要。朝堂重臣大多是美男子。 冯长史年少多才,十八岁考中乡试第二,殿试后名次就落到了二甲中游。观政一年进户部做了主簿,精明能干,却一直不得升迁。 陈卓和冯文铭是同年,颇有私交。冯文铭郁郁不得志,陈卓便私下向南阳王举荐好友。 南阳王欣然找吏部要人,然后,冯主簿麻溜地收拾行礼带着妻儿来了南阳王府当差。没几年就做了正五品的右长史。 南阳王有知遇之恩,陈卓有提携之情,冯文铭死心塌地留在了南阳郡。 这两人,加上身后的宋渊,都是祖父的心腹,忠诚可靠。 姜韶华目光一掠,落在另外四个人的身上。 杨政,掌刑房的正六品的审理正,三十四岁,身高八尺,相貌堂堂。 邱远尚,正七品典膳正,掌祭祀宾客,年约四旬,一脸正气,颌下一把修剪整齐的美髯。 管理王府库房的主簿闻安,年岁最大,将近六旬了。个头不高,白白胖胖,整日乐呵呵地,笑脸迎人。 最后一个男子,长得如竹竿一般,黑黑瘦瘦,吊着眉头,天生苦相。是正八品的工正沈木。 闻主簿和沈工正站在一起,一白一黑,一矮一高,一胖一瘦,反差明显对比鲜明。 南阳王府的重要属官,齐聚于此。 第五章 人心 “微臣见过郡主。” 六个加起来年龄将近三百岁的男子,一同抱拳作揖,向一个十岁稚嫩少女行礼。 这场面,难免让人心生异样和微妙。 他们低头,只因她是郡主。 他们效忠的,是病逝一年的南阳王,而不是十岁的姜韶华。 姜韶华微微一笑:“诸位请起,进书房说话。” 陈卓等人一同应是。 书房里有专门议事之处,上首一张阔大方正的檀木椅,两侧各有四张略小一些的木椅。 姜韶华坦然坐了上首。 前世她在宫中被郑太后教养六年,之后嫁进王家掌家理事,养出了尊贵雍容的气度。此时一言一行,自然流露出来。 陈卓心里悄然一动,不动声色瞥一眼。 姜韶华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么明显的变化瞒不过他。 还有,平日议事,宋渊这个亲兵统领从不列席,今日也来了。就站在姜韶华身侧,利目一扫,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原本漫不经心的杨政邱远尚对视一眼,各自端坐。 “今日请诸位来,有一件要事和大家说。”姜韶华目光掠过众人的脸,缓缓说道:“今日,祖父给我托梦了。” 郑太后和太康帝母子两人都信佛。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大梁的寺庙比学堂还要多。 托梦之说,一点都不荒谬。 陈卓面色一整,面容肃穆地张口:“敢问郡主,王爷有何嘱咐?” 冯文铭迅疾接过话茬:“请郡主告诉臣等,臣等一定遵令而行。” 两位长史都发话了,杨政略一迟疑,也跟着表态:“请郡主示下。” 什么托梦,分明是托词。郡主想做什么,直说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邱远尚面上一派恭敬,心里也在嘀咕。小姑娘懂什么,想一出是一出。 姜韶华瞥一眼过来。 卢玹这一年功夫没有白费,王府中人心思晃动不说,眼前的七人,也被拉拢了两个。 表面还算恭敬,心里的轻视和不以为然,却在眉眼间显露出来。 这是男子对女子的天然蔑视。哪怕她是南阳郡主,是他们理当效忠的主子,他们也没将她真正放在眼底。 姜韶华心中哂然冷笑,面上露出些许悲戚,轻声道:“祖父怪我,没有尽到郡主之责。南阳郡是我的封地,我却囿于哀恸不管不问,将一众事宜都推给属官,着实不该。” 听到南阳王的名讳,陈卓目中闪过真切的悲痛。他和南阳王相处数十年,既是主臣,亦是至交好友。 南阳王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将年少的郡主托付给他。他含泪立下毒誓,定然竭尽全力辅佐郡主。南阳王这才合眼。 郡主说王爷托梦,那王爷一定是托梦了。 “过去的一年,郡主一心为王爷守孝,孝心可感天地。”陈卓目光坚定,声音铿锵有力:“如今郡主出了孝期,正该是接手王府的时候。” 冯文铭不假思索地附和:“陈长史这番话,也正是微臣心中所想。” 大梁朝是姜氏天下。南阳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由先帝一手扶养长大,极受宠爱。成年娶妻后,先帝将南阳郡给了他做藩地。税赋军务内政皆归南阳王府。 南阳郡下辖十四县,被誉为大梁第一郡。 从朝廷册封南阳郡主那一日起,姜韶华就是南阳郡的继承人。南阳王离世,南阳郡的主人就是姜韶华。 谁也无法更改这个事实。 一个十岁的孩子,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杨政有些牙疼。奈何他官职不及陈卓冯文铭,也不便在人前表露出郡主年少的质疑。 他飞速地看一眼对面的邱远尚。 邱远尚为人高傲,城府不足,果然忍不住张口了:“请恕微臣不敬。南阳郡下辖十四县,每日大大小小琐事繁多。郡主今年才十岁,正是读书抚琴赏花扑蝶的年纪。郡主何苦费心烦神?” 就差没直说“你懂个啥”了。 宋渊冷冷盯着邱远尚,右手扶上了腰间刀柄。 陈卓面露不愉,正要张口呵斥。就听郡主淡淡道:“邱典膳这是想让我不管不问不懂不会,以后做个花瓶摆设?” 邱远尚哪敢承认,忙解释道:“微臣绝无此意。微臣是心疼郡主年少还要为政务操劳……” “原来邱典膳这般用心良苦。”姜韶华冷冷打断:“本郡主还以为,邱典膳是欺我这个主君年少,意图蒙蔽主君夺权篡位。” 邱远尚额上的冷汗嗖地下来了,再也坐不住,立刻起身告罪:“微臣对郡主一片忠心,岂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刚才是微臣失言了,请郡主降罪。” 宋渊若无其事地将手缩回来。 陈卓默默闭嘴。 姜韶华身材纤细窈窕,坐在宽阔的檀木椅上,愈发显得幼嫩娇小。 可此时她眉眼森冷目光凌厉,打压起邱典膳来毫不手软:“邱典膳既自承失言,本郡主不罚倒不合适了。” 转头问杨政:“杨审理,不敬主君应该如何责罚?” 杨政被那双明亮锐利的眸子一扫,心里一凛,脱口而出道:“回郡主,按大梁律第十二条,不敬犯上者,轻则罚俸,重可斩首!” 邱远尚震惊地转头。 他和杨政同僚数年,私下常一同喝酒闲话,还算有几分交情。万万没想到,杨政竟在这时捅他一刀。 众人都用复杂微妙的目光看着杨政。 对同僚下得了这个黑手,真有一套。 杨政此时才惊觉自己失言,有些讪讪,正想改口,郡主已赞许地点了点头:“杨审理对大梁律倒是记得清楚,且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那就按杨审理说的来办吧!” 杨政:“……” 邱远尚:“……” 邱远尚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微臣一时失言,对郡主绝无不恭敬的意思。求郡主饶微臣一命!” 姜韶华有些为难:“不是本郡主不讲情面,杨审理掌刑狱,精通律法。他说的话,本郡主总不能置之不理。” 邱远尚暗暗咬牙切齿,眼角余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剜了杨政一下。 杨政:“……” 第六章 立威 杨政心里叫苦不迭。邱远尚心胸狭窄,定然记恨上他了。 也怪他,刚才被郡主骤然的狠戾震慑住,一时心神不宁说错了话。 杨政只得起身,为邱远尚说情:“邱典膳不是有意冒犯郡主。他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实则一片忠心赤诚,求郡主宽宥,饶过他这一回。” 姜韶华定定地看着杨政,慢慢道:“杨审理一张利口,正说反说都有理。看来,在杨审理眼中,本郡主年少无知,很好糊弄啊!” 杨政:“……” 宋渊拧起眉头,目光沉沉,右手又扶上了刀柄。大有郡主一声令下他就拔刀的架势。 杨政只得一并跪下请罪。 陈卓嘴角微微一抽,和冯文铭隔空对了个眼神。 过去一年,卢玹暗中拉拢王府属官,杨政邱远尚两人和卢玹眉来眼去。 郡主不吭不声,原来早将一切看在眼底。今日这是借题发作,敲打立威。 乐呵呵的闻主簿敛了胖脸上的笑容,专心地研究地面玉石上的花纹。 倒是性情孤僻不爱和人打交道的沈木站了起来:“杨审理和邱远尚都是口舌之过,并无大错。请郡主从轻发落。” 论官职,沈木只有正八品。负责营房修建器具制造,和朝廷工部的职责差不多。 姜韶华对杨政和邱远尚不假辞色,对沈木倒是格外礼遇客气:“既有沈工正求情,本郡主便饶了你们这一回言语不敬心存糊弄。再有下一次,便是陈长史冯长史求情也没用。” 得,这下马威还扫到他们身上了。 陈冯两位长史一同起身应是。 唯一坐着的闻主簿忙也跟着起身低头。 杨政和邱远尚心里是否有怨言不得而知,至少此刻脸上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两人谢恩后各自站了起来。 姜韶华依旧稳稳端坐,目光扫过众臣,然后转头对宋渊笑道:“宋统领先放下手中刀柄,别吓着他们了。” 刚才面孔沉凝凌厉迫人,这一笑,又如山花烂漫。 宋渊神情一松,点头应是,将手再次自宝刀挪开。 “诸位都坐。”姜韶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声音和气又亲切:“本郡主年少,有很多事还不懂不会,若有不周全之处,诸位可得体谅一二。” 这份城府手段,可一点都不“年少”。 众属官心里默默腹诽,口中恭声应了,各自入座。 姜韶华轻声说道:“祖父托梦给我,明后年大梁接连大旱,之后接着蝗灾,流民遍野。让我一定要存够南阳郡百姓三年的粮食。” 众人霍然动容。 陈卓一脸震惊地追问:“王爷真得托梦这么说了?” 姜韶华面色凝重:“这等事,我岂敢乱说。祖父特意托梦给我,嘱咐我尽力存粮以备饥荒。” 前世大梁北方郡县接连两年旱灾连着蝗灾,百姓抛家逃荒,饿殍千里,堪称惨烈。南阳郡有三个县遭灾,又有民匪流窜,死在饥荒和战乱里的百姓不知凡己。 她被养在深宫,看到的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悲痛难过却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如今她重生而回,自要提前做好准备。应对接下来的连年灾荒和匪祸。 冯文铭掌王府钱粮,对存粮一事格外敏锐,皱着眉头说道:“南阳郡十四县,三个上县,四个中县,另有七个下县。登记在户籍册的共有两万三千四百六十五户,合计九万三千六百九十八人。” “这是今年最新统计的户籍在册人数。加上一些不在籍册的奴仆和隐户,至少十万人。” “要存够这么多人三年的粮食,根本不可能。” 不愧是冯长史,对南阳郡人口情形了然于心。 姜韶华被否定了也没恼:“我记得祖父以前令各县设了太平粮仓。如遇灾荒之年,可以开粮仓赈济百姓。不知粮仓里有多少存粮。” 掌管库房的闻主簿接了话茬:“回郡主,每个县有三座太平粮仓,如果都存满粮食,应该够全县百姓吃三个月。遇到灾荒年,饭量减半,勉强能支应五六个月。” 也就是说,哪怕太平粮仓装满了,也顶多撑半年。 事实上,这几年南阳郡还算风调雨顺,太平粮仓基本没怎么动用。里面每年的旧粮要换新粮,既费事又耗银子,且看不出什么政绩,县令们哪里还肯费心。 太平粮仓能有个三四成存粮,都算好的。 姜韶华毫不犹豫地下令:“请陈长史发公文,传本郡主号令,命各县增设太平粮仓。上县要有十座太平粮仓,中县八座,下县六座。且要在秋收后将粮仓填满,存够百姓一年的粮食。” 饭要一口一口吃,存粮一事也得缓着来。万幸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足够她放手施为。 南阳郡是郡主封地,在这片土地上,她的命令就如圣旨。 陈卓立刻起身应下。 不过,建粮仓非小事,耗费颇多,要将粮仓全部装满,更不是易事。 冯文铭心里那把算盘一划拉,眉头拧成了结:“要建粮仓,就得征工役。现在正是春日播种之时,万万不能耽搁春耕。” 冯文铭倒不是故意唱反调。事实上,他是王府里最操劳的那个人。陈卓处理朝廷公务和各县公文,涉及钱粮田亩税赋账册的事务,都是他这个右长史的。晚上忙到子时是常有的事。就如一头孜孜不倦常年拉磨的驴。 脾气是大一些,本事更大。 姜韶华对有能耐的人格外优容,微笑着说道:“冯长史说得对。春耕为首要之务。等春耕结束了,再征工役建粮仓。” 至于春耕期间,各县的县令们也别闲着,督促春耕之外,还要督查原有的粮仓,将粮仓塞满。 做着朝廷官员,拿着俸禄,就该用心当差做事。都学一学冯长史嘛! 冯文铭眉头舒缓,语气温和多了:“郡主体恤百姓,是百姓们的福气。” 姜韶华看向沈木:“沈工正,南阳郡也要增建粮仓。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建二十座粮仓。” 即将拉磨拉得飞起的沈木,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这一刻已经转动,张口领命。 第七章 收拾 姜韶华看向胖墩墩的闻主簿。 闻主簿立刻主动请缨:“郡主,王府库房里金银玉器布匹绸缎米粮豆黍堆积如山,微臣打算核对之前的库房账册,逐一清点。” 姜韶华对积极拉磨的闻主簿很是满意,略一点头:“辛苦闻主簿了。正好趁着此次清点核查库房,重新做一份新账册。” 然后,深深看闻主簿一眼:“旧的账册,暂且由闻主簿自己收着。” 这是给他时间和机会,抹平旧账。 最后那一眼,又含了提醒和警告。前事既往不咎,以后再有不妥,绝不轻饶。 闻主簿悬着的心一松,又对这位年少的郡主生出些许敬畏:“微臣领命。” 姜韶华淡淡补了一句:“五天后,我要看到库房新册。” 闻主簿:“……” 姜韶华略一挑眉:“怎么?时间不够么?” 闻主簿忙呵呵笑道:“够,五日时间足够了。” 接下来的五天别合眼睡觉了。 姜韶华对闻主簿的勤勉很是满意,着意赞了几句:“闻主簿虽然岁数大一些,却是老当益壮,当差做事半点不怕辛苦。” 夸闻主簿的时候,目光瞟了杨审理一眼。 闻主簿都快六十的人了,杨政今年才三十四岁,在一众属官里,他最年轻,出身也最好。 嫡亲的大伯父是刑部侍郎。杨政算是家学渊源,在刑部当了几年差。五年前来南阳王府做审理正,就是杨侍郎安排的。 杨政顿时觉得臀下的椅子有些发烫。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郡主,微臣打算将之前的案子都审了。” 各县都有县衙大堂,出人命的大案,都会移交至王府刑房。除此之外,杨政还要负责南阳郡里的案子。 姜韶华眉眼未动,看不出喜怒:“听杨审理的意思,之前堆积了不少案子没审?” 明明几日前才见过,面容半点没变。一张口,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迎面而来。 杨政定定心神,张口解释:“微臣并未怠慢。实在是刑房里人手太少,不够支应。这才积压了一些案子没审。” 散漫怠政,遇事推诿。本事不大,官场这一套倒是熟稔。 这个杨政,得早些让他滚蛋。 姜韶华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面上不动声色:“人手不够,只管张口。”转头吩咐宋渊:“宋统领挑二十个身手好忠心能干的亲卫,借去刑房当差,由杨审理差遣。” 宋渊立刻应下。 杨政:“……” 杨政恨不得扇自己的嘴,硬着头皮笑道:“郡主体恤微臣,微臣感激不尽。不过,刑房里有五班捕快,他们当差合作惯了,忽然多那么多人,怕是互相争锋较劲,或是彼此推诿。到时候闹了不快,我对宋统领也没法子交代。” 宋渊瞥杨政一眼:“闹了不快,去校武场切磋切磋就是。” 呸! 鲁莽武夫! 杨政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瞪眼正要说话,陈卓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杨政悻悻闭嘴。 陈卓出身名门,交友广阔,两榜进士,才学出众,官职高资历老。南阳王离世这一年,真正主政理事的,也是陈卓。 杨政连冯文铭都不放在眼底,对陈卓却不敢不敬。 姜韶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冲陈卓微笑示意,然后温声道:“今日暂且这样。大家都散了,各自忙自己的差事。以后每日早上辰时到书房议事,有事则长无事则短。” 每日? 辰时? 这岂不是天天五更就要起! 有三个美妾的邱典膳差点又要蹦出来。总算还记着之前的教训,勉强忍住了。 冯长史倒是很赞成:“以前王爷在世的时候,也是每日召微臣们来书房议事。辰时正好,议事结束也不耽搁一天的差事。” 陈卓微微抽了抽嘴角。 以前王爷是巳时召他们议事。郡主直接提前了一个时辰。 罢了!郡主还是孩子脾气,正在兴头上。估摸着忙碌一段时日,就消停了。 众属官起身告退,姜韶华张口道:“陈长史请留下,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 众人退出书房。 宋渊也出了书房,亲自守在了书房外。 杨政从宋渊身边经过时,鼻子里哼了一声。 大梁朝重文轻武。文臣们多有高人一等的矜持傲气,瞧不上粗鄙武夫。像杨政这等官宦子弟,更是目中无人。 今日被郡主接连收拾,杨政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都冲着宋渊去了。 宋渊似石像一般,动也不动。 杨政像一拳打中棉花,愈发气闷,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宋统领对郡主一片忠心,令人敬佩。” 一个十岁的丫头片子,仗着已故王爷威势逞威风罢了。他打从心底里不服。 宋渊目光一沉,盯了杨政一眼。右手扶上刀柄:“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杨政后背直冒凉气,色厉内荏强做镇定:“宋渊!你要做什么?想在这里对我动手不成!” 这个宋渊,年岁和他差不多,性情却粗莽得多。万一不管不顾得动了手…… 杨政眼角余光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迅疾扯住了对方衣袖:“老邱,你来评评理。” 邱远尚冷笑着扯回衣袖:“杨审理要是怕了宋统领,直接低个头服个软就是了。我一个轻则罚俸重可斩首的人,哪敢说话评理。” 说完,拂一拂衣袖,大步走了。 杨政:“……” 冯长史不疾不徐过来,瞥一眼面色青红不定的杨政,淡淡道:“杨审理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去刑房,将堆积的案子都审了。也免得明日郡主问起来无话可答。” 又冲宋渊拱一拱手:“宋统领消消气,别和杨审理一般计较。大家都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给彼此留个颜面。” 宋渊神色一缓,右手自刀柄挪开,抱拳回了一礼:“我是武夫,口拙不善言辞。冯长史见谅。” “杨审理羞辱我几句,我不生气。他敢对郡主言语不敬,我绝不能忍。” “这一次有冯长史说情,我就此作罢。再有下一次,我揍得他鼻子开花。” 第八章 掏心 口拙的武夫,发起火来格外可怕。 说揍就是真揍! 杨政哑口无言。 冯文铭不得不继续打圆场:“宋统领一片赤诚忠心,大家都看在眼里。杨审理对郡主也绝无不敬。” “杨审理是也不是?” 杨政忍着羞辱,僵硬地呵呵一笑:“是,是是。” 闻安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沈木惦记着建粮仓的差事,无暇瞧热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 闻安忙加快脚步追上去:“等一等。” 沈木嗯一声,脚下意思意思地慢了一点点。闻安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笑着自我解嘲:“老了,不中用了。不及沈老弟年轻有力。” 沈木和闻安同僚数年,听着话中有话,转头瞥一眼过去:“你是在抱怨郡主给你五天的时间太短了?” 别看闻安矮胖脖子短,转头瞄一圈的动作倒是格外灵活:“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今日郡主大展神威,你也都瞧见了。我看,以后我们都得缩着脖子做人,低着头做事了。” 沈木道:“我以前就这样。” 闻安一点都不尴尬,笑着接了话茬:“像沈老弟你这般踏实能干的官员能有几个。我都快六旬的人了,再熬一年就能告老致仕,以后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这差事,少做一样轻省一样。” 说着,叹口气:“罢了,不说这些。王爷托梦给郡主,郡主这般重视,我拼着几夜不合眼,也得将差事做好。” 郡主大发神威,弹压住心高气傲目中无尘的邱典膳,又收拾了眼高手低能耐不大脾气不小的杨审理。 闻主簿掂量自己这把老骨头的份量,很快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沈木说道:“我倒觉得,郡主这样很好,比以前好。” 闻安却不太赞成,压低声音说道:“终归是姑娘家,贞静贤淑,琴棋书画学一学。及笄后寻个好夫婿,才是一辈子大事。” 这不是闻主簿轻蔑郡主。 事实上,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的。别说男子们理所当然,便是女子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沈木想了想:“郡主不是普通姑娘,她是南阳郡主,是我们的主君。我们做臣子的,听从郡主号令就行了。其余的,我们不必操心,也没资格操心。” 这倒也是. 闻安呵呵一笑,转念想到接下来的差事,弥勒佛一样的笑脸顿时变成了苦瓜:“诶,不说了,走走走。我去忙差事。” …… 书房内。 姜韶华眉眼柔和,盈盈起身:“陈叔祖请坐。” 没了外人,姜韶华在陈卓面前就如一个普通晚辈。 陈卓二十二岁中进士,隔年就随南阳王来了南阳郡。亲眼看着姜嫣长大,姜韶华更是在他眼皮底下出生长大。 他和南阳王是主臣,更是挚交好友。两人都好下棋,时常对弈。小小的姜韶华在一旁观棋,南阳王便会笑着让她叫一声陈叔祖。 陈卓洒脱不羁,也就一笑应了。 不过,这都是姜韶华六岁前的事。后来她日渐长大,再这么称呼,陈卓便会立刻起身避让推辞。 这是陈卓身为臣子的谨慎和谦恭。南阳王也就不让姜韶华这么喊了。 今日陡然这一声,瞬间将陈卓的记忆拉回几年前。 陈卓心尖一暖,鼻间微酸:“郡主身份贵重,臣不过是王府长史,这一声叔祖,万万担当不起。” 姜韶华抿唇一笑:“现在又没旁人,我私下叫一声,怎么就当不起了。” 她伸手扯住陈卓的衣袖,让他坐下。自己亲自斟了一杯清茶,捧至陈卓手边:“这一年里,我诸事不管,一心为祖父守孝。王府事务都由陈长史担着,我心中感激得很。这一杯茶,是我敬陈长史的。” 陈卓想起身接茶,郡主纤细的手指轻轻压着他的手腕,他就动弹不得了。 陈卓:“……” 陈卓震惊极了,脱口而出道:“郡主怎么忽然这么大的力气?” 郡主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王爷亲自教郡主拳脚功夫骑马射箭。别看郡主年少,一人能撂倒两三个壮汉。 可郡主以前,绝没有那么惊人的力气。 姜韶华顺着陈卓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低声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祖父托梦给我,我醒来后,力气忽然变大了。” 苍天有眼,让她重回年少,还给了她神力。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说辞了。 陈卓依旧震惊不已:“这是……王爷赐给郡主的神力?” 姜韶华的脑海中闪过一张久远的慈爱脸孔,鼻间有些酸。她点点头:“一定是。” 然后,向陈卓展示了一回。 她拿了一个小小的茶盏,攥在掌心,略一用力。然后摊开掌心,茶盏已化为齑粉。 姜韶华在心中默默估量:“我刚才约莫用了五分力道。到底力气有多大,还得去校武场试一试才知道。” 陈卓:“……” 陈卓深呼一口气,将茶杯送至嘴边,喝了一大口压压惊。万幸茶水不烫口:“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姜韶华睁着清澈的眼眸:“我发现此事后,第一个告诉陈长史。就连章妈妈也不知道。” 陈卓一口气慢慢呼出:“天降异象,容易惹来众人忌惮。郡主要守住这个秘密。” “尤其是要瞒着京城那边。” 陈卓说得委婉,姜韶华却是一听就懂。 先帝对胞弟疼爱至极,将偌大的南阳郡给了南阳王做封地。内政税赋军务都归南阳王,南阳郡就如国中之国。 等先帝离世,太康帝登基,对此事就不太乐意了。 太康帝明里暗里削弱南阳王在朝中声势。四年前南阳驻军万将军旧疾发作身亡,朝廷派了新的将军来接掌南阳驻军。 朝廷要收回南阳王治军之权。胳膊拧不过大腿,南阳王咽了这口闷气。之后几年,王府亲卫营的人数翻了几倍,从五百增至两千。 龙椅上的太康帝,也默默忍了。 南阳郡和朝廷关系复杂微妙,得小心处置。 “陈长史提醒的是。”姜韶华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郡主肯听劝诫就好。 陈卓颇为欣慰。 然后,就见年少的郡主睁着黑幽幽的眸子看他:“卢玹暗中勾连杨审理邱典膳的事,陈长史知道吗?” 第九章 置腹 陈卓眼皮跳了一跳。 做女儿的,直呼父亲姓名,意味着什么? 还有,郡主这么问,显然是对他的不作为不满了。 “是,这些微臣知道。”陈卓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郡主尚未成年,又在内宅里守孝。王府里总得有人出面主事。” “微臣主理政事,已是逾越。王府内外,不是没人闲话。说微臣欺主年少,独掌大权。卢郡马是郡主的父亲,替郡主出面名正言顺。微臣实在不便阻拦。” 陈卓这一年的日子着实不轻松。京城那边要应对,南阳郡内政繁琐要操心,王府里人心浮动要弹压,还要照拂郡主应付卢玹。 他一个长史,拿一份俸禄,干的是四个人的差事。 没有人能质疑他对南阳王的忠诚。 前世,她听信卢玹的话离开南阳郡,陈卓阻拦不住,亲自送她去了京城。临走的时候对她说:“臣一定替郡主守住南阳郡。” 那时的她,年少懵懂,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有陈卓在,卢玹一直未能彻底掌控南阳王府。五年后,陈卓出游时遇到一伙土匪,意外身亡。在那之后,再无人能阻挡卢玹。 前世陈卓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已无从追寻真相。 姜韶华沉默片刻,才张口:“陈长史有顾虑和难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今日将你留下,是要掏心置腹,说几句心里话。” “南阳郡是祖父留给我的封地,我绝不容任何人谋夺染指。卢玹也不例外!” “从今日起,府中小事由陈长史处置,大事需由我来决断。” “卢玹和梅姨娘母子的衣食用度,照常例供给。数量大的银钱支出,要向我禀报。我不点头,账房不得支银子。” 没有银子,什么事都办不成。 这是斩断卢玹手脚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 陈卓压抑住心里的复杂情绪,敛容应道:“郡主的话,臣都记下了。” “还有一件事。”姜韶华眸光微闪:“宫中郑太后派赵公公前来,不日就要抵达南阳郡。” “请陈长史代我前去相迎。” 陈卓一口应下。 姜韶华没用委婉暗示那一套,将话说得格外清楚明白:“卢玹居心不轨,想亲自去迎赵公公,被我拦下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定会暗中派人前去。” “陈长史即刻派人,拦下卢玹的人。” 太康帝一直对南阳郡虎视眈眈。 郑太后是太康帝亲娘,是已故南阳王长嫂,也是姜韶华的伯祖母。可皇家,从来不是只讲亲情血缘的地方。郑太后派赵公公来,怕是没存什么好意。 卢玹派人去见赵公公,想做什么? 陈卓心念电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腾起怒意:“郡主放心,此事交给臣来办。” 姜韶华眉头舒展,微微一笑:“有劳陈长史。” 祖父不但将南阳郡留给了她,还留下了一群忠心可靠能干的臣子。能不能将他们收为己用,就要看她的能耐手段了。 …… 迈步出书房时,已近黄昏。 晚霞漫天,夕阳如火,绚烂喧腾。 姜韶华驻足,静静凝望许久。 活着真好,能见到这样的美景,能在人生的重要路口重做抉择。 宋渊没有出声,默默守在一旁。 “我要去校武场。”姜韶华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宋渊:“舅舅陪我一同去。” 宋渊黑脸掠过暗红,有些不安:“郡主别折煞末将了。” 他的身后,还有二十个亲卫哪!一个个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其实耳朵都竖得老长。 姜韶华莞尔一笑:“好,宋统领陪我去校武场。” 宋渊松口气,点点头应下。 二十个亲卫也一并随行。 一众目光炯炯锐利迫人的亲卫簇拥着身形纤细的小姑娘,这场景,有种莫名的喜感。 校武场在王府东北角,占地约有二十亩。可以骑马几个来回,也够两百亲卫操练。 事实上,常驻王府里的亲卫就是两百人。另外的一千八百亲卫,都在亲卫军营。 马厩就在不远处,里面养着品种各异的数十匹马。都是南阳王在世时为宝贝孙女搜罗来的良驹宝马, 姜韶华迈步进了马厩。 马厩的常管事殷勤上前:“不知郡主今日想骑哪一匹?” 姜韶华目光随意一掠,伸手指了一指。常管事忙去将那匹高大的黑色骏马牵出来。 姜韶华骑术精湛,无需人搀扶,自己利落地上了马。双脚略一用力夹紧马腹,骏马冲出了马厩。 二十个亲卫早已散开,警惕地守在校武场周围。 宋渊站在马厩外,看着策马飞驰的少女身影。 当年,十五岁的他第一次进南阳王府。那一年,姜嫣也只十岁,身体孱弱,尊贵美丽又娇气,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看他:“渊表哥,父王总不准我骑马。你教我骑马好不好?” 他无力拒绝,悄悄扶着她上马,牵着马绳,在草场里走了一圈。 姜嫣开心极了。 他被姑母嗔怪,被姑父训斥了一顿。可下一回,只要姜嫣张口了,他依旧听她的。 姑母和姑父看在眼底,默许了他和姜嫣表妹亲近。 他等了她五年,终于等到她及笄。如果没有意外,他将入赘王府,一辈子守着她。 却未料到,“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十五岁的姜嫣,去寺庙烧香,偶遇了卢玹…… 往事历历浮现,宋渊心中涌起熟悉的苦涩晦暗。 姜嫣二十岁那年,拼劲全力生下女儿姜韶华。在一年后撒手人寰。她在闭眼前,轻声恳求:“渊表哥,我死了之后,你替我照顾韶华。” 他满眼热泪,点头应下。 他的余生,都会倾尽全力保护郡主。 “舅舅,”郡主不知何时策马到了他眼前,笑吟吟地说道:“和我过一过招如何?” 大概是听得次数多了,宋渊也没那么局促了,笑着点头。 校武场边设了兵器房。刀枪棍棒勾叉斧钺弓箭剑鞭,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一件件闪着幽幽寒光,皆是用精铁打造的上乘兵器。 南阳王文武双全,姜韶华随着祖父习武几年,样样兵器都学过。 她目光掠过兵器架,选了一杆长枪。 第十章 神力 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 枪长四尺,上等椆木制成,以精铁打制的菱形枪头,脊高刃薄头尖。红色犀牛尾制的枪缨,被风微微拂动。 姜韶华身量还未长开,这杆长枪落地能及她眉间。她握在手中,却意外的合适,略一用力,抖出几朵枪花。 宋渊被誉为南阳王府第一高手,是真正的行家。立刻将到了嘴边的劝说咽下,拿了一柄长刀。 姜韶华微微一笑,也不客气,先行出招。长枪如虹,眨眼就至。 宋渊没有避让,挥舞长刀格挡。 长枪和长刀在空中交击,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宋渊右手一震,长刀差点脱手而出。 宋渊:“……” 宋渊如铁铸的脸孔,瞬间有了裂痕,眼中满是震惊。 姜韶华握着长枪,气定神闲。 站在远处观战的亲卫们,看这架势不对,恨不得冲过来瞧热闹。 站在角落里的亲卫秦虎,悄悄挪了几米,挪到了另一个亲卫身边:“郡主身手不错,到底是姑娘家,年少力弱。以宋统领的身手,让郡主十招二十招都不在话下。这才一招,怎么就不打了?” 孟三宝也是一头雾水,小声嘀咕:“可不是?平日里操练我们的时候,凶残得不像人。现在愣在那不动是几个意思?” 南阳王府亲卫,也分了等级。 级别最高的,是一直驻守在王府里的两百亲卫。他们是南阳王当年从京城带来的亲卫嫡系子弟,自小习武,十五六岁开始当差。 秦虎和孟三宝都是如此。秦虎十六,孟三宝比秦虎小了两个月。两人的祖父辈就是王府亲卫,到他们已是第三代了。 秦虎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凑热闹的迫切,用胳膊肘抵了抵孟三宝:“我们一起凑近点。” 孟三宝身体一震,头都快摇掉了:“不行不行!要去你去!我可不想挨军棍!” 秦虎想到铁面无私的宋统领,一颗心也发颤,很快怂了:“算了,远就远一点。我们年轻目力佳,离得远照样看得清楚。” 孟三宝给秦虎比了个大拇指:“没毛病!我们就是目力好!” 这一个小小插曲,宋渊自然不知。 他深呼吸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一声不吭地继续挥刀。姜韶华不避不让,一抖手中长枪,迎了上去。 铮铮铮! 锵锵锵! 短短片刻,枪刀交击了十数次。 秦虎孟三宝眼睛都看直了。 “真看不出,宋统领竟是个马屁精!和十岁的郡主打了个不相上下!” “呸呸呸!别乱说话。宋统领这是陪郡主耍一耍,还能动真本事不成。不过,这演技也太逼真了。打得像真的一样。” 两人头凑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其余亲卫也按捺不住了,三三两两凑拢到一起,或惊叹郡主身手了得,或戏谑宋统领演技如神。 只有宋渊自己清楚个中滋味。 每一次刀枪相撞,都有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袭来。他强撑着没露出败像,右手虎口已经被震得麻木。 郡主怎么忽然有这等神力? 一力降十会。在这样的神力下,他纵有一身的能耐也没用。 到了第五十招,宋渊终于撑不住,剧痛的右手一松,长刀咣当掉落。郡主手中的长枪,也不偏不巧同时落了地。 亲卫们脖子都快伸长了。 此时霞光没落,夕阳渐沉。郡主逆光而立,脸庞有些模糊,一双眼眸如水洗过,灿灿发亮:“侥幸打了个平手,舅舅承让了。” 宋渊心情复杂难言,看一眼气定神闲的郡主:“郡主……” “我答应过陈长史,”姜韶华语气轻快:“祖父托梦赐我神力一事,谁也不说。” 宋渊:“……” 宋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确实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右手疼得麻木,暂时用不上力气。 宋渊目光一扫,扬起声音:“秦虎,孟三宝,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少年亲卫精神抖擞地应声跑过来,倒是都有眼色,不等宋统领吩咐,一个捡起长枪,一个捡长刀,送去武器房。 其余亲卫,很快聚拢过来。一个个悄然打量宋统领的脸色。 一个习武几十年的三十多岁大男人,和十岁的郡主打了个“平手”。啧啧!原来你是这样的宋统领! 宋渊抽了抽嘴角,默默背下这口黑锅。 姜韶华无声一笑。 宋渊出身将门,自少习武,做了南阳王府亲卫统领,依旧每日习武,从不懈怠。亲卫们对他心服口服,一是因为他行事公正,二来,也是被他过人的身手折服。 以前的她,倾尽全力,在宋渊手中也过不了三十招。 如今,天赐的神力弥补了她的气力不足。宋渊在她手下只撑了五十招。这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力量。她心中畅快极了。 “天晚了,看不分明。”姜韶华精神奕奕地笑道:“明日一早来练射箭。” 宋渊点头应了。 …… 这个晚上,姜韶华心情极好,坐在饭桌前,胃口也格外好。 银朱和荼白眼睁睁看着郡主优雅地扫空饭桌。 “我们郡主真厉害。”银朱喜滋滋地夸耀:“就连饭量也比寻常闺阁少女强得多。” 银朱满心满眼都是主子,堪称第一郡主吹。郡主做什么都是好的。 荼白就老实憨厚多了:“郡主吃这么多,会不会积食?奴婢拿些山楂丸子来。” 姜韶华其实半点都不觉得撑。 力气突然涨了数倍,饭量也猛然见长。这一顿,她少说也吃了三人份的饭菜。 以后她该不是会成饭桶吧! 姜韶华一边琢磨,一边将荼白拿来的一小罐山楂丸子吃得干干净净。 银珠一脸敬佩:“郡主连山楂丸子都吃得比旁人多。” 荼白更忧心了:“要不,奴婢去请孙太医来给郡主瞧瞧。” 南阳王府里原本有两位太医,其中一个去岁告老致仕了,还剩一位孙太医。这位孙太医携着妻子和一双儿女住在王府里,随时传召都方便。 章妈妈正好进来了,听荼白说了一回,顿时紧张起来:“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孙太医来。” 第十一章 饭桶 章妈妈一急,姜韶华也就默许了。 重生后,她一身神力,胃口大得出奇。说不定,身体也有异样之处。 一盏茶后,孙太医匆匆来了。 孙太医出身杏林世家,祖辈都是名医。孙太医的父亲当年在太医院任职,被先帝选中随南阳王就藩。 后来,孙老太医年迈,就由长子补了差事。也就是现在的孙太医。 孙太医今年四十有五,正是男子盛年。 背着药箱随在孙太医身侧的青年男子,叫孙广白,今年二十,身量修长,面容端正。是孙太医长子。 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目光清澈面容清秀,是孙太医的女儿孙泽兰。 这一双兄妹,皆自小学医。因为姜韶华是姑娘家,孙太医平日请脉的时候,经常将女儿一并带来。 譬如今晚,孙泽兰就派上用场了。 “郡主请进内室。”孙泽兰离了父兄眼前,立刻活泼了不少,一边为姜韶华细细检查身体,一边低声说笑:“刚才荼白说的时候,我爹被吓了一跳。直说郡主贪嘴,晚上吃那么多会积食伤了肠胃。” “郡主现在感觉如何?肚子涨不涨?” 像哄孩子一样。 其实,孙泽兰才及笄,也没大到哪儿去。 姜韶华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哄着,也觉有趣,张口答道:“肚子不涨,没什么异样。没有半点不好的感觉,再吃一罐山楂丸子也没问题。” 孙泽兰扑哧一声乐了,手下没停,耐心地为姜韶华按揉肚子。然后逐步检查身体各处。 孙泽兰忙活完之后,替郡主整理好衣服,出去低声和孙太医说了几句。 孙太医有些诧异,亲自为姜韶华诊脉。 脉象平和稳健,毫无异样。 再看舌苔,看气色,最终得出结论:“郡主身体康健得很,没有半点不妥。” 姜韶华满意地笑了一笑,让章妈妈赏孙太医一个荷包。 章妈妈送孙太医三人出了院子,然后低声嘱咐:“今晚的事,请孙太医守口如瓶,不要声张。” 做太医的,第一条最紧要的就是学会闭嘴。 贵人的身体情形,绝不可随意透露。 孙太医点头应下。 孙泽兰憋了一路,进了院子才悄声笑道:“爹,郡主什么问题也没有,就是饭量忽然变大了。章妈妈这么紧张做什么。” 孙太医也笑了,瞥女儿一眼:“小姑娘家像饭桶似的,名声传出去好听不成。你嘴也紧些,不要和人说起此事。” 孙泽兰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应了。 孙广白也低头偷乐。 他们兄妹都是少时来的南阳王府,在王府里住了七八年,和郡主一同长大,对郡主并无太多敬畏。 孙太医转头看一眼儿子:“还有三个月,太医院就要纳才选考。你去看医书背药方。” 孙广白笑不出来了,苦着脸道:“爹,我早和你说过了,我不想考太医院。我内科平平,对治疗跌打外伤更感兴趣。像我这等人才,进太医院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孙太医冷笑一声:“呸!说得好像你立马能考中一样。” “替王府亲卫们看过几回诊,接过几回断骨,被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亲卫吹捧几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去照镜子看清自己模样。” “现在就去书房。今年考不中,我打断你的腿。” 孙广白被亲爹喷得灰头土脸,蔫蔫地去了书房。 …… 这一夜,姜韶华没有前尘旧梦,睡得格外安稳。没到五更就起身,穿上红白两色的练武服,别有一番飒爽英姿。 宋统领已经在校武场里等候了。 “舅舅昨夜没睡好么?”姜韶华随口笑问。 这要是还能睡好,心得有多宽。 宋渊默默看一眼神清气爽精神极佳的郡主,嗯了一声:“箭靶已经立好,弓箭也为郡主备好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目光扫了一圈。 宽阔的操场上,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 宋渊低声道:“郡主放心,末将打发他们在校武场外守着了。以后郡主只管安心在此习武练箭。”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点点头。先拉开架势,打了一套长拳。 宋渊再次陪着过招。前几招拳脚相碰,确定昨晚自己没做梦,郡主确实神力惊人,宋渊立刻换了路数。不和郡主硬碰硬,改用高超的身法步法闪躲,不时出言指点。 姜韶华很快将这一套身法记了个大概。 身体活动开了,正好练射箭。宋渊细心地准备了五把弓,其中一把是姜韶华往日用惯的小弓。另外四把弓,分别从一石弓到四石弓不等。 军中的射箭手,多用的是三石弓。能拉开四石弓的,堪称神箭手。宋渊自己用的就是四石长弓。 姜韶华扫一眼,直接拿起三石弓,轻轻松松拉开,射了一箭。 箭嗖地离玹,眨眼间就飞到了箭靶上。靶心直接被射穿了。那一支箭又飞出十几米远,才掉落在地。 宋渊早有心理准备,默默将自己的四石长弓递了过去。 四石长弓果然不同凡响,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姜韶华调整呼吸,凝神拉弓。那张能难倒一众高手的长弓,在她手中如轻巧的玩具一般。 百步外接连射了十箭,每箭都中靶心。 姜韶华又退了五十步,再射十箭。这一回,有两箭射得稍偏了一些,一箭中九环,一箭八环。 不论力气,只说箭术,也极厉害了。 姜韶华心中闪过隐秘的喜悦。 她不但有了一身神力,目力耐力灵敏精准都胜过从前。 “郡主暂且用这张长弓,”宋渊的声音在身畔响起:“亲卫军营里,还有五石强弓。过两日末将去军营,将那张弓带回来。” 辰时要见属官们,姜韶华练了半个时辰,便去沐浴更衣。 早膳吃了一盘子花卷两碗热汤三块枣泥糕四个鸡蛋,另有五样精致的小菜。最后,顺便扫空一小盘果脯点心。 章妈妈笑容满面地送走了吃饱喝足去做正事的郡主,一转头,愁得直挠头。 哪家的小姑娘一顿饭能吃这么多? 好好的郡主,怎么忽然变成了饭桶? 第十二章 难堪 昨日立威效果显着。 辰时,属官们准时来了书房。 “陈长史怎么没来?”冯文铭有些惊讶:“臣这就打发人去叫他。” “不必了。”姜韶华微笑道:“我请陈长史去迎宫里派来的赵公公。约莫要两三日功夫。” 陈卓代郡主出面,那近来上蹿下跳的卢郡马呢? 冯文铭略一迟疑,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开始禀报昨日做过的差事和今日将要做的事。 姜韶华仔细聆听,心里暗暗点头。 冯文铭是真正做实事的能臣。可惜大梁朝堂有“先看脸”的恶习。这张平庸近乎丑陋的脸孔,成了冯文铭仕途的绊脚石。也幸好如此,南阳王府才多了一位精明强干的右长史。 冯长史禀报后,就轮到了杨审理。 杨政脸皮厚度韧性一流,就像昨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昂然起身禀报。着重描述了自己不辞劳苦天黑后依旧审案的英姿。 姜韶华不置可否,看向邱典膳。 邱远尚顿时后悔了。昨天他生一肚子闷气,也没办差,在押房里睡了一觉,回去还叫了三个美妾喝酒……今日早上挣扎着下榻,到现在双腿还是软的。 郡主那双明亮的眼眸,似能洞悉一切,在他心虚的脸上打了个转:“邱典膳怎么不说话?” 邱远尚硬着头皮起身。正要张口,门外忽然有了动静。 “放肆!老爷进书房,你们竟敢阻拦!”这个声音盛气凌人,是卢玹的心腹长随卞东。 “我们统领说了,书房是重地,没有郡主允许,谁都不能进。” “快让开!” 邱远尚暗暗舒一口气,立刻道:“郡主,外面喧哗吵闹。请容臣去看看。” 身为典膳,掌祭祀礼仪。邱远尚自觉有资格插手过问。 姜韶华眸光微闪,竟然允了:“也好,这件事就交由邱典膳来处置。” 邱远尚精神一振,迈步出了书房。 身后一片脚步声。邱远尚转头一看,竟连郡主也跟来了。 得,今天怎么也得大展身手,让年少的郡主开一开眼界,知道他的过人之处。邱远尚目光一掠,沉声呵斥:“住手!” 正和亲卫拉扯推搡的长随立刻松了手,向姜韶华行礼:“小的见过郡主。” 亲卫秦虎孟三宝等人也拱手行礼:“见过郡主。” 姜韶华略一点头,以目光示意邱典膳继续。 站在一旁的卢玹,眉头动了一动,心里涌起不快。 进书房被拦下,他已十分不悦。姜韶华领着一堆人出来,竟没正眼瞧他这个父亲,更别说行礼招呼了。 简直是目中无父! 卢玹按捺着心头火气,温声道:“不过是些小误会,没想到惊动了这么多人。” 长随卞东愤愤道:“老爷听闻郡主在书房召见一众属官,特意来瞧瞧。结果这些侍卫不长眼,竟然将老爷拦下了。” “我们老爷是郡主的父亲,难道连进书房的资格也没有?一定是有小人从中作祟,故意派人拦下老爷。” 众人默默瞥宋渊一眼。 宋渊是亲卫统领,这道命令显然出自他之口。 卢玹一脸愠怒地叱责:“不得胡言乱语!立刻向宋统领道歉赔礼。” 卞东扑通一声跪下了:“小的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宋统领大人大量,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宋渊没有出声。 邱远尚觉得被抢了风头,心里有些不快,上前一步:“这里是正院书房,议事重地,岂能这般喧哗吵闹。” 卞东心里显然不太服气,却没辩驳,低头认错:“小的错了,小的认罚。” 打狗也得看主人。 卢玹当年入赘南阳王府,只带了两个书童。一个是方泉,另一个就是卞东。如今都是卢玹心腹长随。平日在府中走动,替主子当差,都是有些体面的。 卑不动尊。郡主是君,卢玹是臣。 不过,父女间不能单论这个。还有人伦大义,女子未嫁从父。 邱远尚捋一把美髯,很快有了定计:“卞东在书房外喧嚣,确实不该。谅你是初犯,向郡主磕头请罪便可。” 卞东心一松,冲着年少的郡主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小的错了,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姜韶华淡淡道:“再有下一次,本郡主绝不轻饶。” 卞东口中唯唯诺诺,心里其实没当回事。 他的主子可是郡主的父亲。 郡主再大,也大不过自己的亲爹。 众人默不吭声,实则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世人重孝道,别说一个小姑娘,就是成年男子,在父亲面前也得毕恭毕敬不能忤逆。 姜韶华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底,心中并未动气。 和父权对抗,绝非易事。要斩断世人眼中的偏见,更是难之又难。她选了这条路,便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书房是王府议事重地,任何人不得擅闯。”姜韶华看向父亲卢玹,声音不疾不徐:“是我吩咐宋统领严守书房。” “不知父亲前来,是为了何事?” 声音温和,却又透着淡漠疏离。 众人都听得出来,神色陡然微妙,目光在父女两人的脸上飘来飘去。 卢玹在人前永远是温和儒雅的翩翩君子,是体贴关爱女儿的好父亲,闻言笑道:“听闻你每日要召属官们议事,我担心你年少不通政务心中发怵,所以想来书房陪一陪你。”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祖父在世的时候,我时常在书房旁听,对众属官都熟悉得很,没什么可怵的。父亲多年读书作诗品鉴字画,于政务一道,怕是还不及我。” 卢玹:“……” 噗! 不知是谁没忍住,偷笑了一声。 卢玹清俊的脸孔掠过难堪的暗红。 宋渊不动声色地瞥了亲卫们一眼。秦虎立刻低头。 姜韶华已张口询问邱远尚:“邱典膳,祖父在世的时候,是不是立过闲人不得进书房的规矩?” 邱远尚略一迟疑。 是有这规矩。 可他房里的三个美妾,有两个都是卢郡马暗中送来的。这个时候不替卢郡马说话,也太丧良心了。 “卢郡马是郡主的父亲,”邱远尚清清嗓子道:“倒也不算闲人。” 第十三章 打脸 邱远尚是朝廷派来的官员,在王府当差也有六七年了。为人倨傲,心胸狭窄,锱铢必较,且自命风流。 姜韶华心中冷笑,面上不露声色:“祖父在世的时候,可曾允我父亲进书房?” 邱远尚咳嗽一声:“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 姜韶华淡淡哦了一声:“邱典膳的意思,本郡主懂了。祖父做了多年南阳王,大权在握,你们不敢不听。到了我这儿,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说的话,于你们是无足轻重了。”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邱典膳哪里敢认,连连矢口否认:“微臣对郡主一片忠心,郡主说的话,微臣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刚才是微臣想差了。书房重地,卢郡马便是心中担忧郡主,也不该乱闯。” 卢玹:“……” 呸! 白瞎了他送的两个美人。 卢玹忍着怒火,看向杨政。 邱远尚好色,他以百金买美相赠。杨政贪财,他为了拉拢杨政,送了一笔重礼。现在想起来还心疼。 杨政半点不心虚地和卢玹对视一眼,义正言辞地说道:“卢郡马请先回避。等我们议事结束了,再来陪郡主。” 不愧是官场油子,见风使舵这一套玩得分外熟溜。 姜韶华微微一笑:“既然邱典膳和杨审理这么说了,父亲就暂且回去吧!” 卢玹脸孔火辣辣的。 昨日父女私下有些不快,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今日当着众属官们的面,姜韶华竟给他这般难堪。 和当众打脸也没两样。 冯文铭咳嗽一声,打起圆场:“卢郡马请勿见怪。王爷在世的时候,规矩严格。便是我等属官,没有王爷传召,也不可进书房。这王府里,能自由出入书房的,唯有郡主一人。” 这规矩针对所有人。 卢玹暗暗咬牙,面上挤出笑容:“今日是我思虑不周。扰了你们正事,实在不该。我先离去,等韶华得了空闲再来。” 姜韶华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我今日忙得很,怕是不得空闲。”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卢玹脸上。 此时日头高悬,明晃晃的有些刺目。大概是晒得有些狠了,卢郡马俊美白皙的脸孔有些红,倒是还笑得出来:“等你有空,打发人告诉爹一声。” 然后,优雅地冲众人抱拳作揖,迈步离去。 跪在地上的卞东,忙起身追上去。 姜韶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对众人说道:“我们继续进去议事。” 众属官怀着复杂的心情,纷纷应是。 郡主年少是真的,心肠也够硬的。就这么把亲爹给撵走了……掂量掂量自己,还是老实低头当差吧! …… 卢玹一开始不疾不徐,后来步伐越来越快,像是有什么猛兽追在身后。 卞东气喘吁吁地追上去:“老爷!等等小的。” 卢玹猛然停下脚步,狠狠瞪一眼卞东,一腔邪火都喷了过去:“闭嘴!今日你和那两个亲卫较什么劲,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卞东知道主子脾气,不敢辩驳,伸手重重扇了自己两巴掌。 啪!啪! 一边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对称又完美! 卢玹没有消气,愈发恼怒:“混账!谁让你扇自己了!脸上有巴掌印,还怎么听差办事?” 卞东在外行走,代表的是他这个主子的颜面。怎么着也得等个一两日,掌印彻底消退了再露面。 卞东刚才下手丝毫没留力气,脸都被扇肿了,火辣辣地疼,说话也没平日利落:“小的愚笨,请老爷息怒。” 确实够蠢的,相较之下,方泉就伶俐得多。所以,外面的差事他大多让方泉去。 卢氏虽是望族,他却是旁支子弟,且那一支没落已久。如果不是有族学,他根本读不起书。万幸他有几分天赋,十七岁就考中秀才,扬眉吐气一把。族里凑银子给他买了两个书童充门面。 他入赘南阳王府,方泉卞东也随他进了王府。这十几年来,他身边不缺伺候的人。不过,最信任的还是他们两个。 那两记鲜亮的掌印,越看越刺目。就连他的脸也跟着隐隐作痛。 卢玹没好气地呵斥:“滚回屋子里待着。” 卞东垂头丧气地应了。 他今日也够倒霉的。为主子体面和亲卫们撕扯,之后磕头请罪,扇自己耳光请罪,还被臭骂一顿。 卞东低着头,用袖子掩着脸回屋子。 偏生这一路上遇到几个不开眼的丫鬟和亲卫,看不出他避着不想见人,一个个凑过来请安问好。 卢玹满面春风地出去,一脸阴沉地回来。 梅姨娘心里颤巍巍的,不敢往前凑,拉着一双儿女想悄悄退下。卢玹的眼锋已经扫了过来。 梅姨娘心里又是一颤。 府中丫鬟婆子人人羡慕她摆脱奴婢身份,攀上了高枝。她也知道自己幸运,一堆丫鬟中被王爷挑中,送到卢郡马身边伺候。 更幸运的是,她伺候两个月就有了喜信,隔年生了儿子。 哪有男人不爱儿子呢? 卢玹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满目喜悦,满脸放光。甚至因为惊喜失态,在她面前说道:“你为南阳王府诞下子嗣,立了一记大功。” 她听着这样的话,也分外欢喜。 她替郡主生了儿子,以后能继承爵位家业,传承南阳王一脉。想来王爷心里也十分高兴吧! 万万没想到,南阳王根本不认这个孩子。直接让孩子随着父亲姓卢,还上了一道万言奏折。 五岁的姜韶华,被朝廷正式册封为南阳郡主。 圣旨到南阳王府的那一日,卢玹人前喜不自胜,私下里脸色阴沉得可怕。她心惊胆战,什么都不敢说。 他在书房待了半天,出来时面色恢复平静,只对她说了一句:“这一切,迟早都是我儿子的。” 这几年,卢玹对姜韶华关心体贴,呵护备至。南阳王死后,这个好就得加一个更字。人人称赞卢玹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只有她清楚他心思深沉可怕。 卢玹一个眼神,她战战兢兢地领着儿女上前。 “从今日起,你每日带着颖儿兄妹两个去给韶华请安。” 第十四章 军营(一) 天天去给郡主请安? 这几年不是一直不让她们母子三个露面,免得碍了郡主的眼刺了郡主的心么?怎么忽然变了主意? 梅姨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迎上卢玹冰冷的眼。 梅姨娘立刻垂头应下:“是。” 卢颖鼓起勇气问亲爹:“爹,大姐要是不愿见我们怎么办?” 卢玹心情恶劣,对着儿子也没了往日的耐心温和,冷冷道:“不愿见就在门外等着。等到她肯见你们。” 他倒要看看,姜韶华要怎么对付弱质女流和一双稚嫩的弟弟妹妹。 她不给他这个亲爹颜面,他就还以颜色,狠狠膈应回去。 卢颖有些不安,小声说道:“爹,大姐会不会不高兴?” 卢玹瞬间沉了脸:“照我的吩咐去做。” 卢颖自小就被教导孝顺听话,不敢再张口,默默点了点头。 卢若华还不会看脸色,天真地问道:“我能和大姐一起玩吗?” 梅姨娘忙捂住女儿的嘴:“郡主每日忙得很,哪里有闲空和你玩闹。” 郡主姜韶华要打理政务,要管理王府,要召属官议事,确实忙碌得很。他这个郡主父亲,却整日看书赏花闲闲无事。 卢玹目光又沉了一沉。待梅姨娘母子三个退下后,叫了一个长随来:“去王府门房一趟,如果方泉有消息了,立刻来禀报。” …… 半个时辰后。 属官们大步离开书房。就连年老体弱的闻主簿脚步也格外矫健。 一堆差事要忙,连闲磕牙的时间都没有,还不赶紧的。 姜韶华转头对宋渊道:“我想去亲卫营看看。” 宋渊领命,转头吩咐亲卫们安排车架及随行事宜。又令秦虎孟三宝两人先骑马去亲卫营送信。 南阳驻军表面听从王府调令,实则已经被朝廷接管。 南阳王府真正的兵力,就是亲卫营。 亲卫营一开始有五百人,现在总数已到两千。两百精锐常驻王府,其余亲卫分做三营,每营六百人。 这个数字,乍听不算太多,其实已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兵力。 南阳驻军号称有八千士兵,吃空饷的少说也有两三成。再去掉老弱病残的,能提刀上阵的,满打满算也就四千人。 亲卫营兵强马壮,是真正的精兵。真要对上了,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姜韶华换了骑装,骑了一匹红色骏马,在一众亲卫的环护下策马扬鞭,直奔亲卫营。 亲卫军营就设在南阳郡城门外二十里处。军营是四年前修建的,占地三千余亩。军营戒备森严,十里之内就得缓行。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隔一里设一座木楼。到了五里路程内便要下马。 秦虎和孟三宝一路骑马狂奔,前来传口信:“郡主前来巡视军营,让所有人都做好准备,迎接郡主。” 得了消息的亲卫们皆精神一振。 南阳王在世的时候,经常带着郡主来军营。这一年来,郡主在王府里守孝,几乎没露过脸。今天可算是来了。 “儿郎们,都打起精神,操练起来。”亲卫一营统领秦战身高力壮,声若洪钟,一张口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让郡主瞧瞧你们的精气神和身手。” 一营亲兵轰然应诺。 秦虎忍不住揉揉耳朵,低声抱怨:“爹,你声音也太大了。” 秦战不客气地扇儿子一记后脑勺:“闪一边去。” 秦虎差点被扇趴下,龇牙咧嘴地捂着后脑勺往角落处闪。还没站稳,就见好兄弟孟三宝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不用问,肯定是被亲爹孟大山踹的。 一堆难兄难弟凑在一起,惺惺相惜:“你爹那臭脾气,是不是又踹你了。” “你爹又扇你后脑勺了吧!以后传过口信利索地闪远一点。” 秦战是一营统领,孟大山是二营统领。老一辈就是一起长大的过命交情,秦虎和孟三宝自小在一处,亲如手足。 他们两个是这一辈的少年亲卫里身手最好的,早早就被选进了王府当差。也算争气有出息。 可惜,他们的亲爹都是信奉棍棒底下出英才的武夫。 粗鲁!太粗鲁! 军营的校武场比王府的校武场大了数倍,一眼几乎看不到边。三通军鼓后,亲卫三营所有亲卫穿上盔甲,手持利器,排列整齐。 “郡主来了!” 秦虎忙放下手,孟三宝也不敢耍宝装瘸了,两人迅速上前,站到平日习惯的位置,抬头挺胸眼神睥睨。 没错,就是在宋统领身后,离郡主最近的位置。 “末将见过郡主!”亲卫三营的三位统领,率先抱拳行礼。 身后亲卫们,一同拱手,声音震天:“见过郡主!” 姜韶华策马几十里,半点不倦,神采奕奕。她目光一掠,心头涌过热流。 他们都是祖父留给她的人。宋渊的忠心毋庸置疑,秦战孟大山是二代亲卫,忠心不二。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人脸上。 这个中年男子,是亲卫三营的统领刘恒昌,四年前被南阳王招进亲卫营。在一众壮汉里身量寻常,武艺也不算高。不过,他出身将门,熟读兵书,擅长练兵,攻城拔寨也是一把好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前世,陈卓死后不久,刘恒昌领着亲卫三营,彻底投向卢玹。 这也不能全怪刘恒昌。她这个南阳郡主,在宫中一住就是六年,还嫁进了京城王家。 是她先抛弃了他们。 他们另择眼中的明主,也没什么不对。 “三位都请起。”姜韶华轻声道。 “末将多谢郡主。”秦战一张口,压根听不到别人声音。 姜韶华微微一笑,目光一扫:“都起身吧!” 也不见她如何运气,悦耳柔和的声音却传进所有人耳中。 秦战孟大山都是行家里手,目中齐齐露出惊诧。刘恒昌也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年少的郡主。 王爷是世间一等一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走得早了些。 郡主聪慧不凡,丽色无双,尊贵雍容,小小年纪便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冷静沉稳。 只可惜是个女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再聪慧再能干,也要囿于内宅相夫教子。 实在可惜。 第十五章 军营(二) 像刘恒昌这么想的,绝非一两个。 亲卫营中有半数都是南阳王府的老人或子侄后辈。他们对南阳王赤诚,对郡主也一样忠心耿耿。 这几年间陆续招募的亲卫,心思就复杂多了。他们大多来自南阳郡各县城,奔着建功立业的心思投了南阳王。谁曾想王爷早早离世,他们的主子就变成了郡主。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做什么? 军饷确实分文不少。 可郡主以后嫁人或招赘进门了,他们这些亲卫岂不是成了吃闲饭的废物? 这一年来,郡主足不出户为王爷守孝,这份孝心值得众人敬重。不过,郡主一年没进军营,也令众人心思浮动。半个月前,还被宋统领抓了两个传闲话的,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军棍。 郡主今日一来,众亲卫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至少,眼下郡主还在意他们这些亲卫。 至于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再说吧! 姜韶华笑着吩咐:“秦将军孟将军刘将军,带着三营亲卫好生操练一回。表现英勇者,本郡主赏一匹好马。” 他们三人是六品武将,郡主叫他们将军,着实是抬举。 秦战目中闪过激越的光芒,第一个转头,对亲卫们喊到位:“大家都亮一亮真本事。今日夺了魁首,郡主赏一匹宝马!” 习武之人谁不爱马,闻言精神俱是一振,嗷嗷叫嚷。 孟大山也是个粗豪汉子,咧嘴一笑,立刻去给自己那一营亲卫鼓劲。 刘恒昌不急不躁,先叫了几个属下过来,仔细排兵布阵。 亲卫营里演武操练,一般分四场。第一场比力气,一排轻重不等的石锁一字排开。实打实的没有半点花巧,力大者获胜。 第二场比骑射。一边策马一边射活靶,射多者胜。 第三场比拳脚,第四场是兵阵对抗。 前三场比试,每个亲卫营选二十人。最后一场比试,所有亲卫都要参加。亲卫们一个个跃跃欲试,为了争抢名额都快打起来了。 宋渊见众亲卫喧闹,就要瞪眼,姜韶华冲他微笑示意。 宋渊压低声音道:“这些个混账,不管都快闹上天了。” 说到底,对郡主还是缺了敬畏之心。 换在以前,王爷往这儿一站,便是一个字不说,他们也不敢这般闹腾。 姜韶华对此心知肚明,也不介怀,低声笑道:“威望得靠自己,一点点凝聚。舅舅放心,我心中有数。” 宋渊默默想了想郡主的神力,也就不吭声了。 秦虎孟三宝几个年轻的亲卫,看着眼热,互相抵抵胳膊肘,挤眉弄眼。 姜韶华含笑转过头来:“你们几个也去试一试身手。” 郡主真是善解人意啊! 亲卫们大喜,摩拳擦掌地应了。 “你们都是常驻王府里的贴身近卫,”姜韶华笑盈盈地说了下去:“输了不但丢宋统领的颜面,也丢本郡主的人。” 秦虎自信满满,一挺胸膛:“郡主就等着瞧吧!” 孟三宝憨憨一笑:“我们赢了,郡主赏不赏宝马?” 前世这两个少年亲卫,随她进京,守护她的安危。舅舅宋渊身故后,便是他们忠心耿耿地守在她身边。在她心中,就像家人一般。 姜韶华看着年少活泼稚气未脱的少年们,心情愉悦,嘴角飞扬:“你们赢了,一样赏宝马!” 秦虎孟三宝喜形于色,乐颠颠地去了。 …… 接下来,校武场里热闹非凡。 第一场比试,六十个军中壮汉一个个上前,使劲全力举起沉重的石锁。得了魁首的,是亲卫一营里的陶大。 这个陶大,年龄不算大,只有二十二岁。比宋渊还高了一个头,又黑又壮,站在那里如铁塔一般。姜韶华站在陶大面前,只及腰腹,显得格外纤细娇小。 “郡主,俺不要马,俺想要一把好刀。”陶大一脸期盼地看着郡主。 秦战气乐了,扇了陶大一记:“你这个憨货!郡主赏的都是真正的好马!你还挑捡上了。” 陶大没有闪躲,面不改色的挨了一巴掌,声音嗡嗡地:“俺就喜欢刀。” 习武的军汉们,大多心思粗豪。陶大更是其中翘楚,是出了名的一根筋。论身手,早该进王府了。不过,他性子太“愣”,宋渊见了他也头痛。每次选亲卫,都略过了他。 陶大也不在意。他就喜欢待在军营里,每日操练,听令行事。不用动脑子多好! 姜韶华莞尔一笑,转头看宋渊:“舅舅的刀赏他吧!” 宋渊是用刀高手,惯用一把厚背长刀,是工匠以上好的精钢打制淬炼而成。 宋渊二话不说,解下佩刀,送到陶大手中。 陶大乐得合不拢嘴。 之前骂陶大憨货的秦战也笑了:“这小子倒是好福气。” 这样的好刀,花再多银子也买不到。 陶大美滋滋地捧着宝刀,一旁的亲卫们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第二场比试骑射,一个个铆足了力气,飞在空中的鸟雀也算遭了殃。一箭封喉都是幸运的,被射两三箭的比比皆是。最惨的一只,被射了五箭。 最后一清点,获胜的是亲卫二营的人。 这个神射手,约莫二十左右。亲卫营里几乎都是壮汉,他既不高也不算壮,皮肤白净,容貌秀气,还有几分腼腆:“小的谢郡主赏赐。” 姜韶华对他毫无印象,顿时来了兴致:“你叫什么?” 青年答道:“小的姓田,在家中排行第五。家中是猎户,小的自小就会弓箭。四年前王爷招募亲兵,给的安家银子丰厚,小的就来了。” 怪不得没进王府当差。宋渊选的亲卫都是嫡系子弟。从外招募来的人,身手再好也被剔除在名单外。 孟大山笑着补充几句:“小田是个好孩子,每个月的饷银舍不得花,都送回家里。” 小田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解释:“我娘得了重病,要喝药治病。大哥二哥他们都成家了,有妻小要养。我一个光棍汉,没处花用。” 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小的能不能将郡主赏的马换成银子?” 众人:“……” 第十六章 人心 孟大山第一个恼了,踹了小田一腿:“混账东西!郡主赏赐的宝马,你也敢卖?老子拧了你的头!” 小田看着单薄,力气倒是不小,或许也是被踹惯了,脚下没动,低头认错:“小的错了。” 姜韶华笑道:“孟将军别动气,我没恼。” 然后,放缓声音道:“小田,你是不是想换银子给你娘治病?” 小田眼中闪过水光,没出声,用力点了点头。 姜韶华微微一笑道:“你是射箭手,应该有一匹好马。你收下便是。你家在何处,爹娘叫什么,待会儿写在纸上,交给宋统领。我让府中孙太医去一趟,替你娘看诊开方。” 小田身体一震,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南阳郡里的名医,出诊费大多高昂。他一个普通士兵,便是攒足了诊金,也请不动名医出诊。更别说王府里的孙太医了。 那可是专为王爷郡主看诊的太医!出自杏林世家的神医! 娘有救了! 小田抬起头来,眼睛泛红:“从今日起,小的这条命就是郡主的。小的愿为郡主上刀山下油锅!” 姜韶华笑了一笑:“好好练箭,以后有的是用你的时候。上刀山下油锅就不必了,本郡主会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短短几句话,听得小田热血沸腾,恨不得掏出一颗心来:“是,小的以后一定好生练箭。” 围观的亲卫们,看着这一幕,个个满心骄傲自豪。 郡主不愧是王爷的亲孙女,这份慷慨豪迈如出一辙。 像刘恒昌这等后招募来的人,看着小田被这般奖赏,心里也热乎乎的。郡主对他们这些后来的亲卫,也一样器重。 宋渊目中闪过笑意。郡主多了神力,性情也骤然变了许多。一把刀一匹马几句话,就收服了陶大和小田,热了所有亲卫的心。 他确实不必为郡主操心。郡主心中有数得很。 “已经正午了,大家伙先吃午饭。”姜韶华笑道:“吃饱了再比第三场第四场。” 亲卫们轰然应诺。 一扫一年来的低迷,士气振奋。 亲卫营里的伙食素来不错,中午有两个菜,一荤一素,米饭管够。今日郡主来军营,提前让人去伙房吩咐加菜,伙房宰了十头猪。 陶大左手拿刀,右手端着比脸大的饭盆,半盘饭半盘菜,上面还盖了一块巴掌大的红烧肉,香喷喷的。 亲卫们都知道陶大是憨货,故意笑嘻嘻地来撩拨:“陶大,郡主赏你的刀,借我们用一天怎么样?” 陶大将刀护在怀里,闷头吃饭。 “陶大,郡主最多及你一半高。”不知是谁嬉笑说了一句。 陶大将饭盆放在地上,咚地一声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霍然起身过去,将那个嘴欠的拎起来,用力甩一圈,扔飞了出去。 嘭!那个亲卫被摔得七晕八素,哇啦吐了一地,吃进肚中的肥肉都吐了出来。 陶大嗡声嗡气:“谁敢说郡主不好,俺就揍他。” 众亲卫哈哈大笑,冲陶大竖大拇指。 至于那个嘴欠挨揍的倒霉鬼,众人连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一个。 …… 此时,姜韶华正在营房里吃午饭。 桌子上的伙食和亲卫们吃的一样,一道菘菜烧豆腐,一盆红烧肉。只多了一道肉丝炒素菜,另有一道炸鸟雀。 第二场比试放出了三百只鸟雀,伙房一点都没浪费,通通都捡回来了。时间仓促,拾掇出了二十只,腌制后用热油炸了两遍。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在她的坚持下,宋渊在一旁作陪,秦战孟大山刘恒昌三人也都坐了下首。 平日里大口吃肉骂人口沫横飞的壮汉们,此时一个比一个拘谨小心,唯恐粗鲁的吃相吓坏了纤细娇弱美丽的郡主。 姜韶华也不多说,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众人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一碗,一碗,再来一碗。 桌上的四大碗菜肴,也迅速少了许多。 ……等等,郡主这么能吃的吗? 秦战眼都睁大了一圈:“郡主还没吃饱吗?” 孟大山也惊得忘了举筷:“郡主可别撑着了。” 刘恒昌是后来的,资历最浅,没有吭声。心里却想着,一年未见,郡主似乎变了许多。 “我还能吃得下。”姜韶华半点没被撑着,倒是吃得更欢快了,顺便招呼一声目瞪口呆的舅舅宋渊:“舅舅,这道炸鸟雀好吃,你也吃。” 宋渊下意识地点头,夹了一块送进口中。 外皮焦香,肉质鲜嫩,确实好吃。 秦战孟大山对视一眼,也不多嘴了,纷纷举筷,吃饭的速度快多了。 吃完饭后,姜韶华在军营里转悠了一圈。 在众人看来,她只一年没来。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离开这里已有二十多年。今日重新踏进这里,似有一股久违的力量在她身体里慢慢苏醒。 这支两千人的亲卫军,是她自立的资本,也是她挺直腰杆的底气。 有些道理,口中说不清,说清了也未必有人肯听。 没关系,她的拳头足够硬的时候,所有人自然就会安静倾听她的声音了。 宋渊几人随在姜韶华身后,一边转悠一边琢磨。郡主中午吃得比他们几个壮汉还多,真不会撑着肚子么? 姜韶华在一处营房前停下,转头对神情心思各异的众人说道:“我打算再建两处军营。将亲卫三营分开,每一个亲卫营都有独立的军营。” 此言一出,众人皆虎躯一震,心里那点小心思不翼而飞。 “郡主要扩充亲卫军?”宋渊第一个问出口。 姜韶华点点头,干脆利落地应道:“是。” 秦战三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亲卫三营,每营六百人。他们三人各领一营。军营虽然大,三营明争暗斗的,难免有些不和谐。 若是建三处军营,每营独占一个军营,还能再招募新人…… 男人骨子里都渴望建功立业。他们是武将,自然盼着麾下兵多马壮。 秦战按捺着激越的心情,将声音放低放缓:“郡主要招募多少人?” 第十七章 雄心 姜韶华眸光灿灿:“再募兵两千。”又惋惜地添一句:“以南阳郡的财力,也只能养这么多兵。” 别说秦战三人,就是宋渊听到这两句,都觉心血沸腾,忍不住问道:“郡主怎么忽然要扩充亲卫军?” 姜韶华将“祖父托梦”那一套说辞又搬了出来:“……祖父在梦中对我说,旱灾连着蝗灾,接下来几年北方诸州郡日子都不好过。流匪民匪猖獗,那些建了邬堡的大族,趁机招纳流民,壮大势力。这般乱象,朝廷根本无力管束。” “我们南阳郡地处南北交汇之处,也会被波及。想保南阳郡平安无事,必须要有充足的军力。” “南阳驻军战力平平,现在的左将军是朝廷派来的人,和我们不是一条心。关键时候根本指望不上。” “所以,必须要扩充亲卫军。” 宋渊是第二次听“祖父托梦”,很自然接受了这个说辞。 秦战孟大山都是南阳王生前最信任器重的亲卫,打从心底里相信王爷去了天上也会庇护南阳郡。 唯有刘恒昌,眉头微微一动,看了年少的郡主一眼。 巧得很,姜韶华也看了过来。 刘恒昌被逮了个正着,却半点没心虚,沉声道:“末将斗胆,说几句不中听的话。” “四年前,朝廷派左将军接掌南阳驻军。王爷一怒之下,将五百亲卫军扩充至两千人。这件事,是朝廷不地道在先,没有底气追究,算是默许了。” “现在,郡主要继续扩充亲卫军,如果朝廷追究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颇为尖锐。 秦战孟大山听得不太痛快,动作一致地瞥向刘恒昌。 宋渊也定定的看过来。 刘恒昌面色不变,继续道:“末将不是故意寻衅。南阳郡虽是郡主封地,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郡主要建粮仓屯粮,朝廷不会干涉。郡主想建军营扩充亲卫军,只怕朝廷不会善罢甘休。” 姜韶华不但没生气,反而赞许地看了刘恒昌一眼:“刘将军说得没错。这件事,最大的难处,就是要瞒过朝廷。” 一个瞒,已经表明了姜韶华的态度。 军营是一定要建的,亲卫军也必须要扩充。 至于怎么“瞒”过朝廷,就得仔细斟酌了。 刘恒昌又泼了一盆冷水:“建军营是大事,要征劳役,很难瞒过朝廷吧!” “谁说要征劳役了?”姜韶华挑眉:“今年南阳郡和各县要建粮仓,等春耕过后就要开始,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 刘恒昌听得一头雾水:“不征民夫,要怎么建军营?” 秦战孟大山也有些懵,一同转头看郡主。 宋渊心里一动,迅速和郡主对视一眼,瞬间明了郡主的心意,张口道:“郡主是想让亲卫们自己建军营!” 姜韶华微微一笑:“亲卫营每日除了操练,也没别的事,自己为自己建军营,难道还不乐意?” 宋渊一琢磨,还真是。一千八百个现成的壮汉,一日三餐米面供着,每个月还发饷银,做些苦活累活怎么了? 秦战第一个张口赞成:“郡主说得对。不说别的,我们一营六百人,个个都是一把力气,只管用。谁敢抱怨诉苦,打一顿军棍就老实了。” 孟大山想了想道:“这么一来,接下来几个月操练就要暂停了。” 建军营要挖地基搬木头石块,都是重体力活。 姜韶华点点头:“等选好地址开建军营,操练就停下。到时候让伙房每天宰几头猪,菜里油水要足,让大家伙吃饱。” 众人一同点头。 然后,就听郡主又来了一句:“大家白日建军营,晚上用一个时辰来读书认字。” 众人:“……” 秦战孟大山的脸瞬间有些扭曲。他们都是糙汉,舞刀弄枪惯了,出力气建军营也算不得什么。怎么让他们读书认字了? 他们倒是想认字,可字不想认识他们啊! 秦战咳嗽一声,粗豪的脸孔小心翼翼地陪笑:“郡主,我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一箩筐。这读书认字的事,还是算了吧!” 孟大山搓搓手指,一同陪笑:“郡主,我和老秦一样,不是那块料。” 姜韶华温声换了称呼:“秦叔,孟叔,你们两个都正值盛年。如果今后世道真的乱了,我还得处处倚仗你们。你们现在领六百人,靠着军棍和威望就够了。以后若是领一千两千人,或是更多呢?” 不知道是被那一声秦叔孟叔叫得热血上涌,还是听到“两千或是更多”起了雄心,秦战孟大山两人的黑脸都红了。 姜韶华继续说道:“论个人身手,刘将军不及你们两个。可三营军纪最严明,兵阵最强。单打独斗,一营二营高手众多。全员演练,获胜的一直是三营。” “这其中的原因,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吗?” 秦战孟大山老脸又是一红。 刘恒昌的脸也有些泛红。 他是将门刘家子弟,家学渊源,从小就读兵书学兵法。刘家子弟众多,他出不了头,便琢磨着另辟蹊径。 四年前南阳王招募亲兵,他闻讯来投奔,南阳王亲自考较,让他进了亲卫营,不出两年他就做了三营统领。就是因为熟读兵书善于练兵阵。 秦战孟大山都是王府嫡系亲卫,两人称兄道弟,感情甚笃。便不是有心,他这个后来的被有意无意地排挤也是事实。 王爷去世,郡主年少,军营里人心浮动,他也是其中之一。男人都想建功立业,跟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还有什么前程未来? 兼且秦战孟大山说话老是挤兑他,他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没想到,郡主竟当着秦战孟大山的面这般抬举他! “郡主这般盛赞,末将愧不敢当。”刘恒昌定定心神,口中谦虚极了:“秦将军孟将军都胜我良多。我是自知身手平庸,远不及两位将军,这才着意在兵阵上下功夫。” 秦战性情率直,红着老脸接了话茬:“刘将军就别臊我们了。我和老孟都是大老粗,确实该读一读兵书。” 孟大山一拍胸脯:“我们听郡主的。” …… 第十八章 天降(一) 傍晚时,姜韶华策马出了军营。 春风和煦,如温柔的手抚过面颊。 姜韶华一整日心情都好极了,双颊红润,黑眸闪着熠熠光彩:“天黑前进城门,我们一同策马,跑快一些。” 在下午第三场比试中夺了魁首的秦虎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 拿了第二的孟三宝,嫉妒地看一眼秦虎胯下的黑色骏马:“秦虎今日新得了宝马,我们哪跑得过他。” 秦虎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三宝弟弟,输给哥不丢人,就别酸了。” 孟三宝呸了一声过去。 今日第三场比试,各营派出的都是少年亲卫。秦虎以微弱的优势胜了孟三宝一招,赢走了宝马。孟三宝心里正怄得很。 众少年亲卫哈哈大笑。 姜韶华也乐了,眼眸如弯月。 秦虎和孟三宝都是年少一辈中的佼佼者,去年选进府中做亲卫。别的都好,就是性情太活泼跳脱了些。 罢了,看在郡主开心的份上,就饶这两个混账小子一回。 宋渊瞥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此时已是黄昏,一眼看去,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众人放马驰骋,颇为惬意。就在此刻,异变突生。 前方百米处,隐约传来破空声。 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来了。 “有刺客!”宋渊警惕地高呼:“保护郡主!” 一众亲卫纷纷放慢马速,目光警惕的盯着从半空落下的黑点。 姜韶华运足目力,遥遥盯着坠落的黑影,面色倏忽一变。 不对! 她用力一踢马腹,红色宝马立刻蹿了出去。 宋渊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他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郡主已领先一个马身,率先冲到了黑影下方。一甩手中马鞭,将高空坠落的黑影卷住。 亏得她一身神力,不然,根本禁不住巨力冲击。饶是如此,她也被这股巨力扯得摇晃不已。 宋渊也甩出马鞭,将黑影一并卷住,往反方向用力拉扯。 两人共同施力,勉强稳住身形。对视一眼,心里俱是震惊。 被两条长鞭交缠卷住的黑影,竟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小少年。 这个少年,头发极短,只有寸许长。穿着十分怪异,和时下的长衫短衫都不同,袖子不知被谁扯断了,露出半截白皙的胳膊。 少年昏厥不醒,伏在地上,看不清面容。 “郡主,”宋渊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责备:“以后遇到来历诡异身份不明的人,让末将来应付。郡主千金之体,岂能轻易涉险。” 姜韶华老实认错:“我刚才确实冲动了。” 她态度这般诚恳,宋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道:“也怪不得郡主。刚才情形紧急,如果郡主反应稍慢一步,这个小子就要摔成血葫芦了。” 姜韶华抿唇一笑。 秦虎孟三宝等亲卫围拢过来。秦虎第一个下马,迅速解开马鞭,粗鲁地将地上的小少年翻了个身。 姜韶华目光扫了过去。 少年也就十岁左右模样,一张脸孔苍白如纸,眼睛紧闭。样貌倒是格外俊俏。 孟三宝也下了马,拎起小少年的衣襟猛然摇晃:“快醒醒,老实交代,姓甚名谁,什么来路,怎么忽然就从半空掉下来了。” 那少年被生生晃醒了,没睁开眼就哇一声吐了出来。 不偏不巧吐到了孟三宝的衣服上。一股难闻的酸臭味瞬间弥漫。 孟三宝气得脸都黑了。 这可是今年新发的亲卫服,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穿。 宋渊皱眉,沉声道:“你们都让开。” 孟三宝忍住踹一脚过去的冲动,悻悻应是。 小少年将胆汁都快吐出来了,眼泪鼻涕满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一个清亮好听的少女声音在上方响起:“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小少年抬起头。 一双灿然黑眸映入眼帘。 小小的脸孔雪一样白,衣服红如火焰。 他看得呆住了。 世上竟有这这么好看的人? 姜韶华早习惯了众人初见自己时的惊艳。便是眼前小少年呆滞的时间久了一点,也未动气。 她等了片刻,再次张口询问:“你是谁?怎么忽然从半空掉下来?” 小少年张嘴,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姜韶华蹙了蹙眉。 宋渊目光一扫,疾声厉色:“郡主问你话,立刻回答。” 郡主?! 小少年一脸震惊,迅速看一眼眼前少女的穿戴,又看一眼周围高壮少年们的衣着,还有一匹匹高大的骏马…… 再奋力地转动脑袋,看一眼无比陌生的四周…… 老天!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少年痛苦地闭上眼睛。 锵! 一把锋利的长刀抵住了小少年的喉咙。 秦虎虎视眈眈,寒意森森:“再不老实交代,我一刀结果了你!” 孟三宝还在心疼自己被吐了一片的新衣,恼怒道:“别和他废话了。莫名其妙从高空落下来,还不偏不巧地落在郡主眼前。这难道是巧合不成。既是成心算计,一刀杀了了事!” 姜韶华看了过来:“你们两个别张口就打打杀杀的。等问明白了,再处置不迟。” 秦虎立刻收刀还鞘。 孟三宝顿时闭了嘴。 小少年瞬间明白,这一行人中,身份最高说话算数的就是这美得惊人的小小少女。 他能不能活命,就看她肯不肯心软抬手。 郡主,我不是坏人。 他奋力张口,声音却怎么都挤不出口。就像有什么堵住了嗓子。他急得额上直冒汗珠。 郡主身边那个中年男子眉头拧了起来,目中闪过杀气。 他悲愤又绝望,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说话啊!怎么就说不出话来了? 该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吧! 这一抬手,他还发现另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的手小了一半,身体也大大缩水了…… “郡主,这个少年脑子似乎不太好。”宋渊沉声低语:“要么,就是故意装模作样。现在天就快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将他一并带回王府,仔细问明身份来历。” 姜韶华略一点头。 宋渊目光一扫:“孟三宝,人由你带着。” 孟三宝:“……” 第十九章 天降(二) 孟三宝一个没忍住,伸手指着自己新衣上酸臭的一摊污迹:“宋统领,小的衣服脏了……” 宋渊瞥一眼过去:“这小子也是臭哄哄的,你抱着正合适。” 秦虎扑哧一声,龇出一口白牙。 一众少年亲卫也各自偷笑。 孟三宝一脸晦气地应了,百般嫌弃地拎起地上的臭小子,一同上马。 等等,可别再弄脏他的马鞍。 孟三宝将小少年像麻袋一样横放在自己左腿上,顺便警告一声:“你再敢吐,我拧断你脖子。” 小少年头晕的厉害,嗓子依旧发不出声音来,一肚子话都憋在嗓子眼里。 这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前后耽搁了约摸一柱香时间。 众人再次上马,策马前行。 骏马上下颠簸,小少年趴在孟三宝腿上,腹部被不停撞击,很快又反胃想吐了。 不行。再吐这个叫孟三宝的真会拧掉他的脖子。 现在一切茫然混沌,要先想法子活下来。 他勉强将头转过去。 一抹红色映入眼中。 那个美丽的小郡主,熟稔地策马向前。凉风猎猎,披风飞扬,身姿飒爽。 真好看! 他看了又看,眼睛都挪不开。 奇怪,这么看着,竟连胃中的翻腾都慢慢忘了。 半个时辰后,到了城门外。高大的城墙上有三个字。笔画繁多,字体也奇怪。 他努力睁大眼睛,心中默念。 南阳郡。 守城门的官兵呼啦啦出来一群,一同拱手行礼:“见过郡主!” 郡主没有下马,冲着众人略一点头,便策马进了城门。 好威风! 这个年岁不大的郡主,身份显然十分尊贵。 能不能活命,就要看他能不能哄住郡主……啊呸,是能不能说服郡主了。 …… 进了城门后,又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天黑之际赶到了王府。 南阳王府正门开阔,门外空地可容十辆马车并行。 一堆人等在门外。为首的,赫然是“好父亲”卢玹,还有梅姨娘母子三人。 姜韶华笑容淡了一淡。 有一种人,让人见之反胃。偏偏有血缘名分在,心里再膈应,面上也得敷衍一二。 卢玹就是这种人。 “韶华,你可算回来了。”卢玹含笑上前来,语气亲昵:“我们等了你小半日。” 梅姨娘低着头过来,柔声道:“郡主去军营辛苦了。” 一双男童女童齐声张口:“大姐。” 姜韶华淡淡嗯一声,冷眼看着他们唱戏。 卢玹很善于给自己圆场,笑着说道:“这么晚了,肚子一定饿了吧!我令厨房备了饭菜,我们一起用晚膳。” “白日你忙,现在总没有公务了吧!” 姜韶华慢条斯理地张口道:“不巧得很,我还有一桩要事。半路遇到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少年,我要亲自审问。晚饭父亲和梅姨娘一家四口先吃,不必等我。” 卢玹:“……” 当着众人的面,卢玹这个父亲的颜面着实下不来,忍着怒气温声道:“不管如何,饭总是要吃的。吃饱了再审吧!” 目光顺便扫了一眼孟三宝。 孟三宝已经下了马,手里提溜着一个半大少年。 那少年被颠簸得厉害,哇一口又吐了,这一次直接吐到了孟三宝一身。 孟三宝气得脸都绿了。 姜韶华转头道:“拎着他沐浴换衣,洗干净了送去刑房。” 孟三宝杀气腾腾地应了。 小少年困难地抬起头,遥遥地看着姜韶华,湿漉漉的眼里满是祈求。 姜韶华难得发一回善心:“孟三宝,别趁机下黑手弄死了他。” 小少年:“……” 小少年泪眼汪汪地被拎走了,不知是感动还是被吓的。 姜韶华转过头来,有些诧异:“父亲怎么还在这里?” 卢玹做南阳王十几年女婿,自以为早练出举世无双的忍耐功夫。今日才发现,他的功夫还没真正到家。 一口心头血蠢蠢欲动。 卢玹暗暗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是我想得不周全。你有正事要忙就先忙,我带他们先吃晚饭。” 梅姨娘恨不得将头低到脖子下,轻声告退,拉着一双儿女的手,随卢玹离去。 碍眼的人一走,眼前敞亮多了。 此时,章妈妈才带着银朱荼白迎上前,簇拥着郡主进府。先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灰尘,然后美美地吃了晚饭。 章妈妈心痛地看着自家郡主扫空了三人分量的晚饭。 姜韶华一抬头,见章妈妈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得一笑:“章妈妈是不是嫌我吃得多了?” 郡主一笑起来,眼眸弯弯,好看极了。 章妈妈到了嘴边的劝慰,很自然就变了:“郡主胃口好,老奴心里只有高兴的。” 姜韶华眨眨眼,俏皮一笑:“那就好。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以后定然长得高有力气。” 章妈妈脑海中闪过又高又有力气的秦虎孟三宝模样,表情瞬间有些僵硬。 姜韶华已起身往外走,银朱荼白忙跟了上去。 “这么晚了,郡主还要去刑房么?”银朱小声道:“一个半路捡来的小子,交给杨审理,不出半日就能问个清楚明白。” 姜韶华在回府前下了封口令,今日随行的数十亲卫都会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小少年从天而降的神秘诡异,只宣称是半路捡来的。 她有种隐隐的预感,这个小少年的来历绝非寻常。 “我要亲自审问。”姜韶华道:“我不信任杨审理。” …… 从上方俯瞰南阳王府,偌大的王府被分了四块。 一块是南阳王生前住处,一块是南阳王府属官们办差的签押房,一片是内宅后院和演武场。还有一片屋子,是两百个侍卫的住处。 刑房平日晚上只有两个值夜的捕快,今晚郡主一来,所有捕快都被惊动了。 正在喝酒的杨政,听到外面动静心里一紧,立刻扔了酒杯迎出去。酒桌都没来得及收拾哪! “这么晚了,郡主来刑房,不知是有何事?”杨政力持镇定,不让自己露怯。 姜韶华可没打算给他留脸,越过杨政,推开签押房的门。 咿呀一声,厚实的木门被推开。露出一席美味佳肴。 杨政:“……” 第二十章 审问 “杨审理好大的雅兴。” 姜韶华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杨政脸孔赤红,不得不躬身请罪:“臣忙了一天差事,一时贪杯,着实惭愧。” 其实,在签押房喝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陈卓和冯文铭,也常在办完差后小酌两杯哪!以前王爷经常邀他们一同喝酒,姜韶华还在一旁执杯斟酒。杨政可没那么大的体面。 姜韶华本就要寻他的错处不是,今晚逮了个正着,自然没有放过之理。 姜韶华将躬身请罪的杨政晾在一旁,叫了两位副审理过来:“我要用刑房审人。” 两位副审理忙应声领命。一个去安排刑房,一个随在姜韶华身畔。 姜韶华走后,杨政才起身,一张英俊的脸孔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身体不停发颤。 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捕快们难得见这等热闹,探头探脑,暗自窃笑。 “都在这儿看什么?”杨政恼羞成怒:“差事有没有办完?没办完的今晚都别想睡了!” 捕快们立刻鸟兽散。 杨政一个人在签押房外深呼吸,心里反复默念“不和十岁的黄毛丫头置气”。念了三十回,才算勉强按捺下来。然后迈步去刑房。 用来审问的刑房一共有六间,正好一排。 晚上刑房暂时都空着,姜韶华挑了最里边的一间。这间最干净,也最安静。 银珠轻声禀报:“郡主,杨审理来了。自请为郡主审问出力。” 杨家世代都在刑部,用刑问审是行家。杨政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姜韶华眉毛都没动一下:“告诉杨审理,本郡主这里有两位副审理足够了。请杨审理回去歇着吧!” 两位副审理悄悄对了个眼神。 银珠应声出去,一字不漏地将郡主的话学了一遍。 杨政被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硬邦邦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银珠不乐意了,噔噔噔追了几步:“杨大人,你这是何意?莫非是对郡主不满?” 郡主也就罢了。一个丫鬟也敢冲他瞪眼! 杨政猛然转头。 银珠今年十三岁,身量已有少女模样,昂着娇俏的小脸和杨审理对视。气势汹汹,不落半分:“我们去郡主面前评评理。” 杨政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大步离去……就是落荒而逃了嘛! 银珠冲他的背影撇撇嘴。 一个高大的少年亲卫臭着脸来了,手里提溜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少年。 银珠好奇地打量一眼:“孟三哥,这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子?生得还挺俊俏。” 就是头发特别短,有些怪。 孟三宝的亲娘和银珠的亲娘都是已故南阳王妃的丫鬟,两人自小相熟。 孟三宝嗯一声,不敢耽搁,大步进了刑房,将小少年扔到地上:“郡主,小的将人带来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 孟三宝恭敬地退下。到了门外,才悄悄松口气。 …… 小少年狼狈地爬了起来。 这间屋子不大,却透着阴冷和血腥气。墙壁上挂着样式不一的刑具,带着倒钩的皮鞭,血迹斑驳的钩子,锋利的铁钉…… 小少年不敢多看,竭力让颤抖的双腿站稳,绞尽脑汁地想着活命之道。 “你叫什么?” 端坐在椅子上的郡主,不紧不慢地问道。 小少年想答,奈何嘴张了数次,愣是发不出声音。他焦急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 副审理潘长青眼睛一斜,冷笑一声:“郡主,这小子装模作样,请容臣单独审问片刻。保准他老老实实什么都交代。” 另一个何副审理不甘示弱,争抢着要在郡主面前立功。 姜韶华瞥一眼目露绝望的小少年,冲着两位副审理笑了一笑:“本郡主先单独审问,如果实在审问不出什么,再劳烦你们出手。” 两位副审理恭敬地退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上。 刑房里只剩两人。 姜韶华依旧端坐,目光定定地落在面色惨淡的小少年身上:“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两人。你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苦衷,现在说吧!”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说服我,就不必见明天的太阳了。” 这不是威胁。 这是事实。 在南阳郡,冲突冒犯了她这个南阳郡主的,下场只有一个。小少年来历诡异,被视为刺客不算冤枉。 小少年心里一颤,目光急切地搜寻。姜韶华会意,淡淡道:“你口不能言,会写字?” 小少年疯狂点头。 刑房里确实有纸笔。 姜韶华以目光示意角落处的桌子。小少年深呼吸一口气,走过去,从桌子里寻到了一摞纸和炭笔。 他迅疾铺好纸,握住炭笔快速写了起来。 “你写的是什么?”耳边冷不丁地响起郡主的声音。 全神贯注的小少年手下一抖。她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一点走路的动静都没有? 姜韶华看着满纸奇怪的字迹:“你写的字,每一个都很奇怪,少了许多笔画。有的能勉强猜出是什么字,大部分我都不认识。” “你到底在写什么?” 小少年绝望得都想哭了。 嗓子不能说话,写字对方不认识……等等! 小少年重新抽出一张纸,炭笔快速挪动。不到片刻,出现了一幅简单的图面。 画上寥寥几笔,却格外传神。一个高大青年,正在爬山。 下一幅,山路栅栏破裂,青年从山上掉落。 姜韶华看一眼画,再看一眼少年的小胳膊小腿:“你是从山上掉下来?官道附近十里都没有山。还有,这画上的是个成年男子,你看着不过十岁模样。” 小少年面色茫然,目光也暗淡下来。他握紧炭笔,抿紧嘴角,低头画了几笔。 天空,狂风,闪电,被雷劈中的焦黑人影。 所以这是…… “你这是在立毒誓,如果有半句假话,就天打雷劈?”姜韶华有些好笑地猜测。 小少年用力点头,心里却一派颓然沮丧。 这些话,怎么听都不像真的。好好的成年男子,怎么忽然就变成男童? 姜韶华收敛笑容,默默打量着眼前小少年。 这世间,怕是只有她才会信这样荒谬的话。 毕竟,她昨日才重回年少。 第二十一章 收留 “姑且算你说的是真的。” 短短一句话,在小少年耳中如同天籁一般。小少年激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姜韶华问:“你以前多大?” 小少年左手竖起两根手指,右手竖起五。 “二十五,”姜韶华略一点头,示意这个问题过关:“你生在何处长在何处?” 小少年愣了片刻,握着炭笔闷头画了许久。 当姜韶华看清这幅图画后,也沉默了。 画上的物件一样比一样奇怪,通通没见过。 这个小少年,或许来自异邦,或许来自天外。总之,绝不是大梁人。 “你不是大梁人。”姜韶华注视着小少年的眼睛。 小少年目中闪着水光,点点头。 “你之前穿戴奇怪,头发也格外短。这都是你本来的模样。”姜韶华慢慢说道:“你是不是很想回去?” 小少年先点头,然后苦笑,指了指自己缩小了许多的身体,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现在他这副模样,只怕出了南阳王府,就会被人拐走。 便是没人拐他,他嗓子说不出话,对大梁一无所知,又身无分文,能去哪儿? 还是先留在王府,至少有吃有喝有住。 眼前这位郡主,虽然年少,却出人意料的冷静沉稳。从相遇到现在,一桩接一桩荒谬的事实,她都未震惊失态。 “你想留在王府?” 小少年迅速回神,郑重地冲郡主拱手。 这是他刚学来的行礼方式。 姜韶华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本郡主从不养闲人。你有什么能耐,说来听听。” 小少年想了想,挥起炭笔在纸上迅速画了起来。 姜韶华凝目一看。 一株禾苗,麦穗沉沉甸甸。一株水稻,稻穗几乎压弯了稻杆。还有高粱豆子黍米等等,无一例外都有大的夸张的果实。 姜韶华眼眸倏忽一亮:“你擅长种田?” 小少年终于咧嘴笑了,点头后,又画了一块地,两个大粮囤,骄傲地挺直胸膛。示意自己没有吹牛。 民以食为本。南阳郡十四县,家家户户都有田,其中有四个还是产粮大县。 这个小少年一脸自信,说不定真有几分能耐。 姜韶华对有真本事的人,格外多几分耐心,立刻道:“既然如此,你先留在王府。” “本郡主会让人照料你衣食起居,养个十天八日,正好就是春耕。到时候,拨一块地和一些人手给你。本郡主给你一年时间,看你是不是有真本事。” 小少年再次拱手。 匆匆学来的,姿势其实不对。 姜韶华没有挑他的毛病。她拿起火折子,将所有画纸点燃。火焰贪婪地吞噬,几张画纸顷刻间化为灰烬。 “你的来历,不得再和第二人提起。”姜韶华定定地看着小少年:“如果被人当做妖邪,本郡主不会护着你。” 小少年知道轻重,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年慢慢说了一遍,唯恐姜韶华看不清他的嘴型,又重复了两回。 姜韶华根据他的嘴型猜测:“崔渡?” 熟悉的名字入耳,小少年鼻间一酸,眼睛腾地红了。 姜韶华没有出言安慰。 世间所有磨难痛苦,都得自己承受。 小少年将头转到一边,用袖子擦了擦眼。过了片刻才转过来,神情已冷静了不少。 姜韶华这才扬声叫了孟三宝进来,简短地吩咐道:“从今日起,他留在王府。你找间空屋子让他安顿住下,让孙广白给他瞧瞧嗓子,开几服药。” 这个小哑巴给郡主灌了什么米汤,郡主竟然肯留下他! 孟三宝心里犯嘀咕,口中利索地领命,带着小哑巴去安顿。 …… 王府里不缺住处。陈卓冯文铭住的都是二进的院子,其余属官也都各有安顿之处。宋渊住的也是独立的院子。 孟三宝和秦虎这些亲卫,住在府中最后几排屋子。两个亲卫一间房。 姜韶华将小少年交给孟三宝安顿,显然还有一层用意,要就近盯着小少年的一举一动。 小少年不乐意被一直提溜着,奋力挣扎。 孟三宝翻了个白眼,松了手:“你还不乐意,我早嫌手酸了。自己走!走得慢了我踹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少年看一眼小铁塔粗壮的孟三宝,默默忍了。 此时天已漆黑,天上几点星光闪烁。王府前院灯火通明,往亲卫房那一边去,就晦暗多了。一路上每隔十数米有一盏风灯。 小少年一边走一遍暗暗留意四周,心里惊叹不已。 这南阳王府,也太大了! 看得太入神了,一个没留意,差点被脚下的树枝绊倒。 孟三宝不耐地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大步如流星。 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速度快了两倍不止。小少年默默闭上嘴。 到了亲卫房外,另一个更高更黑的少年亲卫迎了过来:“郡主不是要审他吗?你怎么又将他带回来了。” 孟三宝撇撇嘴:“这小哑巴有几分运道,郡主心善,留下他了。郡主吩咐我带小哑巴安顿。” 秦虎和孟三宝对了个眼神:“我们隔壁还有一间空屋。” 正好随时能盯着小哑巴。 孟三宝嗯一声:“你替我盯一会儿,我去请孙公子来给他瞧瞧。” 不用问,这又是郡主的吩咐了。 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哑巴留在府里,只会浪费米粮。郡主也太心善了。秦虎嘭地一声推了门,冲小少年道:“以后你就住这里。” 小少年默默进了屋子,迅速打量一圈。屋子里有两张床榻,有一个柜子两个箱子,还有一桌两椅。足够两个成年人住,如今是他的容身之处了。 “小哑巴,”秦虎戏谑地喊一声:“一个人住怕不怕?要是害怕,就来我们的屋子里打地铺。” 他不是哑巴,他叫崔渡。 小少年没有搭理秦虎。 等了一炷香功夫,孙广白来了。 平日操练,难免跌打损伤,都是孙广白替他们治伤。秦虎和孟三宝对孙广白都很客气。 能借着看诊逃脱亲爹魔爪片刻,呼吸一下外面的自由空气,孙广白心情颇为不错,笑着对小少年道:“你躺在床榻上,我替你检查看诊。” 第二十二章 收拢 一个时辰后。 银朱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郡主,孟三宝来禀报,孙小太医已经替小哑巴看过诊了。小哑巴身上有几处擦伤,用些伤药,养几日就没有大碍了。” 从高空坠落,只有些皮外伤,简直是万幸。 姜韶华嗯一声。 银朱继续回禀:“孙小太医还仔细检查了小哑巴的嗓子,开了药方。说先喝一段时日看看。” 姜韶华略一点头,便将此事撂开。 小哑巴有真能耐最好,便是为了吃住吹牛胡扯,于她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不值一提。 一夜无梦。 隔日五更,姜韶华起身,照例先去校武场。陪练过招的,自然还是宋渊。 宋渊在秦虎孟三宝等少年亲卫挤眉弄眼的窃笑声中,面不改色地输了一招。 姜韶华面色红润,低声笑道:“舅舅天天陪我过招,要替我背黑锅了。” 宋渊右手虎口发麻,目中闪过无奈的苦笑:“这些混小子,以为我是故意拍郡主马屁谦让郡主。” 等以后,他们就知道郡主的厉害了。 现在,随他们误会吧! 两人压低声音,亲卫们离得远,根本听不分明。 秦虎用胳膊肘抵了抵孟三宝:“宋统领虽是有意放水,郡主的身手也是真厉害。” 孟三宝点头附和:“郡主一人至少能打三个。” 一个十岁姑娘,有这等身手,足以自傲了。 当然,有他们在,根本就轮不到郡主出手就是了。 “小哑巴那边,我让人盯着了。”秦虎随口道:“你过个十天八日,就去禀报郡主一回。” 孟三宝有些不情愿:“这怎么就成了我的差事了。” 秦虎不怀好意地一笑:“小哑巴不吐别人,偏偏吐你身上,可见是你们缘分。” 孟三宝黑了脸,呸了一声。 …… 姜韶华练了一个时辰,回了院子。 老远就见一高两矮三个身影。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动。银朱立刻道:“郡主不想见梅姨娘,奴婢去打发了她。” “不急,”姜韶华心念电转,短短片刻拿了主意:“我且听听,她要说什么。” 梅姨娘带着卢颖卢若华来请安问好,显然是卢玹的主意。 远远看见郡主的身影,梅姨娘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是南阳王府的家生子,自小伺候姜嫣。后来开脸伺候卢玹,生了卢颖被抬姨娘。听着体面,可是,王爷一直没放身契给她。 王爷走了,这身契在郡主手里。 “奴婢见过郡主。”梅姨娘低着头行礼,态度谦卑。 卢颖和卢若华早得了嘱咐,一同行礼:“见过郡主。” 娘说了,当着爹的面叫大姐,爹不在的时候叫郡主。 梅姨娘这份小心知趣,落在姜韶华眼底。 姜韶华漫不经心地一瞥:“梅姨娘请起,你们两个也起身。”说着,越过他们,进了院门。 没有撵她。 梅姨娘暗暗舒一口气,忙拉过一双儿女,小心翼翼地跟着进了院子。 卢颖垂着眼没有张望。卢若华才四岁,天真烂漫,早已忘了亲娘嘱咐,东看看看西瞧瞧。 进屋后,姜韶华坐了上首,梅姨娘压根就没坐的念头,规矩地立在一旁。卢若华娇声娇气地张口:“娘,我腿酸。” 梅姨娘心里一紧,正要低声哄几句,就听郡主淡淡道:“都坐吧!” 梅姨娘感激地应一声,领着两个孩子坐了。她没敢再等郡主发话,柔声道:“奴婢领着他们兄妹来给郡主请安,有打扰郡主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姿态谦卑极了。 事实上,前世谋夺王府家业的人一直都是卢玹。梅姨娘没那个能耐,也没那份胆量。卢玹后来一个美人接着一个美人纳进府,梅姨娘年老色衰失了宠爱,唯一能倚仗的,就是一双儿女。 姜韶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对梅姨娘的态度陡然温和许多:“梅姨娘有这份心,不妨时常过来。” 梅姨娘惊喜地抬头:“郡主说的是真的么?” 姜韶华抿唇微笑:“梅姨娘是王府老人,伺候我娘数年,这些年又伺候父亲,生养一双儿女。谨言慎行,样样小心,我都看在眼底。” “祖父以前也常夸赞梅姨娘是个知礼懂礼的。要不然,也不选特意选中姨娘去父亲身边。还为姨娘抬了名分。” “姨娘在我面前,可以随意些,不必拘谨。” 梅姨娘万万没料到姜韶华态度这般温和,顿时受宠若惊,坐都坐不住了,起身应道:“王爷待奴婢恩重如山,郡主也这般宽厚温和,实在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姜韶华微微一笑:“姨娘一口一个奴婢,将颖弟和若华妹妹又置于何处呢?他们两个虽不姓姜,却是我同父的弟弟妹妹。就是为了他们,姨娘也该将腰杆挺得直一些。” 梅姨娘眼都红了,说不出话来。 府里人人羡慕她的好运道。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日子过得有多憋屈。卢玹从来都没正眼看过她。她很少在人前露面,怕碍了郡主的眼。 今日她奉卢玹的命令,硬着头皮来给郡主添堵,来前就做好了被百般羞辱的准备。 没想到,郡主这般善解人意,这般温和体恤…… 姜韶华已看向卢颖:“听闻你已经开蒙读书了。” 卢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是,父亲每日拨一个时辰,教导我读书认字。” 卢颖承袭了卢玹的好相貌,眉眼间又有梅姨娘的秀气柔和。对着这么一个乖巧早慧的孩子,很难生出恶感。 姜韶华温声道:“父亲平日喜欢文会,三不五时就要出府。再者,你每日只学一个时辰,时间也少了些。我替你寻一个好夫子,专心教你。等过几年你长大了,我送你去荆州府学读书。” 卢颖有些懵,梅姨娘却已激动得全身发颤,用力扯住儿子的衣袖:“还不快些谢过郡主!” 南阳郡是郡主的,南阳王府也是郡主的。郡主一句话,胜过卢玹千言万语。 卢颖乖乖道谢。 梅姨娘也起身,郑重谢了郡主恩典。 在一个母亲心中,没有什么比儿子读书前程更重要。 第二十三章 心思 姜韶华看着梅姨娘,饶有深意地笑了一笑:“梅姨娘照顾好父亲的衣食起居,不令我忧心,就是最好的答谢了。” 梅姨娘能在一众丫鬟中脱颖而出被南阳王选中,除了过人的美貌外,更重要的是温顺知进退。 这样的梅姨娘,当然不是蠢笨之人。 姜韶华一语双关,话中有话。梅姨娘越琢磨越是心惊,下意识地抬头和姜韶华对视。 姜韶华眉眼未动,定定地看着梅姨娘。 那双眼眸,如潭水清幽,看不清深浅。 梅姨娘很快垂下眼,柔声应道:“奴婢被王爷选中伺候卢郡马,从未有一日忘过王爷的恩典。能为郡主分忧,也是奴婢的福分。” 姜韶华笑了笑:“姨娘尽心尽力,我不会薄待姨娘。从这个月起,姨娘领双份月例,算是我补贴姨娘的脂粉银子。” 梅姨娘感激涕零地再次谢恩,心里很明白,郡主能赏也能罚。 她是南阳王府的人,端的是王府的饭碗。替卢玹生再多的孩子,这颗心也得向着郡主才行。 她的亲娘老子兄弟,都在王府内外当差。她的身契,还有一家人的身契,都在郡主手中…… 她的命运浮沉,都在郡主一念间。 姜韶华笑着瞥梅姨娘一眼,一切了然于心:“若华妹妹还小,到明年五岁,也该开蒙读书了。到时候和颖弟一同读书。我们王府里,没有男重女轻的规矩。女子也一样读书。” 梅姨娘来时忐忑难安,回时春风拂面。 卢若华摇晃着亲娘的衣袖:“娘怎么这般高兴?” 梅姨娘疼爱地看一眼女儿,轻声笑道:“郡主肯认你们这一双弟弟妹妹,娘心里高兴得很。” 卢若华听不懂,歪着小脑袋:“我本来就是大姐的妹妹啊!” 傻丫头,你亲爹是王府赘婿。你姓卢,郡主姓姜。郡主不认你,谁也奈何不得。 梅姨娘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笑着嘱咐:“总之,以后你们见了郡主,一定要恭敬些,什么都听郡主的。” 卢若华欢快地应了。 卢颖抬起头,问亲娘:“如果父亲和大姐说的话不一样,我该听谁的?” 梅姨娘被问住了,愣了片刻,才低声道:“在你父亲面前,就听你父亲的。在郡主面前,就听郡主的。不过,你心里要清楚,这王府是郡主的。” 卢颖听懂了,小声道:“我知道了。我表面听父亲的,心里要听大姐的。” 梅姨娘伸手摸了摸卢颖的头发。 母子三个进了院子。 卢玹已等候多时,面上有些不耐:“怎么现在才回来?莫非等了半天,被撵回来了?” 梅姨娘垂头应道:“没有,郡主见了我们,和声细语地和我们母子三个说了小半日的话。” 卢玹:“……” 卢玹神色僵了一僵,难以置信地追问:“她肯见你们?还和你们闲话?你没骗我吧!” 梅姨娘鼓起勇气抬头:“婢妾岂敢骗老爷。郡主对我们十分和蔼,今日郡主说,要聘一位夫子教导颖儿读书。还有,郡主让我领双份的月例。” 眼皮子浅薄。双份月例说着好听,一个月就多二十两银子罢了。对偌大的王府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倒是聘夫子这一样,还算有些长姐模样。 “颖儿有出息了,她这个长姐脸上有光,以后也能多个倚靠。”卢玹一脸理所当然:“她有这份心,你们领着就是。” 梅姨娘低声应是。 卢玹想到自己屡次被拒之门外,心里不是滋味,挥挥手,示意梅姨娘母子三个退下。 方泉已经走了两日,到现在还没动静,不知有没有办好“差事”。 卢玹叫了长随卞东过来:“去门房处问问,方泉回来了没有。” 卞东在屋子里躲了一日一夜,脸不肿了,掌印也消了,昂首挺胸地去了门房。门房管事姓陶,身量寻常,其貌不扬,今年有四十多岁了。 卞东询问方泉回来没有,陶管事答道:“没见方长随,不过,陈长史倒是刚打发人回来送信。说是迎到了赵公公,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到王府了。” 卞东心里暗暗吃惊,塞了一个荷包给陶管事,然后速速回去禀报主子这个重要消息。 卢玹既惊又怒,惊的是陈卓闷不吭声地去迎赵公公,怒的是方泉办差不利,到现在都没个音讯。 “老爷,还有一个时辰赵公公就进王府了。”卞东是卢玹心腹,对自家主子的心思也知晓一二:“想做什么,怕是来不及了。” 卢玹呼出一口浊气,定定神道:“不必慌,先去账房,支两千两银子。就说我相中了一幅前朝名家字画,要重金求购。” 卞东领命去了,没到盏茶功夫,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账房管事说,老爷支用大笔银子,需要郡主点头才行。” 卢玹怒了:“以前我支用银子,从没人阻拦。现在怎么就要郡主点头了?还有,大笔银子指的是多少?” 卞东如实回答:“超过一百两就算。” 卢玹:“……” 卢玹的脸被打得啪啪响,眼里的火苗嗖嗖往外冒。 卞东唯恐主子气出个好歹来,忙低声劝慰:“老爷消消气,或许是账房管事听错了。小的这就去求见郡主,问个明白。” 卢玹吃了几回教训,不肯再用脸去撞铁板,冷着脸道:“先不必去了。” “举办文会买字画古董,都是要银子的。支不到银子,老爷拿什么花用!” 卞东的耿直,深深刺痛了卢玹脆弱的男人自尊心。 啪!啪! 卢玹掌心火辣辣的,怒骂:“滚出去!” 卞东晦气地捂着脸退了出去。 卢玹喝了一壶凉茶,压下心火,起身去了海棠院。 这一回,姜韶华倒是肯见他了:“陈长史已经迎到了赵公公,很快就要到王府了。父亲和我一同去迎赵公公。” 卢玹心里一松,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好。” 支用银子的事,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 他到底是父亲,总得要脸。 姜韶华看着卢玹的欲言又止,心里哂然冷笑。 第二十四章 笼络 “到王府了,请赵公公下马车。”儒雅倜傥的陈长史亲自开了车门。 赵公公欣然笑道:“陈长史客气了。” 陈卓伸手扶赵公公下马车,一边笑道:“赵公公远道来传太后娘娘口谕,一路车马劳顿,辛苦至极。进了王府,可得好好歇一歇。” 陈卓当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如今一把年岁了,在同龄人中依旧是最英俊的那一拨。气度优雅,从容不迫。 赵公公很是受用,咯咯笑了。 陈卓面不改色,含笑挽着赵公公的手上前。 南阳王府已开了正门。 南阳郡主和卢郡马父女亲自相迎,身后一众属官亲卫相随,阵仗浩荡,气派体面。 “奴才见过郡主。”赵公公作势要行礼。 姜韶华笑着伸手一扶:“赵公公快些免礼。” 赵公公也就顺势起了身,目光掠过姜韶华的脸,颇有几分惊艳:“奴才早听闻郡主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才知郡主容貌如此出众。” 姜韶华含笑回敬:“赵公公的赫赫大名,我也早有耳闻。百闻不如一见。赵公公这份相貌气度,世间难寻。” 马屁人人爱听。 拍马屁的还是身份尊贵容貌美丽的郡主,赵公公心情就更愉悦了,咯咯笑道:“郡主盛赞了。” 这个赵公公,全名赵春明,原本是官宦子弟。后来家中祖父犯了重罪,族中成年男丁都被砍了头。十岁的赵春明侥幸捡回一条命,被施了腐刑,没入宫廷做了小太监。 之后二十年的心酸血泪,且不必细述。总之,如今的赵公公深得郑太后信任器重,以三十岁的年纪做了景阳宫总管太监,是真正的宫中红人。 姜韶华倒也不是随口乱夸。赵公公皮肤白嫩,唇红齿白,身姿纤细,一眼看去,还是俊俏美少年模样。 赵公公还喜欢敷香粉,靠得近了,香气便充斥鼻息。 众人迎着赵公公进了正堂。 姜韶华笑道:“赵公公奔波千里来南阳郡,代太后娘娘传旨。今日这上座,定要赵公公坐才最合宜。” 姜韶华前世进宫住了六年,和赵公公没少打交道,熟知他的性情脾气。短短几句话,哄得赵公公心花怒放。 赵公公假意推辞几句,便坐了左上首。 姜韶华坐了右侧。 卢玹便坐了女儿下首。 心里尴不尴尬的另说,反正,卢玹脸上一点都不尴尬,笑容温润得体。 卢玹这张脸,在白脸界也是一等一的。赵公公早就留意到了,坐下后便笑问:“这位可是卢郡马?” “是,正是我父亲。”姜韶华似浑然忘却了前两日的冷漠疏远,笑盈盈地介绍亲爹:“我父亲年少考过科举,中过秀才,平日最喜读书。赵公公才学过人,以后得了机会,不妨多多亲近。” 卢玹三日没得过女儿好脸色,现在骤然见姜韶华笑颜如花,竟有些受宠若惊,忙笑着附和:“等赵公公得了空闲,我一定多多请教。” 赵公公在宫中能出人头地,一靠脸,二来,就是因年少读过书。在一众靠着溜须拍马无耻逢迎的太监里脱颖而出。 所以,赵公公最乐意别人提及这些。今日姜韶华张口,句句都挠中他的痒处。他对这位南阳郡主印象好极了。 陈卓看在眼底,也觉欣慰。 父女关系如何,私下里如何争吵都无妨。场面上总得装装样子,免得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名声。郡主虽然年少,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赵公公很快说起了正事:“郡主,奴才代太后娘娘传口谕。” 姜韶华立刻起身,恭敬聆听。 “太后娘娘说,郡主为南阳王守孝一年,孝心可嘉。不过,死者往矣,郡主年少,不能一味沉溺于伤心,伤了自己身体。” 赵公公神色一敛,声音缓和,神态语气竟有几分肖似郑太后。 姜韶华被勾起旧日回忆,一时间,心绪如潮。 在宫中六年,不全是勾心斗角,也有过快乐的时光。 郑太后对她也确实有养育之恩。虚情假意久了,岂会没有一丝真情。就像她对卢玹,再厌恶,也难一刀斩断。 “多谢太后娘娘关心。”姜韶华定定心神,端正地行礼,轻声谢恩。 赵公公代郑太后受了这一礼,继续说道:“你年方十岁,身边须有长辈教导才好。哀家打算接你进宫,你可愿意?” 陈卓明知郡主不会应,这一刻心里依旧咯噔了一下。 太康帝继位四年,对南阳郡处处提防戒备。现在王爷走了一年,郑太后又将主意打到了郡主身上。 一旦郡主去了京城,南阳郡便没了主心骨。朝廷虎视眈眈,卢玹也在打着占王府家业的如意算盘…… 卢玹的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抬眼看向姜韶华。 “太后娘娘一片美意,我感激不尽。”姜韶华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感动感激,口中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过,我是南阳郡主,岂能扔下百姓和属官去京城。” “请公公回京后,代我谢过太后娘娘恩典。将我的心意禀明太后。我要秉承祖父遗志,治理好南阳郡。” 赵公公眉头动了一动,脑海中闪过临走前太后娘娘的嘱咐。 “尽力劝南阳郡主离开王府,回程的时候带她进京。” 为什么是尽力劝,而不是直接下旨? 因为南阳郡主是先帝在世时册封的,是有封地有实权的郡主,等同于藩王。 郑太后也得要脸,不能明打明地不顾姜韶华意愿,硬让她进京。 如果是姜韶华“自愿”,那就说得过去了。一个失了长辈的小姑娘,进宫由长辈教养,这个理由就体面得多。 前世,卢玹私下派人去找赵公公,送了重礼。赵公公传口谕的时候,直接就是接南阳郡主进宫。姜韶华在亲爹的劝慰下,很快随赵公公离去。 这一世,陈卓拦下了卢玹的人。赵公公摸不清南阳郡深浅。传了太后口谕,被姜韶华干脆利落地拒绝,一时有些踌躇。 就在此刻,卢玹忽地张口:“韶华,太后娘娘贤名卓着,宽厚慈爱。有这样的长辈抚养教导,于你是好事。你还是应了吧!” 第二十五章 撕破 卢玹话音一落,一众属官神色各异。 陈卓目光微闪,冯文铭皱了眉头。 杨政目中露出赞成之色,邱远尚伸出右手捋着美髯,显然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闻安看看卢郡马,再看看郡主,很快收回目光。沈木不喜说话,这等场合,也轮不到一个八品的小官插嘴,直接闭嘴。 倒是宋渊,一个没忍住张了口:“卢郡马这话不对。郡主生在王府长在王府,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去了京城,才是举目茫然。” “再者,郡主有父亲,有同父的弟弟妹妹,还有一众忠心属官相随。又不是孤苦无依的小姑娘,何必进宫。” 所有属官都坐着,只有宋渊坚持立在姜韶华身后,目光炯炯,腰间那柄明晃晃的长刀格外刺眼。 至少,刺了卢玹的眼。 卢玹抬眼看过去,轻叹一声:“宋统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为人父母者,为子女计长远。郡主今年十岁,正是需要女性长辈教导的时候。我这个做父亲的,反倒处处不便。” “章妈妈忠心耿耿。不过,章妈妈到底是下人,伺候衣食起居还成,却担负不起教导之责。” “太后娘娘是郡主嫡亲的伯祖母,又是大梁太后,身份贵重。郡主若能得太后娘娘教导,定然大有裨益。” 宋渊不能说章妈妈能抵半个长辈,也不能说郑太后不好,一时无言以对。 便是能言善辩的陈卓,也挑不出卢玹这番话的不是。 姜韶华心中冷笑连连,面上不露半分,继续看卢玹表演。 “父女血浓于水,其实,我最不舍和韶华分离。”卢玹又叹一声,眼中竟闪出一丝水光,俨然一副爱女如命的慈父模样:“可为了韶华的前程未来,我再舍不得,也得狠下心肠。” “韶华,你就听为父的,随赵公公去宫中吧!学太后娘娘两三成,也一辈子受用不尽了。” 赵公公深以为然,插嘴道:“卢郡马此言有理。郡主年少,当有长辈仔细教导。这天底下,也唯有太后娘娘有这个资格教导郡主了。” 陈卓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张口道:“郡主是南阳之主,郡主一旦离去,南阳郡便没了主人,成了一盘散沙。” “卢郡马虽是郡主父亲,却姓卢不姓姜,不能代郡主掌管王府。还请郡主三思!” 卢玹生平最恨别人提起自己的赘婿身份,被陈卓戳中痛处,心中大怒,口中却附和道:“陈长史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我可以代韶华暂时掌管几年,有要紧事,派人送信去宫中。等韶华长大回来了,再将王府交回她手中。” 话音刚落,姜韶华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不妥!父亲一直读书,对政务一窍不通。王府岂能交到父亲手中。” 卢玹:“……” 那种被揭了脸皮的火辣辣的感觉又来了! 这一次王府属官齐齐整整都在,还有宫中派来的赵公公哪! 卢玹白皙的俊脸瞬间红了一红,却未恼怒,露出愧疚自责:“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中用。好在王府里有陈冯两位精明强干的长史,还有几位忠心能干的属官。” “过去这一年,韶华一心守孝,王府事务都由他们打理,并未出差错。以后也按惯例就是,我就是个担个总揽的名头,真正做决定拿主意说话算数的,还是陈长史。” 这话明里暗里挤兑陈卓。 陈卓不得不起身,向姜韶华告罪:“卢郡马此言折煞微臣。微臣身为长史,一心为郡主分忧,绝无伸手揽权之意。请郡主明鉴。” 卢玹早就盯上陈卓了,立刻接过话茬:“陈长史劳苦功高,在王府里声望隆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陈长史何必自谦。” 冯文铭听得满心不快,神色淡淡地张口:“卢郡马既知道陈长史辛苦,在这一句接着一句挤兑又是何意?” 卢玹有些惊愕:“冯长史误会了。我是真心感激陈长史,绝无针对或暗讽之意。” “冯长史和陈长史是至交好友,当年冯长史进王府,还是陈长史的功劳。这些年,深得岳父器重。岳父不在了,依旧忠心当差。你们两人一同齐心合力,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打理王府事务。” “有陈长史冯长史这等勤勉能干的臣子,郡主根本不用操什么心。” 得,连冯文铭也一同挤兑上了。 就差没明说两位长史联手篡权,架空年少的南阳郡主了。 冯文铭被膈应得不行,目中闪过怒气。 陈卓迅疾扫了一眼过来,示意他闭嘴。 赵公公还在,不可争吵,失了南阳王府的体面。 赵公公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卢郡马有野心好啊!有卢郡马这般费心出力,或许很快就能说动郡主去京城了…… 姜韶华敛了笑意,直视卢玹:“陈长史冯长史都是忠臣,祖父信任他们,我也一样器重信任。父亲刚才这些话,是在质疑祖父,还是在轻蔑我有眼无珠?” 姜韶华笑意盈盈的时候,随和又可亲。 此时眉眼沉凝,无形的威压顿时弥散开来。 赵公公在一旁看着,都有些心惊肉跳。卢玹更是首当其冲,彷如有巨石压顶。这种感觉,恍惚岳父又回来了…… “以后,谁敢说陈长史冯长史的不是,一律做谣言诬陷论罪。”姜韶华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一众属官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应是。 卢玹就尴尬了,不得不站起身来为自己辩解:“韶华……”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 卢玹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换了称呼:“郡主误会了。我绝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这个意思,就别乱说话。”姜韶华冷冷打断卢玹:“南阳王府的重臣,还轮不到一个无官无职的赘婿指手画脚。” 卢玹:“……” 赵公公激动地坐直了身体,双目都快放光了。 真没想到,南阳王府还有这等好戏! 一众属官也各自瞠目结舌。 做女儿的,直接以赘婿二字来称呼自己的亲爹!做亲爹的,还有什么脸?! 第二十六章 难堪 卢玹白皙的脸孔涨得通红,尴尬又难堪。 就在众人以为卢玹恼羞成怒之际,卢玹出人意料地落了眼泪:“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不讨喜,陈长史冯长史都瞧不上我,你心里也嫌我这个亲爹。” “我劝你去京城,就是怕你走了你娘亲的老路。南阳郡就这么大,你是南阳郡主,哪有人能和你并肩相配。到了及笄议亲之年,难道又要招婿不成?说句不中听的,谁家的好儿郎肯做赘婿?” “去了京城就不同了。大梁勋贵世家的出众少年,都在京城。等过几年,太后娘娘也能为你挑一门好亲事。” “你能嫁一个好夫婿,终身有了托付,我这个做亲爹的,才能松心头一口气。以后去地下,也有脸去见嫣妹和岳父了。” “韶华,你就听爹一句劝,随赵公公去京城吧!” 卢玹生得清俊儒雅,此时潸然泪下,声音哽咽,一派真情流露,令人动容。 赵公公在宫中混了二十年,什么样的把戏都见过,也不由得在心里赞一句。这位卢郡马,待在南阳王府内宅实在是被埋没了。这等人才,就该去京城“大展拳脚”! 陈卓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主臣之外,还有血缘伦理。 卢玹到底是父亲,郡主是女儿,从身份来论,对郡主大大不利。此时卢玹声泪俱佳,一派慈父模样,也将郡主推到了不利境地。 果然,邱远尚第一个跳了出来:“卢郡马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请郡主三思。” 杨政憋了几日闷气,此时逮着良机,也张口给郡主添堵:“父母爱子女,为之计长远。卢郡马一心为郡主思虑着想,便是郡主不乐意去京城,也该对卢郡马恭敬些。赵公公说是也不是?” 赵公公很顺口地应道:“两位大人说得甚是。大梁以孝治国,皇上对太后娘娘极为孝顺,几乎百依百顺。郡主去了宫中,亲眼瞧瞧学一学,对郡主日后大有裨益。” 话里话外地,就要定下姜韶华去京城一事。 陈卓还能按捺得住,冯文铭脾气耿直,却是忍不了了,霍然站了起来,伸手一指泪流满面的卢玹:“卢郡马口口声声疼爱郡主,现下说的话做的事,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家都有眼,看得清辨得明。卢郡马到底想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我冯文铭将话撂在这儿,这南阳郡是王爷留给郡主的,还轮不到外姓人来染指。卢郡马想接掌王府,我第一个不同意!” 宋渊紧跟着来了一句:“郡主是朝廷册封的南阳之主,我宋渊只认郡主一人。” 闻安和沈木对视一眼,不能不表态了,纷纷站了起来,拱手道:“王府家事,轮不到臣等多嘴。不过,南阳王府只能有一个主人,那就是郡主。” “臣是王府属官,只听从郡主号令。” 卢玹豁出脸皮,也不辩驳,继续红着眼落泪:“我今日是彻底没脸了。你们一个个出言斥责,我是郡主亲爹,难道还会害她不成。” “我盼着她有太后教导,盼着她德言容功出众,盼着她日后嫁得好夫婿。我哪里做错了?” 赵公公不失时机地捧一句:“咱家看着卢郡马做得对,姑娘家,最要紧的就是嫁一个好夫婿。” 陈卓昂然而起,不疾不徐地说道:“卢郡马既然自认是一片慈父心肠,就不该强加自己的意志于郡主。也该好好听一听郡主心里的想法。” 众人的目光,一同看向端坐未动的郡主。 直至此刻,众人才发现,卢玹潸然泪下也好,掏心置腹也罢,姜韶华都神色冷漠,眉眼未动。 “父亲口口声声为我考虑,却不知道,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一个闺阁少女,最好的归宿是嫁一个好夫婿。不过,我不是普通少女,我是南阳郡主。治下有十四县,有十万百姓。我要令他们安居乐业,都过上好日子。” “嫁人也好,赘婿也罢,我根本就没考虑过。先不说我还年少,离婚嫁还有数年。便是过几年及笄了,亲事也得排在南阳郡之后。” “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提。” 最后一句,是冲着赵公公说的。 赵公公不愧是宫中磨炼多年的红人,在姜韶华的威势下,竟还笑得出来:“郡主舍不得南阳郡和治下百姓,不愿去京城也罢。奴才回京城后,将郡主的话禀报给太后娘娘。” 姜韶华略一点头,说道:“我会亲自修书一封,请赵公公代呈给太后娘娘。” 然后若无其事地笑道:“赵公公远道而来,可得在南阳郡好生修整几日。也容我做个东道,好好招呼一番。今晚,我在府中设宴,赵公公可一定要来。” 赵公公欣然应下。 姜韶华又笑着对众属官道:“今晚府中设宴,我让厨房备好酒好菜。大家伙都来,人多了才热闹。” 一众属官各自收拾纷乱的思绪,笑着应是。 没人去看眼睛泛红惺惺作态的卢郡马。 卢玹狼狈又难堪,正要咬牙继续做戏,姜韶华已看了过来:“卢郡马心情激荡,颇有失态,今日不宜再露面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卢玹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低声道:“好,我先回去。韶华,你别生爹的气。你不愿去宫中,不去便是。别为了这点小事,就心里记恨爹。”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目中毫无笑意:“该说的话,我都说了,父亲不想惹我生气,就该谨记,不该做的事别做。不该说的话,也别出口了。” 卢玹讪讪诶一声,用袖子擦去脸上泪水,然后起身离去。 就如落水之狗,又似丧家之犬。 姜韶华看着卢玹落荒而逃的身影,心里十分畅快。 她今日有意让卢玹露面,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要让卢玹自己露出染指王府的野心,让他在众人面前自取其辱。众人今日震惊不已,到了第二回第三回,就会慢慢习以为常。 父权,就是这么一点点地流失。 第二十七章 陪伴 赵公公眼睁睁看着卢玹如丧家之犬被撵走,鄙薄轻蔑之余,对年少的郡主也生了些敬畏。 能对自己亲爹下狠手的狠人,轻易不能招惹。 赵公公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客气了许多。 姜韶华微笑着寒暄数句,便请赵公公去安置休息,顺口吩咐一声:“这几日邱典膳陪一陪赵公公,务必令赵公公宾至如归。若是招呼得不周到,令赵公公不快,本郡主可要唯邱典膳是问。” 邱远尚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叫你刚才多嘴!惹了郡主不高兴,这烫手的差事立刻就丢过来了! 太监们性情阴柔多变,可不是好伺候的主。 奈何郡主一声令下,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邱远尚捏着鼻子领命,然后亲自起身,领着赵公公去安顿。 杨政也后悔得很,唯恐郡主迁怒到自己头上,迅速低下头。待姜韶华起身离去,杨政才暗暗松一口气,一抬头,就见宋渊冷冷盯着自己,右手又摸上了腰间刀柄。 杨政:“……” 呸!粗鄙武夫! 杨政色厉内荏地瞪了回去。 陈卓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今晚郡主设宴为赵公公接风,大家伙先散了,晚上早些过来。” 众属官应一声。杨政有了台阶,麻利地就下了,第一个离去。 宋渊心里冷哼一声。 陈卓温声对宋渊道:“到底是同僚,哪怕彼此不顺眼,面上也收敛一二。” 宋渊是真地恼怒:“之前的事,陈长史也都看见了。赵公公想带郡主进宫,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暂且不说。郡主既然不愿去,那就该听郡主的。杨政和邱远尚两人,竟站到卢郡马那一边,一同劝郡主离开南阳郡。也让赵公公看了热闹笑话。” “往小了说,这是藐视郡主。往大了说,这就是背主。” “这样的人,我宋渊不屑一顾。” “他们两个,最好别有下一次。不然,我手中长刀饶不了他们!” 武夫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陈卓耐着性子,安抚宋渊一番。宋渊对陈卓颇为尊敬,很快消了怒意,拱拱手先离去。 站在一旁等候的冯文铭,低声笑道:“以我看,宋统领这样好得很。” 对厚颜无耻之人,啰嗦废话都没用。一摸刀柄,对方就老实了。 陈卓没急着说话,和冯文铭并肩同行,直至进了签押房关了门,才道:“杨政不足为惧,不过,他背后有杨侍郎和杨家。总得圆融一些。” 杨侍郎是刑部侍郎,正三品的朝廷高官。杨家是名门大族,家族里宦游做官的不在少数,就算是要撵杨政走,也不宜太直接。 冯文铭略一思忖:“那就寻他一个错处,让他自己走人。” 陈卓赞成地点点头,没有多说,转而提起了邱远尚:“邱典膳来王府也有数年了,近来心思浮动,对郡主不甚恭敬。得了空闲,要敲打一二。” 冯文铭道:“王府人事都由你总揽,你不必和他客气。” 陈卓无奈一笑:“王爷临终前将郡主托付于我,我总得尽心尽力,才能对得住王爷。只是,人言可畏。卢郡马今日说那些话,私底下不是没人说过。” 做臣子难,做一个能干又忠心的臣子就更难了。 “这些小人之言,放在心上做什么。”冯文铭不以为意:“做人面面俱到,那就只能忙着做人,别当差做事了。” “再者,郡主心思清明,极有主见,不会听信这些。” “瞧瞧今日,卢郡马挑唆的时候,郡主毫不客气地怒叱回去。卢郡马的脸是丢尽了。以后看他还有什么脸顶着郡主父亲的身份耀武扬威。” 提起郡主,陈卓目中有了笑意,低声道:“老冯,我有预感,我们的郡主绝非池中物。” 冯文铭很实在地回道:“郡主能守住南阳郡,就已十分难得了。” 这倒也是。 卢玹野心赫赫,宫中郑太后伸手算计,还有龙椅上的太康帝,对南阳郡虎视眈眈…… 陈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 邱远尚深深吸了一口气。 唇红齿白面容俊俏更胜女子的赵公公,一路上紧紧贴着他,进了院子后,直接就捏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竟摸到了他腰间。 一股脂粉香气混合着太监特有的臊气扑鼻而来。 腰间那只手,还不安分的摸了摸。 邱远尚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把美髯尽显成熟男子的魅力。平日纵横花丛,这捏手摸腰的勾当没少做过。 万万没想到,今日竟被一个太监调笑。 “咱家第一次来南阳郡,”赵公公显然很中意高大英俊男子气概十足的邱典膳,咯咯娇笑道:“邱典膳给咱家说一说南阳郡的风俗民情如何?” 这笑声,比几个年轻美妾还要娇。 邱远尚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是爱美色没错,不过,口味很正常。十六七的年轻姑娘最佳,二十余岁的美人也可,实在不行,三四十的半老徐娘也能凑合。 眼前这一款,实在突破了他的心理底线。 邱远尚咳嗽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想逃离赵公公魔爪:“不知赵公公想听些什么?” 赵公公嫣然一笑,又靠了过来,明媚的眼波飘到邱远尚的脸上:“邱典膳说什么,咱家都爱听。” 邱远尚:“……” …… “郡主怎么让邱典膳去招呼赵公公?” 另一边,宋渊忍不住好奇地问出了口。 姜韶华扬了扬嘴角:“赵公公是犯官之子,年少净身进宫,原本是最低等的杂役太监。现在成了太后娘娘身边第一红人。” “你猜是为什么?” 宋渊对宫中一无所知,摇了摇头。 姜韶华慢悠悠地说道:“赵公公生得俊俏过人,认了宫中大太监做义父,铺被暖床地伺候。终于得了机会,在太后娘娘面前露了脸。当时太后娘娘还是皇后。” “赵公公是朵解语花,尽心尽力伺候皇后。待皇后做了太后,直接就让赵公公做了景阳宫总管太监。” “赵公公难得出宫透透气,我总得尽一尽地主之谊,便让自诩风流倜傥的美男子邱大人去招呼。也算投其所好了。” 宋渊:“……” 第二十八章 接风 这一番话信息量太大了。 什么铺被暖床,什么尽心尽力伺候,还有投其所好……这个赵公公,竟是男女不忌的吗? 这等事,想一想都觉得腌臜,郡主是怎么知道的? 宋渊听得头皮都有些发麻,看了笑吟吟的郡主一眼,默默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姜韶华无声笑了笑:“这些事,都是祖父告诉我的。” 不方便解释的事,推给祖父准没错。 宋渊定定心神,低声道:“这等人能做景阳宫总管太监,可见这宫里乌七八糟的,乱得很。太后娘娘私德也可见一斑……郡主万万不能去宫中。” 姜韶华点点头:“舅舅放心,我不会离开南阳郡。” 宋渊松口气,想到卢郡马今日行径,目中闪过怒气。压低声音道:“卢郡马今日太过分了。明知郡主不愿去宫中,竟站在赵公公那一边说话。” 做亲爹做到这份上,实在令人不齿。 真当众人看不出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吗? 姜韶华面色平静:“疾风见劲草,烈火显真金。如果他以慈父之心爱我,我自会做个孝顺女儿。他对我百般算计,自取其辱便怪不得我了。” 宋渊不假思索的应道:“没错,郡主就该硬起心肠,给卢郡马立一立规矩。”顿了顿又道:“再有下一回,郡主不必出言,末将‘请’卢郡马离去。” 说到底,卢玹是姜韶华的父亲。女子未嫁从父,是天经地义的事。郡主身份尊贵,却也不便时时和父亲反目。传出去,到底于名声不好。 姜韶华看着宋渊,慢慢说道:“舅舅不必忧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双黑眸,平静从容,深幽莫测。 宋渊心里的那点担心,很快被抹去。 …… 晚上,王府设接风宴款待赵公公。 姜韶华依旧请赵公公坐了上首。 赵公公面色红润,笑容嫣然,可见这小半日邱典膳“招呼”得不错。再看邱典膳,笑容僵硬,眼里都没有光了。 姜韶华心里啧了一声,笑着吩咐邱典膳坐赵公公身侧。 今日晚宴,是一席双人。按理来说,应该是她这个郡主和赵公公同坐一席。不过,赵公公身上的脂粉味实在呛人。邱典膳闻了小半日,想来已经闻惯了。 赵公公明眸亮了起来,眼波脉脉飘了过去。 邱远尚汗毛直竖,连连推辞:“臣官职低微,不过是个七品属官,哪里配坐上席。” 姜韶华善解人意地笑道:“这是接风宴,又不是书房议事。赵公公和邱典膳投缘,邱典膳坐在赵公公身侧,也便于招呼。” 赵公公欣然点头:“正是,咱家和邱典膳一见如故,正好趁着晚宴多亲近亲近。” 陈卓咳嗽一声,笑着接了话茬:“郡主年少,不会饮酒。邱典膳陪赵公公多饮几杯,也算是为郡主分忧了。” 典膳一职,掌祭祀宾客。说起来,这本来就是邱典膳分内的差事。 邱远尚人孤力微,求助地看杨政一眼。杨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迅速移开目光。 邱远尚心中咬牙暗恨,面上挤出笑容应了,硬着头皮坐到了赵公公身侧。 赵公公确实最喜欢邱典膳这一款相貌堂堂的高大成熟男子,此时心情大悦,有意无意地靠得近了些。 姜韶华含笑坐了下首。 陈卓冯文铭坐了一席,闻安和沈木也是一席。剩下一席,就是杨政和宋渊同坐了。 宋渊佩刀不离身,坐下后,将长刀置于身侧。 杨政右眼皮跳了一跳,忍不住低声道:“宋统领平日带着佩刀,现在是晚宴,还是将佩刀拿得远一些吧!” 对着这么一柄随时出鞘的利器,美酒佳肴哪里还吃得下去? 宋渊瞥他一眼:“职责所在,刀不离身,请杨审理见谅。” 杨政心梗了一下。奈何酒宴只设了五席,他便是想分席也没地方可坐……郡主身边倒是有个空位,也轮不到他坐。 杨政捏着鼻子忍了。 酒宴开始后,长袖善舞的陈卓频频向赵公公敬酒。其余属官有学有样,不管酒量如何,总之不停举杯。 姜韶华手中是一杯蜜水,甜甜地,温温的,好喝得很。 赵公公酒量颇佳,一杯一杯来者不拒。姜韶华不时吩咐一句:“邱典膳为赵公公斟酒。” 邱远尚只得举起酒壶,为赵公公斟酒。这么一来,免不了又要凑近。赵公公借着檀木酒桌的遮掩,将手放在了邱远尚的腿上。 邱远尚:“……” 邱远尚全身一震,右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酒壶。 “邱典膳慢慢斟酒,咱家也慢慢喝。”赵公公冲脸孔隐隐泛红的邱典膳眨眨眼,细白的手隔着春裳摩挲了一下。 邱远尚眼角都快抽筋了,迅速斟完酒,借口自己要方便,告罪一声,逃出了酒席。 姜韶华忍着笑,对赵公公说道:“邱典膳和赵公公倒是投缘。” 赵公公欣然笑道:“咱家和邱大人是一见如故。” 姜韶华似随口笑道:“过些日子,我让邱典膳送赵公公回京。回京路途漫漫,赵公公有人说说话,也能稍解枯燥乏味。” 赵公公精神一振,立刻笑道:“郡主一番好意,奴才感激不尽。奴才敬郡主一杯。” 说着,主动起身敬酒。 姜韶华微微一笑,举杯相和。 一众属官:“……” 众人默默在心里给邱典膳点蜡。 邱远尚在净房里待了片刻回来,就觉得酒席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一个个都在看他? 他就是去了趟净房而已,发生什么事了? 还有,杨政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邱远尚一头雾水,入席的时候特意离赵公公远了一点。万幸赵公公正口若悬河,和郡主说着宫中趣事。没有再伸手过来。 邱远尚暗暗舒出一口气。 一个时辰后,晚宴散了。赵公公今晚饮了不少酒,颇有几分醉意。邱远尚不得不扶着赵公公往外走。 等送完赵公公,邱远尚像火烧了屁股一般,迅疾冲到了杨政的院子:“今晚到底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第二十九章 发作(一) 杨政目光微妙,欲言又止。 邱远尚心里突突直跳,直接沉了脸:“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你再这般遮遮掩掩的,以后有什么事也别来问我。” 杨政只得低声将宴会上郡主说过的话道来。 邱远尚气得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怒气腾腾:“荒唐!我堂堂七品朝廷命官,岂能折腰去献媚讨好一个太监!我这就去见郡主,将此事分说清楚!” 拂袖就要走。 杨政想也不想地扯住他衣袖:“邱兄不要冲动!” 用力过大,刺啦一声,衣袖被扯下了小半截。 邱远尚:“……” 杨政:“……” 邱远尚瞪着眼,鼻子都快冒烟了。 杨政咳嗽一声,干干一笑,将衣袖塞进邱远尚手里:“一时失手冒犯,邱兄见谅。这一身衣服不能穿了,改日我赔邱兄两身新衣。” 邱远尚紧紧抓着那一小截衣袖,像掐着某人脖子一般,黑着脸道:“不必了,我不缺新衣。这件事,别传出去。要是让我听到一星半点风声,我就将账都算到你头上。” 杨政捏着鼻子应是,本着一点同僚情和酒肉交情劝慰:“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过,郡主身份尊贵,容不得唐突。这点闷气,暂且忍下就是。” “我估摸着,郡主也就随口那么一说。酒席上的话,不会当真。” 邱远尚脑海中闪过咯咯娇笑眼睛扑闪扑闪的赵公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咬牙道:“要是赵公公当真了怎么办?难道真要让我一路送那个死太监回京?一路快马加鞭,也得十几日,坐着马车就更慢了,得二十多日路程。难道要我天天笑着逢迎拍马?” 逢迎拍马也就忍了,捏手摸腰碰腿的怎么忍? 最后这一句,邱远尚再厚的脸皮也说不出口。 杨政嫡亲的大伯是朝堂高官,平日书信来往密切。对宫中“趣闻”知道一二。想想赵公公那副做派,再看看邱远尚有苦难言的嘴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这事只能含糊着劝一劝,说透了更尴尬。 再者,要是邱远尚撂挑子,郡主转头盯上他怎么办? 杨政心里盘算一回,耐着性子继续劝道:“不管如何,你先敷衍敷衍。赵公公还要回宫复命,在王府里待不了几日。” “感情遭罪的不是你,说得倒是轻巧。”邱远尚怒道:“这等腌臜气,我一天也忍不了。” 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杨政追着送了几步。邱远尚大步流星走得极快,几个呼吸就没了踪影。杨政讪讪回转,想到邱远尚被扯断的衣袖,低头扑哧一乐。 …… 王府里有属官配院,一共十个二进院子。陈卓冯文铭住了位置最佳的两处,就在隔邻。 邱远尚和杨政住得近,抬抬脚就进了院子。三个年轻娇媚的女子立刻迎了过来。 换在平日,邱远尚早已左拥右抱软玉温香。今晚心情恶劣,脸色臭得不行:“都滚一边去!” 三个美妾被骂懵了。 邱大人平日怜香惜玉,待她们温柔得很,今晚是怎么了?其中一个眼尖的,瞥到邱远尚的手,惊呼一声:“是谁扯断了大人的衣袖?” 另外两个也义愤填膺地恼了:“这是哪个混账干的。” “奴家绣活最好,来替大人缝好衣袖。” 邱远尚脑瓜嗡嗡直响,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滚回你们的屋子去!再多嘴,我立刻送她出府。” 三个美妾被骂得泪水涟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邱远尚换了一身新衣,将换下来的衣服扔进火盆。眼看着衣服被烧为灰烬,心里那股闷气消退了一半,也恢复了理智。 已经将近子时,郡主在内宅歇下。他一个属官,半夜去求见确实不妥。 所以说,姑娘家就应该娇养在闺阁里,读书抚琴赏花扑蝶不好么?将王府事务交给亲爹不就是了? 隔日一大早,邱远尚顶着一张发青的脸孔去书房。 陈卓先来一步,见邱远尚这般面色,有些惊讶:“邱典膳昨夜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做了一夜噩梦的邱远尚,冷笑一声:“郡主昨晚在酒宴上说的话,陈长史也该听到了。换了是陈长史,能睡得好吗?” 陈卓做了三十年王府长史,胸襟涵养城府都是一等一的,听到这等硬邦邦的话也没恼怒:“待会儿郡主来了,你和郡主直抒心意就是。”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了熟悉的少女声音:“陈长史和邱典膳今日倒是来得早。” 陈卓立刻拱手行礼:“臣见过郡主。” 邱远尚心里气翻了天,也得一并行礼:“见过郡主。” 姜韶华略一点头:“免礼,坐着说话吧!” 落座后,没等邱远尚张口,姜韶华便道:“赵公公奉太后娘娘之名来南阳郡传口谕,于情于理,都该好生招呼赵公公。邱典膳昨日周全仔细,立了一功,本郡主都记下了。” 邱远尚不太情愿地起身谢恩,然后硬邦邦地说道:“郡主,招待赵公公这一重任,微臣怕是不能胜任……” “邱典膳,”姜韶华微笑着打断他:“你这典膳一职,职司是什么?” 邱远尚哑然。 南阳王府就是微缩的小朝廷。陈卓这个长史,相当于吏部尚书。冯文铭就类似户部尚书。杨政负责刑部,闻安和沈木一同负责工部,宋渊负责守卫王府统领亲卫,兼了兵部和禁卫将军两份差事。 而他,就类似礼部尚书。 招呼宫中钦差,正是他的分内差事。 姜韶华继续问:“邱典膳口口声声说不能胜任,那该由谁去招呼赵公公?是想让陈长史去,还是让本郡主亲自去?” “你连分内差事都不想做,那你想做什么?” “是想天天散漫无事,整日和美妾厮混取乐么?” 邱远尚:“……” 站在门口的冯文铭,默默停下脚步。 紧随其后的闻安沈木也站住了。 书房里再次传出郡主淡淡的声音:“王府里不养闲人。邱典膳不想当差,可以递辞呈,本郡主不会强留。” 第三十章 发作(二) 邱远尚听到自己的血液汩汩流动,太阳穴突突直跳。憋了几日的邪火闷气,在心底蹿动不息。 如果王爷还在世,他自要事事听从,不敢多言。 可现在,站在他眼前的小小少女,个头只及他腰腹,一脸稚嫩,比他的幼女还小两岁! 他心里如何能服气? “臣是朝廷派来王府的官员,”邱远尚挺直腰杆,硬声顶了回去:“就是要撤职,也该由朝廷下旨。郡主一句话就想撵人,请恕臣不能心服!” 陈卓变了脸色,正要张口怒斥,姜韶华瞥了一眼过来。 陈卓默默闭上嘴,心里打定主意。不管今日如何收场,这个邱远尚是不能留在王府了。 邱远尚豁了出去,目光迅疾扫向书房门口,高声道:“诸位同僚都来了,正好来给我评一评理。我邱某自来南阳王府,虽称不上殚精竭虑,也是认真当差,并无大错。” “现在郡主张口就要撵我走,如此待一个忠心老臣,可见年少任性妄为。今日郡主这般对我,他日保不准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也会这么对你们。” “你们难道不心寒吗?有这样的主君,南阳王府日后还有什么公正公平可言?” 杨政来得最迟,正好听到了最后两句,心里暗道一声不妙。 这个邱典膳,竟敢在书房里向郡主叫嚣。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现成的把柄啊! 果然,冯文铭已经恼了,大步进了书房,伸手一指邱远尚:“大胆!这里是书房重地,你一个七品典膳王府属官,住的是王府配院,领的是郡主给你的俸禄,吃喝花用开销一律都是郡主供着。现在不过是派分内的差事给你,你就敢和郡主叫嚷!” “你哪来的脸!” 闻安秉持着明哲保身的原则,进了书房也不吭声。 沈木皱了眉头,沉声道:“邱典膳快些向郡主陪礼。不然,我等也容不下你!” 邱远尚热血沸腾,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杨政!你过来!你来说,今日之事到底谁对谁错!” 杨政咳嗽一声,恨不得蹑手蹑脚地溜走。奈何郡主也看了过来,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杨审理对大梁律烂熟于心,正好说一说,以下犯上是何罪?应该如何论处?” 两日前,在书房里那一句“轻则罚俸重可斩首”,让杨政懊恼后悔不已。今日邱远尚怒火冲昏了头,是不折不扣的犯上,他该怎么说? 杨政正在犹豫斟酌,邱远尚已怒冲冲地瞪了过来:“五天前你我一起喝酒,你是怎么说的?都忘了不成!” “你说郡主年少无知,又是女子,根本掌控不了南阳郡。这王府迟早要散。现在怎么不敢吭声了?” 杨政:“……” 杨政额上冷汗嗖地下来了,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臣酒后胡言乱语,冒犯了郡主,请郡主治罪!” “治什么罪?”杨政想请罪,奈何邱远尚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怒嚷了起来:“这本来就是实话!别看他们一个个口上忠心,心里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又冲着姜韶华冷笑:“郡主去问问陈长史冯长史,他们二人都是老王爷的心腹重臣,他们现在忠心的,是过世的老王爷,还是十岁的郡主?” “还有闻安,你别缩着头做乌龟,你这个老货,难道就心服口服了?” “沈木你瞪我做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真话?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相信郡主能撑起偌大的王府,能守住南阳郡吗?” 姜韶华眉头未动,身后的宋渊已变了脸色,锵地一声拔了长刀。 “宋渊!你有能耐,就往我脖子上砍。”邱远尚伸手在自己脖子边比划一下,冷笑连连:“我谅你也不敢!” “你一个堂堂武将,整日缩在王府里,心里就不憋屈?你就甘心一辈子做一个亲兵统领,守护一个女子?就没想过领兵上战场,建功立业?” 书房里骤然安静。 众属官面色都不太美妙。 邱远尚说的话确实刺耳难听。可也有几分刺中了他们心底深处。 主少国疑。更何况,郡主还是个女子。 男尊女卑几千年,他们对着南阳王俯首低头没什么可说的,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毕恭毕敬听令行止,心里岂会自在? 就连忠心耿耿的宋渊,也说不出“我从没想过领兵上阵建功立业”这等话! …… 短短刹那,已足够姜韶华将众人的面色尽收眼底。 世道对女子苛刻,她贵为郡主,名正言顺地拥有南阳王府,尚且要受这样的质疑。想想真有些心酸。 “看来,邱典膳对我这个郡主不满已久了。”姜韶华冷然张口:“今日将话都说开了也好。” “论迹不论心,你们想什么,本郡主不去一一计较,只需要你们尽力当差做事,就是忠臣能臣。” “我这个郡主,能不能守住王府,守住南阳郡,诸位静待来日便知。” 陈卓迅疾回过神来,第一个拱手道:“臣等对郡主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众属官一同附和。 唯有邱远尚还梗着脖子,还想大放厥词。宋渊已寒着脸上前,长刀架到了他脖子上。 略一用力,利刃就割破了皮肤,一丝细细的血液渗了出来。 邱远尚被宋渊眼里的狠厉震住了,反射性地闭了嘴。 “宋统领收了长刀。”姜韶华淡淡吩咐:“邱典膳到底在王府任职数年,和本郡主也主臣一场,好聚好散。给邱典膳留几分体面。” “是!” 宋渊利落地收刀入刀鞘,退回郡主身侧。 邱远尚迅速取出袖中丝帕,捂住脖间血痕。 郡主招呼众属官入座议事,就连跪在地上的杨政也麻利地爬了起来入座,从头至尾没看他。 他平日惯坐的那张木椅,空荡荡的。闹腾这么一场,他也没脸坐了。 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邱远尚头脑中的热血一旦冷静下来,忽然后悔起来。 说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陪死太监说说话,虚与委蛇,偶尔被占占便宜。他不乐意,死太监又不能拖着他上榻……怎么就闹腾成这样了? 第三十一章 骑虎 邱远尚此时最盼望的,是有人挺身而出为他说句“公道话”,他便能顺着台阶说些软话向郡主陪个不是。这一页就算翻篇了…… 奈何众属官目不斜视,没人张口。郡主也没看他。 僵站了片刻,邱远尚咬牙转身,大步出了书房。 身后一句声音飘了出来:“邱典膳写好辞呈,令人送去京城吏部便可。” 邱远尚:“……” 邱远尚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当年他在京城礼部,做着八品的小官。花了许多银子,才补了南阳王府的典膳一职。之后举家来了南阳郡,在这里生活了八年之久。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平日差事不忙,有俸禄有赏赐,日子悠闲。 他到底是发了哪门子失心疯,好好的日子不过,非闹腾到被撵走的地步! 朝廷有章程,辞官的官员要写清缘由,吏部核准后下公文。他这个王府典膳就成了白身,之后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乖乖回祖籍养老。要么去吏部补缺跑官。 他才四十二岁,正是盛年,岂能甘心灰溜溜地回老家。想再补缺,不知要花多少银子。这些年积攒的身家,怕是要去了大半。 邱远尚越想越心酸,脚步越来越快,配院遥遥在望,他忍不住抹了一把眼睛。“邱大人,”一个娇媚的声音骤然响起。 邱远尚反射性的停下脚步。 就见娇俏可人的赵公公带着一阵香风过来了:“咱家闲着无事,想出府转转。邱大人可有空陪咱家一同去?” 谁想陪一个死太监! 奈何这个死太监,是郑太后心腹,如今更是王府贵客。他根本开罪不起。邱远尚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赵公公既有这等雅兴,就容下官做个东道,请赵公公出府一游。” 赵公公亲热的挽住邱远尚的手,眨了眨眼,咯咯一笑:“如此就有劳邱大人。” 半个时辰后,书房议事结束。 众属官正要起身离去,就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亲卫进了书房,拱手禀报:“启禀郡主,邱典膳让人备马车,陪着赵公公出游。马车刚出了王府。” 众属官:“……” 之前激愤闹腾不休,转眼又去“伺候”贵客。这是什么脑回路? 姜韶华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特意看了陈卓一眼:“邱典膳今日若是去找陈长史说情,陈长史不必理会。” 陈卓心中了然,点头应下。 冯文铭憋了一肚子话,跟着陈卓进了值房。关了门,低声道:“今日闹成这副样子,邱典膳是走定了。现在又去逢迎赵公公,到底存了什么心。” 陈卓沉默了片刻,抬起眼:“郡主昨日收拾卢郡马,今日收拾邱典膳,城府颇深手段一流。” 冯文铭也沉默了。 可不是么?昨日卢郡马当众出丑,今日邱典膳失态犯上,都是郡主给他们挖的坑。等他们蹦跶出来,再不动声色地予以致命一击。 这心计这手段! 郡主才十岁! “我都不知该不该庆幸了。”冯文铭叹口气:“以后你我对郡主,不可轻忽,更不可小瞧。她是我们的主公,不是随意糊弄的小姑娘。” 陈卓挑眉笑了:“郡主这样才好。身为一郡之主,就得有魄力有手段。跟着这样的主子,更有干劲。” 冯文铭想了想,也笑了:“说的有理。” 另一边,闻安也跟着去了沈木的值房。 刚才像锯嘴葫芦的闻主簿,此时倒是打开了话匣子,颇有滔滔不绝之势:“我算是看出来了。郡主这是早看邱典膳不顺眼,要撵他走。” “赵公公的性情脾气,你我不知,郡主应该是听王爷提过,所以打发邱典膳去相陪,在酒宴上说的那些话,定然也是故意的。总有人会做传声筒。邱典膳也是个缺心眼,就这么跳了坑。” “忙活了半辈子,才做了七品典膳,这嘴上一痛快,差事被秃噜没了。现在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你我以后还是小心行事谨慎当差,别惹怒了郡主。尤其是你,还年轻,当差的日子长着呢。不像我,再熬一年就能告老了……” “郡主今日刚吩咐的差事,我要去忙活了。”沈木抬头看过来:“你不去忙差事?” 闻安抹了一把脑门,有些头痛:“一堆差事,现在就去。” …… 当晚,邱远尚袖中揣了一个扁长的锦盒,去了陈卓的配院。 礼没送出去,陈卓不收。倒是对他说了一通掏心窝的话:“邱典膳,你我同僚数年,都知道彼此的性情脾气。” “以前王爷在世,你还算恭敬,偶尔有些疏漏,王爷也不计较。” “如今郡主主政,正是要立威的时候。你偏生这时候跳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冒犯郡主。扪心自问,换了谁都不能容忍。” “郡主还算心善,容你自己写辞呈,体面地离开。以后你再去吏部跑官补缺,也不算太难。否则,郡主将你今日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大肆宣扬,你还有什么脸?”还会开罪赵公公。” “赵公公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得上话,稍微给你上点眼药,你还有什么好。” “现在这样,你就别想回头了。这不是赔罪就能了事的。还是换个地方当差吧!” 邱远尚此时头脑彻底清醒了,一脸悔恨,眼中闪出了泪光:“我也不知今日怎么就发了癫。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陈卓同情地叹息,低声道:“我和吏部左侍郎有些私交。我写封信送去,等你去跑官的时候,或许有些助益。” 邱远尚抹了一把眼:“多谢陈长史。”临走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真得非走不可了?” 陈卓叹一声:“骑虎难下。不走怕是不成了。” 邱远尚的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 八尺高的大男人,哭鼻子抹眼泪的,能好看到哪儿去。陈卓忍着恶心,将邱远尚哄走了。然后对着邱远尚远去的背影无声呸了一声。 当日收卢郡马两个美人的时候,是何等张狂得意。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该! 第三十二章 难下 邱典膳一夜没睡。 隔日一早顶着一双黑眼圈和一张萎靡脸孔的邱典膳准时到了书房外。 “邱典膳怎么来了?”冯文铭快人快语,一张口就戳中了邱远尚的痛处:“昨日郡主不是让邱典尚写辞呈了吗?” 邱远尚胸口中了一箭,脸色愈发难看,低声应道:“我昨夜已经写了辞呈,让人送去吏部了。不过,总得等吏部来了公文再走。公文一日没来,我一日就是南阳王府的典膳。该当的差事不能松懈。” 冯文铭看他一眼:“早这样不就好了。” 也不会闹到这等地步。 邱远尚心里酸涩难当,恨不得掩面哭一场。 杨政和邱远尚有些私交,见他这副颓唐模样,既同情又暗生警惕。郡主这等心计手段,万万不可小觑。自己以后可得小心些,免得落得和邱远尚这样的结局。 就在此时,一抹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属官忙拱手相迎:“见过郡主。” 姜韶华吃得好睡得香,气色红润容光焕发:“诸位免礼,进书房坐着议事。” 目光一掠,在邱远尚的脸上打了个转,很快收回目光,迈步进了书房,坐在了上首。 几日下来,众属官也渐渐习惯了。进书房后,一一落座。然后每个人轮流禀报自己昨日差事完成进度,再说一说今日要做的差事。或进言,或提些难处,请郡主定夺。 姜韶华并不多言,耐心地听众人禀报,需要她做决定的事,很快就拿主意。一时拿不定主意的,就听属官们的建议。对陈卓陈长史尤其信任倚重。 既有决断,又不独断专行。 平心而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主君了。 除了年龄小一些又是女子外,几乎无可挑剔。 邱远尚再一次悔恨断肠。 “邱典膳今日可有事回禀?”郡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邱远尚打起精神应道:“回郡主,臣昨日陪赵公公在南阳郡转了大半日。赵公公对南阳郡的民生分外感兴趣,去了酒楼茶馆,转了粮铺酒铺布铺。还问了南阳郡的税赋。” “臣便推说,这些事都由冯长史管着,臣不太清楚。这么敷衍了过去。” 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吧! 冯文铭心里默默吐槽。一众属官,性情脾气各不相同。这个邱远尚,差事当得平平,整日就爱纳美寻欢,得了闲空经常出府,南阳郡里有名的青楼都有相好。哪有时间关心税赋一事。 算了,已经要被撵走了,就给他留点脸。 冯文铭没出声,姜韶华却直截了当的问出了口:“邱典膳是有意敷衍,还是真的不知?” 邱远尚脸孔涨红,低头告罪:“臣确实不知。” “不知也好。”姜韶华淡淡道:“如此一来,赵公公便是有心套话,也套问不出有用的。” 邱远尚:“……” 邱远尚脸色一时青一时红。 姜韶华瞥他一眼:“赵公公想看看南阳郡,邱典膳就陪着赵公公转几日。这一桩差事办妥了,本郡主记邱典尚一功。” 邱远尚心里生出一丝希冀,眼里有了光:“郡主,那臣能不能将功折罪?臣尽心伺候赵公公,郡主容臣继续留在王府……” “邱典膳昨夜写了辞呈,本郡主也写了奏折,送去朝廷了。”姜韶华神色未变:“此事无可更改。等吏部公文来了,邱典膳离去的时候,本郡主送邱典膳一份厚实的程仪。” 所谓程仪,就是路费了。 邱典膳眼里的光熄了,低头道谢。 姜韶华移开目光,看向杨政。杨政立刻精神抖擞,禀事的声音都比平日响亮多了。 …… 接下来一连五六日,赵公公每日都在邱典膳的陪伴下出府“游玩”。 赵公公对南阳郡如此感兴趣,不用深想,也知道是出于郑太后的授意。 先帝在位的时候,郑太后是一位贤良皇后,打理后宫内务,从不干政。先帝在四年前驾崩离世,太康帝继位。太康帝极为孝顺,对郑太后言听计从。郑太后的手也从宫内伸到了宫外。 南阳郡是最大最富庶的藩地,太康帝四年前派人接掌南阳军,背后自有深意。只是南阳王是嫡亲的王叔,在朝野极有威望,太康帝私下做些小动作,明面上却得敬重有加。 南阳王病逝,偌大的王府只剩一个十岁的南阳郡主。郑太后动心思用手段,不足为奇。 前世卢玹能顺利掌控南阳王府,背后也有郑太后母子推波助澜。毕竟,一个赘婿名不正言不顺,威胁不大。 姜韶华也没怠慢赵公公,隔两日就设一回酒宴。又让陈卓私下去送礼。金银玉器太俗气,赵公公也是读过书的,陈卓便挑了两本古籍,装在匣子里送了去。 赵公公一翻古籍,便翻出了轻飘飘的银票。一张一千两,一共十张。 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赵公公有美男相伴,又收了厚礼,再说话,口风就悄然变了。 “南阳郡是郡主封地,郡主不想进京也是人之常情。” 姜韶华轻叹一声:“赵公公这般体恤,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太后娘娘想接我进宫,也是一番美意。我这般拒绝,只怕伤了太后娘娘的心。赵公公回宫复命的时候,还请为我美言几句。” 不等赵公公推辞,又微笑道:“听闻赵公公最喜古籍字画,陈长史收藏颇丰。待赵公公走的时候,我让陈长史再送一匣子古籍字画给公公。” 赵公公的心怦然一跳。 他是郑太后心腹,巴结请托送礼的人多的是。不过,姜韶华出手实在太大方了,一匣子古籍就是一万两啊! 这样的厚礼,他实在拒绝不了。 “郡主说这等话就外道了。”赵公公心一动,语气就更亲热了:“就是几句话的事,奴才厚着脸先应了。不过,奴才不敢担保一定有效。” 姜韶华微微一笑:“赵公公一句,抵得上别人千言万语。” 赵公公被拍得飘飘然,随口笑道:“奴才这算不得什么。在太后娘娘面前最有体面的,是郑小公爷。” 第三十三章 旧情 熟悉的名字入耳,姜韶华笑容微微一顿。 从闭眼至重生算起,加起来不过十日。前尘旧事,烙印在心底的人影,清晰得令人心颤。 赵公公最擅察言观色,就这么短短一刹,便察觉有异,笑着打量姜韶华一眼:“莫非郡主也听过小公爷的名讳?” 姜韶华迅疾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笑道:“以前听祖父说起过。” 赵公公了然一笑:“先帝在世的时候,王爷每个月写两封信送进宫。先帝也常打发人来南阳郡送信。王爷对宫中人事确实熟悉。” 南阳王是先帝一手养大的胞弟,感情深厚,书信来往频繁。有先帝宠爱撑腰,南阳王便是远在藩地,也没耽搁了和朝臣结交来往。 郑家本是荥阳大族,族人众多。郑太后这一支,从祖父辈起就迁到了京城。郑太后年少时才貌出众,被先太皇太后选中,做了太子妃,然后一步步至太后。 京城这一支郑家,也成了显赫的后族,安国公的爵位传了两代。如今的安国公,是郑太后嫡亲的侄儿。 赵公公口中的郑小公爷,是郑家这一辈的嫡长孙,郑太后嫡亲的侄孙。 这位小公爷,深得郑太后喜爱,自小出入宫廷,和当朝太子一同读书习武。今年不过十二岁,聪慧不凡,文武双全,相貌俊美。和王家四公子一同被誉为京城最出色的少年郎。 赵公公起了谈兴,又夸了一通王四公子:“……王四公子是王家这一辈嫡子中最出众的一个,过目不忘,聪慧无双。相貌生得十分俊俏。只一点不及小公爷,身子骨稍稍弱了一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 姜韶华微笑聆听赵公公闲话。 王四公子,单名一个瑾字,是她前世的短命丈夫。 郑小公爷,字子羡,全名郑宸,是她年少倾心的爱人,相爱不能相守,相望纠缠了半辈子。 多巧。 赵公公有些碎嘴的毛病,平日在宫中当差,不敢多说。来南阳郡这些日子,每日嘴动个不停,说得着实过瘾。郡主听得这般专注,赵公公愈发说得起劲了。 “奴才知道郡主舍不下南阳郡,其实,去京城好处多得很。那一日卢郡马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郡主今年十岁了,再过个几年就及笄。到那时,南阳郡哪有少年郎能配得上郡主?” “京城就不同了。世家大族勋贵武将多如牛毛,出众的少年郎也多的很。刚才奴才说的小公爷,比郡主大了两岁,王四公子也只比郡主大三岁,这年龄都合宜……” 赵公公说到这儿,有意顿了一顿。 可惜,十岁的南阳郡主还没开窍,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他们好不好的,和我都没关系。” 赵公公也不气馁,继续笑道:“郡主去了宫中,由太后娘娘教养,和公主相伴,宫中还有两位县主,年龄都和郡主差不多。小姑娘家的在一处,学一学琴棋书画,也是乐事。” 赵公公口中的公主,是太康帝长女姜宝华,今年十四岁。 两位县主,一个是十三岁的东平县主姜月华,一个是淮阳县主姜莞华,今年十二岁。她们都是宗室近支,自小被接进宫中教养,伴着公主一同长大。 郑太后派赵公公来接姜韶华进宫,也不算出格。宫中确实有这样的先例。 唯一的问题是,姜韶华不是普通的宗室女,她是南阳郡之主。有封地有实权,不是被人轻易摆布左右的孤女。 姜韶华微笑道:“我知道赵公公是一番好意。不过,我心意已定,赵公公就不必再劝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赵公公既嘴软又手短,只得呵呵一笑,扯开话题:“已经到了春耕之时,听闻郡主两日后要举行春耕礼,不知奴才是否能凑个热闹。” 农桑乃国之根本。春耕礼,是传了几朝的俗礼。到了春耕开始这一日,天子要亲自拉着耕牛,在地里走个来回。一众朝臣都要随着耕一回地。 郡守县令们到了这一日,也有学有样,要换上农服,去地里行春耕礼。在南阳郡,有资格行春耕礼的,就是姜韶华了。 姜韶华笑道:“赵公公愿同去,再好不过。到时候我让人去请赵公公。” 赵公公欣然应下。 …… 赵公公走后,姜韶华笑意微敛,沉默不语。 一双眼眸闪着复杂晦涩的情绪。 久远的旧日回忆,在心底翻腾。仿佛有一只巨手,紧紧攫住了她的呼吸。 银朱不知就里,生了误会,忍不住低声道:“这个赵公公,一身呛人的脂粉香气,说话时妖里妖气的。郡主让邱典膳陪着就是了,何必亲自应付。” 姜韶华淡淡道:“小人不成事,却能坏事。花些银子,给些笑脸,就能解决的事,总好过来日多一个使绊子的对手。” 银朱有些气闷:“道理奴婢也懂。奴婢就是心疼郡主。如果王爷还在世,太后娘娘根本不敢打郡主的主意。一个太监,哪敢在南阳郡耀武扬威。” 可是,祖父已经走了。 再没有人为她遮蔽风雨。一切困境,都得她自己面对。 “银朱,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银朱有些忧虑,却没多嘴,听话地退了出去。 姜韶华将头靠在椅背上,用宽大的袖子遮了脸。 眼前一片黑暗。 这片黑暗中,闪出一张剑眉星目的少年脸孔。 似有一团光晕出现,驱走了无边黑暗。天地忽然亮了起来。 少年扬着嘴角,目光熠熠:“韶华表妹,我们一起骑马去打猎。” “好,我们立个赌约,看谁今日猎物多。”少年的她笑声清脆。 少年挑眉而笑:“你看中我的宝马,我直接送你就是了。立什么赌约。不过,你得送一个亲手绣的荷包给我。” 她的脸颊有些红,嗔他一眼,却没出声。 他的脸也红了,伸手来拉她的手。 …… 扣扣扣! 敲门声骤然响起。 眼角有些湿漉漉的。 姜韶华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拭眼角:“谁?” 第三十四章 谢恩 “回郡主,小的是孟三宝。”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小哑巴外伤好了,现在行走如常,嗓子还是说不出话来。小的想来问问,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小哑巴。” 差点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姜韶华定定心神,隔着门吩咐:“将他带来。” 门外的孟三宝犹豫了一下:“这里是郡主的院子,不宜让外男进吧!” 那个小哑巴,口不能言,写出的字像鬼画符,谁也看不懂。身份来历都蹊跷得很。怎么能让这等人靠近郡主! 郡主的声音再次从屋中飘了出来:“无妨,带他来便是。” 孟三宝应了一声是,迅速去提溜小哑巴。 这些日子,小哑巴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几乎没出过屋子,还算老实安分。不过,孟三宝对他依然有戒心,特意叫了秦虎过来,两人一个在前领路,一个在后虎视眈眈地盯着。 没几步,就遇到了前来看诊的孙广白,还有闲着无事来凑热闹的孙泽兰。 走在前面的秦虎,目光迅速掠过身形苗条面容清秀举止温雅的孙泽兰,脸孔可疑地红了一红。一张口,声音比平日温柔多了:“孙小太医,孙姑娘,你们二位怎么来了?” 孙泽兰随口笑道:“大哥每日都来为小哑巴疗伤换药,我闲着无事,便跟着来瞧瞧。” 主要是最近孙太医火气大,每日少说要骂三回不争气的儿子。孙泽兰偶尔也会被波及,索性溜出来透口气。 秦虎忙笑道:“小哑巴的外伤都好了,我们正要将他带去见郡主。今日不必再疗伤换药了。” 孙广白好不容易脱离亲爹片刻,一本正经地说道:“好不好的,你们说了不算,得我亲自看过才行。” 秦虎回头,冲孟三宝使了个眼色。孟三宝心领神会,立刻道:“那就请孙小太医瞧瞧,郡主那边,我去传话,请郡主稍候片刻。” 孙广白欣然点头。 秦虎催促道:“小哑巴,孙小太医对你可算尽心尽意,还不快些谢孙小太医。” 我不是小哑巴,我叫崔渡。 崔渡心里默默腹诽,可惜嗓子不争气,吐不出声音来,只得拱手道谢。他这些日子潜心观察,如今行礼也算有些模样了。 人都有怜弱之心。孙广白很是温和:“你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上一回药,再替你看一看嗓子。” 孙泽兰特意来,也是出于好奇。 孙广白替小哑巴上药的时候,孙泽兰要避讳,在外间等着。秦虎也一同等在门外。 秦虎悄悄看一眼孙姑娘,鼓起勇气搭话:“孙姑娘是不是好奇这小哑巴为何不能说话?” 孙泽兰笑着嗯一声:“失语症最是难治,难得碰上一个,我便随着大哥来看看。” 孙泽兰在同龄少女中,算是高挑了。不过,还是比秦虎矮了一个头。秦虎刻意弯腰低头,这才勉强和孙泽兰平视:“孙姑娘家学渊源,又潜心研究医术,将来定会是一代名医。” 孙泽兰却有些怅然:“女子行医,多是在内宅行走,声名不显。大哥不愿去考太医院,我连考的机会都没有。” 秦虎挠挠头:“太医院没有女太医吗?那宫中妃嫔娘娘公主们病了,召太医岂不是多有不便?” “是不便利。可在众人眼里,女医们大多医术平庸,根本没资格进宫为贵人看诊。”孙泽兰心情有些低落,声音也沉了下来。 秦虎立刻道:“在我心中,孙姑娘就是女华佗女扁鹊。” 孙泽兰被逗乐了,嫣然一笑:“秦护卫再夸下去,我该脸红了。” 站在门口没人理的孙广白,瞟了一眼献殷勤的秦护卫,然后叫孙泽兰进去:“小哑巴的衣服穿好了,你进来吧!” 孙泽兰应一声,进了屋子。 兄妹两个轮流为小哑巴检查咽喉处,低声商议后,调整了药方:“从明日起,你换一个药方,每日再针灸。” 崔渡感激地拱手。 孙广白失笑:“我们都是王府的人,领的都是郡主的俸禄。是郡主吩咐我为你治病。你要谢,应该好好谢郡主。” 崔渡郑重点头。想到即将见到郡主,一颗心骤然激越。 …… 一炷香后。 崔渡随两个亲卫进了内堂。 姜韶华已安然端坐,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过的痕迹。 崔渡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老老实实走上前,正要拱手谢恩,孟三宝在耳边提醒道:“还不跪下谢恩。” 崔渡:“……” 救命之恩,收容治病之恩,恩同再造!再者,入乡随俗。郡主身份高贵,跪一跪也行吧! 崔渡在心里说服自己,膝盖要弯下的那一刻,还是憋闷得很。 姜韶华看着崔渡一脸慷慨赴死的神情,有些好笑,随口道:“行了,不必跪了,就这么站着吧!” 崔渡暗暗舒了一口气,拱手道谢。 姜韶华吩咐一声,众人都退了出去。她以目光示意崔渡走近一些,崔渡压根不知道这也是恩典,神情自然地走到姜韶华面前。 姜韶华站了起来。 不管内里装着什么,皮囊都是十岁左右的模样。两人个头也差不多,此时正好平视。 姜韶华看着崔渡。 崔渡坦然回视。 便是陈卓等人在此,也不敢这般和她对视。无知者无畏,就是如此了。 姜韶华也不介意,张口问道:“你外伤都好了?” 崔渡用力点头。 “还不能张口说话吗?” 崔渡继续点头。 姜韶华嗯一声:“别太着急,慢慢喝药养着,说不定忽然就能说话了。” 崔渡无声叹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人缩水了,嗓子也莫名哑了。如果不是郡主收容,他连个去处都没有…… “如果不是我收留你,就凭你出现时的情形,怕是已经被当做妖邪扔进火堆了。”姜韶华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本郡主说过,王府不养闲人。你不是说擅长种田吗?明日春耕礼,你也同去。” 崔渡立刻回过神,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送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 献宝 这是要做什么? 姜韶华眉头微动,将折好的纸打开,一幅炭笔画出现在眼前。细细一看,姜韶华不由得咦了一声。 以前南阳郡的春耕礼,都是祖父南阳王主持。她从四岁起就参加春耕礼,一眼就认出纸上画的是耕地的犁。却又和常见的长直辕犁不同。 长辕变短,直辕变曲。显得短小轻便了许多。 农桑是国之根本,耕地的农具对普通百姓来说极其重要。就如士兵手中的刀枪一样。若能加以改进,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功。 崔渡见姜韶华紧紧盯着图纸不吭声,以为姜韶华不懂,立刻又拿了一张纸出来,迅速打开,呈到姜韶华面前。 这张纸上,画了两幅简易的图。一个是农夫扶着长直辕犁耕田,寥寥几笔,勾勒出农夫的疲惫。画工着实了得。紧接着,便是另一个农夫扶着新式的曲辕犁耕田,农夫面色轻松喜气洋洋。 姜韶华看着崔渡的目光,要多温和便有多温和,声音也温柔得很:“这新式样的辕犁真这么好用吗?” 崔渡坚定地点头,用手比划了几下。 这可是农耕时代的利器,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 姜韶华看不懂他比划不要紧,总之,他脸上的自信一览无遗。 姜韶华一刻都没耽搁,立刻叫了人进来:“去请沈工正来。” 荼白领命退下。 姜韶华心情大好,耐心地对崔渡解释道:“这位沈工正,全名沈木,擅长营造。他在王府任职当差,掌管着工房事务。工房里一共有十几位匠人。这些匠人有大半都擅长打制农具。” “我请他来瞧一瞧图纸,让匠人们照着图纸打制新式辕犁。如果真像你画的这般好,我给你记一大功。” 立了大功有什么待遇都不用多想。只看郡主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就已值得了。 崔渡忍不住咧嘴一笑。 姜韶华嫣然一笑,让崔渡坐下,又令银朱上茶上点心。 这都快傍晚了,半日没吃东西,确实有些饿了。崔渡也没客气,坐下后拈起一块精致的点心,一入口,眼睛就亮了。 香甜软绵,好吃极了。 这些天,他和侍卫们吃的是同样的饭菜。每天肉菜都不缺,油水颇足。不过,味道就不敢恭维了。也就填饱肚子而已。 今日才算真正吃到了能入口的东西。 崔渡一口接一口,吃了一盘点心,再喝一杯清洌的香茶。只觉全身舒泰。 姜韶华看在眼里,也觉有趣。 她自小身份尊贵,身边要么是丫鬟要么是亲卫,对她都毕恭毕敬。前世进宫后,倒是有了身份相若的玩伴,却要随时维持仪容姿态,讲究的就是一个优雅从容……说得直白些,就是随时都要装一装。 这个崔渡倒是率性坦荡,明知她一言就能决定他的前程未来甚至是性命,也不见半点拘谨害怕。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一份?”对有本事的人,姜韶华多的是耐心和包容。 崔渡用手比划几下。 姜韶华看懂了:“你是说,想带一份回去当宵夜?怎么,王府里的饭菜你吃不惯?” 崔渡半点不客气的点头。 还是个挑食的。 姜韶华失笑,转头吩咐银朱:“去将点心装一匣子,待会儿让他带走。还有,传我的吩咐,从今日起,厨房单为崔渡准备饭食,就照着沈工正的伙食标准。” 银朱应一声,忍不住瞥崔渡一眼。 这个小哑巴,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郡主竟对他这般礼遇客气。 就在此刻,荼白进来了:“启禀郡主,沈工正来了,就在门外候着。” “请沈工正进来。” 沈木进内堂的时候,比平日更恭谨了几分。 这里是郡主的起居之处,也是内宅。按理来说,他一个成年男子,根本不该进内宅。不过,郡主传召,他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微臣见过郡主。”沈木躬身行礼,眼角余光瞥到悠然坐在一旁的小少年,不由得暗暗惊诧。 这是谁啊!在郡主面前也敢大喇喇地坐着。 “沈工正,这里有一张新式辕犁的图纸,你仔细瞧瞧。”姜韶华亲自将图纸送到沈木手中。 沈木按捺下心中好奇,定睛看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一看,沈木一张黑脸都亮了,顾不得直视郡主是否合宜,急切地抬头问道:“郡主,这张图纸从何而来?” 姜韶华不答反问:“工房能照着图纸做出新式辕犁吗?” 沈木有些迟疑:“臣先带人试一试。” 就这么一张图纸,要做出所有部件组装试用,可不是易事。少说也得一两个月。 崔渡早有准备,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到郡主面前。 姜韶华打开纸一瞧。新式辕犁分了好多个部件,一样一样画得十分仔细,上面还用奇怪的字迹标注了详细的尺寸。 哪怕是外行,也能一眼瞧出这份图纸的珍贵。 姜韶华将图纸递给沈木。沈木看清图纸后,立刻斩钉截铁的说道:“臣现在就去工房。两日后的春耕礼,郡主可以用长直辕犁,也可用新式辕犁。” 拉磨拉得勤快,才是真正的好臣子。 姜韶华笑吟吟地吩咐:“银朱,给沈工正上茶。” 沈木顾不得喝茶,上下打量崔渡,眼睛都快放光了:“郡主从何处发现这样的人才!” 姜韶华悠然一笑:“从天上掉下来的。” 郡主真会说笑,咋不说是地里刨出来的? 沈木心里暗暗腹诽,口中说道:“这等人才,不进工房委实可惜。” 工房的匠人们,打制农具兵器都是一把好手。不过,匠人们很少有读书识字的。会画图纸的更是少之又少。 姜韶华笑道:“崔渡有大用,我另有安排。” 沈木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拿着两份图纸就告退了。走的时候,脚步匆匆,大有熬夜也要做出新式辕犁的架势。 崔渡看一眼姜韶华满意的神情,心里咂摸出了些滋味。 他随身带了细炭笔和纸,低头画了几笔,然后一脸期待地送到姜韶华眼前。 第三十六章 开怀 这样的交流方式也算独一份了。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图上画了一片田,一个小少年站在田边,身后一群人影。 这个崔渡,画工特别,一支细炭笔,寥寥几笔,画出的图却十分传神。姜韶华一眼就看明白了:“你是想说,你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可以领着人种田了。” 崔渡挺直胸膛,双手比划了一个大的,意指田地越大越好。 姜韶华被逗乐了,随口道:“好,春耕礼过后,我就让人领你去一处田庄,随你折腾一年。一年后我要见到成效。” 崔渡心里的自信都快溢出来了,伸手拍得胸膛啪啪响。 这还二十五哪!也就是个十岁孩童脾气。 姜韶华又是一笑:“银朱,你送一送崔渡,顺便叮嘱孟三宝一声,对崔渡客气些,不准欺负他。” 银朱和孟三宝是一双小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两家早有结亲的意思。银朱今年才十四岁,正是当差的年纪。孟三宝年龄也不大,等几年也无妨。 前世银朱没能嫁给孟三宝,就死在了宫里。孟三宝大病一场,之后数年,再没开怀笑过。 这一世,她要身边所有人都好好活着。 银朱不知主子复杂的心思,笑着应一声,捧着一匣子点心对崔渡道:“随我出去。” 崔渡无声点头,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 此时已至傍晚,烛火尚未点燃,内堂里光线有些不足。 姜韶华优雅端坐,白皙细腻的脸庞似会放光,嘴角微微扬着,看着心情很好的模样。 她的眼眸,却深沉幽远。 这位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郡主,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就要肩负重任,难怪心思沉重。 崔渡从袖中掏了细炭笔和纸出来,纸铺在掌心,右手拿炭笔,画得飞快。 银朱走出了几步,才觉得不对劲,转头一瞧,几乎气乐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真是不懂规矩! 崔渡充耳不闻,几笔画完,快步走到姜韶华面前,将画纸送了过去。姜韶华接了画纸,垂眸看一眼。 竟是一副她的肖像图。 一张圆圆的脸蛋,头上两个揪揪,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咧到耳根。怪模怪样的,又很是可爱。 姜韶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之前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崔渡也笑了,用手比划了一下。 做人嘛,不管什么时候,最重要的是开心。 姜韶华很奇异地看懂了,轻声笑道:“你好好当差用心做事,像今日这样的新式辕犁图纸多献两回,本郡主就会开心了。” 崔渡拿出生平最正经最郑重的表情,用力点头。 银朱有些惊讶。这个小哑巴,话都说不了一句,倒是很会哄郡主开心。 也罢,就不计较他出格的举止了。 银朱等了片刻,待崔渡出来后,才张口道:“以后见了郡主,要恭敬守规矩,不能无礼。对了,你还没学过王府规矩。我让孟三哥教一教你。” 崔渡不是很想听,左耳进右耳就出了。 孟三宝和秦虎在院子外等着,眼见着银朱出来了,孟三宝嗖地蹿了过来:“银朱妹妹,你怎么还亲自送小哑巴出来了。” 银朱低声笑道:“郡主很是器重他,让我送他回去。还特意让我嘱咐你,以后不能欺负他。这一匣子点心,也是郡主赏的。” 孟三宝一头雾水:“这小哑巴,小胳膊小腿的,都不够我一拳一脚的,连句话都不能说。郡主怎么这般器重?” 秦虎笑着插嘴:“刚才郡主召了沈工正来,沈工正捧着纸张像捧着宝贝一般走了。该不是这小哑巴给郡主献宝了吧!” 小哑巴平日待在屋子里,很少出来,时常用炭笔涂涂抹抹。莫非还真画出有用的东西了? 孟三宝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反正郡主吩咐什么,他照做就是了。 他立刻端正态度,很客气地说道:“小哑巴,你先走。” 崔渡:“……” 呸!你才是小哑巴!你全家都是哑巴! …… 沈木大步进了工房,黑瘦的脸孔一派振奋,声音比平日响亮得多:“所有人都过来。” 工房有一排值房,匠人们三人一间。值房里摆放着各色工具,诸如斧锯墨尺一类。 沈木一声招呼,十几个匠人呼啦啦地都来了。 沈木一亮图纸,立刻就引来了匠人们的热烈讨论。 “我早就嫌长直辕犁笨重费力了。这图纸上的新式辕犁倒是小巧,用料能省下不少。” “这竟是曲辕,转弯时应该省力得多。” “到底好不好,先做出来试一试瞧一瞧。” “木料倒是现成的,照着图纸一夜就做出来了。不过,这犁铲犁壁得用精铁打制。得等明日白天了。” 沈木目光扫过众匠人们的脸:“过两日就是春耕礼,我在郡主面前说了大话,要让郡主在两日后用上新式辕犁。大家伙这两日辛苦些,把新式辕犁做出来。” 一个姓鲁的匠人抢着应道:“沈工正放心吧!王府好吃好喝地养着我们,这时候就该派上用场。熬个两天两夜不算什么。” 其余匠人们也纷纷响应。 他们都是匠户出身,身份说不上卑贱,也没高到哪儿去。 南阳王对他们慷慨大方,发的俸禄足够他们养家。王爷离世一年,王府里差事不多,俸禄倒没少发过一两。他们早就闲得发慌了。 郡主多派些差事,他们心里才踏实! 沈木欣然点头,开始一一安排。按着图纸,新式辕犁部件共有十一件,犁铲犁壁都得铁铸,这交给两个铁匠。其余九个部件,都是木料打制的,每个匠人分一样。 鲁匠人看着图纸上精细的尺寸,几乎爱不释手:“沈工正,这图纸是谁画的?” 沈木没有透露:“这个你不必多问,用心将你的差事做好。” 鲁匠人一边点头,一边念念不舍地看着图纸。 做了半辈子手艺活,带徒弟也是口耳相传。要是他也会画图纸就好了。 这一夜,工房的烛火亮到了天明。 第三十七章 春耕(一) 一晃就是两日。 春耕礼是大事。姜韶华今日特意起得早了些,去练武场练了半个时辰,射了三壶箭,然后沐浴梳妆更衣。 长发梳起,戴上珠冠,穿上郡主服。 赤金的珠冠镶嵌着数十颗硕大的东珠,间以红蓝宝石。做工极其精巧。明黄色的郡主礼服以金丝绣出玄鸟图,繁复厚重且无比华丽。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顶着一张稚嫩的脸庞,如此穿戴其实略显厚重。不过,姜韶华气度尊贵气势十足,完全撑了起来。 眸光灿灿,光华夺人,令人不敢直视。 陈卓冯文铭一众属官都穿上了官服,个个面色恭谨。宋渊也穿了武将官服,领着一众亲卫环护随行。 亲卫们都身高力壮,中间夹杂着一个和郡主个头相若的小少年就格外惹眼了。 陈卓早已从郡主口中知道了崔渡,今日还是第一回见,目光掠过去打量一眼。 头发短短的,颇为怪异,相貌倒是生得极为俊俏。眼中透着清澈,一派坦荡。 性情脾气不知如何,第一面给人的印象不错。 “听闻工房忙了两天两夜,做了一个新式辕犁。”陈卓收回目光,笑着说道:“今日春耕礼,郡主便要试用吗?” 这两日的书房议事,沈木都没露脸,一直在工房里忙活。别人不知怎么回事,陈卓自是心中有数。 姜韶华略一点头:“是。若是新式辕犁轻省好用,便可推广使用。” 对农耕有利的,都是大事。 陈卓精神一振,低声笑道:“沈工正这次可立了一大功。” 真正立下大功的,是献了图纸的崔渡。 当着众人的面,姜韶华并不多言,只微微一笑。 就在此刻,“病”了数日的卢郡马来了。 卢玹在数日前当众出丑丢人,之后就一直称病。姜韶华每日打发人去问安送药,明面上没缺了礼数,却从未亲自去探过病。 时隔多日,父女两人终于再见,四目相对间,心情各自复杂……至少,卢玹的心情复杂得很。 父为子纲之前,还有君为臣纲。 他这个亲爹,在女儿面前完全直不起腰杆来,皆因为女儿姓姜,是南阳郡主。他之前太过急切了,早早露了野心。 姜韶华是被南阳王一手教养长大的,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敏锐犀利。便是没成年,她也是一头猛兽,任何人想染指她的地盘,她都会露出利爪獠牙。让人头破血流。 他错了。 错在轻视对手,错在自以为是。 从今日起,他要收起轻狂自信,要忍耐顺从,静待良机。他能熬死岳父南阳王,也能熬到女儿出嫁之后。 “我病了几日,已经痊愈。”卢玹温声请求:“今日想随郡主参加春耕礼,请郡主应允。” 姜韶华像是忘了之前父女间的龌龊,微笑点头:“想去就一起去吧!” 卢玹感激地谢了郡主恩典,然后识趣的站到了属官们的下首。 姿态摆得这么低,就连陈卓也不得暗暗感叹。这个卢玹,忍功一流,着实不能小觑。 陈卓以目光询问郡主,是不是请卢郡马站得近一些? 姜韶华眸光微闪,不置可否。 陈卓心领神会,收回目光。 郡主肯给的,也就是这么一点点体面了。卢郡马自作且自受吧! 沈木来得最迟。不过,没有人去挑沈木的不是。沈木熬了两夜没睡,黑瘦的脸孔满是疲惫,双目赤红。 姜韶华很是体谅臣子:“沈工正熬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定然十分疲惫。待会儿在马车上歇一歇。” 春耕礼的重头戏是耕地,每个臣子今日都得下田。沈木也不能例外。能在马车上休息片刻,就是郡主的恩典了。 沈木感激的谢恩。 赵公公紧跟着来了。姜韶华含笑相迎。 人都来齐了,姜韶华第一个迈步走出王府正门。众属官武将相随,声势浩荡。 崔渡跟着秦虎和孟三宝,站的位置离郡主很近。他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个纤细的少女身影。 这阵仗,这气势,好生威风! …… 更威风的还在后面。 马车拐出王府,到了宽敞的街道上。 这条繁华热闹的街道,被提前清理干净,行人百姓都在街道两侧。郡主的车队一亮相,便有百姓高声欢呼。 “郡主千岁!” “天佑南阳,天佑郡主!” 崔渡听着耳畔如雷般的呼喊,热血汩汩,莫名地激动起来。差点也跟着振臂高呼。 姜韶华端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外声浪,久违的激越涌上心头。 这是南阳郡,这里的百姓都是她的子民。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根。这一世,她绝不会再抛弃她的百姓。 百姓们爱戴她,都是因祖父的遗泽。祖父做了几十年南阳王,政令宽厚,仁爱百姓。如今祖父走了一年,百姓们将对祖父的敬仰爱戴,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吩咐银朱荼白拉起两侧的车帘。 细密的竹帘拉起后,姜韶华转头,冲百姓们挥手微笑。百姓的欢呼声更热切了。 骑着骏马的宋渊,目光警惕地留意四周。一众亲卫各自打起精神,睁大双眼。不夸张地说,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近。 陈卓和冯文铭同乘一辆马车,看着这一幕,陈卓欣慰地低语:“郡主和王爷一样,珍爱百姓。” 冯文铭探头看一眼,然后低声笑道:“以前王爷出巡的时候,百姓的呼声可没那么高。” 陈卓哑然失笑。 人都有惜弱之心。 郡主年少美丽,百姓们或许少了些敬畏,却多一层亲近。 一个时辰后,到了田庄。 田地都在城外,只有这一个田庄是例外,位于城内不说,位置也很不错。每年种的粮食,专门供应王府。每年南阳郡的春耕礼,也在此举行。 崔渡进了田庄后,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触目所及都是良田! 这是在他梦里才会出现的美景! 郡主说要赏他一片良田,莫非就是这里?! 他愿意当牛做马,为她当一辈子差! “傻乐什么?”孟三宝扯了发呆的崔渡一把:“郡主要更衣下田,我们都得跟着下田。快去!” …… 第三十八章 春耕(二) 田边有一排屋子,姜韶华进了第一间,脱下厚重华美的礼服,换上备好的家常衣裳。精致的珠冠也被取下,长发梳做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 简洁利落,行走轻便,适合扶犁耕田。 众属官静候片刻,待郡主出来了,也各自去换衣。 亲卫们穿的都是武服,倒是不必换衣。孟三宝转头和秦虎说话,再一转头,不见崔渡身影,不由得一惊。 再一看,崔渡蹲在田边,伸手摸着黑土。 孟三宝好气又好笑,大步过去,伸手一拎崔渡的后衣襟,就像拎一只小鸡崽子:“这田里的土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有什么好摸的。别乱跑,紧跟着我们。” 崔渡身不由己地被提溜走了,目光念念不舍的溜了一圈。这里都是黑土,上等的好田! 待郡主的身影映入眼帘,崔渡的目光又移不开了。 郡主之前的装扮隆重华美,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不敬。现在就如邻家少女一般,美丽随和可亲。 郡主似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冲他微微一笑。 日头有些晒,脸有些热。 孟三宝瞥一眼面红傻笑的小哑巴,悄悄翻了个白眼。 春耕礼开始了,老老实实观礼吧! 邱远尚身为典膳,一日没卸下差事,一日就得拉磨干活。此时高声道:“工房敬献辕犁。” 沈木郑重应一声,转头叫了几个匠人过来。其中两个抬着长直辕犁,这也是大家见惯的农具。另外两个抬着的辕犁,样式却不同,小巧得多。 赵公公顿时来了兴致,笑着询问:“郡主,奴才从未见过这等样式的辕犁,莫非这是工房新研制出来的?不知是否好用?” 沈木为人耿直,正要张口说这是崔渡献的图纸,郡主已笑着张了口:“正是。今日有两副辕犁,正好都试一试。” 沈木闭了嘴,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不是他的功劳,怎么就堆到他的头上了? 那个叫崔渡的小少年,岂不是吃了大亏。 沈木目光搜寻到崔渡的身影,却未见崔渡脸上有什么失落,不知在笑什么,一派魂游天外的神情。 匠人们将两副辕犁都放到了田里。 姜韶华迈步上前,先扶住了长直辕犁,用上三分力道,不疾不徐平稳向前。长直辕犁所过之处,田土被翻开,散发着独属于春日泥土的气息。 众属官跟着郡主身后,心里暗暗称赞。郡主扶犁耕田,有模有样,半点都不娇气。 一个来回,就是一炷香时间。他们走得微微冒汗了,郡主气定神闲,脸不红气不喘,又去扶新式辕犁。 一入手,姜韶华就觉不同。新式辕犁轻巧省力不说,转弯还格外灵活,同样用三分力道,耕田的速度快了许多。 这么算来,同样一块田,用新式辕犁耕田,能节省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对春耕来说,早一日就省一日的人工。 姜韶华心中十分喜悦,扶着新式辕犁一个来回,什么也没说,只道:“陈长史也来试一试新式辕犁。” 陈卓看在眼里,早就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了,应一声便扶住新式辕犁。待耕一个来回,陈卓激动喜悦至极,连声道:“好好好!太好了!这新式辕犁轻便省力,百姓们若能用上,耕田便能少辛苦几日。” “老冯,你来试试。” 冯文铭正要迈步,身边香风一扫,赵公公娇俏的身影已冲了过去:“咱家看着眼馋,先来试一回。” 陈卓自然不会开罪赵公公,笑着应道:“是我刚才疏忽了,本来就该先请赵公公才是。还请赵公公见谅。” 赵公公娇媚的目光落在陈卓的脸上:“陈长史别和咱家客气。” 陈卓是当年那一科进士里的美男子,如今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额上有了皱纹,头上也开始冒白发,一张脸还是儒雅英俊得很。 陈卓暗暗甩掉一身的鸡皮疙瘩,面不改色地吩咐:“邱典膳陪赵公公扶犁耕田,别让赵公公累着了。” 邱远尚:“……” 邱远尚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应一声走上前。 赵公公立刻招呼一声:“咱家力气弱,邱大人帮咱家推一把。” 邱远尚手刚放过去,赵公公的手就迫不及待地摸索过来。赵公公目光含情,邱远尚忍着反胃,陪着赵公公一同耕田。邱远尚很快就察觉到新式辕犁的妙处,不由得“咦”了一声。 赵公公的双眼放了光。 待耕田结束,赵公公顾不得和英俊阳刚的邱大人挨挨蹭蹭,快步到了姜韶华面前,声音亢奋激动:“郡主!这新式辕犁敬献朝廷,可是一桩大功。” 姜韶华含笑道:“我正要请托赵公公,回京的时候,将这新式辕犁带上,敬献给太后娘娘。” 赵公公喜笑颜开,也不推辞客气,一口就应下了。 众属官被勾起了好奇心,一个接着一个去扶犁耕田。轮到沈木的时候,沈木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身为工匠,能做出有利农耕的新式辕犁,这是何等的荣耀。 …… 因为新式辕犁的缘故,这一场春耕礼,人人争抢着耕田。一轮过后,又是一轮。到后来,宋渊和亲卫们也都上了手。小半日过来,将一大片田都耕完了。 田庄的裴管事看得眼热,厚着脸求了个体面,也耕了一个来回。 姜韶华心情舒畅,吩咐裴管事:“已经正午了,让厨房备膳。” 裴管事忙笑道:“是,奴才这就让厨房摆膳。” 田庄里有新鲜菜蔬,养了猪牛羊,还有一群鸡鸭鹅。厨房里的两个厨子从一大早就杀猪宰羊,忙活半日,整治出了两席菜肴。 姜韶华和赵公公陈长史冯长史宋统领坐了一席,另外几位属官又坐一席。 随行的五十个亲卫,饭菜也颇为丰盛。桌上四大盘都是荤菜,红烧肉堆得冒尖,羊肉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崔渡原本坐在孟三宝身边,还没动筷子,银朱便笑盈盈地过来了:“郡主请崔公子去那边坐席。” 孟三宝:“……” 第三十九章 礼遇 孟三宝的眼都瞪大了。一旁秦虎同样瞠目结舌。 小哑巴怎么就成崔公子了? 郡主还特意请他去坐席? 崔渡一脸坦然地起身,随银朱去了属官那一席,坐了沈木下首。 沈木平日性情孤僻,略有些古怪,不爱说话。今日却眉眼带笑,看着崔渡的目光满是欣赏:“崔公子今年多大了?” 崔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摇头。 沈木一愣:“崔公子不能说话?” 崔渡点头。 实在可惜!竟然是个小哑巴。 沈木惋惜之余,也了解郡主的良苦用心了。这么大的功劳,足够一个官员升官进爵。一个口不能言的小少年,注定入不了官场。倒是不宜太过惹眼招摇了。 沈木是个实在人,想了想低声道:“这新式辕犁做出来,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功劳你是头一份,谁也抢不走。便是郡主不对外宣扬,我也都记着。朝廷若赏我升官,我不会推辞。如果有金银赏赐,我分文不要,都给你。” 崔渡也不客气,点点头应下。 别说现在,就是在他生活的年代,上司贪功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这个沈工正,坦诚又厚道。 沈木自然不知崔渡在想什么,主动举筷为崔渡布菜。 同席的杨政闻安看在眼底,都觉新鲜。 沈木名如其人,平日在这等场合就像块木头,不爱说话只闷头吃饭。今日对这个崔公子倒是格外关照。刚才还嘀嘀咕咕说了悄悄话。 这个崔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郡主特意让他坐属官这一席,给他体面,又是为何? 唯有邱远尚,半点不关心这些。这些日子,他像被抽了筋骨,浑浑噩噩地熬日子,等着吏部公文。 “你说,这个小哑巴做什么了?”秦虎用胳膊抵了抵孟三宝:“郡主怎么对他这般礼遇客气?还让银朱称呼他崔公子?” 孟三宝到现在才合上嘴巴:“我哪知道。看来,前两日银朱提醒我的话都是认真的。以后我们对小哑巴得客气些。” 秦虎白他一眼:“还叫小哑巴,得叫崔公子。” 孟三宝不怎么情愿地改口:“是,崔公子。”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低声道:“前两日小哑巴去向郡主谢恩,之后沈工正就领着工房匠人做出了新式辕犁,立了大功。该不会这事和小哑巴有关吧!” 秦虎摸了摸下巴:“十之八九都是这样。真没想到,小哑巴还有这等能耐本事。以后你我可别欺负他了。” 孟三宝嗯了一声。 …… 午饭过后,众人打道回府。 赵公公满心惦记着敬献之功,回府后就厚着脸皮讨走了今日耕田半日的新式辕犁。 姜韶华也不介意。工匠们照着图纸能做出一个,便能做出十个百个。这第一个确实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敬献给郑太后也最合适。 姜韶华叫了沈木过来,委以重任:“沈工正,今日春耕礼,新式辕犁的用处你也亲眼见了。省木料不说,更重要的是省力好用。” “你立刻带着工房的人打制新式辕犁,其余县城赶不上春耕这一拨,至少要让南阳郡的百姓先用上。” 沈木想也不想就应了。 倒是姜韶华有些于心不忍,主动问询:“还要增建粮仓,工房能忙得过来吗?” 沈木道:“只靠着十几个匠人肯定不够,微臣请郡主下令,征召南阳郡里所有木匠铁匠。先打制出一批新式辕犁来。泥瓦匠也得征一批,粮仓的地址已经选妥了,木料也备得差不多,等春耕结束后就开工。” 姜韶华笑着夸赞:“沈工正当差做事果然尽心尽力。等新式辕犁敬献给朝廷,朝廷定有褒奖,本郡主也要厚赏。” 沈木立刻道:“微臣做的都是分内差事,不敢当郡主盛赞。郡主要赏,就赏崔公子,还有工房里一众工匠。” “放心,都有赏。”姜韶华含笑道。 沈木正色道:“崔公子当居首功。” 姜韶华点点头:“我对他另有安排,沈工正就别惦记让他进工房了。” 沈木被说穿心思,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微臣是想请崔公子多画几副图纸,到时候将工匠们分成几组,每组都有图纸,这样打制新式辕犁的速度也能更快些。” 姜韶华也觉这个主意不错,立刻吩咐一声:“去请崔公子来。” 一炷香后,升格为“崔公子”的崔渡昂首挺胸地来了。 姜韶华和颜悦色地说道:“我要在南阳郡推广新式辕犁,要征召木匠铁匠,需要准备数份新式辕犁的图纸。你辛苦些,画个二十份如何?” 沈木:“……” 不是说几份么?怎么郡主张口就成了二十份? 崔公子还是个孩子! 崔渡半点不觉累,精神抖擞地点头。然后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姜韶华。 姜韶华一眼便知崔渡在想什么,笑着说道:“今日你见到的田庄在城内,只有两百亩,是个小庄子。等你画完图纸,我带你去城外再瞧瞧大田庄。你喜欢哪一个,就挑哪一个。” 还有更大的田庄。 任他挑! 崔渡心花怒放,嘴角咧了起来。什么也不说了,从袖袋中摸出细炭笔和一摞剪裁好的纸,在一旁画起了图纸。 沈木本该告退,见状舍不得走了,厚着脸皮凑过去帮忙铺纸,顺便瞄几眼。 姜韶华莞尔一笑,让人去请陈卓和冯文铭来,商议推广新式辕犁的事。 陈卓立刻道:“臣立刻去拟公文,然后请郡主用印。” 南阳王府所有公文,都出自陈卓之手。过去的一年,姜韶华就是个人形图章,负责用印罢了。 姜韶华看陈卓一眼。 陈卓敏锐地察觉出自己的疏忽,恭敬地改了说辞:“臣拟公文,还请郡主思量定度,如果有不周全不妥之处,臣再修改。” 这就对了。 姜韶华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就有劳陈长史。” “征召工匠要发工钱,”冯文铭是精干能臣,不必郡主吩咐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臣去核算一下用度,然后拨银子到工房。” 第四十章 身份(一) 说完正事,陈卓冯文铭颇有默契地一同转头。 这个从天而降来历诡异的小哑巴,竟能画出新式辕犁的图纸。看他运笔如飞熟稔至极的架势,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联想。 或许,小哑巴的脑子里装了许多这样的图纸…… 郡主是捡到宝了。 陈卓低声进言:“郡主,崔公子立下大功,奏折上要不要提一笔?” 姜韶华淡淡道:“不必。他身份不明,口不能言,又这般年少。不宜过度惹人注目。本郡主不会薄待他。属官配院还空着三个,让他挑一处住下。以后衣食用度都比照沈工正。” 有错必罚,有功当赏。这都是应有之义。 陈卓点头应下。 冯文铭听着那一句“这般年少”,心里总有些奇怪的滋味。郡主和小哑巴其实差不多大吧……郡主冷静沉稳有城府是好事,不过,也少了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应有的活泼朝气。 姜韶华瞥了过来:“冯长史是不是有话要说?” 冯文铭定定心神:“臣是在想,崔公子住属官配院,总得有个名头。” 姜韶华赞许地点点头:“还是冯长史考虑周全。还请冯长史仔细想一想,给他个什么名头合适?” 冯文铭:“……” 身为臣子,理当为主公分忧。 冯文铭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很快有了主意:“对外就宣称崔公子是郡主的远房亲戚,因家中长辈俱亡,特意来投奔郡主。” 既要留下小哑巴,就得给他一个合情合理合适的身份。 陈卓略一思忖道:“不妥。郡主现在年少,以后一年年长大,崔公子和郡主年龄相若,不宜攀扯郡主。免得日后有什么不中听的流言蜚语。” 譬如自小就养了个赘婿人选之类的。 陈卓这一提醒,冯文铭也会意过来,一脸自责地起身告罪:“是我想得不周全,还请郡主见谅。” 姜韶华笑道:“冯长史一片好意,本郡主岂会怪罪。”顿了顿道:“祖母有一位嫡亲的妹妹,嫁到了博陵崔家,两年前姨祖母病逝。对外就说崔公子是姨祖母的子侄后辈,前来投奔宋统领。” 宋渊是已故北海王妃的亲侄儿,十五岁就来了南阳郡,做了南阳王府的亲兵统领。 外甥来投奔舅舅,在时下司空见惯。郡主看在宋统领的颜面上,厚待崔公子,也很说得过去。 冯文铭连连赞成。 陈卓心思细密,想得更深一层。郡主显然早有意留下小哑巴,这身份也是早就斟酌考虑好的。今日借着冯文铭的口说出来而已。 崔渡还在埋头画图纸,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宋统领的“外甥”。 姜韶华笑着吩咐:“荼白,去厨房吩咐一声,备一席好酒好菜。今晚我请陈冯两位长史宋统领,还有沈工正崔公子一同用膳。” 荼白利索地领命退下,去安排晚膳。 守在门外的宋渊被叫了进来,听到姜韶华的安排,宋渊没有半点犹豫,点头就应了:“末将以后就是崔公子的舅舅。” 姜韶华微微一笑。 她这般安排,一来是给崔渡一个能摆在明面的身份,二来,也是为宋渊考虑。万一宋渊像前世那般不肯娶妻生子,至少身边还有晚辈,孝顺他为他养老。 崔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王府红人宋统领的外甥。 光线渐暗,银朱用火折子点燃烛台。八盏烛台一一亮起,正堂里明亮如白昼。 崔渡画得有些累了,左手揉了揉右手手腕,吐出一口气,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都在盯着他。 崔渡被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向最熟悉的郡主投去求救的目光。 郡主抿唇一笑:“别紧张,陈长史冯长史听闻图纸是出自你手笔,心中好奇,看上一看。” 陈卓和冯文铭很配合地温和一笑。 他们知不知道,这样笑其实也很吓人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笑面虎啊! 崔渡心里疯狂吐槽,面上露出乖巧的神情。 姜韶华又笑道:“对了,这是你舅舅宋统领,你过来行礼。” 崔渡:“……” 一盏茶后,崔渡才回过神来。 太好了! 郡主这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这个宋渊,是郡主的长辈兼心腹,就连郡主私下也会喊一声舅舅。他喊舅舅半点不吃亏。 崔渡喜滋滋地想着,迅速放下炭笔,拱手向宋渊行礼。 宋渊生性严肃,不苟言笑,“认外甥”这等喜事也没多少笑容,只略略点头,伸手扶起崔渡。 陈卓朗声笑道:“舅甥重逢,是一桩喜事。我等今日也跟着凑一凑热闹。”随手从腰间取下玉佩,送给崔渡做表礼。 冯文铭没有戴玉佩骚包的习惯,不过,便将自己惯用的金算盘做了表礼。那个金算盘只有巴掌大,可以塞进袖袋里,精致小巧。 沈木窘迫地搓搓手指,想了想,将手上的羊脂玉扳指拔了下来。 崔渡想推辞,就听新认下的便宜舅舅说道:“这些都是长辈,送你的东西你就收下。” 崔渡老老实实收了,通通塞进袖袋里。 姜韶华含笑看着这一幕,然后张口道:“我也有表礼相赠,晚上我让人送去崔公子的住处。” 崔渡在南阳王府学会的第一个规矩就是对郡主要恭敬,闻言立刻拱手谢恩。 虽然崔渡不能说话,认亲的场面依旧热闹。 正要移步去饭堂,赵公公就带着香风来了:“咱家也来凑热闹。” 姜韶华笑着瞥赵公公身侧的邱远尚一眼:“我正打算派人去请赵公公。”赵公公初来乍到,消息灵通的自然是邱典膳。 邱远尚不自然地避开郡主了然的目光。 陈卓咳嗽一声,笑着为赵公公介绍崔渡:“赵公公,这位崔公子,是宋统领的外甥,家中没了长辈,所以来南阳郡投奔宋统领。” 崔渡乖觉地拱手行礼。 最近行礼多了,姿势有模有样。 赵公公笑着打量一眼,啧啧赞道:“崔公子生得好相貌。比咱家年少时还要俊俏。” 崔渡:“……” 第四十一章 身份(二) 被那双娇媚的眼波一扫,崔渡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比一个太监俊俏,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崔渡不擅做戏,心里的排斥很自然在脸上就露了出来。 赵公公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见状心里颇为不快,皮笑肉不笑地瞥一眼:“怎么?咱家夸崔公子俊俏,崔公子竟不乐意?” 陈卓正要打圆场,姜韶华已微笑接了话茬:“他还是个十岁孩童,因家逢变故患了失语症,在王府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出来见人。今日骤见赵公公风采,一时被震慑了心神。赵公公可得原谅他这一回。” 赵公公面色一缓:“郡主这么夸奴才,奴才委实不敢当。” “怎么不敢当。”姜韶华笑眯眯的给赵公公灌米汤:“祖父在世的时候,常在我面前夸赵公公伶俐周全,相貌英俊,是宫中内侍第一人。” 赵公公被哄得咯咯笑了。 姜韶华扬了扬衣袖:“饭菜已经备好,我们去饭堂。赵公公先请。” 赵公公忙笑道:“郡主不要折煞奴才了。郡主先请,奴才跟着郡主便是。” 姜韶华迈步,赵公公让了一步,亦步亦趋。 陈卓和冯文铭迅速对视一笑,迈步跟上。 宋渊伸手拍了拍崔渡的肩膀,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崔渡回过神来,默默跟了上去。 一抬头,郡主纤细的身影便撞入眼帘。 真是惭愧。他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男子,竟远不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圆融,处处要她庇护。 …… 一个时辰后,晚宴散了。 沈木心满意足地第一个告退离去。他的袖袋里有五份图纸,剩下的十五份,过两日去崔公子那儿去取。 有了这些图纸,再征召南阳郡所有的木匠铁匠,很快就能做出许多新式辕犁。正如郡主所言,至少让南阳郡里的百姓先用上。待到秋耕的时候,便能推广到南阳郡所有县了。 陈卓代郡主送赵公公回院子,又送了一回“古籍”,顺势说道: “我们郡主年少志坚,不愿舍下南阳王府,更舍不下南阳郡的十万百姓。只能辜负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还请赵公公回宫后,为郡主多多美言。” 赵公公瞥一眼厚实的古籍,心头一阵火热,呵呵笑道:“咱家在南阳郡待了不少日子,也该回京复命了。等回了宫中,咱家第一桩事,就是将新式辕犁敬献给太后娘娘。陈长史放心,在太后娘娘面前,咱家一定会为郡主说话。” 陈卓一脸感激地拱手:“如此,就多谢赵公公了。赵公公可否留一个地址,日后我能写信给赵公公,偶尔送些南阳郡土物特产。” 宫中大太监们置办外宅是常事。有的还装模作样地娶了媳妇养着义子。赵公公没干这些勾当,倒是也有外宅,大半的金银财物都放在外宅里。 赵公公一听土物特产,便心动了。 身为景阳宫内侍总管,给他送礼的人多的是。不过,像郡主这般出手慷慨的,前所未有。 财帛动人心。做太监的,没有子孙根没有后代,也就剩这点俗气的喜好了。 赵公公低声将外宅地址告诉陈卓。 陈卓记下地址,正要张口告辞,就听赵公公问道:“对了,咱家听说,邱大人要辞官?” 陈卓面不改色:“正是。邱典膳已经写了辞呈上交吏部,郡主也送了奏折去朝廷。” “邱典膳要去吏部述职跑官。公公即将启程,正好让邱大人顺路送公公回京。” 最后这一句,才是重点。 赵公公没有打听邱典膳辞官的原因,欣然应了。 这一边,姜韶华亲自对宋渊说道:“舅舅住的配院旁有空院子,就让崔渡在那里安顿。衣食住行都要请舅舅多多照拂。” 宋渊一口应下。 小哑巴会画图纸,有大用,自要好好供养。 宋渊领着崔渡离去,崔渡走出一段路,悄悄回头看。可惜,郡主没有亲自相送。 王府里,郡主会亲自送到门外的,只有一个陈长史而已。 宋渊领着崔渡进了配院,吩咐两个小厮先收拾东厢房出来,又令秦虎孟三宝:“崔公子第一晚住在这里,只怕心里不踏实。你们两个和崔公子熟悉,今晚留在这里,陪一陪崔公子。” 秦虎孟三宝一起领命,然后唏嘘地对视一眼。 谁能想到,小哑巴这么快就立功翻身了。 宋渊这个便宜舅舅,对崔渡也算尽心,亲自嘱咐崔渡一通:“以后你人前叫我宋统领,私下里称呼我舅舅。记住,你就是我宋渊的外甥。” 崔渡用力点头。 这么一棵大树,一定要傍得紧紧的。 宋渊继续道:“你会画图纸,这是你的长处,郡主对你十分器重,你将剩下十五份图纸画完,不要辜负郡主的厚望。” 崔渡挺直胸膛,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两日之内画完。 宋渊满意地点点头。 银朱捧了两个锦盒来了,笑吟吟地说道:“这是郡主送崔公子的表礼。” 崔渡还没动弹,孟三宝已抢着上前一步,接了两个锦盒。入手一沉,差点没接住:“银朱妹妹,这锦盒里装什么,怎么那么沉。” 银朱嗔了孟三宝一眼:“这是送给崔公子的,等崔公子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三宝讪讪诶了一声。 银朱走后,宋渊也很快离去。 秦虎和孟三宝两人围着崔渡转了一圈:“奇怪,之前怎么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大的能耐。” “新式辕犁的图纸真是你画的?” 崔渡颇有扬眉吐气一朝翻身做主人的愉悦,慢悠悠地坐下,掏出炭笔和画纸。 秦虎孟三宝凑过来一瞧,立刻各自站开数步,警惕着环视四周。 其实,这院子还空荡荡的,除了两个洒扫的小厮,连个苍蝇都没有。哪有闲杂人等靠近? 崔渡看在眼里,有些好笑,也有些触动。 他们对郡主,真是忠心得很!明明瞧不上他,郡主给了他身份和器重,他们对他的态度立刻就改了。 嗯,他也要好好当差做事,也要对郡主忠心。 第四十二章 送行 心中有郡主,下笔如有神。 崔渡聚精会神地画了一份,又一份。 梆!梆!梆! 三更了! 孟三宝习惯性地过来提溜小哑巴,手碰到后衣襟的刹那,秦虎用力咳嗽一声。孟三宝立刻警醒,手换了个方向,改为扶起小哑巴:“小哑……崔公子,该就寝了。” 崔渡连着画了五份图纸,右手正有些酸软,闻言放下炭笔起身。 秦虎立刻上前,将画好的五份图纸小心翼翼的收起。 孟三宝则抱着那两个沉甸甸的匣子。 东厢房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比原来住的小屋子大了三倍不止。宽大的木榻上铺着崭新的被褥,天青色的轻纱幔帐看着很是清爽。 崔渡一眼就爱上了这里,美滋滋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比划一下,请秦虎孟三宝出去。他要打开锦盒,看郡主送的礼物了。 秦虎孟三宝按捺着好奇心退了出去,去隔壁的空屋凑合睡一晚。 这一边,崔渡怀着满腔的希冀打开第一个锦盒。瞬间就被金色的光芒闪瞎了双眼。 小儿拳头大的金元宝,排列得整整齐齐。 崔渡:“……” 他自小爱读书,考进了顶级大学,进了实验室,沉迷各色粮种的改良实验。从未想过,自己原来也很喜欢金子。 崔渡屏住呼吸,又开了另一个锦盒。这个锦盒里闪着柔和的银光,是满满一盒子银元宝。 崔渡忍不住傻笑了片刻,然后将两个锦盒搬上了床榻,放在了枕畔。 …… 姜韶华根本没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南阳王生性慷慨,出手大方。她自幼耳濡目染,和南阳王的脾气如出一辙。便是前世进宫,她也从没为金银发过愁。 臣子们用心当差,当赏则赏! 事实上,邱远尚舍不得离开南阳郡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主公宽厚慷慨。明面上的俸禄和其余藩地差不多,实则时常有补贴和赏赐。一年到手的银子,至少是双倍。 这一晚,人人都睡得香甜,唯有邱远尚,辗转反侧一夜难免。 赵公公办完了差事,要回宫复命。郡主令他送赵公公回京。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日没拿到吏部公文,他一日就是王府属官。郡主交代的差事,没有他拒绝的份。 如果当日他也这样的觉悟,是不是就不会闹到被撵走的地步? 世间没有后悔药。 要是有,他怎么也得喝上一大碗。 三个美妾也惴惴不安了一整夜。隔日一早,便纷纷来邱典膳面前哭诉,想跟着邱典膳一同离去。 邱远尚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沉着脸道:“我这是要出公差,送赵公公回京。带上你们不成体统。” “可是,老爷这一去,怕是就不回来了。那我们姐妹三个该怎么办?”最得宠的年轻美妾美目含泪,扯着邱远尚的衣袖。 另外两个美人也轻轻啜泣不已。 邱远尚被哭声扰得满心烦躁,瞪了过去:“都别哭了。我办完差事,要在京城待一段时日,候补跑官。前程定下了,就派人来接你们。” 说完,一甩衣袖就大步走了。 留下三个美人,小声哭泣:“那个赵公公,比女子还娇媚,老爷最喜妖娆美人,怕是被勾了魂魄。” “老爷喜新念旧,有了赵公公相伴,就不喜我们三个了。” 亏得邱远尚没听到这番哭诉,不然怕是要反胃吐一吐。 他堂堂八尺男儿,喜欢的是娇软美人,对不男不女的死太监半点不感兴趣。 邱远尚心里狠狠腹诽,真到了赵公公面前,自动切换成了风度翩翩的模样:“赵公公今日启程,我奉郡主之命,送公公回京。” 赵公公很是高兴,脉脉地看着男子气概十足的邱典膳:“有劳邱大人了。邱大人去京城若没有落脚处,只管去咱家的宅子里安顿。吏部那边,咱家也有熟人。到时候为邱大人打个招呼。” 邱远尚的腰不自觉地软了一截,冲赵公公笑着道谢。 身后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是郡主领着众属官来送行了。 邱远尚忍着心酸黯然后悔愤慨等种种复杂的心情,故作平静从容地转身,向郡主道别。 姜韶华今日依旧一身郡主礼服,华丽尊贵,光芒迫人。一双黑眸平静深邃,明亮得令人不敢对视:“这是本郡主给邱典膳的最后一桩差事。你我主臣一场,好聚且好散。本郡主祝邱典膳日后前程似锦。” 邱远尚咽下一肚子苦水,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体面:“臣也祝郡主诸事顺遂,心想事成。” 最后四个字里,到底还是透出了不甘怨怼。 这是男人的权力场,一个女子要守住手中权势,将会面临无穷无尽的困难险阻。 他要耐心等着,睁大眼睛看着。等着南阳郡日后的纷乱,看着郡主如何失去一切。 邱远尚那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清晰地映入姜韶华的眼底。 姜韶华扯了扯唇角,没有再理会他,转头对赵公公笑道:“公公今日启程,我送赵公公出城。” 郡主亲自送出城门,可谓给足了赵公公体面。 赵公公领了这份人情,欣然谢过郡主恩典。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启程,一个半时辰后,车队出了城门。又是一番依依惜别,挥泪洒别,赵公公总算启程了。 车队行出了老远。 坐在马车里的邱典膳,终于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 熟悉的高大城门,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邱典膳用宽大的袖袍遮住脸,过了许久才放下,袖袍已经湿了一片。他不便也没脸哭出声来,拿出帕子将脸上眼泪擦干净。 他身上带了一封信,是陈卓为他写的推荐信。另外,还有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足够他在京城安顿个一年半载了。 郡主确实撵他走,也没亏待了他。 姜韶华目送车队远去,暗暗呼出一口气。 前世,她就在车队中,随着赵公公一同去京城。之后二十多年,再没回来过,就是死,也是在京城咽了最后一口气。 今生,她要留在南阳郡,谁都休想让她离开半步。 …… 第四十三章 田庄(一) 隔日,姜韶华再次出城。 南阳郡共有四个城门,东西南北各一个。东城门的官道通往京城方向,南城门则是商人进城之处,平日里这两处城门也最为繁忙。北城门外几十里就是亲卫军营。 今日出的是西城门,城外良田一眼无边。南阳郡百姓平日都是从这里出城种田。 她穿了一身红色武服,长发编成了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在和煦的春风中策马飞驰,英姿飒爽。 银朱荼白都有一身好骑术,各自策马相随。秦虎孟三宝等一众亲卫环护随行。 宋渊今日难得没有骑马。崔渡不会骑马,坐在马车里,总得有人相陪。他这个“舅舅”当仁不让。 崔渡昨天画了一整日图纸,将二十份图纸都画完了。工房里的匠人们正忙着打制新式辕犁,沈木则忙着征召安顿木匠铁匠们,拉磨拉得飞起。 到底年轻,睡了一夜,手不酸眼不花,疲惫全消。 崔渡自打出了城门后,眼睛就一直盯着车窗外一望无垠的良田,眼睛熠熠闪光。 宋渊也朝外看了一眼。 春耕已经开始,一眼看去,都是百姓在耕田除草。年年春日都这样,有什么可看的? 还有,郡主到底带崔渡出城做什么? 崔渡转头,对上舅舅宋渊探寻的目光。他用手比划一个耕田种地的姿势,又用手指了指自己。 宋渊眉头一动:“你除了画图纸外,还擅长种田?” 崔渡咧嘴一笑,胸膛挺得笔直。 宋渊会意过来:“所以,郡主是要带你去田庄?” 崔渡用力点了点头。 宋渊想了想说道:“你想种田,郡主也应了你。那你以后就安心打理好这个田庄,勤勉当差做事,不要让郡主失望。” 那还用说吗? 崔渡再次用力点头。 说话间,马车停下了。崔渡随着宋渊下马,眼前所见是一大片农家宅子,屋前有几个晒太阳搓草绳编竹筐的老妇,还有十几个脏兮兮的幼童跑着玩耍。 姜韶华一行人一露面,几个老妇忙放下手中活计,拉扯着孩子们一同跪下:“见过郡主。” 这里是南阳王府的田庄,这个年龄如此美丽尊贵气度的少女,也只有郡主了。 姜韶华微笑道:“都起身。” 银朱早已上前,扶起几位老妇。荼白则拿着麦芽糖分给孩童。农家孩子早早就会跟着下田做事。这些孩童最大的也不过五六岁模样。用脏手接了麦芽糖,高兴地舔了起来。 崔渡看在眼里,心里悄然一动。 郡主威风又厉害,却又有着怜小惜弱的善良。 姜韶华问询春耕的情形,其中一个口齿利索些的老妇一一答了:“回郡主,这两日天气好,正适合耕田。庄子里所有能下田的都下田去了。再等个两年,这几个孩子也能派上用场。” 姜韶华失笑:“他们才多大,哪里就要他们去下田了。你们也是,不必整日忙着做活,别忙坏了身体。” 老妇们感激地又要跪下。 姜韶华伸手拦了一拦,转头对崔渡笑道:“庄户们都去耕田了,我带你去田庄瞧瞧。” 崔渡点头,习惯性地要上前。宋渊不动声色地扯了他一把,他会意过来,老老实实跟在郡主后面。 绕过农宅,大片农田映入眼帘。 在田里耕作的有男有女,有尚未成年的孩童,有五六十岁的老人。这种忙碌耕作的场景,令人震撼。 姜韶华一露面,众人便要停了手中活计来磕头。 “大家继续干活,不必磕头行礼。”姜韶华没有刻意扬高音量,声音却传出了老远。 众人继续耕田,只有一个男子大步过来了。这个男子约有四旬模样,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耕作的庄稼把式。 “这是林庄头,”姜韶华对崔渡说道:“是这处田庄的庄头管事。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交代给他。” 崔渡一脸正经地拱手领命。 然后,姜韶华又对林庄头道:“这是崔渡,是宋统领的外甥。他自小苦读农书,喜好种田农桑。以后,你就听崔公子的号令行事。” 富家公子不去读书玩乐消遣,跑农田里来玩什么? 林庄头心里诧异崔渡的年少,口中不敢耽搁,忙应下了。 姜韶华看出林庄头心里的不以为然,转头吩咐秦虎等人将新式辕犁搬了出来:“这几副新式辕犁,是工房昨日照着崔公子画的图纸赶制出来的。你现在就分下去,让大家伙儿都试一试。” 半个时辰后,林庄头神情激动地回来了。对着崔渡的神情也恭敬多了:“崔公子实在是大才,这新式辕犁轻巧省力,便是妇人也能扶得动。” 所以说,还是得凭真本事吃饭才硬气。 崔渡笑了一笑,用手比划一下。 林庄头一脸迷茫。 姜韶华温声道:“崔公子暂时不能说话。” 林庄头忍住挠头的冲动,有些惭愧地说道:“小的不识字。” 姜韶华面不改色地笑道:“无妨,崔公子也不会写字。” 林庄头:“……” 众人:“……” 崔渡飞快地掏出一摞裁好的纸,拿炭笔画了几笔,塞进林庄头手里。 图上画了一片田,田边打了一个问号。林庄头低头一看,茫然无措的神情大为缓和:“崔公子是想问田庄有多大吧!” 崔渡点头。 能沟通就好。 林庄头如释重负,笑着答道:“一共有一百倾地。” 一倾一百亩,一百倾地就是一万亩。 一万亩地,以后都归他。 崔渡俊秀的脸孔瞬间红了,冲着姜韶华疯狂点头。 姜韶华被逗乐了:“你自己选中的田庄,以后可别嫌辛苦。” 崔渡咧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宋渊倒是有些不放心不踏实,低声道:“郡主,还是先让他管一管小田庄。”画图是一把好手,可这细嫩白净俊秀的模样,是会种地的主吗? 姜韶华却道:“我信他。”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才是掌权者的气度风范。 这一刻,崔渡的脑海中闪过六个字。 士为知己者死……呸,这句话不吉利。他要长命百岁,为郡主鞠躬尽瘁。 第四十四章 田庄(二) 耕田劳作极其辛苦。说完正事,林庄头便告退,又回了田里。 姜韶华也没闲着,带着崔渡在田边走了一圈。这一走就是一个时辰,姜韶华手心微微冒汗,感觉正好。再一看崔渡,额上全是汗,全靠着一口气硬撑着哪! 姜韶华失笑:“累了怎么也不吭声。” 他一个男人,还不及一个小姑娘体力好,哪有脸喊累。 崔渡说不出话,脸上的羞愧却是一览无遗。 姜韶华又是一笑,转头看一眼。秦虎孟三宝都是自小习武,是少年中的高手,这点路程不在话下。宋渊更是气定神闲。 便是银朱和荼白两个,也比崔渡强得多。 “骑马出城来田庄,来回要两个时辰。”姜韶华对崔渡说道:“你这身板,每日来回跑怕是经受不住。我让林庄头给你准备住处,派两个人照顾你衣食起居如何?” 崔渡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伸手比划了一个三字。 姜韶华微笑点头:“好,每隔三日你回一趟王府。” 崔渡松口气,咧嘴一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要尽快学会骑马。等他会骑马了,便可以每日骑马早出晚归。 姜韶华显然也想到这一点了,对宋渊说道:“王府马厩里有温顺的小母马,宋统领去为崔渡挑一匹,再教一教他骑马。” 宋渊一口应下。 身为男子,怎么能不会骑马?不但要学骑马,拳脚也得练一练。不然,连点自保之力都没有。 崔渡还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高兴的冲舅舅拱手道谢。 到了正午,几个妇人推着独轮车到田边送午饭。高声招呼后,田里的男女老少们纷纷放下活计,凑过来吃饭。 崔渡心里默数人头,约有一百多人。一万亩田,每人要耕作七八十亩。 耕田是极其辛苦的事。每年春耕秋耕,都是田庄里的大事,伙食比平日好得多。热腾腾的馒头管够,每人一碗红烧肉,还有一大碗骨头白菜汤。 朴实无华的香气飘了过来。 姜韶华也饿了。她低声吩咐一句,银朱领命过去,秦虎孟三宝几个也跟了过去,轻轻松松地各端着一大盆回来了。 姜韶华笑道:“今日到田边,大家伙凑合着吃一顿午饭。”说着,率先吃了起来。 郡主都能吃,亲兵们自然没有异议。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一行五十多人,这一动口,饭菜就不够了。 尤其是郡主,馒头一个接一个的…… 秦虎偷偷在心里数了一回,暗暗咋舌,飞快地冲孟三宝眨眼。巴掌大的馒头,郡主这都吃好几个了。怎么饭量比他们还大? 孟三宝也睁圆了眼。 银朱可不管这些,高高兴兴地继续伺候郡主吃喝。荼白小声提醒:“郡主,章妈妈叮嘱过,在外吃饭请郡主稍稍收敛一二。” 姜韶华随口笑道:“这里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又没有外人,不必忸怩作态。” 银朱荼白不必说,亲兵们追随左右,都是心腹。就是饭量大些,确实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郡主这般坦荡,荼白也就闭了嘴。 其实吧,这里还是有外人的。譬如一直在偷瞄郡主的小哑巴……好在小哑巴口不能言,看在眼里也没法子嚼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将近傍晚了,忙碌了一日的大人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林庄头恭敬的送姜韶华一行人出了田庄,殷切期盼地说道:“新式辕犁轻便好用,耕田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恳请郡主再赏赐一些。” 姜韶华含笑允诺:“工房正紧急赶制新一批的新式辕犁,崔公子明日来的时候,再带几副新的来。” 林庄头大喜,跪下给姜韶华磕了三个响头。又要给崔渡磕头。 崔渡被吓一跳,立刻扶起林庄头,用手比划来比划去。 林庄头现在半点不嫌弃崔公子是个小哑巴,连连笑道:“小的今晚就为公子收拾住处。” 崔渡咧嘴一笑。 姜韶华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在夕阳余晖下策马离去。 …… 隔日,宋渊亲自送崔渡去田庄,同行的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厮,还有一匹栗色的小母马。 林庄头特意挑了一处最宽敞的农宅,打扫得干干净净。衣物行李有小厮去安顿,崔渡被宋渊拎着去了官道练骑马。 一日下来,崔渡能在马上坐稳缓行了。 宋渊着意夸赞了几句,转头回府向郡主复命:“崔公子天赋不足,不是习武骑射的料。勉强能骑马,不做废人。” 姜韶华哑然失笑:“舅舅对他的要求别太高了。他还是个孩子。” 郡主也还是个孩子。 当然,这天底下能和郡主相提并论的少年郎寥寥无几就是了。 宋渊默然片刻,低声道:“崔渡来历诡异,身份莫测,郡主真地放心用他?” “他有真本事,我便敢用。”姜韶华淡淡一笑:“如果他居心叵测,做了不妥的事,到时候再处置不迟。” 这倒也是。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一只手就能收拾了。 宋渊点点头。耳边响起郡主的声音。 “崔家那边,烦请舅舅写一封信去。让崔家将崔渡记入族谱。” 宋渊一愣,忍不住追问:“要记嫡出还是庶出?” 姜韶华早有思虑:“旁支嫡子便可。” 姨祖母当年嫁的是崔氏旁支嫡脉,崔家是博陵大族,族人近万。庶出身份太低,记做嫡出,日后有机会入仕,起点也能高一些。” 宋渊点头应下。 以郡主的身份权势,让崔家记一个少年进族谱,是一句话的事。 正说着话,秦虎匆匆来禀报,陈卓和冯文铭一同来了。 一定有要事。不然,陈冯两位长史不会在天黑后来见她。 姜韶华立刻道:“请两位长史进来。” 陈卓冯文铭一前一后进来。素来有涵养有风度的陈长史,面色铁青,冯文铭双目蹿着火苗。 姜韶华心里一沉,直截了当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陈卓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咬牙道:“郡主,臣派出去送公文的长随在回程时遇了土匪,被土匪杀了。” 第四十五章 怒火 什么?! 姜韶华霍然起身,黑眸中跳起了两簇火焰:“谁被害了性命?在何处遇的土匪?” 陈卓是王府左长史,平日处理南阳郡县的公务文书,身边有六个长随,都是精干之人。数日前,姜韶华令陈卓发公文,让各县令准备建粮仓囤粮事宜。陈卓拟好公文,请郡主盖了印,便打发长随们去各县送公文。 县城有远有近,最近的一日就到,最远的县城骑快马来回要六七天。长随们办完差事,陆续回王府复命。 按理来说,再慢十来天也该回来了。 其中一个吴长随,却一直没有回府。 “吴长随去郦县送公文,迟迟没回,臣正打算派人去寻他,没曾想,今晚竟接到了他的噩耗。” 陈卓神情激动,眼睛都被愤怒烧红了:“他走的时候带了两个侍卫,一行三人在出郦县途中,被一窝土匪杀了,尸体被埋在山坳里。血腥味引来了野兽,刨开土将尸体拖出来……” “有附近村民进山寻野味,发现了三人的残尸,报到县衙。仵作验尸的时候,找到了王府的腰牌。蔡县令立刻派人送信来了。还有一封给郡主的请罪信。” 陈卓从袖中拿出信,递了过来。 姜韶华面寒如霜,接了信拆开。 这位蔡县令文采斐然,满纸自愧痛心,看着感人极了。 姜韶华心中怒火更盛,右手将信纸揉做一团,略一用力,信纸化为齑粉,从指缝中漏下。 宋渊目中同样怒火蒸腾,拱手道:“郡主,末将立刻领人去将蔡县令带来王府,由郡主问罪发落。” 蔡县令治下出了这等人命大案,且死的是出公差的王府长随。于情于理,蔡县令都该亲自来请罪。 现在竟然只送了一封轻飘飘的书信来,这是根本没将郡主放在眼底。 冯文铭也道:“请郡主下令,让宋统领去一趟,将蔡县令带来王府。” 姜韶华目光如利刃,冷然道:“不必了,本郡主亲自去。” 众人皆是一惊。 陈卓盛怒之下,还有一丝理智,脱口而出道:“郡主千金之体,不可轻易涉险。” “是啊,那些土匪敢对吴长随他们下手,可见凶残。还是先派人去剿匪,将那伙土匪剿个干净。”冯文铭也跟着出言阻拦。 倒是宋渊,清楚郡主的神力和身手,默默住了嘴。 果然,郡主意志坚定:“祖父走了一年,我一直在王府守孝。像蔡县令这般不将本郡主放在眼底的,定然不少。” “这回,本郡主就亲自领人去剿匪,也让所有心思浮动的人看看本郡主手中长枪。” 最后一句,语气森然,杀气腾腾。 陈卓还想再劝,姜韶华已经看了过来:“陈长史听令。明日你领着杨政启程,先去县衙拿下蔡县令,然后等着本郡主前去。” 郡主下令,陈卓不得不听令行事,拱手应下。 “王府里的事,我就暂且托付给冯长史了。” 冯文铭抬头和郡主对视一眼,心中暗暗一凛。郡主虽然年少,却性情果决刚硬。连陈卓都拦不住,他也只有领命了:“是,臣谨遵郡主之命。” …… 陈卓来时怒火汹汹,回时面色凝重。 冯文铭低声道:“郡主要去剿匪,谁也拦不住。你也别太过担心,宋渊定会拼死护着郡主。” “府中亲兵人手不足,到时候会动用亲卫营的人。一伙山中土匪,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陈卓长叹一声,眉头深锁:“我不仅担心郡主安危,更怕的是人心浮动。” 主少国疑。 到了郡主这儿,不但年少,还是女子。十四县的县令们,有几个是真正心服口服的?蔡县令敢这般轻浮自傲,还不是因为郡主是个十岁少女? 冯文铭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郡主要掌控整个南阳郡,不是易事。” 南阳郡还好,百姓们承沐王爷恩泽,惠及郡主。下面的县城就不同了,离王府远得多,政令发下去,有人阳奉阴违,有人敷衍了事。听令行事勤勉当差的有几个,委实不好说。 吴长随遇匪被杀,不管是不是意外,都是在郦县境内出了事,郦县的蔡县令要为此事负责。 …… 姜韶华发了一回怒,很快冷静下来,传令给秦虎:“你现在就去亲卫一营传本郡主号令,命秦将军准备十日的军粮。一人双马,明日随本郡主出发剿匪。” 亲卫一营共有六百精兵。加上王府亲兵,就是八百人。 山坳里的土匪窝,最多三五百人。八百精兵,足够应付了。 “郡主,让刘恒昌一起去。”宋渊低声道:“剿匪要拔寨,刘恒昌是个中好手。再有,带八百人还是少了些,再从三营点两百人吧!” 搏兔也要用全力。 姜韶华立刻应允。 这一夜,姜韶华只睡了两个时辰。四更天就起来了。 章妈妈磨破嘴皮也拦不住主子,红着眼为姜韶华更衣:“郡主别嫌奴婢絮叨,郡主是做大事的人,可奴婢只盼着郡主平平安安。” 姜韶华伸手抱了抱章妈妈,然后转身离去。 章妈妈看着姜韶华纤细笔直的背影,眼泪唰地涌出眼角。 银珠和荼白身手平平,骑术都不错。郡主身边得有贴身伺候的人,她们两个都跟着去了。 章妈妈不会骑马,只得被留下。 天亮之际,姜韶华一行人出了城门。 一个时辰后,进了军营。 校武场上,数百精兵身着软甲肃然而立。腰挂长刀,身背弓箭,目光锐利,气势森森。 “恭迎郡主!”秦战高吼一声,刘恒昌等人一同齐声高呼。 姜韶华下马,走到两米高的校武台边,轻身一跃而起,利落轻巧地落下。 郡主好身手! 众亲兵心里暗暗喝彩。 姜韶华面对众亲兵站定,阳光明亮炽烈,众亲兵迎着光看郡主,只觉郡主似全身都在发光。 “王府长随出公差遇匪被杀,两个随行侍卫一并惨死。” “本郡主要剿了这帮土匪,让所有人都看着,谁胆敢对南阳王府的人动手,就是这等下场!” 第四十六章 无知 秦战振臂高呼:“愿为郡主效死!” 秦战声如洪钟,顿时引燃了众亲兵的热血激情,一同高呼起来:“愿为郡主效死!” 呼喊声惊天动地,战马昂着头颅奋力嘶鸣。一时间,校武场里战意腾腾。 姜韶华双眸灿灿,等了片刻,待众亲兵稍稍安静了,张口下令:“打起旗帜,出发!” 秦虎孟三宝等少年亲兵高声应了,率先上马,打出南阳王府的旗帜。 这一杆大旗,以红色做底,上面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赤色蛟龙。正是南阳王在世时所用的蛟龙旗。 此时大旗展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帜上的蛟龙似活了过来,在空中游弋。 姜韶华策马向前,抬头就见蛟龙旗,脑海中闪过祖父慈爱的脸孔,鼻间骤然一酸。 她按捺下心中酸涩,双脚一踢马腹,胯下宝马精神抖擞,踢踏前行。 一百亲兵在前开道,一百亲兵左右环护,秦战领着亲卫一营的六百精兵随后,刘恒昌领着三营二百人殿后。 每人双马,也就是两千匹骏马驰骋。尘土飞扬,大地震动。官道旁的树林里,不时有惊鸟飞出。 这阵仗,令人热血沸腾。 宋渊紧跟在郡主身侧,不时转头看郡主一眼。如此行了十几里地,只见郡主神色如常,宋渊才稍稍放了心。 快马去郦县,要三日路程。行军赶路最是辛苦,不知郡主能不能撑得住。 行军二十里,便要停下歇息半个时辰。亲卫们要休息,马匹也得歇一歇,喝水吃些豆料草料。 一夜仓促准备的军粮,就是面饼和凉开水。另外,每人还发了一块咸菜疙瘩和一块拳头大的肉。 这是普通亲兵的军粮。到了姜韶华这里,吃的就丰富多了。章妈妈熬了一夜没睡,领着王府里的厨子忙活了一夜,准备了几个包袱的吃食,都挂在银朱和荼白的马上。 银朱吃力地拎着沉甸甸的包袱,俏脸挣得通红。 孟三宝立刻过来帮忙,替银朱将包袱拎到郡主面前。打开包袱的那一刻,香气直扑鼻息而来,孟三宝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精巧的各色面点,两口一个正好。卤制的猪肉牛肉香喷喷的,还有两盘爽口的腌制小菜。 骑马半日,饥肠辘辘,哪里闻得了这样的香气。 姜韶华招呼宋渊和秦战刘恒昌过来一同吃午饭。有过先例,再看郡主吃得多,众人也没那么惊讶了,埋头填饱肚子。 秦战吃饱抹了一把嘴,低声道:“郡主,我昨夜派了十个人先行一步,去打探土匪窝子的具体位置。领头的是小田,陶大也去了。” 小田自小长在山林里,身形轻巧,又是神射手,领头去探地形最合适不过。陶大没那么灵巧,却力大无比皮糙肉厚。万一遇到危险,陶大一人就能打对方七八个。 姜韶华略一点头,轻声道:“放心,我没被怒火冲昏了头。等小田领人摸清土匪窝的具体位置和人数,我们再动手。” 昨夜得了消息之后,秦战立刻从二营借了小田,打发去探路的也都是身手最好的精锐。就是怕郡主年少气盛,一腔热血去剿匪,万一出个什么差错,他们到地下都没脸去见王爷。 现在看郡主头脑冷静清醒,总能稍稍松一口气了。 刘恒昌低声道:“郡主,郦县山多匪多,土匪窝子怕是不止一处。要不要趁着这回一同剿灭干净?” 南阳郡这些年一直还算太平。南阳王在世的时候,派兵剿过几回匪。南阳王一死,土匪们没了惊惧,这一年里蠢蠢欲动,闹了几次匪祸。郦县的匪祸最厉害。 姜韶华也有此打算。 来都来了,至少要将郦县的土匪窝剿灭干净。 姜韶华看向刘恒昌:“刘将军带了多少拔寨的器具?” 刘恒昌答道:“两具云梯,三架攻城车,还有两架投石机。这些器具高大笨重,运送不便,军匠们拆开分着运送,等到了土匪窝外再组装。” “大军先行一步,运送辎重的速度慢,迟个两三日路程也是难免。” 也就是说,到了土匪寨外,也不能急着剿匪,要等上两日。 姜韶华略一点头:“这些我不懂,刘将军安排便是。” 刘恒昌眉头微动,深深看郡主一眼:“郡主如此信任末将,末将感激不尽。” 得遇明主,是所有武将梦寐以求的事。这一刻,刘恒昌心里的遗憾也几乎到达了顶点。 郡主什么都好,偏偏是女儿身。 姜韶华将刘恒昌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未置一词。 存在人心里的偏见就如一座高山。要攀过去,绝非一朝一夕。 她有的是时间和毅力。 如此行路一日,天黑之际,众人在驿馆停下。这一处驿馆不大,后面设了十来间客房,供出公差的官府衙役歇息。 今日郡主驾临,驿丞诚惶诚恐地迎了贵人。在瞥到郡主身后一张张杀气腾腾的悍然面孔时,驿丞的腿有些发软,声音发颤:“微臣恭迎郡主。” 姜韶华淡淡吩咐:“让厨房熬肉汤,务必保证所有人都能喝一碗热汤。” 一千人的伙食,单凭驿馆里的两个厨子肯定做不出来。熬肉汤倒是简单多了。四口大锅一同开火,半个时辰也就行了。 驿丞擦擦额上汗珠,满口应下。 …… 郦县,县衙后院。 留着两撇山羊须又黑又瘦的师爷,哈着腰对悠闲自得品茗的蔡县令说道:“大人,王府死了三个人,消息传到王府,郡主定然十分恼怒。大人应该亲自去王府请罪,只写一封书信,是不是太过轻忽大意了……” 话没说完,蔡县令就摆摆手:“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写一封信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蔡县令今年四十有二,举人出身。可惜朝中没有得力的靠山,在县令一职盘桓多年,早就歇了雄心壮志。整日喝酒品茶,懒惰怠政。 师爷从昨天劝到现在,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大人不在意郡主,难道就不怕陈长史迁怒怪罪吗?” 第四十七章 畏惧 一提陈长史,蔡县令总算放下手中茶杯。 郡主是女流之辈,年少无知好糊弄。陈卓可是做了三十年王府长史,在南阳郡官场里极有分量。南阳王死后这一年,王府里主政理事的就是这位陈长史。 师爷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等了半晌,才等来一句:“准备笔墨,我亲笔写一封信给陈长史,解释一二。” 师爷:“……” 就这? 不用备份厚礼吗? 这也太托大了! 师爷还要再劝,蔡县令已经不耐地挥手:“你先退下吧!我忙了一日,难得有空闲品一品茶。待会儿再去书房。” 师爷也灰心了。 遇到这样的主子,他还能怎么办?也罢,他尽了做师爷的本分,蔡县令自己要作死,谁也没法子。 果然,两日后就有消息传来。 郡主亲自领了一千精兵进了郦县地界,直奔着山里土匪窝的方向去了。 咳咳咳! 蔡县令被口中热茶呛到了,接连咳了数声,一张脸孔都憋红了:“你、你说什么?郡主领兵来剿匪了?” 师爷苦着脸应是:“是,一千人两千匹马,声势浩荡,丝毫没有避人耳目的意思。进了郦县地界就奔着黑松山去了。还有,陈长史也亲自来了郦县,就在途中,大约一两日路程就到县衙。大人可得提前做好准备,想想如何应对陈长史的诘问……大人!” 蔡县令两眼一黑,身体晃了一晃。 师爷眼疾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蔡县令。 蔡县令深呼吸几口气,一时缓不过劲来。他双手紧紧抓住师爷的胳膊:“郡主才十岁,还是个小丫头。你说她怎么就敢亲自领兵来郦县剿匪?” 师爷叹道:“由此可见,郡主绝不是好惹的主。大人接下来可得小心应对。不然,这乌纱帽怕是要不保了。” 郡主再年少,也是南阳郡之主。南阳郡里所有的官员任命来去,都得看郡主心意。郡主一句话,就能撵蔡县令滚回老家。 蔡县令终于知道怕了。 可惜已经迟了!郡主领了一千精兵悍将直奔黑松山而去,连县衙都没来,可见心中盛怒。 蔡县令惊魂不定,抓着胳膊的双手不停发抖:“现在该怎么办?” 要是肯听他的,亲自去王府请罪,平息郡主和陈长史的怒火,也不会有眼下的心虚惶恐。 师爷心里疯狂腹诽吐槽,面上不能流露出来,还得绞尽脑汁为主子想办法周旋:“郡主亲自领兵剿匪,大人既得了消息,不能当不知道。将县衙里本地的衙役都派过去,为大军探路引路。” 将功折罪吧! 蔡县令还没糊涂到家,立刻道:“一个衙役都别留,全都派去给郡主差遣。你也去!代我向郡主请罪!” 师爷:“……” …… 黑松山外十里处,一千亲兵已经开始安营立寨。 行军在外,安营立寨是大事。秦战打仗是一把好手,选营寨的眼光和立寨的本事就差了一截,他也不争功,直接在郡主面前举荐刘恒昌,郡主二话不说就允了。 刘恒昌心里又唏嘘一回“得遇明主奈何明主是个女子”,面上半点不露,领命后领人去砍树安寨。 宋渊和秦虎等两百亲卫没有动弹。他们的职责是保护郡主安危。不管何时何地,都环护在郡主身侧。 姜韶华此时也没闲着,正在温声问询面容清秀的少年神箭手小田:“你们一行十人,怎么只回来你和陶大郎两个?” 小田恭声答道:“回郡主,我们十人分了五队,两人一队进山探路。山林中联络不便,约定好天黑会面。我和陶大算过大军行军速度,特意前来相迎。其余人要到傍晚才会下山。” 小田其实在同龄少年中不算矮,不过,陶大太过高壮,往那儿一杵像铁塔似的。小田就显得格外纤细娇小了。 陶大口齿不利索,是个憨货,和小田搭档倒是合宜。小田麻利地禀报探路情形,陶大就在一旁点头。 姜韶华听完后,让小田和陶大退下休息。然后叫了宋渊和秦战过来商议剿匪之策。 刘恒昌也被叫了过来。 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姜韶华用手轻点小田画的简易路线:“土匪寨的大概位置就在这里,寨门高大结实,具体情形还要再探。” 宋渊接了话茬:“辎重营还在路上,正好趁着这两日探明地形。” 秦战说道:“这两日我领人去山林里打猎,给大家伙儿解解馋。连着吃几天干饼子喝凉水,再壮实的汉子也没力气。” 姜韶华点头:“这么一动,土匪们定然惊慌,闹出动静来最好,说不定能抓一两个活口。” 秦战立刻来了精神,将一双钵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事就交给末将。” 此时,帐篷外有了动静。 “启禀郡主,蔡县令派了师爷和衙役来,供郡主差遣。” 宋渊冷哼一声:“他也有这个脸。我这就去打发他们滚。” “来都来了,就让他们留下。”姜韶华淡淡道:“衙役们大多是郦县人,打发他们进山探路。让那个师爷进来,我有话要问。” 宋渊应一声,转头吩咐秦虎。 秦虎麻溜地去传口信。 赶路两个时辰气喘吁吁的衙役们,被分成了五人一队,领了传信的竹哨,苦着脸进山去了。 师爷战战兢兢地进了帐篷,没敢抬头打量,扑通一声先跪下了:“小的蔡叶,参见郡主。” 名字倒是有趣。 蔡师爷生得黑瘦干瘪,两绺山羊须,像一头黑山羊似的。 姜韶华挑了挑眉,随口问道:“你也姓蔡,莫非是蔡县令的亲眷?” 蔡师爷低头答道:“小的是蔡县令的远房族弟。十六岁时考中秀才,后来几年都没考中举人,家里支应不起继续读书,小的就投奔了蔡大人,来郦县县衙做了师爷。” 十六岁就中秀才,读书天赋算出众了。 可惜家贫又貌丑。以大梁官场有相脸的恶习,他这副模样,便是进了官场,也前途暗淡。 姜韶华瞥一眼:“蔡县令自己不来,让你来做什么?” 第四十八章 赏识 还能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蔡县令心大人怂,不敢亲自面对郡主的怒火,便推他先来顶锅。 蔡师爷嘴里有些发苦,终于鼓起勇气抬了头。只一眼,就被郡主的光芒烫了双眼,迅速又低了头:“回郡主,县衙里公务繁多,一日离不得蔡大人。大人先打发小的前来请罪,请郡主饶过大人疏忽怠慢之罪。” 快马行军三日,已经到了黑松山脚下。姜韶华心中的怒火不但未熄,反而愈燃愈旺。闻言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来,王府长随遇匪身亡,蔡县令未能亲至王府请罪,也是因为公务繁多了?” 蔡师爷硬着头皮代蔡县令求饶:“郡主息怒,春耕刚开始,蔡大人每日去巡视农田。原本是打算着等春耕过了,就去王府……” 姜韶华冷冷打断了蔡师爷:“什么都不必说了。他不去王府,本郡主亲自来了。先剿了土匪,再去县衙,到时候亲口问一问你的蔡大人。” 蔡师爷什么也不敢说了,不停磕头。片刻间,额头就红了一片。 这个蔡师爷,倒是忠心护主。 姜韶华面色稍缓:“不必磕头了,起身吧!你留在军营里,等候本郡主差遣。” 蔡师爷又磕了三个头,谢了郡主恩典,然后起身弓腰退出了帐篷。他用衣袖擦拭额上冷汗,往县衙方向看了一眼。 蔡大人,我能做的能做了。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帐篷外的空地上,很快运来砍断的木料,搭建营地。挖了深坑,将保留了枝叶的树木放进去夯实。数百个壮汉来来去去地忙活,很快就立起了一小片营寨。 蔡师爷平日在县衙忙碌操心惯了,忍不住就凑了过去帮忙:“这么多人跑来跑去,又浪费人力又浪费时间。你们这样,每一队人都分成三拨,一拨砍树,一拨运送木料,另一拨就留在这儿建营寨。” “还有,不要都挤在一处,每队分一块地方。谁也别偷懒,要将自己一队负责的营地建好。” “来来来,你们这一队到这里。这一队到那边去……” 一开始还有人嫌这个黑山羊絮叨聒噪,不过,黑山羊说得井井有条,照着做效率确实更高。大家也就不吭声照着做了。果然没那么拥挤闹腾了,所有人都有事做,忙碌又不慌乱,一切有条不紊。 蔡师爷喊了半个多时辰,嗓子都喊哑了。用袖子擦一把额头,想找水喝。一转头,一个水囊忽然递到眼前:“是不是渴了?” 蔡师爷下意识地点点头,待看清那张含笑的俏脸时,双腿一软,就跪下了:“郡主!” ……跪下的速度也太快了。 姜韶华有些好笑:“做错事的是蔡县令,又不是你。本郡主要问罪,也只会找蔡县令,不会迁怒于你。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蔡师爷也不知道害怕什么。 他随蔡县令千里迢迢来上任,和大户们斗心眼子,整治刁民,从没怕过。南阳王在世的时候,来郦县巡查,他也是见过王爷的。 不知为何,这位年少的郡主,给了他无比的压迫感。 大概这是深埋在身体的直觉。 姜韶华看着冷汗如注的蔡师爷,笑了一笑:“起身吧!本郡主刚才见你指挥众人搭建营寨,有模有样。你做得不错,这水囊是本郡主赏你的。” 蔡师爷受宠若惊,连连谢恩,恭敬地接了水囊。 就听郡主随口吩咐:“你既是来了,就留在军营里,先去安排建军营。等这一桩差事做完了来复命。” 蔡师爷被蔡县令奴役多年,忙碌惯了,立刻应声领了差事。喝了半水囊的水,精神抖索地继续去指挥安排。 宋渊顺着郡主的目光看一眼,低声道:“这个蔡师爷,末将有些印象。四年前,王爷巡查诸县公务,郦县县衙公务做得最仔细最好。当时王爷特意褒奖过蔡县令。当时,这个蔡师爷也在场。王爷问话,倒有大半都是他回答的。” 看来,这郦县县衙里,真正当差做事的是这位蔡师爷。 姜韶华心中了然:“蔡县令倒是有个好师爷。” “把蔡师爷留下,我再看看他的能耐。” 宋渊略一点头。 …… 黑松山脚下又是砍树,又是建营寨,还有许多人拿着刀背着弓箭进了山林。 这么大的动静,黑松山里的土匪们又不是聋子瞎子,自然被惊动了。土匪寨里的三百多个土匪都慌了,几个小头目冲进来七嘴八舌。 “老大,现在该怎么办?” “瞧这动静,来的人兵强马壮,人数是我们几倍。我们哪里打得过,还是快跑吧!” “对对对,我们从后门跑,散到山坳里,躲一两个月再回来。这些官兵总不会一直和我们在这儿干耗。” 以前南阳王派兵来剿匪,他们就是闻风就跑,躲一阵子再出来。 也因此,黑松寨规模虽然不大,却侥幸躲过了几回剿匪,一直留存至今。在南阳郡里也是小有名气了。 土匪头子姓朱,生得满面横肉一派凶残,惯用的武器是一把厚背砍刀。传闻中一刀能将人砍成两截,被人取了个绰号朱一刀。 朱一刀拧笑一声:“南阳王都死一年了,王府里就剩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怕个球!” “跑什么跑,都给老子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一回,正是我们扬名立万的好时候。” 小头目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大着胆子说道:“老大,郡主是黄毛丫头没错,王府那些亲兵可不是吃素的,一个个高壮凶狠。正面对上了,我们只怕不是对手。” “到时候别说扬名立万了,怕是性命都难保。” “就是,我们还是跑吧……诶呦!” 一声惨叫,多嘴的被踹倒在地。其余头目立刻闭了嘴,一个个安静如鸡。 朱一刀阴测测地扫了一圈:“谁再敢说跑这个字,老子先砍了他!” “传老子的话下去,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今夜开始巡逻寨子内外。” “谁靠近寨子,一刀砍了!” …… 第四十九章 夜袭(一) 衙役们十人一队,持着兵器哆嗦着往在林子里探路。眼见着离了一段路,说什么都传不进亲兵们耳中了,衙役们才苦着脸发牢骚。 “都是蔡大人,怠慢了郡主,惹得郡主大怒,直接领亲兵来剿匪。我们也跟着倒霉遭殃。” “可不是?蔡大人倒是安稳地躲在县衙里,我们就要进林子探路。这黑松寨里的土匪个个心黑手辣,真要对上了,我们哪有好。” “我当差是为了领钱粮养家,可不想在这儿送命。” 这队衙役的小头目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没好气地瞪了过去:“呸呸呸!乌鸦嘴!说什么混话!我们就在这附近转悠一圈,等天黑就回去交差。” 衙役们都是老油条,一听就懂,七嘴八舌地应和。 划水摸鱼耗时间,出工出人不出力嘛,这个大家都会。 可惜,天不从人愿。转了一小段路,就遇到了出寨巡山的一伙土匪。 小头目心里一紧。自己这方十个人,有三个样子货刀都挥不动,还有两个是关系户走后门进县衙的,真正能挥刀对敌的就五个。对方约有二十个,肯定打不过。 快逃! 小头目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用力吹响口哨,然后嚷道:“大家快撤!”衙役们慌忙后退逃窜。 对方的土匪像喝了鸡血一般,紧追不舍。有一个衙役慌乱之下被绊倒,被土匪追上来,一刀就砍了脖子。 啊! 惨呼声惊飞了一群鸟。 啊! 又是一声惨呼,伴随着刀砍入身体的渗人声响一同钻进耳中。 小头目后背汗毛直竖,不敢回头,埋头跑得更快,口中竹哨吹得更急更响。心里祈祷着援兵快来。 这一队土匪们奉令出来巡逻杀人,刀下见血,愈发凶残,狞笑着提刀追上来。衙役们也不都是窝囊废,其中一个年轻衙役颇有血性,逃了几步眼见着逃不过,咬牙转身拼命厮杀,竟也杀了一个。 可惜,其他衙役并没有停下和他并肩作战,一个个逃得更快了。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衙役一边挥刀对敌,一边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孬种!” 双拳难敌四手,年轻衙役左胳膊和后背很快都有了伤。他一个人独力难支,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丧命。 就在年轻衙役绝望之际,一支利箭嗖地飞来,正中一个土匪的胸膛。紧接着,十数个身强力壮的精兵冲了过来。 亲卫营里常年好吃好睡,每日操练,个个身手高强,且手中都是利器。像切瓜剁菜一样,一个照面土匪就倒下三个。 土匪们骤然乱了阵脚,四处逃窜。亲兵们立刻追上前,留了两个活口,其余的都杀了。 年轻衙役心头一口气一松,几乎要哭出来。 亲兵小头目过来,用力一拍年轻衙役的肩膀:“你好样的,随我一同去见郡主!” 年轻衙役身上几处伤,汩汩冒血,被这么一拍,直接倒下了。 亲兵们:“……” 一个时辰后。 这一队亲兵拖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土匪,背着血糊糊的衙役出了林子。 姜韶华听闻抓了两个活口,眉头舒缓,对秦战道:“秦将军亲自去审问,要问明黑松寨的位置地形。” 严刑拷问这等粗活,自然不必郡主操心。秦战欣然领命去了。 姜韶华又吩咐随行的孙广白:“有劳孙小太医,为那个受伤的衙役诊治疗伤。” 孙广白立刻应声,背着大药箱匆匆去了。 按孙太医的意思,孙广白这几个月就该待在书房里苦读医书,准备七月的太医院考试。 不过,郡主领亲兵来郦县剿匪,身边离不得大夫。孙太医领着差事,要为小田的亲娘针灸治病脱不开身,便让孙广白和孙泽兰一同来了。 天很快黑了。 营寨建了大半,正对着山林的方向都有高大的树木栅栏挡着。另一侧就得等明日再建了。 进山狩猎的亲兵们也回来了,收获颇丰,猎了一窝兔子六只山羊四头鹿,还有三头獐子和两头野猪。 姜韶华笑着吩咐:“将这些野味都收拾了,让伙夫们快些煮肉熬汤,让大家伙儿吃顿热乎的。” 伙夫们早支好了灶,二十口大锅一字排开。大块大块的肉放进锅里猛火煮,很快飘出了肉香。 众亲兵吃饱喝足,各自去寻军帐睡下。 姜韶华的军帐在正中间。 银朱荼白拎了热水来,伺候郡主洗漱睡下。行军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两个丫鬟和郡主睡同一张床榻。 “郡主受苦了。”银朱心疼地低语:“这营寨里,到处都是男子,鼾声像打雷似的。” 荼白心有戚戚焉:“昨夜在驿馆里也就罢了,今夜就这么一个简易的军帐,声音想隔也隔不住。” 姜韶华随意笑了一笑:“无妨,慢慢就适应了。” 银朱荼白:“……” 听郡主的话音,以后会经常领兵出来? 姜韶华看着两双睁圆的眼,淡淡道:“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身边人,我不想瞒你们。你们两个,最好早日适应。如果适应不了,就趁早和我说……” 银朱急急打断主子:“郡主别说了。郡主到哪儿,奴婢就到哪儿。” 荼白也挺直胸道:“奴婢也一样。” 牛油火烛亮堂堂的,照出两张红彤彤的小脸。两双眼眸亮晶晶。 姜韶华心尖微微发烫,伸手抓住银朱荼白的手,认真地说道:“好,以后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了什么境地,我们三个都在一起。” 银朱荼白用力点头。 主仆三个头靠着头,小声说了会儿闲话。银朱打了个呵欠,模模糊糊睡着了。荼白强撑着睁大眼。 姜韶华失笑:“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荼白嗯一声,也闭眼睡了。 夜深了,营寨里一片鼾声如雷鸣。姜韶华静静听了片刻,倦意慢慢席来。 迷迷糊糊将要入睡之际,营寨外忽然一阵异响。 噼噼啪啪! 尖锐的竹哨声几乎刺破耳膜。 “走火!敌袭!” 姜韶华霍然睁眼,翻身下榻,从桌上拿起宝刀,快步走出军帐。 第五十章 夜袭(二) 银朱荼白也被惊醒了,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出了军帐。 郡主已没了踪影。 银朱急得汗都下来了:“郡主呢?” “先别急,”荼白其实也急得很,紧紧抓着银朱的手道:“营寨里都是亲兵,还有宋统领他们,郡主不会有事的。倒是你我,身手平平,跟着郡主只会给郡主添乱。” “我们就在军帐里等着,或许郡主很快就回来了。” 此时,正对着山林那边的营寨火光冲天,噼噼啪啪的声响不绝于耳,众人的嘶喊声杀敌声刀枪交击声交织成了一片。 银朱心急如焚,却知道轻重,怏怏地应一声,和荼白回了军帐里等候。 此时,姜韶华已经快步到了走火的军帐附近。 宋渊领着秦战孟三宝等人紧随其后。 土匪夜袭放火,营寨的树木都是今日新砍伐的,带着枝叶和露水,不容易被引燃。倒是有几顶军帐被火箭射中,烧了起来。伤没伤到人暂时不知。亲兵们忙着打水救火,还有一些提着刀枪去杀放火的土匪们。 “郡主,这里太危险了。”宋渊面沉如水,低声道:“夜袭的土匪不知有多少,流箭无眼,郡主还是回军帐吧!”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个道理,姜韶华当然懂。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领兵。就此退缩,安全倒是安全了,以后亲兵们对她的尊敬,也只维持在她是郡主而已。 她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舅舅不必劝我,”姜韶华眉眼森然,声音凛冽:“今夜我要亲自杀匪。” 宋渊还想阻止,姜韶华已一个闪身上前,刀光一闪,长刀刺进一个土匪的胸膛。 那个土匪胸膛飞起血花,惨呼一声,当场毙命。 亲兵们:“……” 秦虎后背有些凉。 孟三宝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郡主没有回头看亲兵们是何反应,再次扬起长刀。每刀落下,必有一个土匪丧命。要么一刀砍了脑袋,要么一刀刺进胸膛,都是一刀致命。凶狠中透着残酷的飒爽美丽。 众亲兵被郡主的凶悍激起了热血,高喊一声“杀光土匪”,提着刀冲上前。 秦战和刘恒昌也迅速领人过来了。 夜袭的土匪们就如肥肉进了锅,很快成了盘中菜。不过半个多时辰,就被诛杀干净。 火势被扑灭,土匪的尸首躺了一地。 秦战亲自去点数了一遍,遇到还有微弱气息的就补一刀,然后来禀报:“启禀郡主,一共有三十六个土匪,都被杀了。” 姜韶华冷冷道:“将这些尸首都吊在营寨外。引土匪来收尸,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众人:“……” 年少纤细美丽惊人的郡主,下手出乎意料的狠辣,心肠冷硬如铁。 这样的主子,令人多了一层敬畏之心。 秦战低声应是,吩咐亲兵们去抬尸首。 军营里的亲兵也有折损,三个死在火中,两个丧命于土匪刀下,还有六七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受伤颇重,右腿被砍断,露出白骨。 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个各自拎着药箱过来,为受伤的亲兵疗伤。亲兵们骨头硬,愣是没人呼痛喊疼。 断了右腿的亲兵,已经疼晕了过去,也没声响。 姜韶华目光暗了一暗,转头看向刘恒昌:“刘将军,云梯攻城车都还没到,如果明日进山剿匪,不知刘将军有几分把握?” 土匪夜袭放火,彻底激起了姜韶华的怒火。 刘恒昌倒是沉得住气:“郡主先息怒。这黑松寨躲过几回围剿,一直留存至今,可见其狡诈。” “论战力,倒是不足为惧。不过,土匪们不会老老实实待在那儿等我们去杀,逼得紧了,四散逃紧山林里,我们纵然人多,也没法子将所有土匪都抓出来。等我们一走,土匪们还会继续聚在一处为祸一方。” “郡主之前的法子就很好,将土匪们的尸首吊在营寨外。土匪窝讲究义气,不能放任尸首曝晒不管。我们坐等土匪们送上门来。” “攻打土匪寨不必着急。等攻城车云梯投石机都来了,再去拔寨。也能少损伤些人手。” 姜韶华慢慢呼出一口气:“刘将军说得有理。刚才是我思虑欠妥。” 宋渊接过话茬:“郡主是因亲兵营有死伤愤怒失了理智,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死伤的都有丰厚的抚恤,家眷妻小也有王府养着。郡主不必耿耿于怀。” “宋统领说的是。”秦战道:“我们平日里吃喝不愁,有丰厚的军饷,整日操练,为的就是这一刻。” 姜韶华默然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忠心赤诚悍然无畏的脸孔。 她的眼眶有些热,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过了半晌,她才道:“留足人手巡夜,防止土匪再次夜袭。其余人回军帐里歇下。” 众人应是。 此时已经四更。 姜韶华进了军帐。等了许久的银朱荼白立刻围拢过来,两人被姜韶华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吓了一跳:“郡主!” “不用担心,我没受伤,这都是土匪的血。” 姜韶华嗅着血腥气也觉不适,换了干净的衣服,让荼白将换下来的血衣拿去烧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杀人。 她记得清楚,自己一共杀了五个土匪。两个刺穿胸膛,两个砍了头,还有一个被拦腰砍成了两截,肠子撒了一地,哀嚎挣扎着在地上爬了一会儿才咽气…… 想到那副画面,胃里骤然翻腾。 银朱见郡主面色不妙,忙捧来痰盂。 姜韶华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连荼白捧来的温水也喝不下。 银朱荼白都急得直冒汗:“以后杀人这等事,就交给宋统领他们。郡主千金之躯,就别亲自动手了。” “是啊,打打杀杀,本就是男人的事。” 姜韶华抬起头,白得过分的脸上,一双眼眸亮得惊人:“你们不用劝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她既要做真正的南阳郡主,就不能娇弱自怜。打打杀杀这等事,男人能做,她姜韶华一样行,还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第五十一章 诱饵(一) “老大,大事不好了。派下山放火的兄弟们被一锅端了。尸首都在营寨外吊着。” “现在该怎么办?” “得把兄弟们的尸首抢回来。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曝尸!” “说得对,得去抢尸首。老大,快派人去吧!” 夜袭全军覆没,黑松寨里乱做了一团。所有头目都聚在大堂里,或愤怒或激动或惊惧,神情不一。 朱一刀的脸色也难看得很,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吵什么吵!都给老子闭嘴!” 众人见老大发怒,纷纷闭上嘴。却没人离去,等着老大吩咐下一步该怎么办。 巡山的人被杀了一队,还被捉了两个活口,黑松寨的地形位置定然不保。朱一刀恼怒之下,派人下山夜袭放火。火没彻底放起来就被扑灭,派出去的人都成了肉包子有去无回。 最歹毒的是,对方将尸首都吊在营寨外。摆明了是诱饵! 不行,不能上这个当! 可这样的话,朱一刀说不出口。他是土匪寨里的老大,能收拢一众土匪,靠的是凶残和义气。就这么放任尸首曝晒,一众土匪们会怎么看他? 一双双眼睛盯着朱一刀。朱一刀必须尽快拿个主意,狠狠心咬咬牙道:“今夜不能动手了。等个一两日,山下营寨里放松警惕了,我亲自带人将兄弟们的尸首抢回来。” 一众土匪松口气,纷纷高呼:“老大果然最义气!” “我们都听老大安排。” 众土匪一一散去,只有一个独眼土匪留下了。这个独眼土匪个头不高,面色阴沉狠戾,低声道:“老大,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在寨子里躲着,还能保命。要是这么送上门,怕是有去无回。” 朱一刀在真正信任的心腹手下面前露出了焦躁愤怒:“这还用你说!老子难道不知道?可刚才你也看见了,这么多人看着等着,我还能怎么说。” 独眼土匪仅剩的一只眼闪过厉色,压低声音:“先等上一天,明晚我带人去抢尸首。如果能抢得回来也就罢了,如果我回不来了,老大还是趁早跑吧!” 朱一刀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 现在独眼土匪主动请缨,当然更好。他用力一拍独眼土匪的肩膀:“好!这等大事,我也只放心交给你了。等熬过这一次,我让你做二当家。” 独眼土匪却道:“谁知道能不能熬过明天。做不做二当家我无所谓,老大将美人赏我一晚就行。” 朱一刀没有犹豫,立刻就应了,亲自将独眼土匪领到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材苗条清瘦,相貌文雅秀丽。 “好好伺候我兄弟,”朱一刀狞笑着威胁:“要是我兄弟不满意,我一刀杀了你爹和你大哥。” 独眼土匪觊觎美人已久按捺不住冲上前,将少女楼进怀中。 少女目中露出绝望凄凉,眼眸中泪珠滑落。 …… 天很快亮了。 几十具尸首吊在营寨外,血腥气浓郁。 眼下都是青黑的蔡师爷,在看到这一幕后干呕起来。胃里的东西昨夜就吐光了。 刘恒昌经过蔡师爷身边,停下脚步,好意提醒一句:“蔡师爷撑不住,就回营帐。” 蔡师爷困难地移开目光,用袖子擦拭嘴角:“没事,我能撑得住。”打起精神指挥安排亲兵们砍树建营寨。 秦战捧着一张画了简易地形图的纸张来见姜韶华:“郡主,昨天末将审问那两个活口,这是按着他们交代画出的黑松寨地形图。” 姜韶华略一点头,接过图细细看了一回,手指轻点着图上的黑点:“这里就是黑松寨。” “是,”秦战低声道:“他们两个交代,进山要行二十多里山路。这黑松寨位置不算隐蔽,不过,寨门高大,居高临下,占着地利,易守难攻。而且,黑松寨有两处地道,通往寨子外。” 那两处地道的位置,也在图上标注出来了。 姜韶华立刻道:“派人进山,守在这两处地道的出口处。” 秦战点头应下。 姜韶华想了想又道:“说不定,黑松寨里还有别的地道。多派些人手盯着,发现动静了,立刻射焰火箭为号。” 平地上竹哨传递消息便可,进了山林里,竹哨就不够了。此次剿匪,亲兵营特意带了焰火箭。这是军匠们苦心研制出来的传信利器。射到高空后炸开,便是白日也十分醒目。 秦战领命去安排。 宋渊依旧领着亲兵守在郡主身边。 经过昨夜,营寨里的气氛紧张了许多。 姜韶华去了伤兵营帐。 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人,正在忙着为伤兵换药。其中一个十八九岁的伤兵,伤在胸膛处,红着脸不肯脱衣裳。 孙广白也就罢了,孙泽兰却是一个妙龄美丽少女。 孙泽兰耐心安慰道:“在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别。你不必忸怩害臊,快些脱了衣服,我替你换药。” 秦虎忍不住了,上前道:“孙姑娘将伤药给我,我替他敷药。” 孙泽兰却没领情,绷了俏脸,声音硬邦邦地:“我还要看伤诊断,根据伤势调整药量。这你也会吗?” 秦虎:“……” 秦虎讪讪闭了嘴。 姜韶华看在眼里,有些好笑,咳嗽一声:“秦虎退下,不要妨碍孙姑娘治病疗伤。” 秦虎心里其实有些委屈,默默退回郡主身后。好兄弟孟三宝冲他挤挤眼,秦虎瞪了一眼过去。 姜韶华没理会他们,走到伤兵身边:“孙姑娘是大夫,医者父母心,你动作麻利些。” 伤兵不敢违抗郡主吩咐,应一声,吃力地脱了衣服。 等等,郡主怎么也不走了,还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看过来? 这个伤兵愈发窘迫不自在,索性闭上眼。 姜韶华看过这个伤兵后,又一一去看其余伤兵。然后,在一张陌生的年轻脸孔前停下了:“这就是郦县的衙役?” 身后的宋渊应是:“这是遇到土匪时唯一拼死还击的衙役。” 年轻衙役伤得不轻,万幸没有致命重伤。此时惨白着脸躺在床榻上。 第五十二章 诱饵(二) “你叫什么?” 年轻衙役不敢和郡主对视,低声答道:“小的姓唐,单名一个风。今年二十五,进县衙当差三年了。” 年龄再小,也是南阳郡主。真不知蔡县令怎么想的,竟然疏忽怠慢郡主。 现在好了,郡主亲自带人来剿匪。看这架势,剿完土匪,倒霉的就该是蔡县令了。 姜韶华温声道:“你昨日奋勇杀匪,立了一功。等你伤养好了,本郡主赏你一个前程。” 唐衙役心里大喜,想起身谢恩,略微一动弹,疼得直冒汗。 姜韶华嘱咐孙广白好好照顾唐衙役,这才离去。 郡主一走,伤兵们齐齐松了口气。 “郡主还是个小姑娘,对我们又温和。奇怪了,我就是不敢和郡主对视。” “嘿,昨夜郡主大展神威,杀人像切瓜剁菜,一刀一个。我当时离得近,头皮都发麻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郡主动手,真如杀神一般……” 受伤的亲兵们躺着也没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吹嘘郡主。 唐衙役竖长了耳朵,听得津津有味,连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姜韶华自然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就是听见了也不会在意。 秦虎出了伤兵军帐后,蔫蔫的像晒干的茄子。 孟三宝趁着郡主巡视军营,悄悄将秦虎扯开几步:“虎哥,你也是,喜欢人家孙姑娘,干嘛拦着孙姑娘给人治病疗伤?” 两人一起长大一起练武,一同进王府当差,亲如兄弟。秦虎那点芳慕少艾的心思,根本瞒不过孟三宝。 秦虎懊恼得想捶头:“我就是一时泛酸水,不想让她瞧别的男子身体。” 孟三宝翻了个白眼:“孙姑娘是大夫,给人治病还分男女不成。你要是这等小心眼,趁早歇了吧!” 秦虎立刻瞪了回去:“我要是劝你别去招惹银朱,你怎么想。” 孟三宝咧嘴,一脸自得:“银朱妹妹当差,我可从不拦着。” 秦虎更怄了,呸了一声。 这能一样吗? 银朱在郡主身边当差,伺候郡主衣食起居。孙姑娘是女医,按理来说是给女子行医治病的。可现在,孙姑娘也进军营来了,军营里都是男子…… 谁乐意喜欢的姑娘碰触别的男子身体? 孟三宝笑了片刻,见秦虎还是耷拉着脸,便收了笑脸,低声道:“你爱慕孙姑娘,是你一厢情愿。人家孙姑娘出身杏林名门,自小学医,以后十之八九会留在郡主身边当差。说句不客气的,你本来就配不上孙姑娘。如果你心里还这个不足那个不行的,趁早收了这份心。” 话是难听,也是实话。 秦虎现在连根葱都不算,凭什么管东管西的。 秦虎转头不理孟三宝。 孟三宝瞥他一眼,更多扎心的话也不忍心说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走了。 秦虎深深呼出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定定神跟了上去。 …… 这一日,营寨建好,又建了一座约十米高的木楼。 秦战领人进山,顺便带了一堆猎物回来。蔡师爷十分乖觉,主动派人回县衙,运了几车的粮食来。 众亲兵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等着黑松寨的土匪来送死。 没到三更,土匪们就来了。先是一阵火箭乱射,很快便有营帐起了火。 站在木楼上的亲兵吹响竹哨示警。旋即,数十个粗大的火把被点燃。照得营寨前亮堂堂的。一百个弓箭手严阵以待,在秦战喝令下,齐齐放箭。 来“夜袭”的土匪们,被这一轮射翻了十几个。心惊胆寒之下,就有土匪往回冲。 独眼土匪挥刀砍了一个,厉声高喊:“谁敢跑,我先砍了他。向前冲!” 站在暗处的姜韶华凝眸,低声对宋渊道:“这个独眼土匪是领头的,得先杀了他。” 宋渊点点头:“郡主说的是。”目光一掠,挑了一处高些的位置,然后拉弓射箭。 嗖! 利箭离玹! 下一刻,那支利箭出现在独眼土匪完好的眼上,鲜血飞溅,溘然倒地不起。 “舅舅好箭术!”姜韶华笑着称赞。 宋渊口中自谦:“哪里哪里,末将箭术远不及郡主。” 姜韶华昨天第一次杀人,吐得稀里哗啦十分难受。知道此事的只有银朱和荼白。在宋渊面前,姜韶华只字不提。 不过,宋渊心细如尘,隐约猜到一二。今晚主动出手,不想郡主手上再沾血。 姜韶华心中有数,笑了一笑,也拿了弓箭,和宋渊一并站在高处。 拉弓,射箭! 嗖嗖嗖! 接连三箭,射翻了三个。 这一次,姜韶华的心波澜不惊,冷静得近乎冷酷。 杀人这种事,果然很快就会习惯。 …… 一个时辰后。营寨外多了二十多具血淋淋的尸首。地上的血迹还没干,血腥气顺风飘散。 伤兵营帐里又多了几个人。好在多是轻伤。 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个人用冷水抹把脸,就开始忙碌起来。 送伤兵来的秦虎,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孙泽兰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剪开伤兵的裤子,露出大腿上的伤处。 差一点就伤到要害。 孙泽兰看一眼,张口安慰那个伤兵:“放心,等伤好了,照样能娶媳妇生孩子。” 那个伤兵疼得直叫唤,其他有力气笑的都笑了。 秦虎:“……” 孙泽兰偶尔一转头,见秦虎还杵着没走,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没走?” 秦虎讪讪笑道:“这么些伤兵,我怕孙姑娘忙不过来,想搭把手。” 态度和语气都比白天软和多了。 孙泽兰没时间和他闲话:“你不懂医术,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很快转回头,继续为伤兵疗伤。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是说亲嫁人的年纪。就这么蹲在一个露着大腿的男子面前,没有半点忸怩。 秦虎也不知在想什么,还是不肯挪步。 孙广白忙里偷闲,瞥一眼过来:“秦侍卫还有事?” 秦虎只得离去。 兄妹两个忙到凌晨,才告一段落,疲倦地回了军帐。 “大哥,你不回自己那边,跟着我做什么?”孙泽兰一脸不解。 孙广白轻哼一声:“我是怕秦虎那傻小子再来找你。” 第五十三章 宏愿 兄妹两个感情深厚,素来无话不说。 孙广白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表露出心中不悦。 孙泽兰白了兄长一眼:“亏得这儿只你我两人。要是让外人听见了,怕是以为我早和秦虎悄悄好上了。” 孙广白:“……” 孙广白嘴角抽了抽,一脸无语:“妹妹,你一个姑娘家,提起爱慕你的男子,能不能矜持委婉一二?” “在别人面前装装就算了,这不是在大哥面前嘛!”孙泽兰熬了一夜,又倦又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今日将话说开也好。秦侍卫心里怎么想,是他的事,我不想嫁人。” 孙广白一听这话,心里踏实了不少:“你还年少,过个三两年再嫁人不迟。再者,我看爹的意思,还是希望你嫁回京城去。” 京城有太医院,大梁最有名的数家医馆,都在京城。名医如云,杏林世家也多在京城。 孙泽兰自小学医,医术极出众,嫁一个世代行医的人家,日后能出入内宅做女医。 这是孙太医为女儿规划好的未来,也是最好最合适的一条路。 孙泽兰动作一顿,怏怏不乐:“我不想嫁人生子。我想行医治病,做不了太医,至少也要做一代名医。” 孙广白失笑:“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宏愿。” 孙泽兰瞪了兄长一眼:“我就知道你会取笑我。我是女子,就该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得了空闲才能给女眷治病吗?我就不配有自己的志向吗?” “我不想只看女科,我要做全科大夫。” 孙广白见妹妹真地恼了,连连举手告饶:“孙姑娘请息怒,刚才是我狗眼看人低,一时失言,孙姑娘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还虚虚地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孙泽兰被兄长逗乐了,眉头舒展开来,语气重新恢复轻快:“以后别在我面前提秦虎了。别说我不嫁人,就是以后实在熬不过爹娘长辈催促,也要嫁一个温和好性子的。” “秦虎心眼比针鼻大不了多少。我为伤兵治伤,他都看不下去,多事又多嘴,烦人得很。” 孙泽兰的语气里满是嫌弃,半点没有作伪的意思。 孙广白仔细打量妹妹一眼,啧地一声:“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我还以为,你对秦虎那傻小子也有些许好感。” “说起来,秦虎出身也不算差,生得高壮,也算英俊,身手好,做着郡主亲兵。日后不愁前程……” 孙泽兰根本没开情窍:“他好不好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以后别提他了。” 孙广白嗯一声,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军帐睡下。耳畔传来妹妹的声音:“我还小,大哥今年整整二十了,才是该成家的年纪。” 孙广白咳嗽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不急不急!忙了一夜累了,我回去睡了。” 溜得比兔子还快,转眼没了踪影。 孙泽兰好笑不已,想到兄长的亲事,也有些犯愁。 孙广白年少时定过亲,本来十八岁就该成亲,没曾想女方悔婚,退亲另嫁高门。 这件事对孙广白的打击着实不小。这两年一提亲事就溜。连爹都没办法,她这个做妹妹的,再心疼兄长,也无可奈何。 心里的结,得自己解开才行。 孙泽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合衣睡下,很快入了美梦。 在梦中,她做了大梁第一女太医,医术如神,人人敬仰。就连亲爹兄长都用崇拜敬重的眼神看她。 孙泽兰在美梦里扬起嘴角。 …… 姜韶华四更天睡下,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精神奕奕。 同样只睡了两个时辰的宋渊秦战刘恒昌等人,也同样精神十足。 “郡主,营寨修得虽然简陋,不过,应付眼下也足够了。”刘恒昌目光炯炯道:“辎重营已经到了,末将以为,可以开路进山了。” 秦战摩拳擦掌:“这两日,黑松寨的底细也摸得差不多了。三百多个土匪,已经被我们杀了四十来个,寨子里最多三百人。地道出口外都已经布置了人手,还有几队人守在土匪寨外。今日进山剿匪拔寨,要不了天黑就能将土匪杀个一干二净。” “郡主,动手吧!”宋渊话语简洁,眼中流露出热血激越。 姜韶华挑眉一笑:“好!传本郡主号令,现在击鼓点兵,进山剿匪。”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三通军鼓后,精兵齐聚。秦战在前开路,刘恒昌带着攻城器具和军匠们紧随其后。 身为郡主,亲自领兵来郦县剿匪,这份悍勇足以令亲兵们振奋。真到了攻打土匪寨这一步,姜韶华就不必进山了,坐镇山下营寨足矣。 营寨里留了两百亲兵,包括宋渊在内,守护郡主安危。 姜韶华也没闲着,领着亲兵们巡视营寨,又去探望伤兵。 军营里有两个军医,医术远不及孙广白孙泽兰兄妹。所以,这两日伤兵都由孙广白兄妹主治。眼下兄妹两个休息,这两个军医就在伤兵军帐里照顾伤兵。 伤兵们各自躺着,见到郡主来了,神色都很激动。姜韶华微笑道:“你们都好好养伤,伤好了回军营。” 秦虎眼睛迅速扫一圈,没看到孙姑娘的身影,有些失落。 姜韶华忽地转头,瞥一眼过来。 秦虎被郡主看得有些心虚,立刻收回目光,站得笔直。 姜韶华心里有些好笑,又为秦虎惋惜。 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热血又鲁莽,情意都挂在了脸上。不过,以她过来人的眼光来看,纯属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少女动了芳心,绝不是孙泽兰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久远的记忆,猛然袭来。 她的脑海中,闪过年少的自己羞红脸颊目光闪闪的模样。心尖似被戳了一下,甜意不多,更多的是往事不可追的酸涩。 她不去京城,不再进宫,也不会再和那个少年相遇相识相恋。 所有的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这是她选的路。 她不会后悔,也不愿再往回看。就这么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吧! 第五十四章 剿匪(一) “老大,官兵来了。” “还有五里路就到寨子外了。探路的兄弟来回禀,他们还带了攻城拔寨的工具来。一派将我们一网打尽的架势!” “我们还是跑吧!” 黑松寨里人心惶惶。 以前就是这样。南阳王带兵来剿匪,他们听了风声就跑。运气不好的被捉住杀了,运道好的就能保住一命。 这一回,老大硬是和郡主较上劲。现在倒好,眼看着大军来了,他们要被包饺子了。 朱一刀也后悔了。不过,身为老大,这个时候万万不能乱了阵脚。不然就乱成一锅粥了。 朱一刀瞪着眼,高声怒骂:“慌什么。按老规矩,留五十个人守寨门,其余人分两波进地道。” 做土匪是将头挂在腰上,随时丢命的勾当。留守寨门的,十之八九要送命。 人人都不愿意。只得抽签,走了霉运的如丧考批。抽中走签的,便大大松口气,迅疾卷些衣物和吃的,老鼠一般钻进地道里。 两处地道,一处入口在厨房,一处在仓库里。 朱一刀高声道:“大家分着进地道,我来断后。” 忙着逃命的土匪们,连叫好的时间都没有。 等土匪们都进了地道,朱一刀悄悄转身去了自己屋子,掀开床榻,赫然也是一处密道入口。 这是第三条地道。也是朱一刀真正的底牌。 跟在朱一刀身后的十几个,都是朱一刀的心腹。 “老大,我们就这么走了,寨子里这么多女人怎么办?”其中一个土匪舔舔嘴唇,一脸不舍。 朱一刀满心恼火,一脚踹过去:“都这时候了,还惦记什么女人。先从地道出去。” “老大,我们躲哪儿去?” “是不是还躲上次那个山窝子?” 朱一刀目中闪过凶光:“不,我们冲去山下,抓住那个小娘皮。不然,我心头这口恶气实在难消!” 心腹们大惊:“老大!那是郡主,身边肯定有侍卫。” “我们这几个人去,不就是送死吗?” 朱一刀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兼且心里还存着对南阳郡主的轻蔑,拧笑一声道:“老子先躲一两日,等寨子被攻破,军营里防备松懈了,再去抓人。有郡主在手,老子要个十万八万的银子,到时候逃到江南那边,买一大片地做地主。下半辈子吃喝玩乐逍遥快活!怎么样,你们敢不敢拼一把!” 胆子小的做不了土匪。眼前这十几个土匪,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主,听了这番话热血沸腾贪恋大起。 “听老大的。”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拼了!” 朱一刀咧咧嘴,率先进了地道。其余土匪一一跟着进去。 咔咔咔,地道入口很快关闭。床榻恢复了原来模样。 …… 土匪们四散逃窜,这一边,秦战和刘恒昌已经领着人攻寨了。 被留下守寨门的土匪们,眼见着寨门外竖起了高大的攻城车,头皮都要炸了。 完了! 他们最大的倚仗就是地形和高大的寨门,或许能挡个两三天。可眼下,两架和寨门差不多高的攻城车架了起来,云梯也架上了。数十个穿着盔甲的弓箭手蹲在坚固的车上。还有许多手持长枪和长刀的壮汉,杀气腾腾。 还有投石机,放上巨石,数人一同用力,巨石就飞了起来,重重砸进了寨子里。有一个倒霉鬼被巨石砸中,连声惨呼都发不出口,就成了一摊血肉。 土匪们心寒胆丧,斗志全无。 外面战鼓如雷,利箭齐射,云梯上已经有人攀了上来。 打头的一个,又黑又高又壮实,像铁塔一般。手里拎着一把长刀,登上寨门的一刻,长刀用力一劈,直接将一个土匪砍成了两半。鲜血飞溅,心肝肚肺撒了一地。 顿时有土匪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脚下不稳,直直栽下了寨门。 铁塔一般的陶大,跟着跃下寨门,将那个胆怯的土匪一刀了结了。 蹲在攻城车上的射箭手小田,发挥同样出色,一箭接着一箭,稳稳地射出来。为陶大清除身边的威胁。 很快,一个接一个亲兵都攀上了寨门,跳进了寨子里,和土匪厮杀。留守的土匪只有五十个,且个个心胆俱丧,对方的悍将精兵个个如杀神,源源不断。土匪们很快就崩溃了。 顷刻间,寨门就已失守。 刘恒昌和秦战在后方压阵,都还没亲自动手。 看到这一幕,秦战咧嘴一笑,满脸骄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儿郎们总算没给郡主丢脸!” 刘恒昌笑了,不动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秦将军麾下都是身手高强勇敢无畏的好儿郎!” 负责主攻寨门的,都是亲卫一营的人。这句夸赞,秦战毫不客气地领受了:“还算过得去,陶大第一个攻进寨门,立了首功。小田领着箭手们掩护,战后论功也少不了他的。” “三营里也都是好汉,那么远的路途运送攻城器具,组装迅速,没耽搁攻寨。都是好样的!” 刘恒昌谦逊低调:“秦将军和孟将军忠肝义胆,擅长领兵。我平日学了一二,受用不尽。” 秦战哈哈一笑,伸手一拍刘恒昌的肩膀:“刘将军别这么谦虚客气。你的能耐,我和老孟可比不上。” “不过,有一点,我也想提醒你。郡主虽然年少,却坚毅果决,颇有王爷当年风范。这样的主子,值得我们全心拥护敬重。” “你别想东想西的,留在军营里,为郡主效力。郡主不会亏待你。” 刘恒昌:“……” 这个莽夫糙汉,竟是目光锐利,窥破了他微妙的心思。 刘恒昌干干地笑了几声:“秦将军说笑了。我从未有过离开亲卫营的念头。” “没有最好。安心当差做事,日后少不了前程。”秦战又是哈哈一笑:“还有,别那么生分。我们相处也有几年了,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叫我一声秦老哥就是。” 刘恒昌迅疾改口,叫了一声秦老哥。 就在此刻,寨门被破了。 秦战立刻收了闲话:“我们快些进去,这些臭小子可别杀得红了眼,伤及无辜。” 第五十五章 剿匪(二) 土匪窝子里有无辜的人吗? 当然有。 众亲兵冲到寨子里,在后院里发现了一群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的女子。 他们常年待在军营里,很少见到女子。此时骤然见到这么多女子,少不得多看几眼。 这些女子约有三十来人,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八九模样,最小的才十一二岁。大多面容清秀姣好。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冲进来,女子们满面绝望,露出悲戚之色。有的一脸麻木认命,有的低声啜泣,还有的已经跪下求饶。 奇怪的是,这些士兵只挤眉弄眼地打量她们,并未冲过来轻薄侵犯。 “陶大,”一个亲兵用手肘抵了抵满身鲜血的黑高个:“瞧瞧她们,谁生得最好看?” 陶大脑子不够灵光,被人捉弄了也没察觉,果然认真端详起来。然后伸手一指角落处的少女:“她生得好看。” 他伸手所指的少女,身材窈窕,面容秀丽,更难得的是气质温雅。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姑娘。可惜被抢进了土匪窝里,失了贞洁。 亲兵们心里暗暗惋惜不已。 那个少女,面容苍白,竟没被满身鲜血如杀神一般的黑高个吓昏厥,甚至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寨子里有地牢,里面还关了人。” 声音软绵绵的,好听极了。 那张秀丽文雅的脸庞,也好看极了。 陶大眼睛移不开,直勾勾地看着少女:“你带路,我去放他们出来。” 少女顾不得惊惶害怕,连连点头,快步走了过来。陶大身上浓烈的血腥气飘过来,少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双腿发颤。 亲兵们留下十个,看守这群女子,其余人都随着少女去地牢处。 有亲兵走得快了,离少女近了些。 陶大看那个亲兵不顺眼,蒲扇一般的巴掌扇了过去,那个亲兵被扇中后脑勺,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亲兵疼得龇牙咧嘴,抬头一看,就见陶大睁着一双眼瞪过来,立刻闭了嘴。 军营里强者为尊。陶大虽然是个憨货,手底下的功夫却硬实,兼之力大无穷。众亲兵言语戏谑几句是有的,却没人敢真和他动手。 土匪们大半都从地道逃了,地牢无人看守。一刀下去,铁索就开了。 门打开后,十几个被饿得面黄肌瘦的男人手脚发软地出来了。重见天日,个个痛哭流涕。 其中有一对父子,浑身脏污不堪,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不知多久没换过的衣服都是绸缎的,相貌也端正英俊。 少女双目含泪,哽咽着喊了一声:“爹,大哥。” 亲人终于相聚,却没有少女想象中的喜泪交加。亲爹竟用嫌恶的眼神看过来:“被抢进土匪窝里两年了,你早失了贞洁,怎么还有脸喊我这个爹。立刻去寻一条白绫,早死早去投胎。” 兄长也一样冷漠厌恶:“爹说得没错。我们孔家是书香门第,从未有过失贞的女子。你在土匪窝里待了这么久,有什么脸回孔家。还是早些了断了吧!” 世上最伤人的,不是刀剑,而是来自亲人的恶言恶语。 少女面色惨白,眼泪簌簌而下。 亲兵们看着这一幕,心里都不太痛快。 那个被扇了后脑勺的亲兵,此时才回过一口气来,翻了个白眼:“呸!你们这对父子,简直不知好歹。要不是这位姑娘领路,你们就等着饿死吧!” 陶大就直接多了。他一步就到了两人面前,伸手一拎,将两个男人都拎了起来,用力甩了出去。 嘭! 一声闷响,孔氏父子被摔得七晕八素,齐齐吐了一口血。 孔姑娘一惊,顾不得再哭,迅疾冲上前,想扶起父亲兄长。奈何父子两个都不肯让她碰自己,仿佛她是世间最腌臜污秽的东西。 孔姑娘满腹委屈,无处可诉,泪水再次滑落。 陶大皱了眉头,张口道:“俺杀了他们两个,替你出气。” 说着,杀气腾腾地再次上前。 孔氏父子脸都白了,在地上挣扎着往前爬。 那只铁钵一样的拳头正要落下去,孔姑娘已迅疾冲了过来,以自己的身体挡在父兄面前,泪眼婆娑:“军爷饶命!我爹和大哥被抓进土匪窝里两年,受尽屈辱,心情阴郁,说话刺耳了些。其实,他们不是真的逼我去死,请军爷饶他们一命!” 陶大看着面色惨然慌乱的孔氏父子:“孔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命要紧。 孔氏父子慌乱点头,口风也变了:“是是是,军爷误会我们了。” “妹妹为了我们父子忍辱负重,我们心疼她还来不及。以后定会好好待她。” 陶大面色一缓,收回拳头。 其余亲兵看了一场热闹好戏,也没闲着,将剩余的十几个男子都归置在一处。令女子们来辨认自己的丈夫亲人。 …… 在山林地道出口附近守着的亲兵,也有了收获。 “地道里有动静!” “有土匪逃出来了!大家伙儿快动手!” 逃出来的土匪们,出了地道就被围剿,个个也被激出了血性,红着眼抵抗厮杀。 很快满地尸首,腥红的血迹染红了林间地面。附近的飞鸟走兽都被惊得四处逃窜。 嘭! 一支火箭射到半空,炸开极耀目的白光。维持了十息左右的时间才散。 山下营寨里的姜韶华等人都被惊动了。 姜韶华眼眸一亮,嘴角扬了起来:“黑松寨被拿下了。” 宋渊目中闪过满意:“秦战悍勇无双,刘恒昌仔细周全,他们两人一同攻下土匪寨,立了一功。” 说话间,又有两支火箭在半空炸开。 姜韶华凝眸一看,低声道:“这是地道出口处传来的信号,看来,土匪们大半都逃出寨子了。一定要趁此次机会,将他们剿灭干净,一个都不留!” “舅舅,你立刻领人进山支援。” 宋渊拧眉反对:“我将人带走了,郡主身边没人守护怎么办?” 姜韶华淡淡道:“留五十个侍卫就足够了,其余的你都带走。我在军营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 第五十六章 夜袭(一) 郡主下令,宋渊不能不从。 宋渊点了五十个身手最好的亲兵留下,沉声道:“你们守在郡主身边,寸步不离。郡主掉一根头发丝,我剥了你们的皮!” 亲兵们齐声应是。 宋渊领着一百五十个亲兵火速进了山林,增援围剿土匪。 姜韶华也没托大,并未出军营。她在军帐里,拿过一柄红缨长枪,仔细地擦拭,神情专注。 银朱忍不住张口:“这等事,还是让奴婢来吧!” “是啊!郡主歇着,奴婢和银朱来擦长枪。”荼白附和。 姜韶华没有抬头,专心擦拭兵器:“兵器保养,得自己动手。这样人和兵器心意相通,才能如臂指使。” 郡主说的一定是对的! 银朱立刻改口:“郡主说得有理,奴婢见识短浅。” 荼白就憨厚多了,挠了挠头:“这不就是一柄长枪吗?哪来的心意相通?”话音一落,就被银朱白了一眼:“郡主说有,一定有。” 荼白:“……” 姜韶华轻笑一声,继续擦拭长枪。 秦虎孟三宝等五十个亲兵,环着军帐,警惕地看着四周。 现在军营里除了伤兵和军医大夫,还有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蔡师爷,就只有他们守着郡主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得打足精神。 怕什么来什么。 营寨外忽然有了动静。 秦虎目光一凛:“不好,有人袭击营寨!” 营寨仓促建成,没有足够的防御措施。身手好的,可以攀爬跳跃进来。 孟三宝立刻高声禀报:“郡主,有人闯进营寨。” 话音未落,军帐的门帘已被撩起,一身软甲手持长枪的郡主已出现在众人眼前。 郡主身量不高,手中的红缨长枪落地至眉间。气势却足有九尺,飒飒英姿,令人神往。 “我早就等着他们了!”姜韶华嘴角扯出一抹残酷的冷笑:“今日让他们有来无回!” 短短两句话,亲兵们的血都燃了。 众亲兵齐声高呼应和。 孟三宝还有一分理智,急急低语道:“郡主还是留在军帐里吧!刀剑无眼,万一郡主被误伤,宋统领真会剥我们的皮。” 姜韶华挑眉一笑:“土匪都敢冲进营寨了,就是以为我年少好欺。今日,我要亲自出手,杀了土匪头子。” 这语气实在笃定。 秦虎握着长刀警戒,一边忍不住多嘴:“郡主怎么知道来的是朱一刀?” 姜韶华眸光一闪,淡淡道:“黑松寨不算大,能在几次围剿中侥幸留存,可见朱一刀此人狡诈阴险。这一回,本郡主亲自领兵剿匪,朱一刀心里必然存了轻视。说不定,还存着亲自抓住本郡主当人质的心。” “此人心狠手辣,将整个土匪窝子当做弃子。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大家都小心些。” 秦虎恨得牙痒:“郡主等着,待会儿我砍了朱一刀的头颅,献给郡主!” 孟三宝立刻道:“还是瞧我的吧!” 他们两个自小都在亲兵营里长大,十二三岁时就跟着出兵剿匪,都见过血,毫不畏惧。 郡主身手再好,在他们心里,依旧娇弱矜贵。 姜韶华心尖一热,微微一笑。 翻进寨子里的土匪已经冲了过来。约莫十几个人,领头的一个,格外高壮,手中扬着厚背长刀,狰狞的脸孔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果然是朱一刀来了。 姜韶华冷笑一声,喝一声:“杀!” 一声令下,亲兵们迅疾冲了过去。 这些土匪都是亡命徒,此刻拼死一搏,格外凶残。亲兵们个个身手出众悍然无畏,这一交手,血肉横飞,倒地的连个惨呼声都没有。 躲在军帐里的银朱和荼白脸都白了。 “银朱,我有些害怕。”荼白哆嗦着扯了扯银朱的衣袖。 银朱也怕得很,目光紧紧盯着郡主,偶尔再看一眼奋力杀敌的孟三宝。 不好!孟三宝竟没拦住朱一刀! 朱一刀不愧是土匪窝里的老大,身手极好。拼着身上挨了一刀,竟冲了过来。 郡主就在眼前。 朱一刀就如一头野兽见到了猎物,嘴角扯出得意的狞笑。脑海中闪过的,是自己挟持着郡主带着几十辆财物大摇大摆地离开郦县的画面…… 做土匪哪里比得上做大财主逍遥自在。奋力一搏,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 朱一刀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好歹顾及着勒索财物不能伤郡主性命,那把饮血无数的厚背砍刀硬生生挪了一尺,最多也就砍断一条胳膊。 一个黄毛丫头,还穿软甲拿长枪,哼!装模作样!女子就该绣绣花做做饭伺候男人,拿什么长枪。他现在就要剁了她那条碍眼的胳膊…… 红缨在空中飞舞。 亮光一闪。 胸口骤然剧痛。 朱一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低下头。只见一截银亮的枪杆。鲜血汩汩往外冒。 枪头去哪儿了? 朱一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却未能倒下。就这么被长枪抵着,无力地垂下头。 姜韶华稳稳屹立,右手未动,长枪上挑着朱一刀的尸首,声音冷冽:“杀光他们!” 朱一刀一个照面就被长枪戳死,剩余的土匪骇然不已,顿时丧了胆气。亲兵们人数是他们三倍之多,个个骁勇,土匪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地。 军帐里的银朱眼里熠熠闪光,用力抓紧荼白的手,声音亢奋:“荼白!看见没有,郡主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脑子里都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荼白没银朱那么大的胆子,白着一张小脸,嘴唇直打哆嗦:“银朱,郡主这么忽然这么厉害了!” 她们伺候郡主几年,对郡主十分熟悉。可这些日子,郡主性情脾气变了不少。身手比从前更好,出手凌厉。 那个土匪还挂在郡主枪头,胸前血淋淋的,眼珠凸出来,看着好生可怕。 银朱依旧亢奋:“厉害多好,以后谁也不敢小瞧郡主了。” 荼白一想有道理,心情也慢慢平静。目光一扫,又是一声惊呼:“银朱!孟三宝受伤了!” 银朱一直盯着自己的郡主,被荼白一提醒,立刻看过去。 孟三宝左胳膊一片血痕。 第五十七章 夜袭(二) 银朱俏脸一白,下意识地要冲出军帐,被荼白死死拖住了:“外面还在厮杀,我们这点身手,出去只会添乱。” 银朱沸腾的热血凉了一凉,没再动弹。 孟三宝杀得兴起,目中满是狠厉,根本无暇顾及左臂的伤痕,右手长刀猛地劈下。 秦虎身上也见了血,好在是轻伤,同样继续挥刀奋战。 姜韶华站立未动,右手依旧持着长枪。朱一刀的尸首挂在枪头,鲜血几乎流尽,这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约莫一炷香后,所有土匪被剿匪干净。 众亲兵不放心,逐一检查,一个个砍了头颅。将十几具尸首拖走,挂在木寨外。 姜韶华收了长枪,染满了鲜血的红缨鲜艳极了。 朱一刀的尸首终于倒下,同样被割了头颅,尸首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断胳膊断腿之类的,也都被收拾一空。 唯有流过的鲜血,已经渗入地下,无法收拾。浓郁刺鼻的血腥气,在空中弥散。 亲兵们也有损伤,死了一个,伤了五个。比起全军覆没的土匪,损伤其实不重。 打仗哪有不死人不受伤的? 姜韶华看在眼中,依旧心痛难当。 “战死的亲兵抬去后面的军帐,以后运回南阳郡一同安葬。”姜韶华声音有些晦涩:“受了伤的,立刻去伤兵军帐,不能动弹的,就抬过去,现在就疗伤。” 秦虎孟三宝这时候才感觉到疼痛,两人龇牙咧嘴地应了。孟三宝一脸颓丧地来请罪:“郡主,都是小的不中用,没能拦住朱一刀。万幸郡主一枪杀了朱一刀,不然,郡主有个损伤意外,小的就该以死谢罪了……” 姜韶华瞪了一眼过去,声音里透出恼怒:“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快去军帐疗伤!” 孟三宝挨了骂,反倒精神了不少,应了一声,和秦虎彼此相扶着去了伤兵军帐。 两个军医已经忙碌着为伤兵疗伤。 孙广白和孙泽兰也都在。 孙广白眼见着孟三宝左臂被鲜血染红,眉头一皱,立刻过来,塞了一块软木进孟三宝口中:“疼就咬着,别伤了舌头。”然后拿出针线为孟三宝缝合伤口。孟三宝冷汗涔涔,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秦虎的伤势轻得多,无需缝合。孙泽兰仔细看了一回,为秦虎敷了伤药,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妥当。 秦虎个头高,坐在床榻上正好和孙泽兰平齐,目光一直盯着孙泽兰的脸。 孙泽兰恍如不察,为秦虎治好伤后,就去忙活下一个了。 秦虎:“……” …… 姜韶华回了军帐。 银朱捧了热茶过来,姜韶华接了茶杯,喝了一口。一抬眼,就见两个丫鬟紧张地看着自己。 姜韶华失笑:“放心,我很好,不会吐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是第三回杀人了,顺手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银朱荼白这才松口气。 银朱对自家郡主的勇武赞不绝口,荼白淳朴憨厚的小脸上却满是忧虑。以后,郡主该不会时常领兵出来剿匪吧! 到了天黑之际,进山剿匪的人送消息回来了。 “启禀郡主,土匪寨子已经被拿下,从地道口逃出去的两百人,也被杀了大半,还有几十个活口。要如何处置,请郡主示下。” 姜韶华淡淡道:“都杀了。将所有尸首都挂在营寨外,曝尸十日。” 来送信的亲兵拱手领命而去。 两个时辰后,亲兵营的人都下了山。 营寨里燃了数十个火堆,离得老远就能清晰地看见方位。杀了一整天的秦战看一眼,便笑了:“郡主真是体贴,已经让人备好吃的,给我们庆功了。” 他们今日上山拔寨,后来又追击剿灭逃跑的土匪,整整忙了一天,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现在土匪寨子被清干净了,留了一百人驻守黑松寨,其余人都下山修整。 刘恒昌也难得舒展眉眼,笑了起来:“今日剿匪,确实过瘾。希望郡主以后经常下令,让亲兵营出来转转见见血。” 宋渊目光一掠,拧了眉头。 营寨外挂着的尸首,似乎多了一些。 待下山进了营寨,知道朱一刀领人冲进过营寨的时候,宋渊怒不可遏。这愤怒,倒不是冲着别人,而是对着自己去的。 “以后,末将绝不离开郡主身边半步。”宋渊咬牙道。 姜韶华看着一脸自责的宋渊,轻声道:“舅舅,我的身手如何,你最清楚。我能自保,更能杀人。” “你去山中剿匪,是我下的命令。你不必因此愧疚自责。” “你正值盛年,整日守在我身边,实在浪费了你一身所学。以后,我还会派你领兵出去。” 宋渊一惊,霍然看向郡主。 火堆的光芒将郡主的脸染成了红色。那张略显稚嫩的美丽脸庞,闪着炫目的光芒,眼中流露出野心:“舅舅,我要你成为我麾下第一名将!” 宋渊的心重重一跳,反射性地应了一声,其实脑子里已一片混沌。 姜韶华微微一笑,招呼宋渊去火堆旁坐下,又令人请了秦战和刘恒昌过来。 火堆上烤了一头半大的黄羊,羊肉细嫩,撒些盐和香料,焦香扑鼻。 姜韶华拿起细长的银刀,亲自割了三块烤羊肉,一一送进三人手中。 哪怕知道郡主是在收拢人心,三人还是受宠若惊。 “趁热吃,”姜韶华笑道:“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再一同进山。” …… 隔日一早,姜韶华亲自领兵进山。 营寨里照例有五十个亲兵留守,受伤的亲兵总数也多达四十多人,分了六个军帐才勉强够躺下。 前一日开过路,今日好走得多。一个时辰后,姜韶华便进了黑松寨。 两百多具尸体被一一拖到车上,运到山下,按着郡主的嘱咐吊起曝晒。 偌大的黑松寨,到处都是杀戮过后的痕迹。血腥气刺鼻。 姜韶华眉头都未皱一下,看了一圈后,先去看被救出来的人。 女子三十多个,男子有十几个。 男人面黄肌瘦,跪着都不太稳,可见经受了长期的虐待。女子们又是另一番被凌虐后的模样。 第五十八章 善后(一) 姜韶华目光一一掠过女子们的脸孔,心情有些沉重。 男子们倒是好处置,发些银钱做路费,让他们各自回家就行。这些满面凄苦惶惑的女子们,该怎么安置? 大梁其实风气还算宽泛,寡妇可以改嫁。不过,眼前这些女子,都受过土匪们摧残,世情容不下她们。 “你们一一报上名来。”姜韶华定定心神,缓缓说道:“说清自己的姓名年龄和进黑松寨的经过。” 众女子没见过姜韶华杀人时的凌厉凶狠,只觉眼前的南阳郡主美丽温和友善,没张口就已哭声一片。 “郡主,我叫林慧娘。”一个女子哭道:“今年二十三,三年前我随夫婿经过此地,我们夫妻都被抓进了寨子里。土匪们以我丈夫的性命要挟,我连死都不敢死,在土匪窝里熬了三年,没脸再回婆家,也回不了娘家了。” 其余女子也都纷纷哭诉,遭遇和林慧娘相差无几。其中有七八个,丈夫就在一旁。 却只有三个张口,要带妻子下山。其余几个一声不吭,显然都不愿意带失了贞洁的妻子回家。 姜韶华目光一扫,落在那三个主动张口带妻子回家的男子身上:“你们好好想清楚,是否真的愿意带妻子回家?” 一个斩钉截铁:“小的愿意。” 另一个态度也算坚定。 最后一个迟疑片刻,低声道:“我带她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安家生活。” 虽然不及前两个,也算有情有义。 姜韶华略一点头,吩咐荼白取三个荷包来,分别赏给这三对夫妻做路费。 荷包里放了两个小银锭子,加起来二十两银子。够建一个小屋子安身了。 三对夫妻红着眼跪下磕头,相扶着离去。 其余几个女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可惜,换来的是一张张别过去的脸。 姜韶华目光一转,看着那几个不愿带妻子离去的男子:“你们几个也想清楚了,今日不带她们走,便要写一封和离书,恩断义绝,以后不得再纠缠。” 其中一个高瘦男子,立刻应声:“我这就写。” 林慧娘用袖子捂着脸,失声恸哭。 看来,这是林慧娘的丈夫。 姜韶华眉眼未动,声音淡淡:“银朱,拿纸笔给他。” 那个高瘦男子读过两年书,字写的不算好,写一封休书倒是会的。写完想亲自送给郡主,被银朱狠狠瞪了一眼,从他手中拿过休书,送到郡主面前。 姜韶华瞥一眼,将休书撕了,手中长枪一动,枪杆扫中男子的腿,只用了一分力道,高瘦男子一声惨叫倒地,疼得直冒冷汗。 林慧娘反射性地去扶丈夫,那高瘦男子嫌恶地推开她。 “写和离书,不是休书。”郡主冷凝的声音传来:“别浪费本郡主的时间。” 那高瘦男子忍着屈辱应了,挣扎着起身,匆匆写了和离书,塞进林慧娘手里。 林慧娘攥着和离书,泪流满面。 其余几个男子,有的不会写字,便央求高瘦男子代笔。约莫半个时辰,便都写好了和离书。 有一个女子,拿着和离书,哭着去撞一旁的石柱。亏得亲兵们眼疾手快,敲晕了这个激动的女子。 女子的丈夫不但没上前关心,反而露出嫌恶恨不得她立刻撞死了的神情。 姜韶华目光微凉,吩咐一声:“将他们几个送下山。” 路费是一文都没有。 有男子想张口,一见凶神恶煞一般的亲兵,立刻软了半截闭了嘴。老老实实低头离去。 男子一一走了,最后只剩一对父子。 这对同样瘦弱不堪,却掩不住读书人的气度,可见出身不错。父子两个脸上都有擦伤,显然昨日就被人教训过。 站在他们身边的凄婉少女,身形窈窕,相貌出众,气质温雅,是一群女子中最出挑的。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不知哭了多久,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回郡主,我姓孔,闺名清婉,今年十七岁。祖籍鲁郡。” “这是我父亲和兄长。” 姜韶华略一点头,看着那个父亲:“你愿不愿带她回家?” 那个男子咬咬牙,狠下心肠道:“郡主,我们孔家是书香门第,族规森严,家族没有寡妇再嫁,更容不下失去贞洁的女子。她失了清白,早就该自我了断了……” 孔清婉秀丽的脸庞一片惨然,却未落泪,双目暗淡。 姜韶华打断孔清婉父亲的喋喋不休:“你们族规这么严,进了土匪寨的男子是不是也要自我了断?” 男子:“……” 孔清婉的兄长目中闪过忿忿不平,竟插了嘴:“男子进了土匪寨,是运道不佳。女子却失了贞洁。对女子来说,贞洁比性命更重要。男子和女子怎么能一样。” 姜韶华抬了抬眼皮:“是不一样,孔姑娘没你们父子那么狼心狗肺。” 父子两个再次闭了嘴。 他们根本不愿带她走,只是畏惧郡主权势,不敢再张口罢了。 孔清婉身子微颤,美目中又闪出了水光。她用力咬着嘴唇,跪下磕了三个头:“郡主救命大恩,民女无以为报。孔家民女回不去了,请郡主让民女的父亲和兄长走吧!” 又给亲爹磕了三个头:“父亲养我一场,今日我们父女恩义两断。只盼父亲日后科举得中,顺心如意。” 所有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姜韶华没有干涉孔清婉的选择,只道:“写一份父女义绝书再走。” 孔清婉的亲爹连忙点头,迅速写了义绝书。他是读书人,文笔流畅,写的一手好字。 孔清婉捧着义绝书,嘴唇颤了又颤,挤出几个字:“你们一路珍重!” 父子两个相扶着匆匆离去,连头也没回。 再接下来,就是十来个没有丈夫或父兄的女子。 最惨的是一个年幼的那个小姑娘,看着只有十一二岁模样,身量还没长成,露在衣裳外的手腕和脖子都有伤痕。她目光呆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嘿嘿傻笑,神智已经有些失常了。 便是铁石心肠,看了也觉恻然。 第五十九章 善后(二) 姜韶华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问道:“她叫什么名字?可还有家人?” 林慧娘用袖子擦了眼泪,哽咽道:“她叫山杏,亲爹弟弟被土匪杀了,亲娘熬不过折腾,去年上吊自尽。就剩她一个了。土匪里有一个丧心病狂的,每次专找她……当时她还没满十岁,被折腾两三年,渐渐就成了这样。” 山杏依旧嘿嘿笑着。 姜韶华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转头吩咐:“银朱,待会儿将她带下山,带回王府。” 银朱早已红了眼眶,用力点头。 荼白眼里也闪出了水光。她们两个虽是奴婢,却生在王府长在王府,吃得好穿得暖,生平最大的烦恼是当差不仔细会被章妈妈数落。从未见过这等人间惨状。 其余女子见状,猛然跪下,连连磕头:“郡主也收容奴家吧!奴家愿为郡主做牛做马,只求郡主给奴家一个容身之地。” “求郡主收留。” “我给郡主磕头。” 不知是谁先开始磕头,很快众女子都纷纷磕起头来。咚咚咚咚,根本来不及阻拦。 “都别磕头了。”姜韶华略显沉凝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众女子耳中:“本郡主亲自来剿匪,自不会放任你们不管,会想法子妥善安置。” 女子们抹着眼,哭声小了许多。 唯有孔清婉,一直捧着义绝书没动弹。 姜韶华看了过去:“孔清婉,你是不是存了死志,打算自我了断?” 孔清婉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父亲你兄长,还有你这一条命,都是本郡主救下的。”姜韶华冷然道:“你欠本郡主三条命,往后得为本郡主做牛做马还债。本郡主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不然,我将账都算到你父兄头上。” “他们两个还没走远,我现在就让人去杀了他们两个!” 孔清婉:“……” 孔清婉瞳孔一震,原本已麻木茫然的四肢忽然有了力气,就要跪下。 “不用跪,”姜韶华板着脸,笑容全无,自然流露出贵气和威严:“从今日起,你们都是本郡主的人。” “本郡主从不养闲人,每人都得当差做事。” “你读过书吗?会不会写字?” 孔清婉下意识地点头:“是,民女自幼读书,练过书法。” 姜韶华嗯一声:“你现在将所有女子的姓名年龄籍贯会做什么都写下来,两个时辰后,本郡主让银朱来取。” 三十一个女子,只有三个随丈夫走了,还剩二十八个。要在两个时辰里问清楚写明白,不是容易的事。 孔清婉没有空闲悲恸自怜,迅疾将义绝书塞进衣袖里,从银朱手中接过厚厚的纸张和炭笔,开始忙碌起来。 姜韶华临走之前,又嘱咐林慧娘:“你照顾好山杏。” 林慧娘郑重应是,用力擦了擦通红的眼,将丈夫写的和离书叠好收起来。 郡主给她们撑腰,让丈夫们写的都是和离书,不是休书。保全了她们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从今日起,她们的命都是郡主的。 …… 姜韶华又去看这次剿匪的收获。 黑松寨建寨十来年,抢了不少金银财物,除了平日吃用,剩余的都堆放在库房里。三间库房,堆放得满满的。 蔡师爷正领着人清点财物,不知从哪里寻摸了一个算盘来,噼啪打得飞快。 秦战低声笑道:“郡主,这个蔡师爷能干得很,一大早上山就来这里清点库房。一人抵十个。” 军汉们打仗都是好手,清点算账一个比一个头大。 姜韶华赞许地一笑。 就在此刻,忽然有人来报:“启禀郡主,我们搜索寨子时,找到了一个漏网之鱼。要不要立刻杀了曝尸?” 姜韶华随口道:“先将人带来,本郡主问上一问。” 很快,那个漏网之鱼就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被陶大拖死鱼一样拖了过来。 姜韶华没急着审问土匪,先笑着夸赞陶大:“这回攻打黑松寨,你第一个攻进了寨门,立了头功。想要什么赏赐,和本郡主说!” 陶大这个憨货,竟然真得张了口:“郡主,俺想娶媳妇。” 姜韶华:“……” 众亲兵都哄笑起来。 姜韶华也莞尔:“亲卫营里又不禁婚嫁,到了适婚的年龄,该娶媳妇娶就是了。我听说,你娘从几年前就催着你娶媳妇,是你不肯。现在怎么又忽然想了?” 陶大搓搓手指,憨憨一笑:“俺娘总想让俺娶表妹,俺不喜欢她,不想娶。现在俺遇到中意的姑娘了,想求郡主成全。” 陶大整日在军营里,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触女子。今日忽然说有中意的女子,十之八九是昨日攻打黑松寨的时候,遇到了那些可怜女子中的一个…… 姜韶华心思何等敏锐,立刻猜出了一二。 众目睽睽之下,她没让陶大继续说下去:“这件事,等有空再说,本郡主先审问土匪。” 陶大哦一声,退了下去。 姜韶华目光一扫,落在地上的土匪身上。 这个土匪,足有五十多岁,头发都半白了。手脚被捆在一起,整个身体躬起,嘴里塞着臭烘烘的破布,脸孔涨得通红,眼里满是恐惧和哀求。 秦战亲自去拔了土匪口中的破布:“郡主问话,你老老实实回答,让你死个痛快。” 土匪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争先恐后地溢出来,张口就是哭腔:“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我知道老大……不对,我知道朱一刀的私库藏在哪儿。我献给郡主!还有,我还知道郦县另一个土匪窝在哪儿,我给郡主带路。” “只要郡主肯饶我不死,我就是郡主的一条狗。郡主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姜韶华目光一闪,淡淡道:“私库在哪儿?” 那土匪听到一线生机,大喜过望,说话也不打磕巴了:“朱一刀最是贪婪,寨子里抢来的财物有一大半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了。就在他屋里,床榻下的密道,再往下挖六尺。” 姜韶华以目光示意,宋渊略一点头,安排下去。 第六十章 下山 秦战亲自领着人去寻地道挖密室,人多力众,用了小半日,掘开了密室。 密室不算大,约有十尺见方,里面整齐地堆着十来个木箱。打开后一看,银光和金光交相辉映,闪得人头晕目眩。 粗略一算,这密室里至少有十几万两银子和数千两金子。也不知朱一刀抢了多少富户商贾,才攒了这么多家当。 现在,都归郡主了。 姜韶华亲自下密室看了一回,心情愉悦了不少,对宋渊等人笑道:“这次来剿黑松寨,倒是大有收获。” “传本郡主号令,此次死伤的士兵,抚恤银子发双倍。其余人,每人赏半年的军饷。立了头功的陶大和小田,赏一年军饷。” “宋统领秦将军刘将军,也赏一年军饷。” 命令传达下去,人人喜气洋洋。 秦战目中闪光,摩拳擦掌:“郡主,那个老土匪不是说郦县还有一处土匪窝吗?离这儿不远,也就是大半日路程。我领人去拔寨。” 姜韶华笑着瞥秦战一眼:“打仗不是等闲小事,万一他信口乱说或指错了路,我们就会折损人手。亲兵营里的人,在我眼中比金银财物珍贵百倍千倍。” “郡主所言有理,”刘恒昌接过话茬:“还是先派人去探路,摸清土匪寨子地形人手,再动手不迟。” 宋渊道:“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郡主来郦县三日,还没去县衙问责蔡县令。” 秦战也不羞愧,咧嘴一笑:“我老秦是个粗人,就会打打杀杀。这些动脑子的事你们决定。总之,需要人冲锋陷阵的时候,我第一个上。” 姜韶华微微一笑。 人各有长。宋渊事事以她意志为先,刘恒昌是真正的将才,秦战心胸眼光不及他们,却是一腔悍勇。 留守亲兵营的孟大山,也是一员猛将。 年轻一辈的亲兵里,以秦虎孟三宝为首,陶大小田各有所长。这样的人才,多多益善。 银朱捧着一摞纸过来了:“这是孔姑娘纪录的资料,请郡主过目。” 姜韶华嗯一声,接过纸张,迅速翻阅。 “孔姑娘这笔字写得真是好看极了。”银朱小声赞叹:“和孔姑娘一比,奴婢写的字就是鸡爪挠地。” 簪花小楷,清隽秀丽,确实写得好。而且,行文流畅,遣词用句可见文采。 出身书香门第,又有这等才学相貌,偏偏沦落至土匪寨里,被父兄抛弃。孔清婉的命也够苦的。 姜韶华看完后,对银朱说道:“寨子里的金银财物都已陆续搬运下山,这一处寨子,天黑前要拆光烧毁。你去告诉她们,现在收拾衣物下山。到了军营后,你安排四个营帐给她们。” “还有,进了军营,就吩咐她们做事。会做饭的去伙房,胆子大的安排去伤兵营,替军医们打下手。总之,别让她们闲着。” 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说不定有人会轻生自尽。倒不如让她们忙碌一些。人一旦忙起来,就没空伤心难过了。 银朱点点头,快步去传达郡主命令。 …… 大半日过来,女子们的情绪已经慢慢平稳,听令后各自回屋子收拾衣服。 林慧娘回屋子后,将几件衣服打了包裹,一刻都没有留念地出了屋子。山杏头脑不清醒,一直跟在林慧娘身后。 林慧娘看着心疼不已,伸手摸了摸山杏的脑袋,柔声哄道:“山杏,别怕,郡主救了我们。我们现在就随郡主下山,以后,没人敢再欺负我们了。” 山杏傻傻笑着,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孔清婉也拎着小包裹出来了,站在林慧娘身边,举目四顾,满心荒凉。 林慧娘看着孔清婉,低声道:“清婉妹子,我们都是苦命人。你被父兄抛弃,我被丈夫嫌恶。他们都扔下我们跑了。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难道还没勇气再活下去么?” “我知道你和我们不同。你是大家出身的闺秀姑娘,读书识字,相貌好有才学。郡主救了我们,我们的命都是郡主的。千万别想着自尽轻生这样的傻事。”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都好好活下去。” 孔清婉目中闪出水光,沉默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林慧娘劝过孔清婉后,高声招呼女子们来排队。她平日就是个热心肠,女子们对她颇为信服,很快排成了两队。 银朱看在眼里,很是欣赏,对林慧娘说道:“从今日起,你和孔姑娘就是领头的。有什么事,我交代给你们两个,你们再安排她们去做。” 林慧娘立刻应了,伸手扯了扯孔清婉的衣袖。孔清婉回过神,也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她们出了寨子,慢慢下了山。 走出一段路,就听后方传来巨响。 众女子俱是一震,回头一看,就见黑松寨的寨门被推倒了。紧接着是冲天的火光。噼啪烧个不停。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黑松寨。 孔清婉默默凝望火光,心里似有什么也随着一并被焚烧。灼痛后,是轻快和释然。 林慧娘忽然又扯了扯她衣袖,在她耳边低语:“清婉妹子,那个傻大个一直在瞧你。” 孔清婉回过神来,顺着林慧娘的目光匆匆瞥一眼。 林慧娘口中的傻大个,就是前日救了她又揍了她父亲兄长的人。比她高了一个头,皮肤黝黑,壮实得像一座塔,拳头也大得吓人。 一队亲兵护送她们下山,傻大个也在其中。仗着身高的优势,不时遥遥看她一眼。 她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和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傻大个咧嘴笑了起来。 孔清婉心里一紧,很快转过头。有意无意地走在林慧娘的前面,借着林慧娘的身形遮掩自己。 林慧娘也很是仗义,配合得很。 陶大只能看到孔姑娘的后脑勺,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到军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姜韶华在军帐里,召了众武将开会,商议下一步剿匪之事。开完会,顺便一同吃了晚饭。 “郡主,”荼白小声来禀报:“陶大那个憨货,在军帐外求见郡主呢!” …… 第六十一章 喜欢 秦战皱了眉头:“这个憨货,这么晚了来做什么,扰郡主休息。我去打发他退下。” 陶大是亲卫一营的人,秦战看似抱怨,其实是护犊子,怕她心中恼了陶大。 姜韶华了然一笑:“我没恼,秦叔叫他进来就是。” 众人面前称呼秦将军,私下里叫一声秦叔。这是郡主的体贴和亲近。 秦战心里熨帖,低声道:“郡主,陶大定是昏了头,瞧中了寨子里的女子,想求郡主成全。这等事,郡主还是别沾手了,也免得陶大那个糊涂亲娘心中生怨。” 土匪窝里的女子确实可怜。郡主给她们容身之处,给她们一条活路,他也是赞成的。 不过,这和同意陶大娶其中一个做媳妇是两码事。 陶大的亲爹死得早,陶大由亲娘拉扯大,也是秦战照拂看着长大的。秦战平日拿陶大当半个儿子看,当然不乐意陶大娶一个失贞的女子。 这是人之常情。 姜韶华看秦战一眼:“陶大第一个攻进寨门,立了头功,我应允了要重赏。不管如何,总要听听他要说什么。” 宋渊也看一眼过来。 秦战不再说话。 刘恒昌在其中有些尴尬,先张口告退离去。 过了片刻,陶大进了军帐。 秦战和宋渊分立在郡主身侧,年少美丽高贵的郡主温声问道:“陶大,你白日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说了。” 秦战咳嗽一声,以目光示意陶大少说少错。 可惜,陶大从不会看人眼色行事,直愣愣地就将心里话说出了口:“郡主,俺中意孔姑娘,俺想娶她做媳妇。” 秦战:“……” 秦战嘴角直抽抽,恨不得一巴掌将这混小子扇趴下。 孔清婉立在一众女子里,格外出众,他也远远瞧了两眼。不过,再好看也不能娶回家做媳妇啊! 姜韶华打量陶大一眼:“你说的是真心话?孔姑娘在土匪寨里两年,已非清白女儿身。你不介意?” 陶大脱口而出道:“俺喜欢她,俺不在意。” “你娘呢?她也不在意?” 陶大挠挠头,不吭声了。 他是憨,又不傻。娘肯定不乐意。所以,他才想来求郡主。只要郡主一句话,娘不乐意也要认下儿媳。 “陶大,”姜韶华声音缓和,很有耐心:“成亲不是简单的事。喜欢一个人很简单,做夫妻却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仅仅拼着一时的冲动喜欢,就做决定。” “你娘辛苦将你养大,如果她不同意,你就不能娶孔姑娘。” “还有,你喜欢孔姑娘,孔姑娘喜欢你么?愿意嫁你么?我这个郡主,不能强人所难,逼着她嫁给你。” 姜韶华说得明白,陶大总算听懂了:“郡主的意思是,俺得说服俺娘,还得让孔姑娘点头。不然,俺娶不了媳妇。” 姜韶华赞许地点点头:“是的。” 陶大认真想了想:“俺听郡主的。回去之后,俺先和娘说。” 姜韶华微微一笑:“好,等你娘同意了,你再来找我。我去替你问孔姑娘的心意。” 陶大高高兴兴的告退。 秦战揉了揉额头:“这个混小子,肯定以为郡主这是答应他了。” 姜韶华笑了一笑:“如果他能说服他娘,能打动孔姑娘芳心,我就替他保媒。” 郡主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秦战心里嘀咕着,总算没将这话说出口,很快告退离去。 “舅舅,你信不信,秦叔今晚就会去揍陶大一顿?”姜韶华笑着看向宋渊。 宋渊一想秦战的暴脾气,也笑了:“这事他干得出来。”顿了顿,又道:“其实,孔姑娘才貌出众,是个好姑娘。如果陶大真能娶她做媳妇,也是一桩好事。” 姜韶华挑眉:“舅舅不嫌孔姑娘是失了贞洁的女子?” 宋渊道:“这是孔姑娘的亲爹兄长没用,护不住她,让她遭了罪,还抛下她跑了。这样的际遇,怎么能怪一个弱女子。” 所以说,宋渊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姜韶华沉默片刻,忽地低声道:“舅舅,你一直孑然一身,还是娶个媳妇吧!身边也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宋渊神色未动,看郡主一眼:“郡主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一个人过惯了,不想成亲。” 就在此刻,军帐又有了动静。 这一次,是孙广白兄妹来求见。 …… 片刻后,孙广白孙泽兰进了军帐。 兄妹两个神情都有些怪异,有些紧张,有些局促,也有些莫名的亢奋激动,像极了一双要做坏事的好孩子。 宋渊识趣地告退,出了军帐。 孙广白冲孙泽兰使眼色,孙泽兰扭着手指不肯张口。 姜韶华看在眼里,有些好笑:“这次你们兄妹随军为伤兵治伤,很是辛苦。我定是要厚赏的。” “你们想要什么,不妨直言。我能答应的,一定答应你们。” 孙广白悄悄握拳给自己鼓劲,一鼓作气地说出了口:“郡主此次剿匪,大获成功。军营里多了许多尸首。” “我和妹妹自小学医,人体经脉五脏六腑都熟背于心。不过,所有的知识都是从书本和我爹口中传授得来。从没亲眼见过。” “所以……” 接下来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孙泽兰胆子倒是比兄长大一些,接过话茬:“我们兄妹想求郡主赏一具土匪尸首,仔细研究一下。想来,对医术也有更多的帮助和进益。” 姜韶华:“……” 姜韶华也被这对兄妹震住了,半晌都没说话。 孙泽兰以为姜韶华不愿意,忙道:“郡主放心,我们就要一具尸首,趁着今夜研究一二,天亮前将尸首埋了,不让任何人知晓。” 孙广白也认真立誓:“这件事,天知地知郡主知我们兄妹知晓,绝不外传。”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亲爹孙太医知道。否则,定会行一顿家法,责罚他带坏了妹妹。 姜韶华回过神来:“不用立誓,我信得过你们。再者,你们是为了钻研医术,将来救更多的人,这是好事。” “一具尸首怎么够,找一个僻静的空军帐,多抬几具尸首。” 第六十二章 志向 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个,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来求见郡主,都做好了被怒斥的准备。 死者为大,乱动尸首,是大忌。 万万没料到,郡主不但没有斥责,还痛快地答应了,且一脸赞赏和鼓励。 孙广白心里涌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暖流,拱手谢恩:“多谢郡主。” 孙泽兰的美目也流露出激动喜悦的神采:“郡主这般信任我们兄妹,我们兄妹两个感激不尽,定会全心为郡主效力。” 姜韶华挑眉一笑:“我也正要和你们说,王府里有孙太医足矣,不过,军营里实在缺军医。以后少不得有出动剿匪的时候,你们可愿随行做军医?” 孙泽兰二话不说就应了。 孙广白苦了脸叹息:“不是我不愿应。再过三个月,就是太医院选考,我爹给我下了命令,今年必须考中。我爹最近跑去给小田亲娘治病,我是趁着爹不在王府里,才偷跑了出来。回去之后,就要被我爹臭骂。” “我其实很想做军医。不过,我爹肯定是不允的。” 对世代行医的孙家来说,儿孙辈能进太医院,才是至高追求。做军医,为大头兵糙汉们疗外伤,简直是毫无格调的堕落之举。 姜韶华直视着孙广白,目光明亮夺人:“这件事,重要的不是孙太医怎么想,而是你的志向如何。如果你志在考进太医院,我不会拦着你的前程。” “如果你愿随军做军医,孙太医那边,我亲自去和他说。” 话音一落,孙广白便双目放光:“我当然想做军医。” “不瞒郡主,我大方脉小方脉平平,更喜正骨接骨治疗外伤。我接连考了几年考太医院,根本考不中。我爹对我期望极高,我不敢忤逆我爹的心意,硬着头皮温习医书罢了。” “如果郡主能说服我爹,我以后便进军营做军医。” 姜韶华微微一笑:“好,这件事交给我。” 孙广白大喜,再次拱手谢恩。 姜韶华又看向美目闪亮的孙泽兰:“泽兰,你的志向是什么?” 孙泽兰挺直腰杆:“我说出来,郡主不要笑我。我不想成亲嫁人,不想被困在内宅,也不想只做一个看女科的女医。我想成为一代名医,到时候太医院求着我去,我都得掂量考虑一下。” 前面说得慷慨激昂,到最后一句,又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稚气。 凭什么女子就不能做太医? 她学医天赋出众,比起兄长更强些。可爹只催促兄长去考太医院,从未提过她半个字,她满心不服。 姜韶华神色认真地听了,然后对孙泽兰道:“你有这份心气好得很,我支持你。” 孙泽兰心中热血澎湃,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郡主真觉得我能行?” 姜韶华握住孙泽兰的双手,郑重地说道:“你一定能行!” 孙泽兰抿唇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般清脆:“郡主信我,我心里实在高兴。以后郡主只管差遣。” 姜韶华微微一笑:“我确实有一桩事要交代你。” “那些随我们下山的女子,都是苦命人。王府里可以给她们一口饭食,不过,我想着,人活着得有口心气,得有事做。” “她们中胆子小一些的,就去伙房学当差做事。胆子大的,就跟着你身边。为伤兵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熬药喂药,这等事不算太难,学上一年半载,也就派上用场了。” 做大夫的,身边大多有药童。姜韶华说的这些,也就和药童做的事差不多。 孙广白是男子,带着一堆女子不合适,孙泽兰这边就没什么顾虑了。孙家祖传的医术不能传人,教些简单的清洗包扎算不得什么大事。 孙泽兰一口就应了。 姜韶华趁着夜色出军帐,领着孙广白孙泽兰去了木寨外。 三百多具尸首,都被吊着,有的是今天刚咽气的,血腥气还没干透,很是“新鲜”。 守夜巡逻的一队亲兵就在附近,一共四个人。 姜韶华目光一掠,将这四个亲兵叫了过来,吩咐他们各找一具新鲜尸首。 亲兵们忠心耿耿,从不质疑郡主的任何指令。郡主一声令下,立刻便各自去抗了一具尸首,送进了角落处的空军帐里。 这军帐离伤兵军帐不算远,走几步便能到。 姜韶华一直跟进了军帐。 孙广白有些局促紧张,咳嗽一声:“这么晚了,郡主早些回军帐歇息吧!我和妹妹今夜应该不会睡了。” 孙泽兰就直接多了:“解剖尸首,定然十分血腥。郡主还年少,怕是禁不住。” 姜韶华却道:“我看会儿就走。”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只得应下。 两人早有准备,各自从药箱里取出利刃剪刀等器具,又特意穿了件罩衣,用棉布兜了脸。坐在小马扎上,开始“研究”尸首。 姜韶华看了一会儿,胃里开始翻腾。 兄妹两个聚精会神,不时低声交流一两句,浑然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姜韶华在快吐出来之前,出了帐篷。 夜晚的凉风吹过来,姜韶华深深嗅一口,吐出浊气。 杀人不难,一枪戳过去就是。不过,孙广白兄妹两个这细细“钻研”,前所未见。她看了一会儿,头皮都发麻了。 两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鬼头鬼脑地过来了。 姜韶华瞥一眼:“秦虎,孟三宝,你们两个受了伤不好好歇着,怎么跑过来了?” 秦虎伤势轻,养了两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孟三宝的伤势就重一些,委实不该乱动弹。 秦虎清了清嗓子答道:“回郡主,孙小太医孙姑娘在军帐里做事,我和三宝闲着无事,就来瞧瞧。”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没有阻拦:“也好,你们两个进去瞧过了再出来。” 秦虎精神一振,谢过郡主,便和孟三宝进了军帐。 姜韶华双手负在背后,双眸看天,心里默数。 一二三…… 数到二十的时候,孟三宝先出来了,身体僵硬脸色发白。 紧接着,秦虎也出来了,脸色没比孟三宝好到哪儿去。然后孟三宝哇一声吐了出来。 第六十三章 觅死 孟三宝这一吐,秦虎忍不住了,也吐了出来。 姜韶华耐心等他们吐干净,然后道:“今晚你们看到的,不可胡乱宣扬。” 一对难兄难弟互相扶着,艰难地点点头。 姜韶华又特意看了秦虎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秦虎,孙姑娘一心钻研医术,志向远大,要做一代名医,着实可敬可佩。你可得想清楚了,如果想不明白,就别再寻孙姑娘说话了。” 秦虎:“……” 被郡主那双明亮的眼眸看着,仿佛深藏在心底的秘密都被郡主窥破了。秦虎惨白的脸浮上了一片不自然的红,期期艾艾地应了。 姜韶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秦虎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孟三宝用手为自己抚顺胸膛,然后很讲义气地为好兄弟也顺了一会儿。秦虎回过神来,推开孟三宝的手:“乱摸什么。” 孟三宝翻了个白眼,呸了一声:“我是怕你胆汁都吐出来,替你顺顺。” 刚才可不就是胆汁都吐出来了?口中到现在还苦得很。 秦虎脑海中闪过之前看到的一幕。 清秀可人的苏姑娘,手中拿着利刃,剖开尸首的胸膛,双手扒开,然后捧了一个血淋淋的物件出来…… 呕! 秦虎再次转头吐了。这次连胆汁都没了,就这么干呕了许久。 孟三宝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好兄弟。 完了!好兄弟的单恋之路到此为止吧! 孙姑娘这般厉害,谁敢娶这样的女子做媳妇……更重要的是,孙姑娘根本对秦虎没什么男女之思。 刚才他们进军帐,孙姑娘连头都没抬过。还故意剖开胸膛捧出心脏,摆明了是要吓退秦虎这个爱慕者。 效果杠杠的。 孟三宝扶着秦虎,慢慢往回走,一边低声叮嘱:“今晚看到的事,千万别说出去。孙小太医也就罢了,到底是男子,不怕闲言碎语。孙姑娘到底是姑娘家,名声要紧。” 最爱说俏皮话的秦虎,惨白着一张脸应了,目中没了神采。 孟三宝也不忍心再说了,扶着秦虎进了伤兵军帐里歇下。 另一边军帐里,孙广白抬头,看了妹妹一眼:“你今晚是彻底将那个傻小子吓跑了。以后他定然不敢来找你了。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孙泽兰头都没抬:“这不是正好省了心。” 孙广白哑然失笑,再次低头忙活起来。 兄妹两个忙碌了一夜,到五更天时,那四个抬尸首的亲兵再次进来,看到的是四具完好的尸首。 尸首上有用针线缝合过的痕迹,不能细看。快些抬出去埋了就是。 …… 姜韶华睡得正熟时,忽然被一阵异样的动静惊醒。 姜韶华猛然坐起:“银朱,外面有哭声。” 银朱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竖长耳朵也没听到什么:“奴婢没有听见……” 等等,好像真的有哭声。荼白也跟着醒了,两个丫鬟迅速伺候郡主穿衣。姜韶华撩起帐帘,快步走了出去,循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是林慧娘孔清婉等女子住的郡主方向。 姜韶华眉头微蹙,心情有些沉重,脚下却未迟疑。 进了军帐,就见一堆女子围着哭泣,中间是一具惨白的女子尸首。 林慧娘哽咽道:“昨日她丈夫下山的时候,她就要撞墙自尽,被拦下了。我们几个怕她寻短见,就轮流看着她。到了四更,大家实在困了,就眯着眼睡着了。没曾想,她趁着我们睡着了,偷偷咬舌自尽了。” “我们睡醒起来,她的尸首都凉了。” 林慧娘说着,又哭了起来。 姜韶华沉默片刻,说道:“她没了求生的意志,一心寻死,谁也拦不住。行了,你们都别哭了,待会儿为她换身干净的衣服,将她安葬了吧!” 众女子擦了眼泪,低声应是。 物伤其类。此事一出,众女子的意志也跟着消沉了许多。 她们真的还能好好活着吗? 便是活下去,也得永远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嚼舌。这样的日子,她们能熬得住吗? 姜韶华没有劝慰的意思,只道:“有胆子大不怕血,敢为伤兵包扎的,都上前来。” 众女子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动弹。林慧娘咬咬牙,第一个站了出来:“郡主,民女可以。” 山杏一直扯着林慧娘的衣袖,也跟着站出来。 有林慧娘打头,很快,有九个女子站了出来。 姜韶华赞许地一笑:“好,从今日起,你们就去伤兵营帐,跟着孙姑娘。她会教导你们简单的医术,替伤兵换药之类。” 又是林慧娘第一个应了。 孔清婉犹豫片刻,也上前一步。 姜韶华看一眼孔清婉:“你读书识字,以后在军营里教武将们认字。要求不必高,能认识简单常用的字,看懂军报便可。” 孔清婉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了过来:“郡主!我是女子!怎么能做夫子!”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女子三从四德,德言容功。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子不该争强好胜,更不应抛头露面。 在伙房里做事还好,能躲一躲人,伤兵营里接触的男子也不多。做夫子就不同了。她得站到众男子面前…… “女子怎么了?”姜韶华挑眉反问:“本郡主也是女子,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一样能做。” “你自少读书,颇有才学。满军营的军汉,加起来也不及你。你怎么就不能做他们的夫子?” 孔清婉怔怔地看着郡主。 郡主才十岁光景,比她矮了半个头。不过,郡主气势十足,没有人敢将郡主当孩子。 此时,郡主目光灿然,整张脸似在放光:“有本郡主任命,你就是军营里的夫子,他们没人敢对你不敬。现在的问题是,你自己愿不愿意,或者说,你敢不敢?” 你愿不愿迈出这一步,你敢不敢站在一众男子们面前。 孔清婉全身像被闪电击中,颤个不停。 姜韶华等了片刻。就在她耐心耗尽之前,孔清婉跪了下来,声音激动颤抖:“郡主,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 第六十四章 安排 一开始迟疑怯懦,后来声音渐大,最后一声铿锵有力。 姜韶华扬起嘴角,伸手拉起孔清婉:“话说得漂亮可没用,本郡主要看你日后差事做得如何。差事做得好,本郡主重重有赏。如果差事没当好,本郡主会毫不客气地责罚。” 孔清婉目中含泪,用力点头。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郡主这是给她撑腰,也给了她抬头挺胸做人的机会 被抓进土匪窝不是她的错,失了清白也不是她的罪过。她不会走上死路,她要好好活下去,为郡主当差效力。 姜韶华将孔清婉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也觉欣慰。人只要有一口心气,就不会走绝路。 “天快亮了,你们去伙房,听伙房厨子指挥做事。”姜韶华吩咐一声:“荼白,你领她们去。” 荼白应一声,领着十几个女子去了伙房。 军营里有一千人,一日三顿要做这么多人的饭菜,还要肉菜俱全,伙房十个厨子忙得脚不沾地。现在忽然多了十几个帮手,别提多高兴了。 掌管伙房的余厨子,膀大腰圆,相貌有些凶狠,说起话来倒是和气:“伙房正缺人手,请荼白姑娘代我谢过郡主。” 荼白在姜韶华面前耿直憨厚,代表郡主出来传令时端着俏脸,颇有气势:“郡主交代了,她们都是来当差做事的,你只管差遣,不必客气。不过,得让她们吃饱了做事。还有不得藏私,要教她们灶上做事,别只一味打杂做粗活。” 在伙房里,打水洗菜的都算粗活,灶上的差事就是蒸馒头炒菜之类的了。 余大厨满口应了。 待荼白离去后,余大厨目光一扫,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荼白姑娘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会揉面做馒头的,站出来。会上灶炒菜的,也上前一步。” 这些女子在上山之前,有小家碧玉,也有穷苦人家的姑娘,大多都下过厨。余大厨这么一问,立刻就有半数都站了出来。 余大厨很是满意,指了其中几个去揉面做馒头,另外几个去切菜准备烧菜。至于剩下的几个,就去理菜洗菜切菜。 有了这么多人手,伙房做饭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亲兵们晨起后就发现,今日早饭格外早,也比平日丰盛。 白而暄软的馒头,高高地堆在一个个大盆里,管饱管够。热腾腾的肉汤里,飘着大片的肉和菜,另外,还有一道小炒和一道腌制的小菜。 别说亲兵,就是姜韶华吃着,也觉满意。 灶房这边还算顺当,林慧娘等人去了孙泽兰身边,就没那么好过了。 孙泽兰领着她们进伤兵营帐,亲自为伤兵们换药,一边仔细讲解:“每次换药,都要清洗伤口,就像这样……” 血糊糊的伤口,被翻过来翻过去的清洗,伤兵疼得直冒汗。 站在一旁的女子们面色泛白,其中一个没忍住,当场就吐了。军帐里弥漫着一股酸臭气。 那个吐了的女子又自责又难过,哭道:“孙姑娘,对不起,我太不中用了。” 孙泽兰温声安慰:“第一次见伤口,难免有些不适。当日我第一次给人治外伤,也吐过。适应几日就好了。” 林慧娘是适应最快的一个,看了一会儿,就主动上前帮忙。做不了别的,递送干净的纱布总是会的,再为忙碌的孙姑娘擦汗。 一旁的孙广白,羡慕地看一眼被众女子环绕的妹妹。 郡主也是,调教药童这等差事,怎么都给妹妹了,他也可以的嘛! 转念一想,这些女子都是土匪窝里出来的可怜人,虽被救了性命,心里依旧有阴影。他是个成年男子,确实不宜和她们离得太近。 孙广白为孟三宝换了药,然后替秦虎换药。 一夜过来,秦虎精神气恢复不少,偷偷瞄一眼孙姑娘,然后问孙广白:“孙小太医,我的伤还要养几日?” 孙广白瞥他一眼:“伤口都愈合了,再养下去,就要胖了。” 秦虎:“……” 孟三宝乐得咧嘴直笑:“你别在这儿磨蹭了。” 别留下碍眼了。 秦虎瞪好兄弟一眼,然后讪讪应道:“孙小太医既然说没事了,那我今日就回去当差。” 孙广白略一点头,就去为别的伤兵换药了。 …… 一个时辰后,秦虎就回了郡主的军帐外。 昨日下午出去探路的小田回来了。熬了一夜半日,小田眼睛发红,精神倒是还好,进军帐后禀报:“启禀郡主,小的领人去探路。那个土匪说的位置没错,离这里五十里还有一处土匪窝。” “这个土匪寨人少一些,只有一百多人。” “从山中过去,要行大半日。从山下的小路过去,两个时辰就到了。那边山路陡峭,攻寨的器具怕是运不上去。” 小田出身猎户,自小进山打猎,进了山林就像回家一样。此次剿匪,探路的前哨都是他。 姜韶华笑着夸赞小田能干,小田被赞得面孔通红,心里喜悦极了。 “你先下去歇息半日,明日就开拔去剿匪。”姜韶华笑道:“到时候还得你领路。” 小田连声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姜韶华对秦战说道:“这个小土匪寨,就由秦将军领六百人去拔寨。” 秦战目中闪过激越,拱手领命。 姜韶华又吩咐刘恒昌:“这处营寨,得有人留守。刘将军领着两百人留下。”再转头对宋渊道:“宋统领领两百亲兵,随本郡主去郦县县衙。” “陈长史已经到县衙,昨日就派人送信来了。本郡主先去县衙,料理蔡县令,一边等你们的好消息。” 午饭过后,秦战领着六百人先出发,每人身上带了三日干粮。 刘恒昌留守军营,也未懈怠,安排人手在营寨内外巡逻。身边心腹嘀咕道:“郡主还是偏心亲卫一营。剿匪立功的好事,都交给他们,哪里轮得到我们三营。” 刘恒昌面色微微一沉:“这处土匪寨在山林深处,攻寨器具运不上去,一营亲兵身手最好最是悍勇,确实应该他们去。” “郡主有识人之明,更有用人的眼光。你再敢说浑话,我先割了你舌头。” 第六十五章 问责(一) 这个亲兵叫黄信,是刘恒昌的亲信,当年随着刘恒昌一同从刘家来南阳郡。这几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子被排挤,心里早有不满。 刘恒昌厉声呵斥,黄信也没怎么怕,低声道:“我是为将军着想考虑。我们三营一直被一营二营压着一头,难得出来剿匪,出风头的都是一营,我们三营明明没少出力,却只是辅助。等剿匪后论功,一营吃肉,我们就只能喝汤了。” 刘恒昌的脸彻底沉了下来:“照你这么说,二营的孟将军岂不是更恼怒。他连口汤都没喝上。” 黄信顿时哑口无言。 刘恒昌盯着黄信:“你给我听好记好了。我们当兵吃饷,郡主花银子养着我们,我们就得听郡主差遣。郡主让我们留守军营,我们将这桩差事做仔细周全,不能出纰漏。” “一营二营三营,都是亲兵营,都是郡主的人,没什么区别。你再敢挑唆,就给我滚回刘家去。” 黄信被喷得灰头土脸,跪下请罪。 刘恒昌冷冷道:“跪两个时辰再起。” 然后,领人去军营巡逻。 黄信一脸苦逼地跪在那儿,冷不丁伸手给自己来了两耳光:“叫你多嘴!” 刘恒昌表面冷静镇定,心里其实也有些憋闷搓火。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领兵打仗建功立业。只是,这一次剿匪,郡主摆明了是以一营为主。三营一共就来了两百人,这点人手,进山剿匪实在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战挥着长刀去砍土匪了。 “刘将军,这尸首挂在寨子外,都是臭气,要不要挖个坑埋了?” 身边亲兵被臭气熏得够呛,张口问道。 刘恒昌回过神来:“继续挂着,郡主说了,要曝尸十日,一天都不能少。” 这么做,不是因为郡主残暴,而是要震慑南阳郡里的土匪和那些所有不安分的人。别以为郡主年少可欺! 刘恒昌其实打从心底里钦佩郡主这一手。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亲自领兵剿匪,有勇气有胆量,还在众亲兵面前亲自斩杀土匪。 尤其是杀朱一刀的那一枪,势如破竹力如闪电,众亲兵口耳相传,已经越传越神乎了。 郡主在军营里,迅速建立起了威望。 这威望,不是因为南阳王遗泽,不是因为拿着军饷吃人嘴短,而是人天性对强者的崇拜和敬畏。 …… 郦县县衙后堂,蔡县令没了之前的潇洒倜傥,一脸畏缩地站着。 陈卓坐了上首,紧接着是杨政。这是之前郡主交代的,杨政精通大梁律,是王府审理正,来郦县问责蔡县令,一定要将杨政带上。 杨政不爱出公差,路途舟车劳顿不说,做的还是得开罪人的差事。奈何职责所在,郡主一声令下,他不得不来。 连着坐三日马车,他的腰背都僵了。歇了一天一夜,才缓过劲来。 “蔡县令,你可知罪?”陈长史目光冷然,声音凛冽含威。 蔡县令背地里蹦得欢,当着陈卓的面,屁都不敢放一个,低着头请罪:“请陈长史息怒,下官知错了。当日吴长随三人遭了匪祸,下官应该亲自去王府谢罪。” “下官当时想着,正值春耕,县衙不能离了人,一时疏忽糊涂,只写了书信请罪。怠慢了郡主,绝非故意。请陈长史看在下官兢兢业业当差数年的份上,为下官求情分说。” 南阳郡下辖十四县,郦县六千人口,只是下县。不过,郦县税赋交得足,年年各项考评都是优。蔡县令这么说,也自有底气。 陈卓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嗤笑一声:“蔡县令,郦县确实治理得好,不过,到底是谁的功劳,你心里清楚,本长史也心知肚明。” 蔡县令神情一僵。 他平日喝酒品茶,看书养鸟,日子十分惬意。县衙里的杂事琐事,一律都交给了师爷蔡叶。 蔡师爷是他远房同族堂弟,勤恳又能干。将县衙内务打理得妥妥当当。这等事,陈长史怎么知道? 陈卓目光如炬,似洞悉了蔡县令心里的惊疑,淡淡道:“王爷在世的时候,各县衙里都安插了人手。别说你的县衙大堂,就是后院里纳了几个小妾,都瞒不过王爷耳目。” “蔡县令,你以前还算恭敬,现在是欺郡主年少,故意怠慢。便是郡主忍你,本长史也绝不能容。” 最后一句,骤然扬高音量,疾声厉色。 蔡县令脸色一白,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杨政此时也绷紧脸孔,声音沉凝:“蔡县令犯了大不敬之罪,轻可罚俸,重可去职。” 蔡县令眼泪都快下来了,再顾不得体面,痛哭流涕地认罪告饶。 千辛万苦考中了举人,花重金才从吏部补了实缺。要是丢了官职,丢人倒在其次,关键是名声坏了,以后想补官缺都难了。 “陈长史,郡主来了。” 陈卓咽下呵斥,起身去迎郡主。自从邱远尚被撵走,杨政就老实多了,立刻也起身跟了上去。 蔡县令总算没糊涂到家,忙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涕泪,低头跟在后面,很快到了县衙大门。 “臣见过郡主。”众人一同躬身拱手。 郡主声音响起:“免礼,平身。” 略显稚嫩的少女声音传进耳中。 蔡县令悄然抬头,就见一个极为美丽的小姑娘。这就是郡主了。郡主一派尊贵颇有英姿,不过年少身量不高,眉眼也和气。 蔡县令惶惑不安的心稍稍安定。 小郡主肯定比陈长史好糊弄多了。 他今日豁出去这张脸,好歹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蔡县令打着如意算盘,低头弯腰地迎着郡主进了后堂。 郡主刚一入座,蔡县令便跪下了,抹一把眼,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郡主,臣一时糊涂,行事疏忽,没去南阳王府请罪,怠慢了郡主。求郡主饶了臣这一回。” “臣以后再也不敢了。臣以后一定将郡主当做天,郡主说什么,臣就做什么。” 一边哭着求饶,一边挪动膝盖上前,一直爬到郡主脚边,将脸贴着郡主的裙摆。 众人:“……” 呸! 狗东西! 臭不要脸! 第六十六章 问责(二) 众人都开了眼界。 做官的都要脸。就像被撵走的邱典膳,背地里怎么懊恼后悔,当着众人的面总要撑着脸面。走的那一日也还算体面。 这个蔡县令,却是连脸都不要了,就这么伏在郡主脚边痛哭求饶。眼泪鼻涕都快沾到郡主裙摆了。 陈卓拧了拧眉,看了郡主一眼。 好在郡主没有心软的意思,眉眼漠然,冷冷看着蔡县令唱念做打。 蔡县令哭着哭着也觉得不对劲了。郡主一直不吭声,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也没个帮腔的怎么成? 蔡县令用袖子掩着脸,眼睛急速地瞥一圈,正好瞥见蔡师爷站在角落处,连连冲蔡师爷使眼色。 蔡师爷硬着头皮站出来,跪下为蔡县令求情:“郡主,蔡县令一时疏忽犯错,已经知错认错了。求郡主看在蔡县令兢兢业业素来勤勉的份上,饶了这一遭。”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地道:“这郦县县衙里,兢兢业业素来勤勉的人,到底是谁,本郡主心里清楚得很。” 蔡县令:“……” 完了,郡主竟然什么都知道。 蔡县令头皮都要炸了,疯狂冲蔡师爷眨眼示意。 蔡师爷只得鼓起勇气继续告饶:“小的是师爷,为大人出力做事理所应当,不敢居功。” 蔡县令放下遮面的衣袖,厚着脸皮道:“臣也算知人善用了。臣做了这么多年郦县县令,王府交代的差事,从没有拖延过。就是这一回,吃了猪油懵了心,怠慢了郡主。还求郡主饶了臣这一回。” “臣现在就立下毒誓,以后一切唯郡主马首是瞻,绝不敢有半点疏忽。” “对了,郡主吩咐各县衙补齐太平粮仓,臣一边忙着巡视春耕,一边补足了。郡主要不要去看看?” 姜韶华瞥一眼过去,声音淡淡:“本郡主既然来了,自然要去看上一看。这补齐粮仓的事,是谁做的?” 蔡县令厚着脸皮作答:“具体事宜是蔡师爷领着差役们去做,臣每日问询进度,耗费的银两,也是臣拨下去的。”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蔡师爷做的。 姜韶华看着脸皮厚如城墙的蔡县令,忽然笑了。 坐在一旁的杨政,后背忽然有些发凉。 上一次郡主这么笑的时候,还是在招待赵公公的晚宴上,然后就轻描淡写地撵走了邱典膳。 这次,倒霉遭殃的就是眼前的蔡县令了…… “蔡县令刚才有句话说得没错,上位者,最重要的是有识人之明知人善用。”姜韶华说道,在蔡县令眼中露出喜色时,又徐徐说了下去:“本郡主很欣赏蔡师爷的勤勉能干。所以,本郡主打算,这郦县县令的位置,以后就由蔡叶来坐。” 蔡县令如遭雷劈。 蔡师爷也惊呆了,一时竟没及时应对。 陈卓咳嗽一声,温声道:“郡主既有决断,就照郡主的意思来办吧!从今日起,蔡县令就卸了差事。蔡叶,你就是郦县的县令了,还不快些谢过郡主恩典。” 蔡师爷本来就跪着,陈卓一发话,他反射性地就磕头谢恩。 谢完恩了,才觉不妥,忙抬头道:“郡主,小的只是个秀才,考了三回都没中过举人。按着大梁官场规矩惯例,没有举人功名,不能做一县堂官。”要不然,他也不会憋憋屈屈的做了这么多年师爷了。 姜韶华唔了一声:“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问题不大。这里是南阳郡,本郡主给你个恩赏就是。” 说着,转头问陈卓:“陈长史,这事怎么安排最合宜?” 陈卓不愧是王府长史,立刻有了对策:“南阳郡官员任免,都在郡主一念之间。不过,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臣回去之后,就写公文送去吏部报备一声。蔡叶只是个秀才,出身确实低了些。” “不如先让他做个代理县令,今年九月,荆州举行秋闱,他去考上一考。荆州的学政和臣是同年,臣写一封举荐信,想来学政这点薄面还是给的。” “等考出举人功名了,这代理二字就能去了,成为正式的郦县县令。这半年里,正好当做考验期,看看蔡叶能不能独当一面。” 姜韶华满意地点点头,再次看向蔡师爷:“陈长史的话,你也听到了。” “本郡主最欣赏做实事的人。你当差勤勉得力,本郡主就让你来做郦县的县令。” “你要是愿意,现在就应下。如果实在不愿或是没这份担当,就当本郡主没说过。” 蔡县令此时才回过神来,顾不得害怕,霍然站了起来。他不敢对郡主有怨怼,一腔怒气愤恨就都对着蔡师爷去了:“好你个蔡叶!当年你穷困潦倒,是我收容你,带你来了郦县。” “你现在攀上郡主这棵大树,就要背弃我不成!”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么做,就不怕佛祖一道雷劈死你!” 蔡师爷被骂得脸孔赤红。 姜韶华冷笑一声:“佛祖会不会降一道雷不好说,本郡主现在就能剥了你的官服。” “来人,将蔡县令拿下。” 一声令下,秦虎和另一个亲兵立刻上前,伸手拧住蔡县令的胳膊。 蔡县令眼里喷火,愤怒之下,也没了顾忌:“呸!不准碰我!我是正经的朝廷命官!” “你一个黄毛丫头,要不是出身王府做了郡主,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我要去京城,去刑部喊冤告状。我就不信了,你能只手遮天……诶哟!” 秦虎一拳过去,蔡县令惨叫一声,口中吐了鲜血,还吐了一颗牙。 另一个亲兵瞥一眼火气极壮出手凶猛的秦虎,取一团布塞进蔡县令的口中。蔡县令被堵住嘴,拼劲全力也说不出口了。 蔡县令语出不敬,陈卓彻底怒了,脸孔沉了下来。 宋渊目光一暗,伸手摸上了刀柄。 杨政其实心里赞成蔡县令说的话,面上却正气凌然:“大胆!竟敢污蔑郡主!这是大不敬之罪!” 姜韶华看了过来:“蔡县令辱骂本郡主,杨审理你来说,该怎么处置?” 第六十七章 际遇 天空飘来一口锅。 这黑锅,想不想都要背。 杨政顶着蔡县令愤恨的目光,思虑片刻说道:“按大梁律,大不敬之罪可以斩首。” 蔡县令全身一个寒颤,眼里的愤恨化为惊恐。 蔡师爷也是全身一震,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为故主求情:“蔡县令出言污蔑郡主,犯了大错,不过,罪不至死。求郡主网开一面,饶过蔡县令一命。” 蔡县令拼力张口,结果只有唔唔的声响。他挣扎着想跪,奈何双臂都被牢牢拧住,尤其是右手边那个揍了他一拳的亲卫,目光格外凶狠,随时都会再来一拳的模样。他动了几下,也就不敢动了。 蔡师爷还在苦苦为蔡县令求情。 姜韶华等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道:“蔡师爷一直为你求情,本郡主就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吧!” 蔡师爷磕头磕得红肿一片,闻言长长松了口气。 蔡县令额上都是冷汗,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 然后,就听郡主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郡主现在就摘了你的乌纱帽,你可服气?” 摘乌纱帽总比砍头强。 蔡县令不能说话,就点了头。心里的怨怼愤恨,也不敢再露在脸上了。 姜韶华也没给蔡县令再说话的机会,张口下令:“秦虎,摘了他官帽,脱了他官服。” 秦虎高声应是,利索地摘了蔡县令的官帽,另一个亲卫剥了他官服。 蔡县令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姜韶华看向蔡师爷:“他是你故主,你重恩义,再伺候他一回。陪他去后院换衣,收拾行李。他攒下的金银财物都可以带走。” “还有,让他自己写一份辞官文书。这是本郡主给他最后的体面了。” 蔡师爷感激涕零地应了,起身上前,扶着蔡县令的胳膊。 蔡县令狠狠瞪了蔡师爷一眼。 蔡师爷低下头,扶着蔡县令往后衙,待进了寝室后,蔡师爷才为蔡县令取了口中那团布。 啐! 一口混合着血丝的痰吐到了蔡师爷脸上。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蔡县令破口怒骂:“当年你穷困潦倒,是我收留你,让你做了师爷。这些年,我信任你重用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 蔡师爷有些羞愧,举起衣袖擦了一把:“大人听我解释。我没有背叛大人,我代大人去向郡主请罪,绝没有向郡主献媚。我也没想到,郡主会做这样的决定……” 蔡县令压根听不进去,伸手一指门口:“滚出去!算我瞎了眼,养了你这条白眼狼。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蔡师爷红了眼,哽咽道:“我真没有背主,大人……” “你现在去和郡主说,你不做郦县县令。”蔡县令咬牙切齿咄咄逼人:“我辞官回乡,你随我一同走。” 蔡师爷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大人丢了官职,这县令一职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让我来做。我也是蔡家子弟,以后站住脚跟了,还能提携蔡家后辈。” 人都有私心。 郡主赏识他,给了他正式入仕的机会。这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机遇,他不能错过。 啐! 又是一口带着腥味和臭气的口水,啐到了他脸上。 蔡师爷默默擦了,抬眼看着蔡县令:“大人给自己留最后一份体面吧!” “请大人写辞官文书。” 蔡县令瞪着眼。 蔡师爷没有闪躲,和蔡县令四目对视。 蔡县令咬牙冷笑,伸手一指门口:“滚!” 蔡师爷听话地滚出了门外。不过,他没有离去,就这么站在门外等着。 今日阳光猛烈。蔡师爷本来眼睛就小,被这么一晒,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眯缝着,愈发显得形容有些猥琐。 蔡县令铁青着脸,拿着写好的辞官文书过来,扔到地上:“蔡叶,你别以为巴着郡主就能坐稳县令的位置。你不过是个穷酸秀才出身,以前是我给你撑腰,县衙里的人才肯听你的。我一走,看看你能不能降服他们为你所用。” “我等着你狼狈不堪如丧家之犬的那一天!” 蔡师爷没有说什么,低头捡起辞官文书,给蔡县令行了最后一礼:“蔡大人一路多保重。” 然后,转身离去。 步伐一点都不沉重,甚至还有些轻快。 蔡县令胸膛起伏,眼珠子都快挣出眼眶了。他想痛骂这个不知廉耻抛弃旧主的混账,一张口,溢出的却是抽泣声。 …… 蔡师爷很快回了县衙大堂,恭敬地献上前任县令的辞官文书。 蔡师爷很懂规矩,将文书交到了银朱手中。银朱再呈至郡主手中。 姜韶华随意看一眼,就将文书给了陈卓。然后吩咐道:“将县衙里的人都请来大堂。” 蔡师爷忙应一声,立刻安排衙役去请人。 今日县衙这么大动静,县丞县尉主簿三人早已瑟瑟发抖了。 被郡主传召,三人一刻不敢耽搁,麻溜地滚进了公堂,一个比一个头低:“微臣参见郡主。” 姜韶华和颜悦色地说道:“诸位请起。都坐下说话。” 三人定定心神,谢了恩典,各自入座。直到此刻,他们才见到了传闻中的郡主…蔡县令口中的“黄毛丫头”。 郡主年少,郡主很美,郡主的眼眸十分明亮。 这双明亮的眼眸,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不知为何,他们就莫名地心虚想低头。 姜韶华以目光示意,陈卓略一点头,张口便道:“蔡县令怠慢郡主,出言不敬,已被重责。从今日起,蔡县令被免官职。” “县令一职,不能空缺,郡主已经决定,由蔡师爷来做郦县的县令。” 三人大惊,霍然抬头。 蔡县令被罢官在他们意料之中。甚至悄悄想过空出来的官位……毕竟,郦县官衙里正经的朝廷命官只有他们三个。郡主提拔他们,就是一句话的事。 万万没想到,郡主竟然提携那个穷酸秀才出身的蔡师爷! 姜韶华含笑道:“你们来见过新上任的蔡县令。” 蔡师爷听到蔡县令这三个字,全身一个激灵,一张脸迅速涌过潮红。 三人面面相觑,莫县丞鼓起勇气张口:“微臣斗胆问一句,官员任命,总得经过朝廷,由吏部下公文。郡主今日就任命新县令,是不是有些儿戏?” 第六十八章 撑腰 大梁有四十州三百郡,县有一千零三。莫县丞这个从七品官职,从官场角度而言,可算是微末之流了。 不过,在郦县县衙,正经的朝廷官员只有四个,前任蔡县令之下就是莫县丞。按大梁官场惯例,蔡县令被去官,要么朝廷另派官员来接任,要么就是莫县丞被提任。 一个穷酸秀才出身长得像黑老鼠一样的蔡师爷竟然上位,莫县丞如何能心服!少不得要在郡主面前分说一二。 姜韶华神色未动,依旧微笑:“本郡主年少,行事任性,只凭一己好恶。区区一个县令之职,想提携谁就提携谁,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莫县丞:“……” 莫县丞的脸都要碰肿了。 可惜莫县丞消息不灵通。如果他知道连王府的正七品典膳也是说撵走就撵走,定会对郡主的“任性”心生忌惮,不敢多嘴了。 姜韶华又看向其余两人:“你们可还有什么疑虑?” 两人见识了郡主威势,哪里敢吭声,齐齐应道:“没有。” 然后起身拱手,见过新任的蔡县令。 莫县丞也憋屈地起身见礼。 蔡叶平日在县衙里奔走忙碌,像一头孜孜不倦的老黄牛,惯来低头做事,何曾受过这样的礼遇抬举。一时间脸孔通红,眼睛竟也有些红。 姜韶华没有出声,只含笑看着他。 蔡叶心里涌过热流,忽然就有了底气。 有郡主给他撑腰!没什么可怕的!他要做好这个郦县县令,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辜负郡主的信任器重!他要为郡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三位都请起,”蔡叶一一伸手扶起三人,神色诚恳地说道:“承蒙郡主青睐厚爱,我做了代理县令。从今日起,我定会尽心当差做事,也请三位大人多多相助。我们一同治理好郦县,为郡主效力!” 三人不管心里怎么腹诽,脸上总算没露出来,一同应了。 姜韶华道:“此次剿匪,一众衙役都出了力,尤其是唐衙役,奋力还击,颇有男儿血性,当重赏。” “以后这县衙里的三班衙役,就让唐衙役做个总领,听你差遣。” 蔡叶一口应下:“是。” 莫县丞三人心里再次腹诽。 郡主真是不拘一格提人才,三班衙役都是老油条,让一个年轻不知所谓的愣头青做总领……当然还是不敢吭声就是了。 还不止如此。 姜韶华想了想又道:“此次剿匪,有三十多个伤兵,暂时不宜挪动。让他们暂时住进县衙后院养伤,我留一个军医下来照顾他们。等他们能动弹了,蔡县令找些差事给他们。等半年后,蔡县令的正式任命文书下来了,让他们再回军营。” 新任蔡县令精神又是一振,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多谢郡主。” 郡主这是怕他弹压不住县衙里,特意留些人手给他。三十多个伤兵里,除了几个重伤的,其余的养一段日子就能当差。就算不能当差了,也是郡主耳目爪牙。莫县丞哪里还敢有什么异动。 有半年做个缓冲,他要是还坐不稳官位,被卸下差事也怪不得任何人了。 陈卓一直没有出声,直至此刻才笑道:“臣还没来得及恭喜郡主剿了黑松寨!对了,黑松寨的土匪要怎么处置?” 姜韶华挑眉一笑:“不用处置。” “这是为何?”陈卓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明明昨日就接到了郡主的书信,还这般装模作样。 一旁的杨政心里撇嘴,其实也好奇得很。看过书信的只有陈卓,他根本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姜韶华轻描淡写地说道:“三百多土匪都被砍了脑袋,尸首全部吊在军营的营寨外,曝尸十日。” 众人:“……” 莫县丞等人后背直冒寒气,恨不得将头塞进自己胸口。杨政头低得慢了一步,被郡主的目光扫了一眼,心里陡然一寒。 三百多土匪! 都被砍了脑袋! 还要曝尸! 这是示威,也是震慑所有有异心的人! 郡主虽然年少,手段却狠辣老练! 陈卓又是不失时机地接过话茬:“这一年里,南阳郡各县匪祸四起,确实不太平。郡主这么做正合适。” 姜韶华灿然一笑,语气轻快得像个正常的可爱小姑娘:“之前我还担心,陈长史会嫌我下手狠辣,有伤天和。陈长史也赞成,可见我没做错了。” “郦县还有一个土匪窝,秦战领人去拔寨了。我们就在县衙里小住几日,等秦战的好消息。顺便看一看郦县的春耕如何。” 陈卓欣然应了,看向蔡叶:“郡主驾临,还请蔡县令去安排住处,还有,安顿妥当后,设个晚宴。既为郡主接风,也算庆贺蔡县令荣升。” 蔡叶恭敬应下。 …… 前任蔡县令携着妻儿和两个小妾,带着两车行李,落魄离去。走时静悄悄,无人相送。 晚上的接风庆功宴,倒是热闹。 一共两席,郡主一席,陈长史和新任蔡县令相陪。另外一席,杨政由莫县丞三人作陪。 郡主年少不饮酒,其余人也就小酌两杯,闲话一番,便散了。 郦县官衙看着有些破旧,后院其实十分宽敞,且整洁雅致。可见前任蔡县令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衣食住行颇为风雅讲究。 银朱和荼白手脚利索,早已将床榻上的被褥幔帐都换了新的,伺候着郡主更衣梳洗。 荼白小声嘀咕:“奴婢有些不懂,郡主为何这么提携那个蔡师爷。” 姜韶华轻笑不语。 银朱比荼白机灵多了,低声笑道:“这还不懂。如果没有郡主,蔡师爷一辈子也做不了县令。便是日后要坐稳这个位置,他也得全心依靠郡主才行。以后,这郦县上下,都是郡主说了算。” “还有那个唐衙役,也是同样道理。他受了郡主大恩,破格被提任,定然对郡主感恩戴德。全心当差做事。” 荼白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姜韶华又是一笑,瞥银朱一眼:“行了,心中有数就行,不必说得这么清楚。也别四处张扬。” 第六十九章 震慑 莫县丞三人,今晚都了无睡意,等到三更以后,悄悄凑到了一起。 莫县丞还有些不平,低声道:“今日之事,你们都怎么看?” “郡主小小年纪,心狠手辣,杀人就像切瓜切菜。”县尉已经被白日听到的吓破了胆,声音都有些哆嗦:“蔡叶那个狗东西,有郡主撑腰,我等哪里奈何得了他。” 主簿也没好到哪儿去,心有余悸地抹一把额头:“我到现在额上还冒冷汗。算了,反正总得有县令,不是蔡叶也会有别人。我们就老实些吧!” 两人认了怂,又反过来劝莫县丞:“其实,蔡县令以前就只管盖印,差事还不都是蔡师爷做的。我们就当还和以前一样,无非是蔡师爷自己盖印而已。” 莫县丞:“……” 莫县丞抽了抽嘴角,半晌挤出一句:“也罢,这些时日先安分些。” 先熬到郡主离开郦县,再给蔡叶那个狗东西使使绊子。 县尉和主簿对视一眼。等离开莫县丞的书房后,又去了县蔚的书房里,继续悄悄话。 “莫县丞心里不服气,要和蔡县令较劲,到时候,定会拉拢唆使你我出头出力。你打算站哪一边?” “我哪边也不站,老老实实当差领俸禄。我又不傻,替他出头有什么好处?难道赢了蔡叶,县令就给我做不成。郡主的厉害,你也亲眼见了,我们哪里招惹得起。还是老实安分得好。” “这话有道理。就这么着!谁赢都行,总之我们不会输!” 两个打定苟且到底的人轻轻击掌,顺利结成同盟。 …… 另一个院子里,陈卓陈长史正在给好友冯文铭写信,将今日发生的事全部告诉冯文铭。 写到最后,笔尖顿了一顿,又加了一段。 “郡主此举,不仅是在震慑其余土匪,也是在震慑王府内外人心。提携蔡师爷唐衙役,是要彻底掌控郦县县衙。” “这只是开始,想来,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 “老冯,王府的天已经变了。郡主虽年少,性情却果决,且有心计有手段。比起王爷当年有过之无不及。你我这样的王府旧臣,也该放下过去,摆正位置,好好侍奉新主了。” 写完信,陈卓放下笔,看着窗外茫茫夜色,不知是怅然还是欣慰,轻叹了一声。 “来人,将这封信送回南阳王府,要亲自送到冯长史手中。” …… 杨政也在写信。 他拧着眉,捏着笔,笔尖在纸上磨蹭,写了两句,不太满意。立刻将那张纸揉掉,扔在地上。 同样的纸团,地上已经有七八个。 这封信,当然是写过京城做刑部侍郎的三伯父的。 杨侍郎在朝中是高官,也是杨氏一族的族长。杨政每三个月都会写一封书信给杨侍郎,上个月刚写过一封。现在忽然写信,皆为近来心气浮躁不稳之故。 杨政不愿承认自己是被郡主那一个含着杀气的眼神吓到了。可此时百般纠结,难以下笔,又是事实。 杨政呆坐半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四更的梆子声。 梆!梆!梆!梆! 几乎重重敲进了他的脑子里。 杨政浑身一个机灵,混沌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咬咬牙,打起精神提笔。这一次,他没有掩饰或狡辩,将这些日子来郡主的行事变化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信里。 “……前有邱典膳,后有蔡县令。还有那三百多被剿灭的土匪。一桩桩,一件件,都可见郡主的固执任性独断专行。” “侄儿不为郡主所喜,郡主处处刁难。想来,这南阳王府的审理正一职,也做不长久。” “侄儿想及早抽身,求三伯父为侄儿另谋去处。侄儿静候三伯父的回音。” 写完后,杨政长长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又有些释然。 与其日后被撵走,不如早点另谋差事,换个倒霉鬼来当这个审理正。他是不想伺候这么难缠的郡主了。 …… 这一夜,最辗转难眠的当属新任的蔡县令了。 蔡县令家贫貌丑,亏得当年有个秀才功名,才娶了个媳妇。 媳妇姓宋,相貌普通,胜在勤快能干温柔贤惠。随着他来郦县后,生了两儿一女,平日下厨女红样样都做。 宋氏也激动得一夜没睡,不时扯一扯丑夫的衣袖:“郡主真让你做县令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梦,是真的。”蔡县令一双细长的小眼没有半点睡意,第二十二次回应宋氏:“郡主不但提携我,还给我撑腰,留了人手给我。过半年秋闱,我还可以去参加秋闱。有了举人功名,就能正式补这个官职。” 宋氏笑了一会儿,又哭起来:“真像做梦一样,想都不敢想。” 以后,她也是知县夫人了。 蔡县令为妻子擦拭眼泪,低声道:“郡主的威风,你没见识不知道,我在军营里可是亲眼见了。” “那一夜,所有人进山剿匪,营寨里就剩五十个亲兵。我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也在军营。朱一刀领着十几个土匪冲进军寨的时候,我当时吓得尿了裤子。” “郡主只用一枪,就刺死了朱一刀。那一枪,就如闪电惊雷。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等凌厉威风!” “我也不知郡主相中了我什么。不过,郡主对我这般恩德,我蔡叶这条命,以后都是郡主的。” 宋氏哽咽着附和:“说得对。人都有良心,郡主对你这么好,你得当一个好县令。将郦县治理好,才对得起郡主。” 想了想,宋氏小声问道:“郡主应该不会让你做什么丧良心的事吧!” 蔡县令失笑:“你胡思乱想什么。大梁有三百郡,南阳郡地处南北交汇,良田肥沃,平安富足,被誉为大梁第一郡。郡主就是这南阳郡的主人,她想要什么没有。哪里需要做什么丧良心的事!” “郡主这般提携我,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到,只要用心当差忠心郡主,就会有好前程。一朝天子一朝臣,王爷走了一年,现在南阳郡当家做主的人是郡主了。” …… 第七十章 威风 接下来几日,姜韶华在新任蔡县令的陪同下,转遍了整个县城的春耕之处。 先说郦县,地广人稀,登记在籍册的人口约有六千,是标准的下县。除去老弱,所有能下田春耕的人也就四千余人。五户才分到一头耕牛,木犁倒是家家都有。 一眼看去,大片的沃土良田里,人稀稀拉拉的在耕种,汗水不时滴落,辛苦至极。 蔡县令穿了官服,稍稍掩去了几分猥琐气,一张丑脸上满是忧虑:“春耕日已过了一半,有不少人家耕田还没到半数。照这么下去,只怕会有一些田地延误春耕播种。”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蔡县令:“蔡县令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绕弯兜圈子。” 蔡县令小心翼翼地赔笑:“臣这点私心,瞒不过郡主。昨日郡主巡视春耕的时候,提起新式辕犁,轻便省力,耕田的速度也快得多。” “臣想着,等南阳郡里的百姓都用上新式辕犁了。求郡主也想着我们郦县的百姓,赏些新式辕犁。” 姜韶华失笑:“这算得了什么大事。我本就要大力推行新式曲辕犁。现在南阳郡里的工匠铁匠都被征召,在紧急赶制新式辕犁。每日做好的,都立即送至王府,留待分配使用。” “今年春耕,确实赶不上了。不过,最多两三个月,就会有一批新式辕犁送到各县。到时候,还有一份图纸。各县衙可以照着图纸和样品仿制。” 蔡县令确实满心都装着百姓,闻言又厚着脸皮恳求:“郦县不缺木料,山里多的是。不过,郦县缺铁料,也缺铁匠,怕是想仿制都不易。还是请郡主多赏赐一些。” 其实,不但缺人缺铁料,也缺银子。 半个月前,郡主下令让各县补齐太平粮仓,这就是一大笔耗费。以后还要建粮仓,不停存粮…… 区区一个六千人的小县城,一个破旧县衙,能有多少银子,定然捉襟见肘。不过,这些话,蔡县令自然不能说也不会说。 身为下属,要为上司分忧解难。连这点都做不到,还配做郡主的县令吗? 姜韶华心思通透,目光在蔡县令脸上打了个转,徐徐说道:“南阳郡下辖十四县,根据各县人口多少来分配新式辕犁。这件事我都交给了冯长史来办。我不会干涉。” 没等蔡县令露出失望之色,郡主又道:“说起来,郦县山多土匪多,商贾不愿来,百姓日子也辛苦。” “本郡主拔了黑松寨,另一处土匪窝也派人去围剿。等郦县彻底太平了,没有匪祸,日子就会好过多了。” “黑松寨里的缴获,本郡主取了一半,另一半赏给了亲兵营。另一处土匪窝的缴获,就都留给县衙。” 蔡县令精神大振,躬身谢恩:“臣谢过郡主恩典。” 一旁的莫县丞和县尉主簿也跟着谢恩。 莫县丞心里如何嫉恨且不提,县尉主簿两人有意落后几步,悄悄耳语起来。 “瞧瞧我们蔡县令,很得郡主欢心。郡主连剿匪的收获都赏给了县衙。” “可不是!傍上郡主这棵大树,好处多多。说不定,你我以后日子也能好过些。” 郦县没别的,就一个穷。前任蔡县令虽然无能,好歹不算贪官,最主要是县衙穷得叮当响,没多少油水。 南阳郡下辖十四县,郦县在其中一直排名倒数。每年王府拨银赏赐,郦县拿得都是最少的。现在,新蔡县令一跃成了郡主心腹,好处也跟着来了。 县尉主簿原本打定主意中立,现在屁股少不得要朝蔡县令那边歪一歪了。 “启禀郡主!” 两匹快马踢踏而来,两个亲兵一同下马,其中一个高声禀报:“亲卫营那边传了消息来,秦将军令人端了土匪窝,土匪都被杀得干干净净,只带了五六个人下山。”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赞道:“一营果然骁勇!” 陈卓笑着接了话茬:“既剿了匪,不妨请秦将军和刘将军来县衙一聚,顺便将缴获带来。” 此次出兵来郦县剿匪,连头连尾十天。该忙的正事都忙完了,也该回王府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 …… 当日下午,秦战和刘恒昌便一同来了县衙。 姜韶华亲自率众相迎,一番行礼寒暄后,在大堂入座。秦战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剿匪经过:“……小田领着前哨探明了路线地形,我领人进山后,在土匪寨外的三处路口都安排了人手。然后就领着一营亲兵攻寨。” “这一处寨子比黑松寨小得多,几轮箭一射,就被吓破了胆,纷纷逃窜。说来,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攻下了寨子。倒是后续追杀围剿,耗费了几日时间。一个个都往山坳里钻,我想着,总得将他们剿灭干净,免得日后再聚集起来为祸百姓。” “按着郡主之前的吩咐,土匪们都被砍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最后一句入耳,众人面色都有些怪异。 陈卓略一皱眉,看向神色自若的郡主,拱手进言:“郡主以雷霆手段,剿清土匪,还郦县太平,这是好事。” “不过,臣有一言,想劝慰郡主。土匪们性命不足惜,死就死了,这等事以后由秦将军他们定夺便可,不必特意来禀报郡主。” 免得脏了郡主的手。 传出去,郡主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名声也不好听。 最后这两句,陈卓没有说出口,众人也都领会了。 宋渊也张口表示赞成:“陈长史言之有理。” 秦战已经有些懊恼自己失言,立刻改口:“刚才是末将说错了。都是末将下令,让他们将土匪都砍了。” 刘恒昌咳嗽一声:“其实,秦将军临走前,和我商议过此事。是我建议秦将军,斩草除根,不必留活口。” 姜韶华微微一笑,目光一一掠过众人的脸:“这里又没外人,不必遮遮掩掩的。” “此事,本来就是我的主意。” “便是传出去了,也无妨。本郡主年方十岁,外人不知就里,少不得轻视小瞧。让人怕总比让人轻鄙强一些。” 第七十一章 女匪(一)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复杂,心情不一。 唯有杨政,更坚定了早日离去的决心。 两处土匪寨子,加起来四百多人,就这么全都杀了!以前王爷出来剿匪,下手也没这般狠辣! 他现在看郡主,不是看十岁的小姑娘了,就如看杀神一般。哪里还敢轻视小瞧!他恨不得亲亲三伯父立刻去吏部走动,下一纸公文将他调走,另派倒霉鬼来。 蔡县令听到这些,却是大喜:“土匪被杀光了最好。以后,百姓们就敢走山路了。” 山里有两窝土匪,百姓们平日哪里敢上山。 以后农闲的时候,胆大的百姓就能结伴进山了。山林间有猎物,有野果野菜菌菇,还可以采草药。 蔡县令脑海中闪过许多切实有效贴补百姓生活的法子来。 姜韶华将众人神色变化看在眼底,也不在意,笑了一笑:“对了,秦将军还带了几个活口下山,应该都是女子吧!” 秦战竟有些犹豫。 姜韶华眸光一闪,不再追问,只吩咐众人安顿歇息,明日动身回军营,和亲兵回合休整,启程回南阳郡。 待众人告退离去,姜韶华只留下秦战,轻声追问:“秦叔刚才吞吞吐吐的,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秦战低声道:“郡主,末将确实带了几个女子下山。不过,她们和林慧娘几个不同……她们被抓进土匪窝后,也跟着做了土匪。” 姜韶华:“……” 姜韶华难得被惊愕了一回:“你是说,她们是女匪?” “是!”秦战呼出一口气:“末将领人攻进寨子的时候,本想着救下这些苦命女子,像林慧娘她们一样安顿便可。没曾想,她们人人手里都有刀,拿着刀就冲过来。” “仓促之下,还伤了两个亲兵。” “末将一怒之下,斩杀了一个,还有几个也被杀了。最后剩八个女子,扔下刀求饶。末将实在下不了手,就让人剿了她们的兵器,然后捆住手脚。都关押在军营里。” “到底怎么处置她们,就看郡主心意了。” 姜韶华沉默片刻,才道:“等我见了她们再说。” …… 隔日,姜韶华带着众人离开县衙,去了营寨。 蔡县令一直送郡主到营寨里。 姜韶华进了营寨后,第一件事是去伤兵营。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哪怕亲兵营剿匪时占尽上风,也免不了折损。死了七个,伤了十二个。 之前的伤兵,有伤势轻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走了一批,再加伤来的这一批,现在正好是四十人。 姜韶华探望过伤兵后,对他们说道:“我们明日拔营回程,你们随蔡县令去县衙那边养伤。伤好了就听蔡县令差遣。半年后,再回军营。” 伤兵们纷纷应下。 蔡县令立刻道:“郡主放心,我一定让他们吃好喝好,将伤都养好。” 主要是扯着郡主大旗好办事,哪里就真要动用他们做事。 姜韶华微微一笑:“本郡主留下一笔银子,专供他们吃喝养伤,不需县衙耗费。你也别觉得他们是本郡主的人,就不好意思差遣。本郡主从不养闲人,当用则用,不必客气。” 蔡县令只得应下。 姜韶华叫了孙广白孙泽兰过来:“辛苦你们兄妹了。” 孙广白眼下青黑,显然已经几日都没睡好了,精神却出奇地振奋:“为郡主当差效力,理所应当,我半点都不辛苦。” 孙泽兰肤色白净,黑眼圈更明显一些,一双清秀的大眼熠熠闪光:“郡主以后出兵剿匪,可一定得带上我。” 姜韶华心里一动,轻声问:“你们昨夜又没睡?” 可不是。 秦将军带了那么多新鲜的尸首回军营,兄妹两人都心痒难耐,让孟三宝悄悄抗了四具高矮不一的尸首进军帐,“潜心钻研”…… 孙广白怕郡主恼了,忙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都是我的主意,郡主要怪就怪我。” 孙泽兰挺直胸膛:“我们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郡主要罚,就一并罚吧!” 姜韶华失笑:“我什么时候说要罚你们了。你们一心钻研医术,没有过,只有功。只不过,这等事不太好听,所以要低调一些,不能传出去。” 兄妹两个释然一笑。 姜韶华又问孙泽兰:“这几日,林慧娘她们表现如何?” 孙泽兰如实答道:“有一个见血就吐,实在没法子,我让她去伙房那边了。其余几个,进展也缓慢。林慧娘性情坚韧,学得还算不错。现在裹纱布之类的事,都是她在做。” “倒是山杏,颇有些天分。我讲什么,她一听就懂。” 姜韶华有些意外:“山杏不是神智不清吗?连日常说话交流都困难,她能学得懂学得会?” 孙泽兰点点头:“她之前是被凌虐过度,失了心智。以后好吃好睡身边有人陪着,慢慢会恢复。我本来也没打算让她学什么,就是让她一并旁听。没曾想,她是学得最快的一个。” 这也是意外之喜了。 姜韶华眉头舒展,笑道:“你以后多带一带她,说不定,她能做你的开山大弟子。” 孙泽兰眨眨眼,俏皮一笑:“郡主怎么知道我有开门立派的打算?” 姜韶华笑着捧她一句:“未来的大梁名医,没有这等排场,我第一个不同意。” 孙泽兰扑哧一声笑了。 秦虎悄悄看一眼,脑海中紧接着闪过军帐里血肉模糊的一幕,神情有些怪异和僵硬。 孙泽兰压根没看秦虎,低声道:“秦将军带下山的女匪,郡主打算如何处置?” 姜韶华笑意一敛,淡淡道:“我先见了她们,再做定夺。” 这些女匪,是生是死,都在郡主一念间。 孙泽兰大着胆子低语:“郡主要是处死她们,今晚我就再忙一忙。”之前研究的都是男子尸首,还没研究过女子的哪! 姜韶华哭笑不得,白了她一眼,便迈步离去。 孙广白也被气乐了,瞪了妹妹一眼:“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以后在郡主面前有些分寸,别乱说话。” 孙泽兰吐吐舌头,继续去给一众伤兵疗伤。 第七十二章 女匪(二) 出了伤兵军帐,姜韶华便去了关押女匪之处。 八个高矮胖瘦年龄不一的女匪,被捆着手脚不能动弹,像待宰的猪样一般,横七竖八地躺着。 姜韶华一露面,尊贵气度扑面而来,那份和年龄绝不相称的冷静锐利,也揭示了她非同寻常的身份。 女匪们口中被堵着,不能说话,目中纷纷露出哀求之色。其中一个求生意志格外强烈,拼力扭动,将身子伏在地上,然后双膝双肘一并用力,万分吃力地爬到姜韶华面前,猛然磕头。 姜韶华眉眼森然,目光扫了过去。 这个女匪,头发散乱脸上血糊糊的,看不清面容如何。不过,看着年龄不算大。双腿和双手被捆之处,已被结实的麻绳磨得出了血。她却像不知疼痛一般,咚咚咚磕头求饶。 随着姜韶华一同进来的秦战,拧了眉头,低声道:“郡主,女匪里这个身手最好,也是当日第一个跪地求饶的。” 姜韶华略一点头,吩咐身边银朱:“你去取了她口中物,本郡主有话要问。” 银朱应一声,走上前,将那个女匪口中的破布取出来。 女匪一张口得了自由,立刻哭泣求饶:“郡主饶命!我们都是些苦命人,被抓进土匪窝里,受尽苦楚。他们逼着我们拿刀杀人。如果我们不从,死的就是我们。” “为了活命,我们不得不忍。手上沾过血,时日长了,大家也就都认命了。跟着他们一起下山抢劫,有时候还要杀人……” 其余几个女匪,都哭了起来。口中堵着东西,发出的都是呜呜呜声。 秦战自恃心肠冷硬,听了也觉恻然。其实,也就是秦战心软,才留下了这几个女匪性命。不然,当日在土匪窝里就能杀个干净。 宋渊听着一屋子呜呜哭泣声,眉头微拧,正色说道:“她们既做了女匪,再可怜也得处置。不能就这么放了。” 杀过人见过血的,已经不是普通女子了。放出去有谁肯接纳她们? 一群做过女匪的女子,不为世俗所容,走投无路的时候会不会重走老路,再次拿刀杀人抢劫? 要是郡主一时心软,纵一个女匪寨出来,那可就成笑话了。 姜韶华抬眼看向宋渊:“舅舅放心,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我留下她们,是另有他用。” 郡主想清楚就好。 宋渊提醒了一句,就闭了嘴。 秦战一个大老粗,根本没那个揣摩人心的能耐,也因长期在亲卫军营和郡主接触得少,其实不太清楚郡主的性情脾气,张口追问:“郡主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姜韶华淡淡道:“将她们带回亲卫军营里安顿。” 秦战还要再问,宋渊已转头看了过来。秦战这才闭口。 姜韶华又令银朱将另外几个女匪口中的破布都取出来,然后一个个问询身份来历。 几个女匪年龄最大的三十六岁,年龄最小的十九岁。她们死里逃生,恨不得将心窝都剖开给郡主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郡主饶过我们,我们以后什么都听郡主的。” “求郡主给我们一条活路。我们都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 姜韶华听着一屋子哭泣求饶声,没有动容,声音清晰地传进众女匪耳中:“今日本郡主饶你们不死。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去军营后,你们要做最重最累的活。撑得下去的是活路,撑不下去的,累死也好,自己了断也罢,都随你们。” 女匪们此时只求活命,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拼命点头应了。 秦战想说话,再次被宋渊目光示意闭嘴。 姜韶华身上没带兵器,转头对宋渊道:“借舅舅宝刀一用。” 宋渊点头,抽出长刀,送至郡主手中。 姜韶华右手一动,雪亮的长刀一闪,第一个张口的女匪双腿的绳索已被砍断。刀光再一闪,手腕间的绳索也断了。 宋渊每日陪郡主过招,早已习惯。 秦战还是第一次在白日清晰无误地看见郡主动手,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大。 好快的刀! 郡主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 姜韶华继续挥刀,顷刻间,八个女匪绳索尽去。这么跪着磕头就方便多了。一个接着一个,连连磕头谢恩。 姜韶华吩咐荼白去叫孔清婉来。 孔清婉在营寨里住了好几日,吃喝不缺,却清瘦了一些。姜韶华瞥她一眼,张口吩咐:“这里有八个女匪,你将她们的身份姓名来历都纪录下来。一个时辰后,本郡主让人来取。” 孔清婉柔声应了。 …… 郡主一行人离去,军帐里除了八个女匪和孔清婉,还有四个面无表情的亲兵。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女匪们,一旦她们有什么异动或是伤人之举,立刻就会拔刀。 好在女匪们都算老实安分,在孔清婉的吩咐下坐下。 孔清婉拿出炭笔和纸,从第一个女匪问起。 进土匪寨里的女子,谁不是一肚子心酸苦楚?才问了一会儿,便是哭声一片。孔清婉联想到自身际遇,鼻间也有酸意。 她停下笔,对一众恸哭的女匪说道:“如果你们是男匪,现在应该都被砍了脑袋,尸首都该吊起来了。” 女匪们:“……” 女匪们哭声骤然小了许多。 孔清婉眼睛有些红,声音柔婉而坚定:“郡主仁厚,饶你们不死,已是格外开恩。你们还在这儿哭哭啼啼做什么。都擦了眼泪。以后听郡主差遣做事,洗清罪过,重新做人。” “我们的命,从现在起,都是郡主的。” 女匪们拼命点头。其中一个,怯生生地问:“我们两日没吃东西了,饿得很。能不能给口米汤,让我们填一填肚子。” 刚才郡主在的时候,众女匪只顾着哭泣求饶。现在保住了性命,才觉得肚中饥肠辘辘。 孔清婉转头,看向一个亲兵。 那亲兵被孔清婉看一眼,脸都红了,咳嗽一声道:“孔姑娘稍等,我这就去伙房找些吃的来。” 一炷香后,一个黑塔一般的壮汉送饭来了。 …… 第七十三章 陶大(一) “孔姑娘,”黑塔壮汉一张口,声音十分响亮,吓人一跳:“俺送馒头来了。” 坐在地上的几个女匪,脸上都闪过惊惧。 她们记得这个黑塔壮汉。那一日寨子被攻破,就是这个黑塔壮汉第一个冲进来,挥舞着长刀,一刀下去将一个土匪劈成两半。力大无穷,杀人场面十分血腥。 孔清婉自然也认识这个壮汉,忙起身,盈盈行礼:“见过恩人。” 这个壮汉,正是救了孔清婉的陶大了。 陶大心眼实在,喜怒都在脸上,见了孔清婉,欢喜得咧嘴直笑:“孔姑娘别行礼。还有,俺不是什么恩人,俺叫陶大。” 一脸期盼地等着孔清婉改口。 孔清婉熬不过眼前那双铜铃一般的大眼,只得改口:“陶大哥。” 三个字一入耳,陶大全身轻了一半,嘴都咧到耳根了。 在军帐里的另三个亲兵,看着好笑又泛酸。 都是亲卫一营的人,谁不知道谁啊!陶大又是个实心眼不会遮掩的夯货,那一日去郡主面前求娶孔清婉的事,早就暗中传遍了。 众人一边嘲笑陶大要娶土匪窝里的女子,一边又羡慕陶大的艳福。 这位孔姑娘,生得苗条秀丽,气质温婉,还读书识字。这样的好姑娘,要不是落过土匪窝,哪里轮得到陶大。 不过,这些事,孔清婉是不知道的。她整日在军帐里,背默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留待日后使用。几乎不出军帐,便是偶尔出军帐,也从不和任何亲兵对视说话。 她自然也不清楚,眼前的黑大个陶大,想娶她做媳妇。 “陶大,”一个亲兵故意张口取笑:“刚才明明是曹二去伙房,怎么换成是你过来了。” 另一个亲兵接了话茬:“这还用问,肯定是陶大看曹二力气弱,拿不动半盆馒头呗!” 最后一个吃吃笑了。 陶大对这些打趣充耳不闻,威胁地捏了捏拳头,三个聒噪的立时闭了嘴。 孔清婉看在眼里,抿了抿嘴唇,眼里闪过笑意。她上前一步,伸手要接过盆。陶大立刻说道:“这盆重得很,俺来拿。” 孔清婉哪里好意思:“陶大哥,还是我来吧!” 她那点子力气,在陶大面前,就像小鸡仔一样。陶大也不知道姑娘家力气那么弱,自觉已经很小心了,可稍微一拉扯,孔清婉便被扯得踉跄一步。 陶大一惊,迅疾扔了手中面盆,伸手扶住孔清婉。 咣! 面盆落地,馒头撒了一地。 轰! 孔清婉被陶大抓住手臂,不知是羞恼还是手臂被抓的疼痛,面红耳赤,拼力后退闪躲。 奈何陶大力气惊人,手臂根本甩不脱。情急之下,眼里闪出了水光。 陶大这个憨货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脸问:“孔姑娘,谁欺负你了?你怎么哭了!” 亲兵们:“……” 一众女匪:“……” 女匪们不敢吭声。亲兵中的一个张了口:“陶大,快松手。你一把子力气,铁棍都能拗断,孔姑娘娇娇弱弱的,哪里受得了。” 这混账玩意,不会是伤到人家孔姑娘的胳膊了吧! 陶大一听,立刻松手。 孔清婉忍着眼泪,往后退了几步。 “对不起。”陶大眼巴巴地看着孔清婉:“俺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你胳膊疼不疼,俺去求孙姑娘替你瞧瞧。” 孔清婉胳膊火辣辣的,心知肯定红肿了一片。而且是右胳膊,她还要写字…… “不用了。”孔清婉定定心神,轻声道:“陶大哥先回吧!” 说完,低头去捡馒头。 这也就是在亲卫营,亲卫们伙食好,杂面馒头管够。换了寻常百姓家,哪里舍得这么吃。她以前衣食优渥不知饥饿滋味,后来沦落在土匪窝里两年,能填饱肚子都是万幸。 掉地上沾些灰尘怕什么,掸一掸灰就能吃。 陶大舍不得走,低头也帮着捡。他速度快,眨眼间捡起来大半,一个转头没注意,碰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咚! 孔清婉冷不丁肩膀被撞,跌坐在地上,疼得眼泪又出来了。 亲兵和女匪们:“……” 一个亲兵忍无可忍,大步过来,拎起陶大的衣襟:“出去,别在这儿给孔姑娘添乱。” 陶大难得没翻脸揍人,出了军帐后耷拉着脑袋,有些垂头丧气:“俺是不是有点蠢。” 他明明想献殷勤,却总帮倒忙。 那个亲兵翻了个白眼:“你自己还知道啊!人家孔姑娘是读过书的,娇娇弱弱。你就是个军中莽汉,和孔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人。你呀,就别往孔姑娘身边凑了……诶哟,说的好好的,你怎么打人!” 陶大哼一声,拳头在那亲兵眼前晃了一下:“孔姑娘也是你叫的。俺警告你,离她远远的。多看一眼,俺就揍你。” 亲兵气乐了,下意识地张口回击:“呸!我早有媳妇了。再说了,就是我没媳妇,也不会娶一个土匪窝出来的女子。被那么多土匪祸害过了,早没了清白……诶哟!” 之前那一声诶呦装模作样,这一声惨呼却是货真价实。 陶大一脸凶狠,拳头结实地落到亲兵的肩膀。 总算这憨货还记得打人不打脸,不然,这一拳下去,亲兵的脸就开花了。 “陶大!你怎么打人!”那亲兵后退数步,用手捂着左肩,龇牙咧嘴:“难道我说错了不成。她本就是土匪窝里出来的。你再敢动手,我就找秦统领,让秦统领给我们评评理!” 陶大黑着脸,捏着拳头又要上前。 一个柔和的少女声音响起:“陶大哥,你回去吧!” 竟是孔清婉从军帐里出来了。 陶大嗓门大,那个亲兵粗枝大叶,刚才争吵动手都没压着声音。不仅是孔清婉,就是一军帐的女匪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亲兵背后嚼舌,被正主逮了个正着,有些讪讪。不过,这事也不好道歉,就这么尴尬地摸摸鼻子,溜进军帐里。 陶大看着面容平静的孔清婉,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孔姑娘,你别难过。那混账再敢胡说,俺就拔了他舌头。” 第七十四章 陶大(二) 明朗炽烈的阳光照在陶大那张算不得英俊的黑脸上,铜铃大的眼睛里一派赤诚。 一腔心思,不言自明。 孔清婉垂下眼眸,不和陶大对视,轻声道:“他没有胡说,说的都是实话。我确实是土匪窝里的女子,失了贞洁。本该在被救的那一日就以死自证清白……” 陶大一听急了,一个箭步就蹿到孔清婉面前:“不行!你不能死!” 总算记着自己力气大容易伤到娇弱的孔姑娘,没敢伸手。 孔清婉后退几步,再次拉开距离:“郡主给了我第二条命。我不会寻死,以后我要好好活下去,为郡主尽忠效力。” “你对我这般关心,我十分感激。不过,土匪窝出来的女子声名不好,你以后离我远一些,免得连累你被人说三道四。” 陶大挺起胸膛:“他们平日也没少说我。俺天生脑子笨,弯弯绕绕的俺都听不懂。所以,他们说什么,俺根本不理会。孔姑娘不用担心,你连累不了俺。” 孔清婉:“……” 确实不太伶俐。 她已经说得这么直接了,他还是没听懂。 孔清婉鼓起勇气,抬眼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陶大。 陶大因为身形太过高大健壮,一眼看去十分成熟。其实,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而已。细细一看,脸孔还是青年模样。 陶大被孔清婉那双温婉如水的黑眸一看,全身忽然像没了力气,唯有一颗心扑腾扑腾跳得飞快。 “陶亲卫,”孔清婉换了个生疏的称呼:“我这般境遇,能活着已是万幸。我这样的女子,不会也不可能再嫁人了。陶亲卫一身神力,身手出众,应该娶一个清白的好姑娘,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说完,便转身进了军帐。 陶大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孔清婉的话他听懂听进了多少。 孔清婉心情倒是平静,进了军帐后,将盆里的馒头一一分给女匪们。 女匪们狼吞虎咽地吃了馒头,填饱了肚子,一个个继续叙说自己的身份来历不提。 之前嘴欠挨了陶大一拳的亲兵,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将头转到一边。 …… 一个时辰后,军帐里发生的事传到了姜韶华耳中。 姜韶华略一挑眉,不置一词。 坐在军帐里议事的秦战拧了眉头,捏了捏右拳。 议事结束后,秦战板着一张脸孔去了陶大的军帐。 陶大力大无穷骁勇无匹,是亲卫一营公认的少年第一高手。此次出来剿匪,陶大接连立功,回去之后论功行赏,定然是头一份。少说也得领个百人队,做个队正。几个亲兵正在笑着调侃,陶大任凭他们说笑,眼皮都不抬一下。 秦战臭着脸进来,和陶大同一个军帐的亲卫立刻噤声,脚底抹油溜出军帐:“快溜快溜,秦统领又要揍陶大了。” “可别波及到你我头上。溜远一点!” 果然,没走几步,军帐里就传出了拳头的呼呼声。 几个亲兵想到秦统领的拳头,个个打了个寒颤,跑得比兔子还快。 嘭嘭嘭! 陶大动也没动,接连挨了三拳。 他自小被秦战“管教”惯了,皮粗肉厚根本不怕揍。说实话,要是他敢还手,谁赢谁输都不好说。 不过,秦战是一营统领,又一直看顾照拂他长大,他再浑也不敢还手。只能直挺挺地站着挨揍了。 “你知不知错?”秦战怒骂。 陶大反射性地应道:“我知错了。” “你错在哪儿?”秦战停手,双臂环胸,瞪了过去。 陶大认真想了想答道:“我不该随意动手揍人。” 秦战:“……” 这浑小子!是认错还是在阴阳怪气? 算了,和一个夯货计较口舌做什么。 秦战深呼吸一口气,放缓声音道:“关押女匪的军帐那边,我安排了四个人去守着。又没吩咐你,你去做什么?那一晚,我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想娶媳妇,等回去之后,让你娘寻一个好人家的清白姑娘,下聘礼娶进门做媳妇。” “那个孔姑娘,是个可怜女子。我也同情她的遭遇。不过,同情是一回事,娶媳妇是另一回事。你就别动娶她的心思了。你娘不会答应。便是你娘点了头,我也不同意!” 陶大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我娶媳妇,不用秦统领同意,我喜欢就行了。” 秦战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伸手又是一顿痛揍:“你个混账东西!现在敢这么和我说话了!翅膀硬了是吧!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你别想娶她过门。” 说起来,陶大确实是个犟种。 换了秦虎或孟三宝他们在这里,最多挨一拳就会闪躲,或是脚底抹油。偏偏陶大就是不躲也不跑,就站在那儿,任由秦战动手。 秦战打了几拳,自己的拳头隐隐作痛,再看陶大,还是那副固执模样,着实被气得不轻。 也不能一直揍。万一揍出个好歹来,他回去没法向陶大老娘交代。秦战收了拳头,警告了一通,然后臭着脸走了。 不知道的,怕是以为挨揍了一顿的人是他哪! …… “陶大又挨揍了?” 姜韶华一边翻阅着孔清婉记录女匪身份来历的纸张,一边随口笑问。 银朱出去溜达一圈,从孟三宝那儿得了一手消息,低声笑道:“是。不过,秦统领前脚一走,陶大后脚就去吃饭了,没看出怎么样。倒是听说秦统领被气得不轻,午饭都没吃几口。” 姜韶华无声一笑,旋即又轻叹一声。 陶大的亲爹死得早,秦战早将陶大当成半个儿子。说实话,他就是在秦虎身上也没操过那么多的心。 陶大又是个倔强固执认死理的,怕是秦战好说歹说都没用。所以秦战才被气得连饭都吃不下。 重生后,她很少回忆前尘旧事。此时此刻,却难以自禁地想起了她抚养了十几年的白眼狼儿子…… 那么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是愤恨不满,是仇恨敌视,是最深的背刺。 那种苍凉无力的悲恸不甘,瞬间将她淹没。 第七十五章 回府 “郡主在想什么?怎么忽然不说话了?”银朱察觉到姜韶华骤然的沉默,有些惊讶。 姜韶华深呼吸一口气:“我要一个人静一静,你和荼白都退下。” 银朱和荼白对视一眼,只得领命退了出去。 “郡主是怎么了?”荼白挠挠头,小声嘀咕:“之前好好的,有说有笑。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银朱蹙眉:“何止是不高兴,还有些落寞难过。” 剿匪顺顺当当,郦县县衙也被料理妥当,一切都顺风顺水。到底是谁惹郡主不快了?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嘀咕了几句,也就不吭声了。在军帐外守了许久,才听姜韶华重新唤她们进军帐。 郡主神色还算安宁,只是眼角有些微发红。看来是悄悄抹了一回眼泪。 银朱迅速瞥一眼,稍稍安了心。 荼白问道:“郡主,我们明日就回王府么?” 姜韶华嗯一声:“明日一早就开拔。今日下午就将行李都收拾妥当,明日一早收了军帐就走。” 两个丫鬟应一声,迅速忙碌起来。 姜韶华要忙的事也不少,召宋渊等人商议战后抚恤,还有借着剿灭郦县土匪寨的威势,向其余十三县都下剿匪令之类。 一旦忙起了正事,情绪很快就恢复如常。 果然,忙碌是治疗一切伤口的良药。 至于痛苦和心里的伤疤,总会慢慢好起来。 …… 隔日五更,众人收拾了军帐,启程回王府。 四十个伤兵被留在军寨里继续养伤,暂时还没去郦县县衙。 郡主说让土匪曝尸十日,那就得得十天,一天都不能少。他们在军寨里等到十日过后,将尸首都处置妥当了,再去县衙也不迟。 来时是剿匪,一路赶路不歇。 回程就轻松多了,每日行军四十里,不紧不慢地用了五天才回了南阳郡。 亲兵们回了亲卫应。秦战和刘恒昌一路护送郡主至王府。 冯文铭等人在王府正门口相迎,卢玹也在其中。 父女两个又是数日未见。此时相见,姜韶华没什么感触。卢玹却暗暗心中一惊。 姜韶华此番剿匪归来,威势愈发足了,目光锐利如刀锋。 就如一柄神兵利器,以前放置在珠翠锦锻间,如今却在血光和火光里淬炼了一回。锋芒掩都掩不住。 “恭迎郡主!”卢玹下意识地低了头,和众属官一同迎接剿匪归来的南阳郡主。 姜韶华目光一掠,微微一笑:“都起身吧!” 众人拥簇着郡主,如众星捧月一般进了大堂,然后一一入座。 姜韶华自然坐上首。陈卓坐了左侧,冯文铭坐陈卓下首,武将则以宋渊为首,秦战刘恒昌按次序坐了。 卢郡马默默坐了末座。 众人只做未见,也没人客气地和卢郡马换位置。 郡主已经摆明态度,谁还乐意捧着卢郡马?不踩他几脚,都是怕伤了郡主体面。 “宋统领和大家说说剿匪经过。”姜韶华含笑吩咐。 宋渊应一声,将剿匪经过道来。 陈卓也是第一次细听经过,听到激烈紧张处,倒抽一口凉气:“黑松寨的土匪头子朱一刀,是死在郡主的长枪下?” 宋渊脸上露出自责惭愧:“是。那一日末将奉令进山剿匪,没曾想那个朱一刀狡猾阴险,竟趁机偷偷潜进了军营……” 卢玹一脸忧心地插嘴:“此事确实危险。万幸韶华没事,若是有什么差错,宋统领该如何交代……” “宋统领是奉本郡主之令进山剿匪,朱一刀袭击军营,怪不得宋统领。”姜韶华张口打断卢玹:“父亲也不必为我操心。那个朱一刀,我一枪就戳死了他。连血都没溅到我身上。” 卢玹:“……” 姜韶华提起杀人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像切瓜砍菜。 不知怎么地,卢玹后背凉飕飕的,到了嘴边的话,很自然就咽了回去,讪讪应道:“这样就好,看来是我多操心了。” 之后,就没再张过口。 秦战看在眼里,心里也觉畅快。 自从王爷离世后,这位卢郡马上蹿下跳,很不安分。无非是仗着自己是郡主父亲,想掌住王府,说不得还生过将王府家业传给儿子的龌蹉心思……都是男人,谁还看不出那点花花肠子。 好在郡主性情刚硬手段凌厉,卢郡马根本翻不起风浪嘛! 正午,王府里设了接风兼庆功宴。 秦战身为第一功臣,意气风发,不必细述。刘恒昌进军营才四年,进王府赴宴少之又少,相形之下就显得低调多了。 午宴过后,姜韶华亲自送秦战刘恒昌出王府。 秦战刘恒昌简直受宠若惊。 “我们两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哪里要郡主送了。” “是啊,郡主实在折煞我等。” 姜韶华笑道:“此次剿匪,你们二人都立了大功,我送一送你们是应当的。” 秦战心里滚烫,刘恒昌也十分受用。出了王府正门,姜韶华停下脚步,低声嘱咐:“回军营后,立刻开始建军营。” “对外就宣称是建军营安顿家眷之用。朝廷那边,陈长史会写信给兵部丁侍郎,请丁侍郎帮着周旋应对。” 南阳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和许多朝廷重臣都有来往。这位丁侍郎,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做到兵部侍郎,就有南阳王背后出力支持。 南阳王病故这一年,陈卓一直竭力维持和朝臣们的来往。关键时候,便派上用场了。 秦战不假思索地应了。 刘恒昌听在耳中,却大受震撼。 丁侍郎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员,执掌兵部。这等重臣,竟然和南阳王府勾联……不对,是有“来往”。 看来,他之前小瞧王府,也小瞧郡主了。 建军营扩亲卫,大有可为。 姜韶华含笑一瞥:“刘将军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刘恒昌难得老脸一红,拱手请罪:“末将这点心思,瞒不过郡主,实在惭愧。” 姜韶华微微一笑:“刘将军心思缜密,思谋长远。这是刘将军的长处。何来惭愧。” “本郡主年少,这是事实。刘将军且走且看,本郡主相信,刘将军会有心服口服的一日。” 第七十六章 震动 刘恒昌反应极快,立刻道:“郡主误会了,末将对郡主从无不敬之心。” 他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遗憾和惋惜而已。 姜韶华明亮的黑眸,似能洞悉人心,静静落在刘恒昌的脸上:“本郡主没有诘问之意,刘将军也不必惊惶不安。” “刘将军出身将门,自小学得一身本事,大好男儿,自有一番大丈夫志向和抱负。当年来投奔南阳郡,是想在祖父麾下有一番作为。偏偏祖父走得早,我一个十岁稚龄少女,要接掌南阳郡,不是易事。人心浮动,在所难免。” “刘将军对未来和前程有些疑虑不安,这都是人之常情。本郡主都明白。” “还请刘将军安心当差,给本郡主三到五年的时间。到时候,便是本郡主要撵刘将军,刘将军也舍不得离开南阳郡。” 刘恒昌素来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是神情变幻不断,可见心绪激越。 他想说什么,对上郡主了然的黑眸,又觉得什么都不该再说了。 郡主放下身段,对他说这番掏心置腹的话,可见对他的重视。他再说什么,便是得寸进尺了。 “郡主的话,末将都记下了。”最终,刘恒昌拱手应道:“末将一片忠心,也请郡主看在眼里。” 姜韶华微微一笑,亲自伸手扶起了刘恒昌。 站在一旁的秦战,不免有些吃味。 此次剿匪,他出力最多功劳最大。郡主倒是对刘恒昌更器重更在意…… “秦叔,”秦战心里正泛酸,郡主已笑吟吟地看了过来:“此次剿匪,一营出力最多,秦叔是首功。这些本郡主都记着呢!” 秦战顿时全身舒泰,咧嘴笑道:“这都是末将分内该做的事。末将一家老少都是郡主养着,为郡主出生入死都是应该的。” “末将和那些心思多后来的人不一样,末将这辈子都是南阳王府的人。便是末将哪一天战死沙场,末将还有儿子,以后还有孙子,他们自会接替我,继续为郡主效力。” 刘恒昌:“……” 刘恒昌平日没少听秦战这些挤兑人的话,也不动气,神色自若。 姜韶华倒是笑着嗔了两句:“生生死死的话,以后少说,我不乐意听这个。还有,大家都是亲卫营里的人,不分先来后到。” 秦战被郡主呲哒了也不恼,嘿嘿一笑应下了。 两人一同拱手道别,然后率众亲兵骑马回军营。天黑之际,将将赶回亲卫军营。 孟大山亲自出来相迎,嫉妒不已地瞪着秦战:“这次我让一让你,下一回再有剿匪的差事,得我们二营去。” 剿匪大获成功,出战的亲兵们都有厚赏。留守军营的士兵们,也有半数赏赐。不过,他在乎的不是金银赏赐,而是出战剿匪的荣耀。 秦战一脸自得:“老孟,这话你和我说没用。我可没和你争抢,是郡主钦点我们一营去剿匪。想来郡主心里也明白,一营战力最强。” “呸!这么有能耐,还借我们二营的弓箭手。”孟大山半真半假地笑骂,心里是真有些酸。 刘恒昌照例不吭声,拱拱手先回三营去了。 秦战一扯孟大山的衣袖:“走,到我军帐里喝两杯说说话。” 酒过三巡,秦战吹完了剿匪始末,吹过了郡主的凌厉骁勇,又将今日郡主对刘恒昌说的话学了一遍。 孟大山一听,手中的酒也少了滋味,咚一声放了酒杯,语气里流露出愤怒不满:“这个刘恒昌,若是胆敢对郡主不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秦战为孟大山斟酒:“当时我听了这些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不过,这一下午骑马赶路,吹了半日冷风,头脑倒是清醒了。” “你我都是王府里的老人,绝不会背叛郡主。刘恒昌到底是后来的,到军营才四年。王爷一走,如今是郡主当家做主。刘恒昌心里不安稳,也不能全怪他。” “郡主这般器重拉拢他,想来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能耐本事。你我以后对他也客气些。别闹出争端,让郡主为难。” 孟大山点点头,和秦战碰杯,继续喝酒。 “建军营的事,要越快越好。”秦战低声道:“以我看,郡主虽然年少,却很有志向,心里也有成算。” 孟大山嗯一声:“我们不用多想,郡主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听令行事就是。” 顿了顿,孟大山又道:“今日一营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不少女子。这些都是土匪窝子里出来的,以后要怎么安顿?” “都安顿去伙房。”秦战挑眉:“还有八个女匪,郡主饶了她们死罪,活罪逃不了。以后军营里的重活粗活,让她们去干。能撑得住的就活命,熬不住的算命短。” “对了,还有一个叫孔清婉的,是大家闺秀出身,读书识字。郡主特意吩咐,让我们从营中挑些人,让孔姑娘教他们识字。” …… 这一边,刘恒昌也在军帐里饮酒。陪着刘恒昌一起的,是当年几个随刘恒昌一同来南阳的心腹。 “打了大胜仗,将军怎么还是心事重重?” “将军是不是嫌待得气闷不痛快?郡主到底是个小姑娘,将军这等能耐,在亲卫营里待着,确实有些委屈。” “要是想走,就早做打算!我们几个,总之都跟着将军。” “说得对!将军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刘恒昌回过神来,皱着眉头瞪了几个口无遮拦的亲信一眼:“以后这等浑话,不准再说。郡主虽然年少,却英明果断,待下宽厚,对我更是器重礼遇。我刘恒昌岂能不识好歹,更不会随意离开亲卫营。” 这几个亲信,此次跟着出征的有两个,闻言跟着点头。郡主今日对自家将军说的话,他们耳朵长得很,也都听见了。 换了谁,也要大受震动。 留守军营的三个,面面相觑,一时不明白刘恒昌为何有这么大的变化。 刘恒昌也不多说,只再次嘱咐:“都给我好生当差做事,不准发牢骚说怪话。” 众亲信点头应下。 …… 第七十七章 父子 “你们兄妹两个,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王府配院里,孙太医吹胡子瞪眼:“竟敢趁着我不在府里,偷偷随郡主去剿匪。” 孙广白缩着头老实挨骂。 孙泽兰有些不乐意,小声反驳:“郡主特意请我们随行,我和大哥还能不应么?学以致用,我们学医,不就是为了给人治病疗伤吗?” 孙太医横了一眼过来:“你去也就罢了,你不用考太医院,只当出去散散心。你大哥怎么能乱跑!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考试,去掉赶路的时间。还有多少温习医书的时间!今年考不上,就要再等一年!” “他已经二十了。我在他这个年龄,大方脉小方脉都很拿得出手。他倒好,整日里闲散晃悠,让他成亲不肯,让他考太医院又不肯苦读!” 越说越心痛! 孙太医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木棍,扬手就来了一棍。 孙广白后背挨了一记,诶呦一声痛呼,抱着头就跑。 孙太医还要追,孙泽兰忙上前,紧紧拉扯住孙太医的胳膊:“爹,你打一下出出气,可别再打了。要是大哥被打伤了,岂不是要卧榻养伤。又得浪费几天时间。” 孙太医动作一顿。 孙泽兰暗暗松口气,从亲爹手中拿过木棍,放进屋里。然后快速出来,继续安抚气得不轻的亲爹:“我和大哥一直忙着给伤兵们疗伤,出了不少力。郡主也厚赏了我们。” 孙太医哼一声,语气略见缓和:“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不可因这点小事居高自傲。” 孙泽兰连连点头。 抱头鼠窜的孙广白,长松一口气,对自家妹妹投去感激的一瞥。那副鬼祟模样,又让孙太医看得不顺眼不痛快了:“跑什么?给我滚过来!” 孙广白放下手,麻溜地滚了回来。 孙太医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只要不动手就好。孙广白一脸专注,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还是妹妹好,又来解围了:“爹,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说呢!这一回,郡主从山上救了不少女子,其中有十二个,都给了我。她们年龄不小,做不了大夫。我打算教她们一些药理,认识药草,还有包扎护理之类。” “学个一两年,就能去军营里随军医们做事。也算有个正经的糊口差事。” 孙太医赞许地看女儿一眼:“你这么做很对。” 孙广白心里有些不平。他做什么都挨骂,妹妹做什么都被夸。亲爹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 不过,他也就心里忿忿,压根不敢张口说半个字。 就这,亲爹还是一眼瞥到了他脸上的委屈,冷哼一声:“你堂堂男子汉,也好意思和一个姑娘比。你这么能耐,怎么不上天。” 孙广白被喷得灰头土脸,忍不住辩驳几句:“同样的事,妹妹做了就好,我做了就被骂。爹也太偏心了。” 孙泽兰撇撇嘴:“那我和大哥换一换。我去考太医院,大哥留在王府教这些可怜女子。” 孙广白恼了,脱口而出道:“你别说的那么可怜。在军营那两晚,你研究的尸首比我还多。” 孙泽兰:“……” 孙太医:!!! 孙太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尸首!给我说清楚了!” 孙泽兰气得牙痒,狠狠瞪嘴巴比裤腰还松的兄长一眼。 说好的守口如瓶呢! 孙广白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奈何禁不住亲爹凌迟一样的目光,只得慢慢腾腾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回:“事情是这样的。土匪被剿个精光,尸首都吊在军寨外面。我和妹妹晚上闲着没事,就去求郡主。郡主赏了几具尸首给我们,我们就稍微研究了一下……” 孙太医脸色变幻不定,呼吸粗重,转身就去寻木棍。 孙泽兰急急扯住亲爹衣袖:“爹,我知道这事不太妥当。可我和大哥自小学医,所学都从书上或爹口中而来。难得有机会亲眼看看……这对我们日后行医大有裨益。” “你放手!” “我不放!”孙泽兰疯狂冲兄长使眼色。孙广白再次抱头蹿出院门。然后,差点迎面撞上来人。 “郡主!” 孙广白看清来人,立刻站定,缩手行礼。 银朱荼白提着灯笼,柔和的光芒映照在姜韶华气定神闲的美丽脸庞上。 “怎么?孙太医又行家法了?”姜韶华笑着打趣。 孙广白苦着脸点头。 姜韶华嫣然一笑,迈步进了院子。 怒气冲冲的孙太医瞬间换成平日儒雅温和模样,行云流水地从孙泽兰手中抽回衣袖拱手行礼:“见过郡主。” 姜韶华笑道:“孙太医这些日子去给小田亲娘治病,来回奔波,辛苦了。我听闻孙太医晚上才回府,特意过来瞧瞧。” 孙太医笑道:“臣做的都是份内差事,不敢当辛苦二字。倒是广白和泽兰兄妹两个任性淘气,让郡主费心了。” “他们兄妹此次都立了大功,想钻研医术更是好事,我当然得支持。” 姜韶华笑着接了话茬:“孙太医放心,这件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不会传出去。” 孙太医得了这个承诺才松口气。 孙广白做什么都无妨。可孙泽兰到底是姑娘家,去“研究”尸首……传出去还怎么说亲。 姜韶华了然一笑,请孙太医去书房说话。 门关上后,孙广白长长舒一口气,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妹妹,给大哥倒杯茶。” 孙泽兰冲他撇嘴,转头就回闺房。孙广白立刻追上前,腆着脸赔礼说好话。 孙泽兰这才消了气,悄声道:“郡主这么晚还特意过来,肯定有事和爹说。大哥,你猜郡主会说什么?” 孙广白想到一个可能,眼睛都亮了。 书房里,姜韶华说完一席话后,孙太医沉默了。 “我知道这番话,会令孙太医为难。”姜韶华一脸恳切:“孙太医对儿女期许颇高。做军医也远不能和太医相提并论。” “只是,孙广白的性情脾气,到底适不适合进宫当差,想来孙太医心里也明白。” 孙太医:“……” 第七十八章 班底 孙太医怎么会不明白? 一双儿女自小学医,天赋是明摆着的。 孙泽兰小了五岁,医术却比自幼苦学的孙广白强得多。只这一条,就知道孙广白是个什么水平了。 当然,也不是孙广白差。他做一个普通大夫足矣,做军医更是绰绰有余。 可太医院是什么地方?是大梁最顶尖医者聚集之处,能考进太医院的,要么是一方名医,要么是杏林世家里最出众的子弟。 孙广白从十七岁起去考,接连考了三年都铩羽而归。难道说今年去就能考中了? 只是,他一腔慈父心肠,盼着儿子有出息罢了。 “郡主不必为那个混账脸上贴金。”孙太医苦笑一声:“他不是性情脾气不适合进宫,而是根本考不上太医院。” 姜韶华失笑:“孙太医不是心里都清楚么?” 孙太医叹口气,也说了实话:“臣清楚,不过,臣到底是父亲,为儿女计之长远,盼着他们都有出息。” “泽兰学医天赋出众,偏偏是女儿身,不能考太医院。她一直为此忿忿难平,立志要做一代名医。我知道她的志向,也支持她。” “广白天赋略逊一筹,臣希望他能以勤补拙。太医院每年的选考都去参加,说不定,磨炼个十年八年的,便能凭着运气一举考中。以后有个正经的医官出身。” “便是实在考不中,也能借着这个由头,逼着他多学一学。庸医不但不能治病救人,还会害人。臣绝不能容广白做一个庸医。” 说到这里,孙太医神情有些激动,声音也略略高了一些。 姜韶华点头表示理解:“孙太医一片苦心,令人动容。不过,以我看来,孙广白志不在太医院。勉强逼迫,没什么效果。” 孙太医哑然无语。 如果有效果,他也不会动辄就要“动家法”了。 “孙太医,这里只你我两人,我也不妨和你说一说自己的志向。”姜韶华看着孙太医,言辞恳切:“我身为南阳郡主,要治理南阳郡,要保护南阳郡所有百姓。两千亲兵不足,所以要扩充亲卫营。” “亲卫营里只有两个军医,着实不够用。如果孙广白能做军医,我立刻让陈长史写一封公文去吏部,给孙广白一个八品医官的出身。” 孙太医顿时怦然心动。 八品医官! 太医院里大把低品级的太医,想熬到八品医官,少说也得要个十几年……在郡主这儿,立刻就有了。何必还舍近求远? “做军医说来没有太医体面,”姜韶华含笑道:“不过,本郡主从不亏待自己人。孙广白做了八品军医后,可以领双份俸禄。每次随亲卫营剿匪,另有赏赐。等过个三年五载,有了资历,品级还可以再升一升。还有,孙广白亲事还没着落,以后我为他保媒,替他求一门好亲事。” 孙太医也不犹豫了,立刻起身,拱手谢恩:“多谢郡主。” 姜韶华笑道:“孙太医别急着谢恩,还有孙泽兰,我也一并请她做军医。” 孙太医又是一愣,就听郡主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朝廷那边,没有封女医官的先例,此事要慢慢筹谋。不过,在本郡主这儿,她和孙广白一样,俸禄赏赐一样不少。” “她还要负责带出一批粗通医术会熬药会清洗包扎伤口的女子。每教出一个,本郡主都有赏赐。” 孙太医瞬间会意过来。郡主以后若是经常出府领兵,有孙泽兰在身边,确实更为方便。 儿女前程都有了,郡主安排得妥妥帖帖。 孙太医一脸郑重地谢恩:“郡主待他们兄妹这般恩遇,他们两个定会尽心当差。” 姜韶华一笑:“他们兄妹一心钻研医术,也令本郡主敬佩得很。” 提起钻研医术,孙太医表情微妙起来,咳嗽一声低语道:“他们两个年少,学医年代还浅薄,看个热闹而已。下一回,还是臣领着他们兄妹更合宜。” 说来说去,自己也跃跃欲试了。 姜韶华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半点不露,正色允了。 说完正事,姜韶华起身离去。刚走出书房,就遇到两个张望的脑袋。高一些的是孙广白,矮了半个头的是孙泽兰。 兄妹两个偷看偷听被郡主逮了个正着,也不觉羞愧,一脸期盼地看着郡主。 姜韶华嫣然一笑,冲兄妹两个点头示意。 孙广白双目一亮,喜不自胜。 孙泽兰也为兄长欢喜不已,待郡主离去后,兄妹两个立刻冲进书房:“爹,郡主说什么了?” “爹,我是不是不用考太医院了?” 孙太医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是,从明日起,你们兄妹就去亲卫营里当差吧!” 孙广白乐得咧嘴直笑。 孙泽兰先点头,迅疾反应出不对劲:“爹,我也去吗?” “嗯,你也去。”孙太医正色嘱咐:“郡主给了你兄长八品医官的出身。至于你,大梁没有女医官的先例,郡主说要慢慢筹谋。不过,你没有官身,也一样拿八品医官俸禄,一应待遇都和你兄长一样。” “泽兰,郡主这般看重你,你要好好当差,别让郡主失望。” 孙泽兰双眸放光,重重点头。 …… 姜韶华办成了这桩事,心情颇为愉悦。 重生以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着她的心意进行。 她要组建真正属于自己的班底。政务有陈卓冯文铭,器具制造有沈木,武将有宋渊秦战孟大山,刘恒昌心意还未安稳,徐徐图之便可。再加上孙广白孙泽兰兄妹做军医…… 姜韶华脚步愈发轻快。 今夜天气格外好,月色格外皎洁。月光下的郡主,双眸灿若繁星,唇畔笑意盈盈,脸颊边一缕发丝顺风飘扬。 迎面而来的小小少年,将这一幕如画般的美景尽收眼底,忍不住扬起嘴角,他快步上前,拱手行礼。 可惜,他嗓子还不能出声。连一声“见过郡主”都说不出口,实在有些煞风景。 姜韶华目中满是笑意:“崔渡,你不是在田庄么?怎么回王府了?” 第七十九章 月下(一) 这个小小少年,正是崔渡。 崔渡行礼后站直身体。他还不太习惯尊卑有别,就这么大喇喇地和姜韶华对视,双手比划了几下。 姜韶华心情正好,也不介意,饶有兴致地猜测:“本郡主领亲卫营去剿匪,这一去就小半个月。你听闻本郡主回府,所以特意今晚赶回来见本郡主?” 崔渡咧嘴一笑,连连点头,顺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炭笔和纸,迅速画了几笔,送到姜韶华眼前。 姜韶华就着灯笼和月色,细细看了一回。 “田庄的春耕快结束了,就要播种了。”姜韶华看着纸上画得几粒格外大格外饱满的粮种,猜测道:“你是不是在选粮种?” 崔渡先点头,然后又比划了几下。 今年播种来不及培育新粮种,先从原有的粮种里挑出最好的一批。等春耕忙完,就可以培育各式新粮种了。这等事,不能一蹴而就,一年一年选种培育,要培育出真正高产的粮种,少说也得三到五年。 姜韶华其实没完全看懂崔渡在比划什么。 身为郡主,本来也不用懂那么多具体的东西。她只要信任麾下,放手给他们去做就行。做得好了有奖励,做得不好,再惩罚不迟。 只冲着崔渡献了新式辕犁这一大功,养他十年八载都不吃亏。 姜韶华一脸鼓励:“本郡主将田庄给了你,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凡事都有本郡主给你撑腰。” 崔渡听了这番暖心窝的话,心情瞬间激越,用手在胸膛处比划。像是要将一颗心掏出来似的。 姜韶华被逗乐了:“你这是要做什么?要回报本郡主,你好好当差做事便可,不需要掏心掏肺。” 崔渡也笑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拿起炭笔画啊画。 姜韶华颇有耐心地等着,待看到崔渡画了什么,又是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本郡主此次去剿匪,感觉如何?” 画纸上,是一个少女策马持着长枪。少女头大得出奇,圆鼓鼓的一张脸。这画风,和丹青写意完全不同,简洁夸张又有趣。 崔渡用力点头,目中流露出询问和关切。 其实吧,一个寄住在王府衣食住行都要靠郡主的人,没有和郡主平起平坐平等交流的资格。就是陈卓宋渊他们,在姜韶华面前说话也得谨慎小心。至于卢郡马,要叫一声女儿闺名,也得看一看姜韶华那一日的脸色如何。 崔渡已经明显逾越了。 银朱想出言阻止。 姜韶华目光一瞥,银朱立刻闭了嘴。 崔渡没有留意,依旧眼巴巴地等着郡主回应。 姜韶华想了想说道:“剿匪大获全胜,所有土匪都被杀了。我还亲自动手,杀了两回人。” 崔渡:“……” 崔渡不能说话,不过,瞳孔瞬间地震一般。 姜韶华又被逗乐了,她转头,示意银朱荼白退得远一些。 待两个丫鬟和一众亲兵退到七八米外,姜韶华才轻声道:“你是不是很震惊?其实,我也没想到,我竟真地亲自动手杀了人。” “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第一次动手见血,我一直反胃,吐了一回,连饭都吃不下。那一晚,我做了半夜噩梦,一闭眼,就是血肉横飞的情景。” “可是我不能表露出来。就连银朱和荼白也不知道我做了噩梦的事。” “我是郡主,我要让所有人都信服。亲卫营服从我的号令,可我要的不只这些,我还要他们的敬畏和忠心追随。” “到了第二回再动手,就好多了。那一夜我一枪杀了朱一刀,身边亲卫都激起了血性。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都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也没再吐,没再做噩梦。” 说到这儿,姜韶华顿了一顿,深深看了俊脸有些发白的小小少年一眼:“崔渡,你杀过人吗?” 崔渡疯狂摇头。 他只杀过一回鸡。被鸡血溅了一身,从那以后,再也没对鸡下过手。杀人是什么滋味? 根本不敢想! “如果可以,手上永远都别沾血。”姜韶华轻轻说道。 崔渡疯狂摇头的动作陡然一顿。 他愣愣地看着她。 她又轻声说了一遍:“杀人不是什么美妙的事,除非必要,不要动这个念头。” 那你呢? 你这般年少,为何就要背负这一切? 姜韶华和崔渡四目相对,将他的疑惑不解和怜惜都看在眼底。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崔渡比划几下,觉得无法表达心情,索性又开始画了起来。 炭笔落在结实的纸张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崔渡运笔如飞,很快将纸塞进姜韶华手中。 这又是不太恭敬的举动。还不太小心地碰触了郡主的手指。 姜韶华下意识地瞥一眼。崔渡压根不知道自己“犯上不敬”,一脸坦荡。 姜韶华微微一笑置之,低头看一眼。 大头鼓脸的小小少女,昂首挺胸地向前,身后跟着一群人,都只画了线条。唯有一个画了脸,是一个同样大头鼓脸的可爱少年。 这个追随郡主的少年,当然就是崔渡自己了。 他还特意将自己画得靠近郡主,距离最近。这点暗搓搓的小心思,逗得姜韶华轻笑不已:“崔渡,你是真心愿意追随本郡主吗?” 崔渡不假思索,用力点头。 他吃喝穿用衣食住行,一律都靠郡主。郡主给了他看不到边际的田庄,给了他一堆人手。更重要的是,在这陌生慌乱举目茫然的世界里,郡主给了他身份来历。 她是他唯一的光。 只恨他现在还不能说话,写的字郡主又不认识,一腔热血竟是无法表达。 姜韶华眉眼弯弯,心情大好:“好,只要你一心当差做事,本郡主绝不会亏待你。可惜你现在看着才十岁模样,等过几年吧,等你长高了,本郡主替你保媒,为你娶个媳妇回来。” 崔渡:“……” 崔渡的头摇得飞快,不知是羞臊还是别的缘故,脸都涨红了。 姜韶华又是一笑:“怎么?不愿意?莫非你已经娶过媳妇了?” 崔渡的头都快摇掉了。 …… 第八十章 月下(二) 姜韶华被崔渡窘迫的模样逗得轻笑不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可害臊的。” “你现在这样,还娶不了媳妇。怎么也得等你身体长成大人模样了再说。” 崔渡定定心神,拿起炭笔,专心致志地画了一会儿。 姜韶华等了片刻,便见到了崔渡的回应。 画上是丰收的麦田,大头鼓脸的青年男子,悠闲躺在麦田边。 所以,这是此生有良田相伴足矣?不愿娶妻成家? 姜韶华笑了起来:“也罢,成不成亲都是你的事,你自己想明白就好。本郡主不会勉强为难。” 崔渡深深看了一眼过来。 姜韶华立刻领会了他目光中的意思:“你是想问本郡主,以后会不会成亲?” 崔渡点头。 其实,两个少年少女讨论这个问题很有些违和。他身体不知何故缩了水,明明二十五岁的成年男子,现在却如孩童一般。 眼前的郡主,也绝不像外表流露出的那么简单。能掌控住王府驾驭一众属官,敢领兵剿匪敢挥枪杀人,心思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显然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姜韶华默然片刻,才道:“我还没想好。好在年少,有大把时间慢慢想,或许等过个十年八年,本郡主会考虑招赘婿进门。” 嫁人是绝不可能了,最多就是招一个赘婿。 崔渡的脸莫名地又红了一红。张了嘴,才发现自己还不能说话。想动笔,又不知要画什么。 姜韶华短暂的惘然和脆弱已过去了,恢复了平日模样:“这都是以后的事,不说这些。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院子歇下。” 崔渡点头,总算记得行礼告退。 他住的配院,在沈工正的院子隔壁,盏茶功夫就到。他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一眼,就见郡主在丫鬟和亲兵们的簇拥下离去。 一众身形高大的亲卫,将郡主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这一眼,连郡主的衣摆都瞥不到。 崔渡在原地站了片刻,半晌怅然叹了一声,转头进了院子。 这一边,姜韶华回了院子后,便去净房沐浴。 之前半个月行军剿匪,衣食住行都要随军,每晚匆匆梳洗一二,不便沐浴。今日终于回了熟悉的环境里,在大木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还换了一次热水。 沐浴后,一身轻松。 银朱细心地为郡主绞干头发,荼白捧了一身柔软的中衣过来,伺候主子更衣。 姜韶华笑着叹一声:“领兵打仗,确实辛苦,不是易事。” 银朱笑道:“以奴婢看,郡主领兵杀土匪时威风赫赫,看不出半点辛苦模样。” 姜韶华失笑:“便是有些不适应,也不能流露出来。不然,亲卫们会怎么看我?秦战刘恒昌又会怎么想?要想彻底收服他们为我所用,总得做些什么给他们瞧瞧。” 荼白和银朱对视一眼,然后大着胆子问道:“郡主发号施令,他们都得听从郡主命令。奴婢不懂,为什么郡主还要这般辛苦?” 姜韶华淡淡道:“我想做的事很多,需要他们认同我追随我,肯为我出生入死。单单听从命令就不足了。我要他们真正敬畏于我,忠心于我。” 荼白忍不住挠挠头发:“郡主说的这些,奴婢不太懂。” 银朱比荼白伶俐得多,倒是听懂了:“奴婢听懂了,亲卫们现在忠心的是南阳王府。郡主要的是他们完全忠于郡主。” 姜韶华赞许地看银朱一眼:“没错,就是这样。” 主仆三个扯着闲话,很自然地说起了崔渡。 “郡主对小哑巴倒是另眼相看。”银朱当面是崔公子,私下里便喊小哑巴:“今晚和小哑巴说了很久的话呢!” 荼白也道:“小哑巴又不能说话,要么胡乱比划,要么拿笔画来画去。亏得郡主有耐心。” 说到后来,两个贴身丫鬟都有些泛酸了。郡主在她们两个贴身丫鬟面前,都没说过那么多的话,也没笑得那般温和呢! 姜韶华莞尔:“你们两个也好意思拈酸吃醋。要是你们两个会画新式辕犁图纸又会种田,我天天对你们两个笑都行。” 银朱荼白各自脸红。 这醋吃的,确实没来由。算了,不和那个小哑巴计较了。 咿呀,门推开了。 章妈妈笑吟吟地进来了:“奴婢为郡主做了一碗桂花元宵。” 姜韶华欢快的笑道:“我一走半个多月,这么些日子在外,最惦记的就是章妈妈亲手做的宵夜了。” 桂花馅的元宵,甜甜糯糯,不大不小,一口一个,好吃极了。姜韶华吃得心满意足。 章妈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郡主,元宵是糯米做的,不好克化,以后还是少吃一些。” “章妈妈说得对。”姜韶华一边说一边吃,片刻间将一大碗元宵吃得干干净净。犹自有些不足:“荼白,将山楂丸子拿一瓶来,我吃了消消食。” 章妈妈:“……” …… 姜韶华没有赖床多睡的习惯,隔日依旧早早起身。照例先去练武场里,打拳练枪。 宋渊陪着过招,很快便敏锐地察觉出异样:“郡主的力气,比之前又大了一些。” 姜韶华目光熠熠,低声笑道:“我也察觉到了。看来,此去剿匪动枪杀人,对我大有裨益。” 宋渊看着笑颜如花的郡主,心情有些复杂:“郡主……以后杀匪这等事,还是让末将来,或是让亲卫们动手。” 姜韶华很顺口地应了一声:“好,我听舅舅的。” 不过是嘴上哄哄他,下一回,她还是会亲自动手。 宋渊心里明白,却也无可奈何。他目光一飘,叫了秦虎和另几个亲卫过来:“你们几个,轮流陪郡主过一过招。” 秦虎有些蔫蔫的,强打起精神应了:“宋统领放心,小的收几分力道,绝不会伤了郡主。” 宋渊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秦虎一眼。 姜韶华轻笑一声,收了五分力道,和秦虎有来有回过招。到第三十招的时候,一枪挑了秦虎手中长刀。 咣! 长刀和秦虎的脸一同落了地! 第八十一章 失意 众亲卫都震惊了,一同看向面红耳赤的秦虎。 秦虎,你之前是怎么取笑宋统领来着?怎么你现在也和宋统领一样为了哄郡主高兴就恬不知耻了? 秦虎浑身长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低头捡起长刀,气闷地站到一旁。 姜韶华笑吟吟的点了另一个亲卫。 能进王府做亲卫的,都是高手。这个亲卫拱手后,抽出惯用的长剑,凌厉起势。 他才不像秦虎那般没皮没脸,为了拍郡主马屁留力。 一盏茶后,这个亲卫苦着脸蹲下捡起被挑落的长剑。 被众亲卫鄙视的人又多了一个。 好在丢人的不止一个。亲卫退到秦虎身边,小声道:“郡主枪法实在凌厉,我们不是郡主对手。” 秦虎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过去。本来就是郡主厉害,难道真以为他放水啊! 接下来,一个亲卫接着一个上前陪郡主过招。一个落败是偶尔,两人落败算放水,接连五个六个都落败,就足以令亲卫们震动了。 宋渊看着一个个震惊失措的丢人模样,心情骤然好了不少:“行了,今日到此为止。明日早起,再换一批人陪郡主过招。” 然后板着脸孔呵斥:“你们这等身手,真遇到危险了,是你们保护郡主,还是要郡主保护你们?从今日起,每人多练一个时辰。过一个月比试考核,谁不过关谁滚回亲卫大营!” 亲卫们老老实实低头应了。 姜韶华一笑置之,换了衣服去书房议事。 亲卫们守在书房外,趁着巡逻守卫之际,悄悄低语。 “秦虎,郡主原来真这般厉害。” “还有脸说,”秦虎瞪一眼过去:“接下来好好练吧!不然,还有什么脸在王府做亲卫。” 当差半日换班,秦虎闷闷地回了屋子。 同屋的孟三宝,还躺在床榻上养伤。听到推门声,孟三宝吃力地翻了个身,上下打量一眼,啧了一声。 秦虎一肚子邪火闷气,立刻瞪了过来:“啧什么,你也以为我是故意放水不成。我一点力都没留,就是打不过郡主。” “等你伤好了,你也去练武场试试就知道了。” 身为亲兵,竟然打不过郡主,实在窝囊又憋屈。 孟三宝嗤笑一声:“行了,别借题发作。你心情不好,到底因为什么,你自己最清楚。至于整天臭着脸到处喷人嘛!” 没等秦虎辩驳,孟三宝从枕下摸出一个荷包来,美滋滋地打开哦,摸出一小瓶伤药:“瞧瞧,这是孙太医亲手制的伤药,效果好得很。这还是以前郡主赏给银朱妹妹的,她没舍得用,给我送来了。” 秦虎:“……” 比失恋更可恨的,就是兄弟情场得意一脸春风。 秦虎气得牙痒,大步冲到床榻边,伸手夺了药瓶。 孟三宝不乐意了:“说笑归说笑,东西快点还我。你要伤药,去孙姑娘那边讨一瓶就是了。” 秦虎一听有道理,将药瓶抛过来,孟三宝眼明手快地接住,一边嚷道:“我就是随口说说,你还真去啊!” 回应他的,是咚地一声关门声。 一柱香后,门被猛然推开。 孟三宝勉强坐了起来,看着臭着脸的好兄弟,很是纳闷:“怎么了?孙姑娘没给你伤药?等等,你手中不是有一瓶吗?这还耷拉着脸!” 秦虎一屁股坐在自己床榻上,声音蔫蔫的:“孙姑娘忙着给弟子们上课,是孙小太医出来,拿了这瓶伤药给我。” 孟三宝哑然无语。过了半晌,才叹道:“虎哥,要不然,你就歇了对孙姑娘这份心吧!孙姑娘摆明了对你冷冷淡淡,没什么心思。强扭的瓜不甜。” “更何况,你也没强扭这个瓜的能耐。” 实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那么伤人。 秦虎瞪大了眼,想骂人。还没张口,眼圈就红了。 孟三宝见秦虎这样,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平日里两人同进同出,打嘴仗是常有的事。说归说,看兄弟这般失意,他心里也不好过。 孟三宝扔了个帕子过去,秦虎接过帕子,用力擤了一把鼻涕。 孟三宝立刻又心疼起来:“这是银朱妹妹送我的帕子,我平日都舍不得用。你怎么这般埋汰。” 秦虎心窝又被刺了一下,索性躺到床榻上,给孟三宝一个冷酷无情的背影。 …… 孙泽兰根本没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她带十二个女弟子认识药草,忙碌得很。 孙广白不用再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考太医院,这大半日一直咧着嘴。趁着孙泽兰休息的空闲,低声笑道:“我收拾了药箱衣服,明天就去军营当差。你是和我一起去,还是等过些日子再去?” 孙泽兰想了想说道:“当差得有当差的样子,我也明日去军营。林慧娘她们随我一并去。” 孙广白搓搓手:“好妹妹,你一个人教这么多弟子,也太忙了。不如让我为你分忧。” 孙泽兰笑着白他一眼:“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帮你就是。别打她们主意。她们都是一群可怜人。” 孙广白很是冤枉:“我是见你忙碌,心疼你,想着有闲空的时候替你上课。你想哪儿去了。” 兄妹两个说笑几句,各自收拾行李,隔日一早就启程去军营不提。 姜韶华也忙碌得很。一连几日,她每日去工房转悠,王府外的大工房也去了两回。 这半个月工房赶制出了八十多具新式辕犁,已经尽数都送到了春耕田头,勉强赶上了南阳郡百姓春耕。 接下来打制的新式辕犁,要作为样品送去各县县衙。 姜韶华特意嘱咐一句,第一批先送去郦县县衙。 画图纸当然是崔渡的活。他白日在田头忙,俊俏的脸蛋都被晒黑了不少。晚上画图纸,忙得脚不沾地,连回王府的时间都没有。 春耕一结束,闻主簿就接到了郡主的差遣。 “什么?郡主要巡视十四县的仓库?”一把年岁的闻主簿全身一震,一双昏庸的老眼倏忽睁大。 “正是,”姜韶华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询问:“闻主簿可愿随本郡主一同巡视?” 第八十二章 敲打 闻主簿小心翼翼地应道:“十四县有远有近,全部巡视一遍,至少要耗费两三个月。郡主之前领兵去剿匪,这些日子一直在巡视工房。一日都未曾歇着。现在又要去巡视仓库,是不是太劳累辛苦了?” 姜韶华笑着瞥闻主簿一眼:“本郡主精力充沛,半点不觉累。倒是闻主簿,今年五十有九,体力不及年轻人。未必禁得住路途奔波辛苦。” 没等闻主簿应答,又善解人意地说了下去:“其实,闻主簿这把年岁了,再熬个一年半载,就能体面地致仕告老。何苦再拼命劳苦,最好是安逸地熬过去。这是人之常情,本郡主不会见怪。” 闻主簿略显光秃的脑门上冒出了汗珠,立刻起身:“臣从未这般想过。身为王府属官,拿着丰厚的俸禄,为郡主当差效力理所应当。臣岂敢有怠慢疏忽的心思。请郡主明鉴。” 姜韶华没有说话,只注视着闻主簿。 闻主簿心里颤巍巍的,后悔懊恼极了。 他确实没有怠慢疏忽,不过,和整日在签押房里忙碌的陈冯两位长史一比就差多了。和晚上恨不得睡在工房的沈木,就更不能比了。便是近来装模作样的杨政,当差也比他勤勉些。 郡主是年少,却半点不好糊弄,今日这是敲打,也是警告。 闻主簿忍着擦额头的冲动,继续道:“郡主在春耕前下令各县补齐粮仓,春耕后立刻建粮仓屯粮。这是关乎南阳郡百姓之后三年的民生大事,容不得任何人懈怠。” “臣以为,巡视各县很有必要。最好是揪出一两个疏忽职守的,重重惩处,杀一儆百,令所有县衙重视此事。” 姜韶华略一点头。 闻主簿暗暗松一口气,就听郡主吩咐道:“闻主簿主管仓库存储,是个中行家。这件事,就交给闻主簿来办。” 这是十足十得罪人的差事。 自诩老好人从不与人结怨的闻主簿,心里暗暗叫苦,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恭恭敬敬地应了。 不然呢? 邱典膳被撵走,卢郡马被当众叱责,还有一个被夺了职的蔡县令,那三百多具被砍了头的土匪尸首…… 这位十岁的南阳郡主,行事果决,手段凌厉。陈冯两位长史都得小心伺候,他区区一个王府主簿,还敢和郡主较劲不成。 闻主簿恭敬应下,拱手告退。 姜韶华点点头。 闻主簿退下之际,亲卫秦虎快步进来,拱手禀报:“启禀郡主,南阳军左将军派了信使来。” 南阳军的主将姓左,单名一个真字。 左家是大梁顶尖将门,这个左真,是正经的左氏嫡出,和边军守将左大将军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左大将军统领十万边军,手掌兵权,是大梁肱骨之臣。左真武艺稀松,能耐平平,不过,背靠着左大将军这棵大树,四年前轻而易举地谋了南阳军主将的位置。 左真上任后,大肆排除异己,喝兵血吃空饷。原本还算精锐的南阳军,被弄得乌烟瘴气。 南阳王离世这一年,左真更是肆无忌惮。在军营里曾大放厥词,丝毫不将年少的郡主放在眼底。 姜韶华眸光一闪,看向一旁的宋渊:“左将军忽然派信使来,想来定有要事了。” 宋渊打从心底里厌恶左真这等人,只是,左真在朝中有靠山,轻易开罪不得:“左将军派了信使来,总是要见一见的。” 姜韶华嗯一声,派人去请陈冯两位长史前来。 …… 半个时辰后。 左将军派来的信使进了正堂。 这信使是左真的心腹亲兵,生得高大,一脸悍勇。不过,目中难掩傲慢,进了正堂后,拱拱手就算见了礼:“见过郡主。” 宋渊目中闪过怒意。 姜韶华以目光制止宋渊拔刀,然后看向信使:“左将军派你来,是有何事?” 信使竟连一封信都没有,直接传了口信:“左将军听闻郡主领亲卫营去郦县剿匪,特意打发小的来传话,以后有剿匪这等事,请郡主下令给南阳军。就不必劳亲卫营出马了。” 陈卓骤然发怒:“混账!郡主行事,哪里轮得到左真来指手画脚。给我滚回去,告诉左真。亲自来王府向郡主请罪!否则,我陈卓第一个饶不了他!” 陈卓平日从容不迫,一派文官儒雅风度。鲜少这般震怒! 就连姜韶华,也被吓了一跳,忙笑着安抚大怒的陈长史:“陈长史消消气,不必和一个眼皮浅薄的蠢货计较。” 信使也被惊住了,不过,他不愧是左真亲兵,到此刻依然没有跪下请罪,梗着脖子应道:“我们左将军是正四品武将,奉皇上之命执掌南阳军。陈长史虽是王府长史,也不能随意出言羞辱我们将军。” 连一个亲兵都这般模样,可见左真本人之跋扈豪横了! 这是半点没将她这个南阳郡主放在眼底啊! 姜韶华忽然笑了:“本郡主要巡视十四县,本来还在犹豫从哪一县开始。既然左将军对本郡主颇有不满,那本郡主就先去宛县,正好去一趟南阳军营,亲自会一会左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郡主要巡视十四县?”陈卓一脸惊讶:“之前怎么从未听郡主提过?” 姜韶华微微一笑:“正要和陈冯两位长史商议此事。” 陈卓:“……” 冯文铭:“……” 郡主都已打定主意了,还有什么可商议的? 宋渊使了个眼色,秦虎等亲卫过来,一同将那个桀骜的信使撵了出去。正堂里陡然清静了不少。 姜韶华将自己打算巡视十四县粮仓的事说了一回:“……冯长史留守王府,处理琐事。陈长史随我一同巡视,还有闻主簿和杨审理,也一同去。” 陈卓立刻道:“就是郡主不说,臣也要自动请缨,随郡主一并出行。” 冯文铭也没说的了,拱手领命:“臣一定替郡主守好王府。” 姜韶华微微一笑,转头对宋渊道:“请宋统领去一趟亲兵营,让孟大山领二营亲卫,后日随本郡主启程。” 第八十三章 会面(一) 姜韶华一声令下,王府内外立刻忙碌起来。 一日之内,要准备车马,备齐行李。一时间,人人忙乱,就是银朱和荼白也忙得够呛。 孙广白兄妹得知此事,也不急着去亲卫营了,准备去见郡主,一同随行。 孙太医板起脸孔训斥:“你们两人刚领了差事,先去军营待着。此次郡主去巡视十四县仓库,又不是领兵打仗,哪里就用得上你们了。” 孙广白听着话音不太对劲,试探着问道:“爹是要自己去?” 孙太医理所当然地点了头:“郡主出行,身边少不了大夫。我是王府太医,当然要随行。” “你们两人别磨蹭,快去军营。” 兄妹两个上了马车后,少不得要嘀咕几句。 “都怪你,”孙泽兰扁扁嘴:“要不是你说漏了嘴,爹哪里知道我们在军营里干了什么。现在好了,爹都不让我们去了。” 孙广白也哀叹一声:“爹分明是见猎心喜,想自己钻研医术。”很快又打起精神笑道:“这回不去也罢。反正我们在军营里,以后只要亲卫营出兵剿匪,你我总有机会。” 也只能这样了。 孙泽兰叹了一声。 大半日路程后,兄妹两个进了军营。 秦战孟大山刘恒昌三人一同亲自相迎。普通军医自然没这等待遇。孙广白孙泽兰是孙太医的儿女,医术得了真传,比起普通军医强了十倍百倍。且兄妹两个都得郡主看重,他们自然格外客气礼遇。 兄妹两个安顿在同一排屋舍里,林慧娘等十二个女子,四人一间屋子。 巧得很,孔清婉等人也都住在这里。 众人相见,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又格外亲昵。她们都是不容于世俗的女子,是被父兄丈夫抛弃的人,如今聚在一起,就如亲人一般。 “清婉妹子,你在军营里住着,可有人对你不恭敬?”林慧娘悄声问道。 别的女子出身不高,唯有孔清婉,相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又是大家闺秀出身,零落至此,令人格外怜惜。 孔清婉脸上的郁郁之色少了许多,闻言轻声道:“多看一两眼是有的,倒没人当面说什么。” 至于背地里嚼舌,还能少得了么? 别的女子在伙房,接触的人不多,还好一些。唯有她,每日傍晚要教导亲兵们读书认字,想避也避不开。 林慧娘拉着孔清婉的手,低声道:“我们都已熬过了最难的时候,现在这样,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孔清婉打起精神,点点头:“放心,我能撑得住。” 一个黑高个铁塔一样的壮实青年过来了。 林慧娘一瞥就知道是谁,低声笑道:“这个陶大郎,也每日读书识字吗?” 孔清婉无奈地一笑:“亲卫营里这么多人,每人都识字,实在教不过来。秦统领他们,便让队长们每日傍晚读书识字。回了军帐再教给其余人。” “陶大哥也是队长。” 亲卫营里,五人一伍,十伍一队。队长管着五十个人。这么一来,每日来读书识字的,就是三十多个队长。 陶大和小田都是队长,小田是神射手,陶大力大无穷身手不凡,皆是队长中的佼佼者。 上课的地点设在一间大屋子里。离住处不远,陶大每日偏要接和送,孔清婉说了数回,陶大嘴上应着,下次该来还来。 林慧娘看一眼孔清婉,又看一眼双目放光的陶大,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陶大哥,以后别来接我了。”孔清婉轻声道:“人言可畏,闲话传开,总是不太好。” 陶大照例点头。 孔清婉也是无奈,冲林慧娘挥手作别,然后和陶大一前一后地离去。 孔清婉身形苗条,面容秀丽,气质温婉。陶大又黑又高,一派粗鲁莽夫模样。 怎么看都不太般配。 此时一同离去的身影,却又奇妙地和谐。 林慧娘看了一会儿,心中暗暗叹息。 …… 一日后,姜韶华领着众人启程,去了宛县。 姜韶华先坐马车,出南阳郡后换了宝马,两日匆匆行军到了宛县。郦县山多林多,宛县正相反,河多水多,官道附近还时不时的见到小水泊,一路风景颇佳。 南阳军营就驻扎在宛县县城外二十里处。 按理来说,郡主亲自来军营,左真应该亲自相迎。至于十里外相迎或迎出二十里,都是表示恭敬之意。 结果,一直到军营外五里,都没人来相迎。 宋渊孟大山冷笑连连,陈卓沉了脸,杨政在心中为左将军点蜡。就连老好人闻主簿也愤愤难平。 终于,在军营外两里处,出现了来迎接郡主的一行人。 这一行约二十人,皆是南阳军里的武将。为首的那个,年约四旬,身高力壮,肤色黝黑,下巴处有一处刀疤,目光炯炯,拱手行礼:“末将于崇,见过郡主。” 其余武将,一同拱手。 姜韶华目光淡淡一扫:“劳烦于将军亲自来相迎,本郡主受之有愧。” 于将军被讥讽得黑脸一红。他咬咬牙,低声道:“请郡主息怒。末将得知郡主驾临,原本要迎出十里。可左将军坚决不允,末将不能违抗主将军令,怠慢了郡主,请郡主见谅。” 于崇在南阳军营十几年,是南阳王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原本主将病逝,于崇本有机会接任主将一职。没曾想,朝廷空降了一个左将军来。 原来的南阳派系,这几年里被处处打压排挤,日子着实不好过。于崇从前途无量的军中新星,跌落成了新任主将的出气筒。 “看来,你是吃了不少亏,怕了左真。”姜韶华冷冷一瞥,说出口的话十分刻薄。 于崇黑脸涨得通红,偏偏郡主说的都是事实,无可辩驳。半晌才讷讷道:“郡主心中恼怒,末将都清楚。不过,左将军的脾气,末将也得说给郡主知晓。左将军性子暴躁,动辄拔刀,身边几十个亲兵都是左家的家将出身,个个都是高手……” 姜韶华淡淡道:“在前领路,本郡主去会一会左将军。” 第八十四章 会面(二) “启禀左将军!郡主已经进了军营!” “将军,郡主身份尊贵,不宜过分怠慢。这都进军营了,还是去迎一迎吧!”小心进言的,正是当日去南阳王府传口信的信使。此人姓单,单名一个武字。 大马金刀坐在高椅上的左将军睥睨心腹一眼:“一个黄毛丫头,就是心里不服,又能怎么样。本将军今日就在这儿等着!” 单武只得闭嘴,心里却有些隐隐的不安。 那一日,他去南阳王府,亲自领教了郡主的厉害,心中颇有忌惮,回来后不止一次进言。不过,自家主子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去。 短短几句话间,嘈杂的脚步声已传入耳中。 郡主一行人已经来了。 于崇第一个进了中军大帐,快步上前,拱手禀报:“启禀左将军,郡主驾临。请将军相迎!” 左将军屁股稳稳地粘在椅子上,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语气懒散且轻慢:“请郡主进来。” 于崇眉头跳了一跳,心里闪过愤怒。 这南阳军,本是南阳王一手组建而成。这几年左真来了之后,提拔一批,打压一批,分化一批,种种手段不一而足。总之,也是有几分能耐本事的。 更重要的是,左真背靠左家,在朝中还有大靠山,他一个游击将军,着实招惹不起。不得不低头隐忍。 可左真今日举动实在太过分了,根本没将郡主放在眼底! 于崇心情激越,一个按捺不住,张口道:“左将军这般轻慢郡主,就不怕郡主恼怒降罪?” 左真嗤笑一声,换了个更闲散的坐姿:“于崇,你平日夹着尾巴,在老子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今天这胆子倒是壮起来了。莫非是有郡主给你撑腰,你就有了底气?” 左真身后一众亲兵哄笑起来。 分列在两侧的中低等武将,大多是左真这几年提拔任用起来的,也跟着哂笑不止。 于崇的脸被怒火烧红了。 就在哄笑声中,南阳郡主姜韶华迈步而入。 陈卓和宋渊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再后面,是闻主簿和孟大山。数十个亲卫簇拥相随。 姜韶华一露面,左真再托大,也不能坐着了。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起身,掸一掸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装模作样地拱拱手:“郡主亲自驾临,末将不及相迎,请郡主见谅。” 宋渊冷哼一声,右手摸上了刀柄。 陈卓沉了脸:“左真!你好大的狗胆!郡主亲自驾临,竟不相迎。本长史要上奏折,参你一个不敬犯上之罪!” 左真果然狂傲,竟大笑起来:“陈长史只管写奏折。看看丞相会如何降罪!” 左真口中的丞相,正是门生遍布朝堂的大梁百官之首王荣王丞相。也正是前世姜韶华前世的公公。 左家能成为大梁顶尖将门,全因王丞相不遗余力的“提携”。可以说,左氏就是王家最忠实的走狗。 左真当日能来南阳军,便是出自王丞相授意。 王丞相在朝中做了二十多年丞相,先帝是一代雄主,等先帝离世太康帝继位,就有些弹压不住这位权倾朝野的王丞相了。 有人私下传言,朝中奏折都先经过王丞相的手,然后才到太康帝手里。 朝中有这等坚不可摧的靠山,左真连南阳王都没怎么放在眼底。更别说,南阳王死了一年,现在的南阳郡主,就是个十岁的丫头片子。 左真出言狂悖,眼睛都快翻到天上了,到现在都没正眼看过郡主。 主辱臣死。陈卓盛怒之下,难得主动对宋渊张口:“宋统领,去向左将军讨教一二。” 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宋渊早就按捺不住了,锵一声,拔出长刀。身后数十个亲卫,跟着一同拔刀。 左真身后的亲兵冷笑以对,纷纷拔刀相对。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于崇等人,都被这个变故惊住了。和军帐里的其余武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向着郡主也好,站在左真那一边也罢,说到底,他们都是普通武将。站战队无妨,弄到刀剑相向的地步可就过火了。 “你们暂且都退到一旁。”一直没出言的郡主,终于张了口,略显稚嫩的少女声音清晰地传进众武将耳中。 于崇第一个拱手领命,其余武将不想不敢也不愿蹚浑水,各自缩了头,默默退到角落里。留出中间一片空地。 左真终于略略低头,正眼打量过来:“郡主也要来责怪末将吗?” “南阳军有守护南阳之责,出兵剿匪这等事,为何郡主绕过南阳军,而是令亲卫营出兵?这不合军中规矩,更不合朝廷规矩。” “末将已写奏折,送去京城。是非曲直,丞相自有定论。陈长史有这份闲心,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朝廷责问吧!” 果然,能在短短几年间掌控南阳军的人,不可能是一无是处的草包。左真这番话,有理有据。 不过,接下来的话就刺耳难听了: “我奉劝郡主几句,打打杀杀这等事,不适合女子。郡主安心待在王府,享受富贵尊荣多好……” 姜韶华忽然一笑,打断左真的滔滔不绝:“早就听闻左家是王丞相麾下忠实走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左将军口口声声不离王丞相,这是生怕本郡主不知道左家的主子是谁啊!” 左真:“……” 走狗二字,犹如利刺,刺得左真面色倏忽一变,右手摸上了刀柄。 左家上下都以投靠王丞相为荣,可谁也不敢当着左家的人面骂一句忠实走狗。 “怎么?左将军要拔刀?” 姜韶华笑容依旧,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区区一个驻军守将,就敢不敬犯上,敢对本郡主拔刀。是谁给你的勇气?是王丞相吗?” “左将军别忘了,这是姜氏天下,不是王丞相的大梁。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本郡主嫡亲的堂伯。本郡主是先帝册封的郡主,是这南阳郡的主人。” “便是你的主子王丞相亲自来南阳郡,见了本郡主,也要拱手相对,尊称一声郡主。” “你左真,算什么东西!” 第八十五章 惩戒(一) 这一番话,骂得酣畅淋漓。 陈卓心里舒畅极了。不免又有些担心,今日要如何收场。 宋渊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默默计算自己和左真之间的距离,一个呼吸间,他的长刀就能到左真胸前。 左真被骂得面色难看,目中光芒闪了又闪,右手摸着刀柄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姜韶华目光一扫,凌厉如刀锋:“立刻放下兵器,跪下请罪,本郡主饶了你这一遭。” 左真终于忍不住了,狞笑一声:“我不放,郡主又待如何?” 锵! 左真拔了刀。 下一刻,雪亮的刀锋就到了左真胸前。 没人看清宋渊是何时动的。左真身手平平,胆子倒是不小,面容愈发狰狞:“宋渊,你还敢杀我不成!” 陈卓悚然一惊,不假思索地张口:“宋统领不可冲动!” 原本只是言语争锋,演变成了动刀动枪。真动手杀了人,有理也成了没理。而且,这里是军营。左真再不堪,也是一军主将。万一军营几千士兵哗变,郡主只带了八百人进军营,有个闪失如何得了。 宋渊盛怒之下,也没失了理智,刀尖抵在左真胸前,并未用力:“左真,立刻跪下请罪!” 左真竟然丝毫没有退怯示弱,冷笑相对:“宋渊,你有能耐,今日就动手!想让我跪下请罪,绝无可能!” 左真身侧的亲兵早已按捺不住,冲过来要救自家主子。 秦虎等亲卫早就严阵以待,立刻拔刀,将郡主和陈长史等人护在中间。。 军帐里再宽敞,也禁不住这么多人动手。一时间,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 避让在角落里的武将们,个个面色仓惶。 “怎么办?老于,你快说话!”一个武将面色惨然,急急催问。 于崇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一咬牙道:“先等等看。” 陈卓身为文官,也从未经历过这般触目惊心的情形。一把年岁的闻主簿,更被吓得腿软手软,直打哆嗦。 倒是年少的郡主,神色泰然,半点不慌,甚至还有闲心四处打量。 左真的心腹,确实个个都是高手。好在她的亲卫也不是吃闲饭的。 只可惜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而且,众人都顾忌自己主子安危,看似打得热闹,其实下手都有分寸,并未见血。 “郡主!”陈卓急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里是军营,不宜动手,还请郡主下令,让他们都住手!” 姜韶华竟还笑得出来:“陈长史别慌,他们心里有分寸,没有下杀手。” 陈卓后背都是冷汗,还想进言,眼见着姜韶华神色自若胸有成竹,到了嘴边的话不由得咽了下去。 左真被长刀抵在胸前,嚣张劲减了几分,口中却没认输的意思,冲宋渊呸了一声:“不敢动手,就趁早滚!” 宋渊目中燃着火焰,手下依然未动。 他心里清楚,亲兵们动手无妨,小打小闹不伤筋骨。如果他伤了左真,那就不好收场了。 左真见宋渊不动,嗤笑一声,气焰重新嚣张起来:“没胆子的怂货,空练了一身好身手,又能怎么样。整日窝在王府里,做一个亲卫统领,围着十岁的郡主打转。要是我,都没脸说自己是将门子弟……” “宋统领退后!” 姜韶华的声音骤然响起。 宋渊反射性地后退两步,长刀收进刀鞘。 左真正要狂笑,嘴角刚咧开,就被重重扇了一记耳光。 啪! 左脸剧痛! 左真被扇得眼冒金星,整个人踉跄一步,差点摔倒。亏得单武眼疾手快,扶住了自家主子:“将军!将军!你没事吧!” 左真的左脸已经迅速肿了起来,疼得根本张不了嘴。 原本打斗不休的双方亲卫,也都被惊住了,各自停手,愣愣地看向亲自动手的郡主。 姜韶华在众目所瞩之下,再次出手了。 别看左真之前喊得凶,实则尊卑之念深入人心。谁敢对南阳郡主动手?忠心耿耿的单武也不敢,咬牙冲到左真面前,要为主子挡下这一记。 可不知怎么地,郡主纤细白皙的手一动一转,他就身不由己地被抓住甩到了一旁。 啪! 左真的右脸又挨了一巴掌。 噗!左真吐了一口鲜血,鲜血里还混了一颗牙齿。 左真疼疯了,也气疯了。热血上头,竟拔出长刀挥向郡主。长刀才到半途,就被一脚踢飞。 一股巨力,自刀身传至虎口。 左真虎口一震,根本无力抗拒,长刀咣当落了地。 郡主迅疾如雷电,飞起一脚,踹中左真的腰腹间。一声惨呼后,左真的身体倒飞几尺,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对众人来说,不过是眨了两次眼的功夫,左真就被踹飞了。 左真的亲兵此时才反应过来,再按捺不住,怒喝一声就要动手。 “左真犯上不敬,出言羞辱本郡主。本郡主略施惩戒。“ 郡主冷冽的声音,震住了所有要拼命的亲兵:“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是要谋反吗?” 是啊!在南阳郡对南阳郡主动手,不是谋反是什么? 不对,就是在别的地方,也不能对郡主动手! 亲兵们进退两难,纷纷看向躺在地上哀嚎的左真。 左真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脸上的疼痛和这一比,简直不值一提。眼泪鼻涕不知何时都出来了,他蜷缩着身体,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说话了。 单武挣扎着爬了起来,要去扶左真。 姜韶华淡淡一瞥:“左将军受了内伤,此时不宜乱动。秦虎,去请孙太医过来,为左将军看诊治伤。” 秦虎立刻领命退下。 单武一听内伤二字,又是一震,不敢再动。 姜韶华目光一扫,冷冷道:“所有人都放下兵器,后退六尺。” 左真的亲兵们心里各自一颤。 自家主子身手确实平平,不过,一个照面就踢落长刀踹飞左真,他们自问都做不到。再看主子疼得连话都说不出的惨状,可见刚才那一脚用足了力道。 这位年少的南阳郡主绝非等闲。 不知是谁,第一个放下了长刀。 第八十六章 惩戒(二)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咣当声不绝于耳,很快,明晃晃的长刀扔了一地。 正如郡主所言,这是姜氏天下,眼前这个小小少女是南阳郡之主。他们都是南阳军,向郡主挥刀,不是谋反是什么? 他们是忠心于自家左将军没错,却不敢担下谋逆的名头祸及家人,更不敢牵连到左氏一族。 十几个亲兵默默后退六尺,其中一个退得太急,不慎踩中避让在角落里的武将。那个武将疼得倒抽凉气,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蜷缩在地上疼得直流汗的左真,涕泪横流,根本就顾不上这些。 宋渊满心畅快,一众亲卫用敬仰的眼神看着自家郡主。 唯有陈卓,神情一松后,心里浮上隐忧。 郡主这般惩治左真,眼下是畅快得很。日后少不得要因此事掀起波澜。 “郡主,”陈卓压低声音提醒:“打狗还得看主人。今日已经这样,不宜再生事端了。” 姜韶华很善于纳谏的模样:“陈长史说得有理,本郡主刚才确实有些冲动了。” 正好孙太医匆匆进来了,姜韶华立刻道:“左将军刚才和本郡主过招,受了些小伤,有劳孙太医为左将军看诊疗伤。” 众人:“……” 行吧!郡主这么说,也算给被踹得倒地不起的左将军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孙太医应一声,迅疾上前蹲下,仔细为左将军检查伤势。 脸孔红肿得像猪头,口中掉了一颗牙,无妨,都是皮外伤,养个十天半月的也就行了。倒是腰腹处的清淤颇为吓人,得多重的力气,才能踹出这么重的外伤。万一五脏六腑被踢得移了位置,或是被踢伤了,就不太美妙了…… 孙太医心里嘀咕着,面上一派沉稳持重,伸手按压清淤周围。 左将军像杀猪一般惨呼不已。 一旁的心腹单武大气都不敢喘,眼巴巴地盯着孙太医:“孙太医,左将军没有大碍吧!” 孙太医没说话,仔细查验后,松了一口气,起身道:“左将军受的都是皮外伤,并无内伤。现在抬去床榻上躺着,我给左将军敷伤药。再开一副止痛宁神的药方,喝上五六日,在床榻上养半个月,也就好了。” 众人齐齐松口气。 单武抹了一把眼,叫了两个亲兵来,两个亲兵如抬死狗一般,将自家主子抬去床榻上。其余亲兵踌躇片刻,也跟着去了。 孙太医紧随其后,去敷药疗伤不提。 中军大帐里,一片安静无声。 单武不敢说话,被左真提携的武将们也像集体哑了一般。 于崇察觉到郡主的目光飘过来,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末将斗胆,敢问郡主,接下来待如何?” 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既然来了南阳军军营,总要待上几日,巡一巡军营。” 也就是说,郡主不但痛揍了左真,还要光明正大地驻扎在军营里。郡主就不担心士兵会哗变或挑起纷乱动手? 于崇稍微想一想,都觉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进言:“军营里都是军汉,郡主千金之躯,在军营里安顿多有不便。宛县县衙离军营不过半日路程,不如郡主前去县衙安顿……” “于将军在教本郡主行事?” 短短一句话,于崇的冷汗就下来了,迅疾改口:“郡主息怒,末将知道郡主的意思了,末将立刻去安顿亲卫营的人。” 郡主连左真都敢揍,他区区一个游击将军又算什么。万一郡主恼怒动手,他只有束手挨揍的份,一还手就成了谋逆犯上! 姜韶华瞥一眼于崇:“这点小事,何须你出马。单武!你去!” 被郡主忽然点名的单武,反射性地领命退下。 姜韶华又吩咐:“于将军,去将军营里所有八品以上的武将都召来,本郡主要见一见他们。” …… 半个时辰后,军帐里站满了人。 南阳军的军册上有六千士兵,八品以上的武将共三十六个。除去左真,还有两个出去巡逻赶不及回来的,剩余的三十三个武将都在眼前了。 军营里派系分明,一派是左真提携起来的,这一拨人约有十几个。另一拨是原来的南阳军派系,也有十几个,以于崇为首。 最后,还有七八个中立的武将。 这三拨武将,从站位就可见一斑。甚至都不带遮掩的,就这么分成了三个阵营。 姜韶华坐在左真平日坐惯的黑檀木椅上,陈卓和宋渊一文一武分列左右,闻主簿站在陈卓身边,恨不得将肥硕圆润的身形缩减一半。 众武将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闻左真被郡主揍趴下一事。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心中生凛,还有人暗暗拍手称快。 众人面色不一,皆落在姜韶华眼底。 姜韶华不疾不徐的张口打破沉默:“本郡主要在军营待一段时日,今日请诸位来,是要先见一见你们。” “从于将军开始,每人都说两句吧!” 于崇打起精神,率先张口:“末将于崇,在南阳军十八年,官职正五品游击将军。” 另一侧,也有武将张了口:“末将李铁,来南阳军十二年,官职也是正五品。” 接下来,所有武将按着品级高低,一个个张口自我介绍。便是一人说两句话,也耗费了一炷香时辰。 姜韶华耐心听完后,先问于崇:“于将军,本郡主听闻南阳军营里有亏欠克扣士兵军饷这等事,这一点传言是真是假。” 郡主一张口,就问中了要害。 于崇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没等他张口,郡主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不要在本郡主面前打马虎眼,本郡主要听实话。” 于崇咬咬牙,拱手道:“回郡主,军营里确实很久没发军饷了。上一次发军饷,还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且只发了一半。士兵们皆怨言满腹,却敢怒不敢言……” “于崇!”投向左真那一派的武将李铁阴沉着脸打断于崇:“这都是军营里的事,何必说出来让郡主操心烦忧。”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本郡主今日要仔细听一听!于将军继续说!” 第八十七章 派系 军营里拉帮结派是常事。 于崇是前任主将的心腹,是南阳王一手提拔的武将。左真来了之后,他处处被打压,日子十分难熬。 现在郡主发话给他撑腰,他自然清楚要怎么选,立刻高声应了:“是,郡主发话,末将就斗胆将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李铁还没亲眼见识过郡主的厉害,竟再次张口拦下话头:“于将军请慎言!” 姜韶华眸光一闪,淡淡道:“李将军这是在威胁于将军,还是在威胁本郡主?” 李铁神色僵硬,拱手请罪:“末将岂敢冒犯郡主!末将只是担心军营里这些腌臜事,会脏了郡主的耳朵。” “本郡主就是要好好听一听。”姜韶华收敛笑意,声音沉凝:“南阳军的军饷,都来自南阳郡税赋供养。有什么事本郡主听不得。” “从现在起,没本郡主允许,李将军不得张口。否则,便以犯上罪论处。” 李铁碰了硬钉子,悻悻住嘴。 反之,于崇这一派的武将都是精神一振。 于崇能撑到今时今日,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趁着郡主威势迅速说了下去:“除了拖延克扣军饷,军营里还清退了许多老兵伤兵。军册上名字一个没减,其实人少了三成。” 这三成士兵的空饷,自然都被左真吞了。 姜韶华冷笑一声:“左真胃口倒是不小,也不怕撑死。” 于崇又道:“还有,军汉们每季都应该有新衣新鞋,这两年也没发。三日吃一回肉的规矩,也没了。大家伙半个月都沾不着一点荤腥,个个面有菜色,哪里还有力气操练。” 话匣子一打开,有人忍不住了,跟着于崇出言:“没有荤腥也就罢了,至少也该让士兵们吃饱。以前馒头米粥管够,现在一顿饭只混个半饱。” “正是,左将军四处搜刮,自己盆满钵满,肥得流油。士兵们的日子就太苦了。” 声讨纷纷不绝,就连中立的那些武将,也忍不住连连叹息。 南阳军原本是一支精锐军队,大梁四十州三百郡,共有五十多支驻军。南阳军在其中是佼佼者。 被左真霍霍几年,现在的南阳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李铁等武将,面色都不太好看。喝兵血这等事,在军营里半点不稀奇。他们都是这几年间的“后起之秀”,左真吃肉,他们少不得跟着喝一喝肉汤。 郡主这般追根问底,摆明了是要问罪。有几个亲眼见过郡主动手揍趴左真的武将,更是心中惊惶。 郡主到底要做什么? 陈卓沉默不语,心里默默思忖。 左真来接掌南阳军,是王丞相的意思,也是龙椅上太康帝的意思。南阳王当年咽了这口闷气,转而扩充亲卫营,和朝廷算是彼此心知肚明。 郡主今日进军营,大展神威,先揍了左真,又摆出这等阵仗为于崇撑腰。莫非是要重新掌控南阳军? 不得不说,陈卓心思敏锐,准确地把握住了姜韶华的心思。 姜韶华不紧不慢的张口道:“你们说的,本郡主都听到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样吧,于将军去敲军鼓,让所有人都去校武场集合。再取军册来,本郡主亲自清点一番。” 此言一出,李铁等人纷纷色变。 李铁再顾不得郡主之威,张口便道:“郡主!这不合规矩!” 姜韶华冷冷一笑:“本郡主要守谁的规矩?” 李铁咬牙道:“末将斗胆,郡主身份尊贵,这军营里没人敢拦着郡主。不过,军营里,只有主将有资格点兵。” 姜韶华没有动怒,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样吧,你现在就去问一问左将军的意思。” 秦虎立刻站了出来:“李将军这边请。” 李铁:“……” 李铁不得不咽下闷气,随秦虎去了左将军的床榻边。 此时,孙太医已经为左将军敷药包扎。腰腹上的淤青被衣服遮盖着,也就罢了。那张肿如猪头敷了厚厚一层灰色药膏的脸,却令人触目惊心。 李铁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将军!你的脸怎么了!” 这他妈还用问? 没长眼睛吗? 左真嘴角一动,脸孔就一阵剧痛,瞬间扭曲,嘴里模糊地挤出一句粗话。 孙太医忙温声劝阻:“左将军脸孔伤得不轻,切记胡乱张口说话。还有腰腹处的外伤也不轻,半个月之内都得卧榻静养。” 左真咬牙切齿,眼眶喷火,可脸孔火辣辣的,腰腹处也疼痛难忍,根本动弹不得。 李铁看在眼里,心里突突一跳。 郡主亲自动手惩戒左将军,他当然知道。不过,在他想来,郡主到底是个小姑娘,身手能有多好。还不是仗着郡主身份欺人,左将军不得不忍让。 可现在看来,左将军竟是真的败于郡主之手。打人不打脸,郡主打得这么重,是一点没给左将军留脸…… 李铁定定心神,低声道:“左将军,郡主要看军册点兵,末将拦不住,现在该怎么办?” 左真目中闪过狠戾,抬起右手,指了指京城方向。 李铁很快会意:“左将军是要写奏折送往朝廷,弹劾郡主?” 左真狰狞地挤出一声是。 也就是说,在朝廷没有旨意或王丞相没有发话之前,这南阳军营里,确实没人拦得住郡主要做的事。 李铁拧着眉头,低声提醒:“将军,军营里的士兵颇有不足,军饷也确实有所拖欠……要提防郡主先写奏折弹劾将军。” 左真略一点头,伸手指了指单武。 单武心领神会,立刻取了纸笔,提笔代主子写了一封书信。 正式的弹劾奏折,自有军中文书执笔。单武写的这一封信,会直接送去京城,送至王丞相的手中。 咚咚咚! 咚咚咚! 浑厚的军鼓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按军律,三通军鼓没到校武场的,皆要被重处。 李铁不敢再耽搁,立刻拱手告退,匆匆赶往校武场。 此时,南阳郡主姜韶华,已站到了点兵高台上,赤色蛟龙旗迎风展开,在空中飞舞。 第八十八章 点兵 被军鼓召集来的士兵们,有些懵。 郡主进军营一事,他们也都听说了。不过,对普通士兵来说,高高在上的郡主和他们扯不上什么干系。想来在军营里转一圈摆摆威风,就会离去。 谁曾想,郡主竟然令人敲了军鼓。 点兵台有六尺高,郡主轻轻一跃就上了点兵台,动作利落干净轻盈。众士兵在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 不过,更多的也就没有了。他们或茫然或呆滞或麻木地看着尊贵美丽的小小少女,等着郡主发话。 姜韶华目光掠过众士兵的脸孔,并不多言,只吩咐道:“于将军来读兵册,被点到名字的出列上前。如果只有名字没有人,就在军册上做个记录。李将军也一并过来看军册,以免于将军有疏漏。” 李铁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妙,硬着头皮上前。 姜韶华又对陈卓道:“今日点兵后,劳烦陈长史写一封奏折送去朝中。” 左真吃空饷喝兵血是铁打的事实。这份弹劾的奏折一上,就是王丞相手眼通天,也不能罔顾朝廷法度,一味包庇左真。 陈卓拱手领命,心里默默思忖着这封奏折要怎么措辞。还有,顺便得写几封书信给几位京城“老友”,朝会时有人帮腔说话…… 于崇高声读起了兵册上的名字,没点到的士兵名字后画一个圈。很快,黑色的圈越来越多。 李铁额上渗出了汗珠。 他早早投靠了左真,成为左真麾下心腹。吃空饷喝兵血一事,自然也有份。 只恨郡主来得突然,动手迅疾,他们轻忽大意之下,根本没有防备。此刻几千双眼睛看着,明摆摆地一堆空有名字没有人…… “李将军怎么额上都是汗?”姜韶华微笑着关切:“莫非是天气太燥热了?” 李铁用袖子擦一把额头,语气已没了之前的强硬,透着几分心虚:“是,是有些燥热难耐。” 姜韶华悠然笑道:“已经点了一半,再等半个多时辰,也就点完兵册了。李将军再撑一撑。” 李铁神色略见僵硬,点了点头。 郡主似在自言自语:“吃空饷,其实算不得大事。军营里司空见惯,哪个做主将的不喝点兵血。不过,吃空饷高达三成以上,连士兵们的衣食都百般克扣,实在贪婪无度。这等事,就是王丞相有心庇护,兵部能忍吗?皇上岂会不发怒?” “这大梁,是姜家天下,可不是王丞相的。”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是说给他听的。 李铁心里一紧,神情愈发僵硬。 郡主的声音又飘进了耳中:“以本郡主看,左将军这艘船,撑不了多久了。聪明人就该趁着船沉之前,先到岸上,免得一同沉进水底。” “李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李铁喉咙有些发干,咳嗽一声应道:“郡主说的是。不过,船上这么多人,离岸边又远,哪有机会都跳到岸边。” 姜韶华微笑道:“船上的人,原本都在岸上。不过是一时心意摇摆,才上了不该上的船。只要有心回岸,总有办法的。” 李铁哑然无语。 于崇一边读兵册,一边心分二用,听了一耳朵。眼角余光瞥到李铁那副心虚摇摆不定的德性,于崇心里冷笑一声。 这个李铁,也受过南阳王大恩。可在朝廷派左真来军营后,第一个就投向了左真。和李铁一并投过去的,还有十几个。 这等人,心志不坚。他日能为了一时权势利益投靠左真,今日或许就能为了跳下“破船”反水。 …… 兵册全部点完,于崇的嗓子都喊哑了。 兵册上的圆圈画了不知多少个,总之,一页一页翻过去,看着刺目极了。 姜韶华翻了一遍,目光冰冷,声音沉了下来:“陈长史,这兵册给你,劳烦陈长史算一算,到底缺了多少兵额。” 陈长史拱手领命,接了兵册。 等等,这也不合军中规矩。李铁下意识地要张口阻拦,嘴唇刚一动,郡主就看了过来:“李将军随陈长史一并去。” 陈卓何等老练,早已窥出了郡主的用意,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军营中里的事,确实得问一问李将军。李将军现在就随本长史去军帐。” 李铁想拒绝,和陈长史一对视,不知为何勇气就消失了大半。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还是跟着陈卓走了。 于崇一个没忍住,低声道:“郡主,李铁此人反复无常,是个十足小人。何不趁着这个机会除了他。” 上什么岸啊,和船一同沉了多好。 姜韶华淡淡瞥于崇一眼:“你们都是南阳军的老人,看在祖父的颜面上,本郡主总得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便是他日,于将军做了不该做的事,本郡主也会饶你一次。” 于崇讪讪,很快表起了忠心:“末将对王爷忠心,对郡主一样忠心。不该做的事,末将绝不会做。” 姜韶华放缓声音:“这一年,苦了你了。” 于崇八尺高的大男人,差点红了眼圈泪洒当场。 南阳王在世的时候,左真多有顾忌,嚣张跋扈也有个限度。南阳王离世这一年,左真在军营里跋扈无度,他的日子就格外难熬了。 “幸好郡主来了。”于崇声音压得极低:“郡主再不来,末将只怕就撑不住了。” 姜韶华心里暗暗叹息。 前世,她抛弃的何止是南阳郡,还有这一群忠心于祖父的将士。 如今重新来过,她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众将士吃的苦受的委屈,本郡主都知道了。”姜韶华挺直腰杆,没有刻意抬高音量,声音依然清晰地传进所有人耳中:“众将士放心,本郡主一定会为你们做主。” “拖欠的军饷,天黑之前就发到你们手中。”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这一句激动人心。 站了小半日的士兵们,顿时骚动起来,站在后排的,忍不住踮起脚尖张望。 姜韶华转头吩咐:“闻主簿,你领几个人去军营库房处,抬几框铜钱来。本郡主今日就要补齐军饷。” 第八十九章 军饷 闻主簿匆匆领命,带着十几个亲卫去了军营库房。 看守库房的,早就被左真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不过,今日点兵,库房里只留了一个人看守。眼见着亲卫们气势汹汹地过来,那个守库房的仗着胆子要拦,被秦虎一拳揍得鼻子开花,立刻就老实地交出了钥匙。 闻主簿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忙安抚那个捂着鼻子一脸血迹的可怜库吏:“别担心,我们奉郡主命令来,只取将士们的军饷,不会动其他东西。” 那个库吏哭的心都有,却不敢再吭声,眼睁睁地看着闻主簿拨着算盘,算出三个月的军饷数字,又点数了铜钱数目。 整整五大竹框的铜钱,沉甸甸的,两人抬一框,很快抬到了校武场。 骚动不安的士兵们,看到这一幕眼睛都快放光了。 当兵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军饷。他们中光棍汉的还好些,自己混个半饱不饿的。有妻有儿有老父老母奉养的,每逢休沐的时候,都没脸出军营回家。 郡主和左将军怎么争斗,他们不关心。他们在乎的,就是眼前即将到手的军饷。 “于将军,一事不劳二主。这发军饷的事,就交给你了。”姜韶华含笑嘱咐。 于崇精神一振,拱手领命。 这收拢人心的事,郡主交给了他。可见对他的器重。说不定,左真一倒,这主将的位置也就轮到他了…… 姜韶华没急着离去,在一旁看着于崇发军饷。 一串串沉甸甸的铜钱,揣进怀里,士兵们半点不嫌累,美滋滋乐颠颠的。 发军饷也是个耗时间的活,一发就是小半日。等全部发完,已经傍晚了。于崇忙活半日,也不觉疲惫,高声呼喊:“你们还不谢过郡主恩典?” 所有士兵轰然张口,有快有慢,不算整齐。 姜韶华也不介意:“这本来就是欠你们的军饷,早该发给你们了。还有积欠的军衣,也会在几日里补齐。” “今晚,伙房里杀猪烧肉,让大家伙都吃个饱。” 众士兵大喜,再次谢恩。 这一次,声音就整齐多了。 …… 这一晚,姜韶华就安顿在了军营里。吃完饭后,她在军帐里等着,很快就等来了陈卓。 “臣已经写好奏折,请郡主过目,并用印。” 姜韶华略一点头,接了奏折,细细看了一回。 这份奏折,列了左真的十大罪状。吃军饷喝兵血,克扣士兵衣食,怠慢职守,懈于操练,在军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不敬犯上等等。 最厉害的,还是最后一条,在人前宣称自己是王丞相门下忠犬,有王丞相撑腰不惧郡主不惧天子。 龙椅上的太康帝,见了这份奏折,会如何作想? 权势滔天的王丞相,又会如何应对? 姜韶华满意地笑了一笑:“陈长史这份奏折写得好!”利落地取出郡主印,盖了下去:“立刻送奏折去京城。” 陈卓点头应下,叫了长随过来,吩咐安排下去。 忙完正事,陈卓并未告退。 姜韶华心中了然,令银朱荼白退下。军帐里就剩主臣两人。 “郡主,微臣适才和李铁闲话片刻,也劝了李铁一番。李铁确实有所动摇,不过,他更惧怕王丞相威势。不敢在奏折上署名,还央求臣,不要在左将军面前提起他。” 说到这儿,陈卓顿了一顿,看向姜韶华:“这等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郡主是不是太过抬举他了?” 姜韶华挑眉一笑:“策反了他,能拉拢一批武将。就是不成,也能给左真添添堵。” “如果李铁肯向郡主投诚,郡主真打算用他?”陈卓追问一句。 “嗯,现在人手不足,暂且用一用。等军营安定下来,再找个机会撵走就是了。” 陈卓:“……” 姜韶华见陈卓神色微妙,不由得抿唇一笑:“陈叔祖是不是觉得我心性凉薄,翻脸翻得太快了?” 称呼一换,顿时亲近随意许多。 陈卓也就没来委婉进言那一套,直截了当地说道:“郡主想掌控南阳军,这是好事。臣本不该阻拦。只是,郡主在动手前,应该仔细思虑。” “左真此人,无德无才,算不得什么。不过,他背后有左家,更有王丞相。郡主此次翻脸动手,左真定会上奏折弹劾郡主,也一定会向王丞相告状。” “郡主年少,还不知道王丞相的厉害。请恕臣直言,就是王爷在世的时候,也不愿直接开罪王丞相。” 显然,陈卓不赞成姜韶华这般近乎粗暴鲁莽的举动。 姜韶华微微一笑:“这件事,祖父做不得,我做了反而无碍。” 陈卓一愣。 明亮的烛火下,姜韶华悠然一笑:“换了陈叔祖是王丞相,会不会动手欺负一个十岁的郡主?会不会忌惮一个失了祖父庇护的小姑娘?” 陈卓神色一动:“郡主这是要倚小卖小?” 姜韶华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这是我的优势,当用则用。” 陈卓:“……” 这话一开始听着有些荒唐好笑,仔细想想,竟然很有道理。 郡主只有十岁,还是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行事任性些,也说得过去。 再者,左真在军营里干得那些勾当,一桩桩一件件都如烂泥在裆,郡主本来就占了有理这一方。 郡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再亲自写一封信给宫中的太后娘娘。” 陈卓定定心神:“郡主打算怎么写这封信?” 姜韶华眸光一闪,笑了一笑:“太后娘娘是我嫡亲的伯祖母。我受了委屈闲气,自然要诉苦,求长辈撑腰。” 陈卓低声提点:“太后娘娘关心朝政,对王丞相颇有些忌惮和不满,郡主不妨在这方面多做文章。” 姜韶华笑着点点头。 她前世在宫中六年,由郑太后扶养至成年,对郑太后的性情脾气了然于心。要挑拨郑太后插手,不是难事。 陈卓离去后,姜韶华便提笔写了一封长信,足有五页,当夜便和奏折一同送往京城。 左真的亲兵,也策快马出了军营。快马跑出三十里时,竟遇到了一伙黑衣匪徒。 第九十章 匪徒 送信的左氏亲兵既惊且怒。 惊的是自己这方只有三人,对方却有三十人,他们以一敌十绝无胜理。怒的是这些蒙面匪徒埋伏已久,一声不吭就动了手,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左家是大梁顶尖将门,身为左氏亲兵,到哪儿都是横行。谁能想到,他们刚出军营三十里就遭了埋伏? “你们是谁?”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没人理会左氏亲兵色厉内荏的怒吼,十人围住一个,几个照面就把这三个亲兵拿下了。 用破布堵住嘴,双手双腿捆得紧紧的,三个亲兵像三条死鱼一般被抬进了一旁的山林里。 完了,要被灭口了。 三个左氏亲兵面色如土,心里冰凉。 接下来的事,再次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些黑衣匪徒将他们抬进林子后,扔到地上,就置之不理了。既没动刀动剑,也没挖坑活埋,甚至没有搜身的意思。 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要做什么? 终于,有一个左氏亲兵反应过来,用力挣扎,口中呜呜个不停。 他们要去京城送信送奏折!现在被困在此处,信和奏折就送不出去。 这些黑衣匪徒,分明就是郡主派来的! 奈何猜出来也没用,黑衣匪徒们十分谨慎,从头至尾都没人张口说过话。也没得意忘形地扯下面罩。 生生熬了一夜,熬到天亮。黑衣匪徒没有放人的意思。 接下来又熬了一天一夜。黑衣匪徒们颇有闲情逸致,留下几个人看着他们三个,其余人竟去打猎,猎了一堆野山鸡野兔子,还有两头山羊。 三个亲兵已经愤怒得麻木,也没力气瞪眼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闭眼睡着了。 天再次亮的时候,黑衣匪徒们中有三人上前来,斩断了他们手脚上的绳索。贴心地将他们的马都牵过来了。然后伸手一指京城方向,意思是他们可以走了。 三个被捆了两夜一天滴水未进的亲兵,饿得手脚发软,想骂人没力气,想发怒没底气,拼命吧又拼不过。只得各自垂头丧气地上马。 “我们现在怎么办?是回军营禀报给将军,还是继续去京城送信?”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亲兵们,上了马之后立刻去寻干粮和凉水,胡乱吃了一肚子,才有力气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我们已经耽搁一天两夜了,再回军营,岂不是又要浪费大半日时间。”其中一个亲兵咬牙道:“郡主派人来劫住我们,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以便书信奏折早一步到朝廷里。” “我们不能回军营!去京城!等到了王府,见了王丞相,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地都禀报王丞相。王丞相定会为我们将军撑腰出气!” 最重要的是,他们这样灰溜溜的回军营,左真盛怒之下说不定直接砍了他们。还是先将送信送奏折的差事办妥了再回吧! …… 三个亲兵狼狈离去后,三十个“黑衣匪徒”迅速拿下面罩,脱了黑衣,露出本来面容。 领头的亲卫年约十六七岁,生得浓眉大眼极有精神,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办完差事,现在回军营去。” 正是秦虎。 其余亲卫轰然应诺。 三十人带着昨日猎来的野物,正大光明地策马回了军营。守营寨的士兵们见了这一队去打猎的郡主亲兵,格外亲热,连忙开门。 郡主来了两天,先发军饷,让他们吃饱。还将仓库里堆积的衣服发了下来。每人都有一身新衣一双新鞋。还承诺会陆续补齐之前拖欠的军衣。对普通士兵们来说,感恩戴德之情就不必说了。 见了郡主的亲兵,都格外亲近。 秦虎等人大摇大摆进了军营,将猎物送去伙房,给军营里的士兵们加顿肉。然后,秦虎去向郡主复命交差。 姜韶华悠然一笑:“他们三个慢了一天两夜的路程,想来怎么赶也追不上我们的人。” 告状这等事,当然是越早越快越好。如此才能抢得先机,占领道德和舆论高地。 秦虎咧嘴一笑:“可不是?郡主这一计太妙了!” 这三个左氏亲兵,就是饿了一天两夜,吃顿饱饭就无碍了,身上连一处伤都没有。便是日后对质起来,也不怕他们。 姜韶华笑着赞秦虎:“这件差事你办得不错。回去之后记得领一份赏,和你同去的亲卫,人人有赏。” 秦虎精神一振,拱手谢过郡主恩典。 为郡主当差做事,是他们分内的事。郡主这般慷慨大方,当然就更好了。 …… 姜韶华心情愉快地去了校武场。 之前军营里伙食不足,士气不振,军中操练敷衍了事。姜韶华来了两日,给了军饷发了衣服让士兵们吃饱喝足,军中操练自然也严格起来。 左将军“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在军帐里卧榻静养。操练士兵的差事,就落到了于崇和李铁身上。 论官职,于崇和李铁平级。之前李铁投靠左真,春风得意,生生压了于崇一头。如今风水轮流转,于崇靠着郡主这棵大树,精神抖索,格外威风。 李铁这根墙头草,心中摇摆不定,存了观望之心。反应在行动上,很自然地退让一步,默不吭声地由于崇领头操练。 姜韶华在点兵台上看着士兵操练,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宋渊低声道:“南阳军这几年懈于操练,军阵队形士气都大不如前。以后日日操练,定会慢慢好起来。” 姜韶华嗯了一声。 在她眼里,眼前这支南阳军都是她的人。她绝不能容忍士兵们懈怠懒散,要想办法鼓舞士气,再严格操练成精锐军队。 小半日转眼即过。 秦虎等人带回来的一堆野味,在伙房的忙碌下,成了士兵们的碗中肉。正午众士兵吃得满嘴流油,。少不得又要感恩郡主的慷慨。 中午休息一个时辰,很快,军营里一众士兵就接到了最新的军令。 下午,校武场里将举行军中演武。所有士兵都可报名参加,表现优异者,郡主有重赏。 一时间,众士兵群情踊跃。 第九十一章 整顿 军营演武司空见惯,一点都不稀奇。便是南阳军散漫不济,战力大不如前,一个月也有一次演武比试。 郡主令人摆出十套盔甲,众士兵顿时双目放光。 南阳军的军饷衣食战马兵器都远不及亲卫营,盔甲大多是几年前的,破旧不堪凑合着用。这十副盔甲,都是精铁打制的上好盔甲。摆出来之前还特意擦了油,在阳光下熠熠夺目。 这样一副盔甲,得要三十两银子。是他们一整年的军饷了。 一众士兵个个摩拳擦掌,士气陡然高昂。 姜韶华含笑道:“演武比试一共三场,第一场比力气,第二场比骑射,第三场两两比试。” “所有人都可选其中一项报名。今天下午比不完没关系,明天接着比。” 不知是谁胆子大,躲在人群里嚷了一句:“明天还有盔甲吗?” 顿时惹来一阵哄笑声。 一来郡主两日里的举动,收拢了军心。二则,郡主年少,站在高台上也一样玲珑娇小,士兵们很难生出多少敬畏来。 宋渊皱了皱眉。 姜韶华笑着以目光阻止宋渊。威望这等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在人心中。先不急,慢慢来嘛! “明日还有。”姜韶华嫣然一笑,声音悦耳清脆:“还有,这三场比试得了头名的,本郡主另赏一副弓箭。” 众士兵顿时大喜,在心里掂量掂量自己,纷纷涌去报名。 于崇早有准备,将校武场里分了三块场地,每个场地有五个武将,负责记录裁定等等。 一片热闹喧腾,姜韶华也来了兴致,溜达着下了点兵台,凑上前观看。 宋渊亦步亦趋,二十余个亲兵簇拥在郡主身侧,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众士兵。 其实,就是亲兵们让开位置,士兵们也不敢往前凑。军营里等级分明尊卑有别,他们哪里敢唐突冒犯郡主。 姜韶华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宋渊笑叹:“确实比亲卫营差多了。” 同样是军中演武,当日亲卫营里高手如云竞争激烈。今日南阳军演武,能举得起百斤石锁的都没几个。 再看骑射,十箭中七靶的都是好的。拳脚比试,倒是有来有往拳风嚯嚯。不过,内行里手一看,就知底子如何。 宋渊低声道:“如果亲卫营是这等水平,末将也没脸见郡主了。” 站在一旁竖着耳朵的于崇,脸孔一片火辣,恨不得将头低进胸膛里。 这几年,南阳军军心涣散,疏于训练。和郡主的亲卫营根本不配相提并论。 姜韶华笑着安抚羞惭不已的于崇:“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不必羞愧。不过,从现在开始,这些士兵操练得如何,就都是你的事了。过几个月,本郡主再来瞧瞧。如果还这样,就怪不得郡主不给于将军好脸色了。” 于崇敛容,正色应了。 …… “将军,军营里在演武比试。那些大头兵,拿了军饷穿了新衣新鞋,吃了几顿肉,就被哄得不知南北。现在一个个卯足了劲地在郡主面前卖力气。” 单武在床榻边低声禀报。 躺在床榻上的左将军,脸孔没那么肿了,现在一片青淤,敷着厚厚的灰色药膏,看着倒是更凄惨。 左真听得眼里直冒火星,狠狠呸一声。嘴角一动,牵到了脸上肌肉,疼得直抽凉气。 单武忧心地看主子一眼:“这都两天了,将军脸上的伤也没怎么见好转。是不是这个孙太医医术不佳?” 或者,孙太医暗中得了郡主命令,故意拖延伤势? 左真听懂了单武的话外之意,脸孔又动了一动,顿时又是一阵抽痛。 单武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进言:“要不然,小的去找个军医来给将军看看。” 左真龇牙咧嘴地点头。 巧得很,孙太医正好就在此刻进来了。 左真:“……” 单武:“……” 左真的脸看不出神色,单武却是一脸尴尬,咳嗽一声想解释几句,就听孙太医说道:“军中有擅治外伤的军医,请来给左将军看看也好。左将军本来也没有大碍,下官今日过后就不来了。” 说完,拱拱手离去。 单武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左真狠狠瞪一眼过来:“还不快去。” 一柱香后,军营里的军医匆匆而来。看到左将军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孔后,军医一惊,脱口而出道:“是谁胆大妄为,竟伤了将军的脸!” 左真眼里喷火。 单武后背发凉,急急接过话茬:“快些替将军疗伤。” 军医不敢再多嘴,仔细为左将军查验伤势,对药膏赞不绝口:“这是孙家独门秘方,治疗外伤有奇效。亏得郡主带了孙太医来,不然,军营里哪有这等好药。” 说着,一脸希冀地恳求:“下官想去向孙太医请教,将军能不能替下官美言几句?” 左真:“……” 单武:“……” …… 大梁,京城。 正午时,阳光炽烈,从西北方向官道而来的一长列马车车队,到了城门外。 按规矩,这等规模的进出城门要仔细搜查。 守城官一看对方出示的腰牌,腰杆立时软了半截,点头哈腰地冲马车行礼问安:“下官见过赵公公。” 宫中大红人赵公公连车帘都没掀,隔着车帘道:“咱家要进宫给太后娘娘复命,请查了车队就开城门。” 守城官连声应了,领人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迅疾挥手示意。车队很快进了城门。 “这一路,多谢赵公公照拂。”坐在马车里的美髯中年男子,冲着娇美如花的赵公公拱手:“已经进了京城,下官这就告辞了。” 赵公公依依难舍,伸手拉住男子的手:“邱大人若是没有落脚之处,不妨先去咱家外宅小住。” 赵公公口中的邱大人,正是南阳王府的邱远尚邱典膳了。 邱远尚好不容易熬了二十多天,终于熬到了京城,哪里肯去赵公公外宅……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再三推辞后,邱远尚态度坚定地下了马车,带着自己的衣物行李离去。 赵公公幽幽叹息,收拾心情,进宫去见太后娘娘。 第九十二章 太后 赵公公这一行,来去近两个月。今日重回宫廷,进了景阳宫,心情喜悦而迫切。 没曾想,刚进景阳宫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赵公公稍等,”一个二十余岁的美貌宫人笑吟吟地拦下了赵公公:“太后娘娘召了蓝公公陪伴。” 这个美貌宫人叫素芳,是景阳宫的掌事宫女,也是郑太后的心腹。赵公公在外气焰嚣张,进了景阳宫立刻就小心低调起来,闻言笑道:“咱家就在这里候着,等娘娘得了空闲召见。” 然后,压低声音道:“咱家此次去南阳郡,带了不少土物特产回来。其中有一份是孝敬素芳姑姑的。等天黑了咱家让人送去素芳姑姑的住处。” 素芳很是受用,笑着应道:“那就多谢赵公公了。还有,我比赵公公还小了几岁,这一声姑姑,我可担当不起。” 赵公公眨眼,咯咯笑了:“不是素芳姑姑提醒,咱家都记不起自己三十岁了。人老珠黄了,不及蓝公公年轻英俊。” 最后一句,飘出浓浓的酸意。 蓝公公今年只有二十二岁,比赵公公小了八岁。且生得一派英武,如果换上禁卫服,看着就是正常的青年男子。 郑太后得了蓝公公后,十分宠爱。这两年来,赵公公的宠爱被蓝公公分走大半,日渐稀薄。也因此,这去南阳郡的差事才落到了赵公公头上。 这等景阳宫秘闻,知道的人着实不多。在外人眼中,赵公公是景阳宫第一红人。唯有赵公公自己心里清楚,再不想法子挽回郑太后欢心,他就要被后来者居上,被那个蓝狐狸精压一头了。 素芳笑而不语。 公公们争宠,她们不宜掺和。 赵公公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才被郑太后传召。 赵公公打起精神,笑着去见郑太后。正好蓝公公从寝室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蓝公公比赵公公高了半个头,皮肤白皙,面容英俊。举手投足间全无内侍的阴柔猥琐。 “赵公公一路辛苦。”蓝公公笑着拱手。 赵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咱家为娘娘当差办事,何来辛苦。倒是这两个月,咱家不能伺候娘娘,让蓝公公受累了。咱家既是回来,蓝公公也能好好歇一歇。” 蓝公公悠然一笑:“娘娘习惯咱家伺候,只怕不乐意传召赵公公。咱家就是想歇也没机会。” 赵公公笑着呸了一口,伸手拧了蓝公公的脸孔一下:“不准乱嚼舌头。” 力道不轻,蓝公公的俊脸陡然红了一片。 蓝公公品级被赵公公低了两级,再不服也得受着,待赵公公进了郑太后寝室,蓝公公笑容消失无踪,用手捂着被拧红的一侧脸孔,快步离去。 赵公公一进寝室,就如猫犬见了主人,风一般冲到郑太后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奴才见过太后娘娘。” “两个月没见太后娘娘,奴才每日思念娘娘。今日总算是回来了。以后这等外差,奴才可再也不去了。奴才只想留在娘娘身边,日夜伺候。” 一边说着,一边膝行几步,将脸贴在郑太后的裙摆处。 郑太后今年五十有六,这个年龄已是老妇。 身为后宫至尊,养尊处优,保养极佳,脸上只有一些细细的皱纹。脂粉敷得厚一些,偶尔有些白发,也都仔细地染黑了。看着就如四旬模样,雍容华贵。 郑太后被蓝公公伺候得身心舒畅,心情正好,伸手摸了摸赵公公的俏脸,笑着问道:“差事办妥了吗?韶华进宫了吗?怎么不带她来见哀家。” 赵公公跪着退后两步,再次磕头请罪:“请太后娘娘恕罪,奴才没能带回南阳郡主。” 郑太后细细的柳眉一皱,笑容淡了下来:“怎么回事?” 赵公公将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回太后娘娘,郡主虽然年少,却重情意。舍不得抛下百姓,更舍不得离开南阳王府。还说南阳王托了梦,她绝不离开南阳郡。奴才百般劝说,奈何郡主心意不改。奴才也没法子……” 郑太后冷哼一声,打断赵公公:“也就是说,哀家交代的差事,你根本没办妥了?” 赵公公心里一紧,忙道:“奴才此次去南阳郡,另有收获。请娘娘容奴才细禀。” 飞快地将新式辕犁一事说了出来。 农桑是国之根本。新式的农耕利器,果然转移了郑太后的怒火:“这新式辕犁真有你说得这么好?” “是,”赵公公抬头挺胸,一脸自得:“奴才亲自下田试过了,轻巧省力,速度快了三成不止。奴才已将新式辕犁和图纸都带回宫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焐得温热的图纸,敬献上前。 郑太后接过图纸,仔细看了一回,眉眼舒展开来,起身道:“哀家要亲自去瞧瞧。” …… 郑太后亲自试过新式辕犁后,心中大悦。当晚便召赵公公伺候。 赵公公巧舌如簧,精心伺候一番,且不必细述。 隔日,郑太后便令人去请太康帝。 太康帝今年三十有八,正当盛年。无奈太康帝出娘胎的时候早产,身体先天有些不足之症,自小就体弱多病。 先帝一共有三个儿子,另两个出自妃嫔的肚子。原本想立身体康健的二皇子或聪慧过人的三皇子做太子。没曾想,二皇子打猎时遇了意外,被一头黑熊咬断了脖子。三皇子也很惨,在十五岁时感染风寒,高烧五天五夜,勉强救回一条命,脑子却被烧坏了,成了傻子。 先帝只得立体弱的嫡长子为太子。四年前,先帝驾崩离世,太子继位坐了龙椅,也就是现在的太康帝了。 太康帝一年中有小半年都在养病,郑太后心疼儿子,时常陪太康帝一同批阅奏折,国朝大事也没少操心。 朝中众臣,私下里颇有微词。 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这些闲言碎语,在朝野慢慢流传开来。郑太后十分恼怒。奈何流言如风,她再厉害,也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也因此,郑太后得了新式辕犁分外喜悦。这一回,她要借着新式辕犁,一展大梁太后的威势。 第九十三章 天子 “儿子见过母后。” 太康帝一边拱手见礼,一边咳嗽了几声。 郑太后忙上前握住太康帝的手,仔细关切问询:“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咳嗽起来?宣过太医了吗?” 太康帝一边咳嗽一边答道:“昨日朕去园子里转了一回,大概是风大了些,就有些咳嗽。已经召季太医瞧过了,母后不必忧心。” 哪能不忧心? 先不说郑太后的尊荣富贵都来自于太康帝,单论母子之情,郑太后对唯一儿子的关心也绝不是装出来的。 郑太后看着太康帝单薄的身形,看着他咳得发红的脸孔,心中忧急如焚,伸手为太康帝拍背顺气。 太康帝咳过一遭,稍稍安稳了,张口问道:“母后特意让朕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郑太后定定心神,将南阳郡主敬献新式辕犁一事道来:“……哀家昨日试过了,新式辕犁确实十分省力,速度也比寻常辕犁快得多。” 太康帝闻言龙心大悦,立刻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朕立刻召王丞相进宫!” 郑太后却道:“皇上直接召工部尚书进宫,将推广新式辕犁的差事给工部便是。这等事,不必和王丞相商议了。” 太康帝耳根子软,自小就听老娘的话。做太子时,王丞相兼了太子太傅一职,他对精干厉害的王丞相也很是信服。 如今做了龙椅,做了天子,他还是习惯事事都问过王丞相的意见。听郑太后这么一说,顿时有些踌躇:“这样绕过王丞相,不太好吧!” 郑太后哼了一声:“这大梁是姜氏天下,是皇上的。皇上要做什么,还要问过一个臣子,这是何道理。” 这么说,就有贬低王丞相之嫌了。 王丞相是先帝一手提携重用的肱骨重臣,是百官之首。先帝遗嘱里,还提及新帝要敬重王丞相。 这是普通臣子吗? 太康帝见郑太后不快,语气软了下来:“母后别恼。朕的意思是,这是一桩好事,王丞相就是知道了,也绝不会阻拦。” 郑太后插手朝政,私下代天子批阅朝政,还借着对太康帝的影响力,提携了一批臣子。 王丞相也不是善茬,郑太后提携上来的这批臣子,王丞相没少打压。短短几年,朝堂里分了三派,一派丞相党,一派太后党,还有一派,坚持效忠天子……也就是中立派了。 “事事都靠王丞相,长此下去,朝堂众臣对王丞相俯首帖耳。皇上还有什么威严!” 郑太后拧了眉头,语气骤然严厉:“皇上知不知道,宫外百姓都只知王丞相,不知天子了!” 太康帝脾气是真的软和,被郑太后这般怒责也不动怒,反而好声好气地哄亲娘:“母后别恼。王丞相忠心耿耿,一心操劳国事。朝野名声俱佳,深得百姓爱戴。对朕更是恭敬有加,从无不敬。哪里就到母后说的这一步了。” 郑太后被噎了一下。 没错,王荣王丞相名声好得很。真正声名不太美妙的,是她这个不安后宫的大梁太后。 在文官武将们眼中,太后伸手干政才是大忌。 太康帝见郑太后神色不愉,心中不忍,想了想说道:“这新式辕犁是南阳郡主敬献给母后的,推广新式辕犁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母后当记首功。” 郑太后面色好看了不少:“哀家不是争这份功劳。哀家是为了皇上考虑着想。哀家是太后,尊贵已极,要这功劳做什么。哀家盼着大梁朝堂平安,百姓安居乐业,盼着皇上能成为一代明君,不被权臣左右。” 不管如何,亲娘总是为了儿子着想。就不必计较这番话里有多少公心,又有多少私心了。 太康帝从善如流地点头:“母后说的话,朕都记在心里。” 郑太后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说完正事,太康帝随口问道:“母后不是打算接南阳郡主进宫吗?怎么不见她身影。” 昨晚被赵公公灌足了迷汤的郑太后,提起此事也不恼了:“小姑娘舍不得离家,也是难免,暂且随她吧!等过个一两年,哀家再打发人去南阳郡接她进宫。” 太康帝点点头。 南阳王在世时,母子两个都很忌惮这位文武双全声望聚隆的实权藩王。派左真去执掌南阳军,是王丞相的主意,也深合太康帝的心意。 南阳王一死,南阳王府就剩一个十岁的姜韶华,还有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卢郡马。于太康帝而言,这个心腹大患已经去了大半。 能接姜韶华进宫最好,她不愿来要留在南阳郡,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正事,郑太后笑道:“皇上今日留下用午膳吧!哀家打发人去上书房,将太子叫过来。还有宝华她们,也一并过来,人多热闹。” 太康帝欣然应了。 …… 太康帝龙体虚弱子嗣不丰,膝下两子一女。 长女姜宝华是纪皇后嫡出,今年十四岁。太子姜颂是李贵妃所出,今年十三岁。还有一个两岁的小皇子,是范贵人所出。 纪皇后三年前一场重病去世,郑太后亲自教养宝华公主,又接了东平县主和淮阳县主进宫陪伴宝华公主。 至于太子,五岁就进上书房读书,身边有四个年龄相若的伴读。 一个是安国公嫡子,郑太后嫡亲的侄孙,十二岁的小公爷郑宸。 一个是王丞相幼子,十三岁的王瑾王四公子。 另有一个,是李贵妃侄儿太子嫡亲的表哥,叫李博元,今年十四岁。 最后一个,是高凉王世子姜颐。 高凉王就是当年被烧坏了脑子的三皇子,太康帝登基后,册封三皇子做了高凉王。封地高凉郡远在大梁南端,离京城数千里之遥。高凉王痴痴傻傻的,治理不了藩地,一家三口一直留在京城。 这位高凉王世子,比太子小了一岁,四岁起就进上书房陪太子一同读书。 郑太后打发人去上书房传口谕,很快,一群衣衫华贵相貌姣好的少年男女联袂而来。 郑太后目光一扫,有些惊诧:“子羡怎么没来?” 第九十四章 急症(一) 四个太子伴读中,有贵妃亲侄,有权臣之子,有藩王世子,出身一个比一个高贵。 在郑太后眼中,最亲近喜爱的,当然是自己的侄孙了。 一眼看去,少了郑宸身影,郑太后自然关切。 太子姜颂上前一步答道:“回皇祖母,子羡今日上午,无端昏厥。孙儿请太医瞧过了,太医诊了脉检查了身体,诊不出缘由。孙儿就自作主张,让人将子羡送回安国公府了。” 郑太后听了这番话,非但没有释怀,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子羡自小身体康健,几乎没生过病。怎么忽然就昏厥不醒?是不是有什么事你没说?” 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姜颐李博元王瑾三人一眼。 都是出身尊贵心高气傲的少年郎,明里较劲暗里争锋,面和心不和是常有的事。该不会是有谁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吧! 三个少年被郑太后这一眼,扫得心里一凛,不得不立刻出言解释。 “启禀太后娘娘,”年龄最长性子最浮躁的李博元立刻拱手道:“子羡昏迷的时候,我们三个还没进上书房。” 身形略显单薄的王四公子接了话茬:“是,我们进上书房的时候,太子殿下已令人将子羡送出宫了。” 几位伴读都是千里挑一的出众少年。 李博元浓眉大眼,一脸英气。 王瑾面如冠玉,俊美出尘,一派温文尔雅的君子气度。就是身形略显单薄了些。 年龄最小的高凉王世子姜颐肤白眼大,俊俏活泼,说话也最是讨喜:“或许是前几日练骑射太过劳累,歇一歇就好了。等用过午膳,孙儿就出宫,去安国公府瞧瞧子羡。回来后再细细说给皇祖母听。” 郑太后是高凉王嫡母,高凉王世子是太子嫡亲的堂弟,正该叫一声皇祖母。 郑太后被哄得舒展眉头,冲姜颐笑了一笑:“也好,你就辛苦些跑一趟。” 姜颐咧嘴一笑:“孙儿巴不得找个理由借口出宫玩半日,半点都不辛苦。” 姜颐这么说了,李博元和王瑾自然也纷纷说一起去。 私下里怎么争锋是一回事,明面上都是太子伴读,感情好不好的,也得装出些样子来。 太子许久没出宫了,颇有些心动,自动请缨要去探病。 郑太后乐见太子亲近安国公府,欣然允了。 一直没出声的公主姜宝华,柔声道:“皇祖母,子羡表弟这等情形,我这个做表姐的,也放心不下,想一同前去。请皇祖母恩准。” 姜宝华生了一张鹅蛋脸,容貌美丽,性情温婉。 郑太后很宠爱孙女,闻言笑着转头对太康帝道:“皇上瞧瞧,孩子们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像手足一般。” 太康帝也是一笑:“孩子们每日读书,确实辛苦。既是要去安国公府探病,就都去吧!在安国公府待半日再回宫。” 东平县主姜月华和淮阳县主姜莞华振奋地对视一笑。 宫中规矩多,整日在宫里住着,不免有些沉闷乏味。难得能一同出宫,可不就像游玩一般开心? …… 午膳后,一众少年少女在数百禁卫的护送下,声势浩荡地出了宫,去了安国公府。 一行人里有大梁太子,有大梁唯一的公主,其余几人也都出身尊贵。可以说,这是大梁身份最顶级的一群少年。 安国公夫人立刻开正门相迎,一边急急打发人去兵部送信。 太康帝坐了龙椅后,少不得要提携舅家表弟。安国公四年前就做了兵部尚书,掌着兵部。 老安国公子嗣兴旺,有六子三女。其中长子幼子是嫡出。嫡长子养到十五岁夭折,只得立了嫡幼子为世子,也就是现在的安国公。 兄弟五个没有分家,都住在安国公府里。一大家子加起来近百人,呼啦啦地全部来迎太子公主。 太子矜持地张口:“诸位都免礼。我等今日是来探望子羡,不欲惊动太多人。有安国公夫人相陪便可。” 安国公府众人行了礼,又呼啦啦散去。 眼睛泛红的安国公夫人,迎着众少年少女往里走,一边低声叹道:“子羡患了急症,到现在还没醒。妾身心乱如麻,忧虑情急。说话行事有不周全之处,还请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见谅。” “舅母不必忧急,”太子很自然地换了称呼:“宫中太医已经给子羡检查过了,子羡身体没有大碍。” 姜宝华柔声接了话茬:“吉人自有苍天护佑。子羡表弟肯定很快就会好起来。” 安国公夫人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当成眼珠子一般。眼下儿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用尽法子也不睁眼,安国公夫人心如油煎,哪里是几句话能哄好的。 只是,太子公主等人亲自来探病,一番好意劝慰,安国公夫人不好再哭鼻子抹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了。 众人很快进了小公爷的寝室,见到了昏睡不醒的郑宸。 少年双目紧闭,英俊至极的脸孔没了平日的英姿勃发,格外沉静安宁。气色也好得很,果然就像睡着了一般。 守在床榻边的大夫,见了一堆贵人,忙拱手行礼。 大夫姓季,是京城名医,也是宫中季太医的堂弟。季大夫平日长住在郑府,为郑家老少百余口人看诊治病。 今日小公爷被送回来,季大夫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榻边。 太子示意季大夫起身,张口询问:“子羡现在到底如何了?” 季大夫略有些迟疑,才答道:“回太子殿下,小公爷脉象稳健平和,身体也无半点异样。草民针灸灌药都用上了,却未见效,小公爷一直昏睡不醒。” 太子皱了眉头。 众人原本打着玩半日的念头,如今见郑宸这般昏睡不醒的模样,各自真地忧心起来。 姜宝华目中闪过关切和忧虑,轻声道:“要不然,打发人去宫中,请季太医来一趟。” 论医术,在宫中做了二十多年太医的季太医,确实要比眼前的季大夫强一些。 太子点点头,转头打发人回宫去接人。 第九十五章 急症(二) 一个时辰后,季太医也来了。 又是诊脉又是针灸,忙活了小半日,躺在床榻上的小公爷愣是没半点反应。安国公夫人悄然红了眼圈,将头转到一旁抹泪。 从兵部赶回来的安国公,面色也格外沉凝。 郑家子嗣兴旺,这一辈的儿郎有二十多个。他也不缺儿子,庶出的儿子有四个,嫡子却只有这一个。 郑宸文武双全聪慧无双,是郑家最出众的儿郎,自小在宫中长大,和太子亲如手足,深得郑太后和太康帝宠爱。 不管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喜爱,还是对家族继承人身体安危的忧虑,安国公此时心情都很沉重。 太子温声道:“让季太医留下,等子羡醒了再回宫。” 季太医是杏林高手,在太医院里也是最顶尖的。 安国公感激涕零,忙拱手谢恩。 公主姜宝华低声安慰安国公夫人。 东平县主姜月华和淮阳县主姜莞华不便抢公主的风头,默默站在一旁,时不时地看一眼昏睡不行的郑宸。 姜家人都生的好相貌,姜宝华美丽温婉,姜月华高挑妩媚,姜莞华玲珑娇俏。 众人在郑府待了两个时辰,婉拒了晚膳,一同回宫。 郑太后知道此事后,忧心忡忡,打发赵公公去了一趟安国公府,送了半车的补品前去。 两日后,安国公夫人红肿着双眼进了景阳宫。 “……子羡没醒,还发了两日高烧。”安国公夫人一张口就哭出了声,哽咽不断:“季太医用尽了办法,勉强让他退了烧。可还是没有睁眼醒来。” “妾身进宫,是求娘娘,让季太医在安国公府多留些日子。” 小儿难养。婴童夭折的比比皆是,便是养到十几岁了,因为一场风寒丧命的也不少见。儿子忽然患上急症,安国公夫人已经熬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郑太后长叹一声:“哀家这两日寝食难安,只盼着苍天垂怜,子羡能早日睁眼。” “季太医就一直留在郑府,子羡醒了再回宫。你也别太忧急上火,说不定,你从宫里回去,子羡就熬过这一劫了。” 安国公夫人擦了眼泪,谢了太后恩典,匆匆回府守在儿子床榻边。 朝中因南阳郡主敬献新式辕犁一事热闹喧腾,郑太后也因此事名声大振,太后党和丞相党借着此事别了一回苗头,工部紧急按着图纸打制新式辕犁,自然少不了要赏赐南阳王府属官。 诸如此类,安国公夫人一概不关心。 她只盼着儿子睁眼醒来。 万幸郑宸退烧后,药能灌进下,也能勉强喂些米汤进口。 安国公府各房轮番来探病,面上各自一派关切,实则心里各自都有小算盘。安国公四个年龄不一的庶子,也格外活跃,每天都来探望探病。 安国公夫人咬牙暗恨不已。 这一日早晨,毫无预兆骤然昏睡了六天的小公爷,睁开了眼。 安国公夫人惊喜之下,痛哭失声:“子羡,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六天,再不醒,娘也要跟着你去了。” 围在床榻边的男女老少,纷纷抢着说话:“子羡,你总算醒了。” “你睡了六天,我们也担惊受怕了六天,唯恐你有个闪失。现在你总算睁了眼,我们也都能放心了。” “九弟,你醒了太好了……” “九哥……” 声浪如潮,喷涌至耳边。 面容苍白的俊美少年,吃力地汇聚涣散的目光,慢慢看清所有人的面容,被褥下的身体颤了又颤。 短短刹那,无数纷乱的画面涌上心头。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咽不下又吐不出。眼睛酸涩,温热的液体涌上来,在溢出眼眶之前忍了回去。 过了许久,少年才挤出一句:“我饿了。” …… 两日后,已经痊愈的郑小公爷进宫给郑太后请安。 郑太后拉着侄孙的手,上下打量,眉眼舒展:“好好好,瞧你现在精神抖擞面色红润,哀家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了。” 郑宸看着一脸关切的郑太后,心情无比复杂,面上半点不露,笑着说道:“侄孙不孝,莫名其妙地病了一场,连累得太后娘娘忧心了。” 郑太后笑道:“又不是你成心想生病,哪里就不孝了。哀家牵肠挂肚的,你好了哀家就踏实了。” 郑宸一脸感动孺慕之情:“姑祖母这般疼我,我以后定要好好孝顺姑祖母。” 郑太后被哄得眉开眼笑。 郑宸按捺着心里的激越,故作不经意地笑道:“对了,赵公公八日前回京,韶华表妹也跟着一起进宫了吧!我听姑祖母提过几回,还没见过她。” 郑太后随口道:“她这丫头,性子执拗,非说南阳王托了梦,她要留在南阳郡,不肯进宫来。哀家也就随她了。” 郑宸:“……” 郑宸全身一震,目中闪过错愕和难以置信,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又掠过狂喜,声音有些发颤:“宫里有太后娘娘教导,有公主和两位县主相伴,还有学问渊博的太傅,琴师绣娘都是大梁最顶尖的,便是要习武,宫里也多的是高手。韶华表妹一个人在南阳郡孤零零的,还是早日接进宫来才好。” 这话说到郑太后心坎里了。 她要接姜韶华进宫,确实有些算计和私心,不过,也是真切地为姜韶华考虑着想。 亲娘早亡,祖父也走了,身边就剩一个入赘的亲爹卢玹。这个年龄的少女,身边没有正经长辈怎么行?过几年及笄了,要去哪儿寻合意的夫婿? 郑太后叹道:“她暂时不愿进宫,哀家也不便逼她。等过个一年半载,哀家再派人去接她。” 一年半载,太久了。 他根本等不及。 她不愿来京城,他就去南阳郡见她。 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郑宸生生咽下。 他和她“素未谋面”,在众人眼中毫无瓜葛,他有什么理由远行千里去找她? “太后娘娘,”带回新式辕犁立了一大功重新站稳景阳宫第一红人位置的赵公公快步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厚实的信封: “南阳郡主令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了一封信来,请太后娘娘过目。” 第九十六章 来信 姜韶华写信来了? 郑太后有些意外,伸手接了厚实的信封。 郑宸的目光也移了过去,紧紧盯着那封信。 奈何郑太后没有当面拆信的意思,反倒嘱咐了一句:“你身体既是好了,就去上书房读书吧!” 郑宸只得应下,拱手告退,临走时,忍不住又看了信封一眼。目光似要穿透信封,看清那个深深烙印在心底的身影。 郑宸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进了上书房。 太子一脸喜悦地起身相迎:“子羡,你可算是好了。这些日子,我们都担心得很。” 姜颐抢着笑道:“可不是么?博元原本一顿能吃三碗,这几日忧思不安,饭量足足减了三成。” 李博元咧着嘴直乐。 王瑾欣然笑道:“今日晚上,我做东道,让人去鼎香楼定一席最好的席面,庆贺子羡安然无事。” 十三岁的王四公子,目光清澈,如明月朗星。眉眼含笑,温润如玉,一派翩翩公子风采。 郑宸定定地看了王瑾片刻。 王瑾被看得一头雾水,笑着调侃:“不过八九日没见,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莫非我头上生了角,还是脸上多长了一双眼?” 众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郑宸深深看王瑾一眼,也笑了起来:“我就是忽然发现,你生得格外俊俏好看,一时心里嫉妒,忍不住多看两眼。” 此言一出,众人又笑喷了。 王瑾哭笑不得,呸了郑宸一口。 男子汉大丈夫,比的是文采武略,比的是才学气魄。又不是姑娘家,比什么脸啊! 再说了,就算是比脸,又有谁敢在英俊无双的郑小公爷面前自夸俊俏? 郑宸慢慢深呼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万千思绪都被压进心底:“我几日没来,太傅这几日教了什么?你们几个快些说来听听。” 太子读书平平,李博元空有一张聪明脸孔,实则一肚子草包。至于姜颐,年少贪玩,功课学业和李博元在伯仲之间。 给郑宸讲解课业的重任,很自然落在了才学出众聪颖过人的王四公子身上。 王瑾耐心细致地讲了起来。 郑宸听着听着,忽然有些恍惚。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还是一场梦? 抑或者,他曾经历过的一切才是一场痛彻心扉的梦境? 韶华,你也如庄生梦蝶一般重回年少了吗? …… 景阳宫里。 郑宸离去后,郑太后随手拆了信封,随意看了起来。才看半页,郑太后便坐直了身体,脸上笑意隐没,目光紧紧盯着信纸。 站在一旁的赵公公,悄悄打量郑太后的脸色,心里暗暗琢磨起来。 南阳郡出什么事了? 郡主写信来,莫非是改了主意,想进宫了?还是有什么事央求太后娘娘撑腰? 拿了郡主好处,不管如何,总该为郡主说几句话。 眼见着郑太后阴沉着脸看完了这封长信,赵公公忙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太后娘娘身边。 郑太后不耐地瞪一眼:“哀家哪有喝茶的兴致。” 赵公公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立刻将热茶放到一旁,扬手给自己一巴掌,张口告罪。 郑太后肉眼可见的心烦意乱,绷着脸道:“你们都退下,哀家要一个人静一静。” 赵公公不敢再多嘴,领着内侍宫人退了出去。 郑太后在椅子上坐了许久,面色变幻不定。然后,她慢慢拿起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正如赵公公所料,这封信是央求她这个太后撑腰的。 事情的原委也不复杂。几句话便能说清。左真在南阳军里干得那些勾当,如果查证是事实,足够将官职一撸到底了。姜韶华贵为南阳郡主,动手惩戒一二,没有伤及性命要害,也不算什么大事。 真正刺痛她眼和心的,是姜韶华信中这几段。 “……左真自恃王丞相门下忠犬,不将我这个郡主放在眼底。宣称有王丞相庇护,谁也奈何不得他。便是我抬出太后娘娘和皇上,他竟也丝毫不惧。” “门下走狗有这等气焰,王丞相在朝中何等威势,委实令人不敢深想。” “左真在我手下吃了亏,定会写信求王丞相撑腰。我这个大梁郡主,在王丞相眼中,想来算不得什么。我只得厚着脸皮,恳求太后娘娘庇护。” “我知道此事会令太后娘娘为难。王丞相是两朝重臣,百官之首,朝堂衮衮诸公多是王丞相麾下党羽。他要对付我,根本不必自己出面。娘娘心中忌惮,也是难免。” “便是娘娘不肯相护,我也绝无怨怼。我只担心,长此下去,此消彼长,臣大欺主。众臣不将皇室放在眼底,百姓只知有王丞相,不知皇上和太后娘娘……” 啪! 郑太后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几案。 愤怒之下,用力过猛,掌心陡然红了一片。 郑太后倒吸一口凉气,愈发恼怒起来:“王丞相!哼!哀家倒要看看,哀家能不能护住一个姜氏郡主!” “赵春明!滚进来。” 赵公公麻利地滚了进来:“奴才在!” 郑太后起身,伸手一指:“去请皇上来景阳宫,就说哀家有要事相商。” 赵公公应声而去,一炷香后一脸为难地回来了:“启禀太后娘娘,皇上召了王丞相议事。守门的太监不敢通传,说等议事结束后才能进去禀报。” 郑太后冷笑一声:“王丞相好大的威风!连天子内侍都要看他的脸色!哀家这个太后,想见皇上,还得排在他后面!” 郑太后这么说,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其实吧,是王丞相先进了昭和殿。人家王丞相也不知道太后娘娘忽然要见天子。 不过,正在气头上的郑太后可不这么想。 赵公公趁机跟着拱火:“可不是?王丞相势盛,在宫中行走,人人竞相巴结讨好。奴才这个景阳宫总管太监,去了昭和殿,还不及王丞相的长随有脸面。” 郑太后又是一声冷笑:“哀家亲自去,看看谁敢阻拦哀家。” 说完,气势汹汹地迈步出了景阳宫。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宫人,簇拥着郑太后去了昭和殿。 第九十七章 撑腰(一) 一脸愠怒的郑太后气势夺人地来了昭和殿。 昭和殿总管太监齐公公心里叫苦不迭,拦又不敢拦,甚至来不及通传,眼睁睁看着郑太后进了殿内。 赵公公走过齐公公身侧的时候,皮笑肉不笑的来了一句:“太后娘娘要见皇上,你我这等奴才秧子哪能拦得住。” 太监大多自小净身,算不得男人,心性多阴柔。齐公公被赵公公气得不轻,来不及瞪眼,匆匆进了昭和殿,准备请罪。 赵公公出了心头一口闷气,心情畅快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弯腰进殿,还没张口请罪,就听一个威严的男子声音响起:“这里是昭和殿,是天子召见臣子处理朝政之处。先帝在时,严令后宫中人不得擅入昭和殿。不知太后娘娘忽然前来,是有什么紧急之事?” 赵公公嘴上嚷得凶,一听到这个声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齐公公也是一样。 这个直接张口斥责郑太后的男子,正是大梁丞相王荣。 王氏是大梁名门,从前朝传至今日,已有数百年。 王氏一族到底分了多少支,有多少族人,有多少在做官有多少做着大地主有多少在行商,除了王氏族长之外,怕是没人算得清。 王荣便是这王家这一辈的家主,二十岁入仕,三十五岁被先帝拜为丞相,然后一连做了二十多年大梁丞相。族人遍布大梁,麾下门生无数。 王荣六十有三,身形高大,相貌堂堂,一双利目,不怒自威。以一个丞相的年龄来说,委实算不得老。 而且,王荣养身有道,身体颇为康健。看这架势,再活个二三十载做个二三十年的丞相也没问题。 郑太后闯进来的时候,王丞相正和太康帝商议政事,除了王丞相,还有六部尚书侍郎等一众重臣。 这等处理政事的场合,郑太后擅自闯入,确实不合宫中规矩。王丞相起身相对,张口斥责,也着实过了头,没给郑太后留丝毫颜面。 要知道,这可是天子亲娘,是大梁太后。就是郑太后行为有些出格,又哪里轮得到一个臣子指指点点? 只能说,王丞相确实是权臣,丝毫不惧太后了。 郑太后被气得不轻,冷笑着回击:“哀家要见自己的儿子,还要王丞相应允不成?” 王丞相丝毫没有相让,冷然应道:“太后娘娘想见皇上,可等小朝会结束,再请皇上去景阳宫相见。这昭和殿,太后娘娘还是少来的好。免得传出去,让众人误会太后娘娘有染指朝政的野心。” 郑太后口舌不及王丞相锐利,被气得脸色都变了。 兵部尚书安国公咳嗽一声,张口打圆场:“太后娘娘素来识大体,今日这般急切,想来是有要事。王丞相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吏部张尚书是王丞相心腹,立刻出言道:“王丞相话说得重了些,却是一片公心为皇上,更是为太后娘娘声誉着想。” 礼部李尚书是太子生母李贵妃的亲爹。身为外戚,本应该站在郑太后这一边。不过,这也就是按理说而已。李尚书心中思虑,并未张口表态。 户部纪尚书倒是张了口:“太后娘娘既是来了,不如先听听太后娘娘有何要事。” 这位纪尚书,今年六十,发须半白,是已故纪皇后的父亲,是太康帝正经的岳父。太子姜颂见了,要恭称一声外祖父。 纪尚书张口为郑太后解围,王丞相也就不再出言。 太康帝此时才笑着起身过来,扶住郑太后的胳膊:“母后消消气,王丞相不是有意针对母后。” 所以说,郑太后十分厌恶王丞相。 也不知王丞相给天子灌了什么迷汤。太康帝虽然孝顺亲娘,却更信重王丞相。 郑太后按捺下心头怒火,对太康帝说道:“南阳郡主写了信给哀家。哀家看后,十分震怒,一时按捺不住,就来了昭和殿。” 南阳郡主? 太康帝有些意外,王丞相等人也各自惊诧。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后,对威望极隆的南阳王十分忌惮。不过,南阳王病逝一年,尸骨早凉了。现在的南阳郡主,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在众臣眼中,没有半点威胁。 郑太后怎么忽然提起南阳郡主了? 郑太后目光一扫,落在王丞相脸上:“王丞相就没收到门下忠犬左真的来信吗?” 王丞相眉头都未动一下:“太后娘娘此言差矣。左将军是朝廷武将,若说他是忠犬,他也是天子门下忠犬。” 太康帝目光一闪,问郑太后:“左真怎么了?” 当年派左真执掌南阳军,确实是王丞相的意思。不过,王丞相是为了他这个天子“分忧解难”。郑太后借着此事发作,太康帝颜面也不太好看。 郑太后一时没察觉到天子微妙的不快,将左真在军中犯下的错一一道来:“……他领着朝廷俸禄,却不用心当差,将南阳军搞得乌烟瘴气一团混乱。” “更可恨者,南阳郡主前去诘问,他竟敢和郡主动手。还宣称有王丞相撑腰,不惧什么大梁郡主。” “哀家再不出面,只怕堂堂姜氏郡主,倒要被一个品性卑劣的武将欺辱了去。” “这件事,哀家绝不能袖手不管。” 太康帝:“……” 王丞相:“……” 众臣纷纷去看王丞相的脸色。 左真犯的都是军中武将惯有的毛病,降职去官也就到头了,不是什么杀头的罪过。最要命的,恰恰是最后这两句。 他一个武将,是谁给他的勇气,敢和郡主动手? 王丞相的“门下忠犬”,就敢轻蔑大梁郡主? 姜韶华再年少,也是姜氏皇族血脉,是朝廷册封的南阳郡主。做臣子的,目无君主,欺君犯上。这是何等嚣张? 王丞相不愧做了二十多年丞相,听到这等诛心之言,只动了动眉头:“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等左真的奏折呈至朝堂,再议此事不迟。” 话音刚落,便有内侍禀报:“启禀皇上,南阳王府有奏折呈上。” 第九十八章 撑腰(二) 南阳郡主的奏折倒是先一步递来了。 左真该不是个傻瓜吧!连告状也不知道赶个热乎的。 众臣各自在心中腹诽或嘲笑或冷眼旁观。 王丞相心中恼怒,面上从容不迫:“既然南阳王府先一步送了奏折来,还请皇上先令人宣读这份奏折。” 太康帝略一点头:“准丞相所奏!” 在众臣的注目下,内侍捧了奏折进殿,中书舍人接了奏折,高声宣读出左真的十大罪责。 句句犀利,字字诛心。文笔如刀,莫过于此。 听到后来,不但郑太后满面怒容,就是太康帝也沉了脸。 私底下打压南阳郡是一回事,明面上岂能容人这般轻蔑唐突姜氏郡主!这是将皇室的颜面都踩到了地上。 王丞相心中大怒。 左真这个蠢货,有些事暗中做了无妨,大家都心知肚明。“自己是王丞相门下忠犬,有王丞相撑腰不惧郡主不惧天子”这等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现在被陈卓那只老狐狸抓住话柄,写了这么一封奏折来。当着天子和众臣的面,还有一味偏袒南阳郡主借机寻衅的郑太后,他这个丞相要如何袒护门下走狗? 没错,在王丞相看来,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出自陈卓陈长史手笔。他根本就没以为,一个十岁的少女能做出这等大事。 便是太康帝和郑太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郑太后看着王丞相略显难看的脸色,心情十分畅快,睥睨着冷笑道:“这奏折里弹劾左真十条罪状,不知王丞相怎么看?” 王丞相难得落了下风,一时不便作答。好在吏部张尚书挺身而出:“这件事到底原委如何,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不如等左将军的奏折送来了再议。” 太康帝咽下不快,点了点头:“张尚书言之有理,且等一等再做定夺。” 然后,温声对郑太后道:“母后怜惜晚辈,一片慈爱之心,朕都明白。韶华是南阳王叔唯一的血脉,朕不会容任何人欺辱了她。请母后宽心。” 郑太后狠狠将了王丞相一军,心情颇佳,不紧不慢地说道:“有皇上这句话,哀家也就放心了。哀家一个妇人,不懂什么朝政。哀家只知道,这是姜氏天下。所有臣子,都要忠心于皇上。” “皇上也得睁大眼仔细瞧清楚了,谁是忠臣,谁是把弄朝政的奸臣,可别一时心软被蒙蔽了去。” 膈应了王丞相,郑太后心情大好,以胜利者之姿转身离去。 王丞相憋着一口闷气,拱手恭送太后离去。 …… 当晚,王家书房烛火通明。 王丞相寒着一张脸:“左真可有信送来?” 负责文书来往的幕僚低声答道:“尚未有信来。” 王丞相怒极反笑:“自己要寻死路,本丞相倒是不必拦了。” 其余几个幕僚,纷纷出言劝王丞相息怒。 王丞相在心腹幕僚面前,没有遮掩自己的怒火,冷冷道:“太后今日闯进昭和殿,借题发作,直指本丞相。南阳王府的奏折又来得及时。便是皇上,心中也颇为恼怒。” “本丞相要是一力袒护左真,岂不是做实了‘门下忠犬不惧皇权’的罪名!” “这个左真,就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本丞相提携他,他连这点差事也干不好,连累得本丞相丢人现眼。” “此事本丞相不宜再插手过问。” 三言两语间,远在千里之外的左真,已经成了一颗弃子。 其中一个幕僚,低声进言:“丞相,太后娘娘染指朝政之心,人尽皆知。此次丞相退了一步,只怕会助长太后党羽气焰啊!” 所谓太后党,就是这几年间的事,中坚力量是兵部尚书安国公,另有户部尚书纪尚书,也被太后着意拉拢。再有一些中低极官员。虽然不及王丞相党羽庞大,却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了。 王丞相冷笑一声:“且容太后娘娘得意几日。” “一个妇道人家,安分守己地待在后宫教养公主县主也就罢了,非要染指朝政。实在是目光短浅无知,竟以为本丞相是她的对手。其实,真正对她有忌惮之心的,是龙椅上的天子。” 太康帝性情再软弱,也是九五之尊。皇权之上,只有孤家寡人。便是自己的亲娘,也绝不乐意分享权利。 可笑郑太后,根本就没看清这一点。 叩叩叩! 敲门声响了起来。 王丞相眉头一拧,话语中流露出不悦:“谁?” 他召幕僚议事时,书房外有亲卫把守,闲杂人等都不准靠近。 一个清朗悦耳的少年声音响起;“父亲,是我。” 王丞相眉头骤然舒展,令人去开门。身着月白锦袍的温雅少年含笑而入,拱手行礼:“儿子见过父亲。” 正是王丞相幼子王瑾。 王丞相膝下四子五女,王瑾是老妻老蚌生珠生下的幼子,王丞相五旬那年老来得子,自是喜爱非常。 王家孙子这一辈,有三个都娶妻生子了。王四公子今年才十三岁。 王丞相长子次子三子,都在外任做官。孙辈们要么随父母在外,要么在读书,留在身边承欢膝下的,也就是王瑾了。 王瑾八岁起做了太子伴读,在宫中有住处,不过,隔三差五地就要回来。 王丞相恶劣的心情一扫而空,笑着招手:“四郎过来。” 王瑾笑着上前来。 幕僚们都很识趣,纷纷退了出去。 权倾朝野的王丞相,此时就和天底下所有慈爱的老父一样,细细问询王瑾课业。又特意嘱咐:“你身子骨弱,不宜习武。骑射课应付一二便可,不要逞强。” 王瑾到底还是少年郎,难免有争胜好强之心,闻言道:“那我岂不是要被郑子羡牢牢压了一头。” 王丞相失笑。 然后,就见王瑾皱眉低语:“说来也奇怪。郑子羡病了这一场后,总有些古怪。对我似有些莫名的敌意。” 太子伴读们争锋较劲是有的。不过,彼此年龄相若,一同读书一同长大,也有些情谊。 这两日,郑宸看他的眼神却格外漠然。 第九十九章 少年 少年们的意气之争,王丞相没有放在心上,随口道:“郑宸是太后亲侄孙,约莫是受了太后影响,对你有些敌意。” 郑家和王家在朝堂呈对立之势,郑宸和王瑾又怎么可能成为至交好友。 王瑾心思细腻敏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一时也说不清楚。便将此事搁下,好奇地问起了南阳郡主上奏折弹劾左真一事。 王丞相面色微凉,瞥单纯的幼子一眼:“此事连你也知道了?” 王瑾点点头:“散朝后,太子殿下就得了消息,我们几个伴读,也就跟着知道了。” “太后娘娘袒护南阳郡主,故意令父亲难堪。儿子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今晚特意回府来看看。” 王丞相再次失笑:“朝堂大事,你一个还没成年的毛头小子懂什么。你回不回来,也没什么要紧。” 不过,儿子孝顺,老父亲心里总是安慰妥帖的。 王丞相又道:“这件事为父心中有数,你不必忧心。在上书房里,照常读书,太子若问起来,你就说一概不知。” 他本来也一概不知! 王瑾有些闷闷不乐:“儿子都这么大了,父亲还将我当孩童。有什么事,都不肯和儿子说。” 王丞相被逗得一笑,哄道:“以后有事,一定和你说。” …… 安国公正院书房里,郑氏父子也在说话。 “这位南阳郡主,虽然年少,倒是有心计有手段。竟写信说动了太后娘娘。”安国公想到白日朝中一幕,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太后娘娘借着此事,狠狠杀了王丞相的威风。” “实在是痛快解气。” 小公爷郑宸,默默看着开怀得意的父亲,忽然说道:“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置左将军。” 安国公哼一声:“不管如何,这个南阳军主将的位置,左真是做不下去了。” 郑宸低声道:“如果左真被去职,接下来总要有人接任。到时候,父亲不妨提一提南阳军里的人做主将。如此,也能卖个好处给南阳郡主。” 安国公却道:“这件事得看太后娘娘心意。我和南阳郡主素未谋面,凭什么为她出力?” 郑宸道:“南阳郡主主动投靠太后娘娘,日后就会为太后娘娘所用。父亲和她交好,总会有用处。”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安国公思忖片刻,忽然笑着问道:“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南阳郡主来?” 因为,那是他爱而不得相望纠缠了二十多年的心上人。 前尘旧事如钝刀,一刀一刀割着心尖。 郑宸忍着心酸苦楚,故作轻快地说道:“我是一心为父亲考虑着想,示好结交南阳郡主,或许日后会是一步妙棋。” 安国公失笑,没再和年少的儿子讨论下去,只嘱咐道:“你之前病了一场,身体还虚,要好生调养。早些去睡。” 郑宸只得应下,告退离去。 回了院子后,他没有睡下,而是去了书房,提笔许久,却未落墨。 心中千言万语,根本无法诉之于笔端。 到了三更,白纸依旧空无一字。郑宸扔了笔,叫了心腹亲兵进来:“彭四海,我有一件要紧的差事吩咐给你。你现在就去办!” 然后,吩咐数句。 二十岁的彭四海身高力壮目光锐利,听到主子吩咐的荒唐差事,眉头都没动一下:“是。” 彭四海领命而去。 郑宸负手立在窗前,凝视窗外,久久未动。 …… 南阳郡,宛县。 半夜三更,繁星满天。南阳军营里一片沉寂。 懒散了几年的军汉们,骨头都快闲得生锈了,现在每日演武操练,一连数日,个个疲累不堪。到了晚上,填饱肚子就埋头大睡。 “这么晚了,郡主还没睡意么?” 荼白头一沾枕头,就呼呼睡得香甜。银朱勉强撑着,陪郡主低声闲话:“郡主是不是在为奏折一事忧心?” 算一算时间,信应该送到郑太后手里,奏折也该送至朝堂了。 姜韶华沉默片刻,低声道:“局势如棋,我接连落子,该做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 这种将命运交到别人手中的滋味,并不美妙。 银朱轻声安慰:“等个八九日,朝中就该有动静来了。郡主耐心等一等。” 姜韶华嗯了一声。 银朱又悄声问道:“郡主要一直留在南阳军营等消息么?” 姜韶华略一点头:“我在这里,左真就得老实养伤。正好趁着这机会,让于崇收拢军心。” 至于陈卓和闻主簿,几日前就出军营去了宛县,代她这个郡主巡查太平粮仓去了。 银朱倦意渐渐上涌,打了个呵欠。 姜韶华笑了一笑,轻声道:“不说话了,歇了吧!” 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银朱细微的鼾声。 姜韶华闭上眼,却莫名其妙地心绪翻腾烦乱。仿佛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正在千里外的京城发生上演,而她却浑然不知…… 算了,别胡思乱想了。 姜韶华数羊数到了四更,才勉强入睡。睡了一个时辰,便在军鼓声中醒了。 这是南阳军里的新规矩。早上五更就得起,吃了早饭后开始操练。 姜韶华每日和士兵们一同去校武场。哪怕士兵们操练她在一旁看着,也足以令糙汉们动容了。也因此,操练虽然辛苦,众士兵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事实上,郡主并不只是干看着,每日都令让宋统领和亲卫们陪着过招。 就是宋统领拍马屁不要脸,总故意输给年少的郡主。亲卫们有学有样,每天假模假样地一一落败。 无耻!太无耻! 军汉们排着队绕着校武场跑十圈,一边偷瞄场中空地郡主大展神威,心里疯狂吐槽。 于崇看在眼里,也有些犯嘀咕。 左真身手平庸,郡主两招三式收拾了左真,可见身手厉害。 不过,宋统领可是公认的南阳郡第一高手,总输给郡主是什么意思?为了讨好郡主,这么不要脸面的吗? 万一郡主让他陪着过招,他要不要学一学宋统领? 于崇正想着,郡主已笑着招呼了:“于将军,今日陪本郡主过一过招。” 第一百章 威望(一) 郡主发了话,于崇无暇细想,张口应了。 绕着校武场跑圈的军汉们一边跑一边转头张望。眼见着于将军威风凛凛地提刀上前,然后刀风霍霍地和郡主手中长枪战成一团。 众人只恨脖子不够长,眼睛不够亮。 “怎么样?于将军输了没有?” “嘿!你别说,你还别说,于将军真输了!” “那是,陪郡主过招,哪有赢的道理,那也太不懂事了。连宋统领都不是郡主对手哪!” 众军汉挤眉弄眼地调笑。 手中长刀被挑落的于崇,已经懵了! 他……他他他根本没放水,或者说,他还没来得及放水。他原本打算过个三四十招,保全郡主颜面的前提下赢下这一局。也免得这种“谦让”的坏风气在军营里蔓延。 谁曾想,他竟然败在郡主长枪下! 郡主用的枪法,正是大梁军队中流传最广的宋家枪法。乍看之下,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就是出招更快枪法更凌厉力气更大而已……所以,他是真得败了。 于崇深呼吸一口气,拱手认输:“郡主身手凌厉无双,末将输了。” 姜韶华微微一笑,捡起长刀,交还于崇手中:“去将李铁他们叫来,本郡主今日闲着有空,和他们都过一过招。” 军营里,以武为尊。 郡主这是要用悍然的实力,令骄兵悍将们低头啊! 于崇怀着不为人知的看好戏的兴奋,去叫了李铁等人过来。 这些武将,原本都是南阳军里的老人,以李铁为首,一一投靠了左真。这些时日左真避不见人,郡主以雷霆之势掌控军营,又以各种施恩怀柔的手段收拢军心。墙头草们心中也跟着摇摆不定。 军营里过招是常事。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无处可泄的李铁,打定主意要给郡主一个“好看”,假惺惺地行礼道:“末将身手不及于崇,只怕过招时没个轻重,无意中伤了郡主。” 姜韶华笑着瞥李铁一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李将军嘴皮子麻利,就不知手底下有没有真本事了。” 李铁心里冷笑一声,拿出一把厚背开山斧。 能在军营里有一席之地,李铁手下确实有真功夫。这把重逾三十斤的厚背开山斧,等闲人根本挥不动,李铁拿在手中轻松至极,摆开架势后,开山斧势如闪电般袭来。 一旁压阵的宋渊神色未动。 秦虎等亲卫各自暗暗撇嘴。 就这? 姜韶华倒没有小觑对手。猛虎搏兔也要用全力嘛!她长枪一抖,抖出数朵枪花,锐利的枪尖和开山斧在空中交击了数次。 锵!锵!锵! 一声声令人牙酸的兵器交击声撞进众人耳中。 打算几个照面就击败郡主的李铁,丝毫没有留力,奋力挥斧。却没有意想中的胜利威风,反倒被那柄如游龙一般的长枪逼得节节后退。每一次斧枪相击,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便涌来,右手虎口震得剧痛。 李铁脸色霍然变了!目中满是震惊! 宋渊没有谦让,于崇也没有相让。眼前这个十岁的南阳郡主,竟有一身惊人的神力!所谓一力降十会,在这样的神力下,招式变幻倒没那么重要了……便是单论枪法,郡主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姜韶华也未留力,招招凌厉如风,又似泰山压顶。 李铁的脸很快涨红,右手不停颤抖,开山斧变得愈来愈沉。这是即将力竭的征兆。 他想张口认输,留几分体面。奈何郡主根本不给他张口的机会,长枪迅疾如暴雨。 最后一枪,击落了他的开山斧。雪亮的枪尖猛然抵在他的胸前。 稍一用力,长枪就能戳穿他的胸膛! 李铁面无人色,右手在发抖,整个人也在发抖。 郡主眼中有杀气,那是见过血杀过人才有的凌厉肃杀。他有种真切的预感,如果他再不求饶,他可能真得见不到明日太阳了! “末将败了!”李铁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恭声认输。 姜韶华似笑非笑,长枪未动,依旧抵在李铁胸膛:“李将军是真认输了?本郡主不信。” 一滴豆粒大的汗珠,缓缓从李铁的额上滑落。 李铁斩钉截铁地说道:“郡主神力盖世,末将心服口服。末将这就回去写奏折,末将要弹劾南阳军主将左真在军营里的恶行。” 果然是个“聪明人”。 姜韶华哂然一笑,枪头一动,气定神闲地收回长枪:“先别急,在这儿等着。等本郡主和他们都过了招,你们一同联名写奏折。” …… 一个时辰后。 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的武将们,齐聚在李铁军帐里。 久久没人吭声。 丢人!太丢人了! 当着所有将士的面,他们七个人轮番动手,一一败于郡主长枪下。或被挑了兵器,或被长枪抵在要害处,最惨的一个被长枪扫中双腿摔个狗吃屎。 “李铁!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那个摔得最惨牙都掉了一颗的武将疼得直咧嘴:“是投向郡主,还是继续咬牙硬撑,等着朝中王丞相给左将军撑腰?” 另一个武将咬牙接了话茬:“我不管你们怎么办,总之,我要投向郡主这一边。” “我也选郡主!”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及真正比试一场。他们都自知用尽全力,在郡主手下连撑过四十招的都没有。一个比一个败得惨! 身为武将,还有什么脸? 不跪下高呼郡主千岁,还想做什么? 李铁愤而呸了一口:“都闭嘴!左真这艘破船,我们早就该跳了。我刚才没出声,是在想怎么写奏折,才能一棍子将左真彻底拍死。” 要反水,就得反个彻底。至少,要彻底撵左真滚蛋! 众武将意见一致,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出言献策:“听说陈长史给左真列了十大罪状,不如派个人去问问陈长史,这奏折要怎么写。” “十大罪状怎么够,好歹再凑几个。” 李铁想了想,点点头:“我们都是粗人,写奏折这等事,确实要请教陈长史。这份奏折,是我们七个人联名弹劾左真!到时候一同按个血手印!” 第一百零一章 威望(二) 半日后,李铁的亲兵快马进了宛县,在太平粮仓前寻到了陈长史的身影。 陈卓和闻安一行人,在宛县已经转了五六日,每一个粮仓都仔细查了。战战兢兢的宛县县令,心里为自己庆幸不已。 当日郡主领兵在郦县剿匪,将郦县两个土匪寨子一扫而空,挂在军寨外的曝晒的无头尸首,足有五百具。 这一消息传开后,所有南阳郡附县都因此震荡!百姓们拍手称快。县令们却感受到了来自脖颈处的森森寒意。 紧接着,蔡县令被郡主怒斥去官,一个秀才出身的师爷,被郡主青睐,格外提拔,做了代理县令。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还令县令们震惊! 毕竟,剿匪凶残些可以理解,因此重责一个正经科举出身的县令,这是一个不容任何人疏忽错辨的政治信号,更是郡主对所有县令们无言的威慑。 郡主所有的命令,都要严肃以待,不可怠慢。 宛县的伍县令,迅速翻出前些时日的王府公文,以十万火急的速度买粮,将原有的太平粮仓装满。 也亏得伍县令动作及时,正好赶在陈长史闻主簿前来巡视之前忙完。这几日巡查,伍县令别提多庆幸了。顺便还私下写了几封信,给附近几个县城的县令,提醒他们及时做好应对。 亲兵一行下马,上前参见陈长史,并低声禀明来意。 陈卓不动声色,略一点头。转头吩咐一声,令人摆开桌椅,研墨铺纸,提笔一挥而就:“拿回去,让李将军抄一遍便可。” 亲兵释然松口气,拿了信立刻回军营。 李铁亲自誊写一遍,武将们包括于崇等人在内,一共十五人联名。当夜,奏折就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左真知道此事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上午。 左真脸上的青淤已经褪去,基本看不出印记。腰腹处依然隐隐作痛,只能卧榻静养。 听闻此事,左真勃然大怒,猛然跳下床榻,牵扯到腰腹处的疼痛也顾不上了:“来人,把李铁那个混账给我叫来。” 片刻后,李铁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一众武将。 左真狰狞的怒容还未完全展开,就见武将们入军帐后迅速站成两列,李铁和于崇分列第一个。 穿着红色武服的小小美丽少女,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左将军的伤养好了么?” 左真:“……” 已经快痊愈的脸孔忽然一阵疼痛。腰腹处也开始抽痛起来。 郡主耐心等了片刻,再次含笑询问:“左将军能下榻走路了?” 左真咬咬牙,冷笑回应:“郡主有这份闲心关心末将,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朝廷问责吧!” 姜韶华悠然一笑:“本郡主为郦县百姓剿匪除恶。皇上和太后娘娘知道了,夸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怪我。” “退一步说,就是朝廷问责,本郡主写道认错的奏折,也就过去了。毕竟,本郡主还是个年少任性的孩子。” “倒是左将军,在军营里恶行昭彰,众士兵满腹怨恨,武将们惧于左将军靠山强硬,敢怒不敢言。如今李将军鼓起勇气写奏折弹劾左将军,众人一同联名。可见众人一心。” “左将军还是写一份请罪折子,送去京城。自己请去,还能留一分最后的体面。” 说着,又一脸惋惜同情:“做人做到左将军这步田地,众叛亲离,除了左家亲兵,没人肯站左将军这一边。真是太失败了。” 左真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 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想冲上前撕咬拼命,一抬头,眼前却是一头无法撼动的巨兽。 “郡主欺人太甚!”气到极点的左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姜韶华很赞成地点点头:“说的没错,本郡主确实在以势压人。左将军以前也都是这么做的。现在这般愤怒,无非是因为自己成了被欺压的一方。” “说不定,过一段时日,朝廷传消息来,王丞相庇护左将军,到时候愤怒难言的就是本郡主了。” 左真重重哼一声。 姜韶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伸手掸一掸干净的衣袖:“左将军召李铁他们来,想来是有要事。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顾虑本郡主。” 打是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以权压人行不通。 怒火沸腾的左真狠狠瞪着李铁等人,也不遮掩了:“李铁,你们几个就不怕王丞相追究?” 李铁听到王丞相三个字,身体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 一旁的于崇冷笑着张口:“王丞相操劳国事还来不及,哪有闲空理会我们这些远在南阳军营的武将。倒是左将军,辜负了王丞相的厚望。王丞相便是要问责,第一个也斥责的是你左将军。” “左将军有时间,还是先想想要怎么向王丞相请罪吧!” 李铁原本弯下的腰杆再次挺得笔直,语气也强硬起来:“我等是南阳驻军,由南阳郡百姓赋税供养。王丞相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处置发落我们。” “左将军在军营里做过的那些事,已经一桩桩一件件都写进了奏折。没有一句诬陷。朝廷若是不信,只管派钦差来经营。左将军想一手遮天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撕破脸皮,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左真面容狰狞,伸手一指门口:“滚出去!” 李铁没立刻滚,对郡主拱手道:“郡主,末将先告退。” 郡主稽首恩准。 其余武将也一一告退离去。 待所有武将都退了出去,姜韶华才慢悠悠地起身:“本郡主要去校武场,看士兵操练,还可以趁机练一练手。左将军可要同去?” 左将军眼冒火星,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末将伤势还没痊愈,不便奉陪。” 姜韶华很是体贴:“那就等伤好了再练。” 嫣然一笑,翩然离去。 留下鼻子都快气歪了的左真,无能狂怒叫嚣,一脚踹飞了椅子。结实的木椅被踹飞,重重摔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呼:“啊!” “将军怎么了?” “快请军医,将军脚趾被踢断了!” 第一百零二章 威势 “郡主,这是什么动静?”一直没说话的银朱,被身后传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姜韶华了然一笑:“想来是左将军怒火汹涌,摔摔打打,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 银朱和荼白都咧嘴乐了。 该! “他已经卧榻养了十来天,这么一来,是不是要继续养伤啊!”荼白笑着问银朱。 银朱耸耸肩:“差不多吧!孙太医就在军营里,他若是请孙太医去看诊疗伤,还能好得快一些。” 可惜,左真畏惧郡主,连孙太医也一并忌惮上了,只肯召军医看诊。 李铁不愧是南阳军里最闻名的墙头草,转头掉向之快,令人咋舌。前脚和左真撕破脸,后脚就来郡主这里表忠心。 “郡主,末将当年一时糊涂,走错了路。现在郡主肯给末将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末将绝不辜负郡主一番信任厚望。”李铁躬身抱拳,姿态谦卑至极。他比郡主高了一个头不止,这般弯腰,勉强和郡主平视。 单论外表,李铁比于崇还要高大威猛。奈何此人外硬内怂,腰杆太软。 姜韶华没说话,定定地看了李铁片刻。 李铁被那双冷然的双眸看得直冒冷汗,在校武场上被红缨长枪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再次涌上心头。 “李铁,”郡主声音平静,不高不低:“你之前做过的那些事,今日一笔勾销。不过,你记住了。本郡主只给你这么一次机会。再有反复小人行径,本郡主拼着被朝廷重责,也要一枪挑了你的人头!” 这不是威胁! 郡主有这个权势,也有这个实力! 李铁后背冷汗涔涔,将腰身压得更低一些:“多谢郡主给末将机会。以后,末将就是郡主的一条猎犬,郡主让末将做什么,末将绝无二话。” 姜韶华淡淡道:“怎么说不重要,怎么做才重要。本郡主等着看你日后的表现。” “退下吧!” 李铁恭声领命,退了出去。 军帐外阳光炽烈,李铁抬头看天,眼睛有些刺痛。他在烈日下站了片刻,等后背冷汗干透了,才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 第二日,陈卓一行人回了军营。 和陈章一同来的,还有宛县的伍县令。 一把年岁头发半白的伍县令一见郡主,便跪下行大礼,态度十分恭敬。 可见立威是何等重要了! 姜韶华心中哂然,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伍县令不必行此大礼,宋统领,请代本郡主扶起伍县令。” 宋渊应一声,上前一伸手。伍县令轻轻松松就被“扶”了起来,郡主张口赐座,伍县令战战兢兢地在闻主簿身边坐下了。 姜韶华笑着看向陈卓:“这几日巡查宛县,陈长史辛苦了。” 陈卓拱手应道:“这都是臣分内的差事,不敢当辛苦二字。”然后,主动禀报巡查宛县的情形。 宛县也是下县,一个县城加起来,也不过六千人。伍县令平日治下也算勤恳,春耕时日日巡视,太平粮仓是满的,不过存的都是陈粮。 这也算不得什么。陈粮比新粮便宜,太平粮仓里的存粮大多都用陈粮。 姜韶华眉头舒展,笑着赞伍县令一句:“本郡主一个多月前下令各县补齐太平粮仓,伍县令能做到这一步,可见当差用心,没有糊弄本郡主。” 伍县令忙起身应道:“这都是臣应该做的事。” “能将该做的差事做好,也十分难得了。”姜韶华温声道:“祖父托梦给本郡主,说未来三年有旱灾和蝗灾。宛县正是其中灾荒最严重的。县衙多存粮,日后真有灾荒的时候,就能多活几条人命。” “到那时候,伍县令便知本郡主用心良苦了。” 伍县令连连应是。 就是太平年月,存粮也是常事。郡主有令,就照着做呗! 县衙里的银子八成都被用来买粮了,以后吃喝花用紧一紧就是了。 姜韶华又看向闻安:“宛县还要再建三座太平粮仓,闻主簿这几日可曾选好建粮仓的地址?” 闻安立刻打起精神应道:“已经选妥了。春耕已结束,征召民夫一事,伍县令已经交代了下去,过个三五日就能动工。” 姜韶华满意地点了点头。 伍县令没有在军营逗留,给郡主请了安表了忠心,当天下午就回宛县去了。 当晚,姜韶华设了小宴,有资格赴宴的,除了陈长史宋统领闻主簿,还有于崇和李铁。 晚宴后,陈卓私下进言:“算一算时日,奏折已经送到朝廷了。臣给兵部丁侍郎的信,也该送到了。” “丁侍郎会举荐于崇为南阳军主将。只要此事成了,南阳军就会重入郡主麾下。” 姜韶华默然片刻,轻声道:“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只在五五之间。我们得做好朝廷再派武将前来的准备。”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陈卓点点头,低声道:“此事不成,也不要紧。于崇忠心于郡主,李铁现在也站到郡主这一边。军营上下对郡主感恩戴德。就是朝廷再派人来,这南阳军里,也是郡主说了算。” 姜韶华难得露出些许稚气:“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我揍一双!反正我年少任性妄为!” 陈卓哑然失笑,像哄孩子一般:“是是是,郡主一身神力,想揍人就是动动手的事。身为武将,在演武场里被郡主揍得抬不了头,传出去也没人同情可怜,只会耻笑他们没用!” 主臣两人对视一笑。 …… 接下来,姜韶华继续坐镇军营,劳碌命的陈长史自然不能消停,领着闻主簿又去了其余诸县巡查。 姜韶华坐镇军营的好处一眼可见。 将士们兜里有军饷身上有新衣,南阳军里伙食大大改善,油水充足,士气高涨,每日操练不缀。 军心迅速聚拢,于崇在郡主的全力支持下,也有了军中主将风采。 一晃十日过去。 这一日,军营外来了一行人。 这一行共有十人,为首的青年男子个头极高目光敏锐:“我是安国公府郑小公爷的亲兵彭四海,奉小公爷之命前来求见郡主。” 第一百零三章 礼物 此时,姜韶华正在校武场里练射箭。 战马宝贵,南阳军营里有战马的士兵只有三成,以步兵为主。士兵们惯用的兵器,多是刀枪。弓箭倒是人人都有,不过,射箭的水平高低不一。 于崇见郡主对士兵操练格外上心,这些日子不敢闲着,每日在校武场里转来转去,督促士兵们操练。嗓子都快喊得冒烟了。 姜韶华以武力折服了军中一众武将,效果斐然。这些日子,开始挑军中闻名的高手对战过招。 一人落败是拍马屁,两人三人,八人十人呢?个个上去都是输得彻底,难道还能个个都放水? 更重要的是,和郡主过招落败的人,人人都输得心服口服,提起郡主只有敬佩。 军营里开始流传起了新说法。 传言过世的南阳王托梦给郡主,在梦中赐郡主一身神力。郡主本就是习武天才,有了神力后,世间无人能与郡主争锋。 大梁佛教兴盛,军营里的士兵有大半都信佛。这等听来荒诞不羁的说法,竟迅速获得了众士兵的拥护。众士兵甚至在暗暗兴奋激越。 有南阳王在天上庇护,郡主又这般厉害,他们追随郡主,日后定有好日子好前程! 士兵们一边操练,一边探头张望。 “瞧瞧,郡主站在一百步外射箭,接连射了两个箭囊,箭箭都中靶心!” “快看,郡主现在又退了五十步远。这等距离,换了我们,箭早就脱靶了。郡主还是每箭都中!” “郡主神威过人!” 和郡主过招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不过,郡主射箭的能耐本事,众士兵都看在眼底,那是真心的服气。 军营里以武为尊,郡主虽是小姑娘,可手底下实在太硬,由不得人不生出崇敬追随之心。 “郡主,”秦虎快步过来,低声禀报:“京城安国公府派了人来,求见郡主。” 姜韶华动作一顿,转头看了过来:“人在何处?” 秦虎答道:“来了十个人,已经进了军营。领头的那个叫彭四海,自称是郑小公爷的亲兵……” 轰! 仿若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姜韶华头脑有刹那的空白。 她甚至没听见秦虎接下来说了什么。 秦虎禀报完之后,没等来郡主吩咐,有些惊讶,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郡主。 然后,秦虎被郡主的面色吓了一跳。 郡主虽然年少,却气度尊贵,冷静过人。很容易让人忽略了她还是个小小少女的事实。秦虎从未见过郡主这般震惊失态。 宋渊察觉出不对劲,上前两步,低声问道:“郡主怎么了?是不是不愿见郑家人?” 姜韶华神情有些恍惚,声音轻飘飘地:“他说他叫彭四海,是郑宸派他来的?” 秦虎按捺下心头的诧异:“是。郡主若是不想见,小的这就将打发了他。” 姜韶华用力握紧手中弓箭,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们不远千里地跑来南阳军营,总有些缘故。本郡主若是不见,怕是要被宫里众人嘲笑怯懦。” “本郡主要在军帐里召见彭四海!秦虎,领彭四海去军帐候着!” 秦虎领命而去。 姜韶华面无表情,继续拉弓射箭。 心情激荡之下,她根本没有留力,一箭接着一箭,最后一箭力道十足,直接将箭靶射穿了。 众亲兵:“……” 宋渊眉头动了动,伸手接了弓箭,转手给了一个亲兵。那个亲兵被留下收拾不提。 姜韶华步伐比平日快得多。 宋渊不动声色地迈步跟上。 走了一段路,姜韶华才稍稍放慢脚步。 宋渊低声道:“郡主不想见此人,就不见了。太后娘娘尚且勉强不了郡主,一个郑小公爷,郡主有何惧之。” 她不惧郑宸。 令她心神不宁惶惑不安的,是郑宸忽然派彭四海来见她这一举动。 按理来说,她和郑宸此时素未谋面互不相识。他有什么理由派心腹亲兵前来? “舅舅,我心情有些纷乱。”姜韶华轻声低语:“只是,躲避解决不了问题。我得亲自见一见彭四海,弄清他的来意。” 宋渊知道她的脾气,不再出言劝阻。 一盏茶后,姜韶华进了军帐。 此时,她已然冷静,至少面色已恢复如常。 等候在军帐里的高大男子立刻拱手行礼:“小的彭四海,见过南阳郡主。” 姜韶华看着那张久违的年轻英武脸孔,仿佛透过这张脸孔看到了深深烙印在心底的俊美少年。 心湖沸腾,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郑小公爷派你来南阳军营,是有何事?”姜韶华一张口,很自然地端足了郡主架势。 以身份来论,她这个有实权有封地的大梁郡主,确实无需忌惮一个朝廷尚未册封的国公世子。 彭四海态度依旧恭敬:“回郡主,小公爷派小的前来,送一份礼给郡主。”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跳:“没有口信或书信吗?” “没有。”快马奔波数日来南阳郡的彭四海其实一头雾水,压根不明白自家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着主子的吩咐答道:“小公爷什么口信都没有,只说礼物送到后,请郡主亲眼瞧一瞧,就一切都明白了。” “礼物在何处?” “就在军帐外不远处,请郡主随小的前去看一看。” 姜韶华略一点头,示意彭四海在前领路。 守在军帐外的宋渊见郡主这么快出来,有些意外,一声不吭地领着数十亲兵相随。 很快,郑小公爷的“礼物”映入眼帘。 那是一匹通体纯白的骏马,唯有额头上有一小撮火红色的毛发。皮毛似雪,顺滑光亮,马腿健壮有力,一双马眼格外明亮有神。哪怕是尚未长成的半大马匹,也是一匹神骏至极的宝马! “郑子羡,你这匹宝马好生漂亮威风!它叫什么名字?” “马就是马,要取什么名字……别瞪我,我错了。宝马就该有个响亮好听的名字,你来取一个。” “它额上有一撮红色的毛,跑起来像一片云在飘,就叫它红云吧!” “好,从今日起,它就是红云了。” 第一百零四章 旧情 那一年,她十四岁,他十六岁。 正是情窦初开的美好年华。 少年人的感情最单纯,也最炽烈。在她及笄那一日,他将心爱的宝马红云送给她,将最真挚的情意给了她。 无奈,一双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被郑太后生生拆开,一个嫁为王家妇,一个娶了范氏贵女,最终都成了政治联姻的棋子。宝马红云也被闲置在马厩里,直至老死…… 前尘旧事从未真正褪去,平日被压在心底最深处。此刻骤然翻涌至心头。 姜韶华鼻间一阵猛烈的酸涩。 好在最震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在听到彭四海名字那一刻,她心中就有了最荒诞的猜测。看到红云的这一刻,心里的猜测被验证,成了无法回避的事实。 郑宸和她一样,带着前世的悔恨不甘重生了。 他没有理由亲自来见她,便让彭四海代他送了红云来。他是要借这一举动告诉她,他对她的心意从未改变。 可她呢? 前世丈夫王瑾意外身故后,她为了抚养儿子长大,拒绝了他。 这一世,她选了另一条路。这一条路,和他没有交集汇聚,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 “无功不受禄,”姜韶华清晰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本郡主和郑小公爷素未谋面,既无交情也无来往。这份厚礼,本郡主不收。” “你将宝马带回去,将本郡主的话一字不漏地传给郑小公爷。” 郡主漠然且强硬的态度,令彭四海略微有些不适。 郑家本就是大梁望族,成为后族这二十多年间,郑家在朝堂分量越来越足。先帝离世,郑皇后做了太后,郑家就愈发尊荣富贵。 自家小公爷自六岁进宫,伴太子读书,文武双全俊美不凡,不知多少京城闺秀暗暗倾慕。 眼前这位郡主,面对自家小公爷的示好和厚礼,却无动于衷。这番话说得何其无情冷漠! 郡主明亮的眸光扫了过来:“本郡主说得这么清楚明白,你听不懂吗?” 彭四海心中一凛,迅疾应道:“小的都记下了。” “既然记下,就别耽搁时间了,立刻启程回京复命。将这匹宝马一并带回去。”姜韶华面容冷然,半点不近人情:“还有,告诉郑宸,以后不得再派人来骚扰本郡主。” 彭四海生生碰一鼻子灰,忍着恼怒应了一声,伸手牵住红云的缰绳,迈步离去。 红云似有些不情愿,唏律律地嘶鸣一声,被缰绳扯得鼻痛,只得迈开四蹄。 姜韶华注目凝望,目中隐隐闪过水光。 直至红云彻底消失在眼角,姜韶华终于收回目光,除了离得最近的宋渊,无人能窥见她眼底的悲伤难过。 “舅舅,你什么都别问。”姜韶华声音有些飘忽,有些无法言喻的疲倦无力“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宋渊果然什么都没问,护着郡主回了军帐,然后守在军帐外。 银朱和荼白也都退出了军帐。 两个贴身丫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位郑小公爷真是可笑,无端端就送一匹马来。我们郡主坐拥南阳郡,王府里养了几十匹宝马,要什么好马没有?” “可不是?想用一匹马示好收买郡主,实在可笑。” “郡主没收这份礼,将人都撵走了。不过,我怎么看着郡主心事重重的模样……” 宋渊不想偷听两个小丫鬟对话,不动声色地走开数米,换了一侧继续守在军帐外。 银朱荼白早习惯了宋统领的做派,继续嘀嘀咕咕。 “反正,郡主心情不太好是真的。连我们两个都撵出来了。” “伙房里的厨子手艺平平,也不会做糕点。待会儿我去煮一壶花茶,再做些好吃的。哄郡主开心。” …… 姜韶华躺在床榻上,以衣袖遮着脸。 眼角边温热的液体,尚未来得及滑落,就浸入柔软的衣袖。很快,衣袖被浸湿了一小片。 这一个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到后来,姜韶华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梦中,十八岁的郑宸赤红着双目,紧紧抓着她的手:“韶华表妹,我们一同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她忍着悲恸难过,狠着心肠抽回手:“赐婚的圣旨已下,再过一个月,我就是王家儿媳。你也要娶范氏的姑娘过门。这是你我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以后,你别再来找我了。免得瓜田李下,传出去,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 画面一转,是四年后。 她一身缟素,跪在丈夫的灵堂里,身边是年仅两岁的儿子。 郑宸来灵堂吊唁,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俯下身对她道:“韶华表妹,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得很。难道要为王瑾一直守寡?随我走吧!” 她颤抖着手,攥着儿子胖乎乎的小手:“我还有煜儿,我不会离开王家。我要将煜儿养大成人。” 郑宸愤怒失望的脸孔渐渐隐没,下一刻,再次清晰起来。 这一回见面,是许多年后。那时的郑宸,已是新一任安国公,是权倾朝野的重臣。王家因王荣病逝后,日渐衰落,被郑氏党羽百般打压。 他站在她面前,神态间已有了权臣的睥睨和光芒:“韶华表妹,你在王家守寡十几年,王煜已经长大成人,你对得起早逝的丈夫,也对得起儿子。现在可否考虑改嫁给我?” 她沉默许久才张口:“郑子羡,你告诉我,当年王瑾意外落马身亡,到底是不是你动的手?” 他已不是喜怒形于色的少年,听到这等锥心之言,竟然笑了起来:“是与不是还重要吗?你心里认定了是我,我又有何可辩驳?” “我只问你,你愿不愿嫁我为妻?” 最后一面,她已喝下毒酒。腹中剧痛难当,口中溢出黑血,眼前模糊一片。他冲到她身边,将她搂进怀中,痛哭着喊她的闺名:“韶华!韶华!” 郑宸,你我纠缠半生,爱也好,恨也罢,都已过去了。 她叹了最后一口气,闭目赴黄泉。 “郡主!” 熟悉的声音在军帐外响起,令她从长梦中恍然醒来。 第一百零五章 释然 “郡主,奴婢煮了花茶,做了一些点心。”荼白扬着灿烂的笑容出现在眼前。 银朱也凑过来笑道:“郡主已经睡了一个下午,这都快傍晚了。奴婢这才斗胆叫郡主起身。” 两张熟悉的笑颜,如一股清泉,汩汩流入心田。 姜韶华心里一暖,混沌晦涩的头脑陡然清明。花茶和点心的香气在鼻息间萦绕,腹中空空,咕咕作响。 “快端过来。” 两个丫鬟高兴地应一声,一个端着点心,一个倒了热茶,齐齐递到郡主面前。 一盘点心入口,半壶香喷喷的花茶下肚,消失的气力和精神都回来了。 那些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往事,忽然就变得轻飘了起来。那张挥之不去的脸孔,悄然淡去。 姜韶华慢慢呼出一口气,眼角眉梢重新染上了笑意。 银朱和荼白也跟着松口气,笑嘻嘻地说道:“郡主今儿个真是吓到奴婢了。” “都怪那个郑小公爷,无端来骚扰我们郡主。还送什么宝马。我们郡主想要什么好马没有,缺他一匹么?” 姜韶华失笑。 仔细一想,可不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么?她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为何要为别人放下自己拥有的一切? 前世十六岁那年,她放弃了两人的情意。今生放得更早一步。 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只是更珍惜自己更爱自己罢了。 想通之后,霍然开朗。 姜韶华起身下榻,走出军帐,先对守在军帐外大半日的宋渊说道:“舅舅今日辛苦。我已经无事了。舅舅回军帐歇着吧!我身边有秦虎他们就行了。” 宋渊仔细打量一眼,见姜韶华神色怡然目光平静,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他拱手告退,离去前给了秦虎等亲卫警告的一瞥。 秦虎收到了来自统领杀气腾腾的警告,下意识地挺直腰杆。 “郡主现在要去何处?”秦虎小声问道。 姜韶华随口笑道:“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本郡主去伙房看看今晚的伙食如何。” 心中郁气一扫而空,夕阳绚烂,晚风和煦,姜韶华迈着轻快的步伐去了伙房。 此时,伙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 二十来个膀大腰圆的伙夫,在大灶前忙碌。 姜韶华进来时,伙夫们也没慌乱。 这些时日,郡主坐镇军营,隔个两三日就要来一回伙房。一开始伙夫们怕得很,没曾想,郡主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张口道:“以前伙房克扣伙食,士兵们吃的半饱不饿,这都是左真的过错,和你们没什么相干。便是偶尔有人从中得了一些好处,也是迫于左真的威势。” “以前的事,本郡主一概不追究。不过,从今日起,伙房再有什么猫腻,再有克扣米粮之事,本郡主就唯你们是问。” 伙房上下都松了口气。其实吧,士兵们吃个半饱,他们这些伙夫每日却是油水不断。真追究起来,一人挨个三五十军棍都不冤枉。 郡主大度宽容,既往不咎。他们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这些日子卯足了劲表现。还得了郡主夸赞和奖赏哪! 今晚的伙食是猪肉白菜馅的包子,另有煮得浓稠的米粥。 姜韶华看后很是满意。 士兵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操练。她要的是一群精兵悍将,而不是饭都吃不饱满腹怨言战力低下的兵油子兵混子。 晚饭后,陈卓派人送信至军营。 事实上,代郡主巡查太平粮仓的陈长史,每日都派人送信来。有事信长,无事则短。 今日这封信颇为厚实。姜韶华一捏信封,便心中有数。 看来,西鄂县里有些状况。 看完这封长信后,姜韶华目光凉了下来,笑意全无:“秦虎!” “在!” “去请宋统领孟将军,还有于将军李将军。” …… 小半个时辰后,四位武将齐聚郡主军帐。 姜韶华将信递给宋渊:“这是陈长史的来信,你们也看一看。” 宋渊匆匆看了一遍,眉头也拧了起来。 孟大山是个直来直去的暴脾气,看了信后一拍桌案:“好一个汤家!把持着粮铺在西鄂县作威作福,西鄂县令要买粮补齐太平粮仓,都要看汤家人脸色。这是做起土皇帝来了!” “郡主,末将立刻领人去,拔了汤家。” 于崇和李铁还没看信,不过,只听孟大山这一席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大梁有四十州三百郡千余县,赫赫皇权在京城自然权威最盛,四十州的刺史们,也多是天子信重的重臣。到了郡县这一级,皇权的影响力就大大减弱了,大大小小的宗族势力充斥乡野。 西鄂县里最大的家族,就是汤家。一个县里有一半的人都姓汤。 汤家掌握了西鄂县里的粮铺铁铺酒庄布铺等等重要产业。西鄂县令要买粮存粮,汤家屯粮不肯卖,还将粮价提高了三成。 也难怪郡主震怒了! 于崇上前一步,主动请缨:“郡主,请容末将领兵去汤家一趟。” 李铁这根墙头草,眼见着有表现的机会,也不肯错过,拍着胸脯自立军令状 “这差事交给末将,五日之内,末将取汤家家主的人头来见郡主。” 姜韶华原本沉着脸,听到这话不由得失笑:“震慑警告一二,也就是了,还没到取项上人头的地步。本郡主是那么凶残的人吗?” 李铁讪讪一笑,心里暗暗腹诽。在郦县下令杀了五百土匪的人是谁?来南阳军营二话不说打伤了主将的人又是谁? 凶残两个字,根本就配不上郡主。 “汤家人明知王府下了公文,还做出这等举动,可见没将王府放在眼底。” 宋渊张口道:“应该重惩,以儆效尤。” 姜韶华略一点头:“本郡主要亲自去一趟西鄂县,见识见识汤家家主是何等人物。” “传本郡主命令,亲卫营所有人今晚收拾准备,明日一早启程。” 姜韶华目光掠过于崇,落在一脸希冀的李铁脸上:“李将军点五百士兵,随本郡主一同启程。” 李铁大喜,高声领命! 第一百零六章 跪服 宋渊孟大山李铁三人得了命令,匆匆告退离去,各自去安排明日启程事宜。要动兵马,备齐粮草是第一要务。这一夜,伙房上下是别想是了,得熬夜准备干粮。 姜韶华特意留下于崇,温声道:“本郡主点了李铁随行,将你留在军营里,你心中可有不平?” 于崇毫不迟疑地拱手应道:“李铁原本是左真的人,刚投向郡主,心中忐忑不定。郡主将立功的机会给他,是要安抚李铁等人。末将留在军营,能继续操练士兵收拢军心,是一桩好事。末将心中只有感激,绝无怨怼。”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姜韶华舒展眉头,微微一笑:“你能想明白就好。于将军,本郡主和左真的奏折都送去朝堂了,皇上到底如何定夺,现在不好下定论。不过,这南阳军主将的位置,左真坐不住了,这个官职一定会出缺。” “陈长史给吏部侍郎和兵部侍郎分别写了信,在信中一力举荐你为南阳军主将。” 于崇目中闪过浓烈的喜色,声音有些发颤:“多谢郡主!” 独掌一军,是所有武将的梦想。于崇在南阳军多年,朝思夜盼的就是这一天。 之前郡主只暗示了一两回,此时清晰无误地说出了口。对于崇而言,就如天降甘霖。 姜韶华微笑道:“这件事成了,皆大欢喜。便是不成,朝廷另外派人来接掌南阳军,本郡主也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 “这南阳军,是本郡主的,也是你于崇的。” 最后这一句,听得于崇热血涌动。 于崇跪了下来,以最虔诚最谦卑的姿势立下毒誓:“郡主如此厚爱,末将铭感五内。”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末将于崇在此立誓,此生忠于郡主,如有背主的一天,就让末将死于战场乱刀之下!” 这对武将来说,确实是极重的毒誓。 姜韶华定定的看着于崇,缓缓道:“于将军今日说过的话,本郡主都记下了。只要于将军忠心不二,用心当差,本郡主绝不会亏待于将军。” 如果真有背主那一天,不必等上战场,她亲自就了结了他! 这句话,不必说出口,跪在地上的于崇心知肚明。 事实上,郡主无人能敌的神力和强大,也是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全心追随郡主的重要原因之一。 武人皆有慕强之心。郡主是真正的强者,他于崇跪服理所应当。 …… 军营伙房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二十几个伙夫,连夜赶制出一千三百人的三日军粮,绝非易事!也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来,每人三块干饼子一块肉,外加一壶开水。就这,足以支撑士兵们快马行军一天了。 姜韶华没有坐马车,和士兵们一同策马前行。 一路急行军,不必细述。 天黑之前,大军到了西鄂县……或者说是汤氏邬堡更为贴切。 说起来,汤氏一族在西鄂县确实和土皇帝差不多。大梁建朝没到两百年,汤家人在这里已盘踞了四百年,到大梁已历经三朝了。 西鄂县的县城,是汤家人出银子建起来的,城门坚固结实,远胜过郦县和宛县,甚至不弱于南阳郡。每年还在不停加高加固。可不就是汤氏邬堡么? 西鄂县是上县,人口上万。其中姓汤的占了一半。另外一半,要么和汤家来往密切,要么娶了汤氏女或嫁了女儿到汤家做媳妇。总而言之,这西鄂县表面是南阳郡附县,实则是汤家人的地盘。 西鄂邹县令也是个苦逼的主,身为正经科举出身的举人,花了大把银子谋了官缺,来西鄂县做县令。上有强势的南阳王府,下要应对盘踞西鄂的豪强汤氏。这十年县令做下来,可谓殚精竭虑心力交瘁。 陈长史代郡主来巡查西鄂,邹县令不敢怠慢,恭敬相迎。 结果,太平粮仓只有一半的存粮。邹县令必须要给一个交代,不得不吐露实情。 他这个西鄂县令只能管一管县衙和两三成普通百姓。真正要紧的事他说了不算,得汤家家主点头。 陈长史被邹县令的窝囊德性气得不轻,直接写信给郡主。以他对“祖父托梦后性情骤变”的郡主的了解,不出三日,郡主就该领兵来了。 果然,这才第二天傍晚,郡主就到了西鄂县。 算上送信和赶路的时间,郡主这是半点时间都没耽搁浪费。 陈卓闻安邹县令,以及西鄂县里有头脸的官吏乡绅,齐至城门外,恭迎郡主! 一千多士兵,一人双马驰骋而来,烟尘滚滚,地面不停震动。这等声势阵仗,由不得人不生出敬畏。 站在邹县令身侧的汤家家主,也被这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震了一震。 汤家是乡野豪强,私底下养了两三百孔武有力的家丁是有的。不过,和这些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精兵悍将一比,就不值一提了。 疾驰的战马,在靠近城门两里时减慢速度,唯有领头的一匹枣红马,依旧疾驰而来。 这匹枣红宝马,身高腿长皮毛顺滑,十分神竣。宝马上的少女,身量还未长成,气势却凌厉夺人。在数十亲卫的环护下,如一阵疾风至众人眼前。 少女勒紧僵绳,并未下马,就这么高坐在马上,很自然地露出尊贵睥睨之态。 陈卓率众人拱手相迎:“恭迎郡主!” 姜韶华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掠过众人的脸孔。性子温软近乎窝囊的邹县令,第一个缩了头。 想想也是,能在西鄂做了十年县令受了汤氏十年闷气的,忍功自然是一流的。 低头顺服的众人中,有一个年约七旬的老者,衣着华丽,神态间流露出一丝傲然,格外醒目。 这个老者,自然就是汤氏家主汤怀德了。 姜韶华心中一声冷笑,张口便问邹县令:“邹县令,今日来迎本郡主的,都有谁?” 邹县令小心翼翼的陪笑:“这些都是西鄂县里的官吏,还有本地乡绅……” “没有官身的乡绅,有何资格立在本郡主眼前。”姜韶华冷然打断邹县令:“让他们通通退下。” 众人:“……” 第一百零七章 打压 郡主还没下马,这“下马威”就来了! 朝廷给每个县城配了四个官员,县令县尉县丞主簿,六房吏员大多是当地大户。西鄂县里汤家人众多,于是乎吏员有大半都姓汤。 不过,身为汤家家主的汤怀德并未在县衙里当差。 一来,汤怀德年已七旬,以时下活到六旬就是高寿的标准来看,汤怀德是真正的长者。不可能去县衙做吏员。 二则,汤家势大,身为汤家家主,西鄂县实际的掌权人,焉能低头折腰伺候邹县令? 所以,汤怀德是在场迎接郡主的众人里唯一一个白身的乡绅。 郡主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落在汤怀德身上。 汤怀德受此羞辱,气得不轻,一张老脸忽红忽白。 姜韶华没有耐心和一个棺材瓢子啰嗦,转头吩咐一声:“秦虎,你领人去瞧瞧,请闲杂人等立刻离去,不要浪费本郡主的时间!” 秦虎立刻领命,和另几个亲兵纵身一跃下马。直接略过邹县令等人,到了汤怀德面前,不客气地张口问询:“你是何人?在县衙里当什么差事?” 一千多精兵手持利器,虎视眈眈。 汤怀德纵然有万千怒火,也不得不压下:“草民姓汤,是汤氏一族的族长。县衙刑房户房的两位汤司吏,是草民侄儿……” “不用说这么多废话。”秦虎冷哼一声:“我只问你,你有没有在县衙当差?” “没有,但是……” “既然没有,就速速离去,别碍了郡主的眼。”秦虎不耐地挥手示意,身边几个亲兵立刻上前。白发颤巍巍的汤老太爷根本反应不及,直接被架着胳膊“请”去了城门里面。 邹县令惊呆了! 县尉县丞主簿也都惊住了! 两位汤司吏也懵了! 秦虎办完差事,趾高气昂地向郡主复命。 郡主略一点头,依旧没有下马,直接策马进了西鄂县的高大城门。 被“请退下”的汤老太爷,此时刚在子侄后辈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就见年少的郡主霸气十足地策马进城,心里怄得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了。 紧接着鱼贯而入的精兵们,迅速拉回了汤老太爷所剩无几的理智。 这位郡主,杀土匪如切瓜剁菜,毫不留情地赶走了郦县县令,听闻还打伤了南阳军主将左将军…… 现在郡主带着那么多精兵来西鄂,既是震慑,也是警告。 这口气,不能不忍。 汤老太爷深深吸一口气,转头吩咐长孙汤启:“立刻去粮铺,让粮铺通通开门,粮价恢复原来的价格。县衙要买多少就给多少。” 汤启略一迟疑:“郡主刚来我们就认输,是不是太过丢人现眼了。” 这跪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汤老太爷气急败坏地瞪一眼过去:“还不快去!要是耽搁了大事,我饶不了你!” 汤启被自家祖父喷的灰头土脸,只得应下,叫了其他人来扶着祖父,然后领着心腹族人去了粮铺。 西鄂是大县城,一共有三家粮铺。其中两家是汤家开的,另外一家焦氏粮铺的主家,是汤老太爷的女婿。 汤启先去自家粮铺,令掌柜立刻开门卖粮,将粮价恢复如初。 掌柜的不敢怠慢,连忙去写新的粮价牌子,将牌子挂在匾额下。 汤启又匆匆去焦氏粮铺。结果,迟了一步。 几个差役领着一堆如狼似虎的士兵堵住了焦氏粮铺的门。 掌柜的焦头烂额,汗流如注:“诸位官爷,请容小的说几句……” “县衙早有规定,不准擅自涨粮价。”为首的高个少年亲兵,冷笑着摘了标着粮价的木牌:“只凭这一条,就能封了粮铺的门。” 那掌柜的又去哀求几个面熟的差役。这些差役都是本地人,平日没少收好处。邹县令派差役来买粮,差役们买不上是常有的事。 今日几个差役嘴像被针缝了起来,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那个高个少年,正是郡主心腹亲兵秦虎。 秦虎奉命来挑刺找茬,第一个就来焦氏粮铺,当然也是有考虑的。 果然抢在了汤家人前面一步,粮价还没来得及赶,便逮了个正着。 汤启一行人来的时候,焦氏粮铺的门都被封了。掌柜和伙计们都被捆了双手,一同押往县衙大堂。 汤启头脑一嗡,几乎要炸开,立刻大步上前。汤大少爷在西鄂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露面就有人自动让开一条路。 “官爷请稍等,”汤启拱手上前:“这间粮铺的粮价是高了一些,请官爷稍微通融,我们立刻将粮价降低……” 秦虎以身高的优势睥睨一眼:“你是谁?” 汤启咳嗽一声:“我姓汤,单字启,是汤氏长孙……” “这焦氏粮铺是汤家的?” “这倒不是……” “不是你废什么话。让开,别耽搁我们当差办事。” 说完,理都不理汤大少爷,带着一串掌柜伙计扬长而去。 汤启:“……” 一个四十多岁身穿绸缎的男子一脸惊惶地来了:“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粮铺被封了,掌柜伙计都被带走了,说不定官差已经去焦家了。我现在该怎么办?” 汤启用袖子抹一把额上冷汗,咬牙道:“郡主带了一千多精兵来,态度十分强硬。祖父都不敢和郡主正面对抗,姑父还是快些去县衙向郡主请罪吧!” 焦老爷用力一跺脚,就往县衙跑。没跑几步,就遇上了差役。 差役里也有两个汤家子弟,一边拿下焦老爷,一边匆匆低语:“郡主带来的亲卫,就守在县衙内外。我们不敢不听令行事。到县衙大堂后,赶紧跪下请罪,求郡主开恩。” 焦老爷哭的心都有了。 当日提高粮价,都是汤家太爷的主意。现在东窗事发,郡主气势汹汹地来问罪,封的却是焦家的粮铺。这也太倒霉了! 倒霉的焦老爷在亲眼见到一个个面容凶狠腰间挂着长刀的士兵后,双腿都软了。待被押进县衙大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草民知错,求郡主开恩,饶草民一命。” 第一百零八章 分化(一) 姜韶华坐在县衙公堂上首,冷冷注视瑟瑟发抖的焦老爷。 陈长史和邹县令一左一右,分坐在郡主下首。至于宋渊,在这样的场合从来都不坐,气势昂扬地守在郡主身侧,右手紧紧握着刀柄。 郡主不发话,没人出声。 大堂里的气氛沉重肃穆得让人喘不过气。 跪在地上的焦老爷,短短片刻心凉了又凉,几乎要绝望了。 堂堂郡主,斩土匪只要出兵,罢县令官职只要张口,要对付他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商贾富户,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 只恨他财迷心窍,又被自家老岳父蛊惑,跳进了这火坑里。 焦老爷绝望的不停磕头求饶额头红肿一片,郡主终于淡淡张口:“朝廷有律令,粮价不得肆意浮动,粮铺不得屯居积奇。祖父在世时,给南阳郡所有县城都下了严令,所有粮铺不得哄抬粮价。违者严惩不贷。本郡主相信,只凭你一个,没胆子做出这等事来。” “你想求一条活路,就当着本郡主和陈长史邹县令的面,说清其中缘故。” 焦老爷不用再磕头了,额上的冷汗却有增无减。 郡主的意思很明显。他想脱罪,就得供出“主谋”……也就是说,他这个做女婿的,要背刺岳父,才能有活路。 郡主不会一直留在西鄂,一旦郡主走了,依旧还是汤家人的地盘。他开罪了岳父,以后还怎么立足? 姜韶华忽地一声冷笑:“你是不是在想,本郡主待不了几日就要走,到时候西鄂县还是汤老匹夫说了算?” 焦老爷眼泪随着汗水一起流下,用力磕头:“草民不敢,郡主饶命!” “本郡主给你一盏茶时间,你要是什么都说不出来,那就别怪本郡主不客气了。” 郡主话音一落,公堂里的亲卫们纷纷拔出长刀,锵锵锵声不绝于耳。 焦老爷全身一抖,脸孔煞白,嘴唇颤抖个不停。 事实证明,刀快架到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什么伦理什么后顾之忧都不值一提。先熬过眼下保住自己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草民说,草民现在就交代。” “草民虽然开了焦氏粮铺,实则事事都听汤家的。屯粮抬价一事,都是草民岳父的主意。岳父说,要趁着这次机会拿捏住县令大人,再狠狠捞一把银子。岳父还说了一些轻慢羞辱郡主的话,草民不敢学舌。” 焦老爷痛哭流涕,连连磕头:“郡主开恩啊!草民最多就是从犯,绝不是主谋。” 陈卓目中闪过怒容。 这个汤老太爷,以前还算低调。这一年里行事嚣张狂妄,显然没将郡主放在眼底。 对面的邹县令却是一脸羞惭,起身告罪:“是臣无能,没能弹压住汤氏,闹到郡主面前,臣实在羞愧。请郡主责罚!” 姜韶华瞥邹县令一眼,不客气地说道:“堂堂七品朝廷命官,在西鄂做了十年县令,都没弹压住一个汤氏。就连买粮存粮这等差事都出了岔子,要本郡主亲自前来解决。确实无能窝囊!” 年近五旬的邹县令满面通红,再也站不住,直接跪了下来,伸手要取头上的乌纱帽。 “行了!本郡主不会罢你的官职。”姜韶华冷冷道:“郦县的蔡县令是渎职,本郡主才摘了他的乌纱帽。你没有大错,暂且留在任上。” “再有下一回,也不必本郡主亲自来了,你自己放下官印回老家去。” 邹县令涨红着脸,唯唯诺诺地应是。 性子确实太温软了些。不过,人无完人,也不能过于挑剔刻薄。邹县令当差勤勉,从不欺压百姓,官声其实很不错。 姜韶华令邹县令起身回座,然后转头看向陈卓:“陈长史,焦氏粮铺告发汤氏为主谋。择期不如撞日,就趁着今日将此案审清楚吧!” 陈卓点点头应道:“请郡主下令,让人将汤氏家主带来。” 邹县令清了清嗓子:“县衙里的差役有大半姓汤,派他们去,只怕打草惊蛇走了风声。恳请郡主派亲卫前去!” 姜韶华再次瞥窝囊废邹县令一眼。 邹县令再次羞惭满面,低声解释:“臣不是要重用汤家人。只是这汤氏在此地盘踞几百年,繁衍生息,西鄂县的百姓一半都姓汤。另一半就是不姓汤,也多是汤家姻亲。臣用人也好,做事也罢,根本就绕不过汤家。” 这确实也是个问题。 半城百姓都姓汤,哪里避得过? 姜韶华略一点头,令宋渊亲自领兵去拿人。 宋渊拱手领命,点了一百亲卫,又令孟大山带着两百精兵相随,杀气腾腾地去了汤家不提。 等着也是等着,姜韶华问询起了汤氏一族具体情形。 这个邹县令熟得很,张口一一道来。 汤家繁衍几百年,分支众多,不过,家主一直是在长房嫡长子一脉传承。汤老太爷四十岁做了家主,下一任家主就该是汤老太爷的长子,再下一任就是汤家长孙汤启。 姜韶华淡淡道:“汤老太爷品德不佳,这汤家家主也该换一换人了。” 邹县令一愣。 陈长史反应迅疾,立刻接了话茬:“郡主是想问,汤家长房谁有资格接替汤老太爷?” 什么汤老太爷的长子长孙就别提了。另换一个有眼力又顺服的。 邹县令总算会意过来,精神顿时一振:“汤老太爷一共兄弟六人,其中一母同胞的有两个。汤三太爷汤五太爷都是长房嫡脉,也有资格做汤氏家主。” 姜韶华嗯了一声:“来人,去汤家请他们两个来公堂。” …… 宋渊领兵至汤家大宅,汤家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汤家那一百多个凶猛的家丁,在汤老太爷愤怒的叫嚣声中冲过来相抗。 宋渊面不改色地用刀背拍晕了一个,沉声下令:“将他们通通打趴下,不要伤及人命。” 众亲卫哄然应诺,一个个如狼似虎般扑上前。 不到半个时辰,汤家大宅里躺了一片。 汤老太爷被捆住手脚,直接带到县衙,送进了县衙大牢。 汤三太爷汤五太爷则被带进了公堂。 第一百零九章 分化(二) 汤三太爷今年六十有五,身形肥硕,发须皆白。 之前汤家家丁被打趴一片的情景,彻底震住了汤三太爷。进了公堂后,汤三太爷只会哆嗦和磕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汤五太爷年轻得多,只有五十三四岁光景,胆子也大得多。磕了三个头之后,就抬头道:“大哥犯了大错,郡主要问罪天经地义。我和三哥平日不管粮铺的事,还请郡主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兄弟。”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本郡主确实要严惩汤老太爷。你们两人,都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便是不管粮铺之事,对此事也知情吧!” 汤五太爷叹一口气:“不瞒郡主,草民私下劝了兄长几回。可他骄纵狂妄,根本听不进去。汤家诸事,都是家主说了算。草民不同意也没用。” 汤三太爷抹泪道:“都是大哥的主意,我们兄弟拦不住大哥。” 姜韶华淡淡哦了一声,目光在汤三太爷汤五太爷脸上打了个转:“汤老太爷做出这等事,不配再做汤家家主。你们两人,谁能接替汤老太爷?” 汤三太爷先是一懵,待回味过来,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只道不敢。 这时候背刺长兄,抢夺家主之位,只会落一个兄弟阅墙的臭名。再者,就算有郡主鼎力支持,要想弹压住汤老太爷这一支,也绝非易事。 汤五太爷眼睛却亮了一亮,咬咬牙挺直胸膛道:“只要郡主饶过汤家一回,再饶大哥不死,我汤五愿意!” “五弟!” 汤三太爷震惊得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背叛大哥,背叛汤家!” 汤五太爷一脸凛然毫无愧色:“三哥这话不对。大哥犯下大错,连累汤家上下。我这是拨乱反正。” “再者,我也没有对不起汤家。祖辈传下的家业,一直在我们嫡支长房。我汤五也是嫡支嫡脉,有资格做家主之位。当然,三哥比我年长,我理当谦让。” 汤三太爷怒目相视,重重啐了一口:“呸!我没你那么不要脸。” 汤五太爷被汤三太爷唾沫啐了一脸,没恼怒翻脸,也不见愧色,伸手抹一把脸:“三哥既然没这个意思,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我回去就召族人去祠堂,还有二哥四哥六弟,都议一议此事。” 汤三太爷血气上涌,气得差点当场撅过去。 姜韶华饶有兴味地看了一场热闹好戏。 汤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位汤五太爷,显然颇有些野心。 有野心好啊!这样的人才好拿捏掌控。 “郡主请给草民三天时间。”汤五太爷擦了脸上唾沫,正色恳求道:“三天之内,草民一定给郡主一个交代。” “也请郡主饶大哥一命。大哥今年七旬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求郡主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姜韶华淡淡道:“放心,本郡主会令人仔细审问此事。不会伤及汤老太爷性命。就照你所说,三日之内,本郡主要看到汤氏一族认错的诚意。” …… 汤三太爷哆嗦着起身,走出县衙大堂。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情绪波动太过激烈的缘故,眼前阵阵发黑。 一只熟悉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三哥!” 汤三太爷喘口粗气,奋力甩开汤五太爷:“滚,别挨着我。” 汤五太爷年轻十来岁,力气大得多,紧紧抓住汤三太爷,汤三太爷奋力也没甩出去,倒是把自己累得够呛。 “三哥,你先别发脾气,听我说。”汤五太爷扶着汤三太爷往前走,一边低声叹道:“郡主领着一千多精兵,来势汹汹,我们汤家一百多家丁,根本不顶用。今日郡主威势你也看见了,我们汤家不给个交代,要怎么收场?” “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汤家人再多,也就是土财主,难道还能和郡主较劲不成。而且,是我们理亏在先。别说我们挺不直腰杆,就算我们硬着头皮反抗,郡主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压下来,我们还有什么好?” “郡主现在摆明要我们汤家内斗,我们就装装样子,斗给郡主看看。先将这一关熬过去。” 汤三太爷心里软了半截,口中重重哼一声:“你这哪里是装装样子,分明是要趁机抢家主的位置。” 汤五太爷低声道:“都是亲兄弟,这家主谁做还不是一样。肉烂在锅里,又没便宜外人。” “三哥,只要你站在我这边,以后我做了家主,绝不会亏待你。日后几房分家,我保证三房分得最多。” 汤三太爷的心可耻地动了一下。 汤老太爷对几个兄弟平平,长房儿孙个个趾高气昂。换了五弟当家,三房日子也能好过些…… “我一个人说话没那么大份量,”汤三太爷语气有了微妙的转变:“你得说服二房四房六房,还有族中长辈。” 汤五太爷咧咧嘴,低声笑道:“多许一些好处给他们就是了。” …… 这一边,县衙公堂里的气氛也为之一松。 陈卓用赞许的目光看向姜韶华:“郡主这一计堪称高妙。” 姜韶华微微一笑。 前世在宫中六年,又嫁入王家十数年,触目所见的都是你争我斗,耳濡目染皆是阴谋算计。这些操弄人心的手段,于她而言司空见惯信手拈来。 “郡主高明!”邹县令腆着脸大拍马屁:“略施小计,就让汤家内斗。以后汤家换了家主,声势定然大不如前。” 姜韶华淡淡瞥邹县令一眼:“本郡主特意带精兵前来,汤家人低头,是他们识趣。如果他们不肯体面,本郡主自会帮着他们体面。” 淡然的话语,透出的却是浓浓的杀气。 邹县令后背一寒,忽然失了和郡主对视的勇气。 耳畔又响起郡主冷然的声音:“邹县令,这次闹出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你这个县令软弱无能,弹压不住下辖百姓之故。” “本郡主替你收拾这一回烂摊子,也仅此这一回。再有下一次,你就自己摘了乌纱帽,回家养老去吧!” 第一百一十章 内斗(一) 接下来两日,汤家一场声势浩荡的内斗,让人几乎看花了眼。 汤老太爷被扣在县衙大牢里,汤五太爷说服汤三太爷,又许下众多好处,收买了汤二太爷等人,汤氏族老里也有半数以上被说动。 汤老太爷的长子去了两湖贩粮未归,只有一个长孙汤启。偏偏汤启今年才二十几岁,太过年轻气盛,几句话没说就被汤五太爷压得死死的。 第三日早上,汤氏祠堂里,汤家各房各支都出了人,一同投票表决。汤五太爷得了八成的票,以绝对的优势成为了汤家新一任家主。 汤启眼看着自己这一边一败涂地,气得脸孔赤红,眼里的火星都快溅出来了:“五叔祖!祖父还在大牢里,你不想着怎么救人,却趁机谋夺家主之位!你这般黑心肠,就不怕被族人鄙夷耻笑?” 鄙夷耻笑算什么。做了家主才是真的。 汤启还是太年轻,把脸面看得太重了。殊不知,在权利和利益面前,脸皮一文不值。 汤五太爷心里嗤笑,面上大义凛然:“正是因为急着救大哥,我才要做这个家主。” “大哥一直和县太爷过不去,县太爷买粮补齐太平粮仓,这是一件大好事。大哥哄抬粮价从中作梗为难,结果惹得郡主大怒,亲自领兵前来。” “如果我们汤家不尽早给郡主一个交代,郡主直接下令,斩了大哥,到时候就是悔断肠子也没用了!” “要救大哥性命,就得让郡主顺心畅意。我汤五敢指着皇天发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汤家着想。若有一星半点私心,就让我汤五受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汤五太爷确实是个狠人,张口就是毒誓。 如今大梁信佛之风正盛,人人都信因果,轻易不敢立誓。这等毒誓一出,汤启面色铁青,却已无话可说。 汤三太爷咳嗽一声,放缓声音打圆场:“今日是和郡主约定好的日子,五弟现在就去县衙,不论如何,一定要将大哥带回来。” 汤五太爷肃容道:“如果我带不回大哥,这家主之位,立刻就让出来给三哥!” 汤三太爷一惊,连连摆手:“使不得,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当立家主是儿戏吗?” 这汤家家主,真不是谁都想做。譬如汤三太爷,自知资质平庸,不是那块料。从一开始就没动过这心思。 倒是汤五太爷,是汤氏兄弟六人中最聪明最伶俐的一个。这些年一直是汤老太爷的左膀右臂,族中许多事情都是他在做。 汤五太爷有野心,也有和野心相配的能耐本事。 不然,真以为族老们都是见利忘义的傻瓜吗?好处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汤老太爷下了大牢,生死未卜,眼下要救人,非汤五太爷出面不可。 汤五太爷转头对汤启道:“大郎,你和我一同去见郡主。” 汤启责无旁贷,点头应下。 汤五太爷又点了几个族人。为了表示对郡主的恭敬,连马车都没坐,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县衙。 …… “启禀郡主,汤五太爷领着族人在县衙外求见。” 姜韶华笑了一笑:“这个汤五,确实有些能耐。本郡主这就去见一见他。” 汤家这几日的动静,当然瞒不过姜韶华。 县衙里掌户房的汤司吏正是汤五太爷的儿子。汤五太爷为表忠心,每日都通过儿子的口向郡主传递消息。 另一个掌刑房的小汤司吏,也是汤氏嫡出子弟。汤老太爷被关在大牢里,小汤司吏每日都去探望顺便送饭。 “大伯,”小汤司吏是汤三太爷的幼子,性情脾气也和亲爹差不多,自知平庸行事谨慎,说话行事低调:“五叔带着大郎他们来县衙了。” 汤老太爷坐了三天大牢,既未上刑,也没挨饿。不过,三天没洗澡没换衣,身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馊味。 牢房比外间潮湿阴冷,年已七旬的汤老太爷,腿脚不是太好,被这阴冷之气钻入膝盖,一阵阵疼痛。 听到汤五太爷来了的消息,汤老太爷不但不觉欣慰,反而气得热血上涌,腾得站了起来:“他来做什么?是要将整个汤家都送给郡主不成?呸!这等逆子逆孙,到了地下有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 进了大牢的汤老太爷,也没脸去见汤氏祖宗吧! 汤小司吏心里默默腹诽,口中唯唯诺诺。 汤老太爷浑浊的老眼盯着侄儿:“你说,汤五今天在祠堂里,真有八成的族人支持他做家主?” 汤小司吏低声答道:“是。大伯也别太恼怒了。大伯被关进大牢,汤家总得有个主事的人。大堂兄在外奔走没回来,五叔是族里最精明能干之人,也只有他有胆量去见郡主……” “呸!” 汤老太爷狞笑一声:“老五素来有野心,这回趁火打劫,不知许了多少好处出去,才说动族人支持他。等我出了大牢,再好好收拾他。” 出大牢以后,谁收拾谁还不好说哪! 汤小司吏心中再次腹诽,面上一派忠厚老实,点头附和。 汤老太爷这口心气到底不平,在不大的牢房里走来走去,比拉磨的驴子走得还多:“不行!你去打听打听,看看老五到底和郡主说了什么,一会儿来告诉我。” 汤小司吏顿时苦了脸:“大伯,你就别为难侄儿了。我一个刑房司吏,平日还敢仗着汤家抖抖威风。现在郡主领兵坐镇县衙,一个个像杀神一般,我哪里还敢露面。真嫌脖子硬命长了?” 汤老太爷怒急:“我让你去,你敢不去?果真不将我放在眼底了是吧!” 汤小司吏连忙上前,拍抚汤老太爷后背,好话说尽,就是不肯挪步。 汤老太爷气得半死,却一时无可奈何。 就这么生生煎熬了大半日,将近傍晚时,汤五太爷带着汤启等人来了牢房。一同来的,还有邹县令。 平日老好人的邹县令,如今有郡主撑腰,底气足实,说话威风多了:“汤显忠将汤家所有存粮都献了出来,才求得郡主点头放人。汤显德,你以后说话行事好自为之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内斗(二) 所有存粮? 汤老太爷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汤五太爷:“老五!” 全名汤显忠的汤五太爷,长叹一声道:“大哥,为了救你,我们汤家这回大伤元气。你回去之后,好好向族人们认错!” 这个败家子! 汤家产业虽多,粮铺却是汤家仗着起家的产业。族中一直有存粮的习惯,便是荒年也不用担心,足够五千族人吃两年。 汤五太爷为了讨好郡主,竟然将存粮都献了出去!这是生生挖了汤家的根! 汤老太爷气得全身簌簌发抖,在牢房的门打开后,用尽气力冲了出来,重重一巴掌打在汤五太爷的脸上。 汤老太爷做了几十年家主,积威犹存。这一巴掌没人敢拦。 汤五太爷动也没动,受了这一巴掌。左脸瞬间暴起五道指印。 汤老太爷还要再打,一旁的族人看不过去,上前来阻拦劝慰:“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别在这里动手,让人看了笑话。” “正是,回去再说吧!” 汤老太爷不知是气还是累的,气喘吁吁,狠狠瞪汤五太爷一眼:“回去再和你算账!” 汤五太爷颇有唾面自干的胸襟,面不改色地应道:“大哥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 汤老太爷又瞪一眼,咬牙就要走。被汤五太爷一把扯住:“县令大人在这儿,大哥忘了行礼告退。” 众人:“……” 就连邹县令也被惊住了。 怎么说呢!郡主真是厉害,一眼挑中了汤显忠这等人。 汤老太爷像吞了苍蝇一般,面色难看地拱手告退。 邹县令挺直腰杆,挥手示意退下。汤老太爷就如败家之犬,在族人的搀扶下踉跄离去。 汤五太爷最后一个离去,临走前恭敬地拱手道:“县令大人要建太平粮仓,这是有利于百姓的好事。汤家上下定然听大人差遣。” 郡主不会一直留在西鄂县,邹县令可是西鄂县的父母官。 邹县令欣然接了汤五太爷的橄榄枝:“以后买粮一事,就都托付给汤家了。” 汤家不仅在西鄂县有粮铺,在其他几个县城都开了粮铺。经营多年,自有买粮的渠道。 汤五太爷一口应了下来。 汤五太爷走后,邹县令迅速回大堂,向郡主复命:“启禀郡主,汤显德已经被放出了大牢。汤显忠临走前,对臣说,以后汤家上下会听臣差遣,买粮一事,汤家会出全力。” 姜韶华嗯一声,因为汤显忠献粮一事心情颇佳:“汤显忠确实是个聪明人,知道本郡主看重的是什么。” 汤家产业多少,对姜韶华来说根本不重要。 她身为南阳郡主,坐拥南阳王府,每年的税赋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下辖的十四县,有专产丝麻十分富裕的叶县,有开设马场的比阳县。最厉害的是博望县,在二十年前发现了铁矿,八年前又挖出了一个银矿。也正因有这个银矿,南阳王府才养得起两千亲卫营。 她真正看重的,是汤家买粮的渠道。 南阳郡要存足三年的粮食,只靠本地百姓种粮远远不足。必要外出买粮。汤家在两湖经营数十年,结识众多大粮商。通过汤家,南阳郡便能源源不断地买进粮食。 至于汤显忠献来的五千石粮食,自然也要笑纳了。 姜韶华想了想,对邹县令吩咐了几句。 邹县令听了之后,由衷地敬佩郡主的细心缜密:“是,这件事臣现在就去办。” …… 傍晚之际,回了汤家大宅的汤老太爷,亲自动了家法。 七十岁的汤老太爷,当着众人的面,拿起结实的棍子,狠狠揍了汤五太爷一顿。 汤五太爷确实是个狠人,硬是挨了这顿打:“大哥比我年长十六岁,父亲去得早,长兄如父,抚养我长大。别说打一顿,就是每日打一回,我也该受着。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清楚。我老实挨打,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只是因为我敬重大哥。” 汤老太爷被生生气笑了,他也实在打不动了,扔了手中木棍,指着汤五太爷的鼻子怒骂:“你趁着我进大牢,抢了家主的位置。这也算敬重?” 汤五太爷被口水喷了满脸,用袖子擦了一下,继续说道:“一码归一码。我要说是为了救大哥这么做,没有一点私心,大哥不信,我自己都不信。” “我想做家主,不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汤家。” “不管大哥信不信,我确实是为了汤家长远着想。郡主英明神武,且手段强硬。汤家斗不过,也不能梗着脖子去送死。向郡主低头,做郡主治下顺民,才是正道。” 汤老太爷冷笑着呸一声:“我只知道,我们汤家的五千石存粮都被献出去了。这是汤家一族的存粮,遇见荒年能活几千条人命。便是太平年间,也能卖两三万两银子。” “你拿族产来给自己铺路,向郡主献媚示好,要借着郡主威势坐稳家主之位。呸!真当大家伙是瞎的,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汤五太爷昂首以对:“我正要和大哥说此事。这存粮是我献给郡主的,我自己出银子补齐……” 话没说完,就见在县衙当差的儿子大步进来了:“大伯,二伯三伯四伯六叔,郡主有令,汤家献粮有功,功过相抵,就不追究大伯屯粮抬价之罪了。” “还有,这五千石粮食,按着市价结算银子。我就是送银子来了。” 按着市价,四两银子一石粮,五千石粮食,就是整整两万两银子。 掌户房的大汤司吏将两万两的银票捧到汤老太爷眼前。 汤老太爷脸孔被扇得生疼。 汤三太爷只得代为接过银票,仔细查验过后低声说道:“大哥,这是丰盛号开出的银票,没有问题。” 汤老太爷面孔铁青,一言不发。 大汤司吏扶起后背都是血痕的汤五太爷:“爹,我扶你回去敷药。” 汤五太爷这时才觉后背火辣辣的,龇牙咧嘴吸了一口气,在儿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投诚 “爹,大伯下手也够重的。” 大汤司吏亲自为亲爹敷伤药,看着亲爹后背上一条条清晰的印痕,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到底是亲兄弟,你为了救大伯才献的粮食。大伯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你打成这样?” 汤五太爷疼得倒吸几口凉气,然后忍着疼痛咧嘴笑道:“挨打一顿也值了。” “何止一顿,还有脸上,都被打肿了!”大汤司吏黑着脸,要为汤五太爷的脸上敷药。 汤五太爷摆摆手:“不用不用,就这么留着。我这几日在汤家里外跑动,让大家都瞧瞧我脸上的伤。” 大汤司吏:“……” 做儿子的不便当面吐槽亲爹,大汤司吏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汤五太爷倒是光棍,也不嫌丢人:“你是不是觉得爹这么做有些无耻?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丢些人算什么。我巴不得你大伯使劲动手,这样,族人们瞧在眼里,对我这个新任家主也能多几分同情。” 大汤司吏忽然觉得,现在真正需要安慰的人是大伯父。 汤五太爷想着到手的家主之位,心情格外欢畅:“你大伯父已经老了,你大堂兄又是个平庸之才,这家主给我来做正合适。” 然后,由衷地叹道:“不瞒你说,我之前对郡主卑躬屈膝百般示好,是因为郡主身份尊贵,我们汤家招惹不起,只能低头。万万没想到,郡主今日竟然令你送银子来,为我撑腰。” “便是为了刻意拉拢我,我也一样感激涕零,领了郡主这份天大的人情。” “你回县衙,将我的话代给郡主。就说郡主要买多少粮食,吩咐一声,我汤显忠亲自去两湖,将郡主要的粮食都买齐运回来。” 大汤司吏点点头应下,迟疑片刻,低声问道:“爹这么做,可就是彻底投向郡主了。” “投向郡主怎么了?”汤五太爷吃力地转头,瞥儿子一眼:“你以为我为何能这么顺利地成为汤家新一任家主?就靠许出去的那些好处?当汤家上下都是傻子吗?” “没有郡主撑腰张目,这汤家家主位置根本轮不到我来做。” “以后,我就是郡主最忠诚的麾下。尽心尽力为郡主做事。郡主不倒,我这汤家家主之位就不会倒。” “你给我记好了。以后在县衙里用心当差,好生伺候邹县令。不准拿大轻忽怠慢!” …… 顺利解决汤家这一桩麻烦,姜韶华心情颇为愉悦。 当陈卓私下问起“郑小公爷送礼”一事时,姜韶华才恍然想起此事。 才过去几日,记忆竟然就已淡去,心情也恢复平稳。可见这世上没有熬不过去的痛苦。 姜韶华给了陈卓一个交代得过去的理由:“郑太后怕是死心不息,还有接我进宫之意。郑宸定然是想向我示好,日后劝我进京。” “我没收礼物,当时就将送礼的人打发回去了。” 陈卓深深看面不改色的郡主一眼,假装自己信了这番说辞:“郡主既已下定决心,和郑家人撇清关系也无妨。” 至于那位文武双全英俊不凡的郑小公爷,到底对郡主存了什么心思,就不必去深究了。 重要的是,郡主不愿意和他牵扯。 陈长史迅速将话题扯回了汤家:“郡主这般抬举汤显忠,是要彻底收服他为己用。” 说到正事,姜韶华收敛心神,点点头道:“没错。汤家在五个县城都开着粮铺,是南阳郡里首屈一指的大粮商,经营数代,有稳定可靠的买粮渠道。” “各县都要建太平粮仓要存粮,我打算让汤显忠去为南阳郡买粮。” 陈卓略一思忖:“此事暂且不急,先观望一段日子。等汤家内部安稳了,再派差事给汤五不迟。” 买粮存粮是大事,要找可靠信得过的人。五千石粮食是汤显忠的投名状,到底日后能不能担起这么要紧的差事,还得观察一段时日。 姜韶华嗯一声:“这件事就交给陈长史了。” 陈长史:“……” 身负数项重任的陈长史,一个没忍住:“郡主,臣今年五十有三,日渐年迈眼花,体力精力大不如前了。” 姜韶华抿唇一笑:“陈叔祖在我眼里,就如半个亲祖父。这些要紧事,交给别人,我哪里放心呢!还是陈叔祖最可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郡主卸下平日的冷静沉稳矜贵,笑得又甜又美。 陈长史心中甚是受用,清了清嗓子道:“郡主言重了。王府一众属官,皆为才德兼备勤勉之人。” 不勤勉不恭敬如邱典膳那样的,已经被郡主毫不客气地撵走了。 剩下一个杨政,近来当差也勤快多了。 姜韶华随口笑道:“西鄂县巡查过了,接下来该去博望县了吧!陈叔祖正好能和儿孙相聚一段时日。” 博望县有铁矿,还有银矿。挖铁矿炼制精铁,挖银矿炼制银块,都是一等一的要紧差事。南阳王在世的时候,索性让陈卓的儿子做了博望县令。如此一来,父子两个聚少离多,一年中能见个三四回都算好了。 接下来去博望县巡查,公私两济。 陈长史想到久未见面的孙子孙女,眉头舒展开来:“臣就假公济私一回,在博望县多逗留几日。” …… 西鄂县事毕,姜韶华令李铁率兵回南阳军营。 在李铁临走前,姜韶华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李将军的奏折,也快到朝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李将军既已做了选择和决定,可别再犹豫不决。” “朝廷若是派钦差来南阳军营,李将军知道该怎么回话吧!” 姜韶华凝着一张美丽脸庞时,无形却犹如实质的威压弥散开来,李铁竟没勇气和郡主对视,低头拱手道:“回郡主,末将绝不会再犯糊涂了。” 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不听你说什么,只看你以后做什么。” “希望李将军不要令本郡主失望。” 李铁心中一凛,低声应是,待退出大堂后,才惊觉自己后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第一百一十三章 玩伴(一) 两日后,姜韶华领着属官和一众亲卫启程,去往博望县。 博望县和郦县一样山多林多。不同的是,郦县的山里出产野物和药草。博望县的延绵山脉里,却藏了铁矿和银矿。 博望县城的成年男丁,春耕秋收时下田,平日大多被征去铁矿做事。挖矿是个苦差事,好在工钱发得足,十日就结一回工钱,伙食也好。所以,百姓们很乐意去挖矿赚些辛苦钱。 甚至有不少人常年在铁矿做事,种田的事就由家中女眷老弱担下。如此一来,博望县里的农耕自然大受影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甘蔗没有两头甜。 也因此,王府下了补齐粮仓的公文后,博望县的陈县令立刻就派人去买粮了。 “臣见过郡主,见过陈长史。” 到了城门外,陈县令率着一众县衙官吏行礼相迎。 姜韶华下了马,笑着扶起陈县令。陈县令连声谢恩。 年约三十五六岁的陈县令,如果不和亲爹相比,也算相貌端正。奈何陈长史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陈县令和老子一比,差了不止一筹。而且,陈县令日日奔波于田地和铁矿银矿之间,日晒雨淋了数年,皮肤黝黑粗糙了不少。一眼看去,颇见沧桑。 倒是陈长史,保养得当,风度翩翩,看着如四旬许人。 陈卓有些嫌弃地看一眼儿子:“愈发埋汰了。和我站在一处,指不定谁看着更像爹。” 陈县令也是个妙人,一本正经地应了回来:“相貌如何不重要。我就是八十了,也还是父亲的儿子。” 陈卓被儿子肉麻得哆嗦了一下。 姜韶华扑哧一声乐了。 宋渊等人也都笑了起来。陈卓来南阳王府做长史的时候,这位陈县令还是个几岁孩童。后来一路读书考科举补官缺,就没离过南阳。大家都熟得很。 陈县令转头,叫一双儿女过来见过祖父。 陈卓总算有了笑脸,冲孙子孙女招手:“你们两个过来,给郡主见礼。” 一双少年男女忙过来见礼。 少年十六岁,全名陈浩然,目光清朗气质斯文,去岁就考中了秀才。如今正埋头苦读,准备今年的秋闱。 少女叫陈瑾瑜,今年十三岁,身形窈窕,眸光灵动。 陈瑾瑜自小在王府长大,和姜韶华是玩伴。去岁南阳王病逝后,陈卓实在忙碌,无暇照顾孙女,只得送来了博望县。 姜韶华含笑道:“陈公子免礼。”对着陈瑾瑜就没那么矜持了,笑吟吟地喊了一声瑾瑜姐姐。 一起长大的玩伴,情谊不同旁人。陈瑾瑜高高兴兴的应一声。 姜韶华招呼陈瑾瑜一并上马车进城,陈瑾瑜没有一口应下,而是先看一眼陈县令。 陈县令笑道:“郡主召你相伴,你应下便是。” 陈瑾瑜这才点头,随着郡主一同上了马车,坐下时理好裙摆,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 “瑾瑜姐姐,我们两个有一年没见了。”姜韶华亲昵地打趣:“我记着,你以前最爱说笑,今日见面,怎么这般拘谨了?” 陈瑾瑜先悄悄瞥一眼马车外,确定声音不会传进祖父和父亲耳中,才苦着俏脸叹气:“别提了。自从一年前我来了博望县,我娘就整日在我耳边念叨,说什么姑娘家大了要矜持文雅,要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我稍有反抗,她就抹眼泪。我还能怎么办?” 姜韶华满心同情:“那是没办法,自己亲娘,总得忍一忍。” 陈家也少不得有些烦心事。譬如陈县令当年坚持要娶中意的姑娘进门,可自家亲娘对儿媳横挑鼻子竖挑眼,婆媳之间并不和睦。 陈县令来博望县,带了妻子和儿子一同来。女儿陈瑾瑜,却被祖母留在身边。三年前祖母病逝,陈夫人想接女儿,被陈县令拦住了:“母亲离世,父亲一人不免孤寂,让瑾瑜留在王府,也能稍解父亲寂寞。” 又过两年,陈长史亲自令人送孙女到博望县。陈夫人和女儿终于团聚。没曾想,母女两人分离多年,性情脾气并不相和。 陈瑾瑜身为女儿,自是要处处忍让亲娘。时间一长,心里不免憋闷。 今日一双好友重逢,陈瑾瑜恨不得将一肚子苦水都倒出来:“我娘总数落我不够娴雅端庄,话里话外都是祖母在世的时候太过骄纵我。我不乐意听她说祖母的不是,少不得辩驳一二。然后,我娘说我不孝,心里没有亲娘,一哭就是小半日。我就得道歉赔礼。” 姜韶华失笑:“你以前可不是这脾气。” 能和姜韶华成为亲密的玩伴,陈瑾瑜也是个上马能拉弓上树能捉鸟的主,且口齿伶俐能言善辩。 陈瑾瑜苦恼地捧着脸蛋:“再这么憋下去,我迟早被憋疯不可。你可得帮我。” 姜韶华又被逗乐了:“你要我怎么帮你?” 陈瑾瑜立刻来了精神,伸手扯着姜韶华的衣袖,撒娇地晃来晃去:“你不是要巡查诸县粮仓吗?让我一同去嘛!我通晓公文,会写文书,在你身边领些差事怎么样?” 姜韶华心里一动,仔细打量陈瑾瑜一眼。 陈瑾瑜自小在祖父陈卓身边长大,记性极佳,读书的本事一等一,耳濡目染之下精通公文,还写得一手好字。 以陈瑾瑜的能耐,在她身边领个文书类的差事,绰绰有余。 陈瑾瑜一脸希冀,不停眨着水灵灵的大眼:“好不好嘛?哪怕不当差,陪你说话解闷也是好的。” 姜韶华笑了起来:“先说好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再累再苦,你也得撑下去。” 陈瑾瑜兴奋地红了小脸,压根没听出郡主话语中的意味深长,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保证不嫌累不嫌苦,用心当差做事。” 姜韶华微微一笑,握住陈瑾瑜的手:“好,你今日的话,我都记下了。陈长史和陈县令那边,我来说。你回去之后,就可以收拾行李了。” 陈瑾瑜开心极了,一把搂住姜韶华:“韶华妹妹,你真是我的大救星。”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玩伴(二) 看着少时玩伴陈瑾瑜眉飞色舞的笑颜,姜韶华轻快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前世她离开南阳郡去了京城,和陈瑾瑜再也没能相见。之后数年,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她的消息。 譬如及笄就出嫁,却夫妻性情不和感情不睦,成亲后相敬如宾。 再譬如陈长史意外身故,陈家就此落败,陈瑾瑜在婆家饱受磋磨,还因一直没生出儿子被休弃。回娘家后郁郁寡欢,不到三十就大病一场,香消玉殒。 这一世,她重生而回,身边人自然也要重新来过,要平安长久,还要活得精彩恣意。 “祖父和我爹那里还好说,只怕我娘不肯点头。”陈瑾瑜欢喜片刻,又捧着下巴叹气: “在我娘眼里,女子就该温柔贞静贤良淑德,学女红和厨艺才是正道,书都不该读得太多。总在我耳边念叨,女子又不必科考做官,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足够了。书读得多了,会不安于室……我一开始常和她争辩,她就哭着说我顶撞亲娘忤逆不孝。” “她恨不得整日将我拘在内宅里,绝不会同意我出门当差。” 姜韶华微微一笑:“放心,本郡主会亲自说服她。” 自称本郡主时,自然流露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尊贵气度。 陈瑾瑜怔了一怔,似是到此刻才惊觉,记忆中的小小少女,如今已是南阳郡的掌权人,是所有人要仰望的南阳郡主。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怎么样,刚才那副气派能不能震住你娘。” 陈瑾瑜露齿一笑,冲郡主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好奇地低声笑问:“听闻你领兵去郦县,剿了两窝土匪。你有没有亲自动手?” 在陈卓宋渊等人有志一同的隐瞒下,姜韶华亲自斩杀土匪一事并未传开。 至少,还没传到闺阁少女们耳中。 姜韶华眸光闪动,不答反问:“如果我动手杀土匪,你怕不怕?” 陈瑾瑜理所当然地应道:“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土匪烧杀抢虐祸害百姓,本来就该杀。” 果然还是记忆中那个嫉恶如仇的陈瑾瑜。 姜韶华心情莫名的轻快了许多,笑着说道:“瑾瑜姐姐说的有理。” 一路说笑间,马车停了下来。 博望县衙到了。 …… 陈县令早已收拾了县衙后院,恭请郡主安顿。 谢夫人姚氏终于露了面。 陈县令当年坚持要娶姚氏,自然是有理由的。姚氏娉婷婀娜,神态娇弱,年过三旬了,依然是个柔婉美人。 陈瑾瑜明艳活泼飒爽,相貌脾气肖似祖父陈卓,和亲娘姚氏半点不像。 “臣妾见过郡主。”姚氏敛衽行礼,姿态曼妙。 怪不得平日对女儿诸多挑剔。和姚氏一比,陈瑾瑜可不就像个假小子似的。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温声道:“陈夫人请起。” 姚氏谢了郡主恩典,缓缓起身。眼角余光飘向陈瑾瑜。 陈瑾瑜低头,慢腾腾地挪步过去。 姜韶华忍住笑,和颜悦色地吩咐:“瑾瑜姐姐先退下,本郡主有话要单独和谢夫人说。” 陈瑾瑜大眼一亮,迅速和姜韶华对了个眼神,然后装模作样地告退。 姚氏心里有些忐忑,坐下时虚虚坐了半边,以示对郡主的恭敬:“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姜韶华温声笑道:“本郡主是有一件事和谢夫人相商。” “本郡主要巡视十四县,宛县和西鄂县都已巡过,博望县是第三个。接下来还有十一个县城,本郡主身边无人相伴,颇有些寂寥。” “所以,本郡主想和谢夫人商议,请瑾瑜姐姐陪一陪本郡主。不知谢夫人可愿应允?” 姚氏有些发懵,一时反应不及:“瑾瑜就是个姑娘家,她能做什么。” 姜韶华微笑道:“本郡主也是姑娘家。” 姚氏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可不是么?郡主也是姑娘家,比陈瑾瑜还年少三岁呢!她这么说,岂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了? 姚氏尴尬地笑道:“妾身驽钝,一时说错了话,请郡主不要见怪。” 顿了顿,又轻声道:“郡主年少美丽,聪慧不凡,瑾瑜哪里配和郡主相提并论。” 话说的委婉,拒绝之意也很委婉。 姜韶华像什么都没听出来一般,笑着说道:“瑾瑜姐姐自小在王府长大,是本郡主的玩伴好友。有她相伴,本郡主路途也能稍解乏味。既然谢夫人不反对,那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郡主……” 姚氏心里一急,抬头想说话,就见郡主目光明亮地看过来:“谢夫人莫非信不过本郡主?还是怕本郡主亏待瑾瑜姐姐?” 姚氏心里一紧,忙笑脸相对:“郡主言重了。妾身岂会信不过郡主,妾身是担心瑾瑜说话行事冒失,会给郡主惹麻烦。” 姜韶华笑道:“这怎么会。瑾瑜姐姐聪明过人,口齿伶俐,人见人夸,也只有夫人嫌弃她冒失了。” 姚氏哑然片刻,到底还是不愿女儿抛头露面,鼓起勇气又道:“请郡主见谅。此事不是小事,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委实做不得主,总要问过老爷的意思。” 郡主十分善解人意,点点头道:“是本郡主疏忽了。” 转头吩咐一声:“银朱,去传本郡主的话,请陈县令过来。” 姚氏:“……” 这么明显的托词郡主是听不出来吗……不对,分明是听出来了却不加理会。 姚氏心里莫名发堵,却一时不好出声,强自撑着干巴巴的笑容。 片刻后,陈县令匆匆来了:“郡主相召,不知是有何事相询?” 姜韶华含笑道:“是有一件事,本郡主要巡视诸郡县,想请瑾瑜姐姐相伴同行,不知陈县令可否应允。” 姚氏连连冲丈夫使眼色。 陈县令不知是不是没瞧见姚氏的眼神,竟一口就应了:“郡主如此抬举瑾瑜,臣代瑾瑜谢过郡主恩典。” 姜韶华笑了一笑,看向神情有些僵硬的姚氏:“陈县令已经同意了,谢夫人还有什么难处么?” 姚氏讪讪笑道:“没有没有,多谢郡主厚爱。” 第一百一十五章 偏心 一柱香后。 陈县令姚氏夫妻告退,回了院子。 一直强颜欢笑的姚氏,进了屋子就拿出帕子抹眼泪:“这等事,老爷怎么想都不想一口就应了。” “瑾瑜这丫头,性子野得很,妾身花了那么多力气功夫,勉强将她身上的野气磨了一些。” “让她随郡主出巡,就像纵野猴进山林。妾身以后还怎么管束她。” “老爷也是,明知道妾身是拿老爷当托词借口,在郡主面前却应得这般爽快。这不是成心让妾身难堪么?” 妻子梨花带雨,哭得哀怨,陈县令只得搂住妻子哄道:“别哭了,这事你也别埋怨郡主,定是瑾瑜自己想出去散散心,求了郡主出面。” “我一个做臣子,总不能不识抬举。” “你且将心放宽一些,让瑾瑜出去玩些时日再回来。” 姚氏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这丫头,自小长在祖父祖母身边,和我这个亲娘半点不亲。我事事都为她考虑着想,她只嫌我啰嗦。” “不早些将性子扭正了,过两年就该说亲嫁人了,到时候哪家的好儿郎愿意娶她。” 这话陈县令不爱听:“我看瑾瑜好得很。” 姚氏叹息:“老爷当我不心疼女儿么?姑娘在家里,自然怎么都好。嫁到了夫家,哪里容得这般任性。想想妾身当年,那般小心谨慎,还被婆婆时时挑剔刻薄。瑾瑜这等脾气,以后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我是她亲娘,为了她今后日子好过,总得好生管教她。” 从姚氏的立场来说,这么做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奈何,母女两人想法完全不同,各自心中难平。 陈县令也觉头痛。 这一年里,夫妻两个不知为女儿教养一事争执过多少回。他打从心底是心疼女儿的,可他整日忙于县衙公务和铁矿银矿,没有闲暇待在内宅。教养女儿的重任,到底还得落在姚氏身上。 陈县令哄了妻子一番,又令人去叫陈瑾瑜过来。 陈瑾瑜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屋子,笑意盈盈跳跃在眼角眉梢,就如一只即将投林的乳燕。 看到双目发红的姚氏,陈瑾瑜步伐一慢,笑容立刻收了大半,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规矩是足了,母女两个却也显得生疏,不算亲近。倒是见了亲爹,才活泼了一些:“爹叫女儿来,是有什么事么?” 陈县令略显沧桑的脸孔,露出一抹慈爱的笑意:“瑾瑜,郡主要你相伴巡查诸县,我和你娘已经应了。你早日收拾行李,过几日就随郡主启程。” 陈瑾瑜心花怒放,俏脸熠熠生辉,声音轻快如百灵鸟:“是。” 姚氏到底忍不住,绷着脸孔嘱咐:“别仗着郡主撑腰就任性妄为。每日记得练习女红厨艺,将我教你的几道小菜点心都练一练,回来的时候绣好一幅扇面带回来。” 陈瑾瑜嘴角微微抽了一抽,忍了又忍:“娘说的话,女儿都记下了。” 姚氏看她那副模样,心中气恼,声音严厉了起来:“我只应了你随郡主巡查各县,别想着溜出去就不回来了。” 先溜再说,回不回来可由不得你。 陈瑾瑜在心里嘀咕一句,面上继续忍耐顺从:“知道了。” 陈县令咳嗽一声,以目光拦下姚氏的絮叨不休,然后笑着对女儿说道:“你自小和郡主就是玩伴,私下里随意亲昵,喊一声韶华妹妹无妨,在人前不可唐突,要尊称郡主。” 陈瑾瑜笑容明媚轻快:“爹,我知道啦!” 陈县令又笑道:“还有,在郡主身边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随意透露。便是你祖父问起,不该说的也不能说。” 陈瑾瑜点点头,很有求知欲地追问:“什么事该说,什么又是不该说的呢?” 陈县令瞥女儿一眼:“如果你不明白其中分寸,就记住一句,万言不如一默。” 也就是说,什么都不说就对了。 陈瑾瑜心领神会,郑重应下。 陈县令见女儿这般伶俐,心里颇为欣慰。论天资,陈瑾瑜其实比兄长还强三分。这么聪慧的女儿,被囿于内宅,委实可惜。 郡主这般赏识抬举,自然不能错过。郡主是姑娘家,身边都是男子,颇有些不便。说不定,女儿到郡主身边当差,将来前程比儿子还要强一些…… 这些盘算就别说出口了。免得妻子抹泪絮叨。 父女两个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不必细言。 姚氏还以为女儿只出门两个月,压根不知陈瑾瑜打定主意走了就不回来,絮叨了一番,到底没法子更改,心里怏怏不乐。 陈卓很快知道此事,心中了然,一笑置之。 …… 姜韶华年少力盛,精力充沛,在县衙安顿之后,隔日就去了铁矿。 陈卓父子一并陪同,陈瑾瑜也堂而皇之地跟着一同去了。 县衙里呼啦啦走了一大群人,只剩下奋力读书备考秋闱的陈浩然和姚氏。 姚氏心里郁郁,送一壶茶进书房,然后开始念叨。诸如“姑娘家抛头露面于礼不合”,“都是你祖母祖父太过娇纵你妹妹”之类,话里话外还有些埋怨郡主多事的意思。 陈浩然翻了个白眼,将书放下:“娘,你怎么不当着郡主的面说这些?” 姚氏被噎得直瞪眼:“我……那是郡主,我哪里敢说。” “这不就是了。”陈浩然摊摊手:“妹妹都随郡主去铁矿了,过几日还要随郡主去叶县巡查,都成定局的事,说了没用,何必再说。” 姚氏气地,伸手拍了儿子一巴掌:“成天就会气我。” “郡主去巡铁矿,你不跟着去露露脸,倒让瑾瑜抢了先。瑾瑜是个姑娘家,以后要嫁人生子。她抛头露面没什么好处,你可是要科考做官的。应该是你多露露脸才对。” 陈浩然看糊涂的亲娘一眼:“我现在是个秀才,总得考中秋闱再谋前程。现在巴巴地跑郡主面前露什么脸。” “还有,娘总说什么男女有别。我要是妹妹,我也不爱听,偏心眼。” 姚氏:“……” 第一百一十六章 私产 陈瑾瑜离了县衙后院,就如飞出了鸟笼一般,一路上眉飞色舞兴高采烈。马车里都是她的喳喳声。 路途确实半点不寂寞了,甚至有点吵。 姜韶华对好友很是宽容,笑眯眯地听陈瑾瑜说话。直至马车停下,陈瑾瑜探头看一眼,意犹未尽地住了口:“铁矿山到了。” 这处山脉原本叫岭山,后来发现了一处极大的铁矿,便改叫铁矿山了。 陈瑾瑜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扶着郡主的手腕,伺候尊贵的郡主下马车。 陈卓陈县令父子,从第二辆马车上下来了。一路上父子两个不知说了什么,总之,一个不动声色,一个面色如常。 这就是当差应该有的城府和模样。 陈瑾瑜悄悄打量,默默学了片刻,略显稚嫩的脸庞也庄重起来。 姜韶华心里暗暗笑了一回。 有陈瑾瑜在身边相伴,确实多了几分乐趣。 “郡主,”陈县令快步上前,拱手道:“铁矿这边灰尘多,路也不平坦,臣在前领路,请郡主小心些。” 姜韶华略一点头,在陈县令的带领下上山。 一路可见许多露在外的石块,挖矿的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铁凿凿石之声不绝于耳。越往高处去,人越多声音越嘈杂。 经过凿岩炸岩和初步炼铁一系列步骤,才能得到一些生铁块。这些生铁还要运送至南阳郡,由铁匠们炼出精铁,再打制成农具或兵器。农具是百姓们种田的工具,兵器专供亲卫营使用。 按着时下的开矿速度,这一处大铁矿,便是开个两百年也开采不完。 可以说,这个铁矿是南阳王给姜韶华留下的最重要的资产之一。 没错,这一处铁矿不归朝廷,也不归南阳郡,完全是南阳王私有。如今,则是姜韶华的私产。 开采矿石的男子们,不知道年少美丽气度威严的小姑娘是谁,陈县令却是常见的。他们早得过嘱咐,专心采矿石做事,不必胡乱磕头行礼。一个个探头张望后,很快转回头,继续用铁凿叮叮当当。 姜韶华看在眼里,颇为满意,转头对陈县令笑道:“陈县令将这处铁矿管理得仅仅有条,当重赏。” 陈县令着实是个妙人,一本正经地应道:“请郡主将这份赏赐留着,日后瑾瑜伴在郡主身边若犯了错,恳请郡主看在臣勤恳当差的份上,原谅她一回。” 姜韶华扑哧乐了。 陈卓会心一笑。 一直绷着俏脸装严肃的陈瑾瑜不乐意了:“爹也小瞧我了。我这般聪慧伶俐,怎么会犯错。” 陈县令纵然地笑着看女儿一眼:“有备无患嘛!” 众人齐声笑了起来。 正午的时候,众人就在铁矿山上用了一顿简单的午膳。待到下午,姜韶华才率众下山。 第二日,去的是银矿。 银矿和铁矿一样,同样都是姜韶华的私产。 银矿所在位置隐僻,离铁矿山足有十多里山路。且没有第二条路,只能徒步进山。 一来一回就是三十里山路,在路上就要用近两天时间。去一次银矿,少说得在山里住个一两晚。 陈县令自己是走惯了的,一路上颇有些忧心,时不时回头看郡主。没曾想,半日下来郡主气定神闲半点不见疲倦。陈瑾瑜也自小练武,身体康健,走了半日山路同样精神奕奕。 一众亲卫就更不必说了。 唯一疲累不堪的,是陈卓陈长史。走到半途就撑不住,姜韶华便令高壮有力的秦虎背起陈长史往前走。 “人老了,不服老实在不行。”陈卓缓过一口气,自我解嘲:“早知道会成拖累,臣就该和闻主簿一同留在县衙。” 姜韶华笑道:“巡查粮仓一事,有闻主簿一人足矣。陈长史也有几年没来银矿了,此次难得进山,好好瞧一瞧。” 银矿太过重要,闲杂人等自然没资格进山……没错,这个闲杂人等说的就是闻主簿。 在路上歇了两回,将近傍晚,才到了银矿。 这是姜韶华第二次来银矿。上一回来的时候,还是三年前。祖父南阳王亲自领她进的山,指着堆满了库房的银块对她说:“韶华,这个银矿比铁矿还要大一些,每年能采出难以计数的矿石,提炼出的银块铸成银子,足够养一支四千左右的亲卫军。” “记住,这一处银矿,只能交给最信任的人。陈氏父子都是忠臣能臣,你可以放心用他们。” 事实上,陈氏父子确实没有辜负祖父厚望。陈卓在王府操心劳力,陈县令在博望县兢兢业业,每年送进王府一车车生铁和银块。 银矿位置偏僻隐蔽,挖矿的也不是普通人,都是从各县城大牢提来的死囚。他们进了银矿,就再也没有离去的可能。不过,在这里挖银矿虽然苦,却能留一条命,吃穿也从不苛待。 “银矿里现在一共有一百三十二人,”陈县令对这里的人烂熟于心:“分了十组,每组一个头目。臣每个月来巡查两回,懈怠懒散的,一律重责严惩。” 挖矿是个不见天日的苦差事,这些死囚们都不是良善之辈,规矩自然格外严苛。 本就是一群该砍头的恶人,打死一两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姜韶华想了想:“我记得两年前来的时候,这里有一百五十九人。” 陈县令点头应是:“郡主好记性,确实如此。这两年,有十三个私逃被抓回来处死了。另有五个重病去了,还有九个,是因为私下起纷争动手,互殴致死。” “臣正想和郡主商议,银矿里人手不足,最好是再送些人来。” 姜韶华张口应允:“回去后,本郡主派人去各处大牢提人来。” 陈县令又补了一句:“以后郡主若领兵剿匪,也可以留些活口。” 郦县土匪被屠曝尸一事传开后,陈县令是最可惜扼腕的一个。这么些土匪,送些进山来挖银矿多好,都砍了头也太浪费了。 姜韶华难得自省:“当日为了立威震慑,下手确实重了。以后再剿匪,定然留些活口送来。” 就在此刻,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第一百一十七章 滋事 姜韶华耳力灵敏,第一个转头,循声看了过去。 宋渊反应极快,立刻拔了长刀,身后一百亲卫纷纷拔刀,将郡主等人护在中间。 陈县令倒是很淡定,一边竖长耳朵辨别动静,一边对郡主解释:“被送来的死囚,大多都是手上沾过人命的恶徒。他们凑在一处,三天一打五天一闹都是常事。” “只要不往外跑,一般就是饿个一两天。” “今日大概是知道郡主来了,想闹着来见郡主,求些恩典。被头目们拦下,就闹起来了。” 姜韶华挑了挑眉,吩咐一声:“宋统领去看看,将领头闹事的人带来。” 宋渊领命而去,一炷香后回来了,左手右手各提着两个鼻青脸肿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男子。双手一用力,两个男子都被摔在地上,惨呼连连。 姜韶华神色未变,并未张口。一旁的陈县令已沉声喝问:“你们两个今日为何闹事?” 其中一个额头肿了一片的困难地张了口:“我就是想求见郡主,求郡主容我们娶个媳妇进山。” 另一个用手抹了脸上的血,吃力地接过话茬:“我们这辈子都要老死在这里,满眼都是男人。我也想娶媳妇。” 陈县令冷笑一声:“就凭你们,谁愿意嫁?” 肿着额头的死囚厚颜哀求:“好人家的姑娘,我们不敢想。我们就是想着,下一次送死囚来的时候,或许有女子。不拘年龄老少,长得丑些也没关系。我就是想忙了一天,晚上有个伴。” “呸!”陈县令怒骂:“死囚里有九成九都是男子,女子少之又少。便是有,也不能送来给你们糟践。” “你们还有心思想晚上,看来白日银矿还是挖得少了。从明日起,你们两个都要多挖三成的矿石。” 两个死囚一脸绝望,竟然抱头痛哭起来。 姜韶华冷不丁的张口:“此事绝无可能,你们不必今日哭死在这也没用不过,本郡主可以给你们一层恩典。” “传本郡主的话下去,从今日开始,每日挖矿石最多的五个人,各赏一斤肉。” 两个死囚顿时不哭了,争抢着给郡主磕头。 他们都是死囚,娶媳妇什么的,不过是空想罢了。这能到嘴的肉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陈县令忍不住看郡主一眼。郡主这一手厉害,给死囚们一点希望和盼头。以后不必用棍棒催,死囚们也会拼命干活了。 啊啊啊啊! 陈瑾瑜一双眼眸睁圆,心里不停尖叫。 这就是伴在郡主身边的生活么?好刺激啊! …… 这一日晚上,众人就歇在了山里。 陈瑾瑜生平第一次待在山林深处的木屋里,耳边不时传来尖锐的声响,格外激动亢奋:“郡主,快听,这是什么声音?” 姜韶华凝神听了片刻:“应该是夜风刮到林间,发出类似婴儿夜啼的声响。” 然后笑着问道:“怎么样,听了怕不怕?” “心跳得比平日快,不过我半点不怕,就觉得刺激亢奋。”陈瑾瑜又喜滋滋地笑道:“没有我娘在耳边叨叨,耳根真清净。” “我娘整日说什么女子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恨不得将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刻在我脑门上。” “今日我走了山路,笑起来肆无忌惮,真是畅快。” 姜韶华哑然失笑。 “韶华妹妹,你有过这种感觉吗?”陈瑾瑜意犹未尽,抓着姜韶华的衣袖追问:“就是那种不为人左右自由恣意畅快的感觉?” 姜韶华一脸无辜:“我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啊!” 陈瑾瑜:“……” 陈瑾瑜撅着嘴跺脚,姜韶华乐得笑个不停。 守在门外的银朱和荼白也对视而笑:“这两日,陈姑娘在郡主身边,郡主格外开心。” “可不是么?郡主总算有些活泼稚气了。” 这些日子,郡主冷静沉稳得不像话,她们两个看在眼底,又是欣慰,又暗暗心疼郡主。现在郡主这般开怀欢笑,她们也跟着欢喜。 …… 姜韶华和陈瑾瑜嘀嘀咕咕闲话。 主要是陈瑾瑜憋了一年,一肚子话要说。姜韶华听着少时好友吐槽亲娘,也觉有趣。一不小心,就聊到了半夜才睡。 姜韶华之前领兵去郦县剿匪,住过军营,听过如雷的鼾声。陈瑾瑜是第一次住在山林间,听着呜呜的山风,几乎一夜都没睡好,等清晨睁眼醒来,已经不见郡主踪影。 陈瑾瑜忙起身更衣,洗漱一番去寻郡主。 银矿里的死囚们,在一个时辰前就开忙碌了。 挖矿石是重体力活。铁矿那边十日结算一回工钱,且工钱给的丰厚,甚至有外县百姓来做工。每日挖矿的约有七八百人。个个干劲十足。 银矿这边用的都是死囚,死囚当然没有工钱,也没有出去的可能。私逃出山的,被逮着就乱棍打死。出工不肯出力,不甩鞭子不肯干活的,也就半点不稀奇了。 不过,昨日闹事被痛揍一顿的两个死囚回去后,将郡主说的话传了开去。 今日一早,一百多个死囚一改素日滚刀肉的做派,填饱肚子拿着大铁凿子就开始干活了。叮叮叮的声音不绝于耳。 尤其那两个猪头肿脸的,今日干劲十足,铁凿铁锤都快抡出火星来了。 陈县令忍不住啧一声:“这么好的法子,臣之前竟没想到。” 姜韶华看陈县令一眼,正色道:“这法子虽不错,也有些弊端。得加紧巡查力度,要尽力公平公正,免得有人私下争抢矿石,这些都是亡命之徒,不能让他们暴动。” “陈县令要多多费心。” 陈县令敛容应是。 三日后,姜韶华巡完银矿,率众人下山。 回了博望县衙后,一杯茶还没喝完,南阳军于崇便派了亲兵来。 “启禀郡主,朝廷派了钦差来传旨,左将军接了圣旨,被罢了官职,灰头土脸地动身去京城领罪。” “朝廷还有一道圣旨,令于将军接任南阳军主将一职。” “于将军不能亲自来跪谢郡主,令小的代为前来,给郡主磕头谢恩。” 第一百一十八章 舍人 亲兵扑通跪到地上,干脆利落的磕了三个响头 等了半个多月,到底等来了好消息。 姜韶华心里暗暗舒出一口气,眉头舒展,笑了起来:“这确实是一桩喜事。你代本郡主传话给于将军,让他安心整顿军营操练士兵。本郡主巡完十四县,回程的时候会去南阳军营瞧上一瞧。” 亲兵领命离去。 在山林间奔波了几日颇见疲惫的陈卓,捋须而笑:“这一盘棋,到底是郡主得了先手。” 姜韶华抿唇一笑,很快敛容低声道:“此次南阳王府占上风,一是因为左真自己屁股不干净,被我们抓了个证据确凿。二来,是因太后党和丞相党斗得厉害,他们谁都没将我这个年少的南阳郡主放在眼底,借着这一桩事扳个手腕。我乘了一回东风罢了。” 郡主的冷静清醒,令人欣慰。 陈卓点点头:“郡主说得没错。这等事,可一不可再。郡主这一次大出了风头,今后一段日子,尽量低调些。” 说到底,南阳郡只是一个郡。 大梁有四十州三百郡,百姓不计其数。京城有二十万军队,各地驻军和边军加起来,更是个庞大惊人的数字。便是国运日渐衰弱京城对各州郡控制力大不如前,也绝不是一郡之力可以抗衡的。 姜韶华要守住南阳郡,不宜过度张扬,行事也不宜太过激进。 姜韶华正色应道:“陈长史的肺腑之言,本郡主都听进耳中了。” 陈卓不是爱碎嘴絮叨的人,这些时日看郡主行事有章法心中有数,也不敢将郡主视为懵懂少女。闻言不再多嘴,转而说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按着之前的行程安排,下一站要去叶县。 南阳郡有三个人口过万的上县,博望县人口最多,其次便是叶县和比阳县。博望县有铁矿银矿,叶县则是纺织业兴盛,家家户户都养桑织绸。真论税赋,叶县才是南阳郡里税赋交得最多的大户。 “叶县的县令姓崔,是进士出身,自家就是大户。当年来上任的时候,奴仆丫鬟就带了一百来个。” 陈卓对下辖的十四县县令的情形了然于心,张口便娓娓道来:“此人生活奢靡,贪图享受,不过,花的都是自家银子,并不贪墨。” “人家出身优渥,有大把银子花用,没什么可指责的。”姜韶华随口笑道:“只要不贪墨,随他去。” 正说笑间,陈瑾瑜鼓着一张俏脸进来了。 陈卓眉头一动,张口数落孙女:“我正和郡主商议正事,你怎么不禀报就进来了?不懂规矩!” 陈瑾瑜有些委屈:“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我时常去见郡主,也没那么多规矩。” “此一时彼一时。”陈卓板起脸孔:“当日郡主年少,你是郡主玩伴。如今郡主执掌南阳王府,是我们的主君。你在郡主身边当差,岂能这般随性。还不退下!” 陈瑾瑜听了这番训斥,不怒反喜。 祖父这么说,就是应允她留在郡主身边,且是正经当差。有祖父支持,亲娘姚氏的些许阻拦便可以忽略不提。 陈瑾瑜麻利地退了出去。然后恭声禀报:“陈氏瑾瑜,求见郡主。” 姜韶华忍着笑,很配合地肃穆神情:“进来吧!” 陈瑾瑜不疾不徐地进来,敛衽行礼。待郡主发话,才起身束手,和王府里的属官们一般做派。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拿出平日驾驭属官们的郡主派头,张口问询:“你有何事回禀?” 陈瑾瑜敛容作答:“我想请教郡主,何日启程去叶县,也能早做准备。” 姜韶华早有打算,随口道:“本郡主要去看一看博望县的太平粮仓,还有本地民生。还要再逗留几日。就定五日后启程吧!” 陈瑾瑜低着头,恭声应是。 陈卓看着装模作样过了头的孙女,又觉好笑,张口指点道:“当着人前,对郡主要毕恭毕敬,现在没有别人,也不必过于拘谨,可以抬头,说话也可以随意些。” 陈瑾瑜松口气,抬头嘻嘻一笑。 陈卓:“……” 姜韶华被逗乐了:“瑾瑜姐姐还年少,慢慢教导就是,陈长史不必心急。” 陈卓有些头疼:“瑾瑜今年十三,比郡主还年长三岁,却远不及郡主端凝沉稳。好在还算聪慧伶俐,不然,臣也没脸让她伴在郡主身边了。” 姜韶华莞尔:“陈长史哪里是在夸本郡主,分明是在夸瑾瑜姐姐嘛!” 陈卓也笑了。 其实,他如何窥不出郡主的心思? 他这个王府左长史操心劳力,儿子在博望县孜孜不倦地当差,管着铁矿银矿。郡主召陈瑾瑜到身边当差,一来是有人相伴,也有借此恩赏他们父子的意思。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郡主以女子身份掌权,麾下都是男子,总有些不便利之处。自然要提携一些亲近信任的女子。 果然,郡主很快张口说道:“瑾瑜姐姐既是正经当差,总得定个身份,每个月领一份俸禄。” “这样吧,就从舍人做起,以后众人便可称呼一声陈舍人。” 舍人没有品级,却又是郡主身边人,确实合宜。 这个职位,在宫中也是有的。太康帝身边便有几个中书舍人,平日传口谕,代天子拟圣旨等等,位卑权重。 陈卓笑着瞥一眼惊喜过度瞪圆了眼的孙女:“陈舍人还不快谢过郡主!” 陈瑾瑜反应极快,立刻要下跪行全礼。 姜韶华动作更快一步,也不见她如何起势,一个眨眼就闪到了陈瑾瑜面前,伸手扶住陈瑾瑜的胳膊:“陈舍人以后替本郡主处理文书,保管王府印和本郡主的私印。” 陈瑾瑜在祖父身边长大,对王府事务颇为熟悉,一听便知这不是虚设的舍人,而是位低权高的正经差事。 郡主身量尚未长成,比她稍微矮一些,此时扶着她的手臂,两双明亮的眼眸相对。 陈瑾瑜只觉心里热流奔涌,斩钉截铁地说道:“郡主这般信重,我一定用心当差,绝不负郡主厚望!”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情 什么? 陈舍人? 姚氏脑瓜子嗡嗡地,嗓子眼像被什么糊住了,嘴动了几下,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陈县令倒是一派欣慰:“瑾瑜,郡主这般赏识抬举你,你可得好好当差,别辜负郡主的厚爱。” 陈浩然一脸羡慕:“我要考举人和进士,不知要考多少年才能入仕做官。到那时候,说不得要请妹妹提携一二了。” 陈瑾瑜眉开眼笑,头昂得老高:“好说好说,自家兄妹,能提携你之处,我一定帮忙。” 陈浩然露出一副谄媚嘴脸,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陈舍人了。对了。这等喜事,定要设小宴庆贺。愚兄今晚得好好敬陈舍人两杯。” 陈瑾瑜眉开眼笑:“也罢,看在兄妹一场的情分上,本舍人给你几分薄面。” 陈县令被一双儿女逗得哈哈大笑。 姚氏一张柔美的脸孔煞白,全身簌簌发抖,身子晃了又晃,眼看着就要倒下了。 陈县令不好装没看见,只得伸手扶住妻子。 姚氏就如遭了无情风雨摧残的柳叶一般,软软地靠在丈夫身上,泪珠如瀑布倾泻而下:“老爷,这可怎生是好。好好的姑娘家,不安分待在内宅里,跑去郡主身边……前几日还说随着巡查一段日子,去一趟银矿回来,就变成什么陈舍人了。” “哪有姑娘家做舍人的道理。以后瑾瑜还怎么嫁人……” 陈县令连连冲女儿使眼色。 还不快说些软话,哄一哄你娘。 陈瑾瑜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事情到这一步,是能说些好话就糊弄过去的吗? 那也得哄啊!难道就看你娘哭哭啼啼不成? 陈瑾瑜磨蹭了片刻,小声道:“娘,我在郡主身边当差,有正经的舍人身份,以后每个月都领俸禄。这俸禄我不乱花,都给娘做私房。” 姚氏哭声一顿,用帕子擦了眼泪:“也好,我替你收着,以后都给你做嫁妆。” 还真要啊! 陈瑾瑜嘴角抽了抽,又不好反悔,只得找补一句:“我得留一些零花。” 姚氏蹙眉:“女子德言容功贤良淑德,你样样都不占,以后总得多攒些嫁妆,不然哪里嫁得出去。” 陈瑾瑜气地,当场就要撂脸子。 兄长陈浩然立刻挺身而出:“娘这话说得不对。妹妹聪明过人,口齿伶俐,相貌出众,样样都好。以后及笄了,定有大把出众少年郎争抢着登门提亲。” 陈县令也站女儿这边:“浩然说的没错。我看这南阳郡里,除了郡主,也就我们瑾瑜最出众了。” 陈瑾瑜心气稍平,重新昂起头:“出不出众的,我不在乎。我也没有早早嫁人的打算。” “嫁一个好夫婿,才是女子最好的归宿。”姚氏用力抹一把眼睛,声音比平日高得多:“郡主给你撑腰,你祖父父亲兄长都向着你,这舍人的差事我拦不住,你去做两年。不过,等及笄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回来嫁人。不然,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一哭二闹三上吊,姚氏就靠着这三招两式。 陈瑾瑜想回嘴,见父亲频频使眼色,只得憋屈地应了。 好在陈瑾瑜心宽,郁闷一会儿,到了晚上家宴的时候,又重新欢快起来。 陈舍人!多好听啊! 先仔细学着当差去,两年后的事情就两年以后再说嘛! …… 京城。 安国公府。 一行十人日夜兼程,在这一日正午后进了城门。路上行人渐多,不得不放慢速度,在天黑前赶回了安国公府。 彭四海悄悄令人传消息进宫。 当天晚上,郑小公爷就从宫里回来了。 “彭四海,”郑宸大步而来,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见到韶华表妹了?” 主子叫这一声“韶华表妹”可真亲昵。 不过,那位“韶华表妹”对主子可是冷淡得很。 彭四海默默心疼一回主子,低声答道:“是,小的去了南阳军营,见到南阳郡主了。” 郑宸眼中迸出炽热的光芒,骤然迈步向前,一把抓住彭四海的手臂,声音竟有些颤抖:“你将红云送给她了吧!她说了什么,是什么反应?” “快说!” “一个字都不准漏!” 彭四海动了动胳膊,抽不回来,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一五一十地将当日情形道来:“……郡主不收小公爷的礼物,让小的将红云带回来,还让小的代话给小公爷,说她和小公爷素未谋面,没有交情,日后也不必来往。” 郑宸:“……” 彭四海忍了片刻,终于没忍住:“小公爷请松一松手,小的胳膊快断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郑宸终于慢慢松了手。 彭四海松口气,右手揉了揉快被捏断的左臂,一边抬眼看向主子。 小公爷俊脸一片惨淡。甚至比那一日急病醒来的脸色更难看。 彭四海踌躇片刻,低声劝道:“小公爷突然送厚礼,郡主拒之不要也是正常。毕竟素不相识,忽然献殷勤,换了谁都会心生警觉。” 郑宸神情木然,仿佛忽然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似美梦骤然破碎。 彭四海说的话,也不知他听没听进耳中。总之,毫无反应。 彭四海只得闭嘴。 过了许久,郑宸终于张口:“你现在仔细回想,当时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如何?是不是强忍悲痛?” 彭四海很努力地回想,然后肯定地回答:“没有。郡主神色冷漠,不假辞色,冷静得近乎冷酷。” 郑宸的脑海中闪过诸多画面。 是的,她一直都是这样。狠起心肠来,比冰山还要冷硬。 哪怕自己同样被伤得鲜血淋漓痛不可当,只要下定决心,就会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她前世抛下他一次又一次,今生甚至不肯来京城,不愿再和他相见。 他送去的红云,他捧着的一颗心,她再次弃若敝履。 他心里燃起腾腾的怒焰。 “我要去南阳。” 彭四海错愕地抬头。 明亮的烛火,在郑小公爷的眼里跳跃。这两簇火苗,越燃越旺,像是要将什么焚烧至灰烬。 “我要去南阳郡,我要亲自去见她。我要看一看,她到底有没有心。” 第一百二十章 未眠 最后一句,郑宸几乎咬碎牙根,嘶吼了出来。 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孔骤然扭曲,近乎狰狞。 彭四海从未见过主子这般失态,一时竟有些惊惧,又怕声音传出书房外,不得不出声提醒:“小公爷冷静!万一惊动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就不妙了。” 郑宸双目泛红,满腔的愤怒不甘就要倾斜而出。最后一刻,到底理智占了上风,生生忍住了。 他派彭四海一行人去南阳郡,是秘密之举,绝不能让父亲母亲知晓。 他也没法向任何人解释此时的愤怒痛苦。包括眼前的心腹。 郑宸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转过身背对着彭四海而立:“你先退下,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彭四海应一声是,退下之前,低声说了一句:“刚才小公爷说的话,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郑宸动也没动,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然后门被轻轻关上。 书房里再次恢复沉寂。 他维持这个僵硬的站姿,许久未动。 三更,四更,直至五更的梆子声响起。 在门外守了一夜的彭四海,轻轻扣门,提醒一夜未眠的主子:“小公爷今日可要向宫里告假一日?” “不用了。”过了片刻,门里响起熟悉的声音,然后,郑宸推门而出。 彭四海迅疾打量主子一眼,暗暗松口气。 一夜过来,郑宸汹涌的愤怒如潮水般褪去,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镇定:“令人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 一个时辰后。 宫中,上书房。 太子捧着书,胡乱翻几页,了无兴致又放下了,转头一看:“咦?子羡今日怎么还没来?” 姜颐手中抛着玉佩,一上一下解闷,一时顾不得回应。 李博元笑道:“昨日晚上他出宫回府去了。” 几个太子伴读在宫里都有住处,不过,平日里也常出宫回府。尤其是王瑾,隔两三日就要回一趟王府,经常被众人戏谑取笑是天下第一等孝子。 正闲话间,郑宸已经迈步进了上书房。 太子打量一眼,笑着问道:“子羡昨晚做什么去了?怎么眼睛有些红?” 一夜没睡的痕迹,都被热水洗去。唯有一双眼里的血丝,一时半会消退不了。郑宸早想好了托词:“昨晚做了个噩梦,半夜惊醒后,就睡不着了。” 李博元第一个张口嘲笑:“原来文武双全意气风发的郑小公爷,也有害怕的时候。” 半大少年郎们凑在一起,样样都爱争个高下。 论读书,王瑾是当之无愧的第二,接下来就是郑宸。到了练武场里,郑宸更是出尽风头。骑马射箭练拳,李博元样样都不及郑宸,实在可气。 郑宸心情恶劣,根本没兴致和李博元斗口,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 倒是王瑾,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做了什么噩梦?” 郑宸淡淡道:“忘了。” 王瑾也就不再问了。 啪! 众人一同转头。 原来是姜颐闪了神,没接住玉佩。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就这么摔碎了。姜颐嘻嘻一笑,浑然没当回事:“快来人,将这里收拾干净。” 很快,太傅便来了。 众少年各自坐正,开始了一天的课业学习。 郑宸心情纷乱,根本听不进去,面上露出聆听的模样,实则心绪纷飞。太傅目光如炬,冷不丁地点郑宸回答问题。 上书房里一共有三位太傅,这位黄太傅是翰林学士,学识渊博,就是性情古板了些。 郑宸压根没听,哪里答得上来,只得羞愧认错:“我刚才走神了,谢太傅提点。” 眼前五个少年,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必多言,其余四个,也都是大梁出身最顶尖的少年郎。黄太傅只是古板,又不傻,不至于抓着这点小事不放。数落告诫几句,也就罢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太子殿下不时魂游天外,李博元睁着大眼其实听不懂几句,姜颐一会儿换个姿势不停往外瞧……天天如此,做太傅的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天天板着脸孔呵斥,或是撂挑子不上课? 也只得捏着鼻子忍了。 上午的插曲不算什么。到了下午的骑射课,郑宸接连射偏了三箭,甚至有一箭脱了靶。 这一回,就连教导骑射的禁卫武将也板了脸孔,将郑小公爷训了一顿,罚他多射五十箭。 太子等人纷纷投去同情的目光。 郑宸深呼吸几口气,调整平复片刻,再次拉弓射箭。勉强恢复平日八成水准。 如此几日,就连郑太后也被惊动了。 “太后娘娘令奴才来传口谕,请小公爷去景阳宫一趟。”近来愈发得宠的赵公公,脸上敷了粉,不知洒了什么花露,香气熏人。 郑宸略一点头,随赵公公去了景阳宫。 郑太后招手示意郑宸上前,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哀家听闻你这几日吃不香睡不好,在上书房里也时常失神。今日一瞧,面色果然有些憔悴。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和哀家说,哀家替你撑腰。” 郑宸看着一脸慈爱的郑太后,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前世他被逼着娶范氏嫡女时的绝望。 素来疼爱他的郑太后,根本不顾他的心意,强自拆散了他和姜韶华。 那一年,刚坐上龙椅没多久的太子意外身故,年仅八岁的二皇子成了新帝。 为了新帝龙椅安稳,郑太后拉拢王丞相,令姜韶华嫁进王家。又赐婚郑家和范家。 “郑家有今日权势富贵,都是因为哀家,只有依附皇权,郑家才是大梁最显赫的后族。” “皇上年幼,还是个不解事的孩童,朝中众臣如何能心服。这时候,唯有政治联姻,维持朝堂安稳。北方那边一直不太平,如果朝中乱了,到时候内忧外患交困,大梁朝还能维续几年?” “连韶华都懂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 郑太后脸孔铁青地怒斥:“韶华姓姜,能为姜氏天下牺牲。你这个郑氏小公爷,就要为郑家日后的安稳和范氏联姻。范氏掌兵权,又是天子的舅家。娶了范家的姑娘,郑家至少能维持两代富贵。” “这事容不得你不愿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如棋 往事如锥,猛然锥破胸膛,痛不可当。 那种被人摆布命运的无奈痛苦悲愤,在之后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如蛆附骨,时时啃噬着他。 这一世,他绝不重蹈覆辙,绝不容任何人摆布他的人生。 “子羡,”郑太后的声音在耳畔想起:“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脸色还这般难看。哀家这就叫太医来给你瞧瞧。” 郑宸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我没什么,就是几晚没睡好,不必惊动太医了。” 郑太后嗔怪道:“几晚没睡好,还说没什么。”转头吩咐:“立刻去宣太医。” 景阳宫里,甚至是整座宫廷的人,都要听郑太后的。 太康帝是出了名的孝顺天子,便是偶尔对郑太后干政的行为不满,也不会表露出来。王丞相权倾朝野,不也拿郑太后没法子么? 没办法,做到大梁太后的郑太后,就是这般底气足。 郑宸只得笑着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很快,季太医便来了。 太医院里有三十多个太医,品级高低不等,真正有资格进宫看诊的,也就十人左右。季太医出身杏林名门,医术高资历老,且为人谨慎。每三日来景阳宫为郑太后请一回平安脉。 “季太医,子羡这几晚时常做噩梦,睡得不好,白日心神恍惚,你替子羡把把脉。”郑太后张口吩咐。 季太医应一声,凝神诊脉,看了舌苔和面色,又仔细问了这几日情形。 郑宸拿出这几日惯用的说辞应对:“噩梦醒了,便难入睡,白日时常分神,吃饭没胃口。” 郑太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子羡身体没有大碍吧!” 季太医恭敬答道:“小公爷脉象稳健,没有大碍。就是忧思过度,心火太重。臣先开一副清心败火宁神的药方,喝个五六日,就该好了。” 郑太后这才放了心。 待季太医走后,郑太后温声叮嘱:“一定要按时喝药,别嫌药苦偷偷倒了。” 这时候,郑太后是真地疼爱他。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日后成为郑太后手中的棋子。 人生如棋,这一世,他绝不做棋子,要么坐在棋盘前,要么就直接掀翻棋盘。 万千思绪,在心头翻滚。 郑宸面上半点不露,点头应了。 …… 五日后,姜韶华率众启程去叶县。 新上任的陈舍人,快活地收拾好行李,伴着郡主坐同一辆马车,离开了博望县衙。 姜韶华会心一笑:“瞧瞧你,像鸟离了笼子一般。” 陈瑾瑜俏皮一笑:“没有我娘在我耳边唠叨,我不知多快活。” 然后又苦着小脸叹气:“那日我娘又哭又闹的,我随口哄她,要将俸禄给她做私房。结果我娘当真了。” 现在想起来,就是两个字,后悔。 姜韶华乐了,给陈瑾瑜出主意:“以后你领了俸禄,少报一半不就是了。” 咦?好主意! 陈瑾瑜给郡主比了个大拇指。 策马随行的宋渊,听着马车里不时传出的轻笑声,目中闪过笑意。 郡主聪慧冷静,有着远胜年龄的沉稳,是众人拥护爱戴的主君。不过,人不能一直绷着,现在这样就很好。 只冲着这一点,陈瑾瑜做这个舍人就很合适。更不必说,陈瑾瑜做了舍人后,就将郡主身边的文书差事接了过去。 陈卓再能干,毕竟年龄摆在这儿,一个人当三四个人使唤,实在有些遭不住。如今减了一人份的差事,轻松了不少。 行路半日,众人在官道旁停下歇息。 “郡主,再行三十里,有一处驿馆。”郡主身边有两百亲兵守卫,安全无忧,孟大山便领着亲卫二营先行探路:“以我们的速度,正好傍晚前到驿馆,住一晚明日再启程。明日下午就能到叶县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 秦虎几个少年亲兵,挤眉弄眼挨挨蹭蹭的,秦虎胆子最大,被拱了出来。 孟大山一转头,便乐了:“秦虎,你是不是又想进山去打猎了?” 秦虎腆着脸笑:“我撅一撅屁股,孟叔就知道我要干啥。” 孟大山笑着瞪他一眼:“当着郡主的面,口没遮拦的。” 姜韶华失笑:“行了,想去便去。多猎些野物,晚上给大家伙加餐。” 秦虎精神一振,高声应了,转头招呼二十来个亲兵,骑马蹿进了树林。 可惜的是,好兄弟孟三宝被留在王府里养伤,没能一同出来耍……不对,是没能一起出来当差。少个斗嘴打闹的,日子都没那么开心了。 歇了半个时辰,众人再次启程赶路。果然在傍晚前到了驿馆。 去打猎的秦虎等人,也在天黑前赶到了驿馆。一堆山鸡野兔野山羊,驿馆里的厨子们恨不得多长几只手。 姜韶华特意嘱咐厨房多烧些热水,众人赶了一天路,至少每人能分一盆热水。还赏了十两银子下来。 几个厨子得了厚赏,精神抖擞,开灶烧热水忙到半夜都不嫌累。 到了夜间,自有孟大山安排人手轮流值夜,众人各自安歇。 啊! 一声凄厉的嘶喊声划破宁静的长夜。 姜韶华瞬间被惊醒,翻身下榻,右手从枕下一把剑。 她用得最顺手的兵器是红缨长枪。不过,平日起居不便时时携带,便带了这把宝剑。这柄剑比寻常的剑身短了两寸,寒光闪闪,异常锋利。 同榻而眠的陈瑾瑜慢了一步,略显慌乱地下榻:“韶华妹妹,出什么事了?” 姜韶华凝神听了听:“是驿馆另一处后院传出的动静,等一等就知道了。” 今日入住驿馆时,驿丞一脸不安地请罪,说已有一拨人先一步住下了。想来是收了银子,不便将人撵走。 姜韶华没那么霸道,随口允了此事。 这半夜忽然传出的惨叫声,应该就是这拨人闹出的动静了。 扣扣扣! 门被敲了三声,宋渊的声音传来:“郡主,驿馆里出了命案。” 所以,刚才那声惨叫,是死前哀鸣? 陈瑾瑜倒抽一口凉气。 姜韶华神色不变,扬声道:“宋统领稍候片刻。”然后转头催促陈瑾瑜:“快些穿衣。” 陈瑾瑜迅疾回神,和郡主各自整理仪容,然后推门而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命案 姜韶华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快步到了另一边的院门外。陈长史闻主簿也都被惊醒,纷纷赶了过来。 驿丞面无人色地从院子里出来,正好迎上了郡主一行人。 大半夜的,驿馆里忽然闹了人命,还惊动了郡主! 驿丞欲哭无泪,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说道:“惊扰了郡主安歇,臣该死!” 姜韶华皱眉,声音冷了一冷:“这等时候,还说什么废话。到底怎么回事,说个清楚。” 年近五旬的驿丞身体颤了颤,说话顺畅了许多:“回郡主,之前住进驿馆的是来叶县买丝麻的富商,是鲁阳县人。这富商带了妻女随行。今夜这夫妻两人起了争执,富商对妻子动手,没曾想,女儿忽然持刀,刺进他的胸膛。” “这一刀正中后心,血流喷涌。臣赶到的时候,富商已经咽了气……”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郡主。 这竟是一桩杀父案! 不知怎么地,众人就联想到了南阳王府里的卢郡马,心情一时间有些难言的微妙。 银朱荼白各提着一个灯笼,夜风吹拂,灯笼里透出的光芒明暗不定。 姜韶华的脸孔半明半暗,眸光深幽难测,刹那的沉默后,很快张口吩咐:“让开,本郡主要亲自进去瞧一瞧。” 驿丞不敢拦,慌忙爬起来让开。 郡主在郦县剿匪的英姿,历历在目。区区一个杀人场景,还不至于吓到郡主。宋渊不动声色地想着,并未阻拦。 倒是陈卓,老持沉重,立刻张口出言:“郡主千金之躯,何必让这等事污了眼。还是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臣和宋统领足矣。” 姜韶华看一眼陈长史,淡淡道:“既是遇上了,本郡主焉能不管。陈长史放心吧!本郡主不会偏颇任何人,定会秉公论断。” 不是偏颇与否的问题。而是杀父一事太过骇人听闻。以郡主和亲爹之间微妙难言的关系,过问这桩命案,本身就已不太合宜了。 奈何郡主坚持要“亲眼瞧瞧”,谁又能拦得住? 陈卓心里暗叹一声,不再出言,冲孙女使了个眼色。 陈瑾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快步跟在郡主身后进了院子。 十数个亲兵已把守内外,富商带来的仆佣跪了一地,屋门大开。 一个中年男子趴在地上,一把匕首尽数没入后胸,只留了匕首柄在外。身下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脸孔向着外侧,双目睁大,死不瞑目。 大概是死前的那一刻,还在震惊女儿竟从背后刺了这一刀。 男子尸首旁,跪着一个面色惨白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身量不足的少女。这少女面容稚嫩,脸庞苍白,神色间却未见后悔,在地上跪得笔直。 姜韶华进来后,那中年妇人立刻重重磕头,只几下就磕破了额头:“是民妇动手,误杀了夫婿。民妇愿以命抵命!这件事和英娘无关,求郡主开恩,饶过英娘。” 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哀求,哭声凄婉,令人恻然。 明明是女儿动手杀了亲爹,这个母亲还试图为女儿遮掩罪行,想以自己的命换女儿一命。 叫英娘的少女,用力咬了咬嘴唇,忽然高声道:“是我杀了父亲,和我娘无关。你们要杀要剐,都冲我来。” 那中年妇人身体一颤,顾不得再哭,急急道:“英娘,你别胡乱说话。你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来的气力杀人。动手的是我!郡主明鉴,动手杀人的是我!” 最后两句,满是哀求。 便是铁石心肠,见了也要软上一软。 姜韶华却神色未动,淡淡道:“动手伤人的是谁,只看匕首刺进后背的位置,就知道了。” 众人一看,那匕首的位置果然比正常成年人所及之处低了许多。 还有,那少女胸前溅了不少鲜血,中年妇人的身上却无血迹。 到底谁是行凶之人,一目了然。 那中年妇人目中露出绝望之色,依旧不肯放弃,继续重重磕头。不过几下,额头都快磕烂了。 那少女见亲娘这般模样,终于哭了起来:“娘,我杀了这个混账,半点都不后悔。他当年入赘我们周家,从一个饭都吃不上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富家老爷,这些年祖父祖母没有亏待他,娘对他温柔体贴。” “可他是怎么对娘的?一开始还算安分,祖父祖母几年前病逝,他就原形毕露,强占了周家大半家业。还在外养着外宅和外室子,最可恨的是妄图娘认下外室子,进周家族谱!凭什么?” “周家的家业,凭什么要给外人?我周英难道不是周家血脉?周家祖辈积攒的家业,不传给我周英,难道要给一个和周家无关的外室子?” “娘不同意,他就整日对娘呵斥辱骂,时常动手殴打。我护着娘,他就连我一并打。这种人,根本不配做我亲爹!” “这匕首,我早就偷偷藏在身上了。我暗中发过誓,只要他再敢对娘对我动手,我就要杀了这白眼狼!” 众人:“……”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神情愈发微妙。 赘婿,外室子,家业,白眼狼……周家的故事,听着实在有些耳熟啊! 那姓周的妇人,彻底痛哭失声:“英娘,你糊涂啊!他再不堪,也是你亲爹你动手弑父,这是要砍头的罪过啊!” “只要我死咬着不点头,他就休想如愿。他就是动手打我出出气,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怎么能动刀杀人!” “你刚过十岁生辰,还这般年少,大好人生还没开始……他根本不值得你一并丧命!要动手,也该是我和他同归于尽!” 周英伸手拍了拍哭得快昏死过去的亲娘,抬头看向郡主:“郡主,人是我周英娘杀的,我为他偿命!请郡主饶过我娘,饶过周家。” 姜韶华注视着看着年少决绝的周英娘。 众人的目光,在郡主和周英娘之间转了个来回。 如果郡主没有南阳王府,没有一众忠心的下属相护,是不是就会落得和周英娘一般的境地? 第一百二十三章 母女 不,不会。郡主神力盖世,一枪便能戳死卢郡马。绝不会平白挨打挨骂受尽闲气才殊死一搏。 宋渊在心中自问自答。 陈卓咳嗽一声,打破沉默:“郡主,这桩命案清晰明了,没什么可疑之处。该如何断案判决,请郡主示下。” 命案如何断绝,大梁律写得清清楚楚。杀人需偿命。以子弑父,罪加一等,罪不容恕。 陈卓这是在提醒郡主,不要一时心软饶过周英,以至落人话柄。 郡主和卢郡马私下不和是一回事,真因此案摆到明面上,对郡主颇为不利。 姜韶华转头看过来:“陈长史放心,本郡主自然要秉公断案。” 陈卓一口气还没松,就听郡主说了下去:“宋统领,立刻派人送信去王府,请杨审理立刻启程来叶县审问此案。还有,请卢郡马一并前来。” 陈卓:“……” 宋渊没有迟疑,拱手领命安排下去。 至于郡主是不是要借机敲打卢郡马,这等事宋渊是不管的,有陈卓操心就够了。 两个亲兵将富商的尸体抬了下去,周氏周英母女两个也都被带下去关押看管,另有六七个周家奴仆,都被一并看管起来。 地上的血迹被水冲得干干净净,血腥气也很快散了。 这么一折腾,天都快亮了。 姜韶华索性也不睡了,叫了秦虎等亲兵骑马出去转了一圈散散心,等天亮了再启程。 车队后面多了一列车队。这车队装的都是从叶县收购来的丝麻,周家是鲁阳县里数一数二的富商,每年来叶县收购丝锻和麻布。然后再贩卖往北方诸郡县。 最后一辆马车上,坐着周氏母女。 周氏眼睛都哭肿了,搂着女儿,声音哽咽晦涩:“英娘……” 周英也哭过一场了。十岁的少女,有的还是父母膝下的娇娇儿,有的已如初长成的小树,挺直腰杆面对风雨。 “娘,我不后悔。”周英目中闪过决绝:“我早就想杀了这恶棍。当着郡主的面,最腌臜的事我没有脸说,一个月前,他酒后对我不轨,这种畜牲,根本不配做我周英的父亲。” 周氏全身簌簌发抖,泪如泉涌。 对年少的女儿起色心,真是禽兽不如枉生为人! 事实上,昨天夜里就是他说话恬不知耻,她才会拼力撕打。结果,性子刚烈的女儿竟然一刀杀了生父…… “是娘懦弱没用,早知今日,几年前我就该在他的宵夜里放一包砒霜。”周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这年纪,死不足惜。你还这般年少……” 周氏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周英红着眼睛,拿出帕子为亲娘擦拭眼泪:“娘别哭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没用。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我不怕。” 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娘,我隐隐有种预感,或许,郡主会留我一命。” 周氏哭声陡然停了,攥紧周英的手,声音颤巍巍的:“你说的是真的?” 周英心里也没底,不过是脑中灵光一闪,说了哄周氏罢了,眼见着亲娘终于停了哭泣,毫不犹豫地就胡乱编了下去:“郡主真要杀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既然昨夜没杀,想来是有放我一条生路的意思。” “娘你当年是周氏独女,招婿进门,生了我之后,便再无所出。” “祖父祖母相继病逝,那个不配为人夫为人父的恶棍,便生了谋夺周家的心思。” “这情形,是不是会令郡主心生恻隐怜悯之心?” 周氏身体颤了颤,目中闪过希冀的光芒,口中喃喃自语:“没错,当年南阳王府招赘进门,整个南阳郡都为之轰动。你祖父也就是在那时动了心思,也为我招了赘婿。” “说起来巧得很,你和郡主还是同一年出生,郡主生辰是正月十五。当日王府放了满城的孔明灯。之后每年上元节,王爷都令人放孔明灯。” 周氏语速越来越快,眼中光芒也越来越盛:“王爷离世一年多了,那位卢郡马说不得也有些见不得光的心思……郡主知道你心里的愤怒怨怼不甘。她一定都知道!” “英娘!” 周氏猛然抓紧女儿的手,用力过大,周英的手背顿时被抓出几道血痕:“你记着,开堂公审的时候,你一定要将你爹做过的恶事全说出来……只要能有一条活路,只要你能活下来,什么名声什么家业,我都不在意。” 周英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 另一边,秦虎一队十人,快马疾驰往南阳郡而去。 其实,送信这样的差事,原本无需秦虎这等近身侍卫。不过,秦虎想念在王府养伤的好兄弟孟三宝,便抢着接了差事。 快马疾驰一整日,天黑时赶到王府。 秦虎下了马,第一件事先去寻冯长史,将陈长史的书信给冯长史。 冯长史一人操劳王府内政,劳心劳力,头上都多了几根白发。 冯文铭没急着看信,先问一句:“郡主打发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事?” 秦虎立刻将驿馆半夜发生的命案道来:“……我这就送信给杨审理,还有卢郡马。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去叶县。” 冯文铭听完原委,神色颇有几分微妙,半晌才道:“差事要紧,你速速去送信。” “杨审理在刑房吗?” 冯文铭瞥秦虎一眼:“天都黑了,杨审理应该回配院了。” 郡主在王府的时候,杨政装模作样每日忙到天黑。郡主一走,杨政立刻恢复原状,按时点卯,下衙时间一到立刻就走。 勤勤恳恳孜孜不倦的冯长史,自然看杨政百般不顺眼。 秦虎也撇撇嘴,去了配院,果然见到了正在喝酒的杨审理。 杨政听了郡主口谕,酒意骤然全消:“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正是。郡主有令,请杨审理立刻令人准备行李,明天五更启程。” 秦虎说完,便拱手离去,他还要去给卢郡马传郡主口信。 杨政将这桩案子默默盘算一个来回,隐隐觉得一口大黑锅罩在了头顶……他愤愤吐出一句粗话。 第一百二十四章 揣度 杨政大步进书房,将长随轰了出去。坐到书桌前,翻出大伯杨侍郎的来信。 这封信是五日前来的,这五日里,杨政将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不下十遍,信上内容都快倒背如流了。 “……南阳军左真被弹劾一事,轰动朝堂。郑太后一力庇护南阳郡主,便是王丞相也护不住左真。” “南阳王府的邱典膳,主动辞官,来吏部候缺。知道此事的人不多,我正是其中一个。” “以我看来,这位南阳郡主虽年少,却颇有心计手段。这等时候,不宜枉动。你继续留在王府里当差,不可露出想离去之态。” 看到这儿,杨政长长叹息,用手抱着头,一脸愁容。 大伯父离得远,没见识过郡主的厉害。不是一句颇有心计手段能形容的。分明就是心狠手辣! 这一桩杀父案,案情清楚明白,哪里需要他去问审断案?分明是郡主要提溜他去背黑锅!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领着王府的俸禄,就得为郡主“分忧”。 杨政再次长叹一声,起身推开书房的门,怒骂门外的小厮:“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收拾行李!明天五更就要启程出发不知道吗?” 被骂得灰头土脸的小厮,眼见着主子无能狂怒的德性,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地去了。 …… 另一边,得了消息的卢郡马也有些懵了。 “韶华真是这般吩咐的?” 秦虎和其他亲卫一样,打从心底瞧不上这位卢郡马,面上还算恭敬:“是,郡主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将话传得清楚明白。请卢郡马明日一早和杨审理一同启程动身去叶县。” 杨政去审案,他去做什么? 卢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连连追问:“这杀人命案,我半点不懂。韶华为何要让我去?” 秦虎之前只字不提,等的就是这一刻,立刻敛容答道:“这是一桩女儿杀父的命案。那个被杀的男子,是周家赘婿。岳父岳母去世后,便谋夺强占周家的家业。还养了外宅和外室子。逼周氏认下外室子,想进周家族谱,以后继承周家家业。” “周氏不肯,那个男子平日多有辱骂殴打,女儿周英也时常挨打。那周英虽然只有十岁,却是个烈性子,身上暗暗藏了匕首。在男子又动手时,周英一刀戳进亲爹的后心,结果了他!” “郡主吩咐杨审理去审案,想来是怕卢郡马听到什么风声多心多虑,郡主这便请卢郡马一同前去。” 卢玹:“……” 卢玹再深的城府也禁不住这般明嘲暗讽,一张白皙的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秦虎心里暗自畅快,拱手告退。 卢玹硬生生挤出笑容,令长随方泉送秦虎出院子。 待方泉送走秦虎回来复命,就见自家主子脸孔赤红,眼里蹭蹭冒火星。 方泉默默关上书房的门。 下一刻,卢玹便暴怒起来,伸手将书桌上的笔墨纸张一扫而空,咣咣铛铛掉了一地,砚台里的墨水更是溅落四处。 “她这是什么意思!”卢玹怒不可遏:“这是唯恐我忘了自己是赘婿,连审命案都要羞辱我这个亲爹一回吗?” 方泉抬头看主子一眼:“恐怕不止如此。” 卢玹脸孔扭曲,眼里喷着火:“怎么不止如此?她还想怎么样?我一个父亲,对着自己的女儿毕恭毕敬,就快卑躬屈膝了,她还要我怎么样?” 方泉叹口气,低声道:“奴才知道郡马心里不痛快。不过,情势如此,郡马也只能忍一忍。” “奴才是这么想的。郡主行事,颇有深意,既特意请郡马前去,应该不止是简单的羞辱。” 两个心腹长随,卞东粗心鲁莽,方泉却心思缜密敏锐。卢玹平日对方泉十分信任倚重,怒火稍稍褪却:“以你看来,郡主想让我做什么?” 方泉抬起头,看着主子:“奴才以为,郡主是想借着郡马的口,饶了这周英的死罪!” 卢玹:“……” 卢玹之前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现在被方泉一提醒,骤然醒悟:“没错,一定是了。这桩命案,父亲是赘婿,女儿因父亲谋夺家业心生怨恨,愤而杀父。按大梁律,是罪不容赦的死罪。” “她便是郡主,也不能罔顾大梁律,随意赦免周英。” “所以,她就想起我来了。我和这命案里的男子一样,都是赘婿,所以有立场有资格为周英求情……哼!我偏偏不如她的愿!” 卢玹没有照镜子,不然,怕是也会被自己此刻扭曲的面容吓一跳:“她从没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底,不敬不孝,居高临下。我凭什么要讨好她顺她的意,凭什么将脸皮放在地上任她踩踏,还要为她背这一口黑锅?” “我绝不会让她称心如意!” 方泉没有吭声,任主子肆意地发泄心中怒火。 待卢玹稍稍冷静下来,方泉才张口道:“奴才先去收拾行李。不知郡马要带几人出行?” 卢玹不耐地挥手:“让卞东也去,再点两个长随便可。” “梅姨娘和公子小姐要随行吗?” “不必了。”卢玹愈发不耐:“他们去做什么。” 那周家赘婿养外宅和外室子,梅姨娘和卢颖卢若华母子三个,身份其实也有些尴尬。认真计较起来,没什么实质的区别。哪里有资格露面? …… 第二天,一夜难眠的卢郡马,眼下一片青影,俊脸也憔悴了几分。 杨政也不遑多让,面色没好看到哪儿去。 两人在正门处会合,彼此在心底腹诽对方几句,面上客客气气地拱手寒暄。就在此刻,就见王府里的车夫赶了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了正门外。 卢玹有些惊讶:“杨审理要携家眷前去?” 杨政一头雾水:“时间紧急,我去是办差审案,怎么能带家眷。” 可这种规制的马车,分明就是女眷出行才用的啊! 就在此刻,就见一个美丽温顺的女子走了过来,身边还有一个俊俏的男童和俏丽的女童。 正是梅姨娘母子三人。 卢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家眷 卢玹陡然一惊,脑海中不知为何嗡嗡响了一下:“你们三个怎么出来了?” 梅姨娘垂下眼,轻声答道:“今日还没到五更,妾身就被叫醒了。是郡主特意派人来接妾身和颖儿若华兄妹,让我们母子三个去叶县小住几日。” 卢玹头脑再次嗡嗡作响,声音骤然扬高:“你为何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梅姨娘也是一脸委屈:“昨夜郡马睡在书房,今日一早妾身得了消息后,想去和驸马说,可郡马已经先一步出来了。” 姜韶华就是成心为之! 让他这个做赘婿的亲爹前去,还让梅姨娘母子三个一同去,故意打了个时间差,让他措手不及,也无力阻止。 卢玹只觉浑身血脉喷张,怒火汹涌。偏偏当着众人的面不能发作。 杨政瞥梅姨娘母子三人一眼,又看一眼面色不甚美妙的卢郡马,咳嗽一声:“既是郡主的意思,那我们都听令行事吧!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卢玹深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点头应是。 卢玹没练过武,入赘南阳王府后学会了骑马,马术虽然平平,赶路也够用了。 杨政不必说,家学渊源,骑马时颇有些英姿。 梅姨娘母子三个,则老老实实地上了马车,一路上连车帘都没撩开过。 秦虎策马尾随,在他身畔策马同行的,赫然是孟三宝。 “我养伤养得都快发霉了。”孟三宝伤势痊愈,再次骑马出行,别提多畅快了,转头冲秦虎咧嘴直乐:“你说我忽然去叶县,银朱妹妹会不会格外惊喜?” 秦虎嫉妒地看一眼好兄弟:“银朱惊不惊喜我不知道。我估摸着,孟叔见了你,应该会给你一个‘惊喜’!” 孟三宝笑着呸一口过去。 一行人赶路,不必细述。 三日后,众人抵达叶县。秦虎孟三宝先行一步,去县衙报信。到县衙里却扑了个空。 “郡主和陈长史闻主簿去巡查粮仓了。县衙里的人也跟着去了大半。”留守县衙的亲兵答道:“你们两个先安顿,等郡主回来。” 秦虎孟三宝对视一眼,一个去安排住处,一个回转领杨政和卢郡马来安顿。 做官不修衙,是官场惯例。叶县县衙看着破旧,从县衙到后院,立刻换了一副天地。 院落精巧,九曲回廊,花木葱茏,很是雅致。 卢玹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强撑了三日的笑脸,在进了屋关了门之后,消失无踪。 梅姨娘心里一颤,轻声哄一双儿女:“颖儿,你带着妹妹出去玩一会儿。” 卢颖已经很懂看脸色,不肯离去:“我要陪着娘。” 卢若华小跑到亲爹面前,去拉亲爹的衣袖。卢玹猛然抽回,卢若华年小力弱,一个猝不及防被扯得踉跄两步,差点摔倒,顿时吓得呜呜哭起来。 梅姨娘心疼不已,顾不得卢玹面色冰冷难看,忙上前抱起女儿,哄了半晌才将女儿哄好。 “颖儿,乖乖听话,带着妹妹先出去。”眼见着卢玹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梅姨娘一颗心越提越高,颤着声音嘱咐儿子。 卢颖不想走,一抬眼,看着亲娘目露哀求,轻声应了,带着妹妹出去了。 门一关,卢玹便沉了脸,一脚踹中梅姨娘的腰腹。 梅姨娘被踹倒在地上,疼得眼中含泪。 卢玹冷冷警告:“韶华让你们母子三人来,定有用意。你给我记住,不该说的话,不准乱说。要是连累了我的声名,我饶不了你!” 梅姨娘将眼泪咽下,哽咽着应是。 …… 此时,姜韶华正在叶县最后一处太平粮仓里巡查。 叶县是南阳郡里人口最多的上县,阖县百姓家家种桑养蚕织绸。用来种田的土地,不足一半。也因此,每年叶县都要大批量从外县买粮。 巧得很,叶县里的四家粮铺,汤家粮铺就有两家,占了一半。也可见,汤家是南阳郡里最大的粮商。 太平粮仓里的粮食,当然也都是从外买来的。 叶县的县令姓崔,今年才二十六岁。这个年龄就做到一县正堂官,委实难得。这位崔县令,出身清河崔氏,是大族子弟,自少读书,二十二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可谓是少年英才了。 吏部选官的时候,崔县令本有机会留在六部,不过,他自己不愿在京城,自请外放。朝中有人撑腰打点,崔县令便来了南阳郡最富裕的叶县。事实上,不仅是在南阳郡,就是放眼整个大梁,叶县也是排在前十的富县。 姜韶华亲自看过粮仓后,很是满意。 便是闻主簿,也忍不住赞道:“臣看了郦县宛县西鄂县的太平粮仓,都不及叶县。” 便是博望县的粮仓,屯的也是陈年旧粮。唯有叶县这里的粮仓,竟都是上等的新粮。 叶县百姓富裕,县衙户房也不缺银子。崔县令年轻有为,还没沾染上官场贪墨恶习,治理民政十分尽心,买粮也舍得花银子。 姜韶华含笑赞道:“崔县令当差确实尽心。” 年轻有为相貌端正的崔县令,忙拱手应道:“臣谢过郡主盛赞!自从接到王府公文,臣便已令工房选定了建新粮仓的地址。材料已陆续备齐,过几日就能开工了。” 姜韶华随口笑问:“叶县家家都种桑养蚕,怕是征召不齐人手。崔县令打算怎么办?” 崔县令昂然答道:“臣没打算征民役,臣已令工房去外县寻壮丁,肯来叶县做工的,给双倍的工钱。” 狗大户! 就连闻主簿,都忍不住有些羡慕。 陈长史捋须一笑:“既然县衙有银子,出银子雇工也好。如此,便不影响百姓民生了。” 崔县令心里自得,面上还算沉稳,拱手应是。 姜韶华也是一笑。 有这般政绩,得意些也是难免。 “启禀郡主,”陈瑾瑜做了舍人后,便自动接了传信禀报的差事:“县衙那边传了消息来,杨审理和卢郡马等人已经到县衙了。” 姜韶华眸光一闪,淡淡道:“本郡主知道了,巡完粮仓再回县衙。” 第一百二十六章 父女(一) 姜韶华不紧不慢的巡完粮仓,才回县衙。 杨政在写给杨侍郎的信里大吐苦水,当着郡主的面屁都不敢放一个,恭恭敬敬地迎了出来。 卢玹也一并拱手相迎,口称郡主。 怎么说呢,这样的情景一开始有些违和,时日长了,众人也都很习惯了,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倒是年轻有为的崔县令,忍不住多看了卢郡马一眼。 一个做父亲的,对自己的女儿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再想到悬而未审的周英杀父一案,崔县令心里又是一番思虑考量。 “诸位路途辛苦,都请起。”姜韶华淡淡道:“此时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请崔县令开衙升堂吧!” 众人皆是一惊,却没人出言反对。 崔县令还不熟悉郡主的脾气,大着胆子进言:“郡主巡了大半日粮仓,不如稍事歇息,明日一早再开堂审案。到时候也让百姓们都来瞧瞧郡主审案。” 完了!这个崔县令定要被郡主斥责难堪了!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 未曾想,郡主竟将这些话听进耳中了,略一思忖道:“崔县令言之有理,那就明日一早开堂审案。让衙役们张贴公告,百姓有空闲的,都可来公堂外看审。” 崔县令忙拱手应下。 杨政暗暗舒一口气。离明日审案,还有不少时间,正好私下去请教陈长史,问明郡主心意。 至于亲自去问郡主这等事,谁爱去谁去,总之他没这个胆子。 在郡主的示意下,接风宴颇为简单。不能饮酒,没有歌姬助兴,众人草草吃了几口,也就散了。 散席后,卢郡马来见郡主。 新上任的陈舍人进去通传,很快又出来了:“郡主正和陈长史议事,请卢郡马稍候。” 卢玹温和一笑:“多谢陈舍人。” 心里却冷哼一声。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能耐本事,分明是陈长史私心作祟! 陈瑾瑜自幼在王府长大,对卢玹自然熟悉,自家祖父私下里也曾说过卢郡马数回。她对这位卢郡马印象平平。 陈瑾瑜在书房外等了半个时辰,待陈长史离去,才去通传卢郡马。 卢郡马进了书房后,陈瑾瑜再次守在门外。百无聊赖之下,悄悄猜测起来。郡主让卢郡马来叶县,到底是有何用意?卢郡马见了郡主,又会说什么? …… “韶华,”父女两人私下相对,卢玹很自然的切换成慈父模样:“这么多日子没见,爹心中一直惦记你。瞧瞧你,比以前清瘦了一些,想来是路途劳顿巡视辛苦。” “公务再要紧,也不及身体重要。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姜韶华淡淡一笑:“父亲放心,我比谁都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有活得长长久久,才能守住祖父留给我的一切。” 卢玹似未听出姜韶华的讥讽之意,笑着应道:“说得正是。岳父在天之灵见到你这般争气有出息,定然欣慰得很。”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陈瑾瑜是你少时的玩伴,她做你的舍人,没什么不妥。不过,她到底是陈长史孙女,有些事你需避一避,别什么都让她知晓。” 姜韶华抬眼看着卢玹:“他们祖孙都忠心能干,本郡主用他们,便信任他们。卢郡马不必疑虑忌惮。本郡主不是无知幼童,不会任人摆布左右。” 卢玹碰了个硬钉子,讪讪一笑:“郡主心中有数就好。” 气氛肉眼可见地冷了一冷。 姜韶华神色淡淡:“卢郡马来见本郡主,可是为了明日审案一事?” 卢玹定定心神,应了一声是:“秦虎已将这一桩命案始末都告诉我了。这案子来龙去脉,清清楚楚,按着大梁律审问断案便可。郡主何必大费周章,让我随杨审理一同来叶县?” 姜韶华定定的看着卢玹,忽然嗤笑一声:“卢郡马这是要在本郡主面前装糊涂?” 卢玹:“……” 姜韶华丝毫不顾卢玹难看的脸色,冷冷说道:“本郡主要饶周英一命,所以才让卢郡马前来旁听审案。” “卢郡马和周家赘婿身份相同,由你张口为周英求情,更有说服力,也能让百姓们更易接受。” “本郡主还打算借此事上奏折,请朝廷修改大梁律,身为赘婿,不得继承女方家业财产。便是女方人死尽了,家业可由宗族继承。没有宗族,就充没入县衙。” “明日公堂审案,卢郡马该知道怎么说了吧!” 卢玹俊脸红白不定,双手不停轻颤,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姜韶华!我是你父亲!” “你这么做,丝毫不顾念我的颜面,将我置于何地?” “你是要让我成为南阳郡的笑话,被所有人耻笑!” 卢玹越说越怒,一双眼珠都快挣出了眼眶,素来温和的脸孔扭曲至狰狞:“我是你亲爹,你便是姓姜,骨子里也留着我卢玹的血。你怎么敢这般对我!你怎么能这般对我!” “你就不怕天下人指责你不孝!”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了出口。 相比起卢玹的激烈,姜韶华堪称冷静如冰八风不动:“卢郡马,我让你留在王府,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否则,我让人遣你回范阳卢氏,你又能如何?” 卢玹:“……” 卢玹额上的青筋跳了又跳。 姜韶华好整以暇地欣赏亲爹被气得七窍生烟快上天的模样,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父亲,我不过十岁,年少任性,做出什么荒唐事都不稀奇。” “便是传出忤逆不孝的声名,只要我自己不在乎,大家嚼舌一阵子,也就罢了。” “我和普通的宗室女不同,我是先帝册封的南阳郡主,有藩地有王府,有兵有权有银有粮。有个好名声,是锦上添花。传出什么不孝的名头,也影响不了我继续做我的南阳郡主。” “至于你,难道谁会为你这个赘婿出头?” “至少,范阳卢氏没这个胆量!” “父亲忍了这么多年,甘心就此功亏一篑,被我撵出南阳王府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父女(二) 明亮的烛火下,卢玹脸孔铁青,目中流露出难以控制的愤恨和怒火。 父女两个再不和睦,之前总还保留着最后的体面。 今晚,终于彻底撕破脸,图穷匕见! 父女两人,一个安然端坐,一个僵直站立,一高一矮,四目对视,对峙良久。到最后,到底还是卢玹败下阵来。 “何至于此。”卢玹眼睛红了一红,泪水溢出眼角:“韶华,你我父女骨肉,何至于此。”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目中没有半分笑意:“这些废话不说也罢。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没有第三条。” “你还有一夜的时间,想清楚想明白。” “如果你按着本郡主的吩咐去做,以后这南阳王府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如果你不愿为周英求情,明日早上的公堂审问,也不必露面了。直接领着梅姨娘母子三人去范阳。本郡主会令亲兵护送你们一家四口回去。本郡主以后每年令人送些银子过去,不会让你们忍饥挨饿。” “退下吧!” 似有千钧巨石堵在了嗓子眼里。 卢玹额上青筋再次跳了起来。 然而,对上那双冷凝锐利的眼眸,他心中颤了又颤,竟没勇气说个不字。 他木着脸转身,推开书房的门。 正好对上陈瑾瑜难掩好奇的脸。 卢玹嘴唇动了动,似想怒叱几句。可惜,四肢百骸的力气都似流去,根本无力可施。 他自以为决绝地拂袖而去。 啧啧!怎么像丧家之犬似的。 陈舍人在心里腹诽吐槽一句,推门进了书房。一眼就见郡主神色安然地端坐,原本要出口的询问,便咽了回去:“天已经晚了,郡主应该安歇了。” 姜韶华伸了个懒腰,笑着起身:“忙了一日,确实有些累了。你也早些去睡,明天一早就要审案,说不得要忙到什么时候。” …… 此时,杨审理悄悄去求见陈长史。 一关上门,杨审理就露出了苦脸:“陈长史,明日这命案到底该怎么审?” 陈长史惜字如金:“秉公断案便可!” 杨政头大如斗:“陈长史就别说笑了。如果郡主要的是按大梁律断案,直接让崔县令开衙审案便可,何必特意让下官前来。” 陈卓瞥杨政一眼:“你既然心里都清楚,还来问本长史做什么。” 杨政长叹一声,又是一声苦笑:“还不是心存侥幸,想从陈长史这里寻个安慰。” “我们杨家,自曾祖父那一辈起,就掌刑事。厚厚的大梁律,有半数都是杨家人参与定制出来的。我杨政也算家学渊源,自小就精通大梁律。” “郡主要做的事,不但违背了大梁律,还违背了世俗民情。这案子如果真按郡主的意思去审去断,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再掌刑房!” 说到后来,杨政竟是动了真感情,眼睛通红,眼泪都落下来了。 这样的命案,是要写卷宗呈至朝廷刑部存档的。 他杨政亲自主审断案,如果判断出这么个荒唐结果,怕是要被千夫所指万人耻笑。说不定后世的大梁史书上,都会记上那么一笔。 这么一想,简直是不能承受之重。 杨政一边落泪,一边摇头:“不行!我不能这般断案!” 陈卓心情有些复杂。其实他也不赞成郡主这么做,但是从感情从立场而言,他必须支持郡主。 “杨审理先冷静。”陈卓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来,塞进杨政手里。 杨政胡乱擦拭一把,红着眼道:“我要去求见郡主,直抒心意。” 陈卓淡淡道:“郡主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莫非你也想像邱典膳那样,被打发回杨家?” 杨政哑然无语。 他当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否则,也不会在这儿哭诉臀部却不动弹了。 陈卓看着杨政,缓缓道:“你写信给杨侍郎,想让杨侍郎将你掉离南阳王府,去别的地方当差,是也不是?” 杨政像被马蜂蛰了一下,猛然跳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杨侍郎接到你的信之后,便写信送来南阳王府,向郡主请罪了。”陈卓声音平静:“郡主给你留了颜面,没有说穿此事。” “郡主知道你定会来寻我说情,所以,将这封信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并传话给你听,这桩杀父案,对郡主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契机。所以,必要按着郡主的心意来审。” “不过,杨审理也不用太为难。明日开堂审问,还有卢郡马一并上堂。到时候,卢郡马会亲自为周英求情。” 咦? 杨政全身一顿。 陈卓看在眼底,心里晒然,口中缓缓说了下去:“所以,你不必惊惶。这桩案子将来若是传遍天下,大家议论最多的,也会是周氏父女,还有郡主和卢郡马梅姨娘,甚至是卢颖公子和若华姑娘,哪里轮得到你杨审理出风头名扬天下。” 人心就是这样。 倒霉的时候低头一看,还有个垫背的,心里忽然就好过多了。 杨政呼出一口闷气,声音依旧含着委屈:“我真不明白,郡主何至于此。” “卢郡马是有些不太妥当的举动,不过,郡主已经惩处了邱典膳,严厉警告了卢郡马。现在卢郡马安分守己,还不够吗?” “就非要闹到父女撕破脸皮再无转圜的地步吗?” “这事传出去,卢郡马固然声名扫地,郡主也会落个刻薄厉害不孝父亲的恶名。这又是何苦。” “陈长史为何不劝一劝郡主?” 他当然劝了。 结果,没能劝动郡主,反而被郡主说服了。 “这一天迟早会来。迟不如早,等大家嚼舌个一两年,也就淡了。若等到婚嫁之年再闹腾开来,岂不是影响更大?” “我不是不在意名声,但我有更在乎的事。我不会容卢郡马有染指王府的机会,也不允许任何人生出投靠他的念头。” “与其日后生出横祸父女相残,不如早日除了后患。” 陈卓脑海中闪过之前一幕,心里暗叹一声,正色对杨政道:“此事不必再犹豫多思,就按郡主的心意断案。”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公审(一) 第二日,叶县县衙开了正堂,当众审问周英杀父案。 围在县衙外的百姓人头攒动,各个踮着脚尖拼力张望,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亢奋。 “女儿杀亲父,大逆不道,这等命案还用审吗?直接砍了周英的头就是了!” “听说那个亲爹是赘婿,想让外室子姓周继承周家家业,还时常辱骂殴打妻女。那周家姑娘也是刚烈血性,被逼到极处奋力反抗。” “那也不能杀亲爹啊!” “那就生生挨打等着家业被夺不成?” “嘘!你们都小点声!我听说,我们的郡主今日也要亲自听审!” 南阳郡主驾临叶县一事,百姓们都已知晓。这几日,县令大人天天陪着郡主巡粮仓哪!不过,普通百姓没有靠近郡主的机会,今日有这么一桩热闹可看,还能看看郡主,愈发激动了。 “对了,你只带了儿子来瞧热闹,家里媳妇和闺女呢?” “嗐,当然是在家里织绸。这些日子不停有人来收购绸缎布匹,哪里能停。全家人都指着吃饭过日子哪!” 叶县家家户户都有织机,这等细致活几乎都是女子在做。老娘妻子也好,媳妇女儿也罢,当然都得留在家里忙活。出来看热闹闲磕牙的大半都是男子。 几个高壮的衙役走过来,高声呼喝:“都往后退一退,还有,不可大声喧闹公堂。否则,就打一顿板子。” 百姓都怕衙役,纷纷往后退,眼睛直直盯着大堂。 只见年轻英俊的崔县令率县衙里的人先露了面,然后是身高八尺派头十足的中年官员。 “这就是今日的主审杨审理。” “那个年岁大的,就是陈长史了。” “快看,郡主出来了!” 众百姓一阵骚动,恨不得将眼珠子掏出来,看得更清楚些。 只见一个目光灵动衣衫华美的少女从后衙走了出来,少女精神奕奕相貌极美。 这就是郡主吗?果然尊贵美丽。 众百姓正在心里惊叹,就见大堂里所有人一同躬身拱手,齐声道:“臣恭迎郡主!” 然后,郡主缓缓而来。 众百姓原本还垫脚张望口中叽喳个不停,不知为何,郡主一露面,众百姓自动就闭了嘴。 这当然是因为百姓天然对皇权的敬畏。也或许是,这位年少美丽的郡主,出乎众人意料的光芒锐气毕露。就如天上的太阳一般耀目,令人不敢也无法直视。 先一步出现的美丽少女,当然就是陈瑾瑜陈舍人了。 待郡主缓缓入座,陈舍人立刻站到了郡主身侧。宋渊站在郡主另一侧,另有十数个身高力壮的亲兵守在郡主身边。 这阵仗,令人骤然心生敬畏。百姓们各自缩了缩脖子。 今日主审官是杨政,正当中的位置自然是留给杨审理的。姜韶华坐了左侧,陈卓坐了右侧。 崔县令等人,依次往下坐了。 事到临头,容不得退缩犹豫。 坐在正中的杨审理,心里暗暗长叹一声,打起精神张口:“来人,带周英母女上堂。” 话音刚落,从后衙里又出来一个人。 这男子身量修长,容貌俊美,气质儒雅温文。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眼里有些血丝,神色间有一丝遮掩不住的颓唐之态。 正是南阳王府的赘婿,南阳郡主的亲爹卢玹。 “我来得迟了些,请郡主见谅。”卢郡马拱手请罪。 这一举动,顿时惹来公堂外的百姓骚动。 大梁朝赘婿身份低下。叶县里女子会织绸能养家,有的人家舍不得将闺女外嫁,招赘婿进门的颇为寻常。 赘婿嘛,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出不起聘礼娶不上媳妇的穷鬼,好人家的儿郎断不肯做赘婿。也因此,赘婿地位不高是事实。 不过,这可是王府赘婿,竟然也这般谦卑吗? 还要对着女儿躬身请罪? 耳力极佳的姜韶华,似未听到公堂外的动静,淡淡道:“卢郡马能来就好。在杨审理身边入座吧!” 杨政的身侧,确实留了一个空位。这么显眼的位置,注定了他今日要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日后被万人耻笑。 卢玹愤怒挣扎了一夜,到最后依旧来了。此时已没有反抗的余地,神情略见木然地坐下了。 杨政眼角余光瞥到卢玹那副模样,心里竟暗暗松口气。有卢玹在,今日审问周英杀父案,他这个主审就会沦为配角了。 就在此刻,两个衙役将周英母女带上了公堂。 被关押了几日,周氏面容消瘦满是哀戚。周英也清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眼睛格外大。 母女两个扑通跪下。 公堂外百姓轰动,不知是谁嚷了一句:“杀亲爹的逆女,应该千刀万剐!” 很快,便有人跟着鼓噪:“杀人偿命!” “女儿杀亲父,罪加一等,这个周氏定然在背后教唆,应该将周氏一并处死!” 啪! 坚硬的黑檀醒木重重落下。 两班衙役立刻以手中长棍戳地,发出嘚嘚嘚嘚的闷响,威武两个字十分响亮,几乎刺破人的耳膜。 公堂外顿时安静下来。 杨政面容肃穆,冷冷喝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妇周氏,鲁阳县人。”周氏明明惊惧害怕极了,却抢在女儿之前张口,似要用单薄的身躯为女儿遮挡狂风暴雨。 周英反倒比周氏平静得多:“民女周英,被杀的彭成,是周家赘婿,也是民女的亲生父亲。” 杨政身为一个男子,本能地对杀了亲爹还能这般平静的周英生出厌恶,眉头皱了一皱:“你为何弑杀亲父,将经过缘由通通道来!” 卢玹也看着跪在堂下的周英。 这个周英,容貌清秀,皮肤白皙,穿戴精致。一眼看去,就是小家碧玉模样。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看着温雅娇柔的十岁少女,竟敢动手杀了亲爹…… 周英抬起头,竟也看了卢玹一眼。 那明亮无畏的目光,竟和姜韶华隐隐有三分相似。卢玹心里陡然一阵不适。继而生出汹涌无比的愤怒来。 这个周英,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公审(二) “我爹十二年前入赘周家。” “这十二年里,周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衣食从不苛待半分。祖父祖母在世时,将他当成儿子一般。我娘对他百依百顺。” “五年前,祖父祖母先后重病离世。彭成便原形毕露,打着经营生意的由头,在外置了外宅,生了外室子。还逼我娘认下外室子,让外室子姓周,进周家族谱。” 周英挺直胸膛,将母女两人所受的委屈一一道来:“我娘不同意,彭成便辱骂殴打我娘。我护着亲娘,就一并挨打。” “我娘身上有许多陈年旧伤,大人可以令大夫来瞧瞧。” 周氏为了救女儿性命,也是豁出去了,当即拉起袖子,露出两条伤痕累累的胳膊。 外面百姓当然是看不着的,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嚼舌。 “嗐,一个女子,当众撸袖子露胳膊的,不守妇道。” “可不是,当爹的再差,也不能举刀杀了吧!这还有没有伦常了。” 偶尔还有一个嘀咕:“要不是家里穷困潦倒,谁愿做赘婿。这岳父岳母死了,赘婿继承家业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有一个相熟的直接啐了过去:“你这么会说,干脆回家和你那个老丈人说说,让他早点咽气,好给你腾位置。” 感情这也是个赘婿。 众人顿时哄笑。 那赘婿脸皮再厚,也禁不住众人嘲笑,用袖子掩着脸孔溜出去。不过,溜出去之后沿着人群绕了半圈,到底又找了个位置挤进去,悄悄竖长耳朵聆听。 此时公堂里,杨审理一声令下,后衙里出来一位大夫,当着众人的面查验周氏的伤势。然后禀报:“启禀杨审理,周氏胳膊上的伤确实是陈年旧伤。” 周氏一咬牙,忽然喊道:“民女身上还有许多伤,民女愿意一并验伤。” 此言一出,连公堂里都有了些骚动。这周氏,竟然要当众脱衣验伤……今日莫非要大开眼界了? 周英一惊,咬牙要阻拦,却见亲娘含着眼泪看过来。 周英眼睛一红,眼泪夺眶而出。 “周氏,”一直沉默不语的郡主忽然张口:“你坚持要验伤,便去后衙验一验。陈舍人,你陪着一同去,做个见证。” 陈舍人恭声领命,上前扶住周氏胳膊,一同往后衙而去。 周英用袖子抹了眼泪,挺直胸膛,大声说道:“民女还有一事禀报。” “彭成为人龌蹉卑劣,不但在外养外宅,回来还时常喝酒,对我这个亲女儿上下其手……” 轰! 公堂外的百姓几乎炸了锅。 陈卓拧了眉头,崔县令一脸错愕,卢玹震惊过后,脸色也难看起来。 这个彭成,实在是赘婿界的耻辱。寻花问柳,就往青楼画舫去。便是喜欢幼女,也可以买几个年龄不足的小丫鬟,对自己亲女儿下手,简直就是畜牲。 姜韶华对眉头动了一动,深深看着周英。 杨政倒是展露出了刑官世家子弟的风姿,面上没有丝毫震惊,继续冷静追问:“此事可有人证?” 周英忍着屈辱,依旧高声答道:“我娘是人证,还有我身边的丫鬟可以作证。” 杨政沉声道:“周氏是你亲娘,为了庇护你可以说谎。你的丫鬟是周家人,说的话也不足为证据。现在彭成已死,死无对证。或许,你是为了脱罪,故意往彭成身上泼脏水。” 卢玹也想说话,刚一张口,就见姜韶华凉凉地看一眼过来。 卢玹嘴又闭上了。 周英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昂着头应道:“大人,民女有证据。民女是周家独女,平日娇生惯养在内宅里。能靠近民女的男子,只有亲爹。” “民女已经不是处子身了,请大人令人检验。” 众人都被这番话惊住了。 公堂外的百姓再次哗然,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彭成该杀!” 然后许多百姓随之一起呼喊起来。 哪怕围观的百姓几乎都是男子,听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也愤慨难当。所谓虎毒不食子,对自己闺女下手的,根本不配为人。 一直满心怨怼愤怒的卢玹悚然动容,再也坐不住了,猛然站了起来:“这个彭成,既为赘婿,就该感恩岳家,谋夺周家家业,狼子野心,还犯下此等禽兽不如的恶行,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周英杀父,实乃逼不得已。请杨审理网开一面,饶过周英死罪!” 杨政转头:“卢郡马请勿激动。这件事是真是假,现在还不知道,先找一个稳婆来,查验过后再做定论。” 卢玹却未坐下,神色昂扬,神情激动:“周英不过十岁稚龄,岂会在这等事上撒谎。杨审理何必再找什么稳婆,平白令周姑娘受辱。” 杨政沉声道:“要以此为呈堂证据,必须要查验。” 周英早已豁出一切,立刻大声道:“民女愿意接受查验。” 杨政略一点头,转身吩咐衙役,立刻去请稳婆。 两个衙役领下差事,匆匆离去。 卢玹转头看向姜韶华:“彭成死有余辜,请郡主赦免周英死罪!” 姜韶华定定地看了神色激昂的卢玹片刻,公堂里微妙地安静了一会儿。 衙门外叫嚷着“彭成该死”的百姓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个个探头张望。之前被人嘲笑的赘婿,也使劲伸长脖子,想听清郡主和卢郡马的对话。 “卢郡马是真心为周英求情吗?”姜韶华神色淡淡,不辨喜怒:“纵有千万理由,周英都不该举刀杀父!” 卢玹奋力呼出一口浊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彭成忘恩负义,强占家业,虐待妻儿,周英杀被逼无奈,才动手杀跌。其情可悯,其罪可赎。” “我卢玹,同样是赘婿,深蒙岳父恩典,片刻不敢或忘。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彭成这等厚颜无耻之辈,妄图霸占岳家家业,还对亲女儿下此毒手!禽兽不如,不堪为人!” “今日郡主饶过周英一命,也可给所有赘婿一个警醒。公道自在人心,有郡主在,南阳郡就如天日昭昭,容不下这等龌蹉苟且之事!” 第一百三十章 公审(三) 这一日的公审,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果然看了天大的热闹。 公堂里的崔县令和衙役们,也都瞠目结舌。 周英杀父背后的原委苦衷不必说,更令人侧目的,是郡主和卢郡马这一番对话…… 书记官奋笔疾书,一字不漏地都记在了案宗里。 这卷宗要送到刑部存档,也会是流传至天下的大案。卢郡马这一番“表态”,不知日后会被传成什么模样……从今以后,卢郡马就得彻底老实消停,做个真正的“好父亲”了。 卢玹确实是个狠人,这样的羞辱都咽下了,继续出言相求:“请郡主恕周英死罪!” 姜韶华微不可见的扯了扯嘴角,淡淡道:“今日主审官是杨审理,卢郡马既有意为周英求情,也该求杨审理。本郡主不便插手过问。” 倒霉的杨审理,眼睁睁地看着天大的黑锅扣到自己头上,心里的苦水都快漫出来了:“卢郡马先平心静气,切勿激动。一切等稳婆来了,为周英验过身再做论断。” 说话间,面色苍白的周氏步履不稳地进了大堂。她跪在女儿身侧,将周英搂进怀里,放声恸哭。 大夫拱手禀报:“启禀审理大人,周氏身上确实有多处陈年旧伤,烫伤鞭伤都有,还有两处剪刀剪过的旧伤。” 公堂外的百姓喧嚣声沸腾,衙役们不得不上前制止,将人群往外撵一撵。奈何群情激动愤慨,如潮水般退下又涌过来。 亲眼看过周氏满身伤疤的陈瑾瑜,目中闪过愤慨。她握紧手中纸张,退回郡主身侧。 姜韶华安抚地看陈瑾瑜一眼,陈瑾瑜深呼吸一口气,将手中纪录的纸张递至郡主眼前。 姜韶华接过纸张,目光一扫,心里暗暗叹息。 周氏所嫁非人,捱这么多苦楚,连累得周英也饱受欺凌。如果没有她撑腰做主,周英难逃一死。给这等龌龊男人陪葬,实在不值。 等了片刻,衙役请了最近的稳婆来。 稳婆在叶县里颇有名气,认识她的不在少数。眼见着稳婆和周英去了后衙,众百姓奋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 约莫一炷香左右功夫,稳婆便和面色惨白的少女回了公堂,那个稳婆跪下禀报;“周姑娘,确实已非处子身。” 周氏几乎哭死过去。 周英身子颤了又颤,眼睛通红,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挺直了腰杆:“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彭成这个畜生,确实该死。 杨政目中闪过怒色,声音依旧沉稳冷肃:“此案本审理已经清楚了。” “你以女弑父,本是重罪!按大梁律当判斩立决!不过,彭成犯恶在前,你们母女被逼到极处,不得不反抗。确实情有可原!” “本审理判罚没周家家产,罚你入牢狱十年。你可心服?” 她真的逃过一死了? 周英头脑一片空白,竟不知作何反应。 一旁的周氏,迅疾抹了眼泪,拉住女儿的手一同磕头谢恩:“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们心服口服!” 杨政心里泛苦水,张口道:“周英能逃过一死,有大半是因为卢郡马出面求情之故。你们母女两个,应该好好谢过卢郡马才是!” 周氏和周英立刻又冲卢郡马磕了三个响头。 卢玹有苦难言,还得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来。 姜韶华弯起嘴角。 谁曾想,惊喜还在后面。 周英磕完头后,竟抬头看向卢郡马,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道:“民女愤而时空弑杀亲父,是被逼到了极处,不得已而为之。” “卢郡马虽然也是赘婿,和彭成却不是同类人。卢郡马疼惜郡主,也尊敬郡主。民女日后在牢里,每日都为卢郡马祈福。希望卢郡马永远做一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希望郡主永远不会尝到民女受过的苦楚!” 卢玹神情僵了一僵,勉强笑了一笑。想说些场面话,圆一圆自己的脸面。无奈今日这一场闹剧,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时头脑竟是混沌一片。 姜韶华微微一笑,起身往后衙而去。 陈卓宋渊等人都随郡主而去。 崔县令咳嗽一声,起身拱手:“杨审理今日辛苦了。不知这犯人要送往何处关押?” 周英是鲁阳县人,杀父却是在叶县境内。 杨政早有思虑,张口道:“这等大案要犯,直接送去南阳郡大牢。本官自会派人处置,崔县令就不必操心了。” 崔县令拱手称是。 杨政看一眼卢郡马;“这一案已经审完了,卢郡马今日出力不少,不如早些回去歇下。” 卢玹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点头,迈步回了住处。 梅姨娘领着一双女儿来相迎。 昨日被踹中的腰腹处,早已淤青一片,走路时不时抽痛。梅姨娘不愿让儿女看出端倪,默默忍下了。 在看到卢玹的那一刹,梅姨娘全身不受控制地颤了一颤,目光垂下,不敢和卢玹对视。 卢玹心情晦暗至极,没有理睬梅姨娘母子三人,大步走了过去。 卢若华小跑着追上去,拽住卢玹衣袖:“父亲!父亲!” 卢玹头也没回,用力抽回衣袖。卢若华一个踉跄,万幸梅姨娘迅疾冲过去,扶住了她,也免了重重摔一跤的厄运。 卢若华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卢颖心疼地拉着妹妹的手,低声哄道:“父亲今日心情不好,我们别去招惹父亲。” 梅姨娘将头转到一边,擦了眼泪,再转头已是满脸笑容:“娘带你们回屋。” …… 一场公审结束了,造成的余波,却属实难料。 第二日,便有三张状纸送到县衙。 都是女子上的状纸。一个是出嫁女和娘家兄弟争产案,一个是婆婆告儿媳,最后一个,竟是女子状告亲生父亲。 崔县令特意将三张状纸都呈到郡主眼前:“叶县里织业兴盛,擅长养蚕缫丝织绸的女子比比皆是,养家的重任也多在女子身上。所以,叶县里的女子们地位远胜过其他县城。” “就连告状,都比其他县衙多了许多。这三份状纸,还请郡主过目!”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余波 姜韶华接了状纸,迅速翻看了一遍。 第一份是出嫁女状告娘家。这个女子在娘家辛苦多年,攒了两台织机。原本说好了作为嫁妆带走。后来亲娘去世,亲爹续弦。续弦带了儿子进门,舍不得织机,硬是留下了。这个出嫁女心中不忿,已经多次告到县衙了。 第二份媳妇告婆婆的,也不是什么复杂案子。媳妇进门后十分勤快,每年织绸布赚的银子,却有半数都贴补了娘家。婆婆心中恼怒,百般怒斥刁难。儿媳不服,告到了县衙。 最后一桩女儿告父的案子,是亲爹不让女儿出嫁,将女儿一直留在家中。女子都二十四岁了,成了标准的老姑娘。有媒人提亲,都被亲爹拒之门外,女儿心中郁愤难平,便上了状纸。 姜韶华翻看完状纸后,抬眼看崔县令:“本郡主所料没错的话,这都不是第一次递状子了吧!” 崔县令难得有些讪讪:“臣不敢瞒郡主,这三家,确实都不是第一次递状子了。臣也开堂审了,只是每次审的结果她们都不太乐意。” 姜韶华挑眉:“崔县令都是怎么审案的?不妨说来听听。” 崔县令清清嗓子:“出嫁女状告娘家一案,臣是这么断的,这织机是娘家财产,该留在娘家。” “媳妇告婆婆一案,媳妇既嫁进了夫家,就当以夫家为重。岂可长期贴补娘家。” “最后一桩案子,臣以为,女子未嫁从父。父亲不允嫁,那就应该留在家中孝顺亲父。”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崔县令这般断案,怪不得她们心里不服,一再上状纸了。” 崔县令:“……” 崔县令白净的脸孔有些泛红,心里显然有些不服气。偏偏眼前的郡主,他不能也没资格反驳,憋了半晌才憋出两句:“那该如何断案?还请郡主示下!” 姜韶华淡淡道:“你是大族子弟,自小读书,所见的都是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份状纸,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问题,就是女子没有财产权。所以,你会这般断案。” “叶县和其他地方不同。女子种桑养蚕,纺丝织绸,赚银养家,撑门立户。这样的情形下,女子地位自然比其他地方高得多。你身为一县父母官,为何不知变通,还用旧例来断案?” 崔县令脸孔涨得通红,低头拱手:“郡主所言,确实有理。不过,臣一切都是依大梁律来断案……” “大梁律也是可以改的。”姜韶华张口打断崔县令:“就像周英杀父一案,个中有许多隐情,如果一斩了之,周英母女何其凄惨。” 崔县令一句“本来就当斩首”差点脱口而出,好在还有几分理智,忍了下来。 姜韶华将崔县令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哂然一笑:“崔县令是不是想说,这都是本郡主有意包庇,所以杀了亲父的周英才能躲过一死?” 崔县令不吭声。 也算是胆大了。 一旁的陈瑾瑜皱了皱眉。 姜韶华以目光制止陈舍人的蠢蠢欲动,淡淡说道:“没错,本郡主确实是有意为之。本郡主以为,大梁律制定了数十年,有一些条律已经不合时宜,需要修正更改。” “周英杀父一案,是人间惨剧,以后不能再有。所以,本郡主要借着此案,给南阳郡里的赘婿们一个严厉的警告。” 是要给卢郡马一个警告吧! 崔县令心里默默腹诽。就听郡主说了下去:“叶县风俗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既然女子们赚银养家,就该有一定的财产权。” “崔县令!这三桩案子由杨审理来主审,你做副审。” …… 周英杀父案后第三日,叶县再次开堂公审。 这一回,来县衙外看热闹的可不止是男子了,竟是冒出了许多女子来。 这些女子,大多是出嫁妇人,还有一些二十左右还做姑娘家打扮的。 男子们倒是不便拥得太近了。大家多是街坊邻居彼此熟悉,实在不好占这个便宜。 “赵娘子这都告了多少回了?怎么还不死心?”几个相熟的小媳妇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她那亲爹娶了后娘,把继子当亲儿子一般,哪里舍得将织机给她做嫁妆。” “告了三回状,崔县令三回都判织机归娘家,赵娘子嫁得好,夫家有织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换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要是亲娘亲兄弟倒也罢了,后娘带来的拖油瓶,也比亲女儿金贵不成。” 说到后来,个个都义愤填膺起来。 “嘘,小点声,公堂已经开审了。” 杨审理神情肃穆,用力拍一下惊堂木,宣了原告和被告上堂。 崔县令作为副审,坐了杨审理下首。 至于郡主,今日闲着无事,也来旁听。开审之前,郡主特意嘱咐:“本郡主就是看看,不会随意说话,也不会干涉杨审理崔县令审案。你们秉着一颗公心断案便可。” 杨审理面上恭敬地应了,心里颓然长叹。 杨家的名声怕是要败在他手里了! 郡主就在一旁冷眼看着,他难道还敢拂逆郡主心意不成? 这三桩案子,其实皆因女子地位高为自己争夺财产权而起争端。也就是叶县情况特殊,换了其他地方,哪有女子到县衙告状这等事。 杨审理心里腹诽连连,倒是一点都没耽误审案。 第一桩案子,判赵家拿出一部织机给赵娘子。 赵父面有不服,杨审理冷笑一声:“这织机都是赵娘子日夜织布攒出的家当。之前你也应过自家闺女做嫁妆,现在死死赖着不给是何道理。” “本审理只判你给女儿一部织机,已是宽容。再敢啰嗦,打三十板子,再将两部织机全都断给赵娘子!” 杨审理一发怒,赵父立刻闭了嘴。 跪在一旁的继母原本想抬头争辩,被赵父瞪一眼,只得低下头。 那个十六七岁的继子,就更没底气吭声了。 赵娘子目中含泪,哽咽道:“多谢大人。其实,我夫家富裕,我平日有织机用。我就是心里咽不下这口闷气。”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断案(一) “我五岁养蚕,八岁织布。一直到十八岁出嫁。辛苦十年赚的银子,为家中盖了屋子,买了二十亩田买了一头牛,还攒了两台织机。屋子田地和牛,我带不走也不去争。那两台织机说好是我的嫁妆,凭什么不给我?” “我心里不服!”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上状纸告状,我要讨回这份公道。” 赵娘子的哭声从公堂里传出来。 在公堂衙门外瞧热闹的女子们,大多红了眼眶,有些感同身受的,一并潸然泪下。 可不就是憋了一口气,心里愤愤难平么? 女子出嫁时,疼惜女儿都会准备嫁妆。更不用说,叶县里的女子们几乎都自幼种桑养蚕纺丝织绸赚许多银子。出嫁时有一份丰厚嫁妆理所当然。 赵家扣下嫁妆,好强的赵娘子在夫家如何抬得起头来? “告了三回,都没用,崔县令根本不肯为我这等弱女子主持公道。现在郡主来了,大人也肯为我出气,我心中实在感激。” 赵娘子这一席话,令崔县令彻底尴尬起来。 崔县令挪了挪臀部,下意识地瞥一眼郡主。 郡主神色不动,窥不出喜怒。 赵娘子一边哭一边重重磕头:“我给郡主磕头,给大人磕头。我只求一份公道。织机判给我一部,我的心气也平了。从此以后,我和娘家一刀两断,再不往来。” 赵娘子确实是个烈性女子,竟是一边哭一边放了狠话,态度决绝。 赵父终于慌了:“什么一刀两断!你是我亲闺女,我是你亲爹,血浓于水,不能断!” 继母终于窥到机会,连声附和:“你爹说的是。你就算瞧不上我这个后娘,也不能扔下你爹不管。你爹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以后还指着你养老呢!” 继子依旧不吭声。 赵娘子抬起红通通的泪眼,呸了一声:“你儿子不是改姓赵了么?怎么,他就想继承赵家家业,不想替我爹养老?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真有那一日,我继续来县衙告状,扯破你们母子的脸皮!” 继母后悔不迭,用手去拉扯赵父的胳膊。 赵父不知是幡然醒悟,还是在公堂上不敢向着继室继子,用力抽回胳膊,怒目瞪了过去:“都怪你!要不是你百般挑唆,我怎么会一时糊涂,克扣女儿嫁妆。” 赵娘子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现在说这些迟了。也不必拿这些好话来哄我。我说话算数,今日出公堂,你我就恩断义绝!” 一直未曾出声的郡主,忽然张口:“赵娘子,你真要和亲父了断亲缘?” 赵娘子一脸坚毅决绝:“是!” 姜韶华淡淡道:“既如此,就在堂上写两份义绝书,你们父女按手印,各自留存一份。免得日后牵扯不清!” 赵娘子眼睛又红了,连连磕头:“郡主替民女撑腰做主,民女谢过郡主!” 姜韶华转头吩咐陈瑾瑜:“陈舍人,你立刻动笔,将义绝书写来!” 陈瑾瑜拱手领命。 她自少读书,熟悉各种公文,还随祖父练得一手好字,字迹端正圆融。此时心中义愤难平,当堂挥笔而就。 义绝书写好后,赵娘子先按了手印。赵父此时终于后悔了,哭着向女儿忏悔求和。 赵娘子硬着心肠,并不理会。 衙役上前,抓住赵父的手按了手印。 案子已经了结,性烈如火的赵娘子拿着义绝书红着眼离去。涕泪纵横的赵父,由续弦继子扶着走了。 不知日后会如何,眼下也没人关心这些。公堂外听审瞧热闹的女子们,几乎人人拍手称快。 “郡主来了真好,终于有人为我们这些女子撑腰出气了!” 啪! 惊堂木重重落在案几上,杨审理继续审案。 崔县令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将臀部又挪了一回。 第二件案子,婆媳两个一同上堂。婆婆一边抹泪一边哭诉,说儿媳整日贴补娘家。 那儿媳也是个泼辣厉害的,当堂就昂首相对:“我自己织布赚银子,怎么就不能孝敬自己爹娘了?” 婆婆怒道:“你嫁进我陆家,就是陆家人,赚的银子都是陆家的。” 媳妇冷笑相对:“这么说来,婆婆手里的银子,也该是陆家的,怎么不给儿子儿媳,倒贴给外面相好的?” 那婆婆脸皮厚如城墙,竟大声相对:“那我也没贴补娘家!今日当着郡主和诸位大人的面,我要好好评一评这个道理!” “女子嫁入夫家,是不是夫家人?女子便是赚了银子,是不是夫家银子?你自己爹娘,自有你兄弟去养,你一个出嫁女陆家妇,就该一心向着陆家。” 崔县令心里暗暗点头。 这个陆家老妇,说话讨嫌刺耳,却都是大实话。 女子如浮萍,地位卑下,不能独自立户。所以在娘家时要听从父母之命,嫁到婆家,就该孝敬公婆凡事都听公婆的。不然,就是大不孝。 你赚的银子是你的吗? 不是,连你的人都是夫家的!你哪来的财产权? 所以,之前两次状告,崔县令都给驳回去了。真怪不得崔县令!换了杨审理,也一样这么审案断案。 不过,今日郡主在场,摆明态度要为势弱的女子撑腰张目,崔县令不敢吭声不说,杨审理也只得捏着鼻子违背本心了。 “都住嘴!公堂之上,不得吵闹!” “陆王氏,你身为长辈,理应体谅儿媳辛苦。整日谩骂刻薄,家宅不宁,让四邻八舍都瞧热闹,难道是什么好事?” “还有陆张氏,你嫁到陆家做儿媳,应该尊敬长辈,哪有和婆婆对骂的道理。” “再敢咆哮公堂,每人各打二十板!” 杨审理不愧出自刑官世家,自小就学审问断案,在公堂上风采卓然,轻松拿捏住对骂的婆媳。 姜韶华若有所思的看着滔滔不绝的杨审理。 之前她想尽办法撵杨政走,结果,刑部杨侍郎亲自写信来赔罪。短期内倒不好再撵人了。 现在看来,杨政杨审理认真努力起来,也有可取之处。调教一二,还能用一用。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断案(二) 一炷香后,陆家媳妇告婆婆一案,也得了了结。 杨政秉持着各打五十大板的原则,严令陆家婆婆以后不得苛待儿媳,陆家儿媳也不能和婆婆对骂。至于陆家儿媳贴补娘家一事,也得有个度。不可超过自己赚银子的两成。 清官难断家务事。想一棍子打死谁都不可能,也只有取折中之道了。 姜韶华略略点头。 杨政眼角余光瞥到郡主还算满意,暗暗舒一口气,再拍惊堂木,审下一桩案子。 原告黄三妹父女上堂后,就连杨审理心里也有了怒气。 前两桩案子,都是因财产纷争而起,各有各的理,倒也罢了。这第三桩案子,委实是亲爹丧了良心。 大梁朝女子及笄之年就可议亲出嫁,叶县这里盛行晚嫁,多是定了亲事后多留两年再出嫁,也就是十八九岁这样。再迟也没有迟过二十岁的。 黄三妹都二十四了,重点是连未婚夫都没有。 黄三妹的亲爹这是要将女儿一辈子留在家里做牛做马啊! 偏偏还振振有词:“姑娘出嫁后,在夫家哪有好日子过。留在家里多好,我养着她,吃喝不愁,也不用劳累受气。” 黄三妹因常年劳作身形瘦弱,满面麻木,身上穿的是洗得半白打了两块补丁的旧衣。哪有半分娇养的模样? 黄三妹听完亲爹这番恬不知耻的话,心里是什么滋味无人知晓。她也不反驳,只说一句:“我想嫁人。” 黄父立刻转头哄道:“你这傻丫头,嫁出去有什么好。起早贪晚忙活,要伺候公婆夫婿生儿育女,操劳一辈子。遇到丧良心的夫家,饭都不让你吃饱,还会你骂你。” “你就留在爹身边不好吗?给爹养老送终,做个孝顺女儿。以后我走了,你老了,让你兄弟侄儿养你。” 黄三妹眼里闪出水光。她没有赵娘子那般性烈,也不及陆家媳妇那般泼辣。甚至口舌有些笨拙,什么也不会说,只哀求地看向郡主:“求郡主给小女子做主。” 不去求大堂上的杨审理和崔县令,张口求郡主做主。可见黄三妹面拙心巧,清楚地知道大堂里谁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姜韶华心里暗叹一声,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可曾定亲?” “没有。”黄三妹有些哽咽:“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不少人家来提亲,我爹一律不应。现在挨到年纪这么大,已经没人登门提亲了。” 最好的青春年少,如流水般逝去。 二十四的老姑娘,便是想嫁,又有什么好人家的儿郎肯娶呢? 人家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只会去求青葱水嫩的姑娘。她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如今想嫁,最多嫁个丧偶的鳏夫做续弦。 黄三妹的泪水没有掉落。 姜韶华的耳畔却响起了低声啜泣。 姜韶华无奈地转头,安抚陈舍人:“审案审得好好的,你哭什么。” 陈瑾瑜抽抽搭搭:“我就觉得黄姑娘怪可怜的。别的姑娘这等年龄,孩子都三四个了,嫁得早的,过几年都能做婆婆了。黄姑娘被心黑的亲爹一直留着不让出嫁,实在可怜。” 跪在地上的黄父脸皮挂不住了,就要张口反驳。 郡主连眼角余光都懒得瞥一下:“秦虎,去堵了他的嘴。” 秦虎立刻箭步上前,伸手捏住黄父的下巴,利落地塞了个破布进口中。 黄父敢怒不敢言。更不敢自己伸手拔了破布。 听说郡主在郦县砍了几百个土匪,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他一个普通百姓,在郡主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姜韶华怜惜地看着黄三妹:“黄姑娘,今日本郡主为你做主,许你出嫁。” 黄三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谢恩:“多谢郡主成全。” 然后,她又低声道:“郡主,我爹不是恶人,我娘死得早,只留下我们姐弟四个。大姐二姐出嫁后,家中就剩我织布养家。我爹不肯让我嫁人,是怕家中没了着落。怕弟弟娶不上媳妇。” “去年弟弟成亲了,我才主动提起嫁人的事。我不恨我爹,也请郡主不要降罪。” “我……我其实就是想嫁人了。我身边同龄的姑娘,都嫁人生了孩子,我都成老姑娘了。再不嫁人,我这辈子都得待在娘家。我……我就是想嫁人,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我不想老了等侄儿养。我可以自己攒银子养自己。” 说到这儿,黄三妹终于落了泪。 公堂外听审的女子们,纷纷低声啜泣。 黄三妹在叶县是赫赫有名的能干女子,养蚕缫丝织绸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年少时不知多少人家登门提亲。 可惜她偏遇到没良心的亲爹,硬是将她留在家中,耽搁了终身大事。 杨政身为审理正,见过审过的命案大案多如牛毛,黄三妹这桩案子,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可看着那个憔悴消瘦可怜的黄三妹,嗫嚅着说自己想嫁人的那一刻,杨政自诩冷如磐石的心,竟也有些酸。 至于崔县令,面露愧色如坐针毡。 这黄三妹曾经在一个月前递过状纸,他当时忙于春耕,根本没仔细审案,就随意驳了回去……不,这不是理由。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打从心底没重视这桩案子,他自以为是,认定了女儿就当愚孝。 崔县令蓦然起身,低头告罪:“郡主,臣之前匆匆审案结案,差点误了黄姑娘终身。是臣糊涂无能,请郡主降罪。” 姜韶华凝神注目,缓缓说道:“崔县令,你确实有错。你是一县父母官,便该以父母怜惜儿女之心对待所有百姓。而不是以男尊女卑之念忽视轻蔑女子的状纸。” “希望你日后能学一学杨审理,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崔县令愧色更甚,郑重应下:“是,郡主说的话臣一定铭记于心。”然后,冲着杨审理拱手:“杨审理一双慧眼,一颗仁心,断案英明,下官日后定向杨审理多多学习。” 杨政:“……” 我不是……我没有…… 我真不是好官,我都是被郡主逼的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做主 黄三妹一案结束后,公堂外的女子们不肯离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郡主千岁”,紧接着,一个跟着一个嚷了起来。 其实,这已算喧闹公堂了。 杨审理和崔县令都没派衙役去撵人。 姜韶华听了这些喧嚣,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她转身面向公堂外所有人。不见她如何用力,音量也没特意扬高,却清楚地传进所有人耳中:“本郡主会在叶县再留十日。有什么冤屈需要上诉的,可以投状纸来县衙。” “本郡主会为所有势弱委屈之人做主。不过,也不得随意诬告。否则,必有重处。” “今日堂审已结束,大家都散了吧!” 众女子轰然应下,三三两两地散去。不知为何,走路时腰杆更直了呢! 公堂里黄三妹父女两个还没离去。 黄三妹抹了眼泪,伸手去扶亲爹。黄父今日丢人现眼个彻底,心中满是怨恨,敢怒不敢言,狠狠瞪了黄三妹一眼:“你现在如愿以偿了。郡主准你出嫁,我这亲爹也不会强留你在家里。十天内你自己寻个夫家,嫁出去吧!” 这摆明了是刁难黄三妹。 先不说短短十天如何寻到合意的夫家,便是寻到了,也应该由家中备好嫁妆正经地嫁出去。黄父这是要将女儿扫地出门,根本没有操办亲事的意思。 黄三妹逆来顺受惯了,红着眼睛不吭声。 姜韶华冷冷扫了一眼过去。 黄父立刻低头,不敢再大放厥词。 “黄三妹,你过来,本郡主有话问你。”姜韶华对着黄三妹的语气就温和多了。 黄三妹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她脸庞清瘦,相貌却端正标致。 “你今年二十四岁了?” 黄三妹低声应是。 姜韶华温声道:“你在叶县内,很难寻到年龄相宜的夫婿。本郡主麾下的亲兵军营里,倒是有一些二十多岁尚未成亲的男子。如果你愿意,本郡主就替你保媒,替你寻一个可心如意的。” 黄三妹目中闪出水光,扑通一声跪下,给郡主磕头:“民女愿意。请郡主做主!” 黄父终于彻底慌了:“不行!三妹不能嫁那么远,她远嫁了,我们父子怎么办!” 姜韶华眉头动了一动。 崔县令这次反应快得很,抢先一步上前,伸手指着黄父的鼻子怒叱:“你想让女儿给你做一辈子牛马不成!你们父子都有手有脚,不会织布就去种田!再敢聒噪,本县令立刻让衙役去清点你家中资产,分一半给黄三妹做嫁妆。” 黄父立刻哑火,屁都不敢放一个。 黄三妹用手背擦眼,哽咽低语:“多谢崔大人。嫁妆我不要了,家中什么我都不要。都留给我爹和我弟弟。” 又满面愧色地对着郡主:“我年龄大,又没嫁妆,只要有男子肯娶我,我就心满意足了。郡主不必替我挑好夫婿,我实在不配。” 卑微又可怜的黄三妹,彻底激起了陈瑾瑜心里的义愤和同情。 姜韶华轻叹一声,还没说话,陈瑾瑜已大声说道:“怎么不配?你勤快孝顺善良,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谁都配得上!不要自轻自贱妄自菲薄。” “郡主!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我一定为黄三妹挑一个好夫婿!” 姜韶华看着陈瑾瑜激愤的俏脸,略一点头:“好,这件事就交给你。”想了想又吩咐一声:“黄姑娘回去收拾些衣物,然后来县衙后院安顿。陈舍人,这件事一并交给你。” 陈瑾瑜摩拳擦掌的应下,竟亲自陪着黄三妹回了一趟黄家。 半日后,黄三妹拎着两个包裹进了县衙后院,在下人房里暂时安顿住下。 “今日亏得我去黄家一趟。”陈瑾瑜俏脸满是愤愤:“黄三妹家中有五间屋子,她爹住一间,剩下三间都是弟弟和弟媳的。最后一间放了织机,黄三妹就睡在织机旁的木床上。每日一睁眼就织布,忙到三更才能睡。” “最可气的是,一家子都吃得好穿得好,只有黄三妹穿旧衣,一日吃两顿饭。” “要不是我亲自去,黄三妹连两个包裹的旧衣都带不走。” “老天不开眼,怎么不降一道雷劈死这些丧良心的!” 陈瑾瑜骂得畅快淋漓,姜韶华默然片刻,轻声道:“瑾瑜姐姐,这里是叶县,女子们种桑养蚕缫丝织绸养家,日子已经算是好的了。” “你我都生于锦绣,得祖父祖母宠爱庇护,从未受过委屈。可这世间,像黄三妹这样的可怜女子,何止千万。” “今日救一个黄三妹足矣!明日后日大后日,还有许许多多未来的日子,我们可以做的事更多!” 陈瑾瑜用力握了握右拳,目中露出坚毅:“我陈瑾瑜,誓死追随郡主。” 姜韶华微微一笑,握住陈瑾瑜的左手:“你我都年少,以后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做,移风易俗绝非容易之事,你我且同行!” 陈瑾瑜用力点头,右拳松了松,覆在姜韶华的手背上。 这是两人少时常玩的游戏。 姜韶华莞尔一笑,将最后一只手覆了上去。两人四手,交叠在一处,两颗志同道合的心也融到一处。 …… 此时,崔县令正和妻子李氏相对而坐。 李氏生了一张鹅蛋脸,相貌秀丽,自小读书,颇有书卷气。夫妻两个本就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顺理成章地成亲做了夫妻,情意深厚。 崔县令没留在京城,执意外放做一县父母官。夫唱妇随,李氏也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一并来了叶县。 “表哥,今日这三桩案子,都按郡主的心意来断案。你心里是不是有些不服?” 崔县令立刻回神长叹:“表妹,你就别臊我了。” “我来叶县三年,自诩是一个爱民惜民的好官,治下清明,偷鸡摸狗之类的事都比其他县少得多。” “今日才知,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前两桩案子,倒也罢了,黄三妹这一桩,委实令人心气难平。” “我哪里还有脸不服,我对郡主心服口服!” 第一百三十五章 姻缘(一) 崔县令出身大族,自小便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又是春风得意的少年进士,是大梁最年轻的县令。 这三年来,崔县令确实将叶县治理得极好,每年税赋都是南阳郡里最高的,大概也就是郦县那种穷县的七八倍吧! 在叶县,没有谁家穷困,区别只在于饭桌上舍不舍得吃肉罢了。崔县令也一直引以为傲。 未曾想,今日被重重打了一回脸。 不过,这脸打得好。让飘起来的崔县令,彻底落到了地上,开始反思和自省。 李氏疼惜夫婿,不忍见他这般颓唐自责,轻声道:“禀仓实而知荣辱。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先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这已是非常了不起了。南阳郡十四县,叶县最为富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你不贪不占,当差勤勉,凡事亲力亲为。” “便是让郡主来评点,你也是个清正的好官。” 崔县令被自家媳妇这一通夸赞,总算恢复了一些信心,打起精神说道:“以前做得不足之处,我以后一定要改。表妹,你别总夸我,我行事不妥当的时候,你得提醒我一二。” 李氏抿唇一笑,声音柔婉:“可在我眼里,表哥就是处处都好啊!” 崔县令看着妻子如花笑颜,心里一动,凑过去握了妻子的手,正想好生亲近一二,门就被推开了。 两个讨债鬼儿子一前一后冲了进来,且直奔着亲娘,将崔县令挤了开去。 崔县令一脸无奈,又不能和儿子争抢,只得松手。 李氏轻笑不已。 …… 郡主一言九鼎,果然在叶县停留了数日。 大概是黄三妹一案鼓舞了不少女子,断断续续地有年过二十的女子来县衙告状,请求父母官做主,让她们出嫁。 崔县令也是到了此时才发现,叶县里像黄三妹这样境遇的女子竟然不少。娘家人贪图女儿赚的银子,不让女儿出嫁,强留在家中。 杨审理审了两日,崔县令便主动请缨,将这一摊乱麻接了过去。并以县令身份下了公文,女子二十前当嫁,如果父母强留不准嫁,女子可告到县衙,并罚没一部分家产归女子做嫁妆。 姜韶华看了公文后,觉得崔县令文采斐然,颇为不错,让陈舍人加盖了王府印章。 加盖了王府印章的公文,在叶县里四处张贴。 女子们奔走相告心情激动,自然也有些不太和睦的声音。譬如个别男子阴阳怪气地暗指郡主是女子所以格外偏袒女子之类。 不过,这样的微弱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汹涌的浪潮声中。 “郡主,有个好消息。” 陈瑾瑜喜滋滋地来禀报:“郡主随行的亲兵里,有一个叫孙安的,托了孟三宝到我这里来说话。他想求娶黄三妹。” 姜韶华身边共有两百亲兵。这些亲兵都是南阳王府嫡系,一个比一个身手好,且常随郡主左右。 姜韶华最熟悉的,是秦虎和孟三宝这等贴身亲卫,孙安年龄大一些,性子也稳重,平日说话不多,存在感不强。 姜韶华脑海中闪过一张黝黑的男子脸孔:“孙安今年多大了?” 陈瑾瑜笑道:“二十四岁,和黄三妹同龄。他之前定过亲,媳妇没过门就得了重病死了。后来他娘也生病去世,没人为他操持,亲事就一年年耽搁下来。” “那一日公堂审案,孙安也在。他对黄三妹的际遇颇为同情,也敬重她的敦厚善良。想求郡主保媒。” 姜韶华想了想道:“你去将孙安叫来,我要亲自问一问他。” 很快,孙安便出现在姜韶华眼前。 姜韶华仔细打量。 孙安这个黑脸壮实的青年男子,愣是被年少的郡主看得面孔赤红手足无措。 姜韶华失笑:“本郡主叫你过来,是要亲自问过你的心意,再做决定。你不用那么紧张。” “孙安,本郡主问你,你为什么想娶黄三妹?是可怜同情,还是真心喜欢她?” 孙安定定心神,有些羞涩地答道:“回郡主,我是有些怜惜黄姑娘,更多的是敬重喜爱。不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来求郡主成全了。” 男子对女子的怜惜,进而因怜生爱,也是常有的事。 姜韶华看着孙安,缓缓说道:“这门亲事,本郡主乐见其成,亲自为你保媒。黄三妹是个勤快能干善良的女子,你娶了她,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如果你以后对她不好,本郡主亲自给黄三妹撑腰。” 孙安黑脸亮了起来,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 这一边,陈瑾瑜也叫来了黄三妹,将孙安求亲一事告诉黄三妹。 “郡主让我来问你,你要是愿意,就在叶县把亲事定下,成亲办喜事,得等郡主巡视完各县回了王府再操持。” 孙安父母早亡,如今是王府亲兵,吃住都在王府里。孙安要成亲,也得等当完这段差事。 再者,成亲这等喜事,不能操之过急。先定亲一段时日再操办婚事,也显得郑重一些。 黄三妹想也不想地点头:“我愿意嫁他。” 陈瑾瑜失笑:“你就不想见一见孙安吗?” 黄三妹轻声道:“我相信陈舍人,更相信郡主。”女子的亲事,本来就是由父母做主。新婚夜掀了盖头才见夫婿。 陈瑾瑜看着温顺的黄三妹,看着她眼中的信任,心里莫名有些酸涩。 女子命运如浮萍,黄三妹就这么将后半生许了出去。 她现在还年少,等过几年,也会这样定下亲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为妻吗? 后半生的喜怒哀乐衣食荣辱,竟都要寄托于一个男子的良心吗? 她心里骤然涌起无以名状的郁愤难平。 黄三妹显然有些误会了,鼓起勇气抬头道:“陈舍人让我见他,我就见一见。” 陈瑾瑜回过神来,笑着点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领孙安过来。” 黄三妹柔顺地应了。 等了一炷香功夫,陈瑾瑜去而复返。一个黑高的壮实青年男子跟在陈舍人身后。 黄三妹悄悄抬眼。 第一百三十六章 姻缘(二) 孙安也在偷瞧黄三妹。 那一日公堂问审的时候,他站在郡主身后。 这个孝顺柔弱的可怜女子,含着泪说“我想嫁人”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就怦怦跳了起来。 男女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一眼钟情,一念而起。 “孙侍卫,”黄三妹竟是主动张了口:“我是没有嫁妆的,你真的愿意娶我么?” 陈舍人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在一旁瞧热闹,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男未婚女未嫁,单独见面多有不妥,她在一旁做个见证嘛!顺便待会儿和郡主分享一下……以郡主的身份,实在不便亲自来瞧热闹。 孙安一张黑脸红了红,咳嗽一声道:“我不在意。” “你不在乎,日后公婆少不得拿来说嘴。”黄三妹轻声道。 孙安立刻道:“我娘四年前重病去了,我爹去得更早。” 所以,就不必担心公婆刁难刻薄了。因为根本就没有。 虽然知道不应该,黄三妹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眉眼弯了一弯,抬眼看着孙安:“你放心,我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以后成了亲,我每天早起干活,一天吃两顿饭就行……” “三妹,”孙安鼓起勇气换了个亲密的称呼,黑脸愈发红了:“我中意你,想娶你为妻。日后我们成亲了,我每个月领的俸禄都给你。你不用那么辛苦。” “便是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也养得起妻儿。” “还有,我们王府里都是一日三顿饭。”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既不柔情百转,也不感天动地。黄三妹的眼眶却红了,她忍着没掉眼泪,轻轻点了点头:“好!” …… “后来呢?”姜韶华饶有兴致的追问。 陈瑾瑜摊摊手,有些无奈:“后来就没了。两人当着我的面说了这几句话,然后就各自道别,各回各的屋子去了。” “一点都不慷慨激昂,平淡如水。” 姜韶华笑了起来:“你当是唱大戏吗?定亲前能这样见上一面,彼此有些好感,已是幸运了。世间多是盲婚哑嫁的夫妻,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才见第一面。不知对方容貌性情脾气,就要在一起过一辈子。” 陈瑾瑜笑容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不吭声了。 姜韶华心中了然,笑着瞥她一眼:“怎么忽然不说话?” “韶华妹妹,”陈瑾瑜憋不住话,叹了口气,说出心中隐忧:“我娘认定了女子要嫁个好夫婿,才是一辈子的好归宿。以后她肯定会早早为我定亲。” “我不想十五六岁出嫁,我想随你东奔西走,在你身边好好当差。等到了二十岁再出嫁。” 姜韶华随口笑道:“此事不难。你现在是本郡主的舍人,要成亲嫁人,总得本郡主首肯。本郡主身边离不得你,多当差几年便是。” 陈瑾瑜大喜,一把抱住姜韶华,在姜韶华的嫩脸上亲了一口:“韶华妹妹,还是你对我最好。” 姜韶华哑然失笑。 她和陈瑾瑜自小就是玩伴,同吃同住同睡都是常有的事。 于她而言,历经半生磨砺沧桑重生而回,再看二十多年未见昔日活泼稚嫩的玩伴,颇有些疼惜晚辈的感觉。对陈瑾瑜来说,只是和郡主分别了一年,照旧亲昵得很。 “郡主,”银朱笑着来禀报:“陈长史来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 陈瑾瑜以令人咋舌的迅疾松手起身后退垂手肃立,动作麻利,一气呵成。 姜韶华心里暗暗好笑,起身相迎:“陈长史。” 陈卓拱手行礼:“臣见过郡主。”目光顺便飘到了肃立一旁的陈舍人身上。 嗯,今日陈舍人还算规矩。 姜韶华对陈长史的小动作只做未见,微笑道:“我们在叶县盘亘半个多月,也该继续启程巡查下一个县城了。” “正是。”陈卓正色相对:“按着之前计划,用三个月的时间巡查十四县。眼下时间过了大半,才巡了宛县西鄂博望和叶县四个县城。接下来的行程得稍微紧凑些。” 这也没办法。宛县那里是因为在军营待了多日,西鄂要分化处置汤家,博望县是为了陈长史和儿孙相聚多停留数日,到了叶县这里,谁能想到会冒出这么多桩案子来? 姜韶华笑道:“那我们明日就动身。” 陈长史拱手应是,之后传令下去,一众亲兵随从都开始忙碌起来。 临行前,崔县令特意设了送行宴。 崔县令率先举杯敬郡主:“臣敬郡主,愿南阳郡太平,愿郡主康宁。” 姜韶华微微一笑,举杯相和:“本郡主惟愿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崔县令立刻肃容以对:“郡主的教诲,臣都记在心里。今后,臣一定精心当差,做好百姓的父母官。” 姜韶华笑着饮了杯中果酒。 世上无完人。崔县令已是难得的少年俊彦,肯吃苦肯做实事,胜过大梁九成九的官僚。至于一些小缺点,慢慢改了就是。 第二日,郡主率众人启程,离开叶县,去往比阳县。 如今郡主身边有陈舍人相伴,银朱和荼白边坐了后边的马车。黄三妹也坐了这辆马车。 出了城门后,黄三妹掀开车帘往后瞧,眼圈悄然红了一红。 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二十几年从未离开过叶县。此时坐在马车上,眼睁睁地看着叶县的城门越来越远,心里难免惶惑凄凉。 银朱这个小机灵鬼,从另一侧的车窗探出头,招呼一声:“三宝哥,你去招呼一声孙安,让他策马过来。” 孟三宝挤眉弄眼地应了。 过了一会儿,孙安骑马到了马车边。他口舌笨拙,不会哄人。再者,银朱荼白两双大眼都瞧着,还有一众探头瞧热闹的亲兵们,就是有甜言蜜语也说不出口啊! 孙安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黄姑娘饿不饿?我这里有饼子。” 众人:“……” 孟三宝和秦虎都快笑抽过去了。 黄三妹也笑了。 没有人知道,她最怕的就是挨饿。每日都有饼子吃,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比阳 南阳郡有三个人口过万的上县,分别是博望县叶县,还有一个就是比阳县。 博望县有铁矿银矿,叶县盛产丝绸,比阳县却有让北方诸郡都眼红羡慕不已的马场。 大梁朝一直都缺战马。大梁军队总人数多达六十万,其中,驻扎京城的二十万军队,盔甲兵器俱齐,步兵占了十五万,只有五万是有战马的骑兵。 事实上,就是五万骑兵,也多是一人一马。一人双马的精锐少之又少。 大梁想多养些骑兵,奈何战马紧缺,价格高昂。一匹马一年吃草料豆料,耗费着实不少。可以说,养一个骑兵的银子,够养十个普通士兵了。 连京城都是如此,各地驻军就更不必说了。譬如南阳军,整个军营里也就五百匹马。 所以说,郡主的亲卫营里人人有战马,身边的亲兵更是一人双马,实在令人眼热羡慕。 这些优良的战马,都是比阳县的马场养出来的。 “郡主,前面就是比阳县。” 陈瑾瑜探头看一眼,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和激动:“城门外有好多人等着迎接郡主呢!” 连着赶了两天路,人困马乏,进了比阳县就能好生安顿歇着了。 姜韶华近来活泼了不少,一并探头往外瞧:“比阳县的官道比别处宽得多,城门也格外宽阔。” “这是为了运送战马方便,特意修整过的。”陈瑾瑜笑着接过话茬,极力远眺:“对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就是比阳县令么?我听祖父说过,比阳县的县令和别处不同。” 姜韶华微微一笑:“是,其他县令多是朝廷派来的。你爹虽然走了后门,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只有这比阳县的马县令,大字不识几个,还是商户出身。” 那马县令是怎么做上县令的呢? 其中有一段故事。 当年南阳王来了藩地后,政令宽和,注重农桑,对商贩们收取微薄的商税,激励商贩们走出南阳,开拓商路。 马家是比阳县里的商户,专门贩卖牛羊。家主马鸿颇有进取心,认为这是天赐马家的好机会。 马鸿带着家中二十多个男丁,又雇了一百个镖师,从南阳郡一路往北,一直走出到关外,进了茫茫草原。 一路遭遇几次匪祸,有人在路上急病去世,有人意外身故。一年多后回来的时候,马鸿带出去的子侄后辈就剩下六个。护送的镖师也死了一半,可谓死伤惨烈。 马鸿耗尽家资,赔了大笔银子给镖局。 付出这么多,马鸿的收获是带回了三百匹优良马驹,其中两百匹母马,一百匹没煽过的可以配种的公马。 要知道,可以配种的优良公马,在大梁朝堪称稀缺,一匹优良公马可以卖出千两银子,关键是有价无市。 马鸿带回这么多种马,已足够建一个马场了。 南阳王大喜,当即上书朝廷,为马鸿请功。当年坐龙椅的还是疼爱胞弟的先帝,二话不说就允了南阳王所请。 于是,牛羊贩子摇身一变,就成了比阳县的马县令。 三年后,马场养出了第一批精心配种培育的马驹,送进南阳王府。 南阳王大悦,亲口对马县令说道:“你用心养马,这比阳县的县令不会换人,一直由你来做。” 马县令感恩戴德,之后二十年勤勤恳恳,养出一匹又一匹良马。这比阳县令的位置,自然也安稳如山。 这段故事,堪称传奇。陈瑾瑜也听自家祖父说过几回,转头笑道:“今日我可得好生见一见马县令。” 姜韶华欣然一笑。 …… 赫赫有名的马县令,今年已经六十九岁,皱纹满面,身体佝偻,由儿孙搀扶着,颤巍巍地行礼:“臣马鸿,见过郡主。” 姜韶华对有能耐有本事的人格外优容,亲自上前,伸手扶了一扶:“马县令,快快请起。” 马县令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待见到陈卓等属官,马县令又深深弓腰行礼。 不说别的,只冲马县令一把年纪走路不稳还亲自出城相迎,便足以称道了。 陈卓笑着扶起马县令:“马县令快请起。你我二人也有一年多没见了。” 马县令长叹一声:“上一次见陈长史,还是下官去王府奔丧……一转眼,竟已是一年多了。” 提起故去的王爷,陈卓心中黯然,打起精神笑道:“今日郡主亲自来比阳县巡查,马县令可别藏着掖着,把马场里的好马都亮出来。” 马县令人老成精,如何不知这是陈长史好意提点。 王爷已去,以前的做派行事要改一改了。得迅速调整适应郡主的说话行事风格。 至于郡主到底是什么脾气……这三四个月陆陆续续的传闻,其实已经能窥出许多了。 马县令能做二十多年县令,靠的不仅仅是养马,圆融周全,也不是年轻的崔县令能比的。 进城后,马县令不顾身体老迈,亲自为郡主安顿住处。 马家就是本地大户,平日马县令不住县衙,就住自家大宅子。这次为了迎接郡主,阖家所有人都进县衙后院,马家大宅院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银朱和荼白进寝室一看,顿时眉开眼笑。 “郡主,马县令真是仔细,连寝室里的床榻桌椅都是新的。” 被褥枕头都没放,这又是一层细致体贴。 郡主出行,自然带了惯用的枕头被褥。 姜韶华轻笑一声:“马县令是个细致人。” 银朱荼白忙着铺床燃香。 陈瑾瑜就住隔壁,安顿好了就过来溜达:“郡主,晚上马县令要设接风宴,还有两个时辰才天黑。我们要不要出去转悠一圈?” 姜韶华也来了兴致,让银朱找一身家常旧衣换上。 陈瑾瑜打量一眼,伸手拔了姜韶华头上的金钗,为她编了一条乌黑顺滑的辫子,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多了。” 姜韶华揽镜自照,见镜中青葱水嫩的少女脸庞,不由得嫣然一笑。 既是乔装出行,不宜带太多人。银朱荼白要跟着,带上宋渊和秦虎孟三宝等十数个亲兵,一行约二十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私心(一) 刚出马家大宅的门,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迎了过来。 这少年身高七尺,猿臂蜂腰,面容俊朗,目光奕奕,兼满面笑容,令人望之而生好感。 “见过郡主。” 姜韶华一眼认出来人。这个少年今日一直随在马县令左右,是马县令的嫡孙。 说起来,马县令当年为了搏富贵,也是够拼的。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带了出去,最后只有幼子活着回来了,而且在草原上得了一场重病,伤了元气根本。成亲数年后,才生了子嗣。也就是眼前这位马家长孙马耀宗了。 事实上,马家当年一场豪赌,死了许多子侄后辈。这二十多年个个努力开枝散叶,奈何男丁稀少。到了马耀宗这一辈,只有三个男丁。这对一个昔日兴盛的家族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 也怪不得马县令古稀之龄了,还不肯告老。这是要等马家子侄后辈成长起来,才能放心将家业交给后辈。如果郡主肯格外开恩,让马家人继续做县令,就更好了。 人都有私心,马县令又何能例外? 深谙人心的姜韶华,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这些信息,面上不露声色,笑着说道:“马公子怎么在这里?” 马耀宗拱手答道:“祖父吩咐我守在这里,等候郡主差遣。” 姜韶华略一点头:“本郡主想在比阳县里转一转,正不知该从何转起。既然你在,就由你领路吧!” 马耀宗精神一振,立刻应下,然后谨慎地进言:“郡主既是微服出行,带的人稍微多了些。” 比阳是大县没错,真正算得上大户只有四五家。便是这四五家的公子姑娘出行,也就带两三个丫鬟家丁。像郡主这般浩浩荡荡一群人,实在打眼。 姜韶华欣然采纳:“你说得有道理。” 转头吩咐宋渊:“舅舅,你这模样太扎眼了,今日就不必随着出去了。让秦虎和孟三宝两人跟着,其余人都回去。” 宋渊却道:“郡主出行,身边只有他们两个哪里能行。不如这样,郡主先行一步,臣领着其余人散开尾随。” 宋渊语气很是坚持。 姜韶华没在这些小事上纠结,笑着允了。 然后,就由马耀宗在前领路,姜韶华和陈瑾瑜慢悠悠的前行,后面是银朱荼白,还有两个高壮的少年亲兵。 如此一来,看着就是一群少年男女结伴出行。 “郡主来了比阳,有一处地方不可不看。”马耀宗显然深以比阳为傲,说话时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大牙行。” 陈瑾瑜好奇地插嘴:“牙行有什么可看的?” 马耀宗不敢直视郡主,悄悄瞥一眼活泼俏丽的陈舍人还是敢的:“回陈舍人,别处牙行多是买丫鬟家丁。我们比阳的牙行里,有大半都是关外的外族人。他们长相和我们不同,有的眼珠子翠绿,有的眼睛蓝汪汪的。” 陈瑾瑜听得雀跃不已,一把扯住姜韶华的衣袖:“郡主,我想去瞧瞧。” 姜韶华一本正经的纠正:“叫我妹妹。” 陈瑾瑜从善如流,立刻改口:“妹妹,姐姐想去牙行。” 姜韶华抿唇一笑:“姐姐想去,去便是了。” 马耀宗还是不敢看郡主,再次悄悄瞥一眼笑颜灿烂的陈舍人:“陈舍人……” “你的称呼也得改一改才行。”陈瑾瑜笑道:“这样吧,你叫我陈姑娘,叫郡主姜姑娘。待会儿可别说漏嘴了。” 马耀宗自小就随马县令左右,马县令细心调教长孙,时常让他跑腿当差。所以,马耀宗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在同龄的少年中是罕见的伶俐周全。 不知为何,今日马耀宗比平日笨拙得多,竟有些局促地应道:“这样称呼,太过唐突郡主和陈舍人了。” 姜韶华含笑接了话茬:“无妨,就这般称呼吧!” 马耀宗定定心神,改口道:“是,姜姑娘陈姑娘,牙行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两位姑娘若听到什么粗俗不堪的话,只做没听见就是。” 进了牙行,立刻有人认出了马耀宗马公子,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牙行里的几个人牙子甚至抛下各自的主顾,纷纷上前来请安问号。 姜韶华和陈瑾瑜因年少和出众的相貌,也引来了诸多目光。不过,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伺候巴结好马家公子。 马县令这县令一职做了二十多年,比阳县的百姓,不知天子是谁,也没怎么见过南阳王的威风。在他们眼里,马县令就是他们头顶的天了。 马耀宗是马家长孙,也是马家内定的未来家主。在比阳县里的地位,就和太子在宫中差不多。所到之处,人人追捧。 姜韶华看着这一幕,笑容微微一敛。 陈瑾瑜凑到姜韶华耳边低语:“马公子好生威风!” 这比阳县,都快成马家县了。 姜韶华眸光微闪。 这等场合,自然不便多言。 被众人围拢住的马耀宗也有些情急。他是来为郡主领路的,现在这般喧宾夺主,郡主心里定然不快。 马耀宗板起脸孔:“你们忙你们的,我今日就是来闲转,不必你们跟前跟后。” 几个人牙讪讪退后。 马耀宗脱了身,暗暗松口气,转头对姜韶华道:“姜姑娘,请随我往里走。” 姜韶华笑着应一声。 众人一看这动静,心里顿时敲起了小鼓。马公子平日何等骄傲,今日这般低头折腰,可见这姜姑娘来历不凡……年少美丽的姜姑娘,穿戴其实并不算扎眼,可往那儿一站,就如明珠一般,光华难掩。 哪怕一时没联想到郡主身上,众人也不敢再唐突,默默退远一些。 姜韶华迈步进了后堂。 这里果然比前面清静多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牙子匆匆过来,满脸谄笑地迎着贵客:“今日马公子和两位姑娘来得巧了。正好有一批新货来了。” 人牙子口中的“新货”,其实就是关外游牧部落的人,柔然契丹等等十数个民族,在人牙口中一律是外族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私心(二) 此时的牙行,都是在官府治理下的正规生意。买人卖人都交税,也是官衙税收的一大来源。 比阳县大半土地都被圈做草场,用来养马。擅长养马的关外人,自然是多多益善。 马县令从二十多年前建马场开始,就陆续买进关外奴隶。如此,也极大地保证了马场能源源不断地培育出好马。 所以,比阳县的牙行十分兴盛,早已成了比阳县的支柱产业。 毕竟,马场养出来的好马,都是要上交给南阳王府的。留下的劣等马匹,才能往外卖。牙行买卖却无此顾虑,发展得格外蓬勃。 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牙行,对买卖人口自有一套。那人牙领着贵人们到了一处屋子里,里面有一个面色黧黑的壮汉,头发卷曲,眼珠子果然泛着绿。壮汉身边的妇人,身形粗大,皮肤同样黧黑。 这显然是一对夫妻,身后还有四个高矮不等的少年男女。年龄大的十六七岁,年龄最小的,不过两三岁模样,听到推门声,迅疾扑进妇人怀里。 “这一家六口,是库莫奚族的人。”人牙子侃侃而谈:“他们一家原本有牛有羊,结果遇了狼群,什么都完了。在草原上没了活路,自愿卖了身。夫妻两个都会养马,他们的长子长女也会养马。至于两个小的,也得搭着一并买走。” 到底是不是“自愿”,没人去深究。 姜韶华见这一家人穿戴还算齐整,也没有饿得面黄肌瘦的模样,略一点头。 马耀宗挑眉通眼,立刻低声道:“姜姑娘,马场里养马的,大多都是这般,一买就是一家人。虽说要多养些孩童,不过,有他们在,马奴们才会安心留下,一心养马。” “等孩童们长大了,便能接替年老的父母,继续养马。” 一家人齐齐整整待在一处,衣食不缺,可以专心养马放牧,对有些贫寒交加的牧民来说,也是不错的日子了。 姜韶华看向马耀宗:“他们平日可有工钱?” 马耀宗答道:“有一些,不过,工钱不多。” 不肯说具体数字,可见工钱是不值一提了。至少攒不起赎身的数额。 姜韶华不再多问,又随人牙去了下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里同样是一家数口。区别是这家没有男子,都是女子。年龄大的看着约有三十多岁,有两个十几岁的异族少女,皮肤格外白,眼眸翠绿。还有两个女童,只有六七岁模样,都生得标致。 “姜姑娘请瞧瞧,”伶俐的人牙子殷勤地奉承姜韶华:“这一家是契丹人,男子被征召做了骑兵,后来打仗死了。留下一家老弱妇孺。原本这样的人我们是不肯收的,不过,她们苦苦哀求,想求一条活路,我们就勉强买下她们了。” 姜韶华瞥了人牙子一眼。 明明什么都没说,可人牙子愣是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板蹿到天灵盖。 出于小人物对于危险的敏锐直接,人牙子立刻说了实话:“其实,这些女子都是要卖到高门大户里做婢女的。” 以色侍人不是什么好出路。 然而沦落到被当成货物贩卖的这一步,又有什么好去处?卖到高门大户,总比卖去青楼强得多了。 姜韶华蹙眉不语。 陈瑾瑜蓦然转头:“马公子,这几个女子要多少银子?我买了……” “姐姐,不必买了。”姜韶华出人意料地打断了陈瑾瑜:“这样的事,到处都有。今日我们能买下这几日,日后难道能一个个都去买回来?有银子也不是这般花用的。” 陈瑾瑜却道:“既然碰上她们,那就是她们的机缘。总之,先将她们救出火坑。” 姜韶华便默许了。 马耀宗能让陈瑾瑜出银子吗? “这件事我来办。”马耀宗年龄不大,行事却老练:“两位姑娘请稍候。” 然后去和人牙子交涉,商定了这五个女子的卖身银子,签了契书。这契书还要送到官衙去盖官印,交一笔税,买卖就算经过官衙了。 那几个女子都是外族人,听不懂大梁话,不过,人牙子将她们的契书都给了马公子,她们是能看懂的。便一同跪下磕头。 马耀宗忙道:“买下你们的,是姜姑娘陈姑娘。你们认错主子了!” “马公子,”姜韶华忽地张口:“这五个女子,契书留在姐姐手里,人交给你。你负责让她们安置在马场里。” 马耀宗一愣。 陈瑾瑜也怔了一怔,转头看郡主。 “她们相貌不同常人,一看就是外族人,又不会说大梁话。”姜韶华耐心解释:“带去南阳郡,她们何以立足安身?倒不如去马场,马场里外族人众多,说不定她们能遇到同族人。” “再者,游牧部落里的女子也都会养马。既然买下她们,就该让她们当差做事。” 简而言之,郡主从不养闲人。 陈瑾瑜心领神会,笑着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马公子,这件事就都劳烦你了。” 马耀宗张口应下。 …… 不到半个时辰,牙行里的事就传到了马县令耳中。 马县令人老眼花,心思却清明,闭着眼暗暗松口气。这位年少的南阳郡主,精明厉害,却也有一颗怜惜弱小的仁心。 只盼着郡主开恩,看在他一把年纪还在为王府卖命出力的份上,圆了他心中所愿。 当晚,马家大宅里摆开了接风宴。 县衙里官吏齐至,比阳县里的几个大户和有头脸的乡绅也都来了。当然了,他们还没资格和郡主同席。 郡主坐的那一席,有陈长史宋统领闻主簿,至于卢郡马和杨审理,在离开叶县的时候就被打发回南阳王府了。 马县令也坐这一席,马耀宗站在马县令身侧,专门负责为众人斟酒。 一番寒暄客套后,接风宴正式开始。 姜韶华没有饮酒,陈长史等人也只饮了几杯,聊表酒意罢了。 待接风宴过半,马县令忽然起身拱手:“臣有一事,想求郡主。” 姜韶华目光一掠,落在马县令的身上:“倒是巧了,本郡主也有一事要和马县令商议。” 马县令:“……” 第一百四十章 提携(一) 马县令人老成精,反应迅疾,不过刹那错愕,立刻满脸笑容应道:“郡主有什么事,只管吩咐示下,臣无从不遵从。” 郡主说“商议”当然是客气话,他一个深蒙南阳王大恩提携商户出身的县令,有什么资格和郡主“商议”? 姜韶华在人前给足了马县令体面,微笑着说道:“今日本郡主微服出行,马县令的长孙一直陪伴左右。马公子不愧是马县令精心调教出来的,说话行事周全利索,办琐事庶务都很妥当。” “本郡主身边正缺这样的人才。所以,本郡主想征召马公子进王府当差,就从本郡主身边的舍人做起,不知马县令是否愿意?” 众人听在耳中,都是一愣。之前郡主半点口风都没不露,怎么忽然就要让马耀宗做什么舍人了? 陈卓下意识地看一眼郡主身侧的孙女,就见陈瑾瑜也是一脸懵。可见郡主也没对她提过只字片语。 这傻丫头,以后得提醒她,在郡主身边当差要多长几个心眼。连郡主的心思都揣摩不清,还做什么舍人! 郡主破格提携马耀宗,是给马家体面。马县令没有拒绝的权利和余地,很快拱手谢恩:“郡主青睐,是耀宗那个傻小子的福气。” 然后,扬声将末席的长孙叫了过来:“耀宗,郡主提携你做舍人,从今日起,你就在郡主身边当差伺候。还不快跪谢郡主恩典!” 素来圆滑伶俐的马公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惊住了,头脑一片浆糊,反射性地跪下磕头:“多谢郡主。” 就听年少的郡主笑道:“马舍人请起。” 新上任的马舍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浑浑噩噩地再次谢过郡主,然后站起身来。 郡主转头对陈瑾瑜笑道:“陈舍人,你对王府人事都熟悉,以后得了空闲就指点马舍人一二。” 陈瑾瑜到郡主身边这么多日,还是第一次真正领教郡主轻描淡写又重如千钧的风采,一时心神巨震,口中毫不迟疑的应下:“是。” “来人,在这一席加一个凳子,请马舍人入座。”姜韶华笑吟吟地吩咐。 立刻有仆妇端了凳子来,加在这一席的末座。 马耀宗反射性的看祖父一眼。马县令立刻瞪了一眼过去。 还愣什么! 郡主赐座,只管坐就是了。 马耀宗心神不宁地坐了下来。 姜韶华这才含笑问马县令:“对了,马县令刚才说有事相求,不知是何事?” 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郡主已经用实际行动提携了马家长孙,给了马耀宗前程。堵住了他的嘴! 马县令打起精神笑道:“臣本来就是想求郡主给臣不成器的长孙一个前程。现在郡主先一步想到了,臣实在感激不尽。” 姜韶华微微一笑:“比阳县的马场,是马县令当年拼尽家财和性命建起来的。这么多年,马县令兢兢业业当差,将比阳建成上县,每年养出数百匹骏马。大梁一共四家马场,比阳县的马场在其中首屈一指。这些都是马县令的功劳。” “祖父临去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善待马县令。我也都记在心里了。” “马县令放心,当年祖父对马县令的承诺,本郡主铭记于心,片刻未忘。如今祖父西去,本郡主当家做主一日,马县令的县令之位就安稳一日,无人能撼动!” 马县令红了双眼,老泪纵横,拱手谢过郡主。 …… 这一场接风宴,将近子时才结束。 宴会结束后,郡主亲自送马县令出马宅。马耀宗还想往祖父身边去,酒意熏然走路都不稳的马县令却道:“你留在这里,随时等候郡主差遣。” 马耀宗满肚子的话问不出口,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笼旁点头。 姜韶华笑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差遣。马县令也太过小心了。马舍人,你听本郡主的,送马县令回县衙,明日再到本郡主身边来当差。” 马耀宗到底是伶俐人,立刻拱手领命,辞别郡主后,扶着自家祖父上了马车。 马车甩起长鞭,在夜空中打了个呼哨,马车的木质轱辘滚动,马车很快远去。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转身进了马宅。 马家内宅十分宽敞,院落众多,陈瑾瑜也住了一个单独的院子。不过,她今日心乱如麻,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陈卓的院落,敲了书房的门。 “祖父!” 陈卓半点都不惊讶,抬眼看一眼孙女:“关门,进来。” 陈瑾瑜推门而入,顺手关了门,坐到祖父身边,憋了一整晚的话立刻倾斜而出:“祖父,郡主为何忽然要提携马耀宗做舍人?” “今晚我都被弄懵了!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陈卓瞥一眼稚气未脱的孙女,淡淡道:“你要是连这都想不明白,趁早辞了舍人一职,回博望县吧!” 陈瑾瑜:“……” 陈瑾瑜眼睛有些红,委屈地咬紧了下唇,洁白的贝齿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印记。 陈卓没有心软,继续说道:“如果你只是郡主玩伴,懵懂糊涂些无妨。郡主肯容忍你,我这做祖父的也能包容你。说话行事略有不妥,大家都可以一笑置之。” “可你现在是郡主舍人,常伴郡主左右,连郡主的性情脾气都捉摸不透,郡主行事你也窥不破,你还有什么资格做舍人!” 陈瑾瑜吸吸鼻子,拱手请教祖父:“我这个舍人确实糊涂了,请陈长史指教!” 陈卓收敛笑意,正色道: “郡主是南阳郡之主,郡主要驾驭一众王府属官,亲卫军营在手中尚且不足,还将南阳军一并纳入掌中。这十四县,郡主一县一县地巡查。” “在郦县,郡主剿了两个土匪窝,杀光土匪,换了县令。” “西鄂县的汤家,被郡主敲打得换了家主,承诺日后全力为郡主买粮屯粮。” “博望县是你爹做县令,郡主亲自巡查铁矿银矿,还提携你做了舍人。你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第一百四十一章 提携(二) 陈瑾瑜自幼聪慧伶俐,当然半点都不笨。陈卓将话说到这份上,她如何能不懂? 她只是……太过震惊,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罢了。 陈卓深深看陈瑾瑜一眼,将话说得更直接:“我是王府长史,王府人事都归我管。你爹做着博望县令,掌着铁矿银矿,可以说我们父子都是南阳重臣。” “郡主提携你,是对我们陈家施恩,也有以你牵制陈家之意。” “就像今日提携马舍人,难道真因为马耀宗是天纵之才吗?不,是因为马家盘踞比阳二十年,枝大根深。郡主要以马耀宗来牵制马家,变相地控制马县令,掌控比阳县。” “马县令贪心不足,之前所求的,无非是想让郡主令马家后人继续做县令。马家就能成为比阳县里的土皇帝。郡主这一击,正中马县令软肋。” “事实上,郡主今日在宴席上强调王爷在世时对马县令的承诺,就是在告诫提醒马县令。马家的功劳,王爷已经重酬过了。下一任县令,不可能再姓马。不然,这比阳县到底是郡主的,还是马家的?” “马县令自知无力反抗,又有郡主提携马耀宗前程,便默默认了这个结果。否则,等待马家的,就会是亲卫军或南阳军的血洗。” “瑾瑜,这就是真相,这就是官场和政治。” “你确定,你还想做郡主舍人,想踏入这一潭泥沼吗?” 陈瑾瑜彻底失了声音。 书房里一片安静。 过了许久,陈瑾瑜眼里浮起雾气,声音颤抖:“祖父,才一年多未见,郡主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陈卓叹了一口气,目中却浮起欣慰:“这样的改变,才是正确的。她不是娇养在闺阁的少女,她是王爷一手养大精心教养出来的继承人。本就该有这般心计和手段才对。” “不然,她根本守不住南阳王府,也守不住南阳郡。” “瑾瑜,今晚的话,我只说这一回,你听过之后,记在心底便是。” “你也别太过惊惧疑虑。郡主用的都是温和常见的手段,对你的情谊也是真的,并不全是算计。你也要以一颗真心待郡主,以臣子之心敬畏爱戴郡主。如此行事,便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了。” 陈瑾瑜眼睛红红地应一声,用手背擦了擦眼:“我都记下了。我不懂事,让祖父费心了。” 陈卓欣慰地笑了一笑,伸手抚了抚孙女的发丝:“人不能一直年少,我的瑾瑜,也该长大了。” …… 马车从后门驶进了县衙后宅。 马耀宗先下了马车,然后小心翼翼的扶着醉酒的祖父进了书房歇下,为祖父脱鞋脱袜,盖上被褥。 “耀宗,你坐下。”马县令睁开浑浊的老眼,重重呼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气息:“今晚之事,你想明白了吗?” 马耀宗低声答道:“孙儿想明白了一些。郡主这是不愿马家再出一任县令,所以先一步提携孙儿做舍人,堵住祖父的嘴。” 马县令目中闪过欣慰:“你能想明白就好,不枉祖父教导你多年。” 马耀宗俊朗的脸孔闪过一丝不甘:“祖父,我虽然明白,心里却郁愤难平。当年祖父领着叔伯们去关外,在路上耗时一年多,死了许多人,我们马家的家资也因此散尽。这才带回了三百匹良马,慢慢经营,才有了大梁最大最好的马场。” “我们马家所求的,不过是继任县令一职,为何郡主不肯允?” 马县令皱起了眉头,挣扎着坐了起来,目光骤然锐利:“混账!这等念头,以后不准有!” “你只说马家付出的,为何不提马家现在如何?” “当年马家是比阳商户,家业加起来,也就在五万两银子左右。可这二十年来,马家坐拥马场,养出来的好马确实都送进了王府和军营。背地里经营牙行,家业扩充了十倍二十倍不止。” “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这个牙行少主心里也不清楚吗?” 马耀宗哑然无语。 没错,比阳县里的四家牙行,明面上各有其主,实则都是马家的。每年从关外贩卖人口和马匹,为马家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银子。 马家面上低调,实则是南阳郡里的首富。除了郡主之外,就属马家最有钱。 马县令情绪激动起来,接连咳嗽数声,好不容易咳出一口浓痰,这才顺畅地喘了几口气:“便是王爷在世的时候,马家暗地里做的这些事,难道就能瞒过王爷了?” “不过是王爷念着马家立下的功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马家揽财罢了。” “郡主天纵之资,精明厉害之处,犹胜王爷。今日转一圈牙行,想来心中有数。今晚接风宴上,才有了这一番恩威并施。” “这也是在警告马家,不可再伸手了。不然,郡主一旦发怒,找个由头处置发落马家。马家暗中养的那些家丁,是能挡住两千亲卫军,还是能敌得过四千南阳军?” 这些话,如一盆冰水倒下来。 彻底浇灭了马耀宗心底的那一点不平。 马家发迹二十年,确实是比阳县里的土皇帝,家中还有一两百得用的家丁。不过,也就是如此了。马家是商户出身,在朝中既没姻亲也没助力。有什么资格和底气和郡主对抗? “郡主肯提携你做舍人,也愿意让我这个老朽之人继续做县令,直至老死的那一天再换人。已是格外开恩了。” 马县令又咳了数声,老脸憋得通红,再吐一口浓痰,然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你在郡主身边用心当差。说不定,日后能搏一个好前程,更胜过窝在比阳县。” 马耀宗点点头应下。 马县令想了想,再次嘱咐:“陈舍人是陈长史嫡亲的孙女,亲爹是博望县县令,掌着铁矿和银矿。论地位论亲疏,都远胜马家。你以后当差,要事事敬着陈舍人,不可和陈舍人争锋!” 马耀宗脑海中闪过陈舍人明媚爽利的笑颜,脸孔蓦然红了一红,轻声应是。 第一百四十二章 长大 对少年们来说,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 譬如活泼天真的陈瑾瑜,被祖父一番话点醒,辗转反侧一整夜,隔日带着一双黑眼圈起身下榻,面色却已平静如常。 揽镜自照,陈瑾瑜被镜中憔悴的自己吓了一跳,不得不用上好的脂粉在俏丽的脸蛋上细细地擦了一回,然后再次白里透红容光照人了。 陈瑾瑜在心里默念数次“要好好当差以爱戴之心对着郡主”后,便精神抖擞地去了郡主的院子。 姜韶华早已起身,穿着白红相间的习武服打了半个时辰的拳,又射了两壶箭。微微出了一身汗,沐浴更衣后如带露海棠,格外娇艳。 “瑾瑜姐姐来得正好,”姜韶华笑吟吟的招呼:“陪我一同用早膳。” 陈瑾瑜欣然应下,像往日一样落座,和姜韶华一同用早膳。圆桌上摆了四道羹汤,另有各色面点十余种,还有六道清淡可口的小菜。 “马家的厨子手艺不错。”陈瑾瑜笑着夸赞。 姜韶华笑着点头:“确实不错。我出巡两个多月,今日早饭吃得最精致可口。” 陈瑾瑜在心中为自己骄傲,表现上佳,值得喝彩! 殊不知,只字不提昨晚发生的事,本身就已反常了。 以陈瑾瑜的脾气,能让她憋住话的,也只有一个原因了。显然,昨天晚上陈长史已经“点拨”过了。 姜韶华心中有数,也不说穿。 正如陈卓所言,她和陈瑾瑜的情谊是真的。她以陈瑾瑜为舍人施恩陈家隐晦地挟制陈家父子一二,也同样是真的。两者并不矛盾。 像陈卓这样的老狐狸,心中有数。陈瑾瑜到底还年少单纯,一时绕不过弯来。现在了悟了,心里有些难受有些不适,也是难免的。 无妨,陈瑾瑜慢慢就会适应了。 就像当年十岁的她,怀着一颗真挚的心进宫,吃了很多暗亏,暗地里哭了好多回,才逐渐适应明争暗斗的生活。 陈瑾瑜以女子之身踏入官场,在她身边当差,要想有所作为,就不能一直做个傻姑娘,也该成熟长大了。 “启禀郡主,”银朱笑着来禀报:“马舍人早已在院外等候了。” 姜韶华随口吩咐:“本郡主今日要巡粮仓,让他去安排车马。” 银朱应一声退下。 姜韶华笑着看向陈瑾瑜:“瑾瑜姐姐,我让马耀宗做舍人,你心里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陈瑾瑜答得很顺溜:“马耀宗自小在马县令身边,对庶务十分熟稔。郡主提携他做舍人,马家上下感激不尽,马舍人也会尽心尽力当差。这是一件好事。” 姜韶华耐心地听完,又轻声问道:“我是问你,会不会觉得自己不是独一份的舍人,会不会觉得失落?” 陈瑾瑜想说没有,对上姜韶华清澈平静的黑眸,心里压抑着的那一丝委屈,骤然涌了上来。鼻间蓦然一酸。 “有那么一点。”陈瑾瑜垂下眼,有些忸怩地承认。 姜韶华握住她的手,声音诚恳极了:“我用他,是为了牵制马县令。瑾瑜姐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也是为了牵制我祖父和我爹么? 陈瑾瑜忍不住抬眼,和姜韶华对视,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都吐不出口。 姜韶华没有给她思考或犹豫的时间,说了下去:“我当日让你做舍人,其中确实有些你祖父你爹的原因,不过,更重要的是想你到我身边来。不然,我大可以等个一两年,等你兄长中了进士,提携重用便可。” “我要做的事很多,我需要有全心信任的人在身边。瑾瑜姐姐,你不要因马耀宗一事妄自菲薄,更别胡思乱想。” “我在心里,你和别人不一样。” 这些暖人心窝的话,抚平了陈瑾瑜心底的委屈。 陈瑾瑜咬咬嘴唇,低声自嘲:“瞧瞧我,明明比你年长三岁,倒还像个孩子,需要你来安慰。” “你什么都不用说啦!我知道你辛苦不易,劳心还要劳力。以后我一定用心当差,早日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姜韶华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 马耀宗确实是个伶俐少年,郡主一声吩咐后,不过一炷香功夫,车马就已备好。 姜韶华和陈瑾瑜坐了一辆,银朱荼白也在马车里伺候。陈长史闻主簿又做了一辆。至于宋渊等人,则策马相随。 马耀宗自己,也骑了一匹马,在前领路。 马家人养马二十多年,马场里不缺好马。马耀宗今日骑得是一匹神竣的黑马,颇有些鲜衣怒马少年公子的风采。 这阵仗一摆,沿途的百姓都知道是郡主出行,立刻避让到街道两侧。 陈瑾瑜偶尔看一眼车外,转头对姜韶华笑道:“马舍人骑术很是了得。” 姜韶华随口笑道:“比阳县大半都圈做马场,马舍人焉能不会骑马。” 马车驶出了几道街道,很快在一处大粮仓外停下。 “郡主,这里就是太平粮仓。”马耀宗迅速下马,亲自开了车门,神色颇为恭敬。 姜韶华下了马车后,目光一掠,笑着赞一声:“这粮仓,比博望县和叶县的粮仓还要大一些。” 陈瑾瑜笑着接了话茬:“就不知粮仓里是不是按着郡主的要求屯满了粮食。” 马耀宗不假思索地应道:“祖父当日接到王府公文后,一刻都没有耽搁,立刻令人出去买粮。粮仓里有栗麦稻高粱和豆子五种粮食,都是满的。新的粮仓也在选址建了,不出三个月,就能建好。” “请郡主放心,比阳县一定会屯够百姓三年吃的粮食。” 顿了顿又道:“比阳县的马场里,也在屯干草。屯三年的不易,不过,屯够一年用的没问题。” 不管马县令私心有多少,论办差做事,实在没话说。博望县的粮仓是满的,存的有一半陈粮。叶县都是新粮,论种类丰富,又不及比阳县了。 姜韶华微微一笑:“马舍人说得这么好,本郡主得亲自瞧一瞧才是。” 正说着话,就见马县令自粮仓里迎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敲打 马县令行事确实老道,一大早就来了粮仓等候郡主前来巡查。 众人相见,行礼寒暄过后,便进了粮仓。 进了粮仓,就是闻主簿的专业领域了。 闻主簿翻着粮仓存储账册,一样一样点数,然后随机从中抽几袋子粮食。然后细细地检验,拈一拈,尝一尝。 姜韶华看得饶有兴味:“这些存粮品相如何?” 闻主簿笑着赞道:“都是新粮,品相也好。” 马县令脸上闪过一丝自得。 就听闻主簿叹一声:“县衙里有银子,就能买得起好粮。博望叶县比阳都是如此。宛县西鄂县就差了一截。郦县更是穷得很,连存粮都不一定买得起。” 十四县之间的差距,实在悬殊。 姜韶华不紧不慢地说道:“博望县里男丁大半都在铁矿里,南阳郡里的铁具,都是从博望而来。军营里要打制兵器铠甲,也得靠博望县。如果博望县没银子买粮,本郡主私下出银子也得补齐。” “至于叶县和比阳县,情形又自不同。” 陈长史笑着请教:“有何不同?” 马县令心里突突一跳,下意识地觉得不太妙。 果然,就听郡主道:“叶县之富在百姓,比阳之富,却非如此。比阳马场里养出的好马,都供给了亲卫军营和南阳军营。真正吸纳财富的行当,是牙行。人口买卖是暴利,附近数十个郡县都有人来比阳牙行买人。赚来的银子,都是牙行的,和百姓倒没什么相干。” 马县令心里一紧,忙恭声应道:“回郡主,比阳四家牙行每年都交足税赋,县衙里有银子买粮,无需去挤压百姓。” 姜韶华哦了一声,眉头微挑,唇角上扬,似笑非笑。 马县令心里又是重重一跳,立刻道:“臣以为,十五税一是普通商税,牙行买卖外族人口,赚取暴利。税赋交的实在少了。不如请郡主为牙行重定税赋。” 马耀宗惊愕地抬头。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过来:“马舍人,你以为马县令的建议如何?” 马县令连连冲孙子使眼色。 马耀宗一颗心扑腾乱跳,口中迅速答道:“臣以为,马县令所言极是。牙行确实应该交重税。” 姜韶华又看向陈长史:“这件事,陈长史怎么看?” 陈卓略一思忖道:“重定税赋不是小事,应该慎重,以免引起牙行动荡。比阳牙行税赋重定,那其余县城的牙行是不是也该一致?多收的税赋,是上交王府,还是归县衙?” “传出去,会不会有人嚼舌,说郡主借此敛财?” “若传到朝廷,又是一桩官司。说不得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姜韶华点点头:“陈长史思虑周全。” 陈长史思虑周全,那思虑不周全的当然就是马县令了。 马县令额上冒出汗珠,一脸愧色地拱手请罪:“臣思虑欠妥,请郡主赎罪。” 姜韶华温声笑道:“随口闲话,马县令不必这般紧张。商税是朝廷定的,本郡主不能轻易更改。加税一事,万万不可。” “不过,若是牙行肯主动捐赠买粮,倒是无碍。” 马县令眼睛一亮,立刻应道:“郡主说的是,比阳县还要建六座粮仓,牙行捐赠些粮食也是理所应当。” 姜韶华微微一笑:“马县令不妨召集四家牙行的掌柜问上一问,总要他们心甘情愿地出银子。别因为些许小事闹得心中生怨。” 马县令唯唯应是。 马耀宗咂摸出其中意味,心里暗暗震惊。 这位年少的郡主,心计竟深不可测。轻描淡写间,便敲打警示了马家。 正想着,郡主忽然看了过来:“马舍人。” “臣在。”马耀宗立刻凝神以对。 郡主笑着问道:“昨日去牙行,本郡主见你对牙行颇为熟悉。你可知道,比阳县的四家牙行经验人口买买,有几成是外族人,有几成是大梁百姓?” 这又是一个触及灵魂无法坦然回应的敏锐问题。 装糊涂不行,说明白也不行。说不知道,是他这个马家长孙无能,说知道,你一个外人,为何清楚牙行里的经营状况和行业机密? 更重要的是,人口买卖是个灰色行当,这里面不可能完全清白…… 马耀宗后背冷汗涔涔,不敢和郡主明亮的眼眸对视,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回郡主,马场里常年用人,臣经常去牙行买人。对牙行的情形还算熟悉,以臣来看,外族人至少占了一半。” 郡主嗯了一声,叹道:“百姓但凡有口饭吃,谁愿卖身为奴。本郡主只盼着南阳郡太平,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不至于被田赋迫得卖妻卖女。” 马耀宗强忍住擦拭额头的冲动,谨慎地应是。 “便是外族人,进了马场,也得让他们有衣裹体,填饱肚子。”姜韶华语气加重了一些:“明日,本郡主就去马场瞧瞧。” “马县令一把年纪,就不必奔走了,让马舍人领路便可。” 马县令祖孙一同应下。 …… 当晚,马县令又在书房谆谆教诲长孙:“郡主的厉害,你今日也该领教了。” 马耀宗心有余悸,忍不住用袖子抹一把额头:“郡主话语不多,但句句意在言外。看我的时候,目光明锐犀利,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瞒祖父,今日我心惊肉跳,连着几次都要被问得失态,根本没勇气和郡主对视。” “马家这些年心贪,步子迈得大,银子赚得太多,太扎眼了。”马县令长叹一声:“郡主今日就是在警告我们,要吐出一些来反哺百姓。” “以后这牙行买卖,也得慢慢缩减。不可太贪太黑。还有,明日郡主去马场,你不要遮掩。郡主想看什么,都让郡主看个明白。” “郡主提出什么,你一律照办。” 马耀宗一一应了,犹豫片刻,低声问道:“马场里养了一百护卫的事,要不要隐瞒一二?” 马县令呼出一口气:“不用。马场里有几百个马奴,里面有不少会骑射的壮汉。没有护卫,根本压不住。郡主不会因此怪罪我们。” 第一百四十四章 马场(一) 隔日,姜韶华领着众臣去了比阳马场。 比阳县城里的耕田只占了不到一半,大片土地被圈起做了马场。这二十多年间,马场陆陆续续地修整,进了马场,一眼看去是无边无际的草场,还有高矮不等品种不一的良马。数十名马奴在一旁照看小马驹。 这样的盛景,令人震撼。 一众亲卫,眼都快放光了。 便连宋渊,也是精神一振,难得主动张口笑道:“打眼一看,还以为到了关外草原。” 孟大山也惊叹不已:“末将上一次来,还是五年前随王爷来巡马场的时候。几年没来,马场里的骏马更多了。” 至于陈瑾瑜,早已目眩神迷,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姜韶华轻笑一声:“马场有这等规模气候,马县令功不可没。” 一句话,便令马舍人挺直了腰杆。 马家暗中揽财是事实。不过,马家人开马场养马半点没含糊过。一匹马自出世到养成,约莫要耗费三到五年之功。比阳马场每年能有五百匹左右长成的优良战马送入军营,这个数字足以令马家自傲。 姜韶华笑着转头问道:“马舍人,现在马场里一共有多少马?” 马耀宗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马场里每年都有八九百匹小马驹出生,养个四五年,便能当用了。个小力弱的马,会被卖外别处,力壮的骏马才会送去王府。具体数字无法算清,大概数字是有的,约莫在四千匹马左右。” 真实的数字,当然会再多一些。 不过,姜韶华深谙水清无鱼的道理。马家人每年能养出五百匹优良战马,就是大功一件。其余都是细枝末节。 “本郡主准备扩充亲卫营,”姜韶华笑道:“从今年起,养马的规模得再大一些。” 马耀宗略有些为难,低声道:“不瞒郡主,养马需要草场和草料,以马场现在的规模,能养四千匹马已经是极限。想再多养马,首先就要扩充马场。比阳的百姓,耕田已经比别的县城少了一半,再占耕田,只怕百姓们会义愤闹事。” 姜韶华早有思虑,不疾不徐地说道:“比阳县的田赋是其余县百姓的一半,以后要扩充马场,便不收田税了。还要根据每一家人口多少,贴补一些粮食。不论如何,要保证百姓们有衣可穿有粮裹腹。” 马耀宗头皮有些发麻。 不收田税,贴补粮食。郡主说笑间提出的两桩,都不是小事。到最后,十之八九又要马家割肉放血…… 只是,祖父有过交代,不管郡主说什么,一律先应下。 马耀宗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是。 “你不必紧张。”姜韶华看着马舍人有些僵硬的表情,不由得失笑:“这么一桩大事,本郡主不会一言而决,等回去之后召你祖父前来商议。得商定出具体的策略和办法来。也不会都要马家或牙行来割肉贴补,马舍人且放宽心。” 马耀宗尴尬极了,呵呵陪笑。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平日跟在祖父身边当差跑腿办事,人人敬着捧着,事事顺当。何曾有过眼下这般尴尬光景。 陈瑾瑜看在眼里,颇觉好笑,随手递了一个干净的帕子过去:“马舍人满头都是汗,擦一擦吧!” 马耀宗红着脸道谢,接了帕子舍不得用,用袖子抹了汗,将那一方绣着几片翠绿竹叶的帕子收了起来。 陈瑾瑜没有多想,转头对姜韶华笑道:“郡主,我们走近去瞧瞧。” 姜韶华欣然点头,领着众人上前,仔细地一匹一匹看过去。有一匹淘气的白色小马驹跑过来,这马驹只到姜韶华腰腹处,一双湿漉漉的大眼可爱极了。 姜韶华笑眯眯地摸了摸小马驹。 一旁的马奴,忙捧了一把新鲜的草料来。陈瑾瑜立刻上前,接了草料,送至郡主手中。姜韶华以草料逗弄小马驹,不时轻笑。 陈卓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想孙女总算是开窍了。也不枉他一番费心调教。 秦虎孟三宝等亲卫,看着骏马早就眼馋了。他们两个头靠着头嘀咕几句,然后秦虎壮着胆子上前:“郡主,这里这么多好马,不如郡主挑一匹,骑上转一圈。” 姜韶华笑着瞥秦虎一眼:“是你们见了好马心痒难耐了吧!” 秦虎咧嘴一笑,搓了搓手:“郡主英明!” 孟大山笑着瞪了过来:“是不是三宝怂恿你来的?混账小子,在郡主面前焉能放肆!” “孟叔别恼。”姜韶华笑道:“既是来了马场,骑马转一圈也是应有之义。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孟大山有些无奈:“郡主也别太惯着他们了。这些日子臣一直随郡主左右,算是看出来了,别的亲兵都还规矩本分,就秦虎和孟三宝两个胆子大脸皮厚。” 姜韶华笑吟吟的接过话茬:“他们这样就很好。” 孟大山脸上无奈,心里其实十分高兴。 他们都是南阳王府嫡系亲卫,秦虎是秦战的长子,孟三宝上面两个哥哥都夭折了,说来也是他的长子。郡主对秦虎和孟三宝格外青睐,一来是因为两人忠心得用身手好,二来也是施恩他和秦战。 他们没陈长史马县令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郡主看重秦虎孟三宝是好事,他们求之不得。 …… 在马场跑了半日后,用过简单的午饭,姜韶华见了马场的几位管事,询问了马奴们的衣食起居。然后,又亲自去见了一回。 马奴一共有六百多个,其中有两百左右都是孩童,还有一百多少年少女,得用的成人在三百左右。 其中有库莫奚族人,有契丹人,有柔然人,还有高车族人。 这些马奴,一家住在一起,一日吃两顿饭。 马耀宗唯恐郡主不快,低声解释道:“他们就是一日两顿的习俗。每顿饭都敞开了让他们吃,便是孩童也一样,吃饱为止。” 姜韶华略一点头。 前方忽然有些异动。 秦虎快步来禀报:“启禀郡主,有几个外族女子,在给郡主磕头。” 第一百四十五章 马场(二) 跪着磕头的几个,正是前日在牙行里见过的外族女子。 马耀宗办事确实利索,那一日付了银子,就将这几个女子安置到了马场里。女子们被贩卖千里,早已麻木地等待悲惨的命运。没曾想来的是马场,没有满脸狞笑的男子,没有鞭策打骂,还有屋子住有干净的衣服穿。 更重要的是,她们竟还遇到了同族人,语言终于相通了。她们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叫南阳郡,买下她们的是南阳郡主。 今日郡主来巡视马场,她们没机会凑上前,便远远地跪下,给郡主磕头谢恩。 姜韶华舒展眉头,迈步走上前。 众亲卫寸步不离,随着郡主一并上前。 “都起身。” 郡主说的话,女子们听不懂。不过,语气中的温和清晰可见。 女子们没有起身,继续磕头。 姜韶华转头看马耀宗,就见马舍人上前来,张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跪在地上的女子们,感动得泪水涟涟,再次磕了三个头,才站了起来。 姜韶华兴味盎然地问道:“马舍人刚才说的是什么话?” 马耀宗笑着答道:“回郡主,臣刚才说的是契丹语。这几个女子,是契丹人。” 不等姜韶华追问,又解释道:“马场里的马奴都是外族人,所以,马场里的管事都会说一些。臣会说契丹语和柔然话。” 关外游牧部落众多,柔然是其中最大的部落,传闻有十万骑兵。契丹比柔然小一些,也有五六万骑兵。其余部落大小不等,约有十来个。想学会说所有的外族话,根本没有可能。会说柔然话和契丹话的,基本就够用了。 姜韶华笑着赞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能耐本事。” 马耀宗很是谦逊:“些许小事,不值一提,多谢郡主夸赞。” 陈舍人忍不住瞥一眼马舍人。 没想到马舍人还有这等能耐。这让同为舍人的她顿生警醒和些许危机感。 契丹女子身边那个五六岁的女童,扬起秀气的脸蛋,红润的小嘴吐出一句话。 马耀宗尽责地做起了翻译:“她说,郡主就是她的太阳。” 姜韶华眉眼弯弯:“告诉她,安心在马场里住下。她们是本郡主的人,谁也不敢欺负她们。” 马耀宗点点头,将这两句话翻译成契丹话。 女童开心地笑了起来,咧着小嘴露出一颗门牙,还有一个门牙漏着风。 其余几个女子也是满脸欣喜激动。 她们在草原里生活的时候,一顿饱一顿饿是常有的事,丈夫(亲爹)死在一场围猎中,她们的日子就更难熬了。牛羊被抢走,还被卖给了人贩子,辗转几处到了比阳牙行。 现在来了马场,竟是想也想不到的好日子。 待郡主一行人离去后,三十多岁的契丹女子红着眼,虔诚地冲着郡主的方向拜了一拜。 佛祖在上,庇佑我们的郡主,健康平安,一生顺遂。 …… 当日晚上,姜韶华就歇在了马场里。 陈瑾瑜小声嘀咕:“郡主,马场里有几百个外族马奴,会不会不太安全。” 姜韶华淡淡道:“孟叔带了六百人,我身边还有两百亲兵,他们谁敢枉动,就是自寻死路。” 陈瑾瑜还是有一点不踏实,声音压得低低的:“郡主今日说要扩充马场,还要免了比阳百姓税赋,贴补粮食,我看马舍人的脸色都变了。这是在对马家动软刀子,郡主不怕马家人生乱吗?” 姜韶华忽然笑了起来:“瑾瑜姐姐这么忌惮马舍人?” 陈瑾瑜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这么明显吗?” 姜韶华失笑,握住陈瑾瑜的手:“马舍人聪明能干,会说柔然话契丹话。不过,我用他是为了安抚马家。十个马舍人,也不及瑾瑜姐姐在我心里的分量。” 陈瑾瑜俏脸一红,难得有些忸怩害臊:“韶华妹妹,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我知道你重用马舍人的用意,可一看他出风头得众人夸赞,心里就有些别扭。” 姜韶华被逗乐了:“这才是真实的人性。换了是我,我也是要别一别苗头的。如果马舍人对你不恭敬,或是越过你抢差事出风头,你别客气,直接张口呵斥数落。” 陈瑾瑜也笑了。 闲话一会儿,各自歇下。 隔日一早,陈瑾瑜特意早起去郡主寝室外等候。 马舍人来得更早。 陈瑾瑜心里撇撇嘴,暗下决心,以后再早起半个时辰。 “陈舍人早。”晨曦中,马舍人的脸孔有些泛红,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说话不太利索。 陈瑾瑜矜持地应一句:“不及马舍人来得早。” 陈舍人昨日送帕子给他擦汗很是友善,今日怎么目光有些戒备不善? 马耀宗心里疑惑不解,脸上笑容愈发热络殷勤:“马场里还养了一些牛羊,我昨晚特意吩咐厨子杀了里两只羊,厨房里熬煮了一夜,羊肉汤热腾腾的,香气扑鼻。厨子还做了香脆的酥饼,配着羊肉汤吃更是美味。待会儿陈舍人和郡主一同尝尝。” 这般仔细周全,好像映衬得她更粗心了。 陈舍人面无表情:“马舍人有心了。” 马耀宗暗暗挠头。 他做错什么了?陈舍人怎么一直绷着俏脸。 银朱笑盈盈地出来了:“郡主请陈舍人一同进去用早饭。” 至于马舍人,当然没这份殊荣,老老实实继续等着。 羊肉汤十分鲜美,现烤的酥饼一口咬下去,又脆又香。姜韶华很是满意:“今日早饭不错。” 陈瑾瑜不能昧良心:“马舍人昨晚就让厨房杀羊熬汤了,确实周全。” 姜韶华笑了起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般小心眼。” 陈瑾瑜自己也乐了,握了握拳头道:“我也有我的长处,不能被马舍人比下去。” 姜韶华被逗得轻笑不已。 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正是争强好胜的年龄。想想昔日她这样年岁的时候,也是这样,样样都要争个高低。 姜韶华迈步出了屋子,马舍人立刻迎上前来,恭声问道:“郡主今日想看什么?” 第一百四十六章 马场(三) 姜韶华看马舍人一眼:“今日本郡主要看一看马场护卫。” 果然都被祖父料中了! 马耀宗心里暗叹一声,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应对得十分沉着:“是,臣这就去安排。” 马场里的马大大小小四千多匹,管事有十余个,多是马家子侄后辈或姻亲。养马的马奴有几百,另有一百护卫。 这些护卫,多是从马家家生子里挑出来的,自少习武,到十几岁得用的时候来马场当差。身手且不论如何,对马家都是一等一的忠心。 马耀宗吩咐下去,一百护卫齐整整地排成了五队,每队二十人。年龄最大的约在三十多岁,年轻的十八九岁模样。 姜韶华打量了一圈,然后笑道:“马舍人从中挑十个身手好的,本郡主点十个亲兵,让他们过一过招。” 马耀宗拱手应了,上前点了十个护卫出来。 传闻郡主是高手,马耀宗虽未亲眼见过,却也不敢糊弄。挑的确实都是身手好的护卫。 姜韶华这边就随意多了:“孟叔点十个人。” 她身边的亲兵,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真下场比试,有欺负人之嫌。 孟大山性情爽快,没有客气推辞,转头点了十个人。 众人各自后退十数米,留出一大片空地。接下来,便是捉对比试。前两场比拳脚,各自都还算客气。 连着输了两场,马场护卫心中憋屈,到了第三场出来的是一个高个青年男子,目光炯炯身手骁勇,几个照面就将对手揍趴下了。 马场护卫这一边骤然爆起欢呼声。 那青年男子,目露傲然,在众护卫的鼓噪声中抬头挺胸地回去了。 “这个护卫叫什么?身手倒是不错!”姜韶华饶有兴味地问道。 马耀宗笑着答道:“回郡主,他姓乔,在家中行二,自五岁学武,十五岁就来马场当差了。今年二十五岁,是马场护卫统领,也是护卫里的第一高手。” 姜韶华略一点头:“身手确实好,当赏!陈舍人,你代本郡主去赏乔二。” 陈瑾瑜笑着应了,迈步上前,赏了乔二一个荷包。 乔二双手接了郡主赏赐,待陈舍人离去后,身边一众护卫探头探脑:“乔二,郡主赏的荷包里有什么?” “打开让我们瞧瞧。” 乔二嘿嘿一笑,将荷包郑重地塞进了怀里:“你们眼馋,待会儿下场打起精神,好好表现。说不定郡主也有赏赐。” 护卫们都被荷包刺激得不轻,再下场比试的,果然精神十足神勇无比。 孟大山麾下的亲兵也不是吃素的,很快被打出了真火。你来我往地过招,拳风嚯嚯,十分激烈。 这可就精彩多了。姜韶华看得颇有兴味,就连银朱荼白两个俏丫鬟也看得津津有味,凑在一起点评:“这些马场护卫都算得上精兵了。” “不过,还是我们这边赢得更多。” 十场比试下来,亲卫营赢了七场,马场护卫赢下三场。 眼见着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跃跃欲试的意思,姜韶华笑了起来:“这样吧!马场一共一百护卫,孟统领这边也出一百人。人数相当,列阵对抗。” 孟大山有些手痒:“末将能不能亲自下场?” 姜韶华失笑:“孟叔神勇过人,亲自下场,马场护卫们哪里还有赢的希望?” 没曾想,乔二竟然出来几步,大声应道:“郡主,小的们想向孟统领请教一二!” 哟!胆子还不小! 孟大山咧嘴一笑,捏了捏拳头。 姜韶华也就不再阻止,只吩咐一声:“不可动用兵器,不要伤人。” 孟大山精神抖擞地去点兵,乔二倒是不必费事,直接将所有护卫都叫过来,压低声音嘱咐了一通。 一炷香后,双方各自列阵,在马舍人的呼喊声中冲到一处。 姜韶华笑吟吟的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声,转头对宋渊笑道:“宋统领可看出什么门道了么?” 宋渊一直凝神细看,闻言低声笑道:“这些马场护卫,五个人结一个兵阵,进退有度,颇有章法。” “正是如此。”姜韶华笑着赞道:“这和军营里练出的精兵也相差无几了。马家人做事,确实用心。” 马耀宗被夸得后背出汗,忙恭声应道:“不敢当郡主盛赞。这些护卫都是粗把式,比起亲卫营差得远了。” 姜韶华微微一笑:“马舍人不必紧张。本郡主没那么小心眼,夸就是真夸。有这样精悍的护卫,才能压得住一众身高力壮的马奴,才能护住马场。本郡主看在眼里,很是欣慰。” 马耀宗一颗心稍稍安定。 一个时辰后,这一场大混战终于结束。 不出意外,输的是马场护卫,孟大山领着一百亲兵赢下了这一场……要是亲兵们输了,那可就太难看了。 孟大山活动了筋骨,心情舒畅,笑着赞道:“郡主,这个乔二确实不错。和末将过了百招,都没落下风。后来见势不妙及时退后,指挥着护卫们结阵对抗。这等人才,便是在亲卫营里也不多见。” 孟大山显然是动了惜才爱才之心。 姜韶华笑了起来:“马场里正需要这等厉害的人,才能震得住马奴们。孟叔就别动挖墙脚的心思了。要是真将乔二带走,马舍人可要急得擦汗了。” 众人哈哈大笑。 马耀宗有些羞窘,额上果然已经有了汗珠。 陈瑾瑜乐了,很大方地又送了一块帕子过去。马耀宗接过帕子,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 …… 姜韶华在马场里待了四天,转遍马场,将所有马匹都看过了,才兴尽而返。 比阳县里该巡的都巡过了,也该启程去雉县了。 马县令亲自送郡主一行人出城门,送上了几辆马车的土物,又献了二十匹好马。然后反复嘱咐长孙马耀宗,一定要好好当差。 马耀宗点头应下,骑着骏马随众人离去。 走出老远了,马耀宗才忍不住悄悄回头,一眼看到祖父苍老伛偻的身影,还有比阳县高大的城门。 马舍人鼻间蓦然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雉县 马耀宗年岁不大,去过的地方不少。十二岁时还曾被叔伯们带着走了一趟关外。身为马家未来的继承人,他得掌握马家贩马的商路,也得弄清牙行买卖的商路。 这一次离家和以前都不同。以后,他就得在郡主左右当差,不能再回比阳县了。 “是不是想哭?”陈舍人骑马并行,转头小声安慰:“初次离家,心里难免有些难过不适。想哭就哭一会儿,大家不会笑你的。” 马耀宗吸了吸鼻子:“刚才有尘土吹进眼里,所以眼有些红。能在郡主身边做舍人,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怎么会哭。” 陈瑾瑜看着嘴硬的少年,没有出言取笑。 马耀宗适应力确实很强,骑马半日出了比阳县,便已恢复如常。休息的时候,还去寻秦虎孟三宝等人闲谈说笑。 “郡主,雉县路途偏远,今日到不了,晚上得在驿馆休息一晚。”陈卓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对郡主说道。 姜韶华点点头。 在外住宿,也是常事了。 当日晚上歇在雉县驿馆的时候,自诩随遇而安的姜韶华有些惊讶。 “这驿馆也太脏了。”银朱一边打扫一边嘀咕:“也不知多久没人住过了,地上一层灰。” 荼白埋头苦干,一边叹道:“可不是么?奴婢随郡主住过几处驿馆,这里是最破旧的一处。” 驿馆是由朝廷出资建的,不过,日常经营和各县城也有很大关联。从这处驿馆,就能看出雉县情形如何了。 姜韶华正和陈长史闻主簿等人坐在一起,驿馆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饭菜,好在马县令十分妥帖,准备了两车腊鸭风鸡酱牛肉之类的熟食。亲兵们五人分食一只,配些热水馒头,也算饱餐一顿。 圆桌上摆了六大盘熟食,厨房送了四道热炒来,再配两壶酒一壶果茶,众人围着圆桌吃喝说笑。 陈瑾瑜和马耀宗两人官职最低,年纪也小,担负起了斟茶倒酒的重任。 “郡主,明日再行大半日,便能到雉县了。”陈卓手执酒杯,徐徐说道:“南阳十四县,郦县的税赋倒数第三,这雉县是倒数第二,且每年交的税赋只有郦县一半左右。” 姜韶华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为何?是因为地贫种粮不丰,还是有别的缘故?” 陈卓轻叹一声,饮了杯中酒,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雉县土地贫瘠,河流不丰,时有干旱。百姓们辛苦种地一年收的粮食,甚至不够裹腹。每年交田赋的时候,自然就格外吃力。” “这是其一。还有一条,这里有一座白云寺,百姓信佛虔诚,宁可自己饿肚子,拼尽家财也要供佛。” 姜韶华眉头动了一动,淡淡哦了一声。 陈卓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 陈瑾瑜听得好奇,忍不住插嘴问道:“祖父的意思是,这白云寺在雉县地位极高,百姓只知拜佛,不知郡主?” 陈卓瞥一眼心直口快的孙女:“具体情形如何,等进了雉县就知道了。” 陈瑾瑜知道祖父是嫌自己多嘴,嘻嘻一笑闭了嘴。 闻主簿呵呵笑着打圆场:“大梁佛寺兴盛,信佛之人比比皆是,雉县的白云寺已建寺几十年,香火兴盛些,也是难免。” 不说别的,大梁太后和天子就都是信佛之人。当年南阳王妃还在世的时候,也信佛,每年都要去白云寺烧香礼佛!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姜韶华眸光微闪,淡淡一笑:“别人信佛,本郡主却是不信的。” 熟悉郡主脾气的宋渊,立刻道:“明日末将换一身衣服,先去一躺白云寺,摸一摸底细。” 郡主一身贵气,换了衣服也难遮掩,而且身边有亲卫环护,去寺庙动静太大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也好,辛苦宋统领先跑一趟。” …… 一夜无话。 第二日晨起继续赶路。 进了雉县地界,官道两侧陆陆续续有了人。春耕已过,田地里一层绿油油的麦苗。百姓弯腰低头锄草,期盼着通过辛勤的劳作能换来秋日丰收。 姜韶华骑着骏马,不疾不徐向前。 陈瑾瑜马耀宗等人策马相随,秦虎等一众亲兵在前开路。 孟三宝窥了个闲空,策马到了马车边。 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蛋:“三宝哥,你伤好没多久,身子还有些虚,可别累着了。” 孟三宝咧嘴一笑:“银朱妹妹别担心,我壮得像牛一样。” 才说两句话,就有两道目光从身后“杀”了过来。 银朱悄声笑道:“三宝哥,你别在这儿晃悠。待会儿孟叔又要动手揍你了。” 孟三宝后背凉嗖嗖的,嘴上还要逞强:“嗐,武夫就是粗鲁,我也就是敬着亲爹,不能还手。不然,我才不怕他。” 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熟悉的冷哼。 孟三宝:“……” 银朱抿唇一笑,热络地喊道:“孟叔,我和荼白坐在马车上,闲得很,三宝哥特意过来陪我们说话解闷。” 孟大山先瞪一眼儿子,一转头就如换了张脸,笑容温和可亲:“整日坐马车是有些闷。” 银朱一边和孟叔闲话,一边孟三宝使眼色。 孟三宝悄悄策马溜走。 秦虎咧嘴乐个不停。 孟三宝飞了个白眼过去:“要是秦叔在这儿,我看你能不能笑得出来。” 秦虎惬意自得,吹了一声口哨:“就是我爹在这儿,也不会这般瞪我骂我!” 孟三宝翻了个白眼:“那是,你又没地方献殷勤。秦叔在这儿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秦虎:“……” 好兄弟互瞪一眼,颇有当场反目的架势。 姜韶华耳力敏锐,笑着转头瞥一眼。 孟三宝和秦虎立刻各自收回斗鸡眼。 …… 大半日路程后,终于到了雉县。 雉县果然是穷县,城门不高,破破烂烂的。四十岁的雷县令高高瘦瘦,七品官服都快被洗白了,一脸穷样。 “臣参见郡主!” 雷县令领着几个官吏行礼。 姜韶华目光一扫,笑容淡了一淡:“雷县令,雉县县衙就这么几个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礼佛 雷县令不是第一次见郡主。 南阳王在世的时候,曾带着孙女巡查过诸县。雷县令清楚地记得,上一次见郡主是在三年前。 时隔三年,女童已经长成了小小少女模样,明眸皓齿丽色无双,气度尊贵,目光淡淡扫过来,他心里竟然突突一跳。原本准备好的应答,忽然有些难以启齿。 姜韶华神色微冷。 陈卓目中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郡主问话,雷县令为何不答?莫非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雷县令迅疾回过神来,忙躬身答道:“请郡主息怒。臣确实有些汗颜,不知该如何作答。” 姜韶华声音淡淡:“只管如实道来。” 雷县令只得说出实情:“今日是六月初一,白云寺里的普善大师每个月初一都会讲一日佛经。县城里的百姓几乎都去了。臣唯恐寺庙里人太多发生拥挤之事,所以就让县尉带着三班衙役前去维持秩序。”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还没出声,陈长史已先一步恼怒发作:“真是荒唐!一个寺庙佛会,倒要让县衙里的官吏们前去维持秩序。这是将郡主置于何处?” 雷县令额上冷汗如注,立刻跪下请罪:“都是臣无能,请郡主降罪!” 身后的县丞主簿等人也跟着跪下,一并请罪。 无能? 这两个字颇值得玩味。 姜韶华眸光一闪,声音里透出几分凉意:“雷县令的意思,本郡主明白了。衙役们应该是每个月初一都主动去白云寺维持秩序,便是本郡主来了,于他们而言,也是佛会更重要,还是去了白云寺。” 雷县令满脸愧色,咬咬牙应道:“衙役们多是本地人,都信佛。每个月初一都去佛会。臣这个一县父母官,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只得派县尉一同前去,做个统领。” “都是臣没用,请郡主责罚!” 姜韶华冷然道:“身为县令,管束不住县衙衙役,确实够没用的。” 雷县令羞愧地抬不起头。 大梁佛教兴盛,百姓们信佛是常事。不过,雉县这里的百姓,信佛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每个月初一,不论男女老少,几乎都涌去白云寺。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的,只剩一把米,宁可一家老少饿肚子,都要将那把米送去白云寺, 这样疯狂的信佛礼佛举动,在雉县里却是司空见惯。 他这个县令,平日也就管一管县衙。说的话还不及白云寺里一个知客僧有用。 陈卓忍着怒火,低声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郡主先去县衙安顿吧!” 姜韶华略一点头,策马进了城门。 陈卓瞪一眼不争气的雷县令:“快点起来,待会儿进了县衙,郡主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答什么,不可隐瞒。” 雷县令唯唯诺诺地应了,起身后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 …… 雉县虽然穷,县城倒是不小,人口也有八千多之数。县城里的路也出乎意料的宽阔平整。 进了县衙后,姜韶华在大堂上首坐了,随口问道:“到县衙这条路修得不错。” 雷县令谨记着陈长史的嘱咐,不敢有半个字隐瞒:“回郡主,这路是白云寺出银子修建的。除了修路之外,白云寺还经常开粥棚施粥,所以,百姓们提起白云寺都是满心感激。” 姜韶华哂然:“白云寺哪来的银子?都是百姓们供奉的,稍微拿出一些来做善事,倒成了大善人。” 雷县令长叹一声:“这其中的道理,臣当然知晓。可百姓们就是一门心思认定白云寺,臣也是没法子。” 这也是大实话。 百姓信佛之心狂热,他这个憋屈县令又能又什么办法。 姜韶华瞥一眼不中用的雷县令,懒得理会,转头对陈卓道:“大家都去安顿歇了,等宋统领回来再做定夺。” 陈卓拱手领命。 众人各自去县衙后宅安顿歇下。 到了傍晚,宋统领终于从白云寺回来了。 “郡主,末将今日扮做信徒,在白云寺待了大半日,也见识了这里的百姓信佛之心有多狂热。”宋渊面色有些沉凝:“白云寺里的功德箱,没到半日就被填满了。有的穷苦百姓,一脸菜色,没有银子,便捧着米粮袋子去白云寺。” “白云寺里的主持,就是普善和尚。他每个月初一开佛会讲佛经,进贡银子多的,才能进佛堂听上一听。其余人只能挤在佛堂外。” “白云寺占地百亩,今日满满当当都是人。不但是雉县的百姓都来了,附近几个县城的人也来了许多,还有从别的州郡赶来礼佛的。” 姜韶华在宋渊面前没有遮掩,冷哼一声:“这个白云寺,借着弘扬佛法敛财,迷惑百姓,实在可恶!” 这白云寺的危害,甚至远远超过了郦县土匪! 身为南阳郡主,姜韶华根本不能容忍! 宋渊思虑片刻,低声道:“末将知道郡主心中不快。不过,要处置白云寺,不便太过直接。免得那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对郡主心生怨怼不满。” 万一激起民愤,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得不尝失了。 姜韶华呼出一口闷气:“舅舅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肆意动手!总得想个巧妙隐晦的法子才好。” …… 隔日,姜韶华率众人去巡查粮仓。 不出所料,雉县的太平粮仓有大半都是空的,存粮不足三成,且都是两年以上的陈粮。 闻主簿查过之后,脸都黑了。 素来圆滑从不开罪任何人的闻主簿,难得板起脸孔:“雷县令,春耕前王府下公文,令各县补齐太平粮仓。目前巡查过的县城,都补足了。只有雉县粮仓不足。你是怎么当差做事的?” 雷县令一张老脸已经被扔到了地上,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闻主簿,雉县百姓穷困,每年田赋都收不足,县衙里没有银子。这些陈粮,还是我这个县令自掏腰包买的。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闻主簿气得吹胡子瞪眼。 姜韶华目中闪过凉意。 百姓为何交不起田赋?因为日常要供应佛祖香火。 说来说去,都绕不过白云寺! 第一百四十九章 棘手 巡过粮仓后,众人脸色都不好看。 雷县令豁出脸皮,在郡主面前哭诉:“臣自问也不是无能之人。可在雉县五年,实在是有志难伸。臣已经上书吏部,自请调任。” 姜韶华瞥雷县令一眼:“一句无能,就想撂挑子走人?” 一句话,就令雷县令冷汗如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臣不敢,臣绝没有撂挑子的意思。实在是臣没用,拿白云寺没办法,也管束不住百姓,有时候连衙役们都差使不动……” 说到这儿,雷县令眼睛都红了,两颗男儿泪在眼角摇摇欲坠。 姜韶华没有心软,淡淡道:“不是没有办法,是要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做一任县令而已,自己出银子买粮已经很有良心了,难道还要因此被百姓唾弃,连最后一点官声都葬送不成!” 雷县令:“……” 雷县令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一跪到底,额头抵在地上,一言不发。 是,这代价实在太高了。他一个远道来做官的县令,为何要为此事拼命? 说到底,这雉县是南阳郡的,是郡主的,又不是他的。 这一点畏怯和避难的心思,根本瞒不过郡主。 姜韶华也没怎么恼怒。 人谁没有私心。人家雷县令当一份差事领一份俸禄,凭什么要为她这个郡主舍生忘死? 她对雷县令既无提携之恩,也没什么泼天的恩情,雷县令明哲保身才是正常举动。 “雷县令,”姜韶华缓缓张口。 雷县令不敢动弹,额头继续抵在坚硬的地面上:“臣在,请郡主吩咐。” “本郡主不准你辞官离任,”姜韶华声音不高不低,却如重鼓敲在雷县令心头:“白云寺确实棘手,本郡主自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太平粮仓,本郡主也会派人去买粮,将粮仓补齐。” “还有,接下来要选址建粮仓。银子和买粮的事,不用你发愁,本郡主会令人操办妥当。你要做好县衙琐事,征召民夫也得由你来办。” 雷县令如释重负,感激涕零,磕头谢恩:“多谢郡主,臣一定尽力办差。” 顿了片刻,雷县令又小心翼翼地抬头问道:“不知郡主打算怎么处置白云寺?这白云寺里的普善大师,是得道高僧,在百姓中极有名望。臣斗胆提醒郡主,对这位普善大师动手,要慎之又慎。” 真激起民愤闹起民乱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姜韶华挑眉,冷冷一笑:“这是本郡主的事,就不劳雷县令操心了。” 雷县令碰了个硬钉子,尴尬地闭了嘴。 姜韶华打发走雷县令后,令人去请陈长史和宋渊孟大山三人前来议事。 书房的门关了小半日。 守在门外的陈瑾瑜竖着耳朵,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实在闲得很,索性转头和马耀宗说话:“马舍人,以你看来,郡主应该怎么出手对付白云寺?” 马耀宗想了想:“很难。” 废话。 又不像剿匪,带亲兵冲过去杀一通就行。涉及宗教信仰,关乎雉县人心安稳,当然棘手得很。 陈瑾瑜撇撇嘴,就听马耀宗低声道:“法子当然还是有的,就看郡主够不够心黑手狠了。” 陈瑾瑜是在锦绣富贵里长大的,生平最大的烦心事就是亲娘絮叨规矩多。以她的阅历见识,委实想不出什么办法。 不过,她也有是个有傲气的少女,不肯再问马舍人,一个人在那儿冥思苦想起来。 门被推开了。 陈长史面色略有些凝重地出来了。 孟大山和宋渊倒是面色如常。 郡主嘛,神色自若,眉眼含笑,从脸上窥不出一丝不对劲。 陈瑾瑜心里琢磨着,笑着迎上前:“已经傍晚了,郡主可要传膳?” 姜韶华笑道:“忙活一日,确实饿了。让厨房备一席酒菜,去请雷县令来。” 这等跑腿差事,根本不用陈舍人出马,马舍人应一声就去了。 ……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 姜韶华换了家常衣服,每日出去转悠,或市井或田边,有时兴致来了,还会随意去一户百姓家。看看普通百姓家吃穿如何。 雷县令寸步不离地陪在左右,还有陈长史一行人,这阵仗,便是姜韶华穿得简单随意,百姓们也能猜出这个美丽尊贵的少女是谁。一个个战战兢兢,惶恐难安。 “你们家中有几口人?”姜韶华温和地询问一个光着屁股流着鼻涕的男童。 那男童用力吸了一下鼻涕:“五个。” 姜韶华目光一掠,随口笑问:“你爹娘我瞧见了,还有两个呢?” 男童天真地答道:“大姐去年走了,二姐今年走了。” 走了? 姜韶华挑眉,看向站在一旁的夫妇。 男子神色拘谨,妇人低着头小声答道:“回贵人,去年白云寺佛法大会,家里实在没钱,就将大丫头卖给了比阳县的牙行。” 马舍人神色一僵,后背冷汗如潮,想解释一两句,一抬头见到郡主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知哪来的心虚,头又低了下去。 “你家二丫头呢?”姜韶华淡淡问道:“莫非是因为今年要供佛祖,就将二丫头也卖去比阳牙行了?” 妇人竟不心虚,理直气壮地答道:“是,我们拜佛之心虔诚,供佛是万万不能少的。二丫头在家连饭都吃不饱,倒不如卖去好人家为奴为婢。” 姜韶华脸上笑意淡了下去。 陈瑾瑜听得怒火中烧,忍不住大声呵斥那对夫妇:“你们真是愚昧糊涂!为了拜佛,将女儿都卖了。” “你们怎么知道牙行会将她们卖去什么地方?要是卖去了腌臜地方怎么办?” 那男子冒出一句:“那是她们的命不好。佛祖在天上保佑,下辈子投个好胎。” 陈瑾瑜:“……” 陈瑾瑜简直要被气死了。 世间竟有这么糊涂愚昧无知可恨之人。 姜韶华心里也十分恼怒,面上不动声色:“陈舍人且平心静气,我们该回去了。” 陈瑾瑜闷闷地应了。 出了这户百姓家没几步,就见几个衙役匆匆过来:“县令大人,不好了。白云寺里出人命了!” 第一百五十章 命案(一) 什么? 白云寺里死人了?! 雷县令一惊,反射性地扭头去看郡主。就见郡主面色沉了一沉,声音微冷:“到底怎么回事?仔细道来!” 领头的衙役按捺住慌乱的心绪,迅速说道:“刚才白云寺的知客僧来报案,说是昨夜有一个蟊贼悄悄潜进白云寺,想偷一座佛像。结果被护寺的武僧们发现了,抓住这个蟊贼,关进了柴房里。” “原本打算关个两三日,稍作惩戒,便将蟊贼放走。没曾想,今日一早开门一瞧,蟊贼竟然咽了气。” “知客僧被吓得不轻,立刻就来县衙报案了。还请郡主明鉴,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故意杀了这个蟊贼,来栽赃陷害白云寺……” 雷县令听在耳中,心里暗道不妙。 果然,郡主眉眼沉凝,声音里含了怒气:“照你所言,人死在白云寺,却和白云寺没有半点瓜葛了?” 那领头的衙役是虔诚狂热的佛教信徒,下意识地就为白云寺辩驳撇清:“郡主,小的今年三十八,生在雉县长在雉县。从会走路起,就随家中爹娘去白云寺烧香拜佛。白云寺里普善大师心地仁善,知客僧武僧们也都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绝不会枉动私刑滥杀人命。” 另外几个衙役,竟也跟着点头附和:“说的是,说不定是那蟊贼有什么急症半夜死了。和白云寺根本没关系。” 姜韶华瞥一眼冷汗涔涔的雷县令:“雷县令,这桩命案你怎么看?” 雷县令咬咬牙,高声应道:“是非曲直,一查便知。县衙里有仵作,先去查验尸首,找出死因。白云寺里接触过蟊贼的人,要一一问审!” 这才是查命案应有的态度。 姜韶华面色缓了一缓,略一点头:“雷县令所言有道理。来人,传本郡主号令,先封了白云寺,等查明命案始末,确定白云寺上下清白无辜再解封。” 这命令一下,那几个衙役竟先急了。 领头的衙役胆子着实不小,竟上前一步说道:“郡主,白云寺封不得!雉县百姓们家中大事小事,都要去佛祖面前烧香。要是封了白云寺,百姓们日子可就过不得了。” “混账!” 素来老好人的雷县令,骤然发怒:“白云寺出了命案,杀人的十之八九就在白云寺里。不封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杀人者逍遥法外?岳刚!你在县衙里当差十几年,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懂?竟敢在郡主面前大放厥词,视朝廷法度为无物!郡主能饶你,本县令也饶不得你!” “从今日起,你这衙役领班别做了。” 岳衙役也惊住了。 雷县令来雉县做了五年父母官,平日说话行事和风细雨。衙役们初一去白云寺,雷县令从未阻止过,还特意派县尉一同前去。这其中也有些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意思。 今日雷县令雷霆大作,实在惊人。 姜韶华看着奋力表现的雷县令,心里还算满意,淡淡道:“县衙里的事,雷县令自己做主便可,本郡主不管。白云寺一定要封寺。另外,张贴公告,告诉全县的百姓,等案子查清楚了,自会开堂公审。到时候,所有百姓都可以到县衙大堂外看审。” “秦虎,你立刻回一趟王府,传本郡主口谕,让杨审理速速来雉县审案。” …… 白云寺在雉县地位极高,比县衙更令人敬畏。封寺的事,衙役们磨磨蹭蹭地都不肯去。 姜韶华懒得看雷县令比锅底还要黑的脸色,直接令孟大山领人去封寺。 孟大山领命后,带着两百亲兵去了白云寺,将白云寺里烧香的百姓通通肃清,然后封了白云寺的正门。命案所在地的柴房,自然也是要封的。 那个死了的蟊贼,还在柴房里,尸首都凉了。致命的伤口一时看不出来,裸露在衣服外的手臂有棍打后的痕迹。 白云寺里有十几个护寺武僧,出家人不便动刀动枪,用的武器是木棍。不管死因如何,这棍伤的来处是错不了的。 报案的知客僧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白脸僧人,法号慈恩。一口咬定了蟊贼之死和白云寺无关:“……我佛慈悲,白云寺每年都会抓住几个来偷东西的蟊贼,多是关两日柴房就放出去了,从未真正伤过人,更别说害人性命了。” 孟大山冷笑一声:“人明摆死在白云寺里,柴房门锁着,只有白云寺的人能进柴房。又没外人潜进来。不是你们杀的,那是谁杀的人?难道有人能飞天遁地不成?” 慈恩面色难看,嘴依旧硬得很:“一定有人暗中作祟,悄悄潜进寺内害了这蟊贼,然后栽赃陷害白云寺。请大人明查!” 孟大山冷冷道:“放心,郡主已经下令严查此案。如果白云寺真是无辜的,查清原委抓到真凶那一日,自然会解封。” 反之,白云寺就得一直被封。 人命关天,这等大事瞒不了人,很快就会传开。不管人是不是白云寺杀的,总之死在白云寺里,白云寺也不得清白了。 孟大山封了白云寺后,留下一百亲兵守在寺外,然后回县衙复命。 至于慈恩,急得满头是汗,不得不去禅房寻主持拿主意。 主持普善大师,年过七旬,满面皱纹,胡须全白。原本闭目养神的普善大师,听完慈恩一席话,睁开眼,叹了一声:“我佛慈悲!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封寺查案才是正理。清者自清,随他们查便是。” 慈恩慈恩一张脸憋得赤红,满眼不甘:“白云寺是佛门圣地,师傅是人人敬仰的得道高僧,岂能让他们这般欺辱。” “还有,官府若是成心拖延,查案查上几个月,迟迟不肯结案,又该如何?难道我们就一直封寺不成?” 普善大师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祖慈悲:“郡主年少任性,不知深浅,陈长史却老练精干,知道轻重。不会任由郡主任性妄为。只管放宽心,最多十天八日,就会解封。” 顿了顿又道:“我修书一封,你立刻让人送去荆州刺史府殷老夫人手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命案(二) 白云寺屹立多年,信徒如云。其中不乏显贵。以前是南阳王妃为尊,七年前南阳王妃病逝后,就属薛刺史的老娘最为尊贵。 有薛老夫人出面求情,郡主总得给几分颜面。 慈恩立刻松了一口气:“是,弟子一定将此事办妥。” 普善大师提笔写信,寥寥几句挥笔而就。信送出寺的时候,被无情地拦了下来。 “郡主有令,案情没有查明,任何人不得出入白云寺。” 送信的是一个护寺武僧,这武僧身形高大,目光炯炯,显然是高手。闻言冷哼一声:“贫僧要去荆州刺史府送信给老夫人,你一个亲兵也敢拦路?” 这个亲兵十分年轻,身量不高不矮,眉眼秀气,说话慢条斯理:“我奉郡主之令行事,今日守在寺门外,谁都别想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那武僧恼怒不已,握起钵大的拳头。 少年亲兵半点不惧,招呼一声,立刻便有十数个亲兵围拢过来,一个个捏着拳头。 武僧不得不按下怒气,转身回了寺内。 亲兵们各自冷笑。 “小田,真被你料中了。”一个亲兵笑着夸少年亲兵:“这些和尚犯了事,果然要去寻靠山告状。” 少年亲兵正是亲卫二营的神箭手小田。 郦县剿匪时,小田立了大功,升职做了队长。今日孟大山留下一百人守着白云寺,就是小田这一队人。 小田虽然年轻,手底下功夫却扎实得很,一手箭术精妙,且心细如发擅长潜藏追踪。亲兵们人人对他都服气。 小田目光一闪,低声嘱咐道:“大家伙打起精神,各处巡视。尤其是后门侧门处,都得守住。” 然后一一安排下去。果然,半个时辰后又拦了一个想从后门出去的武僧。 小半日后,再次逮住一个翻墙而出的送信武僧。 慈恩气得跳脚,冲到小田面前指着他鼻子怒骂。 亲兵们哪里咽得下这窝囊气,面无表情地围住慈恩,只等队长一声令下,就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礼的和尚揍成猪头。 小田倒是沉得住气,等慈恩骂完了,不疾不徐地说道:“白云寺如果真的清白无辜,为何这般急切往外送信?” 慈恩被堵得哑口无言。 小田又道:“我已经让人去向郡主禀报此事。请你现在回寺里等着。如果再有异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小田面相秀气,说话温和,放狠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凶狠。 可不知怎么地,慈恩心里一阵阵地冒着凉气。 慈恩色厉内荏地扔下两句场面话,愤愤转身而去。 小田心里冷哼一声。 …… 白云寺离县衙约有二十里路,快马半个时辰就到。 姜韶华听完亲兵传来的口信,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看向陈卓:“怪不得白云寺这般傲气,原来有薛刺史做靠山。” 大梁有四十州,南阳郡位于荆州。荆州刺史薛仁从理论上来说,就是荆州境内的土皇帝。 薛老夫人是朝廷钦封的二品诰命夫人,身份贵重。就是姜韶华见了,也要礼遇三分。 陈卓沉默片刻,令左右都退下,然后低声道:“郡主,王爷在世的时候,和薛刺史关系良好。郡主为了一个白云寺,和薛刺史闹的不愉快,怕是得不偿失。” 从一开始,陈卓就不太赞成郡主的“计划”。 奈何郡主心意坚定,他想拦也拦不住。 那个死在白云寺的蟊贼,是从银矿那边找来的死囚,本就身患重病命不久矣。用自己一条命,换了五百两的安家银子,给妻儿老母一个安稳的后半辈子。 而郡主,利用这一桩命案,封了白云寺。 “薛刺史不是蠢人,怎么肯为一个白云寺就和南阳王府交恶。”姜韶华微微一笑:“陈长史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陈卓暗叹一声,也就不絮叨了。转而说道:“雷县令已经派仵作前去白云寺查验尸首了。” 姜韶华淡淡道:“等验尸结果出来,县衙可以先行查案。不过,公堂审问,要等杨审理来了再说。” 可怜的杨政,又被郡主提溜出来做挡箭牌。 陈长史在心里默默同情杨审理一回。 第二日,雷县令捧着验尸结果来了。 柴房门被锁,没有被打开的痕迹。也没有外人潜入白云寺。蟊贼死前被乱棍责打,致命伤在额头。应该是被重重一棍击中了脑门而死。 误杀了蟊贼的,就是白云寺里的武僧。 …… 消息在短短两日间,传遍雉县,百姓纷纷哗然。有许多百姓自发涌到县衙外,跪地磕头向郡主求情。 郡主没有恼怒,甚至亲自现身安抚激动的百姓:“大家都别跪了,快些起来。” 郡主年少美丽又温和,百姓里有胆子大的冒失地嚷了起来:“郡主,白云寺里有佛祖,佛祖不会伤人。这桩命案一定有误会。” “说不定是那蟊贼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佛祖将他性命收走了。”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 姜韶华心中暗暗点头。 可不就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死有余辜的恶棍? 这个被挑中的死囚,手下有三条人命,早就该被处决了。后来被秘密送进山里挖银矿,很快就患了重病。下场无非两个,要么病死,要么累死。临死前用一命换来了一大笔银子,倒也划算。 这也是个狠人,半夜在柴房里用木棍了结自己性命,连前额骨都敲裂了。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本郡主也不信白云寺的高僧会杀人。” 姜韶华的声音清楚地传进百姓们耳中:“大家放心,本郡主已经让擅长审案的杨审理来雉县了,有杨审理在,一定能查清命案,还白云寺清白。” “大家都回去吧!等公审那一日,再来县衙外。本郡主一定还白云寺公道。” 百姓们得了郡主的亲口承诺,半信半疑地散去。 正拼力赶路前往雉县的杨审理,耳朵有些痒,后背莫名的有些沉重。 这种天降黑锅的不妙预感,像乌云一样遮蔽了杨政头顶。 杨政忍不住长叹一声。 第一百五十二章 命案(三) 秦虎扭头笑问:“好端端的,杨审理怎么叹气?” 秦虎身份不高,只是个亲兵,却是郡主心腹。 杨政哪里敢露出心里不满,随口敷衍:“我是担心赶路不及,郡主会动怒。” 秦虎立刻道:“那我们再快一些,明日就能赶到雉县了。” 说着,高高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呼哨,胯下骏马长嘶一声,速度陡然快了许多。 杨政暗暗叫苦不迭,硬着头皮策马飞奔。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要跑散了,终于在第二日正午前赶到了雉县。 陈长史亲自出来相迎,看着风尘仆仆的杨审理,不动声色地提醒一句:“待会儿见了郡主,不妨听一听郡主怎么说。” 杨政心里长叹,点了点头。 “杨审理一路奔波辛苦了。”郡主浅浅一笑,语气温和:“银朱,给杨审理上一壶好茶。” 郡主何曾对他这般礼遇客气过?想来又有棘手之事要他来做了。 杨政捏着鼻子喝了半盏茶,然后恭声问道:“郡主急急召臣来雉县,想来定有要紧事。还请郡主示下!臣洗耳恭听!” 郡主嗯了一声:“马舍人,你来将白云寺一案说给杨审理听听。” 马耀宗恭声应是,上前一步,将白云寺命案始末道来。 杨政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才道:“照目前证据看来,这个蟊贼就是白云寺里的武僧误杀而亡,没什么可疑之处。” 姜韶华淡淡道:“雉县人人信佛,白云寺在百姓心中地位极高。昨日还有百姓围到县衙外为白云寺的武僧求情。本郡主已经应了他们,尽力宽宏处置。” 杨政不愧是刑吏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官场老油条,立刻会意过来:“郡主的意思是,这桩命案必须要公审,误杀蟊贼的恶名,也一定要结结实实按在白云寺的头上。” 姜韶华瞥一眼心思透亮的杨政。 果然之前都是在躲懒奸滑,现在真用心当差做事了,一点就通。 杨政心中有了数,也知道该怎么做了:“臣待会儿就去一趟白云寺,看一看案发之处,先审一审误杀蟊贼的武僧。等审个清楚明白了,再公堂问审。” 这是公堂问审前的必要步骤。先将该问的问清楚,该定的罪也得琢磨清楚。免得公堂之上出丑现眼。 姜韶华满意地点了点头:“辛苦杨审理了。”然后吩咐陈瑾瑜:“陈舍人去一趟厨房,吩咐厨房做些好菜,让杨审理填饱肚子再动身。” …… 一个多时辰后,杨审理在马舍人陈舍人的陪伴下到了白云寺外。 没错,郡主来雉县数日,至今还没踏足过白云寺半步。 小田等亲兵立刻上前来行礼。 陈瑾瑜笑道:“郡主令我传话给你们,这几日你们守着白云寺辛苦了。等这桩命案了结后,每个人都有赏。” 小田恭声作答:“我们是郡主亲兵,当差做事理所应当。请陈舍人代我们回话,请郡主不必总厚赏,我们受之有愧。” 小田相貌秀气,说话也柔和,和那些人高马大说话嗓门响亮的亲兵们截然不同。 陈瑾瑜冲小田笑了一笑。 一旁的马舍人,看了一眼号称二营神箭手的小田,不动声色的上前两步,遮挡住了陈舍人的目光:“陈舍人,我们进白云寺吧!” 陈瑾瑜对马舍人那点少年心思浑然不察,笑着点头,上前推开寺门。 按理来说,杨审理官职正六品,也是白云寺命案的主审。此行应该以杨审理为主。不过,陈瑾瑜是郡主心腹,代郡主前来。再者,陈瑾瑜还是陈长史心爱的孙女,杨征索性退了一步,以陈瑾瑜为先。 陈瑾瑜近来时常得祖父提点,行事比以前沉稳了许多,笑着转头道:“杨审理先请。” 杨政客气几句,见陈瑾瑜坚持让自己先行,也就没再谦让,迈步进了白云寺。 被封了五日的白云寺,没了如云的香客和旺盛的香火,就连金灿灿的佛像都有了几分寂寥。 知客僧慈恩也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昂,和那个误杀蟊贼的高大武僧一道出来接受问审。 蟊贼潜入白云寺被逮住是事实,被棍责了一顿也是事实。 不过,那武僧坚决不认杀人重罪:“贫僧自小习武,在白云寺做了二十年的护寺武僧,抓过的蟊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用木棍打一顿略施惩戒,也是常有的事。从未出过人命!” “贫僧那一日并未用重力,也没打过蟊贼的额头。这杀人罪,贫僧不能认!” 杨政淡淡道:“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全力,也没打过死者额头,谁能为你作证?” 慈恩不假思索的接过话茬:“我能作证!” 杨政瞥慈恩一眼:“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亲亲相隐,作证不足为凭据。” 慈恩气极:“当时就我和师兄在场,我不能作证,那要怎么才能证明师兄清白?” “那是你们的事,本官只负责看证据审案。”杨政板起脸孔来,颇有几分威严。 慈恩眼里直冒火,说话口不择言:“这件命案,来得实在蹊跷。定是有人在暗中捣鬼,故意陷害白云寺。不偏不巧,就是在郡主驾临雉县以后,说不定此事就和郡主有些关联……” “闭嘴!” 陈瑾瑜柳眉一竖,厉声呵斥:“白云寺里出了命案,无力辩白,竟敢往郡主身上泼脏水。再敢胡言乱语,这白云寺就永远封下去,休想再开寺门!” 慈恩梗着脖子回应:“下个月初一,薛老夫人会亲自来白云寺听主持大师讲佛经。你们敢一直封着白云寺,就不怕薛刺史怪罪?” 陈瑾瑜冷笑一声:“佛祖慈悲为怀,一座佛寺竟出了命案,这等藏污纳垢之地,也配给薛老夫人讲经吗?” “郡主已经修书一封,送去薛府了。” “你以为除了白云寺,薛老夫人就无处可礼佛了?荆州境内,除了白云寺,还有两座香火旺盛的寺庙。薛老夫人礼佛之心虔诚,换一座佛寺烧香便是。” 慈恩被噎得哑口无言,面色难看至极。 就在此时,一个老迈平和的声音响起:“我佛慈悲!”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割肉(一) 正主终于出来了。 陈瑾瑜心里冷笑一声,转过身来。 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名闻荆州的高僧普善大师。 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名声,普善大师自有过人之处。不说别的,只这慈眉善目神色平和的模样,就很唬人了。 可惜,郡主不信佛。她陈瑾瑜也不信佛。今日她领郡主之命前来,就是要撕一撕白云寺高僧的脸面。 “原来是普善大师。”陈瑾瑜不自觉地学着郡主平日的气势,略略扬起头,以下巴对着高僧:“上天有好生之德,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善大师的弟子误杀人命,不知普善大师在念经的时候,可否有愧?” 普善大师轻叹一声:“都是贫僧管教不严,才出了这等祸事。请陈舍人回去禀明郡主,贫僧今日就去县衙向郡主请罪。” 慈恩和那武僧大惊失色:“师傅!” 这一低头请罪,就做实了误杀人命的罪责,白云寺就会留下难以磨灭的污点。以后还怎么以慈悲脸孔对着一众百姓? 普善大师淡淡看一眼过来:“你们两个留在寺中,等为师回来。” 慈恩急急上前:“师傅,这县衙去不得!我们没杀人,不能认罪!” 武僧咬咬牙,跪了下来:“一命换一命。蟊贼死在柴房里,弟子百口莫辩。弟子去县衙请罪,由郡主发落。师傅对此事毫不知情,就不要去了。” 一对傻徒弟! 郡主费尽苦心,设下这一局,就是要逼白云寺低头。不付出足够的代价,哪里能全身而退。 普善大师心里暗叹一声,声音重了几分:“你们两人都回禅房,为师去向郡主请罪。” 慈恩和武僧眼睛都红了,眼睁睁看着普善大师随杨政一行人离去。 普善大师已经两年没出过白云寺。今日难得出寺,却无百姓簇拥跪拜,只有十数个面无表情的王府亲兵。还有一双年轻的少年少女虎视眈眈,也就是陈舍人和马舍人了。 上了马车后,普善大师闭上双目养神。 陈瑾瑜紧紧盯着普善大师的脸。 马耀宗想了想,小声提醒:“陈舍人,普善大师主动去县衙见郡主,总不会半途跑了。不必一直紧盯着。” 陈舍人却道:“万一他在半途装晕,赖在郡主头上怎么办?” 普善大师:“……” 以胸襟着称的普善大师,忍不住睁开眼:“陈舍人,贫僧今年七十有二,一把年岁,怎么会做这等无赖小儿行径。” 陈瑾瑜挑眉冷笑:“这可不好说。普善大师往日做的那些事,细细数来,和盘踞一方的豪强可没什么两样。雉县百姓整日劳作辛苦,却连饭都吃不饱,还有百姓卖儿卖女,只为了供佛。如果天上的佛祖知道普善大师这般盗匪恶贼一样的行径,只怕也要愧为佛祖。” 普善大师神色不变,道了一声“哦弥陀佛”:“陈舍人年少,不知佛理,不免偏颇了。” 马耀宗冲陈瑾瑜使眼色,陈瑾瑜将到了嘴边的讥讽咽下,淡淡道:“等到了郡主面前,再论偏颇。” 一个时辰后,普善大师见到了南阳郡主姜韶华。 郡主出乎意料地温和客气:“普善大师请坐。” 普善大师谢过郡主恩典,在郡主下首坐下。 姜韶华既不问普善大师来意,也不提白云寺命案,只微笑注目。 普善大师心里再次长叹一声。 和锋芒毕露能言善道的陈舍人相比,年少的郡主冷静过人极有城府,这才是真正的难缠。 “郡主,”为了白云寺的清名,普善大师不得不低头:“贫僧前来求见,是向郡主请罪。白云寺出了这桩事,皆因贫僧管教不力之过。请郡主降罪!”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地应道:“普善大师不必自揽罪责。这件命案,是白云寺武僧误伤人命,和普善大师没什么关联。本郡主也不会借着此事大肆发作,等公审那一日,杨审理自会依据朝廷律法秉公断案,绝不会冤及无辜。” 真等到那一刻,白云寺多年清名就毁于一旦,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他这个白云寺高僧,以后还怎么给人讲佛念经? 普善大师捏着鼻子来低头请罪,就是因为被拿捏住了痛处。 来低头,当然要割肉。 郡主不满意,此事就没法了结。 普善大师声音愈发恭敬:“听闻郡主巡查雉县太平粮仓,粮仓里存粮只有三成。佛祖慈悲,不忍百姓受苦。白云寺里尚有些存粮,想捐赠给县衙,补足粮仓。” 姜韶华笑了一笑:“普善大师一张口,就捐赠千石粮食,这份胸襟气魄慈悲心肠,令本郡主钦佩。” 普善大师想了想,又道:“雉县还要建三座太平粮仓,县衙缺银,白云寺愿捐赠一座纯金佛像,聊表心意。” 所谓纯金佛像,就是以黄铜做里,外面镀一层赤金。以白云寺里的佛像大小,一座佛像的赤金表面刮一刮融一融,少说也得百两黄金,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姜韶华继续赞道:“普善大师着实慷慨。” 还不行? 普善大师微不可见地皱眉,终于亮出底牌:“郡主为南阳郡之主,庇护一方百姓,心地仁厚。贫僧日后定当为郡主扬名,让雉县百姓有感恩之心。” 姜韶华挑眉一笑,转头吩咐银朱:“银朱,去煮一壶好茶。” 普善大师暗暗松一口气。 银朱笑着应声而去,过了片刻,端了热茶来。 终于喝上了郡主的好茶。 待半盏热茶入口,郡主不紧不慢地张口道:“白云寺里都是方外之人,上公堂确实有些不妥。这样吧,本郡主让雷县令张贴公文,这一案就在白云寺里开审。也别让百姓们来围观了,早日了结此案。” 普善大师起身谢恩。 姜韶华淡淡一笑:“普善大师难得入红尘,本郡主总是要给几分薄面的。本郡主只盼着雉县平平安安,百姓们吃饱穿暖。雉县安稳了,白云寺才得安稳。普善大师说是也不是?” 普善大师正色应道:“郡主所言甚是。”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割肉(二) 普善大师在县衙喝了一盏热茶,和郡主闲话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去。 也不知是谁传出了消息,普善大师一出县衙,就有许多信徒百姓围了过来。男女老少皆有,信佛虔诚的直接就跪下磕头。 亲自送普善大师出县衙的郡主,忽地笑道:“普善大师在百姓眼中就是佛祖的化身。” 普善大师双手合十:“贫僧弘扬佛法,希望百姓们心中向善幸福安宁,岂敢自认是佛祖化身,郡主谬赞了。” 然后,扬高声音道:“大家都快请起。佛祖昨日在梦中点醒贫僧,雉县得以平安,皆因郡主庇护雉县百姓。贫僧今日来县衙,就是来感谢郡主厚待雉县百姓,厚待白云寺。” 众百姓立刻高低不齐地喊起了郡主千岁。 这个老秃驴,果然是只老狐狸,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姜韶华心中哂然,面上露出和气的笑容:“大家都起身回去吧!白云寺里的命案,另有内情,过两日就会在白云寺里审问断案。白云寺很快就能解封,大家都放心。” 百姓们日日拜佛,白云寺被封寺,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天大的祸事。听闻郡主这般承诺,百姓们喜笑颜开,很快散去。 普善大师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位南阳郡主,行事老道,手段高超,于分寸拿捏更是精妙。 以后,白云寺确实要收敛一二了。 一个时辰后,普善大师回了白云寺。 慈恩等弟子纷纷围拢过来,普善大师宣布了捐粮食和捐一座佛像的决定,慈恩心疼得眼珠子都红了。 “误伤人命”的武僧,更是悔恨难当,用力一拳砸中自己的胸口:“都怪弟子!当日就不该将蟊贼关进柴房,直接将他撵走,也就没那么多纷争了。” 普善大师淡淡道:“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个蟊贼撵走,再来第二个第三个,又该如何?或者来一群匪徒,一把火烧了白云寺,到时候该怎么办?” 武僧倒抽一口凉气。 慈恩咬牙低语:“弟子就不信了,郡主敢这么对白云寺!” “慈恩,我们师徒闲话,不可随意提及郡主。”普善大师沉了脸呵斥:“这些事,和郡主有什么相干。” 慈恩怄得都快吐血了。 就听普善大师道:“将寺中的存粮都送去县衙。佛像也一并送去。记住,越快越好,不可露出半点怨怼不满。” 对外庶务,一般都是慈恩出面。慈恩正要点头应下,普善大师却点了另一个弟子的名:“慈安,这件事你去。” 慈恩一惊:“师傅!为何不让弟子去?” 他才是大弟子,是白云寺的知客僧! 普善大师淡淡瞥他一眼:“你心有不平,说话行事露出来,会惹怒郡主。慈安脾气比你温和,就让他去。” “如果你还上蹿下跳地闹腾,以后这知客僧,你也不必做了。” 慈恩面色一白,再不敢吭声。 …… 隔日一早,白云寺的粮食和佛像一并送来了。 慈安比慈恩小了几岁,生的圆头大耳,笑得一脸谦卑。 闻主簿奉郡主之命来接收点数粮食,花了小半日功夫才清点完,去禀报的时候不由得叹气:“白云寺送来的都是上好的新粮,一共两千石。足够补齐太平粮仓了!” “一个寺庙的粮食,比县衙粮仓还要富足。说出去谁敢信!” 也怪不得郡主要对白云寺下手。 最后这一句,闻主簿当然不会说出口,心里想想罢了。 那一日郡主召陈卓宋渊孟大山三人议事。没几天白云寺就出了命案。闻主簿悄悄琢磨了几回,心里有些了悟。 姜韶华略一点头,吩咐闻主簿:“粮食要送进粮仓,仔细纪录妥当。这些事就由闻主簿操办。” 闻主簿恭声领命。 至于那一座高约六尺的佛像,处置起来也要费些功夫。马耀宗主动请缨接了差事,去寻工匠。 姜韶华将杨政叫了过来:“杨审理,明日你去白云寺,将这桩案子审完结案。” 杨政略一犹豫,咳嗽一声:“不知这命案要如何结案,还请郡主明示。”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出家人慈悲为怀,抓住偷窃东西的蟊贼,棍责一顿,稍作惩戒罢了。这蟊贼半夜患急病死了,倒也怪不得白云寺里的武僧。” 杨政心中大定,拱手应道:“郡主的意思,臣明白了。” 姜韶华舒展眉头,笑着赞道:“杨审理做事,本郡主信得过。” 捏着鼻子背黑锅的杨审理,笑得有几分苦涩:“臣领王府俸禄,为郡主当差做事是应该的。” 就是这黑锅,一口接着一口的,没个消停。 他这般审案断案,一笔一笔都被纪录下来,以后怕是要成为杨家之耻了。 就在杨审理悲伤自苦之际,姜韶华笑着说道:“杨审理来回奔波劳苦,功劳本郡主都记下了。等本郡主巡完十四县回王府,论功行赏,杨审理定是第一份。” 杨政那点悲伤顿时不翼而飞,忙笑着拱手谢恩。 …… 次日,杨审理在陈长史雷县令等人的陪同下去白云寺审案。 至于郡主,并未露面。 郡主在雉县这么多日,略一出手,搅动风云。从始至终都没进过白云寺半步。 不少百姓闻信而动,拥在白云寺外。可惜,白云寺大门紧闭,在寺门外苦苦等候的百姓们,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等了半日,白云寺才开了寺门。 杨审理亲自对众百姓宣布,蟊贼真正的死因是患了急病,和白云寺里的武僧无关。所以,从今日起,白云寺就解封了。 众百姓喜笑颜开,欢呼雀跃不已。 知客僧慈恩经此一事,沉稳平和了许多,耐心地引导百姓们按次序进寺烧香。有百姓要布施烧香,慈恩张口道:“师傅说了,从今日起,白云寺一个月只接受一次布施,每次三五文钱便可。” 普善大师在百姓心中就和半个佛祖差不多,他说的话,百姓自是要听的。 两日后,郡主率众人离开雉县,前往舞阴县。 第一百五十五章 恶习(一) 舞阴也是下县,这里常年干旱缺水,不能种稻,只能种些耐寒的高粱豆子一类。 进了舞阴县,一眼可见的百姓个个身形消瘦面有菜色。 姜韶华看在眼里,心情颇有些沉重。 百姓疾苦,只有亲眼见了,才知其中滋味。以前的她,待在锦绣深宫,后来嫁入王家,也是高门贵妇。哪里懂得这些呢? 舞阴县的县令姓高,今年四十有七,是一个勤恳做事善待百姓的好官。无奈舞阴县就是个穷苦地界,高县令勉强维持着县衙运转,已属不易。 陈卓对十四县的县令情形了如指掌,在路上就对姜韶华说起过高县令:“高县令为人清廉,做事勤勉,在十四县的县令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舞阴县缺水,百姓们常年在地里刨食,也只能混个半饱不饿。” 姜韶华对高县令第一印象也不错,温和地问询:“舞阴县的太平粮仓里有几成粮食?” 高县令拱手答道:“回郡主,臣接到王府公文后,就立刻买粮。现在粮仓里有七成粮食,还缺三成。臣想着,等今年秋收后,将粮仓补齐。还请郡主不要怪责。” 姜韶华温声道:“高县令用心当差,本郡主心里都清楚,如何会怪罪。空缺的粮食,高县令不必发愁。本郡主安排人去买粮送来。” 高县令精神一振,忙拱手谢恩:“多谢郡主。” 姜韶华轻叹一声:“百姓们上交税赋,本郡主庇护他们也是应该的。” 高县令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不知郡主打算让何人去买粮?”太平粮仓的三成粮食,可不是个小数字。 姜韶华随口笑道:“是西鄂汤家。” 汤家啊!那可是南阳郡里赫赫有名的大粮商。 高县令顿时放了心。 此时,西鄂县汤家家主汤五太爷重重打了一个喷嚏:“奇怪!这是谁在念叨我。” …… 众人安顿之后,姜韶华将巡查粮仓一事交给陈长史和闻主簿,自己换上家常衣裳,带上陈舍人马舍人,在舞阴县里四处闲转。 至于杨审理,当日审过白云寺的案子后,就快马回南阳王府了。 没人心疼来回奔波不息的杨审理。 领着郡主俸禄,为郡主分忧,不是应该的嘛! 陈瑾瑜陪着郡主转了几户人家,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叹道:“舞阴县实在是太穷了。” 雉县百姓穷苦,是因为将粮食银钱都供“佛祖”了。舞阴是土地干旱收成差,这里的穷,就是赤贫了。 姜韶华默然不语,心里沉甸甸的。 马家暗中经营牙行,马耀宗见过的穷困人家多了,倒没那么多感慨:“一天能有两顿饭,也算过得去了。更穷的人家,一天只吃一顿饭,汤清得能照见人影。” 姜韶华和陈瑾瑜一并瞥了过来。 马耀宗这才惊觉自己略显冷漠无情,忙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土里刨食不易,应该想个法子帮一帮百姓才是。” 姜韶华嗯了一声:“马舍人精通庶务,脑子也灵光,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马舍人:“……” 马舍人想伸手给自己来两巴掌。 陈瑾瑜被马耀宗的苦脸逗乐了,难得好心说情:“郡主别捉弄马舍人了。一整个县上万百姓,马舍人哪有这等能耐帮扶这么多百姓。” 姜韶华也笑了起来:“随口说笑而已,马舍人别当真。” 马耀宗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动作颇有些夸张,逗得郡主和陈舍人再次轻笑起来。 就在此时,路边一户人家忽然传出婴儿啼哭声。 姜韶华咦了一声:“这户人家有新生的孩子。” 陈瑾瑜笑着凑趣:“既让郡主遇上了,不如亲眼去瞧瞧,赏一个小物件。也算是这孩子和郡主的缘分了。” 姜韶华欣然点头。 伶俐的马舍人,立刻上前去敲门。结果,刚敲了一下门,门里就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别抱走我的孩子。” 姜韶华面色一沉。 马耀宗也拧了眉头,直接推了门。就见巴掌大的院子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往外走。刚生过孩子的产妇死死抓着老妇的胳膊,脸上全是眼泪。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脸痛苦,抱着头蹲在一旁。 此外,院子里还有四个高矮不一的孩子,年轻最大的约有十二三岁,年龄最小的六七岁模样。 马耀宗第一个冲进院子里,紧接着,秦虎孟三宝等亲兵冲了进来,最后,郡主才缓步而入。 这阵仗,把这一家人吓得不轻。那老妇哆嗦着跪下,男子领着几个孩子也跪下了。 那个刚生了孩子的母亲,却顾不得这些,将襁褓中的婴儿抱过来,脸孔紧紧贴着孩子,痛哭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姜韶华冷声喝问:“刚出生的孩子,要抱到哪里去!” 那老妇被吓得如一摊烂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那个男子一咬牙,红着眼答道:“回贵人,我们家中孩子太多,实在养不起了。这一个送去塔里。” 可怜的母亲依旧恸哭,瘦弱的双臂不停颤抖。那个婴儿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命运,扯着嫩嫩的嗓子尖锐地哭喊起来。 姜韶华面色沉凝,耳畔响起陈瑾瑜的追问声:“什么塔?” 那个男子不敢抬头看贵人,一边磕头一边哽咽:“就是孩儿塔。生了孩子养不起的,都会送去。” 陈瑾瑜俏脸一白,继而涌起愤怒的红潮:“这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怎么狠得下这个心肠。” 男子终于哭了起来:“实在养不起。前年将小五送去,今年小六又出生了,不送去孩儿塔,家里几个大的就要挨饿。我也实在没办法。” 陈瑾瑜只觉有什么堵住了喉咙。 姜韶华看着那男子,缓缓问道:“小五是男是女?” 男子全身颤了一颤:“是女儿。” “这个刚出生的小六呢?”姜韶华心里怒火汹汹,声音却超乎寻常的冷静。 男子彻底哑然。 那个如烂泥一般的老妇,咬咬牙张口答道:“回贵人,小六也是孙女。”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恶习(二) 什么孩儿塔! 分明就是女儿塔! 陈瑾瑜气得全身发抖,眼珠子里都快冒烟了。 姜韶华心中怒气丝毫不少,面上却迅速冷静下来,淡淡道:“这孩子与本郡主遇上了,也算和本郡主有缘。你们弃之不要,本郡主买下她。” 听到郡主两个字,老妇再次身子一软,成了一摊烂泥。 男子一边哭一边磕头:“多谢郡主救小六一命。我不是不疼惜孩子,实在是孩子多了养不起。都是我这个亲爹没用!” 饶是院子里是泥土地,绑绑绑几个响头磕下去,额头也红了一片。 那个搂紧了女儿的妇人,含着热泪一同磕头:“多谢郡主!” 姜韶华忍着心里酸楚,继续道:“小六刚出生,需要有人照顾抚养。你是小六亲娘,这个重任就交给你。本郡主会交代下去,每个月都让人送小六的米粮来。等她满八岁了,再进王府里学规矩当差。” 妇人万万没料到小六还能留在自己身边,激动喜悦至极,根本说不出话来,只会不停磕头。 陈瑾瑜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上前扶起妇人:“你刚生过孩子,身子虚弱,怀里还抱着孩子,别下跪磕头了。” 妇人红着眼睛起身。 陈瑾瑜转头问马耀宗:“马舍人,刚出世的孩童,买下需要多少银子?” 马耀宗心里算了算,低声答道:“六到十岁的孩童,一般三两银子。小六刚出世,二两银子便可。” 姜韶华略一点头:“你去立个字据,让小六的亲爹按手印,然后将银子给他。” 马耀宗立刻应声。他随身带了易携带的炭笔和纸张,盏茶功夫就立了一张卖身契。 那男子还算有几分良心,按了手印后,不肯要小六的卖身银子。 陈瑾瑜沉了脸:“郡主买了小六,自然要给银子。你快些收了!” “记住,以后县衙每个月送米粮来,都是小六的口粮。小六现在还小,要亲娘喂养。这米粮就得让小六的娘亲吃,吃饱了才有充足的奶水喂小六。” “从现在起,小六就是郡主的人,你们得好生养着她。有什么差错,郡主不会轻饶!” 姜韶华默默看一眼疾声厉色张牙舞爪的陈舍人。有些话,她这个郡主说了有失身份体面,陈舍人代为警告很合适。 男子只得接了银子,再次跪下谢恩。 “孩儿塔在何处?”姜韶华忽然张口:“你领路,本郡主要亲自去瞧一瞧。” 男子不敢迟疑,立刻应了,转头将银子给了亲娘。那老妇接了银子,顿时有了精神力气,身子也不软了。 陈瑾瑜看在眼里,只觉心里的火气越发旺盛。正待张口,就见郡主瞥了一眼过来。 陈瑾瑜不怎么情愿地闭了嘴。 待众人出了院子,陈瑾瑜才小声嘀咕:“小六的卖身银子,应该让她亲娘收着才是。” “这一家里,当家的是小六的祖母。”姜韶华淡淡道:“这些琐事,就别干涉了。” 移风易俗,本就是难事,急躁不得。 这一边,搂着小六的妇人,像抱着珍宝一般,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老妇见郡主一行人离去,胆子顿时壮实了回来:“哭什么哭!郡主买下小六,这是天大的喜事。以后小六养大了,去王府当差,不愁吃穿,还能赚一份月钱。这是小六的造化,也是我们全家的福分。” “还不快些进屋去,给小六喂奶。要是让小六饿着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妇人不敢再哭,低声应了,匆匆回了屋子里,解开衣襟。 嗷嗷哭喊的小六,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贪婪地吮吸起来。妇人看着幼小的女儿,想笑,眼泪再次滚落。 …… 孩儿塔离得不算远,步行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这里是舞阴县的西北角,附近两三里都没人家,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塔。塔不高,约有九尺左右。没用砖石,就是泥土疙瘩堆起来的。 离得老远,就有一股极浓烈的臭气顺风飘过来。 陈瑾瑜恶心得快吐出来了。 姜韶华在军营里嗅过这样的味道,这是尸首腐烂的气味。她停下脚步,以目光向马耀宗示意。马耀宗心领神会,立刻去打发男子回去。 那男子走出老远了,跪下给郡主磕了三个头才走。 “这个男子,也不是恶人。”姜韶华喟然轻叹:“他家中有老母妻子,有四个孩子,再生孩子,确实养不起。” 陈瑾瑜用手掩住口鼻,愤愤道:“那也不该将孩子送来这等地方。还不如直接溺毙在马桶里,孩子也能少挨些苦。” “亲手将孩子溺死,那是杀人。正常人下不去这个手。”姜韶华声音还算平和,眼里也跳起了两簇火苗:“送来孩儿塔,就可以逃过良心谴责了。” “郡主,我心里就是恼得很。”陈瑾瑜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如果小六是男婴,是不是就不会被送来孩儿塔了?女儿同样是血亲骨肉,为何就被这般轻贱?” 姜韶华伸手握住陈瑾瑜的手,低声道:“瑾瑜姐姐,我心中同样愤怒。今日,我要平了这座孩儿塔!” “秦虎,孟三宝,你们领人上前,将塔平了,就地挖坑,将里面的婴童尸首全部安葬。” 十数个亲兵应一声,迅疾上前。 他们上过阵杀过人,当日砍土匪头颅时,一个比一个利索。今日走进孩儿塔,一眼见到的惨状,实在骇人。竟有人胃中不适,转身吐了一口。 实在太惨了! 孩儿塔里满是婴童白骨,还有一个刚咽气没几日的,被虫蚁啃食了大半皮肉。浓烈的臭气,也正是从这具幼小的尸骨而来。 秦虎闷头不吭声,使劲踹一腿。孟三宝也跟着踹了一腿。众亲兵你一下我一下,很快将塔踹倒。 接下来,还要挖坑填平。用刀剑这等兵器实在不便,有两个亲兵去附近寻铁锹。找了几户最近的人家,找来了三把,亲兵们轮流用,小半日挖出了一个深坑。 婴童的尸骨被放置深坑里。 入土为安。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宏愿 在粮仓里待了一日的陈长史回县衙后,便听闻郡主今日平了孩儿塔一事。 陈卓立刻去见郡主。 郡主神色还算冷静,倒是陈舍人,眼睛红红的像兔子,都快哭肿了。 陈卓有些无奈,先拱手向郡主陪不是:“陈舍人年少冲动,举止不够稳重,让郡主费心了。” 姜韶华今日心情沉重,没有说笑的心思:“陈舍人敢怒敢笑,一腔热血,是性情中人。本郡主就欣赏她的这份赤诚。” 陈瑾瑜一张口,声音沙哑:“祖父见过孩儿塔吗?” 陈卓看了孙女一眼,点了点头。 陈瑾瑜的怒火果然又上来了,用力一跺脚:“祖父知道百姓有弃女婴的恶习,为何不阻止?” 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他只是王府长史,不是佛祖不是神仙。 陈卓没有动怒,耐心地解释:“当年王爷来南阳郡就藩,我随王爷一同巡查诸县。那时候每个县都有孩儿塔这样的地方,王爷下令除了这个恶习。不过,总有些穷地方的百姓,偷偷将生下的女婴扔掉。” “不是不想阻止,而是阻止不了。”姜韶华轻声接过话茬:“如果百姓们日子过得好,能吃饱穿暖,多养一个孩子也算不得什么。可真正穷苦的地方,整日为生计发愁,多一个孩子多一张嘴,就是极重的负担了。” “生了儿子,咬咬牙养着,长大七八岁就能跟着下田做事,长大后娶媳妇进门传宗接代。百姓舍不得扔了儿子,便只能扔了女婴。” “瑾瑜姐姐,这件事怪不得陈长史。也怪不得已故的祖父。” “不过,从今日起,这就是我姜韶华的责任。” 陈瑾瑜猛然抬头,迎上郡主坚定的目光。 “我要让所有百姓吃饱穿暖,让他们能养得起儿女,过上好日子。”姜韶华缓缓说道:“我要让南阳郡治下,再无孩儿塔。” 陈瑾瑜鼻间骤然一酸,她忍着眼泪,重重点头:“我陈瑾瑜,愿一生追随郡主。” 等等! 一生追随郡主? 以后不嫁人了?你问过你祖父你亲爹还有你亲娘的意见了吗? 陈卓看一眼立下宏愿的孙女,没有出言扫兴。 姜韶华何等敏锐,笑着看向陈长史:“瑾瑜姐姐日后成亲嫁人了,也一样可以在我身边当差做事。” 陈卓伸手拈一把胡须,半开玩笑地说道:“世间好男儿有这等心胸的,着实不多。瑾瑜的终身大事,可得郡主多操心了。” 一旁的马舍人激动地挪了一小步。 可惜,谁也没看他。 姜韶华笑着允诺:“放心,以后南阳郡里的好男儿,随瑾瑜姐姐挑。” 陈瑾瑜被当面打趣了,也不脸红:“别的也就罢了,只这一条,一定要依着我。成亲以后我要出来当差做事。如果没人乐意,那我就不嫁人了。” 马舍人又激动地上前挪了一小步。 还是没人看他。 陈卓笑着叹口气:“罢了,你这脾气,哪里能嫁人到夫家受委屈闲气。以后招个赘婿吧!郡主和我这个祖父还能看顾你几分。” 马舍人听到赘婿两个字,脚下挪不动了。 他是马家长孙,以后要继承马家家业,做不了赘婿。 “招赘婿太委屈瑾瑜姐姐了。”姜韶华随口道:“我父亲就是赘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实在不堪。” 马耀宗:“……” 马耀宗到底年轻,养气功夫还不足,听到郡主在背后这般说自己的亲爹眼都瞪圆了。 陈卓祖孙两个倒是气定神闲。显然早就听惯了。 姜韶华终于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马舍人:“马舍人是不是有话要说?” 马耀宗迅速回神,连连摇头:“没有。” 就在此刻,荼白进来禀报:“启禀郡主,高县令求见。” …… 同样得了消息的高县令,匆匆前来求见。 见了郡主后,高县令满脸羞愧地拱手请罪:“都是臣无能,治下竟有孩儿塔这等骇人听闻之处。请郡主责罚!” 姜韶华怒气已经消了大半,淡淡道:“这也不能全怪高县令。百姓穷困,养不起孩子。就是没有孩儿塔,难道就不能扔进马桶溺毙,或是直接扔到荒野路旁?” 高县令愈发羞惭:“回郡主,臣其实知道弃养婴儿的恶习,每年都要张贴两三回公告,严令百姓不得抛弃婴儿。可私下里偷偷弃婴的依然数不胜数,实在禁不住。” 姜韶华思虑片刻道:“光禁止不行,得另谋他法。这样,你去拟一份公文,就说从今日起,所有新出生的婴儿,都可来县衙登记。每个月县衙安排人,送二十斤粮食前去。” 别小看二十斤粮食。这已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月的口粮了。 便是为了领这份口粮,百姓也舍不得扔了孩子。 至于让县衙安排人送粮食,这是为了方便登门查看。要是婴儿半途夭折,或是没被善待,就能及时发现并严惩。 高县令当然知道这是个好法子,只是这么做,县衙每个月就多了一份额外的支出。短时间里还行,时间一长孩子多了,就未必能支应得起了。 高县令欲言又止。 姜韶华温声道:“放心,本郡主知道舞阴县衙不富余,不会为难高县令。这些米粮,单独立一个账本。以后从每年的税赋中直接扣除便可。” 高县令大喜,连连拱手谢恩。 姜韶华轻叹一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南阳郡的田赋,和朝廷一致,本郡主不能擅自更改,也只能这样了。” 这也算是变相地减低舞阴县的税赋了。 姜韶华想了想,又对陈长史道:“给新生婴童发粮食一事,除了舞阴县外,还有郦县和雉县也一并实施。” 十四县里,叶县最富,博望县次之,再加上比阳县,正好是前三。最穷的三个县也有排名,舞阴倒数第一,雉县倒数第二,郦县就是倒数第三了。不过,郦县除了匪祸后,可以靠山吃山,应该很快就会有起色。 陈长史拱手应是。 陈瑾瑜主动请缨:“郡主,这道公文我来写。” 姜韶华欣然点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运转 陈瑾瑜用一个时辰写出了一篇公文,自觉热血激昂无比精彩,特意拿去给郡主看了一回。 姜韶华看后一笑:“王府公文平日都出自陈长史之手,瑾瑜姐姐写的这一篇公文,何不拿去给陈长史看一看?” 陈瑾瑜抬头挺胸地去了。 然后,被自家祖父毫不留情地呵斥了一顿:“王府公文要简洁明了,发到县衙后可以抄写张贴。你这写的是什么,以为自己在写话本子吗?” “拿回去重写!再这么不知所谓,这舍人的位置你也别做了,趁早回博望县学女红厨艺等着嫁人吧!” 陈瑾瑜被喷得灰头土脸,回来之后忍不住嘀咕:“郡主也是,明明看出我写的不妥了,也不吭声。还让我去找祖父,害我被臭骂一顿。” 那是当然。 身为郡主,要做的是恩威并施收拢人心。这等开罪人的事,自有陈长史分忧。 又过一个时辰,陈瑾瑜又来了,将重新写过的公文呈给郡主。 这一回就简洁多了,无需交代前因后果,只要交代清楚县衙要做什么便可。 姜韶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很好。陈舍人再抄一份,盖上王府公印,令人送去雉县和郦县。” 当日晚上,这份公文就被快马送了出去。 雉县离得近,大半日路程就到了。郦县偏远,快马两日才到。两位县令接到公文,心中各自高兴不已。 “郡主这是在变相地降低税赋,施恩于百姓。”雷县令自言自语道:“这等事,得和百姓仔细说清楚了,送去的粮食必须要留在家中,不能送去白云寺。” 郦县的蔡县令,做了几个月的县令以来,简直就是一头日夜拉磨从不知疲倦的驴子。接到公文后,蔡县令亲自抄了十份,令衙役们四处张贴,并向所有问询的百姓解释公文的意思。 一个月二十斤粮食,对长期半饱不饿为生计苦苦挣扎的百姓来说,无疑是天降福报。有百姓听闻此事后,直接就跪下了,对着王府的方向磕头,口中高呼郡主千岁。 其余诸县得知这份公文后,各自眼馋羡慕。 粮食嘛,谁家会嫌多呢!他们的百姓养孩子也不容易呢! 县令们纷纷厚着脸写信来问候郡主。就连叶县的崔县令也厚着脸皮写了一封信来。 姜韶华在舞阴县里待了五六日,接了七八封请安问候的书信,看后一笑,吩咐陈舍人代笔回信。 信中内容只有一条,诸位县令的请安本郡主笑纳了,至于帮扶穷苦百姓的粮食本郡主这里没有。如果县衙有多余的存粮,倒是可以做一做这等善事。 叶县女子们的家庭地位得到了显着提升,干劲十足,这段时日里织出的丝绸堆满了行商们的马车。 西鄂县汤家,在家主汤五太爷的吩咐下全力运转忙碌起来。几乎所有的汤氏嫡支子弟都被派出去买粮了。不但要为西鄂县买粮,还要为缺粮的舞阴县买粮, 简而言之一句话,汤家在用积极的行动,展露对郡主诚服的诚意。 比阳马家也没闲着,一边养马,一边重新派出商队去关外买优良战马回来。 郡主要扩充亲卫营,战马多多益善。还有南阳军,这几年来一直缺马。前几年王府置之不管,如今南阳军重回郡主麾下,战马一事自然就被提上了日程。 博望县的铁矿忙忙碌碌,不停挖矿石冶炼精铁送去南阳郡的工房。亲兵营所用的兵器和南阳军百姓用的农耕铁器都从工房而来。 银矿那边,照着郡主吩咐,当日计工当日奖励,极大地激发了死囚们挖矿的热情。近来每日银矿石的产量翻了一倍。 这样的消息陆续传入耳中,令人心情愉悦。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姜韶华巡了剩余的五县。 之前预计用三个月巡完十四县,结果在各县遇到种种不一棘手难缠的事,用的时间比预计得超出了两个月。三月动身,动身回程已是八月了。也就是用了近半年的时间。 回程的时候,姜韶华特意又去了一趟南阳军营。 …… “末将恭迎郡主!”南阳军主将于崇策马迎出十里,身后一众武将齐齐拱手,声音响亮震天。 姜韶华微微一笑:“于将军请起,诸位将军都请起身。” 众武将拱手谢过郡主恩典,然后各自上马,策马随在郡主身后。 这一次进南阳军营,和几个月前截然不同。士兵们个个面色红润精神十足,军营原本是最肃穆之地,却又处处透着欣欣向荣的活力。 “见过郡主,”士兵们早得了命令,不敢往前凑,一个个又想见郡主,离得老远放声高喊。 不知是谁太过激动,声音都喊劈叉了,惹来一阵笑声。 姜韶华眉眼一弯,也笑了起来:“于将军做了主将后,南阳军果然和以前大不相同。” 春风得意的于崇,在郡主面前格外恭敬:“这都是郡主留下的恩泽,末将只是依着郡主的吩咐行事而已。” 姜韶华笑着看了过来:“于将军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本郡主是真心夸赞于将军治军有方,没有敲打的意思。” 于崇肉眼可见地松口气,笑着说道:“郡主这几个月来巡查诸县,诸多事迹流传,令人敬仰。末将这点小心思,瞒不过郡主的利眼,让郡主见笑了。” 抬抬手让汤家换了家主,让比阳马家的继承人做了舍人,在叶县为一众告状的女子撑腰做主,就连白云寺的普善大师都得老实低头又是捐粮食又是捐赠金佛。更不用说,周英杀父案的反转,卢郡马当众“真情流露”…… 郡主心计手段,可见一斑。 在郡主面前,还是谨慎小心为好。 姜韶华将于崇的小意看在眼底,一笑置之。 武将忠心敬畏主君也是应有之义。所谓近之不逊远则生怨,如何统驭一众下属,也是一门学问。 李铁也是一脸顺服,笑着上前道:“有一件事,末将要禀报郡主。朝廷传来消息,左真已经被问罪去职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双簧 左真确实是个倒霉鬼。 大梁军队里像左真这样的武将,比比皆是。无非是左真更贪婪手伸得更长了一点。偏偏遇到了姜韶华,毫不客气地拿他开刀立威。 郑太后逮住这个机会,大肆发作,逼得王丞相不得不秉公处置。左真从离开军营去京城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颗废棋了。 姜韶华自有消息来源,她知道的远比李铁更多。 譬如,左真被关进刑部大牢后,一开始拒不认罪。还嚣张地宣称王丞相会救他于水火。没曾想,王丞相根本没来,还派了人去左家,警告左家不得伸手救人。可怜的左将军,在大牢里挨板子受苦,连送饭的人都没一个。熬了不到半个月,就全数交代了。 再譬如,郑太后死死咬着此事不放,以兵部尚书安国公为首的太后党羽,纷纷上奏折弹劾左真,请天子严惩左真。 远在雁门关的边军主将左真嫡亲的大哥左封,在喧嚣的舆论下,上了一道奏折,自承教弟不严,请天子重责。 这一案足足审了两个多月,最终,左真被罢官去职,且永不再起用。 可以说,左真的政治生涯已经彻底结束了。 李铁巴巴地来禀报,是在奉承示好。姜韶华自不会驳李铁的面子,笑着应道:“多谢李将军禀报,本郡主知道了。” “左真此生不能再进军营,李将军现在也该彻底放心了。” 李铁毫不犹豫的应道:“末将一心只有郡主,左真此人如何,和末将毫无关系。” 姜韶华笑了一笑:“这等好消息,应该告诉军营里所有的将士,让他们也高兴一回。” 李铁立刻领命:“是,末将这就去令人传话。” 军中有传令官,一层一层传话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军营里几千士兵就都知道左真被朝廷重惩的喜讯了。个个欢呼雀跃不已。 也可见左真是何等不得人心了。 这一日傍晚,伙房支开一排灶,数十口大铁锅在熊熊烈火中熬煮,肉香四溢。郡主领着一众武将和士兵们一同吃了晚饭。 士兵们放开肚皮,吃了一顿饱的,回军帐里睡下的时候,打着幸福的饱嗝。 “郡主对我们真好!” “左将军不拿我们当人,克扣俸禄和口粮,连军衣都舍不得发给我们穿。还是郡主好。” “瞧瞧亲兵营那些人,个个骑着好马。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骑上这样的战马!” “嗐,这还用你操心,郡主不会亏待我们的。” …… “末将有一事,想和郡主商议。” 于崇搓着手,一脸不太好意思的德性,还悄悄看了宋渊和孟大山一眼。 姜韶华失笑:“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避着宋统领他们。” 于崇一咬牙,厚着脸皮说道:“南阳军自从四年前开始,就没来过战马了。这几年里,有一些战马老死,还有一些折损不能再骑,军营里四千士兵,就只有一千多匹老马。” “末将想训一支精锐的骑兵出来。还请郡主让马场今年送一批好马进南阳军。” 孟大山立刻张口道:“郡主,我们亲卫军营要扩充,也一样缺马。”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孟大山:“亲卫营至少一人一马,南阳军这里的战马确实太少了。今年马场送来的马,先紧着南阳军。” 于崇大喜,连连拱手谢过郡主恩典。 孟大山心里不乐意,也不遮掩,直接就道:“郡主,比阳马场一年最多养出五百匹马。就是都给了南阳军,也达不到人人都有战马。” “再者,南阳军这几年不听王府号令。凭什么王府还要给他们送马?” 于崇也不是好惹的主,立刻应了回去:“孟统领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南阳军的将士一直对王府忠心耿耿。之前是左真从中作祟,现在左真被严惩重处,我们南阳军上下都是郡主的人,以后事事都听郡主号令。” “郡主让人送战马来,我们感恩戴德,日后定然用心操练。” 孟大山哂然:“是该好好练一练了。一堆兵油子兵混子,要是在我们亲兵营,早就一顿乱棍撵出去了。” 于崇:“……” 于崇涨红着脸看向郡主,眼巴巴地等着郡主撑腰。 姜韶华温声道:“于将军别恼,孟统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之前南阳军荒废了几年,现在稍有长进,不过,离真正的精兵远远不足。确实要好生操练整顿。” “本郡主给马,也给粮食。希望南阳军能在两年内成为大梁最精锐的军队。” 于崇定定心神,郑重拱手:“请郡主放心,末将一定全力练兵。” 孟大山冷不丁又来了一句:“我们亲卫二营六百人,明日去演武场,于将军可以点一千人。我们对阵一次,让于将军先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精兵。” 身为主将,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奚落! 于崇怒目相对:“不必,我们南阳军也出六百人。明日就请郡主亲自观战!” 于崇拱手告退,匆匆离去。 孟大山咧嘴一笑:“郡主,俺老孟刚才表现如何?” 姜韶华挑眉一笑,冲孟大山比了个大拇指。 这一出双簧,当然是之前就说好的。 战马要给南阳军,却不能给得太过轻易。要让南阳军上下感恩戴德,还要给南阳军将士们上一课。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精兵,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 第二日一早,姜韶华领着众武将站到了点兵台上。 宽阔无边的演武场里,左侧站着六百南阳军,右边是亲卫营的六百人。不能穿甲,手中的兵器是木质的长刀或长枪之类。 军中演练是常事,被误伤也是常有的事,只要不闹出人命便可。 其余南阳军的士兵,远远地散开,探头张望。 于崇熬了半夜,从军册里点了最精锐的士兵。此时南阳军个个昂首挺胸,毫无惧色。 反观亲卫营,一个个神色就轻松多了。十二个队长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次要在郡主面前大展身手,顺便给南阳军一个小小的教训。 第一百六十章 精兵 于崇心里憋足了一口气,叫了心腹过来低声嘱咐数句。那心腹点点头,迅疾下了点将台,亲自领着几百人摆开阵仗。 孟大山此人,外粗内细,见状将十二个队长都叫过来,也是一通嘱咐。小田等队长精神抖擞的领命,然后退回原位置,指挥着各自的属下摆开队形。 姜韶华目光一扫,清脆悦耳的声音传进众人耳中:“今日演武,以军鼓为令。第一通军鼓后开始,第二通军鼓一响,就得全数停下。军中演武,击败对方便可,不可恶意伤人。” 说着,亲自击鼓。 咚咚咚! 军鼓重重响起,众士兵摒神静气,在军鼓停下的那一刹那,不约而同地高声呼喊冲上前。 两军对阵,最重要的是气势不能落在下风。第一个照面对冲,南阳军在亲卫二营的强大冲击下,勉强稳住了阵型,不过,还是有十数个倒霉鬼被冲倒在地。按着演武的规矩,倒下就算输,要立刻退出去。这十几个士兵灰头土脸地爬起退下。 再一轮对冲厮杀,又倒下二十多个。 反观亲卫营,依旧军列整齐,个个目光炯炯。 孟大山呵呵两声。 于崇脸都快黑了。 姜韶华转头笑着安慰于崇:“于将军不必羞恼。这几年里,亲卫营好吃好喝每日操练不息,南阳军却荒废了。我知道这几个月来,你下了不少功夫。不过,练兵不是朝夕可成的事,不能操之过急。” 于崇羞惭地叹了口气:“南阳军丢人现丑了。” “输给亲卫营不算丢人。”孟大山继续呵呵一笑,说出口的话专往于崇的心窝上扎:“我原本想着,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拿下南阳军。现在看来,南阳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那么一点。” “对了,如果日后有机会,于将军一定要和亲卫三营到演武场来练一回。论兵阵,三营最厉害,一营二营都不是三营对手。” 于崇的心被刺了一下又一下,根本笑不出来。 他紧紧盯着演武场,期待着南阳军重整士气,能给他一个奇迹给郡主一个惊喜…… 可惜,这都是痴心妄想。 演武场里凭着实力一较高低。南阳军和亲卫二营相比,差的不止一筹。不到半个时辰,就七零八落,被“杀”得惨不忍睹。能撑过半个时辰,全靠着于崇派下场的数十个心腹亲兵。 这数十个亲兵,也被揍得不轻。木质的长刀长枪力道用足了,打在人身上疼得很。闷响声不绝于耳。 坐得老远的南阳军士兵们,一开始还奋力嘶喊,到后来,就如火花落入水中,通通哑火了。 这差距,明显得让人绝望! 咚咚咚! 第二通军鼓响了起来,亲卫二营毫不迟疑地收手退后,在众目所瞩之下迅速恢复成之前的队形。粗略一看,里面有十来个空出的位置。而南阳军的六百人,留在场上的不足两百人。 这一场演武,亲卫二营毫无疑问地大获全胜。 南阳军输得一败涂地,丢人至极。 别说于崇,就是李铁心里也不是滋味。 孟大山呵呵一笑,拱手道:“承让承让。” 姜韶华嫣然一笑。 等郡主和耀武扬威的孟大山离去后,李铁冲上前,将落败的士兵们臭骂了一顿:“瞧瞧你们,平日里威风厉害,今日怎么都成怂包了!呸!我都替你们害臊脸红!” 于崇深深呼出一口气,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李铁的肩膀。 李铁悻悻然住嘴,退到于崇身后。 于崇目光一掠,沉声道:“今日得了个教训,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从今以后,个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操练。下一回郡主再来,你们要是再这般丢人现眼,干脆脱了这身衣裳,通通滚回老家去。” 士兵们有气没力地应一声。 于崇怒了:“声音响亮一点!” 士兵们个个脸红脖子粗地喊起来:“使劲操练,以后打败亲兵营!” 这还像点样子。虽然打败亲兵营是不太可能的事,至少得有这份心气。于崇定定心神,张口喊了一声:“所有人去我军帐里!” 军中七品以上的武将们,齐聚于崇的军帐里。 于崇沉着脸,一个一个看过去:“今天我们南阳军丢足了脸,你们也都看到了。有什么想法看法,都说说。” 众武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 于崇冷着脸点名:“李铁,你先说。” 李铁以前和于崇是平级,也是老对头。如今于崇有郡主撑腰,做了南阳军主将。反观李铁这根墙头草,从左真的破船上跳到郡主这艘大船,还没怎么站稳,对着于崇自然矮一头,也没了抗争的底气和勇气。 李铁咳嗽一声说道:“于将军先别急。我们南阳军什么底子,瞒不过郡主一双利眼。” “郡主让亲兵营下场和南阳军演武,不是有意让于将军难堪,而是要让士兵们得个教训,认清自己和精兵之间的差距。”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以后我们加劲操练就是了。” 另一个武将接了话茬:“说得对。郡主承诺给马给粮,要的是我们练出精兵。我们尽力练兵,才能不负郡主一片苦心。” 还有一个脸皮厚的,压低声音道:“对了,博望县每年铁矿出那么多精铁,能打制不少兵器。要不然,于将军和郡主说一说……” “呸!你哪来的脸!”于崇脸霍然一沉:“要去你去,本将军没这个脸!” 那个武将讪讪一笑,伸手不轻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是末将多嘴!” 有武将笑着打圆场:“铠甲兵器的事,不是不能想。是还没到时候。等过个一年半载,郡主来巡军营,我们摆开阵仗,再和亲兵营比一场。让郡主看到南阳军个个都是好汉。” “到那时候再提,不就水到渠成了嘛!” 于崇面色一缓:“这么说还差不多。总之,接下来我们只有这么一桩要事,就是练兵!一定要练出一支精兵。就像郡主所说的那样,让南阳军成为大梁赫赫有名的精锐军队!” 第一百六十一章 地盘 南阳军的将士憋足了火气闷气,隔日晨起操练的时候,个个铆足了劲。 姜韶华看了一会儿,转头对于崇笑道:“要练兵,也别将人练伤了。每日要让士兵们吃饱,油水要足。” 于崇郑重应下:“郡主放心,末将绝不会学黑了心肠的左真!绝不会克扣将士们的粮草伙食!” 姜韶华淡淡一笑:“本郡主从不听人说什么,只看人做什么。半年后,本郡主会再来巡军营。希望于将军能给本郡主一个惊喜。” 于崇拱手应是。 姜韶华在南阳军里待了几天,再次启程动身,四日后到了亲卫营。 秦战刘恒昌老远就策马迎了过来:“末将恭迎郡主!” 姜韶华一路策马赶路,面上不见半点倦色,依旧精神奕奕:“两位请起。” 众人簇拥着郡主一同往亲兵营里。秦虎低声笑道:“郡主,这几个月里我们日夜赶工,两座新军营已经初步建成了。只等二营回来,到时候商议一下该怎么分军营。” 孟大山耳朵长得很,立刻接了话茬:“二营奔波近半年,个个疲累得很,就不搬了。新军营让给一营三营。” 秦战笑着呸他一口:“你老孟倒是想捡便宜。也得问过我拳头答不答应。” 新军营现在就是个空壳子,里面空荡荡的。当然是留在老军营里更划算。 刘恒昌微笑不语。 秦战和孟大山都是王府嫡系亲卫,在郡主面前底气足腰杆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他到底是外来后来的,争不过一营二营,也没打算争。 姜韶华却笑道:“这件事,本郡主早有打算。秦叔孟叔都不必争。” 秦虎孟大山对郡主都信服得很,立刻各自住嘴。 进了军营后,一众亲兵纷纷上前来行礼。 陈瑾瑜年少时也随行来过军营,马耀宗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情景,莫名地跟着热血翻涌,忍不住握了握拳头。 “这里才是郡主的地盘。”陈瑾瑜转头,低声笑道:“亲卫营的两千亲卫,个个都可以为郡主赴死!郡主伸手所指,刀山火海也没人犹豫。” “南阳军嘛,现在还差得远哪!” 不管是军队实力还是对郡主的忠心,都差了老远一截。 马耀宗心怀激荡,压低声音道:“我要追随郡主,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陈瑾瑜莞尔一笑,一双灵动的眼眸盈满笑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 陈长史闻主簿都一把年岁了,老骨头被颠簸了一路,安顿下来之后就动弹不得,要歇个一两日。 姜韶华却是半点不累,第二天一早就去巡新军营了。 年少的陈舍人马舍人自然都随着一同去了。 闻主簿睡到日上三竿,来寻陈长史闲话,一边揉着腰一边苦笑:“人老不中用了。想当年下官随王爷巡查诸县,每日行路八十里,依旧精神得很。现在是不行了!” 陈卓笑着瞥一眼絮叨个不停的闻主簿:“我记得没错的话,还有半年你就满六十了。你打算到时候就告老致仕?” 闻主簿砸吧一下嘴,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陈长史。下官确实有此打算。” “郡主年少志高,雄心壮志,要将南阳郡诸县治理得富庶平安路不拾遗。下官要是年轻个十岁八岁,一定竭尽全力辅佐郡主。可现在这一把老骨头了,实在是干不动了。” 陈卓不动声色的笑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和郡主直说便是。郡主总不能强留你在王府当差。” 闻主簿摸一把稀疏的头发,厚着脸皮道:“说肯定是要说的。不过,下官担心郡主不允,到时候还请长史在一旁帮忙说说情,让郡主松一松手,放我这把老骨头回老家。” 少操心劳力的,还能多活几年。 陈卓又瞥闻主簿一眼:“闻主簿,你我认识十来年了,我和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连杨政这等有出身有背景的人,如今都得改了往日做派,为郡主奔走效力。你管了这么多年仓库,说走就要走,只怕郡主不会应。我也不想去触郡主的霉头。你要致仕,我不拦着。想让我说情,也是不可能的事。” 闻主簿:“……” 闻主簿好说歹说,几乎磨破嘴皮子,无奈陈长史就是不为所动。 闻主簿只得长叹一声,讪讪离去。 …… 此时,姜韶华正在众武将的陪伴下巡视新军营。 新军营和原来的军营离了五里路左右,骑马一炷香功夫就到了。两座新军营之间,也有五里路左右的距离。 新建的军营营盘不小,骑马绕一圈得小半个时辰。 姜韶华一行人从正门而入,一眼便看到高高的了望塔楼。上面站着一个黑塔一样的高大青年。 只看身形,便能一眼认出是谁。 正是亲卫一营的陶大。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冲陶大招手示意。陶大一个纵身跃了下来。别看陶大高壮,轻身功夫也着实不弱,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秦战笑骂一句:“瞧你能耐的!别摔断了腿!” 陶大憨憨一笑:“俺每日都这么下来,不会摔的。”然后,一脸期待地问郡主:“郡主,俺是不是能搬到新军营来?” 姜韶华笑着反问:“你想不想来新军营?” 陶大压根没看到自家统领秦战瞪眼,大喇喇地点头:“想啊!新军营里干净宽敞,俺想来。” 孟大山眉开眼笑,伸手一拍陶大肩膀:“好好好,新军营就让给你们一营了。” 秦战气乐了,伸腿踹了陶大一下:“谁让你胡扯八道!” 陶大纹丝不动:“俺没胡扯,俺真喜欢这里。” 这个憨货!从来不知道看人脸色说话。秦战气得又想踹一脚。 姜韶华笑道:“秦叔别恼,陶大就是这脾气,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和他计较做什么。走吧,进去瞧瞧。” 没走几步,陶大就追过来了:“郡主!俺有事要求郡主!” 姜韶华一直很偏爱陶大,也不计较陶大的冒失,笑吟吟地停下脚步:“什么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相思(一) 陶大正要喜滋滋地张口,就被秦战黑着脸拦下了:“陶大,不得在郡主面前胡言乱语,立刻去木楼上放哨。” 陶大凭着多年挨揍经验,默默盘算一下自家统领黑脸的程度,然后果断张口说道:“俺不是胡言乱语。俺娘已经同意俺娶孔姑娘了,俺是来求郡主成全。” 秦战:“……” 秦战眼里嗖嗖冒火星。 陈舍人伸长了脖子瞧热闹。马舍人不知就里,也好奇地看过来。 姜韶华见陶大双目发亮,微微一笑:“陶大,本郡主问你,你是怎么说服你娘的?” 陶大骄傲地一挺胸膛:“俺和俺娘说了,要么俺娶孔姑娘,要么俺就打一辈子光棍。俺娘哭闹了半年,到底没拗过俺,已经同意了。” 算一算时日,孔清婉等女子进亲卫军营确实有半年了。也就是说,陶大从回来的那一日开始,就和自家老娘宣称要娶孔清婉。 陶老娘在亲卫家眷里出了名的泼辣凶悍,就这都被一根筋的儿子闹得无可奈何。由此可见陶大的决心有多强烈。 “只你娘同意没用,”姜韶华笑了一笑:“你要娶孔姑娘为妻,得孔姑娘愿嫁才行。你来求本郡主成全,是不是因为孔姑娘拒绝你的提亲了?” 陶大像被铁针刺破的气球,顿时泄了气,蔫头蔫脑地嗯了一声。 秦战一口气刚缓过来,哼了一声:“这个夯货,也没请媒人,自己就去孔姑娘面前提亲。被孔姑娘拒了三回了!” “郡主不必理会他。让他自己继续去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了,自然就消停了。” 说起此事,秦战心里直冒火。 这几个月里,二营亲兵随郡主巡查诸县,一营三营的士兵白日建军营,晚上读书认字,他这个统领也不能例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来用。 当然了,到晚上读书认字的时候,就恨不得从别人那里借个脑袋来用用了。在这样的情形下,陶大痴恋孔清婉一事,几乎成了亲卫营里的笑话。大家忙了累了,就调侃打趣几句解解乏味。 陶大这个傻子,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笑话他,以为大家都在祝福他哪! 秦战越想越头疼,咬牙切齿地低声恳求:“请郡主别插手此事。” 当着众人的面,姜韶华没有驳秦统领的颜面,略一点头。然后正色对陶大说道:“这件事,本郡主帮不了你。之前本郡主就和你说过,你想求娶,一来要家中亲娘点头,二来要孔姑娘自己愿嫁。现在孔姑娘不愿意,你不得纠缠不休。” “本郡主也绝不会勉强孔姑娘。陶大,你听懂了吗?” 陶大只是憨了些,又不是真傻,这么直接的话当然是听得懂的。沮丧地哦了一声,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 …… 姜韶华继续巡查新军营。待两个新营盘都转过,天也黑了,正好回军营里吃晚饭。 亲卫营里的伙食一直都不错。今日晚饭是肉汤加杂面馒头,还有一道炒白菜。 出门在外,姜韶华在吃住上都不讲究:“不用加菜了,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刚吃完饭,陈瑾瑜就兴冲冲地来了:“郡主,我想见一见这位孔姑娘。” 姜韶华眨眨眼笑了:“我就猜到你要来。走,我们悄悄过去,正好看看孔姑娘是怎么上课的。” 姜韶华换了一身玄色武服,和陈瑾瑜溜溜达达出了军帐。连银朱和荼白也没带。秦虎孟三宝要跟着,也被姜韶华阻止了:“这里是亲卫营,还怕有什么刺客不成。” 想想郡主的身手,等闲三五个刺客也不够瞧的。 秦虎孟三宝也就留下了。 孟三宝凑到银朱妹妹身边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银朱咯咯直笑。 秦虎看得眼气心酸,又惦记快半年没见的孙姑娘,默默溜了出去。 “咦?秦虎去做什么了?”银朱随口笑问。 孟三宝头都懒得回一个:“嗐,肯定是悄悄去找孙姑娘了。你等着看吧,不出半个时辰,就得灰溜溜地回来。” 亏得秦虎没听到这一句,不然,保准当场就要和好兄弟翻脸。 孙泽兰兄妹两个是军医,和军中其余军医都住在军营的东南角。秦虎都不必打听,一路快走,很快就寻到了孙泽兰的住处。 孙太医正板着脸孔考较一双儿女,听闻有人禀报秦侍卫求见孙姑娘,孙太医眉头动了一动,看孙泽兰一眼。 孙泽兰眼神清澈且坦荡:“秦侍卫定是奉郡主之命前来。我出去瞧瞧。” 孙太医捋了一把胡须,点点头。 孙泽兰起身出去,孙广白不假思索地起身要跟出去,被孙太医瞪一眼:“又不是来寻你,你出去做什么,给我坐下。” 孙广白一肚子委屈:“我是怕男女独处传出去不好听。” 孙太医淡淡道:“泽兰自己选了这条路,进军营做军医,每日见到的都是军汉。还在乎这些虚名做什么。” 这倒也是。 孙广白挠挠头,又坐下了。 军帐外,威风赫赫的秦侍卫忽然斯文了起来,甚至还有些忸怩:“半年没见了,孙姑娘近来可好?” 孙泽兰笑道:“好得很。每日治疗伤兵,教导学生,忙碌又充实。秦侍卫特意过来,该不是就为了问这一句吧!” 秦虎看着容光焕发的孙姑娘,鼓足勇气道:“我没别的事,就是来瞧瞧孙姑娘。” 孙泽兰哦一声:“现在瞧过了,秦侍卫请回吧!”干脆利落地转身就回去了,半点不见留念。 秦虎:“……” 秦虎捧着一颗炽热的心来,抱着满腔破碎回去。 孟三宝半点不同情他,还探头张望嘲笑:“银朱妹妹,我说得没错吧!果然人家孙姑娘没理他。” 秦虎大怒,伸手一指孟三宝:“你再说一句试试。” 试试就试试! 孟三宝挺直胸膛:“怎么?孙姑娘不理你,你就拿我这个好兄弟来出气不成!” 秦虎气得咬牙切齿,握着拳头就冲了过去。 银朱见惯他们两个打闹,也没放在心上,转头对荼白道:“我们去给郡主准备宵夜。” 第一百六十三章 相思(二) 郡主的命令在军营里就如圣旨一般,不打一丝折扣,被执行得彻底。 孔清婉进军营半年,每日晚间上一个时辰的课。军营里队长以上的都来听课学习。 今晚也不例外。 响亮又参差不齐的读书声,顺着晚风飘了过来。 姜韶华停下脚步,凝神听了片刻。 陈瑾瑜也竖长耳朵,听了一会儿便乐了:“郡主,陶大一个人的声音就盖过了所有人。偏偏读得又不对。有好多人都被他带偏了,一并读错了。” 可不是么?这个夯货!想讨好心上人,也不动动脑子。这完全是出了反力嘛!孔清婉不知被气成什么样子。 姜韶华也乐了:“走,我们凑近瞧瞧去。”亲卫营外戒备森严,营内就宽松多了。 守在军帐外的两个亲兵见郡主前来,正要行礼,郡主迅速比划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两个亲兵立刻悄悄退到一旁。 姜韶华走上前,从门缝往里瞧。 陈瑾瑜个头比姜韶华高了一些,踮着脚尖也往里看。 宽大的屋子里点了六盏大烛台,四处都亮堂堂的。屋子里摆了四十张桌椅,今日基本都坐满了。 陶大个头最高,偏生坐在第一排。他坐得最端正,两眼睁得像铜铃,学得最起劲,读书声音最洪亮…… 读错了多少暂且不提。反正,这份学习的态度无比端正。 孔清婉听着荒唐走样的读书声,半点不恼,耐心地一一纠正读音。然后,又教众亲兵练字。 亲兵们拿起刀枪棍棒来一个比一个麻溜,现在蒲扇般的大手抓着细长的笔杆,就别扭得很了。一个个苦着脸叹气。 啪一声脆响! “孔姑娘,俺的笔又断了。”坐第一排的陶大嚷了起来。 他不是故意扰乱课堂。他平时说话就是这么大的声音来着。 孔清婉从一开始的耳朵嗡嗡作响,到如今也渐渐习惯了,温声道:“这里有新笔,再换一支便是。” 陶大高兴地诶了一声,上前去换一支新笔。 还别说,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个心眼的陶大,到了孔清婉面前也开窍了。拿了新笔以后,陶大一脸苦恼地请教夫子:“孔姑娘,俺力气大,一握笔就会折断。这都换多少回笔了。请孔姑娘教一教俺怎么握笔。” 在位置上练字的亲兵们个个偷笑。 好在这半年陶大用拳头教训了不少人,孔姑娘也确实是个尽心尽责的好夫子。他们心中对孔姑娘颇有敬意,这笑声都是冲着傻乎乎的陶大去的。 这个法子,是一个亲兵私下教陶大的。都半年了,陶大也不知道换个法子换个说辞。 孔清婉也觉无奈好笑,耐着性子将握笔的方法又说了一遍,指点陶大怎么执笔。陶大听得认真极了,听完后就去练字。 陈瑾瑜扑哧一声乐了:“握笔像拿刀似的。” 之前众亲兵在读书,盖住了细微的脚步声。现在众亲兵凝神练字,这从门缝里传来的轻笑声,就格外明显了。 众亲兵纷纷抬头,孔清婉也有些惊讶,快步过来开门。 …… 短短片刻,陈舍人已经站直身体。再看郡主,更是端庄优雅,没有半点偷窥被发现的困窘。 “见过郡主!”孔清婉忙敛衽行礼。 姜韶华含笑扶起孔清婉:“夫子请起身。”又笑着对众亲兵道:“你们继续练字,本郡主随意看看。” 说着,便迈步而入。 亲兵们立刻收起之前散漫的做派,一个比一个坐得端正,目光炯炯有神,挥笔刚劲有力。 至于写出来的字嘛……一堆武夫莽汉,就别有太高的期待和要求了。能认清写的是什么字,就很厉害了。 姜韶华转一圈,心中就有数了。又特意去看了陶大写的字。 “郡主,俺已经认识五十个字了。”陶大一脸兴奋地邀功:“会写的有二十个。” 半年时间,就认识五十个字,会写二十个! 陈瑾瑜在心里默默吐槽。耳畔响起郡主含笑的夸赞和鼓励:“好得很。这么慢慢学慢慢练,有个两三年功夫,常见惯用的字也就都认识了。” 陶大被夸得乐颠颠的,继续低头练字去了。 姜韶华将孔清婉叫到面前,笑着问道:“他们现在学到哪里了?” 孔清婉轻声答道:“三字经学了一半。” 半年时间,就学了半本三字经! 陈瑾瑜嘴角抽了抽。暗暗庆幸自己没被派来军营做夫子,不然,以她的急性子,定会被气死不可。 这位孔清婉孔姑娘,倒是十分细致,将这三十多个学生的学习情况都说了一遍。 姜韶华耐心听完后,笑着赞道:“孔姑娘有心了。” 孔清婉轻声笑道:“郡主交代的差事,尽心尽力是应该的。他们白日要建出力气建军营,晚上还要读书认字,都辛苦得很。学得慢一些也不打紧。” 姜韶华含笑点头:“说得没错。就这么慢慢一点点学,过个两三年,他们就该能看懂军中文书了。” 她对亲兵们的要求不高,只要认字,能读得懂战报文书。孔清婉做得已经比她期待中好得多了。 孔清婉从郡主的眼中看到了赞许,满心欢喜,笑着应道:“郡主放心,按着目前学习进度,最多三年,就能达到郡主的要求。” 姜韶华温声道:“辛苦你了。” 孔清婉轻声道:“郡主救了我的命,给了我容身之处,还给了我堂堂正正站在这里做夫子的机会。我恨不得结草衔环相报。现在做的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 陈瑾瑜忍不住看了孔清婉一眼。 这位出身鲁郡孔氏的孔姑娘,相貌清雅秀丽,气质端庄,满腹诗书。别说陶大,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心生喜爱。 只恨苍天不公。这么好的女子,偏偏沦落进土匪窝两年。就如白壁蒙尘,令人扼腕。 不然,这么好的姑娘,哪里轮得到陶大亲娘挑剔刻薄? 一个时辰的上课时间匆匆而过。 姜韶华等所有人都离去后,才对孔清婉说道:“孔姑娘,你可有什么烦心事要本郡主做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做主(一) 如果孔清婉有意嫁给陶大,此时就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有南阳郡主保媒,她可以挺直腰杆出嫁,军营里没人敢再风言风语。至少,明面上没人敢说闲话了。 孔清婉沉默片刻,忽然跪了下来:“郡主,我一心想当好差事,不想嫁人。” “陶大哥……陶侍卫是个好人,他不介意我在土匪窝里待过两年,为了我和家中亲娘闹腾了半年之久。现在他家中亲娘已经松了口。这些事,我都知道。我感激他的这份情谊。可是,我不想嫁他。” “他值得更好的姑娘。” 姜韶华凝望着神色坚定的孔清婉:“在他眼里,你就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孔清婉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声音轻柔又坚决:“那我也不想嫁。从下山那一刻开始,我就立誓,此生要忠心郡主,为郡主当差做事,也为了自己而活。我不想嫁人。” 陶大确实对她一片情深。可谁能保证这份情意能维持多久?现在陶大情热,什么都不在乎。等日后在意挑剔的那一日,她该如何立足? 再者,嫁人就意味着离开军营,要在陶家和厉害刻薄的陶老娘一起生活。陶大整日在军营里,按着军营的规矩,一个月也就只能回家两日。除了那两日,其余的二十八天都得和婆婆待在一处。 一想到陶老娘那满是挑剔不满的目光,孔清婉就觉后背阵阵发凉。 她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被人百般嫌弃? 那样的日子,她不想过。 姜韶华看懂了孔清婉眼底的清醒决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这是你的选择,本郡主会为你做主。” 孔清婉郑重地磕头谢恩:“多谢郡主成全。” …… “这位孔姑娘,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陈瑾瑜一路上小声嘀咕:“陶大确实配不上她。” 男子的一见钟情,多是见色起意。这没什么可说的。陶大此时的炽热情意是真的,能维持多久,就不好说了。 姜韶华缓步而行,淡淡道:“她对陶大其实也有些情意。不过,这份情意,还不足以令她放弃现在的一切,也没深厚到她愿意伺候一个厉害难缠的婆婆。” “女子先自立自尊自爱,再去爱别人。这么想没错。” “明日我就叫陶大过来,将孔姑娘的决定告诉他。” 陈瑾瑜今晚大受震撼,也没心情闲话了,点了点头。 姜韶华一回军帐,就察觉出不对劲:“秦虎,孟三宝,你们两人过来。” 两个少年亲卫像做贼一般,低着头过来了。 姜韶华目光一扫,语气凉了几分:“抬头。”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心虚地抬起头。 姜韶华看清两人的模样,被气乐了:“本郡主出去转一圈,你们两人就动上手了?” 两人已经整理过衣服,尽力恢复原样。可秦虎额上一块青瞒不了人,孟三宝嘴角边也有被揍过的痕迹。 “我们错了,请郡主责罚!”秦虎孟三宝蔫头蔫脑的一同请罪。 银朱撇撇嘴,气呼呼地来告状:“郡主,他们两个先是闹口角,后来就动了手。奴婢和荼白一开始没当回事,等后来,劝也劝不住,拦也拦不住。” 这是打闹间打出真火来了。 姜韶华眉眼一凝,冷然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因何而起争执?” 秦虎头皮一麻,唯恐孟三宝说漏了嘴,抢着答道:“没什么,就是闹了几句不愉快。” 伶牙俐齿的银朱可没有惯着秦虎,轻哼一声道:“不就是你去见孙姑娘,被孟三宝取笑了几句么?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秦虎:“……” 秦虎恨不得将头垂到胸膛。 孟三宝不愧是秦虎的好兄弟。打归打闹归闹,关键时候还是很讲义气的:“今晚的事都怪我,是我嘴欠,先惹的事。郡主要罚就罚我。” 秦虎感动得红了眼眶,抢着认罚:“郡主,都是我的错,罚我吧!” “不用抢,”姜韶华眉眼含怒;“一起罚!” 秦虎孟三宝:“……” “现在去宋统领那里,每人领二十板子。下次再敢这样,就别在本郡主身边待着了。” 秦虎孟三宝在郡主身边待了一年多,郡主一直待他们极好。尤其是这半年,对他们更是宽容。像这般发怒的,还是第一回。 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垂头丧气地领命,去了宋渊的军帐。 宋渊知道事情的始末后,冷着脸亲自动了军棍。 秦虎孟三宝被木棍结结实实地各打了二十下,疼得直冒冷汗。被抬回了军帐里。 两人各自趴在床榻上,两张脸相对,又各自扭到另一边,互不理睬。 军帐的门被猛地撩开,熟悉的怒吼声如惊雷炸响:“混账东西!将老子的脸都丢尽了。老子揍死你!” 秦虎头皮都要炸了。 紧接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这两个混账!老秦,你别动,让我先来。” “郡主,秦统领和孟统领去了军帐,又揍了他们一顿。” 荼白麻溜地来禀报。 姜韶华火气消了大半,嗯了一声,继续吃宵夜。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秦虎和孟三宝近来颇有些骄狂之气,当差的时候竟也敢动手打架。打一顿板子让他们两个清醒清醒。 老子揍儿子,更是天经地义。她这个郡主,就不干涉秦战孟大山教训儿子了。 吃完宵夜,姜韶华吩咐银朱:“你去一趟,送两瓶伤药去。传本郡主口谕,让他们在军帐里休息三日再来当差。” …… 隔日,姜韶华令人传了陶大前来。 陶大迫不及待地来了,一脸期盼。没曾想,等来的却是一盆彻骨的冷水:“陶大,本郡主昨晚问过孔姑娘,她说不想嫁人。” “以后,你不得再去骚扰孔姑娘了。” 陶大黑塔一样的大个子,此刻却无助的像个被人抛弃的孩童一般,可怜巴巴地发愣。 姜韶华等了片刻,再次缓缓道:“孔姑娘不是嫌弃你,她就是不想嫁人,她想在军营里做夫子,教导众亲卫读书认字。” 第一百六十五章 做主(二) “郡主,”陶大眨着铜铃一样的眼,瓮声瓮气:“俺哪里不好,俺改行不行。” 姜韶华对陶大素来有耐心:“不是你不好,而是孔姑娘不想嫁人。她不嫁你,也不嫁别人。她就想做夫子,在军营里当差做事。就像你在军营里做亲卫一样。” “如果成了亲就让你回家,整日待在屋子里,你还想娶媳妇么?” 这个比方浅显易懂。 陶大一下子就听懂了,立刻道:“俺娶了孔姑娘,不会让她待在家里,俺乐意她做夫子。” “孔姑娘想自己为自己做主。”姜韶华温声道:“你想一想,如果你每次来军营,都要问你娘同不同意,你娘点头你才能来。你娘那一日不高兴,不准你来了,你就得老实回家去。这样的日子,你会过得开心吗?” 陶大有些委屈:“俺娘从不拦着俺来军营。” 姜韶华耐心道:“我就是打个比方,让你听一听。不是说你娘不好。陶大,我知道你能听得懂。你别说话,慢慢想清楚。” 陶大愣在那儿,许久都没说话,眼睛慢慢红了。瞧着就像被人丢弃了一般,怪可怜的。 一旁的银朱荼白都是一脸同情。 姜韶华心里暗暗叹息。 “陶大,你想清楚了吗?”姜韶华问道。 陶大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点了一下头,眼睛愈发红了。 姜韶华放软声音:“孔姑娘在土匪窝里两年,受了很多苦。她父亲和兄长弃她而去,她心里就更苦了。现在她不想依靠别人,自己养活自己,独自过日子。” “陶大,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就尊重她的选择。以后,在人前也别提她的名字。免得大家总对她指指点点。” 陶大再次吸了吸鼻子,点点头:“俺知道了。” “郡主,俺先走了。” 姜韶华点头。 陶大转身离去。走出老远了,才用手背抹眼睛。 荼白探头张望,然后小声道:“这黑大个也怪可怜的。” 姜韶华淡淡道:“男婚女嫁,得你情我愿,勉强不来。孔姑娘不愿意,也是没法子的事。” 顿了顿又道:“我现在要去军医营帐那边看看,银朱荼白,你们随我一起去。” …… 姜韶华慢悠悠地转到了孙广白孙泽兰兄妹的军帐处。 亲卫营里每日操劳,受些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所以,军医们这里总是忙忙碌碌。 孙广白正替一个亲兵正骨,那个亲兵一边呼痛,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旁边的孙姑娘。 孙泽兰进亲卫营不到半年,已经成了未婚亲兵们心中的仙女。 孙姑娘白净清秀文雅,说话温柔,会治外伤会看病,笑起来更是格外好看。 还有,孙姑娘身边还有一群女弟子。同样是清洗包扎敷药,女子们仔细又温柔,比那两个粗鲁的药童强多了。 孙广白麻溜地正完骨,张口喊一声:“林慧娘,你过来。” 林慧娘应一声,将剩余的事接过手来。就在此时,郡主迈步进了伤兵营帐。 众人正要起身行礼,就听郡主笑着吩咐:“不用行礼,你们忙你们的,本郡主闲着无事来转转。” 几个受伤的亲兵继续躺着,军医们继续忙碌。 姜韶华先到了林慧娘身边,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等林慧娘忙完了,才笑着张口:“你在孙姑娘身边有半年了,学得如何了?” 林慧娘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和半年前那副憔悴模样截然不同:“回郡主,我现在认识百余种药草,会清洗伤口,会敷药包扎,会熬药。” 孙泽兰不知何时忙完过来了,笑吟吟地接了话茬:“这些女弟子里,她是最勤勉最用心的一个。照这么学下去,两年就能做一个合格的药童。要是想学治外伤诊脉开方,那至少得要四年。” 姜韶华满意地点头:“这样就很好。” 目光一扫,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山杏,你过来。” 穿着粉色衣衫的山杏脆生生地应一声,笑眯眯地过来了。 山杏原本又瘦又小,这半年里如抽条一般,长高了许多,小脸蛋也圆了不少。笑起来眉眼弯弯,头发梳成了两个小揪揪,两根红绸带绑在揪揪上,稚气又可爱。 银朱忍不住笑道:“几个月没见,山杏长高了,也更水灵了。”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 其实,山杏今年十一岁,比姜韶华还大一岁哪! 不过,姜韶华以成年人的眼光和姿态对山杏,谁都没有觉得不妥。 “山杏,你喜欢学医吗?”姜韶华柔声问道。 山杏点点头:“喜欢。” 说话也比以前顺畅多了。 姜韶华眼里闪出笑意:“你都学了什么,说来给本郡主听听。” 山杏认真地想了想:“药草认识两百多种,药方也背了五十多张。我还随孔姐姐读书认字,三字经百家姓都读完了。” 半年内学会这么多,很是用功努力,也确实很有天赋了。 姜韶华伸手摸了摸山杏的头发:“你随孙姑娘好好学医,等过几年出师了,也留在军营里做军医。本郡主到时候也给你发一份俸禄。” 山杏开心得连连点头。 其余几个女子也都鼓起勇气过来,主动张口回禀:“郡主,我脑子笨,比慧娘姐姐学得慢一些。我以后每天多花一个时辰。” “郡主,我学得也不快。不过,我现在胆子练出来了,见血不晕了。” “郡主,我会熬药,煮纱布洗纱布也最利索……” 姜韶华耐心地一一聆听,不时出言夸赞几句:“学得慢些不打紧,只要肯用心,总能学会的。” 女子们个个兴高采烈,满心喜悦,将郡主团团围住,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郡主。 银朱和荼白默默退后几步。 “看她们现在模样,想想半年前,真是天壤之别。” “有郡主在,她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荼白,我忽然鼻子有点酸酸的。” “我也是,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哭。” 军帐的帘子被掀开,一束明亮的光透进来,郡主正好就站在光晕处,脸庞也似在闪光。 第一百六十六章 神医(一) 姜韶华在伤兵营帐里待了半日,正午时,和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一同用午膳。 军营里都是大锅饭菜,姜韶华进了军营后,和亲卫们同吃同住,并未单独设小灶。今日也没例外。 亲卫营出了名的伙食好,这几日伙房格外卖力,午饭有三菜一汤。其中两个都是荤菜,油水颇足。 孙泽兰饭量不大,吃了一碗就搁了筷子。孙广白吃了两碗。然后,兄妹两个眼睁睁地看着郡主大快朵颐,悄悄对视一眼。 “郡主,我闲着无事的时候,做了不少山楂丸子。”孙泽兰轻声笑道:“我让慧娘取一些来,平日郡主吃着消消食解解闷。” 这是怕郡主吃撑了闹肠胃。 姜韶华很是领情,笑眯眯地应道:“现在就拿来。” 片刻后,林慧娘捧着一个小包裹来了。包裹里放着八个小巧的白色瓷瓶。取下软木塞,立刻飘出甜中略带酸的香气。 这是山楂丸子特有的香气。 姜韶华尝了一个,笑着赞道:“你做山楂丸子的手艺,已经超过孙太医了。” 孙泽兰抿唇笑了起来:“我身边这么多弟子,吩咐一声,她们便去挑上好的山楂,洗净晒干磨成粉,再配以十几味药材揉成药丸。郡主喜欢,就都带上。” 姜韶华半点不客气,让银朱将山楂丸子收好,然后问起兄妹两个当差的情形。 孙广白答道:“回郡主,亲卫营里吃住都好,就是每日操练受皮外伤的人多些。以前只有两个军医,实在忙不过来。我和妹妹来了之后,就没这个困扰了。” 孙泽兰略有些遗憾地接了话茬:“南阳郡很是太平,亲卫营没有出去剿匪。我和大哥想钻研医术,可惜没机会了。” 孙广白:“……” 孙广白尴尬地干笑一声,奋力冲妹妹使眼色。 孙泽兰不以为意:“这儿又没外人,我和郡主说些心里话怎么了。” “是啊,这等事和我说正合适。”姜韶华笑着接了话茬:“此事也好解决。过些时日,南阳郡大牢要处理一批死囚。其中大半要送去博望矿山,到时处决后的尸首,我让人送两具到军营来。” 孙泽兰兄妹两个精神一振,齐齐拱手谢恩。 说完正事,姜韶华随口笑着打趣孙广白:“你以前不肯成亲,说是男儿当先立业再成家。孙太医想你专心考太医院,也没催促你。如今你在军营里有正经差事,日子也安定下来了,是不是该考虑成家了?” 孙广白咳嗽一声,起身拱手:“伤兵营帐今日新来一个断骨的,我该去换药了。郡主闲着无事,和泽兰说说话。” 然后,脚底抹油走人。 这一招用得炉火纯青,可见往日没少糊弄孙太医。 姜韶华失笑:“你大哥还是不想成亲?” 孙泽兰倒是很理解兄长:“人生苦短,想做要做的事那么多,哪里顾得上成家。” 旋即为自己庆幸:“大哥肩负着为孙家传宗接代的重任,迟早要娶媳妇。我就不一样了,只要我爹不逼我,我可以一直不嫁人。” 姜韶华笑着瞥孙泽兰一眼:“你不想嫁人,就不嫁。我也一样支持你。” 孙泽兰眼睛亮了一亮:“郡主真得站在我这一边?” 姜韶华挑眉一笑:“你担心什么?是不是怕我为你和秦虎做媒?” 孙泽兰被说破心思,既不尴尬也不忸怩,理直气壮地应道:“秦统领是亲卫一营统领,秦虎是郡主亲卫。论亲疏,我总是差了一层。我有这样的担心,也不稀奇嘛!” 万一郡主偏心秦虎,一力保媒,总是一桩麻烦。 姜韶华微微一笑,握住孙泽兰的手:“首先,在我心里,你们兄妹和孙太医都是我最信任的人。论亲疏,你不输任何人。” “其次,男婚女嫁一事,要双方你情我愿。你不想嫁人也好,对秦虎无意也罢,既然你不乐意,就没人敢勉强你。” “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孙泽兰心里热乎乎的,反射性地攥紧郡主的手:“郡主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了。” “其实吧,我也不讨厌秦虎。以前待在王府的时候,时常见面打交道,我觉得他幽默诙谐。后来的事,郡主也知道了。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动的心思,我察觉到不对劲,就开始冷脸相对了。” “我的理想是做一代名医,时间精力都要用来钻研医术,哪有时间去嫁人生孩子养孩子伺候丈夫公婆?” 提起自己的远大理想,孙泽兰双目熠熠,声音也激动起来:“这半年里,我和大哥重新绘制了人体图,制出了更好的羊肠线。上个月,有个亲卫发了肠痈,疼得死去活来。换在以前,最多就是针灸和汤药治疗,治好的概率不足两成。” “眼见着人快不成了,我就大着胆子给他灌了迷药,然后用刀给他开腹,将他体内化脓的部分割了。然后用针线缝了起来。之后,一直给他灌药。” “老天保佑,他果然熬过来了。” “半个月之后,就能下榻走路。养了一个月,已经行走如常。估摸着再有两个月,就能和常人一般了。” 姜韶华听得来了精神:“人在何处,叫来给我看看。” 孙泽兰应一声,吩咐林慧娘去叫人。 片刻后,一个二十多岁的亲卫过来了。这亲卫死里逃生,对孙泽兰这个救命恩人无比感激。进来后就跪下磕头。 孙泽兰忙笑道:“别磕头了。郡主有话问你。” 姜韶华细细问起了亲卫的身体情形。 亲卫用力捶一下自己胸膛:“我现在能吃能喝能睡,一切都好得很。” “伤口让本郡主看看。” 亲卫有些局促。不过,从生死里走过一遭,早就被孙泽兰看了个精光。现在就是露一露伤口部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亲卫暗暗咬牙,撩起衣裳。 林慧娘拿剪子过来,将伤口处的纱布剪了,露出一条细长的疤痕。 姜韶华仔细看了之后,对孙泽兰笑道:“你缝伤口的手艺还得练一练。” 第一百六十七章 神医(二) 伤口已经结疤,歪歪扭扭的。 孙泽兰清秀的脸孔红了一红,坦然承认:“我第一次独立缝伤口,心里紧张,确实没怎么缝好。” 亲卫大着胆子插嘴:“我那一日几乎要生生疼死,多亏孙姑娘出手,救了我这一条命。伤口已经缝得很好了。” 孙泽兰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身为大夫,能救回一条性命,这就是最大的回报了。 姜韶华也十分欣慰。待亲卫退下,姜韶华对孙泽兰说道:“我改主意了。” 孙泽兰一怔,抬眼看向郡主。就见郡主一本正经地说了下去:“只送两具死囚尸首来怎么够。以后所有被处决的死囚,都先紧着你们兄妹挑。” 孙泽兰大喜过望:“多谢郡主!” 然后喜滋滋地笑道:“我给人动刀治肠痈的事,一直没敢和我爹说。现在有郡主撑腰,我就不瞒着了,待会儿就去告诉我爹。” 那副昂首挺胸骄傲的模样,像足了刚会打鸣四处喔喔的公鸡。 姜韶华莞尔一笑:“是该让孙太医知道,孙家出了一位女神医。” …… 半个时辰后。 孙太医笑不出来,霍然起身,用手指着女儿的额头:“你!你简直是不知者无畏!胆大包天!” “你爹我自小学医,行医二十年,还从听说过这等为人治病的法子。开腹割肉,你怎么敢!” “那亲卫熬过来,是他运道好。万一他运道不佳,没熬过来死了。你要如何向他的父母妻儿交代!” “孙泽兰!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孙泽兰倔强地挺直腰杆,应了回去:“我当然知道。那个亲卫已经疼晕了,要是再不想办法,就要生生疼死。生死关口,我这个做大夫的,总要尽人事听天命。难道要为了保全顾惜自己的声名,就眼睁睁看他去死不成!” “而且,当时他的老娘和妻儿都在一旁,哭得不成样子。我是亲口问过她们,得了她们同意,才动的刀。” “便是没抢回他的命,我也问心无愧。” 孙太医依旧气得不轻:“说得倒是轻巧。你就是运道好!要是运道不好那个亲兵死在你刀下,以后谁还敢信你,谁还敢让你治病。” “孙广白,你过来!你告诉我,当时你妹妹动刀的时候,你在哪里?为何不阻止她?” 孙广白被亲爹喷得一脸口水,不敢伸手去擦拭,低声答道:“妹妹胆子比我大,当时我在一旁,不敢动刀,只能给她打下手。” 孙太医气得踹儿子一脚:“你还替她打下手!你就不知道拦着她!她年少任性,你呢,比她年长五岁,这五年都活到狗肚子里不成。” 孙广白也委屈得很:“动刀的人是妹妹,爹怎么就只打我一个。” 孙太医气咻咻地去找木棍。 孙广白以前一见亲爹这动静就跑,今日也不跑了,直挺挺的站在那儿等着:“爹,我现在是正八品的军医,妹妹虽然没有朝廷任命,也是郡主指派来的军医。我们兄妹在军营里当差,不能见死不救。” “而且,事实证明了,开腹的法子是可行的。爹这般恼怒,无非是担心妹妹惹出祸事来。可开创新的治病方法,本来就是极难的事。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做什么一代名医!” “妹妹有这等理想抱负,我这做兄长的,要全力支持她。爹要拖后腿不成…… 诶哟!” 孙广白的滔滔不绝,终止于孙太医奋力的一棍下。 孙泽兰一惊,上前拦在兄长面前:“这事是我的主意,爹要打就打我!” 看着女儿倔强固执的脸庞,孙太医心血翻涌,扬起的木棍到底落不下去。半晌,孙太医颓然扔了木棍,将头转到一旁。 孙泽兰松口气,急急转身,为兄长验伤。 孙太医怒气蓬勃,愤而动手,手劲着实不小。孙广白后背挨了一棍,已经有了青淤。 孙泽兰一声不吭,为兄长敷药,然后跪在亲爹面前:“我知道爹都是为了我考虑着想。不过,我选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 “郡主也全力支持我,以后每个月都会送被处决的死囚来军营。我会反复钻研练习。” 孙太医猛的转头:“你说什么?” 孙泽兰将话重复了一遍:“郡主允诺,以后会将处死的死囚尸首送来。我会反复练习开腹割肉缝合之术。” 孙广白忍着后背疼痛,昂然道:“我和妹妹一起练。” 孙太医沉默许久,断然道:“你们兄妹年轻识浅,医术还不到家,能练出个什么。以后我每个月来军营几天,带着你们兄妹钻研。” 孙广白:“……” 孙泽兰:“……” 孙泽兰很快反应过来,冲过去抱住亲爹:“爹,你终于同意了。呜呜呜呜!” 孙太医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天赋过人,胆大心细,潜心钻研,将来必成一代名医。爹也是怕你心思过于急切,行事太过冲动。” “以后有什么事,不能瞒着爹,知道了吗?” 孙泽兰哽咽着应一声。 孙太医欣慰地拍拍女儿肩膀。 孙广白在一旁看着,心比黄莲还苦。 只有他一个人受伤的世界,一点都不美好。 …… 此时,姜韶华正在另一处军帐里。 姜韶华略略皱眉,看着跪在面前的五个女子:“半年已经死了三个?” 这几个,正是当日从郦县山上抓来的女匪。原本一共有八个,这半年里一直不停歇地做重活,累死一个,病死一个,还有一个半夜自尽了。现在就剩五个了。 “郡主,我们都是有罪之人。” 跪在第一个的女匪,叫翠枝,算是女匪里领头的。 女子天生体力弱于男子,每日搬运石头木材做重体力活,绝不是易事。这半年来,翠枝瘦了不少,脸上也有倦色,精神还算不错:“只要能洗清我们身上的罪过,做什么我们都愿意。” “她们撑不住,死了是她们命不好,怪不得任何人。” 姜韶华瞥一眼翠枝,淡淡道:“本郡主给你们三年时间。撑得过三年的,既往不咎。” 第一百六十八章 成双 翠枝先是一惊,旋即大喜过望,连连磕头:“多谢郡主。” 另四个也跟着一同磕头谢恩。 做苦力的日子实在难捱。现在有了三年的期限,也就有了盼头。 姜韶华又去了伙房。在伙房里的十几个女子,个个都胖了一圈,面色红润。可见伙房确实是油水充足最养人的地方。 还有一桩令人欣慰的喜讯。 一个三十岁的胖伙夫红着脸上前:“小的有一件事要禀报郡主。” 这胖伙夫也是南阳王亲兵嫡系,自小身形肥硕,行动迟缓,实在不适合习武,十岁那年拜厨子为师,学了一手好厨艺。从十六岁就进亲卫营做了伙夫。一晃十几年过来,身形越来越胖。 姜韶华含笑看了过去:“什么事?” 一旁的伙夫们个个偷乐,女子们那边也有窃笑声,你推我搡地,推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出来。女子身段苗条,容貌秀气。 姜韶华记性极佳,目光一扫,便想起了女子姓名:“你是不是叫芳娘?” 芳娘羞答答地应一声,鼓起勇气走上前,和胖伙夫并肩而立。 这么明显,还用问么? 姜韶华眼中盛满笑意,也不追问,静静等着他们两人张口。 胖伙夫肥脸更红了,期期艾艾地说道:“小的喜欢芳娘,想娶芳娘做媳妇,请郡主恩准。” 胖伙夫以前娶过一房媳妇,可惜媳妇命薄,生孩子的时候遇了难产,一尸两命。胖伙夫做了七八年鳏夫,没曾想,今年红鸾星动。 姜韶华没问“你想好没有芳娘可是土匪窝里出来的女子”之类的废话。胖伙夫已经是三十岁的成年男人,既然张口来求恩典,可见是都想明白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看向芳娘,声音温和:“芳娘,你是真心想嫁他吗?” 还是只想寻个归宿?有人愿娶就迫不及待地嫁了? 最后这两句,姜韶华没有问出口。在场的人都能听懂。尤其是同为土匪窝里出来遭过罪的女子们。她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齐齐盯着芳娘。 芳娘是她们中第一个走出过去的人。如果她能再次嫁人过上安稳日子,这就意味着她们以后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芳娘定定心神,轻声应道:“回郡主,一开始来军营伙房的时候,我就想过,以后一心当差做事。自己养活自己,就这么过一辈子就很好了。” “后来,我随包二哥学厨艺,朝夕相守的,彼此生了情意。我一个沦落过土匪窝的女子,本没资格再嫁人。包二哥说要娶我,我拒绝过他两回。” “这是他第三次向我求亲。他说不介意我的过去,娶了我会好好待我。我忽然就动了心。” “我还年轻,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我和包二哥既然互相喜欢,怎么就不能做夫妻了?别人闲言碎语,只要他不在意,我也不在乎。” 胖伙夫立刻挺直胸膛,大声道:“我不在意。芳娘,以前的事,不是你的错。我只会更心疼你。以后你嫁给我,我一定待你好。” 芳娘眼中闪着水花,哽咽着嗯了一声。 世间总有真情在。 姜韶华心里骤然涌起热流:“好,包二真心求娶,芳娘也愿嫁,这门亲事,本郡主准了。” “银朱,取五十两银子来,给芳娘置办嫁妆。” 银朱随身戴着荷包,闻言立刻应下,将装着两个大银锭子的荷包塞进满眼泪水的芳娘手中:“别推辞,郡主给的,你只管收下。快些跪下谢恩。” 是啊,她们这些人的命都是郡主给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芳娘哭着跪下,磕了三个头。 胖伙夫平日有些傻乎乎的,到了娶媳妇的关头也变得机灵起来,和芳娘一同跪下谢恩。 …… 回了军帐后,姜韶华对闻讯而来的陈瑾瑜笑道:“瑾瑜姐姐,看到这样的喜事,我心里开心得很。” 陈瑾瑜会心一笑:“真没想到,第一个出嫁的,不是孔姑娘,而是芳娘。” “等等,当日郡主让所有女子都来军营当差做事,是不是就有这一层意思?” 姜韶华微微一笑:“是。王府这么大,想安顿她们不是难事。不过,她们都是苦命女子,如果能再嫁人过上安稳日子,岂不更好。所以,我就让她们都来军营了。” 亲卫营里都是男子,有不少还没娶上媳妇。万一有彼此看上眼的,就能成就一桩美事。 陶大那是运道不济,孔清婉是个自尊自强的女子,不愿嫁他,那没办法。 包二和芳娘这一对就很好了。 陈瑾瑜冲郡主比了个大拇指。 一双好友相视而笑。 亲卫营说小不小,说大也没大到哪儿去。姜韶华赏赐五十两银子给芳娘做嫁妆的事,不过半日就传遍亲卫营。 一众亲卫有碎嘴的,嘀咕着:“包二竟肯娶一个土匪窝里出来的女子。” 也有人说:“包二胖得像头肥猪,每天就会傻乐,除了做饭别的什么都不会。那个芳娘,生得像朵鲜花似的。要不是落过土匪窝,哪里轮得到包二。” “包二做了七八年鳏夫,现在好不容易娶上媳妇,总之是桩喜事。至于别的,人家包二不在意,轮不到你我嚼舌根子。” “嘘!都别吭声!陶大过来了!” 众亲卫立刻扯开话题。 陶大显然也听说包二要娶芳娘做媳妇的事了,心情十分沮丧。走路都没了往日的劲头,像一头被抛弃的大熊,慢腾腾地挪步。 但凡是有点良心的,都不忍心取笑陶大了。 其中一个亲兵,咳嗽一声,对陶大说道:“军营里明日要办喜事,要杀猪宰羊。明日有好吃的,可得放开肚子吃一顿。” 陶大闷闷地点头,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垂头丧气地走了。 留下一片唏嘘同情声。 “真可怜。明明家里老娘都点头了,奈何孔姑娘就是不愿嫁。” “孔姑娘也太倔强太固执了。陶大虽然愣了些,身手可好得很,现在就做队长,又得郡主青睐。以后定然有好前程。怎么就不愿嫁?” “嗐,男女之间的事不好说。都修点口德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安排 包二亲娘去得早,亲爹在几年前伤了腿,后来高烧一场就去了。包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直接就住在军营里。 现在包二和芳娘成亲,得了郡主首肯,秦统领也敞亮得很,直接拨了一间空营帐出来。让他们两个当做新房。 包二是伙夫,芳娘如今也在厨房做事。两人晚上住一处,白日都在伙房当差。同进同出,很是方便。 亲卫营里有一千八百人,这其中年龄大娶了媳妇的,约有六成。还有几百个光棍没娶媳妇。 包二和芳娘的亲事办得简单又热闹,全军营的人都跟着沾光,大吃了一顿。等包二高高兴兴地拉着媳妇进了新房,有些光棍少不得也动了一回心思。 军营里以前没女子,现在伙房十几个,孙姑娘身边有十几个,还有那五个凶悍的女匪,加起来也有几十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了。指不定自己也能娶上一个…… 至于从土匪窝里出来这等事,介意的人自然介意,不怎么在意的,也就不在意了。 总之,包二娶芳娘,开了一个好头。 唯一伤心的,就是陶大。 素来能吃的陶大,这一日什么都没吃,默默地站在自己的军帐前,看着远处的热闹。 和陶大同一个军帐的亲兵们,压根没人敢靠近,个个离得老远。唯恐陶大忽然发疯揍人。 隔日,正逢军营休沐。 亲卫营里一个月休沐一回,一次是两天。 陶大回了家中。 陶老娘心情也不痛快,拉长着一张脸,指着儿子的额头臭骂:“老娘都答应你了,你臭着这么一张脸做什么!老娘告诉你,娶那个丧门星回来,就得让她待在家里。别整日在军营里露脸,还教一堆男子读书认字。这是正经女子做的事吗?” “老娘真是倒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么一个犟种儿子,娶这样的儿媳回来,以后老娘在人前哪里抬得起头……” 陶老娘练就多年的骂人功夫,一张口滔滔不绝,唾沫星子都溅到陶大脸上了。 陶大看着亲娘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脑海中闪过孔清婉斯文含笑的脸庞,心里忽然明白了。 他凭什么娶孔姑娘? 娶她回来,让她伺候自己的老娘吗? 孔姑娘才貌双全,饱读诗书。如果不是因为沦落在土匪窝里,这样的姑娘,应该嫁给读书人做举人娘子,或者嫁到富贵人家做少奶奶。他哪里配得上她? 孔姑娘头脑清醒,所以拒绝了他的求娶。 他也该放下执念了。 “娘,”陶大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其实费尽力气才挤出一句:“俺不娶孔姑娘了。” 陶老娘愣住了,骂人声陡然一顿;“老娘不是同意了吗?你怎么又不娶了?” 陶大抿紧嘴角,半晌又挤出一句:“孔姑娘不想嫁人。” 陶老娘嗤笑一声:“装模作样。土匪窝里出来的,想嫁也得有人肯娶。好不容易碰到你这么一个傻瓜,她不紧紧抓住,还摆起谱来了……” 陶大脑袋嗡嗡作响,冷不丁暴喝一声:“闭嘴!” 陶老娘被儿子的震怒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闭了嘴。 “孔姑娘没做错什么。”陶大铜铃一样的大眼盯着自家亲娘:“她是不想嫁人,不是没人肯娶。你不能这么说她。” “以后你再敢说她不好,俺就不回来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老娘气地脸都白了,冲上前抓住陶大的衣袖。还要吵闹,却被儿子难看的脸色又震了一震。 陶老娘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模样,到底是亲儿子,舍不得再刺激他,声音陡然小了下来:“行行行,我什么都不说了。一个月才回来两天,快和我回去。” 陶大动也不动:“你发誓,再也不骂孔姑娘。” 陶老娘咬牙切齿地发了个毒誓。 陶大又道:“还有,俺不娶媳妇了。你不用四处张罗替俺说亲。” 陶老娘:“……” …… 休沐日,亲卫营里的亲卫少了大半,安静了许多。 姜韶华召秦战孟大山刘恒昌三人前来议事,再加上宋渊,亲卫营里有分量的武将都在眼前。 “今日本郡主请你们来,是商议新军营的事。”姜韶华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起正事:“新军营已经建好,今日定下,等休沐日一过,就开始搬军营。” 秦战孟大山对视一眼,各自坐直身体:“请郡主示下。” 他们说不乐意搬,不过是耍耍嘴皮子。只要郡主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照着郡主命令行事,绝不会吭声。 刘恒昌稍慢一步,同样表明态度:“三营愿意搬去新军营。” 有两个亲卫营要搬走,只有一个能留下。刘恒昌心里有数,被留下的怎么也轮不到三营。 万万没想到,郡主下一句便是:“本郡主打算,让三营留下。一营二营搬去新军营。” 刘恒昌一惊,下意识地张口:“郡主!这不妥吧!” 秦战孟大山也是一脸意外。不过,刘恒昌张口了,他们两人反倒不便再出声反对。 姜韶华温声道:“没什么不妥。在本郡主心中,三个亲卫营都一样,没有先来后到之别。” “论战力,三营比一营二营还要更强两分。这里的军营,就留给三营。” 话说到这份上,刘恒昌倒是不便推辞,只得拱手谢过郡主恩典。 姜韶华看向秦战:“秦统领,本郡主这么安排,你心里可有不服?” 秦战想也不想地应道:“末将一切听郡主号令,没什么不服。” 姜韶华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孟大山。 没等郡主张口询问,孟大山已经爽快地说道:“新军营干净宽敞,没什么不好,我们后日就搬去新军营。” “大家都没意见就好。”姜韶华微笑道:“等搬了新军营,修整一段日子,就可以开始着手招募新兵了。” “你们三营各自招人,各自训练。需要军饷了,和本郡主张口便可。” “半年后,本郡主再来。到时候,本郡主要看三个军营演武。明年按着演武排名,分配战马盔甲。” 第一百七十章 归来 郡主此言一出,秦战三人毫无忐忑,各自精神一振:“郡主放心,末将一定用心练兵。” “郡主就等着瞧好吧!我们二营下一次演武一定拿魁首。” 素来内敛低调的刘恒昌,今日也高调了一回:“三营除了军阵之外,个人演武骑射也不会输给一营二营。” 秦战孟大山齐齐睥睨一眼。 刘恒昌挑眉一笑,从容而对。 姜韶华看在眼底,满意地笑了一笑。 身为主君,要统驭一群骄兵悍将,不花心思怎么成。 待秦战三人离去,宋渊才低声道:“郡主已经收服刘恒昌了。” 姜韶华想了想:“现在还不算。等到哪一日,他主动张口争抢的时候,才算彻底归心了。” 宋渊笑了起来:“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姜韶华眉眼弯弯,也笑了起来。 她在南阳郡诸县巡查,盛气凌人无往不利,一来是因为她的郡主身份。二则也是最重要的,是她手下有两千忠心不二的亲兵。她伸手所指之处,亲卫们便会蜂拥而上将前方踏平。 所以,汤家马家迅速跪服,白云寺的高僧也要主动低头。 南阳军现在也重归她掌控之下,日后慢慢练兵扩充,她手下可用之人就更多了。 不过,养这么多兵,对南阳郡来说,也是个沉重的负担。 想到接下来两三年将要到来的旱灾蝗灾饥荒,姜韶华忍不住叹了口气。宋渊心思敏锐,立刻猜出了姜韶华的心事:“郡主是在为养兵的钱粮发愁?” “银子倒不是难事。”姜韶华低声道:“银矿那边,可以多派人手前去。不过,到了饥荒之年,再多的银子也没用。” 说到底,还是得地里长出粮食来,才能活人命。 宋渊道:“各县都在建粮仓,接下来就是买粮囤粮。郡主已经下令让汤家去买粮了,不管如何,多备粮总是好事。” 姜韶华点点头。 搬军营颇为繁杂,要带上被褥行李,要带上兵器战马盔甲,伙房和军医都要一分为三。 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人一同留了下来,伙房里,刚成亲的包二和芳娘也留下了。 说起来,还是原地未动的三营占了便宜。 刘恒昌的麾下个个喜笑颜开,心腹黄信眉飞色舞地笑道:“郡主待我们三营真是没话说。之前我一直以为,肯定是我们三营要搬走哪!万万没想到,郡主会让我们留下。” 刘恒昌瞥黄信一眼:“郡主如此厚待三营,以后该怎么做知道了?” “那当然!”黄信挺直腰杆:“以后我们什么都听郡主的,郡主让我们去刀山火海,我们也毫不犹豫。” 文臣讲究风骨,武将论的是忠诚。 半年前,众人提起年少的郡主,个个心中不太服气,暗自嘀咕。现在就不同了,一口一个我们郡主。 刘恒昌目光一扫,笑了起来。 何止他们,便是他自己,如今也是干劲十足哪! …… 几日后,郡主领着两百亲兵回王府。 从亲卫营到王府,只要大半日路程。 王府众人早已聚在正门处等候,远远地看到飞扬的尘土和踢踏的马蹄声,冯文铭冯长史第一个舒展眉头,转头对杨政沈木等人道:“郡主终于回来了!” 中途被提溜跑了两回的杨政呵呵一笑:“郡主这半年一直在诸县巡查,着实辛苦了。” 又黑瘦了一圈的沈木,照例没说话。 沈木身侧,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俊秀少年,正是崔渡。 这半年过来,崔渡个头高了一些,脸孔也略略丰润,黑眸含笑,随和又讨喜。 一同等待迎接郡主归来的,还有卢郡马和梅姨娘母子。自叶县回来后,卢郡马就很少在人前露面。连喜欢的文会也不去了,每日待在书房里。 今日一露面,卢郡马皮肤白了不少,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娘,郡主姐姐回来了么?”卢若华仰头问梅姨娘。 梅姨娘嗯一声,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小声嘱咐:“待会儿你要行礼恭迎郡主。” 卢若华乖乖点头。 卢颖就不必嘱咐了。 卢颖十分聪慧早熟。上一次从叶县回来之后,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和亲娘的细微变化。父亲不爱见人,发脾气的次数骤然减少。娘亲倒是从容多了。 先行十数匹骏马停下,然后数辆马车缓缓而来。 姜韶华自第一辆马车上下来。 紧接着,陈长史闻主簿陈舍人马舍人一一下了马车,和宋渊一道簇拥着郡主到了正门处。 “臣恭迎郡主归来。”冯长史率众相迎。 姜韶华轻笑一声,伸手扶起冯长史:“这半年,本郡主不在府中,一应琐事都落在冯长史身上。冯长史辛苦了!” 冯长史忍着久别重逢的激动,笑着应道:“郡主在外奔波,才是真正辛苦。臣为郡主分忧,也是应该的。” 然后,又对陈长史道:“陈长史瘦了一些。” 陈卓不无自嘲的笑道:“一把老骨头,快禁不住路途颠簸了。再到明年,就让年轻人随郡主巡查。” 冯长史其实早就留意到了郡主身边两个年轻人。 陈瑾瑜是熟脸孔,另一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应该就是陈卓书信里说过的马舍人了。 姜韶华笑着问候一直在工房里忙碌不歇的沈木:“这半年,沈工正一直忙着制造新式辕犁,辛苦了。” 沈木拱手:“郡主言重了。工房不负郡主厚望,这半年里制出了五百副新式辕犁。已经按着郡主的安排,分送去了各县。” 五百副当然是不够的。不过,南阳郡里的工匠就这么多。想让所有百姓都用上新式辕犁,工房还得忙个一两年才行。 姜韶华略一点头,忽地转头问陈长史:“新式辕犁送去朝廷了,朝廷开始推广了吗?” 陈卓叹道:“哪有这么容易。听说工部拿了新式辕犁后,一直在研究图纸。想等制造推广,少说也得两三年了。” 不用怀疑,这就是朝廷做事的效率。 想做事,就得先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斩断明里暗里伸来的手。 党争误国,就是如此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相聚 姜韶华直接掠过杨政,看向崔渡:“崔公子这半年来,黑了不少。” 原本白皙的脸孔,现在呈淡淡的小麦色,看着倒是更顺眼了。 郡主终于看到他了。 崔渡心里漾起浓烈的喜悦,就如风吹过麦浪一般,层层不息。他张张嘴,又闭上了。 姜韶华看在眼里,莞尔一笑:“我差点忘了,你嗓子是不是还没好?” 其实,这半年里一直喝药调理,嗓子已经勉强能发出些声音了。就是像公鸭子一般难听。所以,崔渡在人前没有张过口。 现在郡主当着众人的面问询,崔渡不能不答,勉强挤出几个字:“回郡主,好一些了。” 姜韶华讶然又喜悦:“真能说话了啊!这可是喜事!” 陈瑾瑜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像公鸭子叫唤一般。” 崔渡:“……” 众人忍不住一同笑了起来。 陈长史笑着瞪孙女一眼:“不要胡说。崔公子是嗓子失了声音,现在慢慢在恢复。” 陈瑾瑜从祖父口中听过这位崔公子的神奇来历,心中颇为好奇。不过,眼下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笑吟吟地住了口。 姜韶华目光扫过众人的笑脸:“别在这儿站着了,都进去说话。” 众人应诺,一同拥着郡主往里走。 连郡主一个眼神都没得到的卢郡马,神色如常,笑容不见半点勉强,随着众人进王府正堂。 父女两人在叶县撕破脸皮。他不愿放弃王府的荣华富贵,要吃这一口软饭,就得低头。 姜韶华在正堂坐下后,总算“看到”卢郡马了:“父亲近来可好?” 卢玹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忙笑着应道:“一切都好,劳郡主挂心。” 姜韶华淡淡一笑,又看向梅姨娘:“我从冠军县请了李举人做颖弟的西席先生。算一算时日,李夫子来王府有一个月左右了。梅姨娘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梅姨娘满脸感激之色:“李夫子学问渊博,教导颖儿读书极有耐心。这些日子,颖儿进步飞速。这都得多谢郡主!” 姜韶华之前说过要为卢颖请夫子,梅姨娘自然不敢多嘴多问。万万没想到,姜韶华在巡查到冠军县的时候,特意为卢颖去寻夫子。 梅姨娘的感激绝非作伪。 姜韶华微微一笑:“我早和姨娘说过,颖弟姓卢,也是我的弟弟。我这做姐姐的,为他操心理所应当。” “我和李夫子说过,让他一并教导若华妹妹读书。姨娘对若华妹妹的要求也得高一些。不要让她荒废了大好时光。” 梅姨娘连连应下。 陈卓看在眼里,和冯文铭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唏嘘感慨。 郡主掌控人心的手段愈发娴熟了。 之前在叶县逼着卢郡马为周英杀父正名,确实霸道。转头又对卢颖卢若华施恩,表现出长姐的心胸气魄。便是有人背地里嚼嚼舌头,也无碍大局。 当日晚上,王府里设了接风宴。 姜韶华和陈冯两位长史一席,卢郡马宋渊孙太医也在这一席。 杨政沈木闻安陈舍人马舍人崔渡坐了次席。 别人也就罢了,杨政看着陈瑾瑜那张俏丽活泼的脸孔,委实不自在。郡主身份尊贵,坐在众男子上首也就罢了。陈瑾瑜以舍人的身份,和一堆男子挤在一起,就不觉得别扭吗? “杨审理怎么不吃,一直看我?”陈瑾瑜在王府长大,对杨政熟得很,一看杨政那带点嫌弃的神情,心里的火苗就涌上来了:“莫非杨审理不乐意和我这个黄毛丫头同坐一席?” 杨政哪敢承认。陈长史就坐在一旁,更别说,耳力灵敏的郡主已经瞥过来了…… “陈舍人说笑了。”杨政干干一笑:“你我同在王府做属官,是同僚,本就该同坐一处。” 陈瑾瑜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杨审理嫌我是个女子,不愿和我同席。原来我误会杨审理了。” 杨政呵呵笑道:“陈舍人聪慧能干,是郡主的左膀右臂。以后还要请陈舍人多多照拂。” 陈瑾瑜笑吟吟地:“哪里哪里,杨审理客气了。” 马耀宗这个舍人的存在感就稀薄多了。左侧是不爱说话的沈工正,右侧是埋头苦吃的崔渡…… 说来奇怪。这个崔公子没有正经的官身,偏偏又住在王府,还颇受郡主厚待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接风宴散后,众人各自回自己的配院。 马耀宗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就听郡主笑道:“王府里有属官配院,正好空着两处。陈舍人马舍人可以各住一个配院。” 马耀宗心里一松,忙拱手谢恩。 陈瑾瑜眼睛一亮:“我也可以独住一处吗?” “那是当然。”姜韶华挑眉一笑:“陈长史每日要召幕僚议事,你身为舍人,有自己的差事。本就该有自己的住处。” 陈瑾瑜高兴得很,冲马耀宗招手:“马舍人,我带你去空院子瞧瞧。你先挑一处。” 马舍人十分上道,立刻道:“陈舍人先挑。” 两位舍人结伴离去。 崔渡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一声不吭地赖到最后。 姜韶华看在眼里,不由得一笑:“崔渡,你随我去书房说话。” 崔渡咧嘴一笑,连连点头。迈着轻快的步伐随郡主去书房。门一关,照例将银朱荼白等人隔在了门外。 银朱忍不住嘀咕:“郡主对这个小哑巴,真是格外好。” 荼白小声提醒:“人家是崔公子,还有,现在也勉强能说话了,不是小哑巴。” 银朱俏皮地吐吐舌头,很快改口;“你说,崔公子会有什么事和郡主说?”荼白耸耸肩:“这我说不好。或许真有正事呢!” 书房内,姜韶华笑着问崔渡:“这半年,你都忙了什么?” 崔渡习惯性地从袖子里摸出炭笔和纸。 姜韶华失笑:“你不是能说话了么?” 崔渡一脸无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说话声音粗噶难听,一张口就被人笑。还不如拿笔写哪。 姜韶被逗乐了:“也罢,你不想说话,就像以前一样画出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新粮(一) 崔渡低头,手中炭笔在纸上飞舞,炭笔和纸张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 姜韶华耐心等着,没有出声。 书房里一片安静。这份安静,半点都不局促,格外安宁。甚至有一丝淡淡的温馨。 过了片刻,崔渡笑着将纸送到姜韶华手中。姜韶华低头细看,就见纸上画了许多种类不一高矮不同的青苗。这些青苗都生得肥壮,一看就养得极好。 姜韶华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我走之前,你在选种培育。这是已经培育出产量高的新苗了?” 崔渡先摇头,又点头。这样实在表达不清楚,他只得用粗噶的声音说道:“这才第二批选种。想培育高产量的麦种粟种,还得继续试验。” 这声音确实难听,像砂纸在耳边摩擦一般。 姜韶华强忍住抓抓耳朵的冲动,温声笑道:“那就慢慢试验,等到培育出真正的优良粮种来,再开始推广。” 崔渡点点头:“是。今年的粮种最多提高三成产量……” 话没说完,一个身影已经闪到眼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提高三成?” 郡主声音又急又快,甚至还有些颤抖。 崔渡手腕都快被捏断了,困难地张口:“郡主!我的手!” 姜韶华这才发现惊觉自己失态,迅疾放下手。崔渡松口气,用袖子擦了一把汗,顺便用右手揉着被捏出了清淤的左手腕:“这是个大概数字。到底能提高多少,得等明年收了冬麦再算。” 姜韶华双目熠熠闪光,看着崔渡就如看着稀世奇珍,声音温柔极了:“能提高三成,已经很了不起了。不用等,明年就开始推广。日后有产量更高的粮种了,继续再推广就是。南阳郡里,本郡主说了就算。” 崔渡第一次见姜韶华这般喜形于色,情难自禁地扬起了嘴角:“好,都听郡主的。” 姜韶华眉眼弯弯,实在高兴:“这半年,我巡了十四县。见多了穷苦百姓。尤其是雉县和舞阴县,百姓们整日忙碌,却连饭都吃不饱。我这个郡主,看在眼里,心里实在难受。” “今年收了粮种,先供给雉县舞阴县,还有郦县。” 崔渡如今也有些见识了,知道这三个县是南阳郡里排名倒数最穷困的,点点头附和:“郡主说的是。” 姜韶华呼出一口气,叹道:“郦县还好,匪祸已经平了,蔡县令勤勉能干。农忙闲暇的时候,就组织百姓进山采果子打猎,还有采药。郦县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不少。” “雉县和舞阴县才是大问题。这两个县都常年干旱缺水,百姓整日在地里劳作,收成如何,却得看老天。” 崔渡接了话茬:“干旱缺水的地方,可以种红薯玉米或是高粱。” 姜韶华深深看了崔渡一眼:“高粱我知道,红薯和玉米是什么?” 崔渡掏出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姜韶华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直接将头凑过来。 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进鼻息间。 崔渡依旧专注作画,没有抬头。耳尖处却悄然红了一红。 姜韶华一腔心思都在崔渡笔下,压根没留意。待崔渡画出红薯和玉米后,迫不及待地追问:“如果种这些,一亩地能产多少?” 崔渡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粗噶着声音答道:“不会少于二十石。” 手腕骤然一紧,又被郡主抓住了。 不过,这一回郡主控制了力道,温柔多了,一双明亮的眼眸似闪出光来:“真能有二十石?” 要知道,时下一亩上等田,精心伺候着,最多也就产四石粮食。如果是中等田或是下等田,产量就更低了。 崔渡一张口就是二十石以上的粮食,这就意味着一亩地产出能翻五倍!如果崔渡说的是真的,这可是能改变南阳郡缺粮能活无数人命的天大喜事! 崔渡点头:“我这还是往少了说。玉米可以当做主食,玉米杆可以喂牛羊。红薯的用处更多,红薯叶也同样可以吃。” “而且,这两样粮食适合干旱地区。如果明年后年真如王爷托梦那样,南阳郡会遇到大旱。改种玉米和红薯,就是最好的选择。” 姜韶华眸光灿灿:“到哪儿能寻来红薯玉米?” 崔渡摊摊手:“这我就不清楚了。” 姜韶华:“……” 姜韶华也没恼怒,先松开崔渡的手:“你言之凿凿,可见这世间定然有这两种粮食。我们这里没有,就派人出去寻粮种。” “郡主最好派人去沿海的地方找一找。”崔渡想了想建议道:“只要能寻来粮种,我就能种出红薯和玉米。” 沿海的地方啊……姜韶华思忖片刻,去书架边拿了一张折叠好的纸过来,展开后细看,竟是手绘的大梁地图。 “这地图,是祖父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从宫里带出来的。”姜韶华轻声道:“祖父闲着的时候,经常翻看,后来被磨损了不少。” 地图确实有些破旧,纸张泛黄,墨迹也有些模糊。 姜韶华细白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最后落在一处:“这里是广州,沿海有南海郡新会郡高粱郡。南海郡有码头有海商,我派人去一趟。” 郡主麾下有忠心的文臣武将,有实力有人手。要办这么一桩事,不算为难。 崔渡嗯一声。 姜韶华下定决心后,半刻没有拖延,亲自去开了书房的门:“银朱,荼白,你们两人立刻去请陈长史和冯长史过来,就说本郡主有要事相商。” …… 陈冯两位长史今晚各自喝了一些酒,正昏然欲睡,被郡主紧急相召,睡意顿时飞走大半。 两位长史各自出了院子,结伴而来。 进书房后,陈长史不动声色的瞥一眼和郡主独处的崔渡:“郡主召臣和冯长史前来,不知有何要紧事?” 姜韶华挑眉而笑:“是一桩事关新粮的大事!” 大梁以农耕为国本。百姓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 新粮二字一入耳,陈长史和冯长史最后一点困意不翼而飞。 “崔渡,你来说。” 第一百七十三章 新粮(二) 一炷香后。 陈卓和冯文铭一同惊愕地睁大了眼,一左一右抓住崔渡的手:“崔公子说的是真的?” “这世间,真有亩产二十石的粮食?” 这两位长史,都一把年岁了,力气倒是不小。 崔渡被捏得双腕疼,龇牙咧嘴地将手抽回来:“这两种粮食,都是海外传过来的,得先寻到粮种,我才能种得出来。” 培育试验,也得先有粮种。 素来冷静自持的陈长史,几乎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立刻道:“哪里有粮种,立刻就派人去找。” 冯长史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花再多银子也得买回来。”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郡主终于张口了:“崔公子说,要派人去沿海的郡县去找。大梁沿海郡县不少,南海郡的码头是最大的。每年有许多海商从那里出海,回来的时候,会带回许多海外的好东西。” “我要派一队人去南海郡,去寻新粮种。” 陈卓和冯文铭异口同声:“郡主英明!” 既然意见一致,接下来要商议的,就是该派谁去了。 “南海郡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几个月。王府属官各司其职,抽调谁去都不合适。”陈卓想了想道:“而且,路途奔波,十分辛苦。郡主从亲卫营里挑人去最合适。” 万一路上遇到什么土匪,亲卫们也有能耐自保。 姜韶华点头表示赞成:“我这就让人去请宋统领过来。” 一盏茶后,宋渊也进了书房。 崔渡嗓子还没彻底恢复,说话吃力,声音嘶哑难听。冯文铭主动张口,将事情始末道来。 宋渊立刻道:“郡主,这件事就由末将去。” 姜韶华心里也属意宋渊。一来,此事要交给信得过的人。二来,宋渊性子稳重当差干练,王府里没人比他更合适。 “好,此事就交给宋统领。”姜韶华定定心神,张口安排:“宋统领从王府里带二十个亲卫,再去亲卫营点一百人。每人三马,多带些干粮,银子也带足了。” “时间就以四个月为限。不管能不能买到新粮种,四个月时间一到,就得启程回来。” 宋渊拱手领命。 崔渡根本不用人吩咐,已经找了个地方坐下,专注地画图纸去了。 红薯和玉米的特征都很明显。崔渡一连画了十份才停手。正好,郡主和陈长史等人也商议得差不多了。 宋渊接过厚厚的一摞图纸,深深看崔渡一眼:“崔渡,此事若成了,你就是南阳王府第一功臣!” 崔渡不太习惯这样的盛赞,挠挠头:“舅舅可别这么说,我领郡主的俸禄,为郡主分忧是应该的。” 姜韶华笑道:“有功当赏。如果宋统领真能寻到新粮种,崔公子种出新粮食,能救活南阳郡百姓。不管崔公子要什么奖赏,本郡主都应了。” 崔渡脸孔有些红,忽然垂下眼,不和郡主对视。 宋渊目中闪过笑意,不再多言。 陈卓和冯文铭对视一眼,各自笑得意味深长。 …… 姜韶华这一夜睡得安稳又踏实。 或许,梦里曾出现过浮光掠影和前尘旧事。却如流云般一闪而过,最后变成了黄澄澄的玉米和又大又圆的红薯……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姜韶华慵懒地睁开眼:“银朱,荼白,你们两个怎么也不叫醒我?” 银朱笑吟吟的应道:“郡主这半年奔波在外,总算回府睡得安稳,奴婢便自作主张,让郡主多睡会儿。” 章妈妈捧了热腾腾的早饭进来:“说的是,郡主这半年辛苦,回王府了就该好生歇一歇。王府里的事务,有陈长史和冯长史哪!” 章妈妈说的有理。 做人不能一直紧绷,该松弛的时候就慢悠悠地。 姜韶华吃了早饭,继续睡。 就这么睡足一天一夜,才算是彻底修整过来了。 宋渊这一日却没闲着,去亲卫营一趟,点了一百个亲兵。又从王府里带了二十个人,备足了干粮和战马,辞别郡主后,一行人匆匆离去。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王府一众属官。 别人也就罢了,杨政好奇心强,少不得要打听一二。可惜,知道内情的只有寥寥几人。郡主他不敢问,崔渡那儿他没交情,问陈长史冯长史,都含糊其辞。 姜韶华也没闲着,休息两日,便策马去了田庄。 秦虎孟三宝等数十个亲兵,一同策马随郡主去田庄。年少的陈舍人马舍人也一并随行,另有陈长史冯长史闻主簿三人。 进了田庄后,触目所见的,是一眼无际的麦田。 “春麦已经收了,现在郡主所见的,是冬麦。”林庄头满面红光,声音有力:“之前的春麦,我们按着崔公子的法子选粮种,堆肥耕种,每亩田多收了半石粮。” “冬麦用的粮种更好,明年的粮食产量也会更高些。” 粮食丰收带来的喜悦,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 林庄头是个实在人,这半年里从半信半疑到心服口服,如今提起崔公子来,几乎全是称赞。 “崔公子每日都在田间地头忙活,一一指点我们怎么耕种。我种了几十年地,却连崔公子懂的十分之一都不及,实在惭愧。” 姜韶华眉眼盛满笑意,盈盈地看一眼崔渡:“原来崔公子这般厉害。” 崔渡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咧着嘴笑了起来。 陈瑾瑜一双灵活的大眼,在崔渡身上打量一个来回。 马耀宗心里涌起一丝嫉妒。 他来郡主身边也有三个月了,每日殷勤当差奔走,唯恐有一处不细致入微。可郡主也就夸过一两回。 这个崔渡,不就是会种田嘛!郡主对他也太另眼相看了。 在田间转了半日,正午吃饭的时候,郡主召崔渡同席。 这么一来,就连陈瑾瑜也有些吃味了。 “听说这位崔公子,是宋统领的侄儿。”马耀宗小声道:“论血缘,也算是郡主的表哥了。” 陈瑾瑜瞟马耀宗一眼:“郡主行事,哪里轮得到你我多嘴。” 马耀宗碰了个硬钉子,讪讪一笑,很快闭嘴。 第一百七十四章 暖棚(一) 姜韶华耳力极其灵敏,马舍人陈舍人压低声音嘀嘀咕咕,其实都瞒不过她的耳朵。 她权做没听见,也没转头看他们,免得他们两人尴尬。 崔渡不知道自己的风光得意,惹来了同僚的嫉妒。他坐在末席,一抬头正好就能看见郡主。 前几日见面的时候,他只顾着激动欢喜,今日平静了不少,忍不住仔细打量郡主。 半年过来,姜韶华长高了一些,皮肤依旧白得发光,神色间少了些许凌人的锐利。就如被风雨雕琢过,通透圆融了许多,愈发从容不迫。 崔渡频频抬头看郡主,陈长史和冯长史都看在眼底,只做不见。 寝不语食不言,用完午膳后,姜韶华笑道:“崔渡,林庄头说你让人做了许多暖棚,带我去瞧瞧。” 崔渡笑着点头,起身在前领路。 姜韶华随口笑问:“暖棚是什么模样?为何要设暖棚?” 崔渡独自在郡主面前乐意说话,现在人多了,不想露出公鸭嗓子被人嘲笑,不肯张口,只用手比划了几下。 等亲眼瞧见就知道了! 姜韶华失笑,不再追问,慢悠悠地迈步向前。 陈瑾瑜马耀宗两位年轻的舍人,紧随郡主身后。陈长史冯长史不知是年迈无力,还是刻意放慢了脚步,被众人落下了一截。 “这个崔公子,你觉得如何?”陈卓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冯文铭瞥一眼老友:“崔公子身份来历是低了些。” “如果崔公子真能种出他口中的玉米红薯,便能让无数百姓填饱肚子。这是真正建功立业的大功德。到那时,崔公子做谁的夫婿也够格了。现在嘛,崔公子太过年少,说这些为时过早了。” 陈卓略一点头。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便略过这一话题。 前方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呼。 陈卓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冯文铭已忍不住笑了起来:“陈舍人天性活泼,郡主身边正少这么一个性情赤诚坦荡之人。” “我背地里反复教导,让她沉稳些。”陈卓无奈一笑:“这丫头,当面应得好好的,平日也能装装样子。一遇到什么事,还是这副咋咋呼呼的模样。” 不过,能让陈瑾瑜大呼小叫的,显然不是寻常事。 陈卓和冯文铭快步上前,待看清眼前一片白色的暖棚时,也各自惊叹出声。 “竟有这么多暖棚!”姜韶华也被震了一震,上前几步,瞧个仔细。 崔渡忙随之上前,这等时候就顾不得声音粗哑了,张口解释道:“这半年来,一直在建暖棚。” “暖棚应该用木材和玻璃来建,木材有的是,玻璃实在贵重,大面积使用耗费太多,我便以粗布和油纸来代替。每个暖棚大概占地一亩,现在建了一百多个暖棚。” “暖棚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了许多,可以培育麦苗稻苗。这样培育出来的麦苗稻苗产量高得多。暖棚里还可以栽培蔬菜种果树。便是数九寒冬,也能吃上各式蔬菜水果。” 说起这些,崔渡滔滔不绝神采飞扬,浑然忘却了自己的声音粗噶如公鸭一般难听。 姜韶华听得入神,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建一个这样的暖棚,耗费大概多少?” 崔渡咳嗽一声,声音小了一点:“算上材料人工,建一座暖棚,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 还没见到多少成效,就花了两千多两银子,崔渡颇有些心虚。 啪! 郡主一巴掌拍在他肩头,笑颜灿烂:“本郡主给你拨两万两银子,再建一千个暖棚。” 崔渡:“……” 崔渡瞬间心花怒放,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多谢郡主。” 郡主就是这么慷慨大方!这么阔绰豪爽!在郡主麾下当差做事,一定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姜韶华笑道:“你建暖棚是为了培育新苗和栽培蔬菜水果。要用多少银子,只管张口。” “冯长史,”姜韶华转头,叫了冯文铭上前:“回王府后,请冯长史拨两万两银子到田庄来,由崔公子支配使用。” 这么多暖棚就在眼前,里面是郁郁葱葱的一片青苗,冯长史哪里说得出个不字来,痛快地点头应了。 那一边,陈舍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进了暖棚里,然后哇哇喊了起来:“郡主!这暖棚里好生暖和。” 陈长史再次揉起了额头。 姜韶华莞尔一笑,快步进了暖棚。 进了暖棚后,温度果然比外面高了不少,也格外湿润些,还有些异样的味道。 崔渡挺直胸膛介绍:“这里每日都要定量浇水,还有定时施肥。我到田庄后,教林庄头他们堆肥施肥之法,如今大家伙都学会了。” 等等? 什么叫堆肥? 姜韶华鼻子和耳朵一样敏锐,嗅着味道不对,忍不住看崔渡一眼:“用什么来堆肥?” 崔渡理所当然地答道:“就是人粪牛羊粪之类。” 姜韶华没有出声,陈瑾瑜想惊呼,被自家祖父瞪了一眼,乖乖闭了嘴。 倒是马耀宗,颇感兴趣地插了嘴:“马粪也能用吗?” 崔渡笑答:“马粪当然能用。我特意请过马厩管事,每天积攒下的肥料都留着,一起运到田庄来。这一百多个暖棚用的肥料,都是这么来的。等日后建一千座暖棚,这肥料就远远不够了。” “到时候让亲卫营送肥料来。”姜韶华接过话茬:“亲卫营里有几千匹马,每日堆积马粪如山,一直发愁怎么处置。” 正是一举两得! 崔渡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马耀宗盘算了片刻说道:“崔公子,我想请教这堆肥之法。比阳县有马场,还养了不少牛羊。要是能用上堆肥法,田地就能肥沃不少。百姓们种田,也能多打些粮食。” 崔渡不假思索的应了:“我一会儿画在纸上,你让人送回比阳便可。” 马耀宗面上露出感激,拱手谢过。 崔公子真是敞亮人,这等秘诀也不遮掩藏起来。 姜韶华微微一笑,继续往暖棚里走。陈瑾瑜嗅着一阵阵异味,忍了又忍,捏着鼻子跟了上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暖棚(二) 有一半暖棚都在育新苗,还有一半种了各色蔬菜水果。蔬菜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常见的一些,叶片格外大格外肥美而已。水果就不同了,竟有夏季里才得一见的西瓜。 姜韶华俯下身,仔细看了一圈,相中了一个:“这个西瓜模样生得好看。” 到底是郡主,吃西瓜都要挑格外圆溜的。 崔渡立刻道:“郡主稍等,我来摘。” 暖棚里种出来的西瓜,绿皮红壤,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 一个瓜不够众人吃,崔渡摘了七八个,洗干净切开,亲兵们走了半日,吃上一瓣西瓜,别提多美了。 就这,崔渡还一脸遗憾哪:“这西瓜不太甜,等过个一两年,我培育出新品种的西瓜来,郡主就能吃上真正好吃的西瓜了。” 姜韶华由衷赞道:“我觉得今日吃的已经很好了。” 崔渡咧嘴一乐:“这口味也就平平无奇。” 难得在郡主面前生出见过大世面的骄傲自豪感。 姜韶华笑着瞥崔渡一眼:“好,那我就等着你种出更多好吃的来。”又有些唏嘘:“二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着实不少了。官宦富商家中建得起,普通百姓却是建不起的。” 崔渡也有些遗憾:“是,木材倒不贵,建棚顶用的粗布和油纸太贵了。” 这样的粗布,寻常百姓扯个三五尺,就够做一身新衣。现在建一个暖棚,要用的粗布是个惊人的数字,寻常百姓委实负担不起。 姜韶华似自言自语:“总有一天,我要让南阳郡的所有百姓,都过上建得起暖棚吃得上瓜果的好日子。” 郡主时时刻刻心里都惦记着百姓。 这样仁厚的郡主,值得所有人的爱戴和敬重。 崔渡心里暖融融的,低声应道:“会有那一天的。” 姜韶华笑了起来,崔渡也随之而笑。 陈瑾瑜忽然觉得,自己在一旁有些多余。马舍人也有同样的感觉。两人对视一眼,有默契地放慢脚步。 前方一双少年少女,不知不觉中并肩同行,竟然有种奇异的和谐。 “咦?这是茄子么?” “是,那边是青椒。” “这便是韭菜了?” “嗯,这一片种的都是韭菜。韭菜割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好吃又好种。有些百姓,习惯了在自家小院子里种一些,想吃随时割一把。我这暖棚里种的,是挑过的优良种子,肥料施得足,长得格外好。郡主今晚要是留在田庄不走,我亲手做一回韭菜盒子给郡主吃吧!” “韭菜盒子好吃么?” “郡主尝一回就知道了。” 这一日晚上,姜韶华尝到了崔渡亲手做的韭菜盒子。 姜韶华自幼锦衣玉食,王府里有八个大厨,各色菜系都会做。还有专门做点心的厨子,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 韭菜盒子这等平民面食,不登大雅之堂,姜韶华还是第一回吃。一口咬下去,面皮焦脆,馅料鲜香。 姜韶华眼睛一亮:“果然美味。” 崔渡得意的挑眉:“我这韭菜盒子是有秘诀的。寻常人家做这个,就是纯粹的韭菜做馅。我特意用肥瘦相间的肉过了油,剁成肉泥,和韭菜一同和在一起做馅。这样吃着格外香。” 油水足了,可不就更香么? 更何况,他为了做好这一盆韭菜盒子,从揉面到和馅到擀皮做饼,再到亲自上锅烙饼,样样亲力亲为。他盯着火候的精心,丝毫不亚于写论文时的专注。如此精心做出来的韭菜盒子,哪有不好吃的道理。 他还特意摘了几根黄瓜,用盐和蒜泥调味,下厨炒了一碟嫩嫩的菜叶,再配上一碗红烧肉。 姜韶华抿唇一笑,不再说话,专心地吃了半盆韭菜盒子。 崔渡一开始咧嘴笑,到后来也有些担心起来:“郡主还吃得下吗?郡主喜欢吃,以后我再做就是了。可别撑着了。” “我饭量比寻常人大得多,不会撑着。”姜韶华随口笑道:“怎么样?是不是从没见过我这般能吃的姑娘?” 崔渡也是个实在人:“是没见过。” 也没见过这般美丽聪慧厉害能干的! 更没见过胸怀百姓宽厚仁和的姑娘。 天上地下,郡主独一无二! 姜韶华似未听出崔渡的话中之意,眉眼弯弯地笑道:“今晚我吃得很开心,得重重赏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崔渡连忙推辞:“郡主赏了两万两银子,让我建一千个暖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怎么能再要郡主的赏赐……” “这么多暖棚,总需要人手照应。我从亲卫家眷里挑一百个手脚利索的来田庄,听你指派做事,怎么样?” 崔渡眼睛一亮,立刻改口:“多谢郡主!” 事实证明,谁也逃不过真香定律。 姜韶华嫣然一笑。 …… 陈长史等人今晚也吃上了韭菜盒子。 他们吃的是厨子做出来的,味道也鲜得很。配着几味小菜,喝上几杯酒,吹着秋日的晚风,那感觉别提多美了。 陈瑾瑜不时探头张望。 陈长史瞥孙女一眼:“郡主和崔公子有要紧的话说,你安心在这里等着。” 陈瑾瑜只得收回目光,小声嘀咕:“男女独处,瓜田李下的,我是怕传出去对郡主声名有损。” 陈长史淡淡道:“郡主是君,我们是臣子。主君在臣子的眼里,没有男女之别。郡主也时常独自召我去议事。” 这哪里一样嘛! 祖父这年龄,都够做郡主的祖父了。那个崔渡,可是和郡主一般年岁。 陈瑾瑜心里悄悄接一句。 韭菜盒子实在美味,很快堵住了她的嘴。 晚饭后,郡主也没闲着,在崔渡的陪伴下去逛田庄。 陈瑾瑜想跟上,马耀宗咳嗽一声笑道:“忙了一天,陈舍人肯定乏了,先去歇着吧!郡主身后,有秦侍卫孟侍卫跟着,不会有事的。” 秦虎孟三宝半点不傻,远远地跟着。其余是十来个亲兵,也各自远远散开,不会扰了郡主和崔公子闲话。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姜韶华停下脚步:“崔渡,你在这里过得习惯吗?想不想家?” 第一百七十六章 掏心(一) 这个问题直接得近乎尖锐。 崔渡笑容一顿,停下脚步,和姜韶华对视一眼。只觉被那双明亮如镜的眼眸洞悉一切晦涩难言的心思。 半晌,崔渡才低声道:“我来这里已经半年多了,好吃好喝好睡好住,有这么一大片田庄,有郡主鼎力支持,可以尽情地做我喜欢做的事。再说什么不适应,也太矫情了。” “我不知道上苍为何让我来这里。来都来了,那就往前走,好好活下去,不要回头看。” 是啊!有些事,想了也没用。唯有向前看往前走。 姜韶华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崔渡的手。 崔渡:“……” 崔渡全身一颤,俊脸陡然红了,想缩回手,又舍不得。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郡主。 站在远处的秦虎和孟三宝也瞪圆了眼。 他们离得远,听不清声音,眼睛却一直盯着郡主和崔渡。绝对是郡主先动的手……这个小哑巴,何德何能,竟得郡主如此青睐! “崔渡,”姜韶华一脸诚恳真挚,说出口的话却和风花雪月毫无关系:“你是有大才之人,南阳郡正缺你这样的人。你且安心留在南阳郡,我姜韶华绝不会亏待你。” “你现在年少,还不能担任属官。等过几年,我亲自上奏折,为你正名,让你做王府属官。每个月俸禄双份,每年有丰厚的赏赐。衣食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将来你要成家娶媳妇了,我亲自为你保媒,替你操办亲事。” “养妻眷家小一事,你也不必发愁,一切都有我。你只要安心待在南阳郡,做你想做的事便可。” 主君这般厚待,做臣子的唯有做牛做马才能回报了。 崔渡脸上的热度褪去,头脑也回复清明,郑重应道:“当日我从半空落下,是郡主救了我性命,给了我容身之处。郡主还给了我出身来历,让我得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 “我身上所穿,口中所食,一切都来自郡主恩赐。更不用说,郡主宽宏大度,用人不疑,全力支持我建暖棚种试验田推广新粮种。” “别说我无处可去。就算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也绝不会去。请郡主放宽心!” 姜韶华嫣然一笑:“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姜韶华一时忘了松开臣子的手。 崔渡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没提醒,就这么和郡主执手相视:“我知道郡主为即将到来的旱灾蝗灾忧心忡忡。只要宋统领……舅舅能寻回玉米种子和红薯种子,我就能种出来,能保南阳郡百姓不会饿肚子。” “便是找不到这两样种子,也可大力推广种高粱。这些事,郡主就交给我吧!” 姜韶华双目熠熠,嘴角弯弯:“崔渡,你真是我的福星。” 崔渡被夸得飘飘然,忍不住咧嘴笑了。 姜韶华心情愉悦,松开崔渡的手,继续向前走。 崔渡有些遗憾地动了动手指,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柔嫩的触感。 姜韶华随口笑道:“说说你以前的生活。” 崔渡对自己的来历守口如瓶,平日都憋在心里,也唯有在郡主面前才能吐露一二:“我以前就是个普通人,生活平淡,乏善可陈。” “说说看嘛,”姜韶华转头,含笑的侧脸在皎洁的月光下散发出淡淡光辉:“我想多了解你一二。” 崔渡心尖似被什么挠了一把,耳后又有些发热,定定心神道:“我父亲是商人,母亲从政。他们对我的期许很高。可惜,我自小就不爱经商,也不喜官场。我拒绝了他们的安排,自己考进了一所农业大学,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快博士毕业了。” 崔渡的话语中,有许多新鲜词汇,闻所未闻。 姜韶华其实不太听得懂,譬如农业大学,譬如博士。不过,她没有打断崔渡的意思,安静聆听。 有这样一个倾听者,崔渡很自然的继续吐露心声:“父亲母亲对我都很失望。在他们看来,我这是不务正业。可是,我就是喜欢农学,我喜欢培育粮种,喜欢种田。” “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我不想按照别人安排的路过完一生,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培育粮种种田哪里不好了?”姜韶华很自然的接过话茬:“农桑是国之根本。万千百姓都靠种地养活自己。如果培育出产量高的粮种,能提高产量,这是利国利民造福百姓的大事。与之相比,经商庸俗,唯利是图,从政重名,心黑手狠。” 这一席话,简直说到崔渡心坎了。 崔渡一个激动,伸手握住了姜韶华的手:“郡主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世间,唯有郡主是我的知己。” 远处的秦虎和孟三宝再次瞪大了眼,就要冲过来呵斥小哑巴狗胆包天。 郡主动手也就罢了,你这小哑巴怎么敢唐突郡主? 姜韶华以左手比了个手势,阻止秦虎和孟三宝的躁怒。然后温声对崔渡道:“总之,我全力支持你。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其余一切诸事,都有我替你解决,无需你烦心。” 崔渡重重点头,扬起嘴角。 直到此刻,崔渡才发觉自己有些冒失,讪讪一笑,松开手后退两步:“刚才我太冒失了,郡主见谅。” 姜韶华微微一笑:“我不是普通闺阁少女,我是南阳郡主。在我这里,没有男女之别,也没有瓜田李下的忌讳。只有君臣相得知己难逢。” 郡主实在太会说话了。 崔渡忽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尴尬了,甚至随着郡主一同开怀笑了起来。 “你二十五岁了,成过家吗?”姜韶华随口问道。 崔渡笑道:“我们那里,二十五岁还很年轻。三十岁不结婚的也有大把人。” 那就是没成过家了。 姜韶华心里一松,没有牵挂好啊,那就能更坦然地留在南阳郡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和我说一说,我替你留意。” 崔渡不吭声了。 姜韶华笑着瞥他一眼:“你可别告诉我,你活到二十五岁,都没有过倾慕的姑娘。” 第一百七十七章 掏心(二) 姜韶华问得随意,崔渡回得也坦荡:“没有。” “在我周围,都是聪明能干的姑娘。我整日钻在试验田里,她们都觉得我是怪人。偶尔有一两个对我送过秋波,我没那份心思,也没主动追求,便也不了了之。” “所以,活了二十五年,我从没有过女朋友。连女子的手都没牵过。” 第一次和女子牵手,就是在片刻前,和郡主你啊! 姜韶华不知有没有听出崔渡的话中之意,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是缘分没到。或许,你的缘分就应在大梁朝。” 崔渡耳后又有些发热,嗯了一声。 两人再次结伴向前行。 晚风徐徐,拂面而来,令人心情愉悦柔和。 崔渡偷偷瞄一眼郡主,壮着胆子说道:“郡主也有许多不为所知的秘密吧!如果愿意倾诉,我随时都在。” 姜韶华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崔渡。 自称二十五岁的崔渡,如今是十岁少年模样,一双眼眸清澈极了。仿佛两汪泉水,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他来自完全陌生的一个世界,心思澄澈,就如一块没染过尘埃的美玉。对她的关切,清楚地写在脸上。 就在崔渡惴惴不安以为自己说错话之际,姜韶华低声道:“我确实有很多秘密。” “现在我还不想说。等有朝一日,我愿意说了,一定第一个和你说。” 崔渡笑着点头。 郡主心思极深,有许多难以出口的秘密。愿意说这些,可见已经将他当成自己人了。 至于心里的秘密,就如树上的苹果,总有一天会长大自动落下,不必急着追根问底。 两人在天边转了大半个时辰,才回转。 崔渡在田庄里有住处,姜韶华亲自送崔渡回宅子。崔渡又要送郡主回去。姜韶华失笑:“我送你,你再送我,这么来来去去的做什么。行了,你去歇着。别送我了。” 崔渡坚持得很:“哪有让姑娘家独自回去的道理。我一定要送。” 姜韶华见他这般坚持,也就随了他。 秦虎和孟三宝悄悄对了个眼神。 郡主在这个小哑巴面前,也太随和了。 …… 半个时辰后,郡主安歇,丫鬟银朱和荼白也都睡下了。 亲兵们要轮班守夜。 秦虎和孟三宝排在上半夜。两人守在院门外,目光警惕地盯着周围。此时是秋日夜晚,耳畔不时传来细微的飞虫声。 孟三宝百无聊赖,伸手捏爆一个飞虫,飞出轻微的声响。 秦虎也无聊得很,也捏了一个。 孟三宝四处张望一眼,鬼头鬼脑地凑过来:“诶,你说,这个小哑巴到底哪里好。郡主怎么对他这般礼遇?” 秦虎白孟三宝一眼:“这才半年,田庄里就多收了三成粮食。宋统领还拿着小哑巴画的图纸去寻抗旱的新粮种了。你要是有这等能耐,郡主也一样礼遇你。” 孟三宝摸了摸下巴:“我不是说这个。王府里属官都是有能耐的,郡主都很礼遇。不过,我总觉得郡主对崔渡,和对别人不同。” 秦虎很顺手地扇了孟三宝后脑勺一巴掌:“这是你一个亲卫要考虑的问题吗?” 孟三宝瞪了一眼过去:“再动手,我就要还手了。” 然后,两人齐齐想起上回挨了三十板子的事。 宋统领亲自动手,每一个板子都打得结结实实,后来还被两人的亲爹打骂了一顿。 一想都是泪。 算了,当差的时候老实点。 两人各自闭嘴,继续盯着飞虫。 …… 姜韶华睡了个好觉。 隔日五更起身,姜韶华穿上武服,沿着田边小路跑一大圈。 崔渡也早早起床了,随着郡主一同跑。跑道半路就撑不住了,额上都是汗,腰腹间阵阵泛酸。 姜韶华哑然失笑,停了片刻:“你跑不动了,就歇一歇,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崔渡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喘着气点了点头。 郡主是习武天才,连宋统领也不是对手。他的体力远不及郡主,没什么丢脸的。 陈瑾瑜勉强又跑了一段,也支撑不住了。倒是马耀宗,闷不吭声地,随着郡主跑完了一大圈。 姜韶华笑着赞道:“马舍人体力不错。” 马耀宗恭声应道:“臣自五岁学武,练了十年。身手比不得郡主身边的亲兵,不过,对上一两个壮汉也不怵。” 这牛皮吹得挺低调啊! 心眼略小的陈舍人悄然撇嘴。 马耀宗多伶俐啊,立刻补了一句:“陈舍人饱读诗书,才学满腹,擅写公文。我比陈舍人还差得远,应该好好向陈舍人请教学习。” 陈瑾瑜矜持地笑了笑:“马舍人严重了。我们是同僚,彼此讨教交流一二就是了。” 马耀宗笑道:“陈舍人肯指点,再好不过了。” 姜韶华尽收眼底,有些好笑。不过,少年男女间的事不便多说,静静等待花开最美,说穿了反而不美。 “今日我要去暖棚里看新苗,”姜韶华笑着扯开话题:“崔渡,今日还由你领路。” 崔渡点头应下。 这一天,又在暖棚里度过。 姜韶华在田庄里一住就是十天,将所有暖棚逐一转了一遍。地头田间也都看过了一回。 这十天里,陈长史冯长史也没闲着。陈长史去亲卫家眷营挑人,冯长史将田庄里的账册仔细核查了一回。闻主簿则忙着张罗建粮仓的事。 总之,人人都忙差事,郡主颇为满意。 十日后,姜韶华率众臣返回王府。 姜韶华不耐烦坐马车,一路骑马。陈瑾瑜马耀宗都随着骑马,就连崔渡,也骑了一匹温顺的母马。 他这半年里,除了在田间和暖棚里忙活,就是学骑马。如今也算有些模样了。 姜韶华偶尔回头看一眼,见崔渡兴致勃勃地骑着孩童才会骑的小母马,心里暗暗好笑。 众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南阳王府。 南阳王府正门大开。 数十个面容陌生的男子立在正门外。可见王府有贵客前来。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皱。马耀宗反应最快,立刻下马上前,叫了门房管事过来:“有谁来王府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逢(一) “回禀郡主,京城来了贵客,因为郡主不在王府,陈冯两位长史也不在。卢郡马便代为相迎,刚进了正堂。” 门房管事毕恭毕敬地答道:“这位贵客姓郑,是安国公府的小公爷。” 陈卓心里一惊,反射性地看向郡主。 片刻前笑颜如花的郡主,神色肉眼可见地凝了一凝。 在郡主身侧的崔渡,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郡主虽然年少,却无比冷静沉稳。他从未见过郡主在人前失态。 这位郑小公爷,在郡主心中,显然是不一样的。 众人都看着郡主,都在等着郡主发话。郡主沉默了片刻,张口时神色已恢复淡然:“贵客远道而来,本郡主这就去见上一见。” “陈长史冯长史随本郡主一同去。陈舍人马舍人也去。”顿了顿,又转头看向崔渡:“崔渡,你也去。” 四目对视的刹那,崔渡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什么,用力点点头。 下马后,崔渡特意上前,站在离郡主最近的位置。 平日这都是陈舍人的位置。 陈瑾瑜略有些不满,瞥了崔渡一眼。不过,郡主没发话,她也不便当众和崔渡口角,便忍了崔渡这一回。 崔渡没有留意陈舍人的面色。事实上,此刻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郡主身上。 从正门到正堂,要绕过照壁,再走十数步。这短短一段路,姜韶华步伐平稳,一如往常。唯有离得最近的崔渡,能窥见姜韶华抿紧的嘴角。 他心中蓦然生出冲动,想和她并肩面对即将来临的狂风骤雨,想握住她的手,给她最坚定的支持。 可惜,现在的他根本没这个资格。 绕过照壁时,正堂内的声音已传了出来。 不知郑小公爷说了什么,卢郡马朗声笑了起来:“小公爷盛赞,我如何敢当。” 然后,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年声音响起:“卢郡马太过自谦了。卢郡马的才名,便是我远在京城,也有所耳闻……” 果然是郑子羡的声音。 姜韶华心里倏忽一沉,旋即,面上露出淡淡浅笑,迈步进了正堂。 正和卢郡马说笑的华服俊美少年,目光扫了过来,和姜韶华遥遥对视。 这一刻,所有声音都梗在了喉咙。 韶华表妹,我们终于重逢了。 郑子羡,你到底还是来了。 一旁的陈瑾瑜已经看直了眼。这位传闻中的安国公府小公爷,竟生得这般英俊。如灼灼明珠,光芒闪耀。气度出众极了。 马耀宗也算少见的英俊少年了,站在郑小公爷面前,顿时黯淡无光。 论相貌,崔渡倒是勉强能比一比。不过,崔渡出身寻常,随和近人,就如邻家少年。而郑小公爷,却有着豪门大族子弟特有的风姿和上位者才有的气度。 简而言之,郑小公爷的气质和郡主颇为相似。 …… 刹那对视间,心底涌起的波涛汹涌,也只有彼此才知道。 姜韶华先一步回过神来,声音还算平静:“你就是郑子羡?” 郑宸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令自己停止颤抖。他深深呼一口气,强自定下心神,起身走上前,拱手行礼:“是,郑氏子羡见过南阳郡主。” “小公爷请起。”姜韶华淡然有礼:“不知小公爷远道不告而来,是为了何事?” 一个远道不告而来,已经透出了郡主的态度。 郑宸早有心理准备,火炭一般的心被当头凉水一浇,并未熄灭,从容不迫地应道:“我确实来得有些冒昧无礼了。” “临来之前,本该先送信来。我怕郡主不愿见我特意避开,所以斗胆省了这封信。” 大胆!竟敢讥讽郡主胆小怯懦! 陈瑾瑜心中恼怒,柳眉一竖,正要张口。就见自家祖父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过来。 陈瑾瑜只得闭嘴。 姜韶华并未动气。她很清楚郑宸的脾气,既然来了,就别想轻易将他打发走。 也罢,前尘旧事,总该做个了结。 “郑小公爷说笑了。”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是南阳郡主。不管谁来,本郡主都在南阳王府恭候,岂会畏怯避让。” “郑小公爷请先入座。有话慢慢说。” 姜韶华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郑宸微微一笑:“郡主先请。” 姜韶华也不客气,略一点头,先去上首坐了。 卢郡马有些尴尬,低声解释:“郡主在田庄巡查未归,小公爷忽然前来,总得有人招呼,我便来了。只闲话了几句,并未多言,请郡主不要见怪。”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以后再有这等事,让王府属官出面便可,不必劳烦父亲了。” 卢郡马讪讪应了一声。 这“父慈女孝”的一幕,看在郑宸眼底。 郑宸目中闪过惊愕,忽然发现,自己其实还不够了解姜韶华。前世姜韶华只身去京城,出嫁的时候卢郡马才露面。众人对谦和低调的卢郡马印象都不错。 今日看来,这对父女间的关系并不和睦。 陈长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公爷请上座。” 郑宸回神,笑着应声,优雅入座。 陈长史冯长史在郡主下首坐了。这等场合,官职低微的陈舍人马舍人就没资格入座了,各自站在郡主身后。 崔渡根本就不懂这些官场惯例礼数,见陈瑾瑜马耀宗站在郡主身后,便也站了过去。 嗯,还是最近的位置。 从他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郑小公爷的面容。 便是用最挑剔刻薄的标准来看,郑小公爷也是世间难寻的英俊少年,气度出众,光华四盛。 崔渡在悄悄打量郑小公爷,郑小公爷却连眼角余光都没给崔渡一个。 郑小公爷的眼里,只有南阳郡主姜韶华。 “从太后娘娘来论,我可以称呼郡主韶华表妹。”郑宸凝视着年少的韶华表妹,声音很是温柔。 姜韶华神色淡淡:“一个称呼而已,小公爷随意便可。” 陈卓咳嗽一声,笑着询问:“小公爷特意来南阳王府,想来是有要事。请小公爷直言。” 郑宸眸光一闪,含笑道:“我此次来,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接南阳郡主进宫。” 第一百七十九章 重逢(二) 郑宸话音一落,众人的面色都微微一变,齐刷刷地看向郡主。 姜韶华一点都不意外,用淡漠的声音应了回去:“半年多前,赵公公带太后娘娘的书信前来。本郡主已经表明态度,不会去京城。本郡主会永远留在南阳郡。” “郑小公爷在上书房里读书,这件事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何必再白跑这一趟。” 郑宸紧紧盯着姜韶华的眼:“赵公公焉能和我相提并论。” 姜韶华抬了抬眼皮,语气里流露出一丝讥讽:“确实不能相提并论。赵公公一直好言相劝,不像郑小公爷,语气这般强硬。似乎本郡主不照做,就会惹来泼天之灾。” 郑宸:“……” 郑宸神色僵硬了片刻,很快放缓:“刚才是我说话不周全,请郡主见谅。” 姜韶华瞥他一眼:“本郡主原谅你了。不过,本郡主的态度没变,没有去京城的打算。你可以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 三番五次被泼冷水,郑宸心里的火苗也蹭蹭地冒了起来。 不过,如今他的身份,不足以当众和姜韶华较劲,也不能较劲。 得慢慢来。 郑宸在心里告诫自己,微笑着应道:“我生平第一次来南阳王府,想在王府逗留一段时日。韶华表妹身为主人,总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个要求提得理直气壮。 姜韶华确实不便再撵人。不说郑宸身份来历,单论前世情意,今生重逢,怎么也得招呼几日。 姜韶华淡淡应道:“这是自然。” 转头吩咐马耀宗:“马舍人,你去安排住处。小公爷随行的亲兵也要安顿好。” 马耀宗拱手应是。 姜韶华又对陈瑾瑜道:“今晚王府设接风宴,为小公爷洗尘。陈舍人现在就去安排。” 陈瑾瑜张口应下。 郑宸终于将目光挪了一挪:“王府里竟还有女子做舍人?这倒是稀奇。” 只这一句,就得罪了陈舍人。 陈舍人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我们郡主慧眼如炬,有识人之明,有用人之能。不过,这些说过小公爷听,想来小公爷是不会懂的。” 这个陈舍人,牙尖嘴利,和当年年少时的姜韶华不相上下。 郑宸颇有风度地一笑置之,目光终于瞟到了崔渡:“韶华表妹,这位又是谁?” 姜韶华声音平静:“他叫崔渡,是博陵崔氏旁支嫡子,家长长辈病故,他前来投奔宋统领。” 郑宸身为郑氏继承人,八岁时就熟记大梁世家族谱。这等弯弯绕绕的关系,郑宸一听就懂:“崔公子的祖母,是已故王妃的妹妹。这么算来,这位崔公子,也是韶华表妹的表亲了。” 姜韶华点点头:“论血缘,确实如此。” “崔渡,你来见过郑小公爷。” 崔渡应一声,冲郑小公爷拱拱手:“崔渡见过小公爷。” 这些日子,崔渡一直陪着姜韶华在暖棚或地头转悠,几乎不停说话,声音愈发粗哑难听。 郑宸颇有世家公子的风度,并未出言取笑,还关切地说道:“崔公子声音嘶哑,看来是声线受损。我带了宫中秘制的好药,待会儿让人送去给崔公子。” 崔渡没立刻回应,先看向郡主。 姜韶华阴郁的心情,骤然好了许多,笑着说道:“宫中太医众多,秘制的好药也多。郑小公爷一番美意,你收下便是。” 崔渡这才拱手道谢。 郑宸眉头微微一动,笑容淡了一淡。 他实在太熟悉太了解韶华表妹了。熟悉到姜韶华冲崔渡展颜而笑,就能看出他们两人之间的熟稔和亲近。 姜韶华站起身来:“马舍人领着小公爷去安顿吧!本郡主出去这么多天,也得稍事休息。今晚接风宴再见。” 说完,在众人拱手相送下翩然而去。 郑宸也起身相送。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桩新鲜体验。 前世,姜韶华进宫后,整日伴在郑太后身边。他是郑太后嫡亲侄孙,在宫中行走如家常便饭。两人在一起,身份对等,说不上谁敬着谁。真论起来,只身在宫中的姜韶华,其实还不及他得郑太后欢心宠爱。 后来,姜韶华嫁为王家妇。他再去王家,已是座上宾。 再后来,他取代王荣,做了大梁丞相。所有人都得对他俯首。他去王家见她,也多是居高临下之态。 如今在南阳郡,她是郡主,他是远道而来的郑家公子。她离去,他要起身拱手相送…… 郑宸起身后,凝望着姜韶华离去的身影,久久未动。 “小公爷,”马耀宗笑得殷勤而客气:“王府目前还空着一处配院,是当日邱典膳住过的院子。如今空出来半年了,收拾得干净整齐,就请小公爷屈驾住上几日。” 郑宸回过神来,风度颇佳地点头,随口问了一句:“马舍人住在何处?” 马舍人笑答:“王府共有十个配院,我也住了一处。小公爷有什么事,打发人去说一声,我一盏茶就能到小公爷面前。” 马耀宗圆滑伶俐,态度谦卑。 郑宸还算满意,笑着说道:“那就要有劳马舍人了。” 马耀宗忙道:“我是奉郡主之命当差,都是分内差事,不敢当有劳二字。” 一边说着,一边在前领路。 郑宸不紧不慢地迈步前行,不动声色的套话:“我看马舍人颇为年少,早早就做了郡主舍人,可见颇得郡主青睐。” 我再年少,也比你大个两三岁哪! 马耀宗心里默默吐槽,口中呵呵笑答:“我父亲是比阳县令,郡主巡视比阳县时,对我十分赏识,召我做了舍人。” 郑宸笑着瞥一眼马耀宗:“郡主确实有识人之明。马舍人说话行事有度,日后必成大器。” “小公爷谬赞了。往日我也自诩年少才俊。今日一见小公爷,才知什么是人间俊彦。” 郑宸欣然一笑:“哪里哪里,以后我和马舍人得好生亲近。” 马耀宗一脸受宠若惊:“这是我三生有幸。” 崔渡跟在两人身后,听着两人互吹互捧,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 第一百八十章 重逢(三) 姜韶华进了寝室,头也没回:“你们都退下,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一路送郡主回来的陈舍人抬头看一眼郡主的背影,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 陈瑾瑜退了出去,银朱荼白也默默退下。 门被关上了。 终于只她一个人了。 姜韶华像卸下了千钧重担,不再抬头挺胸镇定淡然,倒在床榻上,将头钻进厚实的被褥里。 久久没有动弹。 这一次,她没有掉泪。迷惘脆弱酸楚侵袭了片刻,便慢慢散去。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沉沉睡着了。 睁开眼,已是傍晚。 她翻身下榻,嫌弃地看着镜中发丝凌乱的自己,大声道:“银朱,荼白,我要沐浴更衣。” 她要穿戴整齐地去接风宴。 今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银朱荼白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闻言立刻推门进来。姜韶华一派慷慨激昂的模样,令两个丫鬟齐齐一怔。 她们两个一直担心郡主情绪消沉低落,还想着要怎么开解劝慰。现在看来,她们两人是白担心一场了。 郡主斗志昂扬,精神好得好。 姜韶华沐浴后,银朱捧来几件新衣:“这都是今年新制的秋裳。郡主想穿哪一件?” 姜韶华目光一掠,伸手一指:“这件。” 正红色,最醒目最耀眼的一件。 姜韶华皮肤极白,穿上红色衣裙后,愈发显得肤白胜雪,美丽夺目。她没有戴全套的金玉首饰,只挑了一支发钗簪发。 “我这样如何?”姜韶华揽镜自照,笑着问道。 银朱赞不绝口:“郡主尊贵美丽极了。” 荼白点头附和:“今晚就让那个京城来的小公爷开开眼界。” 姜韶华失笑。 郑宸郑小公爷是何许人,前世娶的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原配在几年后难产身亡,他又纳了京城花魁为妾。后来他做了大梁权臣,有人投其所好,专门寻来和她容貌相似的少女献上。 哪怕他对她始终爱而不得,身边也没缺过美人。 他何须开眼界。她也无需自视太高。 想到这些,姜韶华心情竟恢复平静,淡淡道:“走吧!” …… 南阳王府有专门的宴客之处,接风宴便设在这里。 高规格的宴席,多是两人一席。 “郑小公爷远来是客,请上座。”一袭红衣的姜韶华含笑而来,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郑宸也特意沐浴换了新衣,头发以玉冠束起,微笑间风度翩翩,光芒四射:“郡主身份尊贵,郡主先请。” 姜韶华慢条斯理地应了回去:“本郡主年少,不会饮酒,今晚便由陈长史陪小公爷同席。” 陈卓早有心理准备,立刻笑着应下:“臣一定好好照顾小公爷。” 郑宸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深深看姜韶华一眼:“你我算是表亲,年龄又相仿,同坐一起便于闲话。郡主该不是不敢和我同席吧!” 可惜,郡主不吃激将这一套,八风不动:“男女不便同席,我和陈舍人同席便可。” 陈舍人立刻笑眯眯地过来,和郡主手挽着手去坐下。 郑宸只得和陈卓同席。冯文铭和杨政坐了一席,闻安和沈木一席,崔渡和马耀宗一席。 “卢郡马为何没来?”郑宸目光扫了一圈,随口笑问。 姜韶华神色不变:“卢郡马片刻前打发人来说,身子忽然有些不适,不能来赴接风宴了。” 郑宸一笑置之。 接风宴很快开始。南阳王府的厨子们得了嘱咐,今晚拿出了浑身解数,一道道美味佳肴流水般呈上来。 郑宸尝了几口,颇为赞许:“王府里的厨子们,厨艺不弱于御厨。” 姜韶华微微一笑,领了这份夸赞:“能得郑小公爷夸赞,是他们的福气。” 陈卓呵呵一笑:“王爷在世的时候,重金请了几位名厨来王府。小公爷是贵客,今晚厨子们自然要精心做些美味佳肴。” 冯文铭笑着接了话茬:“在田庄待了数日,吃的都是家常菜式。今晚忽然换了这般珍馐美味,可得大快朵颐一番。” 然后,举杯敬小公爷。 杨政等人早得了嘱咐,轮番举杯敬酒。郑宸年岁不大,对这等宴会应对却熟稔至极,举杯相和。 众人有说有笑,倒也和谐热闹。 唯有崔渡,一直埋头苦吃,一声不吭。 “崔公子怎么不饮酒?”郑宸忽然看过来。 崔渡简洁地应道:“我从不喝酒。” 郑宸笑道:“饮酒易伤身,你现在年少,不喝也罢。” 崔渡嗯一声,继续低头大吃。 郑宸:“……” 郑宸微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头。 这个崔渡,年龄不大,言谈举止都和寻常人不太一样。坐在这接风宴上,也不见局促拘谨,大吃大喝,瞧着比他还要从容。 郑宸抬眼看姜韶华。这么巧,姜韶华正含笑看着崔渡。那目光温和又明媚。 郑宸脑中的弓弦骤然一绷。 一个时辰后,宴会结束。 姜韶华起身要走,郑宸姿态坚决地起身:“我送郡主。” 众人的目光在郡主和郑小公爷身上飘来飘去。 怎么说呢,有些事瞒不过明眼人。郑小公爷此次来南阳王府目的极其明显,而郡主,对郑小公爷爷极其冷漠。这一个晚上,郑小公爷的眼睛几乎粘在郡主身上,郡主却恍如不见。 他们两个,之前相隔千里素未谋面,为何又有种诡异的熟稔? 郡主看郑宸一眼,略一点头,算是允了。 “郡主,”一个出人意料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粗砺嘶哑难听,却又格外响亮,震得人耳膜疼:“我也送郡主回去。” 众人齐齐扭头看过去。 吃了一个晚上没吭声的崔公子,一鸣惊人而不自知,挺直胸膛等着郡主首肯。 姜韶华也有些意外,很快便点头。 崔渡咧嘴,笑得灿烂。 郑宸笑不出来了,目光凉了又凉。 众人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各自拱手离去。郡主则在郑小公爷和崔公子陪伴下慢悠悠的回了院子。 院门外,姜韶华停下脚步。 正要张口,郑宸已快了一步:“我有话和郡主说,崔公子先行一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出手 憋了一肚子闷火的郑宸,目光微冷,说话也没白日那么客气了。 崔渡今晚其实心情也不太美妙,闻言挑眉:“这么晚了,郡主要休息。郑小公爷便是有话要说,也可以等明日。何必这般情急。” 再说了,郑宸凭什么颐指气使张口撵人? 他是王府属官,是郡主的人。郡主还没撵人,郑宸算哪根葱哪根蒜! 郑宸眉头动了一动,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我和郡主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先退下吧!” 崔渡可不惯着他这副高高在上的脾气,硬邦邦地顶了回去:“郡主还没发话,且轮不到小公爷出声。” 郑宸冷笑一声,看向姜韶华:“韶华表妹,你怎么说?” 姜韶华略一沉吟:“本郡主确实有些乏了,有话明日再说。” 崔渡精神一振,挺直腰杆,睥睨一眼。 郑宸被气得不轻,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我远道来见你,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一听吗?” “姜韶华,你这般对我,你到底有没有心?” “还有,你就算要气我,也该找个像样的。这位在王府吃饭的崔公子就算了!别传出去,让人笑话南阳郡主眼光低微。” 此言一出,姜韶华和崔渡竟齐齐不快:“住嘴!崔公子(我)哪里低微了?” 好有默契! 郑宸嫉火中烧,再次冷笑连连:“韶华表妹有一个做赘婿的父亲,总不至于将来自己也招个赘婿吧!便是要招赘婿,也该挑个像模像样的。” 姜韶华也冷了脸:“郑宸!本郡主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崔渡更是气得不轻,伸手指着郑宸:“你别狗眼看人低!” “上一个敢用手指着我的人,坟头草已经有三尺高了。”郑宸目中闪过凛冽杀气。 崔渡轻蔑一笑:“上一次敢激怒郡主的,是郦县的五百土匪。那五百土匪是什么下场,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南阳郡主砍了五百郦县土匪并曝尸十日的事,早就传到了京城。 郑宸看着崔渡自信满满的模样,愈发恼怒:“我看你不顺眼,和郡主无关。” “怎么无关!”崔渡大言不惭:“我是郡主的人。你小瞧我,就是小瞧郡主。”然后转头寻求郡主的支持:“郡主是不是说过,有谁敢欺负我,郡主就替我撑腰?” 郑宸:“……” 郑宸被崔渡的无耻震住了。 姜韶华却被逗得扑哧一笑:“没错,这话我确实说过。放心,在南阳郡这片土地上,本郡主为你撑腰,没人敢欺辱你。” “郑小公爷,你向崔公子陪个不是,今晚之事就作罢。” 郑宸快要被气炸了,咬牙切齿地问道:“姜韶华,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姜韶华淡淡道:“这不是玩笑。崔公子年少,暂时还没官身。不过,他确实是王府属官。你羞辱他,就是在羞辱本郡主。现在你向他道歉,不然,本郡主就替他讨回这个颜面。” 郑宸怒极反笑,忽然出手,右拳迅疾向崔渡而去。 姜韶华早就密切留意他的反应,他一动,她立刻也出了手,且后发先至。 澎一声闷响,姜韶华的右拳和郑宸的右手在空中相碰,紧接着又澎澎澎数声,眨眼间,两人就已交手数招。 崔渡颇有自知之明,立刻麻溜地后退数步,目光紧紧盯着交手的两人。 银朱荼白也被惊到了,秦虎孟三宝等亲兵立刻摆开阵仗,只要郡主稍落下风,他们就会立刻出手。 可惜,郡主并没给亲兵们出手表现的机会。 又是一声闷响。 郑小公爷白着俊脸后退数步,目中闪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就这么紧紧地盯着姜韶华。 昔日熟悉无比的韶华表妹,似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那张熟悉的脸庞外,神情是那般冷漠和陌生:“小公爷现在可服气了?” 可能是气血翻涌尚未平息,也可能是虎口被震得疼痛难当,郑宸没有出声。 姜韶华没有理会郑宸,转头对崔渡温声道:“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你别理他胡言乱语。你当得起世间无双。” 崔渡被郡主哄得美滋滋的,咧嘴一笑:“那我先回去。” 郡主含笑点头。 崔渡转身离去,身影十分潇洒。 郡主不愿提起的心事里,肯定有这个郑宸。他今晚故意跟着来插科打诨,是担心郡主应付不了。 现在郡主已经铁下心肠,他也能放心了。 “秦虎,孟三宝,你们都退下。”姜韶华张口吩咐:“银朱,荼白,你们两个也先进去。本郡主和郑小公爷有话要说。” 片刻后,众人都退下。 院门前,只剩下姜韶华和郑宸。 郑宸一直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握着双拳,面色难看。 姜韶华耐心地等了片刻,心平气和地问道:“现在,我说的话,你肯认真听了吗?” 郑宸抿紧薄薄的嘴角,右拳虎口尤其疼得厉害,如果不是他强自撑着,刚才就失态了:“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没认真听过。” “不,你从没认真听我说话。”姜韶华慢慢道:“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选了自己要走的路。你认定我辜负了你,后来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在逼我向你低头。” “我一次次拒绝,你一次次充耳不闻。你固执己见,认定的事,百折不挠。你将我当成了你生命里的遗憾。为了圆这份遗憾,你用尽手段。直至我死的那一刻。” 郑宸全身一震,霍然抬眼。 姜韶华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现在,你我都回来了。你令人送红云来,我清楚地告诉彭四海,让他将红云带回去。我已经表明态度,我不会去京城。你根本不愿接受。” “你以为,你亲自来南阳王府,就能带我去京城。是也不是?” “郑宸,你凭什么以为,我会随你去京城?” 不知哪一句,击中了郑宸心底最脆弱的一处。 他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声音颤抖:“韶华表妹,我不是来逼迫你,我是来求你。” “老天让你我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你随我走,好不好?” ……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决裂(一) 月华如水,温柔倾斜而下。 月下的英俊少年,卸下了所有的骄傲,哀求地看着她。 这一幕,和当年诀别时何其相似。 姜韶华忆起往昔,鼻间涌起浓烈的酸涩苦楚,声音也低了下来:“郑子羡,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这一世,你我各有自己的人生路。就这么散了吧!” 郑宸眼睛发红,忽然上前两步,猛然握住姜韶华的手:“不,我不散。” 他的双手都酸疼得厉害,现在其实没多大力气。姜韶华略一用力,就能甩开他的手。 姜韶华却未挣脱,她抬眼和他对视,轻声道:“你可愿意来南阳郡?” 郑宸被问得猝不及防,反射性地应了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韶华紧紧盯着他的眼眸,清晰缓慢地说道:“如果你愿意放下京城一切,来南阳郡,我们便可长相厮守。等我及笄后,我们就成亲,以后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郑宸:“……” 郑宸头脑有瞬间空白,过了片刻,才会意过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姜韶华,你想让我抛弃家族和前程,来做你的赘婿?” “为什么不行?”姜韶华反问:“你一张口,就让我放下南阳郡随你去京城。为何我就不能提出同样的要求?” 这怎么能一样! 郑宸目中怒火汇聚,咬牙低语:“你是女子,出嫁理所应当。我是郑家小公爷,是郑家未来的家主。郑家在京城族人数百,荥阳祖籍还有数千族人。郑氏一族日后数十年的荣辱都得我来撑着。我怎么能抛下家族,来做你的赘婿?姜韶华,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 姜韶华没有动气,声音在夜风中冷静而犀利:“我不是普通女子,我是有封地有实权的郡主,地位等同藩王。我有南阳王府,有两千亲兵,有十数万南阳百姓。我曾经抛下这一切去京城,后果如何,你都看到了。” “如今,我既有重新来过的机会,绝不会重走老路重蹈覆辙。离开南阳郡,我只是姜韶华。唯有在这里,我才是南阳郡主。” “你不愿来南阳郡的理由,正是我不愿去京城的理由。” “郑宸,你现在明白了?”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握着彼此的手,却又似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郑宸燃烧的心渐渐冷却,声音晦涩嘶哑:“我明白了。” “姜韶华,在你心里,我永远排在第二位。当年你选了王瑾,舍了我。后来选了儿子,再次舍下我。如今,你又选了南阳郡。” “说到底,无非你不够爱我。” 姜韶华目中闪过水光,声音依旧冷静得近乎冷酷:“彼此彼此。你为了郑家,为了日后的郑丞相,拒绝做南阳郡主的赘婿。” “我们都有各自的志向抱负。道不同,不相为谋。” 郑宸忽然笑了,英俊的脸孔有些扭曲。 他慢慢松开姜韶华的手,慢慢后退,拉开彼此的距离。 他在九尺之外站定,就像第一次见面,仔仔细细地看她。 姜韶华心情如何,无人知晓。至少此刻脸上没有显露半分,依旧冷静从容。 “郡主志向远大,”许久后,郑宸缓缓张口,换了称呼:“令人佩服。不过,想守住南阳郡,不是易事。想来郡主也清楚,皇上和太后娘娘对南阳郡颇有忌惮之心。” “郡主以为能安然地待在南阳郡多久?” 姜韶华也笑了:“这就是我的事了。不劳郑小公爷操心。如果有人背地里挑拨怂恿拱火,被我知道了,那就是我姜韶华的仇敌,也是南阳王府的敌人。” “我想,郑小公爷志在朝堂,应该不会四处树敌。” 郑宸没有点头,淡淡应道:“朝堂角力,就如一潭浑水,一旦被卷入,随时都会被吞没。现在说不清谁是朋友,谁会是敌人。如果郡主一心支持太后娘娘,那又另当别论。” 姜韶华微笑道:“我一个年少的姜氏郡主,自然事事都要求太后娘娘撑腰的。” “小公爷不也一样么?既然姓郑,要做郑家的家主,就得以太后娘娘为靠山。离了太后娘娘,满朝文武,又怎么会将一个没成年的郑小公爷放在眼底?” 郑宸被刺了一下,也没变脸,甚至扯起嘴角笑道:“郡主说的是。郑家是太后族人,是大梁外戚。这身份是改不了的。既是郑家优势,也是我郑宸抹不掉挥不去的印记。” “这都无妨。名头都是虚的,手中的权势才是真的。这一点,想来郡主也深有体会了。所以,才不愿离开南阳郡,紧紧抓着属于自己的一切。” 说到最后两句,话语里流露出了讥讽之意。 姜韶华没有动气:“没错。这个深刻的道理,我竟然直到死的那一刻才懂,说来也是可悲。” “郑小公爷为了来南阳王府,定然费了不少心思。只是注定了要无功而返。本郡主会准备些特产土物,请小公爷带去京城,代本郡主献给太后娘娘,也借此聊表心意。” 郑宸挑眉:“你在撵我走?我今日才到南阳王府,你总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你我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到底也是相识多年的故人。你就这般狠心绝情?” “或者,你是不敢面对我。怕自己的心意动摇!”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郑子羡,这么低级的激将法,你不觉得可笑吗?” “该见的见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我日后保持距离最好,难道还要把臂同游不成。” “你也别想着以水磨功夫令我改变心意。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是啊,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一直都是那个做了决定就再也不回头的姜韶华。 前世今生,都未变过。是他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妄图来一趟南阳郡,就能令她改变心意。 郑宸自嘲的笑了笑:“我在王府待三日就走。” 姜韶华点点头:“好,我会让陈冯两位长史招呼陪伴。” 郑宸心头怨气无处可泄,冷笑一声:“他们两人都一把年岁了,让马舍人和崔公子来伴我三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决裂(二) 姜韶华淡淡道:“马舍人可以,崔渡不行。他有要紧差事,明日就要走,耽搁不得。” 田庄里百余个暖棚,培育新粮种和各色蔬菜水果,关乎南阳郡未来的民生大计,根本离不开崔渡。确实是一等一的要紧事。 郑宸不知就里,听着这等庇护推脱之词,心中怒火混合着嫉火一并蒸腾,冷笑道:“郡主今年才十岁,过五六年才到婚嫁之年。便是要招赘婿,也该好好挑一挑。” “崔渡这等人,焉能入得了郡主的眼。” 姜韶华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快:“本郡主之前就对你说过,崔渡是王府属官,是本郡主麾下能臣。你出言如此轻佻,既是轻慢本郡主,也是对他的羞辱。再有下一次,就别怪本郡主不客气了。” 郑宸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眼里再次蹿出火星,他一张口声音硬邦邦的:“说起来,有件事确实奇怪。” “我知道你年少习武,身手还算不错。不过,你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厉害了?” 不是自我吹嘘,他的身手在同龄中从无对手。李博元在他手下走不了五十招。前世的姜韶华,也最多撑个二三十招。 可就在今晚,就在片刻之前,他愤然出手被姜韶华拦下。不过十数招,他就被击退。双手因用力过度,到现在还不停轻颤。 再看姜韶华,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这让他惊诧又不解。 姜韶华淡淡一笑:“这是本郡主的秘密,不便奉告。” 郑宸沉默不语,心情复杂至极。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哪怕是尊贵如郑太后,伸手干预朝政,也会惹来诸多非议。 姜韶华这个有兵有封地有实权的南阳郡主,也是大梁异数了。当年是先帝一时心软,准了南阳王的奏折。换做现在,绝无可能。 姜韶华现在还有了一身诡秘莫测的神力,有诸多忠心追随的文臣武将。他不该再以昔日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她了…… 姜韶华耐心等了片刻,见郑宸始终不语,主动问询:“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郑宸回过神来,对上姜韶华明亮锐利的黑眸,所有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不会嫁王瑾了吧!” 前世夫婿的名讳入耳,姜韶华连眉头都未动一下:“当然不会。” “那王煜怎么办?”到底是最了解她的人,狠下心肠一张口就直刺她的痛处:“你能舍得下他吗?” 姜韶华默然片刻道:“母子一世,我自问对他尽心尽力了。他却对我满腹怨恨不满,可见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既然如此,今生他也不必再来了。” 郑宸想笑,不知为何笑不出来,略显僵硬地扯着嘴角道:“你心肠是够狠的。” “不然呢?”姜韶华自我嘲讽地笑了笑:“我拒绝了你,留在王家,掏心掏肺地对他,他是怎么对我的?” “你别装无辜。我知道你从中做了不少手脚。王家内外流言纷纷不断,还有人时时在王煜耳边挑唆离间。他认定我和你纠缠不清,认定你因为我全力对付王家。所以对我这个母亲心存怨恨。” “你也不必辩驳,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一样。你在王家安插了不止一个人手。”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郑宸扯了扯嘴角,笑容满是苦涩:“确实不必再提了。” 姜韶华淡淡道:“既然没有话要说,那就回去吧!明日本郡主让马舍人和陈舍人领着你在南阳郡里转转。” 郑宸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姜韶华一眼,然后迈步离去。 姜韶华没有停在原地,很快进了院子。 郑宸走出一段路了,才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只看见紧紧关闭的院门。 就如她对他一般,心门紧锁。 她一定是天底下最无情最冷血的女子。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郑宸心情翻涌,喉间似被巨石堵住,惨然一笑。到底还是转过头,慢慢离去。 …… 银朱荼白小心翼翼的伺候郡主更衣睡下。 “你们两个这样看我做什么?”姜韶华纵是满腹心思,也没流露出来,还有心情和两个丫鬟说笑:“是不是在想,我和那个郑小公爷到底有何瓜葛?” 荼白口舌笨拙些,老实点头。 银朱就伶俐多了,小声道:“郡主想说,奴婢们就听着。郡主若是不愿多说,奴婢们这就伺候郡主安歇。那个小公爷,和奴婢们半点都没有。奴婢们只关心郡主今日开不开心。” 姜韶华认真想了想:“不算开心,也不是很难过。” 和故人再次决裂,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好在,她已足够坚定,也足够强大,能承担得起自己做出选择和决定带来的一切后果。 痛苦总能熬过去。 银朱荼白对视一眼,不再多嘴,各自吹熄烛台,只留下角落里的一支。然后一同退了出去。 姜韶华一时没有睡意,睁眼看着帐顶。数了一会儿绵羊,数到两百五十七的时候,渐渐睡去。 这一夜,姜韶华睡得还算踏实。 一夜辗转难眠的,是郑宸。 至于崔渡,回屋早早就睡下了,一夜睡得安稳。隔日一早,崔渡先去辞别郡主。 姜韶华正召属官们议事,崔渡虽无名分,也是王府中人,通禀一声便进了书房。 姜韶华笑道:“你要正经差事要忙,快些回田庄去吧!” 崔渡见郡主气色红润精神奕奕并无颓唐之态,也就放了心,拱手道:“接下来我要忙一段时日,无暇回王府。郡主有什么事,打发人去田庄传个口信,我立刻就回来。” 众属官:“……” 郡主能有什么事得立刻找你啊!崔公子你是不是有些飘了啊! 姜韶华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含笑点头:“好。” 崔渡高高兴兴的拱手道别。 刚走到正门处,就听背后传来声音:“崔公子这一大早地要往何处去?” 崔渡转头,冲翩然而来的华服贵公子挑眉一笑:“我要去田庄当差。郑小公爷这一大早地又要去哪里?” 第一百八十四章 离别 田庄? 郑宸下意识地生出一丝鄙薄轻蔑:“你去田庄能做什么?莫非是做管事?” 崔渡并未动气:“郑小公爷误会了。我去田庄另有差事。” 具体是什么差事,却是只字不提。 郑宸不知是真的好奇,还是故意刻薄,追问了下去:“到底是什么差事?崔公子这般遮遮掩掩的,莫非这差事不便说出口?” “郑小公爷要是好奇,就去问一问郡主。”崔渡很干脆地将郡主抬出来做挡箭牌:“郡主首肯,郑小公爷就可以去一趟田庄瞧瞧。如果郡主不允,那就恕我无可奉告了。” 说完,拱一拱手,转身出了王府,策马离去。 郑宸在富贵窝里长大,锦衣玉食,从未操心过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这等琐事。在他眼里,田庄都是管事庄头之流去的地方。 崔渡临走前的那两句,在他看来,不过是在自己脸上贴金之举。 去田庄当差? 呵,可笑! 郑宸哂然一笑,转头对马舍人道:“请马舍人在前领路,今日我们就在南阳郡里转一转。” 马耀宗不动声色地笑着应了,飞速地冲陈瑾瑜使了个眼色。 陈瑾瑜微微撇撇嘴。 这个郑小公爷,实在眼高于顶自以为是。将来总有一日,他会知道崔渡的厉害之处。 两位舍人陪着郑小公爷在南阳郡转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回。 郑宸没有去见姜韶华。 姜韶华也没见郑宸的意思,只召了陈舍人马舍人前来:“今日你们陪着郑小公爷去了何处?” 陈瑾瑜张口答道:“去了东城门,一路走走看看。” “郑小公爷对我们南阳郡里的民生治理颇有兴趣,一路上问了不少。”马耀宗接过话茬:“正午我们在东城门处的酒楼里用的午膳,郑小公爷还问了南阳郡的兵力矿产税赋之类。” “我们按着郡主的吩咐,九句真一句假,应付了过去。” 姜韶华略一点头:“明日后日你们再辛苦两日。” 陈瑾瑜笑道:“为郡主分忧,是我等分内之事。再者,郑小公爷其实很有风度,对我们说话也客气,并不难缠。” 姜韶华淡淡一笑。 那是因为,郑宸根本没将他们当做可以平起平坐的对手。 一个久居高位的权臣,有自己的骄傲和风骨,不屑为难两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男女。 马耀宗斟酌片刻,低声道:“今日一早,郑小公爷出府的时候,遇到崔公子了。” 姜韶华挑眉:“仔细道来。” 陈瑾瑜记性极佳,将崔渡和郑宸说的话一一道来,连两人说话时的神色学得惟妙惟肖:“……之前我小瞧崔公子了。他对上郑小公爷,不卑不亢,半点不落下风。” 姜韶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崔渡本来就很好。” 陈瑾瑜心里咕嘟嘟的冒酸水:“郡主对崔渡真是青睐有加。” “要是你能让田庄的粮食增收三成,会培育粮种,我也一样青睐你。”姜韶华笑吟吟的来了会心一击。 陈瑾瑜嘻嘻一笑:“这能耐我着实没有。算了,以后我就不和崔公子一较高低了。” 姜韶华被逗得轻笑不已:“你也不用和他比。在我心里,你最亲近,无人能及。” 马耀宗羡慕地看着这一幕。 身为臣子,谁不想和郡主亲近呢?陈瑾瑜是陈长史嫡亲的孙女,和郡主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在郡主面前谈笑风生,便是偶尔冒失一两句,郡主也好脾气地包容。他看着只有艳羡的份。 …… 接下来两日,陈舍人马舍人陪着郑小公爷将南阳郡转了一遍。 就算郑宸有意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虽然远不及京城繁华,南阳郡也算得上平安富庶了。百姓们悠闲从容,提起郡主来,满心爱戴敬重。那种敬重,不是源于畏惧,而是真真正正地将姜韶华视为头顶的一片天。 他满心的怨怼不甘,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一些。 三日时间一到,郑宸便领着亲卫离开王府,启程回京。 姜韶华做足礼数,亲自策马送郑小公爷至城门外。 郑宸胯下骑的是一匹全身雪白的骏马,唯有额头处一撮红毛。正是宝马红云。 姜韶华骑着自己的枣红骏马,和郑宸并肩同行。 这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并肩策马。郑宸有意无意放慢了速度,姜韶华默默也随之缓行。 秋风飒飒,轻抚脸颊。就如情人的手一般温柔。 路程就这么长,再怎么慢行,也到了城门外。 也到了离别的时候。 郑宸下马,和王府属官一一辞别。之后,才站到了姜韶华面前。一双深幽的黑眸,定定地落在姜韶华的脸上:“郡主,我最后问你一回,你真的不愿和我去京城么?” 姜韶华静静看他:“你愿留在南阳郡吗?” 郑宸目中闪过浓烈的痛苦,眼睛有些发红,过了片刻,才张口辞别:“今日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日才能重逢。郡主请多珍重!” 姜韶华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也多珍重。” 郑宸,希望你我今生各自安好。 郑宸目中闪过水光,迅疾隐没在眼底。他深呼吸一口气,冲姜韶华拱手作别,然后一刻不停地上了马,策马而去。 他怕自己当众落泪,更怕自己会抛弃尊严再次哀求她。 这三日里,他甚至想过,真地抛下一切留在南阳郡,今生和她双宿双栖做一对夫妻。 可是,他实在做不到。 他是郑家继承人,是未来的大梁丞相,要辅佐新帝掌控朝政,要让郑氏成为大梁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家族。岂能为了儿女情长就抛弃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快走吧!不要回头! 全速策马之下,风声猎猎,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后,几乎瞬间被风吹干。 彭四海等一众亲兵,默默追随自己的主子一同策马前行。很快将南阳郡远远抛在身后。 姜韶华在原地目送郑宸远去,转头对众臣道:“我们回王府。” 众臣齐声应是。 姜韶华策马回转,很快进了南阳郡的城门内。 两人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第一百八十五章 无功 一路快马疾驰,小半个月后,郑宸回到了京城。 京城是大梁帝都,有二十万驻军,京城占地是南阳郡的三倍有余。和地广人稀的南阳郡不同,京城人口密集,总人数高达百万。也就是说,京城人口是南阳郡的十倍有余。 这里是大梁的政治中心,是大梁文化汇聚之地,是大梁经济最繁华的地方。有许多传承了几代甚至十几代的名门大族。 当然,这么比较其实不公平。京城再繁华再好,是属于天子的,属于皇室的,甚至是属于所有文臣武将的。 南阳郡却是属于姜韶华一个人的。 郑小公爷一行人策马到了城门外,守城官眼明心亮,一脸殷勤地亲自来迎郑小公爷进城门。 郑宸奔波赶路十几日,这一路早已将所有的悲恸不甘都压进心底。除了些许赶路的风尘仆仆,看不出有半点异样。 他策马进城门后,先回了安国公府。 郑夫人听闻儿子回来了,大喜过望,忙迎了出来,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左看右看,看个没完:“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我每日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以后,你可别这般任性了。南阳郡主来不来京城,那是皇上和太后娘娘该操心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偏要出头,还在太后娘娘面前打了包票。现在可好,来回奔波了一个月,就一个人回来了。南阳郡主是不是根本就没搭理你?” 郑宸被母亲的无心直言刺得千疮百孔,俊脸上还露得出微笑:“为姑祖母分忧是应该的。可惜我无功而返,要让姑祖母失望了。” 郑夫人没瞧出儿子的不对劲,兀自絮叨个不停:“这也不能怪你。以我看,那个南阳郡主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一个小姑娘家,能进宫被太后教养是何等荣幸。她不肯来,非要留在南阳郡。” “南阳郡再好,能好得过京城,好得过皇宫?” 郑宸笑容顿了一顿,忽地说道:“南阳郡远不及京城。不过,在那里,她才是南阳郡主。进了京城进了皇宫,她就只是皇室宗女了。” 换了他,他也会选择留在南阳郡。 只是,她再一次辜负了他的情意,他满心愤怒不甘,实在难以平息。 总有一天,他要让她后悔莫及。 “算了,不提了。总之,郡主来不来京城,和你都不相干。”郑夫人压根没将素未谋面的南阳郡主放在眼底:“你来回奔波一趟,也算对得住太后娘娘了。” “你去歇一歇,明日再进宫复命。” 郑宸深呼吸一口气:“不必,我去沐浴更衣,立时进宫。” …… 一个时辰后,郑宸的身影便出现在景阳宫外。 “小公园爷请稍候,”宫女笑盈盈地说道:“太后娘娘午睡还没起。” 郑太后上了年岁,每日都有午睡的习惯。 郑宸随口问道:“可是蓝公公在伺候?” 宫女笑答:“是赵公公。” 郑宸目光闪了一闪。 蓝公公是郑家的人,几年前净身送进宫,颇得郑太后欢心。大有取代赵公公之势。 不过,自从半年多前赵公公从南阳郡带回新式辕犁,就稳住了景阳宫第一人的位置。年轻力健面容英俊的蓝公公,竟争不过人妖一般笑起来咯咯咯的赵公公,实在可气可恼。 郑家依附郑太后,才有今时今日的富贵权势。而郑太后,无法直接插手朝政,郑家就是郑太后手中的利刃。两两相依,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郑宸虽然年少,却很沉得住气。耐心地等到郑太后更衣梳妆结束,才上前觐见。 赵公公笑脸如花地站在郑太后身侧。蓝公公站得得稍远一些。 郑宸在人前和蓝公公并不热络,淡淡瞥一眼,上前给郑太后行礼。 郑太后笑着招手:“你一走就是一个月,哀家天天惦记你。快些过来让哀家瞧瞧。” 郑宸依言上前,郑太后拉着侄孙的手心疼不已:“跑这么远的路,实在是辛苦你了。” 郑宸露出一脸愧色:“去之前,我信誓旦旦,以为自己能劝服南阳郡主。没曾想,郡主心志坚定不为所动,我只得无功而返。让太后娘娘失望了。” 郑太后不以为意:“她一个小姑娘家,舍不得离家,也是难免。等过个两三载,或许自己就改了主意,主动想进宫了。” 郑宸眉头微微一动。 他很清楚郑太后的脾气。 姜韶华已经是第二次拒绝进宫,郑太后不可能不恼怒。这分明是有人提前得了消息,在郑太后耳边进过“谗言”了…… 这个人会是谁? 赵公公笑呵呵地接了郑太后话茬:“娘娘一片长辈慈爱之心,郡主岂能不知。听闻郡主曾在南阳王床榻边立誓,要留在南阳郡。太后娘娘这是体恤郡主的孝心。” 郑太后笑着看一眼赵公公:“韶华这是私下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处处为她说话。” 赵公公正色应道:“奴才是娘娘的人,一颗心里都是娘娘。为郡主说话,是因为奴才知道娘们怜惜郡主失了挚爱长辈,对郡主颇有包容之心。” “如果郡主胆敢辜负娘娘厚爱,奴才第一个就冲去南阳郡和郡主理论。” 郑太后被逗乐了:“行了,别在这儿拍马屁奉承了。” 郑宸看在眼底,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姜韶华定然是提前令人快马进京,以重金买通了赵公公……重活一世,她的性情脾气倒是变了不少。 以前,她不肯折腰,如今也学会结交太监引以为助力了。 郑宸在景阳宫待了小半日,才告退离去。 蓝公公领命送郑宸出景阳宫,靠近低语道:“小公爷,南阳郡主三日前送了一尊金佛进宫,太后娘娘很喜欢这尊金佛。” 郑宸脚步一顿:“金佛?” “是,”蓝公公低声答道:“赤金打制的三尺金佛。” 不是镀铜,从里到外都是赤金。 这么一尊金佛,要耗费数千两黄金!足以抵南阳郡一年税赋。 好大的手笔!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金佛 郑宸眉头一动,神色微凝。 这金佛应该是早有准备,绝非仓促而就。也就是南阳郡的财力,能支应得起。 换了郑家,不至于说拿不出那么多金子来。只是,他现在年少,不是家主。便是父亲同意,要动用这么多金子,也得经过族人们同意。 郑太后身为太后,在宫中一举一动都引人瞩目,且郑太后颇有野心颇重声名。自己也不便动用数千两黄金打制金佛。 姜韶华就不同了。身为南阳郡主,坐拥南阳王府家业和数十载积蓄。南阳郡附县有矿山有马场,这都是姜韶华的产业。 她打制金佛讨郑太后的欢心,传出去了,众人也会赞一声郡主孝顺长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姜韶华这一招又快又准! 蓝公公见郑宸默然不语,又低声道:“南阳郡主还送了一本古籍给好附庸风雅的赵公公。赵公公收了古籍后,处处为郡主说话。” 郑宸回过神来,淡淡道:“古籍里定然夹了银票。不然,赵春明怎么可能这般为她出力。” 蓝公公有些着急:“那该怎么办?这个赵春明,处处逢迎讨好太后娘娘,将奴才挤兑得都快没地方待了。” 郑宸略一皱眉,瞥一眼蓝公公:“稍安勿躁。此事我心中有数。” 蓝公公只得闭嘴。 郑宸临走前,留下一句:“别心急躁动,有些事,要徐徐图之。” 蓝公公在心里暗暗腹诽。 小公爷当然不急。郑太后疼惜小公爷,丝毫不弱于太子。他这个没了子孙根的阉人,哪有小公爷这等福气。赵公公一得势,就处处打压他。他如今在景阳宫的日子着实难捱。 郑宸走后,赵公公便殷勤地伺候郑太后去礼佛。 大梁皇室素来信佛,到了郑太后和太康帝母子这儿,就得加一个更字。尤其是郑太后,约莫是年轻的时候做了不少亏心事,总想着佛祖在天上原谅宽恕,每日都要烧香念佛一个时辰。 景阳宫里设了小佛堂。原本放着一尊六尺高的镀金佛像。从昨日起,就换成了三尺高的赤金佛像。 佛像是变小了一半,金子却都是真的,如此才能体现太后娘娘信佛的虔诚之心。 这佛像是南阳郡里的十数个能工巧匠花了半年之功精心打制出来的。面容安详,栩栩如生。细细端详之下,柔和的眉眼竟有几分肖似郑太后。 这才是郑太后心情大悦的根本原因。 “韶华这丫头,确实有心了。”郑太后烧完一炷香,心情愉悦,随口对赵公公笑道:“还特意抄了一箱子经书送来。” 这经书是不是出自郡主之手不重要。郡主说是,那肯定就是。 赵公公想着古籍里厚实的银票,心头也像热炭一样,笑着附和道:“郡主对太后娘娘一片孝心,以后娘娘稍微照拂一二就是了。” 顿了顿,又惋惜地叹了一声:“那新式辕犁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郡主特意献给太后娘娘。可惜,王丞相从中作梗,工部那边至今还在推脱,不肯推广。” 提起此事,郑太后脸色冷了一冷,哼了一声:“左真一事,王荣吃了闷亏。王荣这是要借着此事扳回一城。” “为了一别苗头,视农耕利器为无物。这等胸襟,根本不配为丞相。” 赵公公一副小人嘴脸:“等皇上来景阳宫了,太后娘娘可得好好和皇上说道说道。不能轻易饶过王丞相。” 郑太后又是一声冷哼。 …… 大梁以孝为本,太康帝对郑太后这个亲娘也是真的孝顺,几乎每日都来景阳宫请安。 傍晚,忙完政事后,太康帝便来了景阳宫。 郑太后和颜悦色的迎了太康帝进殿,令人去请太子和宝华公主,才两岁的二皇子就算了,还是个离不了乳妈的奶娃娃。 太子一来,四个伴读也随之而来。宝华公主的身边,除了姜月华姜莞华之外,还多了一张新鲜脸孔。 十三岁的窈窕少女,身着粉色衣裙,皮肤白净,甜美可爱,一笑时脸颊边有两个小小的笑涡。 这个少女姓范,闺名嘉宁。是范大将军的孙女,范贵人的侄女,也是二皇子姜颢嫡亲的表姐。 前世,太康帝和太子先后离世,年幼的二皇子被扶上龙椅。郑太后极力促成郑家和范氏联姻。 当年的他,无力抗拒,娶了范嘉宁过门。范嘉宁嫁进郑家没几年,就因难产去世,一尸两命,红颜命短。 在他的生命里,就如流星匆匆滑过,并未落下多深的印痕。 原本,这里应该还有一个南阳郡主姜韶华! 郑宸淡淡一瞥,很快收回目光。 郑太后笑吟吟的说道:“子羡,你去了一趟南阳郡,宫里又多了一位公主伴读。你这还是第一次见吧!这是范大将军的孙女,也是范贵人的侄女。” 郑宸拱手行礼:“范姑娘。” 范嘉宁微红着脸,向英俊无伦的郑小公爷敛衽行礼:“见过小公爷。” 这就算正式寒暄招呼过了。 一群少年少女在眼前,郑太后喜欢这份热闹,令人摆了三席。少年们坐一席,少女们坐一席,太子和公主则伴着郑太后太康帝一席。 晚膳后,郑太后和太康帝母子说话,少年们则各自告退离去。 范嘉宁进宫才半个月,平日就住在公主寝宫里。此时悄然走在郡主身边,小声道:“公主,郑小公爷平日就这般傲气不理人吗?” 姜宝华失笑:“这倒不是。他平日也很风趣随和的。今晚大概是第一次见你,不好意思多话。” “也可能是他跑了一趟南阳郡,无功而返,一时还歇不下面子。”姜月华笑嘻嘻地凑过来。 姜莞华掩嘴笑了起来:“当初大家就劝他不要去。他非要去碰这个硬钉子,怪得了谁。” 范嘉宁也知道这段故事,抿唇轻笑起来:“这位南阳郡主,性子也是固执。太后娘娘一片好意,要接她进宫。宫中有公主,还有两位县主相伴,人多热闹。她为何就不愿来?” 姜月华姜莞华悄悄对视一眼。 第一百八十七章 波涛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这位范姑娘,也是被家人娇宠着长大的。不知道“当家做主”和“寄人篱下”的区别。 南阳郡是远不及京城,可在南阳郡,姜韶华可以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说话行事。 宫中再好,对她们两人而言,也不是自己的家。皇室宗女,和公主一样姓姜,地位却又有显着的不同。 如果可以,她们也不愿待在宫里。可惜,她们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些话,她们两人私下说一说无妨,当着姜宝华的面,是万万不能说的。也只有微笑相对了。 姜宝华笑着对范嘉宁道:“韶华堂妹不愿来,想留在南阳郡,情有可原。说不定,过个一两年,她自己就改了主意想来了。” 范嘉宁笑得有几分稚气:“公主说的是。人多也更热闹些。” 姜宝华微微一笑。 这位范姑娘,心性单纯良善,只知人多热闹,却不知人心复杂。人多了,是非更多。 闲话几句,众人随公主一同回寝宫安歇。 这一边,郑宸也被太子等人调侃打趣:“子羡,你在一个月内跑了一趟南阳郡,可亲眼见到韶华堂妹了?” “南阳郡主相貌性情如何?”李博元性情粗豪,大大咧咧地就问出了口。 王瑾心中同样好奇,不过,他温雅含蓄得多,并不张口询问……反正有李博元张口问了。 郑宸飞快地瞥一眼王瑾,淡淡道:“随意打探女子相貌,太过轻浮。” 李博元翻了个白眼:“行了,这儿又没别人。你还会四处宣扬不成。快些说来听听!” 王瑾竖长了耳朵。 太子姜颂和高粱王世子姜颐就淡定多了。姜韶华是他们的堂妹,生得美不美的,他们都不是很在意。 郑宸根本就不乐意讨论这个问题,讥讽地应道:“你这么好奇,不如骑马去一趟南阳郡,亲眼瞧一瞧。” 李博元恼了,冷笑一声回击:“怎么?在南阳郡碰壁吃了郡主挂落,回来就拿我们撒气?” 无心之言,却正中郑宸的痛处。 郑宸面色冷了一冷。 李博元难得口舌占上风,愈发眉飞色舞,一副欠打的德性:“哟,该不是被我说中了吧!哈哈!郑小公爷也有被姑娘家嫌弃的一天,难得难得!” 郑宸用力握了一下右拳。 太子见气氛不对劲,忙笑着打圆场:“随口说笑,怎么还真地恼了?行了,天这么晚了,早些回去歇着。明日还得早起读书。” 郑宸略一点头,心里打定主意,明日上骑射武艺课的时候,要让李博元“好看”。 …… 景阳宫里,郑太后正苦口婆心地劝太康帝要提防奸臣弄权。 这几年,同样的话太康帝听了不知多少回,耳朵都快磨出老茧了。他不和郑太后争辩,只随口敷衍:“母后放心,朕心中有数。” “皇上心里真有数,就不会被王丞相蒙蔽了。”郑太后在朝中势力一日比一日更盛,说话间语气日渐强势:“不说别的,那新式辕犁送去工部都快半年了,为何到现在还没向各州郡县推广?” “工部周尚书是王丞相走狗,王丞相稍一示意,工部就一直拖延至今。皇上就不管一管?” 郑太后越说越恼:“皇上再不管,哀家可要亲自过问此事了。” 太康帝有些头痛:“母后,工部事务繁忙,这几个月一直在忙着河工诸事。周尚书已经在工部住三个月都没回家了。” “工部不是有意拖延,是真得忙不过来,一时顾不上制造推广新式辕犁。” 郑太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冷哼一声道:“疏通河道重要,推广农桑一样重要。工部没有时间制造推广新式辕犁,至少能让人画出图纸,送到各州郡府衙。” “有图纸,他们照着图纸造一些新式辕犁就是。” 这倒是个可行的主意。 太康帝想了想道:“母后说的不错。不过,要仿制图纸,也是个精细的活。工部的匠人们大多不识字,他们仿制不来图纸。” “那就从翰林院里找些擅长丹青的翰林学士,”郑太后早有思虑,张口提了个十分靠谱的建议:“图纸哀家看过,虽说精细复杂些,也能仿制得出来。” 太康帝点头应了。 郑太后见自己的建议被儿子采纳,终于展颜而笑:“哀家见皇上整日为国事操劳忧心,总想着为皇上分忧。” 太康帝笑道:“母后一片慈爱,儿子心里都清楚。说起来,是儿子不孝,本该好好奉养母后,让母后安心颐养天年。现在还要母后这般操心。” 郑太后最忌讳听“老”这个字,立刻道:“哀家好吃好睡,身体好得很,还没到颐养天年的时候。能为大梁朝堂操操心,哀家乐意得很。” 太康帝笑容微微一顿。 看着一脸焕新的郑太后,太康帝到了嘴边的话委实难以出口,只得笑了一笑。 第二日,太康帝下旨,令翰林院选五位翰林学士去工部仿制图纸。 能考中进士进翰林院的,不乏擅长丹青之人。翰林掌院很快选出五位翰林学士。 这五个翰林学士,去了工部后,先吃了个闭门羹。 “新式辕犁的图纸十分要紧,被周尚书亲自收起来了。” “那就请周尚书将图纸拿出来啊!” “不巧得很,周尚书今日一早就离京,去巡视河工了。” “周尚书什么时候回来?” “这不好说。可能十天八日,也可能两三个月。不过也不要太急,周尚书年前肯定回来。” 于是,五个翰林学士空着两手回来了。 翰林掌院捋了一把胡须:“既是如此,就等周尚书回京再说。我亲自去回禀皇上。” 翰林掌院亲自去天子面前回禀。 太康帝知道了,也没说什么,略一点头作罢。 郑太后大怒,在景阳宫里大发雷霆。令人传信给安国公,让安国公即刻派人去寻周尚书,索要图纸。 安国公不愧是郑太后手中利刃,立刻派了一队侍卫去追周尚书。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官司 此事很快传到王丞相耳中。 几位幕僚斟酌言辞,小心进言:“丞相,推广辕犁一事一拖再拖。到底是关乎民生的大事,再阻挠下去,只怕皇上和太后娘娘心中不快。” 王丞相冷笑一声:“左真一事,被太后娘娘抓住痛脚,闹得本丞相灰头土脸,不得不亲自处置。不扳回这一局,朝中众臣会以为我怕了太后。” “人心不能散。否则,以后本丞相何来威严!此事不必再议,就照着之前安排地去办。” 王丞相说一不二,幕僚们不敢再劝,只得应下。 数日后,安国公的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什么?图纸被偷了?”安国公大怒,伸手指着领头的侍卫破口大骂:“混账东西!这点差事都办不好!图纸何等重要,你们十几个人就该日夜盯着,怎么能让蟊贼偷了去?” 那侍卫头领苦着脸跪下请罪:“小的们知道图纸重要,特意分了两班,不错眼地盯着。路途上一直平安无事,没曾想,昨夜驿馆里忽然走火,小的们帮忙一同救火,混乱之中,不知是哪一路的蟊贼偷走了图纸。” “小的知道不好,将驿馆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所有滞留在驿馆里的人也得罪了个遍,就是搜不着图纸。” “小的办砸了差事,只能回来复命。请国公爷责罚!” 安国公铁青着脸,抬腿一踹,踹了个窝心脚。那侍卫头领立刻被踹翻在地,一声不敢吭,挣扎着起身,再次跪好。 安国公咬牙怒道:“都滚下去,各领五十板子。” 发完脾气,还得进宫向皇上和郑太后请罪。 安国公一脸晦气地进了宫,到了昭和殿外,遇到了同在殿外等候的工部尚书周尚书。 周尚书身量不高,皮肤黝黑,没有半点文臣风流的气度。 周尚书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做了十余年河道官,后来被王丞相举荐进工部做了侍郎。先帝驾崩太康帝登基,周尚书被提任做了工部尚书。 可以说,周尚书是丞相党的中坚力量。掌管官员升迁的吏部,也一直被王丞相掌控。 丞相党势力庞大。相较之下,这几年才崛起的太后党,就要差得远了。就拿安国公来说,他是兵部尚书没错,不过,驻军雁门关的十万边军主将左大将军是王丞相的人,驻扎京城的二十万军队,也有大半数将领都出自王丞相门下。 他这个兵部尚书到底能指挥动多少人,委实不好说。 “周尚书,”安国公一改平日眼高于顶的做派,客气地拱拱手。 周尚书面无表情地拱手还礼,一言不发。 安国公自知理亏,不得不赔笑:“当日我派人去追周尚书,也是想早日完成皇上交代的差事。那些杀才办事不利,冒犯了周尚书,还请周尚书见谅。” 周尚书淡淡道:“国公爷奉旨办差,下官无话可说。不过,有一件事,下官确实要当着皇上的面和国公爷说道说道。” “国公爷派人来索要图纸,下官给了,也随他们一并回京了。疏浚河道一事,在国公爷眼中,自然不及推广新式辕犁重要。” “不过,昨夜驿馆走火,图纸被偷。这事又该怎么向皇上交代?” 安国公一脸讪讪,正要张口解释,齐公公已经出来了:“皇上有旨,请安国公和周尚书一同入内觐见。” 昭和殿内,太康帝坐着龙椅,王丞相被赐座,另外还有吏部张尚书和礼部李尚书。 李尚书是根墙头草,近来和王丞相走动密切。张尚书更是铁杆的丞相党。 安国公心里一个咯噔。 今日要完! “郑尚书急着要见朕,”太康帝张口问道:“是有何事禀报?” 安国公硬着头皮拱手:“臣进宫来请罪。” …… 半个时辰后,郑太后匆匆赶来,再次闯进了昭和殿。 可怜的安国公,正被王丞相张尚书周尚书三人联手喷了个体无完肤。坐在龙椅上的太康帝也是满脸不快,话语中颇有些斥责。 郑太后心里也恼得很。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又是走火,又是蟊贼,正巧就偷走了图纸!这分明就是设好的圈套,安国公一个不慎,就被套了进去。现在百口莫辩,被喷得狼狈极了。 只是,此事不能这么辩白。不然,就成了无理取闹。她纵然是大梁太后,也不能这么偏袒行事。 郑太后忍着怒气,为安国公求情:“郑尚书办差不利,确实该罚。皇上罚他半年俸禄,让他长个教训。” 亲娘的面子,不能不给。 太康帝从善如流地应允了。 王丞相借着此事削了郑太后威风,打压了安国公,心中畅快,面上却一点不漏:“图纸没了,还得请皇上下旨,让南阳郡再送一份来。以臣看,这图纸也不必送去工部了,直接送到安国公府,仿制图纸推广新式辕犁的差事,就一并由安国公代劳。” 周尚书迅速接了话茬:“臣也赞成。接下来几个月,臣要忙着疏浚河道,实在没有空闲。正好郑尚书有时间有精力,这桩差事就请郑尚书去办吧!” 一个兵部尚书,抢着去做工部的差事,说出去也够丢人的。 安国公被王丞相和周尚书联手挤兑,脸上火辣辣的。 郑太后就在一旁看着,他此时不能退,唯有硬着头皮自动请缨:“臣厚颜请皇上首肯。” …… 一炷香后,郑太后沉着脸出了昭和殿,一言不发地回了景阳宫。 安国公提心吊胆地跟在郑太后身后。 进了景阳宫内殿,郑太后挥挥手,所有宫人都退了出去。 安国公立刻摆好挨骂的姿势,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郑太后见他这副模样,愈发恼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 骂过了,该解决的问题还得解决。 “哀家立刻写一封信给韶华。”郑太后自己都没察觉到,叫起姜韶华的闺名是何等亲切:“这图纸是她献上来的,让她立刻再献一份来。” “等图纸到了京城,你立刻召集翰林学士仿制图纸,这点差事要是还办不好,你趁早滚出朝堂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孝敬 郑太后的书信,八百里加急送到南阳郡。短短八天,就送到了南阳王府。 其实,在郑太后的书信来之前,姜韶华已先一步接到了京城送来的消息。 祖父南阳王撒了大把银子出去,在朝中广结善缘。如今南阳王故去,留下的人脉和遗泽还在,陈长史一直在暗中维护这些关系网。有关朝堂动向的消息从来都是最快的。 “陈长史,这是太后娘娘的来信。”姜韶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信给了陈卓。 陈卓迅速将信看了一遍:“果然是索要图纸。” 姜韶华挑眉一笑:“这图纸当然要给。不但要给,还要给得迅疾大方。工房里有现成的图纸,拿十份送去。还有,将我们南阳郡工房制好的新式辕犁,也送四十具去京城。” “如此,也省得再和工部扯皮啰嗦。可以直接将样品和图纸发到各州,进行仿制。” 陈卓对这个主意大为赞赏:“郡主这一招甚妙。” 南阳郡需要郑太后庇护,所以,讨好郑太后是必要的。连金佛都送了,也不差图纸和新式辕犁了。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信中措辞亲密而依恋,充分展露出一个小姑娘对长辈的孝顺敬爱。 …… 这封信连带着十份图纸和四十具新式辕犁送去京城。 一来一回,不过是大半个月的功夫。 郑太后接到姜韶华的回信,别提多妥帖了。看完之后,眉头舒展:“韶华这丫头,聪慧伶俐得很。光是图纸就送了十份来,还有四十具样品。” 赵公公立刻笑着接话茬:“郡主这是懂太后娘娘所想,急太后娘娘所急。” 赵公公自少读书,颇有些才学,确实会说话。 郑太后去了一桩心事,又被赵公公哄得开怀,笑着说道:“过些年,哀家得为她挑一个好夫婿。” 赵公公忙笑道:“有太后娘娘保媒,郡主定能嫁一个如意夫婿。奴才斗胆,以后写信给郡主请安的时候,得将这个好消息透露给郡主,也能搏郡主一笑。” 郑太后又是一笑。 安国公府里,收到十份图纸和四十具新式辕犁的安国公,此时也是开怀而笑:“南阳郡主行事真是敞亮。这四十具新式辕犁,简直是雪中送炭。” “来人,立刻去翰林院,请五位翰林学士来郑府仿制图纸。” 郑宸今日休沐在家,亲眼见了这一幕,心里暗暗惊诧。 姜韶华麾下何时多了这等能人。 前世,南阳郡从未传出什么新式辕犁……等等!郑宸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少年脸孔。 莫非这新式辕犁图纸,是出自崔渡之手?所以,姜韶华才处处维护?崔渡去田庄当差,莫非真有几分能耐? “子羡,”心情大好的安国公,笑着看向儿子:“这位南阳郡主,确实不同凡响。只看这一回行事,就足以令人称道。” 郑宸听着父亲称赞姜韶华,心中涌起隐秘的骄傲:“郡主当然与众不同。” 安国公瞥一眼儿子,似是察觉了什么:“你上个月去南阳郡,见到郡主本人了。你觉得郡主如何?” 郑宸沉默片刻,斩钉截铁的应道:“郡主身手过人,聪慧果决,他日必成大器。” 安国公哑然失笑,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你这么说又太夸张了。一个十岁小姑娘,就是身手好些,行事周全些,又能成什么大器。她是大梁唯一有封地实权的郡主,这辈子能守住南阳郡,就是万幸了。” 这倒也是。 女子囿于身份所限,根本挤不进官场。权利争斗,是男人们的事。就连郑太后,也不能直接插手朝政,只能通过郑家来拉拢朝臣干预政事。姜韶华在南阳郡那块土地上能有些作为,也仅止于此了。 郑宸定定心神,低声提醒安国公:“王丞相党羽众多,麾下无数忠犬,稍微示意,就有人冷不丁跳出来。父亲在朝中要多加小心。” 安国公叹口气:“我在朝中如履薄冰哪!能用可用之人,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可惜你太年少了,还得等上几年,才能当大用。” 郑宸也有些无奈:“我也盼着快些长大成人。” 他被困在这具十二岁的身体内,想说的话不能说,想做的事做不得。 只是,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安国公低声嘱咐:“你在上书房读书,平日多和太子殿下亲近。别让王四郎抢了先。” 李博元粗莽没心机,高凉王世子姜颐虽然是皇室子孙,其实身份微妙尴尬,在宫中并不受宠,可以忽略不计。 郑宸真正的对手是王丞相幼子王瑾。 郑宸目光一闪,想起了前世王瑾坠马身亡的那一日。 那一天,他心情很畅快,独自在郑府里喝了一壶酒。 这一世,王瑾没有机会做他的情敌了。不过,他对王瑾的厌恶半分都没少。 “父亲,”郑宸低声道:“太子殿下性情温和,对我和王四郎都很宽厚。说到底,我和王四郎相争,就是父亲和丞相党羽相争,是郑太后和王丞相相争。哪一方占上风,在太子面前自然就占上风。” 这才是残酷又无情的现实。 安国公哑然。 父子相对无言。 良久,安国公才道:“总之,你在宫中说话行事,多加小心。” …… 五位擅长丹青的翰林学士,在郑府一待就是半个月,足足仿制出三百份图纸。这些图纸,随着新式辕犁一道被送往各州,由刺史再分配到郡县。 朝廷也正式下了公文,令各州郡照着样品和图纸打制新式辕犁,推广使用。 各州郡财力不同,有的拿到样品试验过后就开始推广,有的州郡穷得叮当响,饭都吃不起了,根本没银子办这桩事。还有的官员散漫懈怠。更有一些,是王丞相麾下走狗,为了讨丞相欢心,故意搁置此事。 这些,就不是姜韶华关心的事了。 她该做能做的都做了,推广得如何,是太康帝郑太后的事,轮不到她来操心。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转眼进了腊月寒冬。 “郡主,宋统领来信了!” 第一百九十章 音信 陈瑾瑜笑意盈盈地拿着宋渊的书信过来。 宋统领一走就是两个多月,杳无音信。别说郡主,就是陈瑾瑜也暗暗心中忧虑。 这年月,出门在外不是易事。哪怕宋统领和一行亲卫身手骁勇,也难免碰到什么意外。 今日总算有书信来了。陈舍人喜上眉梢,就连素来沉稳自持的郡主也开心地笑起来:“快些拿过来。” 姜韶华迅速拆了书信,迫不及待地浏览。 信如其人。宋渊沉默少言,写信言简意赅。难得送信回来,竟只写了半页纸,目光一扫就看完了。 陈瑾瑜满面期待:“怎么样?宋统领他们寻到新粮种了吗?” 姜韶华目中盛满笑意,用力点了点头:“寻到了。一行人路上还算顺遂,一个月就到了南海郡,然后在南海郡码头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一艘海船上有玉米和红薯种子。宋统领将这些粮种全部都买下了。整整装了三辆马车。” “宋统领让人送信回来,一是告诉我这个好消息。二来,马车在路上行得慢,年前怕是赶不及回来。我们耐心跟着就是了。” 陈瑾瑜高兴不已,握拳欢呼一声。 姜韶华笑着吩咐:“快去请陈长史冯长史来,我要将这桩喜事告诉他们。” 陈瑾瑜应一声,应声出了内堂。马耀宗迅速凑过来:“郡主有什么吩咐?我来去跑腿。” 马耀宗办差利索,为人伶俐圆滑,处处让着陈瑾瑜,有跑腿出力的活计抢着去。 相处几个月下来,陈瑾瑜和他日渐熟稔,怎么也生不出厌恶来。闻言笑吟吟地说道:“郡主要见陈长史冯长史。” 马耀宗点点头,麻利地去传口信。 年末岁底,正是最忙碌的时候。陈长史要给京城那边有来往的官员们写信送年礼,要给十四县的官吏们考核计档,身边几个长随跟着一并忙碌。冯长史则要清点一年来的账目。 两人听闻郡主传召,各自放下手中差事,联袂而来。 姜韶华和颜悦色心情极佳:“这是宋统领的来信,陈长史冯长史都瞧瞧。” 陈卓看信的时候,冯文铭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直接将头靠了过去。 姜韶华看在眼里,颇觉有趣,和陈瑾瑜对视一乐。 人这一生,能有一个少时相识相伴数十年的至交好友,实在是幸事。 “宋统领此次立下大功了!”陈卓舒展眉头,笑得开怀。 “首功得是崔公子。”冯长史精神奕奕,笑着接了话茬:“等新粮种带回来,还得崔公子出力,将新粮种培育推广开来。如果真如崔公子说的那样,一亩地能产粮二十石,哪怕是打个对折,产十石的新粮。南阳郡十四县每年产的粮食就能翻两倍。” “存够三年的粮食,不是难事。” “到时候,郡主一定要重赏崔公子。” 说起来,崔渡已经一个多月都没回王府了。郡主选派了一百个亲卫家眷去田庄,崔渡既要照顾暖棚,又要忙着建新暖棚,恨不得吃住都在田头。 倒是郡主,每过半个月,就会去田庄探视兼巡查一回。 姜韶华笑吟吟地说道:“此事本郡主心中有数。现在不急,等新粮种运回来,试种一年看看收成如何。” 陈卓立刻道:“这桩好消息,总得先派人给崔公子送个喜信。” 所以说,有本事有能耐的人,总会被高看一眼。 崔渡刚开来王府的时候,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哑巴。这大半年下来,就连陈长史也要尊称一声崔公子了。 姜韶华莞尔一笑:“这两日本郡主闲着无事,正好亲自去一趟田庄。” 忙得飞起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来用的陈长史冯长史,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 隔日,姜韶华便骑马去了田庄。 冬日寒风凛冽,厚实的红色大氅被寒风吹起,在风中飞舞。远远看去,犹如绽放在冬日的鲜花一般绚烂。 陈舍人马舍人都来了,另有数十名亲兵一并随行。 “崔公子,郡主来了。” 在暖棚里忙活的崔渡,听到郡主两个字,立刻起身蹿出暖棚。就如一只被惊了窝的兔子一般迅捷。 姜韶华笑吟吟的立在暖棚外,看着额上冒汗珠的崔渡:“外面冷得很,你在暖棚里倒是暖和,汗都冒出来了。” 崔渡咧嘴一笑:“郡主骑马跑了一路,也到暖棚里待一待,暖和得很。” 姜韶华嗯一声,和崔渡一同进了暖棚。 陈瑾瑜习惯性地要跟进去。 马耀宗咳嗽一声,低声建议:“陈舍人,那边正在建暖棚,我们去瞧瞧如何?” 陈瑾瑜怔了一怔,很快会意过来,点了点头。 至于秦虎和孟三宝等亲卫,自然不能离得太远,各自退开七八米。众亲卫环绕着这座暖棚。 孟三宝冲秦虎挤挤眼,又冲暖棚努努嘴。 秦虎飞了个白眼,比了个快闭嘴的手势。 也不能怪他们多心多想。 郡主看似随和,其实能入郡主眼的寥寥无几。平日郡主最亲近的是陈舍人,都是姑娘家,又是少时玩伴嘛,亲密些很正常。 这个崔渡来了才多久?连头连尾算起来,也不到十个月哪!郡主对他另眼相看青睐有加,每次见面都要独处许久…… 其实,暖棚里的一双少年男女,相隔六尺,说的也都是公事,并没什么不足人道之处。 “暖棚里的蔬菜,平日供应王府绰绰有余。”崔渡笑道:“剩余的,都送去了亲卫营。” 暖棚里的蔬菜,有七成都送去了亲卫营。 亲卫营里有一千八百壮汉……不对,这几个月里暗中招募亲兵,这数字至少又多了三四百。这么多人的胃,就像一个巨大的漏斗,每个月消耗的粮食,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 养兵从来都不是易事。南阳王府能养得起这么多亲兵,多亏了博望县的银矿。 这在王府里,也是十分机密之事,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 姜韶华没有告诉崔渡,崔渡也从不琢磨这些。他只默默地做事,希望为郡主分忧。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试探 崔渡没什么城府,所有的心思都直白地写在脸上。 姜韶华心里一暖,轻声笑道:“你做得好极了,比我期待中还要好十倍百倍。” 崔渡被夸得眉飞色舞,意思意思地自谦一句:“这算不得什么。郡主今日特意来,莫非是宋统领那边有消息了?”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宋统领送了信来,已经寻到了新粮种,装了三辆马车,此时正在路上。年前赶不及,约莫正月中旬就回来了。” 崔渡喜笑颜开:“这可太好了。到那时候,暖棚也就全都建好了,正好赶上培育红薯玉米。明年就能在田庄里全种上,等收了全做粮种,再过一年,南阳郡所有县都能种上新粮食。” 崔渡描绘的情景实在美好。 姜韶华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我也盼着那一日。百姓们能多收些粮食,不再饿肚子。” 对底层的普通百姓来说,填饱肚子不挨饿,这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姜韶华笑颜如花,崔渡看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郡主,暖棚里的黄瓜也长成了。我摘一根给郡主尝尝吧!” 说着,摘下一根碧绿的黄瓜。 黄瓜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过,在冬日里能尝到就稀罕得很了。咬一口,脆生生的,带着淡淡的甜意,吃着十分爽口。 姜韶华吃着新鲜,一根吃完了冲崔渡伸手。崔渡很有默契地又摘了一根,送给郡主。 郡主饭量比寻常少女大得多,这在南阳王府早就不是秘密了。崔渡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郡主,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 “崔渡,你嗓子似乎好多了。”姜韶华随口笑道:“没那么像公鸭叫唤了。” 崔渡笑着应道:“当日郑小公爷让人送了两瓶宫中迷药来,我吃了两个多月,效果确实显着。”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郑小公爷,一双眼密切留意着郡主的神色变化。 姜韶华笑容未减,瞥崔渡一眼:“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莫非以为我听到郑宸的名讳,就会失态?” 崔渡:“……” 试探完全失败。 崔渡略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我不该多嘴,郡主只当我什么都没说。” 郑宸和郡主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这三个月来,众人都在暗中揣度,都是越琢磨越迷糊。一个十岁少女,一个十二岁少年,之前素未谋面,怎么会有瓜葛? 崔渡因为自己的神奇经历,能想到的就丰富多了。 姜韶华沉默片刻,说道:“以前的事,我不想提。总之,我和他现在没有半点瓜葛。” 这算不上解释的解释,令崔渡心花怒放,下意识地应了一句:“那就好。” 说完才觉不对。郡主和谁来往有瓜葛,哪里轮得到他说好不好。 崔渡有些窘迫,忙道歉:“我又多嘴了,请郡主见谅。” 姜韶华淡淡一笑,低头寻了一圈,找了一个苗条翠绿顺眼的黄瓜,摘下咬一口:“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你日日在田庄里忙碌,到了送灶过后,就回王府。好好过一个新年。等年后再来田庄。” 这是崔渡来大梁的第一个新年。 也是他和郡主一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崔渡笑着应下。 这一日晚上,众人在田庄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说丰盛,是因为饭桌上有许多冬日不该出现的蔬菜。不必过多地烹饪,从地头摘了,用清水洗一洗上锅炒一炒,就十分新鲜美味了。 崔渡亲自揉面,烙了一盆薄薄的面饼。面饼摊开,放几块红烧肉,夹一筷子炒青菜,夹一筷子鸡蛋炒黄瓜,再来一些炒韭菜,裹好后一口咬下去。让人发出灵魂深处的叹息。 真是太好吃了! 当然了,崔渡亲手做的面饼,只有郡主吃得到。 陈瑾瑜和马耀宗他们,吃的都是厨子们做出来的面饼。 陈瑾瑜脸颊鼓鼓的,吃得香喷喷,一边还嘀咕:“崔渡真是小气,做那么多面饼,也不给我们分一点。” 马耀宗看着一点都没开窍的陈舍人,有些好笑。不过,他不敢露在脸上,免得陈舍人小心眼发作生气。 他殷勤地为陈舍人又卷了一块面饼,特意多放肉多放菜:“陈舍人再吃一个。” …… 大梁过年,从二十三便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出了元宵节,年才算过完。 忙碌了一年的百姓,家家打扫屋子买肉买菜,忙碌着过年。 南阳王府也有了过年的氛围。丫鬟仆妇们里外收拾,厨房里堆满了各式肉类蔬菜,王府六房的属官们,也陆续封了各自的差房。 唯有工房,一直忙到了腊月三十当日。 就连姜韶华,都有些心疼沈工正了:“这一年,沈工正几乎没歇过。从今日开始,工房里都歇一歇,半个月再开工。” 沈木想了想道:“正月初八就得开工。多造些新式辕犁,就能让百姓们多省些力气,耕田能快一些。” “郡主不必担心,工房里干活的工匠们,都乐意做这份差事。” 郡主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拿的俸禄是别处工房的双倍。而且,做得还是有利农桑的器具,他们累些也心甘情愿。 姜韶华颇有些感动,当即决定,给六房所有官吏再发一份红包。 众人额外多领一份,人人喜笑颜开。 给郡主拉磨确实累,不过,郡主如此厚待,也值得了。 岁末这一晚,南阳王府大摆宴席,所有属官都来了。卢郡马也堂而皇之地列了席。 姜韶华特意嘱咐,让梅姨娘和卢颖卢若华也来。如此一来,也算堵住了外面隐隐绰绰的流言。 今晚的宴席,摆的是圆桌。一桌可以坐十个人。 姜韶华坐了上首,陈长史冯长史坐郡主左右,然后按着官职高低,分别是杨政闻安沈木,崔渡马舍人陈舍人也有份列席,唯一可惜的,是宋渊缺了席。很自然地由卢郡马顶上了。 这几个月来,卢郡马还算安分,父女之间相安无事。 姜韶华笑着举杯:“诸位辛苦一年,本郡主敬诸位一杯。” 众人举杯轰然相和。 第一百九十二章 酒醉(一) 姜韶华平日从不饮酒,今日和众属官同乐,便令人上了果酒。 这果酒味道清甜,只有淡淡的酒味,回味悠长。 姜韶华心情愉悦,喝了一杯又一杯,一不小心,就喝了一壶。她目光清亮,笑容如常,谁也看不出她其实已经醉了。 没错,这就是姜韶华从不喝酒的真正原因。她实在没什么酒量,前世在宫中是出了名的三杯就倒。为了避免酒后失态,她从不肯饮酒。 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缺点,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就连陈长史也不清楚,看来无所不能的郡主酒量如此浅薄。 更不用说,郡主醉后和平日模样差不多,只是更爱笑了,不时露出浅浅的可爱梨涡。 崔渡时不时地看一眼郡主,心里暗自嘀咕。郡主今晚可太爱笑了,该不是醉了吧! 酒宴散后,王府里放起了焰火和炮竹。众人一同去瞧热闹。这等场合,众人言行都随意了许多。 姜韶华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身边一直簇拥着人。崔渡好不容易窥到一个空闲,凑到姜韶华身边。 “郡主,你是不是醉了?”崔渡低低的声音里满是关切。 姜韶华侧过脸来,冲崔渡甜甜一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崔渡:“……” 郡主果然喝多了。果酒度数再低,也是酒。郡主今晚喝了整整一壶哪! “这里人多,有些闷,你陪我去那边转转。”酒劲慢慢涌上来,姜韶华的脸红扑扑的,眼眸亮晶晶的,声音比平日娇气得多。 崔渡哪里抵挡得住,想也不想地应了。 就是郡主现在让他去刀山火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姜韶华一动,陈瑾瑜就察觉到了。她一看崔渡跟在郡主身侧,犹豫片刻,重新转过头,去看焰火。 陈卓将这一幕看在眼底,无声一笑。 瑾瑜这丫头,经过大半年的磨炼,总算长了不少心眼。这等时候,郡主既然没吭声,就说明郡主不愿有“不相干”的人跟随。留下就对了。 至于崔渡……且看看再说。 郡主这般年少,以后的日子长着哪! …… 姜韶华说转转,真的就是走路。从前堂一路走到了花园里。 王府的焰火不停蹿向半空,便是在花园里,一抬头也能看到绚烂的夜空。又没有刺鼻的气味和人声鼎沸,端的是看焰火的好地方。 姜韶华停下脚步,转头冲崔渡一笑:“这里就很好。” 她的眼眸,比焰火更绚烂。 崔渡的心快速跳了几下,勉强定定心神,笑着嗯一声。 姜韶华今晚的话格外多:“我今日特别高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崔渡凝望着难得露出稚气欢快的郡主,轻声道:“是因为重获新生。” 姜韶华一愣,定定地看着崔渡:“你是怎么猜中的?” 确实是醉了。不然,以郡主的城府,绝不可能正面承认。只会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淡淡瞥他一眼。 崔渡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道:“郡主别忘了,我是来自异世的人。而且,我自己的经历就够惊世骇俗了。从山上掉下来,下一刻就到了这里,遇到了郡主。” “我想,上苍让我和郡主相遇,总是有些因果的。郡主也一定有些奇妙的际遇。” “郡主从十个月前,性情骤变,主动接掌王府,整顿亲卫营和南阳军,巡查十四县,一点一点收拢人心汇聚声望。想来,郡主的改变,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郑小公爷和郡主的纠葛,不在眼下,那就一定是前尘旧事了。” 姜韶华笑容淡了下来,沉默良久。 夜风微凉,拂面而过。 前尘往事,一幕一幕从脑海中闪过。现在想来,竟没有那么铭心刻骨的痛苦了。仿佛已经隔了一层。 也可能是她比前世冷静强大,手中有粮有兵有封地,这些给了她足够的底气和信心去和困难险阻抗衡。 “崔渡,你比我想象中的更聪明。”姜韶华忽然轻声张口:“以前我有些小看你了。” 郡主这么快就醒酒了! 崔渡心里的失望,明明白白地流露了出来。 姜韶华看着,不知为何想笑,她也确实笑了起来:“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崔渡顿时来了精神,立刻问道:“郑小公爷想让郡主去京城,郡主断然回绝。莫非是因为京城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姜韶华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不太好。” 崔渡看着姜韶华平静的面色,心里琢磨个不停,很自然地追问:“所以,郡主不肯再去京城了?” “是,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第二回。”姜韶华低声又坚决地说道,忽然有些愤慨:“他根本不懂我真正的痛苦。我不愿再被人摆布,我的命运要由我自己做主。” “他一张口,就让我放下这里的一切,随他去京城。我去京城做什么?再去蹚宫里的浑水,去嫁人生子,憋憋屈屈地过一辈子吗?” “凭什么要我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迁就他?” “我让他留在南阳郡,他怎么不愿意?” “可见人性都是自私的。郑宸口口声声说爱我,也不过如此。他放不下郑家,放不下权势前程,却要求我放下南阳王府,放下南阳郡百姓。他简直自私透顶!” 姜韶华神情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脸颊愈发绯红。 崔渡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茬:“你说得没错,郑小公爷太过自以为是。他以为他有多重要啊!这世间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英俊少年郎有的是。” “再说了,他和你的情意,已经是过去了。什么破镜重圆,镜子破都破了,干嘛要重新拼在一起,勉强凑到一起也有裂缝。那还有什么趣味。” “人都重活一世了,为何还要和前世情人纠缠不清。重找一个,开始一段新生活不香吗?” 姜韶华:“……” 又一阵冷风吹来。 姜韶华燥热的头脑,忽然就被吹得清醒了。崔渡这一席话,一字不漏地钻进耳中。 还别说,也挺有道理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酒醉(二) 姜韶华默然片刻,笑了起来:“崔渡,你确实和寻常少年郎不同。” “大梁男尊女卑,应该说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女子依附着男子而活,所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我贵为郡主,南阳郡是我的封地,按理来说,臣子们都该对我俯首帖耳。可事实并不这样。我花了十个月的功夫,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也就是勉强收拢了人心罢了。” “想让所有人都敬服忠诚,不知还要耗费多久的时间精力。” “如果我是男子,这些根本不是问题。就因为我是女子之身,我就要做到两倍三倍,甚至是十倍的好,才能让他们认可,让他们低头敬服。” “你和他们不同。我知道,你是真的敬重我这个人,和男女无关。你也是真心觉得,男女都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 崔渡心里像拱着一团炭火,热乎乎的:“是,我心中所想的,郡主都说出来了。” “我生活的地方,男女都一样,一同上学读书,一同工作。女子聪明能干的,从商从政都可以。我的母亲就是一个优秀出色的政客,做事雷厉风行,比男人们能干得多。” “我的周围,也有很多优秀的同龄女子。她们心思细密,做事比男人更拼。我的老师也是女子,她是国内最顶尖的农业专家。我跟着老师学习八年。” “我从没觉得女人不如男子。” “郡主,你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厉害最能干的姑娘。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郡主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必为情情爱爱所困。也不必往回看,往前走就对了。对的人,也会站在郡主的前程里,和郡主同行。” 崔渡说到最后,终于有一丝心虚。 也不知道郡主有没有听出他“夹带私货”。 姜韶华根本没留意。她的注意力被崔渡的前面几句话吸引住了:“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生活的地方,所有女子都可以读书?” 崔渡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当然。” 在大梁朝,读书属于少数人的特权。普通百姓,根本供不起儿孙读书,男子中读书识字的,不足一成。更别说女子了。 就连陈瑾瑜这等出身的姑娘,还时常被亲娘嫌弃读书太多不够柔顺听话。 所有女子都能和男子一样读书,可以出去当差做事,在所有行业里发光。这得是何等气象! 姜韶华眼眸愈发亮了:“总有一天,我也要让南阳郡的女子们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崔渡立刻道:“我愿追随郡主,为郡主出力。” 姜韶华轻声笑起来:“好,我信你。你是老天赐给南阳郡的珍宝,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南阳郡的大功臣。” 是不是那个对的人,现在还不知道。至少,他已经有了和她同行的资格。 崔渡咧嘴,和郡主相视而笑。 阿嚏!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姜韶华安然无事,崔渡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全身打了个寒颤。 “这里有些凉,我们回去吧!”姜韶华回过神来:“别冻着了。” 崔渡很是不舍:“我没什么,再多留会儿……阿嚏!” 姜韶华失笑:“回去吧!” 崔渡只得点点头。 …… 子时过后,焰火停歇,众人各自安歇。 姜韶华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梦境里,她忽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路上行人如织,房子高得看不见顶,许多奇怪陌生的东西在路上来来去去。 她走过透亮的玻璃前看一眼,玻璃里映出清晰的倒影。 还是十岁模样,穿着露出膝盖的裙子,露出白嫩嫩的小腿,两条白生生的手臂也漏出来了。长发没了,取而代之的及而的短发。身后背着一个方正的包。 她有些茫然。她是谁?她从哪里来?这是哪里?她要往哪里去? “小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愣着干嘛,快进教室啊!上课铃就快响了。” 她转头,一张俊秀的脸孔映入眼帘,笑嘻嘻地催促她:“快走快走,可别迟到了。” 她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和他一同进了校园,走进教室。 教室里已经有许多人了,都是差不多年龄,男女混坐在一起,打打闹闹,争吵动手的都有,还有的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她和他一同进来,立刻有人起哄:“哟,又一起来了!崔小度,你整天跟在姜小华后面做跟屁虫。” “长大以后你是不是要做姜小华男朋友啊!” 这么乱七八糟的话,众少年竟然都不当回事,说笑几句,就没人再看他们了。 他们坐下,从包里拿出书。很快,老师便进来了。 她抬头看过去,老师也是女子。穿着短袖短裙,嘴巴红红的,眉毛涂得黑黑的,漂亮极了,面对一众学生的赞美声泰然自若:“你们这群毛猴子,都给我坐好。” 她下意识的挺直腰杆。 上完课后,她去吃午饭。食堂里到处都是人,少年男女们或大或小,都很随意的坐一起。盛饭打汤的胖女子,嗓门格外洪亮。 放学后,她背着包,走出校园。一个漂亮女子开着奇怪的器具到她面前,笑吟吟的喊她:“小华,妈妈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她应一声,熟稔地开门,坐了上去。到了半途,漂亮女子用奇怪的东西讲了几句话,然后一脸歉意:“公司忽然要开会,你和妈妈去公司待一会儿好不好?” 她点点头,跟着漂亮女子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同样有男有女,个个都很忙碌。她在一个宽大的房间里写作业,不时抬头往外看。 不知为何,她心里很是快活。 “郡主做了什么好梦?” 温热的毛巾敷在面上,姜韶华很快清醒过来。睁开眼,章妈妈笑盈盈的脸孔映入眼帘:“今日是新年元日,王府里所有人都等着给郡主磕头请安。郡主可得早些起呢!” 原来,是一场美梦。 或许,她努力一世,能让南阳郡出现梦里的美景。 第一百九十四章 新年 新年元日,姜韶华穿上隆重华丽的郡主礼服,笑吟吟的坐在正堂上首。 属官们以陈长史为首,一个个上前给郡主请安问候。 姜韶华早就令人备好红封。年轻力盛的马舍人端着红色的锦盒,陈舍人则按着郡主的吩咐从锦盒里取出红封,一个个送入属官们手中。 崔渡无官无职,也混入了属官行列,站在沈工正身后。 “祝郡主新年心想事成,南阳郡风调雨顺。”崔渡拱手行礼,声音洪亮。 姜韶华舒展眉头,笑着说道:“等宋统领带着新粮种回来,你就要开始忙活了。只要你试种新粮成功,南阳郡的百姓每亩田都能多收粮食,能填饱肚子,这就是天大的功劳。到那时候,想要什么赏赐,本郡主都应你。” 这样的话当众说出口,代表了郡主的承诺。 崔渡也没有推辞,双目奕奕地应是。 陈冯两位长史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笑了一笑。 属官们拜完年后,就轮到亲兵们了。 对姜韶华来说,以秦虎孟三宝为首的少年亲兵们,都是她最坚实的力量和后盾。从感情而论,他们也是最亲近的人。 亲兵们一个个来领红封。习武之人大多耿直爽快,不会说文绉绉的吉祥话,譬如秦虎,张口就是:“多谢郡主赏赐的大红封!” 孟三宝喜滋滋地接过话茬:“正好攒着娶媳妇。” 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姜韶华嫣然一笑,目光瞥到一张熟悉的脸孔,笑着叫孙安上前:“孙安,听说你媳妇有身孕了?” 当日在叶县,孙安求娶黄三妹,回王府后,姜韶华便令人操办了这门亲事。黄三妹没有娘家人,也没嫁妆,姜韶华赏了一百两银子给她做嫁妆,又让章妈妈出面送嫁。亲事办得颇为热闹。 小夫妻两个都没别的去处,成亲后就在王府里住下。黄三妹温柔腼腆,做事却勤快极了。成亲以后,就在王府的绣房里领了差事。不出几个月,又传出了喜讯。 亲兵营里人人羡慕孙安的好运道。 孙安自己也乐颠颠的,听郡主问起,咧嘴笑答:“是,三妹有喜了。再过几个月,小的就当爹了。如果三妹生了儿子,小的就让他学武,以后为郡主效力。如果是闺女,三妹教她织布纺绸,以后同样为郡主做事当差。” 谁说孙安沉默寡言了? 这番话热烈真挚,姜韶华也为之动容,笑着允诺:“等孩子出世,本郡主亲自给孩子取名。” 孙安大喜,跪下咚咚咚磕三个响头。 惹得秦虎和孟三宝都纷纷眼热眼红了。翻了一个年头,他们都长了一岁,说起来,也都是可以娶媳妇的年纪了。 孟三宝的银朱妹妹就在眼前,时不时能瞧一眼,偷偷对个眼神。 可怜秦虎,想见心上人一面,还得想法子去军营。而且,孙姑娘态度冷漠,根本不爱搭理他。 不能说了,一想起来都是心酸泪。 亲兵们领完红封,紧接着就是王府里的管事丫鬟们。 领红封这等事,格外令人愉快。散出一堆红封的郡主,今日心情也格外好,笑着说道:“今日正午,王府里开宴,大家伙都凑在一起热闹一番。” 陈卓笑道:“郡主今日就别饮果酒了。” 众人又是一笑。 昨日晚上,郡主喝一壶果酒就醉了。跑去花园里吹冷风。郡主身体硬朗,倒没什么,陪同郡主一同去花园的崔渡,今日说话瓮声瓮气的,看来是着凉了。 姜韶华被陈长史善意地打趣一句,半点不恼,笑着说道:“好,今日我就看你们喝酒。” …… 新年初二后,各县的县令们纷纷来南阳郡给郡主拜年请安。 路途近的,一日就能赶到南阳王府。路途远一些的,譬如郦县的蔡县令,骑马三日才到。一路颠簸,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王府再大,也安置不下这么多人。姜韶华只留了四位县令在王府里安顿,其余人都安置在了王府外的宅子里。 被留在王府里的,一个是博望县的陈县令,一个是叶县的崔县令,还有一个比阳的马县令。 众县令看着眼热,却也心服口服。十四县里,就这么三个上县。个个都是纳税大户。铁矿马场和丝布,也正是南阳郡的经济支柱。 不过,他们比不过陈县令三人也就罢了,凭什么蔡县令也能留在王府? “蔡县令原本就是个穷酸秀才,是师爷出身。以前来王府给王爷拜年的时候,他拿着帖子四处投拜。现在倒好,一跃倒在你我之上了。” 宛县的伍县令说起往事,心里酸溜溜的,语气中的酸意至少飘出了十里。 和伍县令坐在一处说话的,是西鄂的邹县令。宛县和西鄂县在一处,两人一路结伴同行,到了王府又一并被打发出王府安顿。 邹县令心里也酸得很,不过,面上比伍县令撑得住:“郡主千金买马骨,这是特意做给你我看的。蔡县令出身低微,被郡主破格提拔,去岁秋闱还考了举人。这县令一职,吏部正式发了公文。他现在就是正经的县令。” “过去的半年多里,蔡县令做事十分勤勉,每日去田间地头。要么就组织人进山采药,再供给各县的药铺。听说就靠着这一项,郦县百姓就多了许多收入,日子也好过多了。” “以后这等话,可别再说了。传到郡主耳中,你我都要落不是。” 伍县令叹一声:“我也就是在你面前发发牢骚。出了这扇门,一个字都不敢乱说。蔡叶那个老东西,巴住郡主这棵大树,整日谄媚示好。这等人,我不屑与之同伍。” 邹县令深以为然:“明日王府设宴,我们都不理会蔡县令。”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结成同盟。 隔日正午,王府大开正门。 伍县令和邹县令结伴进了王府。 又黑又瘦如老鼠一样的蔡县令,被郡主派出来招呼众人。蔡县令身为郡主亲信宠臣,半点不见倨傲,和一众同僚热络地寒暄。 伍县令大步上前,一把握住蔡县令的手:“今日我可得好好敬蔡兄两杯!” 邹县令:“……” 第一百九十五章 高低(一) 呸! 邹县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笑着上前,握住蔡县令的另一只手。热络地说道:“我们身为同僚,平日却没什么机会碰面。今日难得有相聚的机会,可得好生亲近。” 伍县令转头,和邹县令对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蔡兄治县有方,待会儿我们可要向蔡兄好好请教。还请蔡兄不吝指点。” 蔡县令做了大半年县令,官位坐稳了,心态也稳如老狗,闻言笑道:“指点二字不敢当。我是后学末进,应该向两位县令多请教才对。” 另一边,几位县令陆续进了王府,各自去寻陈县令马县令说话。尤其是陈县令,身边围拢的人最多。 人家陈县令亲爹是陈长史,亲闺女做了郡主舍人。而且,陈县令当年是正经科举出身。这些年掌着博望县的铁矿,源源不断地挖矿产铁,为王府立了大功。论地位论亲疏,都是县令中的头一份。 过了年已经七旬的马县令,同样不容小觑。马家之富,冠绝南阳,众人心里都有数。马县令的长孙,如今也是郡主身边的舍人,面容英俊周全圆滑办差利索,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倒是崔县令,出身大族,年少得志,难免有些清高傲气。在一众官场混迹的老油条们中间,俨然一股清流。众人和崔县令打个招呼,便自动自发地寻别人说话,免得讨个没趣。 崔县令也有些气闷。 他以前是有那么一点点倨傲。不过,去岁郡主巡查叶县,审了数桩案子后,他这个县令就如醍醐灌顶,当差做事踏实多了。 一个个的,怎么还拿以前的眼光看他! 就在此刻,门口又有了动静。 马舍人和陈舍人迎了人进来。这个人年约五旬,一脸精干,进来后谄媚地冲众人拱手示意。 “这人是谁?”崔县令低声问身边的高县令。 高县令定睛一瞧,低声笑道:“这是西鄂汤家的汤五。” 西鄂汤家大名鼎鼎,崔县令自然是听过的:“邹县令来也就罢了,汤家虽是大族,今日这场合也轮不到汤五来吧!还有,你怎么认识汤五?” 舞阴县的高县令低声道:“去年,汤家捐了五千石粮食。后来又奉郡主之命去买粮送来舞阴县。当时是我亲自接的粮食,所以见过他。” “汤家不止为舞阴县买粮,还替雉县买粮,南阳军和亲卫营都缺军粮。郡主重用汤家,自然要给汤五体面。” 可不就是体面? 今日这宴会里,除了王府属官和十四县的县令,也就是汤家的家主汤五太爷列席了。 奔波劳苦了几个月的汤五太爷,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一路寒暄过来后,被引着坐下。巧得很,正好就和高县令崔县令坐一席。 汤五太爷和高县令打过交道,很自然地张口攀谈。年轻的崔县令又被晾在了一旁。 崔县令:“……” “郡主来了!” 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声。 众人各自起身,拱手齐声:“臣恭迎郡主!” 没有官身的汤五太爷,激动之下,差点一同高呼,话到嘴边总算反应过来,将臣那个字省略了:“恭迎郡主!” 什么时候,也能自称一声臣该多好。 盛装而来的郡主,双眸含笑,一一掠过众人脸孔:“诸位都免礼,坐下吧!” “臣谢过郡主!”众人谢恩后,各自入座。 郡主笑道:“过去的一年,大家都辛苦了。接下来的一年,或许还会更辛苦。本郡主先敬诸位一杯。” 郡主主动举杯了,那一句“或许还会更辛苦”,自然就被众人忽略过去,各自举杯饮了杯中美酒。 郡主再次举杯:“这一杯酒,本郡主先敬陈县令。博望县的铁矿每年出产,要供应南阳郡打制农具,还要供应亲卫营打制兵器,陈县令劳苦功高。” 陈县令在众县令羡慕的目光中喝了一杯酒。便是陈县令为人沉稳,此刻也有些飘然。 “第二杯,本郡主要敬马县令。”郡主对马县令就更客气了:“马县令今年已经七旬,依旧每日坐衙当差,比阳马场每年能养出五百匹上好的战马,这都是马县令的功劳。本郡主一直都记在心里,从未忘过。” 马县令激动得红了眼眶,连声道:“不敢当郡主盛赞。臣是商户出身,当年蒙王爷大恩,做了比阳县令。臣一定用心为郡主养马,为郡主效力当差。” 崔县令暗暗坐直身体,心里既激动又期待。 谁曾想,郡主的目光直接略过了他,落在了蔡县令的身上:“蔡县令,这第三杯酒,本郡主敬你。” “你当差勤勉,做事仔细,一心为百姓。不到一年光景,郦县已经有了新气象。这都是你的功劳。或许,过个两三年,郦县就能成为中县。” 蔡县令快哭出来了,颤巍巍地举起酒杯:“臣做的都是分内差事,郡主这般盛赞,臣愧不敢当。” 姜韶华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扬声道;“宴席正式开始,诸位不必拘束,随意些便可。” 崔县令也想哭了。 比不过陈县令马县令也就算了,凭什么还要被蔡县令压一头啊! 南阳郡十四县,最富裕的是叶县。叶县的税赋每年都是南阳郡之冠。他这个县令,勉勉强强也算凑合吧!为什么就入不了郡主的眼? …… 宴席整整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喝了一个正午闷酒的崔县令,颇有些醉意,晃悠悠地回了住处。 他此次来王府,就带了几个随从,便安顿在王府的客房里。和蔡县令比领而居。 至于陈县令,和亲爹同住。马县令住的是马舍人的院子。 蔡县令回来得迟一些,一进门,就见崔县令闷闷地坐在椅子上。 蔡县令先是一愣,很快笑着上前:“今日崔县令喝了不少酒,怎么不去歇一歇?” 崔县令不吭声,也不肯走。 蔡县令只得将身边人都打发出去,又亲自为崔县令倒了一杯茶:“崔县令用茶。” 崔县令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还是不吭声。 蔡县令:“……” 第一百九十六章 高低(二) 崔县令的心思一点都不难猜。 蔡县令原本想装装糊涂,现在一瞧,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索性借着五分酒劲,说些掏心窝的话:“崔县令,你是不是心里很不服气?” 崔县令喝茶的动作一顿。 “郡主如此厚待恩遇我,别说崔县令心里不服气,今日在场的县令,怕是心里都不那么痛快。” 蔡县令毫不讳言自己的好运道:“去年,我还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穷酸师爷,短短大半年,就坐稳了郦县的县令位置。还成了郡主的心腹爱臣,我自己都像做梦一样。” “论出身,我远不及你崔县令。论才学,我更是拍马难及。便是论一论每年县衙交的税赋,郦县这样的穷县,和叶县也是不能比的。” 崔县令终于忍不住了:“那我到底差在了何处?” 蔡县令笑了一笑,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唯一胜过崔县令的,是一心为郡主当差做事。郡主想什么,我就做什么。郡主爱惜百姓,我这个县令,整日就为百姓生计绞尽脑汁。” “郡主希望郦县富裕起来,我就想方设法,除了督促百姓农耕之外,还组织百姓进山采药。百姓们不认识草药,也不会炮制,我花银子请了药铺的郎中来,教百姓们认药炮制。然后亲自领着衙役去各县城的药铺卖草药。” “卖了银子后,再亲自一笔笔发到百姓们手中。” “郦县一千多户百姓,每一家我都去过。谁家富裕些,谁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心里都清楚。” “那些格外穷困的,我一一登记在册子上。每隔一段时日,就去看看,送些米粮去,免得他们饿得卖儿卖女。这些粮食算是县衙借给他们,等地里有收成了,再还给县衙就行。” “崔县令扪心自问,这样的事,你能做得来吗?” 崔县令哑然无语。 他当然做不来。 他是清河崔氏子弟,自幼衣食无忧,一心读书考科举。考中了进士外放,家中长辈为他出力,谋了叶县县令一职。 叶县在大梁能排进前十,是有名的富县。他到任之后,根本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稳稳地收大笔税赋。 按着大梁官员考核制度,税赋缴纳多少,就是衡量一个官员是否称职的最高标准。以这个标准而言,他就是大梁最优秀的县令之一。 可是…… 郡主显然有另一套标准。 眼前这个黑老鼠一样干瘪丑陋的蔡县令,才是郡主眼中的好臣子。 蔡县令所说所做的那些事,对一个七品堂印官来说,太琐碎太细致,甚至是太跌份了。以他略显清高的脾气来说,根本做不到。 蔡县令打开了话匣子,坐姿也从容多了,又往崔县令胸口扎了一刀;“崔县令莫怪,我还有一问。” “蔡县令请问。”崔县令放下茶杯,端正坐姿,一副请教的姿态。 蔡县令睁着细缝一样的眼,直直盯着崔县令明亮有神的黑眸:“假如我和崔县令换一换,我能治理好叶县。崔县令能否治理好郦县?” 崔县令:“……” 崔县令沉默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郑重地冲蔡县令拱手:“蔡兄今日指点,我没齿难忘。” 这回,轮到蔡县令手足无措了。他连忙起身,双手托起崔县令的手:“崔县令太客气了,我哪里敢当。” 他一个穷酸师爷出身的县令,哪有资格和清河崔氏子弟称兄道弟。 崔县令不由分说的抓住蔡县令的双手,正色说道:“今日蔡兄推心置腹地指教于我,我感激不尽。以后,我就称呼蔡兄,蔡兄叫一声崔老弟便可。如果蔡兄不应,那就是瞧不上我了。” 蔡县令只得笑着改口:“也罢,我虚长十几岁,以后就厚着脸皮称呼一声崔老弟。” 崔县令脸色依旧郑重:“今日蔡兄一番话,点醒了我。以前是我太过倨傲,自以为是。叶县原本就富庶,谁来做县令,都能坐得稳稳当当。能将下县治理得好,才是真本事。以后,我得多向蔡兄学习才是。” 崔县令紧紧抓着蔡县令的手不肯松开,蔡县令维持着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笑着应道:“崔老弟实在太自谦了。叶县民富,人尽皆知。换了别人去做叶县县令,怕是要想尽办法搜刮。也就是崔老弟,能这般清廉,让叶县百姓安居乐业。” “这些,郡主都看在眼底哪!所以,才特意留崔老弟在王府里安顿。这份体面,也可见郡主对崔老弟的器重礼遇。” 这话说得太顺耳了。 崔县令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蔡县令灌了一通迷汤,将崔县令哄得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崔县令最后,蔡县令抹一抹额上的汗珠,自言自语道:“今晚可是累死我了。”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精干的衙役便进来了:“蔡大人,雷县令和高县令一直在外等着。” 蔡县令:“……” 真没想到,他也有成为香饽饽的一天。 蔡县令抹一把皱巴巴的脸,笑成一朵花似地迎了出去。 雷县令和高县令今晚都饮了不少酒,此时借着酒劲来寻蔡县令说话,一见面就像亲兄弟似的,挽臂把手,亲热地不得了。 雷县令是雉县县令,高县令是舞阴县的县令,在加上郦县,南阳郡排名前三的穷县县令就算凑齐了。 至于雷县令和高县令的来意,不用问也知道。 蔡县令是个敞亮人,半点不藏着掖着,将自己大半年来做的事,一一说给两位同僚听。 雷县令高县令大有收获,一脸感激,连连道谢。 蔡县令这几日着实风光,却没轻飘昏头,依旧笑得真挚诚恳:“我们三人,治下都是穷县,和叶县博望县比阳县根本不能比。郡主也体恤我等,并未逼着我们如何,倒是为我们三个县格外开了恩典。谁家有孩子出生,就一个月赏二十斤粮食。” “其实就是变相地为我们三个县降低税赋。” “我们身为臣子,唯有加倍勤勉当差,才能报答郡主恩典。” 第一百九十七章 高低(三) 雷县令高县令离开王府,坐同一辆马车离去。 天寒地冻,冷风呼呼地,两位县令的心里却热烘烘的。 “怪不得蔡叶这老东西,能得郡主青睐。”雷县令由衷感叹:“他是什么杂念都没有,一门心思为郡主当差做事啊!换了我,我也喜欢这样的臣子。” 说来惭愧,和蔡县令一比,他私心就重了许多。 白云寺吸百姓的血肉,他这个县令唯恐惹火烧身,无所作为。郡主没将他的官职撸到底,都算客气了。 高县令也叹道:“舞阴县赤贫,都是我这个县令没用。人家蔡县令能为百姓想出法子来增收创利,我就只会整日在地头奔走,徒劳无功。这次回去之后,我也得好生琢磨琢磨才是。” 高县令倒是个好官,却又不够灵活。 要不怎么说蔡县令是郡主眼中一等的好臣子呢!当差尽心尽力,忠心又能干。平日大家不凑在一起,倒也罢了。真到了一处,蔡县令立刻就被显出来了。 众县令或多或少都受了触动。 就是雷县令,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心,回去之后,得想法子压制白云寺,让百姓们的日子都好过些。 …… 陈长史的书房里,祖孙三代也凑在一起说话。 一个长史,一个县令,还有一个郡主舍人,都是南阳郡里的重臣,也都是郡主的心腹。 “瑾瑜,你半年没回家,你娘一直念叨你。”陈县令笑着嘱咐:“我知道你忙着当差,不过,也没忙到回不了家的地步。新年过后,你抽空告假几日,回一趟博望。” 陈瑾瑜立刻道:“不用抽空告假,郡主打算春耕时巡查诸县。到时候肯定要去博望县,我正好到时回去几日。” 陈卓不动声色,陈县令却有些惊愕:“郡主又要巡查诸县了?” 这不刚巡过没多久吗? 陈瑾瑜整日伴在郡主身边,对郡主接下来的行程计划了然于心,点点头道:“是,郡主之前和我说过,王府内务,由祖父和冯长史分担。她在王府里其实没什么事,倒不如去各县巡查。” “去岁郡主令各县增建粮仓,正好看一看建得怎么样了,还有粮食存了多少。另外,还要去亲卫营和南阳军营看一看。” 陈县令忍不住叹道:“郡主心系百姓,片刻都闲不住。”又转头问亲爹:“这回父亲不随行吗?” 陈卓有些无奈地摊摊手:“郡主一出去就半年,我这把老骨头,一来禁不住颠簸。二来,王府和朝廷文书来往频繁,我总不在王府,也实在麻烦。倒不如留下,将一切公务料理妥当。” 郡主行事果决,颇有主见。他在一旁指手画脚的,已经不妥了。倒不如稍微退一退,如此,也能保全主臣之间的情谊体面。 这些话,不必说出口,陈县令自然心领神会。 陈县令见亲爹拿定主意,也就不再多嘴,转而说起了诸位县令眉来眼去的趣事:“今晚宴席上,蔡县令最为风光,我瞧着一个个都眼热得很。” “尤其是崔县令,眼睛都要蹿火星了。”陈瑾瑜笑嘻嘻的插嘴:“他肯定最不服气。” 陈卓捋须一笑:“不服气正好。郡主略施手段,便能激起崔县令的斗志,还有其余县令的攀比之心。” 不攀比不竞争,哪来的进步啊! 瞧瞧一众王府属官,现在一个个铆足了劲头当差。杨政不混日子了,闻主簿也不提告老了。 陈县令想了想,也笑了起来:“郡主行事,实在高妙。” 陈瑾瑜有于荣焉,弯起眉眼。 …… “耀宗,今晚你可瞧明白了?”醉醺醺的马县令,喝了一杯醒酒汤,打起精神教导长孙。 马耀宗在郡主身边当差半年,眼界见识都颇有长进,闻言笑道:“看明白了。郡主千金买马骨,有意抬举蔡县令,也是在敲打所有县令们。” 马县令欣然一笑:“说得没错。郡主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忠心能干又积极肯干的才是好臣子,别想随意混日子。官场老油条那一套,在南阳郡里行不通。” “你瞧着吧!要不了多久,郡主还得巡查十四县。” 马耀宗一惊,脱口而出道:“祖父怎么知道?莫非我昨夜说梦话,被祖父听见了?” 马县令哭笑不得,伸手拍了长孙一巴掌:“什么梦话!郡主性情脾气明摆着的,我连这点都猜不出来,还做什么比阳县令。” 然后,又低声道:“马场今年多买了几百匹马,牙行的规模已经缩减了三成。” 马耀宗沉默片刻,低声应道:“祖父这么做很对。我们该自己退一退,要是等到郡主张口或出手,马家就危险了。” 马县令欣慰极了:“你总算长大了。好,好!你在郡主身边当差,果然大有进步。” “只要你有好前程,就算关了牙行买卖,也值得了。” 马耀宗鼻间蓦然一酸,喊了一声祖父,喉间骤然哽咽。 马县令长叹一声:“当年为了养马,我暗中开了牙行。这些年,牙行买卖赚了大笔银子,远远超过马场。马家人心浮动,已经有了奢靡之风。” “郡主的警告,来得恰是时候。慢慢缩手,还来得及。以后,我们还是以马场为重,为郡主养出更多更好的战马来。” “如此,郡主也会更器重你。说不定,等过个十年二十年,陈长史冯长史告老了,你也有一争之力。” 马耀宗:“……” 马耀宗快要流出来的眼泪,瞬间就咽了回去,一双眼睁得老大:“祖父!” 马县令笑了起来:“怎么?是不是觉得祖父我野心太重了?” “我告诉你,做人就得敢想敢干。要是没有野心,当年我也不会抛家舍业地去关外买马。没有当年一搏,哪来今日的马家。” “马家赚了二十年银子,现在家资已经足够了。接下来,也该换个方向努努力。我这把老骨头,努努力再撑个几年,给你垫着脚。将来,我们马家能出一个真正的高官,我也能安心合眼去见马家祖宗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汤五 同样的夜晚,汤五太爷的一颗心热腾腾的。 身为唯一接到郡主邀请来赴宴的大族家主,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格。 过去这半年,他亲自带人去买粮,奔波数千里,辛苦不必细述。好在完成了郡主交代的差事,买了上万石的粮食。按着郡主的吩咐,这些粮食分别送去了舞阴县雉县郦县博望县,还有亲卫营和南阳军营。 郡主也没亏待他。买的所有粮食都按着进价加了两成。刨去路上开销,汤家从中还赚了一笔。如此一来,也顺利堵住了汤家所有人的嘴。 他的家主之位,也就此安稳了。 此次他来南阳王府,带上了几个子侄后辈,还带上了长房长孙汤启。汤启对这位五叔祖素来是不怎么服气的,这回随着汤五太爷赴宴,见识了汤五太爷和一众县令笑谈自若的风采,也默默闭上了嘴。 “还有几日是上元节,是郡主的生辰。”汤五太爷笑着对一众晚辈道:“我打算多留几日,送上生辰礼再回西鄂县。” 顺便厚颜再去王府赴宴,向郡主表表忠心什么的。 晚辈们自然没有反对,个个张口赞成。 汤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十四县的县令都在,郡主哪里顾得上我们汤家?” 汤五太爷笑道:“顾不顾得上,是郡主的事。孝不孝敬,就是我们汤家的事了。” 要不怎么说脸皮厚的人就是混得开呢? 汤启很快闭了嘴。 事情出乎汤启意料之外。第二日一早,王府的马舍人便来传郡主口谕:“郡主今日有空闲,请汤五太爷去王府说话。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 汤五太爷受宠若惊,连连笑道:“是是是,我这就去。” 马耀宗又笑道:“郡主请汤启汤公子一并前去。” 一旁的汤启一愣。 汤五太爷反应迅疾,立刻应下。 直至上了马车,汤启还有些难以置信。他掀起车帘,确定策马前行的马舍人听不到自己说话,才悄声道:“五叔祖,郡主特意点名要见我,该不会是要处置我吧!当日郡主去西鄂县的时候,祖父确实不大恭敬……郡主会不会迁怒于我?” 汤五太爷心里掂量了一下,低声安抚道:“郡主何等胸襟,岂会计较这等小节。你不必紧张。到时候郡主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实在答不上来,就看我脸色说话行事。” 汤启惴惴不安地点头。 好在进了王府后,并没有汤启想象中的刀光剑影唇枪舌剑。端坐在上首的郡主,出乎意料的和气,张口问询的都是买粮一事。 汤五太爷早有准备,一一作答:“这些买粮的商路,都是汤家跑惯的。今年郡主要大批量买粮,我带着大笔现银前去,那些粮商们见了我像见了亲爹一般亲热。买粮很顺利,没什么阻碍。” 姜韶华微微一笑:“顺利就好。对了,汤家内部对你做家主一事,还有怨言吗?” 说着,目光看向汤启。 汤启心里一紧,垂下眼,不敢和郡主对视:“回郡主,五叔祖精明能干,将粮铺打理得极好。如今还能为郡主效力买粮,汤家上下都对郡主感激不尽,也都支持五叔祖做家主。” “如此就好。”姜韶华不紧不慢地说道:“本郡主也盼着汤家上下和睦一心,不要再起内斗纷争。” 汤启低头应是,心里默默腹诽。汤家的内斗纷争,还不是因郡主而起?汤五太爷现在有郡主撑腰,买粮运粮忙得不亦乐乎,地位安稳如山。便是长房心中不甘不服,也只得低头。 汤五太爷委实没料到,郡主特意让汤启前来,就是为了这么警告一句。饶是他一颗老于世故的心,也悄然热了一热。 郡主要用汤家是真的,对他的支持也绝不掺假,真金白银拿出来买粮,时时给他撑腰。 士为知己者死。 这样的郡主,值得他汤五全力效忠。 “汤五太爷,”郡主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汤五太爷骤然回神,忙起身道:“郡主叫我一声汤五便可。这汤五太爷,万万不敢当。” 姜韶华笑道:“今日我没召外人,只叫了你来说话,不必这般拘谨,快些坐下。你的年纪,足以做我的祖父辈。我叫一声汤五太爷也无妨。” 汤五太爷眼眶都红了,声音颤巍巍的:“郡主如此厚待,便是让我汤五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绝不犹豫。” 姜韶华又是一笑:“上刀山下火海倒不必。不过,我确实还有差事给你。” “祖父当日托梦给我,接下来两三年,北方诸州郡大旱。我们南阳郡里有几个县跟着遭灾。所以,我下令让各县建粮仓,存够三年的粮食。” “现在各县都增建了太平粮仓,大多还是空的。我要你继续出去买粮,买得越多越好。放心,还照着之前商定好的,给你加两成。不让你空跑,也不会让汤家吃亏。” 汤五太爷毫不迟疑地应下:“是,过了十五,我就动身去买粮。” “不过,粮价一事,我也要和郡主商议。加两成太多了,加一成五足以。我们汤家能为郡主效力奔走,得郡主庇护,已是万幸。哪能再赚郡主的银子。” 姜韶华温声笑道:“这个价格,是陈长史冯长史两人商议定出来的,你只管拿着,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本郡主不缺银子,只缺粮食。你能将本郡主要的粮食都买来,就立了大功。” 汤五太爷还要再说,姜韶华已扯开话题:“去岁买来的粮食,多是一年以上的陈粮。今年再出去买粮,尽量买些新粮。还有,除了粟麦,再买些稻米和豆类。” 一提起买粮,汤五太爷立刻郑重起来:“郡主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还有,别等十五过后了。”姜韶华笑道:“我知道你一片心意,想在南阳郡多留几日,等着上元节送一份生辰贺礼来。” “你早些买粮回来,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汤五太爷只得应是。 隔日,汤五太爷一行人便动身离开南阳郡,再次踏上了买粮的路程。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卢氏 不仅是汤五太爷,十四位县令也都被打发各自回程。 郡主的原话是这样的:“你们各自用心当差,本郡主都看在眼底,这就是最好的生辰贺礼。” 于是,各县令辞别郡主,匆匆离开南阳郡。 陈舍人马舍人奉郡主之名送众县令至城门外。陈县令走的时候,连连回头,冲女儿频频招手。 陈瑾瑜笑容灿烂的送走了亲爹,等到马车远去,眼眶才微微红了。 马耀宗贴心地送了一方干净的棉帕过来:“陈舍人擦一擦眼。” 陈瑾瑜接了帕子,擦了擦眼,顺便擤了鼻涕:“回去洗干净还你。” 在马舍人眼里,陈舍人性情率直,随性而为,总之就是怎么看怎么好:“不用还了。之前我也借用了你两回帕子。” 他根本没舍得用,都小心翼翼地收着哪! 陈瑾瑜压根就没察觉到马耀宗那点细腻的少年心思,随口道:“马县令就要走了,你去送一送吧!” 马耀宗点点头,走到自家祖父的马车边,低声道:“祖父年龄大了,禁不住颠簸,路上慢一些。” 马县令嗯一声,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在自家长孙脸上转一圈,又往不远处的俏丽少女脸上转了一转,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笑着嘱咐:“多写信回来。” 马耀宗目送自家祖父远去,心里有些怅然。 不过,和当日离开比阳县时的茫然无助已截然不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走的路和将来要走的路。 前路光明,他将倾尽全力,一往无前。 …… 转眼间到了上元节。 去年上元节,郡主还在为南阳王守孝,生辰过得安静冷清。 今年就不同了。王府在年前就张贴公告,要在上元节这一日举办花灯节,还要像往年一样放孔明灯。 南阳郡里的富户们,家家都扎了花灯。普通百姓们在这一日,带着妻儿老少去花灯集市凑热闹。 南阳王府里,自然也分外热闹。 范阳卢氏也送来贺礼。 卢玹出身卢氏旁支,少时根本不受家族重视。自从入赘南阳王府后,范阳卢氏年年都派人来。 来送贺礼的人叫卢琮,今年三十五,比卢玹年长三岁。论辈分,卢琮算是卢玹的远房堂兄。 卢玹当年考中秀才,之后就没再考过科举。卢琮却是卢氏一族真正的读书种子,从秀才一路考中举人,又中了进士。二十二岁外放做官,十年就做到了郡守之位。 可惜,卢琮运道不佳。三年前治下民乱暴动,冲击郡守府。妻妾都死在暴乱中,两个女儿也死了,唯有在外求学的独子活了下来。 朝廷派兵平了民乱,罢了卢琮的官职。卢琮灰头土脸地回了祖籍,自此闭门做起了学问。 没想到,今年卢琮竟主动来了南阳郡。 “郡主要见一见这位卢郡守吗?”陈瑾瑜好奇的悄声问道。 姜韶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来都来了,当然要见。” 陈瑾瑜想了想,低声笑道:“我怎么觉得,他是有求于郡主。” “不管什么,见上一见就知道了。”姜韶华淡淡笑道:“你去请卢郡马过来,还有卢颖和卢若华兄妹,也带过来,认一认亲族长辈。” …… 半个时辰后。 卢玹领着梅姨娘母子三人进了正堂。 卢琮本已落座,正和郡主寒暄说话,此时立刻起身相迎:“玹堂弟,一别数年,可还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他在族学的时候,这位年长三岁的堂兄,被誉为卢氏一族的天才。在堂兄的强大光环下,他勉强算是卢家的后起之秀罢了。 卢琮是嫡支嫡子,年少时何曾将他这个旁支堂弟放在眼底。如今,也要亲亲热热地笑着喊一声玹堂弟。 卢玹心里冷笑一声,面上露出亲切的笑意:“琮堂兄当年考中进士后还乡,我们见过一面。算起来,我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 “一别多年,玹堂弟风采照人。”卢琮笑着夸赞,又自嘲道:“倒是我,两鬓都有白发了。” 万般都是命。 想当年,他是天之骄子,卢氏一族的骄傲。卢玹入赘南阳王府一事传入耳中的时候,他还曾耻笑过卢玹放弃男儿前程吃软饭。 现在,他成了罪臣,官职被一撸到底,在范阳郡老宅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卢玹,依旧翩然从容地在王府里生活。 从靠岳父到靠女儿,可以吃一辈子富贵软饭。简直让人羡慕嫉妒恨。 卢玹看着两鬓见白憔悴苍老的堂兄,心里快意至极,口中少不得自谦几句。然后又叫过卢颖兄妹来见长辈。 卢琮在来王府之前,早已打听清楚。 郡主这边,还轮不到他充大辈。卢颖兄妹都姓卢,两份见面礼自然少不了。 至于梅姨娘,存在感稀薄,上前行礼后,就默默退到一旁,垂头不语。 “大伯父远道而来,不妨在王府里安顿住下。”姜韶华含笑道:“父亲也有些日子没见亲人了,此次正好招呼大伯父一段时日,叙一叙兄弟情谊。” 卢玹笑着应道:“我也有此打算。” 心里暗暗松口气。 不管如何,姜韶华在卢琮面前给足了他体面。如果露出些不妥来,他在卢家人面前也抬不起头了。 卢琮在官场历练多年,心思分外敏锐。他见卢玹在郡主面前格外谨慎,便察觉出一丝异样来。 这般恭敬,哪里是做父亲对女儿应有的亲近? “今日上元节,也是韶华生辰。”卢玹笑道:“堂兄来得正好,今晚可以先见识见识南阳郡的灯会热闹。” 卢琮收敛心思,朗声笑道:“确实要好生见识一番。有劳堂弟了。” 卢琮在王府的客房里安顿下来,当晚正好参加王府家宴。 陈冯两位长史,亲自作陪招呼,给足了卢琮颜面,也给足了卢郡马体面。晚宴后,王府放起了孔明灯。 漫天灯火,和星光交相辉映,熠熠夺目。 姜韶华注目凝望,仿佛在透过漫天星火和祖父对视。耳畔响起祖父欣慰的笑声。 韶华,你做得很好。我以你为傲。 …… 第二百章 生辰 “郡主,”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韶华转身,冲不远处的俊秀少年微微一笑:“一年一次的上元灯会热闹得很,你没去瞧花灯吗?” 少年笑道:“我不爱凑热闹。” 这个少年,正是崔渡。 翻过一个念头,崔渡个头高了一些。喝了近一年的汤药,嗓子也调理得好多了。从一开始的粗噶刺耳,到如今就是沙哑一些。 不过,崔渡已经养成了多听少说的习惯。便是以前,他也是个喜好安静的人,确实不爱凑热闹。 姜韶华抿唇一笑,以目光示意他近些说话。 秦虎和孟三宝已经很习惯,两人迅速打了个手势,所有亲卫都退到了十米之外。既能守着郡主安危,又不会打扰郡主和崔公子说话。 崔渡走到姜韶华身边,忽然有些忸怩,迅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木盒子:“今日是郡主生辰,这是我送郡主的生辰贺礼。” 姜韶华莞尔一笑,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根乌桃木簪子。造型简单,簪头是一朵半开的海棠,被打磨得十分圆润光滑,可见用心。 姜韶华贵为郡主,什么贵重的礼物没见过。这根乌桃木簪子,是她收过的最寒酸的生辰贺礼了。 不过,她出乎意料地很是喜欢:“这是你亲手做的?” 崔渡脸孔有些红,点点头:“是。” “我平日吃的喝的花的用的,都来自郡主。要送生辰贺礼,总不能再花郡主的银子。所以,我就想着自己动手雕一根木簪,聊表心意。” “我特意去工房,向擅长木工的鲁匠人请教指点。” “簪子我做了一个月,雕坏了十几根,这是做得最好的一个了。” “我知道郡主锦衣玉食,什么贵重首饰都有。这乌桃木簪子不值一提。不过,这是我一番心意,请郡主不要见笑。” 崔渡鼓起勇气,抬眼和郡主对视。 就见郡主嫣然一笑,将乌桃木簪子插到发边:“怎么样?好不好看?” 崔渡只觉得心重重一跳,仿佛要蹦出胸膛来。在那绚烂的笑颜下,漫天的灯火也黯然失色了。 “不好看么?”姜韶华有些讶然地追问。 “好看,”崔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看极了。郡主是我生平见过最美的姑娘。” 姜韶华又是一笑,将桃木簪子取下,放回木盒里,再塞进袖袋。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在大梁朝,没有定亲的少年郎送姑娘簪子,意义不同一般。你初来乍到,怕是还不懂这里的门道。这次就算了。以后可得留意些,别做出让人误会的举动来。” 崔渡:“……” 崔渡满腔的话语,在对上姜韶华清亮的眸光后咽了回去,改为嗯了一声。 不管如何,这都是值得永远铭记于心的夜晚。 姜韶华心情也颇为愉悦,转头对崔渡笑道:“我想去看灯会花灯,你要不要同去?” 崔渡立刻应道:“我陪郡主同去。”忽然忘却自己片刻前宣称过不爱凑热闹的事。 姜韶华又是一笑,伸手招了一招,秦虎孟三宝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蹿过来,领命后立刻前去安排。 陈瑾瑜和马耀宗也闻讯而来,再加上两个贴身丫鬟,还有放不下心的章妈妈。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郡主出了王府。 今夜的灯会,设在南阳郡最宽阔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上,离王府只三条街之隔。姜韶华就这么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离得老远,就听到喧哗吵闹说笑声。各色颜色的花灯,将黑暗驱得干干净净,百姓们几乎都来凑热闹,一眼看去全是人。 姜韶华笑吟吟地吩咐:“我就是来瞧瞧热闹,你们动静小一些,别扫百姓们的兴致。” 宋渊一走就是几个月。这几个月里,秦虎和孟三宝挑大梁,担当起保护郡主的重任,说话行事都比往日沉稳得多。 听闻郡主吩咐,两人应一声,各自传话下去。数十个亲卫悄然散入人群。 如此一来,姜韶华一行人就没那么惹眼了。 当然,姜韶华一露面,便有不少百姓认了出来。有的激动之下,就要跪下磕头。 “不用跪,”姜韶华略一提高音量,清晰地传进众人耳中:“大家伙各自赏灯吧!” 百姓们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高声应了。说是继续赏灯,少不得频频转头回顾。 这就是他们的郡主。 宽厚,仁和,珍爱百姓。 他们能悠然从容安宁地生活,都因为郡主的庇护。 “郡主生得真好看。” “那还用说。我们郡主定是天上的仙女转世,人美心善。菩萨保佑,我们的郡主心想事成,一生平安康健。” 姜韶华耳力灵敏,这样的话断断续续传进耳中,不由得弯起眉眼。 陈瑾瑜性子活泼,最爱热闹。进了灯会,就忍不住东张西望。瞄到一盏精致的桃花灯,立刻笑道:“郡主,我去猜灯谜,赢一盏桃花灯来。” 姜韶华欣然点头,和陈瑾瑜一同凑上前。 再看那个卖花灯的小贩,激动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了,结结巴巴地说道:“郡主瞧中什么花灯,只管拿去,不用猜灯谜。” “那怎么行,”姜韶华笑道:“按着灯会的规矩来,猜中灯谜再拿花灯。” 陈瑾瑜信心满满地接了话茬:“就是,我先来猜一个。” “四面都是山,山山都相连。这字谜简单,谜底是一个田字。” 小贩回过神来,忙将桃花灯取下,送进陈瑾瑜手中。 陈瑾瑜喜滋滋地拎着桃花灯,怂恿郡主也猜一个。姜韶华自幼读书,前世在宫中更是潜心读书几年,说学富五车过了些,猜些字谜却是不在话下。 “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怕火,一边怕风。”姜韶华读出字谜,略一思忖:“是秋字。” 小贩连连点头,取下海棠灯。 马耀宗跃跃欲试,用胳膊肘抵了抵崔渡:“崔公子,要不要来试一试?” 崔渡一开始有些发憷,怕自己出丑丢人,现在看了一圈,发现灯谜都还算简单,信心大涨,点头应下。 第二百零一章 归来 逛了一晚的灯会,人人手里都拎了两三盏花灯。 不时有小贩兜售吃食,譬如泡在热卤里的鸡爪鸭头,一小碗一小碗的热元宵,插在草棒子上叫卖的冰糖葫芦,或是软乎乎的桂花糕。 论口味,其实平平,和王府厨子们的手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过,吃这样的小吃,取的就是一个意趣。 姜韶华左手右手都拿着吃的,崔渡自告奋勇为郡主拎着花灯。 至于陈舍人的花灯,自然有马舍人代为拿着。 银朱今晚也猜了两回灯谜,赢了一盏白兔灯。孟三宝上前献殷勤:“银朱妹妹,我替你拎着灯。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我去给你买。” 银朱也不客气,伸手指了一指:“我想吃卤味。” 孟三宝立刻上前去买了一包过来,塞进银朱手中。 秦虎看在眼里,酸得都要倒牙了。 其实吧,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个在年前便回了王府。只是过了初五就回了军营。他倒是见了孙姑娘两面,无奈孙姑娘态度冷淡,根本就不搭理他。 秦虎热炭一样的心,被冷水浇了一回又一回。 就连亲爹秦战,都忍不住私下劝他:“孙姑娘志向高远,要做大梁名医。我瞧着,她对你确实没什么心思。你还是趁早歇了心思。我让你娘给你另寻一门亲事。亲卫家眷里,有不少适龄的好姑娘……” 他一句就顶了回去:“别人好不好,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就喜欢孙姑娘。” 秦战被气得抽了他一巴掌:“我当然知道孙姑娘好。出身好,相貌好,品性更好。可人家瞧不上你,还能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我就喜欢她。我等着她想嫁人的那一天。” 秦战哼一声:“孙姑娘整日待在军营里,为一堆军汉治病疗伤,男子的身体看了一个又一个,疗伤时还得摸来摸去。你摸摸良心,自己真能忍得住?” 他当然酸得很。想想孙姑娘对他冷漠,也是因此而来。 想娶心上人,这小心眼的毛病一定要改。前提是,孙姑娘得给他这个机会啊! 秦虎一想到心上人,不由得分了神。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亲兵孙安激动地过来禀报:“启禀郡主,宋统领回来了。” 姜韶华眼睛骤然一亮,不假思索地吩咐:“立刻回王府。” …… 小半个时辰后。 姜韶华快步进了王府正堂。 风尘仆仆的高大男子,神色难掩激动,拱手行礼:“末将见过郡主。” 姜韶华直接伸手扶起宋渊:“一别数月,舅舅奔波辛苦了。快别行礼了,坐下说话。” 一边转头吩咐:“已经半夜,陈长史冯长史定然都歇下了。就别惊动他们了……” 话音没落,熟悉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宋统领总算回来了。” “我们早就望眼欲穿了。” 陈卓冯文铭确实都歇下了,听闻宋渊回府,哪里还睡得着,立刻起身过来了。 姜韶华满心喜悦,笑盈盈地说道:“既然都来了,那就一并坐下说说话。” 陈瑾瑜马耀宗崔渡,也厚着脸皮都坐下了。 姜韶华仔细打量宋渊一眼,叹了一声:“这些日子,辛苦舅舅了。” 宋渊在路上跑了几个月,脸更黑了,也瘦了一些,精神倒是不错,闻言笑道:“末将倒觉得此行大开眼界,收获颇多。” “说来听听。”姜韶华饶有兴味地接了话茬。 宋渊笑道:“末将领着一百多精兵赶路,蟊贼都得绕着我们走,路上颇为顺利。到了南海郡后,末将直奔码头。” “末将生平第一次见到大海,属实辽阔无垠。出海的海船都大极了,码头处船只来往,有许多专做海商生意的,专门在码头外的集市里等候。” “末将特意将人分了二十队,每队六个人,就盯着每日到海边的海船。只要是海船带来的粮种,不分种类,通通都买下。” “就这么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了崔渡说的玉米和红薯。” “那一艘海船上的玉米红薯,都被末将买下了。那个海商也奸滑得很,见我买粮种心切,故意将价格提了五倍。末将当时没吭声,如数都给了。” “末将买了粮种,装上马车,让人先押送上路回南阳郡。末将领着二十个人留下了,一直悄悄盯着海商的行踪。那个海商倒是精明,将银子都存在了票号里,银票贴身收了起来。等过了五六日,海商才放松警惕,去青楼喝花酒。回程的时候,遇到一伙‘盗匪’,他的几个护卫都被打趴下了,” “码头那边的票号,既认银票也认人。我们光抢了银票没用,又用刀子逼着他去票号。他不敢不去,到了票号还想出幺蛾子,被我一刀刺了左胳膊,当时就不敢吭声了。” 众人听到这儿,都笑了起来。 “你将海商的银子都拿走了?”姜韶华笑问。 宋渊笑道;“这倒没有。末将取了他多拿的四倍银子,其余的分文没动。那海商知道碰到了硬茬子,屁都不敢放一个。末将拿银子走的时候,他还塞了一块玉牌子给末将。说日后再去南海郡码头买货,就找他,他保证再不多收分文。” 众人又是哈哈一笑。 宋渊将玉牌拿出来,呈至姜韶华眼前。 姜韶华略一打量,只见玉牌上花纹繁复,不知是哪一家的暗记,上面还有一个方正的戴字。 陈卓想了想道:“大梁有几家大海商,其中有一家就姓戴。这个海商,应该是戴家子弟。” “既然结了这份善缘,或许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姜韶华听到“善缘”二字,莞尔一笑:“陈长史言之有理。这玉牌,还是舅舅收着吧!” 宋渊笑着应一声,将玉牌收了起来。然后正色道:“玉米红薯粮种都买来了,接下来,就要看崔渡你的了。” 众人的目光一同看向崔渡。 崔渡一脸从容:“舅舅放心,也请郡主放心,只要有粮种,我就能种出粮食来。” “粮种在何处,我现在就去看看。” 第二百零二章 粮种 夜半三更了,众人个个精神抖擞,都要去看粮种。姜韶华索性领着众人一起去了库房。 五辆马车齐整整地停在库房外的空地上。 “这些粮种,明日就送去田庄。所以,末将特意吩咐不必卸下马车进库房了。”宋渊出去跑了几个月,沉默寡言的脾气改了不少:“马车里的各式粮种,末将都已登记在册子上,交给闻主簿了。郡主得了空闲,可以仔细看一看。” 姜韶华察觉到这个细微的变化,露出会心的笑意:“宋统领安排得十分妥帖。”然后又好奇地问询:“之前来信,不是说玉米红薯装了三辆马车么?这多出来的两辆马车里,装的又是什么?” 宋渊笑道:“当日在南海郡码头,末将零零散散地买了不少海船带来的海外新粮种。说不定能种出些好东西来,末将便都带回来了。” 姜韶华由衷赞叹:“宋统领行事果然稳妥。” 再看崔渡,仗着年少身小,已经钻进马车里。陈长史等人都围拢了过去,探头张望。 姜韶华心里莫名地紧张激动起来。 此事关乎南阳郡耕种农桑,关乎着未来几年百姓能不能填饱肚子。崔渡说得自信满满,谁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种出新粮?宋渊从戴海商手中买来的玉米红薯,是真是假? “郡主!” 崔渡兴奋地探出头来,左手抓了一把黄澄澄的粮食,右手拿着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东西:“快瞧,这是玉米,这就是红薯!” “这些能做粮种吗?”姜韶华迫不及待地追问。 崔渡咧嘴一笑,用力点了点头。 姜韶华不自觉地舒出一口气,心头的大石落了一半。 至少,宋渊带回来的粮种是真的。 宋渊也跟着松口气,低声对姜韶华笑道:“不瞒郡主,这几个月来,末将一直焦虑难安,吃不香睡不好。便是在回程的路上,也忐忑难安。唯恐办砸了差事,买错了粮种。” “现在崔渡点了头,末将心里才踏实。” 姜韶华舒展眉头,压低声音笑道:“再等几个月,等崔渡种出新粮,算过亩产量了,我才能真正踏实心安。” 崔渡自信满满地接了话茬:“我明日就去田庄选种育苗栽种。” “我也去。”姜韶华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茬:“我要亲眼瞧瞧,这新粮种要怎么培育栽种。” 崔渡眼中闪出两簇喜悦的光芒:“郡主不是要巡查十四县么?这样会不会耽搁了郡主的时间?” 一众属官们岿然不动。唯有年少气盛的陈舍人,忍不住瞥一眼崔渡。 “不会耽搁。”姜韶华对待有真本事的人格外有耐心,含笑道:“我在田庄待上十天半月,等新粮都种下去了,再去巡查十四县。等巡完回来,应该正好能赶上收粮。” 崔渡在心里算了一算:“玉米从播种到收成,约莫四个月,红薯再推迟一个月左右。现在天气还冷,没到播种的时候。先耕田施肥,一边选种育苗,约莫一个月后就能播种了。郡主巡查十四县的速度,得比去年快一些,不然赶不及。” 姜韶华笑道:“等要收粮之前,你让人送信给我,我赶回来便是。” 崔渡笑着应了。 陈卓等人的目光,从郡主的脸上,飘到崔渡的脸上。刚才这一幕,莫名地给人一种眼熟又错乱的微妙感觉。 就像丈夫临行前,妻子殷切嘱咐早日归来一样…… “大家都早些回去歇着吧!”姜韶华笑道:“明日一早去田庄。” 顿了顿又道:“宋统领就别去了,来回奔波几个月,又累又辛苦。在府里好好歇一歇。等过些日子,伴我一同去巡查诸县。” 宋渊也没逞强,张口领命。 …… 这一夜,崔渡睡得颇为香甜。隔日早早起身去见郡主,却见郡主眼下略有些黑影。 崔渡忍不住笑了:“郡主昨夜没睡好?”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接连做梦,每个梦里,都是大堆的玉米和红薯。百姓们家里都被堆满了。” 一旁的陈舍人马舍人都笑了。 “不瞒郡主,我昨夜也做了差不多的梦。”陈瑾瑜兴致勃勃的插嘴:“可见这是吉兆。郡主定能心想事成。” 马耀宗拍马屁从不落人后,麻利地接过话茬:“等种出产量高的新粮来,百姓们不必再挨饿。南阳郡的百姓不用再去烧香拜佛,直接拜郡主就行了。” 姜韶华轻笑一声。 就在此刻,陈长史和冯长史联袂来了。种新粮这等大事,当然不能少了他们。 闻主簿也来了,自陈要仔细纪录数据,日后可以用来做对比。 工房忙着打制新式辕犁,还要忙着造铠甲兵器,沈工正已经直接住工房了,无暇去田庄。 老油条杨政,如今当差也勤勉多了,这一个年头将堆积的案件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今日也厚着脸皮过来,理由是:“这么重要的新粮,在种出来之前,都得仔细看护。万万不能被蟊贼偷了去。臣去田庄,指点林庄头一二。” 姜韶华一笑置之。 出人意料的是,前来做客的卢琮竟也跃跃欲试,拉着堂弟卢玹一同过来,恳求同行。 卢琮不清楚卢玹在王府的处境,以为拉上他,郡主就不会拒绝。殊不知,姜韶华的好心情在见到卢玹后,便要打个折扣。 她清楚地记得,前世南阳郡三年旱灾蝗灾死了许多百姓,代她掌管南阳郡的卢玹,根本没什么作为,眼睁睁看着百姓们饿死病死。 无能却居高位,令人切齿痛恨。 姜韶华笑容淡了下来:“今日本郡主去田庄,是有要紧事,无暇招呼大伯父。大伯父还是留在王府吧!” 然后对卢玹道:“父亲多年不见大伯父,好好叙一叙离情。再带大伯父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卢玹已经习惯了姜韶华喜怒不定随时翻脸的脾气,点点头应下:“郡主放心,我一定尽好地主之谊。” 姜韶华略一点头,便起身率一众属官而去。卢玹忙拱手恭送郡主离去。 卢琮:“……” 第二百零三章 兄弟 郡主一行人走了。 留下卢琮和卢玹在原地四目相对。 半晌,卢琮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郡主虽然年少,行事却有大气魄。” 卢玹面不改色地应道:“那是当然,郡主不是普通的闺阁少女,她是先帝亲封的郡主。整个南阳郡都是郡主的。南阳郡十几万百姓,四千南阳军,还有两千亲卫,王府里所有属官,都听郡主的。” 所以,郡主脾气大一些,也是正常的嘛! 卢琮看着多年不见的堂弟,神色隐隐有些复杂:“堂弟你有这么一个好女儿,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当然了,要享大福气,也得忍受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闷气就是了。 卢玹强撑着颜面,呵呵一笑:“堂兄说的是。有这样的女儿,我这辈子都值了。” 前半辈子靠媳妇靠岳父,后半辈子靠女儿。锦衣玉食富贵尊荣,就是受点闲气闷气,值得了。 卢琮到底为官多年,有城府有心计。此次又怀揣着求人的心思而来,自然不会揭卢玹的短处,忙笑着附和了一番。 卢玹缓过劲来,笑着说道:“堂兄还是第一次来王府,今日我先领着堂兄在王府里转一转。明日再带堂兄出府。” 卢琮欣然应下。 南阳王府是在三十多年前修建的。当时先帝正是盛年,十分宠爱胞弟,王府建得宽阔奢华。这三十多年里,王府里陆续移栽花草树木,添置假山奇石。初春时节,景致颇佳。 卢琮在王府里转了半日,越看越是惊叹。 正午时分,卢玹就在花园凉亭设了小宴,兄弟两人对坐浅酌,欣赏美景,谈谈诗文,说说闲话,倒也和睦。 酒过三巡,卢琮忽地长叹一声,借着几分酒意说起了旧事:“说来,我运道实在不佳。当日在任上,我自问也算是个勤勉的好官。奈何治下遭了水灾,有两个县城被淹了。” “我已经竭力安顿救灾,可流民越来越多,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流民们眼睛都饿红了,他们冲进大户人家抢吃的,还冲进衙门来。可怜我的妻女,都死在了暴乱里……” 卢琮目中满是水光,哽咽失声。 接下来,他被朝廷问罪,丢了官职。原本还应该坐十几年大牢,亏得当年还在世的南阳王出力,他才免去了牢狱之灾。得以回范阳郡祖宅。 这一段往事,卢玹当然知晓。南阳王出手之前,特意将他叫进书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了一回。 岳父肯出手救卢琮,都是看在他这个赘婿的份上。他不能不感激于心。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其实并不怎么高兴。 干嘛管卢琮的死活? 坐大牢吃牢饭,是卢琮运道不好。和他有什么相干!他心里甚至有些畅快。 当年卢琮自恃是嫡支子弟,读书天赋出众,根本不将他放在眼底。现在这样,也算是遭了报应。 卢玹心中腹诽,端起酒杯温言相劝:“这些都过去了。现在多想,无济于事。堂兄也别太难过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堂兄现在好端端地,就是幸事。或许日后得了良机,便能东山再起。” 话一说完,他的手就被抓住了:“堂弟!你真得愿帮我?” 卢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想将手抽回来,奈何卢琮手劲太大,一时抽不回来。 卢玹就着这别扭的姿势,无奈地苦笑一声:“我们是堂兄弟,一笔写不出第二个卢字。如果能帮得上堂兄,我绝无二话。不过,我的处境,堂兄也亲眼见了。我在王府里就是个富贵闲人。” “郡主是我女儿,属官们对我还算敬重。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岳父在世的时候,就立过规矩,我不能干预王府政务。郡主现在日渐长大,在陈长史冯长史的全力辅佐下,将南阳郡治理得平平安安。根本用不上我这个亲爹。” “我哪里能帮得上堂兄?” 这一席话,倒不全是推脱,至少有九成是出自真情实感的唏嘘无奈。 卢琮依旧紧紧抓住卢玹的手,低声恳求:“不管如何,你是郡主的亲爹。我这罪臣,要不是因为你,哪有资格进南阳王府,让郡主喊一声大堂伯。” “我只求你在郡主面前张一回口,请郡主给我个差事。不拘官职高低,只要有差事做就行了。” “堂兄何必如此。”卢玹叹一声:“堂兄当年进士及第,从一县县令做到五品郡守,堪称仕途得志。现在若是来王府求个散差,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 卢琮自嘲道:“落草凤凰不如鸡。你也说那是当年了,还提过去做什么。这三年,我在老宅过的是什么日子。个个在背地里指指点点,就差没当着我的面说我是卢家罪人了。” “因为我是罪臣,还牵连了儿子。大郎今年十五,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却不能下场科举。” “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卢琮说着,潸然泪下:“堂弟,年少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和你关系不睦。我向你认错道歉。三年前王爷救我一命,都是看在你的颜面上。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这回,我厚着脸皮来求你。只要你肯张口为我求情,让我在王府留下谋个差事。日后我一定鞍前马后,听你的心意行事。” 最后这一句,不偏不巧地击中了卢玹心里的弱点。 卢玹怦然心动了。 他在王府里独力难支,要是有卢琮全力帮他,日后也能多些助力…… 卢琮见卢玹沉吟不语,便知道自己说中了卢玹的心思,忙低语道:“堂弟还有一子一女,他们都姓卢,也是卢氏子弟。颖儿天资聪慧,日后必成大器。身边总得有人奔走做事,我安顿下来之后,就让人将大郎接来。让大郎伴在颖儿身边,以后听颖儿差遣。” 卢玹想了想,终于勉强松了口:“也罢,一笔写不出两个卢字。我总得帮堂兄一回。” “等过些日子,郡主从田庄回来了,我去求郡主。” 第二百零四章 育苗 卢琮和卢玹一番“密谈”,下午便传入姜韶华耳中。 此时,姜韶华正在田庄库房里,看着闻主簿将马车上搬运下来的粮种一一登录在册。 听闻此事,姜韶华哂然一笑,随口吩咐:“继续盯着,有什么动静来回禀。” 秦虎低声应退。 陈瑾瑜耳尖听到了,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道:“这位卢郡守,好像不太安分。” 姜韶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从范阳郡到南阳郡,足有数百里路。来回一趟要大半个月。他特意跑来一趟,自然是有求而来。” 所以,才会紧紧巴住卢玹不放。 事情牵扯到郡主的亲生父亲,陈瑾瑜不便多说,只低声道:“卢郡守当年获罪被去官,朝廷对罪臣颇为严苛,不会再录用。卢郡守的儿子也不能再考科举。他来王府,怕是想求差事。如果卢郡马为他张口求情,这个人郡主用是不用?” 姜韶华淡淡道:“到时候再说。” 陈瑾瑜也就闭了嘴。 做了半年多的郡主舍人,陈瑾瑜已经渐渐摸索到了郡主的性情脾气。譬如此时,郡主心里定然有了主意,只是不愿多说罢了。 崔渡像只勤劳的蜜蜂一般,将库房里的粮种一袋一袋地打开细瞧,不时惊喜地欢呼一声。 姜韶华笑着上前,探头一看:“这是什么?” 崔渡脸上洋溢着喜悦,将掌心里的一把种子给郡主看:“郡主看,这是胡椒种子。” 胡椒是一种极为昂贵的香料,在大梁有一两胡椒一两金的说法。姜韶华对胡椒自不陌生,兴致勃勃地仔细端详:“这就是胡椒种子么?这个能种出来吗?” 崔渡挑眉一笑:“胡椒种植的环境要求确实高,先在暖棚里试一试。” 姜韶华点点头:“如果能试种成功,便可试着推广。说不定,百姓靠着胡椒能过上好日子。” 郡主真是时时刻刻都将百姓记挂在心上。 这就是身居高位者的责任担当和对百姓的怜惜珍爱吧!有这样的郡主,是南阳郡的福分。能追随郡主,也是他此生的福气。 崔渡心里蓦然涌过热流,低声道:“我尽力一试。” 姜韶华冲崔渡嫣然一笑:“接下来,确实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崔渡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郡主待我恩厚,我为郡主效劳出力是应该的。” 表忠心的肉麻话,当众说了有拍马屁之嫌。崔渡默默咽了回去。 姜韶华明亮的眸光扫过他的脸孔,微微一笑。 粮种入库,足足花了半日功夫。 从第二日开始,崔渡就忙起了选种育苗。姜韶华贵为郡主,半点不拿架子,随着崔渡一同忙活,不时出言请教。 崔渡半点不藏私,耐心细致地传授选种秘诀:“颜色发暗胚部硬实的,大多是陈种,出苗率低。要选新的玉米种子,颜色鲜亮,没有虫孔。以后发芽率发芽势高。” “对对对,就是这么选,郡主悟性真高,一听就懂。” “选红薯种子,挑个头适中的,皮薄的,长条行的比圆形的好。” 说起来,选粮种其实没多高的技术难度,主要是细心耐心。真正有难度的,是选种后的育苗。 玉米还算简单,直接播种到暖棚里,等着出苗便可。红薯苗就费事多了,先将红薯切成三四块,放置在保暖性好的暖棚里出芽。等出了三四片苗的时候,然后再一颗颗进行移栽。对土壤温度湿度都有一定要求,还要及时施肥除草,仔细伺弄。 崔渡做事仔细,将每一个步骤都纪录在纸上。因为他写的字没人能看懂,旁边还都配了图。 看图就一目了然了。就连对种地一窍不通的陈舍人马舍人,也都看懂了红薯的育苗栽种方法。像林桩头这样常年耕种的,一点就通,领着田庄里的百姓忙碌了数日。 新建的暖棚通通派上了用场。 姜韶华在田庄里住下,每日都去暖棚里待着,亲眼看着幼嫩的红薯苗出土,慢悠悠地长出叶片。看着玉米被种下,一点点挣扎出土。 那种感觉,十分新奇美妙。就像等待一个新生的孩子一般,充满了热切的希望,等待的感觉也十分美好。 陈长史冯长史也是一样喜悦。可惜,王府事务繁忙,他们两人在田庄只待了几天,就回王府去当差拉磨。闻主簿杨审理也是一样。 姜韶华待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有动身回府的意思,整日去暖棚里转悠,看崔渡忙活。 “还要多久才能移栽?”姜韶华轻轻伸手抚摸幼嫩的新苗,爱惜得如同抚摸刚出世的婴儿。 崔渡笑道:“不急,培育出来的新苗,也得再筛选一轮。苗种越好,产量才越高。” “今年是试种的第一年,种出来的粮食都做粮种。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就能在全郡推广了。” 姜韶华嗯一声,指尖依旧轻轻摩挲着嫩芽。 崔渡看了一眼又一眼,忽然觉得脊梁处有些痒痒的。真想变成那棵嫩芽…… “你在想什么?”姜韶华半晌没听到声音,有些诧异地抬头看过来。 崔渡脸孔有些红,咳嗽一声:“没什么,我在计算每亩地需要用的肥料。得算出一个总数来,让林庄头早些预备。” 姜韶华没有多想,随口笑道:“要什么只管张口。对了,暖棚还要再建吗?” 一提建暖棚,崔渡又来了精神:“暖棚自然是越多越好。不过,建暖棚费用高昂,后期管理起来,也耗费人手。” 姜韶华笑道:“这怕什么。本郡主别的没有,银子总是不愁的。要用人,再去亲卫家眷里挑一些就是了。” 简而言之一句话,要银子有银子,要人有人。 这样的生活,在以前简直不敢想。 崔渡心花怒放:“多谢郡主。我今晚就写个计划书,明日给郡主。” 姜韶华看着崔渡兴奋的放光的脸庞,轻笑不已。 南阳王府每年用来养亲卫营的银子,是个庞大的惊人的数字。相较之下,崔渡用的这点银子和人手,根本不值一提。 第二百零五章 卢琮(一) 暖棚外忽然有些异样的动静。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动,转头瞥一眼。 孟三宝快步进来,低声禀报:“启禀郡主,是宋统领来了。” 姜韶华舒展眉头,亲自出去相迎。 崔渡想也不想地起身跟了出去。 在王府歇了大半个月的宋统领,倦色一扫而空,瘦削的脸孔也丰润了回来。他笑着拱手行礼,然后惊叹道:“几个月没来田庄,没想到,田庄竟变了模样。” 一踏进田庄,眼睛所见的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白色暖棚,挨挨挤挤,似要蔓延到天际。 这种迎面而来的壮观景象,任谁也要动容。 姜韶华笑道:“这都是崔渡的功劳。” 崔渡被夸得俊脸放光,喜滋滋地应道:“是郡主拨银子又拨人,我不敢居功。” 宋渊既认下崔渡这个外甥,人前人后总比旁人要亲近些:“你忙碌辛苦,大家都看在眼底,你的功劳,谁也抢不走。等新粮种出来,真如你说的那样产量高,就能填饱百姓的肚子,饥荒之年能活无数人命。这是有大功德的事。” “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 宋渊素来沉默少言,像这样长篇大论的夸人,前所未有。 崔渡被夸得咧嘴直笑:“舅舅再夸下去,我得飘上天了。” 宋渊也笑了。 姜韶华很了解宋渊的脾气,耐心等了片刻,张口问道:“是不是王府里有什么事?” 宋渊应道:“也没有多要紧的事,小事倒是有三桩。一个是亲卫营那边,想请郡主去巡视。南阳军那边也送了消息来,希望郡主前去巡查。还有,卢郡守在王府里待了大半个月,静极思动,想来田庄见一见郡主。卢郡马特意来寻末将说情,末将便来问问郡主的意思。” 父女再怎么不和,也是父女。宋渊心里瞧不上卢玹是一回事,面上却维持了足够的尊敬。 姜韶华想了想道:“我原本打算等新苗移栽之后再回。既如此,那就早些回王府。春耕即将开始,巡查十四县的事也该开始安排了。” “崔渡,田庄这里就都交给你了。” 短短的一句话里,蕴含着沉甸甸的信任和期待。 崔渡抬头,迎上郡主明亮的眸光,郑重地点了点头:“从今日起,我就直接住在田庄。等新粮有收成了,我便让人送信给郡主。” “一言为定!”姜韶华笑着应一声。 崔渡咧嘴一笑。 宋渊看着一双少年相视而笑,目中也闪过笑意。 …… 隔日,姜韶华动身回了王府。 骑马半日,姜韶华精神奕奕毫无倦色,笑着对一众来相迎的属官们说道:“大家各自忙差事,本郡主有事再召你们。” 属官们拱手领命,很快散去。 只剩卢玹和卢琮兄弟两人。 这大半个月来,两人朝夕相处,不知说了多少掏心窝的话,过去十来年的心结都解开了。神态间亲密了不少。 “没想到郡主这么快就回来了。”卢琮主动张口搭话:“听闻听闻崔公子在田庄试种新粮,我本想去田庄开开眼界。没想到郡主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韶华微笑道:“新粮试种,到底能不能种出来,还得等等看。大伯父不必心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话里透出的亲善之意,令卢琮心中暗喜,精神也为之一振:“郡主说的是。” 卢玹温声笑道:“我有一事正要和郡主商议。不知郡主可有闲空?” 姜韶华随口笑道:“现在就有空,父亲和大伯父一同来吧!” 别说卢琮,就是卢玹也没料到女儿今日这般和善好说话,忙笑着应是。 进了正堂,陈舍人马舍人各自束手而立,宋渊领着亲卫也站在一旁。 卢玹咳嗽一声:“不知郡主可否屏退左右。” “父亲若说的是私事,就让他们退下。”姜韶华淡淡道:“若是公事,但说无妨!” 卢玹碰了个硬钉子,有些讪讪。不过,父女两个私下里反目翻脸,说过的话比这个难听多了。 所谓百忍成金,忍吧! 不然还能怎么样? “这件事,既是私事,也算公事。”卢玹定定心神道:“我堂兄卢琮,年少考中进士,从七品县令,做到五品郡守,在任吏部考评年年都是上上。算得上是能臣干吏。可惜时运不佳,三年前治下民乱暴动,他被朝廷罢了官。” “此次他特意来王府,一是庆贺郡主生辰,二来,也是想在王府谋个差事,为郡主当差效力。” 卢琮很配合地露出羞惭唏嘘。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我记得没错的话,大梁朝素来有罪臣不得重入官场的惯例。” 卢玹点头应是:“确实有这样的惯例。所以大堂兄无颜再去京城吏部,来了南阳王府。” “郡主求才心切,在郦县提拔任用一个秀才出身的师爷做县令。我想着,既有这样的先例,便厚颜张口求一求郡主。” “恳请郡主给我一个机会。”卢琮忽然起身跪下,目光中满是热切和期待:“我不求高官厚禄,只求郡主给我一个机会。我卢琮愿为郡主肝脑涂地。” 不论别的,只论脸皮厚度,卢琮不愧混迹官场十几年,说跪就跪,半点不带犹豫的。 陈瑾瑜今日也算开眼界了,忍不住看向郡主。 郡主眉头都没动一下:“这件事本郡主要考虑几日。” 没一口回绝,就是好征兆。 卢琮心里一振,和卢玹迅速对视一眼,谢了郡主恩典。 接下来几日,王府里忙忙碌碌,准备郡主出巡事宜。 卢琮等来等去,也没等到郡主召见,心里忐忑难安。忍不住催促卢玹:“郡主是不是忘了当日说过的话?要不然,你再去求一求郡主。” 卢玹沉寂了近一年,近来因为这一桩事,被卢琮缠着不放,除了有些烦之外,竟也体会到了靠近权势带来的飘然愉悦。 卢玹装腔作势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勉勉强强应了。 刚起身,还没走出书房的门,陈舍人便笑吟吟地来传话:“郡主请卢郡守前去说话。” 第二百零六章 卢琮(二) 卢琮一愣,下意识地看卢玹一眼。 卢玹也有些意外,张口问道:“陈舍人,郡主有没有让我一同前去?” 陈瑾瑜面不改色的笑道:“这倒没有。” 卢玹:“……” 脸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卢玹默默闭上嘴。 卢琮心里雀跃又忐忑,起身随陈舍人去见郡主。姜韶华白日的时候,多在祖父生前的书房里。属官们每日一早都来书房开会议事。 卢琮站在书房外,心里又是一阵激动。 陈瑾瑜进去通传一声,然后领着卢琮进了书房。 书房里除了郡主,还有陈长史和冯长史。郡主正和两位长史交代嘱咐:“……过两日我就要启程巡查军营和十四县,预计四五个月回来。这几个月里,王府公务琐事就要劳烦两位长史了。” 陈长史主外,冯长史主内嘛!都是做惯的差事。 “郡主只管安心去巡查,”陈卓笑着接过话茬:“王府诸事,有臣和冯长史在,无需郡主操心太过。” 冯长史忙接一句:“如果有要事,臣等一定派人给郡主送信,等郡主决断。” 两位长史在和郡主磨合了近一年后,已经有了默契。小事他们两人就可做决定,涉及王府决策和重要内务,或是朝廷有动静需要应对的,必须由郡主来定夺。 姜韶华微笑点头:“辛苦两位长史。” 卢琮很识趣地立在一旁等候。 待郡主和两位长史说完正事目光扫过来,卢琮才上前拱手行礼:“卢琮见过郡主。” 姜韶华略一点头:“坐着说话吧!” 陈卓和冯文铭对视一眼,一同起身告退离去。 陈瑾瑜和马耀宗两位舍人,无需避讳退让,各自立在郡主身侧。就听郡主不疾不徐地问卢琮:“你可是真心来王府当差?” 卢琮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应是。 姜韶华扯了扯唇角,慢悠悠地说道:“朝廷有罪臣不得重入官场的惯例,本郡主用你当差,传出去难免于声名不利。此事,你心里也该清楚。” 卢琮面上掠过难堪之色,却未退缩。 短短三年间,他从天上坠落谷底,侥幸保住性命,却也尝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既然踏出这一步,他就有充足的被刁难刻薄的心理准备。 “郡主说的是。”卢琮很自然地换了称呼:“臣曾在任上犯过大错,朝廷罢官去职,已经是轻判了。臣这条性命,当日就是王爷保下的。余生为王府当差出力,也算报答王爷的救命之恩了。” 确实是个聪明人。背地里在卢玹面前下足功夫,当着她的面,只字不提卢玹,只说南阳王当日的恩典。 可见这大半个月来,卢琮已经摸清了卢玹在王府里的窘境。 姜韶华笑了一笑,冷不丁地说道:“本郡主先问一问你,当日乱民暴动一事,你自觉有几分过错?” 卢琮这个官场老油条,也被问得愣了一愣。他想搬出应对朝廷的说辞,还没张口,郡主又道:“我要听真话。” 直觉告诉卢琮,接下来他的回答很重要。关乎着他能不能留在王府。 卢琮深呼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三年前发生过的一幕幕惨状,张口时满心沉重晦涩:“臣没做错什么。” “水灾是天祸,臣当时已经尽力救灾赈济,奈何灾民太多,官府实在救不过来了。郡守府被乱民冲击的那一天,臣还在粥棚里施粥。忽然就惊闻噩耗。臣连妻女的尸首都来不及收拾,就仓惶逃命……” “朝廷问罪的时候,臣满心苦楚冤屈,无处可诉,只能低头认罪。以免牵连卢氏一族。” “可臣心里,实在冤屈得很。” 卢琮眼眶红了,声音颤颤巍巍,眼中水光闪动。 陈瑾瑜听着心中恻然,马耀宗也暗暗唏嘘。 姜韶华听着卢琮这番悲惨过往,却未动容,话语依旧直接犀利:“你心里这么想,可见朝廷处置你半点不冤!” 卢琮:“……” “你身为一郡之首,对治下情形莫非半点不知?境内有河流,就该每年疏通河道,预防水灾。” “便是水灾无可避免,接下来的赈济也大有问题。以一个郡的人力财力物力,为何应对不了一两万流民?百姓们失了家宅土地,没有容身之处,没有果腹之物。难道这不是你这个郡守的过错?” “你在粥棚里亲自施粥有什么用?你是要做戏给朝廷看,给所有人看,想证明自己是个好官。可惜,就快饿死的流民不认这一套。他们只知道,自己就快饿死了,冲进大户家里抢吃的,冲进县衙里暴动,都是为了活下去。” “朝廷对你的处置,确实宽容。换了在我这儿,你早就被砍头了。” 卢琮眼里的水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额的汗珠和赤红的脸孔。不知是不甘不服,还是被说中了痛处恼羞汗颜。 陈瑾瑜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马耀宗一脸若有所思。 姜韶华目光锐利,语气也愈发凌厉:“整件事中,最无辜的是你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因为丈夫父亲是个庸官而丢了性命。至于你,本郡主委实看不出有哪儿值得委屈。” 卢琮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这等诛心之言,下意识地张口反驳:“敢问郡主,换了是郡主,遇到这等天灾,又该如何应对?” “先保证所有受灾百姓有屋可住,有衣蔽体,有粮可吃。”姜韶华淡淡道:“不要说做不到。只要想做,有的是办法。” “寺庙可以借住,官府可以借住,大户们的屋子也可以借住。便是普通百姓家,也能收容几个流民。” “官衙的存粮不够,就让望族大户们拿出粮食来。” 卢琮再次哑然。 郡主说得没错。这些都是应对的法子。只是…… “你做不到这一步。”姜韶华似能窥破卢琮心底所有的隐晦和软弱,字字句句都刺心:“因为你出身范阳大族,在你心中,宗族还要排在朝廷前面。你不肯对大户们动手,便只能狠下心肠让百姓去饿死了。” 第二百零七章 卢琮(三) 一滴汗,从卢琮的额角滑落,悄然无声地落在衣襟。 又一滴汗,慢慢滑落。 郡主一番话,犹如一柄利刃,近乎残忍地刺中他的痛处。 书房里一片沉默。 许久过后,卢琮才困难地张口,挤出几个字:“郡主为何说这些?” “这些,本来和本郡主不相干。不过,你既然来谋求王府差事,那本郡主就得好好和你说道一番了。” 姜韶华明亮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卢琮的脸上:“本郡主从不养闲人。你想在王府里求一份差事,那就得让本郡主看到你的能耐本事。” “如果只凭着往日做官那一套,就早些启程回范阳郡。免得日后闹出什么事,连累得你连性命都保不住。” 这话说得十分直接。没有给卢琮半点误会的空间。 郡主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但是,他得全力效忠当差,按着郡主心意行事。 这一回,卢琮没有犹豫,很快跪了下来:“臣卢琮,愿为郡主当差效力,万死不辞。” 姜韶华没急着让卢琮起身,任凭他这么跪着:“本郡主让你对大户动手,你可下得了手?” 卢琮咬牙应道:“臣敢。” 马耀宗莫名觉得脖后有些发凉,强忍住摸一摸脖子的冲动。 南阳郡十四县,数得上名号的大户,总有那么几家。马家堪称豪富,是一等一的大户……郡主今日到底是在敲打卢琮,还是在点他啊! 姜韶华眼角余光瞥一眼面色不对的马舍人,继续问卢琮:“本郡主让你盯着卢郡马的一举一动,你能做到吗?” 卢琮不知自己今日流了几次冷汗,在这关键的问题上丝毫不敢犹豫;“当然能。臣效忠的是郡主。” 立场问题,最为敏锐。 他是姓卢没错,不过,要端郡主的饭碗。那就得听郡主号令。 姜韶华面色总算和缓了一些,转头吩咐马耀宗:“马舍人,你去扶卢舍人起身。” 马耀宗陈瑾瑜:“……” 还是卢琮反应更快一步,重重磕了三个头:“多谢郡主恩典。臣能为郡主舍人,是天大的福分,是郡主的恩赏。臣日后全力当差,为郡主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马耀宗定定心神,心情十分复杂地上前,扶起同僚:“卢舍人请起身。” 卢琮迅速进入角色,笑着拱手:“陈舍人马舍人都是郡主亲信,我这后学末进,以后要多向两位舍人请教才是。” 马耀宗挤出笑容道:“卢舍人言重了。” 陈瑾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郡主,卢舍人以后领什么差事?” 平日她负责保管郡主印章公文往来,马耀宗跑腿传话办琐事。现在又多了卢琮,要怎么安排? 姜韶华随口道:“卢舍人初来乍到,差事先不急。先跟着本郡主巡查十四县,回来再定。” 三位舍人一并应是。 姜韶华又笑着吩咐:“当日邱典膳走后,空了一座院子出来。马舍人去传话,让人收拾院子,卢舍人暂且安顿住下。” 马耀宗应声而去。 卢琮再次拱手谢恩。 姜韶华此时温和极了,和之前的犀利尖锐判若两人:“卢舍人妻女过世,家中还有一个儿子是吧!” 卢琮恭声答道:“是,大郎今年十五岁了。自五岁开蒙,到如今读了十年书,可惜被我这个父亲连累,不能参加科举。” 姜韶华想了想道:“罪臣之子不能科举,这是朝廷的规矩。南阳郡也不能开这个先例。你派人将卢大郎接来王府,以后就让他伴在颖弟身边,给颖弟跑腿办差。日后也能有个前程。” 卢琮万万没料到郡主会主动安排,这一刻,他对郡主的感激铭感五内,不掺半点假:“多谢郡主恩典。” 姜韶华微微一笑:“颖弟虽然姓卢,也是我姜韶华同父的胞弟。我不会亏待他,也不会亏待他身边的人。让卢大郎用心学着当差做事。” 卢琮连声应是,眼眶都红了。 当然,姜韶华也没将卢琮的“真情流露”放在心上就是了。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混什么官场。 待卢琮千恩万谢地告退离去后,一直强忍着没吭声的陈瑾瑜,终于忍不住了:“郡主为何这般抬举他?” 姜韶华笑了一笑:“舍人一职,本郡主想用便是重用抬举,不想用,就是个闲差。” “到底是不是抬举,还得看卢琮自己怎么选择了。” 陈瑾瑜恍然大悟,低声笑道:“不管如何,郡主还是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把握了。” 姜韶华淡淡道:“他能从七品县令做到五品郡守,当然是有能耐有本事的。就看他是不是真心为我所用。如果他想蛇鼠两端两边讨好,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卢琮走出书房一段路,才放慢脚步,一颗心依然激烈跳动。 他停下脚步,深呼吸几口气,回头看了一眼书房所在的方向。目光变幻不定。 这位南阳郡主,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言辞之犀利老辣,操弄人心的手段之娴熟,都令人震惊。 怪不得卢玹这个亲爹被弹压得死死的抬不了头。不是卢玹窝囊无能,而是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实在太厉害了。 卢玹和郡主,应该怎么选?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用犹豫好吗? 他讨好卢玹,为的就是谋求差事。现在郡主给了他机会,他当然要全心全意为郡主当差做事。 卢琮在原地站了片刻,先去见卢玹。 卢玹得知卢琮成了郡主舍人,还要随郡主一并巡查诸县,颇为自得:“郡主到底给我这个父亲一些颜面,给堂兄的差事还算过得去。” 卢琮呵呵笑道:“正是。我有今时今日,都托了堂弟之福。以后堂弟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吩咐是一回事,怎么办就是另一回事了。 郡主让他盯着卢玹,也就是默许他和卢玹亲近。中间尺寸拿捏,就得看他的能耐了。 卢玹果然大悦,笑着说道:“我让人摆酒,为堂兄庆贺。” 第二百零八章 出行 三日后,姜韶华率众启程。 此次出巡,随行的人比上一回少了一些。陈长史留在王府,闻主簿也被一并留下。随行的除了宋渊等亲卫,就是三位舍人了。 卢琮被提任舍人一事,其实出乎一众属官意料。不过,郡主既要用卢琮,也没人会跳出来反对。正如姜韶华对陈瑾瑜说的那样,舍人一职,重用就是心腹,不看重就是闲差。怎么用全凭郡主心意。 经过这一年,众人对自家郡主都有了强大的信心。 一个卢琮,翻不出大风浪来。 姜韶华第一站去的,自然是亲卫营。 秦战孟大山刘恒昌三人一同策马来相迎。刘恒昌秉持着谦让一头的习惯,照例站在最后,话语也是最少的。 秦战孟大山还是老脾气,见了主子,迫不及待地就要自夸炫耀一番:“郡主,先去我们一营吧!我们一营招了一百六十个新兵,训了几个月,正好让郡主瞧瞧。” “我们二营有一百四十五个新兵,其中有十来个都是擅长射箭的猎户出身,我将他们都拨给了小田。小田领的这一队,个个箭术了得。郡主可得亲自看上一看。” 秦战喜欢的是身高力健勇猛无匹的壮汉,就是陶大那一类的。 孟大山则更青睐箭术出众的好汉。所以,一营二营招募亲卫时便各有侧重。 姜韶华含笑点头:“好,本郡主都去看。对了,三营招了多少人?” 刘恒昌拱手作答:“回禀郡主,三营招了一百二十人。” 三营招募亲卫的标准又自不同。刘恒昌出身将门,几封信写出去,便有不少将门子弟来寻门路。不过,刘恒昌也不是来者不拒,每一个都要亲自考较。文武都过关了才收下。 这么比较起来,显然三营招募的亲卫素质更高一些。这一百二十新亲卫,多是识字的将门子弟。他们背后,关联着大梁诸多将门。 这也是重用刘恒昌带来的隐形好处了。 姜韶华听后,心里颇为满意,面上却未表露出来:“本郡主先去一营住两日,按着顺序再去二营三营。” 众人都无异议,笑着应下。 安顿一事,自有银朱荼白去忙活。郡主不讲排场,也不重住宿环境,干净整洁便可。 姜韶华骑马大半日,半点不见倦色,精神抖擞地在一营转了一圈。陈瑾瑜和马耀宗同样精神奕奕。 刚上任三日的卢舍人,就大吃苦头了。 卢琮自少读书,二十岁进了官场,不管到了何处都是坐轿,要么坐马车,马术体力都平平。今日硬着头皮骑马随行,勉强没有掉队。进了军营后疲累不堪,连喝口水的闲空都没有,又随着郡主巡视军营。 等到天黑的时候,卢琮已经汗流如注,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再看郡主和陈舍人马舍人,依旧神色自若谈笑风生。 郡主终于想起关心卢舍人了,转头笑问:“卢舍人还能撑得住么?” 卢琮迅疾抹了额头汗珠,果断应道:“臣没问题,多谢郡主垂询关心。” 姜韶华了然一笑:“卢舍人以前是文官,出行应该都是乘轿或坐马车。如今要随本郡主一同骑马,难免有些不适应,不必硬撑着。累了就先回军帐歇一歇。” 卢琮不肯认怂,咬牙硬撑着脸面:“臣能撑得住。” 姜韶华也就不劝了。 要在她身边当差做事,快马出行和充沛的精力体力都是必要条件。卢舍人正值盛年,练一练就好了。 于是,接下来卢琮就见识到了生平从未见过也没想过的画面。 郡主不开小灶,和一营的亲卫们一同进食。晚饭后还点了几个一营的高手过招。 郡主身手利落,用一把木质长枪,一会儿挑翻一个。一众亲卫个个嗷嗷叫唤,为郡主欢呼喝彩。 卢琮看得头晕目眩,实在忍不住,凑到马耀宗身边问道:“马舍人,郡主身手这般厉害吗?” 该不会是亲卫们故意演戏放水吧! 马耀宗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也下场练上一练,闻言转头笑道:“郡主的厉害之处,可不止这些。卢舍人以后多看看就知道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一个区区舍人,还不值得郡主和亲卫们演戏给你下马威。 卢琮脸皮厚得很,只当没听出话里的嘲讽,诚恳地说道:“我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更不知郡主喜好忌讳。以后还请马舍人多多指点。” 陈舍人毕竟是个姑娘,卢琮不便靠得太近,便先向马舍人灌迷汤。 马耀宗年岁不大,行事却老练,也不是那么好哄的,闻言呵呵一笑:“卢舍人客气了。我到郡主身边当差,只早了半年,也在摸索适应中,哪有资格指点卢舍人。” 卢舍人不假思索,吹捧马舍人一番。 马舍人虚情假意地应对,也夸了卢舍人一通。 陈舍人暗暗翻个白眼,不耐听两人虚伪吹嘘,索性起身换了个位置。 卢舍人:“……” 马舍人:“……” 卢舍人干干一笑:“陈舍人真是性情中人。” 马舍人呵呵应是。 …… 姜韶华巡过一营二营后,去了三营。 刘恒昌做事确实细致。他没急着将新兵拉出来,先呈上两本兵册:“郡主,末将重新录了三营的兵册。第一本是原来的六百人,第二本是新亲兵。以后再有新兵,可以陆续录在兵册上。” 一营二营也有兵册,不过,上面只记录性命年龄籍贯之类。 三营的兵册就详细多了,记录着出身来历和擅用的兵器等等。看字迹,都出自刘恒昌手笔。 姜韶华由衷赞道:“刘统领有心了。” 刘恒昌笑了一笑:“末将不及秦统领雷厉风行,不及孟统领勇猛,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细致了。” 秦战孟大山都是耿直脾气,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翻看过兵册后,两人也不得不佩服。这份细致,他们委实学不来。 姜韶华笑道:“郦县剿匪时是一营,去岁巡查是二营,此次巡查,就请刘统领领着三营亲卫随行。” 刘恒昌精神一振,立刻拱手应下。 第二百零九章 改变 姜韶华在亲卫营里住了几日,便再次启程动身。 刘恒昌留下一百多新兵,带着六百亲卫随行。一人双马,马蹄声轰鸣,烟尘四起,喧嚣中透出十足的安全感。 卢琮努力策马跟上众人,骑了半日马,靠在树下喝水吃干饼子的时候,卢琮忍不住问马耀宗:“郡主去年半年都在巡查,路上都是这般辛苦吗?” 马耀宗还没吭声,陈瑾瑜便道:“这哪里算辛苦。一日才行五十里路。郡主去年领兵急行去郦县的时候,一日行军百里,那才叫辛苦。” 卢琮默默看着自己暗暗颤抖的双腿,忽然想哭一场。 如果可以重来一回,他还会来南阳郡谋求差事吗? 当然要来。之前三年就不该虚度光阴,应该好好练习骑马射箭。也免了今日丢人出丑,连十四岁的小姑娘都比不上。 姜韶华自然无暇关注这些。偶尔瞥一眼满面疲惫无力的卢舍人,也没放在心上。 想在她麾下当差做事,先要磨去原来的惫懒骄气。要是连这点都适应不了,卢舍人还是趁早回老宅享清福吧! 行路四日,终于到了郦县。 蔡县令早就领着众官吏在城门外候着了。 “臣见过郡主。”蔡县令直接跪下,恭敬地行了全礼。身后的官吏们也跟着跪了一片。 姜韶华亲自伸手扶起蔡县令:“蔡县令快快请起,诸位也都起身。”然后,笑着打趣道:“这才一个多月没见,蔡县令又黑了许多。” 蔡县令笑道:“臣这个县令,不习惯坐衙,几乎天天往外跑。当然,黑也不能怪太阳晒得狠,都是天生的。” 姜韶华一笑,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城门外就是一片良田,此时已到了春耕时节。百姓们牵着牛,牛拉着新式辕犁走得又稳又快。冰冻了一整个寒冬的泥土,被辕犁翻开,露出黑色的土壤。 这便是姜韶华眼中的美景。 姜韶华看了片刻,迈步向前。在走进城门的时候,姜韶华忽然咦了一声:“城墙似比之前高了一些。” “是,”蔡县令迅速接过话茬:“去年秋收后,臣一边建粮仓,一边让人修建城墙。” “粮仓已经全部建好了,预计要两三年慢慢屯足粮食。修城墙不是轻省简单的活计,不能耽搁百姓春耕农桑。臣打算,每年趁着农闲的时候修一修,将城墙加高三尺。也得花个两三年时间。”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点头赞许:“蔡县令用心了,做得好。” 就是要这样。不能什么事都等着她这个郡主来张口指挥,要自觉主动地当差做事。这才是用心。 一个个县令眼热羡慕蔡县令的好运,殊不知,是她运道好,有这样能干肯干的臣子。 蔡县令被夸得黑脸一红。 一旁的主簿忙笑着接了话茬:“县令大人当差勤勉极了,事事亲力亲为,以身作则。年前年后修城墙,大人每日都来城门处,和百姓们一同干活。” “臣等对大人心服口服。”县尉拍马屁不落人后。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莫县丞:“莫县丞怎么不说话?莫非心中还有不服?” 莫县丞这大半年里已经被磨平了脾气,哪里还敢不服,忙应道:“蔡县令一心装着百姓,整日为百姓操心忙碌,臣自问远远不及,对蔡县令早就服气了。” “服气就好。”姜韶华淡淡一笑:“官员们同心合力,才能治理好一个县。整日忙着勾心斗角争锋的人,还是趁早离开南阳郡的好。本郡主不耐也没空闲理会,若有这等人,直接撵走。” 莫县丞后脖颈一凉,笑容陡然真心多了:“郡主请放心。臣等以蔡县令为首,一心当差做事,绝没有别的心思。” 姜韶华转头问蔡县令:“蔡县令,莫县丞说的可都是真的?” 郡主这是当众为他撑腰哪! 蔡县令眼眶有些发热,点头应是。 其实,莫县丞暗中小动作不少。只是,主簿县尉都站在他这个县令一边,县衙里的差役也都听他指挥。莫县丞翻不起风浪来,如今也渐渐安分了。 这点小事,就不必说了。郡主整日为南阳郡百姓生计忙碌,他要为郡主当差分忧,不能让郡主为他这个县令的位置安稳与否操心。 郦县的改变,从城外耕种,到高了一尺的城墙,再到沿途所见百姓的笑颜,便可见一斑。 姜韶华在县衙安顿下来,对蔡县令道:“本郡主自己随意转转看看,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蔡县令是个实在人,郡主这么说,他也就应了。 接下来几日,果然早出晚归,不见踪影。 莫县丞和主簿县尉也各有差事忙碌。 卢舍人再一次被震惊了。 当年他在任上的时候,别说上司来巡查,就是同僚前来,那也得放下差事陪伴几日! 郡主不但不要人相陪,还换了常服,去市井闲转,去百姓家中转悠……蔡县令竟然也就真得不管不顾了。 南阳郡里的县令们,原来都是这样当差的!!! …… 姜韶华在郦县转三日,又去了一趟黑松山。 当日扎得简陋营寨还在,众亲卫收拾收拾便能安顿。 陈瑾瑜好奇地东张西望:“郡主当日砍了几百个土匪,尸首都埋了吗?”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伸手指了远处的一个大土堆:“都埋在那边了。那一圈的树木,都长得格外茂盛了。” 陈瑾瑜咯咯笑起来。 卢琮全身打了个寒颤。 马耀宗关切地低声问一句:“卢舍人怎么了?莫非是哪里不舒服?” 卢琮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好得很。对了,陈舍人说的几百土匪,是怎么回事?” 马耀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回郡主剿匪。 什么砍了所有土匪头颅,什么曝尸十日,听得卢琮脸孔泛白,冷汗直流。 姜韶华也不阻止,笑吟吟的看着马舍人给卢舍人下马威。 “郡主,进山采药的百姓已经聚齐了。”秦虎孟三宝一同来禀报:“蔡县令也来了。请问郡主何时动身进山?” “立刻进山。” 第二百一十章 小传 进山采药,如今已经成了郦县百姓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郦县其实是个好地方,境内深山延绵不绝。有山就有树木,要盖屋子可以进山砍树,冬日取暖可以去捡枯枝,没有吃的进山可以打猎采集野果。 之前是因为郦县有两窝土匪,占山为王。百姓们不敢轻易进山,以免被打劫丢了性命。如今土匪被郡主剿了个精光,又有蔡县令派衙役随行保护,百姓们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进山热情高涨。 当然,也不是谁都能进山的。首先,年龄低于二十的或高于四十的,不能进山。其次,身体孱弱体力不佳者要排除在外。还得去县衙指定的药铺去学习,认识十味以上的药草才能进山。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得耽误农耕。 这么多框框条条下来,有资格参加采药队的百姓少之又少。今日蔡县令召集了三十个百姓,唐衙役等十几个衙役随行保护百姓。 百姓们来了之后,才知道郡主要一同进山,一个个激动不已。当郡主率亲卫露面的刹那,众百姓自动自发地跪下磕头:“草民见过郡主。” “郡主千岁!” 声音高低不等,参差不齐,却都有着发自内心的赤诚和敬仰。 姜韶华含笑道:“大家都起身。本郡主早就听闻郦县百姓进山采药一事,今日本郡主就随你们一同进山,看看你们平日是如何劳作的。大家都别紧张拘束,平日怎样就怎样。” 百姓们纷纷去看蔡县令。 蔡县令是个大大的好官,没有一点官架子,天天为百姓生计奔波操劳。用爱民如子这四个字来形容,绝不为过。百姓们可不管蔡县令是什么出身,他们都爱戴自己的县令大人。 “你们听郡主的话,不用害怕,像平日一样寻药采药便是。”蔡县令笑道:“今日,我也和你们一同进山。” 百姓们这才放了心,依旧纷纷攘攘地应了。 为了保护郡主安危,宋渊和刘恒昌都随着一同进山。不过,八百亲卫都进山,这阵仗就有些太大了。 姜韶华点了一百亲卫随行,其余亲卫,一半留在山下接应,另一半散进山林里,尽量捕猎猛兽。如此,也能让日后进山的百姓们多一份安全。 陈瑾瑜和马耀宗都跟着进山,唯有卢琮被留在山下。 卢琮看着郡主率众进山的英姿,心里再次懊悔不已。 过去的三年,他自怨自艾自苦,白白浪费了光阴。要是练练骑马射箭学学打拳多好。也不至于被郡主嫌弃成这样,连进山都不带他……想想都是泪啊! …… “山林间这条路是什么时候开辟出来的?” 姜韶华轻松自若地迈步,一边笑着问蔡县令。 别看蔡县令又黑又瘦,体力其实好得很,一路健步如飞,闻言笑着答道:“去年第一次进山的时候,臣带着衙役们一起开出了这条山路。因为时常进山的缘故,这条路越走越宽,现在都够三人并行了。” 姜韶华赞许道:“蔡县令做事确实用心得很。” 身后的陈瑾瑜笑着接过话茬:“回去之后,我要写一篇文章,就叫蔡县令小传。到时候抄录个十来份,送去各县,让所有县令都学一学蔡县令。” 内卷才是竞争的动力和源泉。 姜韶华立刻允了:“这是个好主意。” 蔡县令倒是不好意思了,连连推辞:“这如何使得。臣做的都是分内差事,当不起郡主这般抬举。” 姜韶华了然一笑:“你是不是怕同僚们眼热嫉恨?” 蔡县令在郡主面前十分坦诚:“是有那么一点。郡主是不知道,一个多月前在王府的时候,个个见了我都阴阳怪气的。私下寻我‘取经’的,可不止一个。” “崔县令,高县令,还有雷县令是吧!”姜韶华随口笑道。 蔡县令难为情地搓了搓手,笑道:“臣知道,这点小事瞒不过郡主。” 姜韶华温声笑道:“你别担心,有本郡主给你撑腰,他们最多就是眼热眼气,谁也奈何你不得。他们能私下腹诽的,无非就是你的出身。可你现在也是正经的举人,吏部的正式任命文书也在年前下来了。” “你就是郦县的县令。哪怕有朝一日,你离开南阳郡了,去别处也能继续做官当差。” “你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没什么可怵的。” 蔡县令眼眶有些热,过了片刻,重重点了点头:“郡主的话,臣都记在心里。” 所以,这蔡县令小传是一定要写的。还得写的精彩纷呈,适当地夸大一些。陈舍人立刻在心里构思起来。 前面忽然一阵喧闹声,负责开路的亲卫们遇到了一条蟒蛇,已经砍成了数段。 “启禀郡主,蟒蛇没有毒。刘统领说了,可以带上蟒蛇肉,中午烤了来吃。” 女子天性怕软体动物。陈瑾瑜听到蟒蛇两个字,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姜韶华不怕蛇,不过,也没有吃蛇肉的兴致就是了,随口道:“这点小事,刘统领安排便是。” 马耀宗见陈瑾瑜还在悄悄发抖,忙低声安慰道:“陈舍人别怕,我们这么多人,便是前面有蛇窝,也能踏平。” 蛇窝两个字一入耳,陈瑾瑜头皮都要炸了:“呸,乌鸦嘴,别乱说。” 色厉内荏的模样,可爱极了。 马耀宗忍着笑,不再撩拨。 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平日经常采药的地方。三十个百姓,分成了十组,三人一组,每组有两个衙役跟着。姜韶华令亲卫也散开跟随。 “这山里全是宝,”蔡县令笑道:“可惜深山里猛兽多,平日百姓们采药,最多就到山腰处。再往里就不敢去了。” “总这般采药,也不是长法。臣打算今年在山下开辟药田,种一些常见易成活的草药。” 姜韶华很是赞成:“这倒是好主意,不占用农耕土地,还能有个稳定的收入来源。” 正说这话,意外突起。 一声震惊山林的虎啸声,在众人耳边呼啸而起。 第二百一十一章 猛虎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虎是百兽之王,更是山林之王。今日进山的人多,高手如云,自然不会畏惧一只猛虎。如果不是郡主进了山,只有百姓和衙役们进山,遇到这样的猛虎,便要吃大亏了。 蔡县令越想越是后怕,额上冷汗都出来了:“这回下山,臣就带着百姓开药田。” 姜韶华笑着安抚:“也不是不能进山,猛虎难得一见,进山的时候多带些人手和利器。” 蔡县令连连应下。 说话间,虎啸声越发凄厉。采药的百姓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聚拢在一处。亲卫们毫无惧色,十数个围拢上前,各持利器,将那只七尺长五尺高的吊额猛虎围在中间。 有这么多亲卫在,根本轮不到姜韶华出手。姜韶华兴致勃勃地在远处观望,看着亲卫们配合精妙地轮番攻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头猛虎便颓然倒下。亲卫中有一个受了轻伤,其余都安然无事。 “三营亲卫兵阵果然练得最好。”姜韶华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刘统领平日下足了功夫,今日本郡主也开了眼界。” 刘恒昌一派荣辱不惊的模样,沉稳拱手应道:“这么多人,如果连一头猛虎也拿不下,臣也没脸站在郡主面前了。” 姜韶华莞尔一笑:“刘统领也太过自谦了。” 很少夸人的宋渊,也笑着赞道:“刘统领领兵的本事是一等一的,更难得的是为人谦逊低调。” 换了秦战或孟大山在这儿,早就拍着胸脯吹上了。 “郡主,”秦虎喜滋滋地跑来禀报:“前面是虎窝,里面还有一个刚出生的虎崽子。” 姜韶华笑容微微一顿,皱了皱眉头:“刚才被杀的,是母虎吗?” 秦虎一愣:“不是,是公虎。” 不对,还有一头母虎。 宋渊和刘恒昌反应极快,各自下令,高声喝令亲卫们加强警戒。话音刚落,又是一声虎啸。 这一次,虎啸声竟是从姜韶华身后数米处而来。 众人面色倏忽一变。 宋渊刘恒昌各自拔出兵器,秦虎孟三宝等人也拔出兵器冲过来。姜韶华迅疾转身拔剑挥出。 长枪不便携带,她平日只带一柄宝剑。这宝剑长约三尺,锋利无匹。这一剑刺出,正中猛虎右目。 猛虎右眼被刺瞎,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猛然扑过来。却被众人合力拦下。 蔡县令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陈瑾瑜也怕得很,拿出匕首挡在蔡县令面前。马耀宗面色泛白,还算镇定,拔出兵器冲上前。 至于郡主,身影迅疾,长剑如电,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再有宋渊刘恒昌等人相助,很快便一剑刺穿猛虎的咽喉。 百姓们亲眼目睹郡主杀猛虎的英姿,不由得爆出欢呼声。 姜韶华今日穿着红色衣衫,猛虎的血迹喷溅在衣裙上,除了血腥气浓厚一些,根本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姜韶华不疾不徐地用帕子擦宝剑上的血痕:“虎窝在何处,我去瞧瞧。” 秦虎定定心神,忙在前领路。 走了一段路,便到了虎窝。这虎窝里臭味浓烈,有许多野兽尸骨。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虎躺在虎窝里,还不足一尺,看着就和猫一般大小。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看着竟十分可爱。 姜韶华原本想来个斩草除根,亲眼见了幼虎,忽然有些下不了手。 犹豫间,耳畔响起宋渊的声音:“这幼虎刚睁开眼,应该刚出生,还没见过血肉。郡主看着喜欢,不妨抱走,养一段时日。” 女子在闺阁里养猫养狗养鸟都是有的,她养一只虎,会不会过分了一点? 姜韶华很是心动,口中却道:“不妥。现在是幼虎,等养大了,万一伤人就不妙了。” 宋渊亲眼看着郡主长大,对郡主的性情脾气再熟悉不过,闻言笑道:“一只幼虎,三到五年才能长大。郡主养些日子,权当是解闷。等虎长大了,放进山林便是。” 姜韶华矜持了片刻,才略一点头,勉强采纳了宋统领的建议。 不过,亲手抱起幼虎的那一刻,翘起的嘴角还是让人窥出了郡主的好心情。 …… “哇!哇哇!”惊魂刚定的陈瑾瑜,见到郡主抱在怀中的虎崽子,被萌得哇哇直喊,厚着脸皮也要抱:“郡主抱得累不累,我来抱一会。” 哪一个少女,能抵挡得了毛茸茸的幼兽。 姜韶华难得小气,转了个身:“我不累。” 陈瑾瑜一点不气馁,也跟着转圈:“给我摸一摸嘛!” 姜韶华抿唇一笑,摸着虎崽子的头,将虎崽子的屁股留给陈瑾瑜。陈瑾瑜摸了一遍又一遍,眼睛亮晶晶地建议:“郡主给它起个名字吧!” 是该取个名字。姜韶华想了想:“它身上有花纹,就叫它小花怎么样?” 陈瑾瑜欣然笑道:“简单好记,朗朗上口,就叫小花了。” 虎崽子很配合地嗷嗷叫了几声。幼虎的模样,和猫十分想象,就连叫声也有些相似。 姜韶华耐心地掰开小花的嘴:“小花应该是饿了,它还没牙齿,现在吃不了肉,得喝奶。” 陈瑾瑜有些发愁:“那怎么办?小花的亲娘死得透透的,到哪儿去寻虎奶啊!” 一旁的秦虎大咧咧地接了话茬:“没有虎奶,那就寻一头母鹿来,给小花喝奶就是了。” “三宝,走,我们现在就去寻母鹿。” 半个时辰后,秦虎孟三宝意气风发地回来了。 他们没寻到母鹿,倒是找到了一头母山羊。这头母山羊刚生过小羊,羊奶多得很。小花也不挑食,凑过去咕噜咕噜喝了个饱。 姜韶华难得有了童稚之心,和陈瑾瑜一同探头看小花喝奶,不时轻笑低语。 宋渊目光温柔地看着这一幕。 刘恒昌看在眼里,忽然想起了一则在亲卫营里流传久远的小道消息。 听闻,宋统领年少时爱慕表妹姜嫣,可惜姜嫣招卢玹做了赘婿。宋统领黯然神伤,一直独身一人。 宋统领这是将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了年少的郡主身上,就如慈父对女儿一样。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小花 到了下午,众人在郡主的率领下一同下了山。 采药的百姓个个背着一箩筐草药,算得上是满载而归。今日亲眼目睹郡主杀猛虎的一幕,足够他们吹嘘一辈子的。 蔡县令的冷汗也流了一箩筐,想劝郡主安全起见将怀中的虎崽子放回山林。不过,一见郡主笑颜如花愉悦开怀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开不了口。 蔡县令悄悄凑到宋统领身边,低声进言:“虎崽子和猫一般大小,现在看着可爱得很。不过,这到底是虎,不是猫。郡主养这么一头虎崽子,可得格外小心,千万别被虎崽子伤了。” 宋渊淡淡一笑:“蔡县令放心,以郡主的身手,生擒猛虎也不在话下。区区一只幼虎,能让郡主展颜开心一段时日,就由着郡主。日后幼虎长大了,再处置不迟。” 蔡县令这才稍稍安心,用袖子擦了一把额上冷汗。 刚到山下,留守营寨的卢舍人便领着一众亲卫迎了过来。 “郡主今日亲自进山,辛苦了。”卢琮一边拱手行礼,一边忍不住看郡主怀中的幼兽。 没办法,这头不足一尺的幼兽毛茸茸的,实在可爱。尤其是额上的花纹,细细端详像个王字…… 等等!王字花纹! 卢琮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一张英俊儒雅的脸孔陡然白了一白,声音颤了起来:“敢问郡主,这幼兽莫非是……” “是一只幼虎!”姜韶华笑吟吟的接了话茬,右手顺便摸了一把虎头:“今日进山,杀了两只虎,虎窝里还剩这一只刚出生的幼虎,我便抱下山来,以后养着解闷。” 卢琮:“……” 养虎后面不应该是为患吗?到郡主这儿怎么成解闷了? 卢琮喉咙有些发紧,硬是挤出一丝笑容:“郡主胆气非同寻常。” 姜韶华嫣然一笑。一旁的陈瑾瑜看着眼馋,主动要为郡主分忧:“郡主忙起来,无暇顾及小花的时候,就交给臣。臣一定为郡主分忧。” 姜韶华抱了一路,过足了瘾头,闻言一笑,将小花给了眼馋不已的陈舍人。 陈瑾瑜乐滋滋的抱着小花。马耀宗多机灵啊,立刻去牵那头母山羊,两位舍人到一旁捣鼓着喂幼虎,画面十分和谐。 卢琮再一次为自己的舍人之路忧心忡忡。 郡主身边的两位舍人,都是年少聪慧伶俐之辈,胆子大,敢想敢做敢拼,和郡主合拍得很。倒是他,显得格外笨拙,格格不入了。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他要改变自己,想办法融入。 卢琮定定心神,恭声问郡主:“郡主今晚可要回县衙?” “不回,”姜韶华显然早有打算:“难得来一回,在营寨里住些日子。正好趁着这段时日,清一清山中猛兽。以后百姓们进山,便能安全许多。” “刘统领,这件事你来安排。” 刘恒昌精神一振,拱手领命。 南阳郡如今太平得很,连蟊贼都不多见。亲卫们整日操练,闲得很闷得很,正好趁着此次肃清野兽练一练。 姜韶华又笑着吩咐蔡县令:“你只管回县衙,当你的差事。等过个七八日再来。” 蔡县令也不多话,干脆利落地应了,领着百姓衙役们回县城。 …… 隔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三营亲卫们便已进了山。 六百亲卫,五十人一队,一共分为十二队。每一队,又以十人为一组。如此,既灵活机变,又能保证遇到猛兽时人手充足。 亲卫们人人都穿着软甲,带着弓箭,手中持着长枪或长刀之类的利刃。 姜韶华今日没有上山,在营寨里坐镇。宋渊领着两百亲卫守着营寨。 姜韶华和陈瑾瑜凑在一起,看小花喝奶打嗝在地上翻滚,一看就是小半日,轻笑声不断。 到了下午,亲卫们陆续下了山。拖下山的血淋淋的猎物,很快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山羊野鹿鸡兔之类的基本没有,多是獐子豹子一类,还有两头露着獠牙的大野猪。 这些野物,就这么白白扔了也可惜。 姜韶华想了想,吩咐亲卫们将野物剥下皮毛,带回去可以制成衣物,给亲卫们冬日御寒。 肉食太多,便是有八百人一起努力吃,也吃不完。姜韶华打发亲卫送两车肉去县衙,让县衙上下打打牙祭。 一连七日,都是如此,山林里都快听不到野兽鸣叫了。 面色红润的蔡县令来了山下,乐呵呵地说道:“多谢郡主令亲卫营进山猎猛兽。这几日,臣跟着吃了好多肉,胖了一圈。” 姜韶华抿唇一笑:“本郡主在郦县逗留了这么多日子,也该启程了,就不回郦县县衙了。” “等春耕一过,开辟药田一事,就可以开始了。” 蔡县令正色应是。 正说着话,孟三宝一脸兴奋地来禀报:“启禀郡主,刘统领说今日在山中有一收获,要来亲自禀报郡主。” 说稳重也好,说有城府有心计也对,总之,刘恒昌平日行事四平八稳,很少主动来禀报事情,能用“收获”二字,就更难得了。 姜韶华好奇之心大起,含笑道:“请刘统领进来。” 蔡县令很有眼色,立刻起身告退。 片刻后,刘恒昌进来了。 身后除了黄信等亲兵,还有一个年轻的亲卫。 姜韶华记性极佳,过目不忘。目光扫了一眼,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这是李天喜?” 刘恒昌笑着拱手:“郡主好记性。” 两千多亲卫,能被姜韶华记住脸孔并叫出姓名的,当然有些特别之处。这个李天喜,不是亲卫营的老人,而是三营新近招募的人。李天喜的亲娘,是刘恒昌的堂姐。 也就是说,李天喜是刘恒昌的外甥。 刘恒昌对自家外甥,也算照顾。此次随行,便将李天喜一并带了出来。 “李天喜,你自己来说。”刘恒昌笑着吩咐。 李天喜今年十八岁,个头不算高,相貌也生得寻常,胆子倒是足实,见了郡主也没畏怯。闻言上前两步,大声道:“启禀郡主,我今日寻到了一窝苍鹰雏鸟。” 第二百一十三章 雏鹰(一) “我爹在军中做过斥候,有驯鹰的能耐。可惜六年前打仗时受了重伤,不能再上马了,只得从军营里回来。” “那时候,我才十二岁。我爹在家中闲着无事,教导我斥候的功夫,还将驯鹰的本事都教给了我。我在家中学了六年。” 李天喜到底是热血少年郎,提起自己的长处,一双眼熠熠闪亮:“这一窝雏鹰,都刚出生。正适合用来驯养。花个两三年的功夫,便能派上用场了。” 姜韶华听得兴致勃勃,张口问询:“雏鹰驯出来,能做什么?” 李天喜笑着答道:“苍鹰飞得高飞得远,可以巡查地形,可以抓捕猎物,经过特殊训练,还能传信示警。当年我爹在斥候营里,就有一只驯好的苍鹰。每次出去探路,苍鹰都能派上用场。我爹也因此避过多次危险,还保住了一条命。” 姜韶华心里一喜,倏忽起身:“雏鹰在何处?带我去瞧瞧。” 李天喜心头也是一热。自己的能耐本事,能得到郡主如此看重,对他来说可是一桩好事:“就在外面军帐里。” 刘恒昌笑着接了话茬:“郡主要看,你在前领路就是。” 李天喜应一声,转身领路。 姜韶华立刻起身出了军帐。身边众人也一并跟随。 盏茶功夫后,姜韶华到了李天喜的军帐里。和李天喜同一军帐的亲卫,都已退下了。 军帐最多容七八个人。 有资格和郡主一同进军帐看雏鹰的,除了领路的李天喜,就是宋渊刘恒昌,还有几位舍人了。 秦虎孟三宝都没能挤进去,眼巴巴地站在帐篷外,努力探头往里瞧。 “一营有陶大,二营有小田,现在三营冒出了一个李天喜来。”孟三宝小声嘀咕:“虎子哥,我们两个以后得加油努力了。不然,就快被比下去了。” 秦虎骄傲地一挺胸膛:“想越过我们两个,他们还差点。” 宋渊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两人立刻闭嘴。 军帐里,姜韶华坐在椅子上,仔细打量桌上的雏鹰。雏鹰的窝都被一并端来了,窝中有五只雏鹰,每只都瘦巴巴的,嘴里发出细弱的鸣叫声,看不出半点威风厉害,倒和小鸡崽子差不多。 “这真是苍鹰雏鸟吗?”姜韶华代众人张口质疑:“我怎么瞧着,和野鸡崽子差不多?” 陈瑾瑜扑哧一声笑了:“郡主这么一说,还真挺像的。” 李天喜立刻道:“雏鹰小的时候就这样,等养一两个月,就能看出特异之处了。” “不过,驯养苍鹰不是易事。这五只雏鹰,未必都能养活长大。也不一定都能熬得过驯养。” 这就对了。刘恒昌赞许地看一眼外甥。 说话不能太满,要留有余地。 姜韶华笑着看向李天喜:“你既有驯鹰的能耐,就拿出全身本事来,将这窝雏鹰养大。能驯养出苍鹰,本郡主定有厚赏。” 李天喜精神一振,大声应道:“我一定尽心竭力养鹰。” 姜韶华心情颇佳地离去。 刘恒昌特意留下,低声嘱咐外甥:“从今日起,你就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一窝雏鹰上。” “郡主对有能耐有本事的,格外看重。一营陶大,力大无穷,悍勇无双。二营的小田,是神箭手,擅长追踪潜藏。还有郡主身边的秦虎孟三宝,他们是秦战孟大山的儿子,身手好又忠心,都是郡主的心腹。” “你是我刘恒昌的外甥,也是正经的将门子弟。论出身,丝毫不输他们几个。能不能博得郡主另眼相看,能不能为自己挣个前程,就要看你自己了。” 李天喜热血涌动:“舅舅放心,我随我爹学了六年,养鹰训鹰的本事都学会了。你就等着瞧好吧!” 刘恒昌笑了起来,伸手一拍外甥的肩膀:“好!我盼着你有出息!也给我长一长脸。” 三个亲卫营,既是同僚,也是竞争对手。 刘恒昌行事低调,平日不和一营二营较劲,其实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这一年里,郡主处处厚待他,他被郡主折服。这才让外甥来了亲卫营,搏一个前程。 “舅舅平日在信中说郡主如何厉害,我前几日是亲眼见了。”李天喜由衷叹道:“郡主挥剑斩杀猛虎,英姿飒爽。而且,郡主爱惜百姓,为了百姓能安稳进山,特意在郦县这穷地方留了这么多日子。” “这样的郡主,确实是明主,值得效忠追随。” 刘恒昌挑眉笑道:“郡主的厉害之处,你还没全部见识过。以后就等着瞧吧!” 李天喜咧嘴一笑,连连点头。 …… 姜韶华心情愉悦的回了军帐,没急着入睡。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秦虎孟三宝来了。 “郡主让小的打听的事,小的都打听过了。这个李天喜的亲娘,是刘统领的堂姐。刘统领幼年丧母,随着伯父伯母生活,和李天喜的亲娘一起长大,感情极好,和亲姐弟一般。” “李家也是将门,李天喜的亲爹是李家嫡支庶子。以前在边军,做到了斥候营统领,官职正七品。” “可惜,运道不佳,在一次探路的时候,遇到了大股鞑靼骑兵。整个斥候营都被杀了,他侥幸逃得一命,也受了重伤,不能再上阵。不得不回了李家。” “李天喜是家中独子,听说早就定了娃娃亲。未来岳父不是旁人,正是刘统领。” 姜韶华有些讶然,笑了起来:“这么说来,李天喜是刘统领的未来女婿?” 秦虎嘿嘿一笑:“正是。刘统领十分低调,在人前从不提此事,只说李天喜是自己外甥。这件事,是李天喜在军帐里闲话说漏了嘴,才悄然传开了。” 军营里一堆莽汉,个个嘴巴比裤腰带还松,毫无秘密可言。 秦虎孟三宝去寻和李天喜同一军帐的亲卫一打听,就什么都探听出来了。 姜韶华眉头舒展,微微一笑:“刘统领连女婿都招进了亲卫营,还亲自举荐到本郡主面前。可见是一心留在南阳郡了。” 如此甚好。 …… 第二百一十四章 雏鹰(二) 姜韶华又在山下停留三日。 这三日里,亲卫们依旧分队分组进山,这次不是猎猛兽,而是专门寻找刚出生的雏鹰。 人多力量大,三天内竟寻到了四窝雏鹰,加上李天喜之前寻到的那一窝,足有二十二只雏鹰。 姜韶华特意将李天喜叫过来,将所有雏鹰都交给了他,笑着鼓励道:“好好养鹰,驯养一只苍鹰出来,本郡主就有一份赏赐。” 李天喜:“……” “郡主这般器重抬爱,还不快点谢恩。”刘恒昌忙出声提醒呆若木鸡的外甥兼未来女婿。 李天喜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拱手谢恩。 等退下回到自己的军帐后,年少的李天喜,脸都快皱成苦瓜了:“舅舅,这事可怎么办!” “我就一个人,哪能养得了这么多雏鹰啊!我爹当年最厉害的时候,也就养过两只苍鹰。后来还死了一只。现在郡主给了我二十二只雏鹰……我刚才想张口,舅舅为何不让我说。我根本就养不过来。” 刘恒昌瞥一眼心思单纯的李天喜:“你不会以为,这么简单的事郡主想不到吧!” 李天喜一愣:“是啊,这是明摆着的事,郡主怎么可能想不到。那郡主还派这样的任务给我做什么?” 真是个傻小子。 刘恒昌心里暗叹一声,耐心点拨:“你一个人养不了这么多雏鹰,自然就要找帮手。亲卫营里别的没有,人多的是。” 李天喜终于霍然开朗:“我明白了。郡主是希望我将养鹰驯鹰的本事教给其他亲卫。” “可是……这是我们李家看家的能耐本事,我祖父只传给我爹,我爹只传给了我。来南阳郡之前,我爹还特意嘱咐过,不得外传。” 刘恒昌淡淡道:“这就要看你自己怎么选择了。” “你爹靠着这能耐做到了边军里的五品武将。你现在还是个普通亲卫,想晋升,就得立功。大梁现在还算太平,南阳郡境内更是平安得很。要是靠着寻常途径,你在亲卫营里熬个二三十年,勉强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不过,你甘心就这么一年年苦熬吗?你就不想靠着自己的本事脱颖而出,得郡主青睐,前途锦绣吗?” “想!当然想!”李天喜脱口而出,然后又挠挠头:“我就怕我爹怒不可遏,会动手揍我。到时候舅舅可得替我求情。” 刘恒昌笑了一笑,伸手拍了拍李天喜的肩膀:“放心吧,我都替你打算好了。先写一封信给你爹,等你爹点头同意了,你再收徒不迟。到时候,我从三营里挑聪明伶俐的,另外组成一队,你就是队长。” 亲卫营里五十人一队,能做队长,都是出类拔萃的,多在三十岁左右。最年轻的是二营的神箭手小田,然后就是一营的神力巨人陶大了。 如果李天喜也被提为队长,那就是最年轻的队长了。 李天喜精神一振,眼里满是喜色:“我都听舅舅的。” 刘恒昌心里很是满意。 他只有一个女儿,比李天喜小了四岁。女儿一出生,他就和堂姐刘氏定了娃娃亲。李天喜今年十八岁,他的闺女才十四岁,还没及笄成年。他便将婚期定在了两年后。 在他心里,李天喜这个外甥兼未来姑爷,和亲儿子一样。 李天喜算不得如何聪明,好在有养鹰驯鹰的本事。郡主不喜人逢迎拍马,看重的是有真本事的人。所以,他才让李天喜来南阳郡,谋一个好前程。 “这封信我来写。”刘恒昌笑道:“你爹知道轻重,会同意的。”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郡主就是南阳郡的天,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李天喜的亲爹既同意儿子来南阳郡,想来早有心理准备了。 李天喜又卸下一桩心思,连连点头。 刘恒昌文武双全,不但有一身好武艺,也写得一笔好字。 李天喜在一旁研墨,刘恒昌提笔落墨,犹如龙走飞蛇,很快写了一封厚厚的信,令人送去李家。 …… “启禀郡主,刘统领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李家了。” 孟三宝悄步来禀报。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行了,光明正大的事,这般鬼鬼祟祟做什么。” 孟三宝讪讪一笑,然后觉得有点不对:“郡主让小的盯着刘统领的动静,这不得鬼祟一点吗?” 一旁的银朱,忍不住瞪了孟三宝一眼:“你也不动一动脑子。刘统领这是将事做在明处,让郡主看呢!” 孟三宝这才恍然大悟,冲银朱拱手:“多谢银朱妹妹指点。” 银朱有些窘迫,嗔了他一眼,然后羞涩地向郡主赔罪:“奴婢多嘴,请郡主见谅。” 姜韶华忍住将两人都轰出去的冲动:“行了,又没外人,这般扭捏作态的做什么。” 银朱和孟三宝的脸孔都是一红。 姜韶华只做未见,张口吩咐:“传本郡主口谕,亲卫营立刻开拔启程。” 至于这一处营寨,自然是继续留着。以后想进山的时候,可以安顿住下。百姓们进山,也能在此安顿歇息。 …… 姜韶华平日行路,多是骑马。如今多了小花,便坐了马车。陈舍人和郡主同乘一辆马车,一同照顾幼虎。 便连专门喂虎的母山羊,也被安顿在了后面的马车上,每日用上好草料喂养着。 小花胃口好得很,一天要喝五六顿奶水。亏得母山羊奶水充足。 “郡主,小花吃饱了。”陈瑾瑜笑眯眯地摸小花的背,小花被顺毛顺得很自在,嗷呜一声,将头靠近姜韶华怀中。能瞬间将人的心都萌化了。 怪不得闺阁少女们都喜欢养猫养狗呢,确实解闷有趣。 姜韶华抿唇一笑,伸手拨弄小花的爪子。小花伸着小爪子,去逮姜韶华的手指。 姜韶华一边玩一边随口笑道:“瑾瑜姐姐,明日就到博望县了。有没有近乡情怯之感?” 一提博望县,陈瑾瑜就想起亲娘,一阵头痛:“明日事明日再说,现在别提。好歹让我再松快一日。” 姜韶华被逗得哈哈大笑。 第二百一十五章 兄妹 策马随行的马耀宗,竖长了耳朵,断断续续地听到马车里传出陈舍人泄气的叹气声:“我娘定会数落唠叨……还会说什么女子就该嫁人生子……” 马耀宗莫名精神一振,下意识地策马更近一些,想听得仔细些。 秦虎孟三宝立刻警觉,各自投来提醒的眼神。 马耀宗从不敢小觑这两个少年亲卫,他们两人是真正的王府嫡系,亲爹都是亲卫营统领,深得郡主信任器重。 马耀宗讪讪一笑,立刻退开数步。 这一晚,众人宿在驿馆里。隔日上午,到了博望县城。 陈县令早得了消息,在城门外迎接等候。一同前来的,还有儿子陈浩然。 陈卓是进士出身,陈县令也是两榜进士。到了陈浩然这儿,考运就差了一点。陈浩然去岁秋闱的时候,比孙山还低了一名。 秋闱三年一回,错过这一回,就要等三年。 陈浩然自己还好,反正自己还年轻,没考中以后再考就是。所谓金举人银进士。科考之路上,考举人本就是最难的一关。读书人三四十岁还考秋闱的一大把哪! 真正遭受重创的是对儿子寄予厚望的姚氏。 去岁秋闱放榜,陈浩然榜上无名,姚氏心情郁结,病了一场。过年的时候,只陈县令去了南阳王府,陈浩然留下照顾亲娘。 “大哥,”行礼寒暄过后,陈瑾瑜迫不及待地上前寻兄长说话:“娘的身子怎样了?” 到底是亲娘,陈瑾瑜嘴上再抱怨,心里也记挂着姚氏身体。 清瘦了一圈的陈浩然,无奈叹了口气:“娘养了几个月,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几日听闻你随郡主出行要来博望县,又病倒了。” 陈瑾瑜:“……” 陈瑾瑜和兄长默默对视一眼。 陈浩然咳嗽一声,低声提醒:“你随郡主走了近一年,娘时常念叨你。你想继续当差,可别心软。” 陈瑾瑜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姜韶华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也有些无奈。 所以说,女子想有所作为,实在太难了。陈瑾瑜出身官宦之家,祖父父亲都很开明,就这想在她这个郡主身边当差做事,也有亲娘百般阻挠。 在去县衙的路上,姜韶华在马车里对陈瑾瑜道:“瑾瑜姐姐,待会儿进了县衙,我随你一同去见你娘。” 陈瑾瑜默然片刻,才低声道:“不必了。郡主已经替我挡了不少风雨。有些事,总该我自己去面对。” “如果我连我娘都说服不了,还谈什么理想抱负宏愿?” 姜韶华略一点头:“也罢,你自己去。如果需要人帮忙,别和我客气。” 陈瑾瑜笑着嗯一声,心里暗暗下决心,此次要自己面对亲娘。 …… 半日后。 陈瑾瑜气呼呼地进了郡主寝室,也不说话,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一饮而尽。 又倒一杯水,再次牛饮。 姜韶华忍着笑问道:“怎么了?又和你娘吵起来了?” 陈瑾瑜都快七窍生烟了:“我刚说两句,我娘就开始骂我,说我不孝,令她忧心牵挂。还说我野性难驯,掐尖好强争胜,以后根本没男子敢娶我过门。” “我都快气死了!索性就说,以后我不嫁人,让她少操心。她就开始哭鼻子抹眼泪,让我留下。不然,她就一头撞在墙上。” “怎么这般不讲理!我怎么有这么一个亲娘!气死我了!” 陈瑾瑜越说越气,又倒了一杯水喝下。 奈何满腔的愤慨不平,根本浇不灭。 姜韶华笑着安抚道:“你消消气。你娘胡搅蛮缠,你不想理就不理。过几日我们就走。” 陈瑾瑜用力点头,还是一脸郁闷。 姜韶华想了想说道:“你娘心情烦闷,一半是因为你,一半是因为你兄长秋闱落榜。这次是借着数落你,一并发作出来了。” “这样,你去和你娘说,想给你大哥聘哪一家的闺女做媳妇,我这郡主亲自保媒。” 陈瑾瑜精神大振:“这主意好,我娘最操心的,就是大哥的亲事了。郡主肯出面保媒,我娘一定高兴。我这就去。” 姜韶华含笑点头。 陈瑾瑜斗志昂扬地去见亲娘。 姚氏刚哭闹过一场,精力不济,恹恹无力地靠着软枕。见陈瑾瑜进来,姚氏的眼泪很自然地就滑落眼眶。 陈瑾瑜头痛得很,立刻道:“娘,你先别哭。我来是有要紧事。郡主让我代个话,如果娘为大哥相中了哪家的姑娘,郡主愿意保媒。” 姚氏的哭声戛然而止:“你说的是真的?” 陈瑾瑜一挺胸脯:“当然是真的。郡主一言九鼎,从不打诳语。” 姚氏喜出望外,眼不酸了,眼泪没了,全身也有力气了,利索地下了床榻:“这可太好了。我确实有相中的姑娘,你去叫你爹和你大哥过来。” 陈瑾瑜高高兴兴地诶了一声。 等陈县令父子两个都来了,姚氏欢喜地将郡主要保媒一事说了出来。 陈浩然的笑容顿时凝结:“娘,我还年少,还要用功读书,总该等考中举人再说亲……” “你今年十七岁,再等两年,你就十九了。万一十九考不中,难不成再等到二十二去?”姚氏瞪儿子一眼,语气格外强硬:“你妹妹才十四岁,等两年也罢。你的亲事是不能再等了。” 陈浩然反应过来了,难以置信地看一眼妹妹。 你自己不想嫁人,就推哥哥进火坑,这也太不地道了吧! 陈瑾瑜难得有些心虚,冲兄长讨好地一笑。 长幼有序。成亲这等事,当然先紧着大哥。 陈县令的声音打断了兄妹两个的对视:“你相中了哪一家的姑娘?” 陈浩然也迅疾看向亲娘。 姚氏悄声笑道:“浩然秋闱的时候,我陪着一同去荆州赴考。闲着无事,便投了拜帖去给薛老夫人请安。” “薛老夫人一心向佛,大度和善,不但见了我,还让孙女也出来了。” 薛老夫人是薛刺史的亲娘,薛刺史有五个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幼女。 陈县令有些震惊:“你别告诉我,你相中了薛刺史的闺女!” 第二百一十六章 府学 姚氏在自家丈夫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挺直腰杆:“我怎么就不能想一想了?薛刺史的闺女难道就不嫁人了?” “我们儿子生得俊秀,好学上进,人品出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儿郎。如果我是薛刺史,我就乐意将闺女许给这样的女婿。” 陈县令抽了抽嘴角:“你自己的儿子,当然怎么看怎么好。如果浩然去年秋闱考中了举人,今年去京城考进士,那也能厚着脸皮去薛府探探口风。现在还是算了吧!别自取其辱了!” 姚氏不乐意听这些:“怎么就是自取其辱了?” 连陈浩然自己都听不下去了:“男要低娶女要高嫁,这话也是娘说过的吧!不说别的,只说门第,就不大般配。” “薛刺史是荆州刺史,正二品的朝廷高官。我们陈家哪里高攀得起。” 祖父是王府长史,正五品。父亲是博望县令,正七品。这样的门第去薛家提亲,确实脸大了一点。 陈瑾瑜心里默默腹诽,却未张口说话。因为姚氏的脸色已经不太美妙了。她可不想惹火烧身。 “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自己不争气。”姚氏气得先数落儿子:“如果你去岁考中秋闱,就是十六岁的举人,去薛家提亲也有些底气。偏偏名落孙山,差了一名没上榜。都怪你平时读书不够用功,耽搁了前程,也耽误了好姻缘。” 陈浩然脾气颇佳,也不恼,还顺着亲娘的话音自我谴责了一番:“娘说得没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用功苦读。等过些日子,我就去荆州府学读书,什么时候考中秋闱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姚氏:“……” 陈县令想了想,竟也点头同意了:“也好。荆州府学里有最好的夫子,还有许多优秀上进的少年人,你去读两年也是好事。” 陈浩然大喜,立刻冲亲爹拱手抱拳,一脸谄媚:“多谢爹应允。” 姚氏终于反应过来了,怒道:“我不同意!要读书,在哪儿读都成,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还是先娶妻成亲,成家了性子稳重了,读书也能更有进益……”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陈县令慢悠悠地接了话茬,一边冲儿女使眼色。陈浩然和陈瑾瑜心领神会,一同告退,溜了出去。 走出老远一段路,陈浩然才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用袖子擦了擦额上汗珠:“太可怕了!我还这般年少,怎么就要娶妻成家了。不行,我一定要去府学躲两年!” 陈瑾瑜笑嘻嘻地往兄长胸口插了一刀:“那就得看爹能不能说服娘了。” 陈浩然轻哼一声,没好气地白妹妹一眼:“你也太不讲义气了。为了自己能脱身,就把我这个兄长往火坑推。” 陈瑾瑜有些心虚,咳嗽了一声:“你比我大了三岁,长幼有序,本来就应该你先成亲。再者,你是男子,为陈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重任都要靠你了。” 陈浩然瞪了过来:“你再说,信不信我和你翻脸。” 陈瑾瑜理亏,忙陪笑示好:“别恼别恼,这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陪个不是。你要去荆州府学,我送你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怎么样?” 陈浩然昂起头,毫不客气:“你领差事拿俸禄,就送文房四宝,也太寒酸了。再送我两套新衣。” 陈瑾瑜爽快地应了一声好。 陈浩然打量妹妹一眼,忽地压低声音笑问:“你每个月的俸禄交了大半给娘,还这般大方,是不是郡主私下补贴银子给你了?” 这么要紧的事,陈瑾瑜当然不肯说实话,打起了马虎眼:“当然不是。我自己省吃俭用省下来的。” 陈浩然嘿嘿一笑:“你是在娘面前谎报了俸禄吧!” 陈瑾瑜拒不承认:“别乱说,我才没有。” 兄妹两个嘻嘻哈哈的斗嘴,都没怎么将亲娘的闹腾放在心上。别看亲娘爱哭爱闹,其实,真正当家做主的一直都是亲爹。 去府学的事,陈县令已经应下了,姚氏愿不愿意,到最后都会点头。 …… 果然,到了晚上,姚氏就改了口风,同意了此事。 陈浩然乐得咧嘴直笑。 陈瑾瑜将这桩趣事说给郡主听着解闷。 姜韶华了然一笑:“你爹定是哄你娘,说你大哥去了荆州府学,得了空闲可以去薛府拜见走动。或许真能入了薛刺史和薛老夫人的眼,更能借机和薛姑娘见面亲近,这门亲事就能成了。” 陈瑾瑜惊叹不已:“我爹确实就是这么哄我娘的!郡主太神了!怎么连这都猜得到。” 姜韶华莞尔一笑:“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没有切实的好处,你娘怎么会点头。” 陈瑾瑜叹口气,颇为自家亲娘的势利羞愧:“我娘一直盼着大哥娶一门好亲事,将来在官场有助力。也盼着我嫁一个高门大户,以后帮衬娘家。” 姜韶华笑着安慰道:“又没伤天害理,没什么可羞愧的。不过是盼着儿女有门好亲事。能高攀,当然要高攀,谁想低就。” 陈瑾瑜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其实,我兄长的亲事,祖父早有打算。冯长史的孙女今年十四,和我大哥年龄相宜。过一两年便能定亲结亲。陈冯两家是世家,祖父和冯长史又是挚友,正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我娘知道祖父的打算,心里不乐意,故意抬出了薛家姑娘,想让祖父无话可说。也让冯家歇了结亲之心。” “我爹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让大哥去府学待两年,也是要拖一拖此事。” 姜韶华眸光微微一闪。 其实,从她这个郡主的角度而言,倒是更乐意陈浩然去攀高枝。如果陈浩然能做薛刺史的女婿,将来对王府便是一大助力。 陈冯两家本就走动密切,如果再结姻亲,一个左长史一个右长史,一个管着外事一个掌着内务。万一生了异心,要联手架空她这个郡主,也是一桩麻烦。 不过,这等私心计量,就不便说出口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钻营 姜韶华来了博望县,先去巡查粮仓。 新建的六座太平粮仓,现在都是空荡荡的。 “汤五已经领人去买粮了。”姜韶华笑着对陈县令道:“等运了第一批粮食回来,先送到博望县来。” 陈县令精神大振,立刻拱手谢恩:“多谢郡主恩典。” 姜韶华笑道:“博望县地多人少,壮丁大多去了铁矿,难免耽搁农桑耕种,每年都要买粮。这些本郡主都记着呢!你不用为屯粮一事操心,打理好铁矿,便是大功一件了。” 陈县令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和郡主相处,真得很容易忽略郡主的年龄。郡主不但有心计有手段,更有过人的胸襟和气魄。 “今年臣会将重心放在铁矿上,保证铁矿石的产量多一倍。”陈县令郑重许诺。 还有不能在人前提起的银矿,产量当然也是要翻倍的。郡主的亲卫营在扩充,南阳军也重归郡主麾下,郡主还要忙着为各县城屯粮,一桩桩一件件都少不了银子。 姜韶华微微一笑,看了陈县令一眼:“你做事,本郡主放心。” 陈县令不是那等爱逢迎拍马的臣子,被郡主这般夸赞,只是笑了一笑。心里却打定主意,绝不辜负郡主的信任和厚望。 巡查过粮仓后,姜韶华便去巡查铁矿。 一直寂寂的卢舍人,在进了铁矿后,一改平日的沉默少言,主动进言:“郡主,臣观察了半日,发现铁矿里效率不算高。臣以为,可以将铁矿里的百姓分成数十组,每组十人,分工合作,一日下来计数,哪一组挖的矿石多,便多发一倍工钱。” “如此一来,不用多花多少银子,就能极大地提高铁矿产量。” 卢琮做过数年郡守,除了家族助力,本人也是有能耐的。这一路琢磨着要给郡主献计进策,一张口就引来了众人的注意力。 陈县令看卢舍人一眼,并不出声。 姜韶华淡淡笑道:“卢舍人这个主意,其实陈县令早在几年前就想到了。也试行过一段时日,不过,这么一来,百姓们为了多拿些工钱,就要拼力挖矿,太过劳力伤身。陈县令爱惜百姓,不愿为之。” 卢琮也没尴尬,反而笑着冲陈县令拱手:“陈县令爱民如子,下官自愧不如。以后,下官得多向陈县令讨教学习才是。” 要不怎么说是官场老油子。换了陈瑾瑜或是马耀宗,现在只怕羞愧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陈县令笑着应道:“卢舍人客气了。我这个县令,在卢舍人面前,是末学后进。卢舍人这么说,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卢琮笑道:“下官以前的事,现在不提也罢。如今你我同在南阳为官,一同为郡主当差效力。自然有个先来后到。陈县令多多指教。” 几句话的功夫,很自然地凑到了陈县令身边,也离郡主近了许多。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问起了铁矿里的事宜。 陈瑾瑜:“……” 马耀宗:“……” 这老东西,脸皮厚不说,交际钻营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 姜韶华看在眼里,一笑置之。 什么样的臣子都有。有时候,小人比君子更好用。只看用在何处怎么用。她给了卢琮下马威,卢琮是个聪明人,一边摸索她的性情脾气,一边在适应她行事习惯。 既然来了博望县,银矿肯定要去看看。 陈瑾瑜能跟着一同去,卢琮和马耀宗还没这个资格。 姜韶华没有解释,而是给他们两人派了差事:“本郡主还有要事去办,马舍人卢舍人就代本郡主在博望县里巡查春耕。” 两位舍人一同领命应下。 …… 待陈舍人随着郡主离去,卢琮低声道:“郡主最信任的,还是陈舍人。” 马耀宗可不受这个挑唆,瞥一眼卢琮道:“陈舍人是郡主玩伴,和郡主一同长大。我去年才做舍人,你来郡主身边还没两个月。换了我是郡主,也最信任陈舍人。” 卢琮呵呵一笑:“我随口说笑,马舍人别恼。陈舍人俊俏水灵,聪慧伶俐,又是姑娘家,伴在郡主身边,确实最合适。” 马耀宗也呵呵一笑:“卢舍人这话说得很对。对了,我们既领了差事,就得将差事办好。不如现在就走吧!” 年轻人体力好精力旺盛,一刻都闲不住。 卢琮心里腹诽,脸上露出欣然:“好,现在就去田间转转。” 巡查春耕这等事,对卢琮来说,也是驾轻就熟了。做县令的时候,春耕秋收都要去巡查。做了郡守以后,更要做足表面功夫。 不过,和马舍人一同巡查的时候,卢琮惊讶地发现,这个年岁不大的马耀宗,竟然对春耕也十分熟悉。 “马舍人不但熟悉马场牙行,竟然对春耕也熟悉得很,年少英才,令人钦佩。” 马耀宗笑了一笑:“我六岁起就跟着祖父去巡春耕,不过,也就略懂些皮毛,是个花架子。” 话说的谦虚,动手时却半点都不含糊。眼见着一个五旬老妇和稚儿合力扶着木辕犁,马耀宗立刻上前,接过手来,扶着辕犁耕了几个来回,又快又稳、 老妇稚儿连连道谢。 卢琮:“……” 在郡主身边当差,果然不是易事。年少的陈舍人占了身份优势,一马当先。马舍人能干肯干,实力强劲。 他想出头,还得继续努力。 …… 三日后,郡主忙完“要事”回了博望县。 马耀宗和卢琮都很识趣,闭口不问郡主这几日去了何处。 姜韶华稍事修整一日,便再次启程。陈瑾瑜高兴地辞别爹娘,随郡主启程去往比阳。 同样高兴的还有陈浩然,他也在这一日动身去荆州府学。还能和妹妹同行两日路程。 兄妹两个整日斗嘴,其实感情好得很。 两日后分道扬镳,陈瑾瑜心里泛酸,悄悄抹了一回眼泪。 姜韶华笑着安抚:“以后你经常写信给你兄长。” 陈瑾瑜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郡主!”马车外忽地响起秦虎略显亢奋激动的声音:“探路的回来禀报,十里外有一伙山匪。” 第二百一十八章 遇匪 怪不得秦虎这般激动。 自从去年年初郡主领兵剿了郦县土匪后,南阳郡里立刻太平起来。大大小小的土匪忽然销声匿迹,没了踪影。亲卫们个个跃跃欲试,奈何找不到对手。今日忽然又发现了土匪踪迹,怎能不让人雀跃。 姜韶华挑了挑眉,放下小花,下了马车:“让所有人停下,立刻请宋统领和刘统领来。” 郡主一声令下,众人立刻停下修整。宋渊和刘恒昌快步而来。 “土匪有多少人?”姜韶华直截了当地问道。 探路的是三营亲卫,刘恒昌闻言答道:“回郡主,这一伙土匪人数不多,应该没超过百人。还有半日路程就到叶县,他们藏在此处,应该是想抢劫来叶县的布商。” 姜韶华目中闪过凉意:“猛虎搏兔也要用全力。刘统领,你现在就点齐三营所有亲卫,前去剿了土匪。” 刘恒昌略一犹豫,看了宋渊一眼。 宋渊淡淡道:“这里还有两百亲卫,足以保护郡主安危。刘统领只管安心前去剿匪。” 刘恒昌这才拱手领命。 陈瑾瑜抱着小花过来,大着胆子进言:“郡主,这次抓了土匪,别都杀光了。挑些健壮的送去博望县,那里的矿山正缺人手。” 陈瑾瑜口中的矿山,说的是银矿。 姜韶华心中了然,点点头:“也好。不过,一切以平匪为第一要务。不能因小失大,白白折损了亲卫营的人手。” 刘恒昌又应一声,迅疾去点兵。 此次三营亲卫倾囊而出,随行护卫郡主,一人双马,人人都着软甲,手中兵器至少带了两样。众亲卫训练有素,很快便以队长为中心聚集到一处。 剿匪这等事,众亲卫苦盼已久。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没什么可说的,也无需郡主特意训话,众亲卫个个精神抖擞杀意腾腾地去了。 唯有李天喜被留了下来。 一来,李天喜进军营不足三个月,还是个新兵。二来,李天喜如今身负养鹰驯鹰的重任,不宜涉险。 刘恒昌这点护犊子的私心,姜韶华也乐意成全。特意嘱咐一句,让李天喜和秦虎孟三宝待在一处。 李天喜倒没想这么多,过来之后,不时探望张望,口中嘀咕着:“舅舅也是,这等立功的好机会,偏把我留下了。” 秦虎没能去杀土匪,手正痒得很,很顺手地拍了李天喜一巴掌:“说什么浑话。你个生瓜蛋子,举过刀杀过人吗?让你去了,你只会拖后腿。” 孟三宝笑嘻嘻地接了话茬:“就是,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 李天喜也不傻,从两人的话音中听出了轻蔑,忍不住眨了眨眼:“你们是不是瞧不上我,觉得我没能耐?” 秦虎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那怎么敢。听闻你会养鹰熬鹰,这是一等一的本事。” “是啊,我们兄弟佩服得很。”孟三宝呵呵一笑,张口附和:“这和你是刘统领的外甥毫无关系。” 呵!说得他们两个没后台似的。要不是看着秦统领孟统领的颜面,郡主会这般看重抬举他们两个吗? 李天喜在心里腹诽不已,口中却没多说。 舅舅嘱咐过,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先老实低调些。等过个两年,那几窝雏鹰长大驯出来了……哼!到时候再来论个高低! …… 众人原地安顿休息。 刘恒昌不时派人回来报信。 “启禀郡主,对方不足百人,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我们一动手,他们就骇得四处逃窜。” “刘统领令所有人去追踪杀匪了。能捉活口的,就捉活口。拒不投降的,一律杀了。” 姜韶华赞许地点头:“你代本郡主传话给刘统领,让他专心杀匪,不必时时派人来回禀。我在这里等着他的好消息。” 传口信的亲兵应一声,飞身上马,马蹄嘚嘚,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姜韶华想了想,对宋渊道:“还有几个时辰天就黑了,今日不宜再赶路,就在这里安顿歇下。让所有人安营吧!” 宋渊领命去安排。 出行在外,难免有露宿荒野的时候。亲卫们都带了简易的帐篷,找个宽敞的空地搭起来,便能凑合着睡一晚。 姜韶华也不是第一次宿在野外了,和亲卫们一样睡帐篷。 搭帐篷这等粗活重活,自有秦虎孟三宝他们去忙活。姜韶华坐在马车里,竖耳聆听。 土匪原来在十里之外,这一逃窜,大多往山坳里钻。还有些慌了手脚的,竟奔着这边方向来了。 宋渊冷笑一声,亲自提着长刀上前,刷刷刷几刀下去,砍了两个血淋淋的人头。 陈瑾瑜马耀宗眼睛发亮,齐齐惊叹:“宋统领真是厉害!” 卢琮看着远处的两具土匪尸首,一张儒雅的俊脸愈发白了,脸上的肌肉隐隐抽动。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低头去了一株树后,吐了个干干净净。 等平复心绪了,卢琮才重新回来。 陈瑾瑜和马耀宗偷偷笑了片刻,特意来关心卢舍人:“卢舍人以前没见过这等杀人场景,一时不适也是难免。” “一回生两回熟,习惯就好了。” 卢琮苦笑着自嘲:“我做了多年官员,自视甚高。如今才知有这么多不足之处。” 陈瑾瑜心软,立刻安慰道:“卢舍人也别妄自菲薄。和人交际来往四处钻营,我们都不及你。” 卢琮:“……” 这一刀,扎得又稳又准! 亏得卢琮还能笑得出来:“陈舍人说笑了。我这算什么能耐本事,不过是在官场混了数年,年纪长脸皮厚罢了。以后,我还得多多向你们学习。” 陈瑾瑜笑道:“卢舍人客气了。我们都在郡主身边当差,彼此讨教学习才对。” 马耀宗从来都和陈瑾瑜同一阵线,立刻张口附和:“陈舍人说的话,就是我心里想的。” 马车里的姜韶华,无声一笑。 等到天黑,刘恒昌终于回来了,亲自来回禀:“启禀郡主,末将领人追击半日,杀了三十五个土匪,活捉了五十二个。”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内卷(一) 一共九十多个土匪,逃窜进山里的,也就七八个。 天黑了,穷寇不宜再追。 姜韶华略一点头,关切地问询:“我们的人手折损受伤了多少?” 刘恒昌答道:“亲卫营没有折损,只有两个受了重伤,还有五个受了轻伤。另外还有一个,在追土匪的时候摔了一跤,腿摔断了。” 这已经是极轻微的损伤,可以忽略不计了。 姜韶华舒展眉头,张口吩咐:“这几个受伤的,让军医给他们治伤。等明日天亮了,再派人送他们回亲卫营。” “俘虏来的活口,通通送去博望县,交给陈县令,任凭他处置。” 刘恒昌一一应下。 这一夜,众人露宿野外。篝火燃了一整夜。鼾声此起彼伏,姜韶华如今竟也习惯了,甚至觉得格外踏实。 这些亲卫,都是她的人。有这么一群忠心耿耿身手骁勇的亲卫,纵然前路坎坷,又有何惧? …… 隔日一早,伤兵被送回亲卫营,俘虏被送去博望县。 姜韶华率众继续前行。 行了半日,正午时分才到了叶县。 崔县令在城门外足足等了半日,终于等来了郡主驾临,一脸喜色地上前相迎。待行礼寒暄过后,才知郡主迟来半日的缘故。 “这可太好了!”崔县令大喜:“前些日子,便有来叶县的布商被抢掠。臣正发愁该怎么办,没曾想,郡主已领兵剿了土匪。” 姜韶华微微一笑:“以后再有这等事,立刻派人送信去王府。百姓们缴纳税赋,本郡主自有保护他们的重任。” 崔县令连声应是。 出身清河崔氏的崔县令,原本略显清高自傲,如今倒是务实多了。腰身弯得很是麻利。 可见年后在王府里受了不少教训。 姜韶华将崔县令的细微改变看在眼底,心中还算满意。 进了城门,忽然听得一阵欢呼声。 姜韶华有些惊讶,掀起车帘往外瞧,就见路旁两侧挤满了百姓,其中不乏女子。这欢呼声,正是女子们发出来的。 “郡主!她们在喊郡主千岁!”陈瑾瑜的黑眸亮晶晶的,嘴角高高扬起:“去岁郡主来叶县,给她们撑腰做主。她们都感念郡主的恩德,今日特意来迎接郡主呢!”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心里被一股热流涌动。 是啊,百姓就是这般淳朴。上位者的一点善意,于他们而言,便是头上有了一片青天。 “等等,那个男子好生眼熟。”陈瑾瑜眼尖得很,忽然瞄到一张还算熟悉的脸孔:“那不是黄三妹的亲爹么?黄三妹已经嫁了孙安,在王府里安顿下来。他不会以为,三妹也跟着来了吧!” “哼,别说没来,就是来了,也不能再搭理他。这样对女儿,还算人吗?” 姜韶华随意一瞥,淡淡道:“他若是敢来县衙,你就去敲打他几句。” 陈瑾瑜点点头应下。 …… 进了县衙,先用午膳。 午饭后,姜韶华稍事歇息。一个时辰后便起身出了县衙。 随行众人早就习惯郡主的行事做派,没人叫苦喊累想。便是崔县令,也早有准备,郡主这边一动,崔县令立刻就来了。 姜韶华笑道:“本郡主闲着无事,随意转转,崔县令不必相陪,忙自己的差事便是。” 崔县令坚持道:“县衙里有县丞县尉主簿他们,臣随郡主一同去。” 好吧!臣子要表现,郡主也不能拦着。 姜韶华哑然失笑,略一点头:“也罢,你想来就一并来。先去看看粮仓。” 崔县令点头应下。 等到了新建的太平粮仓外,姜韶华一眼看去,有些惊讶:“过年的时候,不是说粮仓都建好了吗?怎么还在建粮仓?” 崔县令等的就是这一句,不慌不忙地应道:“回禀郡主,叶县家家种桑养蚕,每年种的粮食都不够百姓吃的,要从外面买粮。所以,臣打算再多建几座粮仓,多屯一些粮食。以后能应对灾荒之年。” 瞧瞧崔县令这爱民如子侃侃而谈的气派。 姜韶华含笑赞道:“崔县令考虑的十分周全。” “也得是叶县,才建得起这么多粮仓。”陈瑾瑜笑吟吟地接了郡主话茬:“还是崔县令治县有方。” 崔县令很是谦虚:“叶县富裕,富在百姓。换了谁来做这个县令,都能做得好。倒是像郦县那样的地方,治理起来费心费力。蔡县令远胜于我。” 姜韶华和陈瑾瑜笑着对视一眼。 内卷果然是竞争的最大动力。 崔县令瞄准了蔡县令,那可真是有的拼搏奋斗了。因为蔡县令实在是太勤勉了。 “郡主最先去了郦县。现在,郦县真是大变了模样。” 陈瑾瑜忍不住赞了蔡县令几句:“蔡县令事事亲力亲为,为百姓生计绞尽脑汁。简直就是县令的典范。” 眼高于顶的崔县令,对蔡县令倒是很服气:“蔡县令爱惜百姓,当差勤勉,是我等县令的楷模。” 顿了顿,又来了一句:“陈舍人写的蔡县令小记,也十分精彩。我已读了三回。” 看过之后,眼珠子都有些红。 一个县令,能被郡主这般赞扬,还写成这样小记四处散播,这是何等光鲜体面荣耀。 真恨不得以身代之,再来一个崔县令小记什么的。 陈瑾瑜笑着自谦:“崔县令是两榜进士,我那点文采,哪里值得一提,让崔县令见笑了。” 马耀宗立刻道:“陈舍人也太谦虚了。那份蔡县令小记文采斐然,写得好极了。” 姜韶华也含笑点头:“确实很好。” 陈瑾瑜被夸得眉开眼笑。 卢琮一时插不进嘴,心里暗暗想着,换了他来写,保准写的更精彩更感人肺腑。 可惜,他现在还没搏得郡主信任。这等出头露脸的差事,还轮不到他,让陈舍人这个黄毛丫头抢了先。 没错,卢琮卢舍人对此事颇有些不甘不服。他自少读书,说是读书天才也不为过,写得一笔好字,一手锦绣文章。 陈瑾瑜确实有才学,以这个年龄的少女来说,实在难得……不过,哪能和他相提并论!!! 第二百二十章 内卷(二) 崔县令做的,不止是建粮仓。 崔县令随意地在前领路,“恰巧”路过一处学舍。学舍里传出幼童的朗朗读书声。 姜韶华目光一掠,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这里不是私塾?” 学舍门口挂着一个黑色的匾额,上面写着叶县书院四个大字。字迹飘逸,分明是出自崔县令手笔。 如果是私塾,绝不敢挂这样的匾额。 果然,就听崔县令不疾不徐地答道:“回郡主,这是叶县县衙建的书院。由县衙出银子,聘了五个秀才来做夫子,只要是叶县百姓,都可将家中六岁以上的孩童送来读书。一直可读到十五岁。” “书院不收束修,还供孩童们一顿午饭。” “还有,不但男童可来读书,女童也可进书院。” 最后这一句,才是重点。 崔县令一边拿腔作势,一边悄悄去打量郡主的脸色。眼见着郡主舒展眉头,崔县令这颗心才悄悄落下。 “崔县令有心了。”姜韶华目中满是赞许,声音温和极了:“叶县富裕,为南阳郡之首。如今县衙建书院,让孩童们有书可读,这是给全南阳郡的县衙做了一个表率。” 被郡主盛赞,崔县令就像喝了一杯热热的蜜水,心里暖烘烘甜丝丝的:“臣做的都是该做的事,不敢当郡主这般夸赞。” “有什么不敢当的。”姜韶华笑道:“你这般用心,本郡主很是高兴。” 顿了片刻,又道:“书院里有女童来读书吗?” 崔县令有些遗憾:“只有寥寥几个,男童倒是来了不少,年龄大小不等,一共有四十多个。男童分了五个班,女童只能勉强凑成一个班。” 世情就是如此。女子就该安分守己地待在家中,不该抛头露面,读书这等事,更是男子的权利。 叶县已经是一等一的富县,女子们种桑养蚕织绸赚银子养家,地位之高,远胜其他地方。便是如此,肯送女儿进学舍读书的,也少之又少。 陈瑾瑜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插嘴问道:“是不是百姓们顾忌夫子是男子,不愿让女儿进学舍?” “这倒不是。”崔县令叹一声:“教导女童读书的,是臣的内人李氏。而且,学舍里特意砌了一道墙,将男童女童读书的地方分开。平日进出也是走两个门,互不相通。” “为了保证孩童们的安全,臣还将衙役排班,每日都有两个衙役来守着学舍。以免有宵小之辈乱闯。” “臣还特意亲自写了公告,令人宣读,让百姓们都知道学舍收女童。可来学舍读书的女童,还是少之又少。” 姜韶华淡淡接了话茬:“人心中的成见,就如高山,不易攀越。崔县令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管有几个女童来学舍,都开了一个好头。” 崔县令被夸得俊脸发红:“多谢郡主盛赞。” 心里却暗暗振奋。 在王府和蔡县令那一番掏心置腹的长谈,彻底打通了崔县令的任督二脉。崔县令回叶县后,就开始着手建粮仓和学舍。尤其是这叶县书院,更是花足了心思。 可惜,百姓们目光短浅,连免费的书都不愿让闺女来读。大多是觉得女子读书没用,不如留在家中。 六七岁的女童,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能学着采桑叶喂蚕。再大一些,就能学缫丝织绸赚银子了。 这些,不必崔县令细说,姜韶华也清楚。 “郡主,我们进学舍瞧瞧吧!”卢琮最擅察言观色,不失时机地进言:“臣从未见过女子书院,今日正好开一开眼界。” 姜韶华笑着略一点头。 崔县令特意从学舍门前经过,巴不得郡主入内仔细看看,忙在前领路。 姜韶华先去了男童学舍。 “来读书的男童,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三岁。”崔县令对一手建起的书院了如指掌,侃侃而谈:“臣将他们按着年龄分成五个班,年幼的教得慢,也教得扎实。十二岁以上的,以认字为主。” 卢舍人再次巧妙地接了话茬:“崔县令这么做,很是妥当。六七岁的孩童,可以慢慢调教,以后走科举之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读书科考就迟了,花个两三年时间读书认字,以后也能谋个好营生。” 崔县令笑道:“我心中正是这般打算的。卢舍人才学过人,当年是二榜传胪,见识不凡。可得请卢舍人多多指点。” 卢琮忙笑着自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崔县令才是真正的年少俊彦,心中有章法,行事有度,我远远不及。” 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皆是大梁望族。卢琮年少时赫赫有名,崔县令早有所耳闻。 再者,两人都是读书天才,以科举晋升官场,颇有共同话题。很快就聊得热乎起来。 陈瑾瑜和马耀宗默默对视一眼。 卢琮这老东西,交际来往是一把好手啊!正好,以后郡主身边需要应酬的差事就都给他了。 姜韶华没听卢琮和崔县令的互相吹捧,进了学舍后,她细致地看了一回。学舍十分宽敞,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专门吃午饭的饭堂,还有一片空地,可供孩童们戏耍玩闹。 正在给孩童们上课的夫子们,知道郡主一行人来了,个个卖足力气。孩童们的读书声整齐且洪亮。 姜韶华微微一笑,又去了女童学舍。 这一边是同样的规格。可惜人太少了,学舍都空着,只用了其中一间。稀稀拉拉地坐着五个小姑娘,且都是六七岁模样。最大的那个,也没超过九岁。 “年龄大的,都会干活赚银子了,家中肯定舍不得送来读书。”陈瑾瑜在姜韶华耳边低声叹道:“这几个年龄小,来读书还能有一顿午饭。要是没这顿午饭,怕是连这五个都来不了。” 姜韶华笑着瞥陈瑾瑜一眼:“万事开头难,走出第一步了,慢慢走下去,才有第二步第三步。” 这倒也是。 陈瑾瑜很快打起精神来,低声笑道:“郡主,这位女夫子,就是崔县令的夫人李氏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李颖(一)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 崔县令出身清河崔氏,本人是年少俊彦,娶的妻子自然不是寻常女子。这个李氏,和后宫那位李贵妃同族,论辈分,应该叫李贵妃一声堂姑。 当然了,李氏也是大族,族人近万。和李贵妃近支攀亲的,少说也得有一两百个。 崔县令和李氏是表兄妹,自幼定亲,青梅竹马,情意深厚。李氏过门后,随夫婿来了叶县,接连生了两个儿子。 “李氏见过郡主。”李氏身形窈窕,相貌秀雅,敛衽行礼时姿态端庄。 姜韶华含笑道:“李夫子快些起身。” 李夫子三字入耳,李氏不由得抿唇一笑。待起身后,轻声张口道:“叶县初次办书院,百姓们对女子读书一事颇有些争议,妾身便主动提议来做夫子。以解除百姓们的忧虑。让郡主见笑了。” “你们夫妻都是用心做事的人,本郡主很是欣赏赞许。”姜韶华微微一笑:“还有,既是在学舍里,本就应该称呼一声夫子。” “敢问李夫子全名?” 按着大梁风俗,女子出嫁后,便冠以夫姓,闺名不能轻易示人。譬如李氏,应该是崔李氏。 李氏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抬头和郡主对视:“妾身姓李,闺名一个颖字。” “李颖,好名字!”姜韶华笑着赞一句,然后正色嘱咐:“你既做了夫子,以后可得撑起女学。今日只有五个学生,或许明年便能有十个,后年就有二十个。” “本郡主以后每年都来,只盼着叶县书院办得好,不但是南阳郡之冠,也是大梁县城之冠。” 短短几句话,令李氏热血涌动……不对,从现在起,应该称呼全名李颖了。 李颖郑重应下:“是,妾身一定不负郡主厚望。” 姜韶华又仔细问询:“现在她们学的是什么?” “学习进度如何?” “她们五个人中,谁最勤勉?” 李颖一一作答:“回郡主,她们从千字文学起,学舍开了一个月,每个月休息四日。她们学习进度中规中矩,和隔壁的学舍差不多。论勤勉,犹有过之。” “这五个女童里,最聪慧上进的,是陆大妞。” 崔县令笑着接过话茬:“就是去岁儿媳状告婆婆的陆家。陆家婆媳两个吵吵闹闹的,倒是都乐意让陆大妞来读书。” 李颖轻声道:“陆家婆媳,一个是觉得不用束修还有午饭,县衙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一个是盼着女儿学有所成,日后有出息,能像陈舍人那样在郡主身边当差做事。” 陈瑾瑜没料到此事还和自己相关,有些骄傲,又有些好笑:“她倒是有眼光。那个陆大妞呢,叫来给我瞧瞧。我来看看,她有没有舍人之才。” 姜韶华被逗得轻笑不已:“那肯定及不上陈舍人。在本郡主心里,陈舍人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郡主的嘴,骗人的鬼。 卢琮心里酸溜溜的。 马耀宗却羡慕不已。他也很想被郡主夸一夸举世无双啊! 李颖笑吟吟地叫了一个女童过来。 这女童约摸七八岁模样,皮肤白净,五官清秀,一双大眼格外有神。见了郡主,竟也不怕,大大方方行了一礼:“大妞见过郡主。” 姜韶华含笑打量一眼:“生得好看,性子也大方,很好。” 陆大妞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挺起胸膛大声答道:“多谢郡主夸赞。” 然后,期盼地扬起小脸蛋:“郡主,我好好读书,以后也能像陈舍人那样给郡主当差做事吗?” 姜韶华失笑:“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陆大妞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摇摇欲坠的门牙:“是我娘告诉我的。”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伸手摸了摸陆大妞细软的头发:“好,我答应你。你随李夫子好好读书,等读个五六年,就来王府当差。” 陆大妞开心极了,蹦了一下:“太好了!我今晚回去就得告诉我娘,还有我祖母。祖母总偏心我弟弟,以后,我一定要比弟弟强,让祖母瞧瞧。” 姜韶华被逗乐了:“你弟弟多大了?也来学舍读书吗?” 陆大妞点点头:“弟弟就在隔壁,他比我小两岁。祖母总说弟弟是陆家的根,以后陆家都要靠他。还说我读书识字,长大就能嫁个好人家,到时候能帮衬弟弟。我听了这些话,心里不开心。” “郡主,我这样是不是嫉妒心太重,不是一个好姐姐。” 陆大妞聪明又早熟,小小年纪,已经很有自己的想法了。 姜韶华目光柔和,声音也格外温柔:“你很好,是你祖母偏心狭隘,眼界太低。以我看,你以后一定是个聪明能干的姑娘,不比任何人差。” 陆大妞被哄得美滋滋的。 论年龄,此刻的姜韶华其实也就比陆大妞大了三岁。 不过,众人下意识里都将郡主当做成年人,压根没觉得这画面有什么不对劲。 天色渐暗,打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 散学了,孩童们一窝蜂的涌出学舍,像一只只燕子飞进前来接自己回家的爹娘怀中。 陆大妞先和弟弟汇合,然后随亲娘一起回家。 一路上,陆大妞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起了自己见郡主的经过。 陆张氏听得满心欢喜,搂着闺女笑道:“大妞真机灵,在郡主面前半点不怵。以后可得好好读书识字,长大了就能去王府当差。” 弟弟吸了吸鼻子:“姐姐去王府做丫鬟吗?” 陆大妞瞪弟弟一眼:“我要像陈舍人那样做女官。” …… 这一日的经历,对陆大妞来说,改变了人生的命运。 对李颖来说,又何尝不是? 李颖从书院回来后,便独自进了书房,不知在忙什么。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都巴在门外,奶声奶气地喊娘。 崔县令一回来就见这样的情形,颇有些心疼,一手一个抱起儿子:“你们怎么在门外不进去?” 二郎小,说话还不利索。 大郎口齿倒是清楚:“娘说要写一些要紧的东西,让我们在门外等,别进去打扰她。” 崔县令:“……” 第二百二十二章 李颖(二) 崔县令哭笑不得,张口喊门:“表妹,开门。” 等了片刻,门才开。 李颖脸上毫无倦色,甚至有些异样的亢奋激越,眼眸熠熠生辉:“表哥,我写了一份计划书,你来替我看一看。最好润润色改一改。明日我要呈给郡主。” 崔县令:“……” “娘!”二郎含糊不清地喊着,小胳膊奋力挥动:“娘抱!” 大郎也往娘亲身边凑。 李颖抿唇一笑,抱过小儿子,搂着大儿子,一边张口催促:“表哥还磨蹭什么,快些去。” 崔县令哑然失笑,迈步去了书桌边,将李颖辛苦小半日写的计划书捧起,仔细看了一遍。 李颖自少聪慧过人,饱读诗书,不过,李家行事低调,从不允未出嫁的姑娘在外抛头露面。所以,并未传出什么才女的名声。崔县令是李颖的亲表哥,自小一起长大,自然清楚这一点。 两人成亲后,崔县令忙起公务来,李颖偶尔还会帮着夫婿写公文。以李颖的能耐,写这么一份计划书,自然没什么问题。唯一要改动的嘛…… “表妹,这几句是不是不太妥当?”崔县令伸手指着末尾一段,委婉地提出建议:“你想办好女学,这份心是好的,要超过男童书院,是不是有些过了?” “不说别的,就说这规模和入学的学生人数,就是一个巨大的鸿沟。” “男童收了四十多个,女童只有区区五个。就这五个,也未必能读几年。说不定过个一两年,就都回家去种桑养蚕织布去了。” 崔县令倒不是故意刺妻子心窝,他也为此事发愁哪! 李颖轻声叹道:“表哥说的是。这是女学面临的最大问题。不过,事情再难,也得一步一步去做。” “郡主这般信任我,委我以重任。我自要尽全力,不辜负郡主的厚望。” 崔县令再次失笑:“我以前从未发现,你竟这般好强!” 李颖微微一笑:“以前也没这样的机会给我。” 这倒也是。 出身大族,衣食无忧,自小读书,这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过不了的生活。却也意味着重重的规矩和束缚。 崔县令怜惜地低语:“表妹聪慧过人,才学出众。如果是男儿身,去参加科举,或许更胜过我。” 李颖笑道:“说这些做什么。老天让我生为女儿身,我从未以此自怜自苦过。只是有些遗憾,整日待在内宅相夫教子,不能时时出去走动。今年你张口让我去女学做夫子,我已经十分高兴了。能得郡主赞许,更是意外之喜。” “我现在全身都是干劲,恨不得立刻做出一番成就来,让郡主另眼相看。” 崔县令笑道:“好好好,我们夫妻共同努力当差做事,让郡主刮目相看。” 李颖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李氏,李颖。 一字之差,于她而言,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仿佛是在刹那间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郡主,有陈舍人,有在军营里做军医的孙姑娘,有教导军汉们识字的孔姑娘。现在,又多了一个她。 不是李家姑娘,不是崔氏媳妇,不是大郎二郎的亲娘。 而是她李颖。 这种感觉,新奇又美妙。 “娘!”二郎不甘被忽略,努力地摇晃娘亲的胳膊;“娘看我。” 李颖回过神来,冲儿子一笑:“走,娘带你们去用晚膳。” …… “郡主对李颖似格外亲善。” 另一边的书房里,用过晚膳的陈舍人闲着无事,来寻郡主说话,张口就提起崔县令的妻子李颖。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男子读书的都不多见,女子读书识字的,更是少之又少。难得崔县令心胸宽广豁达,主动让妻子来做女学夫子。我自要抬举重用。” “孙泽兰在亲卫营里做军医,孔清婉在军营里做夫子,你在我身边做舍人。现在,又多了一个女学夫子李颖。” “一步一步,慢慢推行。想来,日后南阳郡里肯让女儿读书识字的人家,也会越来越多。” 陈瑾瑜听得连连点头,喜笑颜开:“郡主说的是。瞧瞧那个陆大妞,小小年纪,就志向远大。” 姜韶华也笑了起来:“如果陆家真肯让大妞一直在女学读书,等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便让她进王府当差。” 郡主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当然算数。 一夜无话。 隔日一早,李颖便带着一字未改的计划书来了。 陈瑾瑜笑吟吟地迎李颖进书房,将计划书呈到郡主面前。姜韶华细细看了一遍,待看到最后一段,不由得失笑:“有这份心气是好的。不过,这目标立得高远,不是三五年能做成的。” 李颖昨夜没怎么睡好,眼下有些淡淡的青影,精神却出奇地振奋:“郡主说的是,妾身……” “你是女学夫子兼第一任院长,”姜韶华忽地笑着打断李颖:“在本郡主面前,自称臣便可。” 李颖惊愕不已,脱口而出道:“妾身无官无职,怎么敢这般自称。” 姜韶华微微一笑:“朝廷没有女官,南阳郡开了先例,有陈舍人,有孙姑娘做军医。再多一个李院长又何妨。” 李颖全身颤了一颤,秀丽的脸孔迅速漾起红晕,声音也有些发颤:“妾身……臣谢过郡主大恩。” 姜韶华笑道:“没有朝廷认可,也没有吏部公文正式任命。不过,在南阳郡里,本郡主说了算。以后,你就负责叶县女学。每个月领一份俸禄。明年崔县令去王府,你和他一同去。” 李颖压下心头翻涌的巨浪,恭敬地行了一礼:“郡主的话,臣记下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看完计划书后,对李颖道:“除去最后一段,其余都写得切实可行。这是南阳郡里第一个女学,到底要怎么办才好,谁也不清楚。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不知深浅。” “不过,事情本就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有这份心,慢慢做便是。总有一天能做成。” “路途虽远,行将必至。” 第二百二十三章 改变 三日后,姜韶华率众离开叶县,一日路程后,到了比阳县。 “从郡主巡查诸县的顺序,也可见郡主的心意。”卢琮默默在心里自言自语:“郦县虽穷,却生机勃勃,蔡县令是郡主一手扶持起来的,做事勤勉用心,无人能及。郡主格外抬举,显然是做给所有县令看的。以后得和蔡县令多多亲近。” “博望县的陈县令掌着铁矿,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矿,最得郡主信任。这个陈县令,我要多加示好。” “郡主对叶县的崔县令,也寄予厚望。崔县令还有李颖这个贤内助,日后夫妻同心,定然风头最劲。我应该和崔县令保持良好的关系。” “比阳县是马舍人的地盘,马县令是只油滑的老狐狸。想拉拢不是易事。更何况,我现在和马舍人是同僚,也是竞争对手。马县令不给我使绊子,都算不错了……” 卢舍人心里的算盘拨得啪啪作响。 相较之下,陈舍人和马舍人心思就单纯多了。 尤其是马耀宗,远远地见到比阳县的城门,便红了眼眶。一走就是近一年的时间,游子归乡,焉能不激动。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马耀宗:“马县令亲自出来相迎,马舍人先代本郡主策马上前,扶一扶马县令。” 马耀宗高声应了,用力一踢马腹,胯下郡马如利箭离弦,转眼间冲到了马县令一行人眼前。 马耀宗翻身下马,忍着激越的心情上前,扶住颤巍巍的祖父:“郡主令我来扶着马县令。” 马县令呵呵一笑:“别看我一把老骨头,其实硬朗得很。还能再做十年县令。” 马耀宗紧紧攥着祖父的胳膊,心里阵阵酸涩。 马县令去岁六十九,过了年七十。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龄,在当下已是高寿了。这把年岁,却没告老致仕,还得在任上操心劳力,说到底,都是为了马家。 马县令瞥一眼长孙,笑着低声嘱咐:“把眼睛擦一擦,高高兴兴的,别让大家伙看了热闹笑话。” 马耀宗点点头,迅速平复心绪。 此时,姜韶华已策马而来。马县令精神抖擞地上前,行礼相迎:“臣恭迎郡主。” 身后一众官员齐声附和:“恭迎郡主。” 姜韶华眸光奕奕,笑着说道:“免礼,平身。” 进了比阳县,照例在马家安顿歇息。 不必郡主吩咐,马县令主动张口:“郡主难得来一趟比阳县,不知郡主是先去马场,还是巡一巡牙行?”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主动积极的马县令:“先去马场。” 马养得好,牙行那边就可以适当地睁一眼闭一眼。 马县令听出郡主的话中之意,心里暗暗松口气。 他之前的决策果然是对的。缩减牙行规模,全力扩充马场。只要养出足够多的战马,郡主对马家就会有足够的宽容和耐心。 …… 隔日,姜韶华便率舍人亲卫们去了马场。 马场里多了几百匹马驹,还多了不少陌生脸孔的外族马奴。 见了这么多马驹,刘恒昌的眼睛都亮了。他难得主动张口进言:“郡主,我们亲卫三营年初演武的时候,拿了第一。今年养成的战马,是不是三营可以先挑?”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慢悠悠地说道:“这是当然。本郡主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 刘恒昌心中大喜,面上倒是稳得住:“末将多谢郡主。” 李天喜等一众年轻亲卫,已经频频探头张望。有几个不停冲李天喜挤眉弄眼。 李天喜壮着胆子过来,还没张口,就听郡主笑道:“难得来一回马场,你们各自去寻骏马,骑马耍一耍。” 李天喜眉飞色舞地谢恩告退,和一众年轻亲卫如鸟兽一般散开,各自兴致勃勃地去看马。 对习武之人来说,看到马就像色~鬼见了美人饿鬼见了珍馐。 姜韶华会心一笑,转头对秦虎等人道:“你们也去吧!我身边有宋统领刘统领足矣。” 秦虎孟三宝精神一振,各自高声应了,个个喜形于色。 宋渊低声道:“郡主也别太惯着他们了。” 姜韶华随口笑道:“整日守在我身边,确实闷得很,既是来了马场,都活动活动手脚。” 马耀宗立刻笑道:“祖父昨晚说了,马场有几匹烈马,一直无人能驯服。宋统领刘统领可要试一试?” 这马屁拍的,恰如其分。 宋渊和刘恒昌对视一眼,各自心动。 男人嘛,没有不爱马的。马县令养马几十年,能入他眼的必是真正的好马。 姜韶华兴致勃勃地笑道:“走,本郡主也去瞧瞧。” 郡主爱马。卢琮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忙跟着众人一同迈步。 待几匹烈马出现在眼前,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 果然都是好马! 宋渊挑了一匹黑马,刘恒昌挑中的则是一匹棕马。 姜韶华的目光落在一匹白马上。这匹白马,额上有一撮红毛,马腿瘦长,皮毛顺滑,十分神骏。 好马姜韶华见得多了。眼前这一匹马,能一眼就引来她的注意,自然有些缘故。 “咦?”耳畔响起陈瑾瑜的惊叹声:“这匹马有些眼熟。好像和郑小公爷骑的那匹马差不多。” 没错,这匹骏马确实很像红云。 姜韶华已经很久没想起郑宸了。眼前这匹肖似红云的骏马,悄然勾起了她心底的记忆…… 马耀宗殷勤地笑道:“郡主要不要试一试这匹宝马?” 姜韶华的目光落在马耀宗灿烂的笑脸上:“这是你特意让马县令寻来的宝马?” 等等,郡主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许多。 他该不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吧! 马耀宗心里一个咯噔,迅疾收敛笑容,恭声作答:“臣当日见郑小公爷坐骑神骏,便想着为郡主寻一匹更好的宝马。” 姜韶华淡淡道:“马舍人有心了。不过,本郡主的马厩里不缺好马,这匹 就留在比阳马场里吧!” 马耀宗忙恭声应下。 郡主慢悠悠地转身,去看别的骏马。 陈瑾瑜冲马耀宗嘲弄地一笑。 马耀宗:“……” 第二百二十四章 送马 所以说,拍马屁不是易事。拍得好了还好,拍到了马腿,就很尴尬了。 马耀宗恨不得给自己来两个耳光。怎么就想出那么一个馊主意!郡主摆明了不待见那个郑小公爷,勉强敷衍几日就撵回京城去了。他怎么会突发奇想,让祖父找那么一匹马来碍郡主的眼? 就在马耀宗自怨自艾之际,郡主忽地含笑转头看过来:“马舍人,那一匹马看着不错,牵过来瞧瞧。” 马耀宗立刻回神,精神抖擞地应了,顺着郡主手指的方向将一匹花马牵过来:“郡主,这是一匹母马,虽然看着不那么中看,其实耐力最佳。适宜长途行军。”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打量几眼,然后骑上花马,在操场里跑了一圈。这是驯好的良马,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马。 姜韶华很满意,下马后吩咐道:“这匹马很好,本郡主要了。” 马耀宗大喜,连连笑着应是。 宋渊骑了一圈马过来,见郡主挑中这么一匹花马,有些惊讶:“郡主平日喜欢神竣好看的马,今日怎么挑了这么一匹不起眼的?” 姜韶华笑了一笑:“以前我小,不懂事,喜欢好看的。现在我才知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郡主话中有话,意味深长。 宋渊深深看郡主一眼:“郡主喜欢就好。” 姜韶华随口笑道:“我再替崔渡挑一匹。他整日在田庄里忙碌,没能随我一同巡查,我让人送一匹好马回去。” 宋渊是崔渡名义上的舅舅,平日也确实多有照拂,闻言笑了起来:“郡主有心了。” 姜韶华仔细地看了一圈,挑了一匹灰色母马。宋渊立刻安排两个亲卫,将灰马送回南阳郡。 不知崔渡收到这匹马的时候,会何等高兴。 …… 谁在背后念叨他,耳朵有些痒。 此时的崔渡,正领着两百多人在田间地头忙着插秧。 做事的时候,穿着粗布麻衣最方便。 崔渡进了田庄之后,就换下了绸衣锦袍,整日穿着灰扑扑的短衫。短短的头发现在长成了不少,勉强也能抓个小揪了。长期在田地里忙活,再白净的皮肤也禁不住风吹日晒,浅浅的小麦色悄然深了一些。一笑间露出一口白牙。 右耳痒,崔渡也没擦手,就这么抓了几下,很快抛在脑后。一边转悠一边高声指挥:“插秧要注意距离,不能过密。” “林庄头,我在这边,你去那边瞧瞧。” 林庄头点头应了。 耕种最是辛苦。每年春耕播种,庄子里前前后后要忙一个多月。崔渡来了田庄之后,众人的忙碌前就要加一个更字。 不过,看着一排排整齐翠绿的秧苗从暖棚里移出来,一株一株地栽进土里,幼嫩的叶子在春风中轻摆,林庄头等人心里就格外熨帖。 玉米红薯都是新粮种,他们以前从未种过。不过,种了几十年地,身为农夫的本能告诉他们,这些幼苗生命力强健,一定能在这片沃土上扎根,长出粮食来。 田庄里忙着春耕,个个早起晚睡,恨不得将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崔渡更是忙得飞起,到了晚上,匆匆梳洗一二,头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没办法,实在是太累了。 从年后十五来田庄,他就在田庄住下,忙着选种培育秧苗耕种,再也没回过王府。 不过,郡主不在王府,便是他回去了,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安心住在田庄里,把玉米红薯都种出来,最好第一茬就来个大丰收。郡主一定十分欢喜…… 睡梦中,崔渡扬起了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 三日过后,所有秧苗都插进了田中。一眼看去,一排排一行行,在春风中恣意舒展。 在众人眼中,这就是最美的画面。 “希望今年田庄能丰收。”林庄头的黑脸上绽开了笑容:“到时候,崔公子就是我们南阳郡的大功臣。郡主一定会重赏!” 崔渡平易近人,性情随和,从不摆架子,也没有出身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毛病。在田庄里选种耕种建暖棚等等,什么事都亲自上手,做得起劲。 一年相处下来,林庄头早已被折服,对崔渡十分尊敬。 “赏赐不赏赐的,倒不要紧。”崔渡笑道:“重要的是,这两种新粮,适合旱地,产量很高。等日后在南阳郡推广开来,百姓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还有,玉米杆子叶子可以喂养牛羊,红薯藤和叶可以喂猪。粮食不够的时候,拿来充饥也是可以的。” 可以说是浑身都是宝。 崔渡侃侃而谈,林庄头听得也格外起劲。 就在此刻,骏马踢踏声由远至近。崔渡有些惊讶,抬眼看去,却见两个亲卫策马而来。 其中一张还是熟悉脸孔,正是郡主身边的亲卫孙安。 孙安下马后,拱手行礼:“崔公子,小的奉郡主之命,送一匹好马给崔公子。” 另一个亲卫笑着补充:“这是比阳马场养出的好马。宋统领和刘统领各挑了一匹,郡主挑了一匹花马。这匹灰马,是郡主特意为崔公子挑的。” 郡主一直记挂着他。 崔渡心里甜丝丝喜滋滋的,笑着上前,摸了摸那匹灰马。灰马很是温顺,任由新主人抚摸。 崔渡越看越喜欢,索性上马跑了一圈。 孙安和另一个亲卫对视一笑。 林庄头看在眼里,也笑了起来。 …… 送完马后,孙安回了一趟王府。 黄三妹的身孕已有五个月,肚子已经隆起。 孙安见了,很是惊喜:“我走的时候,你肚子还是平平的。现在都这么大了。” 黄三妹抿唇一笑:“这还不算大,等再过两三个月,肚子得挺出老远。你随郡主巡查,等你回来的时候,孩子也就该出世了。” 孙安有些不舍:“对不住,我不能一直陪着你。” 黄三妹胖了一圈,眉眼愈发柔和:“你只管安心当你的差事,我在王府里,有章妈妈照拂,你不必担心。” 顿了顿,黄三妹轻声问道:“郡主巡过叶县了吧!我爹有没有去闹腾?” 第二百二十五章 干旱(一) 孙安伸手握住黄三妹的手,轻声道:“郡主在叶县待了几日,你爹确实去县衙了。” “不过,他根本没闹腾的机会。刚一露面,就有人去禀报陈舍人。陈舍人亲自出来,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顿。还让人将他撵走。” 说到这儿,孙安看了一眼媳妇:“当时我也在场,没有吭声,也没去认亲。三妹,你会不会怪我?” 黄三妹神色平静:“认什么亲?当日他将我从家里撵出来,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嫁给谁过什么日子,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是黄家女婿,你是我黄三妹的丈夫。不必和黄家有任何牵扯。” 孙安舒出一口气,伸手搂住妻子:“你不生气就好。” 黄三妹依偎在丈夫怀里,右手轻轻抚摸着鼓起的肚子,肚中的孩子似有感应,猛地动了一下。 黄三妹温柔地抚摸着跳动的肚皮,轻声笑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我有丈夫,以后我还有自己的孩子。每日吃得饱穿得暖,还有月钱可领。这样的好日子,做梦都不敢想。我知足得很。” 孙安笑道:“这一胎生个小子,以后我教他习武,长大以后继续给郡主做亲卫。” “生女儿也好。”黄三妹憧憬道:“如果我有了女儿,我一定会好好疼她爱她,绝不会让她饿着肚子织布。” “那是,”孙安接过话茬:“有了闺女,我们就让她去叶县的女学读书。” 黄三妹听得眼睛一亮:“女学是怎么回事?快些说给我听听。” 孙安笑着将叶县建女学一事说了出来。 黄三妹双眸熠熠,满是向往:“真没想到,女子也能去书院。我们的闺女,一定要去读书。” 小夫妻两个头靠着头窃窃私语,不时相视轻笑。 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真有盼头。 …… 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进了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马蹄踏过,官道上尘土飞扬。 陈瑾瑜被灰尘呛了一口,猛地咳嗽两声。抬眼一瞧郡主,却见郡主面有忧色。 “这几个月来,南阳郡只下过一回雨。”姜韶华低声叹息:“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下雨还是一个多月前。现在正是麦苗生长抽穗的时候,没有雨水,田地干旱,有的县城靠河,能从河里挑水浇水。有的县城缺水,只能打井取水。百姓们何其辛苦。今年注定是要欠收了。” 陈瑾瑜心里沉甸甸的。 “百姓们种地,全看老天爷脸色。”马耀宗叹口气,接了话茬:“幸好郡主去年的时候,就下公文,令各县屯粮。现在囤了不少粮食,便是今年欠收,也不会让百姓饿肚子。” 说起此事,就不得不提郡主那个堪称传奇的“托梦”了。现在已经开始一一印证。 卢琮也用钦佩敬仰的目光看过来:“郡主真乃神人也。” 姜韶华淡淡道:“这都是祖父托梦给我,给南阳百姓示警。” 卢琮立刻改口:“是,臣失言了。王爷在天之灵一直庇护南阳,便是遇到干旱之年,南阳郡也一定能安然无事。” 真能安然无事吗? 姜韶华默然不语。 她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年多来,也一直在为干旱做准备。这一刻真到了眼前,她还是有些茫然和畏惧。 人祸可防,天灾却是无计可施。做再万全的准备,心里也没多少底气。 卢琮见郡主神情略有郁色,立刻又道:“前几日崔公子送信来,说田庄里的玉米红薯长势良好,再过两个月便能丰收。这两种新粮都可在旱地耕种。可见老天还是站在我们南阳这一边。” 姜韶华眉头果然舒展开来,微笑道:“这都是崔公子的功劳,宋统领当日去南海郡买粮种,也立了大功。和老天可没什么关系。” 卢琮笑道:“以臣看,郡主才当首功。崔公子献计,郡主二话不说就派宋统领去买粮种,拨银子给崔公子建暖棚,还去田庄督促崔公子选种培育秧苗。身为主君,有这等胸襟气魄,何愁大事不成。” 如果将拍马屁分级别,卢舍人这水平必须是顶级的。 姜韶华哑然失笑:“卢舍人真会说话。” 卢琮笑道:“臣肩不能挑手不能抗,骑术平庸,做事也不及年轻人利索。也就剩这一张厚脸皮和一颗为郡主效力的心了。” 姜韶华轻笑一声。 陈瑾瑜和马耀宗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撇嘴。 这老匹夫,实在厚颜无耻。这几个月里,渐渐摸清了郡主的性情脾气喜好,说话行事处处投其所好。 姜韶华对三位舍人间的微妙气氛了然于心。 同样的职位,谁不想进一步,成为郡主舍人里的头一份?三人明里暗里较劲争锋,她这个郡主从中平衡,倒是更好掌控。 “郡主,前面就是雉县。”陈瑾瑜举目远眺,眼尖地瞥到了城门。 姜韶华略一点头,策马上前。 她已巡了十二个县城,还剩雉县和舞阴县,最后再去一趟南阳军营,今年的巡查便可告一段落。 算算时间,正好在六月前赶回南阳,能赶上玉米红薯的收成。 这小半年里,雉县的雷县令做了不少事,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白云寺在县衙的管辖之下收敛了不少。 只要用心做事,总有进益。 “臣恭迎郡主。”雷县令带着一众官吏前来相迎。 这一次,县衙里的人都来了,一个不少。 姜韶华目光一扫,扯了扯嘴角:“诸位免礼。” 雷县令见郡主美目含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恭敬地迎郡主一行人进县衙安顿。 雷县令要设接风宴为郡主洗尘,姜韶华却道:“不必设宴。老天不下雨,地里干旱,今年麦子定会欠收。县衙里有银子,就多囤些粮食,不要浪费在吃喝上。” 雷县令知道郡主的脾气,不敢再献殷勤,很快点头应下。 第二日,姜韶华去巡粮仓。意外的发现新建的粮仓都是满的。 “汤五买的粮食,先送去博望县,又送去亲卫营和南阳军营。本郡主记得,似乎没送到雉县吧!这些粮食是哪来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干旱(二) 雷县令就等着这一刻哪!立刻低声道:“回郡主的话,这些粮食,都是白云寺‘主动’捐赠的。” 至于如何让白云寺‘主动’,这其中便大有讲究了。 譬如,雷县令不时主动拜访,在普善大师面前长吁短叹民生之苦。不时提一提郡主当日剿灭土匪的英姿。今年郡主再次率亲卫巡查十四县,雷县令的腰杆挺得更直,底气也就更足实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白云寺将信徒们供佛的钱粮“捐”了一半出来。所以,这太平粮仓都是满满的。足够雉县熬过今年的干旱。 姜韶华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挑起眉头:“白云寺倒是慷慨大方。” 雷县令面不改色地笑道:“佛祖慈悲为怀。庇护信徒,也是应该的。” 姜韶华微微一笑。 所以说,一个个懒着不做事怎么成。鞭策也好,激励也罢,总之今年巡查诸县,县令们当差做事的态度都积极多了。如此甚好! 姜韶华因干旱而起的躁郁,悄然散了不少。 用一日功夫巡完粮仓,第二日,雷县令积极进言:“白云寺香火旺盛,最是灵验。郡主何不去一趟白云寺,给佛祖敬一炷香,求一求雨。说不定,佛祖显灵,南阳郡很快就下雨了。” 姜韶华想了想道:“本郡主从不信佛,也不爱去佛寺。不过,雷县令这么说也不无道理,那就让人去安排,本郡主去一趟白云寺。” 雷县令精神一振,忙笑着应了。 他心里的小算盘拨得飞快。他这个县令,能拿捏住白云寺,倚仗的就是郡主的威势。郡主驾临白云寺,他也能跟着震一震白云寺上下。 姜韶华对雷县令那点盘算了然于心,却没说穿。 她去白云寺,不全是为雷县令撑腰,还是做给雉县百姓看的。 老天爷不肯降雨,郡主亲自烧香祈佛,为百姓们求雨。等日后大旱来了,田地欠收,衣食无着,想来百姓也就没多少心思去信佛礼佛了。 到时县衙再开仓放粮,宣传一波郡主的仁心仁德,百姓们就会知道能给他们粮食裹腹的是她这个南阳郡主。归心之日也就不远了。 …… 郡主驾临白云寺,对白云寺来说,也是一桩大事。 这位南阳郡主,有心计有手段。普善大师去年打过交道,吃了闷亏,自不敢小觑。得了消息后,立刻令全寺上下做好准备。 如今的知客僧叫慈怀,比起师兄慈恩来,慈怀性格温和绵软得多。普善大师吩咐一声,慈怀立刻忙碌起来,带着几个武僧将白云寺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慈恩如今跟在普善大师身边念经礼佛,以前的骄横之气被磨了不少。私底下的话还是多得很。 “明日郡主就来白云寺了。师父打算怎么应对?” 普善大师淡淡瞥弟子一眼:“郡主来烧香礼佛,为雉县百姓求雨,这是郡主的一片仁厚之心。我们像平日一般就可。” “就这样?”慈恩有些不平,面上露出了一丝怨怼:“这小半年,雷县令没少仗势欺人。我们白云寺积存了多年的香火,被雷县令索去了不少。那几座太平粮仓里的粮食,都是我们白云寺的。郡主来白云寺,师父总该说道几句。” 普善大师又瞥一眼过来:“以你之见,应该怎么说道?” 慈恩立刻来了精神:“粮食捐都捐出去了,往回索要是不可能了。那就得留下名声,让百姓们都知道此事。将来县衙开仓放粮的时候,感恩的就是我们白云寺。” 普善大师叹了一声:“你这修身养性的功夫,实在不足。也罢,明日你就在禅房里待着,不要露面了。” 慈恩:“……” 慈恩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嘴也张得老大:“师父!弟子到底说错什么了?” “你处处为白云寺考虑着想,本身没有错。”普善大师低声道:“你错的是,没有看清郡主的性情为人。” “白云寺要想继续香火旺盛下去,就得向郡主低头,依照郡主的心意行事。否则,必将大祸临头。” 慈恩脸色变了又变,咬牙道:“难道就这么任人欺负?再过两日,薛老夫人就来白云寺了。难道郡主敢当着薛老夫人的面强压白云寺一头?” 普善大师不想再浪费口舌,简短地吩咐:“郡主一日没离雉县,你一日就别出来了。” 慈恩:“……” …… 隔日,姜韶华进了白云寺。宋渊刘恒昌率众亲兵随行。 八百个身高力健的亲卫手持利器,分别守在白云寺内外,白云寺顿时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凛然肃杀之气。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一记下马威都很足实。 普善大师率寺中弟子相迎:“贫僧普善,恭迎郡主驾临。”弟子们一同双掌合什,弯腰行礼。 姜韶华温和一笑:“都起身吧!” 其实,换一种眼光看白云寺,就如西鄂县里的汤家比阳县的马家,同样都是南阳郡里顶尖的大户。只要老实低头,服从王府号令,该往外拿的时候不犹豫,以郡主的宽容之心,总能包容一二。 普善大师见郡主亲切随和,心里了然,恭迎郡主进了佛堂。 姜韶华前世在宫中伴着郑太后,郑太后礼佛虔诚,姜韶华见得多了,捻香拜佛许愿,一套动作从容优雅,半点都没错。 普善大师不知缘故,只以为郡主是私下练过,心里颇为欣慰:“郡主心系百姓,特意为百姓求雨。佛祖感念郡主仁德,一定会降下甘霖。” 姜韶华微笑应道:“只盼如普善大师所言,早些下雨,稍解干旱,百姓们能多收些粮食。” 普善大师双掌合什:“我佛慈悲。” 姜韶华淡淡一笑:“在本郡主心中,白云寺就是佛祖化身。” 言下之意就是,佛祖不降雨,百姓地里欠收,那就得找佛祖来填补了。 普善大师又是一声哦弥陀佛:“真有那一日,白云寺定会设粥棚,赈济百姓。” 名和利,郡主只能要一个,做人不能太贪心。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可厌(一) 郡主和普善大师打机锋,一旁的雷县令听出些意味来,心里暗暗高兴。 不管谁占上风,总之,雉县的百姓不会挨饿了。这一波,他这个雉县县令稳赚不输。 “对了,听闻薛老夫人两日后要来白云寺礼佛。”姜韶华笑着说道:“到时候,本郡主要来给薛老夫人请安。” 这就是给普善大师体面了。 不然,姜韶华以郡主之尊,无需亲自来白云寺。大可在县衙等着薛老夫人登门。 普善大师心中有数,忙张口应道:“多谢郡主。” 正午,姜韶华在白云寺用了一顿素斋,午后听普善大师讲经书,下午才离去。 普善大师送走了郡主,心里暗暗舒出一口气。 郡主行事,确实大气。要么不来,来就给足白云寺体面。 …… 两日后。 薛老夫人一行人进了白云寺。 白云寺提前清空了普通香客,将最好的礼佛院落收拾干净。 按着平日习惯,薛老夫人每次来白云寺,一般会住两日。加上路上来回消耗的时间,就得六七日时间。 薛老夫人今年七十有二,满头银丝,面色倒是红润康健,走路不用人搀扶,步伐甚至称得上矫健。不然,也禁不起每个月来礼佛烧香的折腾。 “大师说,南阳郡主要来白云寺?”薛老夫人笑着追问。 普善大师说话前,照例双掌合什,念一句哦弥陀佛:“正是。郡主两日前说过此话,今日又打发人送口信来,说正午前就到。” 薛老夫人心里舒泰,语气中流露出一丝矜持:“当年王妃在世的时候,老身经常和王妃一同来烧香。自王妃走后,老身无人做伴,确实有些寂寥。郡主来了正好,老身可以和郡主一同念佛。” 郡主其实不信佛,不过,这等话普善大师是不会说出口的。他顺着薛老夫人的话音笑道:“郡主天资聪颖,悟性过人。老夫人见了郡主,一定十分投缘。” 薛老夫人呵呵一笑,心里有些遗憾。 早知道南阳郡主会来白云寺,她真该将孙子薛林带来。 薛刺史有五子一女,五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各自娶妻成家,幼女薛六娘尚且待字闺中。薛老夫人十分疼爱这个孙女,每次礼佛都带着薛六娘。 薛林是薛刺史的侄儿,也是薛老夫人最年幼的孙子,今年十三岁。 薛刺史胞弟早逝,弟妹在十年前改嫁,薛林自三岁起就跟着祖母生活,说是薛老夫人的眼珠子也不为过。 薛林一日日长大,眼看着读书平平,科举怕是没多大指望了。薛老夫人便开始琢磨着给孙子谋一门好亲事。 薛林养在刺史府,却不是薛刺史的儿子。能继承的家业也就是二房留下的那些。没功名没前程,想娶高门贵女,着实不易。门第低一些的,薛老夫人又不乐意。 最好娶一个荆州境内的贵女,嫁妆丰厚的,以后就在她眼皮底下过日子。她这个祖母还能照拂一二。便是她闭眼走了,还有薛刺史这个嫡亲的大伯父看顾。 看来看去,一直没有特别合意的。今日普善大师一提南阳郡主,薛老夫人霍然开朗。 这位南阳郡主,年方十一,亲娘姜嫣是南阳第一美人。南阳郡主相貌定然不差。论嫁妆,整个荆州,有哪家的姑娘能比得上姜韶华? 更妙的是,南阳王已经去世。王府里只剩一个声名不显的卢郡马……这要是亲事成了,南阳王府以后不就是薛林的了? 薛老夫人越盘算越心动,立刻叫人过来:“回刺史府传个口信,让七郎来白云寺。” 薛林随着堂兄堂姐们排行,排行第七。 长随正要应声退下,一旁的薛六娘忽地轻声道:“祖母,来一趟白云寺,路上就要三四日功夫。七弟在府学读书,告加多有不便,何必让他来回奔波。” 薛老夫人笑着瞥一眼薛六娘:“我自有打算,你就不用管了。” 薛六娘也就不吭声了。 就在此刻,一个丫鬟进来禀报:“启禀老夫人,南阳郡主驾临。” 薛老夫人先起身,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坐慢悠悠坐了回去:“六娘,你去迎一迎郡主。” 薛六娘眉头微蹙:“郡主身份尊贵,只孙女前去,未免怠慢了郡主。祖母应该亲自相迎才是。” 薛老夫人却道:“她以晚辈之礼前来,老身年过七旬,自问还担得起。行了,你去迎郡主吧!” 薛六娘劝不动祖母,暗暗叹口气,只得起身出去。 “薛氏六娘,见过郡主。”薛六娘敛衽行礼。 姜韶华眸光一闪,微微一笑:“薛六姑娘请起。” 薛六娘起身之际,飞快地打量郡主一眼,心里暗暗惊讶。 姜韶华容貌很美。 更令人心折的,是那份从容不迫冷静自持。 以薛六娘十四年的人生经验,只在自己的父亲身上见过这样的气度。 薛刺史已经五旬,做了十八年刺史。眼前的南阳郡主,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个头还不及她高呢! 姜韶华也在打量薛六娘。 怪不得姚氏一眼就相中了薛六娘。 撇开出身不论,这位薛六姑娘生得雪肤花容柳眉杏眼身段婀娜,一双眼眸清冽明亮。不管用哪一个标准来衡量,都是顶尖美人。 冯长史的孙女,姜韶华也见过两回。有冯长史这个相貌平庸的祖父,冯姑娘的相貌堪堪清秀而已。和薛六娘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姚氏自己便是美人,对相貌十分挑剔。对冯姑娘不太满意,也算情有可原了。 薛六娘声音如黄鹂,清脆悦耳:“祖母远途而来,有些疲倦,正在禅房里歇息,未能亲自来迎郡主。还请郡主见谅。” 姜韶华微笑应道:“我是晚辈,来给长辈请安,哪有长辈相迎的道理。请六姑娘在前领路。” 薛六娘又行一礼,柔声应是。举止间,尽显大家闺秀的优雅自持。 陈瑾瑜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在薛六娘窈窕的背影转了一圈。亲娘的眼光出乎意料的好。 姜韶华笑着瞥陈瑾瑜一眼。 陈瑾瑜立刻收回目光。 ……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可厌(二) 姜韶华迈步进了佛堂,以晚辈之礼拜见薛老夫人:“韶华见过老夫人。” 薛老夫人大喇喇的坐着,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郡主实在抬举老身了。”然后乐呵呵地说道;“郡主请坐下说话。” 知道是抬举,还这般作态? 姜韶华不动声色,陈瑾瑜却是火从心头起,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不过,郡主还没表态,她这个舍人不宜张扬抢话,只得忍下了。 姜韶华确实没动气。和一个入土半截的老妇有什么可置气的?薛老夫人蠢一些才更合她心意。 姜韶华笑盈盈地坐下,对薛老夫人的打量只做未见:“祖母在世的时候,和老夫人颇有来往。我也常听祖母提起老夫人。” 薛老夫人笑道:“当年老身常和王妃一同来礼佛。王妃在老身面前,时常夸赞郡主美貌聪慧。今日老身才得见郡主。见面更胜闻名,郡主品貌这般出众,老身看着,很是喜爱。” 话说得挺好,就是这倚老卖老的模样让人讨厌。 陈瑾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郡主倒是有耐心,陪着薛老夫人闲话了许久。 薛老夫人年轻时候就爱说话,儿子做了刺史后,她成了二品诰命夫人,在荆州境内,唯有对南阳王妃才低一低头。南阳王妃病逝后,薛老夫人就成了荆州境内的土太后。人人敬着捧着,说什么都有一堆人附和。也因此,薛老夫人养出了碎嘴的毛病。 姜韶华听得专注,不时应和一句,偶尔主动张口,问的必是薛老夫人喜好或得意之事。 薛老夫人说得眉飞色舞,十分尽信。 薛六娘默默为祖母倒一杯清茶,又为郡主倒茶。 姜韶华笑道:“多谢薛六姑娘。不知六姑娘闺名叫什么?” 薛六娘柔声答道:“我的兄长们都从木字旁,我的闺名也从木字,单字一个桐字。” 让家中女儿随着儿子一并排行起名,也可见薛刺史对这个幼女的宠爱了。 姜韶华笑着赞道:“这名字大气,起得好。” 薛六娘抿唇一笑。 “姑娘家叫这名字,显得太过刚硬了。”薛老夫人却有不同意见:“好在闺名不外传,知道的人就家里人。还是六娘喊着更顺口。” 薛六娘垂头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薛老夫人的目光终于稍稍落在陈瑾瑜的身上:“对了,这位就是陈长史的孙女吧!” 姜韶华笑道:“是,她全名陈瑾瑜,如今是郡主舍人。” 薛老夫人又是一脸不赞成:“姑娘家,当柔顺贞静,多读书明理无妨,哪有抛头露面出来当差的。这都是男人的事。女子就当娇养在闺阁里,及笄后说一门好亲事,嫁人生子才对。” 陈瑾瑜心里的火苗蠢蠢欲动。 姜韶华以目光示意陈瑾瑜收敛,然后徐徐道:“我这个郡主,也是女子。身边有女子当差,更方便些。” 薛老夫人竟道:“郡主执掌王府,确实多有不便。以老身看来,王府里的事让两位长史操心便是。再不济,还有卢郡马,能代郡主出面理事。郡主一个小姑娘,在闺阁里读书作画抚琴多好。以后再嫁一个能干的夫婿,王府里一应琐事就有人打理了。” 陈瑾瑜忍无可忍,讥讽地接了话茬:“我们南阳王府里的事,就不劳老夫人操心了。我们郡主厉害能干,将南阳郡治理得极好,用不着别人帮忙。” 薛老夫人不以为然:“怎么是别人。那个卢郡马,是郡主的亲爹。以后郡主成亲了,夫婿便是最亲近的人。他们代郡主出头露面,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 “对了,老身听说过一些传言。似乎郡主对父亲不大恭敬。父为子纲,身份尊卑之前,还有伦常人理。郡主可得注意些,别落个不孝的恶名。” 陈瑾瑜听得要气炸了。 姜韶华又看一眼过来。 陈瑾瑜悻悻住嘴。 姜韶华淡淡笑道:“今日来拜会老夫人,相谈甚欢。老夫人还要留下礼佛,我便先告辞了。” 薛老夫人一愣:“郡主这就要走了?不如留下一同用午膳。” 还是不用了。对着这么一个狭隘蠢钝的老妇,哪里能吃得下饭。 姜韶华心里腹诽,面上笑容如常:“我还有事,得先行一步。日后得了空闲,再来拜会老夫人。” 薛老夫人这次倒是肯起身了,送姜韶华出了禅房,临别时一直攥着姜韶华的手:“过两日,老身七郎就来白云寺。到时候,老身带着七郎去拜见郡主。” 姜韶华眸光一闪,微微一笑离去。 …… “啊啊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陈瑾瑜上了马车后,气得不行:“这个薛老夫人,说话太讨厌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般讨厌的人!” 姜韶华好笑不已:“和这等无知老妇,有什么可置气的。她说她的废话,你做你的舍人。” 陈瑾瑜脸颊都鼓起来了:“反正,我讨厌她。以后也不想再见这种人了。” 姜韶华唏嘘:“这其实算不得什么。薛老夫人的可厌,摆在脸上,不搭理便是。天底下,像她这样无知愚钝的女子比比皆是。” 陈瑾瑜拼命点头附和:“可不是?我娘也是其中一个。” 姜韶华哑然失笑:“你这话,敢不敢当着你娘的面说?” “不敢。”陈瑾瑜坦然认怂,苦恼地叹一声:“说来也奇怪,以前在博望县的时候,我还能忍一忍。自从到郡主身边当差后,愈发听不得这等鄙薄女子的话了。” “因为现在的你,站得高,看得远。”姜韶华微微一笑:“用你亲娘的话来说,就是心野了,再也收不回去了。” 这比喻十分贴切。 陈瑾瑜想了想,咧嘴笑了起来:“还好,祖父和我爹都很开明,我大哥也支持我。我娘一个人反对没用。” 姜韶华莞尔一笑。 陈瑾瑜又压低声音笑道:“之前我娘提起薛家姑娘,我只以为我娘是个势利眼,一心要攀高门。今日一见薛六姑娘,我忽然觉得,我大哥要是真有这福气就好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盘算(一) 陈瑾瑜和兄长陈浩然在一起打打闹闹实在斗嘴,其实感情好得很。已经替兄长惦记上了。 姜韶华笑着瞥她一眼:“如果不是为了你兄长的亲事,我为何要对薛老夫人这般客气。” 陈瑾瑜先是一怔,旋即大喜,一把握住姜韶华的手:“郡主真要为我大哥保媒?” 姜韶华笑着点点头:“我确实有此打算。所以,今日特意来和薛老夫人寒暄说话。等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探一探薛家口风。” 薛老夫人既不精明也不厉害,不过,人家命好,有一个做刺史的儿子。薛六姑娘的亲事,薛老夫人至少能拿一半主意。 陈瑾瑜喜得不行,抓着郡主的手不肯松开:“郡主,你太好了!” 姜韶华抿唇一笑:“我们在雉县再留几日。如果我料得没错,薛老夫人很快就会来县衙了。” …… “这位南阳郡主,生得极美,又聪明又能干,还会说话。” 郡主离去后,薛老夫人兴致不减,拉着自家孙女的手絮叨:“这样的好姑娘,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谁家儿郎。” 以薛老夫人的脾气,能说出这等话,可见对姜韶华是何等欣赏喜爱了。 薛六娘默默听着,轻声应一句:“郡主未必会出嫁。” “不出嫁,难道还要招赘不成?”薛老夫人下意识地接了话茬,一脸的不赞成:“当年姜嫣招卢玹做赘婿,我知道后就不太赞成。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女子招赘,到底不是正道。” “大好男儿,谁肯做赘婿。那个卢玹,我以前也见过一回,相貌生得倒是好。也就是绣花枕头罢了。” “郡主这样的品貌,招赘婿实在可惜。应该嫁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夫婿才对。” 薛六娘意味深长地看祖母一眼:“祖母说的是。等闲少年,根本就配不上郡主。” 可惜,薛老夫人压根就没听出孙女的言外之意,喜滋滋地说道:“我们七郎就好得很。年龄合适,门第也勉强配得上。论相貌,七郎也是俊俏儿郎。等七郎来了,我带着他去县衙,让郡主瞧瞧。先混个脸熟,亲事等过几年再提。” 薛六娘:“……” 祖母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薛六娘柳眉微蹙,不便直言,委婉地说道:“男女有别,这般登门拜见,似乎不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看合适得很。”薛老夫人的标准应人而定,到了自己的宝贝孙子头上,就什么都无妨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薛六娘抿了抿嘴角,有些无奈。 薛老夫人盘算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笑着打趣道:“你比七郎还大一岁。放心,你的亲事,祖母一直放在心上哪!以后一定为你挑一个如意郎君。” 顿了顿,低声道:“你记不记得,去年秋闱的时候,有许多女眷递了帖子来刺史府拜见我这个老夫人?” “她们家中都有未婚配的少年郎。” “祖母我不动声色,暗中让人一一打听了。登门来的,有三家儿郎都不错。” 薛六娘没料到祖母忽然说起这些,白皙的脸庞飞过红晕,轻声道:“祖母费心了。孙女不想早早出嫁,只想伴在祖母身边。” 薛老夫人呵呵笑道:“傻丫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家最好的时光,就是这两年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好儿郎紧着你挑,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在祖母面前,也别害臊。” “今日那个陈舍人家中的亲娘,当日也登门了。陈舍人家中有一个兄长,十六岁就考中秀才。去年秋闱考举人,可惜名落孙山了。” “前些日子,陈公子去府学读书。他的亲娘特意让人送信来。陈家倒也不错,陈长史是王爷心腹,和朝臣们都有来往。别看官职不高,能耐可不小。陈县令也是科举出身。就是陈公子考运差了些。等有机会,我要见一见这个陈公子。” 待嫁少女脸皮薄。 薛六娘听得面红,很快扯开话题。 …… 三日后,薛林风尘仆仆地赶来白云寺。 祖孙见面,连话都没说上两句,薛林就被薛老夫人催促着沐浴,换上一身宝蓝锦袍,长发用玉冠束起,腰间挂上一块玉佩。 就这还不够,薛老夫人又给孙子手里塞了一把折扇。 “拿上折扇,显得更文气些。到了郡主面前,展扇摇一摇。” 薛林都懵了。 平心而论,薛林相貌生得确实俊俏,很拿得出手。 薛六娘微微抽了抽嘴角,将头扭到一旁。 薛老夫人精神抖擞的带着一双孙子孙女,去了雉县县衙。 姜韶华得了消息,领着众人相迎。 一头雾水的薛林,在见到艳若朝阳的郡主那一刻,先为郡主的容色气度震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祖母的用意。 “郡主,这是老身不成器的幼孙薛林。”薛老夫人笑呵呵地将脸孔涨红的孙子拉了出来:“七郎,还不快些见过郡主。” 薛林拼力让自己镇定冷静:“薛林见过郡主。” 姜韶华微微一笑:“薛公子请起。” 薛林压根没勇气和郡主对视,谢恩后起身,很自然的站到了祖母身后。 众人进了县衙内堂。 姜韶华含笑请薛老夫人上座。 薛老夫人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了。 一旁的几位舍人心里都不太愉快。就连来作陪的雷县令,心里也有犯嘀咕。 这个薛老夫人,白活了一把年岁。郡主对她客气几分,都是看着薛刺史的颜面。她倒真拿大上了。就这么大喇喇地坐郡主上首! 薛六娘满心不安,在这等场合,却又不便张口,只能以目光表示歉意。 姜韶华一笑置之,在薛老夫人下首坐了,问起薛老夫人礼佛情形。薛老夫人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住。姜韶华含笑听着,不时点头附和。 众人听得昏昏欲睡,对有耐心应付薛老夫人的郡主佩服得五体投地。 殊不知,姜韶华前世在宫中整日陪伴郑太后,早练就了一身哄人的功夫。 只看对方值不值得她花费时间心力罢了。 第二百三十章 盘算(二) 薛老夫人说了会儿佛经,又扯起了闲话,很自然地就说到了薛林身上:“……薛家以诗书传家,儿郎们个个读书科举。老身这个幼孙,五岁开蒙,十一岁就进府学读书。再过一两年,就能下场考秀才了。” “薛七公子年少英才,日后定能高中。”姜韶华含笑接了话茬。 这话薛老夫人爱听,顿时眉开眼笑:“承蒙郡主贵言,老身也盼着他有出息。不是老身吹嘘,老身活了七十多岁,见过许多少年郎。像七郎这样聪慧孝顺品性好的,可是少之又少。” 薛林被夸得头皮发麻,后背冷汗都出来了。 薛六娘也觉尴尬,恨不得捂脸而走。 什么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祖母表现得太露骨明显了!亏得郡主好涵养,依旧气定神闲,既不羞涩也不恼怒。 倒是站在一旁的陈舍人,目中闪过一丝不快。 薛老夫人这样的举动,实在有失身份。 郡主是南阳之主,美丽无双,文采武略样样顶尖,日后要成亲,夫婿必要精挑细选。薛老夫人随随便便将自己的孙子推到郡主眼前是什么意思? 说得轻些,这是轻慢郡主。说得重些,这是对南阳王府的不敬。 郡主脾气好有涵养,她陈瑾瑜是个牙尖嘴利的,可不受这份闲气。 “薛老夫人,”陈瑾瑜冷不丁地张口问道:“我听闻薛刺史有五子一女。这位七公子,莫非也是薛刺史的公子?” 薛老夫人被打断了话头,有些不悦,瞥陈瑾瑜一眼:“七郎是老身次子的儿子,他爹去得早,三岁就到了刺史府,是老身一手养大的。” 陈瑾瑜露出恍然之色:“哦,原来是薛刺史的侄儿。老夫人之前说得含糊,我还以为,他是薛刺史的幼子哪!” 薛林:“……” 薛老夫人眉头动了一动,淡淡道:“嫡亲的侄儿,和幼子也没什么区别。” 陈瑾瑜笑嘻嘻地说道:“在我们南阳郡,侄儿和儿子可是不同的。儿子继承家业,侄儿可没这个资格。想来是我眼界低见识浅了,不知荆州的风俗惯例。” 薛老夫人:“……” 薛林尴尬地红了脸。 薛老夫人疼爱他,平日将他带在身边,挂在口上更是常事。众女眷吹捧薛老夫人是常事,连带着他这个薛七公子,也时时被夸赞吹嘘。时日久了,就连他自己也几乎忘了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 今日陈瑾瑜这几句话,实实在在地刺中了祖孙两个的痛处。 大伯父再宽厚,也不是父亲。 薛刺史有五个儿子,家业资源还不够五个儿子分的,哪里轮得到他。 姜韶华嗔了陈瑾瑜一眼:“陈舍人,说话厚道些,不可如此刻薄。” 陈瑾瑜立刻应是,住了嘴。 姜韶华冲薛老夫人歉然一笑:“陈舍人年少活泼,说话口无遮拦,老夫人见谅。” 薛老夫人被刺得心口疼,老脸火辣辣的,又不能当众失态,挤出笑容呵呵道:“随口闲话罢了,老身岂会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 黄毛丫头四个字一入耳,陈瑾瑜笑不出来了。 她忽然间明白了郡主说过的话。 身为女子,想做出些事情来令人刮目相看,实在太难了。在众人眼中,她靠着少时情谊和祖父恩荫才做了舍人。本人如何,不值一提。 姜韶华笑容也淡了一淡:“陈舍人是本郡主的舍人,平日勤勉当差,本郡主十分器重信任。” 姜韶华在薛老夫人面前,一直笑盈盈的,做足了小辈礼数。骤然间变脸,气度也为之一变,迎面而来的冷凝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雷县令等人心里一颤,纷纷低头,不敢和郡主对视。 薛老夫人也被震了一震,吃惊地看着姜韶华。 眨眨眼的功夫,姜韶华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这副威压全开的气场,就连她也觉得心惊。 “陈舍人是南阳郡的第一个女官,”姜韶华不疾不徐地说道:“亲卫营里,孙姑娘是军医,孔姑娘是夫子,叶县的女学院长是李氏。在本郡主治下,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当差做事。” “老夫人现在不惯,等日后见得多了,就会慢慢习惯了。” 薛老夫人听得气血翻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做官当差都是男子的事,女子就该打理内宅相夫教子。郡主这么做,岂不是逆了阴阳伦常?” 姜韶华挑了挑眉头,慢悠悠地笑了一笑:“南阳郡里,本郡主说了算。说不定,过个数年,女子当差成了常事。老夫人高寿,定能看到那一天。” 薛老夫人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薛林震惊得抬头看向郡主。 薛六娘也在凝视郡主。不同的是,她心里除了惊愕之外,还涌动着一股无以名状的热流。 仿佛在禁闭的屋子里,看到了一扇窗。那扇窗很高,透出强烈的光,吸引着暗处的她向前。 …… 薛老夫人在县衙用了午膳后,便告辞离去。 憋了小半日的薛老夫人,上了马车后气愤难平:“荒唐!简直是荒唐!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王妃走得早,没有长辈教养,到底差了一截。” 薛六娘抬眼,轻声道:“这等话,祖母可不能乱说。郡主身份尊贵,便是父亲见了郡主,也要低头行礼。” 薛老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我当然知道。不然,今日我岂会忍了这口闷气。” “我就是遗憾得很,好好的郡主,偏偏有这等乖张任性的脾气。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儿郎敢娶她。十之八九,还是像她亲娘那样,招一个懦弱无用的赘婿。” 这话说得何其刻薄。 薛六娘皱了皱眉头:“祖母请慎言。” 一直低着头没吭声的薛林,忽地抬头,脸孔有些泛红:“祖母,我觉得郡主很好。” 薛老夫人和薛六娘都是一愣,齐齐看向薛林。 薛林被祖母和堂姐看得面红耳赤:“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郡主和寻常姑娘不同,让人忍不住生出敬拜之心。” 第二百三十一章 盘算(三) 薛老夫人仔细看了薛林几眼,心里闪过一连串的念头,口中说道:“郡主今年才十一岁,年少任性些也是难免。或许过个三四年,年岁渐长,也就好了。” 且看看再说。 这门亲事,放弃了实在可惜。 薛六娘抽了抽嘴角,将头转到一旁。 祖母还在打着结亲的心思……薛林哪里配得上郡主了?以她看来,郡主虽然年少,却极有主见,心思清明。 郡主的心里,装着百姓,装着南阳郡,成亲之事,郡主显然没怎么放在心上。 “那个陈瑾瑜,牙尖嘴利,欠缺教养。” 薛老夫人不敢说郡主的不是,一腔邪火闷气都冲着陈瑾瑜去了:“由此可见,陈家的家教实在平平。我本来还想着,得了空闲见一见陈公子。现在看来,倒是没这个必要了。” 薛林从不和祖母争辩,没有吭声。 薛六娘忍不住了,转过头来:“祖母这话,似有些偏颇了。陈长史精明能干,便是父亲提起陈长史,也钦佩有加。陈舍人是陈长史养大的,怎么会欠缺教养。今日是祖母刻薄在先,陈舍人才应了几句。” 薛老夫人恼羞成怒,瞪了过来:“你这丫头,今日是不是被迷了心。怎么处处向着她们说话。我告诉你,我们薛家是书香世家,男子读书科举做官,女子贞静柔顺贤良淑德。什么当差做事,想都别想。” 薛六娘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薛老夫人以为薛六娘听进耳中了,脾气顿时缓和了一些,张口道:“我们在白云寺待了几日,也该回去了。遇到郡主一事,你们别张扬。” 薛六娘薛七郎一同应是。 …… “郡主今日实在威风霸气!”县衙后院里,陈瑾瑜眉开眼笑:“薛老夫人当时气得脸都要青了,还得硬生生憋着忍着,真是痛快解气。” 姜韶华笑着瞥陈瑾瑜一眼:“可惜了。今日我本来是要提一提你兄长的,后来倒是不便张口了。” 陈瑾瑜的主意也变得快:“还是算了吧!薛老夫人眼高于顶,对我都这般刻薄,只怕会嫌弃陈家门第,挑剔我大哥没考中举人。便是提了亲事,十之八九也不成。” 姜韶华笑了一笑:“事在人为。薛老夫人这边不便张口,等日后见了薛刺史,再提也无妨。” 陈瑾瑜感动不已:“郡主对我们兄妹实在太好了。我这辈子,都要为郡主当差做事。还有我大哥,等他考了功名,就让他为南阳郡做牛做马。” 姜韶华被逗得莞尔一笑:“那我岂不是大赚特赚了。” 嗷嗷嗷~ 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姜韶华和陈瑾瑜一同转头,一只成年猫大小的花斑幼兽映入眼帘。 正是幼虎小花。 这两个多月来,小花长大了一些。也不再吃奶了,开始喂些鲜肉。 “小花,过来。”姜韶华笑着招手。小花又是嗷嗷两声,猛地蹿进姜韶华怀中。 陈瑾瑜羡慕不已。 小花这一冲之力,也只有郡主能轻轻松松地接进怀中。她就不成了,只能趁着小花伏在郡主怀里的时候,伸手摸一摸小花的皮毛。 “启禀郡主,陈长史令人送信来了。”马耀宗站在门口禀报。 姜韶华略一点头,示意马舍人进来细说。马耀宗这才迈步进来,将手中的信呈上。 姜韶华接了信,顺手将小花给了陈瑾瑜。 看完信,姜韶华眉头皱了起来。 “郡主,王府出什么事了?”陈瑾瑜的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半空。 郡主素来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像这般皱眉动容,定然出了大事。 “定州幽州平州诸多郡县都给朝廷上了奏折,几个月来干旱无雨,今年定然欠收。奏请朝廷减免税赋,拨粮赈济。” “朝廷里为这些奏折吵得不可开交。” “王丞相一方不同意奏折所请。郑太后一党,主张减免所有税赋。两派党羽,各执一词,都快吵成一锅粥了。” 说到这儿,姜韶华忍不住叹了口气:“陈长史让人送信来,是在提醒我,早些做出应对。” 马耀宗对朝廷之事没那么熟悉。陈瑾瑜被陈长史教导多年,敏锐得多,立刻接过话茬:“陈长史是建议郡主写奏折表明态度?” “是,”姜韶华缓缓道:“从献新式辕犁给太后开始,我们南阳郡就站在了太后这一边。后来左真一事,也是太后出力。我还献了金佛去景阳宫。在众人眼里,我姜韶华,早已是太后一党了。” 官场里,左右逢迎就是墙头草。姜韶华从一开始就选了郑太后这一边,在党争上升到如此高度的时候,必须要做出政治表态。 退一步说,就是从本心而言,她也支持减免税赋。 陈瑾瑜思忖片刻,低声道:“臣懂郡主的意思了。臣这就去写奏折。” 写公文写奏折这等事,都是由臣子动笔,郡主看后修改一二,亲自抄录一遍,盖上王府印便可。 姜韶华略一点头:“奏折你来写,我要写一封信给太后。” 马耀宗插不上嘴,就默默去铺纸研墨。 卢舍人知道此事后,匆匆赶来。 郡主凝神提笔写信,陈舍人提笔写奏折,马舍人研墨,这一幕很是和谐。卢琮不想被晾在一旁,厚着脸皮上前:“臣以前做过六年郡守,对写给朝廷的奏折也算有些心得。不知可否为郡主效力?” 陈瑾瑜笔尖一顿,抬起头,就见卢舍人一脸忠心诚恳的模样。 姜韶华从不介意下属表现,含笑点头:“也好。你也去写一份奏折。到时候本郡主看谁写得更好,就用谁的。” 卢琮拱手应下,很自觉地退下,回自己的屋子去写奏折。 事实证明,做了十年官员的卢舍人,确实功底深厚。一份奏折写得慷慨大义,一颗赤诚忠心在字里行间毕露无遗。 姜韶华看后,忍不住赞道:“卢舍人写得更好,这次就用卢舍人的奏折。” 陈瑾瑜心里不太服气,等郡主抄录过后,借了原稿看了一回,然后就默默闭了嘴。 第二百三十二章 教训 三位舍人间的一点小争斗,不必放在心上。 姜韶华令人送奏折去朝廷后,便动身去了舞阴县。舞阴县的高县令,也给了姜韶华意外的惊喜。 原来,高县令在春耕之前,就买了大批的高粱种子,分发给百姓。高粱耐旱,竟未受少雨的影响,长势颇为不错。至少,舞阴县今年不会缺粮了。 姜韶华和颜悦色地夸了高县令一番。 高县令谦逊地拱手应道:“臣今年和蔡县令长谈,得蔡县令指点,受了不少启发。以前臣埋头做事,却不得其法,没见到什么成效。以后,臣要多动一动脑子,想些法子来改善民生,尽力让百姓填饱肚子。” 臣子们有这样的觉悟和主动性,实在令人鼓舞欣喜。 姜韶华数日来的阴郁心情一扫而空。 在舞阴县盘亘几日,最后一站去的是南阳军营。 半年没来,一进军营,姜韶华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士兵们个个面色红润,可见吃得不错,身上衣服也都是今年新发的军服。士气肉眼可见地振作了起来。 “于将军这半年多来费心了。”姜韶华含笑赞道:“今日进南阳军营,士气颇振。” 于崇日日领兵操练,晒黑了一圈,一笑间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牙齿:“去年演武,南阳军拜在亲卫营手下,个个心里都不服气。憋着一口气,操练了半年。大家都盼着郡主早日来巡查。” 这话说得,颇有那么一丝挑衅的意味。 刘恒昌不动声色,瞥了于崇一眼。 文官相轻,还算含蓄。到了武将这里,彼此较劲争锋更是常事。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服气谁啊! 于崇在二营手中吃了亏,现在想从亲卫三营这里找补回颜面,也得看他这个三营统领答不答应! 于崇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两位武将对视一眼,空中似闪出了一丝火花。 姜韶华看在眼底,暗暗好笑,却未说破。 武将们就得有彪悍之气。平日没仗可打,演一演武正合适,也能促进士兵们用心操练嘛! 果然,在军营刚安顿下来,晚上一同用膳的时候,于崇就迫不及待地张口提起了演武一事:“郡主,上一次演武,南阳军输得十分窝囊。这半年来,末将痛定思痛,下了狠劲操练。趁着亲卫三营前来,想讨教演武一回。” 姜韶华含笑转头:“刘统领意下如何?” 刘恒昌回答得十分简洁:“末将愿和于将军切磋一二。” 姜韶华微微一笑:“好。亲卫们一直赶路奔波,先休息三日。三日后,于将军点六百精兵,和亲卫三营演武。” 换成秦战或孟大山在这儿,肯定拍着胸脯说不必休息明日就能战。 刘恒昌从不要无谓的颜面。亲卫们修整后,状态更好。能赢得更为稳妥。 “是,末将领命。” …… 三日后,校武场。 刘恒昌亲自下场,统领六百亲卫。于崇热血上头,也亲自上场。 士兵们用的兵器都是木制的,枪头刀尖处沾了白石灰,只要被碰到,身上就会留下白点。也就意味着输了,要退出演武。 姜韶华笑着嘱咐两人:“演武中,难免有些皮外伤。不过,你们动手得有分寸,不可往要害处动手。” 刘恒昌于崇一同应下。 士兵们也哄然应诺。 姜韶华亲自击军鼓,咚咚咚一阵军鼓后,演武正式开始。 三位舍人里,卢琮是文官出身,对排兵布阵打打杀杀一窍不通。此刻看得格外专注。 马耀宗精通武艺,又正是少年热血的年纪,看得热血喷涌,不时握一握拳头。恨不得自己也身在演武场中,手持木枪大杀四方。 陈瑾瑜看了一会儿,便悄声笑道:“郡主,三营一直占着上风。” 姜韶华轻声笑道:“刘统领最擅领兵练兵,一营二营都敌不过三营。南阳军里的精兵,自然更不是对手。” “不过,南阳军这半年来确实练得不错。”沉默少言的宋渊,也难得张口夸赞:“于将军确实下了不少苦功。” 不过,练兵这等事,从来不是朝夕可成。亲卫营每日操练,从未懈怠过。南阳军想用半年功夫就赶上来,根本不可能。 于崇也心知肚明。他这般积极主动,一是向郡主表露忠心,二来,也是想借着演武练兵,去一去军营的浮躁之气。 一个时辰后,鸣金收兵。 亲卫三营赢得毫无悬念,留在场上的士兵多达四百多人。 再看南阳军,六百人已经被打退了一大半,只余两百人在场上。 于崇脸色不太好看,一脸惭愧地拱手:“末将输了!三营亲卫厉害!刘统领练兵有方!” 刘恒昌微笑着拱手:“承让承让!” 于崇也是将门子弟出身,读过兵书学过兵法,十分“识货”。回军帐后对心腹们说道:“今日演武,你们都领教到三营的厉害了。” “这个刘恒昌,最擅长练兵阵。五人一队,长短兵器各自不同,进退间配合得十分默契。” “我们以后也得在兵阵上多下功夫。” 武将们对视一眼,各自应是。 李铁凭借着墙头草的能耐,这半年里处处伏小做低,也成了于崇的心腹之一,闻言低声道:“于将军不便出面,就由末将私下去寻刘统领,向他取取经。” 于崇身为一军主将,确实不便做这等事。李铁去就很合适了。 于崇想了想,点头应允:“也好,你私下去向刘统领请教。对了,别空手去,我这里有一柄好刀,你带去送给刘统领。再让厨子做几道好菜,送去刘统领军帐。”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刘恒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收了宝刀,便也掏心置腹,指出了南阳军的种种不足之处。 武将们私下往来,姜韶华心中有数,却未干涉。文官结党,武将也爱拉帮结派。这些都是免不了的事。 在南阳军营待了数日,姜韶华领着众人启程回南阳郡。 崔渡派人送了信来,田庄里的新粮到了收成的时候。她要亲自去田庄收新粮。 第二百三十三章 收成(一) 一别四个多月,再次踏入田庄,姜韶华被眼前所见景象震了一震。 一株株高约四五尺,上面挂着硕大的果实。风一吹,果实东摇西晃,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能掉下来。 “这就是玉米?” 姜韶华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仿佛声音大一些,就会将地里的粮食吓跑一般。 整日在田间忙活黑了不少的崔渡,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是。这边都是玉米。原本前两日就能收了,陈长史冯长史坚持等郡主回来再收粮食。所以就多等了两天。” 收获新粮,是件极其重要的大喜事。当然得由郡主第一个动手。 姜韶华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在崔渡耐心的指点下走到玉米前,伸手将玉米掰下。剥开玉米外皮,露出的是黄澄澄的玉米棒子,上面玉米一粒一粒,排列得整齐,看着可爱极了。 一株玉米,能收获一到两个玉米棒子。 姜韶华爱惜地摩挲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玉米放进竹筐里。 崔渡动作就随意多了,伸手掰下一个玉米棒子,在空中一抛,稳稳落进竹筐里。动作又快又熟稔。 姜韶华忍不住笑了:“你动作好生熟练。” 崔渡一边说话一边掰玉米:“熟能生巧,做多了就快了。郡主动作也快些,等收完这一亩试验田,先称量一下,算一算收成。” 整个南阳王府,也就崔渡对郡主说话最随意。 姜韶华抿唇一笑,应了一声,动作也跟着麻利起来。她一身神力,用来掰玉米简直是杀鸡用了宰牛刀。玉米棒子一个接一个落进框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流畅和美感。 陈舍人马舍人合力掰一块玉米田。卢舍人形影单只,索性就和林庄头一同忙碌。 陈长史和冯长史他们在另一块田里忙活。两人一把年岁了,做起农活来自然远不及年轻人利索。掰了一柱香时辰,就热汗如雨。 陈卓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冲冯文铭笑着叹气:“老骨头不中用了。瞧瞧年轻人做事,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及。” 冯文铭哈哈一笑,也用手抹了一把汗:“我们两个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行了,别说废话浪费时间了,快些掰玉米。等收完一亩田了,再称量,看看收成到底如何。” 陈卓欣然一笑,继续挥汗如雨忙碌。 新粮收成是大事,沈工正闻主簿杨审理三人也一并来了。田庄里有一百多庄户,有一百多来当差的亲卫家眷,一众亲卫也都下了田。众人一起在田里忙碌,端的是一派丰收盛景。 姜韶华和崔渡动作最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收完了一亩田的玉米棒子。 “接下来要晒干脱粒。玉米棒子就占了大半重量,现在称出的重量不作数。” 崔渡侃侃而谈:“要不然,郡主就在等几日。” 姜韶华挑眉一笑:“我哪里等得了,现在就称。等几日后脱粒去了玉米棒子的重量,再称一回,正好可以做个对比。” 郡主稚气可爱的模样难得一见。 崔渡失笑,点点头,指挥林庄头等人搬竹筐称粮,一边熟练地自袖子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本子和炭笔,以便随时记录数据。 姜韶华好奇地凑近:“这本子上记录的是什么?” 一堆奇奇怪怪的数字,还有一些简单明了的图画。 一股少女特有的幽幽体香,飘入鼻息。 崔渡脸上有些红。 算上前世,他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龄男青年了。而身怀隐秘过往的郡主,也绝不止面上显露的这般年少。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 “崔公子,”林庄头声音洪亮,像闷雷一般在崔渡耳边炸响:“这二十几筐都称过了。” 崔渡回过神来,忙拿笔记录。一亩田收了二十六竹筐鲜玉米棒子,每筐一百多斤,合计四千八百斤。 众人明知这产量不是最终数字,也惊叹得合不拢嘴。 姜韶华一双眼眸亮如黑曜石:“接下来要做什么?” 崔渡毫不客气地指挥:“接下来将玉米棒子挪到谷场里,晒个三日左右,也就差不多了。” 姜韶华亲自动手,一弯腰,轻轻松松拎起一竹筐。 众人:“……” 秦虎孟三宝他们,也都各拎起一筐。马舍人他们两人合力抬一筐。 到了陈长史冯长史这里…… 陈长史掸一掸身上的灰尘,十分淡定地对冯长史说道:“忙碌半日,汗流浃背,精疲力尽。我们且去那边坐一坐,喝一杯茶。剩下的事,让年轻人去做。” 冯文铭目光一扫,就见几位年轻能干的舍人精神抖擞半点不知疲倦的忙活,不由得笑了起来:“也好。” 两位长史去树下歇息喝茶,不时低声闲话。 “这玉米产量,定然远胜过往日种的麦粟豆。” “崔公子说,脱粒之后,玉米棒子可以拿来烧火,玉米杆叶可以喂养牛羊。可以说全身都是宝。” “忙完玉米收成,差不多就能收红薯了。据崔公子说,红薯比玉米收成高,而且口感也更好。” “今年干旱缺水,南阳郡这么多县,十之八九都会欠收。万幸郡主早有应对,各县太平粮仓都囤了粮食。再有崔公子种出的玉米红薯,我们南阳郡百姓不会饿肚子。” 两位长史越说越欣慰,落在崔渡身上的目光要多柔和有多柔和。 冯文铭笑道:“说来奇怪,一开始我觉得崔公子年少鲁莽说话随意举止略显轻浮。现在再看崔公子,分明就是赤诚坦荡性情磊落。” 陈卓被逗得哈哈大笑:“老冯,你这态度变得也太快了。” 冯文铭咧嘴一乐:“总之,老天庇佑我南阳。” 正在忙碌的崔渡,忽然停下,伸手挠了挠耳朵:“我耳朵忽然痒得很。是谁在背后说我。” 姜韶华今日心情好极了,笑盈盈地接了话茬:“便是有人说,也一定是夸你。” 明亮热烈的阳光下,姜韶华唇畔露出两个小小的笑窝,令人沉醉。 崔渡冲郡主一笑:“今天收了新粮食,我亲自下厨,给郡主做两样好吃的。” …… 第二百三十四章 收成(二) 新收的玉米,还有些水分,生嚼在口中有淡淡的甜味。 崔渡搬了一竹筐玉米去厨房。 姜韶华有些不舍:“还是都留着做粮种吧!就别尝了!” 崔渡失笑:“今年田庄种了整整一千亩玉米,收的玉米都拿来做粮种,足够在南阳郡推广。今晚只用一筐玉米而已,不影响大局。郡主可以尝一尝新粮做出来的食物是什么滋味。陈长史冯长史他们都在,也正好都尝尝。” 姜韶华也笑了:“好吧,大家伙儿都品尝。就这一筐,其余的玉米不能再动了。” 崔渡爽快地应了。 等等,郡主怎么也跟着进厨房了?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郡主就别进来了。”崔渡笑道:“白日忙了一天,先去歇着。” 姜韶华却道:“我想瞧瞧,这玉米到底要怎么做成食物。” 崔渡再次失笑。 郡主是天底下最慷慨大方的主公,南阳王府的一众文武属官亲卫丫鬟们都深有体会。他还是第一次见从容不迫的郡主这般紧张在意。 郡主执意要留在厨房,崔渡索性也不劝了。他叫来几个厨娘,让她们撕开玉米棒子外的皮,将玉米粒剥下。 厨娘们手脚利索,很快剥出了一大盆玉米粒。 再看崔渡,动作竟然半点不慢,独自一人剥出了小半盆来。之后,用水淘洗三次,将新鲜的玉米粒洗得干干净净。 之后,在用石磨将玉米粒磨碎。 厨房里本来有专门拉石磨的,姜韶华看着热闹有趣,亲自上手推石磨。崔渡一边往磨眼里放玉米,另一只手里拿着水瓢,不时倒些水。 “玉米晒干了之后,放在干燥的粮囤里,放一两年也没问题。吃的时候拿一些,用石磨碾成粉。接下来的做法,就和面粉差不多了。” 崔渡手中忙活,嘴里也没闲着:“今日直接放水一同磨,是因为新鲜玉米水分多,磨不成粉末,索性就直接加水,磨成玉米糊。” 姜韶华力大无穷,推着石磨像小孩子刷木剑一样轻松:“玉米粉做出来的饼子,和面饼子相比如何?” “口感肯定粗糙一些,”崔渡实话实说:“不过,十分顶饿。” 这就足够了。荒年的时候,百姓连树叶草叶都吃,只要有粮食填肚子,口感细腻粗糙都在其次了。 姜韶华嗯一声,继续推磨。 大半的玉米都磨成了玉米糊。大铁锅里炖上鱼,待鱼肉半熟铁锅滚热的时候,将玉米糊团成一个个饼子,贴在铁锅上。 另外一口大锅里,熬着大骨头,汤里放了些剁成小块的玉米。 最后,崔渡还用新鲜玉米粒做了一道炒菜,又煮了一锅玉米糊。 厨房里飘出了浓烈的香气。 陈冯两位长史嗅着香气进了厨房。 他们本来不想打扰崔公子和郡主独处。不过,心里都挂记着新粮怎么做成食物一事,到底还是没忍住来了。 崔渡转头一见两位长史,忙笑道:“陈长史冯长史来得正好,玉米饼子已经熟了,先来尝尝。” 一锅玉米饼子,黄澄澄金灿灿的,被鱼汤浇了两回,透着鲜香。郡主已经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 一口咬下去,口感确实粗糙了些,格外有嚼劲,吃起来也很香。 陈长史吃了小半个玉米饼子,眉头舒展开来:“这新粮吃起来还算不错。” “何止不错,以我看,好吃得很。”冯文铭就接地气多了,学着郡主的样子,用玉米饼子蘸一口鱼汤,边吃边夸:“好好好,这玉米非常好!” 崔渡笑道:“这样吃着不方便,我来将饭菜都盛出来,去饭堂慢慢吃。还有玉米骨头汤和炒玉米哪!” 众人欣然点头。 饭堂里摆了两个圆桌,姜韶华和两位长史坐了一席,崔渡这个大功臣,也一脸坦荡地坐在这一席,宋渊身为寻粮种的第二功臣,也坦然坐下了。 其余属官舍人们,通通坐了另一席。 众人试吃新粮做出来的食物,反应不一。 如沈木这样的,觉得玉米饼子耐嚼耐饿。牙口不太好的闻主簿,喝着热腾腾的玉米糊最好。 陈瑾瑜马耀宗爱吃和大骨一同熬煮出来的玉米。卢琮偏爱和蔬菜清炒的玉米粒。 唯有杨审理,吃惯了精细的食物,此时吃玉米,颇有些不适应。勉强吃了几口,附和着众人夸了几句,就悄悄搁了筷子。 “这玉米确实很好。”姜韶华对每样食物都很满意,笑着赞道:“做法也简单,很容易推广。” 陈卓捋须一笑:“再等几日,就能知道每亩田的玉米产量了。” …… 接下来连着几日都是好天气。 事实上,南阳郡已经很久不下雨了。干燥的天气,最适合晾晒粮食。三天过后,玉米被晒得略略变了颜色,水分也被晒干了。 再接下来,就是剥玉米了。 崔渡之前画了一张图纸给沈木,沈木拿了图纸回工房,带着工匠们在三日内做了一堆剥玉米的器具。 剥玉米是件苦差事。 姜韶华贵为郡主之尊,事事亲力亲为。属官舍人们有学有样。亲卫们也纷纷都加入劳作。这么多人忙碌了四五天,总算将所有玉米都剥了出来。 玉米棒子晒干后送去厨房,可以烧火。 玉米粒要继续晾晒,晒到干透了,就能放进粮囤了。 在进粮囤之前,要称量每亩田的产量。崔渡早有准备,分别预留了十亩田的玉米出来,分别称量过后,一一纪录下来。 姜韶华凝神看去。 这十亩田的产量各自不同。最多的是一千六百斤,最少的只有一千二百斤。如果平均一下,大概在一千四百斤左右。 “这是第一年试种玉米,产量不如预期。”崔渡有些遗憾:“我原本以为,每亩田至少能收两千斤。” 这话说的,众人纷纷为之侧目。 一亩地种麦种粟,也就收个四百斤粮食。种一亩玉米,能收一千多斤粮食,产量整整翻了四倍。 四倍啊! 这就意味着,同样的田地,种玉米能养活四倍的人口。 这是何等的功德! 第二百三十五章 异心(一) 姜韶华凝望着册子上的数字,目光如水般温柔:“崔渡,你为南阳郡立了大功。” “想要什么?只管说!” 崔渡认真地想了想,很快咧嘴一笑:“我现在有吃有喝有住,每天做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事,实在想不出缺什么。这样,我先把郡主的承诺记下,等日后想到了,就和郡主说。” 姜韶华嫣然一笑:“好。” 陈长史咳嗽一声笑道:“崔公子种出产量这么高的新粮,于南阳郡是大喜事。郡主是不是写一份奏折,上报朝廷?” 朝廷正因北方诸郡县干旱欠收焦头烂额,丞相党和太后党吵得不可开交。如果这时南阳郡献上抗旱产量高的新粮,定会产生深远的政治影响。太后一党定能一举压下丞相党的声音。 不过,这么做也有很多弊端……就看郡主怎么选择了。 姜韶华沉默片刻,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 “如果上了奏折,就要将新粮都献给朝廷,再由朝廷分配推广粮种。到时候,南阳郡就失了主动权。” “再者,这么做也太出风头了。以后南阳郡就会被朝廷瞩目,成为丞相党的眼中钉。这对发展南阳郡极为不利。” “事有轻重缓急,人有远近亲疏。我这个南阳郡主,首先要顾全南阳百姓。等过一两年,南阳郡将新粮推广开来,有了多余的粮种,再献朝廷不迟。” 陈卓暗暗舒出一口气。 他身为长史,进言建议是本分。现在郡主做出了抉择,他们照做便是。 冯长史也是个实在人,张口附和道:“郡主说得没错。我们辛辛苦苦地种出新粮来,自己的百姓还没得实惠,哪里就轮到朝廷了。” “新粮给是要给的,不过,得过两年南阳郡存够粮食不缺粮种了再给。” 一众属官纷纷点头。 谁也不是圣人。有好东西,当然要先紧着自家百姓。 姜韶华下定决心,也不再犹豫踌躇,微笑着说道:“新粮一事,暂不宣扬。大家都将嘴守得紧一些。” 众属官齐声应下。 姜韶华笑着问崔渡:“红薯是不是也快收成了?” 崔渡笑着点头:“再过半个月,就能收了。郡主巡完十四县就来田庄,一日未曾歇过。这段时日还是先回王府吧!等过半个月再来。” 说起来,姜韶华又是近半年没回王府里了。像她这般整日在外奔波的郡主,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姜韶华笑道:“好,我今日就回王府。你在田庄住了小半年,也回王府歇几日。” 崔渡却道:“今年第一年种红薯,田里离不得人。眼看着还有半个月就要收成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得守在这儿。” 陈长史笑着接了话茬:“忙过红薯收成,郡主给崔公子放个长假,好生歇息半个月。” “不用不用。”崔渡不假思索地拒绝:“歇个三五天足够了。接下来还要育苗推广到十四县,诸事繁琐,样样离不开我。” 这等勤奋拉磨的积极态度,简直将沈工正都快比下去了。足以令闻主簿和杨审理等汗颜。 姜韶华凝视着眉眼间露出倦色的崔渡,柔声道:“辛苦你了。” 崔渡咧嘴一笑:“我年少力壮,一点都不累。”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什么话语都显得轻飘无力。 姜韶华没有再说话,只冲崔渡微微一笑。 …… 当日晚上,姜韶华一行人赶回南阳王府。 小半个月来,众属官都放下差事,随着郡主在田庄收新粮。偌大的王府,颇有些空荡冷清。 今日众人簇拥着郡主回府,卢玹满面喜色地领着众人相迎。 人的腰身一旦弯下,便再难直起来。卢玹一开始憋屈难受,如今渐渐习惯了,对着女儿低头弯腰竟然也没什么不适应。 姜韶华心情极佳,便是看亲爹也顺眼了不少,笑盈盈地说道:“几个月未见,父亲别来可好?” 卢玹简直受宠若惊了,连连笑道:“我在王府里衣食无忧,好吃好睡,无一处不好。就是记挂郡主在外奔波劳苦。” 姜韶华抿唇一笑,精神奕奕地进了王府。 卢玹立刻跟了上去嘘寒问暖。 卢琮看到这一幕,竟然也不觉得违和。 当晚,王府设了接风宴。姜韶华年初醉过一回后,就不肯再沾酒。倒是属官们,各自喝了个尽兴。 卢玹从众人口中听闻田庄种出了产量高的新粮,颇为喜悦。 他在宴席上没吭声,散席时冲卢舍人使了个眼色。 卢琮略一点头。 …… 一柱香后,卢玹和卢琮进了书房。 “堂兄做了郡主舍人,随郡主巡查十四县和军营,这几个月来辛苦了,黑了也瘦了。” 卢玹坐下后打量堂兄一眼,笑着调侃。 卢琮苦笑着自嘲:“别提了。我还不及年少的陈舍人马舍人,他们两个骑马赶路,随郡主东奔西走。我不时要坐马车,遇事反应也不够快。这张脸都要丢尽了。” 卢玹有些惊愕:“堂兄不是在说笑吧!陈瑾瑜那个黄毛丫头,不过是仗着陈长史的体面,才得了舍人的差事。马耀宗也差不多,郡主提拔任用他,全是看着马县令的颜面。堂兄怎么会不及他们!” 卢琮长叹一声:“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半年下来,我算是认清自己,也看明白郡主了。” “郡主用人,不在乎资历,也不在意读书多少科举如何。郡主要用的是忠心勤勉能干的人,就像蔡县令那样。像崔县令那样出身大族科举晋身的年轻县令,性格清高些,当差其实也算尽心,都不能让郡主另眼相看。” “我一个罪臣,靠着郡马举荐才做了舍人,哪里有底气和陈舍人马舍人较劲。” “而且,两位年轻舍人,也是真的能干。陈舍人擅长揣摩郡主心思,又能贴身相伴,代郡主说些不便出口的话。马舍人行事圆滑,低得下身段,做事周全。我自叹不如。” “说来惭愧,我这半年一直在潜心学习,还没真正领差事。” 卢玹:“……” 第二百三十六章 异心(二) 卢玹笑不出来了。 他紧紧盯着卢琮的脸孔,似要看透那张脸皮,窥清对方心里所有的心思。 可惜,卢玹过了多年的优渥富贵闲散生活,并未养出什么摄人心魄的气度。卢琮在官场打滚多年,城府心胸更是样样不缺。 卢琮诚恳地看了回去:“我知道这么说,郡马心里定然不悦。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也请郡马耐心等上一等。等我博得郡主信任领了实差,在南阳王府真正立足。到时候,郡马但有差遣,我绝不推辞。” 卢玹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下心里的怒气,淡淡道:“堂兄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就好。” 顿了顿,又讥讽地扯了扯嘴角:“便是堂兄记不清,也该知道自己姓什么。从来南阳王府的那一刻开始,堂兄就和我这个没用的郡马捆在了一起。堂兄想有所作为,离不开我这个郡马。这一点,堂兄肯定很清楚。” 卢琮不假思索地应道:“当日说过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片刻都没忘过。” “日后我定为郡马效力。如果郡马还不信,我现在就发个毒誓。” 卢玹也不阻止,冷眼看着卢琮发了个毒誓。然后才淡淡笑道:“我们兄弟闲话几句,怎么还发上毒誓了。我岂会信不过堂兄。一笔写不出两个卢字。这南阳王府上下,也只有我们兄弟一条心了。” 卢琮连声应是。 卢玹思忖片刻,压低声音道:“今晚酒宴上,陈长史冯长史说起新粮的产量,一亩田能收十四石玉米,这是真的?” 提起丰收的新粮,卢琮眼中闪出光彩:“千真万确。这小半个月里,我一直在田庄,还亲自下田掰玉米,后来晾晒脱粒称量都在。一亩田最高的产量,有十六石,最少的也有十二石。十四石是十亩田的平均数字。” “就这,崔公子还说产量不及预期。等选种培育个几年,产量会更高。” 这可是能救活无数百姓的大功德。 卢琮提起崔渡时,语气里很自然地流露出敬意。 这是对有真能耐真本事的人应有的敬重。 卢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起来。 卢琮见卢玹神色不太对劲,心里悄然一动,低声道:“郡主已经下了严令,不得宣扬玉米丰收一事。等南阳郡推广开来,再上报朝廷。郡马莫非另有打算?” 卢玹眼中光芒更盛,声音里透出异样的激动:“我是想着,将新粮悄悄献给皇上。借着这一桩功劳,得皇上嘉奖。” 卢琮眉头跳了一跳,连忙出言劝阻:“这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卢玹有些不满,瞪了卢琮一眼。 卢琮不得不说些刺耳的真话:“这南阳王府是郡主的,郡主说的话,无人敢违令。私下送信去朝廷,要是被郡主知道了,后果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以姜韶华的脾气,定会翻脸! 卢玹脑海中闪过姜韶华冷然的脸庞,就如一盆冰水浇下来,凉了大半截。他板着脸孔不吭声。 “退一步说,就算瞒过郡主,这新粮都在田庄的粮囤里。日夜有人看守。你怎么能弄出粮食和具体的数据来?”卢琮继续问询。 卢玹依旧不吭声,只看了卢琮一眼。 卢琮也无语了。 感情卢玹是想让他做这个马前卒。也不想想,他这个郡主舍人胆敢做这等吃里扒外的事,郡主身边那么多亲卫,一人一拳也能将他揍成烂泥。以后还当什么差事? 用人也不是这么用的吧! 卢琮心里腹诽不已,语气愈发诚恳:“这件事万万做不得。还是耐心等待,静候良机。” 就是继续忍嘛!这卢郡马熟得很。之前忍了十几年,再忍下去就是了。 卢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天色已晚,堂兄奔波辛苦,早些回去安置歇下吧!” 卢琮笑着应了,起身告辞。 出了书房,就有意外之喜。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书房外等候。这少年身量修长清俊斯文,相貌和卢琮有五六分肖似。 正是卢琮的儿子卢耘。 “父亲!”卢大郎满怀喜悦地上前,拱手行礼:“半年未见,父亲清瘦了。” 卢琮也是满心欢喜,他迅速打量儿子一眼:“先随我回院子再说。” …… “你来王府也有三个月了。” 父子两人说话没那么多讲究,卢琮直接将儿子领进了寝室,笑着问道:“这些日子过得习不习惯?” 卢大郎笑着答道:“习惯得很。颖堂弟每日读书,我陪在一旁就行了。” 卢颖还小,性子文静,几乎从不出王府。卢大郎说是来当差,其实根本没什么差事。 卢琮笑着嘱咐:“虽说是同族兄弟,不过,尊卑有别,你要好生敬着卢颖。” 卢大郎点头应是。犹豫片刻,才小声道:“有件事,我得和父亲说。教导颖堂弟的夫子,每日给颖堂弟上完课后,还会独自教导我读书写文章。” 卢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一定是郡主的意思。” 卢颖的夫子是郡主重金请来的,是举人出身,教导卢大郎读书绰绰有余。 “我忍不住悄悄问过一回夫子,确实是郡主吩咐的。”卢大郎喜滋滋地说道:“我每个月领一份俸禄,在王府吃住,每季还有四身新衣。” “以前在老宅里生活,也就是如此了。不对,在老宅里,叔伯长辈们对我指指点点,目中时常露出鄙薄。在王府里,人人都对我礼遇客气。” “父亲,我喜欢南阳王府。我知道我没资格再参加科举了,可我还是喜欢读书。过两年,颖堂弟去荆州府学读书,我便以伴读的身份陪着颖堂弟一同去。” 看着儿子放光的脸孔,卢琮心里既安慰,又有些莫名的酸楚。 沉默片刻,他催促儿子回去歇下。自己一个人钻进了书房。 书房的火烛,亮到了四更。 隔日五更,姜韶华照例练了一个时辰拳脚,出练武房的时候,就见捧了条陈恭敬等候的卢琮。 第二百三十七章 差事(一) “卢舍人这么一大早就来,莫非有什么要事禀报?” 姜韶华穿着红白武服,额上几点零星汗珠,犹如带露的花苞,美极了。此时温言相询,目光含笑。 卢琮应了一声是,将自己熬了一夜写出来的条陈呈上:“臣前来见郡主,确实有一桩要事。” “崔公子在田庄里种出新粮,在南阳郡推广新粮,便是接下来第一等要事。” “崔公子要留在田庄里继续选种育苗,无暇分身去十四县一一教导百姓耿总。臣以为,应该让所有县城都派人来田庄学习如何种新粮。” “每个县选五到十个擅长种田的老农来田庄,学一两个月,正好能赶上第二茬耕种。” “臣别无所长,愿毛遂自荐,领下这一桩差事。这是臣写的条陈,请郡主过目。” 推广新粮,确实是眼下头等大事。 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十分繁琐。就如卢琮所言,崔渡分身乏术,不可能去各县。那就得所有县城派人来田庄学习种新粮了。 一个县派多少人合适?来了之后如何管理?一两百人怎么安顿,每日吃喝拉撒都得有人安排。学到什么样才算合格?是不是该立一个标准,作为考核的目标和依据?学的好的是否应该奖励,以此激励所有人的学习热情?还有,是否应该将种新粮的法子一一记录下来等等等等。 总之,这绝不是一桩轻省的差事。甚至可以说细碎繁琐,出力又难讨好。 姜韶华定定地看卢琮一眼,伸手接了条陈,迅速浏览了一遍。 一共有三页纸,字迹端正清俊,圆融美观。只看这一手好字,就知卢琮当年的赫赫才名绝非侥幸得来的。 再细看内容,卢琮显然花了不少心思。三页纸上列了几十条,从如何挑选来学习的农夫,到进田庄后要遵守的条例,再到衣食住行学习种种安排,每一样都写得清楚仔细。 不愧是做过郡守治理过府衙的人,眼界能力水平样样不缺。 姜韶华笑了起来:“卢舍人写这一份条陈,花了不少时间吧!” 卢琮坦然应道:“不瞒郡主,这份条陈,臣熬了一夜写出来。其实,臣自从进田庄看到玉米的那一刻起,就在琢磨此事了。”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领俸禄,就该用心当差做事。” “臣恳求郡主,给臣一个机会。臣一定尽心竭力,将这桩事做好。” 卢琮说完,深深躬身行了一礼。 姜韶华没有立刻应允,只道:“本郡主待会儿要召属官议事,这件事要和众属官商量。” 卢琮恭声应是。 …… 半个时辰后。 南阳王书房里,众属官一起拱手见礼:“臣恭迎郡主。” 姜韶华含笑道:“诸位免礼,都坐下吧!” 众属官按着官职高低一一坐下。卢琮身为舍人之末,便坐了末位。 陈卓率先张口,将这半年来王府里的大事一一禀报。 其实,这些事平日都在书信里写了。不过,郡主在外半年,今日难得回府议事,便是陈长史也有些激动,声音比平日洪亮了不少。 接下来便是冯长史禀报:“……郡主,今年各县的税赋已经收齐交到了王府。臣领着户房众人将税银核算过了,也都登录在籍册上。” 说完,冯长史将税赋册子呈给郡主。 姜韶华翻看了册子,一开始唇畔含笑,待看到后面,敛了笑意,轻叹一声:“入不敷出,南阳郡要屯粮,要养兵,要孝敬太后娘娘,还要和京城那边保持来往。样样都要花银子。辛苦冯长史了。” 冯长史也叹了口气:“臣知道郡主的难处。王府这一年多来,花出去的银子如流水一般,长此下去,臣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支应不来。” 姜韶华看着两鬓白发的冯长史,心里难得有些愧疚。 偌大的南阳王府,样样支出都要经过冯长史的手。可以说,冯长史就是南阳王府的大管家。 姜韶华柔声哄冯长史:“冯长史忙过这一段,放假歇息几日。” 冯长史被郡主哄得心情愉悦,略有些矜持地笑了笑:“王府每日事情繁多,户房一日不得闲,臣焉能告假。” “臣说这些,是希望郡主体谅户房,花银子的时候稍微节制一些。” 姜韶华满口应下。 杨审理精神抖擞地张口,向郡主汇报刑房事务。 这一次郡主出巡,只提溜了他一回,办了两桩寡妇改嫁案。背黑锅这等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视若等闲了。 杨审理肯老实当差做事,姜韶华看他也顺眼多了,笑着赞了刑房几句。 杨审理一脸喜悦开怀。 过了六旬生辰的闻主簿,随之精神抖擞地张口禀报。南阳郡的库房和十四县存粮情形,闻主簿了如指掌。 沈工正负责的工房,依旧是最忙碌的。新式辕犁造了数百具上千具,近来又忙着打制兵器铠甲。 这么议事半日,终于轮到三位舍人了。 陈瑾瑜张口道:“接下来,推广新粮是重中之重。臣主动请缨,领这份差事。” 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 马耀宗立刻接了话茬:“臣自少在外行走,办庶务还算有些心得。恳求郡主将这桩差事交给臣来办。” 卢琮没有出声。 姜韶华目光一扫,微微一笑:“陈舍人马舍人都迟了一步,今日一早,卢舍人便来请差。之前熬了一夜,连具体的条陈都写好了。” 然后笑着对陈长史冯长史道:“条陈就在这儿,请两位长史先瞧一瞧,看是否可行。” 陈瑾瑜:“……” 马耀宗:“……” 这个狡诈的老东西! 两个年轻舍人,眼睁睁地看着卢舍人写的条陈大受众人赞扬,这桩差事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卢琮身上。 议事结束后,众属官一一离去。卢琮新得了差事,脚下生风一般地走了。 马耀宗识趣得很,默默退了出去。 陈瑾瑜绷着一张俏脸,气呼呼的,像一只青蛙。 姜韶华笑着打趣:“陈舍人这是怎么了?嘴都能挂油瓶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差事(二) 私下无人的时候,陈瑾瑜在姜韶华面前说话也就随意多了:“我早就想着推广新粮这桩差事了。没曾想,还是比卢舍人慢了一步!” 姜韶华笑了一笑:“你慢的可不止一步。卢舍人这份条陈,至少琢磨了半个月。” 陈瑾瑜哑然无语。 卢琮写的那份条陈,她刚才也看了。确实详细周全,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绝非朝夕可成。 “推广新粮一事,十分繁琐,要和十四县一一打交道。”姜韶华耐心地解释:“马舍人虽然圆滑伶俐,却太过年少,未必能压住场面。至于你,我身边时刻都离不得。所以,这桩差事,交给卢舍人最为合适。” 陈瑾瑜咬咬嘴唇,有些泄气:“郡主就别说好听话哄我了。不是郡主离不得我,是我年少气盛,又是女子。由我出面安排诸事,只怕有人不服气,闹出什么乱子来。推广新粮是大事,容不得半点岔子。卢舍人做过多年郡守,治理民生经验丰富,且说话行事老道。由他来办这桩差事,确实最为合适。” 姜韶华笑了起来:“你不是都懂嘛!” “那也得要郡主哄一哄我。”陈瑾瑜嘀咕一句,自己也笑了起来。想了想,低声提醒道:“卢舍人和卢郡马过从甚密,郡主也得提防一二。” 姜韶华略一点头:“这是自然。卢舍人去办差,我派些亲卫跟着他便可。” 说到底,卢琮在王府里没有根基。有亲卫们盯着他一举一动,他便是有异心,也翻不出风浪来。 再者,以卢琮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他迫切地领下差事,就是在以实际行动向她这个郡主表忠心。 …… 卢琮领了差事后,片刻不停地忙碌起来。 首先要写十四封公文送去各县。公文里只令县令们挑农夫来学种新粮,至于新粮是什么产量如何只字不提。 公文送出去之后,卢琮便去了田庄。 秦虎等十个亲卫奉郡主之命随行。 卢琮知道郡主用意,不惊反喜。郡主肯派人给他差遣并盯着他,可见是真心要用他。这一回,他一定要使尽全身解数,将这桩差事办妥当。 卢琮在田间地头见到了崔渡,恭敬地拱手:“崔公子,下官奉郡主之命前来办差。有些事还得和崔公子商议。” 崔渡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头发胡乱扎了一把,俊秀的脸孔被阳光晒得发红。看着就是一个英俊可亲的邻家少年郎。 不过,田庄上下三百多人,对崔渡都十分恭敬,言听计从。在他们眼里,能种出亩产十几石粮食的崔公子,和天上的神人差不多。 便是卢琮,对这位崔公子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有加。 农耕是国之根本。一个能种出新粮让百姓填饱肚子的人,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崔渡笑着应一声,从田里走过来:“是不是推广新粮一事?” 卢琮点头应是,将自己的条陈奉上:“这是下官一点粗略的想法,请崔公子指点。” 崔渡失笑:“我就会种田,其余的事我不太懂。既然郡主派你来,可见认可你的想法。你只管做就是了。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说便是。” 卢琮心头松了一松。 有大能耐真本事的人,难免都有些傲气。像崔公子这等大才之人,便是去了朝廷,至少也得封个四品官。崔公子这般随和好说话,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崔渡将条陈还了回来,卢琮便择其中几条要紧的说了。 崔渡点了点头:“你说的我懂了。十四县派人来学种新粮,需要在田庄里住上一两个月。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所以,现在要准备屋子给他们住,吃喝也得都预备上。等他们来了之后,我每日带着他们下田,就在田里现教现学。” 就是短期进修班嘛! 这个他熟得很。 卢琮舒展眉头,连连笑道:“是是是,崔公子说的是。崔公子只负责教导他们种田,其余一应琐事,都由下官来安排。” 崔渡咧嘴一笑:“正好,还有几日就要收红薯了。我正愁人手不足。” 实践出真知。农学嘛,纸上谈兵没用,就得在实践中学习。 林庄头很快被叫了过来。得知将有一两百人来田庄,林庄头也是喜上眉梢,显然和崔渡想到一起去了。 不过,来这么多人,安顿也确实是问题。吃的倒是好解决,田庄多的是粮食,一日三顿多做些饭菜便是。住处就得好生安排了。 卢琮和林庄头商议过后,让亲卫家眷们腾出二十间空屋出来。 这些琐事,不用崔渡操心,他现在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即将成熟收获的红薯上。也无暇操心这些琐事就是了。 如此忙碌四五日,各县来人陆续进了田庄。 公文上注明五到十人,有的县城就派了五个人来,譬如博望比阳叶县,这三个上县各自有产业,不以农耕为主。大多县城都派了十个人。还有一个更离谱的,直接派了二十个人来。 卢琮看着舞阴县来的二十个农夫,哭笑不得,对亲自送人前来的高县令道:“高县令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 高县令厚着脸皮笑道:“舞阴县今年干旱欠收,百姓们都急得很。听闻有抗干旱产量高的新粮,我便多带些人来,想着人多学得快,回去推广起来也更便利。还请卢舍人多多体谅。” 能学种新粮,食宿全管,这等好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啊! 卢琮无奈又好笑。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再撵回去:“也罢,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高县令连连拱手谢过卢舍人。 说起来,姜韶华令卢舍人来办差,确实最合宜。像高县令这样亲自领人来田庄的,不在少数。卢舍人熟悉官场,和众人应对起来分寸拿捏得当。换了陈瑾瑜或马耀宗来,只怕就没那么顺当了。 最后一个到田庄的,是郦县的蔡县令。 卢琮看到蔡县令的那一刻,脸都快抽筋了:“蔡县令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丰收(一) 黑瘦干瘪的蔡县令身后,足足有三十个农夫。比起舞阴县还要多十个。 卢琮这两日安排众人食宿,忙得脚不沾地,腰酸腿软。就连嗓子,也哑得快说不出话来。 此时骤然见这么多人,卢琮头都大了一圈,语气就没那么委婉了:“公文里写明了,五到十个人便可。蔡县令带了三十个人来,田庄里实在没地方安顿了。就留下十个吧,其余的人都带回去。” 蔡县令忙笑道:“我知道给卢舍人添麻烦了。不过,郦县路途远,一来一回奔波不易。他们都是郦县百姓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干活都是一把好手。这样,有十个算是来学习的。另外二十个,就算给田庄做短工。不要工钱,有口吃的就行。现在天气热,没地方睡,晚上都睡田边地头也行。” 说完,转头冲林庄头一笑:“林庄头,我送二十个白做短工的人来,要不要?” 林庄头没想这么多,立刻笑道:“过两日就要收粮食,田庄里确实缺人手。卢舍人,要不就让他们都留下吧!” 卢舍人:“……” 怪不得郡主这般器重提携蔡县令。就凭着做事的“灵活”,也得是独一份。 卢琮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也罢,蔡县令这般说情,就都留下吧!” 哪能真让百姓们睡田边地头。过两日郡主就来了,要是看到百姓露宿田边,他这个舍人也别再做下去了。 卢琮打起精神,领着三十个百姓去安顿。屋子实在腾挪不开,便搭一些帐篷。卢舍人还特意打发人去药铺买些驱赶蚊虫的药草来,到了晚上点燃,气味是呛人些,效果却是不错。 蔡县令来了之后,就不肯走了:“县衙近来没什么事,我领着百姓们过来,正好一同学一学。” 得,还要给蔡县令安排住处。 到底是县令,总不能也住帐篷。卢舍人捏着鼻子,将自己的住处腾出一间空屋来。 到了晚上,听着隔壁屋子里传来如雷的鼾声,卢琮再次抽了抽嘴角,默默用纸团塞住了耳朵。 …… 两日后,姜韶华率属官亲兵们来了田庄。 有了前一次玉米丰收的踏实,这一次收获红薯,众人更是满怀期待。 一望无际的红薯田,翠绿的叶片在微风中翻舞。众人各自拿着锄头,小心翼翼地刨土,像挖金疙瘩一般,刨出一个个红薯来。 “一,二,三……”姜韶华也亲自下了田,照例和崔渡一处。挖开一根红薯藤蔓,数着泥土来翻出来的红薯,姜韶华脸上的笑意几乎没停过。 “一株红薯藤,结了五个红薯。”姜韶华扭头一笑,语气里满是喜悦:“红薯种得密实,一株连着一株,这么算来,收成应该比玉米强。” 崔渡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汗珠,笑着说道:“红薯本来就该比玉米产量高得多。这是第一年,红薯的个头太小了,只有小儿拳头大小。等以后选种育苗,种出大个头的红薯来。产量至少翻一倍。” 这骄傲如花公鸡一样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顺眼。 姜韶华嫣然一笑,继续低头忙活。 不远处,传来阵阵惊呼。 姜韶华抬头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蔡县令正领着一堆百姓挖红薯,每翻出几个红薯来,百姓们便一阵欢呼雀跃。蔡县令也乐开了花,竟用衣角擦了擦泥,张口就咬了一口。 “蔡县令,洗一洗再尝。”崔渡失笑,忙高声提醒。 咯吱咯吱! 蔡县令嚼着甜丝丝脆生生的红薯,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用不用,土里生土里长的粮食,不脏。这红薯味道好得很。” 姜韶华也笑了。蔡县令尝得起劲,她忽然也有些馋了。 不过,身为郡主,又是姑娘家,总要矜持一些。 她笑着看崔渡一眼。 崔渡立刻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拔了刀鞘,露出薄而锋利的匕首:“这是沈工正特意为我打制的匕首,锋利得很。” 反正削起红薯皮来又快又好。 崔渡削了一个红薯,递给姜韶华。姜韶华很自然地伸手接过红薯,轻尝一口,眼睛陡然一亮:“这个好吃。” 玉米口感粗糙些,红薯就不同了,有淡淡的甜味。 在大梁,蔗糖十分昂贵,产量也稀少,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普通百姓吃盐都要省之又省,更别说糖了。红薯生吃就有这样的口感,简直是意外之喜。 “等煮熟了,甜糯香软,更好吃。”崔渡笑道:“还可以蒸着吃,用火烤着吃,油炸着吃,切开后放玉米糊里。还能晒红薯干,磨成粉做成粉条,总之,怎么做都好吃。” 姜韶华嗯一声,三五口将红薯吃完,继续挥小锄头。 红薯还有一大妙处,刨出来之后,就能称量计数。比收玉米轻松了不少。 “称完了吗?” “别急,还有两竹筐。” “这一亩田,竟收了这么多粮食。” “可不是。崔公子简直是天上派来的神仙啊!” “我们郡主才是真正的神仙。是郡主收留了崔公子,将田庄给崔公子,还令宋统领去买新粮种。现在又全力推广新粮。如果当日崔公子去了朝廷,还能有今日这样光景吗?” “那是。崔公子做出的新式辕犁,才一年功夫,南阳郡百姓就都用上了。朝廷推行得怎么样?” “嘘,别碎嘴了。快些瞧瞧,崔公子的册子上到底记了多少?” 这么多人团团围着,有资格站到郡主身边探头看册子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陈长史十分霸气,占据了最近的位置。冯长史也没客气,同样离得近。杨审理没那么近,但是个头高有优势。 陈瑾瑜就有些吃亏了,垫着脚尖也看不清。就听身边的马耀宗激动地喊了一声:“一千八百斤!” “十八石!整整十八石!” 陈瑾瑜忽然觉得眼有些热,用手背抹一把眼睛。 姜韶华站在最中间,在众人激动的叫嚷声中,灿然一笑:“红薯丰收!传本郡主的话,今晚田庄设宴庆贺!” 第二百四十章 丰收(二) 田庄里种了两千亩红薯。 今日数百人躬身弯腰忙了一整天,将两千亩田的红薯都刨了出来。收出来的红薯堆放了一处又一处,像山脉延绵。 一亩田少说也收十四五石,多的高达二十三四石以上。以十亩田算来,平均产量是二十石左右。 这样的大丰收,简直令人喜悦至癫狂。 郡主下令设宴庆贺,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唯有蔡县令,大着胆子进言:“郡主,红薯我们稍微尝一尝滋味便可。几百个人放开了吃,得吃掉一亩田的红薯。还是都留着做种粮吧!过个一两年,南阳郡种的到处都是,那时候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天天吃也无妨。” 姜韶华对勤勉的蔡县令素来客气礼遇,闻言笑道:“蔡县令说的也有道理。来人,抬一筐红薯去厨房,今晚大家都尝一尝便可。” 蔡县令见自己的意见被郡主采纳,心里舒畅,忙拱手谢恩。 姜韶华和颜悦色地笑道:“又没外人,不必这么多礼。大家伙儿都忙了一天,一定累得很,都回去歇一歇,换了干净衣服再用晚膳。” 蔡县令笑着应道:“说来奇怪,在田里忙了一整日,臣竟然半点不累。” 六十岁的闻主簿笑呵呵地接了话茬:“可不是?臣这老骨头也不累。” 众人都笑了起来。 可不是么?这样的大丰收,令人振奋难当,哪里还会觉得疲累? 晚上的红薯宴,也令众人开了眼界。 在崔渡的指点下,厨房蒸煮炸烤,做了许多道红薯美食。 陈长史吃着绵软甜糯的红薯,连连称赞:“好!好!好得很!这红薯蒸熟后十分绵软,便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吃着也无碍。” 冯长史也赞不绝口:“更妙的是,这红薯还是甜的。百姓们平日难得吃到甜食,这红薯既能裹腹,更是美味。” 相比玉米,红薯的口味显然更受众人喜爱。 不过,玉米也有红薯不及的优点。 “玉米便于储存。”崔渡笑着说道:“晒干存进粮囤,一两年都不会坏。红薯就不成了,最多存放一两个月。挖地窖存放,可以多存放一段时日。要长期存放,得进行加工。” 姜韶华听得入神:“怎么加工?操作起来复杂么?” “法子不难,学一学就会了。”崔渡半点没有藏私的意思,侃侃而谈道:“最简单的法子,是洗干净切成片晒干,和晾晒菜干差不多。还可以将红薯磨成粉,红薯粉也能存放很久,和面粉掺在一起做馒头。红薯粉之后再做成粉条,可以做菜,也能当做主食。” 同席的都听得津津有味。 蔡县令直接拿出一个本子,将做法都记了下来。 陈长史看在眼底,颇觉欣慰。想当日,郡主破格提拔一个师爷做县令,众人面上不敢多说,私底下没少说嘴。还有些不太中听的,说什么郡主年少无知胡乱用人迟早要后悔不迭。 现在瞧瞧,郡主的眼光是何等精准锐利。 这位师爷出身的蔡县令,做事之用心勤勉,足以令所有县令汗颜。 …… 接下来两日,田庄里依旧忙碌。红薯收上来了,要称量计数入粮库。地里的红薯藤蔓也要收拾处置。 这些琐事,崔渡吩咐下去自有人去忙活。他要做的,是教导十四县来的百姓们种新粮。 如何选种育苗,怎么耕种施肥,如何除草除虫,都是学问。 姜韶华闲着无事,每日也来听崔渡上课。 崔渡每日在田间忙碌,不习惯也不便穿什么锦袍长衫,身上穿的是灰布麻服。原本白净的脸孔,又被晒黑了一层。看着没有一点富贵气,当然,也绝不像农家少年郎。 就这么随意地站在那儿,也像发着光。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玉米红薯大丰收带来的光环。总之,姜韶华看崔渡顺眼极了,怎么看都好。 陈瑾瑜伴在郡主身边一同学习。她对种田一事几乎一窍不通,听得半懂不懂,忍不住转头,悄声问道:“郡主听懂了吗?” 姜韶华悄声应道:“实话实说,不太懂。” 陈瑾瑜偷偷乐了。 术业有专攻,种田也有大学问。十四县送来的,都是种了多年田地经验丰富的农夫。崔渡讲解得细致,他们也能听得懂。换做锦衣玉食长大的郡主和她,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郡主乐意听,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崔渡讲了小半日,接下来便指挥着众人动手选种培育秧苗。 姜韶华也跟着学了一会儿。拿刀枪棍棒熟稔至极的双手,不知为何忽然笨拙起来。 崔渡忍着笑,亲自过来指点:“选种其实不难,挑个头大又饱满的。干瘪的小的都不要。” 姜韶华点点头,在崔渡的指点下耐心地选种。 陈瑾瑜看着郡主和崔渡不自觉的亲昵举止,想说什么,又默默忍下了。 “郡主,”秦虎悄然来禀报:“蔡县令要回郦县了,前来向郡主辞行。” 姜韶华略一点头,放下手中的活,走了出去。 蔡县令在外恭敬等候着,见了郡主,立刻上前行礼:“县衙那边送信来,开药田的事离不得人,臣得先回去了。” 姜韶华温声道:“你一心当差做事,不过,也别太过忙碌,免得累垮了身体。郦县离不得你,本郡主也离不得你。” 蔡县令感动不已,拱手应道:“郡主对臣的信任器重,臣心里都清楚。臣一定要做好郦县县令,让百姓们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也让所有人都知道,郡主当日没有看错人选错人。” 这一席话,发自肺腑,真挚极了。 姜韶华心里也是一暖。 当日她破格提拔蔡县令,其实颇有千金买马骨的私心,也借此敲打王府一众属官。 没曾想,无心之举,却造就了今日的局面。蔡县令所做的,远远超过她的预期。说蔡县令是南阳郡里的第一县令,丝毫不为过。 “你安心回郦县。”姜韶华笑道:“等百姓们学会怎么种新粮,就让他们带着粮种回去。” …… 第二百四十一章 序幕(一) 南阳郡里种出了抗旱的新粮,人人欢欣鼓舞。 此时的朝廷,因北方干旱一事焦头烂额。 一开始只有四个郡县上奏折,请求朝廷减免税赋。之后,上奏折的郡县越来越多。税赋大受影响,比去年少了两成。 这是个要命的数字。户部纪尚书愁得直掉头发。 兵部来索要钱粮军费的时候,纪尚书直接就道:“郑尚书,今年大梁北方遭受旱灾,税赋收了不足六成。户部还要拨钱粮赈灾。今年的军费,得砍掉三成。” 安国公顿时怒了,和纪尚书争吵不休,直接吵到了大梁天子面前。 太康帝近来为北方旱灾一事操碎了心,颇有些憔悴。再听两个重臣争执吵闹,愈发头痛:“行了,不要吵了。军费不能省,必须拨银。” 纪尚书不得不应:“皇上开了金口,户部上下想尽法子,也一定筹措出军费来。不过,如此一来,户部就没银子赈灾了。” 太康帝扶着额头,面色不太好看:“就到这地步了吗?” 纪尚书抬头看一眼天子:“皇上可以派人去户部查账册查库房,臣有半个字夸大其词,皇上可以砍了臣的头。” 太康帝沉默不语。 军费决不能省。偌大的大梁朝,疆土广阔,百姓总计超过万万之数。关外游牧民族,时常侵略边关,对中原虎视眈眈。只有强大的军队,才能保护国朝平安。 这四十万大军,每年耗费的钱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大梁朝每年的税赋,五成都做了军费。剩下的五成,要给所有官员发俸禄,要供应皇室用度,要支应所有官府衙门开支,还要拨出银子修整河道赈济百姓。年年捉襟见肘,从没宽裕够用的时候。 纪尚书叫苦哭穷是传统惯例了。不过,今年是真的困难。军费一拨出去,就会将户部掏空。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熬? 朝廷做事,和百姓过日子其实差不多。穷日子肯定难熬。 安国公要到了军费,心里也不轻松。他拱手启奏道:“皇上,军费确实不能少。边军守着边关,驻军镇守各地,京军拱卫京城。哪一支军队也不能短了军饷。” “臣知道户部困难朝廷不易,只是,这军费万万省不得。” 太康帝长叹一声:“这些朕都清楚,不必说了。军费一文不少地拨去兵部。今年受旱灾的郡县,税赋也都免了。” 安国公语气沉重地说道:“只减免税赋远远不足,还得拨钱粮赈济才是。不然,会有百姓饿死,只怕会生民乱。” 纪尚书终于找到机会反击,讥讽地哼了一声:“郑尚书忧国忧民,爱惜百姓。不如将军费省一些出来,留着赈济灾民。” 安国公是太后党在朝堂中的领袖人物,一直支持拨粮赈济灾民。为军队索取巨额军费的人,偏偏也是安国公。正所谓名也要利也要,难怪纪尚书语出讥讽。 安国公得了实惠好处,口头上自然不能太强硬,呵呵赔笑。 纪尚书发了一通牢骚,心里清楚没什么用处,很快拱手告退,回户部去忙活。 几日后,军费如数拨到兵部。 王丞相也没什么可反对的。拥有强大的军队,才能保住大梁的平安。拱卫京城的军队,是重中之重,边军肩负着防卫边关的重任,军费也绝不可少。真要克扣一些,也就剩各地驻军了。 眼下朝廷还没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军费自然要保障。 不过,北方旱灾严重,也绝不能袖手不管。 接下来的两个月,北方依旧无雨。河床水位大幅降低,地里已经干出了裂痕。 上奏折的郡县,多达十几个。 照此下去,来年春耕势必大受影响。 太康帝心急如焚,嘴角生了几个水疱。 …… 大梁七年春,北方十二郡遭旱灾,春耕后种子连芽都没露。朝廷勉强拨粮赈济,却是杯水车薪。快要饿死的百姓,绝望中纷纷抛家舍业逃荒。 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都没离过家乡。如今被世道逼得逃亡,只知往南去,往京城的方向跑。 在路上饿死倒下的,不知凡几。 郑太后日日在佛像前念经拜佛烧香,亲自抄写经书,还在佛前发了宏愿,一直吃斋,直至北方降雨。 此事传开后,京城百姓纷纷赞扬太后娘娘心善。 太康帝同样信佛,和郑太后一同吃起了斋饭。 太后党声势大涨。 丞相党官员们心中不忿,私下动作频频。兵部员外郎上奏折攻诘安国公贪墨军资,紧接着,朔方郡驻军因欠缺军饷闹起了兵变。倒霉的驻军武将,被哗变的士兵们一拥而上,砍成了数断。 此事传至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 太康帝大怒,立刻派兵前去朔方郡镇压兵变。 这一支哗变的驻军,一共只有三千士兵。朝廷军队还在半路,驻军就乱了套,四散奔逃,成了兵匪。 原本就受旱灾的朔方郡饥民,又被兵匪们霍霍,终于被逼至绝路,有的被杀,更多的被裹挟成了乱军。 这股乱军,像滚雪球一般,从几千人,迅速扩大到了两万多人。他们冲进大户抢粮食,冲进邬堡将人杀得干干净净,还冲进了一个县城。那县城是个下县,城墙年代久远,几百个士兵抱着数十根木头重重一撞,城墙便坍塌了一片。 乱军冲进县城后,烧杀抢虐一番,再次匆匆逃窜。 朝廷军队追击乱军,越追越愤怒。 人性中的恶,在极端的情形中被无限放大。被裹挟入乱军的百姓,拿起兵器杀了人见了血,身体里的兽性也被唤醒。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 被抢劫一空的县城,尸首遍地,血液将地面都浸透了。侥幸活下来的,也多受了严重的刺激,悲凉的哭嚎声绕梁不绝。 这伙乱军,逃窜了一个月后,终于被朝廷大军迎头追上。厮杀几日后溃败,被砍了足足两千颗头颅。 剩下的乱民,也不能再发还原籍,直接被押去了附近的矿山里。 这一场民乱,也成了大梁乱世的序幕。 第二百四十二章 序幕(二) 朔方郡民乱,足以被载入大梁历史。大梁日渐衰败的国运,就此如雪崩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太康七年夏,天气干旱无雨。受了旱灾的郡县,已多达二十多个郡县。如果在大梁地图上做标记,大半个北方都零星地有了红色。民乱一起接着一起,就如星火燎原,愈演愈烈。 朝廷也在积极应对,一边派兵平乱,一边积极拨粮赈灾。北方诸多州郡,便是受旱灾影响小一些的,也最多勉强自给自足,根本抽调不出多余的粮食,要从两湖两广调粮。 百姓们哄抢买粮,大户们也惴惴难安,各自买粮存粮。粮价很快疯涨到了原来的三倍。朝廷要征粮,也是困难重重,派出去征粮的官吏们,有的秉公办差,有的趁机贪墨,还有的和粮商沆瀣一气私下勾结,从中大捞银两。 得知征调来的粮食只有预计的三成远远不够赈济北方旱灾时,以温和好脾气着称的太康帝,怒不可遏,指着负责征粮的户部官员破口大骂。 户部钱侍郎哭丧着脸,跪在地上挨骂。 王丞相沉着脸上前,拱手道:“钱侍郎办差不利,请皇上另择能臣前去征粮。” 一旁的安国公脸色也十分难看。这个钱侍郎,是他亲自举荐的。也算是太后党里的中坚人物之一。去两湖征粮,办砸了差事,现在闹到要摘乌纱帽的地步,无疑是对太后党的一记重击。 太康帝铁青着脸:“王丞相打算举荐何人?” 王丞相不假思索地张口:“臣举荐户部潭郎中。潭郎中在户部当差已有十几年,沉稳持重,办差老道。” “请皇上立刻下旨,让户部先送粮去北方受旱灾郡县,三成粮食也是救命粮,不可延耽搁。另外,再请皇上派潭郎中前去征粮。双管齐下,才能尽早平息北方混乱。” 安国公按捺不住,站出来为钱侍郎求情:“钱侍郎办砸了差事,确实该重重处置。不过,眼下北方二十多郡县大旱,需要大批官员前去赈灾。臣恳请皇上,让钱侍郎将功补过,先去赈灾。等旱灾平息北方安定了,再处置不迟。” 太康帝余怒未消,重重哼了一声:“好,今日朕看在郑尚书的颜面,就允了。如果钱侍郎办差再出差错,朕连他的脑袋和乌纱帽一同摘掉。还有郑尚书,也要一并被重罚!散朝!” 被喷得灰头土脸体无完肤的钱侍郎,大哭着跪地谢恩,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王丞相也退了朝,在经过钱侍郎的身边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瞥了一眼。 钱侍郎身体微微一颤,不敢抬眼和王丞相对视。 安国公很快过来了,对钱侍郎低声道:“随我一同坐马车。” 待两人一同坐上马车,钱侍郎再也撑不住,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冷汗,低声诉苦:“国公爷,征粮一事,不是下官不用心。两湖官员,大多是丞相党羽。下官前去征粮,个个推三阻四。” “还有那些大粮商,畏惧丞相威风,丞相不点头,他们就不交粮。下官用银子买,也只买了这三成的粮食回来。” “王丞相也实在可恨可恼。赈灾的粮食,关乎着数万百姓生死。他为了一己私欲,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啊!” 钱侍郎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安国公一脸晦气:“都这时候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北方已经闹了两年旱灾,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流民乱匪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半壁江山都要乱了。皇上现在已经彻底急了,谁能稳住局势,谁就能占上风。王丞相就是窥准了这一点,下手又狠又准。皇上又对王丞相十分信任,这时候,难道我要去皇上面前说王丞相暗中派人阻挠你征粮不成!” 说着,一声长叹:“你这户部侍郎的位置是保不住了。也罢,先将功折罪,熬过这一关,再图日后。” 钱侍郎押着粮食去赈灾,这一边,潭郎中火速去征粮。 说来也奇怪,钱侍郎累死累活征不到粮食,潭郎中去了之后,征粮一事十分顺畅。不出一个月,大批粮食就陆续运往北方。 太康帝在朝堂上大肆赞扬潭郎中,将潭郎中升做了户部侍郎。倒霉的钱侍郎,一边赈济放粮安抚百姓,一边还要写信恭喜潭郎中升职。 个中悲催,就不细述了。 最悲催的是,钱侍郎前脚接到粮食,后脚在运送途中就出了岔子。这一批粮食,竟被一伙民匪抢了去。 钱侍郎当晚就悬梁自尽了。 此事在朝中闹出了轩然大波。 安国公愤怒指责王丞相暗中捣鬼,谋害朝中重臣。王丞相冷笑回击太后党为了争权夺利,举荐庸碌无为的官员,累及民生,危害朝堂。 郑太后闯进金銮殿,怒斥王丞相。王丞相拒不承认,且犀利回击,说郑太后乌鸡司晨后宫干政。 太康帝大怒之下,在龙椅上昏厥了过去。 …… 消息传到南阳郡的时候,南阳郡上下正在收红薯。 这是玉米红薯推广的第一年。南阳十四县,不管受没受旱灾,都种上了玉米和红薯。 一个月前玉米丰收,南阳百姓们家家的粮囤里装满了玉米。便是家中粮食不够吃,县衙里屯满了粮食的数座太平粮仓,也给了百姓们安全感踏实感。 红薯的收成,更胜过玉米。 便连信佛虔诚的雉县百姓们,在白云寺佛像前祷告的时候,也要加上一句感谢郡主。 姜韶华的声名威望,在南阳郡几乎到了顶峰。 陈长史道:“今年南阳郡玉米红薯推广并丰收,郡主也该写奏折送去朝廷了。” 姜韶华点头:“好,我这就写。” 十二岁的姜韶华,个头长高了不少,饭量也比以前更大了些。身形依旧纤细窈窕,那些进了腹中的饭菜,都化为力气,藏在纤细的身体里。 这一封奏折,姜韶华心中酝酿已久,此时提笔挥毫落墨,笔尖在纸上如游龙。不过盏茶功夫,奏折就写好了。 姜韶华冲陈卓笑道:“陈长史看看,这份奏折写得如何。” 第二百四十三章 序幕(三) 陈卓笑着点头,接过奏折细细看了一回,赞道:“郡主写得很好,不必再改了。让人送去京城吧!” “稍等一等。”姜韶华快速道:“我还要再写一封信给太后娘娘。” 这两年多来,姜韶华每个月写信给郑太后,每年郑太后生辰,都送上厚礼。维持着良好的关系来往。 敬献玉米红薯是大事,献给朝廷才是正理。不过,得先给郑太后送个信。再打个时间差,让郑太后先在太康帝和太子面前说一回,出一出风头,顺便在朝堂再增加一些份量。 姜韶华做这等事十分熟稔顺手。 陈卓看在眼里,颇为欣慰。 郡主渐渐长大,对南阳郡的掌控力一日胜过一日。如今麾下得用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 他这个王府长史,依旧是郡主之下的第一人,每日忙于公务。不过,他已经不是唯一和必须的那一个。陈瑾瑜马耀宗锻炼两年,办差都很麻利。卢琮更是后来居上,将推广新粮一事做仔细稳妥。 这是好事,将来他致仕了,郡主也不愁无人可用。 可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姜韶华一抬眼,就见陈卓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她心念微转,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忍着笑哄道:“我才十二岁,还有两年多才及笄。王府离不得陈长史,我更离不得。” 陈长史果然被哄乐了:“郡主,老臣是老了,还没成老糊涂。再为郡主效力当差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姜韶华笑道:“那好。我们主臣两人相互扶持,书写一段南阳佳话。” 陈卓哑然失笑:“陈舍人去年写了蔡县令小记,今年年初写了马县令小记。看来,接下来就是陈长史小记了。” 姜韶华嫣然一笑:“陈舍人文笔一流,人物小记也写得精彩。等过两年,我就让她写一个郡主小记,到时候南阳纸贵,争相传看,也是一桩趣事。” 正在说笑,陈瑾瑜蹙着眉头进来了:“郡主,京城传了消息来。” 陈瑾瑜当差两年,今年已有十五,性子稳重了不少。陈长史便逐渐将京城明面上的消息往来交给了她。 至于暗线来往,陈瑾瑜眼下还不够资格。 姜韶华见陈瑾瑜神色凝重,心里咯噔一沉:“拿过来。” 陈瑾瑜应是,呈上一份书信。 姜韶华迅速翻看,面色倏忽一沉。 陈卓心里也是一个咯噔。能让郡主面色倏变的,绝非等闲小事:“郡主,出什么事了?” 姜韶华深深呼出一口气:“皇上卒中了。” 什么?! 陈卓面色陡然变了,顾不得主臣尊卑有别,伸手拿过书信。 …… 数日前,太康帝在龙椅上昏厥不醒。 太医院一众太医施展浑身解数,才从阎罗王手中抢回天子性命。太康帝昏迷四日才醒,龙体无力,不能下榻,不能动气,要静心调养。朝中诸事,不得不托付给年轻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临危受命,倒是颇有担当,每日上朝理事,下朝后就在太康帝身边伺疾。 郑太后和王丞相也暂时罢手,朝堂勉强安稳下来。 不过,谁都知道,这安稳只是暂时的。党争到了这一步,谁也不甘后退,谁也不肯罢手。 “党争误国!”陈长史看完后痛心疾首:“太后娘娘接连插手朝政,王丞相不容大权旁落,一直争斗不休。以前也就罢了,在朝堂里斗一斗。现在北方接连大旱,流民遍野,乱民四起。他们还斗个不休!” “是啊,”姜韶华长叹一声:“钱侍郎是太后党的人,去两湖征粮,王丞相授意之下,两湖官员从中作梗。钱侍郎因此获罪。潭郎中一去,就什么都顺畅了。因为,潭郎中是王丞相的人。” “朝堂里忙着党争,丝毫不顾北方等着朝堂赈济的可怜百姓。粮食迟来一个月,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这伙抢走粮食的乱匪,到底是民匪,还是受人指使,也无法追究了。” “钱侍郎死了,太后党遭受重创。王丞相一党扬眉吐气,夺回了朝堂大权。最终,付出代价的,是无辜的百姓。” 陈瑾瑜听得愤慨不已:“都到这时候了,他们还要争还要斗!都是一派私心!以我看,太后党也好,丞相党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卓瞥一眼义愤填膺的孙女:“官场历来如此,不是非黑即白。想做事,就得先掌权。站到高位,说话才有人听。” 像郡主,就深谙其中道理。 这两年多来,郡主真正做的事,其实只有一桩。那就是整顿南阳郡官场,掌控所有下属。 所以,在南阳郡里,郡主说了就算。一道公文下去,十四县无不照做。由蔡县令打头起了内卷竞争的风气。县令们甚至争相攀比,个个干劲十足。 朝廷的最大问题,其实在太康帝。身为天子,驾驭不住臣子,也管不住自己的亲娘。结果,权臣要当政,太后也想掌权,斗个不休,误国误民。 不过,再平庸无能的天子,只要稳稳坐在龙椅上,朝堂也是安稳的。现在太康帝卒中,年少的太子被拎了出来,能不能稳住局势,实在尚未可知。 姜韶华沉默片刻,才道:“我们离朝堂太远,顾不得也无法顾及。眼下,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南阳郡的百姓填饱肚子安居乐业。” “陈长史,你写一份公文,传至各县。让所有百姓用今年收的玉米红薯去县衙换粮。” 陈卓反应极快:“郡主是想将今年的玉米红薯都做粮种,推广至北方所有州郡?” 姜韶华点了点头:“是,只要朝廷肯全力推广新粮,我们就将今年的玉米红薯当做种粮献给朝廷。好在这两年各县都囤足了粮食,足够百姓们吃饱。明年再种一茬玉米红薯,也就能将灾荒熬过去了。” “郡主这是设想的最好的情形。”陈瑾瑜忍不住嘀咕着反对:“万一有流民来南阳郡呢,到时候郡主管是不管?还有,再有乱民来了怎么办?” 第二百四十四章 出兵(一) 陈瑾瑜不是有意泼冷水,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可能发生的问题。 姜韶华轻叹一声:“既要做事,总得冒些风险。眼下南阳郡粮食富足,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北方郡县的百姓接连饿死,实在于心难忍。” 在确保南阳百姓不会饿肚子的情形下,她必须有所行动。 这是她身为姜氏宗室南阳郡主应有的担当。 陈卓赞许地看郡主一眼:“郡主既然下了决定,臣这去写公文。” 姜韶华略一点头,特意嘱咐一句:“除了公文之外,给所有县令们都写一份书信。换粮一事不可急躁,更不可借此欺压百姓。” 陈卓挑眉,霸气一笑:“借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郡主且放宽心。” 姜韶华嗯一声,心情依旧沉重。 前世,太康帝就是因卒中去世。算一算时日,只剩不到一年光景了。 太康帝离世后,年轻的太子继位。关外诸族趁着大梁国朝不稳时,悍然出兵进犯边关,大梁朝就此连年战乱,国运衰败,百姓日子艰难。尤其是北方百姓,从旱灾蝗灾再到战乱,日子苦不堪言。饿殍千里浮尸遍野惨不忍睹。 重回一世,她一直在为即将到来的乱世做准备。然而序幕拉开时,依然黯然茫然。 陈长史忙着去写公文书信,陈瑾瑜陪伴在郡主身边,见郡主心事重重,张口开解道:“朝廷的事,自有皇上太子王丞相操心,还有太后娘娘和安国公他们。我们南阳离京城遥远,京城混乱,也乱不到我们南阳郡来。” 姜韶华看陈瑾瑜:“你这么想,就有些天真了。京城安稳,朝堂安定,天下才能安定。我们在南阳也能过安稳日子。一旦朝廷生乱,天下就乱了,在乱世中想图一世安稳,何其艰难。” 陈瑾瑜挠挠头:“那该怎么办?” 姜韶华沉默片刻,低声道:“先做我能做的,等那一天真的来了,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护住南阳王府,护着南阳郡百姓平安。” …… 当日,王府公文和书信便快马送了出去。十四县路途有远有近,最近的大半日就到,最远的要五六日路程。 各县的县令们很快便忙碌起来。 对百姓们来说,换粮食一桩好事。玉米红薯到底都是新粮,吃着不太习惯。留下足够的粮种,将剩余的玉米红薯都换成麦粟稻豆回来。百姓们都乐意得很。 很快,太平粮仓里的粮食就被逐步更换。 说到粮仓,就不得不提西鄂汤家了。 这两年里,汤家全力买粮囤粮,立下大功。汤五太爷也成了王府的座上宾,连着两年在王府春日宴里有一席之地。这对汤家来说,是无上的荣耀。汤五太爷家主之位坐得安稳如山,谁也无法撼动。 眼下,汤家却遇到了困境。 北方遭了两年旱灾,朝廷从南方征粮赈济。在这样的情形下,汤家人买粮的渠道骤然缩减了八成。剩余的两成,还得是悄悄买悄悄运回来。一旦路途中遇到暴动的饥民抢粮,就会血本无归。 这一日,汤五太爷便接到了一桩这样的噩耗。 出去买粮的五路人马,其中一路遇到了民匪。粮食都被抢走了不说,运送粮食的数名家丁也都被打死了。两个汤家男丁,也遭了劫难。 噩耗传来,汤五太爷面色难看极了。 他一边竭力安抚恸哭的女眷,一边令人去快马去王府送信。 郡主说过,汤家是为南阳郡买粮。如果出了事,郡主一定会为汤家撑腰。 “这摆明了是说着哄你的话,你也敢信。”闲散了两年多的汤老太爷,狠狠啐了汤五太爷一口:“这一回被抢走了一千石粮食不说,汤家嫡出的子孙死了两个,还死了十几个家丁。这烂摊子,我倒要看你怎么收拾。” 汤五太爷口角满是燎泡,眼睛赤红,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相信郡主,一定会为汤家做主。” 汤老太爷冷哼一声:“那就等着瞧吧!如果郡主不肯为汤家出这个头,你这家主也就别做了。” 等消息的三日里,汤五太爷就如被油煎火烤一般,生生瘦了一圈。 三日后,南阳王府派人来了。 前来送信的,是郡主亲信秦虎。 秦虎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给汤五太爷:“这是郡主的亲笔信,请汤五太爷过目。” 姜韶华礼遇汤五太爷,王府上下皆知。秦虎身为郡主亲卫,更是了然,此时对汤五太爷十分客气。 汤五太爷焦灼的心情,在看到郡主书信的刹那,大为缓和。待打开书信看后,更是激动得哽咽不已:“郡主如此厚待汤家,我汤五日后就是郡主忠犬。” 秦虎低声安抚激动失态的汤五太爷:“郡主得知粮食被民匪所劫,十分震怒。郡主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你,另一封已经送去了南阳军营。不出几日,南阳军就会出兵,剿了那股民匪,夺回粮食,为汤氏子弟报仇雪恨。” 汤五太爷重重抹一把眼泪:“南阳军到底是朝廷军队,奉郡主之命出兵,会不会惹来朝堂忌讳。” 要不怎么说汤五太爷能得郡主另眼相看。都这时候了,也没被仇恨冲昏头脑,还知道为郡主考虑。 秦虎看汤五太爷的眼神愈发温和:“放心吧,郡主已经写奏折送去朝廷了。” 一边出兵一边写奏折,算是补个流程。眼下朝廷因太康帝卒中不起十分混乱,哪里还顾得上南阳军? 汤五太爷想了想,说道:“南阳军出兵,汤家也不能干看着。总得有人给军队领路。我现在就去南阳军。” 汤五太爷竟要亲自去领路。 真是条汉子! 秦虎冲汤五太爷比了个大拇指,也没多嘴多劝,张口便道:“我陪汤五太爷一同去。” 一旁的汤老太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在看到汤五太爷毅然决然的脸孔后,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这两年多来,每每想到一母同胞的兄弟抢了家主之位,他心头便火焰汹汹。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汤家的家主,确实该是汤五。 …… 第二百四十五章 出兵(二) 南阳军营就在西鄂县城外几十里。 秦虎和汤五太爷一行人快马前去,不到两个时辰就进了南阳军营,见到了南阳军主将于崇。 于崇已经换上了软甲,刚毅黝黑的脸孔满是肃杀。身边一众心腹武将,个个杀气腾腾。 汤五太爷自恃胆大,此时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军爷们,也觉心惊胆战,双腿不自觉地发软。 秦虎倒是泰然自若,甚至咧嘴笑了起来:“几个月不见,于将军愈发威风了!” 几个月前,郡主才巡查过军营。秦虎随行,在南阳军营里住了小半个月。闲暇之余,和诸武将都“切磋”过。 于崇清楚秦虎这个亲兵在郡主身边的分量,丝毫不敢怠慢,张口应道:“本将军接到郡主亲笔书信,已经下令点兵,明日就出兵。” 秦虎收敛笑容,脸色正经多了:“这一股民匪,胆敢拦路抢粮,杀了两个汤氏子弟,还有十几个汤家的家丁。郡主十分震怒,必要他们血债血还。也借着这一举动,震一震南阳郡外的所有民匪兵匪。别打南阳郡的主意。” “所以,这一次出兵,一定要快稳狠。郡主特意让小的带话给于将军,苍鹰搏兔,也要用全力。南阳军如今兵强马壮,自然不会惧怕民匪。不过,不能马虎大意,免得阴沟里翻船。” 于崇点点头:“多谢郡主提点。末将知道轻重,绝不会轻忽。” 汤五太爷定定心神上前,拱手道:“汤家这一路买粮的人都被民匪杀了,只勉强逃了一个回来送信。这一伙民匪,在荆州边境时动的手。应该是从塑方郡那边逃窜过来的,人数不少,约有八百到一千左右。” “这些人中,有一些穿着铠甲,有马有兵器,应该是驻军逃兵。人数多少不知。其余民匪,就寒碜多了,用的多是木棍之类的武器。他们抢了粮食后,去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据我推断,他们应该还在荆州境外。如今北方到处大旱,荆州还算太平。他们要抢粮食,应该不会走得太远……” 汤五太爷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一一说了出来。 于崇仔细聆听,想了想转头吩咐:“传本将军号令,再点五百人,合计共一千人。每个人带十日的干粮和水,明日五更就出发。” 出兵不是小事,要带足辎重和粮草。行军速度也会大幅减慢。于崇这是打算先领兵去探路,确定民匪位置后,再和辎重营粮草营会合。 这些事,轮不到秦虎插嘴。 秦虎只道:“郡主有令,命小的随于将军左右。行军打仗平匪,于将军都是行家,郡主让小的向于将军好生学一学。” 一来是学习,二来,也有监督之意。 于崇不以为意,略一点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两年来,郡主对南阳军花足了心思用足了功夫,钱粮军饷充足,战马盔甲样样不缺。军汉们吃郡主喝郡主的,也到了该为郡主卖命的时候了。 隔日五更天,三通军鼓响后,一千南阳军精锐在校武场里集合。 于崇站在点兵台上,沉声道:“将士们,我们吃得饱穿得暖,拿着军饷。这些都是郡主给我们的。现在,有民匪抢郡主的粮食,杀南阳竣的人,我们该怎么办?” “杀光民匪!” 众士兵悍然怒嚷! 于崇满意地点点头,手中长刀高高扬起:“现在出发!” …… “启禀郡主,南阳军已经出发了。” 马耀宗神色凝重地来禀报:“秦侍卫也随南阳军一并启程,还有汤五太爷,亲自去领路了。” 几日前,姜韶华接到汤家来信,震怒不已,一巴掌下去,将黑檀木的桌子拍成了两截。 从那一日起,马舍人来禀报消息的时候,就多了几分小心。 姜韶华嗯一声,转头对宋渊道:“出兵一事,我已经上报朝廷。也写信送去刺史府,让薛刺史心中有数。” 宋渊淡淡道:“荆州境外流窜着这么一股民匪,薛刺史定然日夜难安。郡主令南阳军出兵剿匪,薛刺史应该对郡主感恩戴德才是。” 毕竟,荆州境内只有南阳军这么一支驻军。 其实,还有一支更精锐的南阳亲卫军。这两年一直暗中扩充,已将近三千人。不过,对付一支民匪,暂时还用不上亲卫军。南阳军练兵两年,也到了检验兵力如何的时候。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薛刺史感不感激,本郡主不在意。” “百姓们交纳税赋给王府,本郡主就要保百姓平安。谁敢冲南阳郡的人下手,本郡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血的代价!” 最后四个字,冰冷冷的,杀气森森。 宋渊点点头:“于将军不会令郡主失望,郡主静候好消息便是。” 姜韶华呼出一口气,令人去请冯长史过来。 出兵剿匪平乱,不是小事。打仗一定会有损伤。打了胜仗回来,要赏赐有功的将士,要抚恤阵亡的士兵,要给伤兵们治伤。 总之,肉眼可见地要支出一大笔军费。 总不能空口白话地让将士们去卖命。更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冯长史早有准备,拿了一本账册出来:“今年秋税刚入库,银粮都充足。南阳军出动一千人剿匪,要准备赏银和抚恤银子。臣算过了,将王府里必要的开支除去,还有两万两银子。” 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过,如此一来,太后娘娘的寿辰礼物,就要简薄些了。” 姜韶华却道:“不,太后娘娘的寿辰礼不能省,还得比去年更丰厚些。” 冯长史不吭声,默默看着郡主。 王府里有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这么用啊! 姜韶华咳嗽一声,声音软了下来:“王府里的支出用处,减掉三成吧!” 冯长史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郡主衣食用度已经够简单了,偌大的王府,要节约用度,也不能让郡主舍不得穿新衣打首饰。” 姜韶华轻快一笑:“无妨,我本来也不爱这些。” 就在此刻,陈瑾瑜匆匆进来了:“郡主,薛刺史派人送信来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刺史 薛刺史的书信,到底还是来了。 姜韶华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将信呈上来。” 陈瑾瑜应是,呈上书信。姜韶华接过信,迅疾拆开看了一遍。 薛刺史是朝廷正二品高官,也是荆州境内品级最高的文官。以前南阳王在世的时候,薛刺史时常来信问候,来往还算密切。南阳王病故后,很自然就疏远了。 官场上人走茶凉是常态。姜韶华这个南阳郡主,不过是个没成年的小姑娘。薛刺史维持了面上的尊敬,自觉就已足够,无需巴结示好。 这两年多来,姜韶华一边暗中招兵买马囤积实力,一边整顿吏治,对外却十分低调。最被人时常提起的,是每个月送去景阳宫的书信和丰厚的礼物。在薛刺史看来,这分明就是姜韶华心虚没底气要巴住郑太后这棵大树遮阳庇荫。 也因此,薛刺史没将南阳郡主看在眼底。 没曾想,郡主不动则矣,一动便是地动山摇。 薛刺史在几日前接到郡主来信,看后心神俱震,久久难言。然后,便提笔写了这封回信。 在信中,薛刺史对郡主慨然出兵剿匪的举动表示由衷的感谢和敬意,并代表荆州境内所有百姓和官员对郡主表示深切的感激。最后,还表示要出银子犒赏南阳军将士。 “这位薛刺史很上道。”姜韶华看到后来,愉悦地笑了起来,随手将信给了冯长史:“冯长史不必为军费发愁了。” 冯长史将信匆匆看了一遍,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欣然道:“确实是一桩好消息。日后朝廷诘问起来,还有薛刺史在前给我们挡一挡。” 姜韶华嗯一声。 陈瑾瑜如今眼界开阔,颇有见识,闻言低声笑道:“以我看,这位薛刺史才是精明过人。郡主一声令下,南阳军便悍然出兵。薛刺史焉能不心惊,这才慷慨解囊,要出一笔军资。” 姜韶华淡淡一笑:“他懂事最好。” 下一句就是,如果他不懂事,本郡主便教他懂事。 郡主说话行事,真是越来越霸气了。 陈瑾瑜用崇拜的眼光看过来。姜韶华被逗乐了:“行了,别在这儿耍宝了。去准备笔墨,我要写一封回信给薛刺史。” …… 五日后,刺史府。 “大人,”一个身量寻常的中年男子捧着书信进了书房:“郡主的亲笔回信到了,请大人过目。” 近来着急上火寝食难安眼睛泛红的薛刺史立刻放下手中文书,接了书信,仔细看了起来。 南阳郡主姜韶华写得一笔精致的簪花小楷,就如寻常闺秀一般。信中内容,却看得人心头突突直跳。 “……南阳军是荆州驻军,保护荆州境内平安是义不容辞之事。此次出动,定要将民匪剿得干干净净。如果兵力不足,南阳亲卫营里还有精兵,随时待命。请薛刺史放宽心,静候佳音。” 他怎么能放宽心? 这一席话,就如巨石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个幕僚见刺史大人面色难看,低声问道:“大人为何面色不佳?莫非郡主这封信有什么不妥?” 这个幕僚姓张,举人出身,考进士屡试不顺。当年薛刺史也只是一个寻常六品官,招了他做幕僚。之后薛刺史官途顺遂,一路做到了荆州刺史。张幕僚一直跟随左右。 如今刺史府里有五个幕僚,张幕僚资历最老,也最得薛刺史信任。 薛刺史叹口气,将书信给了张幕僚。张幕僚看后,神色也凝重起来,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位郡主着实不简单。” 可不是? 在不动声色间掌控南阳军,麾下还有一支精锐无敌的亲卫军。有这等悍然兵力实力,在荆州足以横行。 薛刺史定定心神,张口道:“不管如何,郡主肯出兵剿匪,总是一桩好事。否则,有那么一支乱匪在荆州官道附近,商贾们不敢出入,百姓们也有性命之忧,人心不安。” “你现在就去户房,让户房支出五万两银子来,命人送去南阳王府。郡主出兵,军费理所当然得刺史府来出。” 张幕僚想了想,低声道;“要不然,军费直接送去南阳军营?银子出都出了,也该让那些军汉们念一念刺史大人的好处。” 薛刺史皱眉:“不妥!南阳军是郡主的地盘,我这么做,就是越过郡主去拉拢军心。” “先不说五万两银子能不能拉拢住军心。便是有些用处,也会惹怒郡主,实在得不尝失。” 不得不说,能做一州刺史,薛刺史确实有过人之处。一旦惊觉到郡主令人畏惧的实力,立刻调整好了恭敬的姿态,行事也格外谨慎。 张幕僚讪讪一笑:“还是大人思虑周全,是我太过莽撞冒失了。” 薛刺史淡淡道:“你且去户房,将这桩差事办妥。还有,时刻留意朝廷动静,一旦有消息,立刻来回禀。” 张幕僚应声退下。 过了几日,银子就送到了南阳王府。 姜韶华没有客气,令冯长史收银入库,充作军费。 这数日间,于崇的南阳军已经寻到了民匪的踪迹,并交了手。一边是武器战马盔甲不足的乱匪,一边是整日好吃好喝操练不缀的精兵,一交手便见高下。 民匪大败溃逃。 于崇兵分三路,一路追击不休。杀了几百民匪,又俘虏了三百多活口。 这一战,打得干净漂亮。朝廷得了战报后,大肆褒奖南阳军。南阳军也因此大出了风头。 亲卫军营里,秦战和孟大山都有些惋惜和不甘。 “郡主令南阳军出兵,这才让南阳军出了风头。要是换了我们亲卫营,会胜得刚利落。” “可不是?要什么活口,直接全剁了!” 刘恒昌神色不变,低声道:“亲卫营出动,就太扎眼了。郡主令南阳军出兵,既剿了民匪,又不会惹来朝廷忌惮。” 秦战孟大山对视一眼,也不吭声了。 别人不知就里,他们自然清楚亲卫营真正的兵力。总之,绝不该是一个藩王或郡主应该有的实力,确实应该低调些。 第二百四十七章 醒悟 南阳军剿匪十分顺遂,不过,打仗难免损伤。战死了十几个士兵,受伤的有五十多人。 战死的士兵有丰厚的抚恤银子,受伤的被安置在伤兵营里。数位军医马不停蹄地为伤兵救治。 秦虎去伤兵营,看到一个久违的熟悉身影,惊喜不已:“孙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正低头救治伤兵的孙泽兰,没有抬头:“南阳军伤兵众多,郡主令我们兄妹来救治伤兵。秦侍卫怎么也在这里?” 秦虎按捺不住激动雀跃的心情,高高壮壮的少年郎愣是迈出了轻盈的步伐:“我随南阳军去剿匪,一并回了军营来。我来是探望伤兵,回去后能向郡主禀报。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孙姑娘。” 一旁的孙广白,忍不住抬头瞥秦虎一眼:“我也来了,秦侍卫没瞧见?” 秦虎忙咧嘴笑道:“当然瞧见了。有你们在,伤兵们受再重的伤,也能救得回来。” 这两年里,兄妹两个一直在亲卫军营里做军医。每过一段时日,郡主就令人送几具死囚尸首前来,供他们兄妹“钻研”。孙太医也时常去军营,一同钻研。 如今论及治疗外伤,孙泽兰已稳胜兄长,其胆大心细之处,就连孙太医也要感叹一声后生可畏。 秦虎这么说,倒也不是全拍马屁。亲卫军营里,所有人都敬重孙泽兰。这份敬重,已超越年龄性别。纯粹是对一个医术高明的医者最由衷的敬意。 孙泽兰今年已十七岁,正是少女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不爱装扮,不喜脂粉,每日穿戴简单随意。一头秀丽的长发梳成长长的发辫放在胸前。 论相貌,她不是顶尖美人,胜过她的少女总有几个。可在秦虎眼中,世间无人能及孙姑娘。 躺在床榻上的士兵,伤到了心肺,不时重重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孙泽兰全部心思都放在伤兵身上,根本没空搭理秦虎。 秦虎知道她的脾气,不敢胡乱献殷勤,很快闭嘴站到一旁。 孙泽兰的手白净纤细,又异常灵巧,用剪子剪开伤兵的衣襟,伸手查探伤势。那伤兵口吐鲜血命在旦夕,孙泽兰面色凝重,手法灵巧迅捷,将伤口清理干净后,用上好的羊肠线缝合伤口。 那个伤兵疼得直冒冷汗,哀哀痛呼。孙泽兰一边缝合伤口,一边轻声抚慰:“刚才我喂你喝了汤药,一会儿就会见效。你很快就会睡着,就不会这么疼了。等你醒来,伤口就处置好了。以后慢慢养伤,伤养好了,你还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三十多岁的伤兵眼泪鼻涕混做一团,断断续续地说道:“孙姑娘,我真能活过来吗?” 孙泽兰嗯一声:“放心吧,有我在,阎王抢不走你。” 右手忙着缝伤口,左手抽空替伤兵擦了擦眼泪。 人命关天,这等时候,谁还能顾得上男女有别? 孙泽兰的手,要和阎王争抢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以前怎么会为此拈酸吃醋? 他简直是个不知所谓的混账! 想通就是刹那间的事。 秦虎站在那儿,看着忙碌的孙姑娘,想到以前那个自私狭隘又可鄙的自己,恨不得给自己来两巴掌。 孙泽兰低头忙碌许久,终于处置完伤口,不由得长长松一口气。 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孙姑娘,你擦擦汗。” 孙泽兰随手接了帕子,擦过汗,顺手又擦了擦手。手上的血迹染红了白色的棉帕。 “给我吧,我去洗一洗。”秦虎低声道。 语气很正常,少了往日那般献殷勤的矫情模样。 孙泽兰瞥秦虎一眼:“帕子沾了血,不容易洗干净,直接扔了吧!” 秦虎没吭声,拿了帕子出军帐,找了盆水来,用力搓了许久。果然,帕子还是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像点点梅花。 他小心翼翼地将帕子晾好,然后又回了伤兵军帐。 孙泽兰没有休息,她在为另一个伤兵治伤。 秦虎不敢惊扰,就这么待在一旁,偶尔送杯水或是递一方帕子。 这两年来,孙泽兰在军营当差。他偶尔去军营传口信,总要寻个借口去看她。每次都是满心欢喜地去,不到片刻就被撵走,气急败坏满心怨怼。 今日难得没有差事,她又忙着治疗伤兵没空闲撵人,他能静静在这儿看着她陪伴她。 …… 五十几个伤兵,兄妹两人和另外两位军医整整忙了两天一夜没合眼。 孙泽兰治疗外伤熟稔,医治手段精妙,令两位军医大开眼界。私下里忍不住赞叹:“孙姑娘治外伤着实厉害。” “早就听闻孙姑娘的医术比起孙军医更胜一筹,果然如此。” “这样出众的姑娘,怪不得秦侍卫盯得紧。” “嘘,别多嘴。要是让孙姑娘听见,定会恼羞成怒。” 孙泽兰其实没有恼怒。 秦虎对她的那点心意,南阳王府上下人人都知道。也不差再多两个瞧热闹的。 “我和大哥奉令来南阳军营,少说也要待上半个月。”孙泽兰睡了半日,起身出军帐,不出意料地又和秦虎“巧遇”了:“你不会也要留半个月吧” 秦虎清了清嗓子:“我明日回去。” 其实他两日前就应该回王府。硬是厚着脸皮赖着没走。 孙泽兰心中有数,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差事在身,早些回王府才是。我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你别浪费时间了。” 秦虎:“……” 秦虎沉默片刻,低声道:“孙姑娘,我是个小心眼的混账,我配不上你。” 咦?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秦虎竟然听得进她的拒绝了。 之前她明里暗里拒绝过许多回。秦虎压根就听不进去,一直我行我素。 孙泽兰有些惊讶,上下打量秦虎一眼:“你真想明白了?” 秦虎点点头:“想明白了。以你的天赋,一定能成为名医。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你不想嫁人,因为你没有时间做一个妻子,更没空闲生养孩子。” 孙泽兰舒展眉头,笑了起来:“没错,你终于懂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误国(一)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孙姑娘的笑容了。 秦虎小心翼翼又贪婪地看着孙泽兰的笑颜,低声说了下去:“我都明白。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孙姑娘,我祝你早日成为一代名医!” 真没想到,秦虎这一桩麻烦意外地解决了。孙泽兰心情颇佳,眉眼弯弯地笑道:“我也祝你成为名动大梁的武将!” 秦虎深深看了孙泽兰一眼,张口道别,然后转身离去。 “咦?这个傻小子不缠着你了?”孙广白神出鬼没一般冒了出来。 孙泽兰心情很好,不和兄长计较口舌:“以前也没缠着好不好。秦侍卫是郡主的贴身侍卫,每日忙着当差,也就是偶尔来军营传口信的时候,顺便去和我说说话。” “我不打算嫁人生子,他已经明白我的心意,不会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说不定,过一段时日,就能传来他娶媳妇的喜讯了。” 孙广白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真死心了?不会是以退为进吧!” 孙泽兰也不在意,耸耸肩道:“他怎么想,都是他的事。总之,我自己知道自己想什么要的是什么。” “别只顾着说我。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孙家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哪!” 孙广白瞥妹妹一眼:“我医术浅薄,要一心学习钻研提升医术,哪里有这闲空。你自己不想嫁人,倒好意思催起我来了。” 孙泽兰一脸无辜:“你别冲我撂脸子。以后爹催你的时候,我可不会帮腔了。” 孙广白的腰杆立刻软了下来,忙拱手赔礼。 兄妹两个正说笑,忽然见一个士兵大步而来,一脸急切焦灼:“两位孙军医!军营里有个士兵忽然肚痛发作,疼得快晕过去了。十之八九是发了肠痈!” 肠痈在此时几乎算是不治之症,一旦发作,能治好的少之又少。孙泽兰前年为一个士兵开腹治好了肠痈,名声悄然传了出来。后来又为一个亲兵家眷开过腹。也正因此,孙泽兰声名大振,一举压过了兄长。 听闻有士兵发了肠痈,孙泽兰立刻收敛笑容,肃声道:“立刻将人抬过来。” 又转头叫了林慧娘和山杏过来:“你们立刻去准备。” 林慧娘学了两年多,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药童。至于山杏,经过漫长的调理和修养,神智早已恢复正常。如今是孙泽兰的得意弟子。 两人应了一声,立刻忙碌起来。 …… 这一边,秦虎快马回了南阳王府。 刚进王府,秦虎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郡主罕见地满脸冰霜,目中寒气逼人,显然正在发怒。 他在郡主身边当差三年,还是第一次见郡主这般大发雷霆。 孟三宝连连冲秦虎使眼色,示意秦虎小心些。 秦虎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禀报:“启禀郡主,小的从南阳军营回来了。南阳军里的伤兵都被妥善医治,汤五太爷感激郡主出兵为汤家子弟报仇,坚持要来给郡主磕头谢恩。现在他就在外面候着,不知郡主可要见他?” 姜韶华正在气头上:“现在不见,让他去歇着,明日再来。” 秦虎应声退下。 过了片刻再进正堂,陈长史冯长史也来了。 姜韶华沉着脸,将朝廷公文先给了陈长史。陈卓看完后,也勃然大怒:“都这等时候了,竟然还在闹党争夺权,丝毫不顾北方百姓死活!简直可恨至极!” 冯文铭一惊,从陈卓手中拿过公文,看后也气得热血上涌,怒骂不已:“荒唐!简直荒唐!” “我们南阳郡种出抗旱高产的新粮,主动敬献给朝廷,由着朝廷安排推广。这都是郡主胸襟广阔,一片仁心。朝廷奸臣当道,不但不予以嘉奖,竟然还指责郡主夸大其词借此扬名!” “呸!” “这一群腌臜东西!” 能让众人这般恼怒,自然是有原因的。 半个多月前,姜韶华亲自写奏折上报朝廷,列举了玉米红薯的种种好处,并主动敬献这两种新粮给朝廷。 这段日子里,十四县的县令们忙着让百姓换粮,将新收获的玉米红薯都存进粮仓里,等着朝廷下旨征粮。 崔渡也忙得不可开交,玉米红薯的培育方法足足画了几十份。郡主亲自执笔,每份图纸上都标注了相应的文字说明。 谁也没料到,一片热忱被这么一盆冰水泼下来。 姜韶华余怒未消,冷冷哼了一声:“皇上病重不起,太子年少,声望手段都不足。郑太后一党之前因钱侍郎轻生一事抬不起头来,可不正是王丞相大逞威风的好时候!” 姜韶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站在郑太后一边。再因左真一事,彻底和王丞相结下梁子。这两年多里,丞相党和太后党斗得不亦乐乎。 现在是王丞相掌控朝堂气焰最盛的时候,自然要压一压南阳郡的风头。 “逞威风,也不该是这等时候。”陈卓面色铁青,显然也动了真怒:“北方闹了两年旱灾,尤其是今年,是大旱之年。百姓们被饿死的不计其数。这等时候,应该全力赈灾,稳住局势。” “不然,明年蝗灾一起,北方诸州郡就彻底乱了。” 姜韶华冷笑一声:“我在奏折中提及明年将有蝗灾,也被王丞相怒斥了。说我这个南阳郡主有意散播流言祸乱民心。” 冯文铭气得又呸了一声。 一旁的三位舍人,一时插不上嘴,不过,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朝廷驳回了郡主的奏折,郡主打算接下来怎么办?”陈瑾瑜张口打破沉默:“换粮一事,还要继续吗?” 姜韶华呼出一口闷气:“当然得继续。王丞相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我们再等一等,太后娘娘和安国公应该很快会有消息来。” 陈瑾瑜忍不住跺脚:“想想就气闷得很。这年头,想做好事救百姓都得看奸臣脸色。”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就是这等私心做派,简直令人心寒。 姜韶华沉默片刻,淡淡道:“先不管这些,我们做好自己该做想做的事。” 第二百四十九章 误国(二) 姜韶华在众属官面前表现得还算淡定,等众属官离去后,骤然沉了脸。 这种明知大厦将倾想做些什么却又被百般束缚的感觉,实在糟糕极了。 宋渊见郡主心情阴郁,低声道:“郡主心情不佳,不如骑马出去散散心。” 姜韶华嗯一声。 她如今惯常骑那匹花色杂毛的骏马。这匹马是去岁巡查比阳马场时马舍人敬献的。虽然外形寻常普通,脚力耐力都是一流的,丝毫不逊色任何一匹宝马良驹。 刚骑上花马,就听嗷地一声,一头花斑小老虎蹿了出来。 “小花,”姜韶华见了爱宠,眉头顿时一松,眼中有了笑意:“过来。” 小花现在的体型约有一头成年犬物大小,毛色顺滑,额上的王字花纹也有模有样。 这一年来,姜韶华每天亲自喂养小花,偶尔没有空闲,便是陈瑾瑜喂养照顾 小花在南阳王府里窜来窜去。 听到主子熟悉的呼唤声,小花快活地蹿过来。 花马也习惯了小虎崽子在左右晃荡,希律律喊了一声,抬起马蹄,用力踏地。 小花和花马耍惯了,就地翻了一圈,跳起来的时候抖了一圈毛。然后欢快地冲过来,亲昵地蹭姜韶华的腿。 姜韶华嫣然一笑,俯下头摸了摸小花的头:“走,随我一起去散散心。” 小花颇通人性,仰头嗷嗷叫唤两声。 姜韶华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策马向前。小花精神抖擞地跟着跑。 身后亲卫们张望瞧热闹,咧嘴直乐。 眼见着小花渐渐适应了奔跑,姜韶华便逐步加快速度。这么跑了半个时辰,小花有些跑不动了,嗷嗷的叫唤声里透出了委屈。 姜韶华好笑不已,下了马俯下身,伸手捞起小花。小花立刻将头钻进姜韶华怀中。 姜韶华再次上马,小花趴在宽阔的马背上,惬意自得地昂起头。 一旁策马随行的宋渊,看着郡主策马的方向,心里悄然一动:“郡主这是要去田庄?” 姜韶华应了一声:“闲着无事,去田庄看看。” 宋渊迅速瞥郡主一眼,没有吭声。 郡主自己或许还没察觉,这一年来,郡主去田庄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这一处大田庄,如今彻底成了崔渡的地盘。去年各县派农夫来学习,今年又分别来了两批。用崔渡的说法,这就是新粮耕种培训。每一次郦县来人都是最多的。 新粮推广,郦县也是做的最好的。其余县城,大多是将土地一分为二,一半种旧粮,一半种新粮。说到底,还是对新粮缺乏信心。碍于郡主命令,半信半疑地种了新粮。 只有郦县,将所有的耕地都种上了新粮。而且,蔡县令还积极带着百姓开荒种粮,玉米红薯都是耐旱又易成活的粮食,今年春耕的时候,郦县开出了上万亩荒地。 等到秋收的时候,郦县的大丰收,让所有县城都眼热眼红。 对此,蔡县令谦虚低调的表示,他真不是故意要出头露尖。他就是坚决拥护并执行郡主的命令而已。 …… “郡主来了!” 正在田里给农夫们仔细讲解的崔渡,听到这一句,眼睛霍然亮了,迅疾转身看去。 马蹄声由远及近,骏马上的少女嘴角含笑,利落地翻身下了郡马。怀中的小花蹿到了地上,精神抖擞地嗷嗷吼了起来。 这一批新来的农夫没见过这阵仗,看清小花模样后,吓得双腿发软:“这……这是老虎!” 有一个胆大的,嘲笑道:“这是一头没长大的虎崽子,是郡主养着消遣解闷的!” “别说郡主身边有这么多亲兵,就是郡主,一只手都能降伏老虎。有什么可怕的。” 说话的这个,是郦县的农夫。去年跟着蔡县令进山采药,亲眼见过郡主杀虎,对郡主十分崇拜。 众农夫这才稍稍放了心,各自跪下,给郡主行礼。 崔渡笑着拱手行礼。 姜韶华随口笑道:“都起身。”然后笑着对崔渡说道:“我闲着无事,来田庄瞧瞧。你忙你的,不要特意招呼我。” 崔渡知道郡主的脾气,也没客气多礼,转身下田,继续给农夫们讲解怎么耕作玉米怎么施肥除虫。 姜韶华在一旁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在田庄里闲转。 崔渡这两年,一边忙着种玉米红薯,一边选优良品种的麦子粟米豆种进行培育。玉米红薯产量不必说,便是其余的粮食产量也提高了不少。 在灾荒之年,家里的粮囤被粮食堆满,这是何等幸福。 南阳郡民心凝聚,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知何时,崔渡悄然过来了。 “今日课上完了?”姜韶华笑问:“天不是还没黑么?” 崔渡抓了抓略显凌乱的头发,笑着应道:“郡主难得来田庄,我想陪郡主说说话,今日就让他们早点歇着。” 姜韶华抿唇一笑,看崔渡一眼:“你头发长长了许多。” 崔渡刚来的时候,头发短短的,只有寸许长,和众人站在一起,总有些怪异和格格不入。 如今在南阳郡待了两年多,头发已经到了肩上。崔渡不爱束发,用一根黑色绸带将头发扎了起来。 姜韶华笑着打趣,崔渡咧嘴一笑:“换在以前,我扎马尾出去,肯定会被嘲笑。在这里,大家都留长发,我也就留着了。”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 崔渡看着姜韶华,忽地说道:“郡主今日心情不好,是不是南阳郡出事了?” 姜韶华笑容淡了下来:“这么明显吗?” “不算明显。”崔渡道:“换了别人,根本看不出来。” 别人看不出来,你怎么就看出来了? 姜韶华默默看着崔渡,半晌才低声将朝廷公文内容道来。 崔渡也怒了:“这也太过分了。南阳郡辛苦一年种出来的新粮,郡主要献给朝廷做粮种推广。他们竟然还说三道四挑剔刻薄!” “呸!一群黑心的政客!” 姜韶华淡淡道:“还是我力量不够强大,王丞相没将我放在眼底,只将我当成了对付太后的棋子。” 第二百五十章 买粮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姜韶华身为南阳郡主,一直待在南阳郡,其实已远离朝堂。不过,京城已乱成了一潭浑水,风波到底还是延绵到了她的身上。 崔渡看着姜韶华沉凝的眉眼,心里不是滋味,低声道:“接下来郡主打算怎么办?” “继续推广新粮。”姜韶华显然已有思虑,缓缓道:“再等半个月,等一等太后和安国公的后续应对。如果他们斗不过王丞相,朝廷不接纳我的建议,我就不献新粮给朝廷了,改为卖新粮粮种。” 卖新粮粮种? 崔渡一愣,看着姜韶华:“受了旱灾的百姓,都在忍饥挨饿,有的直接抛下家业逃荒。哪里还有银子来买新粮粮种?” 姜韶华挑眉:“没有银子,可以写欠条,等种出新粮了再还也无妨,总之不能白送白给。不然,就成了邀买人心居心叵测。” 听着可笑荒唐,却又无比真实。身为一地藩王,少做少错,多做事反倒成了不是。 崔渡长长叹了口气:“所以,我一直都很讨厌官场政治。明明是利国利民能救活无数百姓的好事,却不能放手去做。顾虑阻碍重重,实在让人头痛。我实在应对不来这些。” 姜韶华被逗乐了:“你专心培育优良的粮种便可。其余诸事,都有我,不必你烦心。” 崔渡也不客气,点点头道:“术业有专攻。我就一心种田了,其他事都得郡主操心。” 姜韶华微微一下,不紧不慢地迈步向前。 崔渡一开始还记着身份有别,稍稍落后两步保持对郡主的恭敬,说话说得兴起就忘了。不知不觉便和郡主并肩同行。 一双少年少女,在绚烂的晚霞里同行,偶尔相视一笑。 这画面,和谐又美好。 亲卫们早有默契,各自散开。 姜韶华在田庄里住了下来。白日和农夫们一同听课,兴致来了,还会一同下田学习耕种。 前来学习的近两百农夫,眼见着郡主这般平易近人随和可亲,胆子也渐渐壮实起来。偶尔还有人主动和郡主搭话。 “郡主,草民是郦县人,去年上山采药的时候,就见过郡主。” 姜韶华记性极佳,略一思忖,对眼前这张满是麻点的脸孔便有了些印象:“我确实见过你。” 农夫喜出望外:“草民姓王,天生长了一脸的麻子,大家伙都叫我王麻子。郡主也这么叫我就是了。” 姜韶华笑了一笑,随口问道:“今年郦县玉米红薯丰收,家中都不缺粮食了吧!” 说起这些,王麻子格外激动,连声道:“是,都是郡主庇护,我们郦县今年家家户户都收了许多粮食。草民留足了粮种,其余的粮食都拿去粮仓换成了麦子粟米豆子。粮食足够吃一年的,明年开春,再种一茬玉米红薯,到那时候,家里全堆着粮食,不会挨饿了。” 说着,王麻子忽然跪下来,就这么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其余农夫早就瞄着这边,王麻子一跪,都跟着跪下磕头。 姜韶华心头一热,温声道:“别跪了,快些起身。本郡主也盼着你们来年再丰收,永远不会挨饿。” 因为朝廷公文而来的阴郁怒气,在此刻通通烟消云散。 …… 等了几日,没等来郑太后安国公的消息,倒是薛刺史的书信先一步来了。 姜韶华看了薛刺史的来信后,忽然笑了起来:“薛刺史倒是眼明心亮,消息也灵通。” 随着一同来田庄的,还有三位舍人。马耀宗和卢琮还没来得及反应,陈瑾瑜已抢先一步张了口:“薛刺史是来求新粮的粮种?” “正是!”姜韶华挑眉一笑:“除去南阳郡,荆州还有六郡,分别是南乡郡襄阳郡江夏郡魏兴郡上庸郡和新城郡。这六个郡,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遭了旱灾。” “薛刺史正为赈灾一事殚精竭虑,更为明春耕种的事发愁。” “他知道南阳郡有抗旱且产量高的新粮,打算出银子求购粮种。” 陈瑾瑜笑道:“薛刺史倒是明白人。” 可不是么? 花银子买粮种,天经地义,可以避开朝廷的问责,又能推广新粮。 卢琮适时地张口问询:“郡主打算卖给薛刺史多少粮种?” 这一年里,卢琮大半时间都在田庄里当差忙碌。培训农夫推广新粮一事进行得顺利,卢琮也有一份功劳。 每日奔走忙碌风吹日晒,昔日白皙英俊倜傥的文官如今黑了不少,也不再穿长衫华服,看着顺眼多了。 姜韶华对有能耐肯低头做事当差的臣子,总是格外宽厚些,笑着应道:“薛刺史在信中说,会送两万两银子来。这些银子购买多少粮种,就由本郡主说了算。” 卢琮在心里迅速算了算:“如今粮价飞涨,一石粮要四两银。粮种就要更贵一些。玉米红薯都是新粮,还是第一次售卖,如果按麦子的一半价格来定。两万两银子可以给一万石粮种。” 当然,账不是这么算的。 在这样的大旱之年,一石粮食可以买一家人。薛刺史就是捧着两万两银子,现在也买不到这么多粮种。 姜韶华肯给粮种,就已是天大的人情了。 “就给一万石粮种。”姜韶华笑道:“另外,再送二十份图册前去。如果薛刺史想派人来学习种新粮,也都答应下来。” 卢琮正要领命,就听郡主吩咐道:“这桩差事,就由陈舍人去。” 卢琮:“……” 陈瑾瑜眼睛一亮,欢喜地领了差事:“是。” 姜韶华笑道:“田庄里存了几万石新粮,你去寻林庄头,让他从粮库里拨出一万石来。图册都在崔渡那里,你去领二十份。” “我再写一封信给薛刺史,你一并带上。” “还有,去了荆州,正好去看看你兄长。” 陈瑾瑜高高兴兴地应了。 卢琮这时也反应过来了。陈瑾瑜的兄长陈浩然在荆州府学读书,兄妹两个快一年没见了。郡主让陈瑾瑜去送粮种,也是让兄妹两个有机会相聚。 第二百五十一章 用意 姜韶华还有更深的一层用意,卢琮压根猜不到。 姜韶华私下里嘱咐陈瑾瑜:“你到了荆州,先去寻你兄长。送粮种去刺史府的时候,让陈浩然和你一同去。” 陈瑾瑜何等机灵,立刻压低声音笑道:“郡主这是要趁机给我大哥保媒么?” 姜韶华淡淡笑道:“总之,让你兄长去给薛刺史瞧瞧。如果薛刺史瞧中了,再慢慢筹谋。如果薛刺史没相中你兄长,也没什么。反正一切都没挑破。” 陈浩然去年去了荆州府学读书,在府学里课业优秀出众。论相貌,是个英俊少年郎。论出身,是陈长史的嫡长孙。说起来,也有求娶薛刺史幼女的资格了。 “这件事,你别和你兄长挑明。”姜韶华笑着叮嘱:“以后辈之礼前去就可。如果落了痕迹,反而不美。” 陈瑾瑜点点头应下。 一万石粮食,装了几百辆马车,由亲卫一营的数百亲卫随行护送。陈舍人又去崔渡那里,领了二十份新粮耕种图册,很快出发启程。 延绵不绝的运粮车队,出了南阳郡就惹来众人瞩目。甚至惊动了几伙山匪悄悄尾随。 一看到悍勇高壮杀气腾腾的军汉们,山匪们很快望而却步。 粮食当然好,不过,也得有命才能吃粮。 南阳军在一个月前出动,剿灭了八百多民匪。这亲卫军,眼看着比南阳军还要厉害。他们一出手,就会成刀下亡魂。 算了算了,还是别抢了。 “启禀秦统领,一直尾随的那几百个乱匪,已经悄悄遁走了。” 秦战冷笑一声:“护送粮食要紧。要不然,我一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众亲卫轰然而笑,个个跃跃欲试,毫无惧色。 黑塔一样的高大青年,忽地张口道:“秦统领,俺领人去厮杀一番。” 秦战瞥一眼过来:“不准擅自枉动。我们奉郡主之命护送粮种,平安到荆州才算完成差事。” 陶大气闷地应了。 秦战慢悠悠地来了一句:“等办完差事回程的路上,如果有不长眼的山匪毛贼挡了我们的路,倒是可以出手惩戒一二。” 陶大如铜铃的眼睛霍然一亮,咧嘴一笑:“好嘞!” 秦战看在眼里,也是一笑。 陶大情场失意,一直没娶媳妇,今年都二十四了,成了一营里的老光棍。秦战劝过几回,劝不动一根筋死心眼的陶大。也只得随他去了。 送粮的车队在路上花了七八日功夫,才到荆州。 城门外,已经有一行人在等候。 为首的正是薛刺史最为倚重信任的张幕僚。张幕僚看着装满了粮种的车队,喜上眉梢。不过,在看到领头送粮的美丽少女时,笑容不免顿了一顿。 官场里都是男子,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姑娘来,着实别扭。 哪怕眼前这个姑娘是郡主舍人,是陈长史心爱的孙女,张幕僚也有些不自在。 陈瑾瑜见张幕僚面露迟疑,笑容也淡了一淡:“我奉郡主之命来送粮种,不知何人负责接收?” 明知故问,也是在表示不满。 张幕僚迅疾回神,一脸堆笑地上前拱手寒暄。 身为幕僚,是没有官职品级的。说起来,郡主舍人也没有正式的品级。不过,南阳郡主十分抬举陈舍人,张幕僚自然要客气些。 清点粮食数量入库都是张幕僚的事。陈瑾瑜将粮食送到,就算完成差事了。 “不知刺史大人何时有空,我登门拜见,并转交郡主的亲笔信。” 张幕僚笑道:“刺史大人明日就有空,请陈舍人明日去刺史府。” “还有,陈舍人安顿之处也准备好了,请陈舍人进城。” 然后,张幕僚看着几百个身高力壮的亲兵,有些犯难。这么多人,该怎么安顿? 秦战主动张口道:“我已经办完差事,这就回去了。陈舍人,我留二十个人给你。” 陈瑾瑜笑着点头。 秦战领着众亲卫返回,陶大厚着脸皮凑到秦统领身边,不知嘀咕了什么,被秦统领一脚踹得老远。 这一边,陈瑾瑜被领到了一处大宅子里安顿。 还没喝完一盏茶,一个斯文清俊的少年郎便含笑而来。 兄妹久别重逢,自是不尽欢喜。陈瑾瑜谨记着郡主的交代,只字不提薛六娘,只笑道:“明日我要去刺史府送信,大哥和我同去吧!” 陈浩然也没多想,立刻点头应了。 隔日一早,兄妹两个各自穿戴一新,去了薛刺史府。 且说薛刺史,送出去两万两银子,换来了一万石新粮。这么多粮食,已经足够在整个荆州推广做粮种了。 这份人情,实在厚重。 薛刺史承了这份人情,对送信来的陈家兄妹也格外客气礼遇。不然,一个秀才和一个品级不高的舍人,哪有资格做薛刺史的座上宾? “这是郡主的亲笔信,请刺史大人收下。” 陈瑾瑜不卑不亢,笑着呈上书信。薛刺史和颜悦色地接了信,当场拆信看了起来。 陈浩然还是第一次见妹妹当差时的模样,既觉得新奇,又有些敬佩。 在薛刺史这等高官面前,神态自若侃侃而谈,真了不起。 薛刺史看完信后,舒展眉头笑道:“郡主高风亮节,宽厚大义。我这就去写一封回信,请陈舍人稍候。” 陈瑾瑜含笑应下。 薛刺史一走,陈浩然冲妹妹比了个大拇指。 陈瑾瑜自得地挑眉一笑。 一柱香后,薛刺史便回来了,张口邀陈氏兄妹在刺史府用午膳。 陈瑾瑜心里一振,冲兄长使个眼色。兄妹之间素有默契,陈浩然立刻应下。 薛刺史仿佛此刻才看到陈浩然,随口笑问:“听闻陈公子在荆州府学读书?” 陈浩然起身应是。 薛刺史随口问了几句,诸如课业年龄是否婚配等等。 陈浩然恭敬作答。 正午时,薛刺史令人将侄儿薛林和女儿薛六娘叫了过来。当然是男女分席。不过,宴席开始前,众人也要见礼。 柳眉杏眼桃腮肤白貌美气质出尘的薛六娘微笑行礼:“六娘见过陈舍人陈公子。” 陈浩然俊脸微红,拱手还礼。 …… 第二百五十二章 春心 从薛刺史府回来后,陈浩然就没说话,一个人对着院子里的树木发愣。 陈瑾瑜暗暗好笑,凑上前打趣:“这棵树你都快看一个时辰了。就这么好看吗?” 陈浩然嗯一声,继续默默看树。 原来,大哥动了春心是这等傻样。 陈瑾瑜会心一笑,不再理会,自己去忙着收拾行李。差事办完了,明日也该回南阳郡了。 至于陈浩然,自然是继续去府学读书。秋闱三年一次,上一次落榜已经是两年前。再苦读一年,又该下场了。 到了晚上,兄妹两个一同用晚膳。陈浩然心神不宁,数着碗里的米粒,犹豫了许久才低声问:“妹妹,你觉得,刺史大人有没有相中我?” 陈瑾瑜扑哧一声乐了:“你琢磨一个下午,就在琢磨这个?” 陈浩然脸孔红了一红,咳嗽一声:“我今年十八了,怎么就不能琢磨了。和我同龄的,都当爹了。” “我怎么记得,以前娘催你定亲的时候,你推三阻四,说什么不考中举人就不议亲。”陈瑾瑜毫不客气地揭兄长的老底:“今日怎么就变了?” 陈浩然又咳嗽一声:“以前我不想成亲,现在想了不行吗?” 以前不是没遇上喜欢的姑娘嘛!今日一见薛六姑娘,沉寂了十八年的心湖荡漾不休,想停都停不下! 陈瑾瑜咯咯笑了起来。 陈浩然厚着脸皮,任妹妹嘲笑:“我现在心慌意乱的,没个主意。你看得清楚,快些和我说说,刺史大人有没有相中我。” 陈瑾瑜又笑了一回:“瞧你平日里聪明机灵,今日怎么这么呆。要是薛刺史没相中你,怎么肯让薛六姑娘露面。” 薛家教养严格,薛六娘平日养在薛老夫人身边,极少抛头露面。今日薛刺史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好不好。 陈浩然听在耳中,喜翻了心,咧嘴傻乐。 “实话和你说吧!”陈瑾瑜低声笑道:“这一回送粮来刺史府,郡主特意打发我来。就是想让你和我一同进刺史府。郡主有意为你保媒,让陈家和薛家结亲。也算是南阳郡和刺史府联姻了。” 陈浩然激动得双目发光,一把扯住妹妹衣袖:“你说的是真的?郡主真有此意?” 陈瑾瑜笑着点头:“正是。不然,这奔波跑路的辛苦差事,肯定是马舍人的,郡主哪里舍得让我来。” 陈浩然喜悦得近乎亢奋,松开妹妹衣袖,在饭桌边来来回回地走:“太好了!这可太好了!” 单论陈家,想攀薛家这门亲事,其实颇有些不足。有郡主从中出力保媒,又自不同。 郡主有兵有粮,一边剿匪一边送粮种,薛刺史有求于郡主,姿态自然放低了许多。这样的情形下,这门亲事大有可为。 陈浩然忽然停下脚步,神情坚定:“明年秋闱,我必定竭尽全力,一举考中。到时候再登门求娶薛六姑娘。” 陈瑾瑜笑着瞥兄长一眼:“你可别犯傻了。薛六姑娘去年及笄,今年十六了。登门求娶的高门公子不知有多少。再等一年提亲,薛六姑娘早嫁人了。” “郡主私下和我说了,如果薛刺史对你态度温和,过些日子就登门提亲。” 陈浩然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以后,我一定全力当差,为郡主效力。” “这是当然。”陈瑾瑜笑道:“祖父在王府做长史,父亲在博望县做县令,我是郡主舍人。以后再加大哥你,我们陈家上下都是郡主心腹。” 陈浩然重重点头,想了想,压低声音道:“祖父一直想和冯家结亲。现在郡主为我保媒,不知祖父会如何作想。” 陈瑾瑜挑眉笑道:“这你就别操心了。从你来荆州府学开始,祖父就知道和冯家的亲事不成了,早就私下和冯长史道歉赔礼了。冯姑娘在两个月前就定了亲事。” “这次我来荆州的真正用意,祖父也心知肚明。祖父什么都没说,可见是默许了。” 陈浩然亢奋的劲头一过,略一咂摸,品味出些许不对劲来:“你的意思是,郡主不希望陈冯两家结亲?祖父和冯长史都是一等一的忠臣,郡主为何还有防备疑虑?” 陈瑾瑜当差两年有余,眼界见识都远胜从前:“忠心是一回事,防备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 “祖父管着朝廷往来和王府人事,冯长史掌控王府税赋和内务。陈冯两家本来就是世交,再结了亲事,也太过密切了。一旦生了异心,私下勾连,对郡主对王府都是一桩大麻烦。” “换了我是郡主,我也一样提防。” 陈浩然震惊地看着陈瑾瑜,半晌没吭声。 陈瑾瑜笑了一笑:“大哥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冷酷无情?我在郡主身边两年,看到的学到的委实不少。等以后大哥也当差做事了,就会慢慢懂了。” 陈浩然沉默许久,才叹道:“我整日埋头读书,庶务和世情都不及你。” 陈瑾瑜笑着白他一眼:“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就问你,你愿不愿意求娶薛六姑娘?” 那还用问! 一百个一千个乐意啊! 陈浩然咧嘴笑了起来:“你回去之后,代我向郡主谢恩。” …… 刺史府里,薛刺史正陪着老母亲用晚膳。 五个成年的儿子,各自娶妻生子在外当差,真正养在膝下眼前的,就是薛六娘,还有一个侄儿薛林。 此时的饭桌前,正好是四人。 薛林替大伯父斟茶倒酒,薛六娘替祖母布菜。饭桌的气氛十分和睦。 用完晚膳,薛刺史使个眼色,薛六娘和薛林都退了出去。 “我有一件事,要和母亲商议。”薛刺史低声笑道:“今日的陈公子,母亲也亲自瞧了,我想将六娘许配给他,母亲意下如何?” 薛老夫人瞥薛刺史一眼:“那个陈公子,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这一年来,陈县令夫人来了三回信,都是陈公子送来的。” 薛刺史有些惊讶:“这件事,母亲怎么从来没提过?” 第二百五十三章 议亲 薛老夫人咂了咂嘴道:“要说这陈浩然,相貌俊秀,读书上进,说话行事瞧着也稳重,是个好儿郎。” “就是门第低了些。来求娶我们六娘的,都是名门大族子弟。陈家看着不错,就是缺了些底蕴。” 真怪不得薛老夫人挑剔。 薛家在大梁世家里,比不得王崔卢郑李五姓,也跻身一流世家之列。 而陈家,最多算二三流家族,从陈长史这辈才算发迹。和陈家结亲,委实算是低嫁了。 薛刺史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低嫁也有低嫁的好处。” “有我这个做荆州刺史的父亲在,六娘嫁去陈家,陈家上下都得敬着捧着。日后不受半点闲气。” “实在舍不得六娘,以后就给陈家小子在荆州谋个差事。这么一来,六娘就能住得近些,可以时常回来。” 薛老夫人骤然心动了。 薛刺史又压低声音道:“还有,南阳郡主有意保媒,我们和陈家结亲,就等于是和南阳王府联姻。” “如今北方旱灾连连,传闻明年还有可能闹蝗灾,民乱频频,边关也不太平。这样的世道,有兵有粮才是最要紧的。粮食还可以慢慢种花银子买,万一有什么乱子,荆州境内要太平,只能靠郡主的南阳军和亲卫营了。” 薛老夫人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局势已经坏到这等地步了?” 薛刺史目光闪动,低声道:“皇上卒中不起,太子年轻气盛城府手段不足,弹压不住王丞相。郑太后安国公一派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朝堂一片混乱,我们荆州地处北方,想保太平,就得和南阳王府交好。” “说来也怪我。王爷故去后,我和王府来往就淡了。也是我实在小瞧了郡主,郡主行事低调,不显山不露水。这几个月我开始留心,才惊觉南阳王府实力何等惊人。” “现在结交,为时不晚。郡主只有同父的弟弟妹妹,年龄都还小。倒是陈氏兄妹,和郡主感情亲密。我们六娘嫁去陈家,薛家日后和郡主自然就亲近了。” 薛老夫人眼睛一亮,声音里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激动:“薛家既然要和王府联姻,何必拐这么一道弯。不如直接就和郡主结亲。” 薛刺史:“……” 薛刺史不愧是最了解自家老娘的人,瞬间就会意过来:“母亲该不是想让七郎入赘吧!” 薛老夫人一听不乐意了:“成亲就成亲,怎么就是入赘了?” 薛刺史抽了抽嘴角:“母亲就别胡思乱想了。便是七郎肯入赘,也得看郡主能不能相中他。” 以为入赘就是羞辱,大可不必这么勉强委屈。南阳郡主有才有貌有钱有权,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 薛老夫人最是宠溺孙子,听薛刺史的话音更恼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我们七郎连做赘婿都不够资格?那个南阳郡主的母亲姜嫣,当年招卢氏的旁至子弟为赘婿。我们七郎可是薛家正经的嫡出子弟。” 薛刺史看着薛老夫人:“卢郡马当年至少是秀才,且容貌俊美。薛林有什么?” 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被噎得气急败坏:“罢了罢了!你这个大伯父不愿为七郎出头争脸,他自然就没什么脸面。” 薛刺史有些无奈,不得不温声哄自家老娘:“七郎还小,郡主更是年少。议亲怎么也是三年以后的事,暂且不急,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先为六娘定下亲事。母亲放心,七郎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和儿子没什么两样。以后我一定给他娶个好媳妇。” 薛老夫人面色稍缓,想了想道:“既然你觉得陈家儿郎不错,就再瞧瞧他。等陈家来提亲。” 门外的薛六娘,微微红着俏脸默默离去。 …… 四日后,陈瑾瑜回了南阳王府。 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郡主,眉飞色舞地说起了刺史府之行。= 姜韶华含笑聆听,点点头道:“薛刺史既然肯让薛六姑娘出来见你兄长,可见对他颇为满意。” 陈瑾瑜又呈上薛刺史的回信。 姜韶华看后失笑:“这位薛刺史,简直是个官场老狐狸。这是眼见着朝堂混乱情势不稳,想和南阳王府互通有无互倚为臂膀。” “你兄长的亲事十之八九都成了。你现在就拿这封信给陈长史瞧瞧,陈长史知道该怎么做。” 陈瑾瑜喜滋滋地应道:“我这就去。对了,大哥让我代他向郡主谢恩。” 姜韶华微微一笑:“不必谢恩。这门亲事若是成了,对南阳王府也大有好处。” “那也得多谢郡主成亲。”陈瑾瑜笑道:“若不是郡主,大哥哪里敢想做薛刺史的女婿。” 便是陈长史,在亲眼瞧过薛刺史的回信后,也觉心情舒畅,捋须一笑。 没能和老冯做亲家,确实有些遗憾。不过,自家长孙被薛刺史相中,能娶高门贵女,做祖父的又岂会不高兴? “我现在就写信给薛刺史,提一提亲事。等薛刺史应允了,就正式登门提亲。”陈卓笑道:“这等喜事,你送信回去告诉你爹娘。” 陈瑾瑜欢喜地应了。 送信的侍卫快马加鞭,跑了一天一夜将信送到博望县。 姚氏看了信,喜形于色,都快飘上云端了:“老爷,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这可太好了!” “我们浩然真是好福气好运道。” 陈县令是明白人,笑着接了话茬:“薛刺史愿意结这门亲事,有八成都是看在郡主的颜面。” 姚氏心花怒放连连应是:“是是是,我们陈氏一门,都是郡主最忠心的臣子。郡主仁厚宽和,儿子沾了郡主的光,结下这门好亲事。以后我得常常为我们郡主拜佛烧香,求佛祖保佑我们郡主。” 一口一个我们郡主,别提多亲热。浑然忘了之前因为女儿当差抛头露面一事埋怨过多少回。 陈县令忍着笑揶揄:“以后不发牢骚,不嫌郡主霸道了?” 姚氏笑着白丈夫一眼:“我什么时候发过牢骚。别乱说!” …… 第二百五十四章 进言 陈长史的信到了刺史府,没几日薛刺史就有了回信。 陈家动作迅疾,立刻准备登门提亲。为表示郑重和对这门亲事的重视,陈卓要亲自去一趟荆州。 陈卓亲自来向郡主告假。 姜韶华含笑道:“陈长史只管安心去忙,我在王府坐镇,不会出什么乱子。公文人事来往,暂且就由陈舍人马舍人顶上。” 陈卓笑着应下,然后郑重地拱手向郡主致谢:“这门亲事若能成,都是郡主之功,臣谢过郡主。” 姜韶华笑盈盈地扶起陈卓:“陈长史为南阳王府鞠躬尽瘁,陈县令和陈舍人也都尽心当差忠心耿耿。我做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这门亲事成了,南阳王府和刺史府联姻结亲,日后相依为臂,也是好事一桩。” “结亲从来不是一桩简单的事,要考虑的事情方方面面。也就是朝堂混乱北方不平,薛刺史心中不安,才愿意结这门亲事。换了太平时期,我这个郡主也没那么大颜面。” 想想前三年,薛刺史和南阳王府来往平平,何曾将她这个年少的南阳郡主放在眼里? 陈卓笑道:“不管如何,臣都要多谢郡主成全。” 还有些话,就不必说出口了。 冯长史的孙女已另外定下亲事。陈冯两家做不成亲家,这是郡主乐意看到的。陈卓并不因郡主忌惮恼怒,反而倍感欣慰。 这才是一个掌权者上位者应有的心计城府。 郡主手段圆融,顾及了他和冯长史的颜面,不动声色地解决了未来可能有的麻烦。最重要的是,在这件事上,谁也没受伤害。反而是陈家大大得了好处。 陈卓前脚刚走,后脚姜韶华就接到了郑太后的来信。 …… 按着惯例,私人书信总要比朝廷公文早两日来。 姜韶华拆了信,看完后并未展颜,反而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 陈瑾瑜和马耀宗都在一旁。马耀宗不便多言,陈瑾瑜却没什么顾虑,张口便问:“太后娘娘在信中说了什么?玉米红薯到底还推不推广了?” 姜韶华淡淡道:“太后娘娘在信中说,王丞相百般阻挠,推广新粮一事,怕是不能进行。” 陈瑾瑜气得俏脸发白,恨恨不已地发了一通牢骚。 马耀宗斟酌了片刻,低声进言:“郡主,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姜韶华瞥他一眼:“有什么想法,只管道来。” 马耀宗应了一声是:“朝廷不肯推广新粮,那这件事我们自己来做便是。” “不妥!”陈瑾瑜第一个反对:“朝中已有人指责郡主流言惑众,再加这一桩,就成了邀买人心。” “陈舍人说的没错。”姜韶华轻叹一声:“这件事,本郡主确实不能出面。” 马耀宗显然早就在琢磨此事,低声道:“臣是这么想的。郡主不必出面,让人将玉米红薯运出南阳郡,到北方受灾的郡县去贩卖。” “玉米红薯产量高,价格大可定得低廉一些,比麦种粟米低五成。有这样的低价粮种,总会有百姓买去试种。” “只要种一年,百姓就能尝到好处,来年种的人就会更多。这般推广,当然远不及朝廷推广耕种来得迅捷,不过,这样做也有不少好处。” “第一,玉米红薯卖出去,可以换回大笔银子。我们南阳郡的玉米红薯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百姓们辛苦耕种收获而来,是郡主用粮食换进的粮仓。之前郡主要献给朝廷,朝廷最多嘉奖几句,其实南阳郡大大吃了亏。现在是朝廷不肯要,不是我们不愿给。索性就卖出去。” “这两年,郡主要买粮要养兵,王府里银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冯长史整日为银子发愁。有了进项,这问题便迎刃而解。郡主还能多养些兵。” “其次,白给的东西,未必能得到重视。百姓花了银子买粮种,反而会更珍惜更在意。说不定,比官府推广新粮还要顺利。” 陈瑾瑜听得双目熠熠闪光,用刮目相看的眼神看了过去。 姜韶华略一点头,黑眸中也闪出了笑意:“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马耀宗全身舒畅,继续说道:“不过,做这件事,也有许多困难。北方诸郡民匪众多。运粮出去,只怕会惹来民匪抢粮。” “所以,要运粮卖粮种,不但要有内行又靠谱的人组织车队,还得有骁勇厉害的骑兵充做家丁随行。”姜韶华挑眉一笑:“还好,本郡主都有。” 送粮卖粮用汤家人正合适。 亲卫营里的亲卫们,正好轮流出去“操练”,在实战中淬炼出来的,才是真正的精锐。 姜韶华思虑了一回,笑着对马耀宗道:“这件事既是你提出来的,你去写一个章程来。本郡主要召所有属官来议一议此事。” 马耀宗立刻从袖中抽出一个条陈,恭敬奉上。 感情是早有准备。 姜韶华失笑,接过条陈,细细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内卷的动力极其强大。陈瑾瑜占着身份之便利,最得郡主信任器重。卢琮这一年多来在田庄里忙碌,南阳郡推广新粮一事,卢琮居功至伟。 马耀宗心里憋着一口闷气,一直希望做出点事情来,让郡主刮目相看,也能让陈舍人看看他的能耐。 姜韶华看后笑道:“这条陈十分细致,写得不错。陈舍人,你立刻传本郡主口谕,让所有属官都来书房。” 陈瑾瑜应是,迅速去传郡主口谕。 小半个时辰后,所有属官都来了书房。就连在工房里忙碌的沈工正,也放下手中活计过来了。 陈长史去了荆州,姜韶华很自然地将条陈给了冯长史过目。冯长史看后,眼睛一亮,尤其是对玉米红薯换银子大为赞许。 紧接着,宋渊也看了条陈。宋统领表示,亲卫营新招募了不少亲卫,确实应该真刀真枪上阵见一见血了。 姜韶华双目熠熠:“宋统领,你立刻派人去西鄂县,将汤五请来王府,就说本郡主有要紧差事给他。” …… 第二百五十五章 提携(一) 三日后,西鄂县汤家大宅里,汤五太爷听到郡主口谕后,想也不想地应道:“我这就走!” 来传口谕的孟三宝笑道:“郡主特意交代,请汤五太爷带上汤家能干的子侄后辈一同前去。” 汤五太爷忙笑着应下,转头就去找汤老太爷。 汤家买粮的队伍在路途中遭了乱匪,损伤惨重。郡主悍然出兵,将那伙民匪剿灭得干干净净,俘虏的活口都送进了矿山,这辈子休想再见天日。 汤家血海深仇得报,上下都对郡主感恩戴德。便是汤老太爷,如今提起郡主,也只有满心敬重。 听闻郡主有要紧差事派给汤家,汤老太爷立刻道:“多带些人手前去。” 汤五太爷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启也一并随我去。” 汤家孙辈中,十九岁的汤启是最能干的。从去岁,就开始独自领一队人马去买粮。 大事当前,兄弟两个心里那点龌龊不提也罢。 汤老太爷到底做了几十年家主,对汤家的前程未来格外在意,低声道道:“如今北方大旱,朝廷一直在南方征粮。我们汤家原来的买粮渠道只剩不足三成,已经支撑不住这么多粮铺了。” “郡主既有要紧差事给汤家,可见是想重用汤家,千万别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当年马家是怎么发迹的,你我都清楚。或许,这是老天给我们汤家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汤五太爷用力点了点头。 满脸褶皱白发苍苍的汤老太爷,深深看了一眼汤五太爷:“你安心去办差事,家里我替你守着,不会出乱子。” 掌家两年多了,这是汤老太爷第一次真正低头,也是第一次用对家主的态度对他。 汤五太爷精神一振,长身作揖:“多谢大哥。” …… 汤五太爷动作利索,立刻点了八个年轻力壮的后辈,当晚收拾行李,隔日一早便启程去王府。 一路上,趁着休息的空闲,汤五太爷笑着和孟三宝闲话套近乎。 孟三宝外表粗豪,实则细心敏锐,口风紧得很,任凭汤五太爷旁敲侧击,愣是一个字没说。 汤五太爷只得歇了这份心,埋头赶路。进了南阳王府后,连口水都没喝,就去觐见郡主。 姜韶华笑吟吟地道:“汤五太爷一路奔波辛苦,快学坐下说话。” 汤五太爷受宠若惊:“使不得使不得,郡主叫我汤五或是汤显忠便可。” 姜韶华微微一笑:“乱世出豪雄,危难显忠心。汤五太爷的名字起得好。” 短短两句话,意味深长。 汤五太爷精神一振,立刻拱手道:“我汤家上下蒙郡主大恩,愿为郡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韶华笑了一笑,温声道:“本郡主召你来,确实有一桩事和你商量。” 然后,将准备运送玉米红薯去北方诸郡一事说了出来:“……粮食换多少银子回来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将新粮食推广出去。玉米一亩能产十三四石,红薯产量更高。只要这两样粮食推广开来,能救活无数百姓,这是件利国利民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不过,此事也颇有风险。一来路途遥远奔波劳苦,二则耗时极长,可能要两三年甚至几年之功。” “还有,路上如今不太平,四处都有民匪。我会派亲卫营随行护送,万一遇到饿急了眼的大批饥民,还是十分危险。” “如果汤家愿意接下这桩差事,本郡主绝不会亏待汤家。” “卖出玉米红薯的银子,汤家留下三成。你不必推辞,本郡主不会白白差遣人。” “这件事,你好好思虑几日,可以派人回去给你兄长送信,商议一二。等商量妥当了,再给我回音。” 汤五太爷静静听完后,拱手道:“不用思虑,我现在就可以回郡主,这桩差事,我们汤家接下了。”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你真的想好了?” “来之前就想好了。”汤五太爷肃容道:“草民还是那句话,郡主对我们汤家有大恩,现在正是我们汤家回报郡主的时候,义不容辞。” “再者,现在外面买粮不易,南阳郡里又不缺粮食,草民正发愁要怎么经营粮铺。现在能外北方拓展经营,说不得,汤氏粮铺能借着郡主东风开遍北方州郡,成为北方最大的粮商。” “至于说危险,开拓商路经营生意,冒些风险也值得。” 确实是个聪明人。 在关键时候,也担得起事情。 姜韶华深深看汤五太爷一眼,忽地说道:“我记得,你儿子在西鄂县衙当差。” 汤五太爷心里一跳,立刻应是:“草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在县衙里户房做司吏。” 姜韶华笑道:“本郡主这就让人发一道公文,让汤司吏来王府户房当差。先随着冯长史学一学,磨练几年,日后定然能当大用。” 汤五太爷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躬身一礼:“多谢郡主。” 谁没有点私心? 汤五太爷豁出性命去办差事,能为儿子换来一个好前程,自然甘之如饴。 当日,郡主便令人写了调令,送去西鄂县。 一众属官也无人反对。陈舍人也好,马舍人也罢,都是有背景有后台的。就是卢舍人,也是借着卢郡马的风。 汤五太爷要去为郡主出生入死,郡主提携汤五太爷的儿子,这很合理。 他们甚至隐隐盼着成为惯例。以后自家子侄入仕也能多些便利。 几日后,陈卓从荆州回来,正好遇上了前来王府报到的汤司吏。 汤司吏今年三十,身量中等,一脸精干,跟在冯长史身边,态度恭敬:“汤有银见过陈长史。” 陈卓不动声色打量一眼,随口笑道:“以后同在王府里当差,见面是常事,不必这般拘谨。” 冯长史笑着接了话茬:“先进去见郡主。然后随我去户房,粮队过几日就要出发。要忙的事情多得很。” 汤有银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拉磨拉得怀疑人生,忙笑着应下,带着激动雀跃的心情进了书房。 …… 第二百五十六章 提携(二) “见过郡主!” 汤有银按捺下激动的心情,跪下行了全礼。 姜韶华含笑道:“汤司吏请起身。” 眼前的汤司吏是汤五太爷的长子。汤氏以粮食生意起家,家中男丁自小读书,到了十二岁以后,就开始随长辈们走南闯北。汤有银也不例外,跑了几年商路,经营生意没多少天分,倒是算账格外灵活。汤五太爷便想法子,举荐他进了西鄂县衙的户房里当差。 从一个户房小吏,到掌管县衙户房的司吏,不过五年光景。出身背景在其中占了很大的作用,汤有银也确实有真能耐真本事。 姜韶华每年巡查诸县,西鄂县这位汤司吏,自然是见过的,且对他印象不错。否则,也不会张口就提携来王府当差了。 汤有银恭敬谢恩,起身后谨慎低头,不敢和郡主对视。 姜韶华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点头。汤氏后辈她见过几个,譬如汤启,便称得上精明能干。眼前的汤有银,或许不是汤家最出众的后辈,这份谨慎细致却是难得。 “汤家要运粮去北方诸郡贩卖,这件事你怎么看?”姜韶华似随口笑问。 汤有银心中有数,这是郡主在考验自己,哪里敢疏忽大意,立刻打起精神答道:“回郡主,小的……” 姜韶华温声打断:“你如今来王府户房当差,自称臣便可。” “是,”汤有银心里又是一阵激动:“臣以为,以卖粮的名义推广新粮,这件事可行。” “不过,这事只能徐徐图之,不可能一蹴而就。一来汤氏人手有限,二来北方民匪四起,亲卫营不宜过多分兵。运粮卖粮的队伍,最多分成三路。” “还有,各地土壤气候都不同。在南阳郡丰收的新粮,到了其余地方仅靠图册未必能种好。所以,郡主得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汤有银能说出如此有见识的话来,便是陈卓和冯文铭也齐齐另眼相看。 姜韶华淡淡一笑:“你说的这些,本郡主早就思虑过了。你说得没错,这件事能做成的可能性,不到五成。不过,只要能将新粮推广开来,能让百姓们裹腹,冒些风险也值得了。” 汤有银目中露出钦佩,拱手道:“郡主仁厚大义,爱惜百姓,臣敬佩不已。” 南阳郡有兵能自保,有足够熬过饥荒的粮食。郡主大可什么也不管,关门悠哉过日子便可。 郡主选择的,却是另一条路。这份胸襟气魄,这份眼界格局,实在非常人难及。 姜韶华微微一笑:“从今日起,你就在王府户房当差。暂且就跟着冯长史,等过个三五年,能独当一面了,本郡主为你去户部谋一个正经的官职。” 官吏有别。从一个吏,变成有品级的朝廷命官,这是他可望不可及的美梦。 汤有银目中闪过激越振奋,慷锵有力地应道:“臣一定用心当差,绝不负郡主厚望。”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对冯文铭笑道:“冯长史,本郡主就将汤司吏交给你了。” 想让汤五太爷卖命,要给切切实实的好处。就像当年祖父对马家那样,恩威并施。 冯文铭心中了然,拱手应下。 冯文铭领着汤有银进了王府户房。户房历来是王府最繁忙的地方,除了冯长史,还有六个小吏。近来秋税刚入库,又要换粮,堆积的账册如山。六个小吏都忙得脚不沾地。 听着熟悉的算盘声,汤有银目中光芒闪动,右手手指动了一动。 “这是十四县的粮库账册,”一本厚实的账册摆在了汤有银眼前:“你先将账目通通核算一遍,有误差之处,通通纪录下来。” …… 书房里,陈卓正对郡主叹道:“臣实在没想到,朝廷竟连新粮都不肯推广。” 姜韶华冷笑一声:“这就是王丞相的一片私心了。新粮是我南阳郡主献上的,一旦推广开来,北方这么多州郡,都要念南阳王府的好处。我又是太后一党,这就意味着太后党会借着此事大占上风。” “王丞相不能容忍大权旁落,便全力打压。至于太后娘娘,因皇上卒中一事心神大乱,哪有心思顾及百姓民生。” 说到底,都是私心太重。 陈卓眉头拧了一拧,抬眼看着郡主:“以卖粮为幌子推广新粮,确实是个好主意。郡主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臣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臣也要提醒郡主。朝堂之上,个个都是老狐狸。这件事最多瞒一时,要不了多久,王丞相和太后娘娘就都知道了。” “到那时候,王丞相定会对郡主更生忌惮。便是太后娘娘,心中也未必高兴郡主自作主张。” 简而言之一句话,好心未必有好结果,出力也难讨好。 姜韶华挑了挑眉,淡然的声音里流露出霸气:“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霸气下的坚定执着,和南阳王何其相似……不,应该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陈卓心情欣慰又复杂,沉默片刻道:“臣先写几封信去京城。万一此事闹开来,朝堂上也有人为我们说话。” 果然还是陈长史办事靠谱,永远值得信任。 “有劳陈叔祖费心了。”姜韶华很自然地换了亲昵的称呼:“太后娘娘那里,我自己写信解释。” 说完正事,姜韶华笑着问起了陈浩然的亲事:“陈叔祖去荆州一趟,可见到了薛刺史?” 提起此事,陈长史舒展眉头笑道:“臣去第一日,就去见薛刺史。先谈公事,并未提及亲事。” “薛刺史留臣在刺史府安顿小住,还让薛六姑娘出来见了臣一面。那位薛六姑娘,生得花容月貌,诗书满腹,气质出众,确实是个好姑娘。臣临走时才提了提亲事。” “薛刺史没有一口应下,说要考虑一段时日。” 姜韶华了然一笑;“男方提亲,女方没有一口应下的道理。过些日子,陈长史再去一趟。” 为了自己孙子的亲事,陈长史也不嫌辛苦,笑着一口应下。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怒 咣当! 一声脆响。 薄如蝉翼白似美玉的美人瓶被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太监宫女们立刻跪了一片。 赵公公也笑不出来了,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鼓起勇气劝慰大发雷霆的郑太后:“太后娘娘请息怒……” 郑太后面色铁青,随手拿起一个茶碗摔过来。赵公公压根不敢闪躲,直挺挺地挨了一记,茶碗从脸边擦过,重重摔在肩膀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好在没伤到赵公公那张俊俏脸蛋。 “都滚出去!”郑太后怒不可遏,太监宫女们纷纷爬起滚了出去。 唯有赵公公硬着头皮留下了,还有蓝公公,犹豫着不想离去。 郑太后在气头上,伸手一指蓝公公:“立刻滚!” 蓝公公面色如土地退了出去。 赵公公得以幸运地留下。不过,此时的赵公公没有庆幸的心情,他跪着爬到郑太后的膝前,目中泪光闪动,哽咽不已:“娘娘心情不好,就拿奴才出出气。千万别气坏了凤体。” 赵公公那张胜过美人的含泪俏脸,稍稍浇灭了郑太后的怒火。 郑太后哼了一声,咬牙怒骂:“王荣这个奸臣,仗着皇上信任器重,根本不将太子放在眼底。也丝毫不将哀家放在眼里。” “南阳郡要上奏折献新粮,请求朝廷推广,他不但不允,还倒打一耙,指责哀家私心过重借此邀名。还说南阳郡主流言惑众其心可诛。” “呸!不知廉耻的狗东西!” 郑太后越想越恼:“韶华是个孝顺孩子,一心为哀家为皇上分忧。费尽心思寻来粮种,种出了新粮。特意献给朝廷。这样的好孩子,应该重重嘉奖。他王荣为了一己私心,胡言乱语横加指责。更可笑的是,朝廷那些臣子们也跟着犯糊涂,纷纷附和。” 说到底,这才是郑太后最恼怒的地方。 太康帝卒中不起,最大的倚仗倒下了,她对朝堂的影响力顿时衰减。 王荣身为丞相,又是太子太傅,理所当然地辅佐朝政。此消彼长之下,太后一党几乎被压得动弹不得。甚至有不少纷纷倒戈,投向王丞相。 昨日王丞相生辰,王府大摆宴席,朝中重臣有十之七八都亲自去为王荣贺寿。王府收到的贺礼,甚至更胜过郑太后生辰。 郑太后今日大发脾气,就是因为此事。 只不过,这等事不便说出口,郑太后就拿南阳郡献粮种一事当个由头发作。 其实,郑太后在锦绣深宫里待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里知道什么百姓疾苦。北方旱灾饿死些百姓,郑太后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赵公公心知肚明,不敢也不能说破,顺着郑太后的话音,狠狠骂王丞相一通。 郑太后骂得口干舌燥,怒气总算稍稍消退。 就在此时,郑小公爷来了。 赵公公暗暗松口气,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悄然退下。 …… 十四岁的郑宸,面容俊美,身姿挺拔,目光明亮锐利。 郑太后看着侄孙,怒气终于退了大半:“子熙,你不在太子身边待着,怎么来景阳宫了?” 天子卧榻不起,太子代为上朝打理朝政。几位太子伴读,也一并顺理成章地进了朝堂。 朝事沉重且繁杂,年少的太子根本无力承担,政务其实都落在王丞相之手。 几位太子伴读,现在也就是陪着太子一同上朝罢了。 郑宸心中不忿不甘,也只能隐忍,闻言低声道:“昨日王丞相过寿,朝臣们纷纷前去贺寿,贺礼一件比一件贵重,堆积如山。我知道太后娘娘心中不高兴,特意来宽慰娘娘。” 郑太后被说穿了心思,有些羞恼,哼了一声。 郑宸又道:“还有一桩事。南阳郡敬献新粮,一来能借此挫一挫王丞相威风,二来能为娘娘一振声势。一举两得,娘娘何不竭力促成此事?” 郑太后又哼一声:“哀家和皇上说了,皇上却说朝堂要安稳,不宜起争端。” 这个太康帝,软弱无能平庸。 郑宸心里腹诽不已。殊不知,在病重不起的天子眼里,要保证朝堂不生乱才是头等大事。 既然打理朝政要靠王丞相,那么朝堂大事就得听王丞相的。 这一点,郑太后却是心知肚明。也因此,郑太后再恼怒,也将此事按下了。免得太康帝在病中烦心不得消停。 郑宸低声问道:“南阳郡主那边,娘娘可曾写信安抚?” 郑太后不以为意,随口道:“哀家写了一封信去。韶华孝顺懂事听话,不会因这么一桩小事恼怒记恨。” 孝顺懂事听话。 养在宫里的两位县君和范姑娘,也没得到过郑太后这般夸赞。 郑太后口中的南阳郡主,和他脑海中那个冷凝锐利的姜韶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郑宸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涟漪,陪着郑太后闲话,半个时辰后才告退离去。 …… 昭和殿内。 苍白消瘦的太康帝,神情萎靡地躺在龙榻上。美艳雍容的李贵妃,坐在龙榻边喂药。 太康帝卒中之后,半边龙体不得动弹,喝药要人喂,方便也得要人伺候。张口说话含糊不清,颇为吃力。 纪皇后病逝几年,李贵妃位份最高,更是太子生母。理所当然地接手了照顾天子龙体的重任。 汤药苦涩难喝,太康帝勉强喝了几口,便喝不下了。 李贵妃心中焦虑,柔声劝慰,太康帝苦笑一声:“朕现在这样,喝不喝药都没什么用。” 卒中是不治之症! 百姓富商也好,文官武将也罢,哪怕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患了卒中后也得躺在龙榻上。 不能起身,不能动弹,说话含糊吃力。记忆一日不如一日,身体日渐衰败。他甚至能嗅到自己体内散发出来的腐朽气息。 “皇上别这么说,太医院里这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定能治好皇上病症。” 李贵妃心里酸涩难当,一边说着,泪珠一边滚落脸孔。 太康帝没力气也没心情安慰。 低沉的气氛中,齐公公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还有二皇子殿下一起前来,为皇上伺疾。” 第二百五十八章 选择 片刻后,宝华公主太子二皇子姐弟三人一同进了天子寝室。 宝华公主今年十六,美丽窈窕,犹如枝头带露的鲜花一般娇嫩鲜妍。太子殿下今年十五,眉眼间浮着少年郎特有的朝气和傲气。 至于二皇子殿下,今年四岁,小胖脸蛋颇为俊俏,神情却有些呆呆的,少了些慧黠。 说得好听些,这是乖巧讨喜。说得直白些,二皇子就是天生有些呆笨,反应比同龄孩童迟缓。 只是,这么明显的事实,没人敢说出口。 太康帝膝下空虚,只有两子一女,每一个都金贵得很。 二皇子的生母范贵人,年轻娇媚十分得宠,而且,范贵人的嫡亲大伯是范大将军,掌着近三成的京城驻军,在武将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且性情暴烈如火,谁都招惹不起。 心情低落消沉的太康帝,见了儿女们心情稍稍振作:“都过来。” 太子应一声,很自然地越过宝华公主,快步上前。 宝华公主看一眼太子,默默退开一些。 她是皇后嫡出嫡长女,是大梁最尊贵的公主。可她身为女子,注定了与皇权无缘。宫中人人捧着太子敬着李贵妃,她这个宝华公主,传出宫外的是贞静柔婉孝顺的美名。由此也可见她在宫中的处境了。 年少的二皇子不懂这些,一边喊着父皇,一边往床榻边挤。 二皇子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太子不和他计较,甚至好脾气地让了一让:“二弟先和父皇说话。” 二皇子仰头,冲太子咧嘴笑,然后欢快地喊起了父皇。 没错,二皇子每次来“伺疾”,什么都不用做也不会做,就会喊父皇。 太康帝吃力地抬起头,摸了摸二皇子的头,然后看李贵妃一眼。 李贵妃略一点头,拿了点心匣子过来,哄二皇子去旁边吃点心。二皇子高高兴兴的随李贵妃去了。 寝室里总算清静了不少。 太子伺候太康帝喝了一盏清茶,宝华公主细心地用丝帕为太康帝擦拭嘴角。 太康帝看着一双儿女,慢慢道:“你们都长大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太子才十五岁,还能等两年。宝华公主已十六岁,姑娘家韶华易逝,确实到了议亲的时候。 宝华公主垂下眼眸,轻声应道:“女儿的婚事,请父皇做主。女儿相信,父皇一定会为女儿挑一个合适的驸马。” 太康帝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半晌才道:“朕会仔细斟酌考虑。” 宝华公主嗯一声,没再出声。 太康帝给她的关注,也就如此了。接下来,太康帝一直在教导太子如何打理朝政怎么批阅奏折之类。 宝华公主默默旁听,不知为何,心神有一丝恍惚。 那位不肯进宫远在南阳郡的堂妹姜韶华,平日过的是什么日子? 没有重重规矩束缚,没有长辈“教诲”,在南阳郡里说什么就是什么……想到这些,她竟生出无限的羡慕和憧憬。 “……朝堂大事,一律听王丞相的。”太康帝语速缓慢,说话颇有些吃力:“至于你祖母的‘教导’,你听听也就罢了。” 太子有些惊愕,抬头看着太康帝:“父皇!” 从感情上来说,当然是嫡亲的祖母最亲近。这十几年来,郑太后对太子十分疼爱,感情真切,太子对郑太后也素来敬爱。 他委实没料到,父皇一张口竟是嘱咐他不要听郑太后的。 太康帝无奈地叹息,用含糊缓慢的声音说道:“你祖母疼你爱你,只是,她在政事上并无太多见识。安国公也担不起重任。” “你还年少,要磨炼几年才能担当大任。这几年间,你得依靠王丞相治理朝政。所以,你必须信任倚重王丞相。” 以前,他在龙椅上坐视丞相党太后党相争,甚至暗中扶持势弱的太后党,让朝堂势力平衡。 如今,他这个天子病倒不起,太子太过年少,还掌控不住众臣。朝堂往日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往日的两党相争局面,只会让情势更恶劣。 在王丞相和郑太后间,要怎么选,根本不用多想,也不必太过犹豫。 朝堂是男人的天下。郑太后还是安稳消停些,在后宫里待着吧! 太子和太康帝对视片刻,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父皇的话,儿臣都记下了。” 太康帝略略舒展眉头。 宝华公主依旧沉默。 太康帝和太子说这些话,根本就没避讳着她。可以说是完全的信任,也可以理解为她这个宝华公主其实无足轻重。 事实也是如此。朝堂大事她插不上嘴,后宫诸事有郑太后,还有李贵妃范贵人。她是被养在深宫里的金丝雀。 “父皇!父皇!” 二皇子不知从何处跑了过来,手中攥着一个糕点,酥酥的糕点渣随着他的奔跑掉落一地:“父皇吃!” 太康帝慈爱地一笑,也不嫌弃二皇子油乎乎脏兮兮的手,张口吃了下去。 …… 半个时辰后,姐弟三人从昭和殿里退了出来。 身形苗条面容娇媚的范贵人正在殿外等候。她今年只有二十二岁,风姿正盛,往日也是最得宠的一个。 可惜,太康帝卒中不起,不再召幸妃嫔。李贵妃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每日在昭和殿里伺疾,年轻美貌的范贵人委委屈屈地失了宠。 宝华公主和太子一并向范贵人见礼。 范贵人不敢大喇喇地受礼,避了一避,还了一礼,然后抱走了二皇子。 二皇子趴在范贵人怀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太子和宝华公主对视一眼,各自咽下叹息。 这么一个傻弟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姐弟两个并肩同行。 太子忽地低声道:“姐姐若有心仪之人,不妨私下和父皇说一说。不然,父皇指婚,错点了鸳鸯,姐姐便悔之莫及了。” 宝华公主默然片刻,轻声道:“我没有心仪的少年,父皇为我挑的驸马,必然是最好的。” 太子哑然无语,心想姑娘家就是脸皮博。姐姐你心仪王四郎,真当我看不出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奏折(一) 王瑾王四郎当然极好。 出身王氏一族,亲爹是王丞相。容貌清俊,气质斯文,天资聪颖,诗才出众。而且,谦逊温和,没有一丝骄气。 论年龄,王瑾今年十五岁,比宝华公主小了一岁,也算相配。 太子也乐见王四郎做自己的姐夫。今日特意提一句,是想提醒宝华公主不要错失好姻缘。奈何宝华公主如蚌壳一般不肯张口,他也就没再多言。 宝华公主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寝宫。 姜莞华姜月华和范嘉宁笑盈盈地迎上前来。她们三个都是公主伴读,平日也都住在宝华公主的寝宫里。几个年龄相若身份尊贵的少女朝夕相伴,情谊自然深厚。 范嘉宁察觉到宝华公主的低落,关切地说道:“公主今日心情似乎不太好。” 宝华公主定定心神,轻声道:“父皇龙体不见好转,我颇为忧心。” 女儿忧心父亲病症,这个理由很合理。 范嘉宁也就没再追问,顺着宝华公主的话音安慰道:“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上苍庇护,太医院里有这么多医术精湛的太医,一定能将皇上的病症治好。” 姜莞华姜月华也连连附和。 其实,真龙天子就是个说辞。天子也一样是血肉之躯,生老病死样样躲不过。 宝华公主长长叹了一口气。 “对了,南阳郡主真的要献新粮种给朝廷么?”范嘉宁好奇地问询。 宝华公主嗯了一声:“王丞相认定了南阳郡主是在扯谎。世间怎么会有亩产量十几石的粮食?不但驳回了奏折,还叱责南阳郡主一番。” “南阳郡主既然上了奏折,可见是种出了新粮。”范嘉宁低声道:“便是产量没有十几石,肯定也比寻常粮食产量高。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王丞相为何要驳回奏折横加叱责?这岂不是让南阳郡上下寒心?” 连心思单纯的范嘉宁都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宝华公主默然片刻,才道:“具体内情,我也不清楚。” 范嘉宁还待再问,姜莞华咳嗽一声,笑着扯开话题:“前几日我得了一幅书法大家的珍品,范妹妹最喜书法,不如去瞧瞧。” 姜月华故意笑嗔:“就只许范妹妹瞧,不让我去么?” 们都在宫中长大,和郑太后格外亲厚,不愿说郑太后的是非。 范嘉宁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来:“一起去。” 宝华公主打起精神,一同去欣赏书法。 …… 太子进了书房。书房里四个少年,立刻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起身迎了过来。 “殿下,皇上龙体如何?” “今日有没有好转?” 眼前几个少年,都是陪伴太子一起长大的伴读兼好友。如今随着他一同上朝,也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太子没有隐瞒,叹了一声道:“父皇龙体依旧虚弱。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得尽快熟悉朝政,为父皇分忧。” 有些话,当着郑宸和王瑾的面,却是不能说的。譬如父皇嘱咐他孝敬却不必听太后的话,让他提防且要重用王丞相。 王瑾温声安慰太子一番。 郑宸看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一眼,心中哂然。 太康帝对外戚郑家的戒心,更胜王丞相。或者说,太康帝对郑太后的孝心,远不及对皇权的在意。 毕竟,王丞相是大梁丞相,本来就该辅佐太子打理朝政。权臣再如何也是臣。 郑太后却是大梁太后,后宫干政是大忌,又牵扯到郑家这个外戚。太康帝焉能不忌惮? 不过,再如何忌惮,太康帝也只有不到半年的寿命。 再过两年,年轻的太子殿下也会猝死。 坐上龙椅的,将是那个笨笨呆呆的无知孩童,那个一生下来就反应迟缓的二皇子姜颢。 到那时,后宫中位分最高辈分最长的郑太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而郑家,也会是最大的赢家。 他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昭和殿那边送了奏折来。”李博元张口打破沉默:“殿下现在要不要批奏折?” 太子目光落在那一摞厚厚的奏折上,忽然觉得头痛。 这是从如山的奏折里挑出的最重要的一些送来,约莫占了每日奏折的两成。饶是如此,也足以让年少的太子殿下忙得灰头土脸了。 大梁地域辽阔,四十州三百郡一千余县。各地情形不同,政务繁杂。别说批阅奏折,能看懂奏折里写什么,都不是容易的事。 “拿来吧!”太子殿下深呼吸一口气。 李博元应一声,仗着身高力大,伸手抱住一摞奏折送到书桌上。 太子殿下坐在书桌前,凝神看了起来。几位伴读都陪在一旁。太子看完奏折,便顺手递给一旁的王瑾。 王瑾细细看了一遍,再给郑宸。 郑宸心里又是一声冷笑。 以前,靠太子最近的位置是他的。眼下,太康帝重用王丞相,太子对王丞相言听计从。王瑾也跟着水涨船高。 至于李博元,不乐意也看不懂奏折,麻溜地去研墨。 最年少的高凉王世子,一看奏折就连连打呵欠。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去寻了几盘糕点来,又亲自去沏壶茶,殷勤地送到太子殿下面前:“堂兄饿了吧渴了吧!吃些糕点喝些茶,歇一歇再看奏折。” 太子哑然失笑,果然放下奏折,又吃又喝歇了一柱香时辰。 此时此刻,书房里的少年们有说有笑气氛容洽。除了郑宸,无人知晓未来的数年里,他们之间会成为彼此的敌人对手,不死不休。 两个时辰后。 太子打开一份奏折,目光一掠,忽然拧起眉头,面色不太好看。 郑宸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过来。 太子将奏折合上,对伴读们说道:“我要去一趟昭和殿,你们不必跟随,各自出宫回去歇一晚。” 四个少年一起应下。 伴读们一走,太子便迅疾起身,攥着那份奏折去了昭和殿。 此时正是傍晚,太康帝精力不济,从午后便入睡。 太子只得耐心等待。好在没等太久,太康帝便醒来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奏折?” …… 第二百六十章 奏折(二) 太子目中闪过阴霾,低声道:“父皇,这是边军左大将军上的一道奏折。左大将军在奏折中说,边军缺马缺粮,且两年未曾招募新兵,今年要招募士兵。请朝廷调拨两百万两的军费。” 也难怪太子眉头皱得紧。 这两年北方干旱大灾,大梁税赋去年减了两成,今年收上来的税赋就更少了,不足七成。朝廷要养四十万军队,要养满朝文武官员,要供养皇室宗亲,还要挤出银子来修河道赈济百姓,什么都要银子。国库早就空得能跑马了。 左将军张口就要两百万两军费,朝廷根本拿不出来。 太康帝看太子一眼:“左大将军这份奏折,王丞相看过了吗?” 太子点头:“儿臣今日看的奏折,都是王丞相挑出来的,王丞相定然看过了。” 能到太子眼前的奏折,是经过筛选的。王丞相既然没压下这份奏折,可见是支持左大将军。 “四十万军队里,边军占了四分之一。每年用来养边军的军费,高达四百万两。”太子愤怒低语:“京城驻军,也不过如此。朝廷对边军可谓优厚至极。” “现在朝廷因北方旱灾闹得焦头烂额,户部上下都在忙着筹措粮食赈济。左大将军这时候张口索要军费,实在过分。” “说句难听的,便是朝廷挤出军费来,到最后,这些银子有多少用在士兵身上,有多少进了左大将军的私账……” “不得胡言乱语!”太康帝费力地瞪了太子一眼:“左大将军为国为朝,赤胆忠心,在边关一守就是十五年。边境安宁,都是左大将军的功劳。” 至于喝兵血这等事,哪个军队里没有?区别只在于,有的武将平庸无能,除了喝兵血一无是处。左大将军却能带出一支精锐的边军,守住边关,将柔然鞑靼等外族挡在关外。 太康帝对左大将军的优容,也正因此而来。 年轻气盛的太子,却咽不下这口闷气:“功劳是有,不过,也不能这般骄狂。这军费不能给。” 太康帝却道:“给!立刻批复奏折,照着左大将军说的数字拨军费。” 太子一惊,霍然看向太康帝:“父皇!这么一来,户部今年的军费就大大超支了。这么大的缺口,要怎么填补?” 太康帝说了这么多话,脸上已有了倦色,声音也低了下来:“各地驻军的军费,都减三成。还有赈济灾民一事,也缓一缓。” 太子:“……” 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康帝,声音微微发颤:“父皇真的想清楚了吗?驻军军费减了三成,只怕驻军将士们心中愤愤不满。北方灾情严重,如果不及时赈济缓和民愤,就会惹出大乱子了。” 太康帝吃力地吐出几个字:“总得先保证国土安宁。” 太子哑然无语。 太康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外忧内患,先攘外再安内。驻军少些军费,顶多就是发发牢骚怨气大些,翻不出大浪。北方旱灾严重,已经饿死了许多人。赈济不力,也就是再多饿死一些百姓。 边军的军费,是万万不能省的。 太康帝闭上双目,疲惫地吩咐:“你照着朕的意思批阅,明日将奏折给王丞相。” 太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是,儿臣这就去批阅奏折。” 隔日,太子将批复过的奏折给了王丞相。 王丞相早有预料,接了奏折看过后,拱手道:“既然皇上和太子殿下首肯,臣这就让人请纪尚书和安国公来。” 纪尚书是户部尚书,安国公是兵部尚书。这么一笔巨额军费要调拨,自要通过户部和兵部。 片刻后,纪尚书和安国公匆匆而来。 王丞相将奏折给两位尚书。纪尚书看完后,眉头紧皱:“敢问殿下,奏折上的批复,是殿下的主意,还是皇上的意思?” 太子沉声道:“父皇昨日说过,将驻军的军费减少三成。赈济北方受灾郡县的事,也可缓一缓,要先挤出这笔军费来。” 说到底,这大梁是姜氏天下。国库里的银子,太康帝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纪尚书面无表情地应下。 安国公也没什么可说的,只道:“军费先拨到兵部。” 这也是合乎规矩流程的。不过,银子进了兵部衙门,少不得要被扒一层皮。再经左大将军之手,再到士兵们头上,就不知还剩多少了。 太子因为此事,心情不佳,接下来几日都沉着脸。 郑宸私下里进言:“这个左大将军,执掌边军十余年,眼里只有王丞相,哪里还有皇上和殿下。” 这话正说中了太子心里的不满。 如果不是有王丞相撑腰,左大将军哪敢这般索要军费!事实上,这两百万两的军费,怕是还没送去边军,就要截留出一部分悄悄送去丞相府了。 朝廷这等延续了数十年的陋习,连太康帝也没法子。 太子气闷地哼了一声:“暂且忍一忍。等日后……哼!” 等日后,天子驾崩他这个太子登基为新帝掌控朝政了,便除掉左大将军这等桀骜不逊喝兵血的蛀虫。 郑宸对太子的心思了然于心,低声道:“眼下皇上病重,殿下没有正式掌权,就忍一忍吧!王丞相虽然私心重些,眼光总是有的。左大将军也是有些能耐的。” 太子又是一声冷哼。 有能耐就能这般跋扈嚣张吗? 有本事就要在朝廷艰难度日的时候索要军费吗? 这和趁火打劫有什么两样! 郑宸看着太子愠怒的脸孔,继续低声道:“军中有诸多武将,左大将军虽然厉害,边军也不是非他不可。” 太子心里一动,看向郑宸:“你以为谁能替代左大将军?” 郑宸想了想说道:“殿下既然问,我就斗胆说一回。” “朝中几位大将军,范大将军执掌神武营,刘大将军执掌御林军,还有宋将军等人,都是能征善战之辈。” “如果殿下将他们换一换,官职品级不变,就不会惹来太多非议或阻力。二来也能防止武将们派系林立。” 第二百六十一章 忠心 太子听得心里一动,深深看郑宸一眼:“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郑宸低声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可以徐徐图之。这大梁天下,迟早是殿下的。等殿下真正掌权之日,想做什么,谁能阻拦!” 热血气盛的太子殿下,听着这番话顺耳极了,终于展颜而笑:“说的没错,孤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郑宸拱手,正色说道:“我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力!” 太子欣然一笑:“你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将来我绝不亏待你。”顿了顿,低声道:“如今朝事要依靠王丞相,所以,我平日总要厚待王四郎几分。这都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在我心里,总是你最亲近最值得信赖。” 郑宸一脸感激感动,低声应道:“殿下的心意,我都明白。我也盼着殿下能知道我的忠心。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何事,我都站在殿下身后。” 太子大为动容,用力握住郑宸的手:“我一定不负你。” 君臣之间,和男女之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献上你的一颗心,我绝不辜负你。 郑宸和太子相视一笑,心里在盘算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 “什么?朝廷要拨两百万两银子的军费给边军?” 数日后,南阳王府的书房里传出冯文铭的惊呼。 姜韶华面色沉沉,点了点头:“不但如此,还要减掉各地驻军的三成军费。” 陈卓一脸怒容地接过话茬:“赈济灾民一事,也要缓下来。” 冯文铭气得青筋直冒:“荒唐!简直是荒唐!北方诸郡百姓纷纷饿死,或是变成流民乱匪,正需要朝廷赈济安抚。这么做,只会让北方越来越乱。” 姜韶华目中闪过一丝冰冷:“对皇上来说,边军安稳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说可能太过无情。可对掌权者来说,最要紧的就是保证兵权安稳。军队稳了,江山才能安稳。 至于百姓在灾荒战乱中死去多少,只要不涉及国本,又有谁会真正在意。 耿直的冯长史,被气得脸孔涨红眼中直冒火星。 陈卓见状,只得耐着性子安慰一番:“你这般着急上火的,毫无用处。木已成舟,我们都接到消息了,可见这事朝廷已经定了。还是好好想想,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应对。” 冯长史反应极快,立刻看向郡主:“郡主,南阳军的军费也会被减掉三成。” 姜韶华道:“这三成军费,由王府补上。现在世道混乱,南阳郡的兵力越强越好。这等时候,不能让士兵们泄气寒心。” 冯文铭在心里算了算,勉强点头:“今年玉米红薯丰收,贩卖出去能换回大笔银子,正好填补上这个缺口。” 提起卖粮,一直没吭声的闻主簿陡然有了精神,张口说道:“郡主,汤家分了三路人,每一路人马带着一万石新粮。按着之前定下的粮种价格,这三万石粮食,应该能换回七八万两银子。” “账不是这么算的。”宋渊张口道:“每一路粮队都有五百亲兵随行,这些亲兵要吃粮要军饷,万一遇到民匪打仗,会有死伤,还要银子抚恤。” “如果真计较起来,卖粮根本不划算。郡主也不指望卖粮能换多少银子回来,而是借着这个名义推广新粮。让玉米红薯这两种高产量的新粮在北方落地生根,让百姓们填饱肚子。” “这是郡主的一片仁厚之心,不能以银子来算。” 能让沉默寡言的宋统领张口说出这么一大通话,也就是为郡主了。 闻主簿呵呵笑道:“宋统领说得没错。不过,能换回些银子,总是好的。” 冯长史点头表示赞成:“闻主簿说的对,蚊子小也是肉。” 他这个长史一点都不嫌弃。 姜韶华接过话茬:“也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最坏的准备是粮食被饥民抢走。不但推广不了新粮,还可能遇到暴乱和危险。姜韶华此言一出,众属官齐齐叹了一声。 这年月,想做些事太难了。 “朝廷动静,陈长史继续盯着,有什么消息,立刻来回禀。” 陈卓肃然应下。 姜韶华又吩咐冯长史:“南阳军那边的军费,请冯长史尽快准备。我这就写一封信,让人送去南阳军营。尽快安定住所有将士的心。” 冯长史面色郑重地应下。 姜韶华又看向宋渊:“宋统领,亲卫营每隔三日送一回信,此事就交由你负责。一旦有什么异动,立刻告诉我。” 宋渊拱手领命。 紧接着,姜韶华又吩咐工房加紧打制刀枪兵器盔甲。马舍人负责购买战马事宜。另有林林总总的政务琐事,都一一安排下去。总之,人人都有差事忙碌。 …… 两日后,朝廷公文缩减军费的公文送进了南阳军营。 众武将轮流看了一遍,看后或义愤填膺或面色铁青。 “我们驻军不及京军,也就罢了,竟然连边军也压我们一头。” “我们驻军镇守州郡,保护地方平安,怎么就不如边军了。” “边军左大将军是王丞相走狗,现在王丞相大权独揽,左大将军可不就威风起来了。张口就索要两百万两的军费!还不是从我们嘴里刨食。” “呸!老子舍了老娘和媳妇儿女,天天在军营里待着。连口饭都不让吃饱。” 众武将吵吵嚷嚷,于崇神色不变,从袖中又拿了一封信出来:“这是郡主的来信,你们瞧瞧吧!” 郡主来信? 众武将一愣。 李铁反应最快,伸手接了信,看后喜形于色:“大家都别吵了。郡主在信中说了,朝廷缩减的军费,郡主会给我们补齐。” 还有这等好事?! 武将们眼睛齐齐一亮,立刻挤过来看信。不知是谁嚷了一句:“郡主这般对我们,我们以后就都是郡主的人。哪怕郡主要反了朝廷,我也跟着郡主。” 于崇瞪一眼过去:“说什么浑话!郡主忠君爱国,仁厚宽和,爱惜百姓,怎么可能谋反。” 那个武将讪讪一笑,伸手扇自己一巴掌:“我这张嘴没个把门的,就爱胡说八道。不过,我对郡主的心是真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动乱(一) 南阳军因为有南阳王府支撑军费,这道朝廷来的公文几乎没翻出水花。其余陆续接到公文的各地驻军却炸了锅。 三成军费,绝不是个小数字。每年军费从兵部拨下来,自动就少了两成。这算是兵部截余,也是惯例了。剩下的八成到了军营,驻军统领留两成,其余大小武将再瓜分个两成。最终能到士兵手中的军饷,也就是四成左右。 现在朝廷一下子缩减三成军费,上上下下都得少拿银子。谁愿意将嘴里的肥肉往外吐? 各州驻军纷纷上奏折,大吐苦水,索要军费。一时间,堆积在昭和殿御案上的奏折如山。 王丞相倒是沉得住气,主动去觐见太康帝:“无论如何,要先保住边军安宁。内忧可以慢慢解决,外患一定要拦在边关。臣这就让兵部再下一道公文给所有驻军,今年减的三成军费,等日后年景好了国库充盈了,就给他们都补上。” 太康帝点点头,声音低沉虚弱:“太子年少,不通国事,还请丞相多多费心。” 王丞相肃容拱手:“请皇上放心,老臣一定会尽力辅佐太子殿下,绝不容任何一处出乱子。” 太康帝目中闪过欣慰,低声道:“满朝文武,宫中内外,朕最信得过的就是丞相。有丞相在,这大梁朝堂就安稳得很。” 王丞相是三朝老臣,门生遍布朝野,势力庞大。这几年若不是有太后党制衡,朝中早就成了王丞相的天下。 之前太康帝为了平衡朝堂,暗暗扶持安国公一派。如今病倒不起,就不能再纵容两党相争了。 皇权要平稳过渡,朝堂要安稳,就得先稳住王丞相。所以,太康帝对王丞相处处优容。明知左大将军索要军费是趁火打劫,也忍了这口闷气。 王丞相一脸慨然,对着天子表了一通忠心。转头退出去的时候,嘴角得意地扬了一扬。 太康帝下了圣旨,兵部尚书安国公不得不捏着鼻子照做。这一道公文一下,众驻军自然要将安国公骂个狗血淋头。 倒霉的安国公,在朝中焦头烂额,进了后宫又要被郑太后迁怒责骂,可谓到处受气。 此消彼长,王丞相在朝中气焰愈盛。百官们争相逢迎示好。 王四公子在太子身边行走,也格外受器重。 太康七年冬,在一片混乱动荡中悄然到来。这一日,朝廷又接到了一封加急奏折。 “父皇!大事不妙!” 面色惨淡的太子殿下几乎是冲进了天子寝室。 憔悴消瘦了许多的李贵妃,正为太康帝按揉麻木无力的腿脚。听到太子急促慌乱的呼喊,李贵妃皱了皱眉头,抬眼看去:“什么事这般大呼小叫?你是太子,要有一国储君的气度!” 太子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气度,将手中的奏折递到龙榻边:“父皇,平州反了!” 什么? 太康帝一惊,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支起了半边龙体:“平州为何会反?” 太子面色难看,咬牙切齿地说道:“平州驻军统领扣留军费,三个月没发军饷。士兵们在军营里哗变了!” 太康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有再充足的心理准备,等军营哗变真的来临的这一刻,依旧愤怒难当。 不过是三个月没发军饷,怎么就闹到哗变的地步了? 还有平州驻军统领,平日里喝一喝兵血也就罢了,这等关键时候,怎么能这般压迫士兵? 这些个混账东西,根本就没将朝廷放在心上,没将他这个九五之尊放在眼底。一个个只顾着往怀中楼银子。 “驻军统领被杀了!军营里的大小武将,都被杀了。领头的是一个叫潭胜的,现在潭胜领着五千士兵,冲进平州府,杀了平州刺史一家上下。平州府里的官员,都被关押在牢里。” 太子眼里冒着火苗,迅速道来:“潭胜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还自立为平州王。这等逆贼,必要铲除!” 这和民乱民匪不同。平州军是一支正规军队,现在这么一支军队造~反,大喇喇地自立为王,分疆裂土,可以说是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 必须要尽快镇压铲除,决不能容忍! 太康帝龙体颤了一颤,脸上涌过愤怒的潮红,愤怒张口:“传朕之意,立刻宣召王丞相和三位大将军,还有六部尚书……” 话没说完,两眼一白,昏迷了过去。 李贵妃和太子也白了脸:“皇上!” “父皇!” …… 平州军谋反,太康帝大怒昏厥,卒中再次发作。这次发作被救醒后,太康帝话都说不出来了。 郑太后悲恸难当,也跟着病了一场。 太子殿下强忍悲痛,和王丞相等人商议出兵一事。朝廷对军队造反绝不能容,出兵一事无人反对。不过,在派谁出征的问题上,太子殿下和王丞相意见不同。 王丞相想让卫将军领兵平乱,太子殿下意欲派宋将军前去。 卫将军统领五万英卫营,宋将军的勇威营同样有五万精兵。论兵力,两位将军不相上下。区别只在于,卫将军是王丞相的人。宋将军和安国公府走动密切。 暗流涌动一番角力后,还是卫将军领兵出了京城。 年少气盛的太子殿下大失颜面,心中十分恼火。面上还得装着若无其事,对王丞相依旧敬重有加。 郑宸看似劝慰,实则火上浇油:“如今朝堂都要靠王丞相撑着,为了朝堂安稳,殿下还是忍一忍吧!” 太子冷笑连连:“这样下去,大梁哪里还是姜氏天下,分明成了王氏天下。” 郑宸面色凝重,低声道:“这样的气话,殿下万万不可再说了。万一传到王丞相耳中,惹得王丞相不快,给殿下明里暗里使绊子就不妙了。” 这番暗暗拱火的话,令太子面色铁青。虽然太子殿下住口不语,心中对王丞相的不满却越积越深。 郑宸看在眼中,心里颇为快意。 就在此时,景阳宫的赵公公来了,恭声道:“太后娘娘请太子殿下前去说话。” 第二百六十三章 动乱(二) 太子按捺下心里的怒气,和郑宸一同去了景阳宫。 郑太后病了一场,元气大伤,显出苍老疲惫之态。在宫女们的伺候下勉强坐了起来。一张口,就问起了出兵平乱之事。 “皇祖母还在病中,只管好生歇着,不必为了朝事操心。”太子心情阴郁糟乱,实在没什么心情说话,强打起精神安慰郑太后:“朝廷已经派了卫将军领两万精兵前去平乱,皇祖母等着卫将军的好消息便是。” 郑太后目中闪过愠怒:“这个王荣,以前提携心腹,还稍微做做样子。现在简直是明目昭彰,半点都不遮掩。” “真论领兵打仗,宋将军比卫将军强得多。他为了一己私心,坚持让卫将军领兵前去。万一出什么岔子,这后果他哪里担待得起。” 说着拉起太子的手,殷切嘱咐:“太子,这朝中众臣,谁忠谁奸,你可得好好看着。有些人满口忠义,其实心怀鬼胎。有些臣子,不善言辞,其实是一等一的忠臣。” “如今你父皇连嘴都张不了,事事都要你撑着。你可得擦亮眼睛用人。” 接下来,少不得要举荐三两个“得用”之人。 太子暗暗抽了抽嘴角,一番好话哄住郑太后。半个时辰后才告退离去,简直是身心俱疲。 大军出动,粮草先行。国库再空虚,也得挤出军资来。 驻军已经有叛乱的例子在眼前,户部不能再克扣军费,于是,赈济灾民一事,不得不暂时搁置。 在这样的情形下,北方有几个州郡传出南阳郡大粮商贩卖新粮的消息,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便是王丞相知道此事,也没心情计较,随意挥挥手道:“百姓能买到粮食,当粮种也好,裹腹也罢,总不是坏事。就不必管了。” 幕僚们便不再多言。 倒是王瑾,听到此处忍不住追问:“南阳郡主是不是要趁机推广新粮?” 王丞相瞥一眼过来:“是又如何?” 别人怕王丞相,王瑾却半点不惧,张口便道:“几个月前,南阳郡主上奏折要献新粮的粮种。如果当时朝廷接纳并推广,或许北方明年就能丰收。百姓们不会再饿肚子了。” “说得倒是轻巧。”王丞相冷笑道:“先不说新粮产量到底有多少,若是此事成了,太后娘娘就会声势大振,想弹压也弹压不住。到那时候,朝堂众臣就会纷纷倒向太后。哪还有我这个丞相说话的份。” 朝堂争斗,就这般重要吗?比百姓死活更重要? 王瑾默默看着王丞相。 知子莫若父。王丞相显然很清楚王瑾在想什么,淡淡道:“官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想做事,就得先掌权。空有一片热诚,只会撞南墙,碰得头破血流。” “你今年已经十五,过了年就十六了。这个年纪,也该长大懂事了。” 王瑾低声应是。 王丞相又道:“今日为父再教一教你。你在宫中最是风光,太子对你最为倚重。你以为是为什么?难道是你王四公子才能过人?” “这天底下英才多的是,太子单单器重你,众臣见了你都客客气气。那是因为你是我王荣的儿子。我是大梁丞相,百官之首。你这个王四公子,谁敢不敬让三分?” “瞧瞧郑宸,比你年少一岁,城府心计比你深得多。每次见了我,都格外恭敬。” “他亲爹和我是政敌,是对手。他心里再恨再怒,对我也不敢有半点不敬。这是什么?这就是权势!” “男儿在世,就得站到高处。不然,就得处处隐忍退让。” 这样的话,王瑾不是第一次听了。但是每一次听,依然震荡。 他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父亲,我想见见这位南阳郡主。” 王丞相挑眉,上下打量王瑾一眼,忽地笑了起来:“怎么?莫非动了心思?” 王瑾白皙俊美的脸孔掠过一丝潮红,咳嗽一声道:“父亲别说笑。我和南阳郡主无亲无故,素未谋面,何来的心思。我……我就是好奇,这位南阳郡主,说来比我还小三岁,怎么能做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殊不知,好奇心,往往就是情思萌动的开始。 王丞相想了想,笑了起来:“这件事倒也不难。找个机会,请皇上或太子下旨,令南阳郡主进京便是。” 王瑾一愣:“可是,太后娘娘派人赵公公前去南阳王府,郑子熙还亲自去了一趟。南阳郡主都没来……” “那是他们用错了法子。”王丞相淡淡一笑:“直接下旨,宣召便可。由不得她不来。” 南阳郡主又如何?难道还敢抗旨不从? 王瑾有些犹豫:“这样有仗势欺人之嫌,是不是不太好。” “这就是权势在手的好处。”王丞相挑了挑眉:“别说她一个郡主,就是太子殿下,本丞相说话的时候,也得乖乖听着。” 王瑾早就习惯父亲强势又强硬的做派,没有再出声。 他确实对那位南阳郡主很好奇。 她没有进宫,也没露面,却又无处不在。 剿灭山匪,出手狠辣。整治左真,又狠又准。敬献新式辕犁,还要献新粮粮种,分明又是个善良且热诚的姑娘。她以重金收买赵公公,每年送厚礼进景阳宫,朝中不少重臣都和南阳王府有往来。提起她,有人夸赞有人轻蔑有人敬重有人不屑…… 这些矛盾的特质,偏偏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很想见见她。 …… 三日后,昭和殿里下了圣旨,宣召南阳郡主进京觐见。 这道明发的圣旨,由翰林学士拟定,盖了天子御印,并由礼部朱郎中亲自去南阳郡宣旨。 哪怕众人都知道,天子如今卧榻不起口不能言,这圣旨分明就是王丞相的心意。 但是,这仍然是一道具有至高皇权的圣旨,不容任何人拒绝。 朱郎中带着圣旨,在一队御林军的护卫下,从京城出发,去往南阳郡。 钦差才到半路,这一消息就送到南阳王府,呈到了姜韶华面前。 …… 第二百六十四章 风至 姜韶华面无表情地看完信,眼眸中燃起两簇火苗。 书房里的气氛陡然凝滞。 一旁的陈瑾瑜,见郡主面色不佳,心里微微一紧,试探着问道:“郡主,朝廷又出什么事了?” 这半年来,太康帝卒中不起,王丞相伸手揽权,郑太后在宫中也不消停。送来南阳王府的书信越来越频繁。 不过,能让郡主怒形于色的,还是第一回。 姜韶华抿紧嘴角,淡淡道:“皇上下旨,令我进京觐见。钦差已经在半路,要不了几日就会到王府。” 陈瑾瑜:“……” 陈瑾瑜一双黑眸骤然睁大,震惊不已:“为什么?皇上不是又犯了卒中,连话都说不出口吗?怎么忽然下这么一道圣旨?” 姜韶华目中闪过冷意,缓缓说道:“皇上不能说话,但是能下圣旨。” 陈瑾瑜听懂了,柳眉蹙了起来:“有人代皇上下圣旨?此人好大的胆子!” “王丞相的胆量,从来都大得很。”姜韶华冷冷一笑:“皇上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年少对政务不精通,每日上朝就是个摆设。现在朝堂大权都在王丞相手中。下一道圣旨算什么,不必惊讶。” 陈瑾瑜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们都知道这是王丞相的意思。可圣旨就是圣旨,郡主总不能抗旨不从。” 姜韶华看一眼陈瑾瑜。忽地说道:“从今日起,对外宣称我病了。” 陈瑾瑜迅疾会意过来,点了点头。 不能抗旨不从,那就“病”上一场,将钦差应付过去。 不过…… “万一王丞相再请皇上下旨怎么办?”陈瑾瑜低声问道:“郡主总不能一直称病不出?” 姜韶华淡淡道:“卫将军领兵去平州打仗,北方依旧干旱,被征粮的南方诸州郡也心生不满。朝堂诸事繁多,处处都要王丞相操心。王丞相哪有闲心盯着我这个南阳郡主。” “如果真有第二道圣旨来,我便去京城,会一会王丞相。” …… 当日,南阳郡主便对外称病,闭门不出。 王府里有陈冯两位长史主事,有条不紊半点不乱。 倒是田庄里的崔渡,听闻此事后立刻回了王府。 自从玉米红薯丰收后,崔渡在南阳王府的地位水涨船高。崔渡要探望“病中”的郡主,谁也没拦着。便是陈瑾瑜,也只嘱咐一句:“见了郡主,少说几句闲话,别扰了郡主养病。” 崔渡点头应下。 他还没资格进郡主闺房,被银朱领着去了内厅。等了片刻,郡主便来了。 崔渡先迅疾打量姜韶华一眼,确定姜韶华面色红润毫无异样,才放下心来,拱手见礼。 姜韶华也没遮掩自己装病的意思,随口笑道:“这儿又没别人,不必行礼了。” 崔渡本就是个率性而为的脾气。在大梁生活了两年多,有郡主的恩遇和默许,从来是想什么便说什么:“无端端的,郡主怎么忽然要装病?” 银朱荼白各自抽了抽嘴角。 崔渡能安然无事活到今日,也就是在南阳王府了。换个地方,这不知尊卑上下不分的脾气,不知要遭多少罪。 姜韶华有些好笑,瞥了崔渡一眼:“心里有数便可,就别说出口了。” 崔渡咧嘴一笑:“郡主刚才不是说了,这儿没外人,银朱荼白两人也不会四处乱说。我心里疑惑,就直接问出口了。” 姜韶华又是一笑,这事也没什么可瞒的,索性就直言相告:“王丞相借着皇上名义下旨,召我去京城觐见。我不愿去,便装病躲过这一回。” 这时候,崔渡倒是敏锐得很:“王丞相为何忽然要见郡主?” 姜韶华沉默不语。 银朱冲荼白使了个眼色,荼白悄然点头,两个丫鬟默默退了出去。 姜韶华安静不语,崔渡也没再追问,只默默看着她。半晌,郡主的声音响起:“我在京城有眼线,宫中也有耳目。不过,还没神通广大到这等地步。王丞相这一举动,实在有些蹊跷,我也觉惊诧。” 崔渡眉头动了一动,看着姜韶华:“或许,是有人想见郡主。”不等姜韶华吭声,又自言自语道:“不对,那位小公爷姓郑,和王丞相不对付。他唆使不动王丞相。” 那么,还会是谁? 姜韶华再次沉默不语。 一个不愿再想起的身影掠过脑海。 崔渡平日看着粗枝大叶,偏偏到了姜韶华面前,就变得格外敏锐仔细。姜韶华神色微微一动,他便看在眼里:“看来,真有这么一个人。” 姜韶华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别再问了。问了,我也不说。” 这样嗔责的口吻,也透出了亲密随意。 崔渡心里忽然泛起甜意:“郡主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姜韶华笑着扯开话题:“你日日在田庄里忙碌,如今正是冬日,你既然回王府了,就好好住几日。” 这两年多来,崔渡日日在田间地头忙碌,没有一日清闲的时候。当年那张白皙俊俏的脸,如今已经彻底晒成了小麦色。眉眼间永远生机勃勃活力满满。 崔渡笑着应道:“冬日更忙碌。” “要选种要育苗,还要准备玉米红薯粮种,留着明年开春耕种。我就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回田庄去。” “对了,我还有一桩事要和郡主商议。胡椒也种出来了,今年收了第一茬。要不要明年一并推广?” 姜韶华想了想道:“暂且不用。明年会有蝗灾,还是多准备些粮食要紧。”胡椒再珍贵再值钱,也不及粮食要紧。 崔渡有些遗憾:“我本来还想着,将胡椒推广开来。日后有了收成,卖往南方诸郡县,百姓们也能换些银钱花用。” 姜韶华微微一笑:“等熬过明年吧!” 就在此时,银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郡主,钦差一行人已经到了城门外。陈长史冯长史带着一众属官去迎钦差了。” 钦差终于来了。 姜韶华挑了挑眉:“传本郡主口谕,令厨房备好酒宴,为钦差接风洗尘。” 她在病中,就不必露面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钦差(一) 陈卓做了几十年的王府长史,于官场逢迎来往熟稔至极。迎了钦差一行人进王府后,代病中的郡主接了圣旨,又殷勤设宴款待朱郎中。 朱郎中喜好美酒,陈卓将自己珍藏了几十年的好酒拿出来。朱郎中喝得兴起,酒酣之际,便透了句口风:“听闻王四公子想见一见郡主,王丞相便以问询新粮一事为由头,宣召郡主进京。” 饶是陈卓城府深,听到这等轻浮之言,面色也变了一变。 一股怒火自心底翻涌而起。 郡主何等尊贵。这个王丞相,竟然因幼子一时好奇心起就宣郡主进京……这简直是对南阳王府的莫大羞辱。 朱郎中酒意上涌飘飘然,压根没留意到陈长史面色不太愉悦,自以为风趣地笑道:“南阳郡主虽然年少,却丽质天生美貌出众,我在京城也有所耳闻。王四公子正当年少,是万里无一的少年俊彦。说不得,相见后就有一段佳话……” “朱郎中,我再敬你三杯。”陈卓按下怒气,笑着举杯。、 朱郎中哈哈一笑,欣然举杯。喝完三杯后,朱郎中遗憾地说道:“可惜,郡主身体有恙,不能及时应召进京。” 陈卓也随之叹息道:“确实不巧。郡主这些年身体康健,偏偏前几日骑马出行,受了寒风,回来之后就病倒在榻。” 朱郎中目光闪了一闪,若有所指地说道:“陈长史的话,我当然是信的。只是,就这般回去交差,只怕丞相大人不快。到时候怪罪下来,我这个礼部郎中,实在担待不起。” 陈卓一脸诚恳真挚:“此事还请朱郎中周旋,南阳王府上下都感激不尽。” 宴席散后,陈卓亲自送朱郎中去休息,顺便塞了一个小巧的木匣子到朱郎中手中。 醉醺醺的朱郎中恍若不察。待陈长史离去后,朱郎中立刻精神抖擞,大开木匣子一看,果然是一摞银票。一张五百两,一共二十张。 朱郎中顿时喜上眉梢。 礼部是个清贵衙门,没什么油水。来南阳郡做钦差的差事,是他花了不少力气抢来的。毕竟,南阳王府出了名的富庶。和南阳王府交好的朝臣们,谁在私底下没得过好处? 瞧瞧,他稍微露个口风,就换了一万两银子回来。按着官场惯例,走的时候总不会让他空手。也就是说,他还能再赚一笔。 这买卖再划算不过。 …… 朱郎中这里满心欢喜,冯长史可就面如锅底心中不忿了。 他特意在陈卓的书房里等着,张口就是一通阴阳怪气:“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陈长史好大的手笔。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陈卓无奈苦笑:“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过,这银子该花总得花。不然,要怎么应对眼下这一关。” 冯文铭哼了一声,说话愈发刻薄:“区区一个礼部郎中,除了跑腿传旨喝酒废话,看不出有别的用处来。” 所以说,当年冯文铭在户部当差多年不得升迁,也不全是因为相貌平庸。就这耿直脾气,在官场里根本混不开。也就是南阳王和郡主祖孙重才惜才,一般人哪里吃得消? 陈卓知道老友的臭脾气,也不和他计较,笑着说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权当是扔了个肉包子出去。你就别絮叨了。” 冯文铭发了一通牢骚,怨气稍平,低声道:“今日晚宴上,朱郎中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陈卓低语几句。 冯文铭的脸色倏忽变了,眼里直蹿火星:“简直是欺人太甚!拿我们郡主当什么了?千里迢迢进京城,就为了给王四郎瞧一眼?呸!他哪来的脸!” “不行,我现在就去见郡主。” 话音刚落,书房外便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陈舍人前来传话:“郡主请两位长史前去说话。” 一柱香后。 陈冯两位长史一起进了郡主的院落,被领进书房。 姜韶华笑着问道:“怎么了?冯长史为何这般恼怒?莫非朱郎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陈卓还没来得及阻止,冯长史就张口秃噜了出来:“朱郎中说,王丞相是因为王四郎才请皇上下了圣旨。” 姜韶华笑容一顿。 陈卓瞪一眼冯长史。就不知道委婉一点吗? 冯长史撇撇嘴。委不委婉的,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难道委婉了就能改变这个令人羞辱的事实? “我知道了。”过了片刻,姜韶华淡淡张口,脸上也没了笑意:“说到底,还是我南阳郡实力不够,行事低调,王丞相没将我放在眼底。” 所以,才会这般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宫里的郑太后也该知道了,却没来信提醒。可见关键时候,根本靠不住。至于郑宸……一来现在还没能耐和王丞相抗衡,二来,心里巴不得她被宣召进京。 陈卓看着面无表情的郡主,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低声道:“郡主,此事可一不可再。这次装病躲过去了,如果再有下一回,该怎么办?” 姜韶华冷冷道:“那我就去京城,会一会王丞相。” 同样的话,姜韶华对陈瑾瑜说的时候还带着三分玩笑。今日张口,却是寒意森森。 陈卓一惊,抬头看向郡主。 郡主黑眸中闪过一丝杀气,旋即恢复如常:“这几日,辛苦陈长史招呼钦差。等朱郎中走的时候,再送他一份厚礼。” 陈卓拱手领命。 姜韶华又温声对冯长史道:“冯长史也辛苦了。王府事务繁杂,花出去的银子如流水,全仗着冯长史撑着户房。” 冯文铭被哄得舒展眉头:“郡主放心,臣能撑得住。” 姜韶华笑道:“有冯长史在,我自是一百个一千个放心。” 冯长史呵呵笑了起来。 陈卓瞥一眼乐呵呵的冯长史,心想老友你的节操呢? “近来我要闭门养病,府中大小事宜,都要陈长史操劳费心了。”郡主柔声说道。 陈长史不假思索地应道:“有臣在,郡主安心养病便是。” 冯文铭瞥一眼老友,心想老友你拍郡主马屁真是顺溜。 第二百六十六章 钦差(二) 在陈长史的殷勤招呼下,朱郎中在南阳王府读过了愉快的几日。 郡主一直在闺中养病,不便见人。直至朱郎中即将离去,才露了一回面:“这些日子,本郡主身子不适,未能招呼朱郎中,实在是失礼了。” 朱郎中忙道不敢,心里却暗暗惊艳了一回。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这位传闻已久的南阳郡主,等过年才到十三岁。生得乌发雪肤,明眸皓齿,美丽极了。 还在“病中”的南阳郡主,露个面略坐片刻,便咳嗽了几声。另一个秀美可人的少女立刻上前来,一脸关切:“郡主身子还没好,还是早些回寝室歇着吧!” 这就是陈长史的孙女,那个传闻中的陈舍人了。 朝堂里从没有女子当差的先例。不过,郡主要任用女子做舍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吏部是不承认的,既无告身文书,也没有品级。 朱郎中不动声色地想着。就见郡主又咳嗽一声,在陈舍人的搀扶下起身:“朱郎中路途奔波辛苦了。等回了京城,烦请朱郎中在皇上面前禀明我养病一事。想来,皇上也会体恤我年少体弱病中,不宜奔波赶路,不会怪罪于我。”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朱郎中这几日好吃好喝,还揣着陈长史送的厚礼,此时自是难以拒绝,拱手应道:“请郡主安心养病,臣回京城复命,一定会如实禀告皇上。” 南阳郡主轻声道谢,在陈舍人的搀扶下回了内室。 陈长史等一众属官恭送钦差一行人离开南阳郡。 半个月后,朱郎中回到京城,先去宫中复命。 躺在病榻上的太康帝,不但没消瘦,反而胖了一圈。每日不停喝各种补品汤药,又不下榻走动,自然就胖起来了。 胖了许多的天子,脸色并不正常,身上散发着病重将死之人特有的腐败臭气。便是寝室里燃着最为昂贵的沉香,也压不住那股难闻的气息。 这位大梁天子,不知还能熬多久。 独揽大权的王丞相,愈来愈嚣张跋扈,也是窥准了天子来日不久欺太子年少必须要倚重自己。 朱郎中心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臣见过皇上。” 严格来说,朱郎中不算丞相党。朱郎中一直都是忠于皇上的,也就是所谓的骑墙派。哪边势大就靠哪一边。这也是朝堂大部分官员的常态。 太康帝勉强嗯一声。 龙榻边的太子殿下面上闪过忧色,张口道:“朱郎中请起。” 另一旁的王丞相,淡淡瞥一眼朱郎中:“朱郎中身为钦差,前去南阳郡传旨。为何一个人回来了?” 胆敢当着天子和太子的面斥责一位礼部郎中,可见王丞相权势气焰。 朱郎中心里腹诽不已,面上愈发恭敬:“臣正要向皇上太子殿下还有丞相禀报此事。” “臣去南阳郡时,郡主正在卧榻养病。是陈长史代郡主接的圣旨。郡主身体虚弱,禁不住路途奔波,臣便先回来复命了。” 寝宫里安静了一会儿。 养病,实在是一个合适的理由。明知姜韶华是在装病,也没办法揭穿。千里迢迢派太医前去,显得小题大做。再到时候姜韶华宣称病好了就是,很容易就能自圆其说。 王丞相面色不愉,不轻不重地说道:“既要养病,那就等病好了再来京城。过一两个月,朱郎中再跑一趟南阳郡吧!” 朱郎中没一口应下,抬头看向床榻上的太康帝。 太康帝现在已很难张口说话,攒了许久的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就依丞相所言。” 朱郎中心里叹口气,拱手领命。 他拿的银子,也就够他说这么两句。王丞相如此霸道威风,就连皇上都要听丞相的,南阳郡主何来底气抗衡? …… 太子憋了一肚子闷气,回了东宫后,将郑宸叫了过来:“……国朝诸事繁多,去平州平乱的军队,现在还没什么好消息传来。我为此烦心得吃不好睡不下。王丞相倒好,为了一个王四郎刁难韶华堂妹,实在可恨可恼。” 太子殿下对王丞相颇为不满。一半是因为王丞相太过霸道,他这个太子要处处听丞相的,心里憋屈。另一半,则是因为郑宸一直在私下挑唆煽风。 当然,在太子看来,郑宸这是处处站在他的立场考虑着想。不知不觉中,太子已将郑宸倚为心腹。 郑宸目光闪了一闪,低声道:“我知道殿下心里不痛快。不过,这么一桩小事,实在不值得殿下为此和丞相置气。” “丞相要宣召南阳郡主来京城,不仅是为了私心,也有正经事情相询。譬如玉米红薯这两种新粮,到底产量如何如何耕种能否推广。只凭奏折和书信,实在说不清楚。还是当面问一问为好。” 这倒也是。 之前王丞相和郑太后安国公掰手腕,推广新粮一事被压了下来。现在王丞相彻底占了上风,便又想起这两样新粮来了。 太子哼了一声:“换了我是韶华堂妹,也不愿来京城受这份窝囊气。” 郑宸淡淡道:“这算什么窝囊。朝廷重提此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南阳郡主深明大义,等想明白了,就会来京城了。” 而他,也在等着那一天。 等姜韶华进宫,来到他面前。 所以,他知道王丞相的用意后,强忍着怒气,暗中推动此事进行。不然,郑太后和安国公怎么会一声不吭,太子殿下又怎么会默许? 太子发了一通牢骚后,便将此事搁下,转而和郑宸说起了平州战事:“平州路远,卫将军在路上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不知有没有到平州城下。” 郑宸对卫将军的能耐本事颇为认可,张口道:“殿下且放宽心,卫将军能征善战,英卫营又是最精锐的军队,此去平乱,定然马到功成!” 太子叹口气:“但愿如此。”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就被敲响。 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禀报:“启禀太子殿下,英卫营送战报进宫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大败(一) 战报终于来了! 太子霍然起身:“快些拿过来。” 郑宸也随之起身。 片刻后,看了战报的太子殿下和小公爷面色齐齐变了。 “英卫营刚进平州境内,就遇了埋伏,仓促之下交战,英卫营大败!战死一千三百有余,轻伤重伤者多达四百余人!” 站报上的噩耗,简直触目惊心。 “英卫营竟然打了败仗!”太子殿下怒发冲冠,猛地用力,将手中战报扔到地上:“混账!孤这就要去问王丞相!接下来要怎么办!” 郑宸面色也难看极了。 前世,大梁北方确实民乱迭起战乱连连。潭胜这个自封的平州王,也确实是第一个揭竿而起自立为王。 不过,朝廷派出军队去平乱,很快就杀了潭胜,压下叛乱。他心中有数,所以,从没将潭胜放在眼底。 谁能想到,卫将军领了两万精兵前去,刚进平州,就吃了个大败仗?这中间的变数,令人心惊不已。 郑宸迅速定下心神,伸手拉住暴躁愤怒的太子:“殿下不要轻举妄动。这战报送来东宫之前,定然已送过昭和殿了。王丞相现在的怒气,未必比殿下少。” “殿下不必急着诘问王丞相,先看看他怎么说。” 太子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出了书房。 同在东宫的王瑾李博元姜颐都闻讯赶了过来。个个都面色凝重。 朝廷出兵平乱,第一仗就大败,实在难堪。更重要的是,平州乱军的实力远超预料。 太子殿下看王瑾一眼,声音紧绷:“孤要去昭和殿,你们也一并来。” 王瑾被看得心中一凛,拱手应是。 郑宸暗暗勾起唇角。 昭和殿里,早一步得了消息的王丞相,愤怒比起太子犹有过之。 卫将军是他一手提携任用的武将,此次派兵去平州,也是他一力举荐。现在卫将军吃了大败仗,他这个丞相也跟着灰头土脸颜面无光。 王丞相在太康帝龙榻边拱手请罪。 太康帝眉头皱了皱,吃力地说了几个字:“此事怪不得丞相。” 王丞相一脸沉痛自责:“是臣识人不明。这个卫鹏,实在有负皇上信任,令朝廷失了脸面。” “只是,临阵换将是大忌。英卫营损伤近两千人,还有一万八千精兵。臣请皇上下旨增兵,并传旨给卫将军,令他速速领兵平定平州。” 刚说完,太子殿下领着一众伴读便来了。 太子心中有气,对着王丞相说话也没平日客气:“王丞相立主增兵,可敢担保卫将军能打胜仗?如果再败下去,别说平定乱军,朝廷耗费无数银子养出来的英卫营,不知有多少要在平州埋骨。” 王丞相眉头动了一动,看向太子:“殿下这是在质疑老臣的眼光,还是在怀疑臣的忠心?” “臣自是盼着卫将军早日平乱,所以才建议增兵。如若不然,就要临阵换将。到那时,军心浮动,士气不振,再吃败仗,又该算谁的责任?” 太子被王丞相锐利逼人的目光看着,心里骤然有些慌乱,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龙榻上的太康帝。 太康帝没有说话,以目光示意太子闭嘴。 太子悻悻的住了嘴。 王瑾在一旁看着,只觉心惊肉跳。 太子是储君,未来的大梁天子。父亲这般强势霸道,太子殿下心中焉能痛快。日后太子登基了,父亲还能安安稳稳地做丞相吗? 王丞相转身,冲太康帝拱手:“臣请皇上下旨,召六部尚书和武将们进宫议增援一事。” “准!”太康帝话语简洁:“太子代朕下旨。” 太子拱手应是。 半个时辰后,一众朝廷重臣面色凝重地进了昭和殿。 这一场紧急军事朝议,进行得十分顺利。众臣顾虑王丞相颜面,没有对卫将军吃败仗一事横加指责。很快便通过了增援的建议。 杜将军领着剩余的三万英卫营精兵前去平州增援。 户部纪尚书,沉着脸去户部衙门算账拨银。兵部尚书安国公则要准备辎重粮草,头疼的程度丝毫不弱于纪尚书。 其余几位尚书大人,心情也并不美妙。 眼见着天子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大梁北方旱灾连着战乱,叛军自立为王,平州的百姓竟然拥护叛军,争相私下通风报信。要不然,叛军怎么能精准地埋伏出击,卫将军怎么会吃败仗? …… 当日晚上,安国公一直忙到子时,才一脸倦色的回府。 然后,就见到了在书房等候的郑宸。 安国公忙了一天半夜,嗓子干哑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郑宸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送到安国公手边。安国公顺手接过,一口饮下,嗓子总算清爽利索了些:“你不在东宫待着,怎么回来了?” 郑宸低声道:“我确实有一桩要紧事。” 郑宸虽然年少,却聪慧过人,冷静敏锐,目光犀利。安国公心中颇以长子为傲,私下里也颇听得进他的话,闻言道:“你且道来。” 郑宸先屏退所有人,然后在安国公耳边低语数句。 安国公:“……” 安国公震惊不已,看着郑宸半晌没说话。 仿佛是第一次看清年少的儿子真实的脸孔。 郑宸神色坦然,任凭安国公紧盯不放:“我知道父亲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这确实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皇上龙体衰败,熬不了多久了。在太后父亲和王丞相之间,皇上更信任也更倚重王丞相。如今朝堂里,什么事都是王丞相一言而决。这样下去,我们郑家想翻身,难之有难。” “现在英卫营打了败仗,王丞相难辞其咎。只要卫将军一败再败,甚至彻底失了平州,王丞相就是始作俑者,必须要承担失土的重责。” 安国公还在震惊中,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可是,那是整整一州,还有几万英卫营的精兵,都是大梁精锐……” “失去的疆土,以后再收回便是。”郑宸面容冷酷,声音冰冷:“英卫营从卫将军,到杜将军,都是王丞相的人。借着叛军之手,除掉英卫营,等于斩断王丞相一只手臂。” “请父亲仔细思虑,早做决断!”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大败(二)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明亮的烛火微微摇曳,在书房里洒下一片光明。父子两人就在这片光明的烛火中对视。 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安国公才晦涩地张口:“这件事关乎重大,我要好好想想。” 郑宸神色如常,轻声道:“时间无多,希望父亲能把握良机。” 良机? 那是生灵涂炭战火连连,那是无数条百姓和士兵的性命。郑宸就这么用平静自若的声音说了出来,简直冷静得可怕。不知为何,安国公忽然生出了类似惊恐不安的心情。 “你先回去,我要一个人待上片刻。”安国公道。 郑宸点头应下,起身离去前,又留下一段话:“要做事,便得先掌权。这个道理,还是父亲教给我的。王荣是王氏家主,三朝丞相。吏部尚书是他的人,边关左大将军是他的人,满朝文武投向他的不知凡几。” “皇上龙体情形,想来父亲心里也清楚,熬不了多久就会归天。到时候,年轻的太子殿下登基,太后娘娘如何斗得过门生遍布朝堂的王丞相。” “郑家是外戚,依附太后娘娘才有今日光景。我们理当为太后娘娘分忧。便是从我们郑家的角度而言,要想成为大梁第一世家,就要真正掌控朝政。与之相比,一个平州一个英卫营,孰轻孰重,请父亲仔细掂量权衡。” 郑宸走后,书房里又恢复安静。 安国公直勾勾地盯着烛火,面色变幻不定,目中掠过复杂无比的情绪。 书房里的烛火亮了一夜。 一夜未眠的安国公,红着双目出了书房,随口问左右长随:“子熙可曾来过?” “回国公爷,小公爷五更就进宫去了。” 郑宸身为太子伴读,每日进宫陪伴太子左右,随着太子一并上朝。有机会一同看奏折听政,这也是最佳的磨炼锻炼。 日后太子殿下当政,郑宸便能一跃而起,成为新帝心腹朝堂重臣。 安国公用力呼出一口浊气,低声吩咐数句,长随领命而去。 当日晚上,安国公的书房里多了几个陌生脸孔。这些都是郑家暗中豢养的死士。 …… 众目所瞩之下,杜将军领着三万英卫营的精兵启程去平州增援。 接下来一个多月,战报如雪片一般飞进朝堂。 卫将军大败后,英卫营里士气消沉。之后竟然接连打败仗。 平州接连两年旱灾,朝廷赈济不力,百姓们忍饥挨饿,民怨沸腾。潭胜占了平州后,将平州境内所有的大户都如牛羊一般灭了个干净。普通百姓没有粮食,大户们家中的粮仓却是满的。 潭胜抢了大户的粮食,分发给百姓,迅速收拢人心。这个“平州王”竟然十分得百姓拥护,甚至有许多壮年男子主动加入平州军。 短短时日里,平州军的人数竟扩充了七八倍。也就是近三四万人。百姓们还争相传递朝廷军队行踪消息,如此一来,英卫营在平州境内就如虎落平阳,处处憋屈。 卫将军接连上请罪的折子。第三份奏折到朝堂的时候,又有更大的噩耗传来。 杜将军刚到平州境内,就被一股乱军刺杀,当场身亡。三万精兵因主将阵亡大乱,被围拢而来的平州军大败,死伤惨重。 至此,英卫营这支五万人的精锐军队,竟是在平州内一败再败,伤亡过重,军心溃散,暗中溃逃出军营的士兵不在少数。 太康帝听到此等噩耗,龙目倏忽睁大,龙脸上涌起愤怒的潮红,一张口,竟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再次昏迷。 宫中顿时大乱。太医们紧急为天子救治,然而,气急攻心的太康帝再也没有醒来。当夜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李贵人哭得昏死过去。年轻貌美的范贵人也哭得昏迷不醒。 郑太后痛彻心扉地哭喊怒骂:“王荣,是你坚持让卫将军领兵去平乱,是你让杜将军领兵增援。英卫营一败再败,死伤无数,又彻底失了平州。皇上都是你被的一片私心气死的。” “你有何脸面跪在这里,滚!滚出去!” 王丞相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骄横跋扈凌厉,跪在龙榻边泪水长流,自责自悔。 太子姜颂赤红着眼,紧紧盯着王丞相,那目光中,充满恨意。 其实,太康帝龙体本就一日不如一日,一直靠着汤药续命。平州战事如此惨淡,给了太康帝最后一击。 太康帝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没能等来新春元日,在腊月二十九这一日永远闭上眼。 临终前,甚至没能留下只字片语。不然,至少还能告诫太子一句。不管如何,都要先稳住朝堂,不可急着对王丞相下手。 “来人,”太子殿下怒道:“将王丞相关进大牢,等父皇丧事结束后再行问罪!” 然而,王丞相积威已久,太子这一声令下,御林军的士兵们竟面面相觑,迟疑不动。 太子怒不可遏,伸手一指御林军统领:“包将军,孤命令你立刻拿下王丞相!” 包将军不敢再迟疑,立刻领命上前,手刚触碰到王丞相的衣袖。就见王丞相霍然起身:“谁敢动本丞相!” 郑太后悲恸至极的脸孔,此时被怒火点燃,狰狞而扭曲:“好一个威风凛凛的王丞相。哀家今日豁出一条命,也要拿下你!哀家倒要看看,满朝臣子是不是都要和你同进共退!” 跪在一旁的吏部张尚书,立刻站了起来:“太后娘娘请息怒。平州一战,杜将军遇刺一事,颇有蹊跷,等查清楚,王丞相自会给娘娘给天下一个交代。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让皇上安心归天。” 刑部戴尚书竟也站了起来:“张尚书言之有理。臣以为,先为皇上操办丧事才是。”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朝廷重臣起身支持王丞相。 昨夜进宫守在龙榻边的重臣,有六部尚书侍郎,有军中重要武将,还有宗室皇亲,人数总计三十多人。现在旗帜鲜明地站在王丞相身后的,竟多达十几人。 一直按捺不动的安国公,终于站了出来,愤怒指责:“皇上刚闭上眼,你们就要造反不成!” 第二百六十九章 国丧(一) 此时此刻,王丞相的滋味绝不好受。 英卫营出乎意料地溃败,令他的声望遭受重击。更不用说,太康帝因战败一事怒极攻心闭目西去。气死天子的罪名,便是他权势滔天,也担待不起。 太康帝昏迷一夜,他这个丞相就在龙榻边守了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太康帝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对他来说,又是一记重击。 太康帝软弱平庸,对他这个丞相十分敬重。便是论情谊,也极为深厚。太康帝之死,他心里焉能不悲恸不难过? 郑太后借机发难,安国公落井下石,更如雪上加霜。 只是,眼下绝不能认罪。这罪名一旦认下了,日后再难翻身。 “安国公请慎言!”王丞相冷冷回击:“此事前因后果,确实要查个清楚明白。杜将军身在军中,身边有数百亲兵,怎么会被几千乱军冲到眼前被刺杀?平州乱军哪来这样的高手?这其中,定有阴谋。” 安国公不敢也不能心虚,一脸怒容地和王丞相对视:“确实要彻查,给皇上一个交代,给太后娘娘李贵妃太子殿下一个交代,给满朝文武百官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王荣!不管你有心无意,卫将军是你一力举荐的,杜将军也是你力主派出去的。此事,你必须要负责!” 哀恸哭泣的郑太后,忽然挣扎着起身,冲了过来,伸手抓王丞相的脸:“你气死我儿,还我儿命来。” 王丞相猝不及防之下,竟被郑太后抓了个正着。郑太后手上戴着长长的护甲,深深划破了王丞相的脸,差一点就要戳瞎眼睛。 王丞相仓促后退,痛呼不已。 张尚书等人急忙围拢过去:“王丞相!” “太医在何处?快些过来!快为丞相治伤!” 太子大惊失色,冲上前扶住状若疯狂的郑太后:“皇祖母!” 郑太后转身扑进太子怀中,嚎啕痛哭:“太子,你父皇走了,我儿走了啊!” 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是女子一生中最大的悲恸。郑太后绝望的哭喊声,在昭和殿上空久久徘徊不去。 太子殿下抱着郑太后大哭。 郑太后丧子,他丧父。从此以后,他头顶少了一片天。就是大梁这片天,也得由他来撑着。年少的太子殿下,想到这些没有雀跃欣喜,甚至有些惶恐惧怕。 宫里哭声一片。 郑宸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和其他人一样低头垂泪。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悄然勾起薄唇。 …… 天子驾崩,国之大丧。 丧信从京城迅速传至大梁各州郡。 一时间,举国悲恸,便是普通百姓,都换上了孝衣麻服,跪在家中痛哭。各州刺史纷纷动身去京城,为天子奔丧。大梁各藩王们,听闻丧信,也立刻启程去京城。 丧信传到南阳王府时,已是正月初六。 陈长史等属官都挥泪哭了一场。 便是心如磐石的姜韶华,在听闻太康帝的死讯时,也有些恍惚黯然。 前世太康帝死在阳春四月,这一世,竟提前了几个月。或许,从她睁眼重生的那一刻开始,从郑宸同样重回年少的那一刻起,大梁的国运就在悄然无息地变化着。 朝廷军队在平州溃败,平州彻底成了谭胜这个平州王的地盘。太康帝被生生气死。这一切背后,都充斥着久违的熟悉的阴谋意味。 她一直安稳地待在南阳郡,远离京城,也远离前世的人和事。然而,现在终于到了面对的时候了。 “郡主何时启程去京城奔丧?”陈长史红着双目问询。 藩王们要奔丧,姜韶华这个南阳郡主自不能例外,也得尽快动身。 姜韶华道:“明日就出发。” 陈长史立刻道:“臣随郡主一同去。” “不,陈长史留在王府。”姜韶华深深看着陈长史:“我此去京城奔丧,或许要待上一段时日才能回来。或许三五个月,也或许要一年半载。陈长史留在王府,我才能安心。” 陈卓听懂了郡主的话中之意。 郡主要去京城“会一会”王丞相,或许还有郑太后。南阳郡不能出任何乱子。她需要有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替她守住王府。 陈卓郑重点头应下:“郡主请放心,有臣在,南阳王府绝不会生乱。” 姜韶华低声道:“我当然信得过陈长史。还有一句,我要嘱咐陈长史。如果卢郡马兴风作浪,陈长史不必客气,直接将他关在王府里。所有恶名,一律都由我来担着。” 陈长史:“……” 如今的南阳王府,上下一心,人人听从郡主号令。唯一可能的变数,或者说是“隐患”,也就是卢郡马父子了。 陈卓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应下,低声嘱咐:“郡主尽早回来。” 姜韶华嗯了一声。 银朱荼白捧来素服,伺候主子换上。长发上的金钗发簪一律拿下。 宋渊早已传令下去,两百亲兵迅速准备战马兵器干粮等等。至于随行的属官,姜韶华只带上了陈瑾瑜和马耀宗。 第二日一早,姜韶华骑着毛色斑驳的花马,出了王府。 刚行了一段路,就听后方传来熟悉的嗷嗷声。紧接着,一匹毛色顺滑发亮的半大老虎蹿出了王府。 “小花,快回去。”姜韶华略略蹙眉:“我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不能跟着去。” 满打满算,小花也没到两岁,尚未长成。体型还不及一头豹子,在高大的战马旁奔跑,愈发显得娇小可爱。 小花不肯回去,蹿到花马身边。 花马早已习惯了小花一同奔跑,甚至稍稍放慢速度,免得小花跟不上。 姜韶华有些无奈,转头对宋渊道:“舅舅,你送小花回王府。” 宋渊应一声,下马后伸手捞起小花,然后上马回王府。一行人继续前行,半日后出了城门,上了官道。 姜韶华耳力灵敏,再次听到了嗷嗷的叫唤声。 这一次,她没有再令人送小花回去,无奈叹了一声:“也罢,就带上小花一同去京城开开眼界。” 第二百七十章 国丧(二) 风声猎猎,寒风迎面直扑而来,卷起耳边发丝,扬起厚实的披风,吹红了姜韶华的脸颊。 这样的疾驰赶路,已经进行了数日。出了南阳郡,姜韶华领着众人一路快马向京城。白日行一百里,晚上或歇在驿馆,或露宿野外。如此风吹日晒一路不停歇,难免有些憔悴疲惫。 两百亲卫都是身高力壮的男子,自然无妨。便是陈瑾瑜,也咬牙撑了过来。 天子国丧,要停灵七十九日再去皇陵下葬。姜韶华从收到丧信再到启程出发,再到此时此刻,算一算时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实在不能耽搁一星半点的时间。 小花跟着跑了几日,累得跑不动了,现在老老实实地趴在花马的马背上。姜韶华则换了一匹白色骏马。 此次去京城奔丧,一人三马,每日轮换,保证马力充足。 “郡主,还有两日路程,就到京城了。”宋渊怜惜地看着脸颊被吹得发红的姜韶华:“东平王淮阳王等藩王应该都在路上,郡主不必这般急切,今晚在驿馆多歇两个时辰。” 姜韶华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道:“还是早些进宫。” 平州还在打仗,宫中郑太后和王丞相针锋相对,要不是天子国丧,只怕早就闹成了一锅粥。 之前她远远避开,不愿深陷泥潭。如今不得不来京城,这潭浑水总归要去趟一回。那就不如早一些主动一些,争取先机。 宋渊从不拂逆郡主心意,闻言点了点头。 这一晚,众人因为赶路,再次错过驿馆,依旧宿在野外。 姜韶华睡在简易的帐篷里,透过缝隙窥见星光,心里默默思虑着进宫将要面临的人和事…… “郡主还没睡么?”耳畔响起熟悉的少女声音。 姜韶华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 行路匆忙,亲兵们十人一个帐篷。她和陈瑾瑜一个帐篷,银朱荼白睡在角落里。 陈瑾瑜探过头来,一双黑眸闪闪发亮:“郡主,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活了十六年,还是第一次来京城呢!” 陈瑾瑜生在南阳长于南阳,这是第一次真正出远门,第一次来京城。心中难免激动振奋。 姜韶华仿佛看到了前世初次进京的自己,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怅然:“我也是第一次来京城。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这倒也是。 陈瑾瑜抓抓头发,小声笑道:“我总觉得郡主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下意识就想问郡主了。” 姜韶华轻叹一声:“这世间哪有无所不能之人。在南阳郡里,我说了算。出了南阳郡,来了京城,便是有实权有封地有兵,我也就等同于一地藩王。朝堂那些重臣们也好,郑太后王丞相也罢,都不是好应付的。” “瑾瑜姐姐,进宫之后,你要格外谨慎小心些。” 陈瑾瑜郑重点头。 帐篷里安静了片刻,再次响起陈瑾瑜的悄悄低语声:“郡主进宫,肯定会见到郑小公爷吧!” 姜韶华嗯了一声。 帐篷里暗沉沉的,近在咫尺,也看不清郡主面上的神情。 陈瑾瑜悄悄凑得更近了些:“对了,还有那位王四公子,郡主想不想见一见?” 姜韶华无奈一笑:“你今晚怎么尽问这些问题。” 陈瑾瑜眨眨眼:“闲着也是闲着嘛,就随便问问。说嘛说嘛,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白日里君臣有别,说的都是公务正事。私下里,陈舍人依然活泼可爱。 姜韶华磨不过她,只得认真想了想答道:“不想。” 前尘旧事,皆已成云烟。 她已经走上了一条崭新的路,不愿也绝不再回头。 …… 两日后,姜韶华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城门外。 高大近乎雄伟的城门,高高屹立在眼前。守城兵们一脸肃然,腰间挎着长刀。所有进城的人都排成了长队,一个个接受盘问检查。 国丧期间,进京城的行商或百姓远远少于平日。饶是如此,等着进城的还是排出了几里地。姜韶华一行两百人,一人三马,马蹄声踢踏作响,地面随之微微颤动。 这等动静,瞬间引来所有人瞩目。 城门守将目光一凝,亲自下了城门。 宋渊策马上前,冲城门守将拱一拱手:“在下宋渊,是南阳郡主的亲兵统领。” 原来是南阳郡主来了。 这些时日,每日都有人进京城奔丧,或是一州刺史或一地藩王,一个比一个身份贵重来头大。 城门守将听闻南阳郡主的名讳,也没怎么动容,拱手应道:“请宋统领出示腰牌。还有,进城需要仔细搜查。职责所在,有开罪之处,请宋统领见谅。” 宋渊眉头动了一动,转身去禀报郡主。 进城门要搜查是惯例。不过,真遇到身份贵重开罪不起的,守城门的将士们最多做做样子,就开城门放人了。 这个城门守将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无非是欺她年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做给王丞相一党看的。 也可见,朝堂里党争到了何等激烈的地步。 姜韶华目中闪过一丝凉意,淡淡道:“去告诉他,本郡主立刻要进城门。不得耽搁本郡主的时间。” 宋渊点点头,转身走到城门守将面前,再次张口,态度和语气便强硬得多:“郡主要立刻进宫,为皇上奔丧。请立刻让路。” 城门守将也不是吃素的,面无表情地应道:“郡主金枝玉叶,不必搜查,可以先进城。不过,所有亲卫都得暂留一步。免得有心怀不轨之人混在其中。” 这就是明摆着刁难了。 宋渊面色一沉,就要动手。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宋统领稍安勿躁。本郡主便先行进城,等搜查完了,宋统领直接领着他们去南阳王府安顿。” 宋渊立刻道:“末将随郡主一并进宫。” 郡主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他如何能放心。 姜韶华略一点头,目光掠过那个城门守将的脸,冷不丁问一句:“你姓左?” 目光冷厉如刀。 那武将心中一凛,竟不敢与其对视:“末将左越。”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国丧(三) 左氏是大梁最顶尖的将门,家族里的男丁皆在军中当差。官职最高的,当然是左大将军。其余四五品的武将,少说也有七八个。譬如当年的左真,就是四品武将。 眼前的左越,官职正六品,在左家后辈中,也算有出息了。 论辈分,左越是左真的侄儿。左真在姜韶华手中吃了大亏,至今还在大牢里待着。左越一直为左真不平,也正因此,今日才故意刁难姜韶华一行人。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从左越身边走过,扔下一句:“下次去刑部大牢探望左真的时候,替本郡主问候他一声。” 左越猛然抬头,眼里蹿过火星。 姜韶华连头都没回,策马便进了城门。宋渊陈瑾瑜马耀宗还有银朱荼白五人一同随行。 其余亲兵,不得不憋屈地留在了城门外。搜查的时候,彼此怒目相视,差点动起手来,就不必细述了。 …… 天子驾崩,满城缟素。昔日喧哗吵闹的街道,也显得格外冷清。路上行人稀疏,皆穿着白衣。 姜韶华策马前行,踢踏的马蹄声格外引人瞩目。 有好奇的店铺伙计探头张望,一眼看到骑着骏马的美丽少女,不由得大为惊叹:“这些日子天天有官员进京奔丧,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来头,好生威风气派!”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那位南阳郡主?” “应该就是了。除了南阳郡主,天底下哪里还有这般好看又厉害的姑娘!” “嘘!都小点声,我听说,南阳郡主杀人不眨眼。一声令下,就砍了几千个土匪的头。” “嗐!出手这么狠辣!” 姜韶华远在南阳,声名却早已传到了京城。市井百姓们不知就里,越传越夸张。 窃窃私语声,顺着微风传到了姜韶华耳中。 姜韶华无暇理会,轻踢马腹,胯下郡马立刻加快速度。 一路行至宫门外。 朱红色的宫门大开,宫里不知多少人在哭灵,哭声竟然隐约可闻。 守着宫门的武将,目光一掠,竟主动迎上前来:“末将刘恒茂,见过郡主。” 刘家也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将门,眼前的刘恒茂是刘氏嫡出,是刘恒昌的堂兄。 刘恒昌在南阳亲卫营里当差,深受郡主器重。刘恒茂和刘恒昌时常书信往来,关系还算密切。 姜韶华心中有数,略一点头,温声道:“刘将军请免礼。” 刘恒茂是正四品的武将,在御林军里当差任职。天子丧期,御林军守着宫门内外,重重防守,十分森严。 稍微寒暄一两句,刘将军便派人去通传,一边歉然道:“郡主请稍候,等通传过后,自会有人来相迎。” 宫里规矩历来森严。这倒不是刘将军故意刁难。 姜韶华点点头,安静等候。 第一次进宫的陈瑾瑜马耀宗都被皇宫巍峨庄重的气派震住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垂下头,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陈瑾瑜忍不住抬头看一眼,低声对姜韶华道:“郡主,都等许久了。” 姜韶华神色平静:“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在宫中,等候宣召是常事,别说半个时辰,便是等上半日也是寻常。 她这个南阳郡主有名有号,且是正经的皇室郡主,按理来说不该被阻拦。不过,就像之前进城门时那样,丞相党麾下故意刁难一二,也不稀奇就是了。也算是变相的下马威。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素服的英俊少年出现在眼前。 少年如一株郁葱翠竹,身材修长,面容俊美,眉眼间英气勃勃。行走间从容不迫,一派尊贵气度。 正是安国公府的小公爷郑宸! “韶华表妹,”郑宸深深看一眼姜韶华:“一别两年有余,今日终于得见。” 韶华表妹,你到底还是来了。 这一年,郑宸已十五岁,正是少年初长成。 姜韶华也已十三岁。比起三年前,个头蹿高了一截,身形有了窈窕的曲线。细腻白皙的脸庞,似笼着一层光晕,丽质天成,艳光摄人。 姜韶华不动声色,淡淡应道:“皇上驾崩,本郡主不胜悲痛,日夜兼程来京城奔丧。有劳小公爷亲自来相迎。烦请在前领路,本郡主要去灵堂磕头。” 这等时候,显然不宜“叙旧”。 郑宸按捺下心中的激动喜悦,点头应下,转身在前领路。 姜韶华随之迈步进了宫门。 久违的巍峨宫殿,生生撞入眼帘。熟悉的宫墙,长长的通道,宽阔的青砖地面…… 她曾在这里住过六年,度过最美好的少女时光,和眼前的少年心心相印,相恋又诀别,之后纠缠不清,一生不得安宁…… 郑宸似是心有灵犀,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姜韶华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郑宸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一边领路,一边张口道:“刺史们皆进京奔丧,到今日已有十几位刺史进京。皇室宗亲也都闻丧信而来。不过,郡主是第一个抵达京城的。” 大梁分封藩王,大多封在偏远的州郡。南阳王当年深得先帝宠爱,先帝特意为幼弟挑了南阳郡做封地。离京城十几日路程。 姜韶华露出一脸哀伤,语气沉痛:“惊闻皇上归天噩耗,我一路奔波,未敢停歇。” 演技也更好了。 郑宸瞥一眼“伤心不已”的南阳郡主,继续领路。 天子灵堂就设在昭和殿。离得老远,一阵阵哭声便传了过来。 再如何悲恸,哭了二十多天也哭累了。这哭天喊地的嚎啕痛哭,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是装出来的。 姜韶华心中讥讽地想着,从袖中取出浸过生姜汁液的帕子捂住眼,一股热辣的味道直冲眼角,她的眼睛立刻红了一片。泪水顿时涌出了眼眶。 郑宸眼睁睁地看着姜韶华瞬间哭红了眼,冲进灵堂,在天子棺木前跪下大哭:“皇伯父,侄女来迟了。皇伯父睁开眼,瞧一眼侄女吧!” 原本跪在棺木前的太子,被姜韶华情真意切的哭声感染,干涸了几日的眼泪,竟又涌了出来。 郑宸:“……”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亮相 姜韶华第一次在众臣面前亮相。 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京城奔丧,在天子棺木前失声恸哭的哀伤身影,都令人印象深刻。 别管这悲痛有几分真,总之,这一刻的痛哭哀伤感染了太子姜颂,还有歇了片刻被扶着来灵堂的郑太后。 郑太后哭了二十多天,哭昏了十几回,面容憔悴不堪,眼睛红肿,发丝凌乱,额角皱纹深深。这一刻,郑太后就是一个痛失爱子的可怜老妇,哪里还有昔日尊贵不可一世的太后气度。 听着姜韶华的哭声,郑太后心尖泛酸,泪水再次滑落。 “伯祖母,”姜韶华泪眼婆娑地转头,以亲昵的语气呼唤郑太后:“伯父就这么去了,留下孤儿寡母,日后该怎么办?” 郑太后被刺痛心肺,瞬间痛哭失声,在灵堂里大喊:“我的儿啊,你就这么走了,为娘的该怎么熬下去。日后为娘被人欺负,再也没人给为娘撑腰了。” 姜韶华扑进郑太后怀中,和郑太后抱头大哭。 太子姜颂哭着攥住郑太后的胳膊:“祖母别哭,还有孙儿在。” 郑太后颤抖着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太子的手。 跪在众臣之首的王丞相,心里火冒三丈,狠狠盯着姜韶华。 这个南阳郡主,果然不是善茬。刚进灵堂,就以哀兵之策先给了他一记重击。权欲旺盛党羽众多不可一世的太后娘娘,还有即将登基的新帝,和孤儿寡母哪里扯得上半分关系。 姜韶华偏偏当众就这么说了,这是在提醒郑太后要借着良机彻底压下他这个丞相。 跪在王丞相身后的张尚书等重臣,也悄然抬眼打量南阳郡主。只是,这位年少美丽的郡主,眼下和太后娘娘哭成了一团,众人连她的面容也看不清楚。 跪在太子身后的几位伴读,倒是稍稍近一些。 王瑾悄悄抬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姜韶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一颗颗泪珠,如珍珠一般滚落脸颊。 总算王四公子还记得这里是天子灵堂,不宜多看,很快垂下眼。 郑太后再次哭晕了过去。 太子含泪吩咐宫人,扶着郑太后去歇息。姜韶华红着眼睛低声道:“堂兄,我去伺候伯祖母歇下。” 后宫设了内灵堂,所有进宫哭灵的诰命和后宫女眷都在内灵堂。昭和殿这里,除了郑太后之外,就只有姜韶华一个女子。有姜韶华陪伴,确实更令人放心。 太子眼睛赤红,声音低哑:“有劳韶华堂妹。” 姜韶华起身后,俯下身抱起郑太后。 郑太后哭昏了过去,身体发软无力,之前都是四个宫人抬下去的。现在姜韶华只一个人,也不见她如何用力,就这么抱着郑太后去了厢房。 几个宫人不敢露出惊愕,迅速跟了上去。 姜韶华将郑太后轻轻放在床榻上,两位太医进来为郑太后施针急救。姜韶华红着眼,静静守在一旁。 “太后娘娘没有大碍,就是一时悲恸过度情绪过于激烈所致。” 年纪一大把的季太医,这些日子也熬得厉害,日夜不息地守在昭和殿,时刻等候传召。此时季太医张口说话,声音像被石磨碾过一般:“不过,太后娘娘今日不宜再去灵堂了。” 姜韶华红着眼眸,轻声应道:“多谢季太医,我在这里守着太后娘娘。” 季太医有些惊讶,抬眼看过来:“臣之前从未见过郡主。” 姜韶华轻声道:“孙太医时常和我说起宫中诸位太医,常夸赞季太医医术精妙。此时此刻,有资格守在昭和殿的,也只有季太医了。” 此时不是寒暄攀交情的时候。 季太医心中受用,面上不露,恭敬地退到一旁。 姜韶华转头,看向床榻边的另一个熟悉脸孔:“这些时日,赵公公辛苦了。” 赵公公身为景阳宫总管太监郑太后第一心腹,这二十多天来的奔波劳苦操心费力就不必说了。 姜韶华这一句,令赵公公差点泪洒当场:“奴才当差是应该的。倒是郡主,这么快就赶到京城,是真地辛苦。” 床榻上的郑太后,眼皮动了一动,想来是即将要醒了。 姜韶华眼角余光一瞥,脸上愈发沉痛悲伤:“皇上归天,大梁的天都塌了,我恨不得腋下生风飞到京城,飞到伯祖母身边。哪里还顾得上赶路辛不辛苦。” “这三年来,伯祖母处处照拂庇护,我才得以在南阳郡安稳度日。在我心中,伯祖母是这世间最疼我的长辈。一想到伯祖母此时的痛苦,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赵公公听得红了眼睛,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郡主对太后娘娘的一番孝心,实在令人动容。有郡主在身边,想来娘娘也能多些安慰。” 郑太后手指又动了一动,分明醒了,却未睁开眼。 姜韶华只作未见,低声叹道:“我也盼着能为娘娘分忧,只盼着娘娘早日振作起来,别轻易饶了王丞相。” “平州今日乱象,有七分罪在谭胜这个乱臣贼子。有三分罪在王丞相用人不当。如若不是平州大败,皇上也不会被气得再发卒中离世。归根到底,王丞相脱不了干系,必须要为此负重责。” “皇上走的那一日,哀家当着众臣的面斥责王丞相。”听到这些,床榻上的郑太后终于忍不住睁了眼,沙哑疲惫的声音里透着怨恨:“哀家恨不得当即就处置了他。” “可是,张尚书戴尚书他们都出言支持王丞相。王丞相又口口声声说要先操办皇上丧事,让皇上入土为安。哀家不得不咽下这口闷气。” 简而言之,太康帝一闭眼,宫里再无人能真正压制党羽众多的王丞相。郑太后不是不想对付王丞相,而是对付不了。 再者,太康帝的丧事确实是头等大事。总不能在灵堂里一直闹腾。这口窝囊气,只能等日后再出了。 姜韶华为郑太后掖一掖被褥:“娘娘顾虑的是,等皇上的丧事办完了,太子殿下登基后,再慢慢算账。” 第二百七十三章 妥帖 姜韶华说的话,实在合郑太后的心意,无一不妥帖。 郑太后听着顺耳,看姜韶华愈发顺眼:“韶华,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姜韶华捧住郑太后的手,将脸贴在她的掌心里,轻声道:“有伯祖母的庇护,韶华才有今日。以后韶华愿全力为伯祖母分忧。” 郑太后心里很是满意,精神松懈下来,愈发疲倦。 姜韶华柔声道:“季太医开了药,我替伯祖母去熬药。” 郑太后嗯一声。 赵公公在心里给郡主比了个大拇指。 宝华公主她们都在后宫内灵堂里跪灵,太子守在灵堂里,现在郑太后身边空虚。郡主来得正是时候,孝心也尽得恰如其分。 姜韶华亲自去熬药,伺候郑太后喝下。 前世她在宫中数年,对郑太后的性情脾气生活习惯喜好都了然于心。 郑太后最厌恶喝药,勉强喝完后,一定要吃几个蜜饯。还没等张口吩咐,她最喜欢的桃肉蜜饯就到了嘴边。一方丝帕轻柔地擦拭她的嘴角。 郑太后被伺候得妥帖,忍不住问道:“韶华,你怎么知道哀家喜欢蜜饯?” 姜韶华轻声道:“伯祖母写信给我的时候提过一回,我就记下了。” 她在信里写过这事吗? 郑太后头脑昏沉,哪里想得起这些细致末节的小事,随口道:“这几年,哀家一直惦记你。你这次来了宫中,就别回南阳了,留在哀家身边。” 姜韶华抬眼和郑太后对视:“我确实要留些时日,一来在伯祖母身边尽一尽孝心。二来,我要助伯祖母一臂之力,等朝廷和宫中安定了再回南阳。” “伯祖母别恼。南阳是祖父留给我的,我总得好生守着。再者,我在南阳郡,远离朝廷了更方便做事。真留在宫里,整日在众人眼皮底下,哪里还有时间精力做事?” 郑太后精神不济,没心思多说:“也罢,此事等日后再说吧!” 姜韶华嗯一声:“伯祖母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伯祖母。” 郑太后闭上眼,很快沉沉睡去。 姜韶华果然一直守在床榻边。 赵公公悄然上前:“郡主远道赶路,片刻未停就进宫来,一定累得很,这儿有奴才守着。郡主先去歇一歇。娘娘要醒了,奴才就去叫郡主。” 这三年来赵公公私房丰厚,得了南阳王府诸多好处。不过,赵公公也时时在郑太后耳边吹风,说南阳郡的好话。姜韶华能和郑太后维持良好的关系往来,赵公公功劳着实不小。 “多谢赵公公美意。”姜韶华压低声音:“我年轻力盛,还撑得住。” 赵公公也就不再多劝了。 郑太后睡了一个时辰,慢慢醒来,睁开眼,一张略显稚嫩却又极为美丽的少女脸庞印入眼帘。 郑太后有刹那的恍惚。 对了,这是南阳郡主姜韶华。每个月写信请安,敬献新式辕犁,年节寿辰都奉上厚礼,尤其是那座赤金佛像,深得她欢心。便是南阳郡种出新粮,也不忘献给朝廷…… “去岁你亲自写奏折,要献新粮做粮种。王丞相直接驳回奏折,还妄加指责。”郑太后长叹一声:“哀家有意回护,奈何朝堂里王丞相一言可决,哀家也没办法。说来,实在委屈你了。” 姜韶华轻声应道:“伯祖母的难处,我心里都清楚。我这点委屈,和朝堂安稳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郑太后轻轻拍了拍姜韶华的手背:“好孩子,你明白就好。当日你皇伯父卧榻不起,朝堂诸事都托于王丞相之手,哀家不得不容忍一二。” “谁曾想,这一退让,就纵出了大祸。” 郑太后语气渐渐激动:“如果不是王丞相一力举荐,朝廷也不会派卫将军领兵去增援。结果如何,到平州就打了大败仗。去增援的杜将军,竟然被乱军冲杀……五万精兵,竟然溃败!死伤近四成,只余三万的残兵败将,斗志全无。” “皇上就是被这噩耗生生气得归了天!” 郑太后声音哽咽,眼睛再次红了。 姜韶华也红了眼眶,双手紧紧抓住郑太后的手:“太子堂兄还年少,这大梁宫廷需要太后娘娘撑着,朝堂更需要太后娘娘,娘娘一定要撑住。” 郑太后听得心潮澎湃,泪水很自然停了。 姜韶华看着郑太后,低声问道:“娘娘,杜将军身边有三万精兵,怎么会被乱军冲到阵前?还被乱军所杀?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郑太后被问得懵住了:“这能有什么隐情!乱军掌控了平州,那些无知百姓竟相加入乱军。乱军人数多达数万,战报上杜将军就是被一伙乱军冲到身边,被一阵乱箭射死了。” 郑太后果然不知情。 杜将军之死英卫营惨败,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姜韶华心里微凉,轻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郑太后确实没多想。她常年居于深宫,对战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再者,她也绝不会想到,郑氏父子为了扳倒王丞相,竟敢暗中出手,派死士混在乱军中,里应外合刺杀了杜将军。 天色暗了下来。 赵公公去点燃宫灯,素芳姑姑去传膳。天子丧期,宫中一律戒荤腥。跪在灵堂里的官员们,只有馒头配着凉水。后宫里也是一样。 郑太后这里,只多了两道素菜。 姜韶华陪伴郑太后用了简单的晚膳。以她的饭量,自然远远不够。初来乍到,也就只有忍一忍了。 “太后娘娘,”赵公公悄步来禀报:“太子殿下来了。” 郑太后打起精神:“请太子进来。” 姜韶华起身相迎。太子接连跪灵二十几日,早已疲惫不堪。在伴读们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进了寝室。 “韶华见过太子殿下。” 明亮的烛火下,一身素色白衣的美丽少女,敛衽行礼。 白日抱头痛哭时无暇细看,此时细细打量,太子心中不由得惊叹。 宝华公主端庄秀丽,东平县主艳丽娇媚,淮阳县主娇俏可人,住在宫里的范姑娘,天真烂漫,也是少见的美人。 可和眼前的姜韶华一比,顿时黯然失色。 第二百七十四章 初见(一) 太子看姜韶华,是堂兄看堂妹的欣赏。 几位太子伴读,心情就各异了。 李博元目中闪过惊艳,姜颐的眼中透着好奇。郑宸面容平静,心情却如怒海波涛无比汹涌。 而王四公子,终于得以一睹南阳郡主的真容。不知为何,竟不敢多看,只迅速一瞥,便匆匆垂下眼。 “韶华堂妹辛苦了。”太子声音干哑晦涩,透着无尽的疲惫。 姜韶华静静伫立,轻声应道:“我不辛苦,真正辛苦的是殿下。皇上已归天,这大梁的天,都由殿下撑着。殿下再哀恸,也要保重身体。朝堂需要殿下,宫中需要殿下。” “我姜韶华是殿下最忠诚的臣子,以后一定全力为殿下效力分忧。”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又透着强大的力量和坚定。 太子心里一阵动容,神色愈发和缓亲近:“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不过,朝堂里文臣武将如云,我身边也有人差遣,暂且还不必你一个姑娘家上前。你且安心陪在皇祖母身边。” 太子倒不是故意轻忽小瞧姜韶华。而是实情如此,满朝文武百官,东宫还有属官和几位伴读,都是精明能干的。哪里就需要一个姑娘家奔走效力了? 太康帝驾崩,宫中大办丧事。后宫中只有郑太后在众臣前露了面,其余如李贵妃范贵人等后宫嫔妃,还有宝华公主等人,都在内灵堂里跪灵。根本就没和朝臣们打照面。 姜韶华这个南阳郡主等同于藩王,才得以来昭和殿奔丧。不然,早就被领着去后宫内灵堂了。 姜韶华轻声应是。 太子殿下打起精神,走到床榻边坐下,低声问询郑太后凤体。郑太后心疼地握住太子的手,哽咽道:“哀家这一把老骨头,撑得过去最好,熬不过去也没什么要紧。倒是你,一定要撑住。这大梁,以后都得由你来撑着了。” 最后一句,如一座高山压下来,沉重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面色憔悴暗淡的太子点点头。 郑太后抬眼,对几位太子伴读说道:“你们几个好生守着太子,别让太子太过劳累。要是太子累出个三长两短来,哀家为你们是问。” 所谓太子伴读,当然不仅仅是陪伴太子读书。从去年开始,太子上朝听政处理朝事,郑宸等四人便随着太子一并上朝。太子批阅奏折,他们四人也都一并跟着看。 可以说,他们都是太子的心腹班底,将来的大梁重臣。 姜颐第一个应道:“皇祖母放心,我天天盯着堂兄吃饭休息。” 李博元挺直胸膛:“我们几个都守着殿下,不会让殿下累倒。” “请太后娘娘放心。”郑宸接过话茬:“我们一直伴在殿下身边,绝不会让殿下操劳过度。” 唯有王瑾没吭声。 太康帝归天那一日,悲痛过度的郑太后怒骂王丞相抓破了王丞相的脸,口口声声要王丞相为太康帝的驾崩负责。丞相党羽们纷纷挺身而出,郑太后才不得不收敛一二。 至此,郑太后和王丞相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王瑾夹在中间,顿时尴尬了起来。他是太子伴读,每日在宫中行走,和郑太后打照面的机会着实不少。可他同样是王丞相最疼爱的幼子,做儿子的哪有不心疼父亲的道理。 所以,这些日子,王瑾到了郑太后面前,几乎从不张口。 郑太后也不拿正眼瞧王瑾,叫了郑宸过来,细细嘱咐了一番。这区别待遇,明显得简直刺目。 站在一旁的姜韶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哂然。 郑太后这般做派,实在小气刻薄了些。事实上,郑太后本人的政治素养也就平平,比寻常老妇强得多,离真正的掌权者却又差得远了。 “韶华,你过来。”郑太后忽地冲姜韶华招手示意。 姜韶华迅疾回神,迈步上前。 郑太后道:“他们几个都是太子伴读,也算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少年郎。你只见过子熙,其余三个还是第一次见。来和他们见一见礼。” 太子接过话茬,一一介绍:“这是李家嫡子,也是我嫡亲的表弟李博元。” “他叫姜颐,是高凉王世子。你应该喊一声颐堂弟。” “子熙你见过,最后这位,是王丞相幼子,王瑾王四郎。” 宫中正大办丧事,不管心里是否悲痛,面上都得沉痛无比,不能说笑。姜韶华和众太子伴读一一见礼。 郑宸深深凝望姜韶华,然后瞥一眼今日格外沉默的王四郎。 “见过王四公子。”姜韶华行礼的姿势优雅得体。 王瑾竟有些窘迫和笨拙,拱手还礼:“早就听闻郡主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姜韶华很客气地回了一句场面话:“王四公子文采出众,声名远扬,以后有机会还请王四公子多多指教。” 王瑾鼓起勇气和姜韶华对视一眼:“郡主盛赞,我愧不敢当。在郡主面前,何人敢说声名赫赫。” 这倒也是。 姜韶华再如何低调行事,也是大梁第一位实权实封的郡主,手下有银有兵有粮。举头投足间的从容气度,绝非寻常少女可比。 便是身份尊贵的宝华公主,比起眼前的姜韶华,似乎也少了些什么。 姜韶华凝眸回望:“王四公子谬赞了。” 到底是前世夫婿,曾经有过短短几年还算恩爱的时光,还曾共同生过一个白眼狼儿子。 姜韶华便是心冷如铁,见到前世故人,也难免有些唏嘘怅然。 这一眼,令王四郎心跳加速,不争气地先移开了目光。 郑宸心中冷笑连连,翻涌而起的酸意几乎要将他淹没。 …… 天黑之后,天子灵堂里跪灵的老臣们终于被各自搀扶下去休息。 白日哭晚上守夜,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王丞相也一把年龄了,跪了一天,累得直不起腰来。被长随们抬着回了厢房。草草吃了冷食,王丞相疲倦地合上眼。 叩叩叩! 推门声后,是熟悉的脚步声:“父亲!” 王丞相嗯了一声,勉力睁眼,看着床榻边的幼子:“你去瞧过南阳郡主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初见(二) 王瑾白皙的俊脸红了一红,嗯了一声。 王丞相扯了扯嘴角,示意长随退下。门关上后,就剩父子两人,说话愈发随意。 “你觉得她如何?”王丞相张口问道。 王瑾想了想:“我今日第一次见郡主。她和我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不过,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很久之前就该认识她。” 心事沉沉的王丞相,被儿子难得的稚气逗得哑然失笑:“这说法倒是有趣。或许,你和她前世做过夫妻,今生重逢,才会有这等奇妙的故人重逢的感觉。” 太康帝和郑太后都信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王丞相也未能免俗,信佛也有数十年了。随口道来,便是佛家前世今生。 王瑾脸孔更红了,往床榻边磨蹭,想说什么,又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知子莫若父。 王丞相瞥儿子一眼,低声道:“这位南阳郡主,绝非等闲之辈。看看她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别说女子,便是混迹朝堂的老臣也未必做得出来。” “之前圣旨宣召,她敢推脱不来。要不是皇上驾崩归天,她不得不来,只怕她一直安稳地待在南阳郡。” “再看她今日,一进灵堂,就放声痛哭。张口全然站在太后娘娘身那一边,丝毫不惧我这个丞相。” “四郎,你别被美色迷昏了头,好好睁着眼,好好看一看她。” 王丞相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儿子:“你是我王荣的儿子,便是要娶公主,也不是难事。” 王瑾被这话吓了一跳,迅速转头看一眼紧闭着的房门:“父亲!我从没有想过要做驸马。” 宝华公主当然很好。 也只是很好而已。他从没想过做驸马。 王丞相淡淡道:“皇上驾崩,宝华公主要守父孝,亲事少不得耽搁三年。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不提也罢。” 大梁习俗,未出阁的女儿要守三年父孝。宝华公主已经十七岁,这一耽搁,就得二十再大婚。 太子殿下今年也已十六,大婚都得在守完父孝之后。 姜韶华这样的宗皇郡主,倒不必守三年,守孝一年足矣。也就是明年可以议亲。 朝中众臣,也要守一年国孝。这一年里,婚嫁一事都得停了。议亲得暗中进行。 王瑾定定心神,对王丞相道:“父亲说的是。我还年少,亲事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皇上的身后事。之后便是太子殿下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康帝丧事办完,新帝便该登基了。 王丞相目光一闪,沉声道:“卫将军已经领兵回京,不过,速度再快,也赶不上皇上下葬。” 王瑾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卫将军在平州大败,损兵折将不说,也彻底失了平州。回朝后定要被问责。” “到时候,少不得会牵连到父亲身上。” 王丞相冷笑一声:“之前大败,确实是卫将军无能。之后杜将军被杀军心大乱以至溃败,就大有蹊跷了。” “这件事,我已经令人去查了。” 王瑾听得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父亲的意思是,杜将军之死别有内情?” 王丞相冷冷道:“暂时还没有证据。不过,我总觉得不对劲。等我查明了是谁在暗中作祟,决不轻饶!” 王瑾心情复杂纷乱,喃喃低语:“朝堂争斗,怎么能以将士百姓性命做棋子。还有平州,现在彻底成了乱军的地盘。那个潭胜,竟成了名副其实的平州王。” 王丞相冷笑一声:“你想不到的事多得很。” …… 四更天,太子殿下便起身去灵堂守夜。 昭和殿里处处悬挂着白灯笼,点点白色的火光,照着人脸白惨惨的一片。 灵堂里,还有一些臣子守着。春寒料峭,灵堂里停着巨大的棺木,愈发显得阴森冰冷。老臣们或蜷缩着身体,或是闭目东倒西歪,甚至还有一个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鼾声。 太子也没恼怒。跪灵这么多天,就连他这个儿子都吃不消,眼泪都快挤不出来。更遑论臣子了…… 一个窈窕的背影忽地印入眼帘。 太子一愣,走上前,在少女身前一步跪下,然后低声道:“韶华堂妹,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这个跪灵的少女,正是姜韶华。 姜韶华抬头,轻声道:“太后娘娘歇下,我就来了灵堂。” 也就是说,姜韶华一夜没睡。 哪怕姜韶华是在做给他这个太子看,给郑太后给臣子们看,这份心也值得称道。 太子心里微热,低声道:“跪灵最是辛苦,堂妹若是熬不住,就去歇一歇。” 姜韶华点点头。 天色渐亮,歇了一夜的文官武将宗亲们都来了灵堂。他们看到跪在前方的少女身影,心里各自有些异样。 朝堂属于男子,政治权势也一样。昭和殿的灵堂里,跪着的是大梁百官勋贵宗亲。唯一例外的是郑太后,到底是太康帝的亲娘大梁太后,每日来哭一两个时辰,众臣也就默默忍了。 现在,又多了一位南阳郡主。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就这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地跪在众臣前面。 这不但是表露对皇上的哀思,更是一次无言的政治宣告。 南阳郡主正式登上了大梁官场。 …… 吏部张尚书皱了皱眉头,刑部戴尚书皱起眉头。 王丞相来了,看到这一幕,也皱了眉头。 灵堂里跪灵的位置,也是大有讲究的。譬如最靠近棺木的位置,必然也一定是太子的。皇室宗亲的近支,譬如高凉王父子,譬如即将进京的东平王淮阳王等藩王,也可以跪在太子身侧。 南阳郡主的祖父南阳王,是太康帝的亲叔叔,正经的皇室嫡脉,自然有资格跪在棺木前。 问题是,南阳王已经死了。现在南阳王的爵位传给了姜韶华。一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那个位置。委实碍眼刺目。 就这么听之任之?张尚书以目光相询。 要不要出言“提醒”一二? 王丞相目光凝了一凝,微微摇头。 第二百七十六章 宣告(一) 以前的王丞相,跋扈强势,连郑太后也敢当面诘问。如今因平州大败太康帝被气得升天一事,王丞相气短气虚了许多。 再者,现在是国丧期间,天子还没安葬,就躺在眼前的棺木里。做臣子的怎么敢在灵堂里闹腾? 想来姜韶华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施施然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灵堂里,跪在原本南阳王的位置上。 其实,看姜韶华刺目的,绝不仅是王丞相一党。便是太后党的官员们,也暗暗拧眉。 只是,连王丞相都忍下了,他们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说起来,南阳郡主一直旗帜鲜明地支持郑太后,也算太后党的一股重要力量。姜韶华急速进京入宫,在灵堂里亮相,强势宣告南阳王府的存在,太后一党的气势也随之而涨。 一切波涛暗涌,都被掩下。众人继续跪灵,不时嚎啕恸哭。 天色大亮,郑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来了灵堂。做亲娘的,没有跪儿子的道理。郑太后就这么扶着棺木,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这一幕,众臣早已见惯了。唯一的改变,是郑太后体力不支即将昏迷时,南阳郡主起身扶着郑太后退下了。 姜韶华一走,灵堂里所有臣子都莫名松了口气。 对嘛,小姑娘家的,哪怕贵为郡主,也该去她该去的地方待着。在一堆臣子中待着算怎么回事? 可惜,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到了半夜,南阳郡主又出现在了灵堂里。 也就是说,南阳郡主陪伴郑太后大半日,直至郑太后睡下了,又来跪灵。 第三日,还是如此。 第四日第五日,依然如此。 众臣从震惊不满私下议论纷纷,到现在渐渐习惯,甚至暗暗生出敬佩的情绪来。 五天五夜没有睡,这是何等惊人的毅力体力耐力。便是太子殿下,在皇上驾崩后也只熬了三天三夜,后来便实在熬不下去。每晚总要去睡两个时辰再进灵堂。 这位南阳郡主,竟似不知疲倦一般,就这么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守在灵堂里…… “韶华堂妹,你连着熬了五日,眼睛都熬红了。”太子忍不住低声道:“你对父皇的孝心和哀思,皇祖母知道,我也也知道,众臣都看在眼底。你别再硬撑,今晚去歇一歇。” 铁打的人也会疲倦。姜韶华接连熬了几天几夜,确实十分疲惫了。一双眼眸泛红,嘴唇也有些干涩。 “我听堂兄的。”一张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去睡两个时辰,天明了再来。” 太子嗯一声。 姜韶华起身,慢慢退了出去。此时尚在灵堂里的臣子们,都在目送姜韶华离去。 安国公忽然发现自己的儿子也悄然起身退了出去,心里有些好笑。 过了这个年,郑宸十五岁了。他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岂会看不出儿子的心思? 只是,南阳郡主不是伸手可摘的娇美鲜花。她自己便是一株参天大树。想和她亲近,只怕不是易事。 郑宸一动,王瑾就察觉了。 王瑾盯着郑宸离去的身影,眉头悄然拧了一拧。 跪在他身边的李博元早已垂着头悄悄睡着了。姜颐目光飘了一个来回,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也没吭声。 王瑾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毕竟他和南阳郡主只正式地说过一回话,这几日面是见了,却没有靠近说话的机会。他还没资格愤怒和嫉妒。 非要用一个形容词,应该是淡淡的不快吧! …… “韶华表妹。” 姜韶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快步而来的少年。 宫中人人都穿着白衣。眼前的少年穿白衣格外好看些,在宫灯的照耀下,仿佛被镀了一层光晕。 “韶华表妹,”郑宸在她面前站定,深深凝望她,轻声呼喊她的闺名:“我送你回去。”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回到了他们曾有过的青春年少。 姜韶华心尖颤动了刹那,旋即恢复平静,淡淡道:“太子殿下还在灵堂里,郑公子这样跑出来,不太合适,还是回去吧!” 这不是讥讽,而是事实。 身为太子伴读,本就该围在太子身边,事事以太子为先。 郑宸看着她:“我送你回去后,就回殿下身边。放心,殿下不会怪罪于我。” 姜韶华声音依旧淡淡:“郑公子,你我都正年少,这般来往,容易引起众人误会。我很快就会回我的南阳郡,郑公子也自有远大前程。你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这不是撇清,同样是事实。 郑宸的目中闪过一丝愠怒,压低声音:“姜韶华,我只是想送送你而已,你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 姜韶华抬眼回视:“我不愿与任何不相干的牵扯不清。话早些说清楚最好。” 以前她也曾三番五次地拒绝。 可那时,他根本听不进。 现在,她已经有了让他必须安静聆听的实力。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郑宸的心似被针尖猛戳了一下。他沉默片刻,转身回了灵堂。 姜韶华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昭和殿里有许多厢房。架不住跪灵的臣子更多,像王丞相安国公这样的重臣,可以独自用一间厢房。其余臣子,多是两人三人同用一间,轮流休息。 姜韶华休息的厢房,在五日前就收拾出来了,离郑太后颇近。 “郡主,你终于肯歇一歇了。”陈瑾瑜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银朱荼白立刻去备温水,伺候郡主净面梳洗。 宋渊马耀宗在侍卫处,陈瑾瑜这个郡主舍人,以女官的身份留在了姜韶华身边。不过,陈瑾瑜没资格进天子灵堂,便一直待在厢房里。 此时此刻,姜韶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露出倦色:“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总得做出些姿态来。” “那也不能熬这么久。”陈瑾瑜拿来温热的毛巾,给郡主敷一敷红红的眼睛,一边小声嘀咕:“五天五夜不合眼,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姜韶华没有出声回应。 她实在疲倦,已经睡着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宣告(二) 姜韶华睡了三个时辰,睁眼后精力充沛。除了眼睛微红,几乎看不出之前狠狠熬了五天五夜。 “你们继续在这儿守着。”姜韶华低声吩咐:“我现在去见太后娘娘。” 陈瑾瑜三人点头应下。 待姜韶华走后,银朱忽地叹道:“在宫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都快成郡主的累赘了。” 荼白却道:“这是天子国丧,宫中规矩重,郡主怕我们说话行事不妥出差错。让我们留在屋子里,是在保护我们的安危。郡主爱惜我们,不是嫌弃。” 陈瑾瑜点头表示赞成:“荼白说得对。银朱,你别胡思乱想。我们一时做不了什么,总不能给郡主添乱。” 银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说道:“我在郡主身边待惯了,这几日不能跟着郡主,心里空落落的,怪不是滋味。” 这倒也是。 陈瑾瑜看着姜韶华离去的方向,心里暗暗唏嘘。她其实也不太习惯。 这是大梁宫廷,是大梁权利的至高处,也是郡主的战场。 …… 姜韶华在郑太后寝室外等了片刻,便被宫人素芳领进了寝室。 接连几日相伴,姜韶华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成了郑太后身边的“红人”。 撇开身份不论,郑太后就是一个失了儿子的可怜老妇。生离死别,身份再珍贵,也换不回太康帝的性命。郑太后的伤心欲绝,从来不是装出来的。 郑太后最亲近喜爱的晚辈当然是太子,然后是宝华公主和二皇子,常年住在宫中的太子伴读和两位县主,郑太后也是喜爱的。 只是,眼下情形特殊,太子和郑宸等人都守在灵堂,宝华公主等人又都在内灵堂,她身边竟无一个晚辈相伴,姜韶华恰巧来到她身边,又是这般温柔安静孝顺贴心。 短短几日,郑太后便习惯了姜韶华的陪伴。 “韶华,你过来,陪哀家一同用早膳。” 姜韶华轻声应下,在郑太后身边坐下,为郑太后盛一碗温热的米汤,夹一块枣泥酥放在盘子里,再夹一筷子素炒青菜和银芽。 郑太后吃着很是顺口:“你这丫头,对哀家的口味喜好倒是清楚得很。” 姜韶华微微一笑,继续为郑太后布菜。 怎么能不清楚? 当年她孤身进宫,为了在宫中立足,费尽心思讨好郑太后。对郑太后的性情脾气喜好了如指掌。 郑太后以为她用心良苦,其实,她只是顺手而为。 用完早膳,郑太后低声道:“哀家今日去内灵堂,你也随哀家去,正好见一见李贵妃。” 太子将要登基,郑太后即将荣升太皇太后,李贵妃就是大梁太后。和李贵妃建立良好的关系,当然重要而且必要。 郑太后要领着姜韶华去后宫见李贵妃,着实是一番好意。 姜韶华面上露出感激:“多谢太后娘娘。” 一边起身,扶起郑太后。 郑太后这些时日沉溺于丧子之痛,心情阴霾,身体极为疲弱。走路至少要有两个宫人搀扶。此时姜韶华轻轻松松一只手便撑住了郑太后。 郑太后忍不住看姜韶华一眼:“你力气倒是不小。” 姜韶华轻声应道:“我自幼习武,上马射箭拳脚功夫样样都不错。力气自然也比寻常姑娘家大一些。” 说不错,当然是谦虚之词。 但凡自称不错的,都是高手。 郑太后有些惊讶,又有些不以为然:“姑娘家当温柔贞静,舞刀弄枪的,都是男人的事。你以后留在哀家身边,读书抚琴作画,闲来念一念佛。” 姜韶华也不辩驳。 郑太后素来就是这副唯我独尊的做派,权当一阵风,吹过了无痕迹。 …… 内灵堂设在椒房殿里。 自纪皇后病故后,这座椒房殿就空置了下来。李贵妃默默奋斗了几年,也没能入住椒房殿。 太康帝驾崩,棺木放在昭和殿内。椒房殿这里也有一具棺木,里面放了一套太康帝生前的衣冠。 五品以上的诰命夫人,都要进宫跪灵。郑太后一直在昭和殿,椒房殿这里,便是李贵妃主事。 美艳雍容的李贵妃,在短短一个月内苍老消瘦,眼角边也多了几丝皱纹。年轻娇媚的范贵人,也似遭受了狂风暴雨,肉眼可见的憔悴。 宝华公主一双美目早已哭肿了,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相较之下,诰命夫人们的悲伤就显得轻飘多了。 又不是她们死了丈夫父亲或儿子,自然没那么多伤心悲戚。再者,停灵一个月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眼泪。 安国公夫人用染了生姜汁的帕子捂着脸,辣味一冲,眼睛迅速变红,泪珠纷纷滚落。 “太后娘娘驾到。” 赵公公熟悉的尖细声音骤然响起。李贵妃第一个起身相迎,范贵人等后宫嫔妃也纷纷起身。 动作最快的,却是宝华公主。 宝华公主声音沙哑,满目心疼:“几日没见,皇祖母怎么这般憔悴。” 李贵妃哽咽着接了话茬:“娘娘是我们的主心骨,万万不能熬垮了身子。” 内灵堂里少说也有百余人,有资格张口说话的,也就寥寥几个罢了。 一众诰命里,王丞相的老妻王夫人是诰命之首,安国公府的郑夫人是郑太后的嫡亲侄媳,也就她们两人有底气插嘴说话。 “太后娘娘节哀。” “娘娘身边的姑娘,就是南阳郡主么?” 郑太后略一点头:“正是,这就是南阳郡主姜韶华。” “韶华,你来见过李贵妃,见过宝华。” 这么多女眷,有资格让姜韶华行礼的,也只李贵妃和宝华公主。 众目所瞩之下,姜韶华迈步上前,敛衽一礼:“韶华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宝华堂姐。” 李贵妃没有心情寒暄,略一点头。 宝华公主上前来,扶起姜韶华:“韶华堂妹,快些起身。” 灵堂里不宜多言,见礼后便各自去跪灵。 姜韶华很自然地在宝华公主身边跪下。姜莞华和姜月华悄悄对视一眼。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吧! 就是,我们在宫中住了几年,她明明是后来的,凭什么就越过我们两人?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不服 姜莞华姜月华心里都不痛快。 真论出身,姜韶华还不及她们两人。姜韶华是从母姓,继承的是外祖父的爵位和家业。她们才是正经的姜氏宗女,大梁县主。 往日远在天边,也就罢了。如今近在眼前,一来就成了太后身边红人,越过她们两人。她们如何能服气。 眼下在灵堂里跪灵,不便多言,等得了空闲,总要分说一二。 两人再次悄然对视,心中颇有默契地下了决心。 姜韶华没有回头,也不在意姜莞华姜月华各自沉了脸。 她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她们两人。后宫这些争宠暗斗,早已不在她眼中。 内灵堂里的哭声,和昭和殿的灵堂不同。失了丈夫的嫔妃们,哭得哀戚伤心极了。太康帝一死,她们的天都塌了。新帝登基,风光的是李贵妃,和她们却没什么关系。 从今以后,她们就都只能在深宫里慢慢苦熬。 年轻娇媚的范贵人,一双眼哭得肿如桃子一般。 “母妃!母妃!”一个男童的叫嚷声忽然在灵堂外响起。范贵人听着熟悉的声音,迅疾转身,将冲进灵堂的白衣男童搂进怀中。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过来。 这个男童,约有五岁模样,唇红齿白颇为俊俏。可惜目光有些呆滞,看起来就不太机灵。正是大梁的二皇子姜颢。 前世,新帝登基不到两年就意外身亡。年仅七岁的二皇子被拥立坐上了龙椅。七岁孩童能懂什么朝政?更不用说,姜颢比同龄的孩童迟钝得多,也就比傻子强了那么一点。 奈何大梁皇室就剩这么一个独苗,根本没有别的选择。郑太后为了朝堂安稳,不得不忍气吞声,令她和王家联姻,稳住了王丞相,也稳住了朝堂。而郑宸,则成了联姻范氏的棋子。 之后数年,姜颢傻呵呵地坐着龙椅,围绕着龙椅离皇权最近的众人,争斗不休。 她这个嫁入王家的南阳郡主,处境最为尴尬。 后来王瑾意外离世王丞相病故,王家迅速衰败,郑宸靠着郑太后安国公府还有妻族范氏的助力,一步步做了丞相。天子就是个摆设,大梁丞相,才是真正的掌权人。 郑宸风光数年,自然招人嫉恨,也挡了别人的路。郑太后总有老死的一日,和他对立的政敌便从后宫入手,在范贵人耳边连连吹风。 范贵人被人唆使,对她动了杀心,利用天子下了圣旨。于是,她便被御赐的毒酒夺了性命…… 此时,范贵人不过是个二十多岁便丧夫的可怜女子。 姜颢更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在昭和殿的灵堂里根本待不住。最多半日就要跑来椒房殿寻亲娘。 “颢儿乖,你去昭和殿跪着。”范贵人目中含泪,轻声哄儿子。 二皇子根本不听,将头钻进范贵人怀里,只露个倔强的后背。 李贵妃皱了皱眉头:“范妹妹,二皇子虽然年少,也别娇宠得太过了。还是快些送他去昭和殿吧!” 五岁也是男丁,这时候就该在昭和殿守灵。 范贵人有些不安,低声道:“是,我这就让人送他去昭和殿。” 二皇子年纪虽小,脾气却是半点不小。太监宫人刚一碰到他的衣服,他便扭动胖乎乎的小身体,高声哭喊起来:“我不去,别碰我,我要母妃。” 只有低声哭泣的灵堂里,骤然响起孩童尖锐的哭闹声。 李贵妃面露不愉。 一众诰命纷纷抬眼看来。 范贵人急得红了眼眶,低声哄二皇子。二皇子根本不听,哭闹声愈发刺耳。 郑太后被闹得头疼,转头道:“二皇子还小,不懂事,范贵人先带他下去歇一歇。” 范贵人红着眼应下,抱起胖胖的二皇子,匆匆退下。 姜韶华眸光微闪,收回目光。 …… 范贵人抱着儿子进了厢房,重重将他放在地上,声色俱厉:“我反复告诉你,要好好待在昭和殿。你为什么不听娘的话每天都闹着回来。” 二皇子被骂得委屈极了,伸手去拉扯亲娘的衣襟。 范贵人气得推开他的手:“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不争气。你知不知道,你父皇已经去了,你大皇兄就要登基了。后宫以后都要听贵妃娘娘的话。以后再没人护着我们母子……”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难以为继。 范贵人骤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二皇子被吓到了,紧紧攥着亲娘的衣襟不放:“母妃,我怕。” 他根本不知道亲娘在说什么。 昭和殿太大了,人也太多了。大家都围着太子,没人理会他这个二皇子。他孤零零地跪在那儿,心里很是害怕。 灵堂里还有阴森森的棺木。尸首停放的时间长了,便是用了冰块,也有难闻的臭气。他不想待在那儿,只想和亲娘在一起。 看着傻乎乎的儿子,范贵人心如刀割,伸手抱住儿子泪如雨下。 太康帝死了,他们母子两个在宫中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二皇子生来就愚笨憨傻,以后她能依靠谁? 范贵人结结实实痛哭了一场。二皇子被亲娘哭得慌了神,也跟着哭起来。 …… 到了正午,御膳房送来午膳。 众人总算可以起身,借着用午膳休息一二。关系亲近的,少不得凑在一处说说话。 郑太后精神不济,被扶着去厢房小憩。李贵妃和宝华公主一左一右扶着郑太后。 姜韶华自不会争抢。这等时候,也轮不到她献殷勤。 郑太后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吩咐:“哀家要睡一会儿。你们也各自去歇一歇。” 众人应是,一同退了出来。 宝华公主轻声对姜韶华道:“韶华堂妹还是第一次来椒房殿,今日先去我屋子里,正好说说话。” 姜韶华点头应下。 椒房殿是纪皇后在世的寝宫。宝华公主幼时就住在椒房殿。过了十岁才搬走,这里的寝室常年收拾得干净整齐。 姜韶华随宝华公主进了寝宫,姜莞华姜月华也都来了,一并而来的,还有一个天真娇憨的美丽少女。正是宝华公主的伴读范嘉宁。 第二百七十九章 故人 命运真是奇妙。 兜兜转转,她还是和她们几个聚到了一处,相对而坐说话。中间漫长的岁月的爱恨纠葛,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姜韶华看着眼前四张神情不一美丽鲜活的少女脸庞,心情复杂微妙,面上却不露声色。 “韶华堂妹,”宝华公主轻声张口道:“这几年,你一直待在南阳郡。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姜韶华以同样轻柔的声音应了回去:“我对宝华堂姐一直心存仰慕尊敬。今日一见,堂姐比我想象中的更美丽更温柔,也更令人亲近。” 这等场面话,由姜韶华说来,分外真挚。 宝华公主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姜莞华和姜月华对了个眼神,不紧不慢地道:“韶华堂妹一直不愿进宫,如今既是来了,想来就不会再走了。以后留在宫里,我们也能多多亲近。” 姜月华接了话茬:“太后娘娘这般喜爱你,以后你可得好好孝敬娘娘。” 两人一唱一和,颇有默契。 她们两个平日里时常闹口角,什么都要争个高低。今日有了共同的外敌,倒是立刻统一阵线,一致对外。 姜韶华淡淡道:“两位堂姐误会了。我来京城,是为奔丧。等皇上安葬,新帝登基,我便要回南阳。” 姜莞华姜月华迅速对视一眼,神情肉眼可见地松了一松。 如果姜韶华很快便离开,对她们而言倒是一桩好消息。 一直静静打量姜韶华的范嘉宁,忽地张口:“郡主为何不愿留下?京城是天底下最繁华最富庶也是最好的地方。郡主为何要走?” 范嘉宁比姜韶华大了两岁,今年十五,还有两个月便及笄成年。她生得娇憨貌美,一双黑眸清澈如水。就如一头可爱的小鹿,任谁看一眼,都会生出好感来。 前世,范嘉宁一心恋慕郑宸,和她算是情敌。不过,两人并未红过脸。 范嘉宁嫁给郑宸后,没两年就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女儿。郑宸身边美人不断,却一直不曾续娶。 众人都清楚,郑宸的正妻之位是为谁而留。她不愿改嫁,郑宸就不续娶。如此一来,范嘉宁留下的女儿,倒是备受宠爱地长大成人。范家也一直和郑家保持密切的来往和良好的关系。 往事纷扰,在姜韶华脑海中一闪而逝。她从容应道:“京城虽好,南阳才是我姜韶华的家。我当然是要回去的。” 姜莞华姜月华被这两句刺痛了心扉,齐齐沉默不语。 范嘉宁根本没留意,张口便道:“女子总是要长大出嫁的。未来的夫家,才是真正的家。你回了南阳,过几年总得嫁人。总不能在南阳郡待一辈子。” 姜莞华姜月华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过来,想听听姜韶华如何回应。 姜韶华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不想成亲,便是日后成亲,也不出嫁,招婿进门便是了。” 范嘉宁有些吃惊,脱口而出道:“可是,哪家的好儿郎肯做赘婿?” 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姜韶华的父亲卢玹便是赘婿。她这么一说,岂不是连卢郡马也一起埋汰了? 宝华公主迅速瞥范嘉宁一眼,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范嘉宁住嘴。 范嘉宁讪讪地道歉:“我有口无心,一时失言,请郡主不要见怪。” 姜韶华淡淡一笑:“范姑娘说的话,其实颇有道理。好人家的儿郎,都不愿做赘婿。不过,我已经在祖父坟前立下毒誓,此生绝不离开南阳郡。将来要传承祖父香火,也只有招赘婿了。” 所以,你们一个个大可不必提防戒备。 我姜韶华不会是你们的情敌,也不会抢你们的心上人。 话中之意,不知道范嘉宁有没有听懂,总之,姓姜的三个少女都听懂了。 姜莞华瞬间语气就亲热起来:“韶华堂妹年少,议亲成亲是几年后的事。或许,这几年间会改变想法也说不准。” 在宫中住了几年,和几位太子伴读时常见面,姜莞华心中早有意中人了。 “便是真要招赘婿,大梁这么大,总能挑一个合意的。”姜月华也松了口气。她比姜莞华小一岁,便是议亲,也要排在后面。 宝华公主嗔她们一眼:“韶华堂妹初来乍到,你们别总说这些。” 不说这些,便得说一说宫中丧事。 丧期不宜说笑。宝华公主丧父,心情沉重,闲话几句,便沉默不语。 扣扣扣,敲门声响起,一个宫人进来禀报:“启禀公主殿下,东平王携着世子进京奔丧,已经进了宫中。” 姜莞华眼睛一亮,倏忽站起来,声音激动得发颤:“我祖父和父亲真的进宫了?” 宫人福了一福:“是,东平王和世子已经进了昭和殿。” 姜莞华激动得快哭出来了。 她十一岁就被接进宫中住下,整整五年没见过亲人了。藩王就藩后,没有朝廷诏令,不能随意离开藩地。太康帝驾崩,藩王们接了丧信,都要来京城奔丧。 姜月华也跟着激动起来,一脸期盼地问道:“我父亲进宫了吗?还有母亲和三位兄长,他们都来了没有?” 那个传信的宫人恭声答道:“回县主,传信的公公没说。” 淮阳郡路途遥远,淮阳王携妻儿还在路上。 姜月华有些泄气,恹恹嗯了一声。 宝华公主轻声安慰:“月华堂妹别心急。最多几日,淮阳堂叔他们就到了。” 姜月华点点头,心里暗暗腹诽。你当然不急,你天天和祖母弟弟生活在一处。哪里知道我们远离亲人的苦楚。 姜莞华已经按捺不住,小声对宝华公主道:“我想打发人去昭和殿,给父亲兄长送个口信。” 宝华公主很是善解人意:“别太张扬,悄悄打发人去。” 姜莞华轻快地应一声,立刻起身出去。 姜韶华注视着姜莞华的身影。 前世东平王暗中勾结高凉王谋杀新帝。新帝死后,东平王府和高凉王府都被灭了满门。 可怜姜莞华,还没来得及嫁给心上人,就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第二百八十章 藩王 此时的姜莞华,自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兀自沉浸在即将和亲人重逢的巨大喜悦中。 宫中规矩重重,又是天子丧期。姜莞华行事还算小心,先打发人去送口信。然后便去椒房殿里跪灵。一直等到天黑,东平王父子才来。 东平王领着世子觐见郑太后,父子两人沉痛地表达了对皇上离世的哀恸。 论血缘亲疏,东平王是正经的皇室近支。和死去多年的先帝是堂兄弟。太康帝在世的时候,也要称呼一声王叔。 大梁有封地的实权藩王,一共有五个。以前以南阳王为首,南阳王死后,就以东平王辈分最长年龄也最大了。 满头白发的东平王,颤巍巍地哭道:“皇上英年早亡,实在是令人痛彻心扉。” 东平王世子今年四十,正值盛年,此时也红了眼,落了几滴泪。 郑太后满心酸楚,被东平王父子这么一哭,也跟着哭了一场。哭完后,倒是没忘吩咐一句:“你们也有几年没见莞华了。莞华,你送一送你祖父和你父亲。” 姜莞华按捺住激动欣喜,低声应下。 宫里四处悬挂着白灯笼,散发出白惨惨的光芒,兼之春寒料峭凉风习习,胆子小一些的,全身的汗毛都会竖起。 姜莞华送祖父和父亲进厢房后,含泪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祖父,父亲。” 东平王长叹一声:“莞华,这几年苦了你了。” 姜莞华身子一颤,泪珠串串滚落。 五年前,东平王世子妃病逝。郑太后怜惜她丧母无人照料,将她接进宫中。这是太后娘娘的恩典,不容拒绝。她也是变相的人质,是郑太后用来牵制东平王府的一颗棋子。 身在宫中,她要谨言慎行,不能为祖父和父亲惹祸。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东平王世子见女儿哭得如此委屈可怜,心里不是滋味,上前扶起姜莞华,低声问道:“今日久别重聚,是一桩喜事,你别哭了。” 姜莞华抽抽搭搭地问道:“父亲,你们在京城会留多久?等你们回东平郡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同回去?” 东平王世子有些为难,转头看东平王。 东平王眉头微微皱了一皱,沉声道:“你今年十六,已到了议亲出嫁的年龄。就别回去了,直接从宫中出嫁。” 姜莞华愈发委屈:“皇上归天,我要守一年孝。这一年里,不能谈婚论嫁。我想随祖父父亲回去。” “不得胡闹。”东平王加重了语气:“你在宫里住得好好的,忽然此时要回去,我怎么向太后娘娘张口?” “太后娘娘的脾气,你总该知道。” 郑太后做了多年皇后太后,这几年插手朝堂干涉朝政,早就养出了唯吾独尊的脾气。此时张口说要带姜莞华离去,郑太后必然恼怒不快。 “可是,姜韶华就一直没来京城。”姜莞华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道:“去年圣旨到南阳郡,她都没来。” “她可以抗旨,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听太后娘娘的?” 东平王目中闪过不快,瞥一眼东平王世子。 东平王世子只得沉下脸呵斥女儿:“混账,怎么敢这般和你祖父说话!还不快些向你祖父赔罪。” 姜莞华用力咬了咬嘴唇,倔强地不肯张口。 几年不见,难免生疏。姜莞华又闹起了小性子,东平王愈发恼怒,出口的话语愈发冷厉:“你和姜韶华怎么能比?” “她是南阳王府的独苗,是有实权有封地的郡主。南阳郡富庶地广,更胜东平郡。论兵力,更是藩王中的头一份。” “别说你,就是我在她面前,也不便摆长辈架子。” 说到底,无非是她不够重要。姜韶华有任性的地位和权利,而她,却要担负起东平王府人质的重任,由着郑太后拿捏管教。 姜莞华将头转到一旁,眼泪簌簌落下。 东平王世子叹了一声,低声哄女儿:“我们难得相聚,你别闹性子。你今年十六了。此次我们来京城,一来奔丧,二来,便是为你定下亲事。你不是一直心仪李家小子吗?这桩亲事,你祖父会亲自为你操持。等孝期一过,就让你心愿得偿地嫁娶李家。” 姜莞华果然不哭了,用袖子抹了眼泪,羞涩忸怩地说道:“结亲都是男方提亲,哪有女方张口的道理。要是传出去,我定会被人取笑。” “傻丫头,得了如意夫婿,才是最重要的。”东平王怒气稍稍平息,也张口哄了孙女几句:“颜面不颜面的,有什么要紧。” “这件事你就别管了,等着祖父的好消息便是。” 姜莞华破涕为笑,娇羞地嗯了一声。 东平王父子,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哄走了姜莞华后,东平王父子两人低声秘议许久。 …… 两日后,淮阳王携淮阳王妃和三个儿子进宫奔丧。 姜月华进宫四年有余,终于得以和亲人相聚,一双眼哭成了红桃子。 淮阳王妃身为女眷,要在椒房殿里跪灵,姜月华得以整日和淮阳王妃待在一处。姜莞华有些眼热,转念想起祖父和父亲说过的话,心里又喜滋滋的。 至于姜韶华,陪着郑太后在椒房殿里待了两日,之后便去了昭和殿。 家国天下,家族还在国家之前。朝中重臣,几乎无一例外都出身名门大族,每一个朝堂高官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 从这个角度来说,姜氏皇族其实已有了凋零之兆。太康帝一死,皇室就剩太子公主和二皇子。 宝华公主在椒房殿,二皇子年少不懂事,在灵堂里待一会儿就哭闹,时不时地往后宫跑。 太子时常一个人跪在棺木前。姜韶华来了之后,一直伴着太子一同跪灵,也算给太子壮了声势。 随着藩王陆续抵达宫中,跪在天子棺木前的姜家人越来越多,都围拢在太子身边。太子一方总算不显单薄了。 等路途最远的藩王到宫中的时候,丧事已近尾声。 与之一并而来的,还有平州乱军四处掠劫打地盘的噩耗。 第二百八十一章 锋芒(一) 天子丧期,一切国朝政务都停了下来。 唯有平州战报没有停歇。这一个多月来,一封接着一封送来京城。 太子连着跪灵多日,疲累不堪,心情焦躁阴郁,再看到平州战报,几乎气得七窍生烟。终于忍无可忍,将王丞相安国公等重臣叫去偏殿里议事。 东平王父子淮阳王父子都一并去偏殿,还有脑子被烧坏的高凉王,也被儿子姜颐扶进了偏殿。 无人留意,一身白衣的南阳郡主也悄然进了偏殿。 当然,等众人站定的时候,便都察觉到姜韶华也来了。 王丞相皱了皱眉,淡淡道:“太子殿下召臣等来议战事,打打杀杀的事,郡主一个姑娘家,听了定会做噩梦,还是不听为好。” 张尚书素来是王丞相的铁杆心腹,立刻出言附和:“丞相所言甚是,便是太后娘娘,也从不列席军事会议。事关大梁疆土平安,还请郡主暂避。” 戴尚书也出言附议,请郡主离去。 安国公没出声,心里却也想着,南阳郡主还是老实安分些,早点离去。别扰乱政务正事。 太子殿下略有犹豫,正要张口说话,就见姜韶华上前两步,不疾不徐地说道:“平州之乱,影响深远。王丞相当日力荐卫将军去平乱,结果卫将军大败,杜将军被杀,英卫营死伤惨重。现在残兵败将如丧家之犬,惶惶然赶回京城。” “平州乱军却越打越勇,人数越来越多。现在更是趁着宫中大丧之际出了平州,掠劫周边郡县。再这么下去,只怕北方诸郡都要跟着乱了。” “我南阳郡离平州确实颇为遥远,一时乱不到南阳来。可我身为大梁郡主,深为大梁国运忧虑,也愿为朝廷献出力,早日平定平州。” “王丞相张尚书戴尚书都是朝廷重臣,当知众人齐心力高的道理。这等要紧时候,还在明嘲暗讽,指责我一个女子不该参与朝政,实在令人心寒不齿。” “怪不得朝廷接连打败仗。有你们这等轻重不分只会内斗争权的臣子,真是大梁朝堂的悲哀。” 这一番话,刻薄至极,也凌厉至极。 王丞相霍然变色。 张尚书戴尚书也齐齐变了脸色,怒目相视。 如果不是碍于太子殿下和一众藩王都在对方又是一个没及笄的姑娘家,只怕当场就要怒言相向吵起来了。 太子殿下也被惊住了,愣愣地看着大展神威的堂妹。 安国公等人更是惊愕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了。这些日子,姜韶华在宫中大多陪伴在郑太后身边,虽然每日都在昭和殿的灵堂里露面,也算低调安分。 谁曾想,这一张口,就如石破天惊,锋芒毕露。 姜韶华没有看别人,只看着面色难看的王丞相,淡淡道:“我是女子,更是先帝亲封的大梁郡主,有兵有粮,地位等同藩王。这一点,王丞相比谁都清楚。” “往日我在南阳郡,不能参与朝事,也就罢了。如今我既是进了宫,军国大事,自然有资格参与,也有份列席。” “王丞相对此不满,是在质疑先帝吗?” 这么一顶帽子压下来,饶是王丞相也担待不起。 王丞相立刻拱手,向太子请罪:“臣一时失言,绝没有指责先帝之意,请殿下恕罪。” 姜韶华冷冷道:“王丞相口中说没有,心里却是有的。所以,我南阳郡向朝廷进献高产量的新粮,王丞相甚至没派人去南阳郡调查核实,就断言我姜韶华是胡言乱语居心叵测。” “今日,我便当面问一问丞相。敢问王丞相,我姜韶华要将南阳郡所有的新粮都献给朝廷,到底犯了什么错?居了什么不轨之心?我能从中谋什么好处?” 谁也没料到,姜韶华会接连发难。 偏偏这个问题,根本就难以回应。 在场众人都清楚,去岁南阳郡献粮种是好事,王丞相将此事压下,是为了压下太后一党。病倒在榻的太康帝,为了朝堂安稳,只得站在王丞相这一边。便是郑太后,也无法为南阳郡张目撑腰。 姜韶华受得一肚子窝囊气,今日借着这大好机会通通发作了出来。 她明亮的眸光,犹如两柄利剑,直直地刺中王丞相的心窝:“王丞相为何不出声?莫非是心虚难言?” 不愧是王丞相,在最初的愤怒和难堪下,竟迅速冷静下来:“臣行事,素来是为大梁着想。之前南阳郡献粮种一事,臣以为产量虚高不足信,所以力主驳回奏折。当时皇上还在世,也赞成臣的提议。” “郡主口口声声借此事发难,臣也要问一问郡主,到底是何居心?莫非对皇上对朝廷早有不满,心中暗生积怨?” 姜韶华神色淡淡:“是非公道,皆在人心。到底是公心还是私心,王丞相自己最清楚。” 王丞相纵横朝堂数十年,对着郑太后都没怵过。今日被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气得黑了脸,着实前所未有。 张尚书见势不妙,便要张口相助,姜韶华已讥讽地看了过来:“张尚书身为吏部尚书,掌管三品以下的官员升迁,是朝廷肱骨之臣。皇上对你器重信任,太子殿下对你百般优容。” “你不思如何尽忠,如何分忧,只一心一意地奉承丞相。这等做派,也配做吏部尚书?” 张尚书被羞辱得脸孔涨红全身发抖:“郡主这是在侮辱践踏臣的品性为人。” 姜韶华冷笑一声:“莫非只许张尚书羞辱我这个南阳郡主,我就该忍气吞声默默被撵出去?再者,张尚书的品性为人,大家都看在眼底。还需要我来侮辱践踏吗?” 张尚书:“……” 姜韶华目光一扫,落在戴尚书的身上。 戴尚书心里一紧,暗道不妙。果然,下一刻暴风雨就迎面而来。 “平州大乱,戴尚书有什么妙策?想来是没有的。原来戴尚书只会欺负一个没及笄的小姑娘,真正到了军国大事上,却是无计可施。” 戴尚书:“……” 众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锋芒(二)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身白衣的美丽少女,站在朝堂众臣间,以一己之力和王丞相等人对峙,不但未落下风,相反言辞犀利步步紧逼。诘问得王丞相三人哑口无言。 东平王淮阳王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唏嘘感慨。 一众藩王里,最威风最凌厉霸气的,当属南阳王。这位南阳郡主,颇有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架势。他们的孙女或女儿也算千中无一的出色少女。可根本不能和眼前的姜韶华相比。 太子殿下被震住了。 几位太子伴读,也齐齐震惊难言。 王瑾只觉得南阳郡主似在发光,将他的目光牢牢吸住,无法挪开。 郑宸的目光紧紧盯着姜韶华。他记忆中的韶华表妹,聪慧过人,坚定果决。这些特质没有变。眼前锋芒毕露的南阳郡主,却又如此陌生。 这三年里,她一直待在南阳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已经悄然蜕变,变成了令他陌生的模样…… 姜韶华根本没看王瑾,也没看郑宸。 她抬头看向太子:“平州战事紧急,得尽早平乱。请殿下早做决断!” 太子稍稍定了心神:“南阳郡主所言有理。平州乱军已经出了平州,在附近的郡县烧杀抢虐。朝廷必须尽快应对平乱。不然,北方诸州郡就会跟着生乱。” “卫将军已经班师回朝,朝廷得立刻派武将前去,接手整顿英卫营。郑尚书,你可有举荐之人?” 安国公此时才从震惊中回神,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南阳郡主,心里迅速盘算了片刻,张口道:“大梁猛将如云,不过,眼下平州乱象纷呈,领兵增援且能压住英卫营的,非范大将军莫属。” 大梁能独立领兵的武将有十几个,有大将军之称的,只有三人。一个是边军的左大将军,一个是御林军的包大将军,另外一个,就是统领神武营的范大将军。 二皇子的生母范贵人,便是范大将军的嫡亲侄女。 不过,范大将军能做到这个位置,靠的绝不是范贵人。相反,当年太康帝选秀的时候,特意选了范氏女,进宫就封贵人宠爱有加,有大半都是看在范大将军的颜面上。 左大将军是王丞相的人,包大将军和范大将军却只忠于天子。说起来,边军到底远在边关,京城驻军大半都在天子掌控之下,这才是皇室安稳的重要原因。 安国公举荐范大将军这个人选,确实毫无私心。这也是一个众人都挑不出问题的正确人选。 太子殿下略一点头,看向王丞相:“王丞相以为如何?” 王丞相今日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喷得颜面扫地,兼且英卫营大败平州乱到这等地步,他这个丞相总要担几分责任。也难以和安国公在领兵平乱的人选上一争高下了:“老臣以为,郑尚书提议十分稳妥。” 难得两党没有相争吵闹,意见一致。 太子殿下暗暗松口气,看向范大将军:“范大将军,请你立刻点兵,带着神威营两万人马前去平州。” 范大将军今年五旬左右,肤色黝黑,身形笔直,目光中带着武将独有的锐利。闻言拱手道:“末将斗胆进言。英卫营在平州留了两万人马,依然挡不住平州乱军。末将再带两万人前去,只怕人手不足。” “既要以雷霆之势平定平州之乱,就请殿下下旨,让末将带着神武营全部人马前去。” 京城共有四支驻军,神武营英卫营勇威营还有御林军,每支军队都在五万人左右。 范大将军这席话,直指英卫营接连大败士气受损战力低下。可谓半点不留情面。 王丞相面色发黑,却一言未发。 安国公瞥一眼面色难看的王丞相,心里十分畅快,张口道:“臣以为,范大将军说的颇有道理。既然要出兵,那就让范大将军带足人马。至于英卫营,要一并听从范大将军差遣号令。” 唯一出言反对的,是户部纪尚书。 纪尚书只一句话,就驳回了范大将军和安国公:“神武营五万士兵,需要的粮草辎重军费太多了,户部没银子。” 范大将军也不是好惹的,寸步不让地顶了回去:“殿下,末将是武将,只管领兵打仗。军费一事,轮不到末将来操心。如果户部支应不起,殿下应该好好查一查户部账册,看看大梁每年的税赋都用到何处去了。” 纪尚书气得不轻,张口怒叱:“账册都堆在本尚书的签押房里,范大将军只管去查张目。北方旱灾战乱,去年税赋只收了五成左右。我便是生十双胳膊,也变不出军费来。” 范大将军以身高的绝对优势,睥睨纪尚书:“那是你户部的问题,我只管打仗。” 眼看着纪尚书范大将军就快吵起来了,太子殿下十分头痛,忙道:“范大将军请先住口。” 又对纪尚书道:“孤知道国库空虚,户部筹措军费十分不易。只是,眼下平州大乱,朝廷必须要出兵。这军费,也一定得想法子挤出来。请纪尚书先去户部,算一算账目,看看到底还缺多少。到时候,孤再来想办法。” 纪尚书只得拱手领命。 商议完正事,范大将军和安国公去兵部,纪尚书要去户部衙门,军需辎重涉及到工部,工部尚书也不得清闲。剩余人等,便齐齐都回了灵堂。 “韶华堂妹,你稍留一步。” 姜韶华略一点头。 很快,众臣和藩王们离去,太子伴读们也不甘不愿地退下。偏殿里,只生下面色复杂的太子殿下和姜韶华。 “堂兄是不是嫌我今日太过咄咄逼人?”姜韶华主动张口。 太子略一犹豫,低声道:“敬献粮种一事,确实委屈你了。皇祖母曾私下和我说过两回,只是,父皇当时病重不起,朝堂大事都得依靠王丞相。所以,之得依着王丞相的意思,压下了南阳郡的奏折。” “此事我心中都有数。等父皇下葬,我登基为帝,朝堂安定了,便推广南阳郡的新粮。” ……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太子 太子姜颂是个什么样的人? 换在前世,姜韶华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太子是个好人。 事实证明,好人往往没有好报。至少,在皇权面前,只做个好人是远远不够的。 太子坦荡热诚,对身边人轻信不移。结果,却被最信任的人联手谋害,丧了性命。 太子一死,年少愚钝的二皇子,就成了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再然后,二皇子身边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意图掌控朝政。大梁朝堂,焉能不混乱? 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人都渴望着站到最高的位置,将权力抓在手中。 姜韶华默默凝望太子。 太子被堂妹看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我不是哄你。你给皇祖母写的信,我也看了。南阳郡种出亩产十几石的新粮,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喜事。北方连着两年旱灾,尤其是去年,有些地方赤地千里,几乎颗粒无收,不知多少百姓死在逃荒的路上。” “这些,我都知道,也为之心急焦虑。所以,我登基后,先安定平州,然后就推广新粮。” 可是,上苍根本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 姜韶华在心里默默接过话茬。 今年还有蝗灾。连年灾祸,会彻底压垮北方诸州郡。北方将会大乱,鞑靼柔然会趁机出兵进犯边关,大梁就如在波涛惊浪中的破船,拼力向前,却被无情的水浪扑打,慢慢下沉。 到后来,大梁不得不屈辱忍让,割地赔银,甚至让宝华公主和亲远嫁。大梁就剩半壁江山,苟且偷安。 这些话,她该怎么告诉眼前的太子? 姜韶华沉默片刻,轻声道:“多谢堂兄。” 太子好歹有些羞耻之心,闻言苦笑一声:“堂妹别说这话来臊我了。你一个姑娘家,忧国忧民,一心为朝廷分忧,要将辛苦种出来的新粮都献给朝廷。结果却落得满身不是。换了谁都一肚子窝火。” “朝堂重臣什么模样,今日你也都见到了,且大展神威,将他们都喷了个狗血淋头。可到头来,事情总还要吩咐下去,还得由他们去做。” “你今日出了心头恶气,以后见了王丞相张尚书戴尚书,还是客气尊重些。他们都是三朝老臣,身居高位。如果他们记恨在心,故意针对南阳郡,便是我有意护着你,也是一桩麻烦。” 姜韶华心中一暖,冲太子微微一笑:“我坐得正站得直,理直且气壮,又有堂兄撑腰,才不怕他们。再说了,要是他们真的联手欺负我,我就撒泼胡闹。反正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他们都年纪一把了,哪里好意思计较。” 心情阴郁的太子殿下被逗乐了:“原来你还藏着最后一招。” 姜韶华毫无愧色:“不管什么招数,好用就行。” 顿了顿又低声道:“还有三日,皇伯父的棺木就要送去皇陵安葬。堂兄再撑一撑。如果撑不住了,就和我说。我替堂兄一同撑着。” 这些时日,人人都告诉他,他是未来大梁天子,他要撑起一片天。郑太后是这么说的,母亲李贵妃是这么说的,长姐幼弟,满朝文武,也都是这么想的。 这些沉甸甸的期待和希冀,犹如千钧重担,压在他的心头。 他其实就是个丧父的十六岁少年郎,满心惶惑茫然无助,在灵堂里的嚎啕痛哭,不全是因为丧父的悲痛,更多的是压力过大无处可泄。 此时,姜韶华这一番暖人心扉的话语,令他心里热烘烘的。 太子凝望着姜韶华:“今日,你挺身而出,已经帮了我大忙。” 要不是姜韶华出其不意先行出击,彻底压下王丞相等人的气焰,他哪里能这般顺利地派范大将军出征。 姜韶华一脸无辜:“我只是在出心头恶气,哪里知道一个不巧,就帮了堂兄的忙。” “我现在去灵堂。堂妹随我一起去吧!” “嗯,我当然得去。今日话已经放出去了,谁敢嘀咕,我就去撕了他的嘴。反正我还是个年少任性的小姑娘。” 堂兄妹两个,对视笑了起来。 …… 太子伴读们在偏殿外等候。 太子和姜韶华在里面说话,有厚实的门板挡着,声音又压得极低,他们自然听不清。 王瑾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李博元叹道:“真没想到,南阳郡主今日忽然发难,这般厉害。不瞒你们说,当时我都被震住了,连大气都不敢喘。” 高凉王世子姜颐也啧啧两声:“这位韶华堂姐,性情强硬,有理有据,确实厉害得很。” 说着,瞥一眼神情飘忽的王四郎,忽然用胳膊肘抵了抵:“王四郎,你发什么呆?是不是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刁难回去,给你父亲出气?” 王瑾不得不回神,瞪了一眼回去:“胡说什么。南阳郡主尚未及笄,还是个姑娘家,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和一个姑娘家斤斤计较。” 所以说,女子对上男子,也是有性别优势的。 今日要是换一个低等官员敢和王丞相对峙,王丞相早就不客气地伸手怒骂了。对着一个小姑娘,便是有理也要弱三分。 姜韶华丝毫不惮,理直气壮地利用这个优势,得理不让人。 王瑾这么说,姜颐和李博元当然是不信的,两人交换一个略显猥琐的眼神,各自笑了起来。 王瑾有些窘迫,迅速移开目光,正好和郑宸对了个正着。 郑宸的眼神十分奇怪,紧紧地盯着他,像是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虎。 “子熙,你这样看我做什么?”王瑾心里莫名一个咯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莫非是我近来说话不慎,何处开罪你了?” 郑宸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我就是看看你,并无他意。” 王丞相和安国公势如水火。王瑾和郑宸偏偏同为太子伴读,朝夕相处,像这等尴尬的时候,也是越来越多了。 李博元正要张口打圆场,就听到了推门声和脚步声。 太子先一步出来,南阳郡主紧随其后。众太子伴读立刻住口,一同迎了上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棋子(一) 姜韶华只做未见众人复杂微妙的眼神,安静地跟在太子身后。和之前的威风八面得理不饶人判若两人。 待进了灵堂后,姜韶华依旧稳稳跪在太子身边。 只是,这一回,再没有臣子敢用“你一个女子为何要在昭和殿跪灵”的眼神看她。 王丞相张尚书戴尚书都被南阳郡主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们算哪根葱哪根蒜啊!还是缩着脑袋吧! 昭和殿里的消息很快传入郑太后耳中。 郑太后先用袖子遮着脸,无声地畅快地笑了片刻,放下衣袖时,脸孔已恢复沉肃:“赵公公,去昭和殿传口信,请南阳郡主来椒房殿,哀家有话对她说。” 赵公公恭声领命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赵公公回来了,随着赵公公一同来的,还有南阳郡主姜韶华。 “韶华,哀家听闻你今日和王丞相张尚书戴尚书起了口角。”郑太后沉着脸孔数落:“他们都是朝廷重臣,你一个郡主,不可用身份欺人。” 这哪里是叱责数落,分明是出了闷气心里畅快,想听个仔细明白哪! 姜韶华了然于心,面上露出愤然之色:“太后娘娘且听我细说。今日是王丞相他们先出言挑衅,张口就说女子不宜掺和政事,想将我撵出去。” “女子怎么了?女子一样关心朝政,照样能为大梁出力。我是皇伯祖在世时亲封的南阳郡主,等同一地藩王。我南阳郡造了新式辕犁,立刻献给朝廷。种出新粮,也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结果什么样,娘娘也都清楚。王丞相为了揽权,一片私心,打压南阳郡,对这么一桩利国利民的大事视而不见,实在令人寒心齿冷。” “今日他还敢这般羞辱我,我焉能咽下这口闷气。自要狠狠还击!” 然后,便将当时情形细细道来。尤其是王丞相气黑了脸的模样,描述得格外仔细。 郑太后明明听得无比畅快,面色却是微微一沉:“这次也就罢了。以后不可再这般放肆。” 姜韶华点头应了。 模样乖巧柔顺极了。 郑太后看在眼里,心里也犯嘀咕。姜韶华在她面前,乖巧贴心又孝顺。她委实想不出姜韶华横眉冷眼言辞犀利时是什么模样。 “还有三日,皇上棺木便要下葬。”郑太后低声道:“按着惯例,女子不能去皇陵。不过,你既已破了女子不入朝堂的先例,再去皇陵一回也无妨。” 郑太后心里也一直憋着一口气哪! 王荣那个老匹夫,张口闭口就是什么“后宫干政牝鸡司晨”。姜韶华可是朝廷册封的大梁郡主,等同宗室藩王。姜韶华既然能进朝堂,当然也有资格去皇陵。 哪怕没什么实质的作用,恶心膈应王丞相一回也痛快。 再者,此事有姜韶华在前冲锋陷阵,郑太后自己不必出面。成不成的,郑太后都没什么损失。怪不得说得这般轻松。 姜韶华对郑太后的心思了如指掌,也不揭穿说破,点头应是。 郑太后面色缓了一缓,又温声哄了姜韶华一番。 …… 天黑之后,众臣各自离宫回府。 丧事已经到了尾声,再多的悲痛也禁不住这么多日子折腾和消耗。王丞相满面疲惫,在长随的搀扶下进了寝室。 他实在疲累,甚至没有精力召集幕僚议事,很快便躺到了床榻上。 刚闭上双目,王瑾便来了。 王丞相睁开眼:“你不在宫里守着,跑回来做什么?” 王瑾坐到床榻边,低语道:“我放心不下父亲,特意回来看看。”这是怕父亲被南阳郡主气出个好歹来。 儿子这般孝顺,王丞相心里颇觉安慰,再一想到牙尖嘴利的南阳郡主,顿时心头火起,忍不住重重哼一声。 “太后娘娘仗着身份倚老卖老胡搅蛮缠,这个南阳郡主,却是以小卖小,撒泼胡闹。” 王瑾心想郡主那些话说得其实很有道理,父亲分明是理屈词穷。这和郡主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毫无关系。 不过,做儿子的,总不能戳父亲的心窝。 王瑾顺着王丞相的话音道:“父亲是一朝丞相,宽宏大度,胸襟宽广,不必和一个姑娘家计较。” 王丞相冷哼一声:“南阳郡主是南阳王一手养大的,行事做派都像南阳王,可不是什么好惹好欺负的。谁要是把她当成普通姑娘,非吃闷亏不可。” 顿了顿,又沉声道:“再过三日,皇上就要下葬。看这架势,姜韶华怕是也要跟着去皇陵。” 王瑾一惊:“这不能吧!女子不扶棺不进皇陵,这是朝中惯例了。” “朝中还有女子不入朝堂的惯例。”王丞相冷笑:“姜韶华今日还不是去了?” 不但去了,还大展神威,将丞相和吏部尚书刑部尚书都喷了一通。 太子没有表态,其实就是一种态度。至少,在这件事上,太子是站在姜韶华这边的。 还有一个郑太后,一个安国公,另有许多暗中和南阳王府有往来的官员。这么一算,姜韶华背后竟有一股庞大的力量。 这股力量,平日藏在暗处。今日终于露了峥嵘。 王瑾依旧一脸震惊:“照父亲这般说来,郡主要是执意扶棺木进皇陵,岂不是谁也拦不住。” 王丞相目中闪过寒光:“这事由不得她任性妄为。” 王瑾知道父亲的脾气,既然这么说,就会想尽办法阻拦。 他的脑海中闪过那张凌厉无匹又美得熠熠闪光的脸庞,心忽然如烛火一般摇曳不定。 “你趁早歇了不该有的念头。”王丞相冷不丁来了一句:“这等野心勃勃的女子,根本不能娶进门来做媳妇。” 王瑾脸孔有些红,不怎么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父亲怎么忽然说这些。我之前确实对南阳郡主心存好奇,所以想见一见。” “现在见也见了,她对父亲十分不敬,我岂会和她再有往来。” “你能想清楚最好。”王丞相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格外冰冷:“离她远一些。” 王瑾低声应是。 …… 第二百八十五章 棋子(二) 被人当做棋子冲锋陷阵,身为棋子会是什么感受? 屈辱,不甘,失望,悲愤……种种负面阴暗的情绪,姜韶华通通都没有。 人生如棋,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人人都是棋子。在没有掀翻棋盘的勇气和实力之前,就该冷静以对。 郑太后拿她当棋子,殊不知,在她眼里,郑太后也不过是一颗用来遮蔽风雨的棋子罢了。 宫中行事,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彼此相互利用,达成共同的目标,这便够了。 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在意郑太后。 对一个不在意的人,又怎么会失望愤怒。 隔日,姜韶华趁着太子吃午饭的空闲,低声和太子说了一番话。 太子有些犹豫,低声道:“韶华堂妹,此事怕是会惹王丞相恼怒不快。” 姜韶华立刻扯郑太后做大旗:“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我也是依着娘娘心意行事。” 太子哑然。 对这个权欲过盛的祖母,太子其实心底颇有些忌惮。只是,到底是亲祖母,一直对他疼爱有加。便是从政治立场而言,郑太后和安国公一派,也是一股绝不容小觑的力量。 郑太后要借着姜韶华这柄宝刀,对着王丞相露一露锋芒,如果此事能成,便能压下王丞相的威势…… 说到底,一个年轻热血的少年太子,哪里甘心被权臣压制? 一念至此,太子骤然心动,神色也为之一动。 姜韶华一直留意着太子的神色变化,见状低声道:“殿下放心,此事我一个人担着。绝不会攀扯太后娘娘和殿下。” 太子想了想道:“此事不能闹腾太过,以免被众臣耻笑。” 这也就是默许了。 姜韶华眉头微微舒展,偶一点头。 她告退离去,没走几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追了上来:“韶华表妹……” 姜韶华停步转身,目光淡漠。 少年话语一顿,换了个称呼:“郡主请留步,我有话要和郡主说。请郡主随我来。” 姜韶华脚下未动:“有什么话,郑公子但说无妨。” 太子休息的寝室外,至少有六七个太监十几个御林侍卫,还有另三个太子伴读,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能说什么话? 姜韶华这是根本不给他接近说话的机会。 郑宸心里的火苗嗖地蹿了上来,面上依然冷静:“这里人多不便。” 姜韶华淡淡道:“男女有别,本郡主从不和外男独处。” 郑宸:“……” 郑宸忍了又忍,声音压得极低:“郡主要做什么,我能猜到一二。我劝郡主一句,利刃出鞘,不如藏其锋芒。以免锋芒太甚,伤人伤己。” 话不中听,却是真心关切。 姜韶华神色未动:“郑公子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 郑宸沉默片刻,略显生硬地吐出三个字:“没有了。” “多谢郑公子提醒。”姜韶华不紧不慢地说道:“本郡主心中有数,就不劳郑公子费心了。” 说完,便翩然离去。 徒留郑宸在原地,用力地呼出一口闷气。 现在的他,还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倒是姜韶华,身为实权郡主,行事说话都透着理所当然的霸气和威势。 这种被忽略甚至被无视的感觉,十分糟糕。 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头:“怎么,献殷勤拍到马腿上了?” 郑宸的心情因这肆无忌惮的取笑愈发恶劣。他不动声色地拿下李博元的手掌:“她虽然年少,却是南阳郡主。不可随意冒犯。” 李博元瞥一眼装模作样的郑宸,目中闪过一丝嘲弄。 姜颐也过来凑热闹。这些日子,天天在灵堂里,要么跪要么苦,不能说笑,实在憋的够呛:“你们在说什么?说来给我听听解解闷。” 郑宸随口两句,敷衍了过去。 不远处的王瑾,近来心事重重,没有出声。 …… 两日后,天子棺木被运送出宫。 一身孝服的太子殿下,步履沉重地扶着棺木。 年幼懵懂的二皇子,一脸畏怯,胖乎乎的小手一碰到冰冷的棺木,就被吓得大哭起来。 这等时候,没人来抱也没人来哄。反正此时哭声一片,二皇子尖锐的哭声混在其中,几乎没惹来众人注意。 因为,众人的目光都看着太子身后的少女。 一身白衣的南阳郡主。 在昭和殿跪灵也就罢了,硬是掺和军政议事也就忍了,现在还要去皇陵送葬,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论亲疏论血缘论身份,便是实在要去也该是宝华公主,哪里就轮到南阳郡主了? 偏偏南阳郡主就这么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众臣纷纷侧目,下意识地都看向王丞相。 王丞相面色凝重,却未出声。 张尚书戴尚书也没出言。 有一位御史站了出来,一脸义愤地控诉:“我大梁建朝两百余年,从未有过女子入朝的先例。女子扶天子棺木去皇陵,更是前所未有。” “南阳郡主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到底是何居心?” 这个慷慨陈词的卞御史,是众所周知的丞相走狗。 王丞相上次吃了闷亏,这回便不肯再亲自出面。指使门下忠犬出口,咬没咬着,都无损丞相的风度。 紧接着,另一位方脸大耳的御史也站了出来,铿锵有力地弹劾南阳郡主。 再然后,一位宗室皇亲也站了出来,用长辈斥责晚辈的口吻道:“你一个姑娘家,就该留在宫中陪伴太监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作伴。皇陵哪里是你能去该去的地方。” 不得不说,王丞相确实厉害。竟还唆使了武安郡王出手。 这位武安郡王,已经年逾六旬,论辈分,南阳王在世也得喊一声堂兄。此次千里迢迢来京城奔丧,也不知王丞相私下许了什么好处,武安郡王迫不及待就跳了出来。 早有心里准备的太子殿下,也有些惊讶意外。 两个御史出言不奇怪,堂堂武安郡王怎么也做了丞相的手中刀? “卞御史方御史出言弹劾,我半点不奇怪。”姜韶华目光一掠,声音平静犀利:“武安郡王身为姜氏宗亲,竟也说得出这等话来,实在可笑可悲。” 第二百八十六章 诛心(一) 武安郡位处大梁西北,偏远且荒凉。武安郡王二十六岁离京,在武安郡一待就是几十年。上一次来京城,还是七年前先帝驾崩归天的时候。 武安郡王借着奔丧在京城住了大半年之久,私下里和王丞相来往频频。这几年,也一直暗中有往来。 说来可悲,一个远离朝堂的宗室郡王,辈分再高再尊贵都虚得很。在掌控了大梁大半朝堂的王丞相面前,武安郡王心甘情愿地折了腰。 今日突如其来的发难,一是出自王丞相授意,二来,也是因为武安郡王看姜韶华颇不顺眼。 上一次在昭和殿内议事,武安郡王就蠢蠢欲动,被东平王拦了下来。今日哪里还能忍得住,当众就叱责出声。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一把年岁的武安郡王,骤然间体会到成了众人焦点的感觉,颇有些飘飘然。姜韶华这些话,他压根没放在眼底,重重哼一声:“南阳王走得早,你没有长辈教导,礼数欠缺,不知进退分寸。今日我就好好教导你几句。” “皇陵是何等肃穆庄严之地,你一个女子焉能随意踏足。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宫里,去陪着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宝华公主。这才是你一个姜氏宗女应该做的事。朝堂之事也好,军国大事也罢,和你有什么相干。别仗着一个郡主身份,就胡搅蛮缠没完没了。徒惹人笑话!” 这一席话,何其刻薄! 王丞相不露声色,心中却极其畅快。 有些话,作为臣子不能说也不便说。武安郡王就不同了,正经的宗室郡王姜氏长辈,出言呵斥姜韶华一个晚辈,天经地义。 姜韶华倚仗的,无非是郡主身份和郑太后的支持。现在武安郡王出手,姜韶华还怎么抵挡? 安国公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他当然早就得了郑太后暗中嘱咐,在适当的时机挺身而出,助姜韶华一臂之力。 不过,武安郡王这一出手,情势顿时晦暗不明。姜韶华立刻就落了下风! 王瑾默默凝望姜韶华。 郑宸也看了过来,心里倒不怎么忧虑,甚至有一丝畅快。 姜韶华态度强硬冷漠,拒人于千里。他今日倒要看看,姜韶华要怎么破局。 姜韶华看着仗着辈分欺人跋扈嚣张的武安郡王,冷冷道:“今日之事,确实会被人耻笑。不过,被耻笑的绝不是我。我姜韶华一心为姜氏出力。太后娘娘太子殿下知道我的忠心,便足矣。” “而武安郡王,将自己身为宗室郡王的脸皮都扔到了地上,就为捧臣子的臭脚,这等行为,可鄙可笑至极!” “将来武安郡王到了地下,去见姜氏列祖列宗的时候,可千万别说自己是姜氏子孙。因为祖宗的脸都被你这个不争气的姜氏郡王丢尽了。” 武安郡王勃然大怒,伸手指着姜韶华的鼻子就要破口大骂,刚一张口,姜韶华身形一动,便已到了他面前。 没人看清姜韶华是怎么出的手。眼都没眨一下,一把年纪的武安郡王就被捏住了下巴,然后一团帕子塞住了他的嘴。 武安郡王脸孔涨得通红,一双眼几乎瞪出眼眶。 众人都被这一幕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太子倒抽一口凉气,急急道:“韶华堂妹,不可胡闹,还不快些放手。” 姜韶华听了太子的吩咐,果然松手后退。松手之前,运指如风。在武安郡王身上点了几下。 武安郡王手臂根本没法动弹,口中被帕子堵住,只能勉强发出呜呜声。 武安郡王身边的世子和长孙,面色都很难看,齐齐怒目相视。姜韶华半点不惧,冷然回视。 众目睽睽之下,武安郡王不得不咽下闷气,伸手取下父亲口中帕子,低声急切地问询:“父亲现在感觉如何?” 糟糕透顶! 武安郡王在自己的地盘里做了几十年土皇帝,何曾受过这等羞辱闲气。他想握拳挥拳,胳膊动弹不得,想张口怒骂,嘴里发不出声音。 武安郡王就像在演一出哑剧,滑稽且可笑。好在众臣都是演技一流的高手,都忍住了。实在忍不住的,就低下头。 王丞相面色变了一变,看了姜韶华一眼。 太子殿下也被惊住了。 郑宸曾经领教过姜韶华的惊人身手,此时目光幽暗不定。 两年前,姜韶华便有一身惊人的神力。两年过来,姜韶华显然更强了。之前骤然出手,连他也没看清。 武安郡王世子武艺平平身手稀松,伸手在自己父亲身上摸索,毫无用处。恼怒情急之下,咬牙怒道:“姜韶华,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姜韶华淡淡道:“不用急,我就是让他安静片刻,免得口中喷粪,到处都是臭气。” 不等武安王世子气急败坏,姜韶华转头,看向卞御史和方御史。 两位御史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此时被姜韶华冷厉的目光一瞥,心里齐齐一凉。 “你们身为御史,有闻风而奏之权。今日挺身而出,也算是尽了臣子本分。本郡主就不和你们计较了。” 姜韶华冷然道:“皇陵我是一定要去的。我是南阳郡主,是大梁臣子,为皇上送葬理所当然。” “太子殿下已经应允首肯,你们这些臣子,是在欺殿下年少,当着殿下的面欺负姜氏郡主。” 做御史的,靠着一张嘴大杀四方。卞御史和方御史当然都是口齿伶俐之辈。奈何今日遇上了姜韶华。 你和她讲道理,她就和你论尊卑。你说她仗势欺人,她索性就扯上了太子。 连武安郡王都被整治得动弹不得,他们两个御史,哪里奈何得了姜韶华? 卞御史和方御史下意识地就要去看王丞相。 姜韶华讥讽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两位御史是不是要看看丞相大人的脸色,然后再行事说话?” “我远在南阳郡时,就听闻丞相大人的威风。朝堂大事,丞相大人一言可决。众臣只知听丞相大人的号令行事,不将太子殿下放在眼底。今日算是亲眼见识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诛心(二) 这等诛心之言,姜韶华当众说出了口,且声音清晰地传进所有臣子的耳中。 太子殿下的面色微微一沉。 饶是王丞相,也不敢当众认下臣大欺君的恶名,不得不拱手辩白请罪:“南阳郡主信口乱言,老臣对大梁对殿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日月都不会说话,也可一并欺之。”姜韶华扯了扯嘴角,语气中满是嘲讽:“王丞相可敢对天立个毒誓,今日两位御史武安郡王对本郡主横加指责,和王丞相毫无关系。否则,就会遭天打雷劈。” 王丞相目中闪过怒意,却不便当着众臣的面和姜韶华争辩。 一来他是臣,姜韶华是郡主,他当众指责就是以下犯上。二来,他一把年岁,做姜韶华的祖父都够了,和一个小姑娘吵闹,输了固然十分丢人,赢了难道就很光彩吗? 姜韶华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也丝毫不讲究地将自己的优势用到了极致。 “丞相大人怎么不敢说话了?”从姜韶华口中出来的丞相大人四个字,都透着浓浓的讥讽:“莫非是怕毒誓应验?” 王丞相依然不搭话茬。 王丞相能忍,麾下党羽却是忍无可忍。 卞御史挺身而出,满面怒容拱手道:“殿下,郡主身份尊贵,也不该仗势欺人。丞相大人一片忠心,为大梁朝堂孜孜不倦劳心劳力,众人有目共睹。殿下难道眼睁睁看着郡主欺辱丞相。” 方御史也站了出来,高声道:“臣斗胆上本,弹劾南阳郡主,嚣张跋扈,不尊长辈,羞辱重臣。请殿下主持公道。” 话音刚落,安国公便咳嗽一声道:“卞御史方御史都是朝廷肱骨之臣,怎么还和一个姑娘家计较上了。” “王丞相胸襟广阔,想来也不会因为这点口角就耿耿于怀。” 立刻便有太后党羽站出来附和。 如此纷乱相争,正是姜韶华乐意看到的局面。 也能借此彰显太子威势。但凡太子有点心眼,都不会错过如此良机。 果然,太子殿下思虑片刻张了口:“韶华堂妹,你先为武安郡王解开禁制。” 可怜的武安郡王,气得脸孔赤红,眼里快喷出火苗了。 武安郡王世子束手无策,一旁倒是有真正的御林侍卫高手,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南阳郡主敢对武安郡王动手,敢讥讽王丞相,他们哪敢动手。还是老实低着头吧! 姜韶华这时候倒是应得痛快麻溜:“我听殿下的。” 走到武安郡王面前时,姜韶华忽然又道:“殿下,武安郡王一直在瞪我。我要是解了他的穴,他会不会发疯一样地骂我。他辈分高,为老不尊以老欺少,我该怎么办?” 武安郡王头发丝都要气炸了。 武安郡王世子怒声道:“姜韶华,你不要欺人太甚!” 姜韶华也不理会,兀自对太子殿下说道:“殿下可得护着我。” 这个韶华堂妹,真不是一般难缠。 太子同情地看一眼武安郡王,咳嗽一声道:“武安郡王,韶华堂妹替你解穴,你不要激动。” 武安郡王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眨眼。 姜韶华这才迅疾出手,在武安郡王身上重重点了几下。 武安郡王身体一松,一张口果然有声音了:“姜韶华!!!你不敬长辈目无尊长……”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嘴巴张得老大,脸孔定格在扭曲的刹那。 姜韶华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然后委屈地向太子诉苦告状:“殿下可是亲眼瞧见了,武安郡王张口就骂人。他年龄大辈分长,我一个小姑娘家,吵也吵不过,闹也闹不过,只能请郡王暂时闭嘴了。” 太子:“……” 武安郡王简直要被气疯了。 武安郡王世子也气得额上青筋直冒。转头叫了亲兵过来。那个一脸精悍的亲兵,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才有资格随主子进宫。 亲兵一脸肃然地出手,手指重重点了几下。 武安郡王动也不动。 众人:“……” 那个亲兵尴尬极了,忙跪下请罪:“小的身手平庸,无能为力,请世子降罪。” 武安郡王世子一腔怒气无处可泄,一脚踹了过去。那亲兵不敢闪躲,硬生生挨了一脚窝心踹。 姜韶华这时候倒是格外善解人意:“这是我独门秘诀,旁人解不开,世子有气冲我来,可别无辜迁怒。大家伙都看着,世子就别闹笑话了。” 武安郡王世子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比起卢郡马还大了几岁。被姜韶华这般奚落,面色铁青:“姜韶华,你别欺人太甚。” 姜韶华撇撇嘴:“这句话,世子之前就说过了。不妨换一句更厉害的,说不得就能唬住我。” 武安郡王世子狠狠盯着姜韶华,正要张口,就听太子殿下道:“韶华堂妹,你别将郡王和世子气出个好歹来。他们到底都是你的长辈。” 武安郡王世子心里一个咯噔。 太子今日看似不偏不倚,实则一直偏袒姜韶华,刚才这两句,话中有话,已经透露出了些微的不满…… 姜韶华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窃窃私语”:“我就是气不过,明明都是姜家人,他们半点不向着我,倒是一门心思向着丞相。殿下以后也得小心些,指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他们父子坑一回。” 武安郡王身体一僵,心里骤然一沉。 这个姜韶华,着实阴险狡诈可恶。竟然在太子面前肆意挑唆。 武安郡王额上冷汗都下来了,不敢有半点迟疑,立刻拱手辩驳:“南阳郡主这是有意诬陷。我们父子一直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 “有没有二心,大家都看在眼里。”姜韶华凉凉道:“这么多姜氏宗亲,除了你们,可还有别人跳出来对我横加指责?” “我是姜氏郡主,怎么就不能去皇陵送葬?” “皇伯父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赞我一句孝顺。我何错之有?” “你们父子受人挑唆指使,甘愿做他人手中刀,来捅自家人一刀。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第二百八十八章 诛心(三) 武安郡王睁目欲裂。 武安郡王世子额上冷汗涔涔。姜韶华这一席话,犀利如刀,直指心窝。一旁的藩王宗亲们,竟都露出了赞同。 家国天下,家族尚在国家之前。此时宗族观念深入人心。姜氏是皇族,也是大梁第一大族。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父子今日做的事,确实有背叛姜氏之嫌…… 看着太子殿下骤然沉凝的眉眼,武安郡王世子再也站不住了,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殿下息怒!我们父子都是皇亲宗室,身上流着姜氏血液,绝不会背叛姜氏。请殿下明鉴!” 姜韶华从不放过痛打落水狗的良机,闻言冷冷道:“众人眼睛都是雪亮的,你们父子两个在做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 “你别血口喷人!”武安郡王世子顾不得自己还在请罪,愤然抬头,怒目相视:“父亲张口阻拦,是不愿坏了祖宗规矩。你扯着太子殿下的大旗,在这里胡乱诬陷,横加罪名,到底是何居心!” “女子就该贞静柔顺,像宝华公主东平县主淮阳县主那样,她们今日都没露面。为何就你一个姜韶华,要去皇陵?” “说到底,就是你野心勃勃,不安于闺阁,非要在众人面前蹦跶闹腾。之前进昭和殿,现在要去皇陵,将来是不是还要上金銮殿?” “姜韶华,你意欲何为?” 气急败坏的武安郡王世子,将心里的不满通通发泄出来。话语同样犀利尖锐。 众臣下意识地在心里点头附和。 说到底,这里是男子的世界。便是强横如郑太后,也极少在众臣之前露面,不然,就要落一个后宫干政的恶名。郑太后只能通过安国公的手来争夺权势。 姜韶华现在做的事,其实还远远谈不上干涉朝政。跪灵也好,送葬也罢,都无损任何人的地位利益。她只是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堂而皇之地站在众臣之前,让众人都习惯她的存在罢了。 就是这样,也触碰到了某些人的心里底线。譬如王丞相,譬如张尚书戴尚书,再譬如被当了棋子的武安郡王父子。 姜韶华心中哂然冷笑,目光在众臣神情不一的脸孔上扫了一圈,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等皇伯父的丧事一了,等太子殿下登基,我就会回南阳郡。按着朝廷规矩,藩王不得随意离开藩地。我姜韶华在今后的数十年里,都不会离开南阳郡半步。” “世子问我意欲何为,我也想问一问世子。你们父子两个,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一个弱女子,凭着祖父遗泽,才有了今日。太后娘娘怜惜弱小,对我格外关爱些。太子殿下对我这个堂妹,也有几分疼惜。所以允我去皇陵送葬,尽一尽孝心。” “你们百般阻拦,到底在怕什么?” “莫非我姜韶华去了皇陵,就能令朝堂大乱,或是令百官都归心,进而举旗谋反不成?” 众臣无人出声反驳,静静听着南阳郡主冷静犀利地反驳,默默在心中点头。 是啊!南阳郡主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难道还能抢了太子的皇位不成。连太子殿下都不介意她去皇陵,他们反对个什么劲。 武安郡王世子再次哑然无语。 卞御史和方御史也无话可说了。 姜韶华上前两步,伸手解了武安郡王的禁制。武安郡王狰狞的脸孔一缓,终于能张口说话了。 然而,千言万语到了嗓子眼就被卡住了。 正话反话都被姜韶华说了。他们父子今日一败涂地,还有什么可说的?再张口,也是自取其辱罢了。 再看太子殿下,目中分明已经有了不满。这不满,和姜韶华无关,分明是冲着他们父子来的。 武安郡王心里骤然一阵悔恨。早知姜韶华这般厉害,他真不该听信王丞相唆使出这个头。现在好了,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腥臊,偷鸡不成还蚀了一把米。又惹得太子殿下不快…… “殿下,”礼部尚书李尚书出来得恰是时候:“时辰已到,应该扶棺去皇陵了。” 李尚书是李贵妃亲爹,也是太子殿下嫡亲的外祖父。不是丞相党,也不算太后党,是正经的太子派。 太子殿下既有意回护姜韶华,李尚书便趁机进言。 太子点点头:“好,现在就启程!” 众臣一同拱手领命。 太子和二皇子一前一后扶着棺木,高凉王东阳王淮阳王等人陆续跟随扶棺。众臣再以官职高低,依次跟上。 一身白衣的姜韶华,默默随在太子身后。她没有伸手去扶棺木,算是稍稍退让一步。 不过,众人心里都清楚。这一回正式对抗,是南阳郡主占了上风。 姜韶华借着太后娘娘威势,借着太子殿下的庇护,在众臣面前和王丞相掰手腕。其中当然有种种取巧借力打力之处。 然而,赢了就是赢了。 当日王丞相压下南阳郡主的奏折,一举压住太后党,威风大振。 今日南阳郡主犀利还击,令王丞相颜面扫地,令丞相党心中凛然。 …… 一个小太监飞快地跑进了景阳宫,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赵公公。赵公公眼睛骤亮,咧咧嘴,心想咱家郡主真是厉害。 赵公公麻溜地进了郑太后寝室,将这个大好消息告诉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郡主今日威风赫赫,将王丞相等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郡主已经随着太子殿下一同去皇陵了。” 这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瞬间冲淡了郑太后心里浓烈的哀恸。 郑太后从床榻上稍稍坐起:“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来给哀家听听!” 赵公公应一声,将昭和殿内发生的一幕仔细道来。 郑太后听得畅快至极:“好!好!好!” “不愧是南阳王的孙女,不愧是姜氏郡主!果然霸气威风!卞御史方御史都是王丞相麾下恶犬,今日被骂得哑口无言。武安郡王父子那对糊涂虫,也被骂得灰头土脸。” “果真畅快!” 姜韶华真是一颗妙用无穷的好棋,是一柄凌厉无双的宝刀啊! 第二百八十九章 震惊 宫中没有秘密。 姜韶华去皇陵送葬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李贵妃耳中。 李贵妃先皱了皱眉,显然不太欣赏这般厉害强势的姜氏女。不过,在听完事情的经过后,也就释然了。 姜韶华这般出力,和王丞相正面对抗,受益最大的便是年轻的太子殿下。既然对太子有好处,这就是好事。 “传本宫口谕,令人收拾幽兰宫。”李贵妃吩咐下去:“等丧事结束,南阳郡主回宫了,便请南阳郡主去幽兰宫小住。” 幽兰宫离宝华公主的寝宫颇近,也便于几个少女走动来往。 宫人领命退下。 再过半个时辰,宝华公主也得了消息,震惊得睁大了黑眸。 “韶华堂妹……怒斥御史,令武安郡王父子颜面扫地。” “她还在众臣面前怒斥王丞相?” “她真的去了皇陵?!” 一连串的惊叹,都不足以形容宝华公主此刻的心情。 东平县主姜莞华倒抽一口凉气:“姜韶华竟然这般羞辱武安郡王父子?” 姜月华也瞪大了眼睛:“她怎么这般行事?!朝堂众臣就这般由着她了?” 同样是姜氏宗女,姜韶华说话行事,简直令她们瞠目结舌。 范嘉宁又是另一番感受,小声道:“她这般性情脾气,将来可怎么嫁人。哪家的儿郎敢娶这样厉害的女子为妻。” 宝华公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接了话茬:“说不定,她根本就不嫁人,也会像当年姑母那样,招一个赘婿进门。” 这个可能性确实很大。南阳王就剩这么一个血脉。香火要传承性命,爵位家业也要传下去,便得招赘进门。 范嘉宁叹了一声:“这也太委屈她了。” 可不是么?家世出众文武双全英俊不凡的少年郎,怎么肯去做赘婿?撑门立户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姜韶华走这么一条路,以后会格外辛苦。 姜莞华小声道:“说不定,她自己很乐意。” “她一来就出这么多风头,样样都要抢先争强。连王丞相都吃了闷亏,武安郡王父子也被她揭了脸皮。这样的性子,哪里肯嫁人生子,安分地待在内宅。” 姜月华也道:“堂姐说的正是。以我看,我们这位韶华堂妹,心大得很。闺阁根本放不下。” 话里话外,透着一股淡淡的酸意。 同是皇室宗女,她们老老实实待在后宫,贤良淑德温柔贞静。 凭什么姜韶华就能睥睨纵横不可一世?太后娘娘喜欢她,太子殿下护着她,王丞相奈何她不得…… 这也太不公平了! 宝华公主看她们一眼,没有出声。 范嘉宁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南阳郡主这等性情脾气做派,想来是不会留在京城了,也不会成为她的情敌。 想到那个英俊骄傲的少年郎,范嘉宁面颊微微一红。 …… 此时的郑宸,正随着太子扶棺向前。 一抬头,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少女背影。 这个少女,身影苗条纤细,还未完全长开,身量寻常。 这个纤细的身体,蕴含着惊人的神力。一出声就治服武安郡王。一张口,便是王丞相也难压其锋芒。 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臣之中,和所有的宗室藩王郡王们一起去皇陵。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她。 不是那个脉脉含情凝望他的韶华表妹。 现在,她是真正的南阳郡主。 不容任何人忽视或轻蔑。 扶棺而行的送葬队伍,冗长盛大,能来的都来了。气氛庄重而肃穆。不过,也有一个不怎么和谐的哭声。 “呜呜呜,我要回去,我要母妃。”一片沉肃中,男童的哭喊声格外醒目刺耳。 太子皱眉,转头吩咐二皇子的内侍袁公公:“抱着二皇子,哄一哄。” 袁公公诚惶诚恐地应下。 袁公公今年三十有二,是二皇子身边的总管太监。二皇子哭闹不休,太子很自然地迁怒于他。 二皇子只有五岁,生得圆滚滚的,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袁公公小心翼翼地低声哄二皇子,可惜,二皇子闹腾起来十分倔强,伸手将袁公公的脸抓出了几道血痕:“我要母妃!快回去!” 袁公公脸上火辣辣的,简直哭死的心都有:“殿下别哭闹了,现在得送皇上棺木去皇陵……” “快放开我。”二皇子拼力挣扎,两只手奋力拍打袁公公的脸。 太子眉头皱得更紧。 一直默不出声的姜韶华,忽地对袁公公道:“我来照看二皇子。” 袁公公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姜韶华已伸手将二皇子抱了过去。 胖乎乎扭动哭喊个不停的二皇子,到了姜韶华怀中,忽然安静下来。 袁公公离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郡主在抱过二皇子后,右手手指点了几下,二皇子就没了动静。 就像之前的武安郡王一样。任凭你怎么嚣张跋扈,郡主一出手就消停了。 没了二皇子尖锐的哭闹声,太子暗暗舒一口气。他转头看姜韶华,低声问道:“这样能管多久,对身体没妨碍吧!” 姜韶华轻声道:“堂兄放心,这一路二堂弟便由我来照看。我担保他老实去皇陵,平安回宫。” 话语平静的姜韶华给人强烈的信心。 太子深深看姜韶华一眼:“辛苦韶华堂妹。” 姜韶华就这么慢悠悠地抱着二皇子向前。 这一走,就是两个时辰。众臣里不乏年老力衰的,走两个时辰已是极限。棺木不能放下,抬棺的御林侍卫已经换了两茬。 太子殿下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便是年轻力盛的太子伴读们,也觉腰背无力双腿酸软。 再看姜韶华,怀中抱着沉甸甸的二皇子,步伐从容气定神闲。 太子频频回头:“韶华堂妹,你抱了一路,一定疲累不堪,让袁公公抱着便是。” 袁公公已经对这位南阳郡主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奴才来抱二殿下。” 姜韶华随口道:“不用,我不累。” 点穴再神奇,半日过来穴位也就慢慢解开了。二皇子渐渐醒了过来,还没睁眼就要撇嘴大哭。 第二百九十章 敬畏(一) 一个陌生的少女声音,清晰地传进二皇子的耳中:“如果你敢哭闹,我就揍你。” 二皇子脑子转得慢,在太康帝的宠爱和范贵人的纵容中长到五岁。在他短短的五年生命中,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的威胁,他根本不怕。 “呜……” 胖胖的身体被重重点了一下,拼力睁大的嘴忽然没了声音。 二皇子被吓到了,继续用力嘶喊。 还是没声音。 二皇子惊恐地睁圆了眼,泪珠争先恐后地从眼眶往外涌。肉乎乎的身体不停抽抽。不论他怎么用力,就是没声音。 二皇子之前被点了昏穴,眼前一黑就睡着了。现在点的是哑穴,身体能动弹,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姜韶华左手抱着他,右手略一用力,便将他胡乱挥舞的双手牢牢制住。她靠近二皇子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你不听我的话,今天都别想说话了。” 二皇子奋力扭动,却像落进陷阱里的兔子一般,根本动弹不得。 那个好听的少女声音,慢条斯理地说着世上最可怕的话语:“记住,我是南阳郡主,是你的堂姐姜韶华。这几日去皇陵,我会一直照看你。” “你要乖乖听我的话。” 一直盯着二皇子的袁公公,看着这一幕,心尖直发颤。 他鼓足勇气上前,压低声音道:“郡主抱了半日,一定十分疲惫了。还是让奴才来抱着殿下吧!” 姜韶华抬眼看了过来:“二堂弟闹腾起来,你能制得住他?” 那当然不能啊! 要不然,二皇子也不会一次次冲出灵堂,跑去椒房殿了。他不过是个卑贱的奴才,哪里敢管教主子。 “这一路去皇陵送葬,最是庄严肃穆,容不得他胡闹。”姜韶华淡淡道:“我来照看便可。” 连王丞相等重臣都吃了闷亏,武安郡王父子都讨不了好。他一个太监,在霸气凌厉的南阳郡主面前,还是老实消停些吧! 袁公公不敢再吭声,默默退了回去。 二皇子眼见着最熟悉的奴才退下,根本没人看自己一眼,心里愈发委屈,竭力嘶喊起来。 可惜,还是没声音。 …… 又走了两个时辰。 后方队伍忽然有些异样的动静。很快便有人来禀报太子:“启禀殿下,李尚书李大人昏倒了。” 李尚书是太子的外祖父。听闻外祖父累得昏厥,太子又惊又急,立刻吩咐:“令人去将李尚书抬到马车上歇一歇。” 送葬途中,不能停棺,棺木也不能落地。也就是说,漫长的路途,要日夜不息一步步走下去。 七年前先帝下葬的时候,路上昏倒的官员就有十来个。这一回轮到太康帝,老臣们不知有几个能撑得住。 天黑了,御林侍卫们纷纷打起白灯笼,白惨惨的光芒下,众人沉默又肃穆地继续前行。 不过,这时候走路的速度已经十分缓慢。 哭了一个下午的二皇子,嗓子已经哭哑了。哑穴其实已经解了,也哭不出声音来了。他人小不耐饿,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起来。 一个凉凉的馒头塞进他手中。那个可怕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饿了就吃,不准哭。” 二皇子饿得厉害,顾不得和抱着自己的恶魔堂姐怄气,狠狠咬了一大口。结果,那一口馒头卡在了嗓子眼里。短短片刻,二皇子的脸就被憋紫了。 这个时候要是不管不顾,二皇子大概率会悄无声息地噎死。 姜韶华低头瞥一眼,心里略一权衡,不得不放弃这个美妙的念头。她主动接过了照顾二皇子的重任,这时候二皇子有什么差错,账都要算到她头上。为二皇子抵命实在不值得。 再者,前世真正下旨毒杀她的是范贵人。二皇子不过是个愚笨的傀儡罢了。 姜韶华将二皇子翻了个身头朝下,右手在他后背处敲了一下。哇一声,二皇子嗓子眼里的馒头终于吐了出来。 二皇子大口急剧地喘了几口气,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不准哭。” 短短三个字,很神奇地止住了二皇子的哭声。 姜韶华调整了个姿势,让二皇子坐在自己的左臂上,右手撕下一块馒头,塞进二皇子口中:“吃。” 二皇子老老实实就吃了。 一口一口,一个馒头很快吃完,再喝几口凉水。肚子勉强混了个半饱。二皇子有些发困,头在夜色中慢慢靠进姜韶华的胸膛上。就这么睡着了。 姜韶华低头一瞥,就能看到二皇子白白胖胖如馒头一般的脸蛋。 五岁的男童,唇红齿白俊俏可爱。可惜,脑子是天生的,二皇子实在愚笨,反应也比常人迟缓。 就这么一个孩童,两年后竟然会被立为大梁新帝。只因他是大梁皇室唯一的皇子。大梁的万里江山万千百姓,就要交到这么一个傻子手里,想想实在可悲可笑可叹。 …… 一夜过来,臣子昏倒了六个。 太子走了一日一夜,腿像被灌了铅水一般,愈来愈重。只是,他是送葬的主角,不能倒不能歇,要一直撑到皇陵才行。 他放慢脚步,在内侍的伺候下勉强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一些凉水。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悄然转头看了一眼。 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是一脸疲惫。 唯一的例外,就是姜韶华了。 姜韶华走得半点不快,慢悠悠地在队伍中前行。她的怀里,一直抱着二皇子,且一脸轻松游刃有余。 这得有多大的力气? 太子对姜韶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仅是太子,素来骄傲的郑宸,也用沉默复杂的目光看来。 不远处的王丞相,在王瑾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前行,偶尔看一眼姜韶华,眼里的惊愕和防备愈来愈浓。 朝阳升起,晨曦洒落。 睡得香喷喷的二皇子伸了个懒腰,睁开眼,肉乎乎的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看着十分可爱。 姜韶华低头:“饿了吗?” 不知怎么地,本来想哭闹的二皇子,一看到姜韶华平静的目光就打了个寒颤,声音自动小了许多:“饿。” 第二百九十一章 敬畏(二) 前世姜韶华一手将儿子养大,对照顾男童颇有经验。她先令袁公公抱着二皇子去一旁方便。 袁公公回来的时候,脸上又多了几道血痕,头发也乱了,看着颇为狼狈。 姜韶华面色微微一沉,冷冷瞥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身子一缩,想哭又不敢哭,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姜韶华将二皇子抱过来,像昨日一样,喂他吃馒头喝水。等他吃饱了,不客气地点了他昏穴,然后吩咐袁公公:“将二皇子抱去马车上歇着。睡半日再抱来。” 她重生后忽然有了一身神力。这三年过来,每日勤练不缀,身手愈发凌厉骁勇,神力也愈发惊人。一直抱着二皇子,也不疲累。 不过,该表现的已经表现过了,该展露的实力也露了,她可没有一直抱二皇子的兴致。 袁公公忙应下,抱着昏睡的二皇子去了马车里。 半日过后,二皇子果然醒了。 按理来说,能脱离姜韶华的“魔爪”,二皇子应该开心。事实却正好相反,刚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马车里,二皇子立刻哭闹起来。 袁公公早就习惯主子的脾气,忙柔声哄道:“殿下要什么?” “堂姐!”二皇子边哭边大喊。 袁公公嘴角微微抽了一抽,心想这也是怪了。南阳郡主从头至尾都没给过好脸色,又是点穴又是吓唬,二皇子怎么倒认准郡主了? 袁公公没时间去细想深思。二皇子尖锐的哭闹声几乎能震破众人耳膜。 袁公公忙抱起二皇子,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到了南阳郡主身边:“殿下醒了就要找郡主!” 二皇子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泪鼻涕一把。 姜韶华有些嫌弃,拿了帕子,在他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将他抱进怀里:“不准哭。” 二皇子立刻就不哭了,乖乖地伏在堂姐香软的怀中。 袁公公:“……” 太子留意到这一幕,也觉得好笑。他转头低语道:“这一路照看二弟,辛苦你了。” 姜韶华轻声道:“能做些小事,为堂兄分忧,我很是欣慰欢喜。还有半日一夜路程就到皇陵,堂兄要撑住。” 太子点了点头,心里长叹一声。 整整两日两夜的路程,走得人心力交瘁精疲力尽。当远处森严的皇陵映入眼帘的时候,正好是隔日五更天。天际刚露出一丝鱼白。 终于到了。 众人心中齐齐热泪盈眶。 二皇子又睡了一觉,揉着眼东张西望。 姜韶华见他没有哭闹,总算有兴致和他说几句话:“这里就是皇陵。待会儿棺木下葬,你随着堂兄去磕头,到时候可以使劲哭。不过,不能乱跑,也不能乱喊乱嚷。” 二皇子委屈巴巴地点头,伸手扯着姜韶华的衣袖:“堂姐,我饿了。” 别人一天只吃一顿,熬一熬就过来了。二皇子倒好,一天三顿一顿都不带少的。 天子棺木下葬,有繁琐冗长的规矩。在马车里躺了一夜的李尚书,被扶下马车,打起精神主持丧葬仪式。 姜韶华抱着二皇子,站在太子身后。论站位,比东平王淮阳王还要近一些。东平王淮阳王心里服不服气,没人知晓。 武安郡王父子两个,站在藩王的后方位置。 武安郡王走了两天两夜,早已疲乏不堪,仅余的一点力气,都用来怒盯着姜韶华的身影了。 武安郡王世子悄悄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示意收敛一二。 姜韶华这一路上只歇了半日,其余时间一直抱着二皇子,一路精神奕奕直至皇陵。这体力,简直充沛得可怕。他们父子固然远远不及,便是身手超卓的御林军高手,也未必有这份耐力。 由此也可以推断,姜韶华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有能耐本事。 对有能耐有本事的人,总要给予真正的尊重。这和男女无关,和年龄大小无关,只和实力高低相关。 武安郡王悻悻地收回目光,心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一个黄毛丫头,再厉害又能怎么样。不过是郑太后手里的一颗棋子,太子殿下用来压制王丞相的一把刀。等棋子过了河就成了废棋,刀刃钝了就会被扔了。有什么可神气的? …… 大半日后,棺木终于下葬。 太子亲自捧了一捧土,洒在陵墓上,泪水潸然而下。 二皇子早就得了姜韶华嘱咐,此时大声嚎啕,哭了个痛快。倒是十分应景,众臣哭声不绝于耳。 姜韶华用早就备好的生姜帕子擦拭眼角,很快红了眼眶。 黄色的纸钱一摞摞地焚烧,火焰蹿起了三尺高。有一片被风吹着打转,吹到了二皇子的头发上。 倒霉的二皇子,头发瞬间被火燎起了一缕,惊恐地大哭。 郑宸离得近,反应极快,冲到二皇子身边。 有一个身影,比他更近反应更快。从身旁的御林侍卫手中拔出长剑,剑光一闪,将二皇子被火燎着的发丝削断。 正是姜韶华。 二皇子扑进姜韶华怀中,哭得整个人都抽抽了:“堂姐,我怕。” 姜韶华顺手抱起二皇子,拍拍他的后背:“有堂姐在这儿,别怕。” 二皇子将头埋进堂姐的脖颈间,继续哭泣。 姜韶华一边轻拍二皇子后背,一边悄然后退。片刻的混乱,很快平息,葬礼得以继续进行。 天子陵墓前的火光,一直到黄昏才停。 太子心力交瘁,悲恸过度,在陵墓前哭昏了过去。随行的季太医,急忙为太子施针急救。 太子昏迷不醒,二皇子已经哭累睡着了,身为宗室之首的高凉王口齿不利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年轻的太子伴读们,还没有代太子传口谕的资历资格。 年龄最大的藩王东平王,顺理成章地站了出来,宣布众人在皇陵里休息一晚,明日早晨再启程。藩王宗室们应下,众臣却未动弹。 王丞相不动声色瞥东平王一眼,顺着话音道:“东平王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各自去歇着吧!” 众臣这才散去。 这就是一朝丞相的威势和实力。别说东平王,就是太子现在说话,也还差了一截。 姜韶华冷然扯了扯嘴角。 第二百九十二章 依赖(一) 三天两夜没合眼的太子殿下,进了屋子躺到床榻上,瞬间便沉沉睡去。 几位太子伴读,也各自疲倦至极。皇陵里屋子有限,他们四个合睡一间,这等时候,顾不得谁和谁心中有隔阂谁看谁不顺眼这等小事。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草草闭眼睡着了。 听着身边几道高低不等的呼噜声,郑宸默默转身向内侧,合上眼后,却总有一个身影在脑海中晃动,扰乱心湖,无法平息。 这世间美丽出众的女子很多。 真正能撩动他心弦荡漾他心湖的,唯有一个姜韶华。 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从他身边离去? 她已经来了京城,他绝不容她再离去。 同样的夜晚,姜韶华睡得倒是安稳。二皇子粘着她不肯走,就睡在她的身边,呼噜噜的十分香甜。 一夜过来,姜韶华身体里些微的酸软便无影无踪,似无穷无尽的精力再次填满身体。 “堂姐,”二皇子揉着惺忪的眼睛,不停喊着:“堂姐!” 姜韶华略有些不耐地出现在床榻边:“怎么了?” 穿了一个多月的孝衣,已经散发出淡淡的馊味。等回宫了才能沐浴换衣。姜韶华晨起后只稍事梳洗,早饭吃了一口,二皇子就像索命阎罗喊个不停,姜韶华有好心情才是怪事。 奈何二皇子从不懂什么是看人脸色,他只知道要自己想要的人,固执地喊着堂姐抱。 床榻边的袁公公,一脸尴尬羞惭,低声道:“奴才来伺候二皇子殿下,殿下不肯要奴才,坚持要郡主。” 姜韶华瞥袁公公一眼:“平日在宫里,他都要谁?” 袁公公面色更羞惭了,小声答道:“殿下还年少,一直随贵人娘娘同住。殿下日常生活起居,都是贵人娘娘亲自照顾。” 也就是说,这个贴身总管太监就是个摆设。二皇子只有在离开范贵人眼前的时候,才肯让袁公公抱一抱。 现在又有了姜韶华,二皇子依旧嫌弃自己的贴身奴才,执着地呼喊着堂姐。 现在没有太子和众臣在,无需做戏。姜韶华不必做戏,也没有惯着二皇子的意思,淡淡道:“别喊了,让袁公公伺候你。再闹腾,我就点你的穴,让你做一天的哑巴。” 二皇子确实愚笨,却也有属于孩童的直觉。姜韶华的威胁,他立刻就领会了,瞬间闭了嘴。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姜韶华还算满意,示意袁公公上前伺候。 袁公公心中惊叹连连。 二皇子一闹腾,范贵人就百依百顺,什么都由着二皇子的性子。郡主一个眼神几句话,就能让二皇子安静乖巧……这还是任性妄为的二皇子吗? 袁公公一边伺候主子,一边在信中暗暗吐槽。 今日早饭,除了馒头还有热粥,另加两道小菜。二皇子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姜韶华,显然是等着姜韶华喂。 姜韶华只做了一个简答的动作,将盛满了热粥的碗放到二皇子面前,勺子塞到右手,馒头塞进左手:“自己吃。” 二皇子委屈地拿起勺子,笨拙地舀了半勺米粥送进口中,再咬一口馒头。至于小菜,腾不出手来,也不会夹,只得不吃了。 姜韶华乐得吃双份小菜。事实上,她自从进了京城后,就再也没吃饱过。今日丧事已了,一应事宜都告一段落,心情稍稍舒缓,胃口自然就来了。 “再去拿两盘馒头来。就说二皇子要吃。” 袁公公愣了一愣,然后迅疾应声而去。片刻后,端着两盘堆得高高的馒头回来了。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南阳郡主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两盘馒头。 整整两盘! 十六个馒头! 袁公公瞠目结舌。 二皇子吃了两个就饱了,然后专注地看堂姐吃饭。姜韶华满意地轻呼一声:“今日总算吃了顿饱饭。” 二皇子一脸崇拜:“堂姐真厉害!” 填饱了肚子的姜韶华,难得有兴致搭理二皇子:“一盘八个馒头,我吃了两盘。一共是多少个?” 二皇子开始扳手指,数了半天还是不够。将袁公公的手也拉过来数。只是,他智力低下,数到十一就是极限,连十二都不会。急出了满头的汗,委屈地扁扁嘴,哇哭了起来。 姜韶华好笑不已:“数不出来就慢慢数,有什么可哭的。你还小,以后慢慢练,就会了。” 随手拿起帕子,替二皇子擦拭嘴角。 二皇子别的不会,撒娇卖乖最擅长,立刻顺势钻进姜韶华的怀里。胖胖的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姜韶华轻轻拍二皇子后背,脑海中忽地闪过另一个男童的脸孔和身影,心里骤然一阵酸涩。 一个母亲有多爱自己的儿子? 倾心的十数年付出,换来的却是儿子的怨怼愤恨。这又是何等令人寒心绝望? 当日,她对郑宸说过的那番话是真的。她这一生,绝不会再嫁王瑾。前世的儿子,自然也永不可能再出生。 她的心已经冷了。前世的初恋情人也好,丈夫儿子也罢,都再难撼动她的心田。 只是偶尔想起儿子的时候,还是心痛难当。 二皇子忽然停了哭泣,抬头看着姜韶华;“堂姐,你别难过。” 姜韶华眉头略略一动,和二皇子对视:“我没难过。” 二皇子容貌生得极好,完全承袭了范贵人的美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我听见你心在哭。” 姜韶华心尖颤了一颤,面不改色地应了回去:“你听错了。” 二皇子没有争辩,竭力伸手去拍姜韶华的后背。可惜,他的手太短了,用尽全力也只够到了后背衣角的位置,意思意思地拍了两下。 姜韶华心如磐石,不至于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就心软原谅前世的毒杀仇恨。范贵人是二皇子亲娘,那道赐毒酒的圣旨,二皇子亲自盖过御印。 不过,心里的冰山到底融化了一角。 姜韶华声音温和了一些:“时候不早了,我们去见太子堂兄。” 二皇子乖乖点头,自动自发地拉起姜韶华的手。 第二百九十三章 依赖(二) 姜韶华就这么拉着二皇子的手,去见太子。 不费多少力气,就能刷一刷太子殿下的好感,顺便在众臣眼里展露一下姜氏郡主的尊贵身份,何乐而不为? 歇息了一夜的太子殿下,面色暗淡憔悴,眼里满是血丝。 王丞相安国公等重臣都伴在太子殿下身边,一众以东平王为首的藩王也都在,年轻的太子伴读们,站在太子殿下身后。 姜韶华和二皇子进来的时候,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姜韶华没看任何人,平静从容地拉着二皇子的手,理直气壮地站到了太子殿下身边,而且是最近的位置。 二皇子是太子胞弟,当然要站太子身边。她是南阳郡主,和太子殿下血缘颇近,理所当然也得是最近的一个。 朝堂是最讲究站位的地方。官职大小品级高低,一步都错不得。众臣当然不会以为南阳郡主是无意为之。 这就是南阳郡主的有心之举。 只是,有先例在前,众臣中有不顺眼不痛快的,也不敢随意张口。 王丞相很不痛快。有前车之鉴,他绝不会亲自下场以免自欺欺辱。只淡淡一瞥,便收回目光。 太子哑着嗓子道:“父皇入土为安,我要留在皇陵里守灵,你们先启程回去。” 做儿子的为父亲结庐守孝,天经地义。 然而,一朝太子,焉能抛下朝堂和肩负的重任,做一个纯孝的儿子? 王丞相第一个张口相劝:“皇上归天,臣等不胜悲痛。太子殿下心中悲苦,要胜臣百倍千倍。” “只是,殿下不仅是儿子,更是大梁太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在此守孝尽了为人子的孝心,又置大梁江山社稷万千百姓于何地。” “平州乱军四处肆虐,已经成大梁心腹之患。这等时候,正需要太子殿下撑起朝堂,稳住民心。” “臣恭请太子殿下立刻回宫,举行登基大典。明正则言顺,有殿下坐镇,臣等才能齐心合力。” 张尚书戴尚书纷纷出言附和。 安国公动作稍慢一步,真挚诚恳却绝不弱于王丞相:“殿下对皇上的一片孝心,日月可鉴。只是,大梁朝堂离不了殿下,宫中还有太后娘娘贵妃娘娘她们,都在等着殿下回去。殿下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东平王等藩王也纷纷出言,劝太子回宫。 姜韶华默默等到了最后,才轻声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要承担更多的重任。堂兄,回去吧!” 眼睛赤红的太子,这才想起眼前的韶华堂妹年幼丧母,祖母祖父也相继离世。虽然年少,却已饱尝生离死别之痛。 这一刻,太子忽然觉得和这位堂妹亲近了许多。 太子终于张口道:“传孤口谕,启程回宫。” 众臣齐齐松一口气。 二皇子今日也格外听话,站了半天也没哭闹。甚至自己随着队伍走出了皇陵。 当然,他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姜韶华的手。 来时众人扶着天子棺木前行,回程时候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离开皇陵十里左右,太子就上了马车。众臣也结伴坐到了马车上。 “二弟,你坐我身边。” 太子低声呼唤。 二皇子连连摇头,紧紧抓住姜韶华的手。 太子有些无奈,冲姜韶华歉然道:“二弟就是这脾气,认准了谁就是谁,在宫里只要范贵人。现在不在怎么地,就认准你了。这几日实在辛苦你了。” 姜韶华轻声道:“些许小事,算不得辛苦。关起门来说一句,现在正是堂兄最难的时候,我这个堂妹帮衬一二,是天经地义的事。” 自家兄妹,何必客气。 太子心里涌起阵阵暖流,也不再多说什么。 姜韶华抱起二皇子,上了马车。二皇子静静依偎在姜韶华身边,看着乖巧极了。 郑宸默默凝望这一幕,心里涌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说起来,姜韶华前世就是死在二皇子母子手中。她心里对二皇子焉能没有怨恨?可这几日,姜韶华一丝未露,不知以什么手段哄住了二皇子。连带着太子也对她亲近了许多…… 这等手段城府,令人不得不心生戒备。 …… 来时两天两夜,回程便快得多,只一天光景。天黑之际,太子便率众人回到了宫中。 王丞相安国公等重臣皆散去,各自回府歇下。一众藩王在京城也各有住处。 姜韶华也拱手告退:“殿下,我这就回南阳王府。等明日再进宫来觐见。” 太子略一点头。 没曾想,姜韶华刚一转身,二皇子就迈着小胖腿追上来了:“堂姐不走。” 当着太子的面,姜韶华格外有耐心,语气也分外温柔:“我进京城这么久,一直待在宫里,现在丧事已经结束,也该回王府了。” 二皇子紧紧拉着姜韶华的衣袖,语气坚定:“堂姐不走。” 太子有些无奈,也有些头痛:“二弟,别胡闹。韶华堂妹有自己的王府,总得去住些日子。不能一直留在宫中。” 二皇子依旧攥着姜韶华衣袖不放:“我要堂姐。” 太子:“……” 姜韶华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心想要不是碍着太子在场,她定然给点“颜色”让二皇子瞧瞧,让他清楚谁好欺负谁绝不能招惹。 “二堂弟有几日没见亲娘,一定十分想念。”姜韶华委婉地暗示太子。 太子这才恍然,立刻吩咐:“来人,送信给范贵人,请她来带二弟回寝宫。” 太子一声令下,立刻有内侍跑去传口信。 范贵人早已哭肿了眼,恹恹无力地在床榻上躺了几日。听闻内侍口信,范贵人忙起身下榻,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下去了昭和殿。 太康帝在世的时候,范贵人很少进昭和殿。没曾想,现在太康帝离世了,她倒是能踏入昭和殿的正门。 范贵人心中唏嘘面露感伤,轻轻迈步进了昭和殿。 然后,就见宝贝儿子紧紧拉扯着南阳郡主的衣袖不放。 范贵人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姜韶华一眼。 巧得很,姜韶华也抬了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个正着。 第二百九十四章 王府 眼前的范贵人,在两年后就做了太后,也成了大梁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仅仅在郑太后之下。 前世,她和范贵人其实没什么仇怨纠葛。只是,范贵人不忿郑太后掌控朝政后宫,进而对做了丞相的郑宸百般不喜。范贵人耳根子又软,被不怀好意的人暗中挑唆,对她下了毒手,以此来重创郑丞相…… 这又是一桩极为可悲的事。她是王瑾的妻子,是王钰的母亲,是郑宸念念不忘的旧情人。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生或死,都因他们。唯独没有她自己。 “这几日辛苦郡主了。”范贵人移步上前,轻声道谢,很自然地伸手去拉二皇子的手。 见了亲娘,二皇子果然不再紧紧缠着姜韶华,终于松开攥住衣襟的手,扑进亲娘怀里。 姜韶华甩了一个跟屁虫,心情颇为愉快,温声应道:“二皇子这几日还算听话,不难照顾。只是,我眼下要出宫回王府,不便待在他身边了。” 宫中消息传得快,姜韶华威风凛凛力压王丞相武安郡王父子的大戏十分精彩,范贵人早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却又觉得传闻太过夸大其词。 这位南阳郡主,神色柔和,说话挺和气的嘛! 姜韶华再次向太子告退,太子亲自送姜韶华出了昭和殿,随口嘱咐:“明日要举行大朝会,你早些进宫来。” 这些时日,姜韶华种种行为举止,都表明了要跻身朝堂的决心。太子没有出声,便是默许。今日张口,却是实实在在的支持了。 说到底,这是姜氏天下,太子将是大梁天子。只要他点头,别人没有反对的份。 这也是太子在投桃报李,以此来回报姜韶华做过的事。 姜韶华和太子对视,轻声道:“殿下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转头吩咐身边内侍,令内侍送姜韶华出宫门。 郑太后身边有赵公公蓝公公,已离世的太康帝身边有齐公公。至于太子殿下,自然也有贴身总管太监。 这位年过四旬的葛公公,身量相貌寻常,举止沉稳,说话行事毫无太监的阴柔气。是太子最信重的内侍。 以前葛公公被齐公公压一头,见了赵公公也要低头。如今太子即将登基,葛公公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了众内侍之首。 有葛公公亲自相送,南阳郡主的排面着实不小。 到了宫门处,葛公公才停下脚步,恭敬地说道:“奴才恭送郡主殿下。” “多谢葛公公。”姜韶华没有急着示好或结交,略一点头,便出了宫门。 此时天色已漆黑,朱红色的宫墙上依旧悬着白色宫灯,白惨惨的光芒将宫门外的空地照亮。 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武将,正驻足等候。身后还有数十个目光锐利的亲卫。 姜韶华心里顿时涌起热流,快步上前:“舅舅,你怎么来了?” 宋渊原本随着姜韶华进了宫,后来宫中跪灵的人太多,没地方安顿,只得和马耀宗陈瑾瑜都出宫回了王府。只留下银朱荼白照顾姜韶华的衣食起居。 其实,便是银朱荼白两个,每日能见到姜韶华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 一想到姜韶华要独自面对王丞相等一群豺狼虎豹,宋渊等人便心中焦灼难安。偏偏宫中规矩森严宫门紧锁,想打探消息着实不易。他们只能在王府里等待。 如今丧事终于结束,郡主终于能出宫了。 “回郡主,末将已经在宫门外等半天了。”宋渊罕有的露出忧色,低声问道:“这些日子,郡主在宫中没受闲气吧!” 陈瑾瑜和马耀宗也是一脸焦灼关切。 姜韶华挑了挑眉,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王府再说。” 宋渊点头,亲自牵了一匹花马来。姜韶华利落地翻身上马,踢踏的马蹄声踏破夜色,向南阳王府而去。 …… 南阳王身为先帝最疼爱的胞弟,尚未就藩时一直住在宫里。直至大婚,才出宫住进南阳王府。 这座南阳王府,离皇宫只有两里之遥,修建得宽阔舒朗,奢华气派。这些年来一直空置,只有些管事亲卫守着。今日才算迎来了真正的主人。 姜韶华抬眼看着匾额。 匾额上的南阳王府四个字,是先帝亲自写的。历经风雨数十年,这对兄弟都已归天,这道匾额也已黯然褪色,显出了几分寂寥。 想起祖父,姜韶华心中隐隐一痛,无声叹息。很快打起精神,迈步进了王府。 陈瑾瑜快步跟了上来:“郡主的住处已经收拾好了,我这就让人去备热水。” 一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姜韶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声音懒洋洋的:“这是银朱荼白的差事,你怎么也要抢。” 陈瑾瑜一脸哀怨:“这一个多月,郡主只身一人在宫里。我不能伴在郡主身边,心里空落落的。今日总算有机会当差做事了,郡主还笑我。” 姜韶华被逗乐了:“不用当差,白领俸禄,不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吗?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做什么。” 陈瑾瑜眨眨眼:“郡主别拆穿我嘛!” 姜韶华笑了起来。 在宫里时时要装伤心难过,精神也一直绷着。今日才得以舒缓,在最熟悉最亲近的人面前,不必多思多虑,久违的说笑一番。 换了三次热水,泡了半个时辰,洗去一身的灰尘和疲惫。姜韶华换上干净的素衣,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慵懒地坐在椅子上。 宋渊陈瑾瑜马耀宗三人,一同竖长耳朵,听郡主说这些日子在宫中发生的事。 姜韶华语气平平无奇。 三人却听得心潮澎湃汹涌起伏。 “郡主这般和王丞相正面对上,以后可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宋渊低声道。 陈瑾瑜接了话茬:“王丞相当日做过的那些事,就是冲着郡主来的。郡主要是不露一露锋芒,一个个都当郡主是软柿子哪!” “陈舍人说的是,”年轻气盛的马耀宗也道:“人善被人欺,郡主就该这般强硬些。以后他们说话之前,都得仔细掂量掂量。” 第二百九十五章 争端 年轻人热血上头。 宋渊瞥一眼神情振奋激动的陈舍人马舍人,声音依旧平稳:“王丞相在朝中势力庞大,吏部张尚书和刑部戴尚书都是王丞相的人,武将中左大将军和卫将军,也都以王丞相马首是瞻。这都是文臣武将中官职最高的,还有许多三四品以下的官员。” “如果王丞相以后处处刁难,南阳王府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说别的,就拿南阳亲卫营来说,一直在暗中招兵买卖,人数远远超过了朝廷规定的藩王亲卫数字。” “一旦追究起来,就是一个现成的把柄。” 陈瑾瑜依旧一脸自信:“郡主既然这么做了,就有法子应付。对吧郡主!” 宋渊:“……” 姜韶华再一次被逗乐了:“陈舍人这可就说错了。本郡主就是图一时痛快,根本就没想过这些。” 陈瑾瑜对姜韶华的信心还是足实得很:“郡主才不是冒失冲动的人,做什么都是谋定而后动。心里肯定早有定计。” 马耀宗心想陈舍人你这么会拍马屁,让我们还怎么混。 宋渊见姜韶华笑得轻松愉快,也笑了起来:“末将就是提醒郡主一二,并不是怕了谁。” 主陈长史冯长史都不在,陈瑾瑜和马耀宗又都年轻气盛。他肩头的压力忽然沉了起来。 姜韶华笑着安抚宋渊:“舅舅安心,我心中有数。” 宋渊也就不再多说了:“已经三更了,郡主先歇下吧!” 姜韶华点点头:“最多睡一个多时辰,五更前得进宫。明日有大朝会,太子堂兄嘱咐我一同上朝。” 宋渊到底是将门出身,对官场之事比陈马两位舍人敏锐得多,闻言眼睛骤然亮了一亮:“既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的,郡主大可挺直腰杆去上朝。” 陈瑾瑜也激动起来,霍然起身:“郡主明日要进金銮殿?”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 陈瑾瑜差点跳起来:“这可太好了!” 金銮殿是什么地方?是天子举行朝会百官觐见之处,是当之无愧的大梁政治中心。以郑太后之尊,也被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铁律挡在了金銮殿外。 现在,郡主竟能正大光明地进金銮殿上朝!!! 这是足以写进大梁历史的重要一笔。 姜韶华轻声笑道:“昭和殿我已经进了,皇陵也去了,再进金銮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你去为我准备郡主礼服,明日一早我要穿。” 陈瑾瑜连连点头。 姜韶华又对宋渊道:“按着朝廷规矩,臣子进宫,身边长随亲兵不得超过五人。明日舅舅带上秦虎孟三宝,再有陈舍人马舍人,正好人就齐了。” 宋渊拱手领命。 马耀宗没料到进金銮殿也有自己一份,哪怕是在金銮殿廊檐下等半日,也足够回南阳郡夸耀半辈子了,激动得张口应是。 姜韶华睡了一个多时辰便起身,穿上陈舍人精心打理过的郡主礼服。 这一套郡主礼服,是玄中带黑的颜色,和郡王服同色。上面以金线绣出玄鸟图案,精致繁复,厚重华美。 姜韶华今年十三岁,容貌渐渐长开,竟完全撑得起厚重的礼服。美丽的脸庞在玄色的礼服映衬下,分外庄重肃穆。 陈瑾瑜看着几乎移不开眼,赞叹不已:“郡主真美!” 姜韶华瞥一眼镜中的自己,淡淡一笑:“今日我以臣子身份进宫,美不美的无所谓,重要的是要有朝臣的气派。” “当然有。”陈瑾瑜不假思索地说道:“满朝文武,谁能及郡主!” 姜韶华失笑:“陈舍人越来越善于逢迎了。这要是让陈长史知道了,又得数落半天。” 陈瑾瑜咧嘴一笑:“臣说的都是真话,没有半句阿谀奉承。郡主只管安心领受。” 说笑几句,姜韶华出了王府,坐上马车。 宋渊秦虎孟三宝马耀宗四人,各自骑马随行。唯有陈瑾瑜,有身份之便利,和郡主同乘一辆马车。 …… 大梁皇宫共有四处宫门,平日出入宫廷大多是走朱雀门或朝阳门。唯有上朝的臣子们,才能走东华门。 每到大朝会这一日,东华门外停满了马车。停放的次序,自然也大有讲究。这就像金銮殿里的站位一样,一点都错不得。 王丞相府的车夫,那是连五品官都懒得放在眼底,来得迟早不重要。反正不管迟早,最前方最好的位置,都是王丞相的马车位置,谁也不敢抢…… 等等! 今日是谁家的车夫不长眼,竟敢将马车停在王丞相府的马车位置上! 车夫目光一掠,目中闪过愤怒。 这点小事,自然不能惊动在马车里假寐的丞相大人。车夫冲一旁的长随使了个眼色,那几个长随略一点头,气势汹汹地下马上前。 片刻后,长随脸色难看地回来了,低声对车夫道:“是南阳郡主的马车。” 南阳郡主姜韶华! 这个名字,近来可谓是如雷贯耳。丞相大人在宫中接连吃了两回闷亏,竟奈何不得对方。这等事,宫中内外都传遍了,车夫长随们焉能不知? 气焰嚣张的车夫,就如皮球被戳了气,瞬间萎靡了不少。 连丞相大人都弹压不住,他一个车夫,难道还敢去郡主面前理论不成?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认怂更不行。 今日当众让了车位,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王丞相府的人怕了南阳郡主? 车夫这么想着,再次挺直腰杆,低声对长随们道:“让他们让开,告诉他们,这是丞相大人马车惯用的位置。” 长随们点头,再次去“交涉”。 很快,动静就大了起来。终于惊动了马车里小憩的丞相大人。 “怎么回事?”王丞相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愠怒,低声喝问:“东华门外,为何喧哗吵闹?” 车夫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低声答道:“回丞相大人,马车惯用的位置被人占了。对方是南阳郡主的人,强词夺理,就是不肯挪走马车,十分可恼。”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张口道:“找个别的地方停一停。” 车夫:“……” 第二百九十六章 朝会(一) 车夫惊愕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他为主子赶马车二十年,不客气不夸张地说一句,平日只管横行。今日这般窝囊温吞,还是第一回。 丞相大人为何忍了这口闲气?南阳郡主就这般厉害,连丞相大人都要避其锋芒? “快去!”马车里传出的声音带了几分不快。 车夫迅疾回过神来,低声应是,另外找了个空地,将马车停下。然后恭敬地开了车门。 一身官服的王丞相,神色如常地下了马车。等在一旁的张尚书,咳嗽一声,凑过来拱手寒暄。 王丞相略一点头,和张尚书并肩同行。 张尚书看一眼不远处明晃晃带着南阳王府标记的马车,心中涌起怒意,压低声音道:“这位郡主,行事太不讲规矩了。” 王丞相声音淡漠:“她一个小姑娘,就不讲规矩,我们这些老臣,又能如何?” 张尚书哑然无语。 谁能想到,最大的劣势竟变成了姜韶华的优势。倚老卖老算什么,恃小生骄才更难对付。 “今日大朝会,难得就要由着她一个女子进金銮殿?”半晌,张尚书又挤出一句。 王丞相心里也不痛快,面上却半点不露,淡淡道:“太子殿下已经首肯,我等做臣子的,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这才是重点。 说到底,这是姜氏天下。即将坐龙椅的太子姜颂,对姜韶华这个堂妹处处照拂。做臣子的,暗地里可以使绊子,明面上还能和太子对抗不成? 也可见姜韶华的狡诈之处。进了京城后,时时处处以郑太后和太子为先,将这对祖孙都哄得昏了头。现在背靠着这两棵大树,王丞相确实一时奈何不得。 这笔账且先记下,日后慢慢再算。张尚书呼出一口闷气,随着王丞相进了金銮殿。 此时,殿内已来了诸多臣子。众臣脱下素衣,换上官服,面色肃穆,静静等候。 和藩王们站在一处的南阳郡主,就如一片森严的树林中开出的一朵鲜花,格外引人注目。 吃过大亏的武安郡王父子,目光沉沉地盯着姜韶华,却未出言。像东平王这等圆滑老道的藩王,更不会去招惹这朵扎手的鲜花。 姜韶华就这么气定神闲地立在金銮殿,且位置极为靠前。无言又霸道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王丞相和张尚书一进殿,原本安静的文武百官们立刻纷纷拱手。 王丞相神色温和,和众人寒暄。甚至还主动和姜韶华打了招呼:“郡主今日倒是来得早。” 姜韶华微微一笑:“我生平第一次参加大朝会,心里激动得很,今日早早就来了。年少浅薄,让王丞相见笑了。” 王丞相呵呵一笑:“郡主聪慧过人,冷静果决,巾帼不让须眉。年少浅薄这四个字,和郡主扯不上半点关系。郡主太过自谦了。” “王丞相如此盛赞,我就厚颜领受了。”姜韶华扯了扯嘴角。 背地捅刀子,当面笑眯眯。这是混迹朝堂最基本的技能和修养。 之前撕破脸皮十分难看,现在缝补缝补,脸皮可不就又回来了? 众人看在眼里,心里再次警醒。王丞相年过六旬,纵横朝堂几十年,有这等城府涵养半点不稀奇。这位南阳郡主才十三岁,竟也有这等城府心计,着实厉害了得。 “太子殿下驾到!” 一声高呼,众臣立刻肃立拱手:“臣恭迎太子殿下。” 姜韶华的声音也混在其中。最妙的是,百余个男子声音,竟没能压过她清亮悦耳的声音。第一个传进太子殿下耳中。 依旧穿着素衣孝服的太子殿下,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太子殿下身后的伴读少年们,各自抬眼去看南阳郡主,心情复杂难言。 姜颐心想这位堂姐锋芒毕露,太后一党气势大振。 李博元心里则想,这等厉害的少女,以后谁敢娶回家做媳妇。 王瑾悄悄看一眼,便垂下眼。 郑宸心情最复杂,甚至有些难以出口的骄傲。转念一想,姜韶华对自己心冷如铁,那份骄傲又化为浓烈的愤怒不甘。 姜韶华没看任何人。她随着众臣恭迎太子,然后垂手肃立聆听。 金銮殿里的龙椅依旧空着,太子坐的是昔日龙椅旁的那张木椅。 王丞相照例第一个张口:“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丧事已了,请太子殿下登基为新帝。” 三品以上的重臣,一个接着一个张口,恭请太子殿下登基。 按着惯例,三请三辞总是要的。昨日在皇陵算一回,今日大朝会算第二回。 太子果然拒绝,宣称要静心为皇上守孝。 一整个早上的大朝会,就在众臣的规劝和太子拒绝中度过。 姜韶华和其他藩王们一样,该张口规劝的时候张了口,其余时候便安静伫立,并不高调张扬。 早朝散后,众臣各自回衙门办差。 太子将王丞相安国公还有几位藩王都留下,商议平州战事。姜韶华理所当然地也留下了。 众臣也没人吭声了。太子殿下都默许了,他们还反对个什么劲? “范大将军已经领兵启程去平州。”太子满腹忧虑,眉头微皱:“粮草辎重先行了几日。如今北方民乱频频,孤只担心,会有乱民抢粮。” 也怪不得太子如此忧心。北方诸州郡,大多受旱灾影响。最严重的便是平州,其次是幽州定州并州。眼下平州已经落入谭胜这个“平州王”的手中,幽州定州并州也在蠢蠢欲动。 百姓都快饿死了,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敢。送粮草的队伍,危机四伏。 安国公拱手启奏:“太子殿下请宽心,护送粮草的队伍足有两千精兵。三五千乱民,也绝不敢抢粮。便是遇到乱民饿红了眼抢粮食,两千精兵也能应付。” 王丞相瞥一眼安国公:“安国公这般笃定,敢不敢立军令状?” 安国公也不是好惹的,冷冷回击:“王丞相当日倒是打了包票,结果又如何?英卫营大败,杜将军战死,皇上被气得升天。王丞相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朝会(二) 安国公这口恶气已经憋足了一个多月。之前是太康帝丧期,不便发难。现在太康帝入土为安,安国公立刻出言,当场就揭了王丞相的脸皮。 安国公一张口,礼部李尚书也站了出来,犀利指责王丞相。 王丞相这一边党羽众多,张尚书戴尚书周尚书轮番回击。 六部尚书中,唯有户部的纪尚书保持中立,一言不发。 武将中,最有分量的左大将军远在边关,范大将军领兵出征,杜将军惨死,卫将军还在赶往京城请罪的路上。现在站在金銮殿里的,就是御林军的包大将军和宋将军。 包大将军只忠心皇上,皇上死了,他效忠的就是太子。太子没有出声,包大将军也悄无声息。 年近七旬的宋将军,一头白发,垂垂老矣。却是个耿直脾气,张口便道:“英卫营惨败,一半怪卫将军无能,另一半是因为杜将军惨在军中,使得众将士失了斗志,最终溃败。” “卫将军还有几日就到京城,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至于杜将军之死,究竟是什么缘故,还得仔细查一查。” “王丞相一力举荐卫将军,自然要负责。不过,郑尚书指控王丞相要为皇上归天一事负责,也太过头了。” “大梁北方乱成了一锅粥,现在得收复平州,还得警惕外敌。哪有时间内斗!郑尚书这般得理不饶人,难道想让王丞相罢官不成!王丞相要是走了,这丞相的位置谁来做?莫非郑尚书能治理朝政?” 众人:“……” 得,宋将军这一张口,将太后党和丞相党都得罪了一遍。 感情就你宋将军正大光明正直无私心系百姓,我们就都是只顾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的混账?! 安国公心中冷哼一声,给刚正不阿的宋将军记了一笔。 王丞相淡淡瞥一眼宋将军,心里也记了一笔。 姜韶华倒是对耿直敢言的宋将军颇为欣赏。 这位宋将军,是将门宋氏的家主。论辈分,宋渊见了宋将军,得叫一声叔祖。宋家有今日光景,一来是靠了南阳王提携,二来,就是能领兵会打仗的宋将军的功劳了。 藩王们虽然都在金銮殿里站着。不过,个个都很低调。朝臣们的争执吵闹,他们就都听着,基本不插嘴。 藩王们地位尊崇,却也被朝廷忌惮。尤其是太康帝在位这几年,处处打压藩王。藩王们可以享富贵尊荣,可以骄奢淫逸,却要缩着头夹着尾巴做人。 按着朝廷规定,藩王们只能有五百亲兵。一众藩王私下里偷偷养私兵是少不了的,明面上谁也不会承认。 太康帝丧事已结束,等太子登基坐了龙椅,他们这些藩王就可以回自己的藩地。朝堂大事,他们听听就好。本来也轮不到他们来拿主意。 唯有武安郡王,忍不住张口出言:“王丞相为大梁兢兢业业,操劳数十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偶尔走眼举荐错了人,难道就要为这点小事严惩王丞相?这岂不让百官寒心?太子殿下可要慎之又慎。” 太子殿下心里冷笑一声,面色还算镇定:“武安郡王说的有理。” 武安郡王一把年岁了,不知是不懂看人脸色还是故意装糊涂,竟就着太子这随口一句大放厥词:“以我看,等卫将军回京,重重处罚卫将军就是了。至于王丞相,罚个半年俸禄,给众人一个交代,也就罢了……” 一个讥讽的声音打断了武安郡王:“堂堂姜氏藩王,甘愿做人门下忠犬,这等行事做派,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 武安郡王眼里火星直冒,狠狠瞪了过去:“你一个黄毛丫头,牙尖嘴利,不敬长辈!” 姜韶华慢条斯理地应了回去:“有些人,多活了几十年,昏庸愚钝,是非不分。遇到事了就会仗着辈分胡搅蛮缠,实在可笑!” 武安郡王大怒,伸手一指姜韶华:“你在说谁?” 姜韶华瞥了武安郡王一眼:“谁敢用手指着我,我让他后悔莫及!” 武安郡王:“……” 前几日那一幕,瞬间袭上心头。武安郡王既怒又怕,不甘示弱又不敢再伸手乱指。 太子咳嗽一声,打了句圆场:“武安郡王不必激动,先冷静一下。” 武安郡王总算没蠢到家,顺势愤愤放下手。 姜韶华也就住了口。 …… 朝会闹得不欢而散。 下了早朝,太子殿下头痛不已,召了几个伴读去书房说话。王丞相和安国公斗法,王瑾和郑宸立场天然不同。在书房里各自据理力争,算是又吵了一场。 至于姜韶华,早朝后就去了景阳宫,给郑太后请安。 郑太后熬过太康帝的丧事,就病倒了。 原本保养得极好的郑太后,憔悴了许多,老态毕露无遗。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说话有气无力:“韶华,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有你在宫里,哀家心里也踏实。” 有她这么一柄锋利好用的刀,能不踏实么? 姜韶华心里默默腹诽,面上半点不露,轻声道:“今日朝会,郑尚书指责王丞相,六部尚书中有三人都挺身而出,为王丞相辩驳。武安郡王竟也站在王丞相那边,我实在看不过去,便出言讥讽了他一顿。” 朝会里发生的事,自然已经传到郑太后耳中。 郑太后心中有数,伸手拍了拍姜韶华的手背:“武安郡王这个老东西,是老糊涂了,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堂堂藩王,去捧一个臣子的臭脚。你做得对!就得给他些颜色瞧瞧!” 姜韶华面上露出一丝迟疑:“我屡次和武安郡王对阵,武安郡王心中定是记恨我了。说不定以后会暗中捣鬼,或是给我使绊子。” 郑太后霸气地冷哼一声:“不必担心,有哀家给你撑腰。谁敢寻你的不是,哀家饶不了他。” 姜韶华等的就是这一句,一脸感动地应道:“娘娘这般护着我,我便是为娘娘上刀山下火海,也值得了。” 郑太后慈爱地看着姜韶华:“傻丫头,别动不动说什么刀山火海的。你还年少,好日子还在后面。” 第二百九十八章 嫉妒 “启禀太后娘娘,公主殿下来给娘娘请安。”赵公公恭声来禀报。 郑太后病倒在榻,脾气愈发暴烈,十分难伺候。伶俐圆滑的赵公公也吃不消,那张比女子更美三分的俊俏脸孔颇有憔悴之色。 姜韶华看在眼里,对赵公公并没什么同情。 皇宫是个吞噬人性的泥潭,别看赵公公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一转头便耀武扬威地欺压宫人太监。她暗中花了大把银子,买通了赵公公,彼此也就是合作关系。谈不上什么真情实意。 郑太后咳了两声:“让她们进来吧!” 赵公公应声而退。过了片刻,宝华公主一行人进了寝宫。 宝华公主一身素衣,身形消瘦纤细,眉间堆积着抹不去的哀伤。身后的姜莞华姜月华也穿着素衣,素颜朝天。容貌娇美的范嘉宁也清瘦了些。 姜韶华起身,向宝华公主见礼。 她今日穿着华贵厚重的郡主礼服,和宝华公主等人的素色白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差。 宝华公主心情有些复杂,柔声道:“韶华堂妹请起。” “前几日,韶华堂妹扶棺木去皇陵,一路上还要照顾二弟。辛苦你了!” 姜韶华轻声应道:“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能将分内之事做好,便已很好了。”郑太后接了话茬,对姜韶华的满意和赞许溢于言表:“有些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对着韶华说三道四,亏得韶华性子强硬,顶了回去。” “这才有姜氏郡主的气派风范。” 姜莞华姜月华迅速对视一眼,各自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嫉色。 她们两个都是县主,位分比姜韶华差了一等,且都是虚封。也就是每年有俸禄钱米,却没有封地,当然也就没兵没粮。 往日相隔千里,两人偶尔提起姜韶华来,顶多有那么一点点艳羡。如今姜韶华以雷霆之势出现在宫中,迅速成了郑太后的心头好,成了太子殿下最亲近的堂妹,也成了众臣眼中野心勃勃的姜氏女…… 在姜韶华耀目的光芒下,她们两个姜氏宗女,可不就黯淡无光了? 便是性情柔顺安静的宝华公主,看着夺走所有人目光的姜韶华,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酸涩之意? 她才是大梁公主,是太康帝唯一的女儿。扶棺这等事,要去也该是她去。结果她没露面,姜韶华却出尽风头,甚至借此良机进了朝堂。 “郡主真是厉害,”范嘉宁不姓姜,也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一脸羡慕地张口:“听闻郡主今日还去大朝会了,女子进朝堂,这可是前所未有。” 姜韶华目光掠过姜莞华姜月华气闷的俏脸,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是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庇护撑腰,我这个南阳郡主才得以站在朝堂上。换了范姑娘或别人,会比我做得更好。” 姜莞华姜月华心里齐齐点头。就听范嘉宁道:“这怎么可能。换了我,丞相大人看一眼过来,我就要瑟瑟发抖,更别说据理力争了。还有武安郡王,那是宗室长辈,郡主对上一无所惧,半点不落下风。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 “莞华姐姐,月华妹妹,你们说是不是?” 姜莞华姜月华:“……” 被戳了痛处的姜莞华扯了扯嘴角,尴尬地应道:“范妹妹说的是。韶华堂妹性情刚硬,雷厉风行,我远远不及。” 姜月华也只得呵呵笑道:“韶华堂妹虽然年少,却果决冷厉,更胜男子。我哪里比得上韶华堂妹。” 话语中的酸意,都快飘出来了。 范嘉宁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话太实诚伤了两位县主的颜面,忙笑着补救:“我没有轻视小瞧两位姐姐的意思,你们可别恼。两位姐姐都有父兄,什么都不必操心,只要在闺阁里安乐度日便可。无需像郡主这样费心费力治理藩地。性情脾气自然不同。” 姜莞华心想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没人当你是哑巴。 姜月华心里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姜韶华是有封地的郡主,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高看重用。她们两个就是被养在后宫的窝囊废。 姜韶华微笑不语。 其实,她也有是父亲有胞弟的。只是,她的父亲是赘婿,她的弟弟姓卢。在皇室中人看来,都上不得台面。很自然地就被众人忽略了。 一番话开罪三个人而不自知,也就是范嘉宁了。 宝华公主有些无奈地张口打圆场:“自家姐妹,不必比来比去,多多亲近才是正理。”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接了话茬:“堂姐说的是。我难得来一回京城,等太子堂兄登基大典过了,就要回南阳郡去。日后山高水远,想再和堂姐们相聚,怕是难之有难。正该趁着这等良机,和堂姐们亲近。” 姜莞华姜月华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姜莞华笑道:“你要上朝,哪有时间和我们说闲话。” “大朝会半个月一回,小朝会虽然每日都有,也就只半日时间。”姜韶华随口笑道:“下午就空出来了。” “那我们就约好了,每日这个时候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姜月华欣然道:“正好在景阳宫蹭一顿午膳。” 少女们说说笑笑,郑太后看在眼里,也很是满意:“这样就对了。你们都是姜氏宗女,彼此就该多多亲近。” 然后张口吩咐下去,令御膳房备膳。 郑太后凤体虚弱,还不能下榻。宝华公主先伺候郑太后用膳,然后领着堂妹们和伴读去用午膳。 姜韶华前世在宫中长大,对眼前四个少女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一顿午膳的功夫,便和她们有说有笑熟稔了起来。 姜莞华私下对着姜月华嘀咕:“真是奇怪,我本来十分讨厌她。现在又觉得,其实她还算不错。” “她见多识广,说话也风趣得很。”姜月华小声道:“和她说话,确实有趣。要不,以后我们就和她稍稍来往一二。免得被人看了热闹笑话。” “也罢,谁让我们两个这般宽容大度。”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名单 对姜韶华而言,应付宝华公主几人,委实不算难事。 这一世,她已经跳出了华丽的牢笼,摆脱了金丝雀的命运。翱翔蓝天的雄鹰,岂会和金丝雀一较高低长短。 她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她们。 姜韶华在宫中待到傍晚才离去。这一回,是赵公公亲自送她出宫门。 “郡主行事,很合太后娘娘心意。”赵公公压低声音笑道:“娘娘时常在奴才面前夸赞郡主。” 姜韶华微微一笑,低声道:“有劳赵公公时常替我说话,这份情谊,我都领了,以后定会厚报。” 郡主真是敞亮人。 赵公公心里畅快,又低声吐露了一句:“娘娘十分喜爱郡主,似有将郡主留在宫里的打算。” 姜韶华眉头未动:“我肯定要回南阳郡。如果娘娘提起此事,还请公公替我周旋一二。” 赵公公殷勤笑道:“那是当然,郡主且放心,奴才一定时时在娘娘耳边为郡主说话。” 赵公公一路将姜韶华送到宫门外。此时,天已傍晚。 数十个亲兵在宫门外等候。 姜韶华舒展眉头,心情轻松了许多,转头对宋渊等人笑道:“我们回王府。” 众人轰然应诺。 一柱香后,姜韶华迈步进了南阳王府。亲兵孙安形色匆匆地过来,呈了一封书信上来:“郡主,陈长史的信来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接了信顺手拆开。 她离开南阳郡这段时日,王府一应事宜都托付给了陈冯两位长史。尤其是陈长史,掌管人事,繁忙且压力沉重。 陈长史每隔七八日,就会写一封信送来京城。王府里大事小事都会一一在信中向她禀报。 “……今年春耕已经开始。十四县全面种新粮,并且积极开荒种田。其中郦县出力最多,开出了两万多亩荒地。臣已经代郡主发公文嘉许重赏。” “汤五带着粮食去北方贩卖,已初见成效。据臣所知,有五个郡县已经种起了玉米红薯。不过,运粮的车队也遭了两回饥民哄抢。都被亲卫们驱赶撵走,亲卫营损伤了二十几个……” 看到这儿,姜韶华眉头皱了一皱,旋即轻叹一声。 这些都是预料中的事。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令她如鲠在喉。 “是不是亲卫营出事了?”一直留意郡主神情变化的宋渊低声问道。 姜韶华嗯了一声:“运粮途中遇到饥民,动了刀枪,杀了百余个才逼退饥民。我们的人也折损了二十多个。” 宋渊低声安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既然做了郡主的亲卫,就有随时为郡主冲锋陷阵的准备。郡主不必内疚自责。” 姜韶华沉默片刻才道:“义不掌财慈不掌兵。这其中的道理我懂。就是心里气闷不快,在舅舅面前说一说。” 说完,打起精神继续看信。看完信后,姜韶华低声道:“陈长史给我列了一张名单,让我私下联系走动。” 这张名单里,一共有十二个人。官职最高的是从二品的吏部侍郎,官职最低的是位低权高的七品御史,其中八个文官,四个是武将。可以说,这些都是大梁朝堂里有份量的官员。 这也是南阳王府每年花费大笔金银维持的良好关系网了。 这一层关系网平日不显山露水,暗中却一直起着微妙的作用。 譬如姜韶华和王丞相对阵,怒斥张尚书戴尚书,对武安郡王出手等等,并未引起轩然大波。再譬如,姜韶华去皇陵进金銮殿上大朝会,也没惹来众人一片非议。便是这份名单里的人,暗中在起作用。 新帝登基是国朝大事,三辞三让,再到举行正式登基大典,至少也得三四个月。也就意味着姜韶华还要在京城待上小半年。 该维持的关系,也该私下走动起来了。 宋渊略一犹豫,低声进言:“郡主如今风头正劲,四处走动怕是太过惹人注目,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姜韶华思虑片刻:“舅舅说的也有理。我自己不便走动,就由舅舅代我出面,去各府走动一二。” 陈瑾瑜和马耀宗还是太年轻了,资历也浅。宋渊是将门出身,正五品的亲兵统领,又是姜韶华的舅舅。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姜韶华将那份名单给了宋渊,低声嘱咐数句。 宋渊一一应下,转头便私下吩咐秦虎和孟三宝:“接下来几日我有事要忙,你们两个随郡主进宫,要格外谨慎小心。” 秦虎挠挠头,低声问道:“要是郡主先动手了,我们怎么办?” 这是个好问题。 宋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过去。 秦虎立刻就懂了:“只要郡主不受欺负就行。” “谁能欺负得了我们郡主。”孟三宝有于荣焉地一挺胸膛:“论嘴皮子论身手,我们郡主都是一等一的。” 瞧瞧这得意的劲头。 宋渊目中闪过笑意,不再多言。 …… 接下来一连数日,宋渊早出晚归,十分忙碌。南阳王府原本装满的库房,悄然少了小半。 名单上的十二人,一一拜会过后,宋渊又去了一趟宋家。 他是宋家三房嫡出,如今的宋家家主是宋家长房嫡支。他要称呼宋将军一声叔祖。 宋将军对宋渊这个侄孙也算客气。 宋家子孙里,有能耐有出息的,就那么几个。宋渊正当盛年,是南阳王府的亲兵统领,正五品的武将官职。已经很拿得出手了。 “听说你这几日四处走动,”宋将军性情耿直,说话直来直去:“莫非是替你们那位郡主拉拢人心?” 宋渊避重就轻:“有些朝臣,是王爷在世时的故交。总要走动一二,以免失了礼数。” 宋将军看着宋渊,沉声道:“你十五岁就去了南阳王府,差事当了近二十年。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当差?” 宋渊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没有想过。我早已下定决心,一直留在郡主身边。” 宋将军不轻不重地提醒:“我看郡主种种行事,绝非等闲之辈。日后也少不得风浪争端。你可得想清楚了。” 第三百章 走动 年近七旬的宋将军,是正三品的武将,统领勇威营五万精兵。在高官如云的京城也是排得上号的重臣。 宋将军的提醒当然是善意的,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关切。他不愿看着宋家有出息的后辈被卷入宫廷朝堂争斗中。 身为武将,就应该领兵打仗,热血纯粹。 宋渊清楚这位叔祖的脾气,诚恳又真挚地应道:“多谢叔祖提点。当年我去南阳王府当差,受过王爷的大恩。我看着郡主出生长大。我早已下定决心,此生全力守护郡主安危。郡主在何处,我这亲兵统领就在何处。” “不管日后遇到什么事,我都不后悔。” 宋将军眉头动了一动,深深看宋渊一眼,冷不丁地说道:“当差的事,不说也罢。你都这个年岁了,为何还不娶妻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父亲母亲都不在了,我这叔祖,替你保媒说门亲事。” 宋渊干脆利落地拒绝:“我整日当差,没有空闲成家。宋氏子孙繁茂,我不成亲,宋家也不会断了香火。叔祖就不必替我操心了。” 宋将军在宋家说一不二,被宋渊接二连三地拒绝,颇有些不快。 只是,到底隔了房头,又近二十年没见了。他摆出长辈的架势,宋渊不肯理会,也没办法。 宋将军面色淡了下来:“你什么都清楚了就好。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是你,宋家是宋家。” “宋家族人近千,在军中当差的不下百人,六品以上的武将有五六个。你在南阳王府当差,愿为南阳郡主出生入死,这是你的事。不要牵扯到宋家。” 这话说得可谓毫无情面。 宋家有今时今日光景,有大半都是南阳王的功劳。现在南阳王离世,宋将军眼见着掌南阳王府的是十三岁的姜韶华,打从心底里轻视。哪怕姜韶华展露出了非同寻常的身手和城府心计,宋将军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政治是男人的事,官场是男人的天下。一个小姑娘,再厉害又能怎么样? 宝华公主都没能插手政事,姜韶华也就是仗着身份胡闹些日子。过些日子新帝登基,姜韶华就要离京回南阳郡。 宋家便是要下注站队,也绝不会选南阳郡主。 宋渊没有动怒,拱手应是。 话不投机半句多。宋渊很快起身告退离去。 宋将军目送宋渊身影离去,眼底闪过一丝怒气,自言自语道:“将来有你悔不当初的一日。” 真以为王丞相的虎须是好捋的?现在王丞相是暂且隐忍,等日后发作,就是雷霆万钧。一个南阳王府,绝不是王丞相对手。 …… 宋渊面上平静,其实窝了一肚子闷火。 宋家其实不在名单上。他今日特意来宋家,便是想为郡主谋一臂之力。大梁顶尖将门,除了范家左家包家,就是卫家刘家宋家。 奈何宋将军脾气又臭又硬,摆明车马不会支持南阳王府。他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回到王府,天已经黑了,郡主还没回来。宋渊叫了孙安过来问询:“郡主今日可曾打发人回来送信?” 孙安低声道:“送了口信回来,郡主今晚在景阳宫用晚膳,回来得稍迟一些。” 宋渊略一点头,点了数十个亲兵去宫门外等候郡主。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初春已过,夜晚的风也带着暖融融的春意。高大的朱色宫墙上,依旧悬着白色宫灯,照亮了夜色。 “郡主来了。” 有亲兵激动地冒了一句。 宋渊已快步迎了上去。 姜韶华今日穿着素服,乌发如墨,肤白胜雪,眸如点漆。从宫门内缓步而来,令人眼前霍然亮了起来。 送姜韶华出宫门的,却不是赵公公,也不是宫人,而是一个身高腿长面容英俊气度不凡的少年。 正是那位去过南阳郡的安国公府小公爷郑宸。 宋渊不动声色地拱手:“见过小公爷。” 眼高于顶的郑宸,对宋渊倒是客气:“宋统领免礼。” 前世宋渊忠心耿耿地守在姜韶华身边,为姜韶华挡下数次暗杀。郑宸知道宋渊在姜韶华心中的分量,自然要客气一些。 姜韶华对郑宸道:“多谢小公爷相送。” 称呼生疏,语气淡漠。 在彼此间划下如天堑般的沟壑。 郑宸咽下喉间酸楚愤怒,微笑应道:“我奉太后娘娘之命送郡主,郡主要谢也该谢娘娘。” 这是在故意膈应姜韶华。两人的靠山都是郑太后,想完全撇清拉开距离是不可能的事。 譬如今晚,郑太后召姜韶华相伴,很自然地将郑宸等人也召进景阳宫。晚膳后随口就吩咐郑宸送姜韶华出宫。 姜韶华扯了扯唇角,转身离去。 郑宸有没有驻足停留,是不是在凝望她的背影,心里在思虑盘算什么。这些和她都没关系。 回王府后,姜韶华将宋渊叫进书房:“舅舅今日心情似不太好,是不是去宋家受了闲气?” 宋渊没有隐瞒,将宋将军说过的话一一道来:“……当年宋家连二流将门都算不上。多亏了王爷举荐提携,才有今时今日。” “受了王爷大恩,却不思回报。这等时候袖手旁观,实在可恨可恼。” 姜韶华注视着宋渊,轻声道:“舅舅不必为了此事耿耿于怀。” “南阳王府经营数十年,在朝中有不少助力。如今还有太后撑腰,太子对南阳王府也十分亲善。” “宋家支持我固然好,不站我这一边,也没什么。” “有舅舅你站在我身边,就已抵得过千军万马。” 宋渊听到这等话,脸孔都红了:“郡主这般盛赞,末将受之有愧。” 姜韶华抿唇一笑,继续哄:“我可不是在哄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让我找一个最信任的人,非舅舅莫属。便是陈长史,在我心里也不及舅舅忠诚可靠。” 宋渊这时候倒是稍稍清醒了:“陈长史远在南阳,要是就在眼前,郡主就不会这么说了。” 姜韶华眨眨眼笑道:“陈长史要是来了,我就说这世间我只信重两个人。” 宋渊失笑。 第三百零一章 罪臣(一) 说笑几句后,宋渊迅速说回正题:“陈长史给的名单,末将都私下去走动过了,礼也都送了出去。” 姜韶华略一点头,低声道:“不求他们做什么。只要我和王丞相对阵的时候,他们都保持沉默,也就足够了。” 提起王丞相,宋渊眉头拧了一拧:“英卫营大败,卫将军定然要被重责。不过,想借此彻底扳倒王丞相,只怕不易。” 姜韶华眸光一闪,淡淡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想扳倒王丞相,当然不是易事。不过,先压住他的气焰,等太子登基坐了龙椅,便能一步一步掌管朝政。到那时,我便背靠大树好乘凉。” 宋渊想了想,很认真地问道:“郡主以为太子殿下靠得住吗?” 姜韶华默然片刻。 太子前世是个短命鬼,龙椅还没坐热就意外身亡。这其中的阴谋算计暗杀惊心动魄。 此事不能全怪鬼祟小人。身为天子,轻信他人,权势不稳,被人算计,也可以说能力配不上位置。 这一世,只她一人,能力挽狂澜改变太子早逝的命运吗? 以她对郑宸的了解,郑宸只怕不会出手相救。立志做大梁权臣的人,自然乐意龙椅上坐一个傻乎乎的孩子。 “我不知道。”姜韶华慢慢道:“我希望堂兄能做一代明君,能令百官臣服,让百姓过些好日子。” 看来郡主对太子殿下信心有限,不然也不会用希望二字。 宋渊心里暗暗想着,张口说道:“郡主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进宫。” 姜韶华每日早出晚归,大多在宫中吃了晚膳才回府。可见姜韶华何等受宠,风头正劲。 姜韶华笑着点头。 …… 隔日,姜韶华五更起身,练了一个时辰的拳脚,沐浴更衣后,骑马进宫。 太子每日早上要在昭和殿举行小朝会。三品以上的文臣武将,郡王以上的宗室都有份参加。 姜韶华每日都来,众臣从一开始的刺目碍眼,到如今不甘不愿却也渐渐习惯了。 姜韶华站在宗室郡王的位置,离太子殿下颇近,大多时候都很安静。不过,殿内的重臣们无人敢小觑。 唯有屡次吃闷亏的武安郡王,狠狠盯着姜韶华。姜韶华神色泰然,视若未见。 小朝会每次都从平州战事开始。 太子手中握着今日刚送进宫的战报,眉头拧成了麻花,声音里满是愠怒:“乱军占了平州,现在还占了平州外的三个郡。众卿都说说看,现在该如何应对。” 安国公身为兵部尚书,责无旁贷第一个张口:“殿下息怒。平州路途遥远,范大将军已经领兵去增援,总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抵达平州……” 太子冷哼一声:“郑尚书倒是提醒孤了,这战报在路上跑了半个月。也就是说,这半个月里,平州乱军可能占了更多的地方。” 这确实是极有可能的事。 平州乱军显然野心十足,在平州刚站稳脚跟,就开始肆意扩张地盘。分疆裂土占地为王,这份羞辱,年轻气盛的太子如何咽得下去。 一提起平州乱军,王丞相便理亏心虚。却又不能不张口:“范大将军领了五万精兵,平州那边还有两万多士兵,加起来七万多兵力。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定平州。” 话音刚落,一个奚落嘲讽的声音响了起来:“王丞相说的倒是轻巧。平州被乱军占据,英卫营折损了一万多精兵。杜将军也死在了平州。这一切,都是因为王丞相私心作祟。” 今日跳出来打头阵的,是太后党的中坚力量,工部的程侍郎。 接下来,又是众人熟悉的一场恶战。王丞相党羽纷纷下场,据理力争。安国公等人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要求严惩王丞相。便是宗室郡王们,也被扯下浑水,有的含蓄支持王丞相,有的义正言辞站在安国公这一边。 姜韶华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 太后党在郑太后的指使下激烈指控王丞相,为的不是扳倒王丞相。而是要反复提醒太子,太康帝被气的升天,其中就有王丞相的“功劳”。 太子厌恶王丞相,自然就会依赖郑太后,重用安国公等人。 郑太后对政事或许不擅长,操控人心这一套却是真正的高手。 这几日闹腾下来,太子对王丞相的不满已清晰可见。 太子按捺着心里的不快,沉声道:“众卿都住口。” “卫将军还有两日路程就到京城。等卫将军回来,由刑部问审,查明战败缘由,再行论处。” …… 王丞相面无表情地迈步出了昭和殿。 张尚书周尚书戴尚书亦步亦趋,快步随行。出宫后,各自坐着软轿,去了王府。 这一边,郑府也有数名官员出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卫将军一进京,便要遭受狂风暴雨。大梁朝堂不知混乱动荡到何时。 太子去了景阳宫,陪着郑太后用午膳。 郑太后还在病中,面色苍白,胃口不佳,草草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长叹一声道:“今日朝会上的事,哀家都听说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是你平稳登基坐上龙椅。不能逼王丞相逼得太紧,免得出什么乱子。” 这话听着是劝诫,实则是火上浇油。 太子抿紧薄唇,低声应是。 郑太后深谙吹耳边风的火候,轻飘飘两句便扯开话题。 两日后,卫将军终于抵达京城。 四十多岁的卫将军,身材高大,相貌威武。在一众武将里堪称是美男子。 可这一场平州大败,直接摧毁了卫将军的精气神。当卫将军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都被震住了。 消瘦憔悴落魄潦倒……所有词汇加起来,都不足以形容卫将军。就像是筋骨都被抽了,只剩麻木又痛苦的皮囊。 “罪臣卫长风,见过太子殿下。”卫将军声音嘶哑,长跪不起:“罪臣在平州大败,损兵折将,失了平州。气得皇上驾崩归天。这一切,都是罪臣之过。” “请殿下赐罪臣速死。罪臣去了地下,再向皇上请罪。” 第三百零二章 罪臣(二) 景阳宫里,郑太后靠着厚实的枕头,半坐半躺着。 姜韶华坐在床榻边,耐心又仔细地亲自伺候郑太后喝药。 老年丧子的悲痛,在郑太后苍老暗淡的脸孔上毕露无遗。短短数日间,郑太后似骤然老了十几岁,眼角额头都有了深深的皱纹。 不过,时间是一剂良药,能熬过所有的痛苦。姜韶华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衰弱疲惫的老妇,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继续和王丞相争权夺势。 “启禀太后娘娘,”赵公公悄步来禀报:“卫将军进了金銮殿后,长跪不起,自请太子殿下重处。” 郑太后喝下最后一口苦涩的汤药,目中闪过无边的怒火:“这个卫长风,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姜韶华眉头皱了一皱,张口便问到了关键之处:“卫将军张口认下所有过错,提到王丞相了吗?” 赵公公摇摇头:“没有。” 姜韶华眸光一闪,转头对郑太后低语道:“想来,王丞相已经私下派人暗示过卫将军,让他顶下所有罪责了。” 如此一来,自然就牵扯不到王丞相了。 郑太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目中阴云密布,冷冷哼了一声:“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这是欺负到孤儿寡母头上来了。” 太康帝一死,太子和郑太后确实算得上孤儿寡母了。 姜韶华没有借机挑唆。以郑太后对王丞相的忌惮,根本不必她说什么。 过了片刻,赵公公又来送信:“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已令人将卫将军关进刑部大牢。” 卫将军难逃一死,只看是怎么死,会不会祸及家人九族。这等大事,得经过刑部正式问审,还要举行朝议,才能正式定罪处置。 郑太后略一点头,目光阴冷:“等太子来了,哀家要亲自问上一问。” 太子确实太过年轻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资质也不算顶好,读书勉强算聪慧。如果慢慢学个十年八年,或许能通晓政务。现在的太子姜颂,显然还不具备独立处理朝政的能力和眼光。更弹压不住一众朝臣。 从理智上,他知道要重用王丞相。从感情上,他更依赖郑太后。 姜韶华心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随口附和道:“太子堂兄还年少,于国朝大事还有些生疏,娘娘应该为堂兄多多筹谋考虑。” 这话说得很是顺耳。 郑太后眉头舒展开来:“哀家也是这么想的。哀家是太子嫡亲的祖母,自然是一心向着他。可恨王丞相他们那些人,背地里说什么牝鸡司晨,着实可恨可恼。” 姜韶华一脸的同仇敌忾:“娘娘嫁进皇室几十年,是姜氏一族当之无愧的主母,为儿孙操心劳力,是天经地义的事。娘娘不必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郑太后嘴角也翘了起来:“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句句都说进哀家心坎里了。” “哀家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个孝顺孩子,一心守住你祖父留给你的家业。放心,有哀家给你撑腰,谁也奈何不得你。” 姜韶华感动得红了眼眶,伸手紧紧攥住郑太后的手:“多谢伯祖母。” 半个时辰后,太子一脸凝重地来了。 姜韶华起身告退,郑太后却道:“哀家要和太子商量如何处置卫将军一事,你不是外人,平日也是要上朝的,留下听一听。” 郑太后拉拢人心的手段,一套借着一套。 姜韶华面上露出感动感激,却未一口应下,而是看向太子,等待太子的首肯默许。 太子心情阴郁躁怒,阴沉着脸略一点头:“皇祖母说得没错,韶华堂妹留下听听无妨。” 姜韶华柔顺地应了。 接下来,郑太后低声指点太子如何处置卫将军,如何借势弹压王丞相一党。太子专注聆听,不时点头。 姜韶华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听着。 手段无非就是那么几样,大造舆论声势,暗中授意御史上奏折弹劾,再由太子亲自出面施恩…… 在场的三人心里都清楚,王丞相此时倒不了,也倒不得。太子要平稳登基,要慢慢熟悉接掌朝政,都离不开王丞相。只是,太子容不得王丞相欺压到自己的头上来。 臣子就该有臣子的本分。 …… 卫将军被关入刑部大牢,刑部戴尚书亲自问审此案。 戴尚书素来唯王丞相马首是瞻。在众臣看来,戴尚书定会想法子包庇或减轻卫将军的罪责。却未料到,戴尚书呈到御案前的奏折竟十分严谨犀利。刑部给卫将军列出了十大罪责,加起来足以灭九族了。 姜韶华心中哂然,私下向太子进言:“王丞相这是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卫将军头上,来个壮士断腕,自己便能从这一潭泥沼中脱身。” 太子目中闪过冷意:“卫长风确实该死。不过,罪不至九族。砍了卫长风的头,卫氏族人流放边关。” 卫将军既未叛乱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只罪在无能,损兵折将打了败仗失了平州。灭九族确实太过。这样处置,就平和多了。 这样也是对王丞相释放一个“到此为止”的信号。 眼下,朝廷以平州战事为重,还要筹备新帝登基典礼。实在禁不住更多的混乱动荡。 太子亲自在刑部送来的奏折上写下批复。 戴尚书松了一口气,王丞相也舒了一口气。一直提心吊胆的安国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杜将军之死,导致平州大败。王丞相一直在令人追查杜将军的死因。安国公自问行事隐秘,然而,这世间从没有真正的秘密。举凡做过的事,都会留下隐秘的痕迹。 一旦被查出真相,被关进刑部大牢等着被砍头的人,就是他安国公了。 万幸王丞相的人什么都没查出来。万幸王丞相急着洗清自己推卫将军出来做替死鬼。万幸万幸! 众人心照不宣之下,卫将军一案进行得十分顺利。 这段时日里,臣子们联名上了第三回奏折,声势浩荡地请太子殿下登基。太子殿下终于松了口。众臣大喜。 第三百零三章 饥民(一) 礼部很快选出了最近的吉日,就在两个月后。 从太康帝咽气的那一天开始,数十个女红精妙的绣娘,每日忙碌八九个时辰赶制龙袍。除了龙袍,新帝登基大典还有诸多需要准备的东西。内务府和礼部都忙得脚不沾地。 太子登基后,还有太皇太后的册封典礼,李太后的册封典礼,另有太妃们的册封典礼等等。 姜韶华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她还得在京城再停留四个月。也就是说,到了七月,她才能启程回南阳郡…… “郡主,我想回我们的王府了。”陈瑾瑜在姜韶华耳边低声唏嘘:“以前我对京城十分好奇,对宫廷朝堂更是敬畏。如今来了看过了,只觉心累,还是早点回去吧!” 姜韶华哑然失笑:“怎么就心累了?” 陈瑾瑜撇撇嘴道:“整日你争我斗,为了一点小事也能吵得不可开交。官员们忙着争斗,低头当差做事的少之又少。比我们南阳郡可差远了。” 姜韶华收敛笑容,轻叹一声:“党争之祸,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可人人都有私心,都想争权夺利,谁都要争个高下,不愿后退。” “我花了两年多时间,才真正掌控南阳王府。每年花半年的时间去巡查诸县,让臣子们都一心做事。” “京城是大梁政治中心,人心之复杂,是南阳郡的十倍百倍。想将这么一群人都捏成一条心,谈何容易。” “不过,这都是太子面临的难题,轮不到也无需我来操心。我此次进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无需再节外生枝。” 是啊,郡主已经露了锋芒,进了朝堂,哄住了郑太后,成了太子心中能干厉害又忠心的臣子兼堂妹。将来太子登基,郡主背靠大树好乘凉,能稳稳守住南阳郡便可。 其余的浑水,不蹚也罢。 陈瑾瑜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贼眉鼠眼地盯了姜韶华一眼。 姜韶华故作没察觉。 陈瑾瑜果然忍不住,低声笑道:“我看小公爷和王四公子都对郡主格外关注。” 郑宸和王瑾都是太子伴读,每日伴在太子身边。姜韶华每日进宫走动,几乎日日都见到太子殿下,自然少不得和郑宸王瑾打照面。 郑宸不时的注目,王瑾时时的凝望,都落在陈瑾瑜眼底。 姜韶华神色未变:“还有几个月,我就回南阳郡。他们有什么心思,和我无关。” 这倒也是。郑家小公爷和王家四公子,都不可能入赘南阳王府。 陈瑾瑜有些遗憾,转念一想,南阳郡里还有一位不显山不露水却无比重要的崔公子哪!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姜韶华笑着瞥一眼过去:“我只想治理好南阳郡,让南阳郡的百姓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成亲这等事,几年之内我都不会去想。你别乱琢磨。” 陈瑾瑜嘿嘿笑了几声:“我什么都没说,郡主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姜韶华笑着白她一眼。 身高力壮的秦虎匆匆走了进来,呈上一封书信:“启禀郡主,亲卫一营秦统领写了信来。” 姜韶华略一点头,接过信迅速拆开看了一遍。 看完后,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对陈瑾瑜道:“去备笔墨,我要写一封回信。” 汤家分了三路卖粮,秦战孟大山刘恒昌,各自领了五百亲卫随行护粮。推广粮种一事进行得还算顺利。 秦战在信中提及北方饥民众多,一升米就能买下一家人。“……我们南阳郡地广人少,亲卫营也缺人手。末将想趁机买一些人。也算是给饥民一条活路。希望郡主应允首肯……” 姜韶华提笔写了回信,在信中肯定了秦战的想法。不过,此事不能张扬,一定要低调进行。 再者,此事也得和陈冯两位长史商议。招来的饥民送到南阳郡后,要往何处安顿,都得仔细安排。 姜韶华又给陈长史冯长史分别写了信,另外还有孟大山和刘恒昌。亲卫一营已经行动起来,二营三营也别含糊了。 …… 几日后,陈长史和冯长史便收到了郡主来信。 姜韶华去了京城后,陈卓和冯文铭一个掌管人事,一个掌管银钱内务,各自忙得不可开交。明明都在王府里,有时候竟是几日打不了照面。 收到郡主的来信后,冯文铭抽了抽嘴角,额上的皱纹都快夹死苍蝇了。 冯长史拿着郡主的书信,气势汹汹地去寻陈长史:“郡主的信你瞧瞧。” 陈卓不动声色地接了信:“郡主给我也写了信,说的是招纳饥民一事。以我看,这是一桩大好事。” “我们南阳郡十四县,只有三个上县。其余要么中县要么下县,百姓人口数量不足。换在平时,谁愿抛家舍业地来南阳。现在北方饥民遍地,正是吸纳人口的好时候……” 冯文铭瞪了一眼过去:“这道理谁不知道。关键是买了饥民回来,就要先养着他们。等他们开荒种田收了粮食养活自己,少说也得一两年。你有没有算过,这一两年里,要花多少银子消耗多少粮食?” “郡主要推广新粮,要养亲卫营,要养着南阳军,还要顾着粮食不够吃的几个县。这些通通都是要银子要粮食的。” “现在忽然再多那么一批饥民出来,我从哪儿变出多余的银子和粮食来!” 冯文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恼,口水都喷到陈卓的脸上了:“我是王府长史,不是天上的神仙。不能眨眨眼就变出银子和粮食!” 陈卓淡定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然而耐心安抚老友:“你先冷静,别急着发火。招纳饥民的事,对南阳郡是长远的好事。慢慢做便是,又不是一下子多出一万人两万人来。” “再者,我们南阳郡今年全部种上了玉米红薯,等到新粮大丰收的时候,便能养活三四倍的人口。招来的饥民也不是白白养着,让他们开荒,让他们种地,还可以让他们去挖铁矿去养马。” “总之,方法总比困难多。” 第三百零四章 饥民(二) 陈卓很清楚老友的脾气。发牢骚归发牢骚,却不会真地阻拦这桩好事。等絮叨过了,还是会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果然,冯文铭愤愤说完后,沉思了片刻又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慢慢进行。” “秦战那个混账,要是不上点缰绳,天都敢捅下半边。我得立刻写信去叮嘱他,一定要挑选身强力壮的饥民,日后种地也好,招募进军营送去挖铁矿都行。” 尽量招募成年男子,吃几天饱饭就能当用。 事实上,在荒年里,能熬过饥荒活下来的,本来就是成年壮丁居多。最先饿死或在逃荒途中死去的,多是老弱妇孺。这个事实令人心酸唏嘘,也无法更改。 南阳王府不能一味做善事,招纳饥民流民,是为了壮大南阳郡。从这个角度而言,冯文铭的决定没有错。 陈卓却道:“账不是你这么算的。如果照你所言,只要成年男子,老弱妇孺一概不要。就会错过许多真正的好男儿。” “再者,郡主要的是充实诸县人口。男子太多了,没有家口,时间长了,容易滋事,也很容易再变成流民四处逃窜。还是有家小的更好,有妻有母有儿的男子,心中有牵绊,反而更可靠做事也更勤勉。我们也能放心用人。” 冯文铭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陈卓思虑得更周全:“也罢,这信由你来写。记得嘱咐一声,招纳的饥民不能太多,一个月最多送回来一批,一批最多四五百个。” 陈卓心想老友你真口是心非,一个月一批,四五百个。三个亲卫营就是一千多人。照这样的速度,半年下来就能招纳上万饥民。南阳郡的人口就能多一成。 “好,我这就去写信。” 陈卓忙着写信,冯文铭一头扎进户房,拿出厚厚的账本和惯用的算盘。手指在算盘上拨动得飞快,就如弹奏一首美妙的乐曲。 天色渐晚,签押房里的光线不够明朗,专注于算账的冯长史无暇起身。一旁的汤有银默默起身,去点燃两盏烛台。 屋子里陡然亮了起来。 冯文铭精神一振,头也不抬地吩咐:“你过来。” 汤有银立刻上前:“冯长史有何吩咐?” 只见冯长史从高高的账本里抽出两本:“去将这两本账册仔细算一算,刨去所有开销,算出最后能余存多少。” 汤有银应了一声,接过账册坐到一旁的桌子上,一边翻看一边拨动算盘。他在西鄂县衙做了多年的户房司吏,看账本算账十分熟稔。此时运指如飞,算账的速度竟不比冯长史差多少。 冯长史忙里偷闲,抬头瞥一眼汤有银。 这个汤有银,其貌不扬,倒是有些能耐本事。进王府也有小半年了,每日在户房里当牛做马……不对,是认真当差做事。如此磨炼个几年,倒是真能独当一面了。 冯长史在心里默默赞许汤有银,殊不知,汤有银心中对冯长史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南阳王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一应用度都得冯长史操心。不说别的,就一个亲卫营和南阳军营,就足够人头痛了。还有十四县的账目,也要一一盘查过问。 冯长史就是郡主的内管家,一手管着银钱一手管着粮食,具无事细,样样都要操心。如果没有兢兢业业厉害能干的冯长史,郡主哪能安心地在京城一待就是几个月。 他有幸能跟着冯长史当差,怎么也得好好学一学冯长史的本事。说不定,他日后也能做第二个冯长史。 怀揣着美好梦想未来的汤有银,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到三更。再看冯长史,还没有放下算盘的意思。 汤有银默默继续。 …… 令冯长史始料未及的是,信刚送出去没几日,亲卫一营的人就悄悄送了一批百姓进了南阳郡。 “这个秦战,还学会先斩后奏了!”冯文铭吹胡子瞪眼,没个好声气:“算算时间,他这是还没送信回来,就开始暗中招纳饥民了。亏得郡主应允首肯,不然,我看他要怎么收场。” 陈卓失笑,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冯文铭:“你先别恼,喝杯清茶消消气。秦战敢这么做,就是窥准了郡主的脾气,知道郡主一定会应。” “送信的人也说了,这一批百姓,总数是四百二十三个。按户来算,一共是一百一十六户。其中有成年男子一百四十八人,成年女子一百五十三人。还有一百多个孩童和老人。” “现在最要紧的,是悄悄将他们安顿下来。” 冯文铭沉着脸喝茶:“我只管算账找银子找粮食,怎么安顿是你的事。” 近来冯长史日夜操心劳力,头发都掉了不少。陈卓哪里忍心和他口角置气,笑着哄他:“好好好,这事我来。我是这么打算的,你且听一听。” “这是第一批送来的饥民,一定要安顿妥当。南阳十四县,最富庶的是三个上县。不过,博望县有铁矿,比阳县养马,叶县种桑织布,他们的粮食都不够自己百姓吃的。还得王府帮着买粮。所以,这三个上县就别去了。” “其余诸县,论地域,当属郦县最广。而且,郦县境内有山有林。靠着山饿不死人。蔡县令当差做事,也是最细致最勤勉最用心的。这些饥民,就在郦县里安置。让蔡县令带着他们开荒种田。” 冯文铭将最后一口茶喝完:“也让蔡县令做个样子给其他县令瞧瞧。以后再有饥民来,就分到其他县。” 陈卓很顺手地拎起茶壶,再倒一杯清茶:“不过,也不能空口白牙地让百姓前去。王府这边,先拨一部分钱粮去。” 冯文铭矜持地略一点头:“亏得我之前忙了几日,已经有所准备。今日便让人来户房领钱粮吧!” 果然,冯长史做事就是靠谱。 陈卓竖起大拇指,吹了老友一通。 冯长史被逗乐了:“别耍嘴皮子,快些做事。百姓来都来了,好好安顿,让他们以南阳郡为家。” 第三百零五章 饥民(三) 陈卓办事利索,令人连夜送信去郦县县衙。 蔡县令在第二日正午收到了陈长史送来的书信,看完书信后眉眼放光,一脸喜色。 一旁的主簿和县尉心生好奇,对视一眼。 王府忽然送信来,莫非是有什么大事? 事情大不大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好事。不然,县令大人怎么会高兴成这样。 莫县丞这两年都来,对蔡县令也彻底服气了,张口问道:“敢问大人,王府那边可是有什么差事?” 蔡县令很快揭开谜底,直接将那封信给了莫县丞。莫县丞定睛一看,也笑了起来:“好好好,这可是大好事。” 县尉主簿也有份看了信,各自喜上眉梢。 当然是大好事。 郦县原本是赤贫的下县,这两年多来,山匪被剿灭,蔡县令勤勉治理,带着百姓种药采药开荒种田。现在总算是能填饱肚子了。不过,离富裕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想晋为中县,更是难之有难。 大梁对上县中县下县的划分,有严格的规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百姓人口要达到一定的数量要求。 可郦县就是再使劲发展,百姓再努力生孩子,人口也没法子暴涨。孩子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至少也得十几年。 现在可好了。汤家去北方旱灾严重的郡县推广新粮,随行的亲卫营悄悄招纳饥民流民。这都是现成的壮年啊! 王府还送了钱粮来,只要养几个月,地里的玉米红薯就能收获。到时候,还愁养活不了几百个人吗? “陈长史冯长史对大人真是青睐有加。”主簿大拍马屁:“有这等好事,第一一个就想到我们郦县。” “正是,我们可得好生安顿百姓,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县尉迅疾接过话茬:“要怎么做,大人只管吩咐。” 莫县丞也被差遣惯了,主动请缨:“大人只管差遣。” 蔡县令仔细想了想道:“两位长史将第一批饥民送来我们郦县,一来是给我们充实人口。二来,定然是要我们做出个样子来。以后饥民一批批地来,不可能只给我们郦县,其余诸县也要接收百姓。所以,我们要将这件事做得又快又好,不能出乱子。” “这些饥民初来乍到,心里定然恐慌难安。所以,不能打散安顿,划出一片空地来,给他们搭一些简单的草屋,暂且住几个月。” “盖草屋的事,就请莫县丞领下。记住,不用怎么讲究,能遮风挡雨就行。招募百姓来帮着一同盖屋子,要在十日内盖完。县衙出十日的粮食。” 莫县丞拱手领命。 蔡县令对县尉道:“你去点一半衙役,这些日子暂且和饥民同住。防止饥民中有人胡乱闹事,或是随意逃窜。” 主簿当然也有差事。蔡县令吩咐道:“你去接收王府的钱粮。按着饥民的人口,算一算一日要多少粮食。以后每日去发粮食给他们。” 至于蔡县令自己,则亲自去接收饥民。 蔡县令生得干瘪黑瘦,相貌丑陋,穿上官服,也没见多少七品父母官的气派,倒是有一股说不出的猥琐之气。 不过,郦县上下人人都对蔡县令心服口服。再也没人挑剔蔡县令的长相。 护送饥民来的,是亲卫一营里的陶大。 陶大领着一队精兵,五十个汉子个个身高力壮膀大腰圆,腰间配着长刀身后背着弓箭,还有一匹匹高大神骏的战马。 相形之下,一旁的饥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神色萎靡颓唐,脚下轻飘飘的,一阵风过来就能吹倒一片。 “蔡县令,”陶大一张口,声音像洪钟一般嗡嗡作响:“俺奉令将人给送来了。” 蔡县令忙笑着上前,拱手道谢。 陶大是出了名的憨货,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不过,他天生力气大,打仗时冲锋陷阵,以一当十绝不为过。军营里以武为尊,陶大又有秦统领护着,郡主格外青睐,谁见了陶大都要客气三分。 陶大笑道:“俺是奉命办事,蔡县令要谢就谢郡主,不用谢俺。” 然后转头高声道:“这是郦县的蔡县令,从现在起,你们就是郦县百姓。快些来见过你们的县令大人。” 饥民们一阵骚动。其中一个男子,鼓起勇气站了出来,颤抖着问道:“大……大人,我们以后住在何处,有没有饭吃。” 这个男子一张口,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站了出来。 “大人,我们不求别的,只求能有粮吃能活命。” “什么重活累活,我们都能干。只求大人给我们全家一条活路。” “我给大人磕头。大妮二妮过来,给大人磕头。” 没等蔡县令反应过来,人就哗啦啦跪倒了一片,争先恐后地磕头。 这些饥民,都是遭遇了两年干旱的可怜百姓。在家乡活不下去,抛家舍业地逃荒。秦战当日挑人的时候,和陈长史的想法不约而同,挑的都是有家小妻眷的男子。 为了妻儿老少都能活命,他们咬牙签了卖身契,走了几百里路,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从这一点来说,他们都很有勇气。 蔡县令上前,一一扶起跪着的饥民,神色郑重地说道:“你们都起身,听我说。” “这里是南阳郡郦县,我是这里的县令。买下你们的是南阳郡主,给你们地方住给你们粮食吃让你们有活路的,也是郡主。” “你们要记着郡主的大恩大德。以后在郦县落地生根好好种地过日子,就是报答郡主了。” 饥民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我们以后还有地种吗?” 蔡县令笑了起来,黑瘦的脸孔像朵老菊花一般舒展:“当然有。不过,得自己开荒,开出来的田地一半归县衙,另一半归你们。粮食种子县衙来准备,在种出粮食之前,有人每日给你们送粮食。” 饥民们愣了片刻,忽然爆出喜极而泣的哭声,再次跪下磕头:“谢谢蔡大人。” 蔡县令忙道:“这边是王府的方向,大家给郡主磕头谢恩!” 第三百零六章 安置(一) 饥民们听着蔡县令的指挥,换了个方向,咚咚咚磕头。参差不齐地喊着:“多谢郡主!” 陶大等亲卫看在眼里,都对蔡县令佩服不已。 南阳十四县,郦县一个倒数前三的赤贫下县,这三年来一步步发展改变,已经脱离贫困,甚至比一些中县还要强得多。这都是蔡县令的功劳。更令人称道的,是蔡县令当差的用心勤勉和对郡主的忠心忠诚。 便是眼下,蔡县令也没忘了替郡主拉拢民心。怪不得蔡县令被誉为南阳第一县令哪! 蔡县令温声对饥民们说道:“县衙已经给你们划出一片空地,莫县丞在领着人给你们盖屋子住。在屋子建好之前,你们便先暂时借住在郦县百姓家中。” “现在每户出一个人过来,将一家人的姓名年龄籍贯都说一说登记下来。” 这些饥民,有的是同村同乡彼此相识,更多的是逃荒路上结伴同行的。便是原本不熟悉,这一路行了大半个月,彼此也都相熟了。 蔡县令这般亲和,饥民们紧绷惶恐的心也平复了不少,各家基本都出男丁前去登记。其余人或垫脚张望,或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位蔡大人,真是好官,说话和气,还亲自动笔。” “可不是?我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县令大人。不对,是听都没听说过。” 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平日见了县衙的衙役都得噤若寒蝉退避三舍。哪里想到,这世间还有蔡县令这等亲民不摆官架子的好官。 蔡县令亲自动笔登记,写完一家人,便令身边的衙役领着这一家子去安置:“唐衙役,你领着他们一家五口去最近的村子里借住。记着和百姓们说清楚,借住十天左右,每日县衙都会送粮食来。他们出十日的房子,县衙每日都给一斤粮食做租金。” 这就是蔡县令做事的细致之处了。在百姓家中借住,总是一桩麻烦事,百姓们未必乐意。每日都有租金,还是粮食,这谁不愿意?北方大旱灾情严重粮价飞涨,粮食金贵得很。 唐衙役拱手领命,将这一户饥民都领着去了附近的村子里。 村子的里正一听说是怎么回事,立刻笑道:“这一户就住在我家里。我家里宽敞,能腾出两间空屋子。” 过来凑热闹的百姓,一听说每天有一斤粮食的租金,纷纷心动,高声嚷着:“我家也能腾出空屋子来。” “我家也有,送我们家来。” 唐衙役每日随蔡县令东奔西走当差做事,如今当差娴熟,应对百姓十分老道:“这是第一户,后面还有许多户,很快就有人领着过来。大家能腾出空屋来最好。现在就去收拾。” 百姓们听了唐衙役的话,喜滋滋地跑回家里忙活。住十天,就是十斤的粮食哪! 第一户饥民,被里正领到了家里。里正没有吹嘘,他家的屋子确实是全村最大最多的,一家五口有两间空屋,足以容身了。 这一户的男丁,正是当时蔡县令张口询问时第一个站出来的男子。他身上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人也瘦得厉害,此时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谢谢你收留我们。” 里正被吓了一跳,忙伸手扶起男子:“不用跪,快些起来。要谢就谢我们县令大人,不对,是谢我们郡主。” 蔡县令的口头禅就是“我们郡主”,不管到何处,何时何地,张口必是我们郡主如何如何。里正听惯了,顺口就说了出来。 那个瘦高男子红着眼改口:“是郡主收留我们,给我们粮食活命。我们以后都是郡主的人。” 里正舒展眉头笑道:“这就对了。安心住下,不要多想。瞧瞧你们,都瘦得不成样子,这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我这就去给你们烧一锅热水,再让老婆子给你们找几身干净的旧衣服,你们别嫌弃。” 里正这般热心肠,一家五口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哪里会嫌弃,连连道谢。 “对了,你叫什么?” 瘦高男子低声答道:“我姓石,叫大勇。我是并州人,两年干旱,地里长不出粮食,县衙还催我们交田赋。我们在家中没有活路,只得逃了出来……” 石大勇带着老娘妻子和两个女儿逃荒,路途中受过的苦,可想而知。不过,就是在最难的时候,他也没舍得将女儿拿去换粮食。 汤氏卖新粮粮种,他鼓起勇气前去乞讨。被秦统领一眼看中,然后以一升粮食的价格签了全家的卖身契。 里正也是个聪明人,听到这儿已经明白过来了,低声道:“石兄弟,如果你抛了老母和妻女,就没有今日的好运道了。” 石大勇琢磨了一路,早就想过这其中的缘故了,点点头道:“是,当时求着秦统领收容的人,排出了两里路。单身一人的,秦统领一律不要。专要有老有少的一家人。” 像石大勇这样的饥民,还有很多。有奸滑之相或是抛弃妻女的,秦战一概不要。 能被秦战挑中送来的,多是憨厚老实的饥民。 说到这儿,石大勇眼睛又红了:“这是郡主的恩典。换了别人,就是要买人,也不肯要老弱妇孺。郡主给了我们一家人活路,我这条命就是郡主的。让我做什么我都敢。” 里正笑了起来:“放心吧!郡主不会要你去拼命!你好好活着,以后在郦县种田干活,落地生根,就足够了。” 石大勇一个大男人,竟哭了起来。 六旬的老母和瘦弱的妻子,也都哭了。十岁的大妮和七岁的二妮没哭,两个瘦弱的丫头满怀希望憧憬,头靠着头小声说话。 “姐姐,我们以后是不是不用再跑了?” “嗯,我们以后就在这里了。” “是郡主收留了我们,给我们地方住,给我们粮吃。你说,郡主是什么样子?” “郡主就是天上的神仙,比佛祖菩萨还好。” “对,我们饿的时候,佛祖和菩萨都不理我们。以后,我就拜郡主!” …… 第三百零七章 安置(二) 蔡县令用半日功夫,将所有饥民暂时安置。当日晚上,就按着每户饥民的人口数字送了粮食前去。连带着一斤粮食的租金也都送了去。 四百多饥民,一共有九十二户,一个村子容纳不下,一共借住了三个村子。 隔日一早,蔡县令就亲自到这三个村子里,一户一户走了一遍。先夸赞肯接纳饥民借住的百姓,再安抚初来乍到惶惶难安的饥民。 在众县令眼中,蔡县令此人相貌丑陋又最擅拍郡主马屁。可在百姓们眼里,蔡县令就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县令大人。 哪家的县令大人肯放下身段,如珍惜子女一般珍爱百姓? 郦县的百姓从不觉得蔡县令丑陋,在他们眼中,他们的蔡大人好看得很。 “你叫石大勇吧!”蔡县令还有一项常人难及的能耐,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便能将人的面容和姓名都记住。到了里正家里,张口就叫出了石大勇的名字。 石大勇激动地诶了一声,反射性地又想下跪。 蔡县令呵呵一笑,伸手拦住了:“不用跪,好好站着就是了。对了,我问你,你会不会种田?” 石大勇立刻挺直腰杆答道:“回大人,我自小就下地干活。一个人能种十几亩地。” 会种田肯干活的农夫好啊! 蔡县令的目光愈发慈祥:“我们郦县荒地多得是,你吃几日饱饭养养力气,到时候我让人送木犁和锄头来。粮种也由县衙来提供,你不用发愁。” 石大勇激动得直搓手:“不用等几日,我今日就能去干活。” 一旁的石母和石妻也道:“我们虽是女子,力气却不小,一样能下地。” 蔡县令笑道:“使不得,歇四五日再做事。” 大妮二妮两个瘦得快脱相的丫头,见蔡县令笑呵呵的,大着胆子插嘴:“县令大人,我们也能下地干活。” 蔡县令怜惜地看着两个黄毛丫头:“你们两个太瘦了,好好养一养,等有力气了,再帮着你们爹娘做些轻巧的活计。” 顿了顿,又对石大勇道:“再苦再难,也没抛下两个闺女,是个好样的!” 里正都能看出来的事,蔡县令自然早就心领神会了。昨日登记名单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有老人孩子。 石大勇眼睛再次红了,低声道:“不瞒大人,逃荒路上,大家都饿得不成了。有的人卖儿卖女。实在没人买,又饿得厉害,就拿自家的孩子和别人家换……” 换过之后会怎么样? 石大勇说不下去,想到逃荒路途上见过的可怕情景,痛苦地流泪痛哭:“我不肯换女儿,我也不愿吃别人锅里的肉。” “我当时就想过,一家人没活路,就齐整整地一起去黄泉。” “逃荒路上,到处都能见到死人和白骨。好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大家实在没吃的,树根草皮都吃,还有吃观音土的,吃得肚子撑得老大,最后活活被撑死。” “到后来,吃死人肉的也越来越多。有的人吃了没事,有的人吃了就死了。我饿急了的时候,也想过索性吃了算了。活着太难了,我们根本活不下去。要不是那一日偶然遇到了秦统领,我们一家五口早就都饿死了。” “大人,朝廷为什么不救我们?” 蔡县令无法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 朝堂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在征粮救济百姓的关头都要争权夺利都要斗个不停。 边关那位左大将军,索要高额的军费。军费出户部的时候被截留,到兵部的时候又要少一些,还要送一部分去丞相府,最后才送去军中…… 没有人真正在意受灾挨饿的可怜百姓。 石大勇一家的恸哭声,在耳边久久回响,令人心酸。 忙碌了一天的蔡县令,晚上回到县衙后,提笔给郡主写了一封厚实的信。 …… “……并州旱灾最为严重,百姓纷纷逃荒,饿殍遍野,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惨状,比比皆是。臣听饥民们说起,心中愤怒难当。如果朝廷上下一心全力赈济,何至于此。” “在上位者眼中,百姓到底是什么?甚至连牛马都不如。” “臣心中涌着一团怒焰,实在难平。臣知道郡主也无可奈何。南阳郡再富裕,也只是一郡,能做的事实在有限。不过,做了就比没做强。” “秦统领送来的九十二户饥民,都是并州百姓。秦统领挑中他们,皆因他们没抛下妻儿老少,有责任有担当。臣一定好好安置他们,让他们在郦县生根。” “臣自知能力有限,没能耐去管朝廷的事,也救不了那么多饥民。至少,臣能将秦统领送来的饥民都安顿妥当……” 这一封书信,足有厚厚的六页纸。 姜韶华坐在书桌边,慢慢看信。看完信后,久久沉默。 陪在一旁的陈瑾瑜,见郡主神色不愉,心情也随之沉凝。轻声问道:“郡主,蔡县令特意写信来,莫非是安顿饥民一事遇到了麻烦?” 姜韶华摇摇头:“这倒不是。秦统领招纳的饥民,是精挑细选过的,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这些饥民只求活路,到了郦县也都安分老实,没出什么乱子。” “是蔡县令,听饥民说起并州大旱后的惨状,心中郁愤难平,特意写信给我。我看了之后,心里也不是滋味。” 说着,将信递给陈瑾瑜。 陈瑾瑜飞快地将信看了一遍,黑眸中闪过怒意和不平:“现在朝廷忙着增兵打仗,平定平州乱军,哪里还有钱粮赈济受了旱灾的百姓。” 姜韶华喟然轻叹:“是啊!想做事,就得先掌权。从这一点来说,党争根本是避免不了的。” “只盼着太子殿下登基之后,能迅速掌控朝堂。”陈瑾瑜低声道:“早日消弭党争之祸。” 姜韶华的脑海中闪过太子那张年轻青涩的脸孔,再想到前世新帝意外身亡时的京城混乱,心里沉甸甸的。 “瑾瑜姐姐,我要写回信。” 陈瑾瑜应声去研墨。 第三百零八章 安置(三) 数日后,姜韶华的信自京城送进郦县蔡县令手中。 此时,蔡县令正领着一众饥民去新屋子里安顿。郦县山多树多,盖房子十分便利。 时间仓促紧急,盖出的房子也算不得怎么好,遮风避雨却也足够了。 饥民们看着一大片簇新的屋子,激动得热泪盈眶,甚至有人当场痛哭失声。 他们抛家舍业颠沛流离,如今,终于又有家了。 蔡县令整日忙碌,说话依旧中气十足,张口便喊道:“石大勇,你一家五口,先来挑一处宅子。” 石大勇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跪下向南阳王府的方向重重磕三个头,又给蔡县令磕头。然后领着老母妻女进了最近的小宅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小宅子里有三间空屋,屋子后面还有一小片空地。足够五口人安顿。 进屋一看,屋子里竟还有简易的木床。将自己带着的破烂被褥一铺上,便有模有样。 “爹,”大妮吃了几日饱饭,脸孔总算没那么黄了,兴高采烈地问道:“这里以后就是我们家了吗?” 二妮紧紧跟上一句:“爹,我喜欢这里。” 石大勇这个憨厚老实的男人,不会说好听的哄闺女,就这么咧嘴笑了起来。 石母和石妻不停用衣袖抹着眼角。 当日绝望逃荒,她们都做好了饿死倒在路边的准备。谁能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 等所有饥民都住进新屋子,已经是大半日过去了。 接下来,蔡县令又亲自给饥民们分发木犁铁锹等农具。从明日起,饥民们就要去开荒整地,等开垦出土地了,便可以去县衙领粮种耕种。 四百多饥民,总要有个领头的。蔡县令对石大勇最熟悉,便指定石大勇做了这个新村子的领头人。 石大勇担当重任,有些忐忑不安,更多的却是激动欣喜。 他对蔡县令说道:“大人,我就是个只会种田的农夫,没别的能耐本事,只怕做不了里正。” 蔡县令笑道:“先做做看,一边做一边学。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事的。实在不行,以后我再另外换人。” 石大勇这才腼腆地谢了蔡县令恩典。 唐衙役满面喜色地过来,低声耳语几句。蔡县令眼睛一亮,迅速嘱咐石大勇几句,紧接着迫不及待地赶回县衙。 从京城送信来的郡主亲卫,正是孙安。 “蔡大人,这是郡主的书信。”孙安策马奔波多日,脸上颇有些倦色。待蔡县令接了书信,孙安便告辞离去。 郡主特意吩咐过,让他回王府再送一趟信。这也是郡主的体贴,让他能和妻儿相聚几日。 黄三妹两年前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在他随郡主去京城之前又有了身孕。他人在京城当差,心里一直惦记着妻儿。 孙安快马两日,回了南阳王府。将两封厚厚的书信给了陈长史冯长史,然后便快步回去,和妻儿相聚。 淘气好动的两岁男童咯咯笑着,扑进亲爹怀里。 肚子已经隆起的黄三妹,扶着腰慢慢过来,眼里盛满了欢喜:“你怎么回来了?” 孙安平日看着木讷少言,私下对妻子温存体贴,伸手握住黄三妹的手,低声笑道:“郡主让我回来送信,顺便回来看看你们。我可以在府中歇个两三日再去京城。” 黄三妹欢喜地连连点头:“我为郡主做了两双鞋,还绣了十双袜子,到时候你一并带上。” “你怀着身孕,要好好养胎,怎么做起鞋子来了。”孙安心疼媳妇,低声道:“再说了,王府里这么多绣娘,还有银朱荼白章妈妈,郡主还能少了鞋穿?” “那不一样。”黄三妹的道理很朴素:“她们做的是她们的,我做的是我的心意。我承蒙郡主大恩大德,为郡主做些鞋袜,也是应该的。” 如果没有郡主当日相救,现在的她,只怕还在黄家做牛做马。 她对郡主的感激和崇敬,胜过任何人。便是郡主让她去刀山火海,她也不会皱眉。 …… 陈冯两位长史,正一同看郡主的信。 冯文铭看完自己那份信后,有些不足,探头去看陈长史手中的信。这一比较,立刻有些泛酸:“郡主给我写了三页信,给你写了四页。” 陈卓笑着瞥冯文铭一眼:“郡主在信里和我说了京城朝堂情形,还有私下和官员们走动一事,费的笔墨难免多一些。” 这也要攀比,老友你的心眼可太小了。 冯文铭有些讪讪地一笑,将郡主的信又看了一遍。然后对陈卓说道:“郦县接纳四百多饥民,安顿得细致稳妥。蔡县令确实是个用心当差做事的人。” 陈卓点点头:“就以郦县安顿饥民的法子为准,我来写公文,让人送去其余诸县。” 一写就得十三份,陈长史也着实够辛苦的。 冯文铭酸劲一过,又心疼起操心劳碌的老友来:“你身边不是有擅长笔墨的长随吗?你写一份做样本,其余的让他们来写就是了。” 陈卓笑着应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放心,我不会累垮自己。这副老骨头,还要撑几年,替郡主当差。” 正要各自散去,便有亲卫来送信,亲卫二营的人带着几百饥民回来了。 冯文铭好气又好笑:“秦战和孟大山倒是有默契,这才隔了半个多月,亲卫二营就送人回来了。”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私下早就“沟通”过了。照这个架势,亲卫三营也快送饥民回来了。 陈卓略一思忖:“这一批饥民送去舞阴县吧!” 舞阴县是南阳郡最穷的县城。这两年来,王府一直在扶持舞阴县,高县令也是个勤勉当差的好官,领着百姓种新粮,如今全县的百姓都能填饱肚子。眼下趁着有饥民来,先充实几个下县的人口,积极开垦荒地种新粮。 冯文铭点点头:“我这就去户房,拨些钱粮,连着饥民一同送去舞阴县。” 这才是王府行事的底气所在。要是只给人不给粮食,县令们定会叫苦连天。现在是给人给粮,相当于王府替县城养一批百姓,谁能不乐意? 第三百零九章 暴躁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亲卫营陆陆续续送了几批饥民回来。每一批都在四五百左右,人数不算多,架不住频率越来越高。 之前预计每个月亲卫一二三营分别送一批饥民回来,结果现在,每个月至少送两批,有的还是三批。 十四县的县令根本不用争抢,照着这样的速度,每个县城都要接收许多饥民。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停地增加。 县令们眉开眼笑合不拢嘴,冯长史就没那么愉快了。 冯长史的算盘越拨越快,账本越摞越高。心浮气躁的冯长史,脾气也愈发大了,中气十足的怒骂声从户房里传出来,离得老远都能听见。 工房的沈工正,硬着头皮去户房支银子:“冯长史,亲卫营那边索要兵器盔甲。我算了三回,要消耗的铁料都写在纸上,还需要银子买别的配料。” 冯长史一看纸上的惊人数字,脸都黑了,火气蹭蹭直往上涌:“怎么要这么多兵器盔甲?” 沈木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亲卫营一直暗中扩充,还有,随行护送汤家推广新粮的亲兵,时常驱赶流民,颇有损耗。兵器盔甲自然也就越要越多。” 唯恐冯长史不允,又道:“这已经是我算过最少的数字,不能再少了。” 沈木生得又黑又高,整日闷在工房里忙活,也没能变白一些。眼下的黑影从来就没褪过。 冯长史满腹怨言,对着孜孜不倦低头当差做事的沈木实在喷不出口,板着脸孔接了条子,迅速签字盖印。 沈木的黑脸顿时舒展开来,连声道谢,飞快地跑去领银子。那架势,唯恐冯长史随时会反悔一般。 冯长史好气又好笑:“这老沈,当我是吃人的老虎不成。” 那不能,老虎哪里有你厉害。 整日被喷得灰头土脸的一众户房小吏各自在心里腹诽吐槽。 就在此时,另一个身影翩然进了户房。 “冯长史,”刑房的杨审理微笑拱手,十分客气:“我们刑房这个月的开销用度,迟了几日,我特意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冯长史瞥一眼过去:“刑房才迟五日,急什么。眼下账面上银钱吃紧,处处都要用银子,暂且再等一等。” 亲卫营的军饷不能少,兵器铠甲战马都要供应充足。南阳军那边也是个无底洞,每年都要填补许多银子进去。南阳十四县有几个贫困县,每年王府也要贴补。现在再有源源不断的饥民送来南阳郡…… 对了,还有京城那边,郡主在京城,要孝敬郑太后,要和官员们维持良好的关系往来,都是极大的开销。 冯长史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或者直接种一棵摇钱树。 杨政碰了个硬钉子,颜面有些过不去,语气也没那么和善了:“以前每个月都准时,现在怎么开始拖延了?工房刚来领过银子,怎么轮到刑房,冯长史就推三阻四?莫非冯长史是对我们刑房有什么不满?” 话音刚落,冯长史就冷笑一声:“工房领银子,是要造兵器造铠甲,还要造农具,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刑房领银子是要做什么?莫非是要替杨审理结酒席的开销?” 杨政:“……” 在朝廷,刑部是六部之一,掌管大梁刑狱司法,地位极其重要。南阳王府的刑房,充当的是刑部之责,按理来说也是极其要紧的。 可惜,南阳郡政通人和富庶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别说大案要案,就连偷东西的蟊贼都不多见。刑房这一两年竟是越发清闲了。 清闲也就意味着地位愈发低下。譬如眼下,堂堂杨审理被冯长史羞辱了一番,竟没底气反驳,只能干瞪眼,干巴巴地反驳道:“我已经很久不在刑房吃酒席了。” 主要是没那个脸。 陈长史冯长史都忙得脚不沾地,工房忙得热火朝天,主簿闻安都像脚下装了风火轮。他这个刑房审理默默躲清闲也就算了,哪里有脸吃酒席啊! 冯长史面无表情地说道:“总之,现在没银子。户房里的钱粮,先紧着安顿饥民。请杨审理耐心等几日再来。” 杨政悻悻而回。 刑房里有两桩案子,一桩是丢了两头羊,另一桩是两户人家为地界起纷争。这等小事,无需杨审理出马,下面的人就去办了。 杨政闲着没事,索性提笔给自己的伯父写信诉苦。 当然,诉苦基本没用。杨侍郎铁了心让侄儿在南阳王府熬资历,根本就没让他挪位置的打算。 这一边,冯长史喷走了杨审理,也不得清闲。因为卢郡马的长随方泉紧接着又来了。 对卢郡马这边,就不能这么无理了。 卢郡马要买古籍古玩这一类烧银子的东西,冯长史委婉地表示不太赞成。然后利落地将卢郡马索要的银子数量砍掉了六成,只给四成。且当着方泉的面,将这一笔账清清楚楚地单独记在了册子上。 方泉这两三年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领了银子后,特意来道谢。 冯长史也很客气:“方长随回去复命的时候,对卢郡马说清楚。眼下王府四处花用开销,实在缺银子。处处都要削减用度,绝不是有意针对卢郡马。” 方泉忙道:“冯长史整日辛苦,一片公心,从无私心,大家伙儿都看在眼底。小的去复命,一定向郡马禀明。” 方泉走后,冯长史长长叹了一口气。 给郡主管银子实在不是一件轻省的差事啊! 一杯温热的清茶,适时地送到冯长史手边:“冯长史忙了半日,喝一盏清茶歇一歇。” 冯长史随手接了茶杯,一饮而尽。对殷勤送茶来的汤有银道:“安顿饥民用的钱粮,要单独录一本账册,以备日后随时盘查算账。” “这件差事就交给你了。今日晚上,我要看到账本。” 汤有银:“……” 冯长史眼睛又瞪了起来:“怎么了?莫非一个下午做不出账本来?” 汤有银哪敢对暴躁的冯长史说个不字,立刻道:“冯长史息怒,我这就去做账册。” …… 第三百一十章 小宴(一) 南阳郡的消息,源源不断送入京城。 姜韶华人在京城,却对南阳王府的一切了如指掌。她知道汤家粮铺“经营”得还算顺利,今年春耕至少有五六个郡县的百姓种上了新粮。当然远不及南阳郡的规模,大多是试探着种上一些,等真正丰收了,自然就会如野火一般燎原。 推广新粮的事不是朝夕可成,有这么一个良好的开端,已值得庆幸了。 亲卫营的三位统领也没闲着,一边护着粮铺,一边私下招纳饥民送回南阳郡。不到两个月,南阳郡便多了几千百姓。 这是个极其惊人的数字。要知道,她之前在南阳郡努力经营了三年,三年里新增的婴童数目,也就差不多是这个数字。现在,才短短两个月,南阳郡的人口就飞速增长。 照这个速度,今年之内,南阳郡便能增长将近两成的人口……也不能更多了。以南阳王府眼下的财力物力,这是南阳郡能容纳的饥民极限。 这是冯长史熬白了头发算了又算,才算出的最终数字。 姜韶华看完冯长史的来信后,着意写了一封厚实的回信。在信中高度赞扬了冯长史的能力和勤恳,并向冯长史郑重承诺,新帝登基典礼后,她这个南阳郡主就会尽快启程回南阳。 “马舍人,你安排人将这封书信送回南阳王府。”姜韶华放下笔,随口吩咐。 马耀宗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 这段日子,在京城见足了世面,马耀宗的性子比以前沉稳了不少。 陈瑾瑜整日随姜韶华进宫,活泼的脾气更是大为收敛,在人前温雅端庄,撑足了郡主舍人的排面。 当然,私底下活泼照旧就是了。 “郡主今日心情这般好,是不是我们王府又有好消息来了?”陈瑾瑜低声笑问。 姜韶华眉眼舒展,略一点头:“新粮推广得还算顺利,十四县有条不紊地在安顿饥民。王府里有陈长史冯长史坐镇,一切都好得很。有这样的好臣子,委实是我的福气。” 陈瑾瑜笑道:“有郡主,是臣子们的福气才是。” 姜韶华失笑:“今日怎么拍起本郡主马屁来了?” “我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对郡主的敬爱都是真心的。”陈瑾瑜吹捧起来肉麻得不行:“郡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胸襟气魄都是一等一的。能为郡主当差,是我等三生有幸。” 姜韶华抖抖手臂:“别再吹了,瞧瞧这一地的鸡皮疙瘩。” 两人心情都好,当然是有原因的。明日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之后紧接着就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册封典礼。算一算日子,再熬一个月,就能启程回南阳了。心情焉能不好? “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我总盼着往外跑。”陈瑾瑜笑着叹道:“等真正出来了,才发现还是南阳郡最好。” 姜韶华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轻声笑道:“是啊!京城再好,也不及自己的家好。” 陈瑾瑜想了想,有些忧心:“太后娘娘每日都召郡主相伴,对郡主十分宠爱。不会硬留郡主在京城吧!” 姜韶华淡淡一笑:“放心吧!我想走,没人拦得住。” 淡然的话语里,透出强大的自信。 陈瑾瑜目中流露出浓烈的仰慕:“呀,郡主真霸气!” 姜韶华扑哧一声乐了,伸手拧陈瑾瑜一把:“再装模作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欢快的笑声飘出书房,飘进一众亲卫的耳中。秦虎孟三宝对视一眼,各自咧嘴笑了。 从离开南阳王府的那一日算起,到今日整整四个月了。他们也盼着早日启程离京回家。 “启禀郡主,宫中来人传话了。” 姜韶华笑容一敛:“让人进来。” 片刻后,白皙娇俏的赵公公进了书房,躬身行礼:“奴才赵春明,见过郡主。” “赵公公快请起,”姜韶华唇角含笑,虚虚一扶:“传话这等事,随意打发人来便是,赵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赵公公笑道:“别人府上,奴才未必乐意去。南阳王府,奴才恨不得每日都来。” 大把撒下去的银子,将贪财的赵公公紧紧拢住了。不过,赵公公此人还算有道义,经常在郑太后耳边为姜韶华说话。姜韶华在景阳宫里的宠爱和体面,赵公公少说也要占三分功劳。 姜韶华低声笑问:“不知太后娘娘召我有何事?” 赵公公眨眨眼,压低声音笑道:“明日就是太子殿下的登基典礼,今晚太后娘娘在景阳宫里设小宴,自然不能少了郡主。” …… 转眼间,太康帝驾崩离世已有四个多月。 后宫中浓烈的悲伤,逐渐淡去。便是郑太后这个亲娘,也慢慢振作起来。 今晚的小宴,有李贵妃范贵人,有太子二皇子公主,还有两位县主和姜韶华这个南阳郡主。另外,还请了东平王淮阳王等藩王进宫。 姜氏皇族最重要的人物,齐聚景阳宫。这“小宴”一点都不小。 这等场合,几位太子伴读也有份参加,可以说是体面荣耀至极。 对太子来说,郑宸王瑾李博元姜颐四人,既是伴读又是好友,更是心腹和日后的班底。更不用说,四个太子伴读身后牵扯着朝中重臣,千丝万缕关系复杂。 郑太后可以不喜欢王瑾,却不能在明面上区别待遇。今晚的小宴,王瑾被安排和郑宸坐了一席,位置紧挨着太子。 李博元和姜颐稍微远了一席,也没什么不满的。王丞相的爱子和安国公府的小公爷,确实有紧挨太子殿下的资格。 几位姿容气度出众的少女也进了殿内,就在太子等人对面入了座。 这几个少女,以宝华公主为首。有资格和宝华公主同坐一席的,自然非南阳郡主姜韶华莫属。 姜莞华姜月华心中再如何嫉恨不平,也只得默默退避。 众少女都穿着素服,一脸素颜,穿戴简之又简。青春韶华,正当妙龄,各自如枝头鲜花一般娇嫩鲜妍,又何须脂粉妆点? 姜韶华身处百花丛中,美丽夺目,光芒之盛,便是宝华公主也不及。 第三百一十一章 小宴(二) 郑太后病了一场,一直卧榻养病。养了两个月,凤体才见好转。 以前的郑太后,最喜华服浓妆。现在太康帝离世才几个月,郑太后穿着素衣,消瘦的脸孔上没有脂粉,皱纹毕露。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六旬老妇模样。 不过,谁也不敢小觑这个走路需要人搀扶看着无比虚弱的六旬老妇。太康帝一死,新帝明日就要登基。即将升级为太皇太后的郑太后,无疑是大梁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妇人,没有之一。 依附在郑太后身身边的,有安国公府,有许多朝臣。便是今日进景阳宫来赴宴的东平王淮阳王,都和郑太后来往密切。 还有她南阳郡主姜韶华,也一样要借助郑太后的威势在朝堂立足。 所以,今晚的宫宴,注定了郑太后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便是太子殿下,对着郑太后也是毕恭毕敬。 太子就如羽翼未丰的雏鹰,离展翅高飞还远得很。 “明日就是新帝登基典礼,”郑太后对太子笑道:“今晚哀家称呼你太子,明日就得改口叫皇上了。” 太子立刻起身,恭敬地应道:“在皇祖母面前,我永远是皇祖母疼爱的孙儿。日后孙儿一定孝顺皇祖母,遇到难事,也一定向皇祖母请教。” 郑太后对太子表露出来的顺从很是满意,口中却笑道:“哀家一把年纪了,不懂什么政事。最多就是给你鼓鼓劲。朝中大事,还是得靠王丞相和郑尚书他们。” 今日坐在这里的,要么姓姜,要么就是后宫女眷。郑太后说话也很随意。 坐在太子下首的王四公子,默默垂下头。 卫将军被关在刑部大牢,等待新帝登基后处置问斩。王丞相狠心自断一臂,总算勉强稳住了局势。 年轻气盛的太子殿下,和已驾崩归天的太康帝脾气截然不同。太康帝信任倚重王丞相,对太后党诸多戒备。太子却相反,更信任郑太后,对权势逼人的王丞相颇有些不满。 也因此,他这个丞相幼子,在宫中行走颇有些尴尬。 郑太后乐呵呵地让太子入座,转头温和地和几位藩王说话。 大梁共有五位实封的藩王。年龄最长的是武安郡王,其次是东平王。到了淮阳王这儿,就矮了一辈。 高凉王是太康帝的胞弟,年少时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这些年一直住在京城,压根就没去过藩地。 藩地最大最为富庶的,就是南阳郡主了。 论辈分,姜韶华是晚辈。论血缘亲疏,她不及高凉王。不过,论实力,她才是当之无愧的藩王之首。 郑太后对姜韶华的“宠爱”,南阳王府的实力起了关键的作用。 “韶华,你今晚就在景阳宫住下。”郑太后像寻常长辈一样,随口吩咐:“打发人回一趟王府,将礼服拿进宫便是。如此,也省了来回奔波的辛苦。” 姜莞华姜月华心里酸得直冒泡。 她们在宫中几年,和宝华公主住在一处。每日来给郑太后请安,却从未住过景阳宫。 姜韶华眼角余光未动,笑盈盈地应下。 武安郡王和姜韶华结过梁子,看姜韶华百般不顺眼,当着众人的面张口道:“明日是新帝登基大典,姑娘家就别乱掺和了。还是留在太后娘娘身边。” 姜韶华恍若未闻,转头和宝华公主说笑。 被无视的武安郡王眼里闪过怒火,丝毫不顾太子不太好看的脸色,兀自张口说了下去:“姜韶华,你每日上朝,实属胡闹之举,大家平日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明日新帝的登基典礼,你不可再露面,免得被皇室天下人耻笑……” “伯祖母,”姜韶华看都没看武安郡王,对郑太后道:“今晚的宫宴没有外人,都是姜氏宗亲长辈。侄孙女有些话,着实不吐不快。” “我姜韶华是堂堂正正的大梁郡主,藩地南阳郡,下辖十四县,有十万百姓。平安富庶,远胜过武安郡。我上朝听政,从不胡乱张口,也未扰乱过朝政。我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堂兄,听从伯祖母教诲行事。” “我自问行事毫无错处。武安郡王为老不尊,横加指责,一派胡言。仗着年龄辈分,总想欺压我一头。” “身为姜氏郡王,不向着自己的晚辈,处处刁难刻薄。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请伯祖母指点我一二。” 郑太后目中闪过愠怒,冷冷看向武安郡王:“武安郡王,你之前三番五次刁难韶华,哀家亲眼看着还是第一回。” “韶华做的一切,都是哀家授意的。看来,你是对哀家十分不满,怨言满腹啊!” 武安郡王神色一僵,立刻起身:“太后娘娘误会了。我对娘娘一向敬重,从无不满。我就是气恼这个黄毛丫头,说话不慎行事跋扈,损了天家的体面。” 郑太后冷笑一声:“哪里不体面?你说来听听。” 武安郡王:“……” 郑太后是出了名的霸道跋扈。撒起泼来,连王丞相的脸都要抓一把。 武安郡王哪里敢触怒郑太后,神色讪讪地解释:“姑娘家,就该温柔贞静,贤良淑德。官场里的事,有太子殿下和一众朝臣,哪里轮得到她一个黄毛丫头操心……” 姜韶华不紧不慢地打断武安郡王:“郡王是想说,太后娘娘也该安于后宫,不该关心朝政?” 郑太后面色倏忽一沉,目光锋利地像飞刀一般。 武安郡王心里一凉,今日他一个没忍住,犯了郑太后的忌讳。 事实上,姜韶华敢这般嚣张行事,就是因为有郑太后在背后撑腰。 郑太后这么做,一来是彰显太后权势,二来也有投石探路的微妙心理。朝臣们开始适应姜韶华的存在,或许,有朝一日,郑太后便能真正将手伸出后宫。 他当着郑太后的面,口口声声说女子不该参于政事,可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武安郡王今日喝多了。”宴席上明明没有酒,郑太后却说武安郡王喝醉了,语气中蕴含着的讥讽和不快,清晰可见:“来人,送武安郡王出宫回郡王府歇着。” 第三百一十二章 余波 “喝醉”了的武安郡王,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跳了又跳。 武安郡王世子见势不妙,唯恐老父冲动之下和郑太后怒起争执,那可就真是自取其辱了。 太子殿下虽然一直没出声,看过来的目光却越来越冷…… 武安郡王世子立刻起身告退,伸手扶住武安郡王,半搀扶半拖着退了出去。 此时已是晚春,将近初夏,夜风里带着一丝燥热。武安郡王热血上涌的头脑被夜风吹着,也没冷静多少,愤怒地不时回头,瞪着景阳宫的方向。 武安郡王世子心里直冒凉气,步伐迈得更大了,直至出了宫门上了马车,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快些驾车回王府。” 车夫应声扬鞭,马车平稳前行。 “呸!”武安郡王狠狠啐出一口浓痰,痰里带着赤红,可见心火之旺盛:“大梁就要落入妇人之手,离亡国不远了。” 武安郡王世子听得满身冷汗,急急低语:“父亲,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说不得。万一落入他人耳中,传进宫里,太后娘娘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个姜韶华,更不是个善茬。” 武安郡王怒道:“这里就我们父子两人,这些话你知我知,怎么会传进他人耳中。莫非你打算亲自去宫里揭发亲爹?” 武安郡王世子被喷了一脸口水,无奈地用袖子擦了一把,低声安抚道:“我知道父亲心中愤怒,我心里也恼得很。不过,眼下就是这个形势。太后娘娘一党气焰嚣张,姜韶华就是太后手中利刃,王丞相都要避一避锋芒。父亲又何苦自己往刀口去撞。” 撞一回,就鲜血淋淋一回。这次更好,直接就被撵出景阳宫,丢人到家了。怎么就不吃个教训长个记性? 做儿子的不能训斥亲爹,也只能心里使劲腹诽吐槽了。 武安郡王阴沉着脸,冷哼一声:“我既已站到王丞相这一边,就得一条路走到黑,还能半道转弯不成。” 武安郡王世子低声叹了口气:“卫将军一去,丞相在朝中势力大为衰减。” “还有边军撑着,”武安郡王又哼一声:“怕什么,王丞相纵横朝堂几十年,就是太子登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哪里是王丞相的对手。” “还有,你别看东平王淮阳王一声不吭,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你就等着看吧!我有预感,京城这潭水,迟早会成泥沼。” 武安郡王世子默默听着,心想亲爹你就别替自己找补了。再者,东平王淮阳王是不咬人的狗,那我们父子又算什么? …… 武安郡王父子半途离席,景阳宫里的宫宴没受什么影响,继续热闹地进行。 宫宴将近亥时正才结束。姜韶华被留在景阳宫里,其余人各自散去。 姜莞华姜月华随着宝华公主回了寝宫。宝华公主知道她们两人心里不快,轻声安慰道:“韶华堂妹难得来京城,皇祖母留她在宫中住一晚,也是亲近之意。等过一两个月,韶华堂妹就要回南阳郡了。你们两个做堂姐的,权当让一让她了。” 姜莞华闷闷地低声道:“堂姐就别哄我们了。我们两个知道自己的分量,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南阳郡主。” “可不是么?”姜月华酸溜溜地接了话茬:“眼下姜韶华是太后娘娘身边第一红人。以我看,便是宝华堂姐,也被她压了风头。” 宝华公主看一眼姜月华:“都是自家姐妹,你何必说这等酸话怪话。你只看到韶华堂妹的风光,为何不看看她这几个月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皇祖母器重她,也没少让她在前冲锋陷阵。这些事,唯有她做得了。如果你我有这等本事,皇祖母自然也会对我们另眼相看。” 姜月华万万没料到性情温柔的宝华公主说得出这般犀利的话语来,俏脸陡然涨红。 姜莞华也尴尬极了,咳嗽一声道:“堂姐说的是。韶华堂妹和我们不同,她虽是女子,却是实封有实权的郡主。论藩地兵力赋税,南阳郡胜过东平郡淮阳郡,比武安郡和高凉郡也强得多了。” “你们心中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宝华公主轻声说了下去:“实力高低,决定了地位高下。” “你我都是养在宫中的金丝雀,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却也完全依附父兄胞弟。韶华堂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这几年里,她治理南阳郡,一年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巡查县城,亲自进军营收拢人心,还全力推广新粮耕种。” “她以后要走的路,注定了比我们辛苦坎坷。我盼着她能站稳朝堂立足官场,扬眉吐气。也让世人知晓,女子并不软弱无用,同样能展翅高飞。” 姜莞华和姜月华齐齐被震住了。 她们还是第一次从宝华公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宝华公主看着两个瞠目结舌的堂妹,微微一笑:“怎么?你们是不是很惊讶?是不是以为我该嫉恨韶华堂妹?毕竟,我才是大梁公主,却被她抢尽了风头。” 姜莞华姜月华一时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当日她去皇陵的时候,我确实有些难受。”宝华公主坦然道:“我才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却不能送父皇最后一程。只能看着太子和二弟去皇陵。当我知晓韶华堂妹也去的时候,我恨不得也冲进扶棺送葬的队伍里。” “可我到底没这个勇气。” “我没勇气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我没勇气面对众人的指责,我没勇气挣脱公主二字的束缚,做出离经叛道的行为举动。” “当日我没勇气,今日又何资格来嫉恨韶华堂妹?” 一片沉默无语。 过了半晌,姜莞华才低声道:“堂姐这么说,我们两个就太羞愧了。我们既没韶华堂妹的实力和勇气,也没堂姐你的清醒宽厚。” 姜月华也抿紧了嘴角,低低说道:“以后我们再也不说酸话怪话了。” 宝华公主微微一笑:“你们能想明白就好。” 第三百一十三章 新帝(一) 今晚大受震动的人,绝不止姜莞华姜月华。 东平王父子和淮阳王夫子回王府后,各自都有一番长谈。到底说了什么,就无人知晓了。 至于太子,因为明日登基典礼一事紧张亢奋,几乎一夜没睡。 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郑宸。 郑宸躺在床榻上,心里默默思忖盘算。奈何脑海中总闪现着那张美丽耀目自信从容的脸庞,一时心情纷乱如麻,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好在他年轻体力佳,熬一夜也算不得什么。早晨五更的时候,用煮熟的鸡蛋在眼下滚了几圈,依然精神奕奕。 去见太子殿下的时候,郑宸和王瑾打了个照面。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中各自冷哼一声。 “王四郎昨夜没睡好么?”郑宸故作不经意地嘲弄:“莫非是心有思虑,夜不能寐?” 王瑾面不改色地应道:“今日是太子殿下登基的大喜日子。我昨夜太过激动喜悦,睡得便浅了些。” 郑宸眸光一闪,笑道:“此等大喜事,确实令人激越。我昨夜也没睡好。” 李博元和姜颐也过来了。 李博元大大咧咧地笑道:“今天是新帝登基的大好日子,你们两个都消停些,别斗来斗去的。” 姜颐年龄最小,说话却最直接:“这可不容易。不说话,用眼神也能杀几个来回。” 郑宸王瑾各自有风度地笑了一笑,不和姜颐斗口计较。 就在此时,已经更衣穿戴整齐的太子殿下出来了。 太子殿下现在穿的是太子礼服,等到登基大典之时,才会换上龙袍。十六岁的少年,嘴角绒毛还没褪干净,眼里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朝气。 即将成为大梁天子,执掌天下,众人诚服。这种权势带来的亢奋激越,大概是世间最美妙的滋味。 郑宸看着眉眼生辉的太子殿下,心里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快步上前,抢在众人面前张口道:“请殿下移步金銮殿。” 太子殿下略一点头,迈步往东宫外走去。 第一缕晨曦从天际洒落。 站在东宫外身着玄色礼服的美丽少女,在晨曦中微笑行礼:“韶华见过太子堂兄。过了今日,就该改口叫皇上了。” 太子目中闪过笑意,很自然地伸手扶了一扶:“堂妹不必多礼,随孤一同去金銮殿。” 姜韶华笑着应了,目光随意地掠过一众太子伴读。既不曾特意瞩目,又没有刻意避开谁。 就这么淡淡扫了一眼。 一夜未眠的郑宸,心里骤然涌起无以名状的怒火。 姜韶华,你以为这样就能抛开前世情意,和我一刀两断吗? 这绝不可能。我郑宸想要的,迟早会到手中。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他这位太子伴读,对着宫中红人南阳郡主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姜韶华随在太子身后,平稳又轻快地迈进金銮殿。 王丞相安国公等众臣都已在殿内等候。 礼部尚书李大人,这几日养足了体力,今日精神抖擞,高声道:“新帝登基大典即将开始,众臣恭迎太子殿下。” 以王丞相为首的百官,齐声高呼:“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勉强按捺住心里的亢奋,故作沉稳:“众卿平身。” 姜韶华静静看着这一幕。谁也不知道,她这一刻心里在想着什么。 …… 新帝登基典礼隆重而庄严,进行了大半日。 新帝换上龙袍,接受百官跪拜恭贺。从这一日起,大梁便开启了太和元年。 然后,太和帝领着百官进太庙,祭告先祖。 以前,这是属于男人的世界。今日南阳郡主在一众藩王中,理所当然地参与了全程的典礼。 不得不说,人的容忍度和底线,都会一变再变一退再退。 进灵堂去皇陵,再到进殿上朝参与军国大事,直至今时今日参加新帝登基大典。姜韶华一步一步走来,中间被众臣质疑指责非议,甚至被百般苛刻刁难。可她就这么平稳安然地走了过来。 她穿着厚重华美的郡主礼服,一直立于藩王中,脸庞似闪着光芒。 郑宸偶尔抬眼,明明离得很近,可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那张熟悉的面容,也愈来愈陌生。 太和帝登基大典结束后,便是宫宴。这也是自太康帝驾崩离世后最盛大的一次宫宴。 穿着龙袍的太和帝高坐上首,百官按着官职高低依次坐下。藩王们的位置,还在百官之上。所以,姜韶华就坐在高凉王身边。紧挨着新登基的年轻天子。 对面就是王丞相和安国公。 王丞相和安国公这对老对头,今日倒是和睦融洽,不时举杯对饮说说笑笑。 新帝登基,总得表露出新气象来。 姜韶华微笑举杯:“臣姜韶华,敬皇上一杯。愿大梁国泰民安,皇上龙体康健。” 太和帝欣然举杯,一饮而尽。 太和帝酒量还算不错,架不住群臣一一敬酒祝贺,很快便有了醉意。 郑宸等人,纷纷起身为天子挡酒。 宫宴进行至天黑才散。 百官们一一辞别天子,满面喜悦地离宫。太和帝在几位伴读的搀扶伴随下回了东宫。 李贵妃笑吟吟地在东宫里等候。 郑宸等人识趣地退了出去。 “喝一碗醒酒汤。”李贵妃捧了醒酒汤来,亲自喂儿子喝下。 “多谢母后。”太和帝很自然地改了称呼。 李贵妃听到母后二字,眼圈忽然红了一红,哑然低语:“我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你父皇念着先皇后,一直不肯册立我为中宫。如今,我靠着儿子,总算要做太后了。” 潸然而下的泪水里,有对太康帝的怨怼,有对儿子的骄傲,还有对未来尊荣的希冀喜悦。 李贵妃这一落泪,新帝的酒意顿时醒了五分。他看着满面泪水的亲娘,低声道:“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母后,让母后成为大梁最尊荣的女子。” 李贵妃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轻叹:“这后宫,自是要以太皇太后娘娘为尊。” 太和帝:“……” 第三百一十四章 新帝(二) 郑太后在一日,这后宫里就是郑太后说了算,根本轮不到李贵妃。 论辈分,郑太后为长。做媳妇的对上婆婆,天生就居与劣势。更不用说,李贵妃只是贵妃,不是册立过的中宫皇后。放在宫外,就是贵妾之类的身份。哪里有底气和执掌了数十年后宫的郑太后对上? 论权势,郑太后耳目遍布宫中,暗中结党营私,能和丞相一党分庭抗礼。别说后宫,就是在朝堂,郑太后说的话也极有份量。 所以,李贵妃只能是大梁第二尊荣富贵,郑太后在一日,就一日牢牢压着她。 刚登基的天子,默默品味着亲娘话语中暗藏的深意,不知为何,额上冒出了一丝冷汗,良久才低声道:“皇祖母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如今我初登基,要倚仗祖母之处更多。” 说句刺耳难听的大实话,便是要过河拆桥,也得先过了河才行。 现在他这个天子刚登基,自己的真正班底就是几个嘴上没长毛的伴读。想掌控朝堂,得重用安国公,得倚仗郑太后压住王丞相。 哪有先拆桥的道理? 再者,大梁以孝治国。郑太后的身份摆在这儿,他这个长孙,得代父尽孝,做给天下人看。 李贵妃也有些后悔失言,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是当然。你得好好孝敬你皇祖母。”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便将话题扯开。 “今日登基典礼感觉如何?”李贵妃轻声笑问。 “之前就演练过两回,今日一点都没出错。”太和帝低声道:“我今日第一回坐到龙椅上,激动得很,好在忍住了没失态。” “今日忙了一整天,你一定倦得很,”李贵妃柔声道:“早些安置歇了吧!明日还有大朝会。” 太和帝点头应下:“母后也早些去歇息。” …… 此时,姜韶华正在景阳宫里和郑太后说话。 “今日一过,哀家的心也就定了。”郑太后欣然叹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登基,坐稳了龙椅,大梁的人心也就安定了。” 改朝换代,历来伴随着动荡难安。平州大乱,和太康帝的驾崩离世不无关系。 只是,太和帝运道着实不佳。以她前世的记忆,震惊大梁压垮百姓的蝗灾噩耗,很快就要来了。 姜韶华心中无奈长叹,面上却露出欣喜之色:“娘娘说的是,我早就盼着这一日了。” 郑太后伸手拍了拍姜韶华的手背,目光愈发慈爱:“你是个好孩子,没辜负你祖父的期待厚望,也没令哀家失望。” 姜韶华深谙郑太后的心思,说出口的话格外顺心合意:“我一个没及笄的黄毛丫头,能挺直了腰杆站在金銮殿,都是太后娘娘撑腰的缘故。百官们倒是想刁难,看看我身后的太后娘娘,也就纷纷闭嘴消停了。” 郑太后莞尔一笑:“你这丫头,不知怎么生得这般伶俐讨喜。哀家确实为你撑了腰,也得你有这个能耐本事,才能走得稳当站得牢固。” 姜韶华抿唇一笑:“这都是向太后娘娘学来的。以后娘娘可得多多教我。” 郑太后被哄得呵呵直笑。 赵公公悄步进来,在郑太后耳边低语数句。 姜韶华离得近,耳力又格外灵敏,将赵公公的耳语听得清清楚楚。李贵妃去东宫一事,自然瞒不过耳目遍布宫中的郑太后。 “儿子坐了龙椅,做亲娘的,心里哪有不欢喜的。”郑太后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没多少笑意:“颂儿是个孝顺孩子,以后自会孝敬亲娘。” 姜韶华笑着接了话茬:“堂兄时常私下和我说,他心中最亲近最依赖的是祖母。便是孝敬,也是先孝敬祖母,然后才轮到生母。” 赵公公在心里给郡主比了个大拇指。 瞧瞧郡主多会说话。尤其是祖母和生母两个词,用得妙极了。 论出身,姜颂是庶出的皇子。李贵妃一直都只是贵妃,天生就矮了一头不止。在郑太后面前,还能翻出风浪不成? 郑太后果然展颜笑了起来:“你这丫头,以后说话可得注意些分寸。李贵妃以前是太子生母,过了今日,就是大梁太后。册封典礼,内务府已经在准备了。明日见了她,你就得改口,可别失了礼数落人口舌。” 姜韶华乖乖应是。 在郑太后眼里,姜韶华这颗棋子实在顺手好用。对于有用的棋子,郑太后丝毫不吝啬宠爱和青睐:“都快子时了,哀家得歇下。你今晚也不必奔忙了,就在景阳宫里再歇一晚。” 能在景阳宫里留宿,代表了郑太后的宠爱和支持。这对眼下的姜韶华来说,是极其有利的事。 姜韶华笑着应下,亲自伺候郑太后安寝,然后才去安置。 前世她出入景阳宫无数次,对这座寝宫熟稔至极。此时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寝室。 银朱荼白都等得困倦打盹了,推门声一响,两个丫鬟的睡意顿时不翼而飞,齐齐起身迎过来。 “奴婢已经备好了热水。” “宵夜也备好了。”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吃了三人份量的宵夜,沐浴更衣,很快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隔日照例是五更起身,穿好礼服去上朝。 今天是太和元年的第一次百官大朝会,声势浩荡,百官齐至,丝毫不弱于昨日的登基典礼。 穿着龙袍的太和帝,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略显年轻青涩的脸孔刻意地板起,竭力展露出帝王威严。 众臣在礼部尚书的指挥下纷纷跪拜新帝,高呼皇上万岁,心里少不了唏嘘无奈。 天子确实太过年轻了。过去的一年多来,也没展露出什么过人的执政能力和天赋。放在少年郎中,也算得上出众。不过,对一朝天子来说,仅仅这样,却是远远不够的。 这位年轻气盛的天子,能坐稳龙椅吗?能弹压住众臣吗?能将郑太后隔绝在政事之外吗?能稳住大梁北方混乱的局势吗? 一连串的疑问,在众臣的心头萦绕。最终,都化为对大梁未来的忧心难安。 …… 第三百一十五章 蝗灾(一) 大梁的大朝会,每个月初一举行一回。平日处理国朝大事,都在小朝会上。 大朝会规模浩大,京城七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参加。广阔的金銮殿容纳不下这么多官员,低品级的官员们默默往后排,有的甚至站到了金銮殿外。 按着大朝会的惯例,众臣对龙椅上的天子歌功颂德,再启奏一番天下太平之类的废话,也就可以结束了。 太和元年的第一次百官大朝会,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扰得人心惶惶。 “幽州送来急报,燕郡里闹了蝗灾。春耕种出的青苗,被蝗虫啃了十之八九。请皇上过目。” 一份轻飘飘的奏折,送来的却是沉重无比的噩耗。 太和帝握着奏折,手背因过于用力青筋毕露。 蝗灾二字一入耳,众臣面色齐齐一变,竟不约而同地看向立在藩王中的少女身影。 这个少女,纤细窈窕,厚重繁复华美的郡主礼服映衬得肤白如玉胜雪。一双黑眸,闪烁着哀痛。 正是去岁上奏折献新粮粮种并预言过北方将起蝗灾的南阳郡主。 当时太康帝还在世,王丞相看了南阳王府的奏折,根本不屑一顾,当众指责南阳郡主是流言惑众居心叵测。 然而,这一份幽州燕郡来的奏折,却生生扇肿了王丞相的脸。也令南阳郡主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皇上,”姜韶华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口,出乎众人意料地并未对着王丞相冷嘲热讽,而是一脸凝重地表达了对蝗灾的忧虑:“燕郡离京城路途遥远,这奏折在路上便要半个月时间。燕郡遭了蝗灾,朝廷得尽快赈济抚民。不然,只怕会和平州一样大乱。” 安国公毫不迟疑地站了出来:“臣以为,南阳郡主所言极是。请皇上立刻下旨,让户部拨粮去燕郡。” 户部纪尚书面无表情地上前两步,拱手启奏:“户部为了筹措军饷,已经竭尽全力。现在实在无力拨粮。” 工部周尚书愤而指责:“纪尚书执掌户部,掌管大梁税赋钱粮。现在燕郡遭受蝗灾,纪尚书不思如何想法子,张口就推托。这般没有担当,根本不配做户部尚书。” 众臣皆是一惊。 姜韶华目光微凉。 这个周尚书,是王丞相一手提携的朝廷重臣。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候便冲出来为王丞相顶缸。 这一手,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赈济安抚燕郡百姓这一事上,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提及王丞相去年无视南阳郡主奏折警告提醒的尴尬了。 事实上,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燕郡遭受蝗灾,那附近的地方又如何?还有受了两年旱灾的北方诸郡县,会不会也起蝗灾? 平州战乱已经祸及五六个郡,现在再来一场蝗灾,大梁还能撑得住吗? “我配不配做户部尚书,还轮不到你一个工部尚书来说三道四。”纪尚书是三朝老臣了,还是先皇后的亲爹。当今天子私下得恭敬地称呼一声外祖父,腰杆硬得很,立刻便喷了回去。 周尚书冷哼一声要回击。 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天子,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怒道:“都给朕住嘴。” “这等时候,应该上下一心,群策群力,想办法赈灾抚民。哪有时间精力做口舌之争。” 纪尚书和周尚书各自悻悻住口,拱手请罪:“臣一时义愤,失言了,请皇上降罪。” “臣告罪。” 年轻的太和帝,总不能在第一次大朝会就重责当朝高官。意思意思地呵斥两句,也就罢了。 此时,王丞相终于站了出来:“皇上,蝗灾从燕郡而起,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郡县要遭蝗灾。还得尽早应对。” 去年要是重视韶华堂妹的奏折,提前做好预备,何止于现在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太和帝心里涌起不满,语气不免淡了几分:“王丞相以为应该如何应对?” 王丞相老而弥坚,脸皮厚度也是一流,在这等完全不利的情形下,方寸不乱,沉声道:“老臣以为,蝗灾已成事实,此时怨天尤人都无意义。朝堂要尽快拿出赈济安抚燕郡百姓的措施。” “平州打仗,不能缺粮草军饷。幽州蝗灾,也要拨银买粮。”纪尚书幽幽叹息:“不是户部推托,是国库实在空虚,拿不出银子来了。皇上尽管派人去户部查账,或是另择贤臣来做户部尚书。臣甘愿拱手让位。” “纪尚书稍安勿躁。”太和帝不得不耐着性子安抚:“朕知道户部艰难,不过,眼下这等情形,正需要纪尚书这等持重老臣撑着户部,也替朕撑过困境。” 王丞相张口接了话茬:“正是,纪尚书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撂挑子。时局不易,大家都想一想办法。” 纪尚书对上王丞相也不怵,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好在今年边军暂时没要求增加军饷,不然,就是将我这个户部尚书的头砍了,也挤不出银子了。” 这是直刺王丞相心窝。 谁都清楚,边军的左大将军是王丞相的人。每年几百万两的巨额军饷,少说也得有两成送进了丞相府。 王丞相目中闪过不快,淡淡道:“现在说的是遭受蝗灾的燕郡要赈济,不相干的事,不必闲扯。” 说着,肃容拱手:“臣有一言,京城离燕郡路途遥远。拨银买粮耗费时间不说,运送途中损耗也是个惊人的数字。倒不如就在北方买粮种,送去燕郡,让百姓们补种一茬。”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挑,瞥老奸巨猾的王丞相一眼。 太和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北方遭了旱灾的比比皆是,不要朝廷赈济的,都算好了。哪里还有余粮和粮种……” 等等! 有一个地方真的有余粮和粮种。 太和帝终于会意过来,下意识地看向姜韶华。朝堂众臣,也纷纷看了过去。 王丞相心中冷笑连连,一脸郑重地对南阳郡主拱手:“老臣以前有诸多开罪郡主之处,请郡主见谅。这一次,还请郡主慷慨出手,解燕郡之困。” 第三百一十六章 蝗灾(二) 王丞相这一招确实无耻。当着新帝和众臣的面,拉下丞相这张老脸恳求郡主原谅,顺便索要粮种。 姜韶华若是不应,就是心性狭隘不顾大局。若是应了,就得被狠狠割上一刀出粮出力。 武安郡王目中闪过幸灾乐祸。一个黄毛丫头,非要逞能出头,惹怒王丞相。从现在开始,就等着王丞相明里暗里出招,等着被软刀子割肉吧! 安国公略一皱眉,心里斟酌着要如何替姜韶华应对。姜韶华既然是铁打的“太后党”,他总得庇护一二。 便是太和帝,也皱了眉头,心想王丞相你也太要脸了。一把年岁的大梁丞相,欺负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南阳郡再富裕,那也是韶华堂妹的。这么张口,和明抢有什么两样。 谁也没料到,姜韶华根本没有犹豫,立刻张口应道:“我立刻写信回南阳王府,让属官们准备好粮种,送去燕郡。” 一个郡的粮种,绝非小数目。 众臣纷纷愕然侧目。 太和帝也动容了,脱口而出道:“这如何使得。” 姜韶华一脸诚恳真挚:“臣是大梁郡主,是皇上的臣子,为大梁出力为皇上分忧,都是理所应当的。去年南阳郡推广新粮十分成功,全郡大丰收,玉米产量是麦粟的三倍。红薯的亩产量更高,是四到五倍。足以养活多两倍的人口。” “可惜,当日臣上奏折要献粮,被王丞相挡了回来。不然,朝廷动作足够快的话,去年冬日能补种一茬,现在便能收一茬新粮了。” 这一番话,众臣心潮起伏,不由得齐齐抬眼看王丞相。 铁杆的丞相党羽,譬如张尚书周尚书等人,最多心里有些遗憾。其余如太后党,如中立的臣子,如亲近南阳王府的众臣,心中便格外愤慨了。 要不是王丞相横生枝节,也不会弄到今天这等地步。 “郡主高风亮节,令人钦佩。”王丞相不动声色地冲着姜韶华拱手。 姜韶华终于转头,目中闪过讥讽:“我愿意献粮种给朝廷,送去燕郡,这是我身为臣子应尽的本分。和王丞相没什么关系。” “当日王丞相在朝堂之上,对我这南阳郡主横加指责,无端构陷,辱我名声。今日我要问问王丞相。我姜韶华有没有流言惑众?是不是居心叵测?” 啪!啪! 众臣隐约听到了两记响亮的耳光声,重重落在王丞相的脸上。 之前的冲突,都维持在小范围里,亲眼目睹的人并不多。今日,却是百官齐至的大朝会。 南阳郡主言辞犀利,寸步不让:“王丞相轻飘飘的一句道歉,就要抹平这件事,要我既往不咎,要我宽宏大度。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王丞相已经很久没尝过这等被人咄咄相逼的滋味了。 偏偏他为逼迫姜韶华出粮种,之前已经自承不是,现在不宜改口,也不能改口。不得不咽下这口闷气:“郡主意欲何为?” 姜韶华冷冷道:“那就要看王丞相道歉的诚心和诚意了。” 安国公焉肯放过这等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上前一步道:“丞相当日下公文批驳郡主的奏折,今日既知不妥,就该正式写一封道歉文书。白纸黑字,落在纸上,如此方显诚心。” 这一招可谓精准毒辣。赔银子送厚礼稀松寻常,田庄铺子也不算什么,这一封道歉文书要是写了,就成了王丞相抹之不去的污点。 王丞相瞳孔急剧收缩,正要反唇相讥,就听龙椅上的天子道:“就依安国公所言吧!朕从中做个见证,解除这段误会。” 王丞相心里凉了一凉。 换作太康帝,绝不会这般对他这个大梁丞相。 眼前这个年轻热血的天子,和性情软弱爱和稀泥的太康帝截然不同。臣子们相争,做天子的拉偏架,便是丞相也得吃闷亏。 太和帝看了过来。 王丞相咽下心中羞怒不快,拱手应是。 太和帝这才舒展眉头,温声安抚王丞相几句,又对纪尚书道:“补种的粮种,由南阳郡送去燕郡。要赈济的粮食,还得户部筹措安排。辛苦纪尚书。” 大头都由南阳郡出了,剩下的赈济粮食,能挤出多少就多少吧! 纪尚书心里的重石被挪了一块,还算轻快地拱手领命。 紧接着,太和帝又沉声道:“燕郡起了蝗灾,接下来,定有别的郡县也遭了蝗灾。众卿有何建言?” 应对这等天灾,朝廷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无非就是减免田赋拨粮赈济安抚百姓等种种。具体施行得如何,还得看各衙门各官员。 这些具体事宜,就不是大朝会能解决的了。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言,商量出了几条对策。 太和元年的第一次百官大朝会,就在一片焦虑的声音中结束。 天子退朝时,特意留下了南阳郡主:“韶华堂妹,你随朕去景阳宫一同用午膳。” …… 从太子变成天子,一字之差,感受到的压力翻了几倍不止。今日第一次大朝会,就冒出了燕郡报蝗灾的奏折。年轻的太和帝,心里急得都快冒烟了。半日过来,心力交瘁。 “这位置真累。” 太和帝走出金銮殿,被亮晃晃的阳光照得刺目,忍不住喃喃低语。 姜韶华就在天子身后,将这句轻叹听得清清楚楚,低声安慰道:“大旱之后多有蝗灾,此事是天灾,怪不得皇上。” 太和帝叹了一声:“多亏得你挺身而出,主动献粮种,为朕解了一大难题。” 姜韶华半点不居功:“我是皇上的臣子,是姜氏郡主。我的身份地位尊荣权势,都是从姜氏而来。现在朝廷正是最艰难的时候,我为朝廷出些力是应该的。” 顿了顿,又低声笑道:“其实,能用粮种换来王丞相白纸黑字的道歉文书,划算得很。” 心头堵了大半年的恶气,今日才算是真正出了。 太和帝转头看一眼眉眼含笑丝毫不掩快意的堂妹,不由得扬了扬嘴角。口中却嘱咐道:“此事可一不可再,丞相是朝廷重臣,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蝗灾(三) 人心都是偏的。 姜韶华进京之后,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站在太和帝这一边。在太和帝眼里,姜韶华是最贴心的堂妹。为了给他这个堂兄解难,甘愿献出大批的粮种。 这年月,有银子也不容易买到粮食,更遑论粮种了。这份人情,实在大得很。 太和帝的心,难免也就往自家堂妹偏了一点点。原本的太子伴读如今的天子亲信们,暂时还没有官职,就这么伴随在天子身后。 郑宸不时抬头,看着前方和天子轻声细语的少女身影,心中滋味复杂极了。 前世,姜韶华在宫中长大,和天子自然十分熟悉。只是,姜韶华在后宫里待着,和天子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如今,却是每日都伴在天子左右,在天子面前说话颇有分量。 这般下去,甚至他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太和帝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对郑宸等人说道:“朕和韶华堂妹去景阳宫用膳,就不必你们陪着了。” 得,连午膳也不要他们陪了。 郑宸微微抽了抽嘴角,和其余三位伴读一同领命退下。 太和帝还没大婚,暂时也没搬进天子寝宫,依旧住在东宫里。 郑宸王瑾李博元姜颐在东宫里都有住处,今日天子去了景阳宫,他们四人结伴回东宫。自有人去安排午膳,四冷六热两道羹汤,荤素俱全。半点都没委屈他们。 不过,众少年吃着热腾腾的饭菜,总有些不是滋味。 姜颐直言无忌:“韶华堂妹进宫还不到半年,就成了太后娘娘身边红人,还得了皇上信任器重。亏得她是个女子,很快就要回南阳郡去了。不然,皇上身边哪里还有我们的位置。” 李博元翻了个白眼:“这位南阳郡主,可不是普通姑娘。瞧瞧她做过的事,看看她的城府手段,谁还敢小看她。” 王瑾抿紧嘴角,默默低头吃饭。 仿若横空出世一般的南阳郡主,在京城大放光彩。与此同时,却是他父亲王丞相的脸面被一踩再踩。 尤其是今日大朝会,太和帝竟让父亲写一封正式的道歉文书……这其中隐含的意味,略一深思,便令他心中不寒而栗。 姜韶华身后站着郑太后安国公,一众私下和南阳王府有往来的臣子。现在,太和帝也清晰地表露出了政治倾向。 接下来,还会如何? 王瑾闷不吭声,心情复杂微妙的郑宸也不愿议论此事,简短地说了一句:“我饱了。”便搁了筷子,先一步起身离去。 李博元撇撇嘴,压低声音道:“郑子熙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姜颐笑嘻嘻地应了一句:“以我看,你李公子的脾气也不小。” 李博元咧嘴一笑。 郑家靠着郑太后,风光了几十年。如今随着新帝登基,也该轮到外戚李家抖一抖威风了。 …… 景阳宫里,郑太后心情大悦,对姜韶华笑道:“今日狠狠削了王丞相的颜面,做得好。” 姜韶华微笑应道:“多亏了郑尚书及时出言皇上也向着我,我才有底气和王丞相对阵。” 太和帝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等王丞相写了道歉文书,以后就不提这一桩了。” 姜韶华笑道:“我都听皇上的。” 太和帝听着十分顺耳,想到蝗灾肆虐,心情骤然沉重,扬起的嘴角又沉默向下。 郑太后见他神色阴郁,张口安慰道:“大梁建朝多年,灾荒就没断过。这两三年北方尤其严重些。也不必整日心忧,再熬过这一年,或许就老天爷开眼,风调雨顺了。” 姜韶华清楚这一年绝不容易熬,口中却顺着郑太后的话音,并不扫兴。 “但愿如此。”太和帝勉力振作:“这一回,多亏韶华堂妹慷慨解囊,答应向燕郡送一批粮种。” 郑太后目中闪过笑意,口中却道:“偶一为之,也就罢了!以后不可如此了。你祖父给你攒的这些家业,以后都是你的嫁妆。你可别都败光了。” 姜韶华笑道:“我听伯祖母的,以后手紧一些。” 转头“悄悄”嘱咐太和帝:“堂兄缺什么,只要我有,只管私下张口,别让伯祖母知道就行。” 太和帝和郑太后都被逗乐了,这一顿午膳气氛极佳,其乐融融。 …… 且不说王丞相是如何忍着怒气写出了一封道歉文书。 以王丞相的身份地位,亲自送信是不可能的。让长随送信又太过轻忽怠慢。于是,送信的重任便落到了王四公子身上。 两日后,南阳王府。 清晨,姜韶华刚用完早膳,陈瑾瑜便来禀报:“启禀郡主,王四公子来王府求见。”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挑:“请王四公子在正堂稍候。” 身为丞相爱子,在上书房里读书多年,平日在宫中行走,王瑾见识过诸多大场面。 可今日,自从踏进南阳王府的那一刻开始,他便觉得心跳变快耳后莫名发热。 他端坐在王府正堂的木椅上,在马舍人的热络寒暄下应对自如,目光不时瞥向门口。 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一身素衣的美丽少女,神态从容迈步而来,一双明亮的黑眸,静静地看过来。 四目对视的刹那,王瑾呼吸为之一顿。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血液汩汩流动声。 几个月来,他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她,有时间距离很近。不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别说单独说话,便是悄悄看她一眼,都要鼓足勇气,格外谨慎小心。 今日,他终于单独见到她了。 可惜,彼此立场截然不同。他的手中,还拿着父亲憋了两日闷气撕了四回才写出的道歉文书。 王瑾定定心神,上前两步,恭敬地呈上书信:“郡主,这是我父亲亲笔写的道歉文书,上面还有父亲的私印。” “冤家宜解不宜结。希望郡主收下书信后,既往不咎,和我们王家保持友好往来。” 前世夫婿对自己弯腰低头,是什么滋味? 姜韶华扬了扬嘴角,伸手接过书信。 第三百一十八章 点评 姜韶华当着王瑾的面拆了书信。 王丞相这份道歉文书,措辞严谨,不失体面地表达了道歉的诚意。 再体面,也是道歉。这一局,王丞相扎扎实实地输了。而她要付出的代价,是供燕郡补种一茬的新粮粮种。这对如今的南阳王府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额外支出。 不能,能让王丞相低头,也值了。还能一并获得新帝和郑太后的好感,顺便在朝堂里刷一波存在和好感度,一举三得。 “这文书本郡主就收下了。”姜韶华慢条斯理地放下书信,一旁的陈舍人伶俐地上前,将书信捧了下去。 “请王四公子回去之后,转告王丞相。从今日起,本郡主和王丞相的恩怨一笔勾销。” “希望王丞相不要再起事端。不然,下一回就没那么简单了。” 王瑾眉头动了一动,一腔热血的少年心被生生泼了冰水。 姜韶华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这番话,哪里像是“一笔勾销”,分明就是乘胜追击火上浇油。他和她之间,也似划下一道天堑。 这道天堑,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四郎按捺下复杂的情绪,平稳应道:“郡主的话,我一定带给父亲。” 姜韶华微微一笑,以胜利者的姿态起身:“那我就不留王四公子了。” 王瑾只得拱手作别。 姜韶华甚至没亲自相送,叫了马耀宗过来:“马舍人,代本郡主送一送王四公子。” 马耀宗精神抖擞地领命,恭敬地送王四公子离去。 …… 王瑾怀揣着无以名状的恼怒,默默坐上马车,回了王家。 王家这些年门庭如市,每日投拜帖求见王丞相的官员数不胜数。大梁四十州三百郡一千余县,在各地任职的官员们,削尖了脑袋往丞相府钻营。王家的门房管事,都气派得很,见了六品以下的官员,眉头都不动一下。 这两日,投来的拜帖却少了许多。 墙头草一般的官员们,从新帝的举动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便要持观望态度了。 “这就是官场,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王丞相面无表情地教导儿子:“你现在也该明白了,所谓丞相党羽,其实远不如你想象中的多。本丞相得势之时,他们都是丞相党。一旦本丞相失势,他们绝不会陪本丞相一同沉船,只会迅速攀上另一艘船。” 王瑾呼出一口闷气:“儿子都记下了。” 王丞相淡淡说了下去:“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本丞相纵横官场,浮浮沉沉数十年,便是偶尔吃回闷亏。也不是一个黄毛丫头能打垮的。” “这个姜韶华,能借太后和新帝之势来对付本丞相,着实是个厉害人物。好在她是个女子,囿于身份,能做的有限。如果她是个男子,将来大梁朝堂,必是她的天下。” 王瑾有些惊愕,抬头看着王丞相:“父亲对郡主的评价竟这么高?” 王丞相冷哼一声:“便是借势而为,能让本丞相吃那么大的亏,也绝非寻常。和她一比,你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郑宸又过于倨傲自信心狠手辣。” “姜颐心浮气躁不堪大用,李博元心思粗莽难成大器。” 这一圈犀利的点评,令王瑾汗流浃背。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在父亲心里,我们几个竟然都不及郡主吗?” 王丞相冷冷反问:“换作你们十三岁,是个姑娘家,能做出那么多事情来?” 王瑾不吭声了。 “宝华公主东平县主等人,和南阳郡主也不能相提并论。”王丞相今日显然情绪不稳,难得点评起宫中几位身份尊贵的少女来:“宝华公主是嫡出的公主,却自幼丧母,被太后抚养长大。就像温室里娇养的鲜花,美则美矣,却禁不住风雨。” “东平县主心胸狭窄善嫉,淮阳县主眼界不够行事小气,范家那位做了公主伴读的姑娘,又过于天真单纯。” “和姜韶华一比,她们都如笼中鸟雀。” 不知为何,听着父亲这般褒奖南阳郡主,王瑾竟有些一丝心寒。 他很清楚父亲的脾气。 这样认真谨慎地琢磨一个人,代表父亲已经将对方当成真正的对手。虎视眈眈,一旦出手,绝不会留情。 “父亲,”王瑾忍不住低声道:“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册封典礼很快将要举行。郡主也很快会离开京城回南阳郡,以后不会再轻易踏足京城。” 王丞相扯了扯嘴角,一张口就直指儿子心窝:“怎么?你这是为姜韶华求情,怕我对南阳郡出手?” 这还用怕吗?以王丞相的脾气,是肯定会出手的。 王瑾心里暗暗叹息,低声道:“父亲也说了,郡主再厉害,也是姑娘家。这朝堂,终究不是她久留之地。她回她的南阳郡,父亲只管做自己的大梁丞相,何必再树一仇敌。” “天真!幼稚!”王丞相面色一沉,毫不留情地呵斥儿子:“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都没听进去不成?” “这等实力,这等城府,这等手段,你还将她当一个普通少女,让我对她手下留情?现在该考虑的,是她接下来会如何出招,我要如何应对。” “她说回南阳郡,就真得回了?不过是说来骗骗众人。尝过权势在手的滋味,谁还肯放手。她如今在景阳宫说话有分量,能左右影响皇上的态度,和安国公关系良好。” “你知不知道私下和南阳王府有往来的朝臣有多少?这里面,甚至还有两个是所谓的丞相党羽!” “这等政敌,我便是要动手,也不能冒进,要做好充足的准备,等待最合适的机会。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务必一击必中。” 王瑾倒抽一口凉气,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王丞相盯着王瑾,厉声道:“你那些少年之思,早些了断。我们王家,容不得这等野心勃勃的女子。” 王瑾沉默片刻,说道:“父亲放心。我对郡主从无他想。” “便是偶尔有些念头,郡主也瞧不上我。” 王丞相:“……” 第三百一十九章 奏折 王丞相生生被儿子气乐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偶尔有些念头,郡主也瞧不上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别人怕父亲,王瑾身为爱子,对自家父亲只有敬重并无畏惧。此时父子两个在书房里说话,王瑾说话就直接多了:“郑子熙对郡主颇为上心。如果郡主真要留在京城嫁人,也不会选我。” “一个是姜氏郡主,一个是太后外戚,立场相同,结为姻亲正合适。” 王丞相哂然一笑:“你这么想,就太肤浅了。正因为他们都是太后的人,太后绝不会让他们做夫妻。而是会让他们另外联姻,如此,才是利益最大化的结亲。” 不得不说,王丞相才是最了解郑太后的人。 前世姜韶华和郑宸,就是被郑太后生生拆开,各自婚嫁。 当然,王丞相也绝不会想到,前世姜韶华嫁进了王家,做了他的儿媳。 现在的王丞相,只冷着脸再次嘱咐:“记住,以后离南阳郡主远一些。” 殊不知,少年的心,愈镇压愈灼热。 王瑾低声应下。 …… 姜韶华进了书房,将王丞相的道歉文书拿过来,细细看了两遍。眉头舒展,十分愉悦。 陈瑾瑜低声笑道:“郡主这次可算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不过,以后得加倍提防。王丞相吃了这么大的亏,被落了颜面,日后定会伺机报复。” 姜韶华淡淡道:“他就是有这份心,也腾不出手了。” 陈瑾瑜听得一愣:“郡主这话是何意?” 陈瑾瑜虽然聪慧伶俐,到底年轻少了官场历练,对政治对时局不够敏锐。 姜韶华耐心地张口指点:“平州一直在打仗,范大将军领兵到了平州境外,至今还没传捷报来。可见战事并不如何顺利。只这一桩,就足够朝廷焦头烂额。燕郡又闹蝗灾,或许还有报蝗灾的奏折在路上。皇上刚登基,安国公是兵部尚书只管军事,朝堂大事终归还是要王丞相他们去做。” “接下来一年半载,朝廷定然混乱。王丞相自顾不暇,哪里能腾得出手来对付我。” “最重要的是,南阳郡的人口会越来越多,粮食也越种越多,兵力也会越来越强。” “有强大的实力,自然不惧任何人。” 自信来源于强大的实力。 陈瑾瑜心悦诚服:“还是郡主站得高看得远。臣受教了。” 然后,又低声笑道:“要送粮种去燕郡,冯长史接到郡主的号令,肯定又得发一通牢骚。” 冯文铭是陈卓的至交好友。陈瑾瑜自小在祖父身边长大,对冯文铭的性情脾气再熟悉不过。 姜韶华会心一笑:“有能耐有本事的人,整日用心当差做事,脾气大些也是难免。无妨,我相信陈长史,一定能安抚好冯长史。” 顿了顿又道:“陈舍人,你安排人将王丞相亲笔写的道歉文书送回南阳王府,让陈长史冯长史都亲眼看看。” 去年南阳王府的奏折被王丞相驳斥,陈长史冯长史都被气得不轻。今日这份道歉文书送回去,让两位长史也出出气。 陈瑾瑜欣然领命。 扣扣扣! 宋渊推门而入,神色凝重:“郡主,宫里派人来传口信,又有两位郡守上奏折,报了蝗灾。皇上召集重臣商议对策,请郡主立刻进宫。”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姜韶华笑容一敛,神色微凝:“我这就进宫。” …… 半个时辰后。 姜韶华快步进了昭和殿,拱手行礼:“臣见过皇上。” 太和帝神色沉重,正低声和身边的郑宸说话。 听到姜韶华的声音,太和帝迅疾抬头:“韶华堂妹,你来得正好。”随口吩咐郑宸:“你将两份奏折送给郡主看上一看。” 郑宸应一声,捧着两份奏折到姜韶华面前:“请郡主过目。” 姜韶华目光掠过郑宸的脸:“多谢。” 说着,伸手接过奏折。 众目睽睽之下,郑宸自不会做什么悄悄摸一摸郡主手指的小动作。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现在没这个资格。在姜韶华光芒毕露风头正盛的现在,他甚至没有和她比肩而立的资格。 姜韶华迅速看完奏折,沉声说道:“大梁记录过的蝗灾,最近的一次是在二十三年前。那一年,因蝗灾而饿死的百姓,多达十几万。” “今年大梁遇到这等天灾,得迅速做出应对。不能再出现饿殍千里的惨状。” 太和帝对大梁这一段悲惨历史十分清楚,闻言叹道:“这些朕都知道。朕今日就要和众臣商定好赈济的措施,以最快的速度运送粮食前去赈济。” “朕还打算派钦差去受蝗灾的三郡去安抚百姓。” 这也是惯常的应对手段了。 钦差代天子巡查,一来安抚百姓,二则震慑地方官员。以免天灾之外再有人祸。 “郑尚书到。” “王丞相到。” 殿门外响起内侍尖细的声音,很快,朝堂重臣们便一一进殿。 朝堂应对天灾,都有先例。二十三年前的蝗灾时,王丞相做着吏部尚书。朝堂救灾的措施,自然有份参与。 王丞相沉声拱手:“启禀皇上,老臣以为,眼下其余诸事都缓一缓,全力赈灾抚民。” 蝗灾和旱灾又不同。干旱无雨,地里长不出粮食。百姓还能去寻些野菜野草裹腹。蝗灾却更令人绝望。蝗虫过境,寸草不生,这不是玩笑,而是令人绝望的事实。 一个处置不好,不但会死很多人,还会造成大面积的恐慌。 太和帝自少读史书,自然清楚其中的道理,沉重地点点头,宣布派三位钦差前去赈灾抚民一事。 对此事,王丞相和安国公都无异议。不过,两位重臣在钦差的人选上展开了激烈的争辩。每个人各自举荐了三个人选。 其余众臣,纷纷各自出言。或支持王丞相,或站在安国公这一边。说起来,朝堂争斗和妇人们斗嘴吵架也差不了多少。 姜韶华冷眼旁观,并未出言。 太和帝清了清嗓子:“众卿肃静,朕心里也有人选。” 第三百二十章 钦差(一)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忽然张口,众臣皆是一惊,面面相觑,安静了下来。 太和帝用商量的语气对着王丞相和安国公道:“丞相性情持重,推荐的是行事稳重的老臣。郑尚书举荐的人选,也是办差精干的臣子。不过,朝廷六部正值用人之际,他们还是留在朝中当差更合适。” “朕打算派三位中书舍人前去。” 中书舍人是正七品,掌传宣诏命,参与机密,是天子的亲近属官。可谓位卑权重。 太和帝刚登基几日,还没来得及提拔任用亲信。这一张口,就将几位伴读都封了七品的职位。 众臣听在耳中,也没怎么惊讶。 王瑾是王丞相最喜爱的幼子,郑宸是安国公嫡长子未来的国公爷,李博元则是李家嫡子,嫡亲的祖父是礼部尚书。年龄最小的姜颐,是高凉王世子,也是天子的堂弟。 这四个少年,都是少时入宫,陪伴太子一同读书。朝夕相伴,情谊深厚。可以说是天子最亲近最信任之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必会重用。 只是,天子的动作,比众臣预想得快了许多…… 还有,太和帝一张口,就说派三位中书舍人做钦差。会是谁被留下? 王丞相和安国公会不会竭力劝阻? “皇上既已有决断,老臣自无不从。”王丞相出人意料地第一个退让。 安国公稍迟一步,也迅疾拱手道:“臣谨遵皇上旨意。不过,几位中书舍人都还年少,办差经验欠缺。臣请皇上再派些持重的老臣一同前去。” 这就看出安国公为人的狡猾之处了。既迎合了皇上,又捧了自家儿子,顺便再找个办事兼背黑锅的倒霉鬼跟着一同去。 差事办得好了,三位中书舍人扬了名头,有了资历。事情办砸了,也有人背黑锅。 王丞相难得和安国公站同一阵营,张口附和道:“郑尚书这一建议,甚是稳妥。” 谁还没点私心。王瑾十六岁了,既已踏入官场,也该好生“历练”了。 太和帝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张口点了三人。这三人里,有两个是王丞相之前举荐的,还有一个是安国公举荐的。正好每一郡都有正副两位钦差。 此时,姜颐主动站了出来,拱手恳求:“皇上,臣也想出京城办差。” 虽然太和帝没有明说,不过,谁都清楚天子口中的三位中书舍人,并未包括姜颐。 一来姜颐才十三岁,太过年少。二来,姜颐到底是藩王世子,身份略有些尴尬。反倒不及郑宸等人用着顺手。 太和帝温声安抚道:“做钦差是苦差事,三个受了蝗灾的地方都远得很。一来一回就得三四个月。你太过年少,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就留在宫中。朕每日离不得你。” 姜颐一脸不情不愿地应了。 郑宸王瑾李博元三位新上任的中书舍人,却是满脸激动欣喜,一同上前拱手谢恩。 太和帝做成这桩事,心情也十分愉悦,正色嘱咐道:“你们三人,代朕去赈济抚民。万万不可懈怠疏忽,务必要将这桩差事办妥。” 三人拱手应是。 …… 姜韶华目光一掠,扫过三张意气风发的少年俊脸,还有一旁略显落寞不甘的姜颐,脑海中闪过前世天子意外身亡的惨状,心中喟然长叹。 生为姜氏血脉,对皇位的野心几乎与生俱来。纠缠不清的恩怨,要从二十多年说起。 当年,年少体弱的太康帝还没被立为太子,聪慧过人的高凉王更得天子宠爱欢心。天子屡次在人前夸赞高凉王,流露出欲立高凉王为太子的意思。如果照着这样下去,最后太子之位到底会落入谁手,谁也说不清。 没曾想,高凉王忽然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命是救回来了,之后却成了个傻子,说话都不太利索。 太康帝没了对手,很快被立为太子,登基坐了龙椅。虽然是个短命鬼,短短几年就驾崩离世。皇位却稳稳地传给了太子姜颂。 没人在乎高凉王一脉是不是心中怨怼不满。 年少的高凉王世子姜颐在宫中做太子伴读,在伴读的小团体中也是最被忽视的那一个。 现在太和帝一张口,就让郑宸等人做了中书舍人。至于姜颐,有超品的爵位等着继承,反倒不便再担任七品舍人。 姜颐心里是否愤怒不满,同样没人在意。 这份日积月累的怨恨不甘,在黑暗中潜伏数年,最终化为毒刺,无声出击,一击就中。前世太和帝的“意外身亡”,便因此而来。 太和帝一死,高凉王府和东平王府通通被诛灭。国不可一日无君,然后,一个愚笨的孩童就被扶上了龙椅。大梁就此彻底陷入权臣争斗的乱世……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太和帝从龙椅上起身,郑宸等人一同跟随离去,众臣躬身恭送天子。 姜韶华定定心神,从金銮殿里退出之后,便去了景阳宫。 今日巧得很,李贵妃来给郑太后请安,宝华公主等人都在,二皇子也随着范贵人一同来了。 “韶华,你来得正好。”郑太后精神一日好过一日,面色也慢慢恢复了红润,呵呵笑道:“今日景阳宫里热闹得很,只少了你一个。哀家正念叨你,过来坐哀家身边。” 此言一出,姜莞华姜月华面色都有些异样。 便是宝华公主,也有些许不自在。靠近郑太后的位置,素来都是她的。如今郑太后一日比一日宠爱姜韶华,她这个正经的嫡出孙女,都要往后排了。 姜韶华笑盈盈地上前,在宝华公主身侧坐下了:“多谢娘娘,我坐宝华堂姐身边。如此说话也方便。” 郑太后见姜韶华这般伶俐,颇为满意。 这么做就对了。她抬举是一回事,知道进退是另一回事。姜韶华再能干,也不能越过宝华公主。 宝华公主心里微微一松,冲姜韶华笑道:“韶华堂妹,今日朝中是否有大事发生?” 姜韶华轻叹一声,将今日朝堂之事道来。 …… 第三百二十一章 钦差(二) 这些事,离富贵安宁的后宫颇为遥远。李贵妃等人面上露出哀戚,其实都没怎么在意,反倒是对三位中书舍人做钦差一事格外关心。 “皇上也是任性胡闹。”郑太后皱了眉头,语气里有几分不悦:“北方现在又是战乱,又是蝗灾,饥民四野,乱得很。子熙他们几个都是在京城安宁富贵窝里长大的,身娇肉贵,哪里吃得了这个苦。万一路上遇到乱民暴动,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李贵妃也蹙眉道:“娘娘说的是。子熙到底去过一回南阳,性情也算稳重。博元那小子,性情粗豪,大大咧咧的,哪里做得来这等差事。” 姜莞华目中露出一丝紧张忧虑,显然同样关心李博元,却不便也不能张口。只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姜韶华微微笑道:“两位娘娘请宽心。朝廷还指派了三位沉稳持重的臣子做副钦差,随着他们三人一同去赈济抚民。当差做事,没有不辛苦的。一开始不会,慢慢学一学,也就会了。” 听闻还有副钦差,郑太后李贵妃明显松了口气,顿时从容多了:“说的也是。雏鹰总要离开巢穴,飞上高空。” “对了,皇上打算派多少御林军随行?” 姜韶华笑道:“一应安排琐事,都还没商议。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郑太后立刻道:“哀家这就派人去将皇上请来,当面嘱咐几句。正好今日人都来了,一并留在景阳宫里用午膳。” 这也就是郑太后了,想见天子就打发人去叫一声。 一直坐在范贵人腿上的胖小子,扭了一扭,从亲娘的膝上滑下来,迈着胖腿到了姜韶华身边,仰头叫道:“堂姐。” 正是二皇子姜颢。 自从去过皇陵之后,姜颢就格外喜欢亲近姜韶华。每次在宫中遇见了,都要冲过来黏糊一会儿。 当着众人的面,姜韶华这个做堂姐的,自然不会撂脸子,微笑着摸了摸姜颢的头:“二堂弟近来长高了。” 姜颢讨好地一笑,伸手抓住姜韶华的衣袖。他之前不知玩了什么,手上脏兮兮的,这一伸手,姜韶华的衣袖上便多了一小片污渍。 范贵人哭笑不得,连连冲姜韶华陪笑:“实在对不住郡主,我这就领他去洗一洗手。” 姜韶华微笑道:“无妨,我替二堂弟擦一擦手便是。”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丝帕,细细为姜颢擦拭小脏手。 说来也奇怪,坏脾气的二皇子,到了姜韶华面前就乖得不可思议,老老实实地任姜韶华擦拭双手。 范贵人看在眼里,心里竟有一丝别扭。 做亲娘的,最清楚儿子的脾气。二皇子在宫中只认她这个亲娘,现在,竟又多了一个姜韶华。 她故意避开来景阳宫请安的时间,二皇子和姜韶华打照面的机会大大减少。就这样,隔个六七日见一回,二皇子还是明显地表露出了对姜韶华的依赖。 要是姜韶华就住在宫里,日日都见,只怕二皇子连亲娘都不肯要,整日都得缠着堂姐不可。 …… 两炷香后,太和帝来了,中书舍人们一并随行。众人相见,少不得一番寒暄见礼。 郑太后没急着问询,先令传膳。 男女分席,中间隔一道屏风。因为女眷更多,这一边设了两席。姜韶华和宝华公主等人坐了一席。 这中间,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插曲。二皇子姜颢不肯和兄长一席,坚持要和堂姐坐一处。 姜颢执拗起来,就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子,谁也拉不住。郑太后也是个溺爱孩子的主,笑着说道:“颢儿才五岁,还是个孩子,哪里懂什么男女有别。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韶华,你仔细照顾,别让他饿着了。” 姜韶华含笑应下,耐心地领着姜颢入席。 姜颢最是挑食,平日只爱吃肉,素菜一口不吃。今日坐在姜韶华身边,姜韶华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乖得不可思议。 宝华公主有些惊讶地笑道:“二弟平日最是挑食,今天倒是乖巧得很。” 可不是么?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二皇子。 姜莞华姜月华也各自惊叹,笑着打趣:“还是韶华堂妹有办法。” “韶华堂妹去朝堂能降服众臣,在宫中能管得住二堂弟。尤其是后者,实在令我们佩服。” 姜韶华微微一笑,继续为二皇子夹菜布菜。其实,孩童的世界很简单。二皇子是笨了些,却也有独属于孩童的敏锐直觉,知道什么人好惹,什么人绝不能招惹。简单来说,就是欺软怕硬。 去皇陵那几日,已经彻底奠定了她在二皇子心里的强大权威和冷漠不留情面。二皇子既怕她又想亲近她,自然就被拿捏住了。 邻席的范贵人,频频回顾,显然放心不下。 李贵妃随口笑道:“本宫看韶华是个仔细的孩子,将颢儿照顾得十分妥帖,你不必忧心。” 众目所瞩之下,姜韶华自然不会苛待二皇子。只是,她这个亲娘眼看着儿子这般听姜韶华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罢了。 没了丈夫,只剩儿子傍身。在亲娘眼里,儿子是最重要的,自己也必须是儿子心里最重要的人。 这层微妙的心思,李贵妃焉能看不出来? 范贵人被说穿了心思,有些尴尬地笑着应是。 午膳后,众人喝茶闲话。 郑太后张口问询钦差一事。太和帝应道:“这件事,朕早有打算。子熙他们几个,在朕身边多年,一直没有外出历练的机会。这一回,朕让他们去赈济抚民,处理蝗灾严重的三郡,也是要看看他们的能力本事。” “皇祖母放心,朕一定派足人手,随行保护他们的安危。” 郑太后立刻道:“每一队钦差,至少派一千御林军随行。” 太和帝顿时踌躇。 三队钦差,每队一千御林军随行,就是足足三千人。人手倒是有,这一路上的军粮辎重,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原本是打算每队派五百精兵…… 奈何郑太后十分坚持,太和帝只得应下。 第三百二十二章 钦差(三) 五日后,三位年少的中书舍人离京远行,开始了各自人生中一段重要的旅程。 身为钦差,有沉稳的老臣为副钦差,有一千精锐的御林精兵随行。随行的辎重粮草装满了数百辆马车,延绵蜿蜒犹如长蛇。 户部没有再喊国库空虚,纪尚书二话不说地在兵部送来的单子上签字盖印。 一来赈济抚恤灾民刻不容缓,二来,这三队钦差的身份都非同小可。天子器重信任且不必说,就是看在王丞相安国公李尚书的颜面上,也得从紧张得不能再紧张的国库中挤出粮草辎重来。 除了御林军,队伍中还有王家郑家李家的亲兵。数量都不算太多,王瑾带了一百亲兵,郑宸和李博元各带了五十亲兵。 这些亲兵,皆是忠心可靠的高手。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整日随在各自的主子身边,守护主子安危。万一遇到危急的情形,他们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最后一道盾牌,挡在主子面前。 这都是明面上的安排。至于私底下还有没有暗卫随行保护,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一起往北方去,”李博元兴致勃勃地说道:“我算过了,我们至少能同行七八日,再分道走。” 受蝗灾的三郡,都在北方。他们这三队钦差,确实可以同行数日。 郑宸目光一闪,淡淡道:“燕郡最远,我要加快速度,早日赶到燕郡。有粮草辎重,前行速度太慢了。所以,明日我就打算带一半人,快马先行。” 李博元听了不但没怕,反而热血上涌,立刻道:“那我也和你一样,骑快马先行一步。” 至于王瑾,身体不算孱弱,却是禁不住快马疾驰奔波数日,只有默默听着的份。 隔日,郑宸便领着五百御林军快马先行。李博元有学有样,也领了一半人马先走了。 唯有温润如玉的王四公子,坐在马车里平缓前行。 锦衣玉食在锦绣堆中长大的王四郎,这一生第一次踏出京城,领着正经差事,心头免不了热血涌动。 只是,新鲜感一过,行程就变得漫长又枯燥乏味起来。好在一同随行的副钦差潭郎中风趣随和,善解人意,每日和王瑾一同坐在马车里。谈古论今说书讲诗,民俗风情官场轶事前朝野史等等等等。 这位户部潭郎中,也是铁杆的丞相党。王丞相特意安排潭郎中和王瑾一队,有经验老到的潭郎中随行,王瑾便是什么都不会,诸事也会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王瑾等着差事办完领功劳便行了。 不过,王瑾绝不是那等坐享其成的人。他在离京前做了许多准备,在路途上不时和潭郎中讨论如何赈济,如何扑灭蝗灾。 潭郎中心里也不免暗暗赞叹。不愧是王丞相亲自教导出来的爱子,王瑾头脑冷静清醒,思虑仔细周全,提出的办法也切实可行。 假以时日,王四公子必成大器。 到了夜晚,众人宿在驿馆里。接连赶路数日,王瑾只觉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他躺在床榻上,疲累不堪,却没什么睡意。一张冷凝美丽的少女脸庞在眼前悄然浮现。 时而冷厉,时而蹙眉,时而展颜微笑。 王瑾翻了个身向内侧。那张脸孔并未褪去,反而愈发清晰,清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 王瑾又翻了个身,平躺在床榻上,怔怔地看着帐顶,不知想到什么,清俊的脸孔忽然露出痛苦。 …… 同样的夜晚,已经比王瑾多走了三百里地的郑宸,也一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脑海中思虑的事,比王瑾要复杂纷乱得多,也要残忍清醒得多。 姜韶华知道一年多以后会发生什么,他自然更清楚。事实上,前世新帝死后,郑太后盛怒之下清洗高凉王府和东平王府,就是他领人封了两座王府,将高凉王父子送进天牢。东平王父子也是他亲自押解到京城。 之后,郑太后扶持年幼的二皇子登基。姜韶华嫁入王家,他娶范氏女为妻,以联姻之势稳住朝堂。 在王丞相病逝后,他在朝堂权斗中一跃而起,在数年内成了大梁历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大梁纷乱不断,割出了小半壁江山,智力低下反应迟缓的天子就如龙椅上的木偶,他这个大梁丞相才是实际上的掌权者。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他的前半生,唯一的重挫,就是没能娶心爱的女子为妻。 重生这一世,他为了尽快走到高处,暗中推波助澜。没曾想,平州先乱了起来,朝廷军队迟迟没能平定,平州乱军竟有愈来愈盛之势。 还有姜韶华…… 想到那个傲然屹立朝堂的少女身影,郑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到底要什么? 难道她真想一直留在南阳郡? 她以强势之姿闯入朝堂,在天子身边有一席之地,在景阳宫里成了红人,甚至年少不懂事的二皇子也格外依恋喜爱她。这样的姜韶华,怎么可能对朝堂权势没有野心? 还有,高凉王父子将会暗中谋反刺杀天子一事,他到底该如何应对?是提前透露机密,救姜颂性命,以换取更多的信任和政治资本?还是是当做不知,等着一切像前世那般进行? 姜韶华又会如何选择? 一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好在年轻力盛,偶尔熬一熬夜无妨。隔日一早,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小公爷依精神抖擞:“路程才行了三分之一,从今日起,我们每日再多行二十里。速度再快一些,争取早日到燕郡。” 众精兵哄然应诺。 亲兵统领彭四海,策马随在主子身后。在中午休息吃干粮的时候,彭四海悄然凑了过来,低声道:“小公爷要不要绕个路,顺便路过南阳郡。” 按着现在的路线,无需经过南阳郡,要去南阳郡得绕路,大概要多出一天的路程来。 郑宸不假思索地摇头:“不必了,照着原定路线前行。” 姜韶华还在京城,没有姜韶华的南阳郡,有什么可看的? …… 第三百二十三章 册封(一) 郑宸等人离京的第十日,宫中举行了太皇太后册封典礼。从这一日起,郑太后就正式升格为郑太皇太后了。 后宫册封典礼再隆重,也远不及天子登基大典。再者,眼下国库空虚,内务府虽然还有存银,也不宜过度铺张浪费。 郑太皇太后亲自下凤旨,令册封典礼照着惯例减薄三成。这一举动,也为郑太皇太后迎来了一波好名声。 “韶华给哀家出了个好主意。”人逢喜事精神爽,郑太皇太后今日盛装打扮,总算有几分往日容光焕发的模样。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身侧的少女:“朝堂里的几位御史,都上了奏折,为哀家扬名。” 姜韶华微微一笑:“我只是随口一提,万万没想到太皇太后娘娘会采纳,真得削减了册封典礼的规模和用度,节省了许多银子。娘娘心底宽厚仁慈,是大梁宫廷之福,更是万千百姓的福气。” 郑太皇太后被吹捧得眉开眼笑。 撇开尊贵的身份,她也就是个贪婪虚荣的老妇。要权势要利益,也想要好名声。 以她好排场的脾气,原本肯定要大肆操办册封典礼。被姜韶华提醒后,才临时减了三成。没曾想,这一举动,给她博了一个好名声,看姜韶华就愈发贴心顺眼了。 姜韶华轻声笑道:“有娘娘先例在前,太后娘娘的册封典礼,只怕也要简薄些了。” 郑太皇太后显然没怎么将天子生母放在眼里,随口道:“要册封太后,也得先册封已故的纪太后,然后才轮到李氏。” 没错,纪皇后才是太康帝元后,是姜颂的嫡母。姜颂如今做了天子,得先册封嫡母,再轮到生母。 李太后心里肯定不太痛快。不过,这都是依着祖宗律法规矩行事。她高兴不高兴不重要。 正说着话,宫人素芳悄步进来,在郑太皇太后耳边低语数句。 姜韶华耳力灵敏,远胜常人,不动声色地听进耳中。 还有几日就是李太后的册封典礼了。李太后忽然凤体不适,在寝宫里病倒了。太和帝是个孝顺儿子,下了朝立刻就去给亲娘伺疾去了。 “早不病迟不病,偏偏这时候病了。”郑太皇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中闪过不快之色:“李氏就爱耍弄这些小手段。她那点小心思,也就能哄一哄皇上。休想瞒得过哀家。” 姜韶华只当没听见,并不出言。 郑太皇太后也没再说下去,对姜韶华道:“你得了空闲,也去李氏那里瞧瞧。免得被她挑刺。” 姜韶华轻声应是。 …… 李太后这一病,整个后宫都跟着不安宁。 范贵太妃日日都去探病,宫里的太妃们也纷纷去请安。柔顺贞静的宝华长公主,也日日去伺疾。 姜韶华每日都要上朝,不过,散朝后,也少不得去太后寝宫请个安露个面。 李太后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谁也不肯见。众人来探病,也就是在门外站一会儿。 真正能进寝室的,只有太和帝和宝华长公主。 姜韶华来的时候,宫人悄步进寝室,低声禀报:“启禀太后娘娘,南阳郡主前来请安。” 李太后听到姜韶华的名讳,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张口声音淡淡:“她每日要上朝,还要陪伴太皇太后,哀家这点身体不适,无需她伺疾了。” 也就是不见的意思了。 这个叫兰香的宫人是李太后的心腹,略一犹豫低声劝道:“郡主如今在朝中颇有声势,太皇太后和皇上都很看重。娘娘还是见上一见吧!” 不提太皇太后还好,一提起来,李太后心里愈发不快。 她冷冷瞥了一眼过去。 兰香不敢再多嘴多劝,低声领命退下。片刻后到了姜韶华面前,歉然陪笑:“郡主,太后娘娘凤体虚弱,已经歇下了。还请郡主改日再来。” 李太后这是开始和郑太皇太后暗暗较劲了。她在众人眼里,是铁杆的太皇太后党羽。李太后自然不待见她。 姜韶华心中了然,也不说破,微笑道:“我明日再来请安。请兰香姑姑代我向太后娘娘问安。” 说完,冲着寝室的门行了一礼,翩然离去。 兰香看着姜韶华离去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 后宫里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太皇太后的声音。 李太后做了多年贵妃,伏小做低二十年,现在亲儿子做了天子自己做了大梁太后,开始不甘不服,要和太皇太后扳一扳手腕……哪里能扳得过? 像南阳郡主这般厉害能干之人,应该想法设法地笼络过来才是。这么做,岂不是彻底将南阳郡主推到太皇太后身边了? …… 太和帝也不是傻瓜,两日一过,就会意过来。 这一日散朝,太和帝又去亲娘床榻边伺疾,亲手伺候李太后喝了一碗药,放下药碗后对李太后说道:“还有四日,就是太后册封典礼。母后还在病中,要不,这册封典礼就往后延一延吧!” 李太后一听急了:“不必延后,哀家已经颇有好转了。” 太和帝看着李太后,半晌才道:“母后是不是因为册封典礼减薄四成用度,心中不高兴了?” 能高兴得起来吗? 李太后被说破了心思,索性说了实话:“我心里确实恼得很。你皇祖母要好名声,太皇太后册封典礼减了三成。我这做太后的,总不能越过你祖母,便得再多减一成。” “后宫里,人人在背后看我的热闹笑话。我这个太后,哪有什么风光可言。” “你父皇在世的时候,不肯扶正我做皇后,现在做太后了,都是这般窝囊憋屈……” 李太后说着,忽然扯着儿子的衣袖哭了起来。 太和帝只得无奈地安抚亲娘:“我知道让母后受委屈了。现在平州在打仗,还有几个郡闹了蝗灾,宫里只得缩减用度。等以后宽裕了,儿子私下孝敬母后,通通都补上。” 李太后这才破涕为笑,擦了眼泪。 然后,就听太和帝又道:“以后韶华堂妹来了,母后还是见一见吧!” 第三百二十四章 册封(二) 李太后尚未完全展开的笑容凝了一凝,语气中流露出不快:“哀家为何一定要见她?” “区区一个南阳郡主,哀家就是不见,她又能如何?她该不是在你皇祖母面前告状,或是在你面前诉苦了吧!” “若真是这般恃宠生骄,哀家绝不能容。” 太和帝眉头皱了一皱,低声道:“母后误会了。韶华堂妹从未在皇祖母面前说过母后半个字不是,更未在我面前诉过苦。” “她接连来了三回,母后都拒之不见。这等事根本瞒不了任何人。” “韶华堂妹是姜氏郡主,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身边。燕郡闹蝗灾,她毫不犹豫就献了一万石新粮粮种。西河郡永安郡接连报蝗灾,朝廷要调拨粮食,她二话没说,又应下卖粮给朝廷。” “她于朝廷有大功,于朕有情谊,母后就是看在朕的颜面上,也该给她体面尊严。” 从我到朕,从兄妹之情到朝廷大义,太和帝的语气渐渐严肃。 李太后见儿子真得不快,态度很快软了下来:“哀家没想这么多,就是病中惫懒,不想见人罢了。这些日子,宫中众人都来探病,哀家也没见莞华和月华,不是单独针对她。” 太和帝看着李太后:“莞华月华堂妹至少还能在偏厅里坐一坐,喝一盏茶。韶华堂妹连偏厅都没进吧!” 李太后:“……” 李太后目中闪过一丝羞恼,语气重新强硬起来:“哀家就是不想见她。她整日在景阳宫里待着,时时奉承你皇祖母。前几日太皇太后册封大典,她送了一部金丝织就的佛经,耗时耗力,贵重极了。” “再看看哀家这里,她何曾来孝敬过?” “哀家心里不痛快,就是不乐意见她。” 说来说去,就是眼热眼气不痛快。这份闷气,不能冲着郑太皇太后去,可不就撒到姜韶华的头上了。 太和帝夹在亲娘和祖母中间,颇为头痛,少不得又好言宽慰了一番。不过,依然坚持李太后要给姜韶华体面。 李太后怏怏不乐地应了。 “韶华堂妹,太后这几日病着,气性大,行事也不及平日周全。”私下里,太和帝诚恳地安抚姜韶华:“说话不周行事不到之处,还请韶华堂妹多多包涵。” 姜韶华立刻笑道:“太后娘娘在病中,要清静养病。我一个晚辈,去给长辈问安,是理所应当的事。太后娘娘精力不济,没有见我,也是小事一桩。堂兄不必介怀。” 李太后纵有万般不是,也是亲娘。太和帝是个孝顺儿子,不便在背地里说亲娘的不是,见姜韶华这般伶俐懂事,太和帝暗暗松一口气。 隔日,姜韶华去探病,李太后便令兰香带姜韶华进了寝室。 姜韶华像是什么不快都没发生过,微笑着嘘寒问暖,在李太后床榻边小坐了一炷香时辰,才告退离去。 姜韶华走后,李太后忍不住对兰香道:“这个姜韶华,年纪轻轻,脸皮倒是厚得很。哀家这般不待见她,她也笑得出来。” 兰香口中唯唯诺诺,心里却想着,有太皇太后撑腰,有皇上庇护,郡主哪里在意太后你待见不待见。 …… 这件事,很快传到郑太皇太后耳中。 “这个李氏,就是小心眼,行事透着一股小家子气。”郑太皇太后轻哼一声:“和当年的纪氏一比,差得远了。” 郑太皇太后口中的纪氏,正是太康帝的原配纪皇后,是宝华公主的亲娘。也是郑太后认可的儿媳。 在宫中,人人都知道郑太皇太后不太待见李太后。李太后心里当然最清楚,心里一直憋着闷气。现在儿子登基做皇帝了,李太后自觉腰杆挺直了,借着此事和郑太皇太后别一别苗头。 姜韶华心中了然,自不会说破,也没顺着郑太皇太后的话音说什么。 堂堂大梁太后,好不好地,轮不到一个晚辈一个郡主来点评。 倒是宝华公主,柔声为李太后说话:“各人性情脾气不同,太后娘娘对我是极好的。” 郑太皇太后瞥孙女一眼,淡淡道:“你是大梁嫡长公主,可惜是女子,要是男子,这皇位就该是你的。李氏对你好是应该的。” 这话怎么应对都不合适。 宝华公主垂眸不语。 姜莞华姜月华悄悄对视一眼,都不敢吭声。 郑太皇太后摆明了对李太后不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数落,分明就是故意为之,要将这些话传进李太后耳中。 后宫巅峰之间的较量,她们还是少插嘴为妙,免得被波及。 郑太皇太后继续道:“还有三日就是册封典礼,李氏现在还躺着不能下榻。哀家这就派人去问问,如果撑不住,册封典礼就往后延。” 说着,便吩咐身边女官素芳去传话。 素芳应声而去传太皇太后口谕,很快便回来复命:“回禀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今日凤体已经颇见好转,能下榻了。太后娘娘让奴婢带话给太皇太后娘娘,册封典礼不必延后,能撑得住。” 郑太皇太后目中闪过一丝轻蔑。 婆媳较劲。这一局,还是郑太皇太后胜出。 …… 三日后,李太后凤体痊愈,精神奕奕地完成了册封大典。 虽然有纪皇后册封在前,不过,纪皇后死了都快十年了。死人再厉害也是死人,不能和活人比。 再者,纪皇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宝华公主再尊贵,也是女子,出了孝期就可以择驸马大婚,要出宫居住。这座宫廷,这大梁天下,都是属于她的儿子姜颂的。 至于郑太皇太后,这么一把年纪,或许熬不了几年就会一命归西。她且再忍几年。 从今日起,她就是大梁太后了。 除了头顶上的郑太皇太后,这后宫就属她最尊荣权势最大。 李太后坐在凤椅上,接受诰命贵妇们的大礼参见,心情十分愉悦。 宫宴结束后,李太后半点不觉困倦,令人拿了礼簿过来细看。南阳郡主的名讳映入眼帘后,李太后忽然咦了一声。 第三百二十五章 眼界 “娘娘怎么了?”兰香小心翼翼地问询。 李太后伸出手指,在南阳郡主后的那一行字上划过:“去将南阳郡主送的贺礼拿过来,哀家要瞧一瞧。” 兰香恭声领命,很快便捧了一个木匣子来了。 这个木匣子,是以极贵重的沉香木雕刻而成,约莫一尺长五寸宽,高约八寸。看着精致小巧。 打开木匣子的刹那,瞬间绽放出耀目的光华。 李太后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然后细细打量起来。 匣子里放着一柄如意。上好的羊脂白玉精雕细琢,散发着柔滑细腻的光泽,握在手中把玩,触感温润。 羊脂玉是玉器中的珍品,便是在宫中,这么大的羊脂白玉也极其罕见。更不用说其雕工精湛,令人惊叹。 今日册封典礼,众人纷纷都送了厚礼。姜韶华这一份贺礼,尤其贵重,价值连城。 李太后越看越满意,口中故作轻飘飘地说道:“这份贺礼虽不及太皇太后册封礼的贵重,也勉强过得去了。” 兰香心想主子你真是口是心非,分明就很喜欢:“娘娘,奴婢是不是将这份贺礼送回库房去?” “捧来捧去的太麻烦,就暂且放哀家的寝室里吧!也算给南阳郡主几分体面。” 兰香低头应是,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 “郡主,那柄羊脂玉如意是我们王府的镇库之宝。当日特意带到京城来,是打算用在最合适的时候。” 南阳王府的书房里,陈瑾瑜心疼地直嘀咕:“今日就这么拿出来做贺礼了,委实有点可惜。” 姜韶华淡淡一笑:“太后娘娘对我诸多不满,今日送份厚礼,就算是安抚一二。也免得李太后总寻我的不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瑾瑜想了想,忍不住叹口气道:“太皇太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较劲,倒是连累得郡主左右为难。” 姜韶华随意地笑了一笑:“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册封典礼都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陈瑾瑜听得精神一振,满面喜色:“真要回去了吗?这可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日了。” 算一算时日,来京城足有半年了。 姜韶华笑着打趣:“京城这等繁华富庶,陈舍人就一点都不想久留京城?” 陈瑾瑜笑道:“京城再好,我也只是过客。南阳郡才是我的家。” “这话说得对。”姜韶华喟然唏嘘:“我来京城半年,近来经常梦到南阳王府,可见我也是思乡情切了。” “我明日就进宫,向太皇太后娘娘和皇上辞行。” 陈瑾瑜立刻道:“对对对,趁早离去才稳妥。” “要不然,朝廷再有蝗灾的奏折送来,郡主又要慷慨解囊了。南阳郡余粮再多,也禁不住这么敬献。” 姜韶华笑着纠正:“燕郡的粮种是敬献,其余两郡可是朝廷拿银子买的。” 陈瑾瑜撅嘴:“户部没银子,就打了两张白条。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给。” 姜韶华悠然一笑:“条子上盖了户部官印,户部还能跑了不成。有这两张白条,户部尚书见了本郡主就要气虚三分,皇上也要处处护着我,其实划算得很。” 陈瑾瑜也笑了起来:“这么一算,确实划算得很。” 然后,便高高兴兴地去收拾行李了。 一众亲兵得知郡主即将打算回南阳,个个喜笑颜开。 唯有宋渊,心里有些忧虑,低声对姜韶华道:“郡主想回南阳,朝中众臣求之不得。只怕太皇太后娘娘不愿放郡主离去。” 郑太皇太后政治水平一般,论拿捏人心宫中争斗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姜莞华和姜月华都是年少就被接进宫中教养,还有年少的高凉王世子,自小就进宫读书。这是郑太皇太后的恩典,也是变相的人质。 三年前,郑太后太后派赵公公去南阳王府,就是想接姜韶华进宫。 姜韶华态度坚定地拒绝了,这几年来大笔银两花出去,收买赵公公“孝敬”郑太皇太后。 现在姜韶华人在京城,郑太皇太后要是坚持不放人,该如何应对? 姜韶华眸光一闪,对宋渊道:“太皇太后肯定不愿放我离去。换了我,也要将这么好用的棋子握在掌心里。” “我早有预料,已提前布局应对。放心吧!” …… 第二日,姜韶华进宫请安,当着李太后范贵太妃等人的面,向郑太皇太后张口请辞:“我进京已有半年,如今皇上登基,后宫册封典礼也已结束。我便要启程动身回南阳了。今日进宫,特来向太皇太后娘娘道别,向太后娘娘辞行。” 郑太皇太后的反应不出意料:“你在京城里住得好好的,每日来宫中陪哀家说说话,替皇上出谋划策,这样的日子不是挺好的。” “南阳王府有能干的陈长史冯长史撑着,你有什么事,写信送回去便是。” 宝华公主柔声接了话茬:“韶华堂妹来了之后,皇祖母一日比一日高兴。宫里比以前热闹多了。韶华堂妹还是留在京城吧!” 姜莞华姜月华也纷纷劝姜韶华留下。 李太后却冷不丁地张口道:“昨儿个皇上说,朝廷要从南阳郡调拨新粮粮种。之后还要尽力在北方推广新粮,这等大事,南阳郡主总得回去坐镇。” 姜韶华敛容道:“太后娘娘说的是。昨日朝会上,又多了四份报遭受蝗灾的奏折,受蝗灾的郡县都在北方。朝廷从南方掉拨运粮颇为不易,从南阳郡买粮种就方便多了。路途近了大半,损耗也少得多。” “这么一桩大事,交给谁我都不放心,总得回去亲自盯着。” 和朝堂大事一比,郑太皇太后心里那点谋算,就不值一提了。 郑太皇太后心里不快,却也不便阻拦,淡淡道:“也罢,朝廷征粮种是大事,耽搁不得。哀家就不强留你了,想回就早些回吧!” 姜韶华柔声应是。 李太后看在眼里,心里竟有些难言的畅快。 郑太皇太后把姜韶华当棋子,却不知这颗棋子早有自己的打算。 第三百二十六章 示警 郑太皇太后心里确实恼怒不快。不过,远没到李太后以为的恼羞成怒的地步。 姜韶华之前就做足功夫,三番五次提起回南阳王府一事,也私下承诺过回南阳郡后会积极响应景阳宫,不遗余力地支持郑太皇太后。 待众人告退离去,郑太皇太后特意留下了姜韶华,语重心长地嘱咐:“朝堂大事要紧。你要回南阳,哀家不拦着你。” “待过两三年,大梁北方诸郡太平了,你再来京城。哀家到时候为你挑一个好夫婿。” 姜韶华深知郑太皇太后的脾气,自不会在此时和她较劲,点了点头。 郑太皇太后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久,姜韶华左耳进右耳出,面上却一派乖巧柔顺。 出了景阳宫后,姜韶华又去昭和殿,向太和帝辞别。 太和帝颇有些不舍。只是,北方蝗灾严重,时局混乱,朝廷想从南阳郡征粮买粮,就得放姜韶华回南阳郡。 “韶华堂妹,你一路多珍重。”太和帝轻声允诺:“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写信给朕,朕一定给你做主撑腰。” 这是大梁天子的政治承诺,无比珍贵。 这也是一个少年对堂妹的庇护和信任。 姜韶华心里涌起暖意:“多谢皇上。”顿了顿,轻声道:“临行前,韶华有一件极隐秘的事要禀报皇上,请皇上屏退左右。” 太和帝有些惊讶,目光掠过姜韶华郑重的脸庞,点了点头。 葛公公以眼神示意,领着一众内侍无声地退了出去。 宽大的屋子里,只剩姜韶华和太和帝两人。 “堂兄,三年多前,祖父曾托梦给我。在梦中,祖父告诉我,大梁北方将有两年旱灾,还会有蝗灾。这样的梦,连续做了五日,由不得我不信。从那时起,我便整顿王府内务领亲卫巡查诸县,做了许多事,一切都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旱灾蝗灾。” 姜韶华深深凝望太和帝:“后来发生的事,堂兄也都清楚,一桩桩一件件都印证了。” 南阳王托梦一事,早就传到了京城来。 太和帝以前当做笑谈,如今旱灾连着蝗灾四起北方诸郡混乱,感受自然深刻,长叹一声道:“这是南阳王在天之灵庇护南阳郡。” 姜韶华低声道:“前几日,祖父又托梦给我了。这一场梦,和堂兄有关。” 太和帝先是一愣,还想说笑几句,待看到姜韶华凝重的面色,心里蓦然一紧,声音里也透出了不自觉的紧绷:“南阳王托梦说了什么?” 姜韶华抬眼,和太和帝对视,压低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进太和帝耳中:“祖父在梦中说,堂兄身边有鬼祟小人,两年之内有血光之灾。” 太和帝面色倏忽一变,目中闪过惊骇,脱口而出道:“是谁要谋害朕?” 姜韶华静静看着太和帝,没有说话。 这是她能提醒的极限。更多的话,不便也不能说。先不说这宫里有多少高凉王东平王的耳目,便是太和帝对她的信任,说到底又能有多少? 她借着托梦之说示警,只要太和帝听了进去,提高对身边人的提防戒备,想来不会再落个前世一样被谋害的结局。 太和帝从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不知想道了什么,目光幽暗不定。 姜韶华没有出声,静默良久,终于等来太和帝张口:“多谢韶华堂妹提醒。朕会小心。” 姜韶华眉头微松,郑重地行礼告退,然后离去。 太和帝目送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远去,沉默伫立,许久未动。 …… 走出昭和殿的姜韶华,在明亮的烈日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切暂时告一段落。 京城诸事纷扰,暂且都和她无关了。她要回家了。 回家这两个字,实在令人愉悦。 姜韶华迈着轻快的步伐,出宫门,迎着灿烂的阳光,冲一众前来相迎的亲卫展颜而笑:“走吧,我们回南阳。” 秦虎孟三宝同时咧嘴一笑,压抑着心里的雀跃激动,齐声领命。 归心似箭,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姜韶华此刻的心情半点不为过。 说走就走,甚至没去和东平王他们道别,也没特意挑什么启程吉日。隔日一早,姜韶华便领着众人启程归去。 宫里特意派人来送行。 郑太皇太后派了赵公公来,太和帝派了葛公公前来。这两人,一个是太皇太后心腹,一个是天子内侍总管,可以说是大梁宫廷中最有权势的大太监。 姜韶华和赵公公“往来”已有三年多,关系密切。至于葛公公,这半年来亲眼瞧着南阳郡主大展神威深得天子信任器重,郡主又慷慨大方待人和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彼此关系也算不错。 赵公公葛公公分别带了各自主子的话来,都是些路途遥远一路珍重之类。 令姜韶华意外的是,宝华公主今日竟然亲自出宫来送行。 “韶华堂妹,”宝华公主握住姜韶华的手,柔声道:“你此次回南阳郡,以后怕是数年都不会再来京城。你我姐妹,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面。” “愿你身体康健,生活安宁。” “多谢宝华堂姐来送我,”姜韶华心头微热,深深凝望:“我也盼着日后我们姐妹重逢相聚。” 希望她提前示警,能令有了戒心的太和帝躲过一劫。 太和帝安然无事,皇位就不会再落在二皇子身上。所有伸向皇权的手,都会被压制。如此一来,宝华公主也不会再像前世那般远嫁和亲,早早病故香消玉殒他乡了。 宝华公主心里微微一动。她不知姜韶华心思,不过,姜韶华眼里流露出的怜惜,却清晰无误。 这份怜惜因何而来? 她是大梁长公主,金枝玉叶锦衣玉食,有什么值得怜惜之处? 姜莞华和姜月华也靠了过来,各自殷勤话别,互道珍重。 最后上前来的,是高凉王世子姜颐。 姜颐在人前总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一张口语气轻快诙谐:“我还没能和韶华堂姐好好亲近,堂姐就要走了。以后堂姐可别忘了写信来京城。” 第三百二十七章 归去 姜家儿女,都生的好相貌。 高凉王当年是出了名的美少年,便是后来烧坏了脑子,娶的王妃也是京城顶尖的美人。姜颐承袭了父母的美貌,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秀,整日面上带笑,透着令人喜欢的俏皮慧黠。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淘气可爱的少年,前世设下杀局,谋杀了天子? 姜韶华心里暗暗唏嘘,面上不露半分,冲姜颐笑道:“堂弟日后有空出京,不妨去南阳郡小住,转一转散散心。” 姜颐目中闪过一丝自嘲:“或许等个十年八载,我才有机会离开京城。” 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失言,立刻又笑道:“京城是大梁最富庶最繁华的地方,堂姐以后一定要再来。” 姜韶华看着姜颐,若有所指地说道:“我只想安安稳稳地留在南阳,不想再来京城了。” 身为藩王,本就该坐镇藩地,没有天子宣召不得离开藩地。 只有一种特殊情形下,不得不来。 天子驾崩。 姜颐被那双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心里莫名地凉了一凉。他依旧笑得欢快:“这可说不好,说不定过个三五年,堂姐便改了主意。要来京城寻一个如意夫婿。” 姜韶华微微一笑,再次道别,然后翻身上马,冲众人挥手作别。 在众人目送下,姜韶华领着一众亲卫策马远去。 宝华公主收回目光,对姜颐等人笑道:“我们回宫吧!” 姜颐应一声,眼睛余光忽然飘了一飘,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齐齐瞪大了眼睛。 姜韶华的身侧,忽然多了一个四蹄撒开狂跑的小兽,约莫一匹狼大小,却又分明不是狼…… “是一头虎!”姜颐震惊不已,脱口而出:“堂姐竟然养了一头虎!” 宝华公主倒抽一口凉气,姜莞华姜月华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可惜,姜韶华一行人已经走出了老远。 姜韶华特意走远了才将虎放出来,可见不愿张扬。 姜颐口中啧啧两声:“这位韶华堂姐,真是厉害得很。” 宝华公主回过神来,轻声叮嘱:“这件事,回宫之后就别提了,免得给韶华堂妹惹麻烦。” 姜颐咧嘴一笑,点头应下。 …… 被关了半年之久的小花,身形整整大了两圈,毛色顺滑,额上的花纹威风极了。此时放开四梯尽情撒欢奔跑,快活得不行。蹿出老远了,又往回奔跑,在姜韶华的小腿边亲热地磨蹭。 天高云淡,凉风习习,深深嗅一口,空气中都是自由的芬芳。 总算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可以回家了。 姜韶华心情大好,俯身摸了摸小花:“别跑得太快吓到路人。” 小花嗷嗷叫了两声,像是听懂了姜韶华的嘱咐。 一同策马前行的陈瑾瑜,欢快地笑道:“郡主,一离开京城,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马耀宗也在一旁笑着凑趣:“可不是么?我也觉得全身轻快。” 他们两人,平日随姜韶华出入宫中,时时要谨言慎行,唯恐有什么差池。今日就像去了千钧重负,笑容愈发灿烂。 便是宋渊,此时也舒展眉头,嘴角带笑。 姜韶华笑道:“刚出京城,官道上有不少人。等过了这里,我们策马跑一段。” 众亲卫轰然应诺。 官道上来往的马车里,不时有人掀起竹帘张望,纷纷惊叹。 这一行两百多人,每人双马,声势浩荡。再一瞧,为首的竟是一个少女,离得远看不清面容,却是意气昂扬非同一般。 “这是谁啊?怎么这么大的阵仗!” “这定然是那位传闻中的南阳郡主。除了她,世间哪里还有这等美丽又厉害的姑娘!” “女子太厉害了可不好,以后谁敢娶啊!” “呸!郡主的终身大事,轮得到你来操心。再说了,世间好男儿又没瞎了眼,你当所有人都像你这般自己没能耐不敢娶能干厉害的媳妇啊!” 说笑声很快消散在风中。 …… 来时为了赶着奔丧,一路快马加鞭。回程就从容多了。 每日策马行六七十里路,天没黑就到驿馆歇下。秦虎孟三宝精力充沛,闲下来就骑马去打猎,顺便将小花带出去跑一圈。 如此行了七八日,官道忽然难行起来。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拨饥民百姓,面色蜡黄,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地前行。 这些饥民,总数不知多少。多是三五人凑在一起,还有的十几二十几人在一处,应该是同一个村子或是同族一起出来逃荒。他们背着孩童,或用木车推着些被褥铺盖。 离得老远,一阵难以形容的酸臭气被风夹杂着吹来。 陈瑾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一方帕子送到她手边,她不假思索地接过,掩住口鼻。待掩上才反应过来,迅速转头看向郡主。 却见郡主眉眼沉凝,定定地看着那一群形容狼狈凄惨不已的饥民。 宋渊沉声下令:“散开,保护郡主。” 亲卫们立刻领命,策马四散,将郡主层层围在中间。 饥民当然可怜,有时候却又极其可怕。人饿到极致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疯狂的事都敢做。 他们一行人兵强马壮,带着数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马车里有金银有粮食。万一这拨饿急了眼的饥民暴乱冲过来,就是一桩极大的麻烦。 姜韶华没有出声。此时得先摸清这伙饥民的来路,确保安全。 宋渊低声道:“郡主,末将前去问一问。” 姜韶华点了点头。宋渊下马后,大步去了饥民处。 看着快步而来身高力壮腰间挂着长刀目光锐利的男子,饥民们吓得瑟瑟发抖。 其中有一个胆子格外大的,咬牙冲上前,扑通跪下磕头:“我们家乡遭了蝗灾,大家没吃没喝,只能逃出来。求贵人救救我们,给我们一条活路。” 一番话说完,额头已经磕肿了。 其余饥民也跟着反应过来,纷纷跪下,哭声一片:“求求大人,救一救我们吧!” “求大人收留我们。” “我这闺女送给大人,大人赏她一口吃的就行。” 第三百二十八章 乱民(一) “……这些饥民,来自相州魏郡。经历了旱灾,本就艰难,今年又遭了蝗灾。官衙无力赈济,他们只得出来逃荒。” 小半个时辰后,宋渊面色沉凝地回来了,低声禀报道:“人数大概三百多,老弱妇孺只占了一成,多是青壮年男子。” “他们没有具体要去的地方,从官道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而来。末将仔细问过了,他们逃荒出来有小半个月,带的粮食基本都吃光了。按着他们眼下的速度,要走到京城至少还要大半个月。” 到那时,这一拨饥民还能剩下多少? 一路上要饿死多少人,抛下多少孩童老人? 饥民当然可怜。然而,她一个赶路回程的郡主,不宜大喇喇地收拢。传到朝廷,转眼就会被按一个“收拢民心居心叵测”的罪名。王丞相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她犯错,她不能授人话柄。 只是,遇都遇上了,就这么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实在太过冷血。 姜韶华眉头微微蹙起。 陈瑾瑜最熟悉姜韶华的脾气,见她沉吟不语,低声进言道:“郡主,我们急着赶路,不能带这些人上路。” “而且,他们一路去京城逃荒,我们半途收容他们,不但讨不了好,还会落人话柄被无端指责。”马耀宗迅速接过话茬:“臣斗胆进言,恳请郡主赐他们一些粮食,让他们继续去京城。” 宋渊也道:“末将以为,马舍人这般处置颇为合适。” 姜韶华定定心神,迅速做出决断:“马舍人,你去取些粮食,按着饥民的数量分发,不论老女老少,每人都给五斤粮食。” 五斤粮食,兑着水熬成粥,省着些吃,够吃十天。 三百多人,需要一千多斤粮食。粮食算不得太多,不过,要按着人头一一分发颇为麻烦。 马耀宗一口应下,向姜韶华请示后,带了十几个亲卫前去称粮发粮。饥民们得了消息后,激动得跪了一片,纷纷磕头高呼:“多谢南阳郡主!” “郡主千岁!” 还有一些有些见识的饥民,目中闪过失望之色,竟有两个大着胆子冲过来,高嚷着求郡主收容。还没靠近,就被亲卫们横刀拦下了。 这两个胆大的饥民,一脸失望地跪下磕头,然后默默退了回去。 姜韶华远远看着这一幕,转头对陈瑾瑜道:“我身边有两百亲卫,个个骑马带着利器,饥民们不敢妄动。如果换了旁人,带着金银粮食出来,这伙饥民怕是会冲过来杀人抢粮。” 陈瑾瑜听得汗毛直竖,眼眸倏忽睁大:“抢粮也就罢了,他们怎么敢杀人?” 姜韶华低声叹道:“人被逼到极处了,什么事都敢干!你想想,他们从相州魏郡逃荒出来,已经小半个月了。这十来天里,他们哪来的粮吃?如果他们是抢的粮食,被抢的人岂肯善罢甘休。便只能杀了人再抢粮食。” “还有,他们都是青壮年男子,孩童少之又少。那孩童都哪儿去了?” 这等事越琢磨越觉可怕。 陈瑾瑜后背全是冷汗,衣裙被汗粘在身上,很是不适。再看那些激动高呼叫嚷磕头的饥民,便如看洪荒野兽一般。 “也不必害怕。”姜韶华轻声安抚:“我让马舍人去发粮,让他们有十日的口粮,他们走得快些,就能靠近京城,得到官府赈济安置。他们有了活路,就没了拼命的理由和勇气。” 最重要的还是有两百身高力壮的亲卫,饥民们便是饿昏了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抢粮的能耐。 不出姜韶华意料,发粮领粮的过程很是顺利。 在一众佩戴刀剑杀气腾腾的亲卫们的注目下,饥民们老老实实地排成长队,一个一个上前领粮。领完后就冲着郡主的方向跪下,磕头谢恩。 待所有饥民都领完粮食,一个多时辰便过去了,日头西斜,将至傍晚。 宋渊上前,指挥饥民们退至官道旁数十米之外。姜韶华领着众人策马前行。 饥民们隔了几十米,依旧看不清郡主是何模样。不过,他们拿了郡主给的救命口粮,心里满是感激。 角落里,那两个被驱赶的饥民头靠头凑在一起,悄声低语:“这位南阳郡主真是富裕,瞧瞧后面的车队,装的都是粮食,说不定还有很多金银玉器。” “可惜他们人太多了,那些亲兵看着都厉害得很。我们就是一拥而上也不是对手。” “这一路上,我们杀人抢粮,实在没吃的,就换孩子煮肉熬汤,好不容易撑到了这里。总得寻一条活路,不然心里实在不甘心。” “算了,好歹给我们十日口粮了。我们撑一撑,走得快些,就能到京城。等到了京城,官府总不能不管我们。” “万一,我是说万一,到了京城,城门都不让我们进怎么办?” 其中那个瘦高的饥民恶狠狠地一笑,目中闪出凶光:“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城门只要开一条缝,老子冲也要冲进去。就是死也要死在京城里。” …… 有了这么一段插曲,接下来的路程各人都沉默不语。 姜韶华难得赶了一回晚路,策马跑出三十里路,确定那些饥民绝无可能转头跟上来,才停下休息。 错过了驿馆,今晚便得露宿野外。 亲卫们轻车熟路地搭起帐篷,两百亲卫分做三班,轮流守夜休息。 姜韶华随意吃了些干粮,在马车上歇息。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梦。在梦中,那一伙饥民眼睛赤红地嗷嗷叫喊着冲撞城门。 城门上不断飞来利箭,一个个饥民身中利箭,满面痛苦地倒了下去,鲜血迅速浸透了地面。 一波饥民死了,第二波第三波饥民不停地冲过来,然后被杀死。 满地死尸残骸,血流成河,犹如地狱一般。 姜韶华被噩梦惊醒,倏忽睁开眼。 耳畔传来三个均匀的呼吸声。银朱荼白在角落蜷缩着,陈瑾瑜靠着她睡得香甜。 姜韶华慢慢调整呼吸,闭上双目,缓缓入眠。 第三百二十九章 乱民(二) 之后几日,又断断续续地遇到三波饥民。 最少的一波只有几十人,最多的一波有两百人。 众人要赶路,不愿也不能过多纠缠,便像前次一样,给遇到的饥民发几斤口粮。也算是给郡主扬一扬美名。 姜韶华心情愈发沉重,低声对陈瑾瑜道:“这一路遇到的饥民,都来自北方郡县,也可见北方灾情何等严重。” “朝廷派钦差去赈济抚民,只怕收不到应有的效果。” 陈瑾瑜安慰郡主:“这是朝廷该操心的事,有皇上有王丞相有郑尚书,后宫里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总之轮不到郡主来操心。还有几日就到南阳郡了,郡主且放宽心。” 哪怕是亲近如陈瑾瑜,有些话也无法出口。譬如她经历过的前世,譬如北方混乱引起的动荡。 姜韶华轻叹一声:“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北方要是彻底乱了,南阳郡还能太平吗?” 陈瑾瑜挠挠头,有些苦恼:“那该怎么办?这么多饥民,郡主一个人哪里管得过来。我们这一路,已经散出去许多粮食了……” 外面忽地响起嘶喊声。 姜韶华面色微变,迅疾撩开车帘向外看。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黑压压的一伙人,根本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比之前数日遇过的饥民加起来还要多。 他们或是握着铁锹,或是拿着扁担,甚至还有人握着菜刀,就这么喊着冲了过来。 陈瑾瑜瞳孔剧震:“郡主!是暴民!” 饿急了的饥民,看到这一列延绵的车队,就像见了肉一般,豁出性命冲了过来。 这一刻,他们就是民匪。 决不能心慈手软。 姜韶华目中闪过凉意,张口怒喝一声:“谁敢冲过来,格杀勿论!” 众亲卫高声领命,霍然拔出兵器。 锵锵锵,长刀出鞘,利箭上弦。 “都停下!”宋渊高声厉喝:“不准靠近。” 冲在最前面的乱民看着明晃晃的刀剑,心里发寒,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身后却有人源源不断地向前冲,最前面的人根本停不下脚步。被硬推着冲了过来。 宋渊目中闪过腾腾杀气,嗖地一箭放了出去。 一个乱民被射中胸膛,惨呼着倒下。身后更多的人冲上前,将奄奄一息中了利箭的乱民踩成了烂肉。 第二个饥民又倒下了,第三个第四个……一波箭羽,射杀了二十多个。然而,这一伙乱民人实在太多了,后面的人嗷嗷喊叫往前冲,前面或死或伤的乱民再多,也没能令身后人停下脚步。 宋渊见势不妙,一跃下马,冲上前挥刀。秦虎孟三宝等亲兵也纷纷下马,面无表情地挥刀杀人。 那些乱民连兵器都没有,全凭着一腔悍勇热血冲过来。之前遇到富商或普通官员家眷,这么多人就足以吓得对方投降告饶。今日遇到的却是南阳精兵。就如一筐筐鸡蛋碰到了巨石。鸡蛋再多,也难以撼动巨石。 车队被护在中间。乱民被牢牢挡在三十米之外,惨呼声却隔绝不住,一声接一声地冲进耳朵里。 陈瑾瑜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俏脸阵阵泛白。 马耀宗倒是镇定,迅速抽出刀来,横在胸前:“郡主和陈舍人都不要怕,有我在这,谁也冲不过来。” 话音刚落,就听身侧轻轻一响。 嗖! 利箭离弦。肉眼根本看不清,下一刻就见箭只穿过一个饥民的身体,再深深刺入第二个饥民的胸膛。 两个乱民几乎同时惨呼而死,彼此身体相靠,无法倒地,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气绝身亡。 乱嚷高呼的乱民被惊住了,终于从疯狂的嘶喊冲锋里安静了刹那。 马耀宗震惊地转头看向郡主。 姜韶华眼眸微眯,冷静地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迅疾搭上弓弦。 “谁再上前,格杀勿论!” 宋渊高声厉呼。 乱民里显然有领头的,混在中间鼓噪起来:“大家别怕,我们人多,他们人少。都冲上去,杀了他们,这车队里的粮食银子都是我们的。那边还有四个漂亮姑娘,都是我们的。” 乱民们眼睛再次泛红,继续向前冲。 宋渊心中怒火沸腾,再不留情,长刀恢宏雪亮,刷刷两刀,一个乱民胸前鲜血飞溅,另一个乱民的头颅直接飞了起来。 姜韶华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叫嚷的乱民头领,默默调整手中弓箭,然后毫不犹豫地放箭。 一箭封喉。 乱民头领喉间被利箭穿透,猛然倒了下去。 头领一死,乱民肉眼可见地躁动起来。亲兵们下手狠辣,杀人不眨眼,更令这些乱民惊恐。 更可怕的是,远处那个立在马上的少女不停拉弓射箭,箭无虚发。每一箭都射穿一个人带上第二个,神力惊人。 不知是谁惊恐大喊:“那是女阎王,快跑。” 有一个转头跑,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短短片刻,就跑走了大半。 “不要追!”姜韶华冷然吩咐:“将这些乱民都杀了。” …… 半个时辰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动终于平息。除了跑了的乱民,被留下的都被杀了,只留了两个活口。 秦虎和孟三宝一手拎一个,将那两个活口拎到一旁审问。 宋渊大步走到姜韶华面前:“郡主没事吧!” 姜韶华声音颇为镇定:“我没事。舅舅有没有受伤?” 宋渊满身鲜血,不过,都是别人的血:“郡主放心,末将没受伤。” 姜韶华略一点头:“吩咐下去,将所有乱民尸体收拾了,一起送到县衙去。本郡主再写一份奏折,送去朝廷。” 宋渊拱手领命,退下去清点尸体和己方受伤人数。 乱民尸体足有七十三具,亲兵里有五人受伤,还有几个力竭不宜挪动,在原地坐着或躺下休息。随行的孙太医,平日里清闲无事,今日忙得脚不沾地。 外面阵阵血腥气冲入鼻息,令人作呕。 姜韶华坐在马车里,面容凝重,提笔写奏折。除了奏折之外,还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郑太皇太后,另一封信给天子。 奏折和两封书信,当夜便送往京城。 第三百三十章 乱民(三) 此时的姜韶华还不知道,她遇到的第一波饥民已经到了京城。 这一拨饥民大多是青壮男子,领了姜韶华赏的五斤口粮后,并没有节俭省着吃。而是放开肚皮吃了三天饱饭,逃荒的速度也快了两倍不止。 之后几天的口粮,到底从何而来,不得而知。总之,在数日后赶到京城的时候,逃荒的队伍里基本见不到孩童,女子也少了小半。 京城巍峨高大的城门就在眼前。饥民们激动得痛哭起来。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抛家舍业地逃荒,终于逃到了京城来。京城是大梁最富庶的地方,有皇宫有朝堂有天子有百官,总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 “我们终于有活路了。” “老天有眼,我们这就进城门。” 哭声叫嚷声混成一片,忽然冒出一个男子声音来:“大家伙儿别激动,先到城门外排成队。要是城门官问起我们的来路,大家照实话说就行,到时候记得都加一句,就说是南阳郡主赏了我们口粮,我们才能一路走到京城来。” 这个男子,正是当日想冲到郡主身边却被拦下的饥民之一。也是这波饥民中领头的。 众饥民听着这番话,乱糟糟地应一声,勉强排出了两个长队,满心期待地往城门边走去。 可惜,还没靠近城门,就有一队二十余人骑马飞驰过来。 领头的城门官,身着盔甲,相貌威武,目光锐利,厉声喝问:“你们这一群人从何而来?” 这个城门官,正是当日姜韶华进京城时遇到的左氏武将左越。城门官的官职不算高,位置却十分要紧,每日开城门关城门,检查进城出城之人。有危险有嫌疑的,一律都要拦下仔细检查。 左越一大早在城头转悠,见到这么一群衣衫褴褛全是青壮的流民,心里顿生警觉,立刻点了一队人马出城来盘问来路。 这些饥民敢杀人抢粮,饿极了吃人肉,对朝廷官员的畏惧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左越官威赫赫,众饥民膝盖一软,有大半都跪了下来,习惯性地磕头,有的喊大人饶命,有的哭喊自己的心酸来历,吵嚷声不绝于耳。 左越的脸阴沉了下来,目光一掠,落在领头的饥民男子身上:“你过来,说清楚身份来历。” 那个饥民男子做过里正,算是有些见识,没那么发憷。不过,被左越杀气腾腾地一瞪,双腿有些发软。强自撑着走上前来,然后跪下,迅速说出自己这些人是遭受蝗灾的饥民。 “你们受了蝗灾,应该去官衙,等着官府赈济。为什么跑到京城来?”左越没有半点怜悯同情,目中寒光闪动:“你们这是随意乱窜,犯了大梁律。要被砍头的!” 大梁律确实有这样的规定。没有路引,就是流民,不管到了何地,官府都可以派兵缉拿处置。 饥民头领后背直冒冷汗,磕了三个头,哀求道:“大人,我们实在是没了活路,逃出来就是求活命。我们走的时候,有六百多人,现在就剩两百了。有六成多都死在了路上。求大人让我们进城门吧!” 其余饥民,也哭着磕头。 左越心如磐石,丝毫不为所动,高声喝令士兵们将流民驱赶离开。这些士兵毫不客气,高高扬起马鞭重重落下。 挨了鞭子的饥民们绝望地哭喊不已,有的被鞭打倒地,有的狼狈起身逃窜。左越脸上露出近乎残酷快意的笑容。 就在此时,那个饥民头领忽然高声喊了起来:“是南阳郡主让我们来的。郡主给了我们粮食,让我们到京城来。你们不能撵我们走!” 南阳郡主四字一入耳,左越笑容凝结,目中闪过腾腾杀气。他扬一扬手,士兵们停了下来。饥民们以为有了转机,巴巴地抬眼看过来。 “你们真遇到南阳郡主了?”左越慢慢问道:“她和你们说什么了?” 那个饥民头领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说起当日遇到郡主的情形。以他的小聪明小智慧,还特意捏造了一些郡主的“嘱咐”。 左越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忽然转头吩咐:“来人,将这些暴动的乱民通通抓起来,关进大牢。” 饥民们都惊住了。 他们明明是逃荒来京城?怎么忽然就成了暴民? 士兵们已经如虎狼一般扑了过来。 明明士兵只有二十几人,饥民的人数几乎是士兵的十倍,却没人敢动手反抗。就如一群猪狗般,任凭士兵们踹翻捆绑。 很快,城门里冲出几十个士兵来,带来几条长长的绳子,将这两百饥民的双手全部绑成了一串一串。就如集市里买咸鱼一般,粗鲁地拖走了。 左越片刻没有迟疑,立刻策马去了丞相府。 此时已过午后,王丞相正好在府中。听闻左越来了,王丞相有些惊讶,立刻道:“让他进书房。” 一盏茶后,左越快步进了王丞相书房,拱手行礼。 王丞相伸手虚虚一扶,直接了当地问道:“你白日特意过来,有什么要事?”大梁顶尖将门里,左氏是王丞相一手扶持起来的。可以说左氏一门皆为丞相麾下忠犬。 左越对王丞相尤其忠心耿耿,张口将“乱民暴动”一事道来:“……这些暴民,受南阳郡主唆使,冲击城门,意欲谋反。末将已将他们全部拿下,通通关进了大牢。” “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请丞相示下!” 王丞相脸上的肌肉颤了颤,嘴角抽了又抽,忍了又忍:“这是谁的主意?” 左越不知就里,不无骄傲地挺直胸膛:“是末将。那个南阳郡主,在京城半年,屡次冒犯丞相。丞相大人大量,不和她一个女子计较。不过,她胆敢挑唆暴民来京城,造成京城混乱百姓不安,不能轻饶。还请丞相现在就进宫,将此事禀报皇上……” 嘭地一声闷响! 王丞相重重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桌案上的笔墨都被震得动了一动,差点就飞起来:“蠢材!” 第三百三十一章 乱民(四) “你这个蠢材!” “姜韶华前脚刚离京城,本丞相后脚就进宫去告状,还用的是这么荒诞无稽的理由。你当朝堂百官都是傻瓜吗?还是以为皇上年少无知?后宫里的太皇太后年老可欺?” 王丞相难得怒形于色,伸手指着一脸错愕的左越怒骂:“这几日接连有受了蝗灾的郡县送奏折至朝廷,这样的奏折足有十几个。皇上为此愁得几日都吃不下饭了。” “逃荒的百姓逃到京城来,就得好生安置。以显示天子仁厚,彰显天威。” “你指鹿为马,一派胡言,非但诬陷不了南阳郡主,还会为她扬名。更会将本丞相置于难堪境地!” “你一个城门官,要做的就是守好城门。该你做的事你做,不该你管的事情,不得胡乱插手。立刻滚回去,将那些饥民放出大牢,然后送去京兆府衙,让府衙尽快安顿他们。” “快去!要是坏了事,本丞相剥了你的皮!” 最后这一句,如汹汹火焰,冲了出来。 左越被骂得灰头土脸,连连应是,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王丞相越想越恼,蠢材混账骂了足足一炷香时间。 他确实要对付姜韶华。不过,绝不能用这般粗糙可笑的手段。现在姜韶华正得圣心,又有郑太皇太后庇护,等闲手段奈何不了她。要静待良机,耐心谋划,一击必中。 什么乱民,什么暴动,两百个面黄肌瘦的百姓冲击城门意图谋反。这是什么猪脑子才会想出来的主意! 一个时辰后,猪脑子的左越又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王丞相冷冷喝问。 左越一脸惊慌局促,快速低语道:“丞相大人,不好了!那些被押进大牢里的饥民被末将的人杀了不少。” 王丞相:“……” 王丞相难以置信地看着左越。 那目光,就像看一头长了翅膀的猪。 左越不敢和王丞相对视:“都怪末将,末将之前走的时候,说他们是暴动的乱民。末将的那些兵,都是混不吝的东西。便以为杀几个无妨,还能算些功劳。押进大牢后,就动了手……” “杀了多少!”王丞相只觉血液汩汩涌向太阳穴,咬牙挤出四个字。 左越困难地咽了口口水,低声答道:“杀了五十个。” 如果真是暴民,杀得再多也无妨,确实能算战功。偏偏这些都是逃荒来的饥民,杀五十个良民,这在大梁律里,是砍头的重罪! 王丞相怒极,扬手打了左越一记耳光:“混账!” 左越身为武将,习武几十年。王丞相这轻飘飘的一巴掌,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动也没动地受了这一下,苦着连哀求:“丞相大人,末将知道错了!末将之前也是想为丞相大人出口恶气,一时热血上头,想出了这么一个昏招。实在没想到会闯出祸来。” “求丞相大人救救末将。” 不管如何,这烂摊子总要收拾。 王丞相深深呼出一口闷气,很快拿定主意:“杀了这么多人,想捂是捂不住了。必须尽快处置,安排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之前那个不能用,这样,你就说这些饥民在路上杀人抢粮,易子而食。在捉拿他们的过程中,他们激烈抵抗,所以只能动手杀之。” 不愧是丞相大人,脑子转得就是快。一眨眼就是一条重罪。 左越心悦诚服,拱手领命:“是,末将这就去办。” 王丞相目中寒光一闪,淡淡道:“从那些饥民中挑几个体弱年老的,动刑审问,先办成铁案,本丞相再去禀报皇上。” “是!” …… 这一桩“暴民”案,顺利得出乎意料。 刑具还没动两样,那几个体弱老迈的男子就痛哭流涕地招认了。杀人抢粮是有的,易子而食也是有的,甚至还吃过成年女子。不然,没有粮食的他们,如何能走到京城? 左越也没料到,根本就不用他“安排”,这些饥民本来就是暴民!一时间,左越竟然生出了微妙的幸福和喜悦。 当日傍晚,王丞相便拿着厚厚的卷宗进了昭和殿。 年少的太和帝,近来被接连不断的蝗灾奏折愁得嘴角起了火炮,一张口声音有些嘶哑:“王丞相这么晚进宫,莫非又出了什么事?” 王丞相长叹一声,将卷宗呈到御案上,然后拱手请罪:“老臣无能,北方蝗灾严重,赈济不及,灾民遍野,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等惨案。老臣实在无颜面对皇上。” 太和帝心里一沉,捧起案宗迅速翻阅,越看心越凉,一张俊脸悄然泛白。 生于宫闱长于富贵,他熟悉的是繁华的京城。 杀人抢粮易子而食饿殍千里,这是史书上记载的亡国情景。他这个刚坐上龙椅的天子,要面对的就是战乱和蝗灾交织天下大乱的江山? 太和帝声音有些干涩:“丞相,这卷宗上写的都是真的?” 王丞相长叹一声:“千真万确。” 太和帝看着王丞相,慢慢道:“这桩案子,关乎几十条性命,关乎几百人的清白。朕不是信不过王丞相,而是要格外慎重。” 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 换成太康帝,根本不会多问,直接就会让王丞相全权处置。 王丞相心里有些发凉,肃容应道:“事关重大,请皇上派人去牢狱中复审这一案。” 太和帝略一点头,转头吩咐葛公公去传口谕,传安国公和戴尚书进宫。 王丞相心里一声冷哼。 按理来说,这一桩暗自应该交给刑部来复审,派戴尚书去正合适。天子让安国公一并跟着去算怎么回事? 年少的天子别的没学会,倒是先学会了平衡朝堂,倚重太皇太后一党来压制他这个丞相。 安国公戴尚书连夜去牢房,将此案重审了一遍。 隔日,两位重臣捧着厚厚一摞卷宗来了。前面大致一样,只有后面有些出入。那些暴民声称在城门外就被逮住,那个将军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被南阳郡主唆使而来。 “此事怎么牵扯到韶华堂妹了?”太和帝皱了眉头。 第三百三十二章 妥协(一) 安国公和戴尚书熬了一夜,将这一桩案子查了个底朝天。 时间太短,左越根本来不及捂住这么多人的嘴。戴尚书倒是有心包庇,奈何安国公虎视眈眈,容不得他做手脚。 结果这一审,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左越前前后后做的那些勾当都审出来了。 安国公打起精神,拱手禀报:“左越原本是想借此事诬陷南阳郡主,暗中指使麾下士兵杀害饥民。结果错打错着,这一拨饥民确实做过许多不法之事。” 太和帝目中闪过怒焰,用力拍了一下御案:“左越为何要做这等事?韶华堂妹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平白诬陷韶华堂妹?” 戴尚书咳嗽一声,正要说话,安国公再次抢过话头:“皇上可别忘了,三年前南阳军主将左真被弹劾,丢了官职。左氏一直对郡主怀恨在心。这是逮住机会就想狠狠咬郡主一口……” “郑尚书请慎言!”戴尚书见势不妙,立刻张口打断滔滔不绝的安国公:“这些暴民,敢杀人抢粮,易子而食,早已不是什么良善百姓。他们说的话,未必全部可信。” 然后,正色拱手对太和帝道:“左氏一门皆是大梁忠臣,尤其是左大将军,领兵镇守边关十数年,为大梁抵御外敌。左越也做了数年的城门官,平日当差勤勉,并无什么恶行恶迹。” “恳请皇上明察此事,不要无故冤枉了左家儿郎,别令忠臣良将寒心。” 这是在提醒天子,左氏手握兵权,位高权重,没有确凿证据,不能随意处置一个左氏嫡支子弟。 太和帝默默看戴尚书一眼。 这个戴尚书,平日和左氏看似没什么来往。此时站在左氏立场说话,当然是因为王丞相。 王丞相雄踞朝堂数十年,投入他麾下的文臣武将不计其数。左家是王丞相最锋利的爪牙,张尚书周尚书和眼前的戴尚书,同样是王丞相的左膀右臂。 坐了龙椅,才能体会到天子的不易。朝中重臣一个鼻孔眼出气,他不愿看到朝堂再起党争,可不借助太皇太后安国公之势,又如何弹压住王丞相等人? 这件事,摆明了是左越的过错。现在王丞相一党要力保左越,他这个天子,该如何断案? “皇上,”安国公沉声张了口:“左大将军当然是大梁忠臣,左氏一门出了许多能征善战的好儿郎。不过,树大了,难免会有枯枝烂叶。就像三年前的左真,在军营里恶事做尽,不知悔改,便是王丞相也保不住他。” “现在这个左越,品性如何且不论。单论眼前这一桩案子,既有可疑之处,就该一查到底。” “臣恳请皇上下旨,令刑部捉拿左越归案。” 戴尚书却道:“臣以为,不必小题大做。范大将军领兵苦战,北方蝗灾频频,眼下朝廷正该齐心合力,共度难关。这等时候因一点莫须有的罪名,捉拿一个有功的武将,实在不妥。” 两位尚书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也可见,他们都没怎么将年少的天子放在眼底。 太和帝压下心里的恼怒不快,淡淡道:“此事朕要斟酌思虑,你们都先退下。” 两位尚书这才各自闭嘴,拱手告退。 太和帝独坐在龙椅上,年轻的脸孔闪过深深的疲倦。 …… 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一杯带着袅袅清香的茶放在他眼前。 太和帝不必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朕身边多的是伺候的人,哪里用的着你端茶送水。” 高凉王世子姜颐笑嘻嘻的俊脸出现在眼前:“我又不会做别的,只能给堂兄斟茶倒水,尽一尽心意了。” 太和帝被逗得一笑,伸手端起茶杯,喝了半盏。 烦躁的心情,被温热的茶香慢慢抚慰。 往日他身边有四个伴读,王瑾行事细致,郑宸果决敏锐,李博元磊落干脆,在政事上对他都有助力。 可惜他们三个都被派出去做钦差,现在身边就只剩堂弟姜颐。姜颐今年才十三岁,自小就顽劣好动,整日嘻嘻哈哈,对政事也不上心。 近来他心气屡有不平不顺,倒是多亏了姜颐时时陪伴安抚。 姜颐将卷宗看了一回,撇撇嘴道:“这个左越,一肚子私心,就是丞相门下走狗。” “怪不得堂兄生气,我看了都恼怒得很。索性严查到底,重重处置,出一口闷气。” 太和帝怒气一退,倒是冷静理智多了,低声叹道:“罢了!既没出什么大纰漏,此事就算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赈灾抚民,事事都要丞相出力。” 姜颐低声嘀咕:“堂兄是天子,还怕王丞相不成!” 怕不怕的不论,重要的是朝堂离不了王丞相。王丞相不是一个人,身后站着近乎一半的朝堂众臣。现在的大梁,根本禁不起残酷激烈的党争。 太和帝没有出声,默默凝望着御案,脑海中想起太康帝在世时的教导嘱咐,心里有些泛酸。 就在此时,葛公公领着几个内侍,抱着许多奏折进来了:“启禀皇上,这些都是丞相大人送来的奏折。” 太和帝打起精神:“将奏折呈过来。” 葛公公恭声应是,指挥内侍们将奏折整齐地放好。堆放至御案上,几乎能将人淹没。 殿内的宫灯燃至子时。 太和帝埋头批阅奏折,看得头晕眼花疲惫无力,偶尔抬头,却见姜颐已经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睡着了。 太和帝不知该恼还是该笑,忽然想念起郑宸他们三人,心中难免有一丝悔意。 他当日有些太过心急了,将心腹一股脑都派了出去。应该留下一个能干得用的,现在还能陪他一同批阅奏折。 至于姜颐,也就是个一辈子吃喝玩乐的富贵命,政务通通不懂,也没半点上进心。 葛公公悄然过来了,手里捧着一封书信,轻声禀报道:“启禀皇上,这是南阳郡主令人送来的书信。” 太和帝略一点头,放下奏折,拿过书信,拆开看了起来。 姜颐不知何时醒了,揉揉眼凑了过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妥协(二) 对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堂弟,太和帝没什么戒备,随口笑道:“这是韶华堂妹送来的信。” 姜颐挑眉:“这倒是巧了,正好看看韶华堂姐信里怎么说。” 确实巧得很。这封书信是姜韶华当日给第一波饥民发粮食之后写给太和帝的。她在信中仔细写了此事的经过。 太和帝看完后,不由得叹了口气:“韶华堂妹年岁不大,行事却沉稳老道。换了你我,在路上遇到这样的饥民,怕是要横刀相向,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姜韶华明明察觉出饥民的不妥之处,却不揭穿。而是发了些粮食安抚,然后领着人顺利地过去了。 不然,以她领着的两百亲卫,虽然不惧饥民暴动,动起手来难免损伤。 太和帝见姜颐一脸好奇,索性将手中书信给了姜颐。姜颐兴致勃勃地看完,颇有些不以为然:“换了我,我就不给粮食,谁敢抢粮,直接杀了就是。” 太和帝淡淡道:“说得轻巧,从京城到南阳,一路千里,难道要一路都杀回去?能用些粮食换个平安,且扬一扬仁厚美名,着实划算得很。韶华堂妹,确实聪慧通透。” 看完这封书信,太和帝心里最后一丝不快也消退了,很快下定决心:“这口闷气,暂且就忍了。朕堂堂男子,胸襟总不能不如一个姑娘家。这桩案子,就到此为止。” …… 左越熬过一劫,安然无事,心中喜悦不必细述。 王丞相不动声色间占了上风。而安国公,没能借着此事扯一扯王丞相后腿,心里颇有些遗憾。 至于对这波暴民的处置,自有刑部量刑定罪。不出几日,就有了结果,通通送去了矿山做苦力。 朝廷的矿山,有进无出。再身强力壮,在矿山里也难熬过五年。这也算是斩立决之外最严厉的处置了。 这一桩案子事了,后续的麻烦却源源不断。 第二波第三波饥民,接二连三地到了京城外。高大的城门拦住了饥民们的去路,饥民们哭喊求饶,也进不了城门。只能在城外的官道附近游荡。 官府不得不派人在城门外设粥棚,稍作安抚,一边派人调查饥民来路。要么打发回原籍,要么就得找个就近的地方安顿。 饥民的数量在迅速地扩大,每日施粥也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然后,郑太皇太后站了出来,令人设了十个粥棚。这些粥棚要用的粮食,皆由景阳宫来提供。 这一举措,迅速为郑太皇太后赢得了仁厚美名。 紧接着,李太后也令心腹宫人到城门外设粥棚。李家人四处为李太后扬名。奈何有郑太皇太后珠玉在前,且声势浩荡,李太后想借此扬名的算盘也落了空。 在此时,姜韶华的奏折送进了朝堂。两封书信也分别送到了太和帝和郑太皇太后手中。 这一封奏折,震惊了朝堂。 堂堂郡主,竟被一伙流民围攻抢粮!由此可见,饥民暴动起来是何等恐怖,北方混乱到了何等的境地。 王丞相也见事态不妙,主动上了奏折,奏请天子下旨,令各地驻军就**定镇压乱民暴动。举凡王丞相赞成的事,安国公都要持反对态度:“驻军不可枉动,以免引起民心动荡不安。至于乱民,还是应该以安抚为主,遣回原籍。” “郑尚书此言颇为可笑。”王丞相冷冷驳斥:“乱民背井离乡,来历纷杂,谁有这个能耐一一问清身份来路再遣送回乡。不懂民政,胡乱进言,郑尚书还是闭嘴吧!” 安国公目中闪过怒意,冷笑着回击:“丞相大人倒是精通政务,先帝在世的时候,也一直重用丞相大人。眼下北方乱到这等地步,敢问丞相大人,都是谁之过错?” 这一击可谓正中要害。 身为一朝丞相,掌管大梁政务,大梁北方天灾连连,荒野千里,乱民暴动,如果要追究问责,那必须也只能是王丞相的责任。 所谓权利越大,责任越大,就是如此。 王丞相面色有些难看,却不得不向天子拱手请罪:“都是老臣无能。老臣愧对先帝信重,愧对皇上信任。老臣这就请辞,请皇上另择贤明为丞相。” 太和帝只得出言安抚。 丞相是百官之首,不是随随便便阿猫阿狗就能做丞相的。安国公挑刺是一把好手,真让他来打理政务,只会是一团糟。 不管太和帝愿不愿意,朝堂上为了如何迅速安顿流民一事起了激烈的争执, 党争再起。 …… 六月末的一日,姜韶华策马进了南阳郡。 从年初离开南阳,到今日回南阳王府,中间经过了六个多月。 南阳王府的匾额印入眼帘的刹那,姜韶华沉凝的眉眼瞬间舒展,黑眸中有一点点火星燃起,然后绽开,如满天焰火。 “郡主,我们终于回来了。”耳畔响起一个激动的少女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是陈瑾瑜。 姜韶华冲陈瑾瑜灿然一笑:“是啊,我们到家了。” “郡主!” “郡主回来了!” 王府正门外乌泱泱一群人,惊喜地呼喊着,快步围拢了过来。 脚步最快的,竟然是年迈的陈长史。面容俊美的卢郡马也迅速迈步,却始终越不过陈长史。 “陈长史!”姜韶华快步上前,一把握住陈长史的手,声音里满是激动:“久别未见,陈长史一切可还好?” 陈长史也是满脸激动欣喜:“郡主回来,就一切都好了。” 卢郡马稍慢一步,到底也挤了过来,想伸手去握女儿的手,姜韶华已伸手握住了冯长史的手:“半年多未见,冯长史头上多了许多白发,都是为王府操劳之故,辛苦了。” 冯长史听到这般暖心窝的话,一脸的褶子颤了又颤,想咧嘴笑又忍住了:“郡主长途奔波,才真的辛苦。” 卢郡马也不觉尴尬,就这么笑着站在一旁,殷勤等了片刻。然后一脸喜悦地上前:“郡主一走就是半年多,我心里日日惦记。今日终于得见郡主归来,实在不胜欢喜。” 第三百三十四章 归来(一) 姜韶华没有对这一番热烈诚恳的父女之情做回应,只淡淡一笑:“见父亲久别无恙,本郡主心中也觉欣然。” 就这,卢郡马也心满意足了。 姜韶华在京城所作所为,一一传回了南阳王府。他一边震惊于姜韶华的强势凌厉,一边又暗自庆幸。幸好当日未曾真的翻脸反目,厚着脸皮留在了王府。 总之,他是姜韶华的亲生父亲。只要他谨慎小心些,不招惹不激怒姜韶华,在王府里便有一席之地。 接下来,杨政等一众属官纷纷上前来见礼。 姜韶华一路奔波,依旧精神奕奕,笑着说道:“大家伙儿都起身,进府再说话。” 目光一掠,忽然发现少了一个身影,不由得咦了一声:“崔渡呢?他怎么没在?” 陈长史笑着应道;“臣几日前派人去田庄送信,崔公子正带着一班新的学员,说是等这一期的课都上完了再回王府,要迟个两三日。” “不仅是崔公子没回,卢舍人也一并留在田庄。” 卢舍人在不在的,郡主显然不怎么在意,随意点了点头,领着众人进了王府正堂。 姜韶华率先入座,属官们也各自坐到熟悉的位置,迫不及待地张口禀报这半年多来各自做过的差事。 陈长史笑着阻拦:“郡主路途劳顿辛苦,总要歇息几日。这些政务,等日后慢慢禀报。大家先安静,听一听郡主的吩咐。” 陈长史一发话,众属官顿时住口。可见陈长史在王府中的威信。 姜韶华微微一笑:“本郡主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现在又什么都不必说了。总之,本郡主没有留在京城,还是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中,透出强大的自信和从容。 属官们听得心潮澎湃。是啊,郡主以实际行动表明了决心,京城再好,郡主还是选择离开,回了南阳郡。 郡主既然回来了,南阳郡这片天,就永远是他们的郡主。 姜韶华又笑道:“大家先散了,各自忙自己的差事。陈长史冯长史留下便可。” 属官们拱手告退,一一离去。卢郡马其实不想走,不过,姜韶华并无挽留的意思,他磨蹭了片刻,也只得走了。 正堂里只剩姜韶华和两位长史。 陈长史笑容一敛,低声道:“郡主,北方即将大乱。” “平州军收拢的乱民越来越多,朝廷派范大将军前去平乱,平州乱军并未溃败,只将后占的三个郡让了出来。然后牢牢占据了平州。听闻平州军已多达几万人。” 冯长史长叹一声,接了话茬:“那三个郡的粮食都被掠走,壮丁也都被拉走了。饿死的老弱妇孺不知凡几。” “刘统领几日前送回来五百饥民里,都有一些来自这三郡。听闻这三郡已快成了空城。” 实在太惨了! 这些触目惊心的真相,在战报里可能只是轻飘飘的几句话。朝堂官员们知晓,坐在龙椅上的太和帝也知道,却都无能为力。 京城离平州太过遥远,除了派兵去“收复”平州,其余鞭长莫及。朝廷也顾不上水深火热的那三郡百姓。 姜韶华心情沉重,轻轻点头:“我离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五六波逃荒的饥民。这是我看到的,没看到的地方,流民更多。” “这样下去,就算熬过今年的蝗灾,明年北方也会赤地千里,良田无人耕种。”陈长史目光微暗,语气里满是沉痛。 姜韶华沉默不语。 是啊,前世北方混乱,死在旱灾蝗灾战乱里的百姓是个庞大又惊人的数字。到最后,也没人能算出具体数字。 冯长史又开始愤怒起来:“朝廷到底在干什么?除了派兵去打平州,就没做点正经有用的事情吗?” “朝廷派了三位钦差去赈济扶民。”姜韶华定定心神,接了话茬:“当日我身在朝堂,皇上亲自开了龙口,我不便回绝,只得主动敬献了一批粮种。另外两批粮食,户部都打了白条。” “不管日后能不能还上,这白条都得收着。日后遇到什么事了,总能拿出来唬一唬人。” 说着,姜韶华从袖袋中取出两张白条,给了冯长史。 冯长史接了白条,忍不住抱怨了一番:“就这两张轻飘飘的白条,就换走了几万石的粮食。郡主,我们是有些余粮不假。不过,眼下三位统领源源不断地收容饥民,还有汤家在外推广新粮,我们也快捉襟见肘了。以后可不能这般慷慨大方了。” 就知道冯长史要趁机发发牢骚。 姜韶华笑着哄道:“冯长史说的是,以后我再不随意献粮食了。” 冯长史也就是说说而已。只要郡主一声令下,户房上下便会听令行事。不过,郡主肯放低姿态说些好话哄他,总是令人舒心。 冯长史也就不吭声了,仔细看了白条,小心翼翼地折叠收进袖中。 “陈长史,这几个月来,南阳郡到底收容了多少饥民?”姜韶华低声问道。 陈长史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压低声音笑道:“三位统领做事都有章法,送回来的饥民多是安分老实的百姓,一家一家的好安顿。偶尔有些偷鸡摸狗的混在里面,各县衙也不是吃素的,逮出来砍了两个。饥民们也就老实了。” “照这么下去,今年之内,我们南阳郡的人口至少能多两成。换在太平年月,想增加这么多人口,至少也得十来年。” 一提人口,冯长史就来劲了,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现在各县都在领着饥民开荒,郦县开始得最早,现在已经开出几千亩荒地,补种了一茬玉米和红薯。等上几个月,就能收一茬粮食。” 当然了,新开的荒地,粮食产量肯定低,也比没有的强啊! 姜韶华眼睛亮了起来,笑吟吟地说道:“这可真是太好了。辛苦两位长史了。” “不过,增长的人口,暂时不能宣扬声张。免得惹来朝廷不满。” 两位长史一起应下。 闷声发大财嘛,这道理他们都懂。 第三百三十五章 归来(二) 提起饥民,就不得不问另一件要紧事了。 “冯长史,现在南阳还有多少存粮?”姜韶华没有问金银。在眼下,能裹腹能活命的粮食,比金银重要得多。 冯长史默默算了片刻,低声说了个数字。 姜韶华眉头皱了一皱,轻声叹道:“这三年来,我们一直在默默买粮存粮。去岁新粮又大丰收。可这半年里,粮食消耗得太多了。” 冯长史反过来安慰郡主:“郡主不必担心。再有一两个月,地里就要收粮食了。今年南阳全郡种的都是玉米和红薯。崔公子去岁一直忙碌,挑选优良的粮种培育,而且,经过去年摸索,今年百姓都知道该怎么耕种。” “今年粮食产量应该比去年高得多。到时候,家家户户的粮仓怕是都不够放粮食的。” 听听这豪横的语气。 姜韶华被逗乐了:“冯长史说的有理。有崔渡,是我们南阳郡的福气,更是我姜韶华的福气。” 家有余粮,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陈长史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崔渡是郡主救回来的,这份福气,自然是郡主的。” “郡主得想个法子,将他永远留在南阳。” 冯长史咳嗽一声,暗示意味十足:“陈长史说的有道理。崔公子和郡主同龄,今年不过十三岁。等过个三五年,也就成年了。” 姜韶华不是普通闺阁少女,听到这等暗示意味浓厚的话语,半点不羞臊,甚至笑了一笑:“此事本郡主心中有数,两位长史不必忧心。” 陈长史冯长史对视一笑,不再多言。 …… 田庄里。 一片玉米田里,穿着灰色麻服的俊秀少年耐心地向一群农夫讲解。 这些农夫,依旧是各县选送来的。这样的培训班,一期约莫两个月。从去岁开始到现在,已经进行了六期。 经过培训的农夫们,回到各自的村落里,将学到的耕种新粮方法教授给其余百姓。 南阳郡全郡推广新粮如此顺利,这培训班至少要占一半功劳。 卢舍人一直陪在一旁。原本白皙俊美风度翩翩的卢舍人,在田庄里忙碌一年多,皮肤晒黑了不少,气质也大有转变。如果换上短衫下田干活,也有几分农夫模样了。 不过,卢舍人的心情颇佳。 趁着崔渡休息喝水的空闲,卢舍人悄然凑过去,低声笑道:“郡主今日应该已经回王府了。崔公子就不急着回王府去觐见郡主么?” 一别半年多,白日忙忙碌碌,夜晚困极而眠,似乎没有什么空闲。可对她的思念,从未停过。 他恨不得腋下生翅,立刻飞到她身边。 “这边的培训,还有三日就结束。做事得有始有终。”崔渡低声道:“他们都是家中的壮劳力,被抽调来田庄学习培训,心中都惦记着家里的田地。我得尽快教会他们,让他们早些回去。” 卢舍人心想怪不得郡主这般器重崔公子,就凭这份做事的认真勤勉,就值得人钦佩敬重。 “郡主回都回来了,迟几日见面也无妨。”卢舍人看着面容俊秀神采奕奕的崔渡,一语双关地笑道:“只要郡主眼里心里都有崔公子,就足够了。” 崔渡咧嘴一笑,脑海中闪过郡主的脸庞,心头骤然一热。 这一晚,崔渡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至半夜才睡,天还没亮,就从美梦中惊醒。 他像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换了衣服,然后红着脸将衣服洗干净,晾在了院子里的竹竿上。 院子里两个伺候他衣食起居的小厮,一大早起身,见了院子里的衣服,都有些错愕。 “公子平日的衣服都是我们洗的,怎么这次悄悄自己洗了?” “嘘,小点声。崔公子今年十三岁,一日日长高,身体也日渐发育……这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我们就装不知道。” “行,听你的,我们什么都不说。” 两个小厮挤眉弄眼地说笑几句,到了崔渡面前,果然一字不提。 崔渡暗暗松口气,想起昨夜的旖旎梦境,心头又悄然发热。 还要再等两日才能去王府见她,真恨不得时间过得更快一些。 崔渡有些心神不宁,今日讲课的时候发了两回呆,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地停顿片刻。好在这些课他重复上了许多回,早已烂熟于心,倒也不会教错就是了。 天气燥热,太阳明晃晃火辣辣的,众人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 农夫们都吃惯了种田的苦,摸把汗喝口水,继续凝神听着。待崔渡说完,农夫们便各自散到田里拔草锄地。 林庄头笑着过来:“等这两日忙完,过十天半月,又会有一批人来。正好赶上收粮,人手也充足。” 农夫们学会了种新粮,田庄里有了做事的人,正是一举两得。 崔渡笑着嗯一声,随手用袖子抹了一把汗。 就在此时,脚下忽然隐隐震动。 崔渡心跳骤然飞快,下意识地起身扭头看去。 他没听错,确实是马蹄声。 至少是百余匹骏马一起飞驰,才有这样的动静。也就意味着至少有一百多人正往田庄而来。 在南阳郡,出行时有百余匹骏马的人,只有一个。 崔渡眼中迸出灿烂的光芒,俊脸上的笑容亮得能刺瞎人眼。 卢舍人和林庄头相视一笑。 田里的农夫们不知就里,各自起身张望。然后,就听卢舍人高声呼喊:“郡主来了,大家都快过来。” 农夫们精神齐齐一振,争先恐后地从田里跑出来,乱糟糟地跪下。 卢舍人知道郡主脾气,立刻笑道:“大家不用跪,站着迎接郡主就行了。还有,待会儿郡主若是问话,你们如实回答便是。” 短短几句话间,马蹄声越来越近。 离农田约莫几百米,一行人便纷纷下马。南阳郡主姜韶华在一众亲卫和两位舍人的簇拥下迈步而来。 崔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微笑而来的少女。直至身旁卢舍人用力掐了他的胳膊一下,才勉强回过神来,拱手行礼:“臣恭迎郡主!” 第三百三十六章 重逢 骑马半日,姜韶华没有半点倦色,眉眼舒展,唇畔含笑:“都起身吧!” “多谢郡主!”这次应声倒是齐整多了。 卢舍人最是伶俐知趣,转头就要吩咐农夫们退下,却被姜韶华张口阻止:“他们原来做什么就做什么,本郡主随意看看便是。” 卢舍人立刻笑着应下,高声将郡主的话重复一遍。农夫们便又乱糟糟地回了田里忙活。 林庄头是个实诚人,压根没留意卢舍人频频使眼色,笑着走到郡主身边,殷勤地说起今年田庄里的新粮耕种情形。 卢舍人不得不咳嗽两声,打断林庄头的滔滔不绝:“林庄头,这些事崔公子自会向郡主禀报。我们去田里瞧瞧。” 说完,伸手硬扯着林庄头离去。 林庄头被拽进田里了,才反应过来:“对哦,郡主特意来田庄,是瞧崔公子来了。我在一旁定然碍眼得很。” 总算有点数了。 卢舍人心里默默吐槽,口中低声笑道:“南阳郡种了新粮,粮食丰收,百姓们不挨饿,能养得起亲卫莹和南阳军,还有余力献粮给朝廷。崔公子要居头功。郡主特意来看崔公子,可见对崔公子的器重。” 林庄头也不傻,这几年郡主时常来田庄,和崔公子时常独处。这里有君臣相得,自然也有别的缘故。不过,郡主还年少,崔公子也没成年,有些事大家都没说穿罢了。 林庄头一边应着,一边转头。 此时将近午时,日头正烈。站在田边的一双少年男女,相对而立,相视而笑。这画面,赏心悦目极了。 …… 姜韶华笑盈盈地看着崔渡。 崔渡也笑着凝望姜韶华。 “一别半年多,你长高了。”姜韶华随口笑道:“又被晒黑了不少。再这么下去,这张白净俊俏的脸,怕是要彻底晒黑了。” 崔渡耸耸肩:“这也没办法。整日在田里忙碌,少不得风吹日晒,再如何保养也会慢慢变黑。” 想当年,他的同窗们个个黝黑,女同学们也不例外。 姜韶华听的有趣,笑了起来:“晒黑了也无妨,黑一些更显男儿气概。” 崔渡理直气壮地接受了郡主的安抚和赞美:“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旁的陈瑾瑜嘴角微微抽了一抽,悄悄冲马耀宗使了个眼色。马耀宗心领神会,和陈瑾瑜悄然退开。 至于秦虎孟三宝等一众亲卫,早已各自散开。维持着既能守护主子安危又不影响主子说话的距离。 姜韶华从不在意这等细枝末节。崔渡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几年下来,早就习惯姜韶华身后有一堆亲卫相随。 亲卫们不出声不靠近,就如远处的庄稼一样,可以忽略不计。 周围都是人,在崔渡的眼里,都是一片灰暗。唯有眼前的姜韶华,生动鲜活,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郡主去京城这么久,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姜韶华平日时常写信回王府,不过,多是写给陈冯两位长史,还有亲卫营三位统领和南阳军的于将军。说起来,倒是从未写过信给崔渡。 崔渡也没什么怨怼不满。他是王府属官,是郡主的臣子,论私人情谊也有那么一些。不过,离他真正想要的还隔着遥远的距离哪! “确实发生了不少事。”姜韶华挑一些能说的说了,譬如和王丞相的数次较量,譬如和郑太皇太后的亲近,再譬如得了天子信任等等。 崔渡听得专注,不时赞叹一声:“郡主真是厉害!” “郡主好生凌厉威武!” 姜韶华被赞得笑了起来:“也算不得如何厉害。说到底,无非是仗势欺人借力打力左右周旋。更重要的是,南阳郡粮多兵多,我有足够的资格和底气。” “燕郡第一个报蝗灾,我二话不说敬献新粮粮种。后来又有两个郡报蝗灾至朝廷,户部来向我借调粮食,户部尚书亲自给我开了两张白条。如此一来,我的腰杆可不就挺得笔直了?” “这其中,至少有一半是你的功劳。” 崔渡听得美滋滋的,咧嘴笑道:“我就算有些许功劳,也没郡主说得这么多。最多就是十之二三。南阳郡政通人和,郡主高瞻远瞩,胸襟宽厚,怜惜百姓,不遗余力地推广新粮。有郡主,才有南阳郡今时今日。” 姜韶华失笑:“几个月没见,你怎么学会逢迎拍马了。” 崔渡伸手,做了一个掏心掏肺的手势:“臣恨不得将心掏出来,让郡主瞧一瞧,臣的心里只有郡主。” 姜韶华被逗得笑出了声:“这般浮夸,到底是和谁学的。” “天天和卢舍人在一起,或多或少学了一点为臣之道。”崔渡低声笑道。 姜韶华又是一笑。 卢舍人混迹官场数年,沉寂再起,愈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差事和机会。当差做事之用心,在三位舍人中也是数得着的。 以卢舍人的眼力,自然知道崔渡的可贵之处和份量。平日里竭力示好交好。崔渡也不是什么硬心肠,一开始防备,时日久了,也就和卢舍人亲近多了。 “还有一个月,就能收玉米了。”姜韶华问:“今年收成能比去年多多少?” 崔渡用十分笃定的语气答道:“每一亩的产量至少能多两成。” 姜韶华眼眸骤然一亮,忽然握住崔渡的手:“真能有两成?” 崔渡心头一热,再看到姜韶华黑眸绚烂的光芒时,又迅速平静下来。 在郡主眼中,他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臣子,会种新粮能提高粮食产量能让百姓们填饱肚子。有了更多的粮食,郡主能腾出手来做更多的事。 她握他的手,就如握陈长史冯长史或是蔡县令陈县令马县令的手一样。没什么男女情思,也没有半点羞涩。 “至少两成。” 崔渡认真答道:“红薯今年的长势也好,产量也一定比去年高。今年南阳郡全郡都种了玉米红薯,还开了许多荒地。等到秋收的时候,郡主就等着瞧吧,家家户户的粮囤都是满的。十四县的太平粮仓也装不下。” 第三百三十七章 萌芽(一)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这番话更美妙更动人了。 姜韶华听得心花怒放,攥着崔渡的手笑着叹道:“我何等何能,竟能有你。” 崔渡不假思索地应道:“是我有福气,才能遇到郡主。”顿了顿,又笑道:“等今年秋收过后,郡主就不必为粮食发愁,可以再多招纳收容北方流民,充实南阳郡人口。”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你这话可算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就是这般打算的。” “北方大乱,百姓挨饿受苦。我救不了所有人,至少能尽一份心力,多救一些算一些。” 还能趁机扩充人口增加实力,日后想征兵也容易得多。正是一举数得的美事! 崔渡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道:“平州也受了旱灾,那个叫潭胜的,到底是怎么养活军队和百姓的?” 姜韶华神色有些微妙,看着崔渡道:“你真想知道?” 崔渡从这几个字品味出了什么,震惊得瞪大了眼:“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姜韶华难得长叹一声:“平州一直在打仗,根本没时间种粮食。平州乱军的军粮,一半是抢来的,另一半是人肉做出的肉干。” “所以,被裹挟的百姓加入乱军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个个铁了心,跟着潭胜造~反。” 人吃人,不再是比喻形容。 吃了人肉的人,还算人吗? 崔渡听得反胃至极,隐隐作呕。 姜韶华不知何时松开手,缓步向前。 崔渡默默随在她身后。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几波流民。他们之中,有不少都吃过人肉。”姜韶华低声道:“我应该对他们除之而后快。可再仔细想一想,人饿到极处了,没粮食吃,野菜树叶都寻不到的时候,不想被饿死,也就只剩这条路可走了。” “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怒叱他们?明明是朝廷的过错,没有及时地赈济放粮,没有后续的应对措施。” “堂兄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登基坐了龙椅,政务奏折都不太看得懂。百官之首的王丞相,要的是独掌大权,太皇太后和安国公一党,想和丞相党分庭抗礼,所以要不停地争斗。” “我上朝三个月,大朝会小朝会都参加了。听得最多的就是两党争执,大事要争,小事要争,派钦差要争,派武将要争,用度要争,什么都要争。” “用心当差做事的臣子,倒成了罕见稀有。” 说到这儿,姜韶华难得的愤怒起来。她停下脚步,黑眸中闪出幽暗的火焰:“党争误国,莫过于此。如果所有人同心合力,做事效率要高出几倍,政令能迅速定下,能上传下达,能救更多的百姓。” “他们明明知道其中的道理,可他们就是不肯罢手。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人人都有私心私欲。” “大梁朝堂,充斥着这样的臣子,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又能有什么作为?我整日看着这些,心中愤怒极了。” “可是,我只是一个南阳郡主。我能借着太皇太后之势跻身朝堂,已是众臣退让的结果。我能做的,也仅止于此。除了献些粮种,其余的根本做不了。” “我不愿留在京城,因为我不想在那潭泥沼中待着。简直令人窒息。” “我要回我的南阳郡。至少,在这里我说了就算。我能尽自己所能,将属官和县令们的心都拧成一股绳子,齐心合力地治理好南阳,让百姓们安居乐业。” 姜韶华素来冷静从容,几乎从未有过这般愤怒激动的时候。 崔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郡主。 他凝望着她愤怒得绯红的脸颊和熠熠发亮的眼睛,忽然低声道:“郡主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日,郡主能站到更高的位置。到那时候,郡主就能改变这一切了。” 姜韶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所瞩。 崔渡竟然堂而皇之地说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气就像说郡主要不要中午尝尝新菜肴那么简单。 以姜韶华的城府阅历,也被震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崔渡,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崔渡还是那副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语气:“我就是觉得,郡主才是最适合坐那个位置的人。” 姜韶华哑然无语,半晌才伸手揉了揉额头:“记住,这等话以后不可再说了。” 身为藩王,对皇位生出取而代之的野心,便是心存谋逆,一旦有所举动或流露出来,就会惹来大祸。 崔渡点点头表示理解:“郡主的话我都记下了。以后我不说就是。” “心里也不准想。”姜韶华瞪他一眼:“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早点驱出脑海。” 姜韶华神情十分严肃,绝非说笑。 崔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的母亲一直从政,她有能力,也有野心。其实,我舅家那边,基本都在政坛。我的姨母,我的舅母,她们都是十分厉害能干的女子。所以,我见惯了女子从政,从不以为女子就比男子弱。” “郡主,我刚才不是在说笑。我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敬重你崇拜你,我觉得你胜过世间所有人,男子也好,女子也罢,都不及你……” “不要说了。”姜韶华皱眉打断崔渡:“大梁和你那个世界不同。皇位传承,是关乎大梁国运的大事。女子没有继承权,譬如宝华公主,她明明是嫡出长女,却只能待在后宫。太皇太后插手朝政,被众臣诟病,便是天子依赖信重,心里也存着提防戒备。” “我一个女子,能跻身朝堂,是因为我承袭了祖父的爵位。是伯祖父在世时候亲封的实权郡主,地位等同藩王。大梁建朝两百年,我是唯一的一个,从无先例。” “我感激伯祖父,感激我的祖父,是他们给了我挺直腰杆的身份和地位。” “我也是大梁最忠心的臣子,绝没有染指皇位的野心。” …… 第三百三十八章 萌芽(二) 崔渡到底和郡主说了什么? 数米之外的陈舍人,遥遥看着郡主难得沉凝肃穆的面容,心里大为惊诧。 郡主素来沉稳,情绪从不外露。在京城的时候,只露了几回峥嵘,之后便收敛锋芒。 昨日回南阳王府,今日一大早便来田庄“巡查”,其实就是来见崔渡。郡主对崔渡的器重信任青睐,大家有目共睹。 今日是怎么了?郡主竟对崔渡板起了脸孔? “崔公子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怒我们郡主了?”马耀宗悄悄挪步,在陈瑾瑜耳边低语。 陈瑾瑜嗯了一声,低声应道:“应该是。不然,郡主不会当众冷脸相对。” 眼下这情形奇妙得很。明晃晃的日头下,田里两三百农夫,田边数十亲卫,到处都是人。偏偏郡主和崔渡站在一处,周围十米没人靠近。众目睽睽,却无人知晓他们在说什么。 马耀宗琢磨了片刻,低声笑道:“算了,我们不用猜。该让我们知道的,郡主自然会说。如果待会儿郡主只字不提,我们也别多嘴多问。” 陈瑾瑜瞥马耀宗一眼:“你这是在点我?” 毕竟,和郡主亲近会多这个嘴的,只有她了。 马耀宗知道陈瑾瑜的小心眼,哪里敢承认:“没有没有,陈舍人别误会,我就这么随口一说。” 陈瑾瑜撇撇嘴。 郡主冲他们招手示意。这就意味着郡主和崔公子独处闲话到此结束了。 陈瑾瑜定定神,笑着迈步上前。姜韶华已然恢复如常,冲陈瑾瑜笑道:“时候不早了,让厨房安排午膳吧!” 陈瑾瑜笑着应下,然后很自然地转头吩咐马耀宗。马舍人麻利地去跑腿。 这食物链,一环扣一环。 崔渡看在眼里,不由得笑了起来。 姜韶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神色自若地笑道:“崔渡,你去田里说一声,让大家伙都停下歇一歇,等着吃午饭。” 崔渡诶了一声,迈步就去了田里。那麻溜的劲头,比起马舍人有过之无不及。 陈瑾瑜看着郡主含笑的脸庞,脑海中闪过马耀宗的提醒,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了。 午饭过后,姜韶华宣召卢舍人前来,仔细问询新粮耕种培训推广一事。卢舍人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姜韶华颇为满意,笑着赞道:“这一年多来,卢舍人辛苦了。” 卢舍人忙笑道:“能为郡主当差做事,是臣的福分。再者,臣做的就是传令安排这些琐事,真正辛苦的人是崔公子。” 做过郡守的卢舍人,深深清楚崔渡的重要。郡主对崔渡处处另眼相看,于公,崔渡日后定然有好前程。于私嘛,那就得看崔渡有没有那个造化了……总之,和崔渡交好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以卢舍人的精明老道,这一年多来下足了功夫,如今和崔渡可以称得上忘年交了。 姜韶华听到崔渡的名讳,心情有些复杂,面上不动声色:“崔渡的功劳,本郡主都记在心里。卢舍人做过的事,本郡主也一样看在眼里。放心,本郡主从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眼下南阳郡上下一心,忙着耕种推广新粮,还要敬献粮食给朝廷。等忙过这一两年,本郡主自会论功行赏。” 卢舍人立刻敛容拱手,谢过郡主恩典。 其实,南阳郡当下在做的是收纳流民充实人口。这是有利南阳的大事,只是不便宣之于口。 见完卢舍人,姜韶华又宣了林庄头前来。 林庄头是王府老人,在田庄当差十几年,这才是郡主真正的心腹班底。姜韶华张口问询,林庄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韶华问完后,颇为满意。在田庄待至傍晚,便策马回了南阳王府。 崔渡等人一并恭送郡主离去。 看着姜韶华英姿飒爽很快远去的背影,崔渡沉默良久。 如果不是他今日说了那么“大逆不道”的话,以姜韶华往日的习惯,来了田庄至少会住个两三日。到了晚上,他还能陪着她在月下田边漫步闲转,说些不能让旁人听的悄悄话。 反过来再想,如果姜韶华真如她口中说的那样从未想过不该想的事,又为何不愿再和他独处说话,而是匆匆离去? …… 夜半子时,姜韶华一行人才回了王府。 众人各自去安歇不提。 姜韶华在银朱荼白的伺候下沐浴更衣。 银朱悄声道:“郡主今日心情似不太好?” 荼白满眼关切地看着主子:“是不是今日崔公子说了什么话,惹郡主不高兴了?” 姜韶华最细微的情绪变化,瞒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丫鬟。 姜韶华沉默片刻,嗯了一声:“也不算不高兴,就是心情有些纷乱。” 银朱忍不住追问;“崔公子到底说了什么?” 姜韶华却不愿再说了:“夜半更深,我要歇下。你们也早些睡吧!” 银朱荼白只得应声退下。两个丫鬟同住一个屋子,回了屋子后,头靠着头凑在一起琢磨了许久,也没能想出其中缘故,只得各自睡下。 姜韶华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凝神远眺。 夜空繁星点点,一轮明月如银盘,皎洁的月光轻柔地笼罩着南阳王府。就如笼罩着一头沉睡的巨兽。 此时只她一人,她无需遮掩,可以诚实地看清自己真实的内心。 王丞相安国公闹党争争夺权利,不顾百姓民生,大梁朝堂充斥着权臣和顾惜自身的墙头草,真正用心当差做事的没有几个。 年轻的天子弹压不住重臣,不得不倚仗太皇太后。而这位太皇太后,插手朝堂同样是为了自己的权势,为了郑家的富贵。 万一太和帝和前世那样死于暗杀,京城会再次陷入混乱动荡,照着前世那样,最后朝堂会落在郑家人手上。郑家会成为大梁第一世家,郑宸取代王丞相,成为另一个掌控朝堂的权臣。从本质来说,并无改变。 如果太和帝能熬过死劫,情况或许会好一些。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姜颂有改革朝堂压制权臣的能耐和本事。 就这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吗? 她真的甘心吗? 第三百三十九章 正事 隔日一早,银朱荼白惊愕地发现,每日五更就醒的郡主,今日竟然破天荒没有起身。 “郡主从京城赶路回来,一日都没歇息就去了田庄,定然累得很。”银朱小声嘱咐:“我们两个守在门外,今日让郡主好生睡一日。” 荼白连连点头。 过了小半个时辰,亲卫中有人忍不住凑了过来:“银朱妹妹,郡主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一直没起?” 多事多嘴的少年亲兵,身材高大,相貌却憨厚朴实,正是孟三宝。 银朱今年十六,水灵秀气,身姿窈窕,是南阳王府丫鬟里的一朵鲜花。不知多少小厮亲卫私下里偷偷爱慕银朱姑娘。 可惜,银朱姑娘和孟三宝青梅竹马,两家人私下也早有默契,就等着日后银朱被郡主放出来婚配嫁人。别人根本就没机会。 银朱轻轻嘘了一声:“声音小一点,别惊醒郡主了。郡主疲累得很,要好好歇一歇。” 孟三宝嗯了一声,厚着脸皮不肯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银朱妹妹闲话。 荼白面不改色地将头转到一旁,权当自己是一个盆景。 陈舍人马舍人很快也来了,见这阵仗,也不吭声,到了廊下等着。又过片刻,陈长史派了长随前来。 “陈长史令我来问一问,今日还要不要去书房议事?” 郡主没醒,就属陈舍人最大。陈瑾瑜想了想道:“今日就不议事了,大家伙各自忙自己的差事,等着郡主随时宣召。”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 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去。 就见姜韶华已穿戴整齐,唇畔含笑:“传本郡主号令,让众属官到书房里候着。” 长随忙应声退下。 陈瑾瑜笑着上前:“郡主怎么忽然醒了?也不叫银朱荼白进去伺候?” 姜韶华随口笑道:“已经比平日迟了一个时辰,睡得足实,今日精神也格外好。” 精神正好,当然得做些正事。大好时光,不能辜负浪费。 陈瑾瑜陪着郡主一同用早膳。姜韶华不喜铺张浪费,早膳并不奢华,不过,早饭的分量格外足就是了。 姜韶华愉快地填饱肚子,满意地赞道:“还是回来好,在京城就没真正吃过一顿饱饭。” 陈瑾瑜看着一桌子的空碗空碟,哑然失笑。 闲话不多说。姜韶华进了书房后,立刻和属官们议事。说起来,这规格和天子召重臣开小朝会差不多。南阳郡的大事小事,就在众属官的禀报商议和姜韶华的决断中商定。 姜韶华不喜废话,处理事情快速利落,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将积压了数日的政务都处理完毕。 陈长史只觉肩头千钧重担卸下大半,颇为舒心,低声对冯长史笑道:“郡主一回来,我便觉全身轻快。” 冯长史瞥陈长史一眼:“话别说得太早了。以郡主的脾气,怕是不会安分待在王府几日。” 不出所料,姜韶华在王府里待了五六日,便要去巡查军营和十四县。 陈长史冯长史都很熟悉郡主的脾气,知道劝不动,索性也不劝了:“如果朝廷有消息来,臣会派人给郡主送信。” “郡主早日回来。” …… 郡主外出巡查,对众人来说都不是新鲜事,早就司空见惯了。这三年多来,郡主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诸县和军营里。此次一走半年多,郡主回来之后就想去巡查诸县,也是难免。 宋渊领着两百亲兵随行保护郡主安危,陈舍人马舍人自然是要一并去的,此次姜韶华还点了汤有银一并随行。 冯长史其实不太乐意。汤有银正值盛年,精力充沛,又肯吃苦,是户房里一头拉磨的好驴……不对,应该说是他的得力臂膀。 不过,郡主让汤有银随行,是有提携之意,也是给汤家体面。他这个上司,不能拦了属下的青云路,只得忍痛割爱了。 汤有银半点不傻,自然知道随行的好处。别的不说,整日在郡主眼前,混个面熟也是好的。 汤有银高高兴兴地收拾好行礼,开始了人生中新的篇章。亏得他年少时学过骑马,不然,只每日策马行路这一关就难熬得很。 巡查的第一站,当然也必须是亲卫营。 粮食是百姓之本,兵力就是姜韶华能屹立朝堂的真正底气。南阳军已经归心,不过,还是远不能和亲卫营相比。 亲卫营这三年间一直默默招纳扩充,从原来的两千亲兵,人数已经悄然翻了一倍。 亲卫营里军饷充足,衣粮不缺,每日操练不缀。从去岁开始,亲卫营里的亲卫轮番被派出去送粮护粮,也算是实战训练。如此练兵,自然少不了折损。 三位统领,只有刘恒昌在军营里,秦战和孟大山都领兵在外。姜韶华便在亲卫三营里住了下来。 “刘统领亲眼见过北方情形,感觉如何?” 当日晚上,军营里燃起篝火,众亲卫围着篝火吃着烤肉,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喜笑颜开。姜韶华和刘恒昌坐在一处,一边吃一边随意闲话。 刘恒昌动作顿了一顿,低声道:“不瞒郡主,末将一直自诩心冷如铁。可这几个月里,见多了饿死的百姓,实在于心难忍。” “末将照着郡主的吩咐,一直暗中收留饥民,每到五百人左右,就让人护送饥民回南阳。这几个月来,南阳郡收容的饥民也有四千多了。可这数字,和流离失所受灾受苦的百姓数量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经常有人跪在粮铺外,哀求着收容,给一口饭吃,他们就能卖命。只是,我们的力量也有限,不能无休止地收容流民。” 说到这儿,沉默少言城府颇深的刘统领,眼眶竟有些湿润,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姜韶华的心情沉甸甸的,轻声道:“饭得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我们已经尽力了,无愧于心。” 刘恒昌深深呼吸一口气:“郡主宽厚仁德,末将愿永远追随郡主。” 三年多了,这是刘恒昌第一次表露忠心。 姜韶华眉头微动,展颜而笑。 第三百四十章 新生(一) 晚饭后,亲兵们各自回营帐歇下。 姜韶华笑着对刘恒昌道:“刘统领日日忙碌辛苦,早些去歇着,不必陪着我。我要去伤兵营那边转转。” 刘恒昌知道郡主的脾气,一来厌恶前呼后拥,二来不喜属下弄虚作假,不管到了何处,都要亲自去转去看。他没有多言,拱手离去。 陈瑾瑜马耀宗和新近随行的汤有银,一并跟在郡主身后。另有宋渊领着数十个亲卫随行。在军营里,这阵仗委实不小了。 姜韶华在凉爽的晚风中迈步进了伤兵营。 自从亲卫营暗中轮番去北方后,伤兵营里便格外忙碌。一营二营三营的伤兵都被送到了这里。 姜韶华一踏进营帐,就察觉到了不同,不由得咦了一声。 “哇!好干净!好亮堂!”陈瑾瑜一个没忍住,惊叹出声。 是啊,确实干净明亮。 伤兵营原本有五个营帐,如今扩充到了二十个。每个营帐里都设了三张床榻。如此一来,便能容纳六十个左右的伤兵。 触目所及之处,都收拾得格外干净。营帐里外挂满风灯,亮如白昼一般。所有躺在床榻上的伤兵,都穿着宽大的灰色麻服,头脸都洗得干干净净。伤处被白色纱布包裹着,营帐里还燃着艾草,驱走了难闻的血腥气和淡淡的臭气。 更令人瞩目的,是一众伺候伤兵的女子们。她们都穿着样式统一的灰色麻服,宽大的袖袍遮掩了玲珑的身体曲线,一张张或清秀或俏丽的面容带着浅浅的笑意,给人温柔和沉静的力量。 这些正是当日姜韶华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可怜女子。她们失了贞洁,饱受摧残,被父兄丈夫抛弃。 三年后的现在,她们个个精神饱满意气昂扬,有的擅长熬药,有的擅长清理伤口包扎伤处,还有的学会了简单的治疗外伤的医术。她们在伤兵营里,受到所有伤兵的尊重。行走在军营里,不会再有奚落嘲讽甚至是暗含色意的目光。 宛如新生。 “郡主!”林慧娘第一个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跪下磕头。 其余女子慢了一步,也纷纷过来磕头。 姜韶华看着她们,心情总是格外愉悦:“快些起身,你们各自忙自己的差事,别都凑在我这里。” 女子们磕完头,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继续忙碌。 只有林慧娘和山杏留下了。 姜韶华笑着打量她们两人。林慧娘其实年岁不算大,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容貌秀丽,身段丰腴,正是女子最成熟最有魅力的年龄。 山杏今年已有十五岁。昔日那个痴痴傻傻的少女,如今抽条长开了,终于有了少女模样。白净的小脸很是秀气,一双杏眼颇有神采。 “慧娘,现在日子过得还好么?”姜韶华笑问。 林慧娘笑道:“好得不能再好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忙碌充实,不依靠任何人,自己养活自己,自己依靠自己。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踏实安心。 姜韶华会心一笑,随口问道:“刚才人多,我不便张口问询。这半年多里,可有谁婚配了?” 林慧娘摇摇头:“没有。大家都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好,都不想嫁人。” 三年来,当日从土匪窝里出来的三十多个女子,嫁给军营里亲兵的一共有五个。其余女子,要么没寻到合意的,要么就是像林慧娘这样打定主意孑然一人的。 姜韶华嗯一声:“愿嫁就嫁,不想嫁人就这样在军营里当差做事。有本郡主在,没人敢勉强你们。” 是啊,郡主就是她们最大的底气和靠山。 林慧娘胸膛里溢满了激动和骄傲,用力点点头。 山杏眨了眨可爱的大眼:“郡主,我随着师父学医,师父说,再有两年,我就能正式出师了。” 十五岁的山杏,有些方面远不如同龄少女,譬如心智,似乎停留在了十岁光景。可在学医方面,却又展露出了极为惊人的天赋。孙泽兰对这个弟子的教导,也格外上心。 如今的山杏,丝毫不逊色任何一个军医。治起伤来,胆大心细,缝合伤口的技艺尤其精湛。 姜韶华看着一脸童稚可爱的山杏,心里满是暖意,伸手摸了摸山杏的头发:“好,到那时候,本郡主给你一个军医的正式身份。和别的军医一样领俸禄。” 山杏大眼亮了起来,连连点头。 她是郡主的人,为郡主做事当差,必要的时候可以舍命。在她心里,郡主就是她头顶的天。 “对了,孙泽兰去哪了?”姜韶华笑着问道:“我来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见她人影?” 林慧娘低声答道:“回郡主,此次有一个重伤的送进伤兵营,送来的时候鲜血流了半盆,肠子都出来了。孙姑娘和孙军医兄妹两个,一直在为那个重伤兵急救。” “就在那边的营帐里。” 姜韶华略一点头,迈步前去。 伤兵营帐里,有一个营帐最为特别。这里时常有尸首被抬进来,然后半夜悄悄抬出去。每一具送来的尸首,都被切开仔细研究再缝合起来。 军营里没有真正的秘密。时日久了,亲兵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孙姑娘兄妹两个在“钻研”医术。 一开始众人当然是害怕的。不过,在孙泽兰妙手救了几个内伤严重不治的伤兵,令他们起死回生之后,众人便称呼孙泽兰为孙神医了。 没错,在亲卫营里,被众亲兵誉为神医的不是孙太医,也不是孙广白,而是孙泽兰。 重伤将死的伤兵,被送进这处营帐后,被救活的机率要高得多。这里也比其余伤兵营帐要安静得多。 姜韶华挥手示意,宋渊等人都停了下来。她独自上前,进了营帐。 一进营帐,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孙泽兰面色凝重,纤细的右手在伤兵的胸腹处掏出了什么,另一只手拿着薄而细的利刃,迅速切断。 孙广白同样面色沉凝,立刻递了针线过去。孙泽兰开始低头缝合。 第三百四十一章 新生(二) 已经喝下迷药的伤兵早已失了神智,一动不动,宛如尸首一般任凭摆弄。 孙泽兰很清楚,必须要在迷药功效延续期间完成治疗。否则,这个伤兵会被生生疼死。她听到熟悉的轻巧脚步声,却无暇抬头,专注细致地缝合起来。 孙广白不时为她擦拭汗珠,再以干净的纱布吸走不停渗出的鲜血。不到片刻,地上的盆里就堆满沾满了鲜血的纱布。 孙广白早有准备,又取了一包干净的纱布来。这些纱布都是之前特意准备的,以开水煮过,十分绵软。 孙泽兰忽地说道:“剪子。” 孙广白立刻递了剪子过去。孙泽兰剪了线,将剪子递回,又开始缝合肚子上的伤口。兄妹两个配合默契,动作十分流畅。 这一幕,既血腥,又有着近乎残酷的美感。 姜韶华没有出声惊扰,默默地站立一旁,注目凝望。 以她的胆大,看着这一幕也觉心惊胆战,胃中甚至隐约有些翻腾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孙泽兰终于忙完了。 她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精神极度专注的忙了近两个时辰,铁打的人也有些熬不住。 孙广白低声道:“妹妹,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你先去歇一歇。” 孙泽兰嗯了一声,去洗手,脱下沾满血点的衣服,换了一件干净的。然后很自然地走到姜韶华身边,语气有些娇软:“郡主扶一扶我。” 姜韶华忍不住笑了,应一声,伸手扶住疲累不堪的孙泽兰。两人并肩出了营帐。 站在数米之外的秦虎,控制不住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张久违的秀美脸庞。 悬挂在军帐外的风灯被夜风吹来吹去,光线明暗不定。孙泽兰的俏脸也随之忽明忽暗,眼角眉梢的疲累清晰可见,眼中的光芒却又是那般璀璨夺目。 孟三宝用手悄悄抵了抵秦虎,示意秦虎上前献殷勤。 秦虎却未动弹,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直至郡主迈步,他这个亲卫才上前跟随。不过,依旧保持着应该有的距离。 从秦虎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孙泽兰的背影,还有小半个侧脸。他看着她不时侧头对郡主笑,看着她疲累地迈步,心里又酸又甜又苦。 他对她说过,以后绝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年来,他没再来找她。偶尔见了,也保持距离,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孙姑娘。孙泽兰很满意这样的清静。 他知道她满意,便也足够了。 姜韶华将孙泽兰扶进了军帐里。 在军营里生活,衣食住行都很简单。孙泽兰住的军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更干净了些。 孙泽兰在椅子上坐下,像瘫痪了一般半躺着,毫不顾忌什么形象:“累死我了,饿死我了。” 姜韶华好笑之余,又有些心疼,立刻张口吩咐,令人送夜宵来。 军营里炉灶夜里都留着火,很快,便送了热腾腾的两大碗面来。 “郡主,今天是包二值夜。包二特意做的手擀面,请郡主也尝一尝。”陈瑾瑜亲自端着两大碗进来,笑眯眯地禀报。 碗口很大,是军营里最大的那种。熬了半日的猪骨汤,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堆得冒尖的面里,有两个荷包蛋,有碧绿的菜叶,还有一大块卤过的猪排。 这谁顶得住啊! 姜韶华顿时来了胃口,招呼孙泽兰一同吃宵夜。 孙泽兰从下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现在已是子时过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立刻拿筷子吃了起来。 这一大碗喷香可口的猪排面,好吃得让人想流泪。 孙泽兰吃得香甜,顾不上说话。姜韶华也不吭声,吃得畅快极了。 陈瑾瑜在一旁伺候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郡主和孙姑娘这么吃着,我看着也馋了。不行,待会儿我得去嘱咐包二一声,明日早上也弄这么一碗面给我尝尝。” 姜韶华也乐了:“好,你去说一声,我明日早上也还要吃面。” “加我一个。”孙泽兰一边吃一边含糊地插嘴。 包二在两年前娶了芳娘。半路夫妻,竟是格外恩爱。每日住在军营里,同吃同住一同当差。 唯一可惜的是,芳娘当日在土匪窝里被糟践,身子亏得厉害,迟迟没有身孕。包二鼓起勇气领着芳娘来求孙泽兰。 孙泽兰为芳娘精心配了药,芳娘吃了半年,暂时还没身孕。不过,芳娘气色红润,身体也硬朗多了。 包二对孙泽兰十分感激,时常悄悄做些好吃的送来。 孙泽兰也没客气。她整日忙碌,既不穿华服美裳,也不梳妆打扮。唯一的享受,也就剩下吃了。这一点小小的享受,自然也没人反对。 填饱肚子后,孙泽兰又舒出一口气。 姜韶华一笑,示意陈瑾瑜将碗筷收拾走,然后和孙泽兰闲话:“刚才那个伤兵,能不能救活?” “现在还不好说。”提起伤兵,孙泽兰立刻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答道:“他伤得太重了,肾脏破裂,我勉强缝合起来。接下来几日,得一直守着他。熬过高烧几日,才能看他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姜韶华叹了一声:“辛苦你了。” 孙泽兰也叹一声:“我不觉辛苦。就是恨自己医术不精,不能救活每一个伤兵。” “这大半年来,送回来的伤兵着实不少。我确实救了几个。没熬过去的更多。军营里的亲卫们,只见救活的那几个,就叫我孙神医。我实在受之有愧。” 医者父母心,就是如此。 恨不得救活所有的伤者。 姜韶华伸手握住孙泽兰的手,轻声道:“你不必觉得羞愧。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丝毫无愧孙神医的名号。在我心里,你也是独一无二的神医。” 孙泽兰莞尔一笑:“这么夸我的人多了去了,还是从郡主口中说来最好听。” “那是当然。”姜韶华一本正经地接了话茬:“有资格听本郡主拍一拍马屁的人,这世间屈指可数。孙神医可要珍惜。” 姜韶华和孙泽兰对视一笑。 第三百四十二章 新生(三) 隔日早晨,众人果然吃上了热腾腾的猪排面。 吃饱喝足后,姜韶华随孙泽兰一并进了伤兵营帐。一夜没睡的孙广白,眼睛都熬红了,打着呵欠要起身行礼。 “别行礼了,”姜韶华忙笑着吩咐:“快些回去歇着。” 孙广白点点头,告退出了军帐后,又打了个呵欠,伸手用力揉了揉赤红的双眼。 一个娇嫩的少女声音在耳畔响起:“公子还有力气回营帐么?” 是山杏的声音。 孙广白随口说笑:“我熬了一夜,现在哪里走得动。” 刚说完,就见山杏凑过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孙广白被吓了一跳,困倦之意瞬间飞走,连忙后退两步拉开彼此的距离:“你这是做什么?” 山杏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眼:“我扶公子回去!公子不用担心,我有的是力气,能扶得动公子。” “不用不用不用。”孙广白连连摇头拒绝:“我刚才是在开玩笑,我确实有些疲累,不过,走路的力气还是有的。你不必扶我了。” 这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女子,名义上都随着孙泽兰学医。其实孙泽兰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孙广白没有师父的名分,教导弟子的事也做了不少。 孙广白性情随和,说话风趣,人缘极好。不过,在男女相处时,他并不随意。相反,他格外注意分寸。身边这么多女子,他从不和谁独处。 尤其是眼前的山杏,从一个懵懂女童一日日长大,如今已然是窈窕少女模样。他便格外谨慎些保持距离。以免瓜田李下,传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孙广白快步离去,山杏站在原地,秀气的小脸上有些怏怏不乐。 不远处的林慧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暗赞孙公子的胸襟风度。然后笑着走过来:“孙公子已经走了,你还傻站在这儿做什么。我们去吃早饭,待会儿还有一堆事要做呢!” 在山杏眼中,林慧娘就是半个亲娘,闻言应了一声,默默跟在林慧娘身边。 林慧娘最是细心,轻声问道:“山杏,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山杏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林慧娘似是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一丝唏嘘,忽地停下脚步,握住山杏的手。山杏抬头,眼睛里满是困惑和迷茫:“慧娘,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明明最厌恶男子,不愿和任何男子说话。可见了公子,我就欢喜得很。” 因为少时的悲惨际遇,山杏的心智发育远不及同龄少女。 十五岁的姑娘家,已经是情窦初开可以嫁人的年龄。山杏不懂什么是倾慕什么是男女之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亲近孙广白是为什么。只是本能地想靠近,然后因孙广白坚定地撇清落寞。 林慧娘既心疼又无奈,她伸手摸了摸山杏的头,轻声嘱咐:“这等话,以后不可以再说了。” “你已经长大了,有些道理你也该懂了。男女授受不亲,孙公子是正人君子,不愿占你便宜。和你保持距离,都是为了你好。” 山杏素来听林慧娘的话,乖乖哦了一声。 林慧娘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一句:“以后不要单独和孙公子说话了。” 山杏又哦了一声。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如果孙公子主动和我说话呢?我也不理他吗?” 林慧娘想了想道:“孙公子不会主动和你说话。” 以孙广白的家世人品,如果他肯成亲,想娶个大家闺秀不是难事。不过,孙广白和孙泽兰兄妹两个,显然都没有成亲的打算,一拖再拖。也亏得孙太医忍耐至今,孙广白都二十三岁了,还打着光棍哪! 这样的孙广白,怎么会来撩拨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山杏不说话了,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林慧娘心里又叹一声,面上半点不露,若无其事地领着山杏去吃早饭。 …… “这个伤兵现在如何了?” 伤兵营帐里,姜韶华轻声问询。 孙泽兰仔细为伤兵检查了身体,然后转头笑道:“还好,身体有些热,却没发高烧。这是个兆头,只要三日内不起高烧,这条命就能保住了。” 姜韶华舒展眉头,松了一口气:“能保住性命就好。以后不能再上阵杀敌,就去田庄里当差做事。” 亲卫营里的亲卫们,战死有丰厚的抚恤,家小妻儿有王府养着。受了伤的,伤势轻的回军营,伤势重不能再上马拿刀的,也会被妥善安顿。 也正因此,众亲卫忠心耿耿悍不畏死。 孙泽兰叫了一个弟子过来守在床榻边,然后去其他伤兵营帐里转悠。伤兵基本都是外伤,每日都得换药喝药。这些琐事,如今都由林慧娘等人来做,孙泽兰主要负责诊断治伤。 姜韶华在伤兵营帐里待了一整天,看了所有的伤兵,每一个都安抚几句。郡主亲自前来探视,伤兵们心情振奋激越。原本弥漫着消沉的营帐里,竟变得安宁祥和。 傍晚,姜韶华离开伤兵营帐,孙泽兰和孙广白一同相送。 姜韶华笑着瞥孙广白一眼:“孙太医在我面前已经提过两回,请我为你保媒。你心里可有合意的姑娘?” 孙广白苦着脸,双手合十,冲着姜韶华拜了又拜:“郡主救我!” 姜韶华被逗乐了。 孙泽兰也笑了起来:“要不是郡主为你挡着,父亲不知要动多少顿家法。” 可不是么?这三年多的逍遥日子,都靠郡主。 孙广白像拜佛一样,继续拜郡主:“我实在不想成亲。天天住军营,每日救治伤兵。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很习惯。求求郡主,继续为我挡一挡。” 姜韶华笑了一笑:“也罢,我再和孙太医说一说。” “不过,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泽兰不嫁人,孙太医是默许了的。至于你,可以迟个几年,但不能一直打光棍。” 孙太医已经很开明了。换了别人,哪里管儿子愿不愿意,直接为儿子定亲下聘。儿子还敢不娶不成! 孙广白松口气,咧嘴笑道:“能迟一天算一天。” 第三百四十三章 鹰卫(一) 第二日,姜韶华继续巡视亲卫营。 刘恒昌领着亲卫们操练,姜韶华看了小半日,然后私下对刘恒昌道:“后招纳进来的亲卫,确实嫩了些,还得好生操练。” 刘恒昌点点头:“郡主慧眼如炬,亲卫营里的老人,大多都被派出去当差。今日校武场里的,有七成都是新兵。不过,就是这些新兵,也被轮番派出去‘见了世面’,个个提刀敢杀人,没有怂包。” 最好的练兵,就是在实战中操练。亲卫营以汤家家丁的身份护粮送粮,一路上遇到的流民灾民暴民数不胜数。动手的次数不在少数,现在胆识都练出来了。 姜韶华眼中露出嘉许:“这样就好。身手好些差些不要紧,只要忠心胆大,其余慢慢练。” 然后随口笑问:“李天喜那一队人在何处?本郡主过去瞧瞧!” 李天喜去年休了两个月婚假,娶了媳妇,正式成了刘恒昌的女婿。 刘恒昌提起女婿,满心骄傲,面上依旧一派淡定沉着:“李天喜领着人在训鹰,我陪着郡主一同去看看。” 两年了,当日从山上寻来的雏鹰已渐渐长成,之后李天喜又领人陆续寻来雏鹰。这一队五十人,一共养着六十多只鹰。现在能飞上天派上用场的,只有十几只。 相貌普通的李天喜,在训鹰的时候气场全开,一派大将风范。只见他吹响尖锐的鹰哨,一只雄劲的鹰从他胳膊上飞起,几个呼吸间就飞到了半空。 李天喜口中急促尖锐的哨音再响,那只鹰在半空中绕了几圈,猛然展翅飞走,不见踪影。 姜韶华忍不住赞道:“这鹰驯得好!” 李天喜被郡主夸赞得满脸发红,眼中闪着光芒:“这不算什么。郡主再等片刻瞧瞧。” 姜韶华兴致勃勃地问道:“再等片刻会如何?这只鹰莫非还能抓一只兔子回来?” 一旁的宋渊等人都笑了起来。 李天喜嘿嘿一笑:“待会儿郡主就知道了。” 约莫一炷香后,一个黑点从云端急转而下。 众人仰头看得分明,只见苍鹰越飞越近,爪子上确实有猎物。不过,不是白嫩可爱的兔子,而是…… 看着长长的飘飘荡荡的猎物,陈瑾瑜瞳孔骤然睁大,啊地一声尖叫起来。 马耀宗心里也有些发麻,强自镇定:“陈舍人别怕,区区一条蛇而已。” 姜韶华笑容也略有些僵硬。 她能杀虎敢杀人,唯一怕的就是蛇。这和胆大胆小身手高低无关。纯粹是天性不喜这种长而软的动物。 那只鹰抓着长蛇,耀武扬威在众人头顶飞了一圈。李天喜眼中熠熠闪亮,又吹一声鹰哨。鹰爪子一松,长蛇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急剧抽搐几下,便动也不动了。 陈瑾瑜好险没被吓哭。因为那条蛇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面前三尺之处,当然,离郡主就更近了…… “郡主不用怕,蛇已经被摔死了。”李天喜笑道:“陈舍人也别怕。这蛇没有毒,今日正午正好拿来炖蛇肉羹,鲜得很。” 刘恒昌嘴角抽了抽,瞥了傻乎乎的女婿一眼。心想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岳父我非得抽你一顿不可。 姜韶华忍着恶心,笑着对李天喜道:“这鹰驯得确实好,蛇就赏给你们了。” 蛇羹什么的,还是算了,不在她的食谱之内。 李天喜正要说话,就见自家岳父瞪了过来,一个激灵,总算反应过来了:“多谢郡主。” 立刻吩咐身后亲卫,将那条死蛇拿走。 …… 姜韶华暗暗舒出一口气,继续看李天喜等人驯鹰。 一般而言,驯一只鹰得要三到五年的功夫。现在只两年,就有十几能巡查能抓猎物的鹰,足可见李天喜的能耐和下的苦功了。 对有能耐有本事的人,姜韶华从来不吝啬夸赞和奖赏。这一日正午,姜韶华和刘恒昌李天喜翁婿两个一同用了午膳。 蛇羹熬了一大锅,被鹰卫们分着吃了,没有端上桌。 午饭后,李天喜低声禀报道:“郡主,我近来驯鹰,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这傻小子,在郡主面前可别乱说话。 刘恒昌不动声色地冲女婿使眼色。 奈何女婿有时候机灵,有时候就是个棒槌,压根就没留意到自家岳父的提点,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我是这么打算的。现在养大的鹰且得用的,一共有十六只。” “其中一只,可以专门驯练往王府飞。平日里送信去王府,快马来回也得一天。如果是鹰送信,不出一个时辰,信就送到了。” 姜韶华听得精神一振:“仔细说说。” 刘恒昌悬着的心也放下了,竖长耳朵听了起来。 李天喜显然早有思虑,并不是一时热血上头:“驯好的鹰,可以侦查地形,提前示警,当然也可以送信。” “以亲卫营和南阳王府为固定地点,让鹰来回飞,这是能做到的事。到时候只要派两个鹰卫,长期留在王府里就行了。” “还有南阳十四县,路程有近有远,有的一两日能到,路程最远的要五六日。送一回公文,就要耗费许多时间在路上。如果将驯好的鹰分到十四县,以后郡主有什么号令,便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送到各县。” “现在南阳郡太平得很,万一日后有什么灾祸或打仗的时候,有鹰送信,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互通消息。” 李天喜越说越顺畅,目中炯炯有神:“现在鹰卫这一队有五十个人,我教了他们两年,他们学了我五六成本事,伺候鹰吃喝日常驯鹰都没问题。整日都待在亲卫营里,也没什么意思。” “郡主可以将他们分别派到十四县去,专门伺养苍鹰。” 姜韶华眼睛亮了起来,看着李天喜的目光如看着稀世珍宝:“你这想法很是不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李天喜憨憨一笑:“是,我一直在暗中琢磨,连岳父都没说过。” 刘恒昌终于逮着机会了,不轻不重地踹了李天喜一脚:“你个混账东西!这么要紧的事也敢瞒着我!” 第三百四十四章 鹰卫(二) 李天喜一个没提防,被踹得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亏得刘恒昌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自家女婿。 李天喜站稳后,忙冲岳父讨好地笑道:“刘统领别恼。我不是有意瞒着,是想等琢磨明白了,再告诉刘统领。” 刘恒昌瞥他一眼:“以后有什么事,要及时向我回禀。不得在郡主面前胡言乱语。” 这回是想法不错言之有物,也就罢了。要是养出骄狂自大的脾气,动辄胡说八道,可就成笑话了。 李天喜听出岳父话语中的爱护关切之意,老老实实应下了。 姜韶华没有干预岳父调教毛脚女婿,待刘恒昌教训完了,才微笑道:“年轻人有朝气有干劲有想法是好事。而且,我看此事可行。这件事就全权交给李天喜了。不必急于求成,慢慢来便是。” “这件事做成了,就是大功一件,本郡主重重有赏。” 李天喜精神一振,大声领命。 刘恒昌不动声色地补上两句:“你先去写个条陈,呈给郡主。” 李天喜一听要写条陈,脸就苦了起来,又不敢不应。 待郡主一行人离去后,李天喜立刻冲回军帐,找出笔墨,一边咬着笔头,一边绞尽脑汁地写条陈。 憋了一个下午,总算写了两页纸。 李天喜这回总算没犯傻,先将自己写好的条陈呈给自家统领兼岳父。 刘恒昌看后,张口数落了几句:“你自小就不爱读书,也不肯好生练字。看看你写的是什么?有脸拿给郡主看吗?” 不能怪刘恒昌挑剔刻薄。这两页纸上的字有大有小,字迹不端,语句也有不通顺之处。委实是拿不出手啊! 李天喜挠挠头,一脸羞愧:“要是早知有这么一天,我一定好好读书练字。现在实在是来不及了。舅舅替我改一改,重新写一遍,再呈给郡主吧!” 刘恒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办?自己的亲外甥,自己的女婿,只能自己惯着了。 刘恒昌板着脸孔道:“铺纸研墨。” 李天喜殷勤地应一声,手脚麻利地铺好纸,飞快地研了一砚台的墨。 刘恒昌提笔落墨,字迹端正美观,竟写的一手好字。 李天喜忍不住大拍马屁:“舅舅是做了武将,要不然去参加科举,肯定能高中。” 刘恒昌嘴角扬了扬:“别拍马屁了。安静点!” 李天喜嘿嘿一笑,不吭声了。 刘恒昌思忖片刻,下笔如游龙,很快写好了条陈。晾干后给了李天喜,再三叮嘱:“你自己去求见郡主,将条陈献给郡主便可。记住,要稳重些,不该说的话不得乱说。” 多做少说,一直都是刘恒昌做人的准则。 李天喜神色郑重地应下。 …… 半个时辰后,这份条陈呈到了姜韶华面前。 姜韶华仔细看了一回,笑着赞道:“这条陈写得简洁又清楚,很是不错。” 垂手肃立的李天喜,一脸不好意思地低声应道:“禀郡主,这条陈不是我写的,是出自刘统领之手。我自小不爱读书,也不喜练字。写出来的条陈实在没法看,只能去求刘统领。” 姜韶华失笑:“你倒是个实在人。” 郡主没生气,还笑眯眯的。李天喜胆气顿时壮实了不少,憨厚一笑道:“不瞒郡主,我自小就不怎么机灵。亏得我爹传了驯鹰的本事给我,不然,我哪有资格进郡主的亲卫营,还能做上队长。” “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足够有资格做本郡主的亲卫了。”姜韶华目中满是欣赏赞许:“你还年轻,本事能耐不足可以学,书也可以再读字可以再练。本郡主看好你。” 李天喜被夸得美滋滋的,挺直胸膛大声应道:“是,我以后一定多读书多练字,像刘统领那样成为文武双全的将才。” 姜韶华微微一笑,着意鼓励了几句,又赏了李天喜一匹好马。 李天喜乐得合不拢嘴,牵着郡主赏赐的战马在军营里溜达了那么一小圈。总有好事多嘴的要问上一句:“这样的好马是哪来的?” 李天喜便学着自家岳父不动声色的模样答上一句:“郡主赏的。” 然后,便是一阵惊叹声羡慕声。 刘恒昌知道后,颇有些无语,只得将女婿拎过来喷了一顿。李天喜这才老实消停,牵着马回自己的军帐去了。 …… 姜韶华知道此事后,不由得抿唇一笑,对宋渊道:“人都有软肋。刘统领平日四平八稳,说话行事谨慎仔细,从不出错。偏生外甥兼女婿是个实在青年,没什么心计,也没什么城府。” 宋渊也笑了:“李天喜在青年一辈的亲卫中,也算是最顶尖的一拨了。人无完人,这么一点小缺点,慢慢调教就是。” 一营有天生巨力锐气无双的陶大,二营有冷静细心的神箭手小田,现在三营捧出一个擅长驯鹰的李天喜来,也算能和一营二营一别苗头了。 还有郡主的近身亲卫秦虎孟三宝,更是忠心骁勇。郡主麾下,可谓人才济济。 姜韶华还是不怎么满意,低声道:“李天喜他们各有各的长处,不过,我还是盼着能有更多得用之人。” 宋渊心里悄然一动,看了郡主一眼:“秦战孟大山他们,一边在收容流民,一边在暗中招纳亲卫。现在亲卫营的人数已超过四千人了。” 这四千亲卫,个个都是精锐,对郡主忠心不二,战力惊人。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这四千亲卫,对上朝廷的两万军队,也丝毫不怵。保护南阳郡安危,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还有一个南阳军,人数也有四千多。这么多的兵力,郡主竟然还嫌不足? 郡主到底是想做什么? 姜韶华沉默不语,脑海中闪过崔渡的脸孔和他说过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过了半晌,才张口道:“范大将军领兵,一直没能攻打下平州。蝗灾过后,不知又会乱成什么境地。” “我有预感,世道将乱。我们南阳位处南北交汇处,多些兵力总是好事。” 第三百四十五章 考试 这一番语焉不详意味不明的话,听得宋渊暗暗心惊。 朝廷对藩王亲卫有严格规定,不得超过五百亲卫。身在京城的高凉王府里,便只有五百亲卫。 东平王淮阳王武安郡王,明面上都号称只有五百亲卫。真实的数字,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至于南阳郡,从几年前开始,就远超朝廷规定。现在的兵力如果被朝廷摸索清楚,足够定一个居心叵测意图谋反的罪名了…… 宋渊深深看姜韶华一眼:“郡主的意思,末将明白了。末将今晚便写信给秦统领孟统领,让他们继续暗中招纳亲卫。” 姜韶华略一点头。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宋渊退下后,陈瑾瑜笑吟吟地进来了:“启禀郡主,孔夫子前来觐见。” 陈瑾瑜口中的孔夫子,自然就是孔清婉了。 姜韶华被逗得一笑:“还不快请孔夫子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秋香色衣裙的苗条女子进了军帐。这个女子容貌秀丽,气质温婉可人,正是孔清婉。 孔清婉当日被解救的时候是十八岁,三年多过来,今年二十有一。正是女子容貌最盛之龄。便是刻意往老气了穿戴打扮,也依然鲜妍明媚。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份饱读诗书气质高华的书卷气。 “清婉见过郡主。”孔清婉按捺着激动喜悦之情,恭敬地行礼。 姜韶华含笑道:“免礼起身,过来坐着说话。” 孔清婉谢恩后,小心地坐下了。她和郡主相距不过六尺,面对面而坐。一抬眼,就是郡主微笑的脸庞和黑亮的双眸。 “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见你了。”姜韶华随口笑问:“你近来在军营里如何?” 孔清婉柔声应道:“回郡主,我在军营里当差,衣食住行都不必发愁。亲卫们随我读书识字,每个人进度不同,水平也各有高低。不过,对我都尊敬得很。” 姜韶华笑道:“以前亲卫营人少,你只负责教导队长级别的亲卫,自是忙得过来。现在亲卫营分了三营,而且人越来越多,且水平参差不齐。只怕你一个人力有不逮。我想着,再请两个夫子进军营来。” “到时候,你就留在三营里。一营二营便交给新聘来的夫子。这样如何?” 孔清婉眼睛一亮:“我今日厚颜来求见郡主,正是想和郡主说这一桩事。” 一营二营的军营和这里相距不远,也就几里地。不过,一天辛苦操练下来,还要骑马来三营这里读书认字,也确实是一桩麻烦事。 再请两位夫子来,这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姜韶华笑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亲卫们读书识字的要求不高,又不参加科举,请两个秀才来教导他们,就足够了。” 孔清婉欣然一笑:“郡主说的是。就是这么一来,军营里要多两份开销。” 一旁的陈瑾瑜,笑着插嘴道:“这点开销,算不得什么。” “是啊,本郡主还支应得起。”姜韶华展颜而笑:“对了,趁着我这几日在军营里,你给亲卫们出一份试卷。我要看看,他们都学得如何了。” 孔清婉立刻领命应下。 …… 亲卫们白日要操练,读书识字照例是在晚上。 于是乎,白日被练成狗的亲卫们,今晚一进学舍,就迎来了晴天霹雳的噩耗。 “什么?要考试?” “完了完了!昨天学的是什么来着?我头脑一片浆糊,通通都忘了。” “糟了!听说这试卷还要给郡主看!” “老天!谁来救救我!” 一堆高壮青年们惨呼成了一片。站在讲台上的清丽夫子,笑意盈盈,在哀嚎声中温声宣布:“考试一盏茶后开始,现在所有人铺纸研墨。” 众亲卫没有时间再大呼小叫,拿刀握枪凌厉无匹的双手开始笨拙地铺纸研墨。 孔清婉看在眼里,也有些无奈。 她在亲卫营里三年有余,每日用心教导他们读书识字。奈何武夫的世界里,有读书天赋的寥寥无几,能坐得住读得下去的,更是少之又少。到最后,也只能以识字为主。 所谓考试,其实就是提一些简单常见的字让他们写一写而已。换在耕读世家或名门大族里,这就是七八岁孩童的水准罢了。 就这,也足够一堆亲卫头大了。 有的人如握刀一般握着笔,有的一脸苦大仇深,还有几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定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孔清婉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以示提醒。 那几个亲卫立刻坐得笔直端正,目不斜视。 考试正式开始。孔清婉不疾不徐地张口,将这三个月里学的字通通提了一遍。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众亲卫,倒也个个都写满了一张纸。 在学舍外探头张望的陈瑾瑜,被逗得扑哧扑哧闷笑。 姜韶华看在眼里,也扬了扬嘴角。 她对亲卫们要求不高,能识字看懂战报便可。如果能有几个能读懂兵书,日后文武双全像刘恒昌那样就更好了。 这么多亲卫哪,总不会个个都是笨蛋,总能冒出几个吧! 考完试后,孔清婉当场批阅起来。 这一学舍里一共能容纳五十人,来上课的多是队长这一级别的亲卫。因为一营二营三营轮换去北方送粮,近来上课的人也时时变化,水平确实参差不齐。其中,也有几个不错的。 孔清婉的眉头渐渐舒展。 坐在位置上装模作样读书的亲卫们,也悄悄松口气。 就在此时,一双少女迈步进了学舍。一个水灵娇俏,一个美丽贵气。 郡主和陈舍人来了! 众亲卫精神各自一振,腰杆顿时挺得笔直,盯着书本的双目炯炯有神。似能盯穿书页,看出花来。 姜韶华站到孔清婉身边,拿起几张批阅过标注了甲等的试卷,看完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张口点了这几个甲等试卷的亲卫。 被点到名字的四人,迅疾起身,各自一脸骄傲。 姜韶华笑着说道:“你们几个今日考试得了甲等,可见平日上课认真用心。本郡主赏你们每人一套笔墨纸砚。” 第三百四十六章 难缠 几个考试得了甲等的亲卫,顿时满面喜色,拱手谢恩:“多谢郡主!” 姜韶华微微一笑,语气里满是鼓励:“你们用心读书识字,有空闲的时候多读一读兵书,或许日后便是第二个文武双全的刘统领。” 亲卫营的三个统领,各有所长。刘恒昌虽是后来的,却是公认的最厉害的一个。 郡主以刘恒昌为榜样来激励他们,无疑是对他们有极高的期许。 亲卫们精神抖擞,高声应了。 其余得了乙等丙等的亲卫,眼巴巴地看着大出风头的几人,别提多羡慕了。 姜韶华目光一一掠过众亲卫的脸孔:“你们也别泄气。想想以前,你们大字不识一个,如今都大有进步。便是陶大,现在都能看懂公文了。” 众亲卫一听陶大的名讳,都咧嘴笑起来。 亏得陶大今日没在,不然,少不得要瞪眼恼一回。 孔清婉也笑了一笑,脑海中闪过那个铁塔一般黑壮的青年。 陶大是个一根筋的夯货,更是个说到就做到的好汉。当日说了不再骚扰她,就真的再也没来找过她。有闲空来上课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听课,再没有和她搭过话。 这两年来,她的日子平静且安稳。 下课后,众亲卫纷纷离去。 姜韶华笑着看向孔清婉:“忙了一晚,定然饿了,我请你吃宵夜。” 孔清婉感动又有些紧张,正想如何推辞,陈瑾瑜已麻利地去厨房了。 “不必紧张,”姜韶华看出孔清婉的局促,笑着安抚道:“其实是我饿了,一个人吃宵夜又没趣味,你就当是陪我了。” 孔清婉柔声应是。 她是望族闺秀,族规森严,自小就习惯了行不露足笑不露齿。规矩二字,早已烙印进骨子里,深入她的血液里。哪怕是在军营里待了三年有余整日接触的都是鲁莽的军汉,她也依然谨慎自持。 譬如眼下,她在姜韶华的身旁坐下,只坐了半个凳子,以示对郡主的恭敬。 姜韶华看在眼里,并不多言。 人和人不同,不必也无需强求一样。 “每个月的俸禄够用么?”姜韶华随口闲话。 孔清婉认真答道:“我在军营里,有吃有住,每季还有两身新衣鞋袜,根本没有用银子之处。不瞒郡主,我三年多的俸禄都攒起来了,现在一共有一百六十八两。”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在南阳郡不错的地段买一处小小的宅子安身了。拿来买粮食,够她一个人吃五六年。 姜韶华哑然失笑:“你一个月有四日假期,可以出军营转一转,买些姑娘家用的脂粉珠花之类。怎么一点都不花用?” 孔清婉轻声道:“郡主既然问了,我便说些掏心窝的话。” “我没有嫁人的打算,便不愿张扬,宁可低调些。这里到底是军营,只有伤兵营和厨房里有女子,其余所见的都是男子。我便是穿着麻服布衣也够惹眼了。” 要是收拾装扮,以她的相貌气度,不知会惹来多少爱慕的目光。 最后这一句,孔清婉不好意思说出口,姜韶华自然听懂了:“也罢,只要你自己过得自在舒适,怎么样都好。” 孔清婉心里一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多谢郡主体恤。” 她一直都知道,她今时今日的安稳生活,行走在军营里的底气,都是郡主给的。 不然,当日郡主要是偏心陶大,张口保媒,她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姜韶华听出孔清婉的话中之意,微微一笑:“陶大没再来找过你吧!” 孔清婉嗯一声,大着胆子告了一状:“他的亲娘倒是来过军营一回。” 陶老娘来做什么? 姜韶华皱了皱眉头:“她来军营胡闹了?” “也不算胡闹。”孔清婉低声道:“她来是质问我为何不愿嫁人,还说我害了陶大。因为我的缘故,陶大就是不肯娶媳妇,一直打着光棍。她觉得这都是我的过错。” 陶老娘是出了名的泼辣凶悍,就连秦战也不愿招惹这个泼辣老妇。孔清婉不愿嫁陶大,至少有一半都是因为畏惧陶老娘。 偏偏陶老娘心里没半点数,在家中屡次骂儿子没用,竟然寻到了军营来。见了孔清婉,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孔清婉这辈子都没和这样的老妇打过交道,被羞辱得满面通红满眼泪花。亏得林慧娘等人闻讯赶过来,和陶老娘大吵了一架。几个力气大的女子,直接将陶老娘拖走,才算消停。 姜韶华越听越恼,眉头拧了起来:“军营里这么多人,就任凭陶老娘胡闹不成?” 孔清婉反过来为他们说话:“这也怪不得他们。陶大是一营的亲卫队长,又得郡主器重。那是陶大的亲娘,他们哪里好意思对她动手。” “而且,这一回过后,军营就有了新规矩,不准陶大亲娘再踏足军营半步。” 所以,只要她不出军营,陶老娘就休想再沾边。 姜韶华明白过来:“你不肯出军营,也是怕陶老娘再来寻你的不是。” 孔清婉避重就轻:“这倒不是,我就是不喜外出。” 姜韶华目光微沉。 就在此时,陈瑾瑜端着宵夜过来了。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郡主,出什么事了?” 姜韶华淡淡道:“没什么,先吃宵夜。” 今晚的宵夜,照例是包二掌厨。 包二脑子不太灵光,又生得肥胖,厨艺倒是不错。今晚做的是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一共三碗,两碗精致小巧的小碗,另有一个特制的大碗。大碗的分量,也就是小碗的三倍吧! 饺子白白胖胖,堆得满满的,香气扑鼻而来。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姜韶华招呼陈瑾瑜一并坐下,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送入口中,满意地连连点头。不到片刻,鲜香的饺子被一扫而空。 回军帐后,姜韶华将陶老娘来寻衅的事说给陈瑾瑜听。 陈瑾瑜也恼了:“这个浑人!自家儿子不肯娶媳妇,怎么怪到孔姑娘身上来了!她怎么有脸来军营胡闹!” 第三百四十七章 教训(一) 姜韶华也是满心不快,哼了一声:“亏得孔清婉当日没嫁给陶大。真嫁进陶家,要被这老婆子磨搓掉一层皮。” “我明日就去家眷营那边转转,顺便瞧瞧她。” 陈瑾瑜用力一握拳:“得好生教训她一顿不可!” 隔日,姜韶华便策马出军营,去了家眷营。 亲卫营里的核心班底,是南阳王府的老人。儿子长大了送进亲卫营,有闺女的,就去王府里当差做事。家眷妻小都聚住在一处,离亲卫营约有二十里路,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 这几年来,陆续有后加入的亲卫将家眷一并带过来。原本算是个小村落的规模,现在连老带少,有近千人,足够算一个大村子了。 郡主一行人刚靠近家眷营,便有许多老人听到动静出来相迎。一个个亲热地喊着郡主。 姜韶华下了马,和众人笑着寒暄招呼:“我从军营过来,瞧瞧大家伙儿。大家有什么难处,只管上前来和我说。” 他们多是王府老人,一辈子都在为王府当差做事,和郡主提一提要求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个张口说“郡主我家丫头十岁了想去王府谋一份差事”,那个就说“我家孙子不是练武的料想学厨艺以后去军营做厨子”。 倒是没人说缺粮。因为不管天时怎样地里收成如何,王府从不少他们一口吃喝。他们能种地的种地,受了伤不能种地做事的,也有王府养着,每个月都送钱粮来。 姜韶华含笑听着,颇有耐心地一一回应:“十岁还小,再养两年去当差。” “想学厨艺也好。亲卫营里的人越来越多,现在正缺厨子。不过,一定要好好学,厨艺不好的话,本郡主可不要。” 一个略显刺耳的老妇声音忽然响起:“郡主,我家儿子一直不肯娶媳妇,他今年都二十四了,都成老光棍了。郡主可得给我做主哇!” 想曹操,曹操就来了。 这个扯着嗓子高嚷的老妇,不正是陶老娘吗? 姜韶华笑容一敛,走到陶老娘面前:“你想要本郡主怎么做主?” 陶老娘还没察觉到郡主神色不对,絮絮叨叨地说道:“还不是那个孔清婉,不知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儿子就非她不可。” “一个土匪窝子里出来的女子,早就没了贞洁。我儿子肯要她,是她八辈子积了德。她倒好,还拿上架子了,说什么不肯嫁。呸!这不是成心耍我们陶家!要不是我儿子死心眼,我老婆子才不会低这个头……” 姜韶华冷冷打断陶老娘的喋喋不休:“所以,你就自作主张,跑去军营里胡闹?” “孔姑娘是本郡主请进军营的夫子,这三年多来,她每日教导亲卫们读书识字,认真尽责。本郡主十分欣赏她的才学,更欣赏她的品性为人。” “当日她说不愿嫁人,本郡主也从未勉强。人各有志,她一心要当好自己的差事,不想嫁人,她能赚俸禄养活自己。这样就很好。” “本郡主倒是不知,她做错了什么事!” 陶老娘终于察觉不对劲了,嚣张的气焰顿时熄了一半,讪讪一笑:“郡主别恼。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着,和她说一说,让她安心嫁给陶大做媳妇。我老婆子心直口快了些,却不是什么恶人,不会苛待她的。” “是不是恶人,你自己说了不算。”陈瑾瑜伶牙俐齿地接了话茬:“就说你做的事,人家姑娘不愿嫁,你就跑去羞辱人家一顿。什么难听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做?” “你觉得你儿子好,孔姑娘不稀罕,怎么就不行了?” 陶老娘被噎住了。 换了别人,她早就撒泼打滚指着鼻子骂人了。在郡主面前,她哪里敢放肆。便是眼前这个牙尖嘴利的陈舍人,她也不敢招惹啊! 姜韶华冷眼看着陶老娘:“你现在不吭声,不是知道自己错了,而是不敢惹怒我这个郡主。不敢和陈舍人吵闹。” “你这般行事,不就是欺负孔姑娘孤苦无依?” “本郡主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孔姑娘不是孤身一人。她是本郡主的人,本郡主就是她的靠山。她想嫁人,本郡主会为她操办嫁妆,让她风光嫁人。她不愿嫁,本郡主也随她的心意,让她安心在军营做夫子。” “谁敢在背地里乱嚼舌头,说她的是非,本郡主就拔了长舌妇的舌头!” 姜韶华少有的疾声厉色,吓得陶老娘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老婆子知错了,请郡主息怒!” 其余老人,听完了始末,也纷纷出言指责陶老娘:“你整日骂天骂地,现在胆子越发大了,还敢去军营闹事了。” “郡主这回饶了你,再有下一次,不必郡主动手,我们也饶不了你!” 陶老娘理亏词穷,不敢回嘴,在一片指责声中哭了起来:“我……我就是着急。陶大他爹走得走,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想着他娶媳妇进门,早些生个孙子,我也能安心去地下和死鬼相聚。” 姜韶华冷然道:“总之,这是最后一回。要是再有下一回,本郡主就撵陶大出军营。” 这话当然就是吓唬吓唬陶老娘。 这么多亲卫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陶大,哪里舍得将陶大撵出军营。 偏偏陶老娘最怕的就是这一桩,立刻嚎啕痛哭,悔不当初,指天发了个毒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要是再去寻孔姑娘的不是,就让我肠穿肚烂!” 这个教训,足够刻骨铭心了。 姜韶华冲陈瑾瑜使了个眼色。 陈瑾瑜心领神会,上前扶起哭成烂泥的陶老娘,声音温和:“你别哭了,快些起身。” “陶大是个好儿郎,只要你安分别胡闹,郡主定然要重用的。” “你记住,以后别去军营胡闹。便是孔姑娘出军营,你也离得远远的。” 陶老娘一边抽搭一边点头,顺便泪眼巴巴地央求郡主:“陶家不能断了根,求郡主给陶大说个媳妇吧!” 第三百四十八章 教训(二) 姜韶华神色淡淡,说话毫不留情面:“陶大不想成亲,本郡主也不能逼着他娶媳妇。再者,有你这么一个亲娘,谁愿嫁到陶家来?” 陶老娘嘴巴动了动,想为自己辩驳,看看姜韶华的脸色,又不敢吭声。 一旁的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郡主说的是。陶大是个好儿郎,就是他这亲娘太过凶悍厉害,谁家敢把女儿嫁过来。” “有这么一个恶婆婆,儿媳哪有安稳日子过。换了是我,我也不乐意结亲。” “想陶大娶媳妇,先把这脾气改了吧!不然,陶大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陶老娘听到这话就急了,顾不得郡主还在,伸手指着那个说话刻薄的老头谩骂:“呸!你也有脸说我!你是个什么好东西!仗着年轻时候做过王府亲卫,为老王爷受过伤,整日里摆出一副功臣的臭德行,多管闲事。” “我好不好的,也轮不到你来说。我好歹养大了儿子,以后有儿子依靠。看看你,媳妇早早跑了,就一个闺女,嫁出去也不回来。将来没人给你养老,你哪天摔一跤死屋子里,都没人知道……” 那个五十多岁跛了一条右腿的老头被气得够呛,要不是顾忌郡主还在,早就跳起来和陶老娘撕扯了。 姜韶华面色沉了一沉。 陈瑾瑜立刻高声呵斥道:“都住嘴!郡主在这儿,你们两个不得吵闹!” 陶老娘这才悻悻住口。 那个老头憋红了一张老脸,低声道:“郡主也听见了,这老婆子根本就不讲理。谁也说不动劝不动。她还总在人前人后取笑奚落我,说我没儿子养老,日后死在屋子里尸首生蛆没人管。” 这话实在刻薄极了。 姜韶华温声安抚:“你有闺女,闺女一样替你养老。若是闺女当不了家做不了主,本郡主总不会不管,你只管放宽心。” 老丁头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连连谢恩。 姜韶华再次看向陶老娘,目光愈发冷厉:“你一个寡妇,养大儿子确实不易。不过,这不是你到处辱骂欺负人的理由!” “再有下一回,你直接就搬出家眷营,另寻地方安身。” 陶老娘噤若寒蝉,只点头,连张嘴都不敢了。 姜韶华在家眷营里转了一圈,待了小半日才离去。 陶老娘憋足了小半日没说话,等郡主一行人离去,颓然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可惜,她人缘实在太差了。哪怕在院子里哭得震天响,也没人上前来安慰只字片语。 陶老娘哭了一会儿,也觉得怏怏没趣,从地上爬了起来。 陶大常年在军营,她也就一个人在家。一天三顿,吃得简单随意。今日没心情做饭,用凉水就着馒头对付了一顿。 吃了饭,天也黑了。 陶老娘一个人出了屋子,在不算宽的路上溜达。不时遇到带着儿孙出来遛弯消食的。她厚着脸皮和人搭讪说话,没几个乐意理她,随意搭一两句,就速速走了。 按着往日习惯,陶老娘又该指天骂地了。可今日她接连遭受打击,没了心气和体力,就这么慢腾腾地挪步。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处小宅子门口。 屋子里燃着油灯,一个跛脚的老头正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正是白日和她恶言相向争吵不休的老丁头。 陶老娘憋了一天的闷气,此时都涌上心头。 她用力敲了敲门,恶声恶气地道:“开门!” 老丁头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仗着白日郡主撑腰之势,趾高气昂地开了门:“你来做什么!” 陶老娘恶狠狠地盯着老丁头:“白日当着郡主的面,你乱嚼什么舌头!我咽不下这口气,非得和你说道清楚不可。” 老丁头和陶老娘是老对头,也不怵她,冷笑着回击:“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算是将陶大的脸都一并丢尽了。你做的那些事,有哪一桩挺得起腰说得出口!” “我不过就是实话实说,你还记恨上了。有能耐,你就去找郡主说道。” 陶老娘何曾吃过口头亏,当即就坐地上,要撒泼打滚。 老丁头立刻道:“你敢在地上打滚,我就去亲卫营,向郡主告上一状。到时候,郡主不但要撵你走,还要将陶大一并撵走。有你后悔的时候!” 陶老娘愣是不敢再闹腾,憋红了一张脸,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走了。 老丁头乐得嘿嘿直笑。 以后可算有办法治这个蛮不讲理的泼辣老婆子了。 老丁头眉飞色舞地继续哼起了小曲儿,去厨房给自己拌了个凉菜,抓了一把花生,倒一杯酒,美滋滋地吃喝起来。 …… 此时,姜韶华已策马回了亲卫营。 陈瑾瑜在耳边嘀咕:“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这还是当着郡主的面,陶大亲娘都这般泼辣,背地里指不定是什么模样。” “孔姑娘温柔斯文,哪里能应付得了这样的婆婆。万幸当日亲事没成!要是真嫁进了陶大,孔姑娘早被磨蹉得生不如死了。” 姜韶华教训过陶老娘,心情也不怎么美妙,淡淡道:“她一个寡妇,要带大儿子确实不易,凶悍些也是难免。就是太不修口德了!” “可不是?”马耀宗难得有插嘴的机会:“就说老丁头的那番话,刻薄得很。” 当着郡主的面,说老丁头没儿子养老,这和指着和尚骂秃驴有什么两样。由此也可见,陶老娘其实没什么心眼,纯粹就是泼辣难缠。 姜韶华转头,对宋渊道:“家眷营那边,每个月都有人去送粮吧!” 宋渊点头应是。 “查一查像老丁头这样的有多少。”姜韶华吩咐道:“无儿无女的,多发五成口粮。像老丁头这样,只有闺女没有儿子的,多发三成口粮。” 宋渊应下:“是,这件事末将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亲卫营的忠诚和悍勇,有大半都是来自家眷营的妥善安置。他们为王府为郡主卖命,死了有抚恤,伤了有赡养。 稍微多出些粮食,就能让家眷营的老人们安心踏实,很是值得。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向善 姜韶华去家眷营一事,并未张扬。只让陈瑾瑜暗中去告诉孔清婉。 孔清婉鼓起勇气告了一回状,万万没料到郡主会亲自出面替自己撑腰,一双黑眸陡然红了。 “请陈舍人代我谢过郡主。”孔清婉哽咽道:“郡主大恩大德,我孔清婉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郡主不但救了她,还让她尊严体面地活下去。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 陈瑾瑜笑着安慰孔清婉:“有郡主撑腰,陶大亲娘以后不敢再来寻你的不是。到休沐的时候,你想出军营便出军营。” 孔清婉用帕子擦了眼泪,点了点头。 陈瑾瑜心情愉快地回转,到了郡主营帐外,忽然见有三个女子跪在那儿。 陈瑾瑜一怔,迅疾瞥一眼,张口问马耀宗:“她们怎么来了?” 这三个女子,高矮不一,年龄不等,相貌都算不错。她们也都是土匪窝里出来的女子,不过,和林慧娘山杏芳娘她们不同。 这三个女子,都做过女匪,为首的那个叫翠枝。 其实,当日被带进军营的女匪一共有十个。三年来,累死了三个,病死两个,还有两个熬不过去自尽了。就剩眼前这三个了。 马耀宗低声答道:“她们三个来了之后,什么也不说,就跪在郡主营帐外。宋统领已经进去禀报了。” 就看郡主想不想见了。 陈瑾瑜略一点头,从马耀宗身边走过,径自进了郡主营帐。 马耀宗看着陈舍人出入自如的身影,心里着实有些羡慕。 郡主其实对他也算不错。不过,陈舍人有天生优势,只要出门在外,就和郡主同吃同住。这个他着实比不起。 陈瑾瑜进了营帐,听到的第一句便是:“让她们三个进来。” 片刻后,翠枝三人进了营帐。 三年的繁重体力活,在三个昔日的女匪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翠枝才二十多岁,看着就像三旬妇人一样。 三人进来后,一起跪下磕头。 姜韶华目光一掠,等她们磕了头,才道:“本郡主当日说过,你们进军营做三年重体力活。只要能熬过来,本郡主就赦免你们的罪过。” “你们既然能做到,本郡主自会信守承诺。” “从今日起,你们三人就可恢复自由身了。” 翠枝三人,齐齐红了眼眶:“多谢郡主!” 十个女匪,只活下来她们三个。个中种种心酸,也不必细说了。好在她们熬了过来。 “接下来,你们想去何处?”姜韶华问道。 翠枝最有主意,小心翼翼地说道:“启禀郡主,我们在军营里待惯了,还想留在军营里。” “孙姑娘那里,我们学不来。厨房那边,暂时也不缺人。我们想着,在军营里做个浆洗的营生。” “一件脏衣服,我们就收一文铜钱,赚些辛苦钱。” 亲卫营里这么多亲卫,白日忙着操练,晚上要读书认字,确实没什么空闲也没体力再洗衣服。 要是有个浆洗房,一文钱一件衣服,一个月洗个几回,亲卫们都花销得起。 再者,军营里不必操心吃住,赚多赚少都活得下去。 这个翠枝,倒是有些头脑。 姜韶华既愿意给她们生路,也不介意提供吃住这么一点小事:“也好,此事本郡主允了。你们去寻刘统领,将此事和刘统领说明白。” 翠枝三人大喜,连连磕头谢恩。 姜韶华起身,走到翠枝她们面前:“本郡主容你们在军营里讨生活,你们也要守军营里的规矩。浆洗房是正经营生,你们做好了,以后便是你们的立足之本。绝不可做什么扰乱军营的腌臜营生。” 最后这一句,说得格外严厉。 翠枝三人都听懂了,顿时脸颊赤红,个个指天立毒誓。 陈瑾瑜心情复杂地看向郡主,心想郡主你懂得也太多了。 宋渊秦虎孟三宝等亲卫,都有些不自在,各自挪开眼。 亲卫营里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成了亲的还好,每个月都有假期回去和妻子团聚。总有些光棍汉,领了俸禄就不安分,到了月底就悄悄去青楼里快活…… 说句不中听的,翠枝她们三个要是肯做这个“营生”,那可比浆洗衣服赚得多多了。 不过,郡主已经表明态度,绝不允许亲卫营里有这等事。 …… 翠枝三人出了郡主营帐后,走出老远一段路,才齐齐松了口气。 “翠枝,我们以后真的能清清白白地活下来?”一个眼角有黑痣的女子满脸憧憬:“我们这算是已经洗清罪过了么?” 另一个圆脸女子迅速接了话茬:“郡主都说了,允许我们留在军营里讨生活,你还担心什么。” 翠枝展颜,额头的细细皱纹舒展开来:“你们两个就放心吧!郡主已经宽恕我们,我们以后可以挺直摇杆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说着,瞥一眼圆脸女子:“郡主最后说的话,你也该听到了。别想那些腌臜营生,用心做事,好好做人。” 圆脸女子讪讪一笑:“我之前就是私下说说,哪里就真的想做那营生了。 她当年就是青楼里的红姐儿,后来被掳进山里做了女匪。这三年里重体力活,她屡次都快熬不下去了,全靠着军营里一个相好的暗中出力。 黑痣女子低声打趣:“你已经彻底从良,以后就别提这一茬了。” “你那个相好的怎么说?肯不肯娶你过门?”翠枝笑问。 圆脸女子撇撇嘴:“他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生了一脸麻子,丑得没人愿意多看一眼。要不是冲着他一副好身板,我哪里想搭理他。” “他倒是说过,不嫌弃我进过土匪窝,想娶我做媳妇。我还没答应他。” 翠枝翻了个白眼:“你就别挑三拣四了。就我们这样,好模好样的男子哪里肯娶。难得有个不嫌弃你的,你就嫁了吧!”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圆脸女子不吭声了。 翠枝又道:“我是不打算嫁人了。以后,浆洗房做起来了,我就好好攒银子,留着日后养老。 第三百五十章 军心(一) 翠枝三人这等事,在姜韶华眼里不过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她巡过亲卫三营后,又去亲卫一营二营巡查。 亲卫营是她掌控南阳立足朝堂的资本和底气,她对亲卫营也最重视。在亲卫营里住了将近一个月,才启程离去。 接下来要去的,就是南阳军营了。 于崇得了消息后,领着一众心腹武将策马出军营十里相迎。 “末将恭迎郡主!” 武将们中气十足,脸上满是热诚和恭敬。 姜韶华笑道:“大家伙儿免礼起身。” 于崇等人谢了郡主恩典,各自上马相随,簇拥着郡主策马进了南阳军营。 南阳军营比起亲卫营着实差了一截,不过,这三年多来一直操练不缀,军营里伙食好油水不缺,士兵们个个满面红光精神十足。 要知道,这一两年来,朝廷一直在打仗,国库紧张。各州驻军的军饷被一减再减,怨声载道。南阳军营却没受半点影响,军饷和战马盔甲粮草都由南阳王府补齐。 如此一来,南阳军上下焉能不心向郡主? 当兵吃饷。拿谁的银子吃谁的饭,就为谁卖命。 眼见着郡主进了军营,不知是哪一个士兵先跪了下来,很快士兵们就跪了一片。离得老远冲郡主磕头。 姜韶华心头一热。军营里强者为尊,军汉们的世界也格外纯粹。她所付出的,不过是些军饷粮草,收获的却是南阳军心。 “大家别磕头,都起来吧!”姜韶华扬高音量,声音清晰地传进所有人耳中。 士兵们这才各自起身,也不往前凑,就这么远远地翘首张望。 姜韶华一笑,主动走上前,目光一扫,落在一个士兵身上,亲切地问询:“这个月的军饷可发到手里了?” 那个高壮的士兵激动不已,挺直胸膛大声答道:“回郡主的话,军饷每个月的月初就发了,从没拖欠克扣过。” 姜韶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每日伙食如何?” “回郡主,一日三顿,早晚馒头米粥管够,中午两菜一汤。隔两天吃一回肉。” 这样的伙食,比起京城里的御林军也不差了。 姜韶华又叫了另一个士兵上前,询问每日操练情形。被点到的士兵同样激动,应答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也可见说的都是实话,不然,难免要露些行迹。 这也就是在南阳军营,姜韶华要着意表现几分。换在亲卫营里,就不必这般刻意了。 表现了一圈过后,姜韶华去军帐里安顿。 按着军中惯例,这一晚的晚饭格外丰盛。厨房里宰了几头肥猪,还杀了两头羊。分到每个士兵碗里,每人都能吃上巴掌大的一块肉,还有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汤。 一个士兵吃着,忽然眼睛泛红,抹起了眼泪。 这个士兵,正是白日第一个被郡主问话的幸运儿,姓赵,在家中排行第五。 “好吃好喝的,赵五你掉什么眼泪。”身边一个老兵笑着调侃。 叫赵五的士兵红着眼低声道:“我就是想着,幸好我在南阳军营,每日不愁吃住。攒下来的军饷寄回家,用来买粮食,勉强够家中爹娘和兄弟们填饱肚子。不然,一家人都得饿死不可。” 赵五是并州人,并州大旱后接着蝗灾,不知饿死多少百姓。他的家人却因有他送回去的银子,都活了下来。 所以,赵五对郡主的感恩感激格外真切。 像赵五这样的士兵,着实有不少。众士兵听到这番话,各自庆幸:“可不是么?别的驻军士兵缺衣少吃的,军饷时常被克扣。唯有我们,每个月按时拿军饷。” “这都是郡主厚待我们。我们可不是那等不知感恩的白眼狼,郡主待我们恩重如山,以后郡主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去。” “那还用说!我这条命,早就是郡主的了。” 于崇下过严令,不准士兵们说什么“郡主造反我们也跟着”这等话。不过,众人口中不说,心里大多是这么想的。 此时,姜韶华在军帐里设了小宴,有资格赴宴的,除了她身边的宋渊,就是于崇和李铁等南阳军里的武将了。 至于陈瑾瑜和马耀宗汤有银,暂时还没资格和武将们同坐一席,搬了一张小桌子在军帐外坐着,一边吃喝,一边悄然竖着耳朵聆听。 军营里不能饮酒,姜韶华以水代酒:“南阳军士气振奋,军容军心战力都远胜从前。这都是于将军的功劳!本郡主敬于将军一杯!” 于崇整日领兵操练,一张脸晒得黝黑,激动起来黑脸泛红,双眼熠熠,恭敬地双手捧着茶杯:“朝廷军饷越来越迟,越减越凶。南阳军的士兵们不愁衣食,军饷充足,都是郡主的恩厚。这一杯,末将敬郡主才是。” 姜韶华欣然一笑,手中茶杯和于崇的茶杯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接下来,几位武将纷纷以茶水敬郡主,气氛颇为融洽。 姜韶华在京城半年,做了几桩轰动朝堂的大事,一一传到军营来。武将们惊叹之余,对郡主愈发敬重爱戴。 茶过三巡,吃的大半饱了,李铁咳嗽一声,低声道:“郡主,末将斗胆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这几年,于将军日日领着我们操练,不夸张地说,现在的南阳军,绝对是一支精兵。” “不过,一直这么练兵,士兵们没能实战没见过血,总是差了一些血性。” 另一个武将大着胆子接了话茬:“是啊!我们也想出去练一练兵。” 于崇立刻瞪两人一眼:“你们两个不得胡闹!我们是驻军,没有朝廷兵部文书,不能轻易妄动。你们这是想给郡主惹事吗?真当朝堂里的丞相大人是吃素的不成?” 一搭一唱,挺像那么回事啊! 其实就是看着亲卫营轮番去北方“送粮”眼热了。 领兵的武将,整日窝在军营里确实窝囊了些。 都是自诩雄鹰的主,谁不想展翅去高空飞一圈?凭什么亲卫营大战威风,南阳军就得整日窝在军营里? 第三百五十一章 军心(二) 姜韶华心中了然,笑了一笑:“南阳军是朝廷驻军,上面有兵部盯着,朝堂里还有皇上和王丞相他们看着,确实不宜妄动。” 于崇眼里闪过一抹失望。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立刻应道:“他们就是随口乱说,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姜韶华微笑道:“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放心吧!本郡主不会白白养着你们,养兵千日,总有用兵的时候。” 于崇等人听得精神一振。李铁现在是于崇的第一狗腿,于崇身为主将,有些话不方便说,李铁就代为张口:“末将厚颜问一句,郡主打算什么时候用我们南阳军?”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过去:“如果我料得没错,不出一个月,就能派上用场了。” 于崇李铁等人眼睛纷纷一亮。 宋渊也有些惊讶:“郡主为何这般肯定?” 姜韶华淡淡道:“北方蝗灾严重,流民遍野,朝廷派了钦差来,也得有粮食赈济。还要发大批粮种,让百姓补种。” “现在正是玉米收获的时候,再过一个月,红薯也要有收成了。朝廷里一直有人盯着我们南阳郡。到时候,少不得要从我们南阳郡征调粮种和粮食。” 宋渊眉头拧了起来:“南阳郡的新粮,是百姓们辛苦耕种出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郡主已经献过三批粮食,朝廷哪来的脸再从南阳郡征粮?” “再者,户部已经打过两张白条,到现在也没个付银子的动静。难道还要继续打白条不成!” 姜韶华神色依旧淡淡:“不要低估了朝堂重臣们的脸皮。” 年轻的太和帝,初登皇位,脸皮还不够厚。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她这个堂妹张口索粮。 以王丞相为首的朝中重臣们,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户部捉襟见肘,从南方调粮损耗太大,当然是从南阳郡征粮更方便更快捷。 宋渊眉头皱得更紧。 于崇也会意过来,皱了皱眉:“这岂不是将我们南阳郡当成了肥羊,羊毛再多,也不能任人薅。” 姜韶华早有思虑,低声道:“新粮抗旱产量高,南阳郡一直在全力推广新粮。朝廷征调南阳郡的新粮粮种,也算为我们南阳郡扬名正名。再者,敬献粮食,能解朝廷之困,博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好感,还能堵一堵臣子们的嘴。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好事。” “被动不如主动。所以,我准备上一道奏折给皇上,主动献一批粮种。到时候,就由南阳军负责运粮。” 汤家在北方经营粮铺推广新粮,亲卫营化身为汤家家丁,运粮送粮兼私下吸纳招收流民。这些事不能见光,不能惊动朝廷,自然不能动用南阳军。 给朝廷献粮就不同了,正大光明,派南阳军就很合适了。 于崇立刻肃容拱手:“郡主差遣,末将一定尽心当差。” …… 当晚,姜韶华写了一封奏折,又写了两封亲笔信,一封给太和帝,一封给郑太皇太后。 奏折和书信送出去后,姜韶华耐心地在南阳军营里住下。每日早起和士兵们一同操练,闲暇时便四处转悠,寻些士兵问询说话。 陈瑾瑜和马耀宗都习惯了郡主的做派。汤有银是第一次随郡主巡查军营,大开眼界。 陈舍人是芳龄正盛的少女,不便凑得太近,汤有银便私下寻马舍人说话。 “郡主以前出来巡查军营,也是这样吗?” 马耀宗笑着嗯一声:“一直都这样。一开始我也震惊得很,时日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郡主本该在王府里娇养。可他们的郡主,进了军营就和大头兵们吃一样的饭菜,一同训练。 有这样的郡主,何愁军心不可用? 汤有银忍不住叹道:“我以前在西鄂县衙里当差,汤家是西鄂县里的大户。我自己也算有几分本事,在衙门里混得不错,走到哪儿都有人敬着捧着。” “不瞒马舍人,我以往自视甚高,觉得自己算个人物。现在进了王府当差,随在郡主左右,才知道自己以前就是个井底之蛙,可笑至极。” 马耀宗低声笑道:“你这样的心情,我深有体会。我到郡主身边也有三年了。跟着郡主巡查军营和十四县,随郡主去京城进宫,眼界格局哪里是以前能比的。” “郡主重用你我,不是因为你我有多大能耐本事,而是因为我祖父是比阳县令,因为你父亲是汤家家主。” “正因如此,我们更得用心当差做事。让大家知道,郡主没看错人。也让家中长辈踏实安心。” 这番话,可算是说进汤有银心坎里了:“说得没错,我也是这般打算的。论眼光论决断,马家都是南阳郡里的独一份。我们汤家,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以后还得多向马舍人请教。” 马耀宗立刻笑道:“汤大哥这么说,可就令我汗颜了。马家靠的是我祖父,我不过是承长辈遗泽。哪有资格指点汤大哥。” “我其实很配服汤大哥。户房最是忙碌,冯长史的脾气也不太好。能在户房里当差,得冯长史夸赞,也就是汤大哥了。” 汤有银连连笑道:“马兄弟年少有为,为人伶俐,当差谨慎,深得郡主器重。是我楷模才对。” 两人称兄道弟,互相吹捧了一番,各自心满意足。 有了这一番掏心置腹,接下来几日,马耀宗和汤有银亲近了许多。 陈瑾瑜看在眼里,心里颇有些唏嘘。 女子做官,实在不易。她是郡主少时玩伴好友,身后有做王府长史的祖父,有孜孜不倦做县令掌铁矿银矿的亲爹,有即将做刺史女婿的兄长。最重要的是,有郡主的全力支持和青睐,就是这样,王府属官们还是有意无意地和她保持距离。 也怪不得他们。到底男女有别,她青春年少正当妙龄,男子们靠近了多有不便。 好在她也有旁人不及的优势,可以天天伴在郡主身边。 姜韶华细心敏锐,张口问询:“你是不是有心事?” 第三百五十二章 衣锦(一) 两人既是君臣,更是好友。每日朝夕相伴,亲密至极。 陈瑾瑜也不隐瞒,将心里的唏嘘一一说了:“……女子当差做事,真是不易。不管他们有意无意,我总是容易被忽略被无视,甚至被孤立。” “想想当日在京城的时候,郡主只身一人进朝堂,面对龙椅上的天子和满朝文武百官,泰然自若。这等毅力勇气,我实在不及。” 姜韶华默然片刻道:“官场素来是男子天下,身为女子,要跻身立足,确实难之又难。每走一步,都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心血。” “譬如我,总比其余藩王要艰难得多。东平王淮阳王武安郡王拍拍屁股就离京回藩地,到了我这儿,就要费心思让太皇太后点头让我归来。为此,南阳郡要源源不断向朝廷进献粮种和大批新粮。”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实力不够,不能掀桌翻脸,就得暂且隐忍不发,按捺周旋。” 陈瑾瑜低声道:“献粮确实让人心痛。不过,也有许多看不见的好处。在皇上和太皇太后眼里,郡主贴心且忠心。在百官们眼底,郡主胸襟宽广仁厚。得了好处的百姓们,都会念郡主的好处。” 名声这等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重要。 姜韶华微微一笑:“是啊!用些粮食邀买一个好名声,颇为划算值得。不然,真当我是冤大头不成!” 两人对视一笑,气氛陡然轻松了许多。 陈瑾瑜笑着叹道:“郡主麾下有我这个舍人,有孔姑娘孙姑娘,还有叶县的崔夫人李颖,可谓人才济济。我只盼着,以后会有更多能干女子到郡主麾下当差做事。” 姜韶华笑道:“放心,一定会有这一天。” …… 在南阳军里住了数日,姜韶华启程离开军营,没去最近的宛县,而是去了西鄂县。 西鄂县的邹县令大喜,领着县衙众人前来相迎。西鄂县里的几家大户也都来了,其中就有汤家人。 姜韶华笑着让众人免礼起身,又特意当着众人的面叫了汤有银过来:“汤司吏在王府户房里当差,做事勤勉仔细,本郡主十分欣赏。此次巡查诸县,本郡主特意令他随行。” 邹县令立刻将汤有银赞了一通,县衙其余人也纷纷附和。在他们口中,汤有银几乎成了通晓户房事务精明干练的天才。 汤有银三十岁的人了,没想到还能出这样的风头,一张还算厚实的脸皮也有些发烫。眼角余光扫到汤氏族人羡慕的眼光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他亲爹为郡主出生入死,他这个做儿子的沾沾亲爹的光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马耀宗看在眼里,想到过一段时日就轮到自己衣锦还乡回比阳县了,心里顿时如火炭一般。 也就是郡主,这般细致入微,特意为他们张目撑腰,给他们的家族体面光鲜。他们焉能不为郡主肝脑涂地? 这一日晚上,西鄂县的县衙里设了接风宴。 姜韶华照例不饮酒,只喝了一杯清茶。宴会的气氛却热闹得很。 邹县令满面红光,主动起身举杯:“今年玉米大丰收,收的粮食是去年的两倍还要多。再过几日,就要收红薯了。照这样下去,百姓不但不会饿肚子,还能卖粮换银子。” “这都是郡主仁厚之功。臣敬郡主三杯!” 邹县令一连三杯,喝了个底朝天。 姜韶华笑着问道:“现在没百姓抱怨全面种新粮一事了?” 邹县令呵呵笑答:“家家户户粮屯都装得满满的,种一茬新粮够吃一家子吃两年,玉米杆子能烧火,红薯叶子能喂猪养鸡。百姓们喜得合不拢嘴。哪里还会抱怨。” 姜韶华会心一笑。 邹县令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崔公子真是神人,去年玉米亩差量已经很高了,没曾想,今年的产量又多了两成。” 崔渡名字入耳,姜韶华心湖有些异样,面上半点不露,欣然笑道:“等新粮全部推广开来,百姓们能填饱肚子了,麦粟豆稻还是要种的。崔渡一直在田庄培育粮种,他对本郡主说过,等培育出优良的粮种了,产量也会比往日高得多。” 邹县令激动不已:“这可真是太好了。崔公子就是活神仙啊!” 是啊!农耕是国之根本,能让粮食产量大幅提高的崔渡,确实就是半个神仙。 姜韶华的脑海中再次闪过崔渡的面容。 宴会散后,姜韶华吩咐汤有银:“难得回一趟西鄂,你不必在我身边伺候,回汤家住几日。” 汤有银还想推辞,就听郡主笑道:“衣锦还乡,是人生一大乐事。你在王府里资历还浅,暂时不便升官。不过,该有的体面总是要有的。” 汤有银心里涌过热流,郑重拱手谢了郡主恩典。 …… 当日晚上,汤有银就回了汤家。 汤家七个房头,只要是能走路的,都出来相迎。 一把年岁走路颤巍巍的汤老太爷,竟也主动迎了出来。汤有银哪里敢大喇喇地受着,忙上前扶住汤老太爷,恭声喊了一声“大伯父”。 汤老太爷上下打量汤有银一眼,笑着赞道:“果然是有出息了。” 汤有银这一辈的男丁,一共有十几个。年龄最大的已经有五十,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多岁。汤有银在其中,本来算不得如何出众。年轻时候跑商路,不够灵活,后来才送去县衙里当差。 谁曾想,汤有银就是这么有运道。现在得了郡主青睐,进了王府户房里当差,被冯长史视为左右手。现在还能随着郡主巡查诸县。 有郡主一力抬举,汤家上下谁不高看汤有银一眼? 汤有银倒是没有飘上天,沉稳应道:“郡主此次巡查诸县,要看新粮收成,还要看各县安顿饥民的账册。我在户房里当差做事,对账册熟悉,所以才有机会随郡主左右。” 进了王府以后,汤有银的人生目标,已经悄然从汤家家主变成了更高远的志向。 人的眼界格局都高了,显露出来的气度自然不同。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三章 衣锦(二) 汤老太爷看在眼里,也觉欣慰。 汤有银若能飞黄腾达,汤家也就跟着起来了。他奋斗多年,汤家也就是个土财主。这三年攀上了王府,为郡主奔走出力,汤家的地位有了显着的提升。 汤有银在汤氏族人的簇拥下进了正堂。 外面天漆黑,正堂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汤氏族人一个个精神振奋,没有一个困倦的,围着汤有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有人问汤有银在王府当差累不累。 汤有银耐心道:“在王府户房里做事,比以前在县衙累得多。冯长史掌管南阳郡税赋和内务,户房每日事务繁多,要立各种账册,要算清所有来往账目。户房不是要重用我,在户房里谁都没闲着的时候。” “冯长史脾气确实大了一点,不过,能耐本事也是一流的。五十多岁的人了,拨起算盘算起账来飞快。整个王府的支出用度,南阳郡的土地人口粮食,都在心里,张口就来。” “我跟着冯长史做事,学了许多。若能学到冯长史五成本事,也就心满意足了。” 汤有银对冯长史推崇备至,尊敬也是发自肺腑的。 汤氏族人们听得心头发热,纷纷道:“冯长史这般重用你,你是得好好学本事。” “冯长史总有老的一天,等过个十年八年的,你就能接过冯长史的差事。也能做个王府长史了。” 汤有银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传到郡主耳中,可就太过轻浮肆意了。” “这里又没外人,说的话不会传出去。”汤老太爷笑道:“大家这是都盼着你好。” 汤有银正色道:“我知道都盼着我好,那就更得谨慎些。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能做的事不要做。” 不说别的,这份沉稳持重,就已胜过汤家其余后辈。 汤老太爷心里最后一丝不甘也放下了,当着众人的面说道:“将来这汤家,总会交到你手上。你说的话,大家都会照做。” 汤有银却道:“汤家现在为郡主做事,日后家主之位要传给谁,要看郡主的心意。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其实,就是想一直留在王府,瞧不上做汤家家主了是吧! 汤老太爷心中有数,也不说穿,顺着汤有银的话音笑道:“说的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众人少不得又要说起汤氏粮铺一事。 “这大半年来,汤家分了三路,在北方开了十二家粮铺。” “新粮的粮种推广得还算顺利,有六郡的百姓今年试种了新粮。现在玉米已经收成了,到底产量有多少,现在还不清楚。应该很快就会统计数据送回来。” “不必高三倍四倍,就是有两倍的亩产量,也足够了。说得再多,也不及百姓自己亲自耕种一茬。等红薯收成了,粮铺的生意就更好做了。” “现在都是往里赔银子,等新粮推广开了,买粮种的百姓多了,就该有些收益了。” 听到这儿,汤有银笑道:“郡主设立粮铺的用意,本来就是推广新粮,并不是要借此来赚银子。不然,就是派出去的亲卫营,每个月的军饷花销就是一大笔数目。” 可不是么?就凭卖粮种那点银子,够做什么的? 更不用说,亲卫营还一直在暗中收容饥民,这更是耗粮耗银子的事。 汤老太爷压低声音道:“西鄂县今年已经多了一千多饥民。邹县令乐得嘴都要笑歪了。以你看,郡主到底打算招多少饥民充实人口?” 汤有银看汤老太爷一眼:“那就得看今年各县到底能收多少粮食了。” 也就是说,越多越好,多多益善了。 汤老太爷心中有数,低声道:“郡主胸怀天下,有大志向。” 汤有银说道:“我们汤家的男丁有半数在外奔波,冒着乱民暴动的危险做事,郡主都看在眼底。以后,郡主绝不会薄待我们汤家。请大伯父安心。” 汤老太爷点点头,忽然长叹一声:“以前我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竟敢小瞧怠慢郡主,被换了家主之位,真是半点都不冤。还是你父亲眼光独到,为汤家选了一条更好的路。” 汤老太爷如今对郡主心服口服,在人前不止一次流露过悔意。 汤有银这就不便接话茬了。 汤老太爷唏嘘几句,很快打起精神道:“你这次回来,在家里好好住几天。你早些去歇着,明天早些去郡主身边当差。” 汤有银笑着应下。 说起来,上一次回家,还是年前。汤有银回了院子,和妻儿相聚,心中喜悦,不必细述。 汤有银的妻子朱氏,相貌寻常,温柔贤惠,主动对汤有银道:“你在王府里当差,身边总得有人照顾你衣食起居。我给你挑一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开了脸去伺候你……” “不可,万万不可。”话没说完,汤有银就连连摆手:“王府里的属官,上到陈长史,下到普通小吏,就没有纳妾的。听说以前那个邱典膳,倒是很风流,有两个美妾。结果就被郡主打发走了。” 其实,邱远尚辞官离去另有原因。不过,众人私下里闲话,都觉得郡主看邱典膳不顺眼,这也是其中一条重要原因。 看看杨审理,以前吃喝玩乐逍遥自在,这两年不也老实多了? 郡主不喜奢华,崇尚简朴,身为臣子的,自然要有学有样。 朱氏见丈夫坚持,也就罢了,其实心里欢喜得很。便是老夫老妻,也舍不得将丈夫分给别的女子。不过是贤惠二字迫着,不得不做样子。 汤有银笑着握住妻子的手,柔声低语:“我在王府当差,儿女们都要靠你管教,你还要操持家务,替我孝敬亲娘,辛苦得很。” “再有外心,我还算人吗?” “等这回随郡主巡查过十四县,我就接你和孩子们去王府。” 朱氏既惊又喜:“真的么?我也能带孩子去王府?” “当然能。”汤有银挺直胸膛,在妻子面前终于露出几分骄傲自得:“你相公我现在是户房能吏,在王府里不大不小也算有名号了。郡主赏了配院给我,你只管跟着我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四章 问题(一) 隔日一早,天还没亮,汤有银便起身去了县衙。 郡主已经在练武场里了。 这一处练武场,是衙役们平日集中操练的地方,不算大,约有二十米见方。远远地就见一团银光骤亮,吞吐闪动,势如惊鸿。 “郡主真是好身手。”汤有银自动自发地去寻马耀宗。 马耀宗笑着附和:“是啊!外人只知南阳王府的亲卫个个是高手,却不知郡主一人能敌十个亲卫。” 所以,这才是郡主出行巡查的最大底气。自己一身能耐本事,还有什么可惧的? 汤有银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年少时不喜读书,也不爱习武,现在文不成武也不成,实在可惜。” “汤大哥也太过谦虚了。”马耀宗低声笑道:“你出身商贾世家,自小就会跑路行商,打得一手好算盘,精于账目。这能耐本事,整个南阳郡也寻不出几个来。比什么文武双全强多了!” 这倒也是。 看郡主不拘一格的用人就知道了,郡主不看重科举,也不在意出身,用的都是有实在本事的人。 汤有银还待自谦几句,马耀宗将头凑近,低声打趣:“衣锦还乡,感觉如何?” 汤有银认真想了想:“还不够。等过个十年八年,我坐了冯长史的位置,才算真正衣锦归乡。” 马耀宗闷声笑个不停。汤有银平日沉稳少言,私下里其实风趣得很。 挥舞着长枪的姜韶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也扬了扬嘴角。 汤有银还不知自己的玩笑话被郡主听进耳中了,兀自低声笑道:“我就是随口说笑,你在外可别乱说。要是让人知道我有这等野心,定会被大家伙嘲笑。” 马耀宗表示理解,点点头:“放心吧,我不会乱说。”又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的目标是陈长史。” 都有远大志向的两人,对视一笑。 半个时辰后,姜韶华气定神闲地收了长枪,额上微微冒汗。 陈瑾瑜早有准备,上前奉上一方丝帕。这等亲近差事,马耀宗抢不来,也从不争抢,老老实实地等候差遣。现在等候差遣的又多了一个汤有银。 姜韶华目光一扫,叫了两人上前来:“本郡主今日要去巡查西鄂县里的新村子,马舍人,你去安排车马。汤司吏,你去找邹县令,索要户册和账册。” 两人应声而去。 且说汤有银这边,去见邹县令后,一切都顺利。邹县令早有准备,亲自将户册和账册都搬了出来。 “都在这里了。”邹县令笑道:“一共有三百二十六户,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二人。哦,对了,前几日还有一个男婴出世,都登记在户册里。” “账册也是单独立好的,王府拨的钱粮一笔笔发放,都记得清楚。请汤司吏将这两本册子都呈给郡主过目。” 汤有银自然不会当着邹县令的面翻看,拱手应下。 邹县令忽地扯住汤有银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塞了一个荷包过去:“郡主若有问询账册户册之处,还请汤司吏替本官周旋一二。” 汤有银如何敢要,忙将荷包奉还:“邹大人这是折煞小的了。小的承蒙大人照顾数年,如今侥幸在郡主身边当差。郡主但有差遣,小的必然尽心尽力。这荷包,小的万万不能要。还请大人收回。” 邹县令见汤有银这般坚持,只得收起荷包,口中说了一通好话,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 安顿饥民一事,是郦县先打的头。有蔡县令在前做了样子,其余诸县有学有样。 不过,有些事吧,实在学不来。譬如蔡县令,亲自去接收饥民,一户一户安顿心中都有数。发放口粮也格外仔细。开荒耕田的时候,蔡县令每日都去荒地里巡视指点…… 邹县令自问也算是个好官了。不过,蔡县令简直就是一头孜孜不倦的老黄牛,根本不能比。 也不知郡主巡查饥民,会不会巡出什么问题来。 …… 所谓微服巡查,在南阳郡里基本行不通。 姜韶华年少貌美,气度慑人,身边皆是身高力壮的亲卫,还有陈瑾瑜马耀宗等人随行。这等阵仗,不管到何处,都极为惹人注目。 姜韶华也没刻意换衣装扮,和日常一般穿戴,不疾不徐地策马进了新村落。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忙活,留在村子里的,要么是幼童,要么是无力下田的老人。 姜韶华一行人一露面,几个幼童都被吓跑了,两个在门口坐着闲话的老头立刻跪下磕头。 马耀宗上前拦住,将两个老人叫到郡主面前。 姜韶华温声笑道:“两位老人家别慌张,我就是南阳郡主。” 老人心里早有猜测,此时听到郡主名讳,愈发激动,其中一个老泪纵横:“我们遭了蝗灾,没了活路,万幸有郡主收留我们。郡主就是我们的再造恩人啊!” 另一个老人也红了眼,坚持要给郡主磕头。 蔡县令开了好头,邹县令有学有样,在接纳安顿饥民的时候,反复强调是郡主的恩典。所以,在饥民们心中,郡主就是他们的天。 只从这一点来说,邹县令便算合格了。 姜韶华微笑道:“你们既来了南阳郡,就是本郡主的百姓。只管安心住下。” 然后,便问起了他们的日常起居生活。 两个老人颇为激动,见郡主问询,争抢着回话。 姜韶华听着听着,便听出一些不太对劲的细节:“你们刚安顿几个月,现在要开垦荒田,补种新粮,今年暂时还没收成。县衙发给你们的口粮,为何只有一半?” 汤有银迅速翻看账册,账册上纪录的数字,果然和老人口中的数字相差了一半。 这些粮食去哪儿了? 两个老人以为自己闯祸了,慌忙又跪下了:“郡主息怒!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开始粮食足够一家子吃的,这两个月来,口粮就剩一半了。” “不过,我们每日去寻些野菜,掺和着熬粥,也能填饱肚子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五章 问题(二) 姜韶华按捺下心头火气,温声安抚两位老人后,又去老人家中看了一圈。 仓促盖就的茅屋,四面透光透风。现在正值酷暑天热至极,倒是无妨。等到天冷或是阴天下雨的时候,肯定凉风嗖嗖。 再看饥民们用的水井,几百人的村子里,竟然只有两口水井。每日得排着队来打水。 村子里的路也是乱糟糟的,散发着一些难闻的臭气。 姜韶华转了半日,面色愈发不善。 陈瑾瑜也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这环境,也着实差了些。” 当然,对于被收容的饥民来说,有吃有住的,有粮种有地耕种,已经是从地狱迈步进了天堂。这年月,能活下去已经是万幸了,哪里敢奢求环境如何? 姜韶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再去田里看看。” 到了田边,发现的问题就更多了。 一大片荒地里,农夫们或是低头锄草,或是拉着木犁开垦。姜韶华一行人露面,众人慌忙都跪下磕头。 “大家都起身。”姜韶华运足中气,声音遥遥传进众人耳中:“本郡主来看看你们,你们不必惊慌,原来做什么就做什么。” 百姓们还是又磕了几个头,才三三两两起身。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边悄悄转头张望。 “这就是南阳郡主吗?” “肯定是了,南阳郡就这么一位郡主。还有,以后得叫我们郡主。” “我们走投无路,是郡主收容我们,给我们盖屋子住,发粮食给我们,还发粮种,我们开出来的土地,有一半都归自己。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郡主!” 姜韶华耳力灵敏,百姓们的低语声陆续传进耳中。她听着,心里有些唏嘘。 百姓们所求的就是这么简单。有安身之处,有地可耕种,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就这么简单的要求,在旱灾蝗灾战乱遍布的北方,也成了奢望。 “汤司吏,”姜韶华简短地吩咐:“你去问一问,谁负责开垦荒田。为何这里只有木犁,连一头耕牛都没有。” 郡主平静的语气下,有着愤怒的情绪在汹涌。 汤有银肃容领命。他在西鄂县衙里当差十年,对县衙里所有人都熟悉得很。跑到田边一打听,便知道负责人是谁。 说来巧得很,这个人正是汤有银的堂兄。当年兄弟两个都在县衙里当差,一个大汤司吏,一个小汤司吏。 如今,小汤司吏进了王府当差,大汤司吏依旧在西鄂县衙里,领了每日来田边监工的差事。 “堂兄,郡主有事要问,你如数禀报,一个字都别隐瞒。”汤有银面色慎重地嘱咐。 大汤司吏一口应下。 到了郡主面前,果然一点都没隐瞒,将县衙里那点欺上瞒下的勾当说得清清楚楚:“邹县令安顿饥民的法子,都是从郦县的蔡县令那里学来的。不过,在具体实施的时候,难免有些偏差。” “负责盖茅屋的,敷衍了事。发放口粮的,一开始还照实发,这两个月就开始克扣口粮。省下的粮食都悄悄换成了银子。” “开垦荒田这边,是小的负责。小的没敢懈怠,每日都来田边巡查。前两年县衙里推广新式辕犁,旧的木犁都被收起放在库房里。小的便将木犁发给他们用。只是,这耕牛一事,实在不好解决。” “县衙里是没有耕牛的。西鄂的百姓们,大概五户有一头耕牛。可他们怕损伤了牛,不愿出借。”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郦县那边也是如此?” 大汤司吏被郡主这么一瞥,后背骤然冒了冷汗,低声答道:“听闻郦县那边,蔡县令特意和百姓们商量租借耕牛,用一天算两斤粮食。这粮食都是县衙出的。” 接下来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西鄂县衙没那么多粮食,或者说,邹县令做不到这份上。 开荒地的饥民们,也没什么怨言。在他们看来,县衙给屋子发口粮,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哪里还敢想别的。 姜韶华目光微凉:“此事本郡主知道了。傍晚回县衙,自会去问询邹县令。” 可怜的邹大人,自求多福吧! 汤有银和堂兄默默对视,心里不约而同地唏嘘。 …… 邹县令眼皮跳了整整一天,心神不宁。 到了傍晚,郡主回了县衙,这份不妙的预感立刻成真了。汤有银将账册捧到邹县令面前,顺便使了个眼色。 邹县令心里一个咯噔,就听郡主冷冷问道:“邹县令,账册里每日登记发放的口粮,和实际发到百姓手中的数字,相差一半。此事你可清楚?” 邹县令额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慌忙跪下请罪:“郡主息怒,臣委实不知此事。” 姜韶华冷笑一声:“你是西鄂的父母官,这事就在你眼皮底下,你竟然半点不知?真是糊涂透顶!” 邹县令哭的心都有了,却不敢推卸责任,就这么跪着请罪,请郡主重责。 姜韶华没有理会邹县令,吩咐一声:“传本郡主口谕,让县衙里所有人都来正堂。” 郡主一声令下,不到一柱香功夫,县衙众人便都来了正堂。 一个县衙里,有品级的正式官员有四个,还有六房司吏和衙役等等,加起来有二十几个人。 郡主面无表情双目冰冷,邹县令面色如土地跪着,众人一见这阵仗,心里一个咯噔,也随之纷纷跪下。 “汤司吏,将账册送给赵主簿瞧瞧。” 姜韶华冷冷吩咐。汤有银恭声领命,立刻捧着账册到赵主簿面前。 胖乎乎的赵主簿,额上冷汗如瀑,都快昏过去了。 负责给饥民发口粮的人正是他。账册上的问题,他当然最清楚。 “赵主簿,”姜韶华盯着面色苍白的赵主簿,缓缓问道:“一千多人,每人一天一斤粮食。克扣一半,就是五百多斤,十日就是五千斤。两个月下来,便是三十石。” “现在粮价飞涨,这么多粮食,换成银子,至少也是二三百两。” “算起来,差不多是你一年的俸禄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五章 问题(二) 姜韶华按捺下心头火气,温声安抚两位老人后,又去老人家中看了一圈。 仓促盖就的茅屋,四面透光透风。现在正值酷暑天热至极,倒是无妨。等到天冷或是阴天下雨的时候,肯定凉风嗖嗖。 再看饥民们用的水井,几百人的村子里,竟然只有两口水井。每日得排着队来打水。 村子里的路也是乱糟糟的,散发着一些难闻的臭气。 姜韶华转了半日,面色愈发不善。 陈瑾瑜也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这环境,也着实差了些。” 当然,对于被收容的饥民来说,有吃有住的,有粮种有地耕种,已经是从地狱迈步进了天堂。这年月,能活下去已经是万幸了,哪里敢奢求环境如何? 姜韶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再去田里看看。” 到了田边,发现的问题就更多了。 一大片荒地里,农夫们或是低头锄草,或是拉着木犁开垦。姜韶华一行人露面,众人慌忙都跪下磕头。 “大家都起身。”姜韶华运足中气,声音遥遥传进众人耳中:“本郡主来看看你们,你们不必惊慌,原来做什么就做什么。” 百姓们还是又磕了几个头,才三三两两起身。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边悄悄转头张望。 “这就是南阳郡主吗?” “肯定是了,南阳郡就这么一位郡主。还有,以后得叫我们郡主。” “我们走投无路,是郡主收容我们,给我们盖屋子住,发粮食给我们,还发粮种,我们开出来的土地,有一半都归自己。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郡主!” 姜韶华耳力灵敏,百姓们的低语声陆续传进耳中。她听着,心里有些唏嘘。 百姓们所求的就是这么简单。有安身之处,有地可耕种,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就这么简单的要求,在旱灾蝗灾战乱遍布的北方,也成了奢望。 “汤司吏,”姜韶华简短地吩咐:“你去问一问,谁负责开垦荒田。为何这里只有木犁,连一头耕牛都没有。” 郡主平静的语气下,有着愤怒的情绪在汹涌。 汤有银肃容领命。他在西鄂县衙里当差十年,对县衙里所有人都熟悉得很。跑到田边一打听,便知道负责人是谁。 说来巧得很,这个人正是汤有银的堂兄。当年兄弟两个都在县衙里当差,一个大汤司吏,一个小汤司吏。 如今,小汤司吏进了王府当差,大汤司吏依旧在西鄂县衙里,领了每日来田边监工的差事。 “堂兄,郡主有事要问,你如数禀报,一个字都别隐瞒。”汤有银面色慎重地嘱咐。 大汤司吏一口应下。 到了郡主面前,果然一点都没隐瞒,将县衙里那点欺上瞒下的勾当说得清清楚楚:“邹县令安顿饥民的法子,都是从郦县的蔡县令那里学来的。不过,在具体实施的时候,难免有些偏差。” “负责盖茅屋的,敷衍了事。发放口粮的,一开始还照实发,这两个月就开始克扣口粮。省下的粮食都悄悄换成了银子。” “开垦荒田这边,是小的负责。小的没敢懈怠,每日都来田边巡查。前两年县衙里推广新式辕犁,旧的木犁都被收起放在库房里。小的便将木犁发给他们用。只是,这耕牛一事,实在不好解决。” “县衙里是没有耕牛的。西鄂的百姓们,大概五户有一头耕牛。可他们怕损伤了牛,不愿出借。”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郦县那边也是如此?” 大汤司吏被郡主这么一瞥,后背骤然冒了冷汗,低声答道:“听闻郦县那边,蔡县令特意和百姓们商量租借耕牛,用一天算两斤粮食。这粮食都是县衙出的。” 接下来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西鄂县衙没那么多粮食,或者说,邹县令做不到这份上。 开荒地的饥民们,也没什么怨言。在他们看来,县衙给屋子发口粮,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哪里还敢想别的。 姜韶华目光微凉:“此事本郡主知道了。傍晚回县衙,自会去问询邹县令。” 可怜的邹大人,自求多福吧! 汤有银和堂兄默默对视,心里不约而同地唏嘘。 …… 邹县令眼皮跳了整整一天,心神不宁。 到了傍晚,郡主回了县衙,这份不妙的预感立刻成真了。汤有银将账册捧到邹县令面前,顺便使了个眼色。 邹县令心里一个咯噔,就听郡主冷冷问道:“邹县令,账册里每日登记发放的口粮,和实际发到百姓手中的数字,相差一半。此事你可清楚?” 邹县令额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慌忙跪下请罪:“郡主息怒,臣委实不知此事。” 姜韶华冷笑一声:“你是西鄂的父母官,这事就在你眼皮底下,你竟然半点不知?真是糊涂透顶!” 邹县令哭的心都有了,却不敢推卸责任,就这么跪着请罪,请郡主重责。 姜韶华没有理会邹县令,吩咐一声:“传本郡主口谕,让县衙里所有人都来正堂。” 郡主一声令下,不到一柱香功夫,县衙众人便都来了正堂。 一个县衙里,有品级的正式官员有四个,还有六房司吏和衙役等等,加起来有二十几个人。 郡主面无表情双目冰冷,邹县令面色如土地跪着,众人一见这阵仗,心里一个咯噔,也随之纷纷跪下。 “汤司吏,将账册送给赵主簿瞧瞧。” 姜韶华冷冷吩咐。汤有银恭声领命,立刻捧着账册到赵主簿面前。 胖乎乎的赵主簿,额上冷汗如瀑,都快昏过去了。 负责给饥民发口粮的人正是他。账册上的问题,他当然最清楚。 “赵主簿,”姜韶华盯着面色苍白的赵主簿,缓缓问道:“一千多人,每人一天一斤粮食。克扣一半,就是五百多斤,十日就是五千斤。两个月下来,便是三十石。” “现在粮价飞涨,这么多粮食,换成银子,至少也是二三百两。” “算起来,差不多是你一年的俸禄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六章 杀鸡(一) 姜韶华话音一落,赵主簿咚咚咚磕头求饶,声音里满是惶恐:“郡主息怒,臣一时鬼迷心窍,做了糊涂事。求郡主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二三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在郡主麾下做官,捞油水的机会少之又少。他给饥民们发口粮,一开始不敢有什么小动作,每日如实发放。等过了两个多月,眼见着无人过问,也没人审查,胆子就渐渐大了起来。 先是将粮食扣了一半,积攒个十天半月,再一并卖去粮铺。尝到了甜头捞到了好处之后,胆气就越来越壮实了…… 郡主来西鄂县巡查,他提心吊胆,暗暗祈祷着郡主别细查账目。没曾想,郡主直接就去了饥民村落里仔细巡查,这么明显的事实,根本瞒不了郡主。 他现在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头磕得咚咚响,求郡主原谅宽恕。 姜韶华冷冷一瞥,寒声吩咐:“来人,将赵主簿押进县衙大牢。再传本郡主口谕回王府,让杨审理立刻前来。” 宋渊拱手应是,亲自上前拧住赵主簿的胳膊。身体肥硕的赵主簿,在宋渊手中就如一头待宰的肥鸭一般拖走了。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臣知错了,求郡主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郡主饶命啊!” 赵主簿的恸哭求饶声愈行愈远。 跪在地上的邹县令等人,面色也越来越惨淡。 姜韶华目光一扫,淡淡问道:“秦县丞,给饥民盖屋子的事,是你负责的吧!” 高瘦的秦县丞骤然被点名,身子一抖,声音发颤:“是!请郡主明察,臣派衙役们去盖屋子,人手不足的时候,还征了些百姓。没给银子,不过,可以抵除徭役。” “臣绝没有从中谋什么好处。” 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不会放过奸佞小人,也不会冤枉了用心当差之人。这一桩差事,你勉强做的合格。不过,也有不足之处。眼下天气燥热,屋子透光漏风还能熬过去。过几个月,天气就渐渐凉了。饥民们住的屋子,得修缮结实一些。” 秦县丞不敢用袖子抹额上的冷汗,连声应是:“是是是,臣一定将此事记在心里。” “还有,村子里太过脏污,要定期清理打扫。也免得蚊虫苍蝇遍地,引起瘟病之类。”姜韶华道:“这些事你吩咐下去,让百姓们自己收拾打扫。” 秦县丞像个应声虫,只会点头。 姜韶华目光一转,又看向县尉:“常县尉,饥民们开垦荒地,是由你负责的。你每隔几日去田边巡查一回?” 常县尉也开始流冷汗了:“回郡主,县衙里事务繁多,臣隔十日去一回。” “以后三日去一回。”姜韶华直截了当地吩咐:“百姓们只用木犁翻地,太过费力。你想办法,去借些耕牛给百姓们用。” 常县尉哪敢说个不字:“是。” 最后,姜韶华才看向邹县令:“邹县令,你是西鄂县的县令。本郡主一年也就来一回西鄂,最多待个十天八日就要离去。其余时候,都要靠你来治理西鄂。” “你要爱惜百姓,善待百姓,心里装着百姓。他们有什么难处,你要积极想办法为他们解决。不然,有何资格做父母官?” 这些话已经是十分严厉的批评。 邹县令羞愧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臣做事不够细致勤勉,远不及蔡县令,让郡主失望了。” “你确实很令我失望。”姜韶华丝毫没给邹县令留情面:“我才来西鄂县两天,就发现这么多问题。你整日坐在官衙里,莫非是聋了瞎了,什么都没察觉?” 可怜的邹县令跪在郡主面前,承受着来自郡主的怒气:“臣疏忽大意,臣该死!请郡主重罚!” “赵主簿定要重罚,且要昭告十四县,以儆效尤。”姜韶华冷冷道:“你们几个,没犯大错,此次本郡主暂且饶过你们。再有下一回,就给我收拾包袱,滚回老家去。” 邹县令连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应是。 姜韶华起身离去,身边众人也随之走了。正堂里就剩邹县令一群人。 秦县丞和常县尉挣扎着爬起来,然后去搀扶腿都跪麻了的邹县令:“郡主已经走了,大人起身吧!” 邹县令全身没一点力气,靠着众人搀扶,才勉强站起来了。他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说道:“刚才郡主说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从今日从现在开始,大家当差都仔细些。别再令郡主失望了。” 众人低声应是。 郡主以前来巡查,还算温和。这一回发雷霆之怒,气场全开,众人都被震住了。 秦县丞有些不安地问道:“大人,赵主簿贪墨粮食,郡主会如何处置?” “不至于被砍头吧!”常县尉越想越是后怕,声音有些哆嗦。 邹县令长叹一声:“郡主要杀鸡儆猴,定会重处。到底怎么处置,等过几日杨审理来了,就知道了。大家这几日都小心些,都散了吧!” …… 发了一通怒气的姜韶华,回寝室后便冷静了许多,对陈瑾瑜道:“和蔡县令一比,邹县令差得远了。” 陈瑾瑜实事求是地说道:“其实,邹县令不欺压百姓,不贪墨银子,行事也算公道,已经是百姓眼里的好官了。” 以邹县令的为官操守,在大梁千余县令里足以排进前一百。 可惜,有一位足够做大梁所有县令楷模的蔡县令做对照。郡主的眼高自然也高了许多,邹县令就显得有些懈怠平庸了。 姜韶华轻叹一声:“也罢,凑合着继续当差。不过,这个赵主簿,本郡主要重罚。” 杀鸡儆猴嘛! 陈瑾瑜点点头:“是要重重处置,让其余诸县警醒。” 从西鄂县快马到南阳郡,一来一回要三天。 秦虎领命回王府传郡主口谕,杨审理接到口谕的时候,竟是精神一振:“我这就随秦侍卫去西鄂。” 郡主之前去京城大半年,他这个审理也清闲了下来。现在终于又派上用场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六章 杀鸡(一) 姜韶华话音一落,赵主簿咚咚咚磕头求饶,声音里满是惶恐:“郡主息怒,臣一时鬼迷心窍,做了糊涂事。求郡主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二三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在郡主麾下做官,捞油水的机会少之又少。他给饥民们发口粮,一开始不敢有什么小动作,每日如实发放。等过了两个多月,眼见着无人过问,也没人审查,胆子就渐渐大了起来。 先是将粮食扣了一半,积攒个十天半月,再一并卖去粮铺。尝到了甜头捞到了好处之后,胆气就越来越壮实了…… 郡主来西鄂县巡查,他提心吊胆,暗暗祈祷着郡主别细查账目。没曾想,郡主直接就去了饥民村落里仔细巡查,这么明显的事实,根本瞒不了郡主。 他现在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头磕得咚咚响,求郡主原谅宽恕。 姜韶华冷冷一瞥,寒声吩咐:“来人,将赵主簿押进县衙大牢。再传本郡主口谕回王府,让杨审理立刻前来。” 宋渊拱手应是,亲自上前拧住赵主簿的胳膊。身体肥硕的赵主簿,在宋渊手中就如一头待宰的肥鸭一般拖走了。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臣知错了,求郡主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郡主饶命啊!” 赵主簿的恸哭求饶声愈行愈远。 跪在地上的邹县令等人,面色也越来越惨淡。 姜韶华目光一扫,淡淡问道:“秦县丞,给饥民盖屋子的事,是你负责的吧!” 高瘦的秦县丞骤然被点名,身子一抖,声音发颤:“是!请郡主明察,臣派衙役们去盖屋子,人手不足的时候,还征了些百姓。没给银子,不过,可以抵除徭役。” “臣绝没有从中谋什么好处。” 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不会放过奸佞小人,也不会冤枉了用心当差之人。这一桩差事,你勉强做的合格。不过,也有不足之处。眼下天气燥热,屋子透光漏风还能熬过去。过几个月,天气就渐渐凉了。饥民们住的屋子,得修缮结实一些。” 秦县丞不敢用袖子抹额上的冷汗,连声应是:“是是是,臣一定将此事记在心里。” “还有,村子里太过脏污,要定期清理打扫。也免得蚊虫苍蝇遍地,引起瘟病之类。”姜韶华道:“这些事你吩咐下去,让百姓们自己收拾打扫。” 秦县丞像个应声虫,只会点头。 姜韶华目光一转,又看向县尉:“常县尉,饥民们开垦荒地,是由你负责的。你每隔几日去田边巡查一回?” 常县尉也开始流冷汗了:“回郡主,县衙里事务繁多,臣隔十日去一回。” “以后三日去一回。”姜韶华直截了当地吩咐:“百姓们只用木犁翻地,太过费力。你想办法,去借些耕牛给百姓们用。” 常县尉哪敢说个不字:“是。” 最后,姜韶华才看向邹县令:“邹县令,你是西鄂县的县令。本郡主一年也就来一回西鄂,最多待个十天八日就要离去。其余时候,都要靠你来治理西鄂。” “你要爱惜百姓,善待百姓,心里装着百姓。他们有什么难处,你要积极想办法为他们解决。不然,有何资格做父母官?” 这些话已经是十分严厉的批评。 邹县令羞愧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臣做事不够细致勤勉,远不及蔡县令,让郡主失望了。” “你确实很令我失望。”姜韶华丝毫没给邹县令留情面:“我才来西鄂县两天,就发现这么多问题。你整日坐在官衙里,莫非是聋了瞎了,什么都没察觉?” 可怜的邹县令跪在郡主面前,承受着来自郡主的怒气:“臣疏忽大意,臣该死!请郡主重罚!” “赵主簿定要重罚,且要昭告十四县,以儆效尤。”姜韶华冷冷道:“你们几个,没犯大错,此次本郡主暂且饶过你们。再有下一回,就给我收拾包袱,滚回老家去。” 邹县令连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应是。 姜韶华起身离去,身边众人也随之走了。正堂里就剩邹县令一群人。 秦县丞和常县尉挣扎着爬起来,然后去搀扶腿都跪麻了的邹县令:“郡主已经走了,大人起身吧!” 邹县令全身没一点力气,靠着众人搀扶,才勉强站起来了。他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说道:“刚才郡主说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从今日从现在开始,大家当差都仔细些。别再令郡主失望了。” 众人低声应是。 郡主以前来巡查,还算温和。这一回发雷霆之怒,气场全开,众人都被震住了。 秦县丞有些不安地问道:“大人,赵主簿贪墨粮食,郡主会如何处置?” “不至于被砍头吧!”常县尉越想越是后怕,声音有些哆嗦。 邹县令长叹一声:“郡主要杀鸡儆猴,定会重处。到底怎么处置,等过几日杨审理来了,就知道了。大家这几日都小心些,都散了吧!” …… 发了一通怒气的姜韶华,回寝室后便冷静了许多,对陈瑾瑜道:“和蔡县令一比,邹县令差得远了。” 陈瑾瑜实事求是地说道:“其实,邹县令不欺压百姓,不贪墨银子,行事也算公道,已经是百姓眼里的好官了。” 以邹县令的为官操守,在大梁千余县令里足以排进前一百。 可惜,有一位足够做大梁所有县令楷模的蔡县令做对照。郡主的眼高自然也高了许多,邹县令就显得有些懈怠平庸了。 姜韶华轻叹一声:“也罢,凑合着继续当差。不过,这个赵主簿,本郡主要重罚。” 杀鸡儆猴嘛! 陈瑾瑜点点头:“是要重重处置,让其余诸县警醒。” 从西鄂县快马到南阳郡,一来一回要三天。 秦虎领命回王府传郡主口谕,杨审理接到口谕的时候,竟是精神一振:“我这就随秦侍卫去西鄂。” 郡主之前去京城大半年,他这个审理也清闲了下来。现在终于又派上用场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七章 杀鸡(二) 三日后,杨审理随秦虎一同到了西鄂县衙。 “臣见过郡主!”杨政拱手向郡主行礼。 说起来,当日杨政心里对年少的郡主并不如何恭敬。这三年多来,姜韶华牢牢掌控王府和南阳郡,杨政也老实多了。 姜韶华之前在京城,和杨政的大伯父刑部的杨侍郎暗中颇有来往。冲着杨侍郎,姜韶华也乐意给杨政应有的体面,微笑道:“杨审理一路奔波辛苦了。” 杨政几乎受宠若惊了,连忙道:“臣领王府俸禄,为郡主分忧理所应当,不敢言辛苦。郡主只管差遣!” 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杨政缺点多多,也勉强有些优点,调教过凑合着能用。 姜韶华看一眼陈瑾瑜,陈瑾瑜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将赵主簿贪墨粮食一事道来。 杨政一点就通,立刻沉声道:“按大梁律,官员贪墨是重罪。贪墨银两超过一定数额的,可以处死。” “处死有些过重了。”姜韶华淡淡道:“留赵主簿一命。” 杨政拱手应下。 第二日,西鄂县衙外张贴公告。衙役们贴了公告,对着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大声道:“赵主簿贪墨粮食,两日后就要开堂公审。大家可以来县衙正堂外看公审。”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西鄂县。 之所以将开堂公审的日期定在两天后,就是为了得了消息的百姓都能前来看公审。 便是安顿饥民的村落里,众人也在激动地讨论此事。 审案嘛,大家伙都见过。不过,开堂审问一位主簿,对百姓们来说都是新鲜事。官场底端品级低微的主簿,在百姓们眼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粮食是郡主给我们的。那个赵主簿胆敢扣粮食,郡主当然饶不了他!” “说得对。我们郡主眼里可揉不得一粒沙子。” 不知何时起,众人一张口,就是“我们郡主”了。 那一日被郡主亲自问过话的两个老人,被众人围在中间,各自昂首挺胸脸孔发亮:“郡主这是要为我们做主。谁都别想贪了我们的粮食。” “野菜不是不能吃。不过,郡主舍不得我们吃野菜,要让我们吃粮食填饱肚子。那个赵主簿,真是黑心胆大,敢欺瞒郡主。这回别想好!”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公审。” “我们也能去吗?” “怎么不能!郡主那一日说了,我们来了西鄂县,就是西鄂的百姓了。郡主要开堂公审赵主簿,我们就应该去看看。”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众饥民的响应附和。 背井离乡之人,在他乡安顿,总有些不踏实不安心。不知怎么地,经过此事,众人腰杆就直了,底气也壮实了。 公审赵主簿那一日,饥民们里的青壮年依旧去开垦荒地,老弱不能下田的,便都来了县衙外。 西鄂百姓们这两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个个穿着干净的布衣。这些后来的饥民,个个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也就比要饭的叫花子强一些。 站在县衙外,自动就有了分界线。原本鼓起勇气来的饥民们,在西鄂百姓们的注目下,挺直的腰不自觉地弯了一弯。 就在此时,县衙正堂开了门,有两个身体高壮的亲卫出来,走到饥民们面前:“郡主有令,赵主簿贪墨一案,苦主便是你们。现在从你们中请几位进公堂,当面指控赵主簿。你们谁敢去?” 饥民们顿时激动混乱起来。很快,那两个和郡主说过话的老人站了出来,另外还有三个年龄不等的饥民男子,也一并站出来。 孟三宝又高声对西鄂百姓们说道:“西鄂百姓里,有谁想进公堂亲眼做个见证的,可以举手自荐。” 热闹人人爱看,不过,进公堂里做见证,得胆子格外大。人群里骚动了片刻,终于有三个男子站了出来。 秦虎孟三宝将这八个人领进了县衙正堂。 杨审理一脸肃穆地坐了主审的位置,郡主坐在左侧,右侧是邹县令。 在县衙大牢里关了几日的赵主簿,很快被提溜了出来。胖乎乎的赵主簿,短短几日瘦了一圈,跪在公堂里开始痛哭流涕。 “啪!” 杨审理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肃静!不得咆哮公堂!” 他这哪里是咆哮公堂,分明是痛哭哀求啊! 赵主簿满心委屈,却不敢再吭声。 杨审理在南阳郡做了数年审理,掌管刑狱。杨审理精通刑律,擅长审案,颇有官威。这三年,杨审理经常随郡主巡查审案,唯郡主之命马首是瞻。渐渐有了个狗腿审理的绰号。 名声是不大好听,却坐稳了南阳王府审理正的位置。 杨审理先张口问询那五个进公堂的饥民:“你们一开始每日领多少粮食?从何时开始口粮减半?” 待饥民一一作答后,冷着脸喝问:“赵主簿,他们说的可是事实?” 赵主簿几日前就认了罪,此时更不敢狡辩,只磕头求饶。 姜韶华神色岿然不动。 杨审理心冷如铁,当堂宣布,赵主簿贪墨粮食属实,按大梁律论罪,去除乌纱帽,重打四十大板。然后逐出南阳郡。 赵主簿面色惨白,张口喊“郡主饶命”,话刚出口,就被一块臭烘烘的破布塞进嘴里,堵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赵主簿被拖到公堂外的空地上,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啪啪啪啪重重打了四十棍。 郡主冷眼看着,衙役们哪里敢留情,奋力挥舞手中木棍。打了十几棍,赵主簿便皮开肉绽,后背血肉模糊,惨呼声越来越弱。 姜韶华看一眼杨政。 杨审理立刻高声道:“暂且停一停。将赵主簿抬进来,找个大夫来瞧瞧。剩下的二十棍,等赵主簿醒了再打。” 姜韶华对杨审理的处置颇为满意。 坐在一旁的邹县令,心里嗖嗖地直冒凉气。 半个时辰后,被灌了一碗补汤悠然醒转的赵主簿,再次被抬了出去,挨了剩下的二十板子。 打完板子后,半死不活的赵主簿被放到了马车上,当日就送出了西鄂县,几日后出了南阳,从此再没露过面。 ……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七章 杀鸡(二) 三日后,杨审理随秦虎一同到了西鄂县衙。 “臣见过郡主!”杨政拱手向郡主行礼。 说起来,当日杨政心里对年少的郡主并不如何恭敬。这三年多来,姜韶华牢牢掌控王府和南阳郡,杨政也老实多了。 姜韶华之前在京城,和杨政的大伯父刑部的杨侍郎暗中颇有来往。冲着杨侍郎,姜韶华也乐意给杨政应有的体面,微笑道:“杨审理一路奔波辛苦了。” 杨政几乎受宠若惊了,连忙道:“臣领王府俸禄,为郡主分忧理所应当,不敢言辛苦。郡主只管差遣!” 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杨政缺点多多,也勉强有些优点,调教过凑合着能用。 姜韶华看一眼陈瑾瑜,陈瑾瑜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将赵主簿贪墨粮食一事道来。 杨政一点就通,立刻沉声道:“按大梁律,官员贪墨是重罪。贪墨银两超过一定数额的,可以处死。” “处死有些过重了。”姜韶华淡淡道:“留赵主簿一命。” 杨政拱手应下。 第二日,西鄂县衙外张贴公告。衙役们贴了公告,对着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大声道:“赵主簿贪墨粮食,两日后就要开堂公审。大家可以来县衙正堂外看公审。”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西鄂县。 之所以将开堂公审的日期定在两天后,就是为了得了消息的百姓都能前来看公审。 便是安顿饥民的村落里,众人也在激动地讨论此事。 审案嘛,大家伙都见过。不过,开堂审问一位主簿,对百姓们来说都是新鲜事。官场底端品级低微的主簿,在百姓们眼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粮食是郡主给我们的。那个赵主簿胆敢扣粮食,郡主当然饶不了他!” “说得对。我们郡主眼里可揉不得一粒沙子。” 不知何时起,众人一张口,就是“我们郡主”了。 那一日被郡主亲自问过话的两个老人,被众人围在中间,各自昂首挺胸脸孔发亮:“郡主这是要为我们做主。谁都别想贪了我们的粮食。” “野菜不是不能吃。不过,郡主舍不得我们吃野菜,要让我们吃粮食填饱肚子。那个赵主簿,真是黑心胆大,敢欺瞒郡主。这回别想好!”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公审。” “我们也能去吗?” “怎么不能!郡主那一日说了,我们来了西鄂县,就是西鄂的百姓了。郡主要开堂公审赵主簿,我们就应该去看看。”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众饥民的响应附和。 背井离乡之人,在他乡安顿,总有些不踏实不安心。不知怎么地,经过此事,众人腰杆就直了,底气也壮实了。 公审赵主簿那一日,饥民们里的青壮年依旧去开垦荒地,老弱不能下田的,便都来了县衙外。 西鄂百姓们这两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个个穿着干净的布衣。这些后来的饥民,个个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也就比要饭的叫花子强一些。 站在县衙外,自动就有了分界线。原本鼓起勇气来的饥民们,在西鄂百姓们的注目下,挺直的腰不自觉地弯了一弯。 就在此时,县衙正堂开了门,有两个身体高壮的亲卫出来,走到饥民们面前:“郡主有令,赵主簿贪墨一案,苦主便是你们。现在从你们中请几位进公堂,当面指控赵主簿。你们谁敢去?” 饥民们顿时激动混乱起来。很快,那两个和郡主说过话的老人站了出来,另外还有三个年龄不等的饥民男子,也一并站出来。 孟三宝又高声对西鄂百姓们说道:“西鄂百姓里,有谁想进公堂亲眼做个见证的,可以举手自荐。” 热闹人人爱看,不过,进公堂里做见证,得胆子格外大。人群里骚动了片刻,终于有三个男子站了出来。 秦虎孟三宝将这八个人领进了县衙正堂。 杨审理一脸肃穆地坐了主审的位置,郡主坐在左侧,右侧是邹县令。 在县衙大牢里关了几日的赵主簿,很快被提溜了出来。胖乎乎的赵主簿,短短几日瘦了一圈,跪在公堂里开始痛哭流涕。 “啪!” 杨审理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肃静!不得咆哮公堂!” 他这哪里是咆哮公堂,分明是痛哭哀求啊! 赵主簿满心委屈,却不敢再吭声。 杨审理在南阳郡做了数年审理,掌管刑狱。杨审理精通刑律,擅长审案,颇有官威。这三年,杨审理经常随郡主巡查审案,唯郡主之命马首是瞻。渐渐有了个狗腿审理的绰号。 名声是不大好听,却坐稳了南阳王府审理正的位置。 杨审理先张口问询那五个进公堂的饥民:“你们一开始每日领多少粮食?从何时开始口粮减半?” 待饥民一一作答后,冷着脸喝问:“赵主簿,他们说的可是事实?” 赵主簿几日前就认了罪,此时更不敢狡辩,只磕头求饶。 姜韶华神色岿然不动。 杨审理心冷如铁,当堂宣布,赵主簿贪墨粮食属实,按大梁律论罪,去除乌纱帽,重打四十大板。然后逐出南阳郡。 赵主簿面色惨白,张口喊“郡主饶命”,话刚出口,就被一块臭烘烘的破布塞进嘴里,堵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赵主簿被拖到公堂外的空地上,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啪啪啪啪重重打了四十棍。 郡主冷眼看着,衙役们哪里敢留情,奋力挥舞手中木棍。打了十几棍,赵主簿便皮开肉绽,后背血肉模糊,惨呼声越来越弱。 姜韶华看一眼杨政。 杨审理立刻高声道:“暂且停一停。将赵主簿抬进来,找个大夫来瞧瞧。剩下的二十棍,等赵主簿醒了再打。” 姜韶华对杨审理的处置颇为满意。 坐在一旁的邹县令,心里嗖嗖地直冒凉气。 半个时辰后,被灌了一碗补汤悠然醒转的赵主簿,再次被抬了出去,挨了剩下的二十板子。 打完板子后,半死不活的赵主簿被放到了马车上,当日就送出了西鄂县,几日后出了南阳,从此再没露过面。 ……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八章 粮食 赵主簿一事过后,西鄂县衙里的办事效率忽然高了几倍不止。邹县令也换下官服,每日都去地头田边转悠。饥民村落里变得干净整洁,每日口粮足实,开荒的时候也多了许多耕牛。 事实证明,杀鸡儆猴这一招虽然简单,却是最管用的。 此事很快传到了其余诸县,诸县的县令县丞县尉主簿们顿时紧张起来,或自省或连忙自查补救,且不一一细述。 姜韶华在西鄂县待了小半个月,一直未曾动身。直至等来了京城来信和朝廷公文。 “朝廷来公文,随意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怎么倒要陈长史特意奔波一趟。”姜韶华没料到陈卓会亲自来送公文,忙上前扶住一脸疲惫气喘吁吁的陈长史,一边轻声嗔怪。 陈瑾瑜心疼祖父,忙上前扶住陈长史的另一侧胳膊:“可不是么?祖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体力大不如前,还当自己是年轻儿郎不成。” 陈卓调整呼吸,自嘲地笑道:“臣确实大不如前了。前些年随王爷出巡的时候,每日骑马,精神奕奕。现在坐两日马车,都觉得疲累。” 顿了顿,又低声道:“老冯特意催我来一趟,面见郡主,亲自问一问郡主准备如何应对朝廷征粮一事。”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皱:“待我先看了书信和公文再做定夺。” 从京城来的书信共计有五封。 姜韶华先看了太和帝的信。 太和帝在信中对韶华堂妹的慷慨献粮表示了极大的欣慰和喜悦,并承诺日后年景好了,户部会如数归还。 接下来第二封,是郑太皇太后的亲笔信。 郑太皇太后对姜韶华的忠肝义胆也表达了极高的赞许。因为南阳郡再次主动献粮一事,太后党在朝中声势大涨。郑太皇太后多了一个善于教导后辈的美名。 第三封第四封书信,都是南阳王府在朝中结交的人脉,写信前来提醒献粮要有度,不要被朝廷掏空了家底。战乱蝗灾四起的北方,现在就如一个无底洞,填多少粮食都不足。南阳郡再富裕,也只是一个郡,难道还能凭借一郡之力供北方二十多州的粮食不成? 最出人意料的,是第五封信。 姜韶华看着信封上的署名,讥讽地扯起嘴角:“王丞相倒是能屈能伸,竟亲自写信给本郡主。” 黄鼠狼给鸡拜年,自然没存好心。不过是装模作样地给南阳郡挖坑,想捧杀她这个南阳郡主罢了。 果然,拆开信后,就见满篇夸赞南阳郡主忧国忧民忠心不二之类的屁话。什么“有南阳郡主是大梁之幸”“南阳郡新粮丰收可供朝廷征粮”,当然不忘再强调几句,日后国库充盈了,朝廷欠南阳郡的粮食都会偿还之类。 “亏得我主动先写了献粮的奏折,”姜韶华哂然冷笑:“好歹还落个美名。不然,白白被征粮了。” 献粮也好,征粮也罢,说辞不同而已。真正落到实处,就是南阳郡要出粮食。 没有外人,陈卓直截了当地问道:“朝廷公文里索要的数字太过庞大,冯长史已经初步估算过了。要是按着公文里的数量,南阳郡今年的新粮要被征调五成之多。” “这绝无可能!”姜韶华眸光一闪,声音坚定有力:“南阳郡的新粮,要让南阳郡的百姓先吃饱,要供应亲卫营和南阳军营,还要拨出一部分给收纳的饥民。献粮给朝廷,最多献三成。” “就是三成粮食,也不能一次都给了。分成三批献粮,每一批粮中间要隔上半个月。” “还有,我现在就写回信。出了这么多粮食,光有虚名不成,得要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陈卓听到三成这个数字,松了一口气,低声笑道:“冯长史熬了两天,算盘都快拨散架了,算出的数字和郡主说的差不多。南阳郡能动用的余粮,最多就是三成,不能再多了。否则就要动摇南阳郡的民心和根本。” 百姓们日日辛苦劳作,种出粮食来,当然要先紧着自己吃饱。没有任人索取的道理。 至于索要好处嘛,这也是应该的。趁着朝廷腰杆软底气不足的时候,该要的一点都不能含糊。 姜韶华想了想说道:“南阳亲卫营的人数一日多过一日,此事想一直瞒下去不太可能。趁着这一回先过明路。” “我写信给皇上和太皇太后,就说北方混乱,南阳郡要自保,要护住荆州平安,兵力不足。亲卫营要扩充一些。” 陈卓点点头,补充道:“还有南阳军的归属问题,也要说清楚。南阳郡是朝廷驻军,不过,南阳王府有权派遣发布号令。” 姜韶华嗯了一声:“此次押送粮食,我就打算让南阳军去。正好趁机练一练兵。或许还能趁机扩充些兵力。” 扩兵一事,郡主已经说了两遍。 南阳郡其实兵力已经十分充足,足以自保。可郡主还是要继续扩充兵力…… 陈长史心里悄然而动,深深看郡主一眼:“那就这样。要求不宜多,有这两条就足矣了。” …… 姜韶华在书房里待了半日,亲自写了奏折和几封回信。 统筹调拨粮食一事,有冯长史在,根本不必别人操心。陈长史修整过后,没急着回南阳王府,陪同郡主去巡查诸县。 杨政不吭不声地,也随郡主同行。 最激动雀跃的,莫过于南阳军了。 于崇接到郡主的亲笔书信后,长舒一口气,一张黑脸都亮起来了:“郡主向朝廷献粮,朝廷的公文已经来了。王府正在紧急筹措粮食,约莫要十日时间。我们过十日就出发。” 一众武将,皆满脸兴奋,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 身为武将,整日窝在军营里不能动弹,这样的日子是安逸,却也无趣至极。难得有这等出头露脸挣功劳的大好机会,焉能错过。 于崇咧嘴一笑:“都别争了。第一回送粮,本将军亲自领一千人前去。李铁,军营暂且交给你,每日操练起来。” 李铁精神振奋,拱手领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八章 粮食 赵主簿一事过后,西鄂县衙里的办事效率忽然高了几倍不止。邹县令也换下官服,每日都去地头田边转悠。饥民村落里变得干净整洁,每日口粮足实,开荒的时候也多了许多耕牛。 事实证明,杀鸡儆猴这一招虽然简单,却是最管用的。 此事很快传到了其余诸县,诸县的县令县丞县尉主簿们顿时紧张起来,或自省或连忙自查补救,且不一一细述。 姜韶华在西鄂县待了小半个月,一直未曾动身。直至等来了京城来信和朝廷公文。 “朝廷来公文,随意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怎么倒要陈长史特意奔波一趟。”姜韶华没料到陈卓会亲自来送公文,忙上前扶住一脸疲惫气喘吁吁的陈长史,一边轻声嗔怪。 陈瑾瑜心疼祖父,忙上前扶住陈长史的另一侧胳膊:“可不是么?祖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体力大不如前,还当自己是年轻儿郎不成。” 陈卓调整呼吸,自嘲地笑道:“臣确实大不如前了。前些年随王爷出巡的时候,每日骑马,精神奕奕。现在坐两日马车,都觉得疲累。” 顿了顿,又低声道:“老冯特意催我来一趟,面见郡主,亲自问一问郡主准备如何应对朝廷征粮一事。”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皱:“待我先看了书信和公文再做定夺。” 从京城来的书信共计有五封。 姜韶华先看了太和帝的信。 太和帝在信中对韶华堂妹的慷慨献粮表示了极大的欣慰和喜悦,并承诺日后年景好了,户部会如数归还。 接下来第二封,是郑太皇太后的亲笔信。 郑太皇太后对姜韶华的忠肝义胆也表达了极高的赞许。因为南阳郡再次主动献粮一事,太后党在朝中声势大涨。郑太皇太后多了一个善于教导后辈的美名。 第三封第四封书信,都是南阳王府在朝中结交的人脉,写信前来提醒献粮要有度,不要被朝廷掏空了家底。战乱蝗灾四起的北方,现在就如一个无底洞,填多少粮食都不足。南阳郡再富裕,也只是一个郡,难道还能凭借一郡之力供北方二十多州的粮食不成? 最出人意料的,是第五封信。 姜韶华看着信封上的署名,讥讽地扯起嘴角:“王丞相倒是能屈能伸,竟亲自写信给本郡主。” 黄鼠狼给鸡拜年,自然没存好心。不过是装模作样地给南阳郡挖坑,想捧杀她这个南阳郡主罢了。 果然,拆开信后,就见满篇夸赞南阳郡主忧国忧民忠心不二之类的屁话。什么“有南阳郡主是大梁之幸”“南阳郡新粮丰收可供朝廷征粮”,当然不忘再强调几句,日后国库充盈了,朝廷欠南阳郡的粮食都会偿还之类。 “亏得我主动先写了献粮的奏折,”姜韶华哂然冷笑:“好歹还落个美名。不然,白白被征粮了。” 献粮也好,征粮也罢,说辞不同而已。真正落到实处,就是南阳郡要出粮食。 没有外人,陈卓直截了当地问道:“朝廷公文里索要的数字太过庞大,冯长史已经初步估算过了。要是按着公文里的数量,南阳郡今年的新粮要被征调五成之多。” “这绝无可能!”姜韶华眸光一闪,声音坚定有力:“南阳郡的新粮,要让南阳郡的百姓先吃饱,要供应亲卫营和南阳军营,还要拨出一部分给收纳的饥民。献粮给朝廷,最多献三成。” “就是三成粮食,也不能一次都给了。分成三批献粮,每一批粮中间要隔上半个月。” “还有,我现在就写回信。出了这么多粮食,光有虚名不成,得要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陈卓听到三成这个数字,松了一口气,低声笑道:“冯长史熬了两天,算盘都快拨散架了,算出的数字和郡主说的差不多。南阳郡能动用的余粮,最多就是三成,不能再多了。否则就要动摇南阳郡的民心和根本。” 百姓们日日辛苦劳作,种出粮食来,当然要先紧着自己吃饱。没有任人索取的道理。 至于索要好处嘛,这也是应该的。趁着朝廷腰杆软底气不足的时候,该要的一点都不能含糊。 姜韶华想了想说道:“南阳亲卫营的人数一日多过一日,此事想一直瞒下去不太可能。趁着这一回先过明路。” “我写信给皇上和太皇太后,就说北方混乱,南阳郡要自保,要护住荆州平安,兵力不足。亲卫营要扩充一些。” 陈卓点点头,补充道:“还有南阳军的归属问题,也要说清楚。南阳郡是朝廷驻军,不过,南阳王府有权派遣发布号令。” 姜韶华嗯了一声:“此次押送粮食,我就打算让南阳军去。正好趁机练一练兵。或许还能趁机扩充些兵力。” 扩兵一事,郡主已经说了两遍。 南阳郡其实兵力已经十分充足,足以自保。可郡主还是要继续扩充兵力…… 陈长史心里悄然而动,深深看郡主一眼:“那就这样。要求不宜多,有这两条就足矣了。” …… 姜韶华在书房里待了半日,亲自写了奏折和几封回信。 统筹调拨粮食一事,有冯长史在,根本不必别人操心。陈长史修整过后,没急着回南阳王府,陪同郡主去巡查诸县。 杨政不吭不声地,也随郡主同行。 最激动雀跃的,莫过于南阳军了。 于崇接到郡主的亲笔书信后,长舒一口气,一张黑脸都亮起来了:“郡主向朝廷献粮,朝廷的公文已经来了。王府正在紧急筹措粮食,约莫要十日时间。我们过十日就出发。” 一众武将,皆满脸兴奋,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 身为武将,整日窝在军营里不能动弹,这样的日子是安逸,却也无趣至极。难得有这等出头露脸挣功劳的大好机会,焉能错过。 于崇咧嘴一笑:“都别争了。第一回送粮,本将军亲自领一千人前去。李铁,军营暂且交给你,每日操练起来。” 李铁精神振奋,拱手领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送粮(一) 十日后,于崇领着一千南阳军精兵,押送着延绵不绝的运粮车队出发。 送粮不算苦差事,却不能掉以轻心。荆州境内还算太平,小蟊贼们见了兵强马壮的南阳军,跑得飞快,根本不敢露踪影。一出荆州,流民饥民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启禀将军,昨日那伙流民,还在跟着我们。”亲兵面色沉凝地来禀报:“这些流民约有两百多人,没有妇孺,也没老人,都是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男子。” 这样的流民,其实就是流寇。没有妇孺老人,或许是都被留在某地安顿,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死了。 于崇冷冷下令:“传本将军号令,将这两百多流民赶走。如果他们不肯走,就杀一些震慑一二。” 义不掌财慈不掌兵。送粮是朝廷大事,也是南阳郡的大事,绝不能有疏忽。必须要硬起心肠。 于崇一声令下,南阳军立刻行动起来。 那两百多流民对粮队虎视眈眈,奈何手中没有利器,都是些木棍铁锹之类,且个个面黄肌瘦手脚无力。南阳军精兵却是人高马大,穿着软甲拿着长枪,策马飞奔,如驱赶牛羊一般将流民赶走。 有些流民不肯跑,就成了刀下亡魂,倒在血泊中成了孤魂野鬼。 死就死了,侥幸逃走的流民们,早已对死亡麻木了。一路逃亡,睁眼就是饥饿,死亡并不可怕,甚至是一种解脱。 越往北走,流民冲击送粮队伍的情形越常见。从一开始的几日一回,到后来一天几回。 南阳军也开始陆续有了伤亡。好在没有遇到大股流民,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燕郡。 没错,此次送粮的地点就是燕郡。 当日第一个闹蝗灾的是燕郡,朝廷派了三拨钦差,郑宸来的就是燕郡。算一算时日,这一行钦差到燕郡也有四个月了。 燕郡现在到底如何了? 于崇领着送粮队伍,在官道上缓慢前行,目光所至之处,几乎都是一片荒芜。大片大片的土地无人耕种,路旁不时能见到白骨。 便是心肠再硬,见到这等如地狱一般的惨状,心中也觉恻然。 这一场天灾,燕郡被饿死的百姓近一半。还有一些逃荒跑了出去,死在了半道上。如今的燕郡,算得上十室九空。 直至靠近燕郡城门处,才看到田里有农夫。补种的粮食,在明晃晃的日头下蔫头耷脑,不过,好歹还是长起来了。 “于将军,这里种的是玉米。” “还有红薯。” “这都是我们南阳郡的新粮。” 送粮的南阳精兵们,看到这两种新粮,骤然激动起来。就好像看见自家的孩子一般亲切。 于崇舒展眉头道:“这一路过来,已经看到一些地方种我们的新粮了。燕郡补种的粮种,都是我们南阳郡的,当然是玉米红薯。” 这两种新粮,抗旱不说,且产量十分高。耕种的方法也在一直慢慢推广。想来,不出几年,大梁各处便都会种上南阳郡的新粮了。 地里长起了庄稼,就意味着会有收成,能活人命。有了活的希望,燕郡才有了一些活气。看到这样的一幕,南阳军士兵们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 当燕郡开了城门,那些面黄肌瘦全身无力的守城兵们出现在眼前时,这份骄傲自豪更是达到了巅峰。 燕郡守城兵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列远道而来雄赳赳气昂昂的精兵,嘴迟迟无法合拢。 朝廷军饷越来越迟越发越少,大家都勒紧腰带,半饱不饿地混日子。 凭什么南阳军就这般雄壮威武一看就没吃过苦头? 传闻南阳郡是北地明珠,富庶繁华,粮食充足,看来半点不假啊! 在守城官兵们艳羡嫉妒的目光中,于崇坦然率兵带粮队进了城门。街边来瞧热闹的百姓稀稀拉拉,目中都绽出希冀热切的光芒。 有粮食来了。 他们能继续活下去了。 不知是谁先跪下了,一边哭一边磕头,一时却不知要谢谁。 于崇目光一掠,忽然高声道:“这是南阳郡主献给朝廷的粮食,送到燕郡来。大家不用怕,以后不会饿肚子了。” 原来又是南阳郡主送来的粮食啊! 百姓们红着眼,喊着郡主千岁。 对整日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百姓来说,每一口粮食都很珍贵,都在救他们的命。他们不在意郡主是男子还是女子,不知道南阳郡主什么模样,只知道是南阳郡主的粮食救活了他们。 于崇看着百姓们狂热呼喊郡主,心里很是满意。 郡主献出了那么多粮食,扬一扬美名也是应有之义。 一个时辰后,送粮的队伍终于到了燕郡的郡守府外。 已有数人在郡守府门外等候。 为首的是一个十几岁的英俊少年。少年目光锐利气度不凡,正是朝廷钦差天子舍人安国公府的小公爷郑宸。 郑小公爷左侧,是兵部焦郎中,也是副钦差。另一侧面色憔悴的五旬男子则是燕郡的刘郡守。 于崇下马上前,拱手行礼:“末将是南阳军主将于崇,奉郡主之命前来送粮。” 好一个奉郡主之命。 郑宸没出声,一旁的焦郎中忍不住道:“南阳军是朝廷驻军,于将军是朝廷的武将,可不是南阳郡主私滨河。便是奉令送粮,奉的也是朝廷之命。于将军可别说错了。” 于崇不卑不亢地应道:“焦郎中远在燕郡,怕是还不知道。几日前,皇上下了一道圣旨,言明南阳驻军以后听从南阳郡主号令差遣。” 焦郎中一惊,迅疾看向郑宸。 郑宸消息当然比焦郎中灵通,五天前就知道此事了。 知道又能如何? 南阳郡出粮食出力,解了朝廷燃眉之急缺粮之困。趁机提一两个不算太过分的要求,太和帝焉能不应? 南阳亲卫营是姜韶华的,南阳驻军从三年前开始,也成了姜韶华囊中之物。现在只是过了明路而已。 王丞相没吭声,兵部也没反对,这件事,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成了。 刘郡守顾不得这些,急急说道:“闲话慢慢再叙,还是先接收粮食吧!” ……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送粮(一) 十日后,于崇领着一千南阳军精兵,押送着延绵不绝的运粮车队出发。 送粮不算苦差事,却不能掉以轻心。荆州境内还算太平,小蟊贼们见了兵强马壮的南阳军,跑得飞快,根本不敢露踪影。一出荆州,流民饥民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启禀将军,昨日那伙流民,还在跟着我们。”亲兵面色沉凝地来禀报:“这些流民约有两百多人,没有妇孺,也没老人,都是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男子。” 这样的流民,其实就是流寇。没有妇孺老人,或许是都被留在某地安顿,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死了。 于崇冷冷下令:“传本将军号令,将这两百多流民赶走。如果他们不肯走,就杀一些震慑一二。” 义不掌财慈不掌兵。送粮是朝廷大事,也是南阳郡的大事,绝不能有疏忽。必须要硬起心肠。 于崇一声令下,南阳军立刻行动起来。 那两百多流民对粮队虎视眈眈,奈何手中没有利器,都是些木棍铁锹之类,且个个面黄肌瘦手脚无力。南阳军精兵却是人高马大,穿着软甲拿着长枪,策马飞奔,如驱赶牛羊一般将流民赶走。 有些流民不肯跑,就成了刀下亡魂,倒在血泊中成了孤魂野鬼。 死就死了,侥幸逃走的流民们,早已对死亡麻木了。一路逃亡,睁眼就是饥饿,死亡并不可怕,甚至是一种解脱。 越往北走,流民冲击送粮队伍的情形越常见。从一开始的几日一回,到后来一天几回。 南阳军也开始陆续有了伤亡。好在没有遇到大股流民,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燕郡。 没错,此次送粮的地点就是燕郡。 当日第一个闹蝗灾的是燕郡,朝廷派了三拨钦差,郑宸来的就是燕郡。算一算时日,这一行钦差到燕郡也有四个月了。 燕郡现在到底如何了? 于崇领着送粮队伍,在官道上缓慢前行,目光所至之处,几乎都是一片荒芜。大片大片的土地无人耕种,路旁不时能见到白骨。 便是心肠再硬,见到这等如地狱一般的惨状,心中也觉恻然。 这一场天灾,燕郡被饿死的百姓近一半。还有一些逃荒跑了出去,死在了半道上。如今的燕郡,算得上十室九空。 直至靠近燕郡城门处,才看到田里有农夫。补种的粮食,在明晃晃的日头下蔫头耷脑,不过,好歹还是长起来了。 “于将军,这里种的是玉米。” “还有红薯。” “这都是我们南阳郡的新粮。” 送粮的南阳精兵们,看到这两种新粮,骤然激动起来。就好像看见自家的孩子一般亲切。 于崇舒展眉头道:“这一路过来,已经看到一些地方种我们的新粮了。燕郡补种的粮种,都是我们南阳郡的,当然是玉米红薯。” 这两种新粮,抗旱不说,且产量十分高。耕种的方法也在一直慢慢推广。想来,不出几年,大梁各处便都会种上南阳郡的新粮了。 地里长起了庄稼,就意味着会有收成,能活人命。有了活的希望,燕郡才有了一些活气。看到这样的一幕,南阳军士兵们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 当燕郡开了城门,那些面黄肌瘦全身无力的守城兵们出现在眼前时,这份骄傲自豪更是达到了巅峰。 燕郡守城兵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列远道而来雄赳赳气昂昂的精兵,嘴迟迟无法合拢。 朝廷军饷越来越迟越发越少,大家都勒紧腰带,半饱不饿地混日子。 凭什么南阳军就这般雄壮威武一看就没吃过苦头? 传闻南阳郡是北地明珠,富庶繁华,粮食充足,看来半点不假啊! 在守城官兵们艳羡嫉妒的目光中,于崇坦然率兵带粮队进了城门。街边来瞧热闹的百姓稀稀拉拉,目中都绽出希冀热切的光芒。 有粮食来了。 他们能继续活下去了。 不知是谁先跪下了,一边哭一边磕头,一时却不知要谢谁。 于崇目光一掠,忽然高声道:“这是南阳郡主献给朝廷的粮食,送到燕郡来。大家不用怕,以后不会饿肚子了。” 原来又是南阳郡主送来的粮食啊! 百姓们红着眼,喊着郡主千岁。 对整日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百姓来说,每一口粮食都很珍贵,都在救他们的命。他们不在意郡主是男子还是女子,不知道南阳郡主什么模样,只知道是南阳郡主的粮食救活了他们。 于崇看着百姓们狂热呼喊郡主,心里很是满意。 郡主献出了那么多粮食,扬一扬美名也是应有之义。 一个时辰后,送粮的队伍终于到了燕郡的郡守府外。 已有数人在郡守府门外等候。 为首的是一个十几岁的英俊少年。少年目光锐利气度不凡,正是朝廷钦差天子舍人安国公府的小公爷郑宸。 郑小公爷左侧,是兵部焦郎中,也是副钦差。另一侧面色憔悴的五旬男子则是燕郡的刘郡守。 于崇下马上前,拱手行礼:“末将是南阳军主将于崇,奉郡主之命前来送粮。” 好一个奉郡主之命。 郑宸没出声,一旁的焦郎中忍不住道:“南阳军是朝廷驻军,于将军是朝廷的武将,可不是南阳郡主私滨河。便是奉令送粮,奉的也是朝廷之命。于将军可别说错了。” 于崇不卑不亢地应道:“焦郎中远在燕郡,怕是还不知道。几日前,皇上下了一道圣旨,言明南阳驻军以后听从南阳郡主号令差遣。” 焦郎中一惊,迅疾看向郑宸。 郑宸消息当然比焦郎中灵通,五天前就知道此事了。 知道又能如何? 南阳郡出粮食出力,解了朝廷燃眉之急缺粮之困。趁机提一两个不算太过分的要求,太和帝焉能不应? 南阳亲卫营是姜韶华的,南阳驻军从三年前开始,也成了姜韶华囊中之物。现在只是过了明路而已。 王丞相没吭声,兵部也没反对,这件事,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成了。 刘郡守顾不得这些,急急说道:“闲话慢慢再叙,还是先接收粮食吧!” ……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章 送粮(二) 没错,接收粮食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郑宸和焦郎中也不再多言,各自点头。刘郡守亲自上前去接收粮食。看着蜿蜒绵长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运粮车队,刘郡守的眼角忽然湿润了。 前两年的旱灾,对燕郡的影响不算太重。没曾想,今年又起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如暴风般卷过燕郡,将地里的粮食田边的野菜啃了个精光,甚至树皮树叶叶都被啃空了。 百姓们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留下来活下来的百姓只有两成左右。偌大的燕郡,就剩不到两万人……实在是太惨了。 朝廷派了钦差来,南阳郡送了粮食来,勉强稳住了燕郡。新的一茬粮食已经补种下去,不过,要等粮食有收成,还得再熬三四个月。这几个月里,百姓想活命,就得靠眼前这一批粮食了。 幸亏燕郡是第一个报蝗灾的,朝廷应对又算及时,为了树立表率,朝廷无论如何要保住燕郡。所以,送来的粮食颇为及时。 这一刻,刘郡守无比庆幸,对传闻中那位素未谋面的南阳郡主也充满了感激之情。 如今北方粮价飞涨,便是官府努力抑制,也涨了三倍。一斗粮食就能买一个成年男丁。 南阳郡献粮给朝廷,二话不说送了三万石的粮食来。这可是真正的救命粮了。 刘郡守用袖子抹了一把眼,郑重拱手道谢:“于将军远道送粮而来,救我燕郡百姓于水火,我代燕郡所有百姓,谢过于将军。” 刘郡守今年五旬,头发已经全白了,满面疲惫愁苦。 燕郡经此劫难,没个十年二十年,都缓不过来。刘郡守的官途,也彻底完了。现在朝廷腾不开手来,等过了这一段最艰苦的日子,定会秋后算账。 于崇心里暗叹一声,认真拱手应道:“我奉郡主之命来送粮,不敢言辛苦。这两万石粮食,省着点吃,应该能熬到补种的新粮收成。刘郡守要谢,应该谢朝廷,谢郡主,谢南阳郡那些辛苦种出粮食的百姓来。不必谢我。” 刘郡守道:“我写一封信给郡主,请于将军回程的时候,代我转呈给郡主。” 于崇点头应下。 接下来,运送粮食的车队缓缓驶入郡守府的粮仓处。南阳军的精兵们,一路上难免损伤,能动弹的都来搬运粮食。郡守府里的亲兵们也忙碌起来。 郑宸转头吩咐一声,随行的御林侍卫们也上前搬粮食。 不知是谁不小心,搬粮袋的时候崴了脚,粮袋砸到地上,被划破了,金黄色的玉米粒撒了一地。 就连郑宸看着都觉心痛。在缺粮满目都是饥民的燕郡里待了几个月,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活命粮食。怎么能浪费? 没等郑小公爷下令,立刻有亲卫上前,仔细地将地上洒落的玉米粒都收拾了起来。 半日过后,空荡荡的粮仓都被装满了。 操劳过度的刘郡守,长长舒出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对郑宸和焦郎中道:“燕郡来了粮食,百姓们都亲眼瞧见了,想来人心也就安稳了。不如过两日就开仓放粮,让百姓们都领些粮食。” 赈济抚民的事,一直都是郑宸在做。 郑宸略一点头:“先让人张贴公告,两日后放粮。还是老规矩,每家每户按着人口发粮食,一人五斤粮。” 五斤粮食,下锅的时候多掺些水,寻些野菜,省着吃够十来天了。 刘郡守领命去安排。 焦郎中低声提醒郑宸:“小公爷,御林侍卫们近来伙食也减薄。趁着朝廷送粮食来,让侍卫们也填饱肚子。” 说起来也是无奈。当日离京来燕郡的时候,为了路途安全,恨不得多带些人手。可这一千御林侍卫,每日要吃饱喝足,消耗的粮食也是个惊人的数字。朝廷远在千里之外,供应无力,也不及时。到后来,不得不挪用赈济抚民的粮食。 就是这样,也有小半个月没吃一顿饱的了。御林军是朝廷最精锐的军队,常年驻守京城守卫皇宫,大多出身将门,或是良家子出身,何曾遭过这样的罪。私下里一片怨言。 郑宸点头应允:“传我号令,从粮仓里先拨粮两千石给御林军。” 新粮当然不难吃,不过,在吃惯了麦粟米豆的御林军们看来,也实在算不得怎么好吃。偶尔吃无所谓,天天吃玉米糊糊啃水煮红薯,看不见油腥,实在难熬得很。 当然了,这也比没吃得强,只能凑合着了。 “将军,我们送来的粮食,他们先紧着御林军了。”亲兵悄然凑过来禀报。 于崇神色不动,淡淡道:“我们的任务是送粮,粮食送到,我们的差事就完成了。接下来怎么用粮,是钦差和刘郡守的事,和我们无关,不要多事。” 那个亲兵跟随于崇多年,是于崇的心腹,应了一声后,又忍不住嘀咕了几句:“郡主献粮给朝廷,朝廷二话不说就都拨来燕郡。这是生怕郑小公爷和御林军大爷们饿着了。” 官场就是这样。 于崇瞥一眼过去,亲兵立刻闭嘴。 当日晚上,郑小公爷亲自设小宴,为于崇接风。 百姓们缺吃少喝,郡守府里当然不缺粮食,饭桌上鸡鸭鱼肉俱全。就这,郑小公爷也觉饭菜粗糙简薄,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刘郡守倒是吃得香。于崇常年在军营,和士兵们同吃同住惯了,对吃也不讲究,运筷如飞。 郑宸举杯笑道:“于将军大名,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更胜闻名。我敬于将军一杯。” 于崇却未举杯,而是端起了茶杯:“郑小公爷请见谅,南阳军营里有不得饮酒的规矩。末将身为主将,不能明知故犯。末将以茶代酒,敬小公爷。” 在宴会上拒绝饮酒,可以看做是武将的操守,也可以理解借这一举动表明态度,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 姜韶华确实好手段,牢牢收拢住了于崇。他想招揽,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郑宸扯了扯嘴角,举杯一饮而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章 送粮(二) 没错,接收粮食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郑宸和焦郎中也不再多言,各自点头。刘郡守亲自上前去接收粮食。看着蜿蜒绵长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运粮车队,刘郡守的眼角忽然湿润了。 前两年的旱灾,对燕郡的影响不算太重。没曾想,今年又起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如暴风般卷过燕郡,将地里的粮食田边的野菜啃了个精光,甚至树皮树叶叶都被啃空了。 百姓们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留下来活下来的百姓只有两成左右。偌大的燕郡,就剩不到两万人……实在是太惨了。 朝廷派了钦差来,南阳郡送了粮食来,勉强稳住了燕郡。新的一茬粮食已经补种下去,不过,要等粮食有收成,还得再熬三四个月。这几个月里,百姓想活命,就得靠眼前这一批粮食了。 幸亏燕郡是第一个报蝗灾的,朝廷应对又算及时,为了树立表率,朝廷无论如何要保住燕郡。所以,送来的粮食颇为及时。 这一刻,刘郡守无比庆幸,对传闻中那位素未谋面的南阳郡主也充满了感激之情。 如今北方粮价飞涨,便是官府努力抑制,也涨了三倍。一斗粮食就能买一个成年男丁。 南阳郡献粮给朝廷,二话不说送了三万石的粮食来。这可是真正的救命粮了。 刘郡守用袖子抹了一把眼,郑重拱手道谢:“于将军远道送粮而来,救我燕郡百姓于水火,我代燕郡所有百姓,谢过于将军。” 刘郡守今年五旬,头发已经全白了,满面疲惫愁苦。 燕郡经此劫难,没个十年二十年,都缓不过来。刘郡守的官途,也彻底完了。现在朝廷腾不开手来,等过了这一段最艰苦的日子,定会秋后算账。 于崇心里暗叹一声,认真拱手应道:“我奉郡主之命来送粮,不敢言辛苦。这两万石粮食,省着点吃,应该能熬到补种的新粮收成。刘郡守要谢,应该谢朝廷,谢郡主,谢南阳郡那些辛苦种出粮食的百姓来。不必谢我。” 刘郡守道:“我写一封信给郡主,请于将军回程的时候,代我转呈给郡主。” 于崇点头应下。 接下来,运送粮食的车队缓缓驶入郡守府的粮仓处。南阳军的精兵们,一路上难免损伤,能动弹的都来搬运粮食。郡守府里的亲兵们也忙碌起来。 郑宸转头吩咐一声,随行的御林侍卫们也上前搬粮食。 不知是谁不小心,搬粮袋的时候崴了脚,粮袋砸到地上,被划破了,金黄色的玉米粒撒了一地。 就连郑宸看着都觉心痛。在缺粮满目都是饥民的燕郡里待了几个月,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活命粮食。怎么能浪费? 没等郑小公爷下令,立刻有亲卫上前,仔细地将地上洒落的玉米粒都收拾了起来。 半日过后,空荡荡的粮仓都被装满了。 操劳过度的刘郡守,长长舒出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对郑宸和焦郎中道:“燕郡来了粮食,百姓们都亲眼瞧见了,想来人心也就安稳了。不如过两日就开仓放粮,让百姓们都领些粮食。” 赈济抚民的事,一直都是郑宸在做。 郑宸略一点头:“先让人张贴公告,两日后放粮。还是老规矩,每家每户按着人口发粮食,一人五斤粮。” 五斤粮食,下锅的时候多掺些水,寻些野菜,省着吃够十来天了。 刘郡守领命去安排。 焦郎中低声提醒郑宸:“小公爷,御林侍卫们近来伙食也减薄。趁着朝廷送粮食来,让侍卫们也填饱肚子。” 说起来也是无奈。当日离京来燕郡的时候,为了路途安全,恨不得多带些人手。可这一千御林侍卫,每日要吃饱喝足,消耗的粮食也是个惊人的数字。朝廷远在千里之外,供应无力,也不及时。到后来,不得不挪用赈济抚民的粮食。 就是这样,也有小半个月没吃一顿饱的了。御林军是朝廷最精锐的军队,常年驻守京城守卫皇宫,大多出身将门,或是良家子出身,何曾遭过这样的罪。私下里一片怨言。 郑宸点头应允:“传我号令,从粮仓里先拨粮两千石给御林军。” 新粮当然不难吃,不过,在吃惯了麦粟米豆的御林军们看来,也实在算不得怎么好吃。偶尔吃无所谓,天天吃玉米糊糊啃水煮红薯,看不见油腥,实在难熬得很。 当然了,这也比没吃得强,只能凑合着了。 “将军,我们送来的粮食,他们先紧着御林军了。”亲兵悄然凑过来禀报。 于崇神色不动,淡淡道:“我们的任务是送粮,粮食送到,我们的差事就完成了。接下来怎么用粮,是钦差和刘郡守的事,和我们无关,不要多事。” 那个亲兵跟随于崇多年,是于崇的心腹,应了一声后,又忍不住嘀咕了几句:“郡主献粮给朝廷,朝廷二话不说就都拨来燕郡。这是生怕郑小公爷和御林军大爷们饿着了。” 官场就是这样。 于崇瞥一眼过去,亲兵立刻闭嘴。 当日晚上,郑小公爷亲自设小宴,为于崇接风。 百姓们缺吃少喝,郡守府里当然不缺粮食,饭桌上鸡鸭鱼肉俱全。就这,郑小公爷也觉饭菜粗糙简薄,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刘郡守倒是吃得香。于崇常年在军营,和士兵们同吃同住惯了,对吃也不讲究,运筷如飞。 郑宸举杯笑道:“于将军大名,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更胜闻名。我敬于将军一杯。” 于崇却未举杯,而是端起了茶杯:“郑小公爷请见谅,南阳军营里有不得饮酒的规矩。末将身为主将,不能明知故犯。末将以茶代酒,敬小公爷。” 在宴会上拒绝饮酒,可以看做是武将的操守,也可以理解借这一举动表明态度,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 姜韶华确实好手段,牢牢收拢住了于崇。他想招揽,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郑宸扯了扯嘴角,举杯一饮而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一章 嫉火 有了南阳郡送来的粮食,燕郡人心迅速安稳。更令人振奋的是,久未下雨的燕郡下了两天的雨。地里蔫头耷脑的青苗,在雨水的浇灌下,骤然焕发出生机。 郑宸身为钦差,偶尔也会去田边地头走一走。雨后他便去转了一回,看着地里挺直翠绿的玉米杆和满地蜿蜒的红薯藤蔓,不由得精神一振:“这就是南阳郡的新粮?” “是!”刘郡守满面喜悦,伸手抚摸玉米叶,就如摸着心爱的孩子一般:“南阳郡新粮产量极高,一亩田能收一千多斤粮食。今年我们燕郡第一年种,又错过天时,是补种的,产量肯定没那么高。等熬过今年,明年就按着天时耕种。” 郑宸沉默片刻,问出了心头萦绕许久的问题:“南阳郡的新粮,到底是谁种出来的?” 姜韶华去年在奏折里称南阳郡种出了产量高的新粮。至于这新粮的粮种来自何处,是谁培育出来的,却避开不提。 今年南阳郡新粮大放光彩,在干旱蝗灾极度缺粮的北方,玉米和红薯珍贵至极。 到底是谁种出了新粮? 姜韶华麾下何时出了这样的能臣? 这个人是谁? 刘郡守被问懵了:“下官从未去过南阳,对南阳郡几乎一无所知。” 焦郎中当然也不知道,他低声笑道:“南阳郡已经全面推广新粮耕种,培育粮种之人在南阳郡外声名不显,南阳郡的人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问一问于崇不就知道了? 郑宸略一点头。回郡守府后,便令人去请于崇来说话。 郑宸深谙问话之道,先笑着寒暄,说了一通闲话,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了新粮上。 于崇看着粗豪,其实心思活络,应答谨慎。能说的说,不能说不该说的,一律推做不知。 郑宸兜圈子问了半天,见于崇装聋作哑,心里有些不快。他冷不丁地说道:“其实,于将军就是不说,我也能猜到那个种出新粮的功臣是谁。三年前我去过南阳见过他。种出新粮的人,就是崔渡。” 于崇目中闪过一丝惊愕。 果然是崔渡。 竟然真是他。 郑宸心绪骤然翻涌,脑海中闪过一张青涩的少年脸孔。 谁能想到,当日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现在竟是南阳王府的大功臣,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梁的有功之臣。 大梁以农耕为本。一个能种出高产新粮的人,一个能让无数百姓填饱肚子的人,按着功劳封侯封爵都不为过。 “原来郑小公爷认识崔公子。”于崇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末将也就不必遮掩隐瞒了。没错,种出新粮的,确实是崔公子。” “还有,当日敬献给朝廷的新式辕犁,也出自崔公子之手。” 这些事,在南阳郡不算秘密,南阳王府的属官人人都知道。于崇素来以南阳王府臣子自居,时常和宋渊有书信来往,对这些事自然也都清楚。 郑宸眉头挑了一挑,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崔公子屡立大功,郡主为何不上奏折为他请功?” 于崇应道:“郡主自然有郡主的想法和打算。这些就不是末将能过问的了。日后小公爷不妨亲自问郡主。” 郑宸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不露声色:“这是当然。” 待于崇走后,郑宸霍然沉了脸。 往日,他一直提防戒备王瑾。毕竟,王瑾前世是姜韶华的夫婿,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不用说,姜韶华还为王瑾生过儿子。 没曾想,他真正的对手竟不是王四郎,而是那个一直待在南阳郡田庄里埋头种田的崔渡。 姜韶华不肯留在京城,用尽办法也要回南阳,还曾对着宝华公主等人说过日后要招赘婿,莫非赘婿的人选就是崔渡? 一念及此,嫉火顿时汹汹燃烧,似在炙烤他的胸膛。 郑宸面色变幻不定,忽然起身去了书房,提笔落墨,一挥而就。 写完信后,郑宸沉默许久,伸手将信撕了个粉碎。 现在,他还没有吃醋诘问的资格。再者,以姜韶华眼下的声势威势,大可不理会他。他露出妒夫模样,只会显得可怜可笑。 郑宸慢慢研墨,重新铺纸,又写了一封书信。这一回,口吻就温和多了,就如老友问候。 隔日,于崇领着修整了几日的南阳军启程回南阳。 离开的时候,有许多百姓夹道来相送。 这些百姓,都领了南阳郡的新粮,有了活下去的底气和希望。一张张枯瘦蜡黄的脸孔上浮现笑意,眼里闪着光芒。 于崇看在眼里,也觉欣慰。 郑宸亲自送于崇出了燕郡城门,然后将一封书信给了于崇:“这是我给郡主的信,请于将军代为转交。” 于崇有刘郡守的亲笔信,也不在乎多带一封,笑着接了信,塞进怀中。拱手道别后,策马飞驰离去。 郑宸目送南阳军离去,在原地驻足许久。 …… 这一段时日,姜韶华巡查了亲卫营南阳军营,紧接着巡查西鄂县宛县鲁阳县等等。在西鄂县里,姜韶华重重惩治了贪墨粮食的赵主簿。 此事如风一般传便南阳郡,一时间人人心中凛然,当差做事都谨慎多了。 之后的巡查,姜韶华又揪出了几个当差不利或贪墨或疏忽职守的官吏,罢职去官毫不留情。 如此雷霆手段,陈长史看在眼底也有些心惊,私下进言道:“郡主之前手段还算温和,为何忽然这般强硬厉害?” 姜韶华淡淡道:“一味施恩怀柔,心中缺了敬畏,就敢私下做小动作。本郡主这是要警告他们,大梁官场那一套,在南阳郡里行不通。要做本郡主的臣子,就得遵守本郡主的规矩。” 畏威而怀德,简而言之就是欺软怕硬。郡主这是要一露锋芒,震慑人心。以免日后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陈卓想了想道:“以后这等事,郡主交给臣来办。臣这个左长史,总该为郡主分忧。” 姜韶华笑了一笑:“不用陈长史为我背黑锅。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厉害。”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一章 嫉火 有了南阳郡送来的粮食,燕郡人心迅速安稳。更令人振奋的是,久未下雨的燕郡下了两天的雨。地里蔫头耷脑的青苗,在雨水的浇灌下,骤然焕发出生机。 郑宸身为钦差,偶尔也会去田边地头走一走。雨后他便去转了一回,看着地里挺直翠绿的玉米杆和满地蜿蜒的红薯藤蔓,不由得精神一振:“这就是南阳郡的新粮?” “是!”刘郡守满面喜悦,伸手抚摸玉米叶,就如摸着心爱的孩子一般:“南阳郡新粮产量极高,一亩田能收一千多斤粮食。今年我们燕郡第一年种,又错过天时,是补种的,产量肯定没那么高。等熬过今年,明年就按着天时耕种。” 郑宸沉默片刻,问出了心头萦绕许久的问题:“南阳郡的新粮,到底是谁种出来的?” 姜韶华去年在奏折里称南阳郡种出了产量高的新粮。至于这新粮的粮种来自何处,是谁培育出来的,却避开不提。 今年南阳郡新粮大放光彩,在干旱蝗灾极度缺粮的北方,玉米和红薯珍贵至极。 到底是谁种出了新粮? 姜韶华麾下何时出了这样的能臣? 这个人是谁? 刘郡守被问懵了:“下官从未去过南阳,对南阳郡几乎一无所知。” 焦郎中当然也不知道,他低声笑道:“南阳郡已经全面推广新粮耕种,培育粮种之人在南阳郡外声名不显,南阳郡的人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问一问于崇不就知道了? 郑宸略一点头。回郡守府后,便令人去请于崇来说话。 郑宸深谙问话之道,先笑着寒暄,说了一通闲话,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了新粮上。 于崇看着粗豪,其实心思活络,应答谨慎。能说的说,不能说不该说的,一律推做不知。 郑宸兜圈子问了半天,见于崇装聋作哑,心里有些不快。他冷不丁地说道:“其实,于将军就是不说,我也能猜到那个种出新粮的功臣是谁。三年前我去过南阳见过他。种出新粮的人,就是崔渡。” 于崇目中闪过一丝惊愕。 果然是崔渡。 竟然真是他。 郑宸心绪骤然翻涌,脑海中闪过一张青涩的少年脸孔。 谁能想到,当日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现在竟是南阳王府的大功臣,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梁的有功之臣。 大梁以农耕为本。一个能种出高产新粮的人,一个能让无数百姓填饱肚子的人,按着功劳封侯封爵都不为过。 “原来郑小公爷认识崔公子。”于崇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末将也就不必遮掩隐瞒了。没错,种出新粮的,确实是崔公子。” “还有,当日敬献给朝廷的新式辕犁,也出自崔公子之手。” 这些事,在南阳郡不算秘密,南阳王府的属官人人都知道。于崇素来以南阳王府臣子自居,时常和宋渊有书信来往,对这些事自然也都清楚。 郑宸眉头挑了一挑,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崔公子屡立大功,郡主为何不上奏折为他请功?” 于崇应道:“郡主自然有郡主的想法和打算。这些就不是末将能过问的了。日后小公爷不妨亲自问郡主。” 郑宸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不露声色:“这是当然。” 待于崇走后,郑宸霍然沉了脸。 往日,他一直提防戒备王瑾。毕竟,王瑾前世是姜韶华的夫婿,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不用说,姜韶华还为王瑾生过儿子。 没曾想,他真正的对手竟不是王四郎,而是那个一直待在南阳郡田庄里埋头种田的崔渡。 姜韶华不肯留在京城,用尽办法也要回南阳,还曾对着宝华公主等人说过日后要招赘婿,莫非赘婿的人选就是崔渡? 一念及此,嫉火顿时汹汹燃烧,似在炙烤他的胸膛。 郑宸面色变幻不定,忽然起身去了书房,提笔落墨,一挥而就。 写完信后,郑宸沉默许久,伸手将信撕了个粉碎。 现在,他还没有吃醋诘问的资格。再者,以姜韶华眼下的声势威势,大可不理会他。他露出妒夫模样,只会显得可怜可笑。 郑宸慢慢研墨,重新铺纸,又写了一封书信。这一回,口吻就温和多了,就如老友问候。 隔日,于崇领着修整了几日的南阳军启程回南阳。 离开的时候,有许多百姓夹道来相送。 这些百姓,都领了南阳郡的新粮,有了活下去的底气和希望。一张张枯瘦蜡黄的脸孔上浮现笑意,眼里闪着光芒。 于崇看在眼里,也觉欣慰。 郑宸亲自送于崇出了燕郡城门,然后将一封书信给了于崇:“这是我给郡主的信,请于将军代为转交。” 于崇有刘郡守的亲笔信,也不在乎多带一封,笑着接了信,塞进怀中。拱手道别后,策马飞驰离去。 郑宸目送南阳军离去,在原地驻足许久。 …… 这一段时日,姜韶华巡查了亲卫营南阳军营,紧接着巡查西鄂县宛县鲁阳县等等。在西鄂县里,姜韶华重重惩治了贪墨粮食的赵主簿。 此事如风一般传便南阳郡,一时间人人心中凛然,当差做事都谨慎多了。 之后的巡查,姜韶华又揪出了几个当差不利或贪墨或疏忽职守的官吏,罢职去官毫不留情。 如此雷霆手段,陈长史看在眼底也有些心惊,私下进言道:“郡主之前手段还算温和,为何忽然这般强硬厉害?” 姜韶华淡淡道:“一味施恩怀柔,心中缺了敬畏,就敢私下做小动作。本郡主这是要警告他们,大梁官场那一套,在南阳郡里行不通。要做本郡主的臣子,就得遵守本郡主的规矩。” 畏威而怀德,简而言之就是欺软怕硬。郡主这是要一露锋芒,震慑人心。以免日后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陈卓想了想道:“以后这等事,郡主交给臣来办。臣这个左长史,总该为郡主分忧。” 姜韶华笑了一笑:“不用陈长史为我背黑锅。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厉害。”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二章 书信(一) 看着郡主坚定又明亮的眼眸,陈卓心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 旋即,陈卓自己也被这个念头惊到了。 姜韶华没有留意到陈长史的些许异样,微笑道:“前面就是博望,这回我们在博望县多住些日子。” 陈卓定定神,欣然谢了郡主恩典,默默地将心头闪过的那个骇人念头按捺下去。 半日后,姜韶华一行人进了博望县衙。 陈县令领着一众官员簇拥着郡主进了正堂,一一行礼问安。县丞县尉等人毕恭毕敬,便是陈县令,对着郡主的态度也格外恭敬。 可见姜韶华雷厉风行的手段,颇见成效。这也是上位者应有的手段,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一手萝卜一手棒子,一样都不能少。 “陈县令请起,”姜韶华和颜悦色地笑道:“大家都起身,坐下说话。” 陈县令领头谢了郡主恩典,在陈长史的身边坐下了。 姜韶华问话也不兜圈子,直接了当:“博望县一共接收了多少饥民?现在安顿在何处?” 陈县令早有准备,拱手答道:“回郡主,博望县原本有两批饥民,五日前又送来一批,加起来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九人。合计四百一十五户人家。臣给他们划了一大片空地,建起了新村落。” 一旁的主簿战战兢兢地奉上了户册和发放粮食的账册。 姜韶华看一眼汤有银,汤有银立刻上前,收了户册账册。这一路行来,郡主每到一个县城,最先做的事就是巡查饥民安顿情形。他精通账目,着实派上了用场。 陈县令还在继续回禀:“……博望县和其余县城不同,壮年男丁多进了矿山。新来的饥民里,臣挑了一些身体健壮的男子,让他们进矿山做事。每日工钱都是现结的,且是以粮食来结算。所以,他们都十分愿意进矿山。” “如此一来,开垦荒田的人就少了许多。目前只开了四千多亩荒田。” 这个数字和其余县城比起来,确实少得可怜。不过,博望县本来就特殊,不以农耕为主。 姜韶华略一点头:“你做得对,有人手先紧着矿山。用人也别用得太狠了,每日让他们吃饱。” 陈县令拱手领命。 挖矿是重体力活,十分辛苦,且有一定风险。压榨太过,就易造成民乱暴动。一旦掌管矿山之人贪婪无度,或是过于心狠手辣,就如人间地狱。 譬如朝廷的十几座矿山,大多都是刑犯去挖矿,熬不了几年,要么累死,要么就逃走被处死。 南阳郡的铁矿山,却完全不同。每日供应一顿午饭,还有工钱可拿,用人做事也不过度。在博望县,人人都乐意进矿山做事。 这等差事,姜韶华也只放心给陈县令来做。 说完公事,接下来就是晚宴。 陈县令笑着起身举杯:“今年南阳郡新粮大丰收,臣喜不自胜,恭贺郡主。” 姜韶华眉眼舒展,笑着举起茶杯,喝了一口。 玉米大丰收,紧接着是更喜人的红薯大丰收。诸县收粮后,统计出的数字都在冯长史手中。户房上下忙了几日,才算出了今年南阳郡所收的粮食数字。知道这个具体数字的人,在南阳郡里不超过五人。 便是陈县令,也只隐约知道个大概。从郡主脸上深深的笑容,可以看出郡主何等满意了。 今年全郡都种新粮,亩产量比去年涨了两成,粮食总产量是去年的两倍还要多。比之前预估的最乐观的数字还要多三成。 这也就意味着,南阳郡的粮食不但能养活百姓和亲卫营南阳军,能献出一部分给朝廷换来南阳郡的超然地位和声望,还有余力继续招纳饥民。 如此大好前景,姜韶华心情焉能不美。此时再想到出言无忌的崔渡,姜韶华半点都不恼了,甚至觉得这样的崔渡才最真实最可爱。 姜韶华心情美妙,难得主动提笔写信给崔渡。在信中夸赞崔渡做事用心,推广新粮大大有功。 …… 这封信,快马三日送进了田庄。 崔渡照例是在田地里忙碌。粮食丰收了,还有许多事要做,譬如要堆肥养地,要再次选种粮培育。还要改良麦稻粟米的粮种等等。 “崔公子,这是郡主的亲笔信。”一路快马来送信的孟三宝,顾不得抹去额上汗珠,忙将郡主的书信送过去。 “我的手上沾了泥,太脏了,你将信放我怀里。”崔渡忙道。 孟三宝会心一笑,将信塞进崔渡怀中。 大概是天上的太阳太过炽热的缘故,崔渡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怀揣着郡主书信的胸膛热乎乎的。 在田里忙了一个时辰,崔渡才得了闲空,回屋子洗干净手,小心翼翼地取出被捂热的信封,拆开仔细看了起来。 郡主写得一笔好字,所谓字如其人,端正清隽却又透着锋芒。 信里没什么私语,都是夸赞他做事用心当差得力之类的。这很合乎姜韶华的脾气。 崔渡没觉得失望,甚至很是喜悦,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将信看了三遍,又贴在胸膛处,在床榻上翻滚两圈。 就如世间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初次收到了心上人的礼物一样。 屋子外的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偷偷笑了起来。 “瞧瞧我们公子高兴的。” “郡主在外巡查,都没忘记我们公子,还特意写了信来。换了谁,谁都高兴。” “照这么下去,我们公子或许真能有大造化。当年的卢郡马,什么都没有,就一张脸能瞧,还能入赘南阳王府呢!” “我们公子勤勉能干,会培育粮种,会种新粮。南阳郡今年的大丰收,我们公子要居头功。也就是我们公子年少,没到正式做官的年龄。不然,就是去了朝廷,这份能耐也够做个大官了。” “嗐,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有才就能受到重用吗?你信不信,当日公子要是在京城被谁收留了,根本就没机会做那么多事。无权无势的,立些功劳也会被抢走。你当所有人都能像我们郡主这般么?”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二章 书信(一) 看着郡主坚定又明亮的眼眸,陈卓心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 旋即,陈卓自己也被这个念头惊到了。 姜韶华没有留意到陈长史的些许异样,微笑道:“前面就是博望,这回我们在博望县多住些日子。” 陈卓定定神,欣然谢了郡主恩典,默默地将心头闪过的那个骇人念头按捺下去。 半日后,姜韶华一行人进了博望县衙。 陈县令领着一众官员簇拥着郡主进了正堂,一一行礼问安。县丞县尉等人毕恭毕敬,便是陈县令,对着郡主的态度也格外恭敬。 可见姜韶华雷厉风行的手段,颇见成效。这也是上位者应有的手段,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一手萝卜一手棒子,一样都不能少。 “陈县令请起,”姜韶华和颜悦色地笑道:“大家都起身,坐下说话。” 陈县令领头谢了郡主恩典,在陈长史的身边坐下了。 姜韶华问话也不兜圈子,直接了当:“博望县一共接收了多少饥民?现在安顿在何处?” 陈县令早有准备,拱手答道:“回郡主,博望县原本有两批饥民,五日前又送来一批,加起来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九人。合计四百一十五户人家。臣给他们划了一大片空地,建起了新村落。” 一旁的主簿战战兢兢地奉上了户册和发放粮食的账册。 姜韶华看一眼汤有银,汤有银立刻上前,收了户册账册。这一路行来,郡主每到一个县城,最先做的事就是巡查饥民安顿情形。他精通账目,着实派上了用场。 陈县令还在继续回禀:“……博望县和其余县城不同,壮年男丁多进了矿山。新来的饥民里,臣挑了一些身体健壮的男子,让他们进矿山做事。每日工钱都是现结的,且是以粮食来结算。所以,他们都十分愿意进矿山。” “如此一来,开垦荒田的人就少了许多。目前只开了四千多亩荒田。” 这个数字和其余县城比起来,确实少得可怜。不过,博望县本来就特殊,不以农耕为主。 姜韶华略一点头:“你做得对,有人手先紧着矿山。用人也别用得太狠了,每日让他们吃饱。” 陈县令拱手领命。 挖矿是重体力活,十分辛苦,且有一定风险。压榨太过,就易造成民乱暴动。一旦掌管矿山之人贪婪无度,或是过于心狠手辣,就如人间地狱。 譬如朝廷的十几座矿山,大多都是刑犯去挖矿,熬不了几年,要么累死,要么就逃走被处死。 南阳郡的铁矿山,却完全不同。每日供应一顿午饭,还有工钱可拿,用人做事也不过度。在博望县,人人都乐意进矿山做事。 这等差事,姜韶华也只放心给陈县令来做。 说完公事,接下来就是晚宴。 陈县令笑着起身举杯:“今年南阳郡新粮大丰收,臣喜不自胜,恭贺郡主。” 姜韶华眉眼舒展,笑着举起茶杯,喝了一口。 玉米大丰收,紧接着是更喜人的红薯大丰收。诸县收粮后,统计出的数字都在冯长史手中。户房上下忙了几日,才算出了今年南阳郡所收的粮食数字。知道这个具体数字的人,在南阳郡里不超过五人。 便是陈县令,也只隐约知道个大概。从郡主脸上深深的笑容,可以看出郡主何等满意了。 今年全郡都种新粮,亩产量比去年涨了两成,粮食总产量是去年的两倍还要多。比之前预估的最乐观的数字还要多三成。 这也就意味着,南阳郡的粮食不但能养活百姓和亲卫营南阳军,能献出一部分给朝廷换来南阳郡的超然地位和声望,还有余力继续招纳饥民。 如此大好前景,姜韶华心情焉能不美。此时再想到出言无忌的崔渡,姜韶华半点都不恼了,甚至觉得这样的崔渡才最真实最可爱。 姜韶华心情美妙,难得主动提笔写信给崔渡。在信中夸赞崔渡做事用心,推广新粮大大有功。 …… 这封信,快马三日送进了田庄。 崔渡照例是在田地里忙碌。粮食丰收了,还有许多事要做,譬如要堆肥养地,要再次选种粮培育。还要改良麦稻粟米的粮种等等。 “崔公子,这是郡主的亲笔信。”一路快马来送信的孟三宝,顾不得抹去额上汗珠,忙将郡主的书信送过去。 “我的手上沾了泥,太脏了,你将信放我怀里。”崔渡忙道。 孟三宝会心一笑,将信塞进崔渡怀中。 大概是天上的太阳太过炽热的缘故,崔渡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怀揣着郡主书信的胸膛热乎乎的。 在田里忙了一个时辰,崔渡才得了闲空,回屋子洗干净手,小心翼翼地取出被捂热的信封,拆开仔细看了起来。 郡主写得一笔好字,所谓字如其人,端正清隽却又透着锋芒。 信里没什么私语,都是夸赞他做事用心当差得力之类的。这很合乎姜韶华的脾气。 崔渡没觉得失望,甚至很是喜悦,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将信看了三遍,又贴在胸膛处,在床榻上翻滚两圈。 就如世间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初次收到了心上人的礼物一样。 屋子外的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偷偷笑了起来。 “瞧瞧我们公子高兴的。” “郡主在外巡查,都没忘记我们公子,还特意写了信来。换了谁,谁都高兴。” “照这么下去,我们公子或许真能有大造化。当年的卢郡马,什么都没有,就一张脸能瞧,还能入赘南阳王府呢!” “我们公子勤勉能干,会培育粮种,会种新粮。南阳郡今年的大丰收,我们公子要居头功。也就是我们公子年少,没到正式做官的年龄。不然,就是去了朝廷,这份能耐也够做个大官了。” “嗐,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有才就能受到重用吗?你信不信,当日公子要是在京城被谁收留了,根本就没机会做那么多事。无权无势的,立些功劳也会被抢走。你当所有人都能像我们郡主这般么?”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三章 书信(二) 两个小厮越说越起劲,一时激动忘形,声音不免大了些。 在床榻上翻滚的崔渡,微微红了脸,从床榻上下来,咳嗽一声。两个小厮立刻住嘴。 崔渡再次将信细细看了一遍,仿佛从字里行间,看到了那个神采飞扬的美丽少女。 叩叩叩! 敲门声响了起来。 崔渡迅疾回神,将书信塞进怀中,然后上前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卢琮卢舍人。 卢琮目光掠过崔渡神采焕然的俊脸,了然一笑:“听闻郡主特意写了亲笔信,让人送来田庄。郡主如此器重崔公子,委实令人羡慕。” 最后一句,一语双关,意味深长。 崔渡和卢琮相处近两年,关系着实不错。被这般打趣了,也没羞恼或不好意思,咧嘴笑道:“我也没料到郡主会写信来。” 卢琮实事求是地说道:“今年南阳郡新粮大丰收,郡主有了粮食,便有了充足的底气应对朝廷征粮,可以掌握主动,能继续征兵收容饥民,能做的事太多了。你是头等功臣,怎么奖赏都不为过。” 对他来说,这封信就是最好的奖赏。 崔渡没有说出口,俊脸上洋溢的笑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卢琮看在眼里,又是一笑:“公子不如写一封回信给郡主,正好请孟侍卫带回去。” 崔渡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卢琮何等伶俐知趣,立刻退了出去。 崔渡坐到桌子前,拿起自己惯用的炭笔,刷刷刷写了一页。回头一看,嫌写得太肉麻,索性撕了重写。这一次又写得太过循规蹈矩了。 崔渡还是不满意,又撕了重来。 他低头忙了许久,最后才满意地点点头,将信装进信封,然后去寻孟三宝。 当日意外捡到从天而降的崔渡,是孟三宝一路带他进了王府,后来还同住了一段时日。有这份情谊,两人也格外熟络。 孟三宝接了信,低声打趣道:“郡主平日写信给陈长史冯长史,还会写信给皇上和太皇太后。写给同龄少年的,还是第一回。” 崔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知道。所以我欢喜得很。” 孟三宝差点被闪瞎了眼,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将信收好:“放心吧!我一定将信亲自送到郡主手里。” 崔渡连连点头,催促孟三宝启程。 孟三宝被气乐了:“天都黑了,我好歹吃口热饭睡一觉再走。郡主就在博望县巡查,最多两三日信就送到郡主手中了,急什么。” 那种恨不得腋下生翅飞到她面前的心情,哪里是急迫两字能形容的。 崔渡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对了,我有个主意。” …… 三日后,博望县衙。 汤有银拱手禀报:“户册一一核对过了,一人不少。发放粮食的账目,也清楚无误。” 姜韶华很是满意:“陈县令当差做事,本郡主自然信得过。” 一旁的陈瑾瑜眉眼弯弯,笑了起来:“郡主已经巡过饥民村落,明日是不是就要去铁矿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确实要去矿山里看看。”顿了顿又道:“传本郡主口谕,马舍人和杨审理留在县衙,陈长史陈舍人陈县令随本郡主进矿山便可。” 马耀宗和杨政一并应下,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能随郡主进矿山的,才是郡主真正的心腹。这份信任和荣耀,一直都属于陈家祖孙。 正说着话,风尘仆仆的孟三宝走了进来,黝黑憨厚的脸孔上满意笑意:“启禀郡主,小的回来了。” 姜韶华冲孟三宝一笑:“一路奔波辛苦了,快下去歇一歇吧!” 孟三宝咧嘴一笑:“小的还有一桩要紧事禀报,崔公子也随小的一起来了。 什么? 崔渡也来了?! 姜韶华难得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人呢?” 孟三宝笑道:“崔公子在外面候着,郡主要见,小的立刻去请崔公子进来。” 姜韶华嗯了一声。 陈卓咳嗽一声,冲众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心中顿时有数了。 一身布衣的英俊少年进来,先拱手给郡主行礼。陈长史等人一一和崔渡寒暄招呼,然后便拱手告退。 “郡主,臣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郡主明日要进矿山,臣现在去安排车马。” 陈瑾瑜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在郡主和崔渡的脸上飘了一个来回,很想留下来瞧一瞧。然后就见自家祖父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过来。 陈瑾瑜只得也随意找了个理由告退。 出来后,陈瑾瑜还转头张望一眼。 陈卓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孙女的后脑勺一把:“行了,别乱看。回去陪陪你娘说话。” 陈瑾瑜心里哀叹一声。她其实宁愿去做事当差忙碌,也不想陪亲娘说话。 陈卓见孙女不情不愿的样子,有些好笑,再次嘱咐:“你平日东奔西走,难得回来,尽一尽孝道也是应该的。别惹你娘不高兴,再寻你的不是。” 陈瑾瑜只得点头应了。 姚氏正闲着没事,见女儿来了,很是欢喜,握着陈瑾瑜的手问东问西:“你怎么不在郡主身边当差,白日就回来了?” “郡主待我们陈家恩重如山,你可得好生当差,为郡主分忧。” 陈瑾瑜失笑:“娘以前总絮叨郡主这样不是那样不妥,现在怎么完全变了口吻?” 姚氏笑道:“以前我那是井底之蛙,眼界太低,不知道郡主的好。现在你大哥和薛六姑娘定了亲事,等明年就能娶薛六姑娘过门了。” “一想到这些,我连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陈瑾瑜听着听着,忽然回过劲来,有些不是滋味:“所以,娘是为了兄长的亲事对郡主心怀感激。我一直留在郡主身边当差,娘也不介意了?” 姚氏笑着瞥女儿一眼:“是,我现在是想开了。循规蹈矩的闺秀一大把,像你这么能干的姑娘可是少之又少。” “再说了,郡主能为你大哥保媒,将来还能不管你的终身大事?” “对了,去京城半年多,你随在郡主左右,又是进宫又是上朝,有没有结识京城才俊?” 陈瑾瑜:“……”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三章 书信(二) 两个小厮越说越起劲,一时激动忘形,声音不免大了些。 在床榻上翻滚的崔渡,微微红了脸,从床榻上下来,咳嗽一声。两个小厮立刻住嘴。 崔渡再次将信细细看了一遍,仿佛从字里行间,看到了那个神采飞扬的美丽少女。 叩叩叩! 敲门声响了起来。 崔渡迅疾回神,将书信塞进怀中,然后上前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卢琮卢舍人。 卢琮目光掠过崔渡神采焕然的俊脸,了然一笑:“听闻郡主特意写了亲笔信,让人送来田庄。郡主如此器重崔公子,委实令人羡慕。” 最后一句,一语双关,意味深长。 崔渡和卢琮相处近两年,关系着实不错。被这般打趣了,也没羞恼或不好意思,咧嘴笑道:“我也没料到郡主会写信来。” 卢琮实事求是地说道:“今年南阳郡新粮大丰收,郡主有了粮食,便有了充足的底气应对朝廷征粮,可以掌握主动,能继续征兵收容饥民,能做的事太多了。你是头等功臣,怎么奖赏都不为过。” 对他来说,这封信就是最好的奖赏。 崔渡没有说出口,俊脸上洋溢的笑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卢琮看在眼里,又是一笑:“公子不如写一封回信给郡主,正好请孟侍卫带回去。” 崔渡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卢琮何等伶俐知趣,立刻退了出去。 崔渡坐到桌子前,拿起自己惯用的炭笔,刷刷刷写了一页。回头一看,嫌写得太肉麻,索性撕了重写。这一次又写得太过循规蹈矩了。 崔渡还是不满意,又撕了重来。 他低头忙了许久,最后才满意地点点头,将信装进信封,然后去寻孟三宝。 当日意外捡到从天而降的崔渡,是孟三宝一路带他进了王府,后来还同住了一段时日。有这份情谊,两人也格外熟络。 孟三宝接了信,低声打趣道:“郡主平日写信给陈长史冯长史,还会写信给皇上和太皇太后。写给同龄少年的,还是第一回。” 崔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知道。所以我欢喜得很。” 孟三宝差点被闪瞎了眼,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将信收好:“放心吧!我一定将信亲自送到郡主手里。” 崔渡连连点头,催促孟三宝启程。 孟三宝被气乐了:“天都黑了,我好歹吃口热饭睡一觉再走。郡主就在博望县巡查,最多两三日信就送到郡主手中了,急什么。” 那种恨不得腋下生翅飞到她面前的心情,哪里是急迫两字能形容的。 崔渡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对了,我有个主意。” …… 三日后,博望县衙。 汤有银拱手禀报:“户册一一核对过了,一人不少。发放粮食的账目,也清楚无误。” 姜韶华很是满意:“陈县令当差做事,本郡主自然信得过。” 一旁的陈瑾瑜眉眼弯弯,笑了起来:“郡主已经巡过饥民村落,明日是不是就要去铁矿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确实要去矿山里看看。”顿了顿又道:“传本郡主口谕,马舍人和杨审理留在县衙,陈长史陈舍人陈县令随本郡主进矿山便可。” 马耀宗和杨政一并应下,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能随郡主进矿山的,才是郡主真正的心腹。这份信任和荣耀,一直都属于陈家祖孙。 正说着话,风尘仆仆的孟三宝走了进来,黝黑憨厚的脸孔上满意笑意:“启禀郡主,小的回来了。” 姜韶华冲孟三宝一笑:“一路奔波辛苦了,快下去歇一歇吧!” 孟三宝咧嘴一笑:“小的还有一桩要紧事禀报,崔公子也随小的一起来了。 什么? 崔渡也来了?! 姜韶华难得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人呢?” 孟三宝笑道:“崔公子在外面候着,郡主要见,小的立刻去请崔公子进来。” 姜韶华嗯了一声。 陈卓咳嗽一声,冲众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心中顿时有数了。 一身布衣的英俊少年进来,先拱手给郡主行礼。陈长史等人一一和崔渡寒暄招呼,然后便拱手告退。 “郡主,臣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郡主明日要进矿山,臣现在去安排车马。” 陈瑾瑜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在郡主和崔渡的脸上飘了一个来回,很想留下来瞧一瞧。然后就见自家祖父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过来。 陈瑾瑜只得也随意找了个理由告退。 出来后,陈瑾瑜还转头张望一眼。 陈卓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孙女的后脑勺一把:“行了,别乱看。回去陪陪你娘说话。” 陈瑾瑜心里哀叹一声。她其实宁愿去做事当差忙碌,也不想陪亲娘说话。 陈卓见孙女不情不愿的样子,有些好笑,再次嘱咐:“你平日东奔西走,难得回来,尽一尽孝道也是应该的。别惹你娘不高兴,再寻你的不是。” 陈瑾瑜只得点头应了。 姚氏正闲着没事,见女儿来了,很是欢喜,握着陈瑾瑜的手问东问西:“你怎么不在郡主身边当差,白日就回来了?” “郡主待我们陈家恩重如山,你可得好生当差,为郡主分忧。” 陈瑾瑜失笑:“娘以前总絮叨郡主这样不是那样不妥,现在怎么完全变了口吻?” 姚氏笑道:“以前我那是井底之蛙,眼界太低,不知道郡主的好。现在你大哥和薛六姑娘定了亲事,等明年就能娶薛六姑娘过门了。” “一想到这些,我连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陈瑾瑜听着听着,忽然回过劲来,有些不是滋味:“所以,娘是为了兄长的亲事对郡主心怀感激。我一直留在郡主身边当差,娘也不介意了?” 姚氏笑着瞥女儿一眼:“是,我现在是想开了。循规蹈矩的闺秀一大把,像你这么能干的姑娘可是少之又少。” “再说了,郡主能为你大哥保媒,将来还能不管你的终身大事?” “对了,去京城半年多,你随在郡主左右,又是进宫又是上朝,有没有结识京城才俊?” 陈瑾瑜:“……”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四章 相伴(一) 正堂里,姜韶华和崔渡四目相对。 距离上一次相见,已经悄然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来,姜韶华忙着巡查军营巡查安顿的饥民,顺便还处置了一个赵主簿。崔渡也没闲着,又教出了一拨前来田庄培训学习的农夫。 别人不知就里,唯有他们两人对彼此间的尴尬微妙心知肚明。 “郡主别恼了。”崔渡上前两步,主动打破沉默:“我的出身来历,这世间唯有郡主知晓。我的性情脾气,郡主也最清楚。一时胡言乱语,郡主别放在心上。” 姜韶华看着崔渡坦然认错的俊秀脸孔,沉默片刻道:“也不全是胡言乱语。” 崔渡眼睛悄然亮了一亮,却没再说什么。 便是在后世,谈及这等敏感话题,也是大忌讳。大梁是等级森严的封建朝代,姜韶华承袭了祖父的爵位,也就是大梁藩王,有些事放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一旦诉之于口,就是大逆不道之罪。 他吃了一回教训,现在也知道沉默是金的道理。 姜韶华看崔渡一眼,随口扯开话题:“你怎么忽然来博望县?” 崔渡咧嘴一笑:“郡主第一次写信给我,我一个激动,就忍不住来了。” 姜韶华失笑:“南阳郡新粮大丰收,一半都是你的功劳。本郡主写信褒奖你一二,也是应该的。” 那怎么能一样。 崔渡笑道:“对郡主来说,这是对臣子的褒奖。对我来说,意义不同寻常。我一个按捺不住,就来见郡主了。” 姜韶华:“……” 很难想象,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近三十岁的男子,会有这般清澈又热忱明亮的眼神。 姜韶华难得有些微妙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你来南阳郡三年多,一直待在田庄里忙碌。这回难得出来,正好休息一段时日。顺便陪本郡主一同巡查。” 崔渡心花怒放,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各县土壤气候不同,耕种情形也各自不一样。我正好做个检测。” “明天我要进矿山,你也一同去。”姜韶华道。 崔渡对政治确实不敏感,压根不知郡主这一举动代表的信任和器重,爽快地应了。 姜韶华见崔渡这般坦荡,不由得一笑。人和人相处,既有眼缘,也要看彼此性格是否投契。 崔渡从天而降掉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她和他之间牵扯不断的缘分。这三年多来,她对他当然一直都是不同的。 崔渡的能耐本事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她能卸下郡主的身份,就像一个寻常少女。 事实上,他口中尊称郡主,态度却磊落坦荡,既不卑躬屈膝,也不阿谀谄媚。这样的态度,让人十分自在。 “对了,我还有一个好消息禀报郡主。”崔渡兴致勃勃地说道:“这两年来,我一直在进行麦粟稻豆的品种改良。北方缺水,种植水稻不易,豆种进展也缓慢。麦和粟倒是都有收获。” 姜韶华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招呼崔渡坐下细说。 粮种改良是个技术活儿。崔渡一点都不藏私,细致地和姜韶华说了。姜韶华听懂得不足一成,不过,她很有耐心地聆听,并不打断。 崔渡说得口干舌燥了,姜韶华很顺手地拎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崔渡也很顺手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请郡主再来一杯。” 姜韶华失笑,也不和他计较,为他又续了一杯茶。 崔渡喝完茶水,润了嗓子,又说了半天。 姜韶华听完后若有所悟:“所以,明年开春,就有全新的麦种和粟种了?” 崔渡笑着应是:“这两年大旱,又闹蝗灾,整个北方都缺粮。南阳郡全郡推广新粮,田里种的都是玉米和红薯。等熬过今年,明年光景慢慢好起来了,麦粟也该种起来了。” 说到底,百姓还是习惯以麦粟为主食。在温饱有保障的前提下,粮食品种越丰富越好。 姜韶华笑道:“怎么种田,你是行家。这事你来拿主意。” 崔渡理所当然地点头应下:“好,今年试验田里的收成,全部拿来做粮种。我算过了,粮种发到各县,每一户百姓领新粮种,大概能种两亩到三亩田。剩余的农田,还是种玉米红薯。” “这么一来,粮食总量上来了,种类也丰富了。等明年收成后,粮种充足了,百姓们就能随意耕种了。等有了余粮,郡主还可以将改良后的粮种通过汤家粮铺推广出去……” “你说这么多,我其实不太听得懂。”姜韶华忍不住插嘴:“你就直接告诉我,改良过的麦种粟种亩产量能到多少?” 崔渡想了想答道:“试验田里精耕细作,农肥施得足,亩产量能达到七百斤。普通百姓种田,达不到这样的产量,不过,粮食多收三成到四成是没问题的。” 话音一落,他的手就被握住了。 那只手,纤细白皙,却又格外有力,紧紧抓着他的手。 崔渡心里猛然一跳,耳后腾地红了。 “崔渡,你真是我的福星。”姜韶华双眸灿若繁星,嘴角高高扬起,十分愉悦。 崔渡深呼吸一口气,将激烈的心跳按捺下去,正色应道:“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信任器重。我崔渡能在南阳郡生根立足,都是郡主的恩赐。为郡主当差做事,是应该的。” “更何况,这是我生平最大的志向。我喜欢培育改良粮种,我热爱种田。能让百姓都填饱肚子,就是我最乐见的事。” 姜韶华攥着他的手,就如攥着一颗稀世珍宝,笑意盈盈地说道:“我也盼着大梁百姓永不再饿肚子。那就让我们共同努力,一同实现这个理想。” 崔渡重重点头,暗暗盼着此刻凝住。 可惜,郡主激动过后,情绪很快平息,抓着他的手也悄然松开了。说起了明日进矿山事宜。 崔渡听得心不在焉,不时悄悄摩挲一下手指。指尖似还留着片刻前的触摸和温度。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四章 相伴(一) 正堂里,姜韶华和崔渡四目相对。 距离上一次相见,已经悄然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来,姜韶华忙着巡查军营巡查安顿的饥民,顺便还处置了一个赵主簿。崔渡也没闲着,又教出了一拨前来田庄培训学习的农夫。 别人不知就里,唯有他们两人对彼此间的尴尬微妙心知肚明。 “郡主别恼了。”崔渡上前两步,主动打破沉默:“我的出身来历,这世间唯有郡主知晓。我的性情脾气,郡主也最清楚。一时胡言乱语,郡主别放在心上。” 姜韶华看着崔渡坦然认错的俊秀脸孔,沉默片刻道:“也不全是胡言乱语。” 崔渡眼睛悄然亮了一亮,却没再说什么。 便是在后世,谈及这等敏感话题,也是大忌讳。大梁是等级森严的封建朝代,姜韶华承袭了祖父的爵位,也就是大梁藩王,有些事放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一旦诉之于口,就是大逆不道之罪。 他吃了一回教训,现在也知道沉默是金的道理。 姜韶华看崔渡一眼,随口扯开话题:“你怎么忽然来博望县?” 崔渡咧嘴一笑:“郡主第一次写信给我,我一个激动,就忍不住来了。” 姜韶华失笑:“南阳郡新粮大丰收,一半都是你的功劳。本郡主写信褒奖你一二,也是应该的。” 那怎么能一样。 崔渡笑道:“对郡主来说,这是对臣子的褒奖。对我来说,意义不同寻常。我一个按捺不住,就来见郡主了。” 姜韶华:“……” 很难想象,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近三十岁的男子,会有这般清澈又热忱明亮的眼神。 姜韶华难得有些微妙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你来南阳郡三年多,一直待在田庄里忙碌。这回难得出来,正好休息一段时日。顺便陪本郡主一同巡查。” 崔渡心花怒放,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各县土壤气候不同,耕种情形也各自不一样。我正好做个检测。” “明天我要进矿山,你也一同去。”姜韶华道。 崔渡对政治确实不敏感,压根不知郡主这一举动代表的信任和器重,爽快地应了。 姜韶华见崔渡这般坦荡,不由得一笑。人和人相处,既有眼缘,也要看彼此性格是否投契。 崔渡从天而降掉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她和他之间牵扯不断的缘分。这三年多来,她对他当然一直都是不同的。 崔渡的能耐本事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她能卸下郡主的身份,就像一个寻常少女。 事实上,他口中尊称郡主,态度却磊落坦荡,既不卑躬屈膝,也不阿谀谄媚。这样的态度,让人十分自在。 “对了,我还有一个好消息禀报郡主。”崔渡兴致勃勃地说道:“这两年来,我一直在进行麦粟稻豆的品种改良。北方缺水,种植水稻不易,豆种进展也缓慢。麦和粟倒是都有收获。” 姜韶华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招呼崔渡坐下细说。 粮种改良是个技术活儿。崔渡一点都不藏私,细致地和姜韶华说了。姜韶华听懂得不足一成,不过,她很有耐心地聆听,并不打断。 崔渡说得口干舌燥了,姜韶华很顺手地拎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崔渡也很顺手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请郡主再来一杯。” 姜韶华失笑,也不和他计较,为他又续了一杯茶。 崔渡喝完茶水,润了嗓子,又说了半天。 姜韶华听完后若有所悟:“所以,明年开春,就有全新的麦种和粟种了?” 崔渡笑着应是:“这两年大旱,又闹蝗灾,整个北方都缺粮。南阳郡全郡推广新粮,田里种的都是玉米和红薯。等熬过今年,明年光景慢慢好起来了,麦粟也该种起来了。” 说到底,百姓还是习惯以麦粟为主食。在温饱有保障的前提下,粮食品种越丰富越好。 姜韶华笑道:“怎么种田,你是行家。这事你来拿主意。” 崔渡理所当然地点头应下:“好,今年试验田里的收成,全部拿来做粮种。我算过了,粮种发到各县,每一户百姓领新粮种,大概能种两亩到三亩田。剩余的农田,还是种玉米红薯。” “这么一来,粮食总量上来了,种类也丰富了。等明年收成后,粮种充足了,百姓们就能随意耕种了。等有了余粮,郡主还可以将改良后的粮种通过汤家粮铺推广出去……” “你说这么多,我其实不太听得懂。”姜韶华忍不住插嘴:“你就直接告诉我,改良过的麦种粟种亩产量能到多少?” 崔渡想了想答道:“试验田里精耕细作,农肥施得足,亩产量能达到七百斤。普通百姓种田,达不到这样的产量,不过,粮食多收三成到四成是没问题的。” 话音一落,他的手就被握住了。 那只手,纤细白皙,却又格外有力,紧紧抓着他的手。 崔渡心里猛然一跳,耳后腾地红了。 “崔渡,你真是我的福星。”姜韶华双眸灿若繁星,嘴角高高扬起,十分愉悦。 崔渡深呼吸一口气,将激烈的心跳按捺下去,正色应道:“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信任器重。我崔渡能在南阳郡生根立足,都是郡主的恩赐。为郡主当差做事,是应该的。” “更何况,这是我生平最大的志向。我喜欢培育改良粮种,我热爱种田。能让百姓都填饱肚子,就是我最乐见的事。” 姜韶华攥着他的手,就如攥着一颗稀世珍宝,笑意盈盈地说道:“我也盼着大梁百姓永不再饿肚子。那就让我们共同努力,一同实现这个理想。” 崔渡重重点头,暗暗盼着此刻凝住。 可惜,郡主激动过后,情绪很快平息,抓着他的手也悄然松开了。说起了明日进矿山事宜。 崔渡听得心不在焉,不时悄悄摩挲一下手指。指尖似还留着片刻前的触摸和温度。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五章 相伴(二) 当日晚上,博望县衙特意设宴为崔渡接风。 崔渡一直没有正式的官职官身。不过,他在南阳王府里的地位卓然又特殊。便是陈卓陈长史,如今也十分客气地喊一声崔公子。 这当然是因为崔渡有过人的能耐本事。二来嘛,郡主对崔渡的微妙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对崔公子愈发高看几分。 崔渡不善饮酒,被众人敬了一轮酒,俊脸就红了。 姜韶华笑道:“崔渡酒量平平,你们可别将他灌醉了。” 一旁的陈舍人马舍人心里都有些泛酸。瞧瞧郡主这心偏的,他们整日伴在郡主身边,也没见郡主这般体贴他们。 宴席散后,众人各自去歇下不提。 崔渡来的突然,县衙里一时没有空屋子安顿,便和马耀宗睡了一间屋子。 马耀宗伶俐圆滑,很有眼色,主动去厨房要了醒酒汤。又将床榻让出来,自己打地铺。 崔渡有些不好意思:“床榻这么大,一同睡就行了。就是要打地铺,也应该是我睡地铺。” 马耀宗笑道:“崔公子就别和我客气了。我自小习武,身体硬朗,睡地铺正合适。” 崔渡拗不过热络的马舍人,只得领了这份好意,随口道:“那就多谢马舍人了。明日一早我得早起,随郡主进矿山,早些歇了。” 马耀宗瞬间从地铺上坐直了身体:“崔公子明日也要进矿山?” “郡主让我一同去,”崔渡有些惊讶地反问:“怎么,你明日不去吗?” 马耀宗:“……” 扎心了! 马耀宗被崔渡无心的一句话刺痛了心肺,打起精神说道:“矿山是重地,郡主每次进山,都是陈长史祖孙三人随行。我和杨审理都留在县衙里。” 他在郡主身边当差三年了,每日都在郡主左右,还是远不及崔渡得郡主信任。真是太悲催了! 崔渡倒是不好再说什么,躺在床榻上,俊脸向内侧的时候,偷偷笑了一回。 …… “明日崔渡也去矿山?” 这一边,陈瑾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了一震。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崔渡来南阳郡三年多,一直在田庄里埋头做事,还是第一次出来,就当是休长假了。我带着他进山转转,开开眼界。” 这要是性别一换,不就是让你看看我的家底实力么? 陈瑾瑜心里悄悄吐槽,口中笑着附和:“郡主说的是。这几年,崔渡可是为南阳郡立下了大功。郡主怎么器重信任褒奖,都是应该的。” 姜韶华瞥一眼口是心非的陈舍人:“你别犯小心眼就行。我对崔渡再信任,也不及你。” 陈瑾瑜被哄得笑嘻嘻地,凑过来挽住郡主的胳膊:“郡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姜韶华也乐了:“感情你刚才还真吃味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胸襟得宽广,眼光要长远。总这么小心眼可不行。” 陈瑾瑜笑着吐吐舌头:“祖父也常这么说我。可我自小就这脾气,想改也难了。” 说笑几句后,姜韶华随口问道:“对了,这次回来,你娘有没有催着你辞了差事,回来成亲嫁人?” 一提这话茬,陈瑾瑜便噘了嘴,气闷不已:“别提了。我娘现在不但不催我回来,还嘱咐我用心当差做事,别辜负了郡主的厚爱。” “这不是挺好吗?”姜韶华莞尔一笑:“你一直盼着自由,现在自由来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陈瑾瑜闷闷道:“我娘那个势利眼,眼看着郡主为我大哥保了一门好亲事,整日里乐得不行。满心都盘算着明年和刺史府结亲媳妇进门的美事,哪里还顾得上我这个闺女嫁不嫁人这等小事。” 姜韶华再次失笑:“你管她怎么想。重点是她高兴,你也得偿所愿了嘛!” 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陈瑾瑜呼出一口闷气:“我知道不应该计较这些。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在我娘心里,大哥的亲事和前程都是最要紧的。为了大哥,她就乐意我在郡主身边当差做事了。” 这种心里不忿不平不甘的滋味,实在不太美妙。 姜韶华表示理解,伸手拍了拍陈瑾瑜的肩头:“这等事,谁也没办法。你得自己想开才行。” 闲话一番,便一同洗漱歇下。 隔日,姜韶华照例五更起身,先去县衙后院的空地上练了一个时辰的长枪。 崔渡不知何时起身过来了,站在角落里,静静凝望。 秦虎孟三宝等亲卫轮番上前,陪郡主过招。银枪闪动,红缨飞舞,穿着红色武服的少女出枪如闪电,身姿变幻如风。 便是崔渡不懂武艺,也被郡主的悍然英姿震住了。 当姜韶华一枪挑翻了一个亲卫后,崔渡一时忘形,用力拍手道好。 众亲卫:“……” 郡主练武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不语。敢拍手道好的,也就崔公子了。 便是宋渊,也忍不住瞥一眼过来。 崔渡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冒失了,尴尬地笑了笑,走到宋渊身边:“舅舅,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宋渊低声嘱咐:“私下里不通规矩,郡主不和你计较。在人前得谨慎些,别落人话柄。”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崔渡粗枝大叶,却半点不笨。相反,他有着远超常人的聪慧和敏锐。宋渊短短两句话里,透出的别样意味,令崔渡的心怦怦乱跳。 崔渡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宋渊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拔了腰间长刀,陪郡主过招。 银光再次闪动,一身红色武服的姜韶华和宋渊战成了一团。这一回,崔渡不敢再吭声,心里却不时惊叹,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郡主,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过了许久,姜韶华气定神闲地收了长枪,走到崔渡面前笑道:“我还没吃早饭,你吃了没有?” 崔渡摇头:“还没吃。” “过来陪我一同用早膳。”姜韶华随口笑道。 崔渡喜滋滋地诶了一声,高高兴兴地陪郡主去用早膳。 秦虎孟三宝对视一眼。 崔渡这小子,真是有福气!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五章 相伴(二) 当日晚上,博望县衙特意设宴为崔渡接风。 崔渡一直没有正式的官职官身。不过,他在南阳王府里的地位卓然又特殊。便是陈卓陈长史,如今也十分客气地喊一声崔公子。 这当然是因为崔渡有过人的能耐本事。二来嘛,郡主对崔渡的微妙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对崔公子愈发高看几分。 崔渡不善饮酒,被众人敬了一轮酒,俊脸就红了。 姜韶华笑道:“崔渡酒量平平,你们可别将他灌醉了。” 一旁的陈舍人马舍人心里都有些泛酸。瞧瞧郡主这心偏的,他们整日伴在郡主身边,也没见郡主这般体贴他们。 宴席散后,众人各自去歇下不提。 崔渡来的突然,县衙里一时没有空屋子安顿,便和马耀宗睡了一间屋子。 马耀宗伶俐圆滑,很有眼色,主动去厨房要了醒酒汤。又将床榻让出来,自己打地铺。 崔渡有些不好意思:“床榻这么大,一同睡就行了。就是要打地铺,也应该是我睡地铺。” 马耀宗笑道:“崔公子就别和我客气了。我自小习武,身体硬朗,睡地铺正合适。” 崔渡拗不过热络的马舍人,只得领了这份好意,随口道:“那就多谢马舍人了。明日一早我得早起,随郡主进矿山,早些歇了。” 马耀宗瞬间从地铺上坐直了身体:“崔公子明日也要进矿山?” “郡主让我一同去,”崔渡有些惊讶地反问:“怎么,你明日不去吗?” 马耀宗:“……” 扎心了! 马耀宗被崔渡无心的一句话刺痛了心肺,打起精神说道:“矿山是重地,郡主每次进山,都是陈长史祖孙三人随行。我和杨审理都留在县衙里。” 他在郡主身边当差三年了,每日都在郡主左右,还是远不及崔渡得郡主信任。真是太悲催了! 崔渡倒是不好再说什么,躺在床榻上,俊脸向内侧的时候,偷偷笑了一回。 …… “明日崔渡也去矿山?” 这一边,陈瑾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了一震。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崔渡来南阳郡三年多,一直在田庄里埋头做事,还是第一次出来,就当是休长假了。我带着他进山转转,开开眼界。” 这要是性别一换,不就是让你看看我的家底实力么? 陈瑾瑜心里悄悄吐槽,口中笑着附和:“郡主说的是。这几年,崔渡可是为南阳郡立下了大功。郡主怎么器重信任褒奖,都是应该的。” 姜韶华瞥一眼口是心非的陈舍人:“你别犯小心眼就行。我对崔渡再信任,也不及你。” 陈瑾瑜被哄得笑嘻嘻地,凑过来挽住郡主的胳膊:“郡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姜韶华也乐了:“感情你刚才还真吃味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胸襟得宽广,眼光要长远。总这么小心眼可不行。” 陈瑾瑜笑着吐吐舌头:“祖父也常这么说我。可我自小就这脾气,想改也难了。” 说笑几句后,姜韶华随口问道:“对了,这次回来,你娘有没有催着你辞了差事,回来成亲嫁人?” 一提这话茬,陈瑾瑜便噘了嘴,气闷不已:“别提了。我娘现在不但不催我回来,还嘱咐我用心当差做事,别辜负了郡主的厚爱。” “这不是挺好吗?”姜韶华莞尔一笑:“你一直盼着自由,现在自由来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陈瑾瑜闷闷道:“我娘那个势利眼,眼看着郡主为我大哥保了一门好亲事,整日里乐得不行。满心都盘算着明年和刺史府结亲媳妇进门的美事,哪里还顾得上我这个闺女嫁不嫁人这等小事。” 姜韶华再次失笑:“你管她怎么想。重点是她高兴,你也得偿所愿了嘛!” 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陈瑾瑜呼出一口闷气:“我知道不应该计较这些。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在我娘心里,大哥的亲事和前程都是最要紧的。为了大哥,她就乐意我在郡主身边当差做事了。” 这种心里不忿不平不甘的滋味,实在不太美妙。 姜韶华表示理解,伸手拍了拍陈瑾瑜的肩头:“这等事,谁也没办法。你得自己想开才行。” 闲话一番,便一同洗漱歇下。 隔日,姜韶华照例五更起身,先去县衙后院的空地上练了一个时辰的长枪。 崔渡不知何时起身过来了,站在角落里,静静凝望。 秦虎孟三宝等亲卫轮番上前,陪郡主过招。银枪闪动,红缨飞舞,穿着红色武服的少女出枪如闪电,身姿变幻如风。 便是崔渡不懂武艺,也被郡主的悍然英姿震住了。 当姜韶华一枪挑翻了一个亲卫后,崔渡一时忘形,用力拍手道好。 众亲卫:“……” 郡主练武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不语。敢拍手道好的,也就崔公子了。 便是宋渊,也忍不住瞥一眼过来。 崔渡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冒失了,尴尬地笑了笑,走到宋渊身边:“舅舅,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宋渊低声嘱咐:“私下里不通规矩,郡主不和你计较。在人前得谨慎些,别落人话柄。”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崔渡粗枝大叶,却半点不笨。相反,他有着远超常人的聪慧和敏锐。宋渊短短两句话里,透出的别样意味,令崔渡的心怦怦乱跳。 崔渡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宋渊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拔了腰间长刀,陪郡主过招。 银光再次闪动,一身红色武服的姜韶华和宋渊战成了一团。这一回,崔渡不敢再吭声,心里却不时惊叹,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郡主,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过了许久,姜韶华气定神闲地收了长枪,走到崔渡面前笑道:“我还没吃早饭,你吃了没有?” 崔渡摇头:“还没吃。” “过来陪我一同用早膳。”姜韶华随口笑道。 崔渡喜滋滋地诶了一声,高高兴兴地陪郡主去用早膳。 秦虎孟三宝对视一眼。 崔渡这小子,真是有福气!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三百六十六章 相伴(三) 姜韶华时常去田庄,和崔渡一同吃饭也是常事了。崔渡知道郡主的饭量,主动为郡主盛饭舀汤。 宋渊在一旁看着,在心里满意地点头。 陈瑾瑜见崔渡抢了自己平日的差事,有些许不乐意。不过,眼见着郡主笑意盈盈的模样,也不便表露出来。 早饭后,众人一同骑马出了县衙,向矿山而去。 姜韶华每年来了博望县必会巡查矿山,众人都已习惯了。唯有崔渡是第一回来,对一切都新鲜极了,东张西望不说,还不时张口:“郡主,矿山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了。” “这一路风景如画,美得很。” 是崔公子心情美妙,看风景就如画了吧!陈瑾瑜心里默默吐槽。 郡主倒是有耐心,一句一句应对:“十四县里,博望县山最多,其次就是郦县。真论风景,其实郦县更美。下一站我们就去郦县,你正好去郦县瞧瞧。” 崔渡咧嘴一笑,点头应了。 姜韶华骑术精湛,胯下的花马精神抖擞。崔渡练了几年,如今骑术也过得去,骑着温顺的母马悠哉前行。 到了矿山脚下,众人下马进山。 露天挖矿的盛大场景,深深震撼了崔渡。 崔渡惊叹道:“竟有这么多人在挖矿石!” 姜韶华嗯一声。一旁的陈县令笑着接了话茬:“这三年来,铁矿的规模扩大了两倍不止,矿山里挖矿的人将近三千人。” 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大梁生产力低下,地广人稀,人口过万就算上县。博望县的人口一万有余,青壮年占了四成。也就是说,青壮年大半都进了矿山。另外还有一些外县来的,还有从收容的饥民中选出年轻力壮的。 矿山里供应一顿午饭,每日还有工钱可拿。陈县令掌管铁矿,从不允许欺压百姓这等事。也因此,在博望县,进山挖矿是一份好差事,人人都乐意来。 矿山实在太大了,姜韶华转了半日,也就只看了四分之一。 当日晚上,众人便歇在了矿山里。 姜韶华精神十足,吃过晚饭了在山林里随意闲转。相伴在身边的,正是崔渡。 陈瑾瑜识趣地避开,宋渊领着二十多个亲卫四散随行保护。撇开散在十数米之外的亲卫们不提,此时,就是姜韶华和崔渡相伴而行。 深山树林,明月当空,凉风习习。 一双少年男女并肩同行,不时低声说笑。这一幅画面,怎么看都透着旖旎。 其实,姜韶华和崔渡说的话很寻常,没什么男女之私。此刻,她正对崔渡说起十四县的县令。 “这么多县令,基本都是科举出身。像陈县令,当年就是进士出身。按着朝廷规矩,陈县令不该留在南阳郡做官。祖父当年颇费了一些心思,才将陈县令留在了南阳。” “博望县的矿山,对南阳郡来说太过重要了,祖父只信得过陈县令。事实证明,陈县令确实是个能臣。这些年,矿山出产矿石稳定,从无一起暴乱之事。”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一提大梁其余几处矿山了。朝廷派官员去管理矿山,挖矿的多是刑部大牢里的犯人。譬如上一回“冲击”京城城门的流民们,就通通都被送进了矿山。 官员们要政绩,压榨矿工是常事。至于工钱什么的,一文都没有。便是连最基本的饭食,也保证不了顿顿供应。如此一来,矿山里时有暴动,也不是新鲜事了。 南阳铁矿的安稳,可谓是独一份了。 崔渡由衷叹道:“陈县令确实是用心做事的好官。不过,这也是因为有体恤百姓的好郡主。” 姜韶华嫣然一笑:“闲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拍起马屁来了。” “我可不是拍马屁。”崔渡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姜韶华被拍得心情大好,笑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实话。其实,我都是学祖父行事。祖父在世的时候,时常教导我,做人要修身养德,要以己度人。百姓们想要的其实很少,不压榨不欺凌,能填饱肚子,安稳度日,就是百姓的好日子。对上位者来说,少些贪欲,多做些实事,也就是了。” “说得容易,做来何其难。”崔渡感慨道:“贪婪是人的本性。做官的,谁不想升官发财,谁又愿意真正放下身段,为百姓着想,为百姓做事。” 姜韶华收敛笑意,轻声道:“所以,我恩威并施,用尽手段,让县令们都听我号令当差做事。做不来的,我就让他滚出南阳。郦县之前的那个蔡县令,被我用来杀鸡儆猴。本郡主能给他们功名富贵,也能让他们一无所有。” “我破格提拔蔡师爷,也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着。只要用心当差做事,我不计较出身来历,也不在意是进士举人还是秀才。” “好在蔡县令争气得很,这几年来县令做得很有模样。让所有等着看热闹看笑话的县令们都闭了嘴。” 姜韶华对蔡县令的欣赏,溢于言表。 崔渡也笑了起来:“我和蔡县令也打过几回交道。他确实是个妙人,相貌丑陋猥琐,做事却一派公心,而且脑子灵活,半点不迂腐。每次培训农夫,郦县送来的人都是最多的。” 姜韶华含笑点头。 此时,忽然有一声异响。 姜韶华眉头微动,骤然出手。只见银光一闪,一道寒芒划过夜空。紧接着十数米外的树上有了动静,一只黑乎乎的东西摔落。 宋渊反应最快,身形如电,几个呼吸间到了树下。很快拿起落地的东西过来了:“是一只肥硕的野山鸡。”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确实挺肥的,拿去厨房那边,熬一锅野鸡汤。明日一早正好大家都能喝上一碗。” 宋渊笑着应下,随手将野山鸡给了秦虎。秦虎麻利地拎着野山鸡退下。 崔渡双眼放光地看过来:“郡主刚才用的是什么兵器?我就见到一道寒光。” 姜韶华微微一笑,右手一动,翻开手掌。 第三百六十七章 相伴(四) 姜韶华的手纤细白皙,手掌小巧。静静躺在掌心里的,是一支精致小巧的箭。 这支箭,约有两寸多,比起女子插在发间的发钗还要短一些。箭尖是三棱形,十分锐利。 只是,这么短的箭,到底是怎么飞那么远的? 崔渡的目中满是崇拜:“我只知道郡主擅长用长枪,原来郡主还会用飞箭。” 姜韶华笑道:“这叫袖中箭。去京城之前,沈工正熬了几日,特意为我打制的。一共有九支,平日藏在袖中手腕上。袖袍宽大,能盖住行迹。方便随身携带。” 所以,姜韶华进宫的时候,身上也是有杀人利器的。 那些负责搜身的御林侍卫,总不能近身搜查郡主。所以,姜韶华便能携着袖中箭进宫上朝。 当然,这袖中箭也只在她手中,才能变成杀人利器。这样短小的箭,看着就如五六岁孩童的玩具。她神力惊人,用足力道,袖中箭照样能杀人。 “沈工正真是细心周到。”崔渡还是一脸惊叹。 姜韶华微微一笑:“沈工正平日里少言少语,也不爱和人打交道。不过,论打制兵器的技艺,在大梁朝足以排进前三。” 能得南阳王信任重用,沈木当然是有真能耐真本事的。 崔渡看了一眼又一眼。姜韶华好笑不已,索性将那支袖中箭给了崔渡:“你仔细瞧瞧,也可以试试。” 崔渡兴致勃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然后用投掷飞镖的姿势,将袖中箭扔了出去。 扔出了十几米远,落在了一棵小树上,勉强扎在了树皮上。没等崔渡得意,袖中箭就晃了一晃,掉下来了。 众亲卫纷纷闷笑出声。 姜韶华也乐了:“你的姿势不对,力道也不足。” 崔渡也不嫌自己丢人,笑道:“我又没习过武,力气和郡主更不能比。能射中小树,已经不错了。” 说着,跑上前,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箭跑回来,双手献给郡主。顺便厚着脸皮向郡主讨教:“郡主刚才到底是怎么甩的袖中箭?” 姜韶华仔细地讲了一回用力的技巧,又示范了一回。 右手一动,寒芒迅疾如电,落在数十米外的树上,深深刺进树干里。只留下一个短短的箭羽。 崔渡倒抽一口凉气,跑过去,用尽力气,也没能将袖中箭拔下来。 亲卫们今晚瞧了好一番热闹,肚子都要笑破了。 孟三宝和崔渡最熟,张口取笑道:“崔公子还是好好研究怎么培育粮种怎吧!这等粗鲁的力气活,就不必崔公子了。” 说完,伸手一抽,那支短箭就拔了下来。 崔渡接过袖中箭,清了清嗓子:“你提醒得对。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我还是老实地种田吧!” 姜韶华被逗得展颜而笑,随口道:“你喜欢,就留着玩。” 崔渡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 姜韶华失笑:“一支袖中箭而已,有什么不可以的。沈工正之前打了九支,是因为多了藏不下。这些日子,陆续打制了几百支。” 这等兵器,最易消耗。总不能用过了再到处去寻。工房里不缺能工巧匠,打制了许多。 对崔渡来说,这袖中箭曾随郡主去过京城,也是郡主亲自送他的,意义非凡。他高兴地谢了郡主恩典,小心翼翼地将袖中箭收好。 那模样,真是没眼看。孟三宝悄悄翻了个白眼。 第二日,郡主继续巡查铁矿。孟三宝寻了个空,凑到银朱身边,小声八卦起了昨晚的事:“……这小哑巴,不会以后真的入赘王府吧!” 银朱笑着白他一眼:“别乱喊,叫崔公子。” 孟三宝嘿嘿低笑:“私下里和你说话,没什么顾虑,就这么随口喊出来了。放心,当面我肯定喊崔公子。” 崔渡在南阳郡的地位越来越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哑巴了。 银朱整日贴身伺候郡主,低声笑道:“以后怎么样不敢说,总之,眼下郡主对崔公子很好。我看崔公子也好得很。” “崔公子生得俊俏,脾气好,说话风趣,从不摆架子。见了我和荼白,都和气得很。” “还有,崔公子是个有大能耐的人,玉米红薯都能种得出来。救活了无数百姓……” 银朱越夸越起劲。 孟三宝越听越不是滋味,忍不住嘀咕一句:“他好不好的,是郡主的事,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银朱被气乐了,伸手重重掐了孟三宝一把:“你说什么胡话。” 俏丫鬟做通房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孟三宝不敢将这话说出口,装模作样挤眉弄眼地配合银朱妹妹:“诶呦,疼疼疼!银朱妹妹手下留情!” 荼白早已将头转到一旁,假装自己是一棵树。 …… 姜韶华一行人在矿山里待了三天。 巡查完铁矿后,姜韶华领着众人继续进山。 崔渡走了小半日的山路,忽然反应过来了:“等等,郡主,我们不是要出山吗?怎么越走山路越深了?” 知悉内情的陈长史等人都笑了起来。 姜韶华抿唇一笑:“别急,再过半日你就知道了。” 崔渡还想再追问,姜韶华已加快步伐。以崔渡的体力,立刻得加快脚步,用尽力气才勉强跟上。自然也就没了闲空追根问底。 山里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山,茂密的树林就显得黑沉沉的,晚风一吹,枝叶飒飒作响。好在有郡主在身边,崔渡心里踏实得很,奋力迈步向前。 “还有一个时辰的山路,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姜韶华不知从哪里寻了两根树枝,一根给了年迈的陈长史,另一根给了崔渡。 陈长史抹了一把汗,接过树枝。 崔渡走了一整天山路,又累又饿又渴。全靠着过人的毅力才勉强撑着:“多谢郡主。” 姜韶华借着月光打量崔渡一眼:“要是实在走不动了,就让舅舅背着你。” 宋渊点点头。崔渡哪好意思,连道不用,用树枝撑着地,艰难地继续向前。 姜韶华快走几步,又回来了,塞了一个东西进崔渡手中。 第三百六十八章 银山(一) 崔渡一愣,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竟是一个圆溜溜的野果。 姜韶华轻声低语:“吃个野果子,提一提神。” 崔渡嗯一声,将果子送到嘴边,咔嚓咬了一口。瞬间一股酸意充斥口中,整个人生生打了个机灵,五官不受控制地挤做一团。 ……果然瞬间就有精神了。 姜韶华看着崔渡被酸得皱巴巴的脸,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一旁的陈瑾瑜等人,也纷纷转头偷笑。 崔渡捏着野果子,第二口怎么都吃不下去:“这果子也太酸了!” 姜韶华一本正经地应道:“就是酸些,吃了更提神。我们以前进山,累了渴了的时候,都吃这种野果子。” 崔渡抽了抽嘴角,看郡主一眼:“我年纪小,郡主别忽悠我。” 众人哪里忍得住,齐齐笑了。 原本静谧的山林里,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姜韶华难得露出促狭俏皮的一面,冲崔渡一笑:“你不爱吃,扔了就是。” 那可不行。这是她亲自摘来的野果,他哪里舍得扔。崔渡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又咬一口,俊脸继续拧巴成一团。 姜韶华扑哧又是一乐。 宋渊默默将这一幕看在眼底,目中闪过笑意。郡主平日太过沉稳冷静,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年龄。其实,郡主也只是个小姑娘。和崔渡在一起的时候,郡主倒是有了这个年龄的朝气和活力。 在这样轻松欢快的气氛中,众人又行了一个时辰的山路,终于到了目的地。 崔渡看着月光下的矿山,被深深震撼了,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郡主,这里也是铁矿吗?” 姜韶华转头一笑,语气中隐隐流露出骄傲:“当然不是,这里是银矿。” 崔渡倒抽一口凉气。 银矿啊! 怪不得南阳王府如此富庶,养了那么多亲兵,和京城高官们保持“往来”,“孝敬”太皇太后,时不时地敬献朝廷,还不停地招纳饥民!要做到这一切,单靠新粮是远远不足的。 他曾私下里说笑过,王府就像有一座永远花不完的金山。现在这一谜底终于揭开了。 王府没有金山,却有一座银山。 杨政和马耀宗还没进入南阳王府真正核心的小圈子,没资格知道这件事。今日,郡主带着他来了,这也意味着郡主的信任。 崔渡胸膛里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激荡情绪充斥,想说什么,又在陈瑾瑜孟三宝等人瞧热闹的目光中生生忍下了。 姜韶华轻声笑道:“已是半夜了,我们先进去歇着。明日我领着你在银矿里好生转一转。” 崔渡用力点点头。 银矿里的大管事早已得了消息,领着几个管事迎过来。 热水早已备好,住处也都收拾过了。山里住处有限,这一晚,陈瑾瑜和姜韶华同住。陈长史父子住一起。至于崔渡,只得厚着脸皮和舅舅宋渊同住了。 走了一整日山路,姜韶华也有些倦了,躺在床榻上很快入眠。 山里夜风大,枝叶飒飒作响,不时传来夜枭鸣叫。崔渡颇不习惯,闭着眼睛一直睡不着,也没翻身辗转,免得惊醒了宋渊。 直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宋渊早已起身去了郡主身边。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崔渡下了床榻,脚刚一沾地,就觉一阵刺痛,不由得嘶了一声。 “崔公子总算醒了。”门被推开,一张熟悉的憨厚少年脸孔出现在眼前,正是和崔渡最熟稔的孟三宝。 孟三宝打量龇牙咧嘴痛呼的崔渡一眼,不怎么客气地取笑:“怎么?走一天山路就撑不住了?” 崔渡也没羞臊,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我又不像你们这些武夫,从小就习武。我擅长的是种田好不好!” 这倒也是。人各有长。人家崔公子是种出新粮的大功臣,岂能和他们这些亲卫相提并论。 孟三宝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崔渡:“这是孙太医亲自配的伤药。你脚底磨出的水泡,挑破了敷些药膏,再歇个半日也就好了。”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崔渡也不客气,拿了药膏就坐下。左脚右脚各磨出了一个大水泡。 孟三宝又道:“你先歇着,我去禀报郡主一声,就说你今日不便再转矿山了。” 那怎么行。崔渡立刻道:“我敷了药膏就行,走路没什么问题。” 孟三宝嘿嘿一笑:“这个你说了不算,得听郡主的。” 崔渡也就不出声反对了,眼睁睁看着孟三宝出了屋子。 一炷香后,孟三宝去了又回。一同来的,竟还有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崔渡难得有些尴尬,迅疾穿鞋起身行礼。 “这里又没外人,不必行礼了。”姜韶华笑着说道:“我听孟三宝说你身体不适,一时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瞧瞧你。” 崔渡心里热烘烘暖洋洋的:“就是脚底磨出了两个水泡,挑破敷了药膏就行。” “你今日就别出屋子了。”姜韶华立刻道:“银矿就在这里,又不会长腿飞了,在这里多住两日慢慢看就是。” 这一次相见相伴,姜韶华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 以前两人当然也很熟稔,不过,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被收容,身份并不对等。说得直白一点,他在她眼中,就是一个有本事有能耐能重用的臣子。 而现在,姜韶华对他,就如一个寻常少女对一个少年郎。暧昧不明朦胧不清,在悄无声息中靠近。 这种感觉,一定是世间最美妙的滋味。 崔渡仿佛被一潭蜜水浸泡着,忍不住咧嘴笑:“好,我都听郡主的。” 傻里傻气的模样,实在好笑。 姜韶华眉眼舒展,抿唇而笑。 她自己也觉奇怪。每每和崔渡待在一起,她的心情总是格外轻松愉悦自在。 “你吃早饭了么?” “还没有。” “我让人送早饭来,我们一起吃。” “郡主也没吃早饭吗?” “这倒不是。我吃过了,不过,我的饭量大,陪着你再吃一些也无妨。” …… 第三百六十九章 银山(二) 歇了一天,第二日,崔渡便恢复了生龙活虎,随着郡主一同巡查银矿。 这一巡视,崔渡惊叹不已:“这银矿,竟丝毫不比铁矿小。” “嗯,这一座山里都是银矿。现在只开采了一部分。”姜韶华轻声笑道:“动静大了,一来会惹人瞩目。二来,在这座矿山挖矿的,都是罪大恶极被判了死刑的犯人。进了山就不能出山。人手实在有限。” 铁矿那边,可以不停招纳人手挖矿。银矿这里就格外隐蔽了。只能进不能出,要送粮食补给,也都是陈县令安排的心腹前来。 “整个王府知道有银矿的人,还有一个冯长史。”姜韶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崔渡心里涌过热流,转头和郡主对视:“你这般信任我么?就不怕我将这个秘密传出去?” 姜韶华微微一笑:“你整日待在田庄,认识熟悉的人就那么几个。能传给谁?再者,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令崔渡心潮澎湃不已。他不假思索地应道:“我一定不负郡主信任。” 姜韶华深深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经历前世种种背叛,她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誓言承诺。现在,她也只是愿意给他一个靠近自己的机会。 不用听他说什么,只看他做什么。 退一步说,就算他辜负了她的信任。她也有从容而退的能力和余地。这样的感情,不够热烈不够璀璨,却更踏实更安心。 崔渡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现在说什么不重要,郡主慢慢看着我就是了。” 姜韶华抿唇一笑,嗯了一声。 这一点小小的回应,令崔渡心花怒放。他转头看她,明朗的日光下,她的皮肤如雪一般白,眼眸漆黑发亮,弯起的嘴角好看极了。 他手指有些痒,动了一动,到底没敢当众造次。 姜韶华似未察觉他的小动作,随口笑道:“那边正在挖银矿,我们上前去瞧瞧。” 崔渡笑着应了,和姜韶华漫步上前。 陈瑾瑜陈县令陈长史祖孙三个,都刻意落了几步,便是亲卫们,也都识趣地保持距离。 陈瑾瑜悄声对陈长史道:“祖父,郡主对崔渡也太好了。” 陈长史瞥小心眼的孙女一眼:“崔公子是有大才之人,性情坦荡且热诚。于公于私,对郡主都很重要。你别犯小心眼,别和他争锋较劲。” 陈瑾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祖父怎么能这般说我。我再小心眼,也没到这地步吧!” 陈长史笑而不语。 陈县令不客气地吐槽自己的亲闺女:“那必须得是这个地步。自小就心眼小,喜欢的东西自己霸占着,不准别人碰一下。在郡主身边当差几年了,见不得别人靠近郡主。” “马舍人识趣,一直退让几分。卢舍人年龄大了,也争不过你,主动去了田庄待在崔公子身边当差。三个舍人里,就你离郡主最近。” “现在瞧崔公子待在郡主身边,心里又有些吃味了是吧!” 陈瑾瑜:“……” 来自亲爹的吐槽,精准且犀利。 陈瑾瑜有些羞恼,绷起俏脸:“我不理你了。” 陈县令失笑,转头对陈长史叹道:“我现在也有些发愁。这等好强,又这般脾气,以后难道真的就不嫁人了?” 陈长史心中有数,悠然一笑:“这你就不必操心了。世间百花百样,总有人喜欢。我们瑾瑜这般优秀出众,还愁嫁不出去吗?” 陈瑾瑜不乐意听这些,轻哼一声:“我才不想嫁人。我要一直在郡主身边当差,将来做南阳郡第一能臣。” 这大气吹的,陈长史和陈县令都齐齐笑了起来。 “他们在笑什么?” 崔渡忍不住扭头看一眼。 姜韶华耳力灵敏,陈瑾瑜祖孙三个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钻进耳中。她当然不会告诉崔渡,随口笑道:“陈长史在调教孙女。” 崔渡压低声音笑道:“陈舍人性子活泼,嘴皮子麻利,是个厉害姑娘。” 姜韶华笑着瞥他一眼:“我身手好力气大脾气更大,嘴皮也麻利,比陈舍人还厉害。你怕不怕我?” 崔渡咧嘴一笑:“说来奇怪,郡主这么厉害,我半点都不怕。” 正说笑,一旁忽然传来喧哗吵闹声。 崔渡一惊,霍然转头看过去。 明晃晃的日头下,两个挖矿的男子大声吵闹,面色狰狞,激动之余其中一个握紧了拳头,猛地打了对方一拳。 那个男子被打中鼻梁,一声惨呼,鼻血哗哗往下流。他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拿起手中挖矿石的利器挥舞。短短片刻,就打成了一团。 “别担心,有人会去处理。”姜韶华见惯这等阵仗,丝毫不以为意。 崔渡嗯一声,继续盯着看。果然,很快便有身高力壮的管事上前,一脚踹翻动手的那个,又将另一个捆住双手。然后高声厉斥:“山里严禁动手。你们两个今日犯了规矩,罚你们关三天黑屋,不准吃饭。” 那两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汉子,一听到这重罚,吓得双腿瑟瑟发抖,立刻跪下求饶。 可惜,这时候求饶也没用处。两个管事过来,像拖死狗一样将两人拖走了。 其余挖矿的男子,用嘲笑的目光看着两人,然后继续埋头挖矿石。 “这样的事,矿山里每日都有。”姜韶华淡淡道:“关黑屋里挨饿,对他们来说是最严厉的惩罚。” 他们都是些早该砍头的恶人,挨打挨骂都不怎么在乎。最在意的是一天三顿饭。尤其是晚上那一顿,挖银矿石最多的几个人,就能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端走一盘子肉。 这是他们辛苦挖矿一天最期待的事。便是自己吃不着,看别人吃都是好的。 崔渡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法子不错。” 姜韶华挑眉一笑:“三年多前我来矿山,想出的办法。这几年靠着这一招,银矿的产出也翻倍了。” 崔渡给郡主竖了个大拇指。 第三百七十章 荒田(一) 姜韶华一行人在银矿山里待了四天,巡完整个矿山后才下了山。待回到博望县衙后,陈长史忽然病倒了。 姜韶华问询后,立刻吩咐随行的孙太医前去为陈长史看诊。 孙太医细致地诊了一回脉:“山里风大,温度也比外间低得多。陈长史这是凉风入体,没有大碍,喝几日汤药歇一歇就好了。” 陈长史发着低烧,脸孔发红,精神不济:“有劳孙太医了。” 孙太医低声劝道:“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陈长史现在年岁不小了,体力不如从前,不宜整日奔波操劳。郡主还要巡查诸县,陈长史等这一场病养好了,还是回王府坐镇吧!” 就别逞能随行了。 陈卓略一点头。待过两日精神稍好了,便对郡主说道:“郡主只管继续启程巡查,臣留在博望县里静养。等身体好了就回王府。” 姜韶华也是这个意思,顺水推舟地应了,温声嘱咐陈长史好生养病。离开博望县的时候,很顺手地将杨审理一并留下了。 杨政:“……” 他又没生病,体力也好得很,足以伴驾随行。郡主怎么将他也扔下了?他还希冀着接下来大展神威,好好扬一扬断案如神的威名哪! 杨审理心里委屈心里苦,却又无可奈何,送走郡主后,转头便对陈长史诉苦:“陈长史,我以前言行是有不妥之处。这三年来,我也都改了。郡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当差也勤勉多了吧!可郡主还是不愿重用我。” 这就是郡主驭下的高明之处了。 软硬兼施,恩威并重,并不一味温和平易近人,拿捏人心恰到好处。想想杨政几年前的行事做派,再看看眼下,简直是天壤之别! 陈长史默默在心里给郡主点赞,口中温声笑道:“郡主巡查诸县,至少也得四五个月。你掌管刑房,哪里能离得了这么久。此次随行也有月余了,应该回王府了。” 不是回不回王府的问题,重点是郡主还是没拿他当心腹。连一个后来的汤有银都比他有体面。 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杨审理,少不得絮叨了几句。 陈长史耐心听着,不时劝诫几句,心里却想着,要不是冲着刑部杨侍郎,郡主早就将你撵出南阳王府了。你还想做郡主心腹,且慢慢想吧! …… “郡主,我们下一站去哪?” 出了博望县向东,官道很快变得狭窄,也没那么平坦了。崔渡骑术平平,算不得好,骑了半日颇有些腰酸背痛。姜韶华行路一个时辰,便吩咐众人停下休息一会儿。 崔渡坐在树下,一边喝着凉水,一边好奇地问询。 姜韶华随口笑道:“之前不就告诉你了么?下面要去郦县。” 要去蔡县令的地盘啊! 崔渡对蔡县令颇有好印象,笑着说道:“我正好实地去看看郦县的耕地。” 郦县地处最偏远,县城与县城之间也没驿馆,到了晚上,便在荒郊野外露宿。众亲卫早有准备,手脚利索地搭起帐篷。数十个帐篷正好围成一圈,将郡主的帐篷拱卫在中间。 姜韶华在夜风和一片鼾声中入眠。隔日晨起,姜韶华精神奕奕,却见崔渡顶着一双黑眼圈过来了。 姜韶华看一眼,顿时乐了:“怎么?昨夜没睡好么?” 崔渡疯狂吐槽:“我昨夜和秦虎孟三宝睡一个帐篷。他们两个打呼噜的声音震天响,秦虎半夜磨牙,孟三宝说梦话,我根本就睡不着。” 众人都闷笑出声。 秦虎孟三宝也没见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们都睡得香得很。以后再露宿野外,你还是和宋统领一起睡。” 崔渡原本是想着多和年轻亲卫们亲近,被呼噜梦呓声折腾了一夜,这点小心思早就烟消云散,连连点头。 姜韶华又是一笑,转头嘱咐马耀宗:“今日路上,你多照应崔渡一二。” 马耀宗拱手应是。 好在年轻人熬得住,偶尔一夜没睡好也没什么。接下来行路,崔渡有说有笑。再到晚上露宿,便去和宋渊同一帐篷。 如此两日,到了郦县。 蔡县令早有准备,领着县衙所有人前来相迎。 在见到崔渡之后,蔡县令一双小眼睛瞬间就亮了,激动地握住崔渡的手:“太好了,崔公子竟然也来了!我们正好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要请崔公子指教。” 崔渡也是个闲不住的主,立刻问询是怎么回事。 姜韶华侧耳聆听,就听蔡县令道:“……今年郦县接收了四批饥民,开出了万亩荒田。不过,那一片荒田种下粮种后,发芽迟,长势格外慢。可急死我了。” 崔渡略一思忖道:“应该是土质土壤的问题。我先去看看。” 蔡县令大喜过望,正要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郡主:“臣先迎郡主去县衙安顿,再请崔公子去荒田。” 姜韶华随口笑道:“本郡主年年来郦县,也不是第一回了,蔡县令不必这般小心翼翼。你说的荒田在哪里,现在就过去,本郡主也要去瞧瞧。” 蔡县令是个实在人,郡主说要去,他也就直接领路去了。 陈瑾瑜马耀宗都习惯了郡主的行事做派,汤有银却是生生又开了一回眼界,心里颇为震撼。 郡主这才是时刻将百姓民生当做头等大事啊! 如果朝廷衮衮诸公都有郡主这样的心胸,那大梁朝堂会是何等光景?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天子,要是有郡主这样的手段能耐,北方也能早些平定,百姓不会遭那么多罪了。 汤司吏浮想联翩,感慨不已,一边策马随在郡主身后,向荒田而去。 和之前的西鄂县一比,郦县的饥民安顿明显好得多。在荒田里耕种的饥民们,衣衫破旧却干干净净,面无菜色,目中有着对未来的希冀和热切光芒。 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必多问,都是蔡县令的功劳。这个干瘪黑瘦相貌丑陋的蔡县令,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郡主,崔公子,这里就是荒田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荒田(二) 郦县山多林多,土地也多。以前因为匪祸严重,郦县百姓生计艰难,十分贫穷。后来土匪窝被剿灭一空,郦县又有了一个勤勉爱民的蔡县令,短短几年间,郦县就从倒数前三的赤贫县城,进步到了中县的位置。 今年郦县第一批接收饥民,安顿得十分妥当,得了陈冯两位长史的高度赞扬。直接拿郦县做了范本,令其余诸县效仿。 姜韶华巡过西鄂博望等县,今日进了郦县,才算真正顺眼顺心。 蔡县令伸手指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田地,语气中难得露出一丝骄傲和自得:“这些田地,都是他们辛苦开垦出来的。臣已经将土地都登记入册,按着之前定好的,一半土地归百姓,另一半归郡主名下。” 姜韶华失笑:“不是说另一半归县衙吗?怎么变成本郡主的了?” 蔡县令理所当然地应道:“县衙的就是郡主的。” 这话有道理。 陈瑾瑜马耀宗一并点头表示赞同,汤有银反应稍慢一步,很快也跟着点头:“蔡县令言之有理。” 崔渡忍不住瞥一眼蔡县令。别以为蔡县令只会低头做事,拍起马屁来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姜韶华抿唇笑了起来:“也罢,本郡主的也是县衙的,更是百姓的。田里每年产出的粮食,送一半去王府,剩余的都留在县衙自用。” 蔡县令大喜,忙拱手谢恩。 至于崔渡,已经麻溜地下了马,快步走进田里,仔细勘查土地和地里冒出来的青苗了。 姜韶华等人也纷纷下马,走进田里的步伐格外小心,以免踩踏了幼苗。 崔渡仔细看了一回,又从孟三宝手中借了长刀,将土地挖开,蹲着看了许久,用手拈,又闻了闻。 “这片田有什么问题么?”姜韶华莫名地跟着紧张起来。 崔渡沉吟片刻道:“这里的土壤确实有些特别,应该是盐碱含量高了些,粮种入土发芽慢,长势也不好。这样下去,几个月后怕是收不了多少粮食。”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皱,还没出声,蔡县令已经急了:“这该如何是好!当日选荒地的时候,我还特意选了这一片。离他们安置的村落近,土地也平整些。今年百姓们开垦荒地格外卖力气,就是盼着能收一季粮食。要是没收成,该如何是好!” “蔡县令先别急。”崔渡笑着安慰道:“没那么严重。粮食多少能收一些,就是产量没那么高罢了。而且,这盐碱地也是可以治理的。等我仔细研究过后,教百姓们一些治理土壤的办法。” 姜韶华接过话茬:“今年粮食收成不论多少,都归百姓们自己。要是粮食不够吃,王府会拨发粮食过来,你不用担心。” 蔡县令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长长作揖谢恩:“多谢郡主恩典。他们都是离乡背井的可怜人,如今在郦县落户生根,臣盼着他们能尽快融入这里的生活,心情急迫了些。让大家见笑了。” 姜韶华微笑道:“你是他们的父母官,以父母爱子女之心善待百姓,珍惜怜爱他们,这样的县令,本郡主应该重重嘉奖。谁会见笑,谁敢笑你!本郡主饶不了他!” 最后一句,霸气又威风。 崔渡忍不住抬头看一眼。 明亮的阳光在郡主美丽的脸庞上镀上一层光芒,耀目璀璨,无法直视,只能仰望。 蔡县令已感动得湿了眼眶。 他从不当众说什么“臣愿为郡主赴死”这一类话,只郑重应道:“郡主的话,臣都记在心里。臣定不会让郡主失望。” 姜韶华微微一笑,伸手扶起蔡县令。 勘测土壤这等事,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崔渡既然说了问题不大,姜韶华一颗心也就放下了。她在蔡县令的陪伴下,去附近的饥民村落转了一圈。 两千多饥民,一共安顿在四个村落里。每个村落相隔约有两里路,茅草屋子已经换成了木屋。每个村子里挖了三口水井,还设定了专门倒垃圾和夜香之处。还有些人家,竟养起了猪和鸡鸭。 陈瑾瑜忍不住问道:“蔡县令,饥民们吃的粮食都是王府接济的,哪来的银钱买猪买鸡鸭来养?” 蔡县令笑着解释:“这是下官的主意。买雏鸡雏鸭和小猪仔的银钱,都由县衙来出。他们每日要负责去打草喂养。郦县山多林多,只要勤快些就成。等养个一年光景,猪可以由县衙出面回收,到时候一并送去军营,换成银钱。一半归县衙,另一半就归他们自己。鸡鸭可以下蛋,也可以一并卖了换银子。” 反正军营里消耗大。三日吃一回肉,送再多鸡鸭猪过去,都能吃得完。 蔡县令这头脑灵活的,让陈瑾瑜不得不敬佩:“蔡县令这法子真好。” 马耀宗立刻笑道:“我待会儿就写信给我祖父,让他也学一学蔡县令的法子。” 汤有银没吭声,心里却想着,今晚回去他也得写信回西鄂。他的堂兄在县衙当差,可以私下提醒邹县令一二。 蔡县令呵呵一笑,很是谦虚:“我也是先试试,要是能成,百姓们也能多一条活路。” 要做事,就免不了要操心。就刚才这随口的几句话,听着轻飘飘的,背后不知要做多少繁琐的工作。 譬如哪家要养鸡哪家想养鸭哪一家又要养猪,都要一一登记。养到半途鸡鸭死了,猪生病了,该怎么办?县衙要不要一并管?管的少了不成,管得多了,百姓会不会就此生出怠懒的心思,故意躺吃躺喝? 等鸡鸭猪这些家禽养好了之后,还要挨家挨户地收起来,再一并称重算账送去军营。 此间种种,给县衙平添了许多差事。也就是现在的郦县,人人都俯首听令。换作几年前,谁乐意做这么多琐碎又没好处的事情啊! 这些事,蔡县令当然不会说。事情还没做成,哪有大肆表功的道理。便是做成了,也是应该的。 姜韶华心中有数,温声道:“蔡县令辛苦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格局 蔡县令被郡主当众赞许,也没飘起来,谦逊地应道:“臣不是什么聪明人,只会做些琐碎笨拙的事。不敢当郡主盛赞。” 姜韶华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怯生生地过来了,手里捧了一碗温水。 秦虎孟三宝十分警觉,立刻上前拦下女童。那个女童原本就是鼓起全部勇气过来,被两个高壮青年一拦,吓得小脸泛白,手不停发抖:“我……我就是想送碗水给郡主……” “秦虎,孟三宝,你们两个退下。”郡主的声音传来。 秦虎孟三宝这才让到一旁。 姜韶华迈步上前,微笑着打量面黄肌瘦的女童一眼:“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那个女童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小声答道:“我姓石,叫二妞,今年七岁。” 话音刚落,另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女童慌张过来了,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要给郡主下跪。 姜韶华温声道:“都别跪着,我问你们话,你们如实回应便是。” 姐妹两个战战兢兢地起身。 姜韶华耐心地问询,问的都是些寻常简单的问题。 石大妞今年十岁,比妹妹大了三岁,说话也有条理得多:“……我爹叫石大勇,我们是并州人。蝗灾后逃出来,差点饿死,幸好被汤家粮铺收留,送到了郦县来。” “郦县很好,县令大人对我们好,郡主待我们更好。我们住的吃的穿的,都是郡主给的。我爹做了这个村子的里正,每日带着大家去开垦荒田,还补种了新粮。过几个月就有收成了。” “我们以后便能在这里生根,好好活下去了。” “我们家里早就不拜菩萨了。我们现在拜的是郡主。” 石大妞说着说着,眼睛忽然红了,拉着妹妹一起跪下,给郡主磕了三个头:“多谢郡主收容我们。要不是郡主,我们一家五口早就都饿死去黄泉了。” 石二妞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说道:“我们一个村子逃出来的女孩子,大多都被卖了,还有被煮着吃了。多谢郡主给我们活路!” 姜韶华前世今生两辈子,有过许多惊天动地的经历,见识阅历丰富,一颗心早已坚如磐石。今日却被这一对姐妹的几句话撼动了心扉。 她伸手扶起石大妞石二妞,然后转头对蔡县令道:“蔡县令,你我所做的一切,意义就在于此了。” 是啊!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郡主想要的,也是他这个县令孜孜不倦的追求。 蔡县令眼睛也有些红,低声应是。 …… 崔渡在荒田里忙到天黑才回县衙。 郦县县衙后院地方还算宽敞,空屋子不少。不过,一个人住也没趣味。崔渡自动自发地去了宋渊的屋子里。 宋渊话语不多,张口就问最关键的问题:“要治理土壤,不是朝夕可成的事。你接下来要一直留在郦县吗?” 郡主巡查诸县,每个县最多待上十天半月。不可能一直长留郦县。崔渡要是留下治理土壤荒田,那就得和郡主分开了。 崔渡也有些苦恼,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以后见面相伴的日子还多的是,治理荒田却耽搁不得。” 宋渊一脸赞许:“你这么做就对了。百姓民生是头等大事,你安心在郦县里做事,这样更合郡主心意。”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郡主心系百姓,胸怀天下。想和郡主并肩同行,眼界格局就得高一些。” 整日情情爱爱黏黏糊糊那一套,不适合郡主。想做郡主夫婿,就要跟上郡主的步伐。 崔渡听懂了,用力点点头:“舅舅说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我都记下了。” 宋渊嗯一声。更多的话,现在不便说也不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郡主还年少,崔渡年少也不大,且再慢慢看吧! 隔日,崔渡见了郡主后,便主动道:“治理荒田,需要一段时日。我打算在郦县留一段时间,等荒田的问题解决了,就直接回田庄去。接下来的路程,不能一直伴在郡主身边了。” 姜韶华果然并不介意,笑着说道:“治理荒田要紧,这事非你不可,你就留在郦县,帮一帮蔡县令。” “我每年都巡查军营和十四县,你想散心开眼界,明年随我再来便是。” 是啊,还有明年后年,还有未来的许多年…… 崔渡心里想着,嘴角自然高高扬了起来。 接下来几日,姜韶华每日领着舍人和亲卫们巡查郦县,崔渡整日待在荒田里。汤有银最是忙碌,县衙里堆积如山的账册,要通通核算一遍。 说起来,这也是今年才有的。以前郡主巡查诸县,最多是抽查账册。今年有了汤有银,也算人尽其用了。 七八日后,郡主一行人再次启程离去。 被留下的,除了崔渡,还有十余个亲卫。 这也是郡主恩典,令亲卫们随行保护崔渡安危,直至崔渡回田庄差事才算结束。 被留下的亲卫,以孟三宝为首。 孟三宝在郡主面前循规蹈矩,郡主一走,孟三宝活泼的本性就渐渐显露,每日守在崔渡身边,话多的不行。 崔渡做事的时候,专心致志,不爱说话,基本不接话茬。孟三宝自说自话,也自有乐趣。 这也怪不得他。平日在郡主身边当差,一天说不了几句话,难得有放松的时候。 “崔公子,你说的法子,真能治理好土壤?” 崔渡嗯一声。 孟三宝继续嘀咕,崔渡充耳不闻,偶尔应一声。 “蔡县令看着老实,心眼也多得很。这边荒田还没治好,又请你去别的荒地勘测土地,挑选适合做农田的地方。啧啧!这是逮住你这只肥羊使劲薅羊毛了。” 崔渡终于被逗乐了,抬头笑道:“这才是蔡县令聪明的地方。我人都在这儿了,可不得好生用一用。” 孟三宝想了想,也乐了:“怪不得郡主最赏识蔡县令。换了我,也喜欢这样的下属。” 所以,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忙完荒田,就骑马随蔡县令将郦县的荒地通通转一遍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书院 从郦县出来后,姜韶华去了叶县。 郦县是从赤贫下县,迅速发展成了中县水平。叶县又自不同,作为大梁最富庶的十大县城之一,叶县一直都是南阳郡里最富庶的地方。 叶县家家有织机,户户种桑养蚕,女子们赚银子养家,地位格外高。三年多前,县衙里公审的三桩案子,也对叶县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总结来说一句话,叶县女子地位高。进了叶县,出门在外的女子随处可见。且个个精神气十足,说话音量都比别的地方大得多。 汤有银第一次来叶县,也被叶县的风气惊到了,忍不住低声对马耀宗道:“真没想到,叶县竟是这般模样。” 马耀宗迅速瞥一眼前方的郡主身影,低声笑道:“叶县的特别之处还多的是,待会儿你就真正开眼界了。” 汤有银心里一动,压低声音:“你说的是叶县书院?” 叶县的崔县令也是能臣,两年前开设了叶县书院。这书院还分了男童学舍和女童学舍。 这一条,别的县城实在学不来。百姓们还在温饱上挣扎,想开启民智开设学堂,至少要等百姓们富足了再说。 博望县里忙着挖矿,比阳县要养马,唯有叶县,百姓家中富裕,无需孩童们做事。而且,叶县县衙也富裕,开设的学堂不用交束修,一切费用都由县衙来出,每日正午还供一顿午饭。 两年过来,叶县的书院规模扩大了好几倍。十个宽敞明亮的学舍里,传出朗朗读书声。 这样的情景,实在太过震撼了! 不仅是汤有银,就是陈瑾瑜和马耀宗也惊住了:“书院现在竟有这么多学生了!” 姜韶华笑着转头看崔县令:“学堂里现在有多少学生?” 崔县令这两年蓄起了短须,看着沉稳了不少。不过,一张口,出身世家子弟的矜持劲就流露出了一丝:“回郡主,现在一共有两百六十八个学生。其中男童共有两百二十二人,女童有四十六个。” 两年前,女童学生只有寥寥几人,还是县令夫人李颖亲自做夫子,才稳住了这几个女学生。 现在,来读书的男童多了几倍,女童的人数也越来越多。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赞许道:“这都是你们夫妻两人的功劳。” 崔县令如今也学会了谦逊的做派:“不敢当郡主夸赞。这都是臣应该做的事。学舍里聘了六个秀才做夫子,女童学舍那边,除了内子外,又请了一位女夫子。” 姜韶华顿时来了兴致:“又多一位女夫子么?我去瞧瞧。” 要知道,读书识字在大梁绝不是易事。普通百姓里,一百个能寻出一两个识字的就不错了。男子读书尚且不易,读过书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当日崔县令开设女童学舍的时候,寻摸一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夫子人选,只得让李颖做了夫子。 崔县令笑着应道:“不瞒郡主,这位女夫子是我的远房堂妹,姓崔名文秀。她出嫁后夫婿病故,膝下有一双儿女,原本在家中守寡。学舍里缺女夫子,我便写信请了她来。” 果然还是世家女。想普及教育,任重道远。 姜韶华迈步进了女童学舍。和男童学舍一比,这里的学生少了许多,一共分了三间学舍。每间学舍里有十几人。 年龄最大的,现在已有十一二岁。年龄最小的,是今年刚来学堂的,只有六七岁模样。 女童们齐齐站好,一同行礼:“见过郡主。” 这样的一幕,令人心情如阳春三月。 姜韶华笑道:“都起身。” 然后,李颖便领着一个年轻女子上前来行礼。 姜韶华每年都来叶县巡查,到了年底,李颖还会随夫婿一同去王府赴宴,彼此都熟悉得很。 姜韶华的目光便落在了崔文秀的身上。 崔文秀和崔县令是堂兄妹,容貌有三分相似,称得上端庄秀丽,眉眼沉静。令人望之而生好感。 “崔县令请你来做女夫子,每个月的月钱是多少?”姜韶华笑着问道。 崔文秀没料到郡主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回郡主,崔县令聘我来做夫子,月钱和男夫子们相同。一个月有三两银子,每个月还发两升粮食,一季有两身新衣。” 这待遇,堪称丰厚。也就叶县县衙财大气粗出得起。 姜韶华笑着略一点头,又问起了平日教学情形。 崔文秀知道郡主这是考较自己,半点不见慌乱,胸有成竹对答如流。说起学生们的学习情形,如数家珍。 不说别的,只从这番应答,就可见崔文秀平日尽心尽责。 姜韶华心里暗暗点头,温声笑道:“教导孩童读书识字,需要毅力和无尽的耐心。你既来做夫子,就好生当差做事。日后若遇到什么麻烦事,崔县令为你做主。” “若崔县令做不了主,本郡主为你做主!” 崔文秀身子微微一颤,声音也在发颤:“多谢郡主。” 一旁的李颖也有些惊讶,迅速看自家夫婿一眼。你是不是对郡主说什么了? 崔县令一脸无辜,悄悄使个眼色回去。我是那等多嘴的人吗?怎么会将堂妹的家事到处宣扬? 崔县令确实只字没提。不过,姜韶华何许人也,一听便知其中有缘故。不然,一个守寡的女子,岂会抛下儿女到叶县来做女夫子? 当日晚上,姜韶华在叶县县衙后院安顿歇下。 消息灵通的包打听陈舍人来了,语带惋惜地和郡主说起了崔文秀的故事:“……崔文秀的夫家姓孟,也是望族大户了。夫妻两个感情颇佳,生了一子一女。可惜那个孟公子患了肺痨,早早就死了。” “崔文秀带着一双儿女守寡,家中有千亩良田,日子也勉强能过。可惜,公婆偏心,将那些良田都抢走给了小儿子。还逼着崔文秀改嫁。” “崔文秀想带走一双孩子,孟家不准,硬是将两个孩子留下了。崔文秀不愿回娘家,便来投奔崔县令。” 第三百七十四章 撑腰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崔文秀的经历也不算如何稀奇。这年月,死了丈夫守寡的女子本就艰难,被婆家欺负娘家也不愿撑腰,可不就落到这等地步了。 姜韶华想起前世在王家守寡的自己,五味杂陈暗暗唏嘘不已,口中道:“你代我写一封信去孟家,告诉孟家人,崔文秀是叶县书院的女夫子,为本郡主当差做事。让他们不得无故来骚扰。” 陈瑾瑜立刻应下,临走前,忍不住又问:“那一双孩子,就都留在孟家了么?要不要替崔夫子撑腰,将孩子都要来?” 姜韶华淡淡道:“这得看崔夫子自己怎么想了,我们不必越俎代庖。” 女子生存不易,再带上两个稚龄孩童,就更为艰难。崔文秀被逼无奈离开孟家,现在到底有没有勇气讨要自己的孩子,实在不好说。 她可以替下属撑腰,却不会替别人拿主意。一切都得看崔文秀自己的意愿。 陈瑾瑜会意过来,告退离去。 陈瑾瑜没急着写信。接下来两日,趁着郡主巡查书院,陈瑾瑜和崔文秀时常见面,很快混了个面熟。 陈瑾瑜窥了个闲空,特意去拜访同住县衙后院的崔夫子。 崔文秀有些意外,忙含笑相迎。 陈瑾瑜当日做郡主舍人,众人都当儿戏一般瞧热闹。几年下来,陈瑾瑜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将舍人一职干得有声有色,深得郡主器重信任。众人都知陈舍人是郡主心腹,今日崔文秀见她来,心里不免泛起了嘀咕。 郡主莫非嫌她是寡妇不吉利,想让她主动请辞离去? 没曾想,陈瑾瑜张口便道:“崔夫子,先告罪一声,你在夫家的事,我私下向李夫人打听过。” “郡主吩咐我给孟家写信,告诉孟家人你在叶县当差做事,以后便在此地落地生根,孟家人不得无故前来惊扰。” 崔文秀激动又惊喜,黑眸中闪过水光,忙起身向陈瑾瑜道谢。 “你先别急着谢我。”陈瑾瑜伸手握住崔文秀的手,温声道:“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问你。你现在离开孟家,那一双孩子,你可想将他们带走?” 崔文秀身子一震,声音颤个不停:“我能带走孩子么?可他们都姓孟,是孟家骨肉。我走前那些日子,孟家人连孩子都不让我见……” 话未说完,便潸然泪下。 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她哪里舍得下一双孩子?可孟家人态度强硬,她走时连孩子都见不着,又谈何带走孩子? 陈瑾瑜平日里牙尖嘴利性情泼辣,其实心肠最软,崔文秀这一落泪,她心里也跟着闷闷的难受。 “现在郡主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一想。”陈瑾瑜低声道:“你想要孩子,郡主会替你撑腰。不过,你得想清楚了,养孩子不是易事……” “要,我当然要。”崔文秀眼睛通红,语气却十分坚定:“我现在就去见郡主,求郡主撑腰做主。” 一盏茶后,崔文秀便到了姜韶华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 咚咚咚! 三个响头后,崔文秀抬头,额头已红了一片,泛红的眼睛里满是感激:“不管事情成不成,郡主对我都有再造之恩。多谢郡主!”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姜韶华看着神情坚毅的崔文秀,仿佛在看着当年毅然留在王家守寡抚养儿子的自己。 “你真想清楚了?”姜韶华凝视着崔文秀,慢慢道:“如果你只身一人,以后遇到合意的男子,可以随时改嫁。带着一双孩子,想改嫁难之又难。” “养孩子不易。你对孩子掏心掏肺,他们长大之后,却未必知道感恩。说不定,他们会怪你坚持带走他们,还会怪你本事不足,没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陈瑾瑜听得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郡主。 崔文秀也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语气坚定地应道:“不管日后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姜韶华默然片刻,道:“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 崔文秀离去后,陈瑾瑜立刻提笔落墨,以郡主的口吻写信给孟家。 这一边,姜韶华则宣召崔县令李颖夫妇前来,将此事告诉他们。 崔县令和李颖对视一眼,脸上各自闪过振奋喜悦。 “多谢郡主,为臣的堂妹撑腰做主。”崔县令没有弯弯绕绕,张口就谢恩:“不敢瞒郡主,这大半年里,臣写过两回信去孟家。可气的是,孟家人只一味敷衍应付,根本不肯让孩子露面。” 说到这儿,崔县令愈发愤愤不平:“我也写信回崔家了。长辈们却说孩子是孟家的,本就应该留在孟家。还有堂妹当日带去的嫁妆,崔家也不肯出面讨要。说出嫁女的嫁妆,应该留给孩子。” “清河崔氏是大梁世家望族,尚且保护不了出嫁的女儿。想想都可气可恼!” 姜韶华略一挑眉,直接了当地戳崔县令的心窝:“你人微言轻,崔家根本不拿你的话当回事!换了本郡主出面,崔家自然就会改变态度,肯为崔文秀撑腰了。” 崔县令心口被扎了一刀,颇有些受伤,转念又高兴起来:“郡主言之有理。臣分量不够,孟家崔家都不放在眼里,郡主肯发话,他们就得好生权衡掂量了。” 顿了顿,厚着脸皮央求:“臣恳请郡主,写一封书信送去崔家吧!” 姜韶华点头允了,吩咐陈瑾瑜道:“陈舍人,你代本郡主执笔,写信给崔家家主。记得在信中多多赞誉崔县令夫妇,还有,强调崔文秀如今也在本郡主麾下当差。” 以姜韶华的地位身份,能让她亲自执笔写信的,也就是宫里的太皇太后和天子了。至于平日的书信来往,大多都由陈瑾瑜代笔。 陈瑾瑜精神抖擞地应下。 她如今也锻炼出来了,进了书房,略一思忖便提笔落墨,写了一封书信。送出去之前,少不得要呈给郡主看一回。 言语简洁有力,透着上位者应有的姿态和强硬。 姜韶华颇为满意:“写得好!”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上进 第三百七十五章上进 陈瑾瑜被夸得美滋滋地,咧嘴一笑:“郡主满意就好。” 立刻叫马耀宗过来,让他安排人去送信。 清河郡路途遥远,送信去要数日,崔家要付诸行动和孟家来回扯皮,也得耗费时日,此事便暂且放下不提。 崔文秀满心激动振奋,精气神一日好过一日,恨不得为郡主肝脑涂地。每日去学舍上课,格外用心。 李颖看在眼底,笑着打趣:“学舍里几位夫子,可都被你比下去了。” 崔文秀精神奕奕地笑道:“谁说女子不如男。论才学,我本来也比他们强得多。” 李颖失笑。 可不是么?男童学舍那边的几位夫子,都是秀才出身。崔文秀自少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真论才学,远胜他们。 姑嫂两人性情相投,私下里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如果孟家肯将孩子给你,你以后可就辛苦得很了。”李颖轻声道:“还有,齐夫子一直仰慕你,私下里托人来说亲求娶。你是不想再嫁了吗?” 齐夫子是男童学舍里的夫子,今年二十八岁,三年前妻子病故,家中只有一个女儿。齐家不算大户,也有些家业,算得上富户。而且齐夫子生得相貌俊雅,性情温文,可以说是极好的改嫁人选。 崔文秀轻声道:“如果郡主没来,或许过个一两年,我会考虑改嫁。不过,现在我有机会和儿女团聚,再好的男子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李颖也就不再多劝了。 崔文秀低声道:“以前常听你说郡主如何如何,我到底没亲眼见过,心里半信半疑。如今方知郡主的宽厚仁慈,世间绝无仅有。” 李颖笑了起来:“郡主心怀百姓,确实宽厚。不过,谁当差不力,或是贪墨压榨百姓,落到郡主手里,可就生不如死了。” 譬如西鄂县的那位赵主簿,被打了个半死逐出南阳郡,能不能安然回老家都不好说。便是回去了,这一辈子也别想起复进官场了。一时财迷心窍,前途尽毁。 郡主这一记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厉害得很。南阳官场风气顿时为之一振。个个当差愈发小心尽心。 崔文秀自然也听过赵主簿被严惩一事,忽地低声笑道:“我听闻三年多前,郡主来叶县的时候,当众审过三桩案子。” 李颖嗯一声,悄声道:“就是从那之后,你堂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虚心多了,也肯放下身段做事了。” 崔文秀乐了:“堂兄少时读书天赋出众,早早中了进士,可谓春风得意眼高于顶。能折服堂兄,可见郡主手段。” “郡主的手段,确实令人心服。”李颖笑叹一声,又将郦县蔡县令一事道来:“……蔡县令得郡主破格提携任用,可谓任劳任怨,当差做事勤勉至极。你堂兄从不服任何人,对蔡县令却服气得很。” “你就安心在叶县住下吧!在郡主治下生活,百姓们安居乐业,便是你我这样的世家女子,日子也好过得很。” 能自由出入内宅,能堂堂正正地当差做事,能赚银子养活自己,有尊严地活着。这样的生活,就是天堂了。 崔文秀用力点了点头。 …… 每到一县,姜韶华必会巡查饥民安顿如何,叶县也不例外。 崔县令如今做事也踏实多了,比不上蔡县令事事亲力亲为,也算尽心尽力。叶县的一千多饥民,都安顿得妥当。粮食发放充足,饥民们住的屋子穿的衣服,都比别处强。 县衙富裕,办差事底气就是充足。 姜韶华看完后,颇为满意:“饥民们安顿得不错。” 崔县令顿时来了精神,拱手道:“多谢郡主夸赞。臣正想向郡主进言,臣安排人规划建出了数个新村落,以后再有北地饥民送来,只管先送我们叶县来。” 叶县已经是南阳郡里人口最多的上县。崔县令犹自不足,还想着趁机多多扩充人口哪! 姜韶华一笑:“安排饥民的事,有陈长史冯长史,本郡主是不管的。你自己写信给两位长史说一说。” 崔县令显示出了强烈的上进心,立刻道:“有郡主这句话,臣晚上回去就写信。” 反正,就是要扯着郡主的大棋就是了。 姜韶华又是一笑,看在崔县令一片上进的份上,也就不计较了。 到巡查饥民开垦出的荒田时,姜韶华有些惊讶;“你们叶县竟开垦出了一万亩荒田!” 崔县令笑道:“叶县以种桑织布为主,每年种出的粮食最多就够自家百姓吃的,时不时地还要买粮。” “织布是百姓们的营生,百姓们靠着手艺吃饭。臣也不能逼着百姓种田。现在来了这么多饥民,臣便让他们全力开垦荒田。每五户就配一头耕牛,银子都是县衙出的。” “照这么下去,过个三年两载,我们叶县也能种出足够的粮食,不但够百姓吃,还能献出一部分给王府。” “所以,臣才想多接纳一些饥民,以此来补叶县人口不丰产粮不足。” 说到后面,话题又绕了回来。 姜韶华被这般盯着,也有些吃不消,在崔县令明亮灼灼的目光中道:“罢了,我写一封信给陈长史,让他多安排些饥民来叶县。” 崔县令目的达成,心中大喜,拱手长揖:“臣多谢郡主恩典。” …… 姜韶华在叶县住了六七日,便启程离去。 走的那一日,叶县的百姓们夹道相送。尤以女子居多。这在南阳郡里,也是独一份了。 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嗓门极大,高声喊着:“郡主明年早些来!” 姜韶华被逗乐了,转头冲女童一笑。 “郡主冲我笑了。”容貌秀气的女童激动不已:“奶奶,娘,你们快看,郡主对我笑了。” 一旁瞧热闹的老妇忙扒拉孙女,将宝贝孙子往前推了推,想让郡主也瞧自家孙子一眼。 女童气得不行,硬是霸占着最好的位置,不肯相让:“我先站在这儿的,也是我先喊郡主的,凭什么要我让出位置,我就是不让!” 第三百七十六章 喧闹 那女童理直气壮,声音洪亮。 老妇有些恼了,伸手拧了女童一把:“你这死丫头,自小就掐尖要强的,什么时候都压着你弟弟一头。哪里还有点长姐模样。” 女童被掐得生疼,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掉落,大声反驳:“我就是不让!” 一旁的年轻妇人也恼了,上前一步护着闺女:“大妞做错什么了,你拧她做什么。” 老妇被儿媳护犊子的强硬姿态气到了,伸手指着儿媳的鼻子怒骂:“都是你整日惯得她。姑娘家不好好学种桑织布,偏要去书院读书。学得一身臭脾气回来,牙尖嘴利,和自家祖母顶撞。我看这书不读也罢!” 儿媳半步不让:“读书能明理,我闺女聪明得很,每个月考核都是学舍头名,凭什么不能继续读书?我就要让她读书。” “呸!女子读得再多有什么用,还能考科举做官不成……” 婆媳两个原本就不对付,现在竟是当街就大吵起来。一旁的百姓都探头瞧热闹。 “猜猜今日谁能吵赢!” “当年婆媳两个官司都打到县衙去了,算是儿媳赢了。做婆婆的心中不满,这几年没少吵过。以我看,今儿个还是陆张氏赢!” 原来,这对婆媳正是三年多前来县衙打官司的陆家婆媳。那个女童,正是被郡主夸赞过的陆大妞。 骏马上的姜韶华忽地吩咐一声:“停一停。” 众亲卫立刻策马停下。 姜韶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下马,走到陆家婆媳面前。原本口沫横飞的陆王氏被吓了一跳,哆嗦着跪下了。儿媳张氏也不敢再吵闹,忐忑不安地一同跪下请罪。 完了!她们当街喧闹,惊扰了郡主,郡主定然十分不快,要发作她们婆媳了。 姜韶华没看这对同样泼辣厉害的婆媳,温和地安慰委屈的陆大妞:“你刚才说的话,本郡主都听到了。” “你做得对,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让不能让!” 被自家祖母又掐又骂的时候,陆大妞都没哭。现在听到郡主的温声话语,陆大妞心里的委屈却都冒了出来,泪珠一颗颗往下掉。 姜韶华对陆大妞当然有印象。 前几日巡查书院的时候,李颖没少在她面前夸赞过陆大妞。头脑聪慧,记性极好,举一反三,每次月考都是头名。便是男童学舍那边,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别哭了,”姜韶华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给陆大妞:“你安心在书院里读书,等长大以后来王府,为本郡主当差做事。女子在南阳郡里,一样能做官。” 陆大妞破涕为笑,用力点头:“郡主说的话,我都记着了。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 跪在地上的张氏听到郡主的承诺,一脸激动狂喜,咚咚咚磕头谢恩:“多谢郡主给大妞恩典。” 陆王氏也跟着磕头谢恩,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期盼:“郡主这般厚待大妞,是我们陆家的福气。对了,我们家宝儿也在书院读书……” 姜韶华笑容一敛,淡淡瞥陆王氏一眼:“男子读书参加科举,考中功名了,自有前程。” 郡主目光锐利,冷如刀锋。陆王氏被看得心里凉飕飕的,连连陪笑应是,哪里还敢再多嘴。 姜韶华目光掠了一圈,不见如何运气抬高音量,声音却清晰地传进众人耳中:“男子撑门立户,传宗接代,女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一样辛苦有功。在南阳郡在叶县,女子织布赚银子养家,什么都不输男子。也一样可以读书。” “只要读有所成,以后就能有一份前程。这是本郡主的承诺!” 百姓们听到这等话,精神纷纷为之一振。 叶县书院里有四十多个女童。这四十多个女童的父母长辈,今日基本都来给郡主送行了。听到郡主这番话,焉能不喜? 至于那些没舍得将女儿送去读书的,不免有些懊恼后悔。心里迅速权衡起来。女儿留在家里,能采桑织布,赚的是现成的银子。可和读书能给郡主当差做事的女童一比,就差得多了。 家中大的都十来岁了,送去书院也迟了,要不然,让小闺女去读书? 姜韶华收回目光,落在陆大妞的脸上:“你还叫陆大妞吗?” 陆大妞点点头,有些委屈:“我早就想有一个大名了,可我爹娘都不识字,不会取名。” “本郡主今日为你赐名。”姜韶华微微一笑:“你性情率真热诚,大名就叫陆真如何?” 陆真! 这名字真好听! 从今以后,她就叫陆真啦! 陆真眼睛熠熠闪亮,用力点头:“多谢郡主赐名。” 姜韶华办完这一桩小事,不再多留,很快骑马离去。十岁的陆真站在原地,目送郡主离去,一双扑闪的黑眸愈发明亮。 跪在地上的陆氏婆媳两个,彼此搀扶着站了起来。 张氏满心欢喜,一把搂住闺女:“大妞真是好福气,得郡主亲自赐名。以后定有一份好前程。” 陆真心里满是骄傲自豪,扬起下巴:“别叫我大妞,我叫陆真。” 张氏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好好,我这就改口,陆真姑娘厉害得很,竟入了郡主的眼。” 是啊!这对陆家来说,是一桩大喜事啊! 婆婆陆王氏也没蠢到家,咧嘴笑道:“走走走,我们这就回家,放一串鞭,将郡主赐名的喜事告诉亲眷好友。中午置办两桌,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张氏笑着瞥婆婆一眼:“酒席的银子可得婆婆来出。” “那是当然。”陆王氏也不吝啬了:“真真是我的亲孙女,我这做祖母的,还能连这点酒菜钱都舍不得么?” 说着,亲热地挽起孙女的手。 陆真心里记仇,不乐意和她亲近,将手抽了回来。 陆王氏再次攥住孙女的手,呵呵笑道:“你这丫头,之前是祖母说话不对,你就别和祖母记仇了。祖母给你陪不是,总行了吧!” 被晾在一旁的陆小宝,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心想祖母可真是个势利眼啊! …… 第三百七十七章 请求 “郡主这一出手,陆大妞以后日子就好过多了。” 两个时辰后,众人在官道旁休息。陈瑾瑜很自然地凑到郡主身边说笑。 姜韶华饮了一口水,笑着应道:“经过此事,书院里的女童也该多起来了。” 说到底,人都是势利的。舍不得让闺女读书,无非是两个原因。一个是觉得女子读书没什么用处,二来是想让女孩子留在家中做事。 当百姓们发现闺女读书的好处多多,更胜留在家中种桑织布的时候,想法自然会慢慢转变过来。 或许,过个三年五载,叶县里家家户户都会送女子去书院读书了。 陈瑾瑜想到那等盛景,不由得心情激动澎湃:“可惜,只有叶县开设了女子学堂。其余诸县,暂时还没这个能力。” 姜韶华笑道:“饭要一口一口吃,事也得慢慢做不是?博望县要挖矿,比阳县养马,人手都不充足。其余诸县,县衙都不富裕。现在又在收容接纳流民,县令们的头等大事,是让百姓们填饱肚子。开设学堂的事,得等以后了。” “叶县开了个好头,两年便有现在的规模。你等着瞧吧!很快便会有县令有学有样。” 内卷,才是进步的最大动力。 陈瑾瑜心领神会,和郡主相视而笑。 …… 两日后,姜韶华一行人到了舞阴县。 舞阴县身为南阳郡倒数第一的穷县,种了两年新粮,粮食丰收了,高县令的腰杆也直了不少。拜见郡主的时候,中气十足:“臣见过郡主。” 姜韶华笑道:“高县令起身,诸位都起身。” 进了城门后,沿途所见的百姓面色还算红润,衣服有破旧的,却都干干净净。一张张脸孔都洋溢着对生活的希冀热切。 “郡主千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很快,整条街的百姓都喊起了郡主千岁,声浪如潮水般汹涌,透着百姓们对郡主的爱戴和敬仰。 姜韶华微笑着冲百姓挥手示意。 待进了县衙后,姜韶华先问起了今年的秋收。 高县令精神抖擞地应道:“回郡主,今年秋收,舞阴县大丰收,收的粮食足够百姓吃两年。” “太平粮仓都装满了。还送了一万石粮食去王府。” 以前舞阴县穷,是因为缺水干旱,粮食产量太低。百姓们吃不饱,连孩子都养不起。 抗旱的新粮出现后,对舞阴县的百姓来说,是一桩大喜事。如今,舞阴县的粮食产量翻了几倍,虽说新粮没有那么好吃,到底能填饱肚子了。在旱灾蝗灾战乱不断的北方,能平安活着,还能吃饱喝足,已经是世间最幸福的事了。 姜韶华听着也觉欣慰喜悦,随口笑问:“今年舞阴县出生了多少孩童?县衙每个月送粮了么?” 高县令笑着答道:“今年舞阴县一共出生了二百三十六个婴童,每一个都登记在册子上,县衙按月送二十斤口粮去。有了二十斤粮食,足够养活孩子了。” “郡主放心!舞阴县里的孩儿塔,早就都被铲平了。百姓们现在能养得起孩子了,哪里还舍得扔孩子。” 姜韶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对了。” 高县令又低声道:“每年新生的婴儿就这么多,想迅速增长人口,还是得收容饥民。我们舞阴县底子薄,比不得博望比阳叶县,也比不了郦县。不过,臣也盼着能多来些饥民充实人口。” 有了人,大片荒田才能开垦耕种。有了人,舞阴县才能摆脱贫困,迅速发展。 当然,支持高县令这么做的前提是,安排来的饥民安顿吃的口粮,都是由王府供应的,直至耕种有收成。 姜韶华看着一脸希冀的高县令,不由得一笑:“本郡主已经巡查了六个县城,几乎每到一县,县令都会和本郡主说起收容饥民一事。不过,这事有陈长史冯长史拿主意,本郡主是不管的。” 高县令不得不厚着脸皮继续恳求:“臣已经写信给两位长史央求过了。请郡主再示意一二。” 不管怎么说,要求上进总是好事。 姜韶华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高县令大喜,连连拱手谢恩。 …… 姜韶华的巡查习惯是亲自去转去问。高县令说得再好,也得亲自看看。隔日一早,姜韶华便领着舍人亲卫们出发了。 汤有银随行几个月,已经渐渐习惯郡主的行事做派。随身带上了几本户籍册,到了村落里,便可以对照着户册核查饥民人数。 难怪高县令着急。别的县大多接收两到三批饥民,郦县甚至有第四批。舞阴县这里,只送来一批饥民,加起来也就五百多人。 陈冯长史这么安排,也是考虑到舞阴县太过贫困的缘故。王府可以拨粮食,不过,开垦荒田耕种需要耕牛和农具,舞阴县样样都缺,粮仓不丰,便少安排一些饥民。 饥民们倒是不嫌舞阴县穷。在他们看来,有屋子住有粮吃有地种,没有战乱没有干旱没有蝗灾没有贪官压榨,就已是天堂一样的生活了。 男子们和年轻妇人们都去田里做事,村子里剩下的几乎全是老人和孩童。 陈瑾瑜叫了两个老人和几个孩童过来。 姜韶华很是和气地问询:“你们原本是哪里的?家中有几口人?到这里安顿可还习惯?每日发的粮食够吃么?” 姜韶华特意收敛锋芒,满面微笑,那一身的尊贵气度怎么也藏不住。 两个老人双腿发软想跪下,被陈瑾瑜笑着拦住:“你们别怕,郡主前来巡查,就是想亲自看看你们生活得如何。你们照实说就行。” 陈瑾瑜她相貌俏丽,笑起来十分甜美,让人打心底生出亲近。 老人总算没那么惊慌忐忑了,颤抖着回答郡主:“我们是燕郡人。” “蝗灾一起,我们就逃出来了。” “这里比燕郡强多了,衙门天天给我们送粮食。” “能填饱肚子,还有田种。我们都愿意留下。” 姜韶华温声道:“朝廷派了钦差去燕郡赈济抚民,现在燕郡也在推广耕种新粮。你们可愿回去?”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人心(一) 故土难离。如果家乡能过得下去,谁愿背井离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落地生根? 两个老人有些懵,其中一个冒失地问道:“郡主说的都是真的?燕郡真有钦差?” 另一个反应就快多了,斩钉截铁地应道:“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现在来了南阳,得以苟活。南阳就是我们家乡,燕郡我们不回了。” 之前那个也反应了过来,连声附和:“说得对。我们现在是南阳人,哪里都不去。” 朝廷的无所作为,伤透了北地百姓的心。在这两个老人心里,根本信不过朝廷派的钦差,还是郡主可靠。 姜韶华看透了老人的心思,微微一笑道:“好,你们留下,就都是南阳郡百姓。有本郡主在,定让你们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老人再次激动得热泪盈眶。 几个不懂事的孩童,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陈瑾瑜笑盈盈地拿出一包肉脯,分给孩童们。孩童们得了肉脯,高兴不已,迫不及待地都塞进口中。 姜韶华在饥民村落里转了半日,又去了荒田。 舞阴县的饥民人数不多,只开了两千多亩荒田。高县令已经尽力筹措,能用上木犁和耕牛的饥民还是不多。饥民们大多在用铁锄费力地翻地。 姜韶华眉头略略一皱,转头吩咐马耀宗:“你立刻传本郡主口信回王府,请沈工正拨一些新式辕犁送来舞阴县。再写一封信去比阳,请马县令送些耕牛过来。” 南阳王府的工房日夜不停地忙碌,要保证亲卫营有充足的盔甲兵器,南阳军那边也得供应。打制新式辕犁的速度自然就慢得多了,存货数量大大不足。也就是郡主,能随意从工房调拨新式辕犁。 至于耕牛,每个县都紧缺。便是最富裕的叶县博望县,也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有耕牛。两三户人家有一头耕牛,就是极好了。 唯有比阳县,有宽阔的草场,在养战马的同时,还大批量地养牛养羊。要“借”耕牛,当然是从比养县借最合适。 马耀宗立刻拱手领命,很快便去写信安排此事。 最妙的是,鹰卫营的鹰卫们已经带着训练好的苍鹰到了王府和诸县。之前反复训练,苍鹰已经能派上用场。 往日需要耗时两三日才能送信去王府,一来一回就得五六日。此次却是半日之内就收到了王府的回音。 “启禀郡主,苍鹰送信确实快得很。”马耀宗一脸惊喜地来禀报:“王府的回信已经来了。” 回信被卷成纸卷,塞在特制的小小竹筒里。 姜韶华也是满心欣喜,接过竹筒拆开,倒出一个小巧的纸卷展开。果然是沈工正的来信。 工房里还有三十具新式辕犁,立刻都送来。 “以后郡主在外巡查,送信传信可就太便捷了。”陈瑾瑜眼睛都亮了,语气里满是兴奋。 姜韶华笑道:“省了几日时间,还省去了来回快马奔波,确实好得很。” 马耀宗低声笑道:“现在是定点传信,说不定,再驯个几年,苍鹰还能远途飞去北方,送信到汤氏粮铺。郡主今日说的话,晚上就能传到亲卫营的秦统领孟统领耳中。” 姜韶华听得怦然心动。 大梁官道修建得还算齐整,再偏远的州郡间也有官道相连。不过,靠着快马送信,耗时耗力不说,还极大地消耗战马。如果能真正建立起一个以苍鹰为主的传信通道,这将是前所未有的变革。 此事当然难之又难。姜韶华想了想笑道:“我亲自写封信给李天喜,让他试一试。” 四日后,五十具新式辕犁送到了舞阴县。 又过两日,三十头耕牛也送来了。 高县令喜得嘴都要笑歪了。果然脸皮厚好处多多。有了这么多新式辕犁和耕牛,饥民们开垦荒田也省力多了。 高县令盘算着要怎么发放辕犁和耕牛,马耀宗忍不住提醒道:“这是郡主给饥民们的恩典,以我看,还是郡主亲自发放更合适。” 头脑不够灵活的高县令恍然大悟,连连应道:“马舍人考虑得周全。我这就让人去饥民村子里传口信,让他们聚在一起,一同叩谢郡主恩典。” 这就对了嘛! 郡主要收拢人心,这可是大好机会。 马耀宗满意地去禀报郡主此事。姜韶华一听便知怎么回事,随口笑道:“高县令一根筋,不够灵活,是你私下提醒了?” 马耀宗笑着应道:“什么都瞒不过郡主的慧眼。” 马耀宗年岁不大,论办差事,却是一等一的灵活,尤其擅长揣摩她的心意行事。 姜韶华失笑,夸赞马舍人一番。也不必特意选什么吉日,当日下午,便带着新式辕犁和耕牛进了饥民村落。 一众饥民见到簇新的新式辕犁,兴奋不已,看到健壮的耕牛后,更是双目放光。一时情难自禁,激动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老天!这真是要给我们的?” “以前我家中也有木犁,不过,比这新式辕犁笨重多了。听说南阳郡的新式辕犁,最是轻省好用。” “快瞧那些耕牛,一头比一头健壮。我做梦都盼着能有一头牛,可惜一直都买不起。真没想到,逃荒出来,被南阳郡收容。郡主还给我们耕牛……” 忽然,有人哭了起来。 这哭声里,有感激有庆幸,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笃定和喜悦。有这样厚待百姓的郡主,他们不必再为未来发愁。以后,他们就死心塌地地留在南阳郡,做郡主的百姓。 哭声最有感染力。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便传染了一片。几百个燕郡来的百姓,跪成了一片,争相给郡主磕头。 “大家都起身。” 姜韶华看到这样的情景,心情也有些激越,声音愈发温和:“新式辕犁一共有五十具,两户领一具。耕牛有三十头,四户人家养一头。大家不用争抢,这边有户册,根据册子上的名单来发放。” “等日后光景好起来了,大家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人心(二) 饥民们磕了头,哭了一场后,各自用袖子抹了眼泪,满心欢喜地等着领新式辕犁和耕牛。 合用辕犁和几户合养耕牛,对他们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以前在燕郡,十户人家里,只有一两户有耕牛。现在四户就能分到一头健壮的耕牛,实在是意外之喜。 种种具体琐事,自有高县令马耀宗他们去办,姜韶华就这么微笑着立在一旁,静静注目凝望。 饥民们时不时地看一眼美丽威严又宽厚的郡主,心里别提多踏实多安心了。 人心,就这么一点点凝聚,如水滴汇聚成江河。 半日光景,新式辕犁和耕牛全数发了下去。汤有银特意做了一本新的账册,呈到郡主手中:“郡主,这是臣今日新做的账册,里面登记了新式辕犁和耕牛的发放情形。” 姜韶华嗯一声,翻开仔细一看,不由得笑了:“汤司吏做账册倒是仔细。” 一户一户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按了手印。而且做的是双份,一份留存在舞银县的县衙里,另一份自然要归档存进王府。 难怪冯长史这般赏识重用汤有银。便是姜韶华,和汤有银接触了几个月,也觉得他办事周全仔细稳重。 汤有银得了郡主夸赞,心中高兴,面上依旧一派沉稳,拱手道:“臣这都是学冯长史的行事习惯。” “冯长史精于账目,做事最有条理。”姜韶华笑道:“你能学会冯长史的能耐本事,日后大有裨益。” 汤有银谦逊道:“臣比冯长史还差得远,以后定然虚心请教学习。” 姜韶华微微一笑,继续翻看账册。 将近傍晚,众人离开饥民村落,启程回县衙。 行至一处,姜韶华目光一掠,忽然轻轻咦了一声。一旁的陈瑾瑜反应极快:“郡主,那里就是当日被填平的孩儿塔。” 时隔三年有余,姜韶华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日情景。 “学堂里无罗裙,孩儿塔里无男婴。”姜韶华低声道:“如今,南阳郡里有叶县书院,有众多读书的女童。舞阴县里的女儿塔,也早已被推平。” 陈瑾瑜道:“这都是郡主治下之功。” 马耀宗汤有银包括高县令在内,都不便在此时插话。男女有别,有些事,只有陈舍人才能和郡主感同身受。所以,陈舍人能稳居郡主身边第一心腹位置,谁也争不过。 姜韶华收回目光,又看了不远处的村落一眼。 高县令福至心灵:“臣记得,当日郡主买下一个女婴。这也有三年多了,郡主要不要去瞧上一瞧?” 姜韶华确实想起了当日那个孱弱的女婴,心念所至,动了去瞧一瞧的心思。闻言略一点头。 高县令立刻在前领路。 郦县的蔡县令整日在县衙外奔忙,这种当差做事的风气,渐渐传了开来。南阳郡里的县令们,要是不熟悉自己治下的百姓情形,到了年底去王府述职的时候,简直羞于张口。 姜韶华乐见这样的风气盛行,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推行。 一炷香后,众人进了村子里。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个时候,正三三两两从田里回来。远远地见到这等动静阵仗,都激动起来。 “快瞧,最前面的人是我们县令大人。” “郡主也来了!走,快些去给郡主磕头。” 对百姓们来说,能亲眼见到敬爱的郡主,给郡主磕一回头,都是值得津津乐道的喜事。 胆子大的,就靠近些。胆子小的,就离得远远的跪下磕头。 姜韶华来不及一一阻止,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最激动的,自然就是这一户被郡主巡查的人家了。 一家子几口,齐整整地跪下磕头。 当先的老婆子,还是那一副刻薄难缠的模样,那个中年男子,头上开始有了白发。当日那个生了女婴要被夺走的儿媳,身体倒是养得不错,看着还算康健。这户人家的几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年龄最大的一个,已有十四五岁模样。 姜韶华一一打量过后,目光落在年龄最小的女童身上:“你就是小六?” 三岁多的女童,天真懵懂,还不知道什么是郡主什么是贵人。她抬起小小的脸蛋,大声答道:“对,我叫小六,奶奶叫我六丫头。” 那个老婆子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唯恐自家孙女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悄悄瞪小六一眼。 姜韶华瞥了老婆子一眼。 陈瑾瑜何等伶俐,立刻道:“郡主要见一见小六,小六的亲娘也留下。其余人都退下。” 老婆子只得领着儿孙退了出去。 “真没想到,郡主还记着我们小六。”老婆子一脸懊恼,低声对儿子说道:“也不知郡主会问些什么。小六还小,要是乱说话,郡主会不会一怒之下将我们都关进大牢?” 中年男子叹道:“当日郡主买下小六,每个月让县衙送粮食来。这都是给小六她娘吃的。娘你偏偏扣下一半,要是让郡主知道了,岂能不怒!” 老婆子后悔得恨不得椎心顿足:“那时候家里缺粮食,孩子们个个都饿得皮包骨头。我那也是心疼孙子们,想着从小六她娘口中省下一点,让孩子们也能多吃些。” 她自己也没舍得吃一口,都紧着孩子们吃了。 中年男子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心里想着,要是郡主动怒,他就主动顶下这个罪名。总不能让一把年纪的老娘去坐大牢。 “之前几年,县衙每个月都定时送粮来了么?”姜韶华问小六亲娘。 小六亲娘连声应是,目中却有些惶恐不安。 姜韶华心中了然:“那些粮食是不是都到你口中了?” 小六亲娘想答是,抬眼看到郡主的眼睛时,心里忽地一颤,实话脱口而出:“回郡主,粮食我吃了一半,还有一半都给孩子们吃了。” “家里实在困难,孩子们忍饥挨饿,只我一个人能吃饱。我这做娘的于心不忍。” “欺瞒郡主,都是我的不是。求郡主开恩!” 年幼的小六见亲娘跪下,也跟着跪下磕头,奶声奶气地说道:“求郡主开恩!” 第三百八十章 瘟疫(一) 姜韶华并未动气:“你们母女都起身。当日本郡主让人送粮食来,是给小六的。如今小六长得白净康健,就足够了。” 至于粮食到底进了谁口中这等小事,其实不值一提。 小六亲娘感激感动又惭愧,用力磕了三个头,才拉着小六起身。 姜韶华冲小六微笑,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小六是个机灵孩子,立刻乖乖过来了。 看得出小六被养得很好,小脸红润,眼中一片天真,身上穿的小裙子应该是旧衣改小的,针脚细致,干干净净。 这年月白皙干净的孩童实在少见。可见一家人都将她当日说的话记在心里,对小六照顾得十分精心。 “你就叫小六吗?”姜韶华笑着问道:“有没有大名?” 小六一脸疑惑:“我就是小六啊,为什么还要有大名?” 姜韶华被童言童语逗乐了:“你现在还小,就叫小六。等你长到十岁,进南阳王府了,到时我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小六还是没听懂,却乖乖哦了一声。 姜韶华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小六略显稀疏发黄的头发。 一旁的小六亲娘,听到这些却激动不已。一个农家女孩,能进王府做丫鬟,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瞧瞧郡主身后那两个水灵俊俏的丫鬟,寻遍舞银县也找不到这样的姑娘。 小六亲娘还想跪下磕头,被陈瑾瑜笑着阻止:“郡主和小六说说话,你在一旁听着就是,别动不动就下跪。我们郡主不喜人跪着。” 小六亲娘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低声应下了。 郡主待了盏茶功夫,便起身离去。 小六依偎在亲娘身边,小声道:“娘,郡主真好看。” 小六亲娘又抹一把眼睛,眼睛红红的,嘴角却高高扬了起来。伸手抱起宝贝闺女转了一圈:“傻小六,你真有福气。有郡主照拂,你一辈子都有好日子过了。” 老婆子和中年男子领着几个孩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询郡主刚才说了什么。小六亲娘一个字不漏地将郡主说过的话学了一遍。 老婆子听得心花怒放,抱起小六用力亲了一口:“诶哟,我的六丫头,生来就有福气。就这么入了郡主的眼,以后有数不清的好日子等着哪!” “乖丫头,奶奶今日去买肉给你吃。” 小六咧着小嘴笑了起来。 小六亲娘看在眼里,欣喜之余,又有些淡淡的心酸。当年生下小五的时候,被扔去了孩儿塔。可怜小五连一口亲娘的奶都没吃过就被生生饿死在孩儿塔里。万幸郡主救下了小六,小六才有今日光景。 便是重男轻女的婆婆,如今也最喜欢小六,一众孙子倒要往后排一排了。 …… “人人都重男丁,一来男子传承香火延绵子嗣,二来男子能读书科举,能撑门立户光耀门厅,便是下地种田,也是男子力气大。” “在普通百姓家中,多生男丁,就意味着家中能种田的人手更多,能更好地抵御天灾人祸和各种风险。” “想提高女子地位,不是说几句空话就能做到的,得从实际的小事做起,一步一步慢慢来。” “人皆势利。等有朝一日,女子都像叶县的姑娘们一样,能赚银子能养家,在家招夫婿上门是等闲常事,女子能读书识字,能做账房能做夫子能当差做官。到那时候,世人对待女儿便会越来越重视了。” 回县衙后,姜韶华难得有感而发,和陈瑾瑜说了许多。 陈瑾瑜近来也颇有感触,闻言点点头:“郡主这是将叶县当做了试点。先以叶县做个样子,日后便能慢慢推进,其余诸县也会有学有样。” “正是如此。”姜韶华微微一笑:“空口白话没有用,得让所有人清楚地看到本郡主重用聪慧能干的女子。譬如陈舍人,官职不显,却常伴郡主身侧。是郡主最信任的心腹。” 陈瑾瑜被逗得咯咯笑个不停:“郡主说话太好听了,不妨多说些。” 说笑一番后,姜韶华又道:“在叶县,本郡主亲自为陆真赐名。等过几年,便征召陆真做女官。” “还有小六,过几年也送她去叶县读书。王府里不缺丫鬟,本郡主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女子读书,会有更好的出路。” 陈瑾瑜心头一热,用力点头。 正说着话,门忽地被匆匆敲响。 这敲门声又急又快。 姜韶华略一皱眉,陈瑾瑜已迅速起身去开了门。 “启禀郡主,陈长史令人送了最新的朝廷公文和消息来。”宋渊沉声禀报:“平州那边出大事了。” 姜韶华眼皮跳了一跳,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浓:“公文在何处?” 宋渊迈步上前,呈上公文和两封书信。 姜韶华没看公文,先拆了那两封信。来信的都是朝中重臣,和南阳王府一直私下来往密切。特意写信来,显然是有要紧大事。 姜韶华看了第一封信后,俏脸沉凝,迅速又拆了第二封。 眼见着郡主的脸色愈来愈难看,陈瑾瑜心里也沉了下去。 她和郡主朝夕相伴,最清楚郡主的脾气。上一次郡主面色这般难看,还是在知道太康帝驾崩的时候。 到底出什么事了? 姜韶华看完信后,又去看朝廷发来的公文。看完后,依旧沉默不语。只是眼底酝酿着风雨。 陈瑾瑜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问道:“郡主,朝廷出什么大事了?” “平州闹瘟疫了。”姜韶华深呼吸一口气,迅速说道:“平州乱军一直以人肉为军粮,一开始有人肚涨发热死去,没人当回事。结果,得这种怪病的人越来越多,平州乱军开始大批大批的死人。” 瘟疫?! 陈瑾瑜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那朝廷派去平州的军队呢?有没有被染上瘟疫?” 姜韶华抿紧嘴角,略一点头:“瘟疫盛行,朝廷军队也被传染了,具体死了多少人,现在还不知晓。” 宋渊的面色也难看极了,低声道:“连动物尚且不吃同类,人吃人肉,是要遭天谴的。” 现在平州大闹瘟疫,可不就是天谴来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瘟疫(二) 这一场瘟疫,并不存在姜韶华的记忆中。 前世没有平州之乱,也没有这一场爆发的瘟疫。这一远远超乎众人想象的可怕瘟疫,究竟会给大梁带来多少变数,无人知晓。 姜韶华心情沉重又愤怒。沉重是为世道之乱百姓之苦,愤怒却是因为朝廷应对的无力。 平州瘟疫大爆发,朝廷竟不打算派人去平州平定瘟疫。而是急急召回朝廷军队,任由平州百姓自生自灭。 他们就不怕瘟疫从平州蔓延开来,祸乱更多州郡? 平州百姓没了活路,只得造反。没有粮吃,以人肉为食。这难道全都是百姓们的过错?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平州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瘟疫爆发,朝廷也该积极派太医去治瘟疫。 无所作为背后,是一个已经腐朽烂到根子里的朝廷,是一群目光短浅贪婪无度只会争权夺利的朝臣,还有无力掌控朝堂的窝囊天子。 姜韶华心头像被巨石堵着一般,怒火蠢蠢欲动,却又无处可泻。 她寒着俏脸,用力一拍桌子。 那张坚实的桌子,啪地一声,哗啦哗啦倒了一地。 “传本郡主口谕,”姜韶华冷冷道:“明日一早就启程回王府。” 宋渊拱手应是,立刻退下传令。 郡主巡查诸县,一般要耗时半年光景。此次巡查到一半就中断回王府,也是前所未有。由此也可见,郡主对平州爆发瘟疫一事的愤怒和重视。 郡主一声令下,众亲卫立刻各自收拾行李。银朱荼白早已习惯这样的奔忙,熬到半夜将行李都收拾妥当。 隔日一早,天刚亮,姜韶华便率众启程离去。 高县令领着众官员恭送郡主离去。骏马飞驰,踏起阵阵烟尘,郡主一行人很快消失在眼前。 高县令眉头紧锁,长长叹了一口气。 旱灾来了,百姓们可以挖野草剥树皮勉强填肚子。蝗灾来了,百姓们胆子大的去捉蝗虫,忍着恶心也能凑合着填肚子。战乱来了,百姓们好歹还能抛家舍业往南方逃。 瘟疫来了,百姓们又该怎么办? 别说郡主,就是他这个县令,想到这些也愁得很。 …… 一路疾驰赶路,无需多言。 三日后,姜韶华便赶回了南阳王府。 陈长史当日病了一场,在博望县里养了半个月,待身体痊愈了,才和杨审理一同回王府。刚回王府,就收到了这等噩耗,这几日着急上火,嘴上都生出水疱了。 冯长史更是熬得双目通红,待郡主进了正堂坐下,冯长史张口第一句便是:“平州瘟疫,郡主打算怎么做?” 其实,这句话本身就有问题。平州瘟疫,是朝廷要应对的事,和南阳郡有什么关系? 南阳郡主,管好南阳郡的百姓就行。平州百姓和乱军的死活,和郡主有什么相干? 可冯长史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能耐越大,责任就越重。所有南阳王府的属官,都对自家郡主崇敬不已,也都觉得这事郡主不能不管。 姜韶华接连赶路三日,却未露半点疲倦,沉声道:“本郡主特意回府,就是要和你们商议应对之策。” “首先,先通知汤家人和亲卫营,不能再继续向北经营粮铺。能抽回的人手,全部都抽回来。” “收容饥民一事,也要暂时停一停。尤其是从平州方向逃过来的饥民,不可再收留。以免瘟疫蔓延过来。” 众属官面色凝重,纷纷附和:“郡主说的是。” “助人之前,要先求自保。” “收容饥民一事,确实要缓一缓。绝不能让饥民将瘟疫带到南阳郡来。” 陈长史责无旁贷,立刻道:“臣立刻就写信,让人送出去。” 谁也不是圣人。总要先顾着南阳郡百姓,然后再看看能做什么。 姜韶华看向冯长史:“今年秋收,各县的太平粮仓都是满的。还有不少余粮,都送到了王府。现在存粮还有多少?” 南阳王府有多少存银,有多少存粮,一直都是秘密。知道真实数据的,只有姜韶华和两位长史。 冯长史自不会当众说出数字,只答道:“目前的存粮,不乱动用,够南阳郡百姓吃三年。” 这数字,确实令人心安踏实。 姜韶华缓缓松一口气,低声道:“这是最理想的情形。得做好朝廷再次征粮的准备。还有,传本郡主口谕,令十四县加快速度开荒田补种粮食。我要明年的粮食再多一倍。” 冯长史拱手领命。 姜韶华看向沈木:“沈工正,盔甲兵器打制缓一些,先全力打制新式辕犁。尽力让南阳郡所有百姓家中都有一具新式辕犁。” 沈工正肃容应下。 姜韶华又吩咐闻主簿,清点粮库,并再增建粮库。便是清闲了许久的刑房,也要加强巡查。 然后,姜韶华令人请了孙太医前来议事。 孙太医平日制药看诊,偶尔去一去军营钻研医术,很少参加王府属官议事。今日郡主郑重地宣召他前来,他心里明白是为了什么。 平州瘟疫盛行的消息,早已传遍南阳王府。郡主为了此事,中断了巡查诸县,快马赶回王府,自然是要有所作为。 孙太医坐下后,不等郡主张口,便主动道:“郡主,臣请缨去平州。” 此言一处,众人都是一惊。 姜韶华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歉疚:“平州瘟疫盛行,现在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瘟疫,更不知要用什么药来治瘟疫。这么前去,实在太危险了。” “再危险,也得去。”孙太医沉声道:“大梁建朝两百多年,爆发过五回瘟疫。每一次都死数千上万人,死的最多的一回,是在三十年前,整整一个郡的人都死光了。” “此次平州瘟疫爆发,平州乱军不知死了多少,连朝廷军队里也有人被染上瘟疫。照此下去,平州全境怕是都被波及。” “整个平州,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人。朝廷扔下不管,我们南阳王府来管。” “臣精研医术多年,这次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就让臣去吧!” 第三百八十二章 请缨(一) 看着孙太医毅然坚定的脸孔,姜韶华心情愈发沉重。 相比旱灾蝗灾,瘟疫才是最顶级最可怕的天灾。必须要尽早研究出防治瘟疫的处方,才能阻止瘟疫的传染盛行,救回更多人命。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有医术精湛的大夫前去。 南阳郡里,有这个资格的,唯有孙太医。 她宣召孙太医前来,确实也是为了此事。可此时此刻,面对主动请缨挺身而出的孙太医,她心里又涌出浓烈的愧疚和自责。 这件事的危险,无需多想。孙太医此去,能否平安归来?万一有个好歹,她该如何面对孙泽兰兄妹? “郡主不必多思多虑。”孙太医清楚郡主的顾虑和愧歉,再次张口道:“臣潜心精研医术多年,对汤药之道颇有心得。臣自请去平州,是因臣有自信,能研治出防治瘟疫的药方。这件事,也唯有臣才有资格去。” “万一日后朝廷就此事攀扯不清,臣身为太医院的正五品太医,本就有资格前往疫区防治瘟疫。请郡主早做决断!” 姜韶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很快下定决心:“好,这一回就辛苦孙太医了。” “宋统领,你去一趟亲卫营,点两百亲卫随行保护孙太医。平州瘟疫爆发,十分危险。此次去的亲卫,要挑家中有兄弟或是已经有子嗣的。告诉他们,只要护住孙太医平安无事,本郡主会有重赏。万一此行有变故,抚恤银子双倍。家中妻儿老小,都由王府来养。” “陈长史,你去写一封奏折送去朝廷。奏折上不需慷慨多言,只说本郡主派孙太医去平州防治瘟疫便可。另外,再写几封书信,万一有人在朝中散播流言,得有人出面为我们平息。” “冯长史,立刻调拨粮食辎重军饷。另外,传本郡主口谕,征调南阳郡所有药铺的药材。孙太医列出单子来,能带多少带多少。一律照着市价付银子,消耗的银子全部由王府来承担。” 宋渊陈长史冯长史一同肃容领命。 孙太医也舒出一口气。 他就知道,郡主不是逞能也不是一时冲动,对此事早有思虑和安排。 姜韶华挥挥手,示意众属官退下,只留下了孙太医。 待众人离去后,姜韶华才低声叹道:“孙太医,这次是我对不住你。” 如果她肯安心居于一隅,狠下心肠对北方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大可对平州瘟疫装聋作哑。孙太医也就不必冒险前去了。 “郡主心怀天下,爱惜百姓,臣又何惜自身。” 孙太医微微一笑,竟十分从容:“郡主也不必觉得对不住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理所应当。臣在南阳王府二十多年,衣食优渥,清闲自在。现在终于能为郡主出力做事,臣心里踏实得很。” 顿了顿又道:“臣不说那些虚话。此去平州,确实危险。臣若能平安归来,郡主有什么重赏厚赐,臣都安心领受。万一臣有个闪失,郡主也不必太过伤心难过。” “臣最牵挂的,就是广白和泽兰。他们兄妹都在亲卫营里做军医,臣不愁他们前程,愁的是他们两个都不肯成亲。泽兰也就罢了,姑娘家行医不易,一旦嫁人生子,便再难全心研究医术。她不想成亲,就随她。广白总得娶个媳妇。” “此事,臣就托付给郡主了。” 孙太医平日里对孙广白十分严厉,打骂训斥都是常事。直至此刻,才流露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切父爱。 姜韶华鼻间一酸,深深呼出一口气:“好,这些事本郡主都应下了。” 门外忽地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陈瑾瑜迅疾进来禀报:“启禀郡主,孙公子和孙姑娘从亲卫营回来了。” 孙广白孙泽兰竟然一起回来了?! 姜韶华有些意外,看向孙太医。孙太医显然清楚自己一双儿女是什么脾气德性,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让他们进来。”姜韶华吩咐。 片刻后,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人进来了。 兄妹两个一路快马回王府,俱是风尘仆仆,精神倒是都不错,向郡主行礼后,又向亲爹行礼。 “你们两个不在亲卫营里好生当差,忽然跑回来做什么。”孙太医难得沉下脸,不快地呵斥。 孙广白最怕亲爹板起脸孔的模样,不过,这一回事态紧急,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张口便道:“平州瘟疫爆发,郡主急急回王府,定然是要派人去平州防治瘟疫。我回王府,是要毛遂自荐去平州,请郡主应允。” 孙泽兰立刻接了话茬:“郡主,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孙太医孙广白父子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出言阻止。 孙泽兰清秀的脸庞上满是坚定执拗:“我怎么不能去。我一样是大夫,医术不弱任何人。论治外伤内伤,现在便是父亲也不及我。我当然有资格去。” 孙太医眉头拧了起来,难得对女儿疾声厉色:“瘟疫和外伤内伤能一样吗?我看了大半辈子医书,研究了几十年的药方,能开出几十张防疫瘟疫的方子来。你才学了多少年?” “父亲说得对。”孙广白和孙太医站在同一阵营:“防治瘟疫这件事,父亲是一定要去的。我随父亲一起去,做个帮手。你一个姑娘家,远行不易,就别去了。再说了,亲卫营里伤兵不断,也需要你这个孙神医坐镇军营。” 孙泽兰柳眉一竖,就要张口反驳,就听郡主道:“你确实不宜去平州。” 孙泽兰心里委屈极了,眼眶都被气红了:“郡主也觉得女子不及男子吗?” “当然不是。”姜韶华看着孙泽兰:“人各有所长。你擅长的是治外伤,亲卫营确实也离不开你。” “防治瘟疫,说来简单,说不定要耗时多久。或许几个月,或许一年半载,三年两年都回不来也有可能。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亲卫营里的伤兵们谁来救治?” “平州百姓要紧,亲卫营就不要紧吗?” 孙泽兰无力反驳。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请缨(二) 其实,在场的四人心里都清楚。这些理由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孙氏父子三人不能都去平州。好歹得留一个在南阳郡,以免有什么意外闪失。 “大哥留在军营,我去平州。”孙泽兰深呼吸一口气,语气坚定:“大哥还没成亲生子,孙家要传承香火,得靠大哥。我一个女子,没有这等困扰,我随父亲去平州。” 孙广白想也不想地应道:“你这话不对,女子也一样能传承香火。要是我去平州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就招一个赘婿,生了孩子姓孙就是。” 孙泽兰:“……” “就这么定了!”孙太医不由分说地接了话茬:“广白随我去,泽兰留下。” 姜韶华点点头:“好,就听孙太医的。” 孙泽兰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闪动。 孙广白暗暗舒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孙泽兰怄气地别过头不理会。 姜韶华走上前,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进孙泽兰手中。孙泽兰吸了吸鼻子,用帕子胡乱抹了一把脸。 “既然回来,就在府中和孙太医相聚几日。”姜韶华轻声道:“孙太医要准备药材一并带去,要带亲卫带粮草之类,少说也得五六日才能启程。” 孙泽兰鼻音浓重地应了。 事已至此,有些话倒不必多说了。在大义在生死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坚持。 孙太医带着一双儿女告退,姜韶华独坐良久,目中闪过复杂和激烈的情绪。喃喃低语:“祖父,希望我没做错决定。” …… 孙太医中年丧妻,一双儿女都是由他一手养大,医术也都是他亲自教导的。平日里偶尔闹得鸡飞狗跳,实则和一双儿女感情十分深厚。 回了院子后,孙泽兰再也忍不住,用袖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孙广白见妹妹这般难过,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道:“妹妹,我是家中长子,是男丁。遇到这等大事,本就应该我去。” “我也想去。”孙泽兰哭道:“我们父女三人都去不行吗?治好了瘟疫,是大功一件,名留青史。万一有个好歹,我们一家人也齐齐整整地共赴黄泉……” “别说这丧气话!”孙太医张口打断女儿:“郡主已经很难了,这话要是传到郡主耳中,郡主心里会是何等滋味?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说话行事都要稳重。不要像孩子一样淘气胡闹。” 孙泽兰手里还攥着郡主的帕子,用力咬了咬嘴唇,将下唇咬出深深的印记。 孙太医叹口气,放缓声音,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发丝:“这事就这么定了,别再多想了。趁着这几日,我们父女好好相聚。之后分别,不知要多久才能重聚。别和爹怄气。” 孙泽兰哽咽着应了。 孙太医又看向孙广白:“广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你要求严厉,动辄打骂。你心里别记恨。这回去平州,我们父子两个同心合力,争取早日研制出药方来。” 孙广白鼻间也有些酸,嘴却忍不住欠了一回:“父亲还是像往日那样对我说话吧!这么好声好气,我还怪不习惯的。” 孙太医被气乐了,瞪了一眼过去:“去书房,把医书里所有纪录过的瘟疫方子都抄一份。抄不好,今晚就别睡了。” 孙广白头皮发麻,不敢再耍贫嘴,立刻就去了书房。 孙泽兰抹了眼泪,随兄长一同进书房忙碌。 孙家是大梁顶尖的杏林世家,家学渊源,医书收藏颇丰。到了这一辈,孙太医随南阳王来了南阳郡安家,索性将医书都带了来。带不来的,便抄录一份。平日里有流传的医书,也都会收录一份。 瘟疫古来有之,经过验证切实有效的防治瘟疫药方却不多见。兄妹两个熬了一夜,将医书翻了三分之一,只找到了两张或许有用的药方。 接下来几日,兄妹两个一直待在书房里寻找抄录药方。 孙太医则忙着开药单,去各家药铺清点药材。常见常用的药材,通通都带上。少见罕有的珍贵药材,也都带一些。便是能续命的百年野山参,也带了两个。装药材的马车,整整有十余辆。 陈长史的奏折和书信已经送去京城。 冯长史领着户房上下忙了几天几夜,将此行所需的粮草辎重都备齐。汤有银忙得双目通红,走路时脚下发软,一张口就打呵欠。 临出发前,竟有一桩不大不小的意外。 林慧娘山杏等人竟也回了王府,要随孙太医父子一同去平州。 “郡主,孙太医孙军医去平州治疗瘟疫,身边总需要有人手。”林慧娘跪在郡主面前,一脸恳切:“我跟着孙姑娘学了三年多,所有药材都认识,会熬药,一定能派上用场。” 山杏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郡主,我会治外伤,也会熬药。” 还有几个女子,也纷纷请缨。 孙泽兰眼眶热了一热。当日从土匪窝里出来的女子,有半数跟着她学医。三年多过来,她们多多少少都学了些本事,做药童都没问题。眼前一共有六个人,正好来了一半。 不用问也知道,她们这是商议过后做出的决定。留下一半在军营,眼前的这些就随孙太医父子去平州。 瘟疫盛行之地,去了就是九死一生。她们这是豁出性命报答郡主。 姜韶华眼睛也有些热。 重生以来,她殚精竭虑,为了扭转前世命运费尽全力。人生如旅途,这一段路程中,她随手救了一些人。她们如今要以命相报。 她要拒绝,还是应允? 林慧娘见郡主沉默不语,立刻道:“我们已经下定决心,请郡主应允。” “郡主让我们去吧!我连死都不怕,更不怕瘟疫。”山杏睁着大眼,语气认真极了。 孙泽兰定定心神,竟也张口为她们说情:“她们随我学了几年,会治简单的外伤,也会熬药。就让她们去吧!一定能派上用场。” 姜韶华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脸孔:“好,本郡主允你们随行同去。” 第三百八十四章 远行(一) 孙太医父子两人出发那一日,正是深秋,秋风瑟瑟,泛黄的树叶在风中飘零。还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这样的离别,透出了一丝悲壮。 孙太医拱手向姜韶华作别:“已经出了城门,郡主不必再送臣了。臣此去平州,不研制出防控瘟疫的药方绝不回来。” 姜韶华听在耳中,有些心惊肉跳,低语道:“在我心中,你们父子的安危同样要紧。以一年为期,不管如何,一年以后都得回来。” 孙太医笑了一笑,并不和郡主争辩,拱手领命。 孙广白则和孙泽兰殷切话别。事已至此,孙泽兰再不甘心也没办法,反复嘱咐兄长要照顾好父亲。 孙广白低声道:“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父亲。” “你也要平安无事。”孙泽兰红着眼,紧紧攥着孙广白的手,声音哽咽:“你们都要好好地回来。” 孙广白心里酸得厉害,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那还用说。你就等着吧!到时候你兄长我也会成为名留青史的大人物。” 孙泽兰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泪水簌簌落下。 孙太医见女儿哭得不成样子,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抱了女儿一回。然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蜿蜒绵长的车队,终于启程离去。 孙泽兰泪眼婆娑地目送父兄远去,只觉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身体里有一处也随着他们走了。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们回去吧!” 孙泽兰转头和郡主对视,哽咽道:“我就不回王府了。大哥随父亲走了,我得早些回亲卫营去。” 姜韶华难得有些犹豫:“你能撑得住么?” 孙泽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点点头:“郡主放心,我能撑得住。” 姜韶华叹口气,转头叫了秦虎过来:“孙姑娘要回亲卫营,你带十个人,随行护送。” 秦虎拱手领命,立刻去点人手。 孟三宝趁着众人没留意,冲好兄弟挤眉弄眼使眼色。孙太医父子这一走,孙姑娘正伤心难过。这可是趁虚而入……啊呸,这是安慰孙姑娘的大好时候,可得把握住。 秦虎瞪了孟三宝一眼。 他是那等卑劣无耻的人吗? 从城门外的官道去亲卫营,快马只要半日功夫。孙泽兰自小在王府长大,每日学医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骑马,所以有一身好骑术。一路策马驰骋,速度竟不亚于一众亲卫。 秦虎心里一直紧绷着,不动声色地跟随左右。唯恐孙泽兰情绪激动之下出什么事。 好在一路顺遂,只在到了亲卫营外下马的时候,孙泽兰脚下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孙姑娘小心。”秦虎眼疾手快,迅速出手扶住了孙泽兰。 孙泽兰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摔一跤,被人扶住反射性地抓住对方胳膊,惊魂不定地抬头:“多谢秦侍卫。” 秦虎十五岁进王府当差,至今已有五年。他也爱慕了孙泽兰整整五年。可惜,一直都是他单相思,孙泽兰不想嫁人,坚决地拒绝了他。这两年来,他不再试图靠近她,默默地保持距离。偶尔见面,也十分守礼。 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回。 秦虎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眼睛红如兔子一般的清秀脸庞,一颗心似被用力抓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难受。 “孙太医和孙军医去平州治瘟疫,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秦虎低声道:“老天一定会庇护他们,孙姑娘也别太难过了。” “我不难过,”孙泽兰站直身体,一边低语道:“我是恼怒不能同去。” 秦虎:“……” 这才是他熟悉爱慕的孙泽兰,勇敢又坚毅乐观,永远挺直腰杆向前。 秦虎心湖荡漾,面上却未流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孙姑娘留在亲卫营,为亲卫们治疗治病,同样重要。” 孙泽兰听着这话顺耳,忍不住看秦虎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 秦虎一本正经地应道:“我每日在郡主左右,心性纯良,从不说假话。只要说出口的,都是真心话。” 孙泽兰终于被逗笑了:“你这算什么心性纯良,以我看,是一等一的马屁精才对。” 看着孙泽兰的笑颜,秦虎心里像饮了蜜水一般甜。 他早打定主意,不会骚扰她。不过,偶尔能亲近说一回话,也是极好的。今日这一幕,他要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时时回味。 孙泽兰冲秦虎等人挥手作别,很快进了亲卫营。她走得干脆利落,半点没有留念转头张望的意思。 秦虎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 身后的数个亲卫,各自挤眉弄眼地偷乐。 秦虎对孙姑娘就没忘情过,心里还惦记着哪! “既然喜欢孙姑娘,就别轻易放弃。”孙安低声笑道:“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多可惜。” 秦虎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没好气地白了孙安一眼:“你当都像你那么好的运气,相中了媳妇,张口求郡主就娶回来啊!” 孙安娶了黄三妹过门后,夫妻两个恩爱和睦。黄三妹温柔贤惠又能干,平日在绣房里织布做活,领一份月钱,还给孙安生了一个白胖儿子和一个漂亮闺女。简直让人嫉妒得两眼发红。 孙安原本不爱说话,这三年肉眼可见地开朗活泼了,话也多了起来:“你就说,你想不想娶孙姑娘?” 秦虎长叹一声:“孙姑娘不想嫁人,我也应过孙姑娘,不再打扰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孙安压低声音道:“眼下确实这样,孙姑娘要做军医要当差,不愿被拘在内宅,也没时间没精力生儿育女。说不定,日后情形有变,孙姑娘会改了主意。” “换了我是你,我就一直耐心等着。要娶这么好的姑娘,当然要多费些心思。” 秦虎心里悄然动了一动,没有出声。 孙安知道秦虎将自己的话听进耳中了,咧嘴一笑,转头招呼亲卫们上马。马蹄声踢踏,众亲卫在烟尘四起中策马而回。 第三百八十五章 远行(二) 咳咳咳! 车队停下休息,孙广白下了马车后,就被烟尘呛到了,连连咳嗽。 一旁的山杏迅疾过来,伸手要为孙广白拍后背。孙广白一边咳嗽一边迅疾闪避:“我没什么,咳几声就好了。你去那边歇着吧!” 山杏清澈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她也习惯了孙广白的疏离,点头应一声,去了林慧娘她们那边。 孙广白暗暗松口气。他不想娶妻成家,就要和所有女子保持距离,免得闹出什么误会来。尤其是山杏,他倒不是嫌弃山杏的出身,而是自觉自己年长山杏七八岁,不能沾小姑娘的便宜。 坐在马车上的孙太医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瞥一眼自家儿子。 真没想到,就这副傻乎乎的模样,竟也有姑娘喜欢。 休息小半个时辰,众人吃了干粮喝了水,车队再次启程。 孙广白坐在马车里,闲着无事,便探头张望车外的风景,不时赞叹一声。孙太医嫌儿子聒噪,板着脸孔道:“这一路去平州,路上得耗时一个月光景。路途漫漫,你找些正事来做,别浪费光阴。” “箱子里有医书,还有你们兄妹整理出来的治瘟疫的古方。你看一看背一背药方。” 孙广白头都大了:“我们在赶路,马车上颠簸,看医书伤眼又伤身……父亲别瞪眼,我这就看医书背药方。” 完了,没有妹妹插科打诨,这一路他不知要挨多少骂。 孙广白心里哀叹不已,老老实实地拿起医书来看。 孙太医自己也不闲着,在马车里支起一张小桌子,还拿出了细细的炭笔和一本装订好的册子。 孙广白一边背药方,一边偷偷瞥亲爹在干什么。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惊道:“父亲这是要写医书?” 孙太医嗯一声,手中炭笔未停,细致地描绘出了一株药草的形状。 学医不是易事。大梁最顶尖的杏林世家,就那么几家,医术世代传承。普通人想做大夫,得去拜师学习,没个十年以上根本出不了师。乡野里的土郎中,医术不精,会开几副药方就敢行医。 市面上能看到的医书,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一些。 “我一直想写一本医书,”孙太医写了半个时辰,搁下炭笔稍事休息,随口道:“以前在王府里还算清闲,陆续写了一些。这一回去平州,路途遥远,路上空闲的时间多得很,正好整理一些药方出来。” “日后若有机会,能将医书印刷出来,散播开去,也是我毕生最大的心愿了。” 孙广白一脸无辜地回视:“父亲有这样的心愿,就回去和郡主说。以郡主的慷慨大方,一定会应允。这样看我做什么?儿子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孙太医嘴角抽了抽,忽然有些手痒。 可惜走得急,家法没带上。不然,现在就能教训这个逆子一顿了。 孙广白从父亲熟悉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久违的威胁,忙谄媚笑道:“父亲写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不如下车走一走转一转。” 孙太医略一点头,下了马车。 此时还没出南阳郡,官道上太平得很。孙太医慢悠悠地转了一会儿,转头要和儿子说话,忽然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再一看,孙广白正在远处和几个亲卫说笑,手里不知哪来的卤牛肉,吃得喷香。 孙太医气得,这混账儿子,有好吃地不想着亲爹。 “孙军医,”一个亲兵笑着抵了抵孙广白:“孙太医正找你哪!” “他哪里是找我,就是又想骂我数落我了。”孙广白头都没抬,继续欢快地埋头大吃:“不用管他,我先吃了这块牛肉解了肚子里的馋虫再说。” 亲兵们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孙广白在亲卫营里做军医,为人随和,说话风趣,众亲兵都爱和他打交道。孙姑娘医术其实更好,不过,到底是姑娘家,他们不便往孙姑娘身边凑。偶尔伤风感冒或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男儿症状,当然都是去寻孙广白。 “孙军医是真饿了啊!”另一个亲兵笑着塞一小包猪肉脯过来:“这是包二亲自做的猪肉脯,香得很。孙军医留着打打牙祭。” 孙广白也不客气,张口道谢,随手塞进怀里。 车队再次启程,孙广白献宝一般地从怀中取出那包猪肉脯,恭敬地递到板着脸孔的孙太医面前:“这是亲兵们送我的猪肉脯,父亲尝一尝。” 孙太医心气稍平,接过猪肉脯,拆开尝了一块,满意地点点头:“味道还过得去。” 孙广白咧嘴一笑:“父亲吃得惯就好。” 一包猪肉脯就能堵住亲爹的嘴,少听些数落少挨骂,实在太划算了。等吃完这一包,再去找亲兵们要一些来。 孙广白心里拨着如意算盘,装模作样地拿起医书看了起来,心里得意地哼起了小曲。 孙太医吃了两片猪肉脯,继续低头写医书。父子两人难得有了一段平和的相处时光。 只可惜,这平和的好日子没能撑几日。到了第四天,马车里就不时传出孙太医中气十足的骂声。 “你医书都读哪儿去了?看了两天都记不住,你脑子里装得都是水不成!” “我就是记错了一味辅药……” “行医治病,药方岂能记错。辅药也绝不能错!将这药方抄十遍,长一长记性。再有下一次,我打断你的腿。” “抄十遍也太多了,五遍成不成?” “二十遍!” 孙广白苦着脸握着笔抄药方。 马车外的亲兵们个个低头闷笑。 坐在后面马车里的林慧娘等人也笑了起来。 “真看不出,孙太医竟是这样的严父。”林慧娘低声笑道:“平日看着挺和气的,骂起孙军医来,却是中气十足。” “可不是么?孙军医也是有趣,在别人面前从容不迫,一到孙太医面前,就成了受气包,都不敢吭声了。” 众女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唯有山杏一声不吭。 到了休息的时候,山杏悄悄下了马车,去了孙广白的马车边。 第三百八十六章 远行(三) 孙广白苦逼地抄了一路药方,别人休息了,他也不得清闲,依旧奋笔疾书。因为太过专注之故,他根本就没察觉到马车边多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偶尔一抬头,看到山杏那张熟悉的秀气脸孔时,孙广白吓了一跳:“山杏,你怎么在这儿?” 山杏低声道:“马车停下的时候,我就过来了。公子专心抄医书,我便没吭声,免得惊扰了公子。” 孙广白:“……” 完了! 孙广白心里一凉,迅疾探头往外张望,搜寻孙太医的身影。就见自家亲爹正在不远处的树下歇着,慢悠悠地吃着亲兵送去的肉干,目光正看着马车这边的方向。 孙广白头皮一麻,急急低语道:“你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去和林慧娘她们待在一处。” 山杏素来听话,闻言乖乖哦了一声,走之前悄声道:“公子抄医书辛苦,也要歇一歇,别累着了。” 她在马车边站了半天,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孙广白有些感动,却不敢流露出来,甚至故意板起脸孔来:“这点小事,不需你提醒我也知道,快些回去吧!” 山杏心思单纯,根本藏不住心事,垂着黯然的俏脸离去。 孙太医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歇了半个时辰,孙太医回了马车上。车队再次启程。 马车内,孙广白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抄医书的姿势堪称标准,任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孙太医瞥一眼装模作样的儿子,冷不丁地问道:“山杏是不是喜欢你?” 孙广白右手一抖,亏得手中是炭笔,只划出一道浅浅的印记。换了毛笔,这一抖落抄了大半页的纸就毁了:“父亲可别乱说。山杏是妹妹的弟子,且比我小了八岁,对我就如弟子对师父一般敬重。我和她绝没有男女之私。” 孙太医淡淡道:“没有最好。” “山杏是个好姑娘,以前沦落土匪寨受尽磨难,不是她的过错。现在她走了出来,学了一身医术,日后为郡主当差,会有一份好前程,能挺直腰杆做人。” “你既对她无意,就和她保持距离。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孙广白听到这儿,总算松口气:“父亲放心,我对山杏从无不该有的念头。她现在还年少,没见过世面。等日后见过的男子多了,就不会再觉得我好了。” 孙太医毫不客气地呸了儿子一口:“亏你有脸吹嘘,你哪里好?说来给你亲爹开开眼界!” “一把年岁了,医术平平,连泽兰也不及。背药方还能记错一味辅药。” “还有,一直不肯娶妻生子,躲在军营里逍遥自在。我都这把岁数了,还没见到孙儿孙女,你这个不孝子……” 孙广白被亲爹喷得不敢抬头,苦着脸叹气,继续抄医书。 孙太医骂得口干舌燥,总算停了下来。 孙广白这才小声反驳:“我也没爹说得那么差吧!我在军营里做军医,士兵们都信任我敬重我。” 孙太医冷笑一声:“那我问你,军营里口耳相传的孙神医是你吗?” 孙广白胸口又中一刀。 “你妹妹比你小了五岁,天赋胆量都比你强得多。”孙太医埋汰数落儿子从来不客气:“这几年来,郡主暗中令人送了多少尸首进军营?你们兄妹一同‘钻研’,现在如何,你妹妹能治外伤治内伤,敢剖腹行医。你就只能给你妹妹打下手。” 孙广白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是不如妹妹。这也不代表我就差了。妹妹是真正的学医天才,说起治内伤的技艺,便是父亲也不及妹妹吧!” 孙太医:“……” 诶哟的痛呼声传出马车外。 随行的亲卫们各自偷乐。每日赶路,其实单调且无聊。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听孙太医骂儿子了。 …… 过了几日,车队出了荆州地界,一路向北。 官道两侧渐渐荒凉。 孙广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惊:“怎么这么多良田无人耕种?” 此时是深秋,南阳郡里都种了冬麦,田里都是绿油油的。可如今看到的地方,地里都是空荡荡的。 孙太医叹道:“旱灾蝗灾饿死了许多百姓,还有许多逃难走了,北方流匪众多,根本不太平。剩下的百姓,不知还有多少,哪里还能安安稳稳种田。” “更不用说,现在平州还闹了瘟疫。虽说一时还没传到这里,不过,定然是人心惶惶。” 世道一乱,最苦的就是百姓。 孙广白心里沉甸甸的,长叹了一声。 又行两日路。 “孙太医,前方有许多尸首。”一个亲兵面色难看地来禀报:“要不要收敛尸首埋了?” 尸首腐烂的骇人臭气,早已顺着风飘过来,熏得人想吐。 路上遇到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之前孙太医都会吩咐亲卫们就地挖坑,将尸首埋了。 可今日路旁尸首成片,粗略一看,少说也有几百具。或许是两股流民对抗,也可能是流民内讧,留下了这么多尸首,一直没人处置,就这么腐烂。 孙太医脸色也难看得很,咬牙怒道:“这里的官府都在忙什么?为何不管不问?尸首曝晒腐烂,最易滋生瘟疫!” 孙广白用袖子掩住口鼻,低声道:“父亲,这么多尸首,要几日才能处置干净。我们奉郡主之命去平州,路上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孰轻孰重,孙太医心中有数。他略一点头,派了两个亲兵去官衙送口信,然后车队继续向北而去。 又过三日,车队终于遇到了一股流民。 流民约有三百多,个个被饿红了眼,看到兵强马壮的亲卫们竟也不害怕,迈着虚软的步伐,手中挥舞着木棒就冲过来。 亲卫们丝毫没手软,接连杀了数十人,杀得血肉横流,这一伙流民终于崩溃,四散逃走。 亲卫们也不追击,收拾清点,带上伤兵,继续启程往北。 孙广白坐在马车里,对亲爹叹道:“原来,北方已经混乱到这地步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远行(四) 之前听说得再多,也不及亲眼目睹带来的震撼。 孙太医近来心情沉郁,连骂儿子的次数都少了许多,闻言也跟着长叹:“真该让朝堂里那些安逸富贵的重臣们都来看一看,这就是他们朝斗党争不顾百姓的结果。” 孙广白低声道:“新登基的皇上,弹压不住朝臣,掌控不了朝堂,什么也做不了。哪里比得上我们郡主!” 孙太医眉头一动,瞥一眼儿子:“这话不得乱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郡主最是忠心,从无野望。” 有些事,可以暗暗进行悄悄动作,却绝不能诉之于口。 孙广白点头表示知晓,立刻扯开话题:“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平州?” 孙太医从袖中掏出一幅地图来。这是临出发前郡主给他的,是一幅临摹过的大梁地图。 孙太医展开地图,寻找到了大致位置,算了一算:“照现在这样的速度,还得要二十天。” 这比预计中的速度慢了一些。这也没办法的事。一路上不时遇到饿红了眼的流民,击退他们总是需要耗费时间的。 孙太医想了想,又将亲兵统领请了过来商议:“我们得加快速度。” 亲兵统领叫秦海,是秦战的弟弟,秦虎的亲叔叔。此次护送孙太医父子去平州,任务要紧且危险,必须要派信得过的人领兵。宋渊思虑再三,便选了秦海。 秦海个头高,膀大腰圆,面相精悍,看着便让人极有安全感。 “那从今日起,每日多行二十里。”秦海说话干脆:“休息时间缩减,天不亮就启程,天黑透再休息。” 孙太医点点头:“大家都辛苦些,早日赶路到平州要紧。” …… “孙太医他们,不知到哪里了。” 南阳王书房内,姜韶华铺开地图,纤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 陈长史起身过来,一同看着地图:“这才半个多月,离平州定然还远得很。之前说一个月路程,那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形下。如今北方混乱,到处都是流民,这一路上肯定不太平。” 是啊!带着十几辆马车药材和数十辆马车粮草的车队,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极为惹人注目的存在。 姜韶华忽然有些后悔:“当日派两百亲卫,人数是不是有些少了?” 陈长史抬眼看郡主:“郡主这是关心则乱。亲卫们战马铠甲兵器精良,个个都能以一敌十。遇到普通流民,就如摧枯拉朽,根本不在话下。” “除非他们运道太差,遇到了大股流匪,人数数千上万。” “现在平州瘟疫爆发,北方诸州郡都是人心慌乱。孙太医一行人是要去平州治疗瘟疫,但凡还有人性的,都不会对他们下杀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今郡主声名鹊起,名震北方。谁敢对亲卫们动手,就是我们南阳郡的生死之敌。为了一些粮食和车马,结下郡主这样的死敌,绝不划算。所以,乱军也不会动手。” 姜韶华慢慢呼出一口气:“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心里还是不太踏实。” “这次的举动,是我的主意。如果孙太医一行人有什么闪失,都是因我的私欲而起……” “郡主这么说不对。”陈长史想也不想地打断:“郡主派人去防治平州瘟疫,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上能报效朝廷,下能救护百姓。一片公心,何来私欲?” 姜韶华和陈长史对视,久久无言。 怎么会没有私欲? 想防控瘟疫是真的,想救护百姓也是真的。报效朝廷就未必了。她内心何尝没有借此收拢北方民心的野望? 只是,这等话绝不能承认就是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韶华才轻叹一声:“陈长史说得是,我这是关心过度,患得患失了。” 陈长史深深看一眼郡主:“郡主的奏折送到朝廷,皇上亲自下旨,嘉奖郡主宽厚仁义忠心,太皇太后在人前人后夸赞郡主数回,便是太后,也挑不出郡主的不是来。” “偶尔有些人嚼舌,说什么郡主借此邀买人心居心叵测之类,都是些没影子的谣言。根本没人会信。” 陈长史代笔的奏折送到朝廷后,引起了朝堂震动。 掌控不了朝堂的年轻天子,被自家堂妹送来的及时雨振奋了一回。太皇太后一党再次声势大涨。王丞相一党被指责私心过重不顾百姓死活,便四处散播传言,说南阳郡主邀买人心图谋甚大。 总之,口水仗从来就没消停过。好在南阳郡在朝中“广结善缘”,自然有人挺身而出反驳。 南阳郡献粮是铁打的事实,不顾危险派人去平州防控瘟疫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场舆论战,到底还是姜韶华占了上风。 姜韶华近日心情不宁,颇有些焦虑难安,被陈长史这一番话安抚后,平静了许多:“我们南阳郡里的药材,已经都被征用了。得去别的州郡,照着孙太医留下的单子再买药材,然后送去平州那边。” 陈长史道:“马舍人已经领了差事去办了。” 姜韶华嗯一声,忽地问道:“崔渡回来了吗?” 陈长史笑道:“崔公子已经从郦县动身,最多两三日就回来。郡主近来烦闷,不如让人收拾行礼,去田庄小住几日,权当是散心解闷了。” 姜韶华想了想:“也好。” 一旁的陈舍人,立刻领命去安排。 想到即将和崔渡重逢相聚,姜韶华的心情大为缓和,甚至隐隐有些喜悦,眉眼舒展。 陈长史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一笑。 郡主心思藏得虽深,却瞒不过他这个左长史。他在多日的辗转难眠后,下定决心,不管郡主要做什么,他都会全力辅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做了决定之后,心中便也坦荡了。 就在此刻,宋渊忽地面色怪异地进来了:“启禀郡主,朝廷钦差已至南阳郡城门外三十里。不知郡主可要亲自相迎?” 姜韶华挑眉:“朝廷什么时候派钦差来了?” 宋渊低声答道:“不是朝廷派来南阳郡的钦差,而是从北方赈济回京的钦差,顺路经过南阳郡。” 第三百八十八章 再聚(一) 南阳郡位置特殊,是南北交汇之处。钦差们去北方的时候,急着赶路,没有特意绕路。如今平州瘟疫爆发,朝廷下圣旨召钦差们归京。在回程途中绕个弯,便能“路过”南阳郡。 来都来了,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姜韶华定定心神,吩咐道:“传本郡主口谕,令众属官随本郡主出城相迎。” 宋渊沉声应是,迅速退下安排。 短短小半个时辰后,众属官便骑上郡马,随郡主一同浩浩荡荡向城门的方向而去。 远道而来的钦差队伍,倒是守规矩,老老实实停在城门外十里处。随行的御林军和亲兵加起来足有一千余人,此时都在下马休息。走近了一瞧,个个面有倦色。 少年钦差得知郡主亲自令人来相迎给足自己颜面,颇有些受宠若惊,立刻快步上前,拱手行礼:“臣王瑾,见过郡主。” 没错,这位顺路经过南阳郡的钦差大人,正是王四公子。 王瑾自小身体虚弱,不能习武,被精心照顾伺候养大。成年后身体结实多了,不过,和常年习武的同龄少年相比总是差了一截。这几个月来的奔波,在那张温文俊美的脸孔上留下了深深的疲惫印记。 姜韶华目光一扫,温声应道:“王舍人快请起。” 太和帝给了三个伴读正式的官身,眼前的王四公子,是七品的中书舍人。姜韶华以官职相称,既是尊重,也是在不着痕迹地拉远彼此距离。 王瑾心细如尘,焉能不懂。不过,他下定决心来南阳郡,早有心理准备,拱手道:“臣路过南阳,厚颜在南阳停留修整几日再启程,叨扰之处,还请郡主多多见谅。” 姜韶华微微一笑,极有风度涵养:“王舍人这样的贵客,平日本郡主想请都请不来。既已来了,本郡主自要一尽地主之谊。王舍人请!潭郎中请!” 跟在王瑾身后的副钦差潭郎中,忙笑着拱拱手应对,心里暗暗长叹。 朝廷下圣旨召还钦差,王丞相更是接连三封书信催爱子归京。皆因平州瘟疫盛行。王瑾闷不吭声地启程,没曾想,走了十几日,坚持要来南阳郡。 他这个副钦差,私下劝过数回,奈何王四公子外表温和实则极有主见。他只得跟着一同来了。 都是从少年人过来的。王四公子那点心思,并不难猜。也罢,就容他任性妄为这一回。反正天塌不下来,有王丞相在,想来郡主也要顾虑几分,给四公子留些体面。 潭郎中心里嘀咕着,面上乐呵呵地笑着,寒暄一番后,便坐上马车,进了南阳郡。 一进南阳郡,潭郎中便觉耳目一新精神一振,忍不住对王瑾道:“从北方一路行来,各州郡或是混乱无章,或是穷困潦倒,这南阳郡倒是富足。” 一个地方好不好,其实只要看一看百姓就知道了。南阳郡的百姓个个面色红润,衣衫干净整洁,满面愉悦幸福的笑容,可见日子过得好。 王瑾嗯了一声,继续探头往外张望——也不知是在瞧百姓,还是在看前面策马而行英姿飒爽的南阳郡主。 姜韶华时常出行,南阳百姓们对自家郡主都不陌生。街道两旁来凑热闹的百姓,一个个欢呼高嚷“郡主千岁”,声浪如潮水。 姜韶华含笑挥手,然后将手掌向下压了一压,百姓们的呼喊声立刻便停了。 这等威望,这等风仪,简直令人心叹心折。 王瑾静静凝视着前方的身影,心绪翻涌,难以平息。 …… 一千多人要安顿妥当,不是易事。王瑾潭郎中领着各自的随从亲兵进了南阳王府,一千御林军便要另外安置了。 这等琐事,自有陈长史操心宋渊安排。 两位钦差进王府后休息安顿,到了晚上,郡主设了接风宴。王瑾特意梳洗换了新衣,用玉冠束发。 潭郎中看在眼里,有些好笑,却未说破,随着王四公子一同去赴宴。 为了表示对贵客的尊重,姜韶华也特意换了衣服,是一身玄色的郡主常服。和繁复的大礼服相比,轻巧了一些,不过,依然繁复华美,彰显出皇室郡主的高贵气度。 “王舍人远道而来,是贵客,请上座。”姜韶华十分客气有礼。 王瑾更不会失礼于人,忙笑道:“尊卑有别,请郡主上座,臣能和郡主同席,已是荣幸之至。” 姜韶华也就没再推让,坦然坐了上首。王瑾潭郎中坐了一席,对面是陈冯两位长史,其余王府属官按着官职高低入了席。 晚宴菜肴丰盛,酒水醇厚,可惜没有歌舞助兴。潭郎中心里暗暗惋惜,举杯起身敬郡主。 姜韶华笑道:“本郡主从不饮酒,只能以茶代酒,潭郎中切勿见怪。” 潭郎中亲眼见过这位南阳郡主是怎么怒斥王丞相和武安郡王的,哪里敢“见怪”,笑着饮了杯中酒。 王瑾也没饮酒,和郡主一样喝的是茶。 这清淡的茶水,却如美酒一般令人沉醉。他不时凝望郡主,一腔情意自眼中默默流淌。 冯长史看在眼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伸手悄悄扯了扯陈长史的衣袖。 陈长史怡然一笑,以眼神示意冯长史稍安勿躁。 来南阳郡又能如何? 郡主心志坚韧果决,岂会被轻易打动。要不然,当日也不会毅然启程回南阳了。 冯长史心下稍安。待晚宴结束后,冯长史在凉意瑟瑟的夜风中坚持送陈长史回去。然后,这一送就送到了书房里。 “这位王四公子,到底想来做什么?”冯长史拧着眉头抱怨:“我们郡主绝不可能嫁去京城,难道他肯做赘婿入赘南阳王府不成?” 做赘婿当然不可能。王瑾是王丞相的老来子,也是王丞相最器重的爱子,在宫中做了多年太子伴读,如今太子登基为帝,王瑾做了中书舍人,大好仕途刚刚开始,大好锦绣前程在等着王四公子哪! 陈长史失笑:“就是王四公子乐意,王丞相也绝不会允,你且放宽心吧!” 第三百八十九章 再聚(二) “年轻人就是热血冲动。”冯长史今晚喝了不少酒,酒意上涌发了一通牢骚:“明知不可能的事,还来做什么?” “他这一来不要紧,我们王府上下都跟着麻烦受累。郡主要出面招呼,走的时候还要备一份礼物。” “还有,这么多人,吃住几日也是不小的开销。我们南阳郡粮食虽多,也不能这般浪费。” 陈长史被逗乐了,伸手拍了拍老友肩膀,调侃道:“你这掌管户房内务的右长史,可是越来越抠搜了。连这一点口粮也计较上了。” 冯长史瞪眼:“我怎么就不能计较了?三位钦差去赈济抚民,粮食大半都是我们南阳郡出的。现在走都要走了,还来南阳郡打秋风,我心里窝火得很。” 陈长史哈哈大笑。 冯长史酒劲一过,也笑了起来,自嘲道:“给郡主当家管粮管银子,实在太难了。我以前也不这样的。” “能者多劳。”陈长史笑着哄道:“这差事,除了你,也没别人做得来。王府离了谁都能转,唯独不能缺了你。” 冯长史笑着呸了一口:“你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不成,张口就是不能少了我。我都这把年岁了,还能再干几年?” “最多再干五年,我就得致仕养老了。” 冯长史比陈长史大几岁,今年五十有五,再干五年,就到六旬了,确实到了该告老的年龄。不过,正经的朝堂高官,譬如王丞相安国公这等级别的,当差到七十也是有的。 陈长史笑道:“你想五年后告老,那就得培养一个能接你差事的能臣出来。不然,到时候就是郡主肯放人,你自己也放心不下。” 冯长史挑眉一笑:“这还用你提醒,我已经挑好人选了。” “汤有银?”陈长史笑问。 冯长史点点头:“他今年三十一,精明能干,做事沉得住气。再磨炼个四五年,也就能当大用了。” 郡主重用汤家,一力抬举汤有银,偏巧汤有银也是个争气有本事的,自然要好生“磨炼”。 陈长史笑道:“你悠着点,也别练得太狠了。” 冯长史却道:“玉不琢不成器。汤有银到底没经过科举,出身欠缺了些,如果没有过人的能耐本事,哪里能服众。”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不管我派什么差事,熬到三更半夜从不吭声,时常向我请教。” 想要好前程,就得有相应的本事。不然,凭什么轮到他出头? 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冯长史也累了,起身回去休息。 陈长史没急着睡,在烛火下写了一封信,然后令人连夜送了出去。 王瑾一腔少年情思,确实值得赞许。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郡主显然没这份心。他这个左长史,少不得要暗中操心,为郡主解决这一桩小麻烦。 这一封信,是写给一位朝中老友的。此人正好和王丞相私交不错,可以私下去“提醒”王丞相一二。 …… 这一夜,王瑾心思万千浮想联翩,过了三更才勉强入眠。隔日一早,早早便起身。 姜韶华有晨起练武的习惯,王瑾打听过后,便去了练武场。 第一次见到姜韶华练武的少年郎,很难不被那道矫健飒爽的身影震慑。王瑾站在数米之外,几乎看呆了。 姜韶华耳力目力都十分敏锐,王瑾一来,她就已察觉。不过,她并未停手,像平日一样练到结束。气血充足,精神奕奕,额间微微冒汗。 “王舍人怎么不多休息,一大早就过来了?”姜韶华嘴角含笑,不疾不徐地迈步过来。 王瑾白皙的俊脸悄然泛红,笑着应道:“早就听闻郡主身手厉害,凌厉无双,今日终于得见。臣钦佩至极。” 姜韶华淡淡笑道:“人各有长。王舍人才学过人,擅长书法和棋道,是大梁千里无一的少年才俊。” “最难得的是,王舍人用心当差,心惜百姓,本郡主心中也敬佩得很。” 王瑾被夸得全身轻飘飘的,俊脸闪出平日少有的神采。 然后,郡主话风一转,语气中流露出惋惜:“只可惜,王舍人出身王氏,将来怕是会被王丞相所累,做不了大梁肱骨之臣,甚至会被众人指责唾骂。一想及此,我便为王舍人惋惜不已。” 王瑾:“……” 王瑾神情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换了别人这般当面说自己亲爹的不是,他早已当面怒斥回去。可说这番话的人是姜韶华,语气又是这般理所当然,他非但没办法反驳,甚至生出了一丝羞惭。 “两年前北方旱灾,王丞相应对不及时。紧接着蝗灾,王丞相依旧无所作为。平州大乱,是因何而起,众人都明白。” 姜韶华定定地看着王瑾,语速并不如何激烈,话语却犀利至极:“身为一朝丞相,既无容人之度量,也无怜惜百姓之心,有治国的本事,却将大半心思放在了结党营私争权夺利。” “大梁北方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来这几个月你也都亲眼看到了。” “我问你,这到底是谁的责任?” 王瑾哑然无语,无言以对。 先帝重病卧榻,政务交托于王丞相。新登基的天子尚且年少,治国还是依靠丞相。 所以说,大梁北方如此混乱,百姓苦不堪言,不怪王丞相还能怪谁? “还有,平州瘟疫爆发,平州乱军确实该死。可其余普通百姓,又有何罪过?” 姜韶目光骤亮,犹如两道剑光犀利逼人:“朝廷召钦差回京,除此之外,还有何对策?可曾派太医前去治疗瘟疫,可曾打算派钦差去抚民安定人心?” “没有,丞相大人什么也不打算做。朝廷不管平州,任由瘟疫横行,死多少百姓都不在意。瘟疫蔓延至其余州郡也无妨。反正离京城遥远,死的都是北方百姓,乱不到京城去。” “王瑾,你告诉我,这都是谁之过错?” 王瑾根本无力和那双明亮如箭的黑眸对视,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后退了一步。 第三百九十章 不同(一) “道不同,不相为谋。” 姜韶华平静的声音里透出冷冽:“王瑾,你我不是同路人。以后只会是彼此的政敌和对手。” 王瑾转过头来,和姜韶华对视。那张温雅的俊脸,有些苍白,一双黑眸却闪出了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郡主这么说,未免太过武断了。世事变幻无常,今日政敌,或许是明日的盟友,对手亦可能成为同路人。”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此言何其天真可笑。本郡主和王丞相之间的恩怨,众人皆知。本郡主想不出何时何地什么机会能化解。” 王瑾紧紧盯着姜韶华的眼,声音压得极低:“郡主应该知道,我是王家未来的家主。难道郡主就不想将王家揽入麾下,成为郡主最大的助力?” 姜韶华:“……” 姜韶华万万没料到王瑾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神色微微一顿。 “世间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想同路而行,总有办法。”王瑾的黑眸锁住了姜韶华的脸庞,不放过她脸上最细微的神色变化:“我来南阳郡,便是要亲自来告诉你我的心意。” “我知道郡主你志向高远,胸怀天下。我王瑾同样有雄心有抱负,我们为何不能同路而行?” 姜韶华从震惊中回神,问了一个极犀利的问题:“照你所言,谁为主谁为副?” 王瑾沉默。 “你或许愿意屈居我之下,整个王家也愿意吗?”姜韶华淡淡道:“别忘了,你现在只是王四公子,是个七品的中书舍人。离你执掌王家还早得很。你没资格代表王家表态。这样的话,不说也罢。” “再者,等过个十年二十年,物是人非,人心易变。你又如何敢保证自己的心意不变?我又为何要为一个缥缈不定的承诺冒险?” 王瑾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姜韶华最后又来了犀利一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算我愿意冒险,你打算怎么说服你父亲?我不出嫁,想和我同路同行,就得入赘我南阳王府。王丞相肯同意吗?王家上下愿意吗?” 当然不行。 王家是大梁第一世家,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这样的家族,别说他是未来家主,便是普通子弟,也绝不可能容他做赘婿。 王丞相绝不会允许。 王家上下绝不可能同意。 王瑾眸光暗了一暗,困难地挤出几句:“到时候总有办法。” “什么办法?”姜韶华讥讽地笑了一笑:“说服我暂且退让,嫁入王家,熬个二三十年,等你做了家主,我就成了王家主母。夫妻一心,执掌王家吗?” “王瑾,我再清楚地和你说最后一遍。我不会嫁人,想做我夫婿,只能入赘南阳王府。否则,不必和我说什么心意,更不必说什么同路而行。” “我姜韶华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打算也不会去迁就别人,更不会走别人给我安排的路。” 说完,姜韶华迈步离去。 面色泛白的王瑾,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姜韶华的身影远去,目中闪过浓烈的痛楚。 这样的结果,其实早有预料。可他就是不甘心,坚持来南阳郡见她,向她剖白心意。 结果果然如此。他和她,终究无法同路。 …… 姜韶华的心情,也不及外表那般镇定平静。 到底是前世夫婿,成亲后几年,两人也算和睦。更何况,她还曾为他生过一个儿子。王瑾于她,就如陈年旧疤,触碰的时候总还是有些痛的。 “郡主!” 姜韶华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什么事?” 前来禀报事务的是陈长史的长随之一,眼见着郡主面色不太美妙,那长随不敢废话啰嗦:“陈长史打发小的来问郡主,今日是不是要陪着王四公子出府转一转。” 不管如何,来者是客。王瑾是天子心腹,更是王丞相幼子,这两重身份,一个都怠慢不得。 姜韶华定定心神道:“一应招呼款待事宜,都由陈长史来定。下面不必来请示本郡主了。” 也就是说,郡主是不打算亲自招呼王四公子了。 长随心领神会,拱手领命退下。 陈长史听过这番话后,点了点头,迅速安排好了行程。亲自陪着王四公子在南阳郡里转了一日。 王瑾打起精神,不愿露出心中颓丧落寞,和陈长史同游了一日。 接连两日,陈长史都亲自作陪。 王瑾有些失望,忍不住问道:“陈长史,郡主今日也没空闲吗?” 陈长史面不改色地应道:“南阳郡事务繁多,郡主每日要坐镇王府处理各种琐事,暂时没有空闲。实在对不住王舍人了。” 张口称呼官职,是在提醒王舍人,你一个七品舍人,我正五品的王府长史亲自相陪,已经给足颜面了。 便是换了王四公子的尊称,堂堂南阳郡主也没有亲自作陪的道理。 王瑾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讪讪。到底年少,脸皮还薄,不好意思再提郡主,迅速转移话题:“南阳郡的新粮产量极高,今年救活了无数百姓。不知是何人种出的新粮?陈长史能否带我见上一见?” 随着南阳郡新粮在朝堂大放异彩在北方迅速传开,崔渡的存在也就不再是什么隐秘。至少,在南阳郡里,人人都知道崔公子是种出新粮的大功臣。 陈长史心念微闪,对王四公子亲切地笑道:“此事我拿不了主意,得向郡主请示。” 王瑾颇有风度地应道:“那就有劳陈长史了。” 陈长史亲自去见郡主,提起王瑾的请求:“……崔公子昨日晚上回了田庄。王舍人想见一见崔公子,不知郡主是否应允首肯?” 姜韶华显然早已思虑过这个问题:“本郡主正打算去田庄。王舍人想去,便让他同去。” 陈长史意味深长地看了郡主一眼:“这么一来,崔公子可就再也藏不住,要露于人前了。” 崔渡对南阳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姜韶华淡淡一笑:“崔渡不是物件,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志。他想走,本郡主拦不住。他想留,谁也带不走。”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不同(二) 郡主真该照照镜子,看一看此刻的自己,一双黑眸都快闪出光芒了。 陈长史笑了一笑,一语双关地说道:“崔公子的性情为人,臣当然信得过。只是,崔公子有大才,如果朝廷有人要来挖墙脚,或是皇上直接下旨征召崔公子进京做官,总是一桩麻烦。” “想要彻底解决这些麻烦,就得给崔公子一个永远留在南阳郡的身份和理由。” 姜韶华:“……” 姜韶华看着陈长史,无奈一笑:“陈长史,还有两个月才过年。过了年我也才十四岁,说这些为时过早了。” 陈长史捋一捋胡须,呵呵笑道:“臣就是提醒郡主一声,没别的意思。郡主别误会。” 提醒的次数可不算少了。 姜韶华笑了起来:“这件事我心中有数。” 陈长史欣然一笑,拱手告退,然后去见王四公子,传达郡主口谕:“种出新粮的功臣在田庄,郡主正好要巡视田庄,王舍人可以同去。” 王瑾听闻能和郡主同行,精神陡然一振:“多谢郡主,多谢陈长史。” 潭郎中闻讯,也坚持一同去田庄。 这两年,南阳郡的新粮光芒太盛。潭郎中在亲自见过玉米红薯的收成产量后,对这位藏在暗处的能臣也十分好奇。当然,潭郎中心里还存了私下招揽的意思。 这样的能臣,要是肯投到王丞相麾下,如虎添翼。 姜韶华知道潭郎中要同去,哂然一笑,却也没阻拦。 出行的时候,略显尴尬的事又来了。 姜韶华穿着武服,骑着花马,英姿飒爽。贴身丫鬟舍人和一众亲卫,也各自骑马。 潭郎中厚着脸皮上了马车。王瑾到底年少脸嫩,当着心上人的面,不肯丢这个人,也骑上了骏马。 好在田庄不算远,半日路程就到。以王瑾的体力,撑过半日没问题。 姜韶华目光一扫,意思意思地问询一句:“去田庄要半日,王舍人骑马可能撑得住?” 王瑾立刻笑道:“半日路程无碍,多谢郡主关切。” 姜韶华略一点头,率先策马前行。 就在此时,王瑾才发现,郡主的另一侧还有一匹花纹斑斓的半大猛兽。 “这就是郡主豢养的猛虎?”王瑾脱口而出问道。 姜韶华随口笑道:“它叫小花,我养了它两年多。再过个一两年,小花便成年了。” 小花听到郡主叫它,快活地昂头叫了起来。 众马早就习惯小花的叫声,王瑾胯下骏马却被惊了一回,唏律律地扬起右蹄。亏得身后亲兵眼疾手快,迅疾冲过来制止住骏马的躁动不安。 姜韶华笑着转头,看了一眼面红耳赤颇为狼狈的王四公子:“王舍人还是潭郎中一起坐马车吧!再耽搁时间,就赶不上吃午饭了。” 王瑾一张俊脸都臊红了,应一声去了马车。估摸着这半日都没脸再吭声了。 潭郎中最是老道,只当没看见王四公子的尴尬狼狈,一路上说些南阳郡见闻。王瑾心不在焉地听着,时不时地探头往外看。 谭郎中顺着王瑾的目光往外瞧,心想这样美丽英姿的少女,换了他年少时也一样心折。难怪王四公子不顾王丞相阻拦,非要来南阳郡…… 正午,太阳高悬,日头明朗。 田庄已遥遥在望。一望无际的农田映入眼帘,农夫们三三两两地在田里忙活。风中吹来淡淡的泥土气和冬麦混合的清香。 王瑾看得双目发亮,将头探出车窗张望,然后激动不已地对谭郎中道:“这里都是上好的农田,快瞧瞧,那边的冬麦长势多好。” 王瑾自少锦衣玉食不沾阳春,今年出了京城这个富贵窝,来了北方小半年,看到了真正的人间疾苦。连农事也比以前见识得多,一眼认出了冬麦。 谭郎中自诩文官气度,安稳不动如山,不疾不徐地应道:“南阳郡有擅长农耕的能臣干吏,种出了产量极高的新粮。这冬麦也比别处长得好。” “南阳郡主在朝堂里分量越来越重,底气愈发足实,归根结底都是来自于此。” 谭郎中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王瑾一眼:“今日我们来田庄,便能见到这位能臣。四公子不妨折腰结交示好。” 王瑾听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眉头不由得动了一动:“谭郎中不会是想挖郡主的墙角吧!” “四公子这话就不对了。”谭郎中悠然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区区一个南阳郡,再有所作为,官职到五品的左右长史就已到顶了。有能耐的臣子,就该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好的未来。” “说不定,这位能臣一直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良机。” 王瑾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地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不管这位臣子怎么想怎么做,挖墙角就是我们不对。郡主自会抬举重用,或是主动举荐给朝廷。总之,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该做。” 王四公子这正直的脾气,和丞相大人可是大大不同啊! 谭郎中干干一笑:“我随口说笑,四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王瑾知道谭郎中为人,又嘱咐一句:“今日谭郎中和我在一处。” 这是防着他私下去拉拢那位能臣。 谭郎中抽了抽嘴角,点头应下。 马车忽然停下了。 “前方郡主已经下马,请王舍人和谭郎中一并下马。” 王瑾立刻笑着应了,麻利地下了马车。刚站定,王瑾便被眼前所见惊住了:“这是什么?” 谭郎中下了马车,也是一惊:“这里怎么有一片白色的棚子?” 姜韶华气定神闲,微微笑道:“这棚子里种的是各色蔬菜,有许多这个季节没有的水果,还有新培育的良种。” 王瑾好奇心大起:“这都进冬日了,天气寒凉,还能种蔬菜和水果吗?” 谭郎中关注的则是:“臣能进去看一看吗?” 姜韶华笑道:“来都来了,当然要仔细看看。”转头吩咐一声:“去请崔渡过来。” 崔渡? 看来这就是那位种出新粮的大功臣了。 谭郎中和王瑾对视一眼。 第三百九十二章 能臣(一)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有几个人从白色的棚子里钻了出来。 潭郎中目光如炬,立刻看到一张久违的熟悉脸孔,不由得咦了一声:“那不是卢郡守吗?” 潭郎中口中的卢郡守,正是卢琮。卢琮年纪轻轻就高中,是那一科进士里的出众人物,后来六部观政时,便是在户部。当年的潭郎中,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簿,和卢琮相识并结交,还算有些交情。 后来卢琮官运亨通,晋升得飞快,没到三旬就做了一郡郡守。潭郎中则攀上了王丞相这棵大树,升官做了户部郎中,和卢琮一直有书信来往。 可惜,卢琮时运不济,治下遇到洪水天灾,民匪暴动,死了妻女不说,乌纱帽也被摘了。要不是南阳王出手相救,怕是连性命都难保。出了大牢后,就回了卢氏祖籍。 至此,潭郎中和卢琮的来往也就中断了。 没曾想,今时今日,竟在南阳郡的农庄里又见到了老友…… “原来潭郎中和卢舍人相熟。”陈长史笑着接了话茬:“卢舍人是罪臣,不能再入朝做官。我们郡主惜才爱才,给了他一个舍人的身份在王府当差做事。这两年南阳郡推广新粮耕种,就有卢舍人一份功劳。” 就如三位中书舍人一样,郡主身边也有三位舍人,不是什么正经官职,没有正式的吏部告书,却都是郡主心腹。 潭郎中心念电转,转头对姜韶华笑道:“郡主慧眼如炬,不拘一格用人才,实在令臣佩服。” 姜韶华明亮的黑眸掠过潭郎中精明的脸孔,淡淡一笑:“卢舍人很珍惜现在的差事。希望潭郎中回京城之后,不要在人前提起此事,也免得为卢舍人为本郡主惹来麻烦。” 话中意思很清楚。如果朝廷问责南阳郡启用罪臣一事,这笔账就得算到潭郎中的头上。 潭郎中立刻笑道:“郡主请放宽心,臣最大的优点就是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从不乱说。” 短短几句话间,卢琮一行人已来到眼前。 潭郎中的目光从卢琮脸上移开,落到一个中年男子身上。这个中年男子年约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身体壮实,双手都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在农田里耕种的农夫模样。 看来,这就是种出新粮的那位能臣了。至于那个十三四岁的英俊少年,应该是能臣的子侄后辈之类。 一直没出声的王瑾,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出于少年人的本能反应,他还是忍不住打量了对方一眼。 这个少年和京城贵公子截然不同,穿着简朴随意,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来。 “见过郡主。”一行三人拱手行礼。 姜韶华笑道:“都起身,你们来见过朝廷钦差王舍人,还有户部的潭郎中。” 三人闻言上前来见礼。 潭郎中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卢琮的手,感慨不已:“当年一别,已有数年未见。真没想到,你我还有重逢再见的一日。” 官场人走茶凉是常态。像卢琮这样翻不了身的罪臣,黯然回乡后就没了朝中好友,更是理所当然。便是卢琮自己,也无法指责潭郎中势利。因为换了他也一样。 好在这两年多来,卢琮在南阳郡里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昔日的自信从容也都回来了,挽着潭郎中的手笑道:“今日老友重逢,定要好生喝上几杯。” 潭郎中欣然笑应。 姜韶华含笑看着这假惺惺的一幕,仿佛没看出这一双“老友”的心结隔阂。 王瑾上前一步,笑问郡主:“不知崔渡在王府是什么官职,该如何称呼?” 姜韶华笑道:“崔渡尚且年少,并无正式官职,王舍人直呼其名便可。” 然后,就见那个穿着布衣麻服的英俊少年笑着拱手:“崔渡见过王舍人。” 王瑾:“……” 潭郎中:“……” 这竟然就是崔渡?! 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种出了产量极高的新粮? 王瑾和潭郎中都是一惊。姜韶华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笑着打趣:“你们没听错,这就是崔渡。那一位姓林,是田庄的大管事。” 潭郎中反应极快:“真是人不可貌相。崔公子这般年少有为,将来必是大梁能臣。” 瞧瞧,这就是官场老油子的说话艺术。张口就是大梁能臣,轻飘飘地就想抹去崔渡出身南阳郡的事实。 姜韶华心中哂然,口中淡淡笑道:“潭郎中说得没错,崔渡擅长培育粮种,是万里无一的种田天才。有他在,南阳郡才种出了产量极高的新粮,百姓能吃饱饭。南阳王府才有余力向朝廷献粮。” 潭郎中笑道:“臣回京之后,定向皇上举荐崔公子。崔公子大才,立下大功,便是封爵也不为过。” 王瑾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潭郎中一眼:“请功之事,当然得由郡主亲自执笔。我们替郡主将奏折带回京城便可。” 姜韶华略一点头:“也好,到时就劳烦王舍人了。” 潭郎中一点都不见尴尬,呵呵笑道:“还是王舍人想得周全周到。我这把年岁,脑子转得慢,说话行事有疏漏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姜韶华微微一笑:“潭郎中太过自谦了。潭郎中正值盛年,当差利索,当年去江南征粮,后来又送粮去北方,屡屡立下大功,便是先帝也赞许有加。” “那些背地里胡乱嚼舌,说什么潭郎中靠着逢迎拍马王丞相才有今时今日。这等话,都是嫉妒潭郎中的人胡言乱语,本郡主是不信的。” 潭郎中:“……” 王瑾:“……” 王瑾还是太过脸嫩,听着郡主这般冷嘲热讽,脸孔火辣辣的。 亏得潭郎中脸皮又老又厚,竟还笑得出来:“臣自问还算有几分才干,又得丞相大人提携,所以运道比旁人略强些。” 姜韶华悠然笑道:“本郡主也盼着潭郎中的运道一直好下去。万一哪一天潭郎中激怒了王丞相,在京城待不下去了,可以来南阳郡,本郡主同样给你一个舍人的位置。” 潭郎中:“……” 第三百九十三章 能臣(二) 崔瑾看着这一幕,颇觉有趣,又有些难以言喻的骄傲。 他的郡主,就是这般厉害,三言两语就收拾了一肚子心眼的潭郎中。 陈长史咳嗽一声,笑着打圆场:“王舍人潭郎中都是第一次来田庄,不妨进棚子里看一看。还请崔公子多多费心,好好招呼王舍人潭郎中。” 崔渡笑着应下。 潭郎中有了台阶,下得比谁都利索,立刻笑道:“郡主先请。” 姜韶华笑着略一点头,随口吩咐道:“卢舍人和潭郎中相熟,今日就陪在潭郎中身边,好生招呼,别冷落了潭郎中。” 郡主这是让他盯紧了潭郎中。 卢琮何等机敏,立刻心领神会,笑着应下。 众人随着姜韶华进了白色的棚子里。 初冬时节,外面冷风嗖嗖。棚子内却暖和极了。许多不该在这个季节生长的绿叶蔬菜瓜果都出现在眼前,且长势喜人。 王瑾彻底被震住了,连连惊叹:“冬日竟能种出这么多蔬菜瓜果来!简直不可思议!” “这都是崔公子种出来的?”潭郎中也是满心震撼,脱口而出道:“崔公子真是大才!” 这等惊世之才,怎么能窝在南阳郡里低头种田!就该去京城投奔王丞相,在朝堂做高官重臣发光发热才对。 卢琮像是听到了潭郎中的心声,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过来:“崔公子来南阳郡已经三年有余,翻过这个年头就四年了。当日是郡主收容了孑然一人的崔公子,崔公子有这等才干,也是郡主慧眼独具。” 潭郎中口中笑着应是,目光忍不住盯紧崔渡。 崔渡粗枝大叶的,压根就没留意到潭郎中热切的目光,笑着对王瑾介绍起棚子里种的各式蔬果。 到第二个暖棚里,种的全是白菜。个头比寻常见到的白菜大得多了,叶片鲜嫩厚实。 第三个暖棚里,培育的是新品种的萝卜。崔渡顺手拔了一根,转头冲姜韶华笑道:“郡主快瞧,品种改良过的萝卜,长得比寻常萝卜大了一倍不止。” 姜韶华凑了过去,仔细瞧了一瞧,很是欢喜:“确实大多了,不知味道如何。” 崔渡立刻道:“晚上我做一道萝卜烧肉,请郡主品尝。” 姜韶华欣然点头:“好。” 两人靠得近,说话熟稔随意,神态间的亲昵清晰可见。 王瑾看在眼底,忽然间口中发苦,笑都快笑不出来了。 崔渡和郡主嘀咕了一会儿,转头对王瑾笑道:“王舍人,那边的暖棚里有今年新培育的麦种,产量能比普通麦种多三成到五成。明年春日,南阳郡就能全郡推广。” 王瑾眼睛一亮精神一振,不假思索地说道:“竟有这么高产量!这要是能在整个北方州郡推广开来,百姓就能填饱肚子,不会再闹饥荒了。” 谭郎中不知何时凑上前来,笑着接了话茬:“王舍人言之有理。崔公子改善良种,救济百姓,功劳赫赫。朝廷定当重奖。” 崔渡却道:“我这条命是郡主救的,我的一切,都来自于郡主。我种出的新粮也好,改善的粮种也罢,都属于郡主。郡主想怎么安排,我都乐意。” 谭郎中哑然片刻,才缓过劲来,呵呵笑道:“崔公子既能干又忠心,难怪得郡主另眼相看。” 崔渡其实聪慧敏锐,平日里大大咧咧,只是因为他不爱操心,什么琐事都不往心里去罢了。此时忽然就敏锐起来,笑着应了回去:“能臣易得,明主难逢。先有伯乐,才有千里马。我们南阳郡有郡主这样的明主,能臣干吏层出不穷,也是理所应当。” 姜韶华眉眼舒展,黑眸中笑意盈盈。 陈长史在心里给崔公子竖了一个大拇指。 王瑾看着侃侃而谈提起郡主俊脸放光的崔渡,再次陷入沉默。 “郡主,我们去那边暖棚看看新苗。”崔渡浑然不察,冲郡主灿然一笑。 郡主含笑点头。 …… 在田庄里转了半日,王瑾越转越震惊,越看越喜悦。 这份喜悦,甚至压过了对强大情敌的嫉妒。他主动亲近崔渡,向他请教如何改善粮种。 崔渡从不藏私,平日里农夫们张口问询,他都知无不言。现在王舍人请教,他也一样倾囊相授。 王瑾凝神倾听,连连点头,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一旁的谭郎中也竖长耳朵聆听,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这等能臣,想尽办法也要挖过来。 到了晚上,田庄里杀猪宰鸡,蔬菜瓜果直接从暖棚里摘,满桌菜肴说不上如何精美,却格外新鲜。 王瑾吃了连连称赞。 谭郎中也吃得惬意:“这几个月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今晚可算是大快朵颐。” 尤其是那道萝卜红烧肉,软烂入味,萝卜吃到口中还有淡淡的清甜。 王瑾放下筷子,转头看一眼邻桌。 那一席,只有两人。 姜韶华端正坐着,吃得香甜。崔渡坐在下首,不时为郡主夹菜:“郡主,萝卜怎么样?” “好吃,白菜也好吃。” “和肉红烧,滋味肯定好。就是没有肉,单独放盐煮一煮,也是不错的。” “嗯,百姓们生活不易,难得吃一顿肉。萝卜白菜都是容易储存的蔬菜,到了冬日,百姓桌上也有菜可吃了。” 崔渡笑着点头:“郡主说的是,等明年就在各县试种。” 姜韶华笑问:“你在郦县待了那么多天,土壤问题可治理好了?” “治理土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教给百姓们办法,等过个半年,郡主再去巡查的时候,可以仔细看看效果如何。” 崔渡笑道:“我还应蔡县令所请,将郦县所有的荒地都看了一遍,替蔡县令挑了两片适合开垦的荒田。加起来足有三万亩,足够蔡县令带着百姓忙个一两年了。” 姜韶华失笑:“蔡县令倒是会用人,这是逮着你做苦力了。” 崔渡也笑了:“亏得我机灵跑得快,不然,就要被蔡县令带去看药田了。” 姜韶华轻笑不已,手中筷子也没停过。 王瑾默默凝望。 第三百九十四章 无功 晚饭后,忙碌了一天的众人各自歇下。 田庄这两年盖了不少空屋。屋子里只有床榻桌椅,陈设十分简单。 皓月当空,洒下满地莹白,月光透过窗棂,悄然钻进了屋内。 王瑾进了屋子后,在桌子边坐下,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许久都没出声。 一同进屋的潭郎中咳嗽一声,打破沉默:“四公子今日看过田庄,也见识到崔渡此人的能耐本事了。下官还是坚持之前的想法,这等能臣,绝不能错过,必须要想尽办法带去京城。” 王瑾转头看过来,目光复杂:“崔渡已经摆明态度,会一直留在南阳郡,为郡主当差效力。敢问潭郎中,有什么办法能让崔渡改变心意?” 潭郎中显然已有思虑,却不明言,只笑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总得试一试。” 王瑾默然片刻道:“我也还是之前的态度,不挖郡主的墙角,不要激怒郡主,不可结下这样强劲的政敌。” 一连三个不字,也可见王瑾的态度。 潭郎中眉头微动,深深看了王四公子一眼:“丞相大人和南阳郡主早已结下梁子,便是没有这一桩,也无转圜的余地。四公子坚持要来南阳郡,下官拦不住,不得已一同来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郡主虽然年少,却极有城府,冷静理智。她对公子不假辞色,公子又何必处处为郡主着想考虑。” 王瑾被潭郎中说破心意,再次默然不语。 潭郎中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天色已晚,公子先歇下吧!下官去找老友卢琮叙一叙旧。” 王瑾点点头,待潭郎中离去后,王瑾独自在窗前坐了许久,幽幽长叹。 …… 为情所困的王四公子心情阴郁,潭郎中就务实多了。他打着叙旧的旗帜去寻卢舍人。 最妙的是,卢琮竟似料到了潭郎中会来,已经在桌上放了一壶清茶,另有几样茶点。 “田庄里条件简薄,没什么好茶,好在是今年新茶,茶点也是田庄里的新粮做出来的。取的就是新鲜意趣。” 黑了几圈穿着简朴的卢琮,依旧风度翩翩,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一派文官风流气度:“潭郎中请坐下品尝。” 潭郎中欣然应下,坐下后,先品一口新茶,尝一块红薯饼,再尝一口玉米烙,不由得赞道:“茶好,新粮更好。” 这几个月来,潭郎中自然也吃过新粮。不过,都不及眼前这两道茶点味美。 卢琮笑了一笑,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清茶,一边浅酌慢饮,一边笑道:“百姓们要的是填饱肚子,新粮抗旱产量高,能活人命,便是世间最好。” 潭郎中一语双关地说道:“你曾做过五品郡守,如今缩在一个田庄里,顶着舍人的名头,做的却是管事之流的差事。明珠暗投,实在令人惋惜。” 卢琮放下茶杯,和潭郎中对视:“当年我获罪下了牢狱,这条命是南阳王救下的。回祖籍范阳待了三年,人人对我避而远之。我才三十多岁,实在不甘心这么窝囊憋屈地活一辈子,厚着脸皮来了南阳郡,求郡主收容。” “郡主让我做了舍人,带着我巡查十四县。那半年,与我而言,就如脱胎换骨。我见识到了一个爱惜百姓心地仁厚的郡主,我更见识到了郡主心中的好官是何模样。” “不怕潭郎中笑话,我只觉得前半辈子都白活了。我卢琮自以为春风得意马蹄疾,实则浑浑噩噩半生。好在为时不晚,我终于知道我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我自动请缨求了差事,来了田庄,辅佐崔公子。每两个月,十四县就会选一批农夫前来学习种新粮。如今南阳郡家家户户都种上了新粮,填饱了肚子。南阳郡的新粮送去受灾的北方诸郡,慢慢推广开来。如此功德,我竟也有幸参与其中,便是睡着都要开怀而笑。” “明珠暗投从何而来?而且,我不是明珠,我只是一颗黯淡无光的石头,在郡主的光芒照耀下,跟着闪出了一些光,让潭郎中看进眼中罢了。” 潭郎中被震住了。 身为官场老油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基本素养。他十几年前就和卢琮相识,私下里交情颇为不错,自然也了解卢琮的脾气。 卢琮这一番话,竟都是真情实意,不是装模作样。 卢琮是真得崇敬爱戴南阳郡主,也是铁了心要在郡主麾下当差。 虽然他只想卢琮这儿入手,想通过卢琮去撬动崔渡,并无一同挖走卢琮的意思。还是被卢琮坚定的态度惊住了。 卢琮看着一脸惊愕的潭郎中,举起茶杯笑了一笑:“你我相识十数年,说话不必弯弯绕绕兜那么多圈子。” “你的来意我很清楚。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挖墙脚的事就别想了。崔公子绝不会离开南阳郡。便是我这个罪臣出身的舍人,也绝不会背叛郡主,投向王丞相。” “喝了这杯茶,潭郎中就请回去歇下吧!” 潭郎中沉默片刻,举起茶杯示意,慢慢饮了半盏。 茶水回味清甜,潭郎中的口中却有些苦涩。他忍不住问道:“我回京之后,可以向丞相大人举荐你。你真的不愿投向丞相门下?” 卢琮干脆利落地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潭郎中请回吧!” 潭郎中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剩下的茶水喝完:“不管如何,你我能重逢相聚,总是一件喜事。我也盼着你在南阳郡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理想抱负。” 卢琮微笑:“我已经找到了,不劳潭郎中操心。我也要奉劝潭郎中两句,王丞相确实权势滔天,不过,这天下到底是姜氏天下,才登基半年的皇上正年少。皇上是真龙天子,总有翱翔九天的一日,不会一直容忍臣子争权肆意而为。” “王丞相这艘船,短期内无碍,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之后,就不好说了。你也该仔细斟酌思虑,为自己寻一条退路了。” 潭郎中:“……” 第三百九十五章 请功 潭郎中万万没料到,自己挖墙角不成,反倒被卢琮说得有些意动。 是啊!这天下,到底是皇上的天下。天子现在年少,将来总会成熟长大,总要执掌朝政。王丞相尝到了大权独揽的甜头,岂能甘心后退。君臣之间,必有争斗。 这一层隐忧,不在眼下,只在日后。身在官场,站队固然重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同样重要。 卢琮不动声色地起身:“我送潭郎中回去。” 潭郎中定定心神,笑着起身离去。 卢琮送潭郎中到门口,似随口笑道:“等你回了京城,我便写信给你。” 潭郎中看卢琮一眼,笑着应道:“那我就等着卢舍人的来信了。” 此时忽然称呼卢舍人,自然意味深长。 官场老油条们的默契,也在此刻闪现。卢琮目中闪过笑意,略一点头。 田庄里的一举一动,自然瞒不过姜韶华。卢琮还没回屋,消息就传进了姜韶华耳中。 “郡主,这个潭郎中,实在惹人厌。”陈瑾瑜不快地哼了一声:“他去找卢舍人叙旧,定是想拉拢示好,顺便挖郡主墙角。” 姜韶华淡淡一笑:“能被挖动的,不配做本郡主的墙角。” 这倒也是。 陈瑾瑜想了想笑道:“如果我是卢舍人,我才舍不得离开南阳郡。除了郡主,谁会这般重用一个罪臣。他要是去了京城,只能做王丞相的门客走狗。哪里及得上在南阳郡自在。” “便是论前程,辅佐崔公子推广新粮,将来还要推广新粮种和产量高味道好的蔬菜瓜果。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是要被写进青史的。光明坦途走了一半了,岂能半途而废。” 卢琮当然是个聪明人,看得明白也想得明白。 所以说,收拢臣子,不能只靠空泛无力的空口白话,得切切实实地给他们想要的好处。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卢舍人是聪明人,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顿了顿又道:“至于崔渡,本郡主也信他。” 提起崔渡,陈瑾瑜忍不住嘀咕几句:“郡主也是,何必将崔渡推至人前。他之前一直埋头在田庄里当差做事,声名不显,朝廷也没留意到他。现在确实想藏也藏不住了。” “崔渡立下这样的功劳,本来就该万目所瞩。”姜韶华正色道:“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一直藏着他不让他见人。这对他不公平。” “王丞相是挖不走他,不过,郡主难道就不担心朝廷会下旨征召他进京做官?”陈瑾瑜蹙眉,指出最大的隐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丞相要是说动了皇上下旨,到时候该怎么应对?” 姜韶华淡淡道:“不用等,我今晚就写奏折,为崔渡请功。明日就让人送去朝廷。” 这是要将崔渡的身份过明路。 陈瑾瑜松口气笑道:“原来郡主早有打算,是我多虑了。” 姜韶华微微一笑。 陈瑾瑜殷勤地铺纸研墨,姜韶华端坐桌前,提笔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奏折。当然,写给皇上的亲笔信也是不能少的,另有一封写给郑太皇太后的信。 隔日一早,几匹快马便出了田庄,去往京城。 姜韶华写奏折送去朝廷一事,并未可以瞒着谁。很快,崔渡便得了消息,匆匆来见郡主。 “郡主写奏折为我请功了?”崔渡一直都不习惯自称臣的做派,一心急就会忘。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这等泼天功劳,当然要请功。” 崔渡挠挠头:“我不太懂朝廷规矩。像我这样,能有什么嘉奖?” 姜韶华笑着瞥他一眼:“你想要什么嘉奖?” 他想要的,当然是一个能配得上她的身份,能够堂堂正正地做她的夫婿的身份。 崔渡脸皮再厚,这话也说不出口,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姜韶华心想你就差将心里话写在脸上了,还好意思装模作样。不过,他不好意思说破,她也没打算说穿:“以你的功劳,朝廷理当封爵,到底是什么爵位,就得看皇上太皇太后还有朝中众臣了。” 顿了顿,轻声道:“我私下写信给皇上和太皇太后了。今年南阳郡屡次献粮,解朝廷缺粮之困境。这些归根结底都是你的功劳,皇上不会吝啬爵位,太皇太后也不会阻拦。” 崔渡傻乎乎地哦了一声。 姜韶华没再说什么,只笑盈盈地看着他。 崔渡也跟着咧嘴笑,然后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皇上不会吝啬爵位,就意味着会给他足以匹配她的身份。太皇太后不会阻拦,意思就是不会拦着他入赘南阳王府。 他的心意,郡主都知道。 她也在用实际行动,表明她的心意。 崔渡几乎蹦起来:“郡主!”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音调上扬,微微侧头,看着俏皮又可爱。 崔渡一颗心都要化了,哪里还记得自己要说什么,就这么呵呵傻笑。 陈瑾瑜嘴角微微抽了一抽,默默将头转到一旁。 亲卫们早已悄然散开。 “郡主!”崔渡又喊一声。 姜韶华抿唇一笑:“我一直在这儿没动,你总喊我做什么。” 崔渡一个劲地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很开心,想叫郡主的名讳,想听郡主应我一声。” 姜韶华被逗乐了,高高扬起嘴角。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姜韶华转头,就见王瑾和谭郎中被亲卫们拦下了。 拦下王四公子的是秦虎。 秦虎心想小哑巴虽然配不上我们郡主,也比你一个京城来的白脸公子强多了。心里这么想,口中说话倒还算客气:“王舍人请留步,我们郡主正和崔公子商量要事,不宜被惊扰。” 王瑾看着那一双含笑相对的少年男女,心里的酸涩都快溢出胸膛了。不过,他是谦谦君子,做不成硬闯或是煞风景的举动,秦虎这么一拦,他便停下脚步,驻足凝望。 谭郎中心想四公子这也太惨了。算了,他还是离远一点,免得看着难受。 谭郎中热络地招呼卢舍人:“烦请卢舍人领我去农田那边瞧瞧。” ……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不约 南阳郡城门外的官道三十里处,一行延绵的车队正在休息。 被誉为大梁精锐的御林军,因为长途奔波满面灰尘,没了往日的光鲜。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吃干粮喝凉水,压低声音发几句牢骚。 “皇上下旨宣召回京,郑舍人怎么走到半途拐到南阳郡来了。” “这一耽搁,至少得十天八日。” “年轻人做事就是不稳重。郑舍人自己想见南阳郡主,一声令下,我们就得都跟着来了。” “嘘!小点声!这等事哪里轮得到你我多嘴。来南阳郡修整几日也好,前些日子遇到流民暴乱,杀了那么多人,队伍里也有不少受伤的。正好养些日子再走。” 御林军们的窃窃私语,自然传不进钦差郑舍人的耳中。 此时,郑宸下了马车,负手而立,凝神远眺。 一旁的副钦差焦郎中,也跟着下了马车,伸手捋了捋胡须,感慨不已:“在燕郡待了几个月,再来南阳郡,可谓天壤之别。” 燕郡十室九空,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所剩不到两成。良田大面积抛荒无人耕种,一派荒凉。 一路行来,像燕郡这样的地方,屡见不鲜。进了荆州境就不同了,官道旁多是良田,不时能见到在田里忙碌的农夫。农夫们显然吃得饱没挨饿,个个都有力气。 见识过北方混乱无序百姓疾苦的人,才能体会到这其中的分量。 荆州这般太平,当然都是南阳郡主姜韶华的功劳。 南阳郡的新粮已经在荆州全境推广开来,在过去的一年里家家丰收,缴足了粮赋后,还够全家填饱肚子的。对百姓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再者,有南阳军和亲卫营这两支精锐的军队在,什么流民乱匪都要绕着走。整个荆州都因南阳郡平安富足。 进了南阳郡,这样的感受就更深刻了。焦郎中对这位南阳郡主着实佩服得很,忍不住张口赞道:“一个姑娘家,有这等能耐,实在令人钦佩。” 郑宸听到这等夸赞姜韶华的话,心里油然而生出骄傲和自豪:“郡主确实厉害。” 这样的姜韶华,和前世已大不相同,对他来说,甚至也越来越陌生。可他对她的心意,并未冷却,反而越来越灼热。 他本该全速赶路,早日回京城。经过荆州的时候,却忍不住拐道来了南阳郡。只为见她一面。 焦郎中人老成精,知道郑舍人那点私心,也不说破,顺着话音笑道:“我们顺路来南阳郡,让御林军修整七八日再启程也不迟。下官这把老骨头,也禁不住颠簸,到了南阳王府,可得好生歇一歇。” 想到即将和姜韶华重逢相见,郑宸心头一热,点点头,令众人启程。 一个时辰后,车队到了南阳郡的城门外。按着惯例,超过一百人的队伍,便不能随意靠近城门。否则,便会被视为恶意冲击城门。 郑宸一行人在城门外五里处停下,亲兵统领彭四海策马飞奔至城门处传信。接下来,只要等着南阳郡主亲自来相迎便可。 郑宸怀着隐秘又喜悦的心情耐心等候。 这一等就是小半日。 南阳王府果然有人来相迎。不过,来的不是姜韶华,而是冯长史杨审理沈工正闻主簿,很少在人前露面的卢郡马也来了,也算隆重了。 郑宸笑容淡了下来,拱手和卢郡马冯长史等人寒暄。 看着面色不太美妙的钦差大人,冯长史张口解释道:“我们郡主未能亲自来相迎,是因为郡主不在王府,正在田庄里巡查。下官已经派人去田庄送信,最多明日,郡主就会回王府。” 郑宸心气稍平:“原来郡主去了田庄。” 冯长史不动声色地应道:“正是。说来也巧,有一位钦差比郑舍人来得更早几日,就是王舍人。郡主此次去田庄,便是和王舍人一同前去。” 郑宸:“……” 郑宸笑容一凝:“王舍人也来了南阳郡?” “五日前就来了。”冯长史笑着答道:“郑舍人既然来了,正好和王舍人一同住几日,之后还能结伴一同归京。” 郑宸面色迅疾恢复如常,微笑道:“和王舍人不期而遇,倒是一桩乐事。” 这个王瑾,果然死心不息,竟来南阳郡纠缠不清。一想到姜韶华正和王瑾结伴同行,郑宸心里的嫉火便如星火燎原。 焦郎中一见气氛不对,立刻呵呵笑着接了话茬:“我等来南阳郡,一来是想修整几日,二来,则是要亲自谢过郡主送粮之恩。” 不提粮食还好,提起这一茬,心直口快的冯长史少不得要阴阳几句:“这年月粮食最是金贵,我们南阳郡也没多少余粮,郡主胸襟宽广心系朝廷和百姓,挤出粮食献了出来。知道的人都赞我们郡主宽厚仁义,有些别有用心的小人,却在背地里嘲讽我们郡主,散播一些不尽不实的传言,实在令人恼恨。” “这也就是我们郡主,不和那些小人计较。换了别人,早就翻脸不理会了。留着大把粮食给自己的百姓多好,何苦献粮还要被嚼舌。” 这指桑骂槐的,饶是焦郎中脸皮雄厚,也觉得火辣辣的。背地里嚼舌生是非的,不仅有丞相党羽,太后一党的官员们,私下里也没少议论。 便是焦郎中自己,也私下对郑宸说过南阳郡主出手太过慷慨似有邀名之嫌一类的话。 焦郎中略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冯长史严重了。南阳郡主高风亮节心怀百姓,慷慨大度人尽皆知。下官心里只有敬佩。” 冯长史这才缓了语气:“我这个人就是这臭脾气,心里憋着话,非说不可。以前在户部当差的时候,就是人见人厌。也就是在南阳郡,郡主不嫌我脾气坏,还百般重用。” “今日我胡言乱语,发了一通牢骚,让郑舍人和焦郎中见笑了。不过,刚才这些话,是冲着朝堂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小人去的,和两位大人没什么关系。” 焦郎中:“……” 郑宸:“……” 第三百九十七章 而同 这等臭脾气臭嘴的臣子,也只有姜韶华肯重用。换在京城朝堂里,早就被人排挤得无处可待了。 焦郎中心里疯狂吐槽。 郑宸心里的感受又自不同。前世北方混乱不休,南阳郡却一直安稳,陈冯两位长史居功至伟。陈长史掌管人事,和朝廷诸多官员都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往来。冯长史则是真正的精干能臣,南阳王府的内务琐事,都是冯长史撑着。 说句不客气的大实话,如今的户部纪尚书能坐稳位置,大半原因归功于已故的纪皇后。真论本事才干,冯长史比纪尚书强多了。 这样的人才,只可惜对姜韶华忠心耿耿,根本拉拢不过来。 郑宸心里惋惜,对冯长史颇为尊重客气:“我们一行人前来,衣食住行都要安顿,劳烦冯长史了。” 没错,这些琐事,到最后都得冯长史来一一安排。 冯长史知道郑宸一行人来南阳郡的时候,其实火冒三丈气得不行。 南阳郡再富裕,也禁不住一个个来打秋风。王四公子也好,郑小公爷也罢,摆明都是冲着郡主来的。他们来不要紧,各自还带了一千御林军士兵前来。这么多张嘴,要吃要喝,走时候还得备程仪。 真当南阳郡有金山银山不成? 不过,心里再不满,也不能露在脸上。嘲讽几句也就罢了,该有的体面还得有。 冯长史笑着迎众人进城。卢郡马如今识趣得很,并不和冯长史抢风头,就这么露一露面,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也就行了。 郑宸和焦郎中带着几十亲兵进了南阳王府安顿,御林军们自然另外安排,其中琐事种种,不必细述。 总之,冯长史忙碌起来便心火蹭蹭,户房上下都想绕着走,没人敢来招惹冯长史。 此时,卢郡马就派上用场了,陪着郑舍人和焦郎中闲话。卢郡马虽是吃软饭的,却是姜韶华亲爹。别说郑宸,便是焦郎中也不敢将心里的轻蔑流露出来。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嘛……呃,这个比喻实在不合适,不过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看在姜韶华的颜面上,对卢郡马总得客气些。 到了晚上,没见郡主回来。 郡主不在,王府里的接风宴也是有的。卢郡马笑着说道:“郡主明日定然回王府,请郑舍人和焦郎中耐心等一等。” 郑宸风度翩翩地一笑:“看来田庄里另有要事,如果明日郡主没回王府,我便骑马去田庄。” 焦郎中心想郑小公爷这是嫉火中烧啊,当着众人的面就说要去田庄见郡主。也不想想,郡主要是心急若渴,接到消息就该赶回来。现在没个动静,可见郡主没那么想见你。 这等戳人心肺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只能放在心里想一想。 郑宸心里又岂会不明白? 接风宴散后,郑宸回屋歇下。没了外人在,撑了半日的笑容彻底消失无踪。眉眼间俱是不满的阴霾。 彭四海小心翼翼地劝主子一句:“公子来得突然,郡主定是还没反应过来。” 郑宸哼一声:“她的脾气我最清楚。她不是反应不及,就是故意晾一晾我。” 彭四海听着这怨气满腹酸气冲天的话,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咳嗽一声继续劝:“公子既来之则安之。姑娘家有些小性子,也是难免。等见了郡主,公子可不能露出不满。公子特意来南阳郡,总不是为了来和郡主较劲怄气。” 这话也有道理。 郑宸深深呼出一口气,看一眼彭四海:“你还没娶媳妇,倒是懂得不少。” 彭四海咧嘴笑了笑:“媳妇是没娶,相好的总有几个。” 男人嘛,三妻四妾都是等闲事。有身份有地位有能耐的,多几个红颜知己也算不得什么。 郑宸失笑,心里的闷气果然散了不少:“罢了,现在歇下,等明日郡主回府。” 如果姜韶华还不回来……那他就去田庄。总之,明日他一定要见她。 …… 隔日正午,郡主一行人回了南阳王府。算一算时间,这是天一亮就快马回来,半点都没耽搁。 郑宸心中怒气陡然就散了,迅速和众人出王府相迎。 他微笑注视着被众人簇拥缓步而来的少女。 时隔半年多未见,姜韶华长高了一些,身姿也有了窈窕的曲线,五官也长开了,明艳且鲜妍。明亮的黑眸闪着灿然光芒,或许说,她本人就如耀目的太阳,无需阳光照耀,她自己便灼灼闪光。 郑宸的目光被牢牢锁住,甚至没留意到她的左右身侧都有一个英俊少年…… 直至距离越来越近,那两张少年脸孔也闯入了郑宸的眼帘。 郑宸先瞥一眼俊美温文风度翩然的王四公子,心里冷哼一声。又看一眼英俊开朗精神奕奕的崔渡崔公子,心里再次冷哼一声。 殊不知,王瑾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崔渡则在心里嘀咕,你们两个都是钦差,不回京城跑我们南阳郡来做什么? “郑宸见过南阳郡主。”郑宸笑着拱手行礼。 姜韶华微笑应道:“郑舍人请免礼。” 郑宸又向王瑾潭郎中陈长史等人拱手见礼,好一番寒暄热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郑宸忽略了崔渡。 崔渡根本不在意。他本来就不喜这些繁琐的寒暄礼节,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彼此阴阳也不感兴趣,乐得轻松躲在一旁。 姜韶华眸光微闪,忽地笑道:“崔渡,你来见过郑舍人和焦郎中。” 崔渡应一声,笑着上前见礼。 郑宸笑容微顿,很快恢复如常,含笑见礼。 “崔渡种出新粮,改良麦种,立下大功。”姜韶华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本郡主已经写了奏折去朝廷,为他请功请封。” “要不了多久,朝廷的恩赏就该来了。” “现在崔渡无官无职,过一段时日,官职应该比郑舍人王舍人都要高些。” 郑宸:“……” 王瑾:“……”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崔渡。 崔渡被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看一眼郡主。 郡主美目含笑,满是骄傲。 崔渡瞬间挺直胸膛,冲众人呵呵一笑。 第三百九十八章 好戏(一) 这是什么人间修罗场?! 一旁看好戏的陈舍人悄悄搓了一下手指,一双水灵的黑眸眨也不眨。 王四公子为了郡主而来,郑小公爷同样为了郡主而来。郡主却在为崔公子撑腰……这也太紧张太刺激了! 王四公子还算温和低调,目光暗了一暗,并未多言。 自信且性情强势的郑小公爷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当着众人的面冷笑了一声:“郡主对麾下能臣倒是抬举得很。” 姜韶华淡然回视:“像崔渡这样有大才的能臣,本郡主素来器重。之前没向朝廷请功,一来是因他还年少,没到进官场的时候。二来,也是因为本郡主要仔细看一看他的为人品性。现在看了三年多近四年,立下了切实的功劳,本郡主自要为他张目撑腰。免得有那等以出身论英雄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小看了他。” 气氛陡然紧绷,众人都安静下来。 就在众人以为心高气傲的郑小公爷会被气得拂袖而去时,郑宸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郡主重才惜才,令人钦佩。” 姜韶华微微一笑:“在皇上眼中,郑舍人同样是值得器重抬举的能臣。” 王瑾清了清嗓子,接了话茬:“站在这里说话多有不便,还是进正堂坐下再闲话如何?” 姜韶华略一点头,迈步进了正门。比起当日在宫中的时候,更为坦然从容。 这份坦然从容,都来自于强大的实力和底气。 王瑾和郑宸对视一眼,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跟了上去。 崔渡也不含糊,迈步紧随其后。 众人簇拥着郡主进了王府正堂,按着主宾和官职高低入座。姜韶华自然要坐上首,紧接着便是郑宸王瑾两位钦差,潭郎中焦郎中两位副钦差再其次。接下来,便是一众王府属官了。崔渡只在陈冯两位长史之下,可见在王府属官中的地位。 姜韶华客气地问候远道而来辛苦奔波的两位钦差。 一直没出声的焦郎中,忙恭声应道:“臣等接到皇上圣旨,便启程赶路回京。五日前在路上遇到流民乱匪,随行的御林军不得不出手,杀退了民匪。御林军也有折损,受了伤的还有十几个。所以,特意来南阳郡修整数日,一来问候郡主,二来,也是想让伤兵们能得到及时的救治。” 焦郎中这理由正大光明,至少表面上很说得过去。 谁也不会在此时煞风景地戳破焦郎中的场面话。譬如想就地修整可以直接去荆州薛刺史府何必要绕道来南阳郡之类。 姜韶华皱眉:“你们行路的时候,没打出钦差仪仗吗?” 焦郎中叹口气:“钦差仪仗当然有。小股的民匪都被吓退了,动手的那一拨民匪足有两三千人。亏得他们没什么像样的兵器,且不通军阵,御林军杀了一百多人,民匪就被吓退了。” 然而,事实就是民匪连朝廷钦差都敢动手了! 可见北方混乱到了什么地步! 姜韶华眉头蹙得更紧。 陈长史最了解郡主,张口安慰道:“郡主不用太过担忧孙太医父子的安危。他们打着南阳王府的旗帜,且车上带的多是药材。民匪们不敢也不会冲他们下手。” 不敢是因为南阳郡兵强马壮出手狠辣人人畏惧。不会则是因孙太医父子前去平州防治瘟疫,只要还有一分人性的,都不会阻拦。 姜韶华嗯一声,依旧蹙眉不语。 郑宸看向姜韶华:“平州瘟疫爆发,朝廷都无力救平州百姓,郡主何必派人前去送死?” 这话说得颇为刺耳。南阳王府一众属官皆怒目相视。 姜韶华倒是没发怒,淡淡应道:“朝廷离得太远,顾不上平州百姓,也不怕瘟疫在北方盛行。本郡主身在南阳郡,不愿见瘟疫横行,更怕瘟疫传到南阳郡来,祸及南阳百姓。所以,本郡主特意派了孙太医父子前去平州。” “此事,本郡主已上了奏折去朝廷,就不劳郑舍人操心了。” 郑宸今日心绪奔涌难平,说话格外刻薄:“说起来,这件事确实轮不到我操心。真正该操心的是王舍人。若是孙太医一行人防治得力,研制出能治疗瘟疫的药方,那到时候朝廷的脸面可就难看了。王丞相又要被众人所指,颜面无存。” 王瑾心想你嫉恨崔渡,倒将气都撒到我头上来了:“郑舍人这般关心我父亲,我感激不尽。不过,郑舍人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如果孙太医等人能控制住瘟疫,我父亲心中定然快慰,为他们请功。他们是南阳郡属官,同样是大梁臣子。郑舍人刚才那么说,有割裂南阳郡和朝廷之嫌,着实不妥。” “我奉劝郑舍人,以后说话要谨慎小心些,别因一时意气逞口舌之快。惹恼激怒了郡主还不自知。” 王瑾当然不是好惹的,一番话连消带打,同样厉害。 郑宸扯了扯嘴角:“是非公道,都在人心。我说话不中听,却是为了郡主着想。郡主不是那等无知闺秀,自然懂我的一片苦心。” 王瑾呵呵一笑道:“我今日才知,原来一片苦心也能这般解释。” 姜韶华不耐听两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淡淡道:“两位舍人既然都来了南阳郡,就一同修整几日,再启程回京。本郡主不敢多留也不能多留,就以五日为期如何?” 也就是说,我勉强忍你们两个五天。过了这几天,就请滚回你们的京城去。 王瑾笑容微顿,应了一声。 郑宸却道:“王舍人早来几日,再过五日先走。我刚来南阳郡,要多待几日再启程。” 姜韶华瞥郑宸一眼:“荆州境外也有流民乱匪。你们结伴同行,便有两千御林军随行,万一再遇乱民冲击,也足以自保。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一同离去为好。” 你就这么急着撵我走? 郑宸心头火起,黑眸中隐隐蹿出火苗。 焦郎中唯恐郑宸当众说什么不妥的话,忙笑着打圆场:“五日修整也足够了,我们五日就启程。” …… 第三百九十九章 好戏(二) 当日傍晚,南阳王府又设接风宴。 接风宴上,郑小公爷唇枪舌剑,王四公子绵里藏针,郡主不出声则已,一出声必是一同讥讽,倒是不偏不倚。 崔渡崔公子嘛,压根就不掺和这等争锋较劲,埋头苦吃,大快朵颐。偶尔有风波牵涉到他身上,自有郡主出手拦下。 宴会散后,郑宸坚持送姜韶华回院。 王瑾看郑宸那副模样,心里着实窝火。自己还早来了几天,也没送过郡主哪!他凭什么这般霸道? 还好郡主丝毫没惯着郑宸的意思:“我住内院,外男不宜。郑舍人早些回去歇着便是。” 郑宸今日接连受挫,心中怒火高涨,眉头挑了一挑。 熟知郑宸脾气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动了真火。 姜韶华当然很熟悉,却没了前世的柔肠百转。他们之间的情思,早已被斩断,不必再纠缠不清。 她不再理会郑宸,迈步离去。 一个晚上都没吭声存在感不强的崔渡,忽然张口:“我送郡主回去。” 姜韶华放慢脚步,嗯了一声。 崔渡高高兴兴地跟了上去。 郑宸气得,差点一个箭步冲上去。全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和骄傲,才没冲动当众失态。 他站在远处,身姿僵硬,许久没有动弹。 王瑾也没动弹,和他一同目送郡主身影远去。然后低声长叹:“郡主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 郑宸哼了一声,冷着脸转身。 郑宸比王瑾高了一些,腿长迈步也远一些。王瑾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和郑宸并肩同行:“难得来南阳郡,你何必和郡主闹得这般不痛快。” 郑宸俊脸上毫无表情:“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何相干!” 王瑾也恼了,冷然道:“郑宸,你什么心思,我都清楚。我来是为什么,你也一样明白。谁能博得郡主青睐,便是谁的运道好。” “现在郡主摆明了对你我都无意,中意的是那个崔渡。我知道你心中嫉恨不满,你以为我心里就好过了?” “可这等事,勉强不来。” 郑宸忽地停下脚步,一脸嘲讽:“王瑾,最后这句话,谁都可以说,唯有你没资格说。” 前世若不是王瑾强求,王丞相就不会提出联姻,郑太皇太后也不会逼姜韶华嫁进王家。他和姜韶华这一双有情人,被生生拆散,都是因为王瑾。 王瑾有什么脸说这些? 面对郑宸突如其来的愤怒,王瑾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就没资格说了?” 是啊!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姜韶华已决然抛下前尘旧事,一步不停地向前。唯有他还坚定执着,不肯不愿放手。哪怕被她气成这样,也忍气吞声地留下。 郑宸心中泛起无边苦涩,忽然失了和王瑾口舌相争的力气,闷不吭声地继续迈步向前。 王瑾拧了拧眉头,没有追上去。 …… “郡主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姜韶华不紧不慢地迈步,崔渡转头看她,低声问道。 姜韶华脚步未停:“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我掩饰得不错,没人察觉。” 崔渡轻声道:“郡主掩饰得很好,没人看出来。” “那你呢?你是怎么察觉的?”姜韶华放慢脚步,转头和他对视:“你今晚不是一直都低头大吃吗?” 崔渡坦然道:“我不爱应酬,也不擅长和人口舌较劲。这样的场合,除了吃喝,就是悄悄看你了。” “你口中谈笑风生,眼里却没笑意,偶尔还有些不耐,可见心情不佳。” 崔渡看似粗豪,实则细心敏锐。 姜韶华停下脚步,崔渡也停了下来。亲卫们迅疾散开,守住路口。 此时已是冬日,园子里花叶枯败,凉意袭人。月光倒是格外皎洁,将四目对视的一双少年少女的脸孔照得格外清楚。 “你看得没错,我确实心中愤怒。”姜韶华终于张口打破沉默:“我不想再和郑宸纠缠不清,可他这个人,性情十分执拗,绝不肯轻易罢手。还有王瑾,我也不愿再见他,他偏偏也来了。” “两个我最不愿见的人,今日都在我眼前晃悠。我碍于身份体面,不能直接撵人,要周旋应对,心中实在不快。” “人生在世,想顺心畅意,果然太难了。” 姜韶华难得露出少女情绪易变喜怒不定的一面。 崔渡忍不住笑了起来。 姜韶华瞪他一眼:“你笑什么?这件事哪里好笑了?” 崔渡只得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应道:“郡主说的是,此事严肃且正经,一点都不好笑。” 姜韶华被逗得抿唇一笑,心中闷气散了大半:“算了,他们这是回京城途中顺路拐来南阳郡。等应付过这回,以后就不会有空闲来烦我了。我且忍他们几日。” 忍过这五天,就请他们通通滚蛋。 最好以后再也不见。 当然,最后这一条不太可能。南阳郡是朝廷的一部分,难免还会有诸多牵扯。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至少短期之内不必再见了。 崔渡见郡主眉头舒展,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口扯开话题:“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过了这个年头,郡主就十四岁了。”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你也一样。” 崔渡真实年龄,当然远不止如此。当日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十岁模样,这几年渐渐长高,和姜韶华便算是同龄。 崔渡忽然低声道:“我真盼着日子过得快一些。” 日子过得快些做什么? 当然是快点长大成人。到那时,他和郡主就都成年了,就能成亲……郑宸也好,王瑾也罢,再也没理由来纠缠郡主了。 姜韶华只当没听出崔渡的话中之意:“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歇着。养足精神,明天应对那两个缠人精。” 崔渡乐得不行,看一眼郡主,鼓起勇气道:“明日我也陪着郡主。” “那是当然了。”姜韶华笑着瞥他一眼:“你不善言辞不爱争锋,就别出声,凡事有我挡着。” 崔渡心花怒放,重重点头:“好,明日一早我就来见郡主。” 第四百章 好戏(三) 隔日一早,崔渡早早就来了练武场。 没曾想,还有两个人来得比他更早。一个身着月白锦袍清俊贵气,一个穿着墨色武服俊美迫人。 崔渡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一眼。 平日他在田庄里忙碌,从不穿丝绸锦缎之类,穿惯了耐脏耐磨舒适透气灰色布衣,回王府后也还是继续穿布衣,最多就是换一件干净簇新的。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至此刻,对上那两个容貌气质不同却同样出色的少年时,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穿得太过简单随意了? 郑宸瞥一眼傻乎乎的崔渡,嘴角溢出一声轻哼:“这等人,哪里配站在韶华表妹身边。” 王瑾却低声道:“崔公子只是不喜奢靡华服,论相貌也很出众。再者,他能种出玉米红薯,会改善培育粮种,在冬日里还能种出许多瓜果蔬菜。有这等才干的人,怎么会没资格?” 郑宸被噎了一下,不怒反笑:“你对他的评价倒是高得很。” 王瑾轻叹一声:“我也不想长敌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可事实就是如此。这等能耐,别说在南阳郡,便是在整个大梁,也找不出第二个来。郡主怎么器重抬举都不为过。” “你我出身都远胜于他,自少就是太子伴读,如今做了天子舍人,成了钦差。可这份体面光鲜,是因为我们有个好爹,换了谁站在我们的位置上,都能做到这一步。如果我们两个出身也和崔渡一样,能做到崔渡做的一切吗?” 郑宸不知是被戳中了痛处,还是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凉意。 短短几句话间,崔渡已经过来了。 崔渡主动拱手和两位舍人见礼。 王瑾含笑拱手还礼。 郑宸也不肯失了风度仪态,拱手示意。 一直在练武场中挥舞长枪的郡主,忽地停下,遥遥看过来:“你们谁愿陪本郡主过一过招?” 崔渡失笑:“郡主别说笑了,我从未练过武,郡主又不是不知道。” 郡主当然知道,这话本来也不是冲着崔渡去的……当然也不是王瑾。王四公子先天体弱,骑射平庸,人尽皆知。 姜韶华淡淡一笑,看向郑宸:“郑舍人请。” 郑宸俊脸有些黑。 三年前他来过南阳郡,“领教”过姜韶华的身手,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姜韶华对手。姜韶华当然也清楚这一点,非要当众邀他过招,摆明了是要削他颜面。 他不过是刻薄了崔渡几句,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给崔渡撑腰出气了? “郑舍人怎么还不过来?”姜韶华深谙气人之道,略略扬起嘲讽的嘴角:“莫非是怕本郡主下手过重伤了你不成?” 郑宸哼一声,快步上前,从武器架上挑了一把长刀。 姜韶华长枪一挥,挽出数朵银色的枪花。郑宸毫不示弱,长刀挥舞出霍霍刀光。 王瑾还是第一次见姜韶华动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唯恐郑宸一个失手伤到姜韶华。 崔渡知道郡主的厉害,半点都不担心,笑着对王瑾道:“王舍人别担心。郡主一身神力,枪法精妙。郑舍人肯定不是郡主对手!” 王瑾听得一愣,转头看向崔渡:“郑舍人是同龄人中的高手,在宫中没有对手。” 崔渡一脸骄傲地说道:“那是没碰到我们郡主。今日郑舍人能撑过五十招就算不错啦!” 崔渡的语气太过笃定,半点不像说笑。 王瑾半信半疑地转回头,这才发现,练武场里的刀光枪影中,节节败退苦苦支撑的正是郑宸。 王瑾和郑宸一同在宫中读书练武,很清楚郑宸的厉害之处。此时眼见着郑宸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郡主竟然这般厉害!” “是,我们郡主就是这么厉害。”崔渡不知哪来的自得劲,抬头挺胸道:“在南阳郡,人人都爱戴敬畏郡主,心服口服。” 有尊贵的出身地位,有庞大的家业,有无双的美貌和身手,有一大批忠心能干的臣子,有无数敬爱自己的百姓。 这样的姜韶华,何必委屈自己嫁去京城,为人媳妇看人脸色? 自己能撑门立户,招个出身不高又有过人才干的夫婿进门不香吗?换了他是郡主,也一样选崔渡。 王瑾默默看着崔渡,心里百味杂陈。 崔渡这个人,有时候粗枝大叶,有时候又敏锐得不可思议。他似察觉到王瑾的复杂心绪,忽地说道:“你和郑舍人其实都很好。不过,都不适合郡主。对郡主来说,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王瑾眉头微微一皱,低声道:“世事变化无常。有些人,现在看来合适,或许很快就被朝廷征召做官。以后常居京城,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不会再回南阳郡。” 崔渡和王瑾对视:“人各有志。不怕王舍人笑话,我这个人,对做官什么的,从来都不感兴趣。我不喜欢官场,厌恶和人周旋应酬,也应付不来勾心斗角那一套。” “我最喜欢的,就是现在这样的生活。每日在田庄里,培育改善粮种,研究怎么种田。” “哪怕朝廷要征召我做官,我也不去京城。” 王瑾默然片刻道:“如果皇上真下了圣旨,此事怕是由不得你。” 崔渡理所当然地应道:“这些事,自有郡主为我挡着,我不必操心。” 王瑾:“……” 王瑾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堂堂七尺男儿,事事都让郡主出头,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我怎么就不好意思。”崔渡理直气壮:“我是南阳王府的人,是郡主的臣子。有事郡主替我挡下,不是天经地义吗?” 君臣之间确实是这么回事。可是……男女之间怎么能如此?男尊女卑延续几千年,从来都是女子以夫为天,哪有女子压着男子的道理? 崔渡真得甘心做一个赘婿,被郡主的光芒笼罩? 王瑾再次皱眉,没等他张口,就听练武场里传来锵地刺耳响声。紧接着,长刀咣当掉落,一个身影踉跄后退,雪亮的枪尖如闪电一般抵在胸前。 第四百零一章 好戏(四) 郑宸果然败了! 不但输了,而且输得颇为难看,就如崔渡所说的那样,连五十招都没撑! 王瑾神色复杂极了。这一刻,他甚至和俊脸乌黑的郑宸一样难堪。 崔渡可不管王瑾心里在想什么,奋力拍手为郡主道好。 这道好声,落在郑宸耳中刺耳至极。他霍然转头,冷冷看了过去:“我要向崔公子讨教一二。” 崔渡一脸无辜,连连摆手:“郑舍人别开玩笑了。我从来没练过武,上去只有挨揍的份。你还是多向郡主讨教吧!” 郑宸冷笑一声:“我还以为崔公子何等厉害,原来未曾习过武。” 崔渡一脸坦荡:“我不但没习过武,书也没读过多少。文武我都不太行,比不得郑舍人王舍人。” “不过,我也有我的长处。我会种田,能种出新粮。我耗费三年时间,改善了麦种。今年冬麦产量能提高三成以上。” “郡主说过,这比读书习武厉害多了。” 郑宸被噎得哑口无言。 姜韶华心想崔渡真是气死人不自知。就是没有她护着,崔渡也不会吃闷亏啊! 王瑾走上前来打圆场:“郡主身手凌厉,我还是第一次得见。郑舍人得郡主指点,也是幸事。” 姜韶华微笑道:“本郡主要去沐浴换衣,还要召见属官议事。待下午才有闲空,今日上午就由崔渡陪两位舍人在王府里闲转。” 崔渡拱手领命。 郑宸咽下闷气,张口道:“郡主和属官们议事,我和王舍人也想见识一番。还请郡主允我们一同前去。” 王瑾也很好奇南阳王府是怎么议事的,立刻出言附和:“请郡主应允。” 也行吧! 姜韶华略一点头。 半个时辰后,南阳王书房里坐得满满当当。 姜韶华坐在上首,郑宸王瑾坐在郡主右侧,陈冯两位长史坐在左侧。至于崔渡和其余属官,按着官职依次入座。 这等场合,陈瑾瑜自然有份列席。 郑宸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过去,心想真是胡闹,姜韶华贵为郡主掌控南阳王府也就罢了。这个陈瑾瑜,凭什么坐在这书房里? 陈瑾瑜对这等挑剔刻薄的目光格外敏感,立刻睁着明眸瞪了回去。 坐这儿怎么了? 本舍人为郡主当差三年有余,南阳王府上下人人服气。你一个外来的,有什么资格挑剔?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扫一眼:“今日王府里有何事,一一禀报道来。” 按着惯例,陈长史第一个起身。 陈长史禀报的主要是朝廷公文往来,还有南阳郡诸县上报的事务。这些事都要姜韶华做决断。 冯长史禀报的是王府钱粮支用等。冯长史也是个妙人,当着郑宸和王瑾的面肃容道:“……今年冬麦长势不错,应该能有个好收成。不过,朝廷屡屡从南阳郡征粮,对我们南阳郡来说是个极大的负担。” “臣恳请郡主上书朝廷,言明南阳郡存粮告罄。” 郑宸脸皮厚度足够,听了没什么反应。 王瑾的面皮就要薄一些,有些火辣辣的。毕竟,从南阳郡征粮一开始就是他亲爹王丞相的主意。王丞相打着大义的旗帜,真正要做的是什么,大家都清楚得很。 崔渡心里悄悄一乐。冯长史也够狡猾的。南阳郡今年秋收大丰收,存粮还够吃三年!就是朝廷再征个两三回粮食,也足以应付,哪里就存粮告罄了?这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哪! 姜韶华略一点头:“确实该上一道奏折。今日就请陈长史斟酌动笔,写好了呈给本郡主。” 接下来,杨审理沈工正闻主簿等人一一禀报自己负责的事务,请郡主定夺。 姜韶华话语简洁,干脆利索地下了指令。 有外人在,有些事就不便禀报了。譬如汤家粮铺陆续撤回人手,譬如亲卫营送回了最后一批饥民,再譬如各县收容的饥民安顿情形等等。于是,今日南阳王府的议事一个时辰就结束了。众属官各自匆匆离去忙碌。 王瑾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姜韶华:“王府议事效率实在高,这么多事务,竟然一个时辰就商议妥当。” 换在朝堂里,一件事得来来回回地争辩扯皮,几乎事事都牵扯到丞相党和太后党,样样都要争个高下。 姜韶华淡淡道:“南阳王府我说了算,没人敢拖后腿,也无人阳奉阴违。我吩咐什么,下面就做什么,如此一来,办事效率自然高得多。” 王瑾脸皮又有些发热。 郑宸目光一闪,忽地说道:“南阳郡只是一郡,十四县人口加起来也就十万左右。王府属官就这么几个,郡主治理起南阳得心应手。换在大梁朝堂里,像南阳郡这样的地方足有三百,县令千余人,京城六部里的官员就有几百。文官武将勋贵宗室,人心复杂。掌控朝堂,绝非易事。” 姜韶华瞥郑宸一眼:“郑舍人说的是。皇上登基还不足一年,对政务尚不精通,朝臣也未全部归心诚服。小事推诿,大事争斗,朝堂充斥着一群权欲熏心之辈。等过几年,皇上精通政务,也就不会被人摆布左右了。” 最后一句,何其犀利。 朝中争斗不休的权臣,正是王丞相和安国公。王家被誉为大梁第一世家,郑家身为外戚,同样野心勃勃。 郑宸面色未变,深深看了姜韶华一眼:“郡主言之有理。” 王瑾忍着尴尬附和:“皇上虽然年少,却勤勉政务,一心为民。日后定会是一代明君。”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本郡主会全力辅佐支持皇上。谁敢暗中作祟,就是本郡主的敌人。” 郑宸心明如镜。姜韶华今日这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清楚太和帝将要面临什么。 姜韶华摆明态度,要全力保住太和帝性命,稳住大梁江山。 那么他郑宸呢,他又会作何选择? 崔渡看着这一幕,心里暗自唏嘘。什么政治什么朝堂,果然都不适合他。句句若有所指一语双关,就不嫌累吗? 算了,他还是安心种田吧! 第四百零二章 两断(一) 崔渡在王府待了两日,便回了田庄。 卢琮有些意外地出来相迎,低声打趣道:“郑王两位舍人都还没走,崔公子怎么早早就回来了?” 两个强有力的情敌都在南阳王府,崔渡竟然就这么回田庄了。对自己对郡主就这么有信心? 崔渡随口笑道:“两位贵客有郡主相陪,我待在王府也没什么用,索性早些回田庄。教导新一批的农夫治理土壤精耕细作。” 如今新粮已经推广开来,基本所有百姓都会耕种。不过,田庄里的培训班并未停下。照例是两个月一批,学习的内容增添了许多。 卢琮对心大的崔公子无比佩服,当下也不再多说,立刻去安排培训事宜。崔公子只负责上课,其余琐事一概不管,卢琮身在田庄,最重要的就是负责统筹安排农夫们培训一事。 郑宸和王瑾是在半日没见崔渡的身影后,察觉出不对劲。张口一问,才知崔渡已经回田庄去了。 郑宸心中不快,冷笑一声:“这个崔渡,是半点没将你我放在眼底。” 在眼前晃悠,确实碍眼刺目。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摆明没将他们放在眼里,更令人扎心。 王瑾低声叹道:“我现在倒是明白,为何郡主对他另眼相看了。” 姜韶华是做大事的人,不耐烦整日黏黏糊糊献殷勤那一套。崔渡低头做事,勤勉当差,反而更合姜韶华心意。 郑宸听出王瑾的话中之意,目中闪过凉意:“你对崔渡的评价倒是不低。” 王瑾正色道:“撇开私下恩怨不提,崔渡确实是能臣。只说种出新粮这一功德,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郑宸无话可反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惜,这等能臣,只肯为郡主所用。潭郎中上蹿下跳地拉拢示好,看来并无用处。” 王瑾在姜韶华面前温和谦逊,和郑宸说话就没那么低调了,反唇相讥:“这等能臣,怎么示好都不为过。倒是你,整日一副拈酸吃醋容不得人的模样,令人不适。” “我记得没错的话,郡主对你从来不假辞色。你哪来的底气和自信摆出这副嘴脸?” 说起来,此次重逢相聚,郑宸确实有些异常的浮躁和尖锐。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郑宸冷冷扯起嘴角,扔下一句:“我怎么想怎么做,和你不相干。” 然后拂袖而去。 王瑾看着郑宸离去的身影,再次肯定郑宸确实不太对劲。 …… 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半点不假。 郑宸确实格外焦躁。 重生后,他并未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和前世一样耐心等待。等着一切像前世一般进展,等着他重新掌权那一日的到来。 可事态渐渐失控。姜韶华异军突起,成了朝堂里最大的变数。平州被乱军割据,如今爆发瘟疫,整个北方都跟着混乱动荡不安,乱世竟是比前世还提前了几年。 这种失控的感觉,着实不妙。他来南阳郡,不全是为了私情,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原因。他要亲口问一问姜韶华,她到底要做什么?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为两人的旧日情分做出努力。 崔渡的骤然离去,引燃了郑宸心里的火苗。他没有避讳任何人的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去了南阳王府书房:“烦请通传一声,我有要事,要见郡主。” 书房外的陈瑾瑜眉头动了动,心里有些不快。 郡主是你要见就能见的么? 她不软不硬地应了回去:“郡主正和陈长史商议政务,请郑舍人稍候。” 郑宸目光冷了一冷:“是否见我,得由郡主来定夺。陈舍人只管进去通报便可。” 陈瑾瑜可不怕他,淡淡道:“郡主和长史议事没结束,任何人不得打扰。请郑舍人耐心等一等。” 郑宸满心不快,却不能硬闯书房,面无表情地去外间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陈长史出来之后,陈瑾瑜果然才去通传。又过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过来请郑宸进书房。 郑宸冷着一张俊脸进了书房。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除了姜韶华之外,还有宋渊秦虎孟三宝等亲卫。 郑宸直接了当地张口:“我有话和郡主说。” 姜韶华看他一眼,转头吩咐:“你们都退下。”眼见着宋渊皱眉,姜韶华微笑着补了一句:“以本郡主的身手,谁也伤不了本郡主。” 这倒也是。宋渊这才领着亲卫们退下。 厚重的门终于关上。 郑宸上前几步,将彼此的距离拉近至六尺。这已是格外亲密的距离。 姜韶华略一挑眉:“你有什么话要说?” 郑宸紧紧盯着姜韶华的眼眸:“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韶华表妹,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两人四目相对,却没什么旧情难忘的意思,反倒是火花四溅一触即发的紧绷。 姜韶华淡淡道:“这话何其可笑。是你坚持要来见我,有话和我说。现在怎么倒质问起我来了。” 郑宸俊脸微沉:“这里没有旁人,只你我两个。你不必摆出什么郡主架势,你知道我并不怕你。” 姜韶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说得没错,要说怕,也该是我怕你这个未来的郑丞相才对。” 前世,郑宸做了大梁丞相后,独揽大权,心狠手辣之处,比起王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郑宸说话行事,格外霸道强势。平日里隐忍,今日终于彻底露了出来。 “有你在,我能不能再做丞相,委实不好说。”郑宸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出口的话语带着凉意:“以后的事暂且不提,只说眼下。姜韶华,你暗中养兵,派人四处推广新粮,招纳饥民,还派人去平州治疗瘟疫。这般养望,锋芒毕露,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姜韶华面色未变:“扩充亲卫营,是为了保护南阳郡保护荆州平安。推广新粮,是想让北方百姓填饱肚子。收容饥民,是为了给饥民一条活路。治疗瘟疫,是因为朝廷无所作为任凭瘟疫横行,我不得不为之。” 第四百零三章 两断(二) 好一个不得不为之! 郑宸扯了扯嘴角,笑得满是讥讽:“我认识你加起来半辈子了,今日才知你是这般心系百姓胸怀天下。” 姜韶华和郑宸对视:“这两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来,确实有些嘲讽。什么时候心系百姓胸怀天下也成了被人耻笑的贬义词了?” 郑宸冷然道:“你别忘记你的身份。你是大梁郡主,地位等同藩王。可你瞧瞧,东平王淮阳王武安郡王,还有被困在京城的高凉王,谁不是缩着头做人。你这般出风头,毫无顾虑地壮大势力,就不怕惹来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忌惮不满?” 姜韶华眸光微微一闪,忽然笑了:“至少目前太皇太后对我很满意,皇上也没有半点忌惮。唯一对我不满的人,就是你了。” “郑宸,你在怕什么?” “你莫非怕我势力过盛,会取代你,成为皇上心腹大梁权臣?” 郑宸没有被说中心思的恼羞成怒,甚至张口承认:“我是有些不安。姜韶华,你是女子,不该有太大的野心。大梁就如一艘四处都是漏洞的巨船,在缓缓下沉。你所做的一切,是在这艘巨船上折腾,只会让巨船沉得更快。” “政治也好,朝堂也罢,都是男人的事。你要做南阳郡主,就安心地守着南阳郡。为何要将手伸去北方诸州郡?” “你到底要做什么?一个女子,难道还想做摄政王不成?” 这番话,已十分犀利直接。 姜韶华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淡淡道:“我做这些,当然有我的理由。我无需向你交代。” 郑宸面色终于变了一变,上前一步,伸手去抓姜韶华的手。 姜韶华没有闪避,迅疾出手格挡。郑宸不得不翻腕收回,紧接着,凌厉的腿风袭卷而来。 郑宸不假思索地后退闪避。 姜韶华在原地没动,待郑宸略有些狼狈地被逼退后,冷然道:“于公,我是郡主你是中书舍人。于私,你我旧情已了,早已没了纠葛。你今日有何资格来质问我?” “郑宸,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一刀两断!” 郑宸看着眉眼森冷凌厉的少女,一颗心似被巨手攥住,疼得无法喘息:“姜韶华,你真要这般绝情?” “我以为,两年多前那一回,我就说得很清楚了。”姜韶华面容冷漠,说出口的话语更是冰冷:“过去的事,已经永远过去。我不会重蹈覆辙,你我缘分已尽。” 心痛到极致,反倒有些麻木。 就如壮士断腕的刹那,剧痛之余,竟又有些斩断一切的快意。 郑宸紧紧地盯着她,然后笑了起来:“好,这是你选的路,以后你不后悔就好。” 姜韶华淡淡道:“做过的事,我从不后悔。” 郑宸深深呼一口气,似要将所有的痛楚都吸进口中,压进心底:“我明日就走。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姜韶华,你狠心绝情,我却是盼着你好的。我最后再劝你一回,不要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你守着你的南阳,招你的赘婿,安心过日子,也就罢了。若是志在扰乱朝堂争权夺势,你就是我郑宸的对手。我的行事做派,你是知道的。不要做我的敌人。”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眼里毫无笑意:“等你做到大梁丞相那一日,再说这些狠话也不迟。” 至此,两人已无话再说。 郑宸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 姜韶华面无表情地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出了书房,对一脸惊讶的陈瑾瑜道:“本郡主去一趟户房。” 之前郑宸走的时候,脸黑如锅底冷如寒冰。现在郡主出书房,面色也格外冰冷。 到底是怎么了? 陈瑾瑜心里暗自嘀咕,面上并未流露,张口应下。 姜韶华领着众人去了户房。冯长史正忙得不可开交,知道郡主来了,颇有些意外,忙起身相迎。 短短一段路,姜韶华神色已恢复如常。 冯长史心里也奇怪。郡主有事吩咐一声就是,怎么今日亲自来户房了? “冯长史,将王府今年的粮册拿来。” 冯长史应一声,转头吩咐汤有银。汤有银手脚利索,很快便捧了一摞账册过来。 每年的粮赋缴纳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十四县各有一本单独的粮册,王府和亲卫营南阳军营也各有账册。现在还多了汤氏粮铺的账册,便是献给朝廷的粮食,也单独列了账册。 不仅如此,还有一本总的粮册。可见冯长史做事之细致。户房差事总是忙不完,也在情理之中了。 姜韶华坐在冯长史平日惯坐的位置,慢慢翻看粮册。 冯长史略一思忖,吩咐汤有银等人各自去忙自己的差事。众人退下,签押房里果然清净多了。 姜韶华看了许久,才抬起头:“今年确实存了不少粮食。” 冯长史笑着应是。 “明日郑舍人就会启程回京,”姜韶华提起郑宸时语气平静,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或许王舍人也会一并启程。王府要备两份过得去的程仪,再备些粮食。又得辛苦冯长史了。” 之前不是说要待五日,怎么才三日就要走了? 冯长史掩下心里的惊讶,拱手领命。 至于到底要备多少礼物和粮食,听郡主的语气也就知道了过得去就行,不能寒酸,也不必浪费。 姜韶华说完正事,没有离去,静静坐了片刻。 冯长史不及陈长史细致,也看出郡主今日心情不佳。 冯长史也是看着郡主长大的,郡主日益威严,他心里敬重,却也没什么畏惧不敢说的。 “郡主不用为钱粮发愁。” 冯长史低声道:“臣是个急性子,平日忙起来脾气不大好,说话不中听。其实,南阳郡不缺银子,更不不缺粮食。郡主别担心。” 姜韶华嗯了一声,正要说话,门外忽然响起陈长史熟悉的脚步声。 “郡主,朝廷派了公文来。”陈长史神色不太美妙:“神武营回京,要从南阳郡征一批军粮。” 第四百零四章 离去 姜韶华还没出声,冯长史已愤怒起身:“上一次刚献过粮,怎么又来要征粮?真当我们南阳郡是粮仓不成?” “郡主!这回可不能应了!再这么下去,南阳郡的存粮都要被征去做军粮了。” 献粮给朝廷给北方也就罢了,救万千百姓也是大功德。凭什么要献粮做军粮?大梁有四十万正规军队,每年消耗的军饷粮食是个极其可怕的数字。每年的税赋至少有六成都被用来养兵了。南阳郡可不能来填这个无底洞! 陈长史也沉声道:“冯长史说得对。征军粮一事,我们万万不能答应。臣这就去写奏折,回绝此事。” “两位长史稍安勿躁!”姜韶华并未动怒,目光如冰雪般冷静:“这道公文是经过朝议再由户部正式发来的,也就意味着此事是皇上点了头的。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也没吭声,可见太皇太后也赞成。” 陈冯两位长史对视一眼。 眼下郡主最大的倚仗靠山,就是太皇太后的庇护和皇上的支持。现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都想从南阳郡征粮,还有一个对南阳郡虎视眈眈的王丞相,郡主焉能拒绝? 胳膊拧不过大腿。公文来了,想空口白话地打发回去不太可能。 “那就上奏折诉诉苦,我们南阳郡也没什么存粮了。”冯长史迅速出了个主意:“再将朝廷征军粮的数字缩减一半。” 陈长史显然更熟悉郡主的脾气:“郡主是想以此事和朝廷交换什么?” 姜韶华嗯一声:“我为崔渡请功的奏折已经送至朝廷,现在征粮的公文来了,朝廷封赏的旨意却没到。可见有人从中弄鬼,不出这一批粮食,崔渡的封赏就会被拖延。” 冯长史气得吹胡子瞪眼想骂人:“崔公子立的是切切实实的功劳,凭什么拖延?” “想刁难多的是理由。”姜韶华淡淡道:“譬如崔渡尚且年少,大梁官场还没有这般年轻的臣子,等个两三年再封赏也不迟。” “再譬如,崔渡是博陵崔氏子弟。封赏崔氏子弟,不能绕开博陵崔氏。总之,王丞相有的是借口和办法。” 冯长史面色难看,显然很想“问候”王丞相一家老少。 陈长史思虑片刻,低声道:“郡主的意思,臣明白了。郡主是要以这一批军粮来堵住王丞相的嘴,早些为崔公子请来封赏。” “没错!照着公文上的数字准备军粮。”姜韶华目光微凉:“另外,本郡主写一封奏折去朝廷,请朝廷为崔渡封侯。” 陈长史冯长史俱是一惊:“郡主!这要求是不是稍稍有些过了?” 大梁爵位有五等,公侯伯子男。郑氏的爵位是安国公。一般而言,爵位都是慢慢晋升的。以崔渡种出新粮的功劳,封个子爵不在话下,郡主暗中出力,原本是打算着为崔渡请封伯爵。现在一张口就是侯爵之位,就连陈冯长史也觉得过了些。 姜韶华挑眉冷笑:“一个个冲着南阳郡伸手要粮,吃着本郡主的粮食,还有什么底气反驳本郡主的奏折!” “这奏折,本郡主亲自来写!什么时候封赏的圣旨到南阳郡,什么时候再调拨粮食。” 姜韶华决心已定,陈长史冯长史也就不再多言。 姜韶华略一思忖,又叫了宋渊进来,低声吩咐:“宋统领先写一封信去崔家,过些日子再亲自去一趟博陵崔氏。” 崔渡既然“出身”博陵崔氏,有些事就不能绕开崔家,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的。 宋渊点头应下。于公,他是郡主的亲兵统领。于私,他是崔渡的舅舅。是去崔家最合适的人选。 …… 当日下午,郑宸下令命所有人收拾准备,隔日一早启程回京。 焦郎中看着郑舍人紧绷难看的面色,到了嘴边的询问又咽了回去,只问了一句:“下官去给潭郎中送个口信。” 郑宸略一点头。 潭郎中知道此事后,有些惊讶,想打听几句。焦郎中口风极紧,什么都不肯说。 其实吧,也不难猜。肯定是在郡主那儿碰壁碰得头破血流,少年郎恼羞成怒就要走了呗! 潭郎中心里暗暗嘲弄,去将此事告诉王瑾。王瑾沉默片刻,说道:“我们也一同启程,结伴回京,路途上也更安全稳妥。” 终于肯走了。 潭郎中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我这就传令,让所有人打点行装。” 御林军们要启程离去,动静着实不小。不过,郡主并没有设宴送行的意思。在屋子里等至天黑的郑宸,一颗心彻底冰凉。 姜韶华,你果然一直都是世间最心狠无情的女子。 前世你辜负了我的一片深情,今生你依然负我。 这是你选的路,和我站到了对面。那么日后,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隔日一早,郑舍人王舍人结伴离去。 明面上没有撕破脸,姜韶华亲自送了两位钦差至城门处,十分客气地道别珍重。 郑宸俊脸沉凝,一言不发,气氛颇有些尴尬。 王瑾不得不努力说话,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和郡主相聚重逢。请郡主多多珍重。” 姜韶华微微一笑:“王舍人也多珍重。还有郑舍人,等你们成亲大喜之时,本郡主一定送上厚礼。” 王瑾也快笑不出来了。 自从见了姜韶华的那一日起,他的心里就再无旁人。日后便是听从父亲之命成亲,又何喜之有? 郡主明知他的心意,还说这些话,这和持刀扎心也没什么区别。 郑宸忽地张口道:“时候不早,该启程了。” 王瑾应一声,再次和郡主拱手作别,然后骑上骏马,在滚滚尘土中离开南阳郡。 来时有多憧憬希冀,走时就有多伤心失落。 王瑾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高大坚固的城门越来越小,城门外的少女身影已不可见。 今日一别,或许再难重逢相见。一念及此,王瑾鼻间满是酸涩。他转头看向身侧,郑宸俊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目光直视前方,一直不曾回头。 …… 第四百零五章 崔氏(一) 打发走碍眼的两位钦差,南阳王府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姜韶华亲笔写了奏折后,又写了几封信去京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和王丞相角力扳手腕,当然从来不是轻松容易的事,急躁不得。 奏折公文一来一回,在路上就得大半个月,再算上朝臣们讨论商榷,太皇太后党和丞相党角力等等,耗费的时间就更久了。 且耐心等着便是。 宋渊也写了信,让人送去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的反应比朝廷快多了,小半个月后就有了回音。 “启禀郡主,博陵崔氏派人送了信来。”宋渊笑着禀报:“送信来的,是崔氏家主的长子,还有崔渡那一房的长辈。” 崔氏长子,也就是未来的崔家家主。崔渡“出身”旁支,这一房的长辈也来了。可见博陵崔氏对崔渡的重视——也由不得崔家不重视。 南阳郡新粮在北方迅速推广。博陵郡位于定州,是北方最有名望的世家之一,对玉米红薯这两种抗旱产量极高的新粮自然不陌生。事实上,博陵崔氏的家主颇有决断,是最早从汤氏粮铺买来新粮粮种的一批人。经过去年一年的耕种大丰收之后,对新粮推崇备至。 他们也曾私下打听过,这新粮到底是谁种出来的。可惜汤氏粮铺的人口风一个比一个紧,根本打探不出消息。 怎么也没想到,打听来打听去,种出新粮的姓崔,就是博陵崔氏的子弟! 没错,崔渡就是崔家的儿郎!当年出生的时候,就有吉兆,名字还是家主亲自起的。 至于后来为何会流落在外到了南阳郡,其中确实有些曲折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崔氏最出色的子弟,如今是南阳郡的能臣,是大梁栋梁之才。 朝廷定然要重重嘉奖。这份荣耀,不仅属于南阳郡属于崔渡,也属于博陵崔氏。 姜韶华看完崔氏家主来信,笑了一笑:“这老狐狸,反应倒是快得很。嗅着好处就来了。” 一个家族的兴旺,从来不是一两个人的事,而是家族齐心合力,要一辈又一辈的人努力。归根究底,还是要有人。这里的人,是有能耐有出息有本事的子孙儿郎。 姜韶华之前给崔渡安排崔氏子弟的身份,对崔家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将崔渡记进族谱里,是给南阳郡主颜面。之后并未走动。 现在就不同了。崔渡这般年少有为,将来或许还有更大的造化,博陵崔氏必须要重视且示好。 宋渊也出身大族,自然清楚大族行事做派,闻言笑道:“这对崔渡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崔家派了人来,将崔渡的身份摆到明处。以后崔渡有什么事,崔家就要出头出力。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吩咐道:“将崔家人请进来,本郡主见上一见。” …… 片刻后,崔氏一行人进了正堂。 这一行共有六人,皆是崔氏嫡系。最年长的约有六旬,头发花白。最年轻的,只有十六七岁。领头的男子约有四旬,正值盛年,身量中等,面容端正,气度不凡。正是崔氏家主的长子崔平。 崔平领着众人拱手见礼:“见过郡主。” 这位南阳郡主,在短短几年间掌控南阳,在京城大杀四方,名声大振。没曾想,竟是这般年少美丽。 一个人的能耐本事,和年龄没什么关系,是男是女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眼前是一头真正的猛虎,宽厚温和是表象,出手狠辣才是真的。 家在北方诸州郡开粮铺推广新粮,一边为郡主扬名一边暗中收拢饥民。这等事当然瞒不过真正的北方豪族。区区一个汤家,当然没那么大能耐,站在汤家背后的,正是南阳郡主。 博陵崔氏在博陵郡经营几百年,枝大叶深,抗住了几年天灾,博陵郡还算太平。定州其余郡县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百姓抛家舍业逃亡的不计其数。有不少就被汤氏粮铺的“家丁”带走,悄悄送回南阳郡安顿。 平州瘟疫,朝廷不管不顾,南阳王府却派人带着数十车药材去了平州。 由此可见,南阳郡主绝非等闲。 崔家借着郡主为崔渡请功封赏前来南阳王府,这背后隐含的深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姜韶华含笑道:“诸位免礼,请入座说话。”又令人请王府一众属官前来相见。 崔平出身大族,早年中过举人,举止说话都很得体。 这一番热闹寒暄,就花了小半日功夫。 当日正午,王府设了接风宴。接待的规格,甚至超过了不久前离去的两位钦差。 接风宴颇为热闹,几杯酒下肚,崔家人很快就和王府属官们熟络起来。可惜的是崔渡人在田庄,赶不及回来。 “本郡主这就打发人去田庄送信,最多明日,崔渡便能回王府。”姜韶华笑着对崔平说道,语气十分亲切。 崔平立刻道:“我正想恳求郡主。我想领着族人去一趟田庄,一来早些见到崔渡,二来,我们想去田庄长长见识。” 姜韶华略一思忖,也就含笑应了。 崔平的私心,或者说博陵崔氏的私心,一想便知。她也想看看,在面对“家族”时,崔渡会作何反应。 …… 崔平行事干脆利落,当天下午便领着族人策马去了田庄。 宋渊亲自领路陪同。 快马跑了一个时辰,众人停下休息喝水。崔平很自然地凑到宋渊身边说话。 宋渊的姑母嫁进了崔家,论辈分,宋渊和崔平是平辈。 崔平语气亲热,就像是见了嫡亲的妻弟一般:“当年婶娘在世的时候,宽厚慈爱,人人敬重。可惜婶娘去得早,我那堂弟也是福薄命短,都早早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亏得当日你收容留在王府,才有今日光景。” 这就是崔平为人的高明之处了。 郡主还没及笄,这时候说什么招婿进门为时过早。传出去也显得崔家心急热切嘴脸难看。 所以,当日收容崔渡的人必须是宋渊,绝不能是郡主。 第四百零六章 崔氏(二) 宋渊心想果然是个聪明人,口中笑道:“做舅舅的,抚养外甥天经地义。再者,他聪慧又有本事,献给朝廷的新式辕犁就是他画出图纸,然后工匠造出来的。南阳郡种出玉米红薯两种新粮,他的功劳更是独一份。” 崔平脸上浮现出骄傲和欣慰:“家父知道此事,十分开怀。崔家有诸多出众的晚辈,都远不及崔渡。” 其实吧,崔渡只是恰好姓崔,宋渊恰好有一个姑母嫁去了博陵崔氏,所以崔渡就成了博陵崔氏的子弟。崔平仿佛浑然忘记了这一点。 宋渊看一眼崔平,一语双关地说道:“崔渡早已在南阳郡落地生根,做了南阳王府的属官。眼下郡主为他请功,因为他的缘故,还要向朝廷献一大批军粮。” 崔平心想看我做什么,崔渡在南阳郡前程似锦,崔家上下求之不得哪!崔家还没愚蠢到来和郡主争抢崔渡的地步。 相反,崔家只盼着崔渡能更进一步,彻底成为郡主身边不可或缺之人。如此一来,崔家和郡主的关系自然也就紧密起来。 崔平温声笑道:“郡主恩典,崔家上下俱都铭记于心,日后有合适的时机,或是需要崔家的时候,崔家定然义不容辞。” 崔平身为崔氏未来的家主,说话当然极有份量。 宋渊神色一缓,笑了一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崔家有这份心,我们南阳王府上下都会领情。” 休息片刻,众人再次启程。直至天色漆黑,才赶到了田庄。 崔渡正和卢琮等人一同用晚膳,听闻宋渊一行人来了,忙搁下筷子出来相迎。 两个小厮在前方,左右各打着一个灯笼。柔和的光芒驱走了黑暗,照亮了崔渡的俊脸。 崔平迅疾打量一眼,心里暗暗满意。 这个崔渡,相貌十分俊秀,目光清澈明亮,唯一的遗憾就是脸不够白……当然了,有这等能耐本事的人,脸白些黑些都无妨就是了。 崔渡已经收到王府口信,知道这一行人就是崔家人——也就是他的族人了。他不喜欢你来我往地虚伪客套,偶尔装装样子也是会的。 宋渊笑着说道:“崔渡,过来见过你大伯父。” 隔了几个房头的大伯父崔平,用温和又慈爱的目光看过来。崔渡立刻拱手行晚辈之礼:“崔渡见过大伯父。” 崔平笑着伸手扶起崔渡,语气里满是怜惜:“好孩子,快些起身。当年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还做出这么多事,不愧是崔家儿郎。” “说来惭愧,当年你只身一人离开博陵郡,我这做大伯父的全然不知情。还是宋统领写信来,我才知晓。” “大伯父实在愧对你。” 崔平说到动情处,眼眶都红了。 崔渡心想这演技真是一流。你我素未谋面互不相识,我就是顶着崔氏旁支子弟的名头而已,你这么动感情做什么?该不是想要算计我什么吧! 崔渡用力眨眨眼,怎么都眨不出红眼眶的效果,只得无奈放弃,语气倒是格外诚恳:“我在南阳郡过得很好,以后哪儿都不去,就一直待在南阳郡。” 崔平:“……” 这个崔渡,性情倒是坦荡耿直。 崔平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面上露出欣慰的笑:“郡主待你恩重如山,你确实应该好生当差,以报郡主厚爱。” 然后亲自为崔渡介绍一同来的族人。崔渡很是配合,一一见了礼。到最后,崔平郑重地介绍了身侧十六七岁的少年:“这是崔望,是我长子,你叫他一声堂兄便可。” 崔渡笑着拱手:“见过堂兄。” 崔望身量修长,面容英俊,举手投足间一派世家子弟的风范:“堂弟请免礼。我虚长你几岁,庸碌无为一事无成,比起堂弟差得远了。以后我得向堂弟多多请教,还望堂弟不吝指点。” 崔望说得诚恳,崔渡也应得坦诚:“我文不成武也不成,只会培育粮种和种田。你要学我可以教你。” 崔望:“……” 这位堂弟,说话行事都不按常理出牌。 崔望心里嘀咕一句,笑着应道:“农耕是国之根本,是头等大事。堂弟种出新粮,令无数百姓得以活命,这是足以载入青史的大功德。至于读书习武,什么时候学都不算晚。堂弟要是想学,得了空闲我教你。” 寒暄一番后,众人一同进了田庄。 宋渊崔平一行人赶路半日,还没吃晚饭。厨房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一席菜肴送来。 此时已是冬日,萝卜白菜当然是有的,满桌子的新鲜菜蔬,就实在稀奇了。崔平好奇地问询,宋渊随口笑道:“田庄里有许多白色暖棚,冬日也能种出菜蔬瓜果。而且,崔渡一直在改良品种,我们田庄里的蔬菜不但产量高,味道也格外好。” 崔平看着崔渡的目光,就如看着世间珍宝,赞不绝口:“好!太好了!南阳郡的百姓实在是有福。” 崔渡福至心灵,笑着说道:“大伯父既来了田庄,明日我就让你们看看暖棚。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们。学会了之后,你们回博陵郡,便能将暖棚种蔬菜的技术传给普通百姓。” 崔平为人谨慎,没急着应下,先看了宋渊一眼。 宋渊心领神会,淡淡笑道:“南阳郡种出新粮后,郡主便写奏折将新粮献给朝廷。可惜朝廷里有小人作祟,竟驳回了郡主的奏折。之后,郡主又让汤家去北方开粮铺,将玉米红薯的粮种带去北方。” “以郡主的胸襟气魄,岂会在意暖棚种蔬菜传出去。便是我们南阳郡里,也在慢慢推广种植。你们只管学就是了。” 崔平精神一振,忙拱手道谢。 晚饭后,崔平等人各自去安顿歇下。 宋渊来了崔渡的屋子里,低声嘱咐:“崔家来了这么多人,是要正式认下你这个崔氏子弟。以后便是对上郑小公爷王四公子,你也能挺直腰杆。” 崔渡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怯过他们。” 第四百零七章 崔氏(三) 这倒也是。 崔渡对着郡主都没低声下气过。前些日子和王四公子郑小公爷在一处,更没半点自卑退怯的意思。 一来是他自己有真本事,二来,也是因为郡主全力撑腰之故。 宋渊目中闪过笑意:“做人就该这样,坦荡从容,不卑不亢。”顿了顿又低声道:“你可以和崔家人亲近些。不过,也要多留心。” “崔平对你如此热心,是因为你种出新粮,因为郡主为你请功。等朝廷正式的封赏下来,你就是崔家这一辈中官职最高的一个。无利不起早,这才是世家大族的行事做派。” “今日你风光得意,他们巴不得昭告天下你是崔氏子弟。他日你从天上摔落谷底,第一个和你决裂撇清的,也一定是他们。” 崔渡点点头,示意自己都记下了。 宋渊又道:“崔平明日定会私下和你说话,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一口应下。” 崔渡嗯了一声:“舅舅放心,我不是孩童,没那么好哄好骗。” 宋渊挑眉:“有郡主护着你,他们就是想哄骗你,也得仔细掂量权衡。” 拳头大,才是真道理。 郡主有兵有粮,在朝堂中有人脉有威望,还有太皇太后的宠爱和皇上的信赖。所以,崔家权衡过后,便巴了过来。换作是淮阳县主或东平县主,崔家哪里会费这么多心思。 崔渡再次点头。 更多的提醒,就不便再说了。郡主还年少,崔渡也没成年。有些事不便说得仔细。 宋渊想了想,最后嘱咐两句:“总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多加小心。” …… 隔日,崔平等一行人在崔渡的带领下观看田庄。整整一日,都在田间地头和暖棚里转悠。 崔平等人都被眼前所见的一切震慑住了。哪怕来之前有再多的心理准备,也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冬麦绿油油的,一望无际蔓延至天际。 暖棚的各色瓜果蔬菜,水灵灵的,看着便喜人。 还有那些试验田里的新苗,据说产量要比寻常的粮种高出许多…… 老天! 崔渡实在太厉害了! 怪不得郡主这般器重抬举。这等人才,不论在哪里,都如明珠一般灼灼闪光啊! 崔平忍不住赞叹:“朝廷确实该重赏你才是。至少也该封个子爵。” 崔渡对大梁朝的爵位官职没什么研究,随口笑问:“这是多大的官?” 崔平耐心解释:“爵位和官职不同。爵位可以世袭传承,官职是实在的官位。” 随在一旁的卢琮卢舍人低声笑道:“爵位十分难得。只有立了大功的人,朝廷才会斟酌封赏。有了爵位,就有封地和钱粮。大梁朝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得封国公的,只有两个。侯爵之位的,有三人。伯爵子爵也不多见。” 简而言之,爵位更值钱更难得。 崔渡恍然大悟,笑着说道:“卢舍人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崔平看了微笑的卢舍人一眼,心想郡主用人真是不拘一格,连罪臣也拿来差遣。 崔平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对卢琮却很热络:“卢舍人解释得深入浅出。” 卢琮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焉能看不出崔平眼底那一丝不以为然。 他也没放在心上。 他的人生大起大落,有过无比风光之时,更有跌落谷底人人鄙夷的时候。他既然能从泥泞中爬起来,就不会在意任何人的异样目光。 说句不客气地,崔平这位崔氏嫡子在别人面前可以矜持自傲,到他面前,就大可不必了。 论家世,范阳卢氏和博陵崔氏都是大梁望族。论才学,他二十岁就是两榜进士,崔平却是屡试不中,功名止步于举人。他在官场沉浮,崔平根本没出仕,一直待在博陵郡打理崔家事务。再说前程,崔平日后是博陵崔氏家主,他则追随郡主。郡主飞得高,他何愁没有锦绣前程。 卢琮从容笑道:“我好歹做过数年郡守,这点常识总是知道的。” 崔平呵呵一笑:“这两年卢舍人一直在田庄当差,委实有些屈才了。” 卢琮微笑:“能为郡主当差效力,是我此生有福。再者,崔公子做的事,利国利民,能辅佐崔公子,也是我的荣幸。” “如今崔家也派了人来,更可见我选的路没错。” 崔平只当没听出卢琮话语中的讥讽,欣然笑道:“不瞒卢舍人,我此次前来,一来拜见郡主,二来,是要见一见崔渡。以后崔氏定会出人出力。” 崔渡心想又来了。 真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就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弯弯绕绕,一语双关什么的,听得人头大。 宋渊倒是放了心。有卢琮从中周旋应对,崔渡不会吃亏。 宋渊对崔平道:“你们在田庄安心住下,我明日先回王府。”又对卢琮道:“崔渡年少,不太通俗务。请卢舍人好生招呼他们。” 卢琮心领神会,笑着应下。 宋渊回王府后,先去向郡主复命:“……崔平对崔渡十分亲近,处处示好。末将看他的意思,似乎想将儿子留在南阳郡,辅佐崔渡。。” 姜韶华略一挑眉,若有所思:“崔家是想在崔渡身上押注。” “这是看中了崔渡的能耐本事,还是认定崔渡日后会入赘南阳王府?” 宋渊:“……” 郡主提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没有半点娇羞,坦荡直接。 宋渊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郡主对崔公子的器重,大家有目共睹。崔平是个聪明人,自然掂量得清楚。” 姜韶华淡淡一笑:“不管如何,崔家肯押注,总是一桩好事。” “他们想住田庄,想和崔渡亲近,且随他们去。” 崔平颇有耐心,在田庄里住下后,每天随在崔渡左右。崔渡忙着给农夫们上课,忙着改良粮种,每天空闲少之又少。 崔望向他请教,他半点不藏私,可以说是倾囊相授。 几日下来,崔望也被折服了:“父亲,堂弟一身能耐本事,却半点不倨傲,胸襟宽广。日后定成大器。” 第四百零八章 角力(一) 哪里还用等日后,现在就不同凡响了。 崔平目光一闪,低声道:“郡主为他请封爵位,为此还要捐献一大批军粮。朝堂里为此事争论不下。我们且耐心等着看着,朝廷的封赏应该很快就来了。” “至少也是个男爵,要是运道好,被封了伯爵。我们博陵崔氏一门,也跟着扬眉吐气。” 博陵崔氏是北地豪门,可惜,这数十年来没有真正惊才绝艳的子弟。官职最高的,如今也就是三品刺史。到了崔望这一辈,连个进士都没有。这对一个家族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太美妙的信号。 谁能想到,一个半路认下的“崔家子弟”,竟这般有出息。 崔望羡慕不已,低声叹道:“崔渡有本事,也有运道。当日若不是郡主收容,换了别人,他哪有出头之日。” 千里马常有,伯乐才真正少见。 崔平也叹了一声:“可惜,崔渡不是真正的崔家人。不然,我怎么也得将他带回博陵郡去。” 现在嘛,沾一沾光也就不错了。 崔平想了想,嘱咐儿子:“你多和崔渡亲近。若是朝廷封赏顺利,以后你就留在崔渡左右。” 这是来之前就说好的事,崔望没有反对,点点头应下了。 说来遗憾,崔平当年考中举人后,在科举一途上再无寸进。到了崔望,勉强考了个秀才,还得靠家族暗中筹谋出力。没有读书天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就得另辟蹊径,走一条务实的路。 崔家决心要在南阳郡下注,自然要表露诚意,这不就将长房嫡长孙送来了? …… 与此同时,郑宸王瑾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御林军们自去军营报道,郑宸王瑾连家也没回就进了皇宫。 太和帝亲自迎了出来,伸手扶起风尘仆仆满面倦色的两人:“快些起身。一别半年,朕日日惦记你们。你们总算回来了,快些进去说话。” 一同读书一同长大的好友,情谊自然不同旁人。太和帝眉眼间皆是喜色。 郑宸王瑾谢了天子恩典,随着天子进了殿内。 李博元冲他们两个挤眉弄眼,张口调侃:“我五日前就回京了。你们两个不约而同,半途都拐去南阳郡,耽搁行程了。” 王瑾神色不变:“路上缺粮,正好经过荆州,就顺道去了一趟南阳郡。” 郑宸眉头未动:“我在回途中遇到一伙流匪,有几十个士兵受了伤。去南阳郡修整几日。” 得了吧!你们两个什么心思,谁还不知道啊! 李博元心中哂然,面上却未流露,只笑了一笑。 一旁的高凉王世子姜颐笑嘻嘻地插嘴:“快些说说南阳郡到底是什么样的?” 太和帝也笑道:“朕不能离京,也没去过南阳郡。你们说来给朕听听。” 郑宸出人意料地没有争抢,将表现的机会留给了王瑾。 王瑾半点没客气,张口说了些南阳见闻。着重描绘了南阳郡百姓安乐富足的一面,对崔渡的田庄更是赞不绝口:“……崔渡此人,确实有大才。臣在田庄里,见到了改良后的各式粮种,见到了在冬日也能长势良好的蔬菜瓜果。” “南阳郡有今时今日,崔渡要居首功。” 这年月,有余粮才有充足的底气。 郑宸淡淡瞥王瑾一眼。 王瑾心想你看不看的,我也得说实话。情敌是一回事,崔渡有大才是另一回事。 李博元和姜颐听得好奇,连连追问。王瑾便细细说了一回。 太和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长叹一声:“你们两个刚回来,还不知道吧!韶华堂妹写奏折为崔渡请封,朝堂里为此事争论不下,朕头痛得很。” 郑宸不失时机地刺王瑾一回:“想来是丞相大人不肯点头了?” 此事太皇太后不会反对,太和帝也乐意。如此一来,太皇太后党羽都会支持。持反对态度的,当然就是王丞相一党了。 太和帝下意识地看王瑾一眼,略一点头:“王丞相以为,崔渡确实立了功,朝廷可以破格封一个子爵。” “韶华堂妹前些日子又上了奏折,说愿意捐赠十万石军粮。又在奏折里言明崔渡的功劳,足以封侯爵。” 侯爵?! 王瑾一愣,反射性地接了话茬:“崔渡还没成年,封侯爵是不是太过了?” 郑宸目中闪过一丝幽暗,淡淡道:“朝廷不封这个侯爵,南阳郡的十万石军粮是不是就会成一纸空文?” 这等事,大家心里有数就行,就别说出来了好吧!朝廷不要体面的吗? 太和帝咳嗽一声,瞥郑宸一眼:“十万石军粮不是小数字,南阳郡总要筹措一段时日。不过,韶华堂妹既然应下了,断然不会以此事要挟朝廷。” 所以说,连天子的心都偏了。这件事,十之八九都能成。 一想到那个笑起来格外讨厌的少年,很快就要被朝廷封赏,成为大梁历史上最年轻的侯爵,有资格和姜韶华并肩而立……一股无以名状无法抑制的怒火在郑宸心头蔓延。 然而,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是一个中书舍人,上面有亲爹安国公,还有太皇太后压着。所谓的太皇太后一党,现在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太和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件事暂且不论。你们两个远道而回,一定疲累得很。先回去歇息两日,再进宫来当差。” 郑宸回过神,和王瑾一同拱手领命。 两人离宫后,一个回丞相府,一个回国公府。各回各家,各见各爹。 先不说王瑾这边,且说郑宸,回国公府后,受到了郑家上下热烈的相迎。身为郑家嫡子,做了半年钦差回京,这也是应有的待遇。 郑宸心情不佳,和家人寒暄几句,便去了安国公的书房。 门一关,父子两个说话就直接多了。 “你为何去南阳郡?”安国公板起脸孔,一脸不赞成:“姜韶华再好,也做不了郑家儿媳。她是要留在南阳郡招赘进门的,你难道想抛下郑家和大好前程,去做她的赘婿不成!” 第四百零九章 角力(二) “这绝无可能!”郑宸目光微暗,语气坚定:“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居于女子之下。” 安国公轻哼一声:“你总算还没彻底昏头。瞧瞧你和王瑾,一先一后都去了南阳郡,这件事传到京城来,被多少人拿来说笑。” “要不是有王丞相和我挡着,不知要传出多少流言闹出多少笑话来。” “姜韶华不是等闲之辈,她有能耐,也有野心。这等女子,不会安于内宅。我们郑家,也不能有这样的主母。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郑宸沉默片刻,才低声道:“父亲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以后不会了。” 安国公有些诧异,上下打量郑宸一眼,忽地问道:“莫非郡主直接了当地拒绝你了?” 郑宸:“……” 安国公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半晌才叹了一声:“也罢!既然无缘,便干脆利落地斩断。京城里出众的闺秀多得是,你喜欢哪一个,我们郑家登门去求娶,没有不成的道理。以后,你就别惦记那位南阳郡主了。” 郑宸依旧不出声。 安国公话锋一转,提起了崔渡封赏一事闹起的风波:“南阳郡主写第一封奏折的时候,只列举出了崔渡立下的功劳,请朝廷封赏。” “当时朝廷要是应了,封个子爵也就差不多了。偏生王丞相从中作梗,横生枝节,派公文去南阳郡索要军粮。” “南阳郡主哪里是好捏的软柿子,一边应下,一边再上奏折,请朝廷为崔渡封侯爵。” “摆明了朝廷不给封赏,南阳郡就不会献军粮!” “现在这件事僵住了,皇上也为此事头疼得很。” 郑宸抬眼看过来:“父亲对此事怎么想?” 安国公自嘲地笑了一笑:“南阳郡私下里的孝敬源源不断,太皇太后被姜韶华灌足了迷汤。连太皇太后都赞成,我还能怎么想。” 太皇太后的意志,就是郑家的意志,哪里轮得到他反对或赞成。 郑宸低声道:“过两日我进宫去见姑祖母,向姑母进言,将崔渡的封赏压一压。” “封子爵有些低,封侯又过了,折中封个伯爵,也就是了。” 安国公瞥一眼儿子,冷不丁地说道:“郡主一力抬举崔渡,这其中的用意,你应该很清楚。” 郑宸胸口被刺一刀,疼得鲜血淋漓,俊脸却面不改色:“知道。她日后要招崔渡为赘婿,这是在给崔渡足以匹配她的身份地位。免得崔渡被人嘲笑吃软饭。” 现在就不同了。崔渡凭借着自己的功劳被封爵位,能堂堂正正地和她并肩,谁也没资格挑剔崔渡的不是。 安国公唔了一声:“你心里明白就好。不过,你这主意倒是不错。过两日你就进宫和太皇太后说一说。” …… 王丞相府,书房内。 王丞相不出所料地板着脸孔,先骂了儿子一顿。内容无外乎是被美色冲昏了头竟跑去南阳郡丢人现眼之类。 王瑾老实地低头挨骂,并不争辩。等王丞相发完脾气了,才低声道:“儿子去过这一遭,已经彻底死心了。” 王丞相余怒未消,冷笑一声:“南阳郡主接连上奏折,为崔渡请封。背后的用意,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你不死心也不行。” “郑宸也是昏了头,竟也去了南阳郡。三人为一个南阳郡主争风吃醋,笑话都快传遍京城了。更丢人的是,争还没争过,人都丢尽了。” 王瑾黑眸微暗,叹了一声:“换了我是郡主,也会选崔渡。” 王丞相被生生气乐了:“真没想到,我王荣的儿子竟然是一个情圣。” 王瑾抬起头和父亲对视:“父亲要是亲眼见一见崔渡,亲自看一看他种出的新粮培育的粮种,和他相处几日,也会和我一样的想法。” “虽是情敌,我却是真心佩服他。” 王丞相也无语了,挥挥手道:“罢了,总之你现在断了念头就好。” 王瑾沉默片刻,低声道:“今日在宫中,皇上说起了崔渡封赏一事。我看皇上的态度,似乎对父亲有一丝不满。” 王丞相淡淡道:“皇上还是太年少了,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左右。有功确实要赏,不过,崔渡还没成年,早早就封侯爵。那日后立更大的功劳又该怎么赏?” “封男爵,已经是破格了。封侯绝无可能。” 王瑾斟酌片刻道:“总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要不然,到时候各退一步,封崔渡一个伯爵。” 王丞相未置一词,只吩咐道:“你好好歇息几日。这等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 两日后,郑宸进宫觐见郑太皇太后。 阔别半年,郑太皇太后已从老年丧子的痛苦中走了出来。消瘦的脸孔养得丰润了不少,细看之下,还抹了不少脂粉,看着精神奕奕。 郑太皇太后欢喜地拉住郑宸的手,连声道:“回来就好。哀家自打听说平州闹瘟疫,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那些个乱军流匪的,要是四处逃窜,逃到燕郡可怎么办。” “你现在回来就好。以后就安生在京城待着,可别再去北方了。” 郑太皇太后这一番话,可谓自私又糊涂。 不过,也是真切地心疼侄孙。 郑宸温顺地应下。 郑太皇太后少不得又要絮叨几句南阳郡的事:“……韶华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她写信和我说了,不愿出嫁,要招赘婿进南阳王府。将来生的孩子,也是要姓姜的,不能让南阳王这一脉断了传承。” “她美貌聪慧又能干,你心中仰慕也不稀奇。不过,只这一条,你们就不合适。” “听姑祖母的,以后别惦记她。姑祖母给你另挑一个好姑娘……” 郑宸扯了扯嘴角,笑道:“姑祖母误会了。我当时就是顺路去南阳郡,让伤兵们休整几日,并无他意。” 郑太皇太后眯了眯眼,呵呵笑了起来:“总之,你想明白就好。” 郑宸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姑祖母,我听闻朝中为了给南阳郡崔渡封赏一事闹得不可开交。” 第四百一十章 角力(三) 提起此事,郑太皇太后的脸色骤然一沉,鼻间溢出一声冷哼:“还不是那个王丞相,从中阻挠,处处作梗。不然,此事早就该定下了。” 郑宸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皇上说,南阳郡主上奏折,为崔渡请封侯爵。这封赏确实太过惊世骇俗,从无前例。崔渡还没成年,要是早早就做了侯爵,以后再立大功,难道就封国公不成?” “王丞相阻拦此事,也不全是私心。” 郑太皇太后常年收着南阳郡的丰厚孝敬,又有赵公公时常在耳边吹风,一颗心早就偏到姜韶华那边去了,闻言道:“韶华已经在信中和我说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郑宸耐心进言:“为了此事僵持闹腾了这么久,总该有个定论。我们退一步,才能让王丞相也退一步。姑祖母不妨再和皇上商议一番。” 郑太皇太后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待到了晚上,郑太皇太后特意请了皇上来景阳宫用晚膳。 皇上年纪轻轻就要担起国朝大事,每日为繁杂的政务操劳烦心。更头痛的是,朝中大事他这个做天子的说了不算,事事要权衡,要抑制两党相争,着实疲惫。 郑太皇太后到底心疼孙子,没急着提朝堂之事,先叹道:“这龙椅实在不易坐,瞧瞧你这副憔悴疲惫的模样,哀家看着真是心疼。” 太和帝心想你老人家要是真心疼我,就将手往回缩一缩,别大事小事都跟着掺和了。 这等话也就放在心里想一想,说是绝不能说的。太和帝打起精神笑道:“有皇祖母心疼我,给我撑腰,我心里就踏实。” 郑太皇太后听着这话十分顺耳,欣然笑道:“哀家是你亲祖母,自然事事都向着你。朝臣们用心当差的,也都是好的,像安国公和纪尚书,就都是忠心的好臣子。王丞相张尚书戴尚书周尚书他们,做官的能耐不小,就是心里杂念太多,在朝堂里结党,左右朝政,十分可恶。” 没错,郑太皇太后还是和以前一样,在皇上面前不遗余力地贬低王丞相一党。 这法子或许老套,但是绝对有用。最亲近的人天天在你耳边说别人的不是不好,任你是谁也会不知不觉受到影响。 年少的太和帝对强势的王丞相,确实有诸多不满,他低声道:“平州瘟疫,平州乱军因瘟疫死了大半,已经溃不成军。这是老天给平州乱军的天谴,朕心里确实痛快。不过,平州还有二十多万普通百姓,岂能全部抛下不管。” “王丞相不肯派人去平州,朝堂里倒有大半臣子都赞成。朕也实在没办法。” 郑太皇太后这一点倒是和王丞相意见一致:“平州已经成了乱军的地盘。别看乱军死了大半,说不定熬过瘟疫,乱军就会重新成军。这时候可心软不得。” “瘟疫是天灾,每一次瘟疫爆发,都会死很多人。封了平州,不让瘟疫流传出来,也就是了。” “再说了,韶华不是已经派孙太医去了吗?南阳郡就在北方,离平州近得多。就让孙太医一行人去,治好了瘟疫,是大功一件。朝廷重重封赏就是。万一有个好歹,孙太医一行人都死在平州了,也波及不到朝廷来。” 太和帝沉默不语。 他忽然有些羡慕远在千里之外的南阳郡主。 南阳郡不算大,完全是姜韶华的地盘,姜韶华说了就算。想做什么,一声令下便可。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却如提线木偶,说什么做什么,根本由不得自己。 郑太皇太后絮叨了许久,才将话题扯回来,说起了崔渡封赏一事:“……今日子羡进宫给哀家请安,和哀家说起此事了。” “哀家想问问皇上,到底做何打算。” 太和帝有些无奈:“韶华堂妹三番五次献粮给朝廷,归根结底崔渡要占一半功劳。如果不是他种出新粮,南阳郡何来这么多粮食?朕是想依着韶华堂妹的意思,给崔渡封侯爵之位。奈何王丞相等人都不同意。” 郑太皇太后怜惜地叹了口气:“罢了,哀家也不为难皇上了。要不然,就退一步,给崔渡封个伯爵。哀家亲自写信,给韶华解释一二。” “已经退到这地步,王丞相要是还敢啰嗦,哀家亲自去金銮殿和他理论。” …… 数日后,郑太皇太后的亲笔信到了南阳郡。 姜韶华看完信后,眉头舒展,微微一笑。 陈瑾瑜见郡主心情愉悦,也跟着笑了起来:“京城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姜韶华嗯了一声:“算是吧!到底能不能成,还得耐心等一等。” 官场之道,和商贾们做生意其实差不多。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她在奏折上写的是请封侯爵,心里想的其实就是伯爵之位。现在看来,是要如愿以偿了。 姜韶华令人去请陈长史冯长史过来,将郑太皇太后的书信给两位长史看了一回。 陈长史很是满意,捋着胡须笑道:“这等大喜事,要不要提前告诉崔公子一声?” 姜韶华笑道:“暂且不急。等朝廷正式的封赏和旨意来了,再说不迟。以免半途生出变数。” 冯长史关注的事就实在多了:“献给朝廷的军粮,是不是现在就开始准备?” “不急,”姜韶华淡淡道:“我们南阳郡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等朝廷封赏来了,先给五成。另外五成,等明年再送去朝廷。” 冯长史松口气,拱手领命。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朝廷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太和帝派了钦差前来封赏宣读圣旨。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等钦差到南阳,正好是年底岁末。十四县的县令们都能赶来参加这一盛事。 南阳王府上下因此事忙碌起来。一直在田庄里忙碌的崔渡,也在崔平等人的催促下回了南阳王府。 回王府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来见郡主,谢郡主恩典。 在一众王府属官的含笑注目下,崔渡一脸感激地行礼谢恩。 第四百一十一章 封赏 崔渡来南阳郡快四年了,渐渐习惯躬身拱手行礼。而且,他心甘情愿,没有一点勉强。 在众人眼里,崔渡的弯腰躬身,却有不同的意味。 陈长史冲冯长史使了个眼色。 冯长史嘴角弯了一弯。 崔平目中闪过喜悦振奋,看了儿子崔望一眼。崔望知道父亲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他原本就打算留在南阳郡,现在朝廷给崔渡封了伯爵之位,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必须得留下啊! 姜韶华含笑上前,扶起崔渡:“快些起身。” “等过几日,钦差来宣读圣旨,你就是长宁伯了。” 因农耕立功的伯爵,和因战功被封的武将勋贵不同。长宁二字,有百姓长乐安宁之意。 崔渡近来时常听卢琮崔平等人说起大梁爵位的等级和特权,对伯爵也有了些概念,咧嘴笑了起来:“那以后在南阳郡里,是不是除了郡主,就我的官最大了?” 姜韶华失笑:“爵位和官职不同。你还没成年,朝廷没有正式的官职给你,现在只有爵位。见了陈冯两位长史,你还是得行礼的。” 没等崔渡点头,陈长史立刻笑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和冯长史不过是五品长史,哪里担得起长宁伯行礼。” 冯长史也笑着附和:“应该我们给长宁伯行礼才对。” 崔渡笑道:“在我心里,两位长史都是最可亲最值得敬重的长辈。以后我们不论官职,就论长幼。” 瞧瞧,必要的时候,崔公子的情商也是很高的。 宋渊会心一笑。 至于一旁的卢郡马,笑容就有些勉强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入赘时的情景。 姜嫣爱他,待他极好。南阳王对他这个女婿,却说不上如何满意,平日里客气中带着省视。他说话行事,不得不小心谨慎。在王府生活了数年,花了许多银子和心思,只结交了杨审理和邱典膳。 结果呢,邱典膳辞官远去,杨审理这根墙头草,被姜韶华弹压住,现在成了远近闻名的狗腿审理。来投奔他的堂兄卢琮,口中说得天花乱坠向着他,真正实际的行动一桩都没有…… 他三十多岁了,在众人眼里,还是个吃软饭的赘婿。王府上下,没人真心敬重他。 眼前这个崔渡,竟得了朝廷封赏。 长宁伯! 这可是能世袭能传家的爵位,是有封地有俸禄的。按着朝廷惯例,封地其实不会真得给崔渡,不过,封地之内的税赋都归崔渡所有。 也就是说,崔渡日后有自己的产业和俸禄,哪怕日后入赘南阳王府,和吃软饭也扯不上半点关系! 想及此,卢郡马心里羡慕又嫉恨。 别人没留意,卢琮却瞥一眼过来,以眼神提醒。卢郡马这才收回目光,假装自己平静无波。 众人簇拥着郡主崔渡一行人进了王府正堂,就着接待钦差一事仔细商榷。 “怎么这般麻烦!”崔渡听得嘴角直抽抽:“不是跪下接了圣旨就行吗?” 众人笑了起来。 “哪有这么简单。”陈长史笑道:“朝廷封爵,是天大的恩赏,该有的仪式绝不能少。” “崔公子来南阳郡快四年了,”冯长史笑着接了话茬:“一直低头种田埋头做事十分低调。这回,一定要将封赏仪式办得隆重些。” “一来彰显朝廷恩德,二来,也显示出王府对崔公子的重视。” 最主要是显示出郡主对崔公子的重视。 崔渡听出了冯长史的话中之意,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两位长史说得都对,我听你们的。” 姜韶华抿唇一笑:“还有,传本郡主口谕,请十四县县令前来观礼。” 如今有苍鹰传信,王府和十四县的通信来往比往日快得多。郡主的口谕,最多半日就能传到所有县令耳中。 陈长史笑着领命。 一直没吭声的崔平,终于有了起身说话的机会:“崔渡有今时今日,多亏了郡主厚爱抬举,我代表博陵崔氏,谢过郡主。” 崔渡既是博陵郡崔氏子弟,长宁伯爵位的荣耀就不只属于他一个人,还属于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这几十年来人才凋零,在几大豪族里式微没落。现在忽然冒出一个长宁伯来,足以令博陵崔氏扬眉吐气。 此刻,崔平对南阳郡主的感激,格外真切。 姜韶华微笑道:“有能耐有本事的人,本郡主从不亏待。崔渡有今日,靠的是他自己。” 崔渡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没有郡主,我根本就活不到今日。我的一切,都是郡主给的。今时今日的荣耀,也当归于郡主。” 崔平心想崔渡你会说就多说一点,得了郡主芳心,早点入赘南阳王府,博陵崔氏和南阳王府就此结亲,以后“走动”起来也就更方便了。 就连陈长史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一句好。 谁能想到,当初从路上捡来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哑巴,如今竟成了南阳王府不可或缺的臣子,成了郡主的左膀右臂。 姜韶华笑道:“这样的喜事,不必等钦差来,今晚便设宴庆贺一番。” 崔平心想崔渡你会说就多说一点,得了郡主芳心,早点入赘南阳王府,博陵崔氏和南阳王府就此结亲,以后“走动”起来也就更方便了。 …… 这一日晚的宴会,分外热闹。 很少饮酒的姜韶华,也破例喝了几杯。酒意上涌,白如美玉一般的光洁脸庞染上薄薄的一层红晕,黑眸熠熠,唇畔笑意沁人心脾。 崔渡和郡主同席,一边看郡主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喝多了。最后呵呵傻笑几声,趴倒在桌子上。 姜韶华失笑,吩咐孟三宝送崔渡回去。 孟三宝身高力壮,轻轻松松地扶起崔渡。 没走几步,崔渡哇地一声,大半都吐在了孟三宝的衣襟上。 孟三宝:“……” 这一幕,令众人想起了当日崔渡初进王府的那一日,不由得纷纷笑了起来:“当日崔公子来王府,也是这样吐了孟三宝一身。” “可不是?一转眼,都快四年了。” 唯有孟三宝臭着脸,半点笑不出来。 第四百一十二章 声势(一) 崔渡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他吐过之后靠在孟三宝的肩膀上,竟就这么睡着了。 看着孟三宝的黑脸,姜韶华忍不住笑了:“一事不烦二主,委屈你一回,送他回屋后去沐浴更衣。” 也只能这样了。 孟三宝点头应下。 崔平身为长辈,不便亲自跟着去,冲崔望使了个眼色。崔望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扶住崔渡另一边胳膊。 一炷香后,崔渡安然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孟三宝闷着脸走了,崔望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注视着沉醉不醒的“堂弟”,心里压抑了许久的疑惑骤然跃上心头。 这个崔渡,到底是什么来路? 他这一身种田的本事能耐,是从哪里学来的? 当日郡主为他的身份大费周章,不惜欠崔家一份人情,也要让他成为崔家子弟。莫非郡主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能耐? 有些人,醉酒之后会胡乱呓语,崔渡会不会说梦话,在梦中吐露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崔望很快下定决心,今夜他不睡了,要一直守在床榻边。 隔日一早,崔渡悠然醒来,一睁眼,就见一双熬得发红的眼睛。 “堂兄!”崔渡有些惊讶和感动:“你怎么一夜没睡?” 崔望心情复杂地笑了一笑:“你昨晚醉酒,我放心不下,特意守着你。好在你一夜睡得很踏实。” 崔渡揉揉额头,坐了起来,随口笑道:“我自小就睡得香,头一沾枕头就能入眠,不打呼噜也不说梦话。” 可不是么? 硬生生等了一夜,也没等来一句梦话。 崔望心里哀怨地叹气,面上当然不能露出来,笑着说道:“你醒了就去沐浴,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得去补觉。中午再来寻你。” 崔渡爽快地点头。 崔望那点落空的小心思暂且不提。 崔渡沐浴后换了一身新衣,然后去见郡主。姜韶华正好打完拳,随口邀崔渡一同用早膳。 崔渡厚着脸皮笑道:“我现在确实饿得很。” 孟三宝悄悄翻了个大白眼。 能不饿吗?昨晚吃的都吐光了! …… 几日后,十四县的县令们陆续来了王府。 每年的岁末,县令们都要来南阳王府,一来觐见郡主,二来述职,还能借此机会彼此亲近。几年下来,众县令从一开始的紧张忐忑,到现在已经十分习惯。甚至从没进腊月之前就开始期待。 按着往年的习惯,能住进王府的只有三位县令,其余十一位县令都在王府外安顿住下。年龄最大资历最老劳苦功高的马县令稳稳占了一个名额,忠心耿耿为郡主掌管矿山的陈县令,自然也是要住王府的。至于这第三个名额嘛,不用多问,每年都是蔡县令。 第一年的时候,十一位县令都不服气。到如今,众县令们都对蔡县令心服口服。便是心高气傲的崔县令,对蔡县令也服气得很。 众县令各自安顿,在等着郡主宣召的空闲里,少不了互相走动。 邹县令和伍县令最是熟络,很自然凑到了一处。男子们八卦起来,其实比妇人还要长舌。两位县令先装模作样地说了些官面话,等说得热络兴起,便将随从都打发了出去,两颗头颅靠到了一起。 “再过几日,崔公子就要变成长宁伯了。”邹县令悄声笑道:“这样的年少才俊,可半点不比王四公子和郑小公爷差。” 伍县令立刻低声纠正:“王四公子和郑小公爷胜在出身好,自少就做太子伴读,现在身居高位理所当然。我们这位崔公子,出身确实远远不及,论才干,比那两位京城俊彦强多了。” “换了我是郡主,我也选崔公子。” 邹县令嘘了一声:“这话别乱说。过了年郡主才十四岁,还得再等一年才及笄。谈婚论嫁为时尚早。” 伍县令嘿嘿笑了几声:“我们郡主行事,走一步看十步,心有成算。既是要招赘婿,当然得招一个知根知底性子好又有能耐的。崔公子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邹县令点头表示赞成。 年龄相当不必说,崔公子相貌生得好脾气更好,能种新粮改进培育粮种。郡主的眼光,比已故只知看脸的亲娘强了不知多少倍。 另一边的院子里,崔县令和李颖夫妇也在低声闲话此事。 崔县令颇有些遗憾扼腕:“可惜崔公子出身博陵崔氏,要是我们清河崔氏的儿郎该有多好。” 殊不知,当日姜韶华在为崔渡考虑出身来历的时候,确实在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间犹豫过。 后来下定决心,一是因为姨婆宋氏嫁娶了博陵崔氏,有这一层关系,崔渡的出身来历就更以后说服力。二来是因为清河崔氏人才辈出家族势力正兴旺,博陵崔氏就好拿捏多了。 李颖笑着瞥夫婿一眼:“虽然不是同族,不过,既然都姓崔,总比旁人亲近。这回进了王府,你私下去见一见崔公子。” 崔县令没了以前的矜持自傲劲,现在务实多了,笑着点头应下。 隔日郡主宣召崔县令等人进王府。忙完正事,中午小宴的时候,崔县令窥了个空,端着一杯美酒就去了崔渡面前敬酒。 南阳十四县,崔县令出身最好,最年轻也最英俊。崔渡对崔县令第一印象颇为不错,笑着举杯对饮。 结果,崔县令开了这个头之后,其余县令一一上前来敬酒套近乎。 崔渡也是个实在脾气,半点不懂偷奸耍滑,被众县令围着,一杯借着一杯喝个不停。 崔平怕崔渡再次醉酒,主动起身过去为崔渡挡酒。崔望等人也围拢了过去。 姜韶华看在眼里,满意地扬起嘴角。 当日为崔渡选了博陵崔氏的出身,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对家族日渐衰败的博陵崔氏而言,即将被朝廷封为长宁伯的崔渡十分重要,势必成为崔氏这一辈最出众的儿郎。 想来日后,博陵崔氏会在崔渡身上出人出银子出力,简而言之,家族资源要倾斜一部分过来…… 总之,南阳王府一点都不亏就是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声势(二)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等待中,朝廷钦差们终于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抵达南阳郡。 这一日,南阳郡主亲自领着属官和县令们出城迎接钦差。 前来传圣旨的,是礼部董侍郎。 董侍郎今年四十有五,正是男子盛年。董侍郎当年是榜眼出身,才学渊博,一直在礼部任职,短短十几年间就做到了礼部侍郎,正三品的朝堂高官。 董侍郎接了传旨的差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董侍郎早在十几年前就和南阳王府有往来。这几年南阳王病逝,陈长史和董侍郎一直有书信来往,每年的年礼也格外厚重。 可以说,董侍郎是南阳王府在朝堂里最重要的人脉之一。 “臣见过南阳郡主。” 相貌儒雅风度出众的董侍郎,微笑拱手作揖。 姜韶华含笑道:“董侍郎代皇上来传圣旨,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冯两位长史立刻迈步上前,和董侍郎寒暄说话。 文官们凑在一起,先论科举进身先后,再论官职。以官职来论,陈长史冯长史只是五品官,当然不及董侍郎。以科举来论,陈长史和冯长史比董侍郎早了两科,是正经的前辈了。 董侍郎和南阳王府交好,在京城算不得秘密。毕竟经常在朝堂上为南阳郡主张目说话。太和帝特意派董侍郎前来,显然是因为对没能满足堂妹请求一事有些惭愧之意。 董侍郎和众人寒暄一番,目光很快落在了崔渡身上:“这位就是长宁伯?” 崔渡立刻应声上前,向董侍郎见礼。 他平日里其实颇有些散漫,郡主对他一直十分宽容,众人也不拘着他。这些日子,崔平来了之后,反复教导提点他礼数。这几日,为了接旨一事,还特意训练他坐卧行走的礼仪。 和郑宸王瑾这样生来就是贵公子举止优雅的不能比,也说得过去了。 董侍郎忙笑着扶起崔渡:“使不得使不得,长宁伯种出新粮,于国于民都有大功。下官如何当得起长宁伯这一礼。” 当着众人的面,将崔渡狠狠夸了一通,诸如“年少俊彦”“品貌俱佳”“万里无一”之类,滔滔不绝。 文官的嘴,舌灿莲花,半点不为过。 崔渡被夸得飘飘然,忍不住看郡主一眼。 姜韶华失笑,冲崔渡使了个眼色。 这样的话,就当耳边风,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董侍郎一行人进了城门后,受到了百姓们热烈的夹道欢呼。听着马车外传来的声浪,董侍郎忍不住探头往外看,正好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高声喊着郡主千岁,一张小脸都憋红了。 董侍郎莞尔一笑,心想这也就是在南阳郡。换了别的地方,这等年龄的小姑娘都被拘在家里,哪有机会随意出门凑热闹。 南阳郡富庶平安,生机勃勃,百姓们的幸福安乐都写在了脸上,确实是个好地方啊! 马车缓缓前行,一个半时辰到了南阳王府。 王府早有准备,正门敞开,香案已经摆上。 董侍郎下了马车后,肃容宣布封赏典礼开始。今日的主角,当然就是长宁伯崔渡,便是姜韶华这位南阳郡主,今日也得退让一旁。 繁琐的封赏典礼,进行了半日。 董侍郎不愧在礼部混迹多年,对一应流程十分熟悉,且满口之乎者也,出口成章。 陈长史冯长史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县令们也多是科举出身,识货之人看门道,心里对董侍郎敬佩不已。 不识货的长宁伯崔渡,听了一长篇拗口的话,心想这是人话吗? 明明听不懂,还得装着听懂了,脸上时时要露出对皇上的感激,磕头时要恭敬要响亮。 崔渡默默熬了两个时辰,总算熬到了封赏典礼结束。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崔渡捧过董侍郎递送来的圣旨,然后在崔平卢琮的陪伴下,去内屋换上伯爵礼服。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话半点不假。 当崔渡穿着伯爵礼服出来的那一刻,便是姜韶华都怔了一怔。 略显青涩平日穿着简朴随意的邻家少年,在朝廷正式礼服的映衬下,顷刻间多了贵气和威仪。那张被阳光晒成了小麦色的俊秀脸孔,也熠熠生辉起来。 崔渡被郡主的目光看得心里怦怦跳,不太合时宜地问了一句:“郡主,我穿成这样好不好看?” 众人齐齐失笑。 一片笑声中,姜韶华一本正经地夸赞:“好看。” 众人笑得更起劲了,空气中弥漫着轻松愉悦。 崔渡的俊脸有些红,一双黑眸愈发明亮。 …… 这一日晚上,南阳王府设宴为长宁伯庆贺。 不喜奢靡铺张的郡主,此次破例,不但准备了最高规格的宴席,还令人准备了烟花。 宴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一朵朵绚烂盛大的烟火在王府上空绽放。 整个南阳郡的百姓都跟着瞧了一回热闹。 “每年只有上元节才能看到烟火,没曾想,今晚也有烟火可看。” “崔公子被封长宁伯,这荣耀也是我们南阳郡的。郡主高兴,放一回烟火也不稀奇嘛!” “长宁伯以后会不会入赘王府,做我们郡主的夫婿?” “我看这事能成。” “呸,你看有什么用,得郡主相中才行。” 在王府里看烟火的属官县令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笑。众人目光不时往郡主和新晋的长宁伯那边飘。 姜韶华行事就是那么大方,当着众人的面,也未避讳什么,就这么和崔渡并肩而立。 崔渡心里的喜悦,几乎要溢出嘴角。他忽然悄悄往后挪一步。 姜韶华笑着转头:“你往后退做什么?” 崔渡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是小哑巴也好,是崔公子也罢,便是做了长宁伯,在郡主面前,也得往后站一站。” 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有彼此能听见:“我盼望着能跟上你的脚步。我愿意跟在郡主身后,追随郡主。” 不管何时何地,你永远都是我的郡主。 姜韶华深深看了崔渡一眼。 漫天烟火绚烂,烙印在彼此眼中。 第四百一十四章 求学(一) 董侍郎传完圣旨后,没有急着启程回京,在南阳王府过了新年,直至正月初八,才带着丰厚的程仪启程回京。 热闹了多日的南阳王府,也就此安宁,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过了这个新年,姜韶华便十四岁了。 眼见着郡主生辰将至,卢郡马热络地提议要好生操办生辰宴。 姜韶华却道:“年前因朝廷封赏长宁伯一事,王府接连操办了多场庆贺宴,耗费钱粮不说,王府上下人人疲累。今年本郡主生辰,就不必再铺张了。” 在王府,姜韶华说一不二。卢郡马这个父亲,对女儿的影响力几乎为零。 卢郡马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笑道:“那今年就简薄些。明年郡主及笄,及笄礼可得隆重些。” 姜韶华淡淡一笑:“这是当然。”然后便转头和一旁的陈长史商议起今年出巡事宜。 卢郡马干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趣,便起身告退。 回了院子后,梅姨娘和一双儿女恭敬地相迎。 梅姨娘依旧风姿楚楚性情温顺,卢颖今年已有九岁,个头窜高了一截,眉眼日渐长开,和亲爹颇为肖似。卢若华今年八岁,娇憨可爱,一双黑眸格外水灵。 三年前,姜韶华请了一位举人来做卢颖的西席,卢若华也跟着一并读书。这几年下来,卢颖的课业进步神速,卢若华也学得有模有样。 “颖儿今年就要去荆州府学读书么?”梅姨娘眼巴巴地看着卢玹,语气里流露出不舍:“他才九岁,是不是早了一些?” 卢玹皱了皱眉:“九岁去府学正合适。读书不能一味埋头死读,去荆州府学,那里有荆州几位大儒做夫子,还能结识一些同窗,开阔眼界和心胸。这对科举都大有好处。” “郡主也赞成,此事就这么定了。” 听闻郡主也是这个意思,梅姨娘立刻不吭声了,默默点头。 卢颖对即将离家去府学读书,毫无所惧,反而满心期待。 他从出生起,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到九岁了,出过的远门屈指可数。现在终于能离开这一方院子,去外面广阔的田地瞧一瞧了。 卢若华羡慕地看着哥哥,小声道:“我也想出门读书。” “荒唐!”卢玹瞪了女儿一眼:“哪有女子抛头露面的道理。再者,在荆州府学读书的都是男子,从无女子入学的先例。你不得胡闹!” 卢若华小声反驳:“我又没说去府学读书,我是想去叶县的女子学堂。” 这一两年,叶县的女子学堂名头愈发响亮。便连梅姨娘母女都有所耳闻。尤其是卢若华,在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后,心里便生出莫名的渴望。今日终于鼓起勇气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卢玹板着脸孔,哼了一声:“你在王府里读书,有夫子专门教导,去什么叶县。那个女子学堂,是崔县令夫妇为了讨郡主欢心,弄出来的噱头,撑不了几年。而且,那里的学生都是些卑贱百姓家的女童。你去结识她们做什么?” 这一番话,听着真是刺耳极了。 梅姨娘都听不下去了,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情绪。 卢若华还小,不懂掩饰,听到亲爹用鄙薄的语气评价女子学堂,气得不行,大声说道:“才不是父亲说的这样!叶县的女子学堂好得很,郡主夸赞过好多回。年前,我还见到那位李夫子了。她生得貌美又和气,才学满腹。我就想做她的学生。” “女子学堂里的女童们,也不卑贱。我想去学堂,和她们做同窗。” 卢玹被气得不轻,用力一拍桌子,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混账东西!竟敢对着父亲这般说话!你是要忤逆不孝不成?给我回屋跪着去!今日晚饭不准吃了!” 卢玹在南阳王府里窝囊,在这个院子里,却是绝对的男主人,霸气十足。没人敢违逆他。 卢若华委屈得直掉眼泪。 梅姨娘生怕女儿再说什么不妥当的话激怒卢玹,忙弯腰陪不是,将卢若华扯进了屋子里。 卢若华跪在柔软厚实的蒲团上,一边掉眼泪一边抽噎:“凭什么不让我去叶县学堂读书?我就要去!” “父亲说了不算,我要去求姐姐。只要姐姐应了,我就能去学堂了。” 梅姨娘心里一紧,忙去将门关紧:“你这丫头,这话要是传进你父亲耳中,他又要大发雷霆了。” 卢若华也是犟脾气的孩子,用袖子抹了眼泪:“我明日就去求姐姐。” 卢颖心疼妹妹,去拧了温热的帕子来,为妹妹擦拭脸上的泪痕。然后轻声道:“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卢若华眼睛一亮,抓住卢颖的衣袖:“哥哥,你也支持我么?” 卢颖笑着嗯一声:“出去读书,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是一桩好事。我当然支持。不过,你可得想好了。要是姐姐真得应了,你就要和我一样离开王府,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下。到时候想家了哭鼻子也没用。” 亲爹她才不会想,倒是有些舍不得亲娘。 卢若华犹豫了一会儿,很快下定决心:“我要是想娘了,等有假期了回来。” 兄妹两个说得热闹,梅姨娘也没阻拦。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柔声道:“在娘心里,什么都不及你们兄妹的课业前程重要。不管成不成,明日都去试试。” …… 隔日一早,梅姨娘带着卢颖兄妹去给郡主请安。 这几年来,只要姜韶华在王府,梅姨娘隔几日便会来请安。姜韶华对她们母子三人颇为和气,每次都留梅姨娘说说话。 “过了上元节,颖弟就要去荆州府学了。”姜韶华含笑道:“去了府学,可得用功读书,别给王府丢脸。” 卢颖重重点头应下。 卢若华迫不及待地张口央求:“姐姐,我想去叶县女子学堂读书,请姐姐应允。” 姜韶华有些意外,看了梅姨娘一眼:“这事姨娘知道吗?” 梅姨娘深呼吸一口气,扯着卢若华跪了下来:“妾身今日来,就是想求郡主应允首肯。” 第四百一十五章 求学(二) 这事确实很让人意外。 姜韶华挑了挑眉道:“快些起身。”一旁的陈舍人,机灵地上前扶起梅姨娘母女。 姜韶华直接了当地问道:“卢郡马知道此事吗?” “我昨日和父亲说了,被父亲臭骂一顿,还罚跪了半日。” 卢若华小脸上满是忿忿:“我就是不服父亲说的话。女子怎么就不能出门读书了?叶县有女子学堂,还有四十多个女学生。我就是想去叶县女子学堂!” 梅姨娘轻声接了话茬:“卢郡马不赞成。妾身其实也舍不得。若华才八岁,从未离过妾身身边。” “妾身见识不高,也不太清楚学堂里读书和在王府读书有什么不同。不过,若华这么想去,总有她的道理。妾身便厚着脸来求郡主了。” 在王府里,衣食优渥,有西席先生独自教导。也意味着要一直生活在卢玹的眼皮底下。 她一个姨娘,挺不直腰杆说不出什么硬气话。在卢玹怒骂责罚的时候,甚至不能站出来护住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环境,对孩子能好到哪儿去? 卢颖去荆州府学,天地宽阔。 她的女儿,也不该被拘在内宅里。叶县是南阳郡里最富庶的县城,女子地位高风气活泛。女子学堂有两位才学过人的女夫子。那样的环境,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才是最好也最合适的。 这一番慈母心肠,年幼的卢若华不懂。姜韶华又岂会不知? 姜韶华深深看了梅姨娘一眼:“好,这件事本郡主准了。” 梅姨娘大喜,就要跪下磕头谢恩。 “不必跪来跪去,也不必谢恩。”姜韶华微笑道:“我早就说过,颖弟是我的亲弟弟,若华是我亲妹妹。我这个做长姐的,为他们操心理所应当。只要梅姨娘好好照顾卢郡马,不令我烦心,便足矣。”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梅姨娘心弦微颤,无暇细细品味这句话,迅疾应道:“这是妾身分内之事。” 姜韶华笑着看向卢若华:“我这就让人传信去叶县,你去学堂读书,就住县衙后院。我会请李夫子和崔夫子多多照拂你。学堂里每个月都有假期,你想家了就回来。” 卢若华欢喜地都快飘起来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谁都知道,王府里大事小事都是郡主说了算。郡主既然应允了,这件事就成了。亲爹卢玹没有反对的余地。 卢颖早慧又早熟,想得比卢若华深远得多。他和妹妹都出府读书,就进一步削弱了父亲卢玹的权威。一个对儿女没有管教权利的父亲,以后对他们的影响力还能有多少? 其实,姜韶华还有一层用意,卢颖猜不到也想不透。卢若华虽然姓卢,到底是郡主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卢若华去叶县女子学堂读书一事,很快就会传遍南阳郡。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很快就会有学有样。如此,便能快速提升女子学堂的影响力。 至于卢玹同不同意,当然一点都不重要。 姜韶华转头吩咐:“马舍人,去请卢郡马来。” 一炷香后,卢郡马来了。 一进内堂,卢玹便觉不妙。梅姨娘母子三人都在,且个个面有喜色。尤其是卢若华,眉飞色舞,小脸都笑成一朵花了。 姜韶华没有兜圈子,张口便道:“华妹想去叶县学堂读书,本郡主已经允了。” 卢玹:“……” 卢玹神情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姜韶华。再转向梅姨娘和卢若华,眼底阴云汇聚风暴欲来。 梅姨娘脑海中闪过许多不堪的画面,身子微微颤了起来。卢若华也被亲爹阴沉的眉眼吓到了,下意识地缩到亲娘怀中。 梅姨娘搂住女儿,微颤的身体恢复平稳。 这一潭泥泞,她深陷其中无力自拔。能让一双儿女离开,已经是万幸了。 卢玹心中怒火万丈,委实咽不下去。他狠狠瞪了梅姨娘母女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姜韶华:“郡主,若华是我女儿,她去叶县学堂读书,是不是该经过我这个父亲的首肯?” 姜韶华好整以暇地反问:“怎么?这么好的事,郡马莫非不同意?” 当然不行!万万不行! 卢玹将心头火气往下压,竭力让自己语气和缓一些:“若华还小,又是个姑娘家,离开父母去外面读书,实在不便。” 姜韶华微笑道:“叶县就在南阳郡,来回不过两三日路程,父亲和梅姨娘想她了,随时可以去探望。放假了还可以回王府。她到时候住叶县县衙,带几个仔细的丫鬟,再带两个稳重的嬷嬷,衣食住行都有人精心照顾。没什么不方便。” “叶县女子学堂里,都是些平民百姓家的孩童。”卢玹继续隐忍怒气:“以若华的出身,岂能和她们为伴?” “等华妹去了学堂,自然会有许多大户送家中女儿去读书。”姜韶华淡淡道:“再者,学堂里读书,不分高低贵贱。就像荆州府学,里面也有许多家境寻常课业优秀的儿郎。颖弟去了府学,可以多多结交相识。” “莫欺少年穷的道理,父亲总该懂。” 卢玹白皙的俊脸迅速涨红。 姜韶华最后这一句里,透出讥讽和嘲弄,他当然听得出来。 他不甘就这么认输,据理力争:“男子读书,可以考科举功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女子读书有什么用?难道也能科举不成?” “就算郡主能破格任用陈舍人,任用崔县令妻子为夫子,任用一个守寡的崔夫子和进过土匪窝的孔夫子。难道还能让所有读过书的女子都有差事做?” “这天下,到底还是男子天下,官场里都是男子。郡主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姜韶华神色淡淡:“南阳郡外本郡主管不了,南阳郡内,本郡主总能做主。等过几年,叶县的女子学堂里有出众的人才,通过本郡主的考核,本郡主会重用。” “本郡主凭借一己之力,能做到许多别人不敢做做不了的事。华妹立志求学读书,本郡主便会全力支持。” …… 第四百一十六章 求学(三) 卢玹一张俊脸白了红,红了白,面色难看至极。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口。 姜韶华耐心等了片刻:“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这一声父亲,毫无恭敬,甚至讥讽极了。 世间哪有他这般窝囊的父亲!对自己的女儿俯首听令,现在连管教另一双儿女的权利也被剥夺。 卢玹满心愤慨暴怒,吐出口的却是两个字:“没有。” 姜韶华哦了一声,对忐忑难安的梅姨娘母女笑道:“你们也听到了,父亲已经被我说服。回去之后,就可以收拾行李了。正好过两日本郡主就要出巡,第一站我就去叶县,华妹随我一同去。” 梅姨娘激动得热泪盈眶,忙点头应下,然后行礼告退。 卢玹也拱手告退。 一家四口出了正堂后,沉默着回了院子。 梅姨娘深知卢玹的脾气,知道自己难逃打骂羞辱,刚进了院门,便催促卢颖和卢若华兄妹两个:“你们都将要出门去求学,现在就回屋去收拾。” 卢若华磨磨蹭蹭不想走,卢颖看到亲娘眼中的焦灼恳求,抿紧嘴角,将妹妹拉走了。 卢玹冷冷瞪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就如任人揉捏的面团一般,毫无脾气地跟着卢玹进了屋内。 …… “哥哥,娘是不是又要挨打了?” 屋内,卢若华小脸上满是忧虑和害怕,紧紧攥住卢颖的衣袖。 梅姨娘十分隐忍,平日里挨骂挨打从不告诉儿女。伤痕都被遮掩在衣服下。不过,卢若华整日在亲娘身边,偶尔会看到亲娘身上的青紫。小的时候不懂,这一两年已经懂事,也知道亲娘过的日子并不如外人眼中那般体面。 卢颖心里沉甸甸的难受极了,低声应道:“娘不让我们跟着去,就是不想让我们亲眼瞧见。你就当不知道。” 卢若华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兔子。吐出口的话语却十分惊人:“等我们长大了,就将娘带走。” 卢颖一愣,旋即苦笑起来:“妹妹,娘是父亲的侍妾。除非父亲休弃,否则,就得留在这里伺候父亲衣食起居。” 说得难听点,连和离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兄妹两个,更没资格带走亲娘。 卢若华用力咬咬嘴唇,目中闪过坚定:“总有办法的。父亲也怕姐姐,只要我们听姐姐的话,以后姐姐会替我们撑腰。” 这话有道理。 卢颖想了想,点点头:“现在我们还小,做不了别的,先好好读书求学。日后我考中科举,你学业有成,再来求姐姐。” 卢若华用力点头。 当日晚上,梅姨娘没有露面。 第二天,梅姨娘告病不出。兄妹两个去探病,被丫鬟拒之门外:“姨娘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公子和小姐。请公子小姐回去吧!” 直至五日后,兄妹两个打点好行装即将离去,梅姨娘才露了面。 梅姨娘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勉强遮掩住了渐渐褪去的指印。她殷切地嘱咐一双儿女,出门后要好好读书学习,要时常写信回来。 卢若华目中含泪,想问什么,又在兄长的目光示意中忍下了,轻声道:“娘放心,我和哥哥一定好好读书。” 梅姨娘扬起嘴角,目中满是欣慰。 只要一双儿女有好前程,她吃苦受气都算不得什么。 卢颖要去府学,身畔有卢大郎相随。还有十余个王府亲卫随行护送。卢若华要去叶县女子学堂,坐上马车,随姜韶华一同启程便可。 一直没露面的卢玹卢郡马,在郡主启程之际来送行。 几日过来,卢玹似乎浑然忘却了当日发生的事,满面笑容地向郡主道珍重。当着众人的面,还一脸慈爱地叮嘱卢若华:“郡主做主,让你去叶县学堂求学。你要努力读书,不要辜负郡主对你的厚望和期待。” 卢若华打从心底不愿理睬,当着众人,却不能失礼,点点头应下。 姜韶华将这一幕看在眼底,扯了扯嘴角。 腰软了一次,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卢玹的反应,丝毫不令人意外。 “启程!”姜韶华简洁地下令。 一声令下,数十亲卫在前策马开道,威风赫赫。 卢若华坐在马车里,不时探头往外瞧,激动得一张小脸通红。尤其是在听到百姓们夹道欢送郡主的热烈呼喊时,卢若华莫名跟着激越,也喊了一回郡主千岁。 姜韶华耳力灵敏,听着后面马车传来的喊声,不由得笑了起来。 …… 两日后,众人到了叶县。 郡主出巡是等闲常事,百姓们瞧了一回热闹,也就各自散了。 姜韶华亲自领着卢若华去了叶县的女子学堂。卢若华看到宽敞整洁的学舍,听着学舍里传出女童们的朗朗读书声,兴奋得眼眸放光。 李颖崔文秀两位女夫子,亲自来相迎。 对于卢若华要来叶县读书一事,两位女夫子自然欢迎之至。卢若华虽是妾室所出,却是郡主同父的亲妹妹。郡主亲自送妹妹来叶县学堂来求学,这是在为叶县学堂扬名。 事实上,这几天已经陆续有人来打听此事。正如姜韶华预料的那样,有不少大户人家都动了心思,想将家中女儿送来读书,和郡主的亲妹妹做同窗。这是何等的体面。 李颖和崔文秀摩拳擦掌,要将叶县学堂办成全大梁最好的女子学堂哪! 崔文秀亲自考较了卢若华一回,对卢若华的聪慧赞不绝口。要知道,普通百姓家的女童,都是大字不识一个送进的学堂。卢若华从五岁启蒙,有西席先生教导,已经整整读了三年书,提笔写字,也格外端正好看。 崔文秀笑道:“若华小姐底子好,又聪慧肯学,直接就进甲班读书吧!” 女子学堂这边,一共有四个学舍,甲班是最好的。 姜韶华含笑点头:“学业的事,就由崔夫子拿主意。平日里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不必有什么特殊待遇。” 崔文秀点头应下,忽地郑重行礼:“年前,孟家将我的女儿送来了叶县。这都是郡主为我撑腰之故,多谢郡主。” 第四百一十七章 求学(四) 去岁,姜韶华令陈瑾瑜代笔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去清河崔氏,一封送到了崔文秀的夫家。 郡主出面,崔氏不敢怠慢,孟家也不能硬扣下一双孩子。一番周旋商议,孟家留下了男童,将女儿送还给了崔文秀。 这样的结果,虽不完美,也慰藉了崔文秀的慈母心肠。 世人皆重男丁。孟家这么做,也不能说错了。姜韶华问崔文秀:“你还想不想要儿子?” 崔文秀目中闪过水光,轻声道:“孟家是大族,不会亏待我的儿子。等他长大了,我再去看他。” 姜韶华略一点头:“也好。你领着女儿在叶县安家生根,好好将女儿教养长大。日后等你功成名就了,儿子自然会来认你。说不定,到那时孟家都会厚着脸皮来求你认回儿子。” 女子也能功成名就吗? 别的地方不行,在南阳郡可以。 等叶县学堂扩展壮大,声名越来越显赫,真正成为大梁第一女子学堂的那一日。她崔文秀,也能成为这壮阔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崔文秀心中涌起万丈豪情:“郡主说得对。我也盼着那一日早些道来。” …… 对卢若华来说,接下来的日子新鲜有趣。 她住在叶县县衙后院,身边有两个嬷嬷四个丫鬟照料衣食起居。每日晨起随李夫子崔夫子一同坐马车去学堂读书。正午和同窗们一同吃饭,到了傍晚再回来。 “姐姐,我是甲班最年少的一个。她们最大的十三岁,原本最小的也有十岁。我一来,就是最年少课业也最好的一个。” 卢若华近来和姜韶华相处的时间颇多,见了姜韶华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以前她在家中,每日和兄长卢颖待在一起。卢颖性子闷,不太爱说话。而且,男女有别,喜好不同。如今骤然多了这么多的同窗同伴,回县衙了也有李夫子的一双儿子和崔夫子的女儿作伴。卢若华开心极了。 姜韶华笑了起来:“我记得,甲班最优秀出众的学生叫陆真。” 卢若华骄傲地昂起头:“原来是她没错。不过,现在我来了,我一定要比她强。” 姜韶华被逗乐了,伸手摸了摸卢若华的头:“这时候先别吹大气。学堂里每个月都有一次考核,谁高谁低,你自己说了不算。到时候就知道了。” 卢若华信心满满:“等我考了第一,就派人给姐姐送信。”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考了前三,都有奖励。” 卢若华甜甜一笑,露出可爱的小酒窝。 隔日回来,卢若华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姐姐,今日学堂里又来了两个。一个是比阳县马家的姑娘,还有一个是西鄂县汤家的。” 果然,这世间永远不缺聪明人。比阳马家西鄂汤家动作最快,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将家中女儿都送来读书了。而且,年龄和卢若华差不多,正好做同窗。 姜韶华微微一笑:“接下来,你的同窗会越来越多。她们会围在你身边,事事都依顺你讨好你。你要怎么做?” 卢若华认真想了想道:“她们要讨好我,因为我是南阳郡主的亲妹妹。我得加倍努力读书,课业拿第一。让她们真心服气我。” 有志气。 姜韶华失笑,再次伸手摸了摸卢若华的头:“你心里明白这一点就好。不过,别说出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别人对你好,总是一桩好事。最可悲的是,自己连一点被讨好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卢若华睁着大眼哦了一声,显然没怎么听懂。 还是个孩子哪! 姜韶华又是一笑。 …… 姜韶华在叶县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陆续有人送家中女儿或孙女来叶县学堂求学。来都来了,少不得要厚着脸来求见郡主。 姜韶华挑了一两个大户见了,譬如马家人汤家人。至于其余那些暂时对南阳郡并无贡献的,自然不用给他们脸面。 于是乎,有人昂首挺胸志得意满,有人忐忑不安战战兢兢,还有人厚着脸皮走门路找到了崔县令这里,想求崔县令说说情。 崔县令低声对妻子李颖叹道:“郡主深谙人心,驭下之道令人敬服。” 可不是么? 李颖笑了起来:“我对郡主佩服得五体投地。卢若华来了叶县学堂后,南阳郡里数得上名号的大户几乎都跟着来了。昨日,我还收到了荆州那边的书信。荆州那边也有人想将女儿送来求学。” 南阳郡的影响力,早已蔓延至整个荆州。现在还在不停往北扩张。 “或许,有朝一日,我们的叶县学堂,真会成为大梁第一女子学堂。”崔县令也是一阵激越:“男子私塾学院比比皆是,创办女子学堂的,我们可是第一个。” 李颖目中闪起光芒:“那日后我声名胜过你,你会不会失落?” 这真是个好问题。 崔县令先是一愣,然后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失落倒不会有,我会以你为傲。还有,我得好好当差做事,将叶县发展成大梁第一县。不然,哪里配做你夫婿。” 李颖笑着轻啐夫婿一口,身子依偎进他怀中。 夫妻两个亲密温存,柔声低语:“二郎今年五岁了,也能送去学堂读书了。” “嗯,你我都忙碌得很,二郎在家里没人看管,倒不如直接送去学堂读书。” 七岁的大郎,去年就送去学堂了。每日和亲娘一道坐马车来回。 李颖颇为仔细:“以前堂妹和我坐同一马车,如今卢小姐也要一同去学堂,再有大郎二郎,就没那么便利了。还是给堂妹再准备一辆马车吧!” 崔县令不以为意:“卢姑娘才八岁,我们家大郎才七岁,这时候哪懂男女之别。过一两年再说。” 李颖嗔了他一眼:“这是做给郡主看的。以免你我落人口舌,让郡主心中不喜。” 他们没有攀高枝的念头,行事就得格外谨慎。这世上多的是无事生非的小人。 崔县令这才会意过来,点点头:“这事听你的。” 第四百一十八章 平州(一) 姜韶华巡查完叶县后,特意多留了几日,待卢若华完全适应了新的生活,才启程离开,去了南阳军营。 刚进军营,姜韶华就接到了孙太医的来信。 “启禀郡主,孙太医从平州送信来了。”马耀宗快步来送信,照例将信送到陈瑾瑜手中,再由陈瑾瑜呈至郡主面前。 姜韶华迅疾接过书信,拆开仔细看了起来。 陈瑾瑜马耀宗密切地留意郡主的面色变化。 孙太医父子一行人,在路上花了近两个月的功夫才到平州。平州瘟疫爆发,横尸遍野,死者不计其数,如人间地狱,不忍目睹。孙太医父子不惧危险,直接去了平州刺史府。 平州刺史早就被杀,刺史府也被乱军所占据,成了平州乱军的大本营。瘟疫自军中爆发,在军营里疯狂传播,平州乱军几乎死了个精光。侥幸没死的,要么精神错乱,要么身体带着恶疾。 乱军之首潭胜也死在了瘟疫里,尸首被恐惧的百姓一把火烧了。偌大的刺史府被烧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充斥着尸臭,也不能再住人了。 孙太医一行人,在离刺史府五里处驻扎安顿下来。 “……平州境内,活下来的百姓不足三成。这里的官员都被杀了,乱军溃散不成军,混乱无序。” “臣斗胆,进了平州后,就打起了南阳王府的旗帜。以南阳郡之威名震慑残余的乱军和慌乱无主的百姓。现在看来,还算有些成效,至少人心稍稍安定了。” “这一场瘟疫,皆因吃人肉而起。臣已张贴告示,令所有人不得再食人肉。号召还能动弹的百姓,将所有尸首都聚集到一处焚烧……” 几个月的瘟疫横行,平州死了无数人。一开始尸首还有人处置,后来一死就一家人,尸首腐烂了也没人管。浓烈的尸臭在空中弥漫,令人作呕。 孙太医到平州后,第一件事是安定人心,第二件事就是号召所有活下来的人自救。得了瘟疫而死的尸首,不能埋在地下,必须要焚烧干净。这一桩事,放在平日根本做不成。如今平州人心惶惶,无人做主,带着几十辆药材不惧危险来平州防治瘟疫的孙太医,就成了平州人心中的救星。 孙太医是有正经五品官身的太医署医官,他每日穿上官服露面,混乱无序的平州竟然一日日地安稳下来。 虽然还是不停有人因瘟疫死去,恐惧却已被抑止。 书信的最后,是这样一段话。 “臣既已来了平州,便一定要治好平州瘟疫。臣已做好了舍身赴死的准备,广白也一样。真有那一日,郡主也不必为我们父子难过。我们做的是应该做的事,也是心中想做之事。” 性情坚韧的孙太医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眼下的平州,比预想中的更糟糕。 姜韶华鼻间酸涩,眼眶微微发热,将头转到了一旁。过了片刻,情绪才稍稍平复。 她默默将信递给陈瑾瑜。陈瑾瑜看后红了眼睛,又递给马耀宗。 最后,宋渊和于崇也传阅了一回。个个心情沉重,军帐里一片沉寂。 “马耀宗,”姜韶华张口打破沉默:“之前本郡主吩咐你办的差事,你办得不错。接下来你不必在本郡主左右伺候了,继续去药铺买药材。南阳郡内药材不够,就去荆州药铺购买,买来的药材通通送去平州。” 马耀宗拱手应是。 姜韶华又对宋渊道:“之前派去的人手不足,孙太医靠这点人手要维持平州安稳,难之又难。宋统领去一趟亲卫营,传本郡主口谕,再点两百亲卫去平州。” 宋渊肃容领命。 于崇忽地上前一步,正色道:“郡主,我们南阳军里也有众多悍不畏死的好汉。请郡主下令,末将立刻点兵去平州。” “南阳军暂且按兵不动。”姜韶华深呼吸一口气,迅速道:“孙太医奉本郡主的命令去平州治疗瘟疫,动用的是王府亲兵,带的药材和粮食都是本郡主的。动静不大,朝廷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追究。” “要是南阳军跟着动了,定会惊动朝廷。到时候打起口水仗来,本郡主倒是不惧,却会大大影响到孙太医那边。” 南阳军名义上是朝廷驻兵,没有朝廷公文,不得枉动。 此刻,姜韶华实在腾不出手来和王丞相争个高低。 于崇只得闭上嘴。 姜韶华一声令下,南阳王府上下都跟着忙碌起来。 冯长史接到命令后,半个字都没多说,立刻拨了一大笔银子给马舍人,又拨了一大批粮食给亲卫营。 亲卫营里人人悍勇不畏死,去平州十分危险,却人人争着要去。宋渊按着郡主的吩咐,家中独子不选,没成亲没有子嗣的不选,有兄弟者优先。 孙泽兰也接到了父亲和兄长的来信,心中忧虑难安。无奈亲卫营和平州相隔数百里上千里,从平州传一封信回来,快马赶路也得八九天。她能做的,是趁着这个机会写信,请人一并带去平州。 …… 之后,平州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回南阳郡。 收拢尸首焚烧一事,整整延续了近一个月,才勉强做完。在这期间,孙太医等人每日熬药散药。 大概是死的人太多太多,能侥幸活下来的,要么身体素质更好,要么就是运道特别好。孙太医研制出的新药,也慢慢见了效果。瘟疫渐渐停止,不再传播盛行。 已经患了瘟疫的百姓,被召集安顿到一处。每日都有人陆续因瘟疫而死,好在有些症状轻的,喝了汤药后好转。这给了所有人希望。 好消息中,也夹杂了一些人死去的噩耗。 譬如跟随孙太医父子去平州的女子中,有一个病死在路途中,还有一个刚进平州就被感染了瘟疫。之后治疗无果,很快死去。 再譬如,随行的两百亲卫里,有人因乱民冲击而死,有人因保护孙太医而死。还有几个感染了瘟疫,正积极喝药治疗…… 不管如何,整体情势总是往好的方向进展。 第四百一十九章 平州(二) 南阳郡主的亲卫,带着大批的粮食和药材前往平州。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朝廷。事实上,姜韶华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她亲自写了两封书信去京城,向太和帝和郑太皇太后解释此事。 太和帝看完信后,松了一口气,对左右几位中书舍人叹道:“韶华堂妹聪慧仁厚,行事果断。朕不及她!” 说完,将书信给他们传阅。 王瑾看完信后,忍不住赞了姜韶华一番。 郑宸却道:“这原本是朝廷应该做的事,现在却让一个南阳郡主做了。朝廷还有何颜面?” 太和帝看一眼郑宸:“朕一开始就要派人去平州,被王丞相拦下了。王丞相坚持认为,平州背叛朝廷,瘟疫是天谴,是平州人咎由自取。” “朕拗不过王丞相,只得听之任之。万幸韶华堂妹出人出力,替朕勉强挽回一些颜面。” 太和帝的话是对着郑宸说的,言语中的软刺却是冲着王瑾去的。 王瑾眼中露出羞惭,却不便出声,依旧沉默不语。 身为人子,不能说父亲的不是。身为臣子,理当为君分忧。他这个中书舍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郑宸今日张口,却是另有目的:“现在平州乱军几乎都死在瘟疫里,从瘟疫中活下来的百姓听闻不足三成。臣请皇上下旨,派钦差前去平州,安抚民心。” 这哪里是安抚民心,分明是去抢功吧! 王瑾眉头微动,看了郑宸一眼。 李博元憋不住话,张口道:“南阳郡主已经派人前去,治瘟疫发粮食,平州已经安定了。皇上这时候派钦差去,郡主定会恼怒不快。” 高凉王世子姜颐笑嘻嘻地接了话茬:“韶华堂姐胸襟宽阔,可不是那等锱铢必较小鸡肚肠之人。皇上派钦差去平州,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也有彰显朝廷既往不咎宽恕平州百姓之意。” 王瑾眉头又是一动。 什么时候,郑宸和姜颐竟走得这么近,一个鼻孔出气了? 太和帝耳根子确实有些软,被郑宸姜颐轮番一劝,便有些动摇了。 王瑾咳嗽一声道:“皇上,臣有一言,不吐不快。朝廷从一开始便放弃平州,去岁南阳郡主派孙太医去平州,朝廷也是默许的。现在孙太医在平州刚做出些样子来,朝廷便急急派钦差去,委实有抢攻争功之嫌。既不体面,也会伤了皇上和郡主的兄妹情分。” “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孙太医本来就是朝廷命官正五品太医,代表的就是朝廷。等平州事了,皇上重重厚赏便可。” 太和帝也觉有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郑宸微微眯眼,看了王瑾一眼。 王瑾坦然回视。 两人四目如箭,在空中飞了一个来回。 姜颐看在眼里,忽然笑道:“王舍人真是有趣,从南阳郡回来之后,处处向着南阳郡主说话。莫非王舍人今后想去入赘南阳王府?” 说完哈哈笑了起来,仿佛这个笑话很好笑。 郑宸笑不出来。 王瑾也没笑,他正色说道:“世子请慎言。这等话,并不好笑,而且显得格外轻浮。郡主明年便及笄成年,这等有损郡主闺誉的话,世子还是别说了。” 姜颐碰了个硬钉子,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王瑾转头看向太和帝:“臣恳请皇上三思,不要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 太和帝哑然片刻,笑了一笑:“王舍人这番话,朕都听进耳中了。朕会斟酌考虑。” 然后便令众人退下,亲自提笔给韶华堂妹写信。 …… 郑宸等人一同退了出来。 姜颐素来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刚才被王瑾讥讽,现在像什么事也没有,主动凑到王瑾面前:“王四郎,今天我随口玩笑,你可别放在心上,更别写信向堂姐告状。免得堂姐恼了我。” 王瑾扯了扯嘴角:“世子说笑了。我和郡主从无书信来往,我更不是那等爱搬弄是非之人。” 姜颐眨眨眼笑道:“那就好。” 郑宸却没有放过王瑾的意思,出言讥讽:“世子虽是说笑,话糙理不糙。南阳郡的事,和王舍人丝毫不相干。王舍人何必为郡主出头?就不怕这事传到王丞相耳中,王丞相会发怒不快?” 王瑾冷笑着回击:“这是王家的家事,不劳郑舍人操心。倒是郑舍人,今日言行颇令我惊讶。”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莫非就要怀恨于心在皇上面前挑唆?这般举动,毫无君子风度。” 郑宸被刺中痛处,心中恼怒,面上半点不露:“王舍人此言差矣。我身为中书舍人,事事为皇上考虑着想,是理所应当。” 李博元在一旁袖手看热闹。 姜韶华美则美矣,性子太过厉害了,等闲少年郎连凑上前的勇气都没有。眼前的王瑾也好,郑宸也罢,都是大梁朝万里无一的出众少年。连他们两个都在姜韶华面前碰壁吃瘪…… “韶华堂姐是要招赘婿进王府的,那位长宁伯就是现成的人选。你们两个在这儿争来吵去的,有什么意思?” 姜颐一席话,同时扎中了两个人的心。 王瑾和郑宸同时闭了嘴。 当日晚上,王瑾犹豫一番,还是悄悄提笔写了一封信。 “将这封信送去南阳郡,”王瑾低声嘱咐:“记住,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就是丞相府那边,也要瞒下。” 长随忙应下。 …… 第二日,王丞相就收到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别说送信,就是几位舍人在天子面前说过什么话之后再生口角一事,都一五一十地传进王丞相耳中。 能掌控朝堂几十年的权臣,在宫里当然有耳目。 王丞相收到消息,好气又好笑:“这个混账东西,都快整个京城的笑话了。姜韶华对他半点不假辞色,他倒好,上赶着贴人家的冷脸。” 一旁的焦幕僚不敢多嘴。 别看王丞相自己骂儿子,别人要是多说一句,王丞相定然会翻脸。 第四百二十章 平州(三) 数日后,太和帝的亲笔书信和王瑾的信一并送进了南阳郡。 姜韶华巡查完南阳军营,在去往宛县途中接到了这两封来信。 姜韶华先看了太和帝的信。太和帝在信中高度赞扬了姜韶华派亲卫送药材送粮食去平州的举动,承诺会重赏孙太医父子。 至于王瑾的来信,就委婉多了。隐晦地说了当日众人在天子面前争辩的情形,提醒她要注意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随手将信放置一旁。 没人比她更清楚郑宸的性情脾气。从她选了自己的路和他彻底诀别那一刻起,他就永远不会成为她的“背后”。她对他一直提防戒备,甚至更甚王丞相。 陈瑾瑜细心地察觉出姜韶华心情不太美妙,没敢多嘴多问。 姜韶华默然片刻,主动张口道:“南阳郡送药材送粮去平州一事,在朝廷过了明路。皇上写了亲笔信来宽慰我,以后不会有人就此事攻讦南阳王府。” 陈瑾瑜目中闪过一丝忧虑:“眼下是没有。等日后平州瘟疫彻底控制住,就不好说了。等到论功行赏的时候,朝廷那些重臣的嘴脸只怕难看得很。” 姜韶华淡淡道:“无妨,本郡主本来也不在意朝廷的封赏。” 她要的是治好平州瘟疫,救活百姓。 她要的是北地百姓的人心。 这些不能出口的话,姜韶华不会说,陈瑾瑜如今也渐渐会意了。 陈瑾瑜看郡主一眼,随口扯开话题:“王四公子还是第一次写信给郡主,他也是有趣。王丞相一党处处给郡主使绊子,他和郡主天然就是敌对的立场。还写信给郡主做什么。” 姜韶华也不想多提王瑾,避重就轻地应道:“我要写回信给皇上。” 没提王瑾,自然就是没打算写回信了。 陈瑾瑜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 四月,平州。 各地春耕早已结束,可在平州境内,被耕种的土地少之又少。大片大片的良田成了荒地。 空气中浓烈的尸臭已经慢慢散尽,取而代之的,是遍地撒了石灰后的气味。还有无所不在的药味。 从瘟疫中挣扎着活下来的百姓,汇聚在刺史府外排成数个长队,来领每日的汤药。 这里设了十个凉棚,每个棚子下都有大铁锅,铁锅里熬着褐色的汤药。每人能领一碗汤药,据说喝了汤药后就能预防瘟疫。 除了施药,另一处还有粥棚,专门施粥。粥棚里的粥还算浓稠,有时候还会掺些野菜放些油盐调味。 喝了汤药的百姓,大多会去粥棚处再领一份粥。不管如何,又熬过了一天,多活了一天。 “快看,孙太医走过来了。” “大家快跪下,给孙太医磕头。” 人群里一阵骚动,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很快便跪倒了一片百姓,冲着孙太医磕头高呼。 当然,众人呼喊的第一句都是“郡主千岁”。每日领汤药领粥的时候,都有人不停地告诉他们,这是南阳郡主给他们的汤药和粮食。几个月下来,在活下来的百姓心中,南阳郡主就是解救他们脱离苦海的人。 “郡主千岁”的声浪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穿着官服出来转悠安抚人心的孙太医,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清瘦了一圈的脸孔浮出笑意。 跟在孙太医身边的青年男子,熬得两眼赤红眼下泛青,一张口就打呵欠,当然就是孙广白了。 “父亲,郡主让人送了大批的粮种来,是要让平州百姓补一茬春耕。此事耽搁不得,是不是得快些发粮种?” 短短两句话,孙广白打了三个呵欠。 孙太医嫌弃地瞥儿子一眼:“此事有秦海秦统领操办,不必你操心。瞧瞧你,稍微熬几夜,就困成这样了?” 是熬几夜吗? 到平州三个多月了,他就没好好睡过一个整觉。看不完的病人,熬不完的药,还有挨不完的骂…… 孙广白心里疯狂吐槽,口中当然不敢说半个字,老老实实挨了一顿训斥。 “孙太医,孙军医,”面颊消瘦憔悴的林慧娘匆匆过来了,脸上满是慌张,声音不停颤抖:“疫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有了好转的病人,忽然死了三个。” 孙太医面色骤然凝重,顾不得再骂儿子:“我现在就过去。” 孙广白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能自己排队领药领粥的,都是暂时没染上瘟疫身体还算康健的百姓。已经染上瘟疫的,被集中隔离在一起,一来方便照料,二来,也能将瘟疫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这几个月来,染上瘟疫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也有一些撑了下来。死亡的比例极高,其实远远超过了活下来的数字。 孙太医父子两人几乎每日都待在瘟疫区里,给病人治病开药,安慰鼓励众人活下去。在这些染了瘟疫在等死的百姓们心中,孙太医父子就如天神一般。 当孙太医和孙广白的身影出现,原本绝望痛哭的百姓自动自发地停了哭泣,用满含热切的目光看过来。 孙太医只觉肩头和心里都沉甸甸的,面上却一派镇定自若,高声道:“大家伙儿都别慌。我们的南阳郡主又派人送了一大批药材来,还送了粮种来。等大家伙的病治好了,就去领粮种,补种一茬粮食,到秋天就有收成了。” “大家别怕,我现在就去开新的药方,熬新的汤药。等熬好药了,所有人都喝一碗,病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染了瘟疫的百姓,或满身难闻的臭气,或是面黄肌瘦,有的连走路都摇摇晃晃。此时全都跪下了,咚咚咚给孙太医磕头。 孙太医知道拦不住他们,也就不拦了,快步去了帐篷里开药方。 孙广白跟在亲爹身后,到了帐篷里才低声叹道:“之前的药方还是不成,现在父亲打算怎么开药?” 孙太医也叹了一声:“再添两味药材看看吧!” 不管如何,先开药方熬出汤药来,让身染瘟疫的百姓们有活下去的希望。 第四百二十一章 平州(四) 自从来平州,孙太医每天都在钻研药方。所谓死马当做活马医,就是这个道理。 染了瘟疫的百姓,本来就在痛苦挣扎中等死,现在有太医来给他们看病开药方,连熬药用的药材都是免费的,通通都是南阳郡主送来的恩典。他们感激尚且来不及,自然不会挑剔汤药一直喝着见效缓慢不停有人死去这等细枝末节。 朝廷放弃平州,对瘟疫不管不顾,这等时候,只有南阳郡主挺身而出。他们心中对郡主有无限的感激感恩。 当日晚上,按着新药方熬制出来的汤药,被分发到病人们手中。 他们怀着近乎虔诚的心,喝光了黑乎乎的苦涩汤药,在即将病愈的美好憧憬中入睡。 孙太医却是百转千肠,彻夜难眠。 孙广白连着熬了几晚,今夜呼呼睡得香甜。一直到天亮才醒,睁开眼,陡然一惊:“父亲,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许多。” 一夜未眠的孙太医,双鬓多了许多白发,似乎在一夜间苍老。 孙太医长长叹息,无力地说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药方不妥。我一直以医书上记录过的药方为本,增减药材,其实效果甚微。” “此次的平州瘟疫,和大梁朝发生过的几次瘟疫都不同。传播得没那么厉害,但是一旦被传染瘟疫,就很难治愈,致死率极高。归根结底,都是因吃人肉所致的病毒而起。我得重新研究药方……” 说到这儿,孙太医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孙广白心里莫名有些发慌,迅疾拦住孙太医:“父亲,你要做什么。” 孙太医莫名其妙地看儿子一眼:“我准备去疫区找几个病症最重的诊脉试验新药方。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难道我会傻得亲自试药不成?现在整个平州就我一个太医,治疗瘟疫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还能傻到自己去送死吗?” 孙广白哑然片刻,才低声道:“近距离接触病患,极容易被传染,十分危险。” “风险大也得去。”孙太医正色道:“从今日起,我住进帐篷里,不再出来。外间事务,都交给你了。” 孙广白额上的汗下来了,眼睛泛红,混合着几滴泪珠:“父亲!” 孙太医难得对儿子和声细语:“别担心,我学医大半辈子,自己清楚自己斤两。我会格外注意小心的。” “便是有什么意外,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广白,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哭啼啼的,挺起胸膛直起摇杆来。” 孙广白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嗯了一声。 孙太医临走前,又扔下一句:“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接替我,进帐篷住下。直至研究出药方。” 孙广白咬牙点头应下,目送亲爹等身影离去,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 …… 孙太医住进疫区帐篷一事,并未传开。知道的只有寥寥几人。 身为亲兵统领的秦海,当然是知道的。他是典型的武夫脾气,不善言辞,说话直接,张口就道:“孙太医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孙军医也别太难过,眼下稳住人心要紧。要是平州百姓彻底乱起来,我们这点人手,怕是都得交代在平州了。” 郡主花了数不尽的钱粮,派了这么多心腹前来,只有尽快研究出治疗瘟疫的药方,彻底防控住瘟疫,平州之行才算成功。 到那时,朝廷嘉奖,平州百姓归心,郡主的声望会在北方到达顶峰。 否则,一切心血就都白费了。 孙广白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用力点头:“秦统领说得对。父亲做了他想做该做的事,我们也有大把的事情要做。” “今天不是要发放粮种吗?走吧!我和你同去。” 秦海应了一声,和孙广白一同去了粥棚处。 领完粥的百姓,小心翼翼地将碗里的粥饭仔细舔干净,便去排队领粮种。 负责发放粮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相貌英俊气度不凡,容貌竟和卢郡马有三分肖似。 孙广白秦海立刻打起精神上前寒暄招呼:“卢舍人怎么来了。” 没错,这个男子正是卢琮卢舍人。 从南阳郡来平州,一路奔波辛苦。卢琮在田庄历练几年,如今骑马千里奔波也撑过来了。他笑着拱手道:“现在田庄里还算清闲,总得有人送粮种指点百姓种新粮,我就向郡主主动请缨来了平州。” 田庄里其实一直忙忙碌碌,从没有清闲的时候。不过,崔渡身边现在有崔望做助手,卢琮便能脱身离开几个月。 卢琮做惯了培训农夫们种田的差事,来之前做了充足的准备。特意印了许多薄薄的册子,上面以图为主,仔细描绘了新粮耕种的过程。 亲卫们个个都识字,百姓们领了册子看不懂的,可以随时问询。 卢琮不厌其烦地嘱咐:“这是粮种,种到地里几个月就有收成。万万不能煮了吃进肚子里,糟践了南阳郡特意送了来的粮种。” 卢琮到底做过数年郡守,此时板起脸孔来,颇有官威。 百姓们唯唯诺诺地应了。偶尔有个别胆子大的,张口说道:“大人放心。这粮种比我们性命都金贵,我们哪里舍得吃。” 卢琮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心里颇为感慨,脸孔依旧板得紧:“你们知道轻重就好。放心,我们郡主既然派人来了平州,就不会丢下你们不管。” “这里的粥棚每日都有粥,不过,你们都有手有脚的,不能整日等饭吃。现在是春日,外面有不少能吃的野菜,有力气能下田的男人去干活种田,老人女子带着孩子去找能充饥的野菜。” 亲卫们将卢舍人这些话传开,排着长队的百姓们也就都知道了,七嘴八舌地应了。 做过郡守的卢舍人就是不一样,做事就是仔细利索。比他们这些拎刀砍人的武夫强多了。 秦海看一眼孙广白。 孙广白心领神会,低声道:“我私下去问问,看看卢舍人能不能留些日子。” 第四百二十二章 平州(五) 卢琮等人一直忙到天色漆黑,百姓们才一一散去。他们抱着粮种,像捧着稀世奇珍,一边走一边热切地讨论着要如何种新粮。仿佛今夜种下明日就能有收成一般。 “有希望,平州才能真正活过来。”卢琮低声对孙广白叹道。 孙广白这几个月来感受深刻,点点头附和:“卢舍人说的是。我和父亲刚来平州的时候,这里死尸遍野,苟延残喘活着的百姓个个神情麻木,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在等死罢了。” “现在就不同了。虽然死了那么多人,也没有真正能防治瘟疫的药方,百姓们却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和盼头。” 卢琮知道孙太医已经住进了疫区的帐篷里,长叹一声:“孙太医医者仁心,勇敢无畏,令人敬佩。” 孙广白心里沉甸甸的,打起精神道:“有一件事,我想和卢舍人商议。” 卢琮看一眼孙广白:“孙军医是不是想让我留在平州,打理这一摊子琐事?” 孙广白被说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每日要忙着熬药散药,秦统领负责维持秩序,整日都忙得脚不沾地。现在再多一桩发粮种补春耕的差事,实在是忙不过来。而且,我们也不擅长这些,所以才厚颜求卢舍人留下,不知卢舍人是否愿意。” “我本来就打算留下。”卢琮笑道:“如果我怕,当日就不会自动请缨来平州。既然来了,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孙军医和秦统领信得过我,我也不和你们客气。以后粥棚和放粮一事,都交给我便可。” 孙广白大喜,用力握住卢琮的手:“这可真是太好了!” “平州没了官府,乱军也死得差不多了,现在就靠着我们这点人手支撑。就该有卢舍人这等懂内务懂民政的人撑着。” 是啊! 没有谁比他卢琮更合适了。 平州原本有二十多万百姓,在瘟疫中死了近七成。这几个月里又陆续死了不少。所剩的不过五六万人。他当年做郡守的时候,治下就是五万多百姓。郡主允他所情,显然也是思虑到了这一点。 真没想到,生平还有一日,能再做几万百姓的父母官。哪怕没有正式的官职,也值得了。 卢琮心里涌起万丈豪情,当天晚上熬到四更天,写出了长达六页的平州暂行条例。 接下来数日,卢琮每日奔忙。 平州百姓们很快就察觉出和以前的不同。 粥棚处管理得更严格。每日要自带碗筷去领粥,不得重复排队。如果家中有锅灶柴火的,粥棚处会根据每家的人口直接发放一日口粮。就像卢大人所说的那样,家中男丁去春耕种田,老弱妇孺孩童漫山遍野寻野菜野果,下河摸鱼虾,好歹能混个七八成饱。 发放粮种处,每日都有专人登记。领了粮种的百姓,要说清自己家的耕地在何处。不时有人去田里转悠巡查,一旦发现粮种没有及时补种的,便会施以严厉的责罚。 还别说,真被抓到了两户这样的人家。其中一户是偷偷将粮种煮了吃了,另外一户,则是带上粮种当做口粮逃出了平州。 卢舍人当众处置了第一户,毫不留情地将全家老少通通打了二十板子。用绳索捆了手脚,扔在粥棚外。来领粥饭或口粮的百姓,走来走去都要啐上一口。就这么捆了五天,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才被放回去。今年的粮种,是没有了。想补种也没机会了。 至于另外一户逃亡的百姓,卢舍人没有派人去追,直接张贴告示,以后永远不准他们再回平州。 除此之外,还有几起进屋抢粮食之类的案子。卢舍人处理起来毫不手软,犯了恶行的直接乱棍打个半死。有一个意图对妇人不轨的,卢舍人处置的法子更绝,直接让人将那个男子割了…… 男子惨呼了几天,最后上吊自尽了。 除此之外,还有私下买卖人口之类的事,卢舍人出了告示,严令禁止。逮到了便处死。 说来也奇怪。卢舍人并不是亲民类型的好官,手段又厉害。百姓们却一日比一日心安踏实。平州人心竟迅速又彻底地安稳下来。 孙广白背地里啧啧称奇:“卢舍人才来二十几日,平州就彻底安稳了。真是厉害!” 卢琮微微一笑:“百姓们确实可怜,也有可恨可恼之处。一味对他们好,他们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所以,要给他们立足规矩,该处罚时要严惩。” “乱世要用重典,就是这个道理。否则,人心溃散崩乱,就彻底没法收拾了。” 孙广白听得心服口服:“卢舍人高见,我今日受教了。” 卢琮笑着叹一声:“说来惭愧,这些道理,我以前做郡守的时候只懂个皮毛。最终沦落到罪臣的地步。这几年来了南阳郡,看得多了,也学到了许多。我也盼着能治理好平州,让平州百姓真正安顿下来,如此才不负郡主厚望。” 顿了顿,低声问道:“孙太医那边如何了?” 孙广白低声答道:“父亲每日都开新药方,那几十个感染瘟疫最重随时会死的百姓,这半个月里死了大半。好歹还有十来个还活着。” 说到这些,卢琮对孙太医满是钦佩敬重:“孙太医才是真正的国医圣手。” 正说着话,一个长随进来送信:“卢舍人,郡主令人送信来了。” 卢琮精神一振,立刻接过信。 看完信后,卢琮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语气中满是激动喜悦:“郡主亲自写了信来,赞许我留在平州一事。还有,郡主又派人送了一批粮食和药材来。” 孙广白大喜:“这可真是太好了!快快快,我们快去接收粮食药材。” 卢琮欣然点头。 几万百姓,哪怕日日都去寻野菜树叶野果,要消耗的粮食是个可怕的数字。每日要防控瘟疫,要用的药材也极其惊人。 如果没有南阳郡源源不断地送来粮食药材,平州早就撑不下去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平州(六) 药材如何存放安置,是孙广白的事。卢琮只管粮食这一摊的事。 每日都喝汤药防控瘟疫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了来喝一碗黑乎乎苦得要死的汤药。在瘟疫基本被控制住的情形下,百姓们自然更多的关注粮食。 他们补种了粮食,等收成还得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就得靠南阳郡送来的粮食支撑活下去哪! 卢琮深知百姓的心思,大张旗鼓地接收了粮食。在粮食入库的时候,随意挑了几袋子戳开,金灿灿的玉米粒和红扑扑的红薯从袋子滚落,惹来围观百姓们的雀跃欢呼声。 几个调皮淘气的孩童冲上前,捡拾起地上的红薯,直接往嘴里塞。 这几个孩童的父母家人吓得脸都白了,冲过来就跪下磕头求饶。 这位卢大人和孙军医不同,翻脸的时候真翻脸,杀人的时候从不手软。 好在卢大人今日心情好,并未动气,只道:“孩子们吃几个红薯,不算什么罪过。你们将孩子领回去,教训几句便是。” 这几个百姓感动得几乎痛哭流涕,忙将自己的倒霉孩子领走。 这一日晚上,卢琮又熬到了三更,写了一封长达十几页的长信。这封信,当然是写给郡主的。他在信中将自己在平州所做的一切,巨事无细地向郡主回禀。 一个月后,郡主再次令人送粮送药材来,顺便带了一封回信。 郡主的回信不长,话语简洁有力。 “你做得很好。” “安心做下去,万事都有本郡主给你撑腰。” 士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如此。 卢琮一个三十多岁将近四旬的大男人,热泪差点夺眶而出。 以前,他偶尔私下想一想郡主,会有些遗憾。譬如郡主聪慧果决威严宽厚,偏偏是个姑娘家之类。 现在他想的是,姑娘家怎么了!他就是要追随郡主,干出一番真正的事业。 …… 时间一晃,匆匆数月过去,转眼又是秋日。 “郡主!郡主!”陈瑾瑜神色激动地快步进书房:“大好消息!平州传了消息来,孙太医终于研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平州的瘟疫已经完全控制住了。” 姜韶华黑眸一亮,霍然起身:“信在何处?” 陈瑾瑜满心欢喜地将信呈上。 姜韶华迅速拆了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又细细看了一回,眉眼弯弯,开怀而笑:“好好好!太好了!” “孙太医真的做到了!” 孙太医一直住在疫区里,不停地调整药方。几个月下来,终于见了成效。 平州瘟疫被控制住,活下来的百姓已经收了一茬新粮。因为第一年种新粮的缘故,产量远不及南阳郡,不过,收的粮食足以支撑到下一年。 千疮百孔的平州,如今才算是安定下来了。 “本郡主要写奏折为孙太医父子请功。”姜韶华笑道:“陈舍人,来替本郡主研墨。” 陈瑾瑜欣然应是。 姜韶华还没来得及提笔落墨,陈长史冯长史便匆匆过来了。两位长史闻喜讯而来,脸上满是笑意。 “以孙太医的功劳,本来应该连升三级。”陈长史笑道:“可惜,太医院里品级有严格规定,最高的医官也就是正四品。孙太医已经是正五品了,升两级也就到顶了。” 姜韶华挑眉一笑:“那就把功劳算一半到孙广白身上,父子一同升官。” 冯长史高兴的另有其事:“今年秋收,我们南阳郡又是大丰收,去年一共开垦出二十几万亩荒田。粮食产量是去年的两倍。平州那边也能自给自足了,不用再拨粮食送去,简直是喜上加喜。” 之前大半年,每个月都要拨大笔的钱粮支援平州,冯长史每看一回账本,就心痛得快要滴血。 姜韶华和陈长史都知道冯长史的脾气,不由得相视一笑。 “对了,还有一件事,臣要提醒郡主。”陈长史压低声音道:“平州乱象已平,瘟疫也平息了。朝廷定然会派官员前去接掌平州……” 姜韶华还没出声,陈瑾瑜已瞪起了一双明媚的大眼:“凭什么啊!平州之前闹瘟疫,死了那么多人,都快成空城了。是我们郡主派人前去治瘟疫,是我们南阳郡的粮食养活了平州百姓。” “现在平州安稳了,朝廷就派人去接管平州,这不是摘现成的桃子么?” “这也太可气了!” 姜韶华笑了一笑,安抚愤怒的陈舍人:“别急,此事我早就有安排了。平州要重归朝廷管辖,这事没什么可争辩的。不过,谁来做新的平州刺史,这事王丞相说了不算,得由我来举荐合适的人选。” 陈瑾瑜瞬间冷静清醒:“郡主想举荐谁做平州刺史?” 陈长史心里略一盘算,提出了三个名字。 这三人都是和南阳王府走动密切关系良好的朝廷官员,官职从四品到三品不等。按着朝廷官员任职的规矩,京城官员外放可以升一级,这三个人选都合适。 姜韶华冲陈长史微微一笑:“他们三个,确实都为我们南阳王府说过话。不过,到底不是南阳王府的人。平州刺史一职,只能也必须由我信任的人来担任。” 陈长史眉头动了一动:“郡主该不是想举荐卢琮吧!” 冯长史一愣,迅疾看向郡主:“郡主,卢舍人当年犯过大错,是罪臣。朝廷有惯例,不得启用罪臣为官。如果郡主为他谋一个品级不高的官职,也就罢了。偏偏是众目所瞩的平州,还是正二品的刺史……这难度太大,且太过惹眼了。” 不是不能为,而是值不值得。 姜韶华听出冯长史的话外之意,笑了一笑:“正因为众目所瞩,本郡主才更要为卢琮谋来平州刺史一职。” 她就是要借着此事,向朝堂众臣露一露峥嵘。 她要让所有人看到南阳王府的真正实力。 要让王府上下所有人看到,只要真心追随,她就会给他们好前程。 姜韶华的语气中,流露出野心和壮志。 陈长史哑然,冯长史沉默。 唯有陈瑾瑜欢喜地拍掌附和:“郡主说的对。” 第四百二十四章 刺史(一) 十日后。 南阳郡主姜韶华的奏折被呈到了太和帝的御案前。 王丞相一言未发。 吏部尚书张尚书一脸怒容,愤而拱手启奏:“皇上,卢琮是罪臣,当年是南阳王全力保住他的性命,他才得以逃过一死,被罢官回乡。按大梁律,犯下重罪的罪臣,朝廷永不会再启用。” “卢氏是南阳王府的姻亲,卢琮前去投奔南阳郡主,为郡主所用。此事没经过吏部,吏部也无正式的官身文书。也就是说,卢琮无官无职,只是在王府当差做事罢了。这等事,其实也不合规矩。碍于郡主颜面,朝廷可以不过问。” “可现在,南阳郡主为孙太医父子请功理所应当,怎么能举荐卢琮为平州刺史?” “此事实在荒谬可笑!” 吏部掌管百官升迁,三品以上的官员由天子任命。三品以下的官员升迁,便都在吏部职权范围内。当年卢琮做郡守的时候,不过是四品官。罢官的文书,就是张尚书亲自盖的官印。 现在姜韶华妄图以治理平州有功,举荐这么一个罪臣做刺史,张尚书第一个就不答应。 工部周尚书和刑部戴尚书也一脸愤慨地出言附和。 一个丞相,三位尚书,还有一众中低品级的文官,加上镇守边关的左大将军。这就是丞相党摆在明面上的中坚力量了。 相较之下,太后党确实寒酸得多。除了后宫那位郑太皇太后,朝堂里冲锋陷阵的便是兵部尚书安国公,户部纪尚书和礼部的李尚书效忠于皇位上的天子。偶尔两党争执激烈的时候,纪尚书李尚书会稍微倾向太后党一些,也就是那么一点点。顺风的时候赞成附和,逆风的时候基本就不吭声了。 安国公本人也觉得姜韶华这事操办得不合情理。不过,姜韶华如今是铁杆的太后党,昨日晚上郑太皇太后派人给他传信,让他今日在朝堂全力支持姜韶华。 于是,安国公挺身而出,张口便直刺王丞相心窝:“当日王丞相坚持要放弃平州。平州二十多人,死了十几万,就剩可怜的五六万百姓。是南阳郡主派太医前去治疗瘟疫,派人去安抚民心治理平州,送药材送粮种。不然,平州百姓要么病死,要么就是被饿死。” “现在平州能安定下来,是意外之喜。这份功劳,都是南阳郡主的。现在朝廷要派人去做平州刺史,脸皮是不是太厚了?南阳郡主既然举荐了合适的人选,为何不能任用?” 王丞相冷哼一声:“郑尚书请慎言。平州是大梁属地,南阳郡主有功于大梁朝堂,此事本丞相不会否认。但是,平州是大梁的,不是南阳郡主的。” 安国公冷笑着反击:“王丞相说得这么好听,不如亲自去一趟平州,问一问那些活下来的平州百姓,他们是谁的百姓?” 这话听着可就太诛心了。 其实,从几年前平州乱军占据地盘叛乱开始,平州就不再承认大梁朝的统治了。平州境内的一众文官,全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坐在龙椅上的太和帝,面色也有些不自在。 王丞相面色难看,冷冷道:“平州叛乱,朝廷一直派兵平乱。之前卫将军剿匪不力,已被问斩。范大将军领兵前去平匪,已稳占上风。要不是一场瘟疫,朝廷早就收复平州了。” “这等假设,不说也罢。”安国公得理不饶人:“现在的事实就是,南阳郡主派人安定平州,收复了平州。要想平州安稳,就得用郡主的人治理平州。否则,平州不服朝廷管治,还会再生乱。” “朝廷打了几年仗,国库都被掏空了。王丞相该不会还想平州生乱继续打仗吧!” “那也不能启用一个罪臣!”王丞相目中闪过怒意:“这将朝廷体面置于何处!” 此时,礼部的董侍郎忽然站了出来,拱手向太和帝启奏:“皇上,郑尚书所言颇有道理,臣也以为,应该任用郡主举荐之人做平州刺史。至于王丞相的顾虑,要解决也不难。” “请皇上直接下恩旨,赦免卢琮的罪臣身份,并以治理平州安抚民心之功,封卢琮为平州刺史。” “如此一来,既能彰显皇上不拘一格用人才的胸襟气魄,对朝堂内外也有了交代。” 王丞相眉头动了一动,看了侃侃而谈的董侍郎一眼。 董侍郎和南阳王府一直来往密切,时常在朝堂上为南阳郡主说话。 紧接着,刑部的杨侍郎也站了出来,拱手道:“皇上,臣以为,董侍郎说得颇有道理。” “当年卢琮一案,实属运道不佳。治下闹洪灾,乱民冲击郡守府,卢琮的妻女都死在了乱民手中。真正说来,卢琮本人为官并无错处。” “如今平州瘟疫是控制住了,不过,平州赤地千里,百业俱废,想重新恢复生机,不知要多少年。还有残余的平州乱军,躲藏在平州境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星火燎原再起叛乱。” “说句难听的,朝堂众臣,谁有胆量去平州做刺史?” 此言一出,朝堂众臣皆沉默。 杨侍郎这话说得直接又犀利。他们在京城里安逸富贵,争权夺利打打嘴仗还行,去千里之外的平州冒着性命吃苦,谁想去啊! 王丞相皱起眉头,目光掠过杨侍郎董侍郎。 这几年,南阳郡主姜韶华牢牢笼住郑太皇太后和天子,对朝臣的拉拢也是不遗余力。杨侍郎和董侍郎都没到五旬,正值朝堂生涯的盛年。董侍郎早就被视为下一任礼部尚书的不二人选。杨侍郎在资历上稍微差了一点。眼下有姜韶华支持,日后等刑部尚书致仕告老了,便能争一争刑部尚书的位置。 他们都甘心为南阳郡主所用,由此可见姜韶华的手段能耐。 再过个五年八年十年,他老了退下来,难道朝堂就要成姜韶华的天下了? “众爱卿说的,朕都听进耳中了。”太和帝打破沉默:“朕要好好思虑几日。” 第四百二十五章 刺史(二) 小朝会散朝,众臣告退。 太和帝一脸疲惫,伸手揉了揉额头。 身边的几位中书舍人,之前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也激烈地争辩起来。 李博元以为不该随意赦免罪臣,姜颐点头表示赞成。王瑾出言支持南阳郡主,郑宸却道王丞相顾虑的颇为道理,平州是大梁的地盘,要是由卢琮做刺史,就相当于将平州给了南阳郡主。 太和帝听得头痛,抬眼瞥了过来:“王舍人支持南阳郡主,郑舍人却和王丞相说话一个论调。这事倒是有趣得很。” 王瑾也不尴尬,张口应道:“王丞相是臣的父亲。不过,父子之前,还有君臣。臣是皇上的臣子,理当站在皇上这一边思虑此事。为了朝堂安稳平州安定,任用南阳郡主举荐的卢舍人为刺史,再合适不过。” 郑宸面色不变,徐徐说道:“臣和王丞相从无私怨。在此事上意见一致,是因为臣为皇上忧虑。此例一开,会在藩王中造成恶劣影响。如果日后再有什么地方闹天灾,淮阳王东平王武安郡王也派人去救济,那功劳该怎么算?难道也要像此次一样,直接将那个地方送给藩王们?” 姜颐身为高凉王世子,对这个话题十分敏感,立刻张口表态:“我可没这样的野心。这是皇上的天下,怎么治理怎么赈灾都听皇上的。没有皇上的吩咐,我什么都不会做。” 王瑾心里微微一沉,迅疾抬眼扫了过去。 郑宸和姜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话里话外都在攻讦南阳郡主。这大半年来,这样的事不止一回两回了……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这般熟络了? 还有,郑宸这是彻底因爱生恨了么?处处给姜韶华使绊子! 郑宸抬眼回视,和王瑾四目相对:“王舍人一直看着我是何意?我心里只有忠心二字,什么都不及皇上重要。” 王瑾淡淡应了回去:“郑舍人的忠心,大家有目共睹。我王瑾也是一样,事事都站在皇上这一边考虑。” 郑宸讥讽地扯了扯嘴角:“我今日是开眼界了。原来为皇上考虑,便是劝皇上将平州拱手让人。” 王瑾道:“南阳郡主对皇上的忠心,众人皆知。郑舍人说这话,有挑唆之嫌。” 郑宸道:“是挑唆,还是说中了王舍人的心思。王舍人心里最清楚。” 太和帝再次揉了揉额头:“行了,你们都别说了,先退下。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舍人们应声告退。 太和帝在龙椅上坐了许久,面色变幻不定,良久,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太和帝打起精神,提笔给姜韶华写回信。身为天子,也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行事。到底让谁来做平州刺史,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 以大梁朝堂的办事效率,平州刺史之争,一时半会吵不出结果来。 姜韶华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在接到京城来的数封书信后,姜韶华还是拧起了眉头。 郑太皇太后那边好糊弄,每年南阳郡送去的丰厚孝敬,哄得郑太皇太后心满意足。早已将她视为最贴心孝顺的晚辈。区区一个平州刺史,谁做都一样,郑太皇太后支持,便意味着安国公等人会在朝堂里为她说话。 王丞相的反对,也在意料之中。董侍郎杨侍郎等人的挺身而出,就是为了应对王丞相。 真正令她意外又警惕的,是郑宸私下里小动作频频,还和姜颐眉来眼去……因爱生恨?这就太小看郑宸了。郑宸一定另有图谋! 姜韶华看着信封上王瑾的名讳,眉头悄然一动。 这又是出人意料的一桩事。这大半年来,王瑾为南阳郡说了几回话。私下也给她写了几封信,信中倒没什么出格的话语,大多是简单的问候,还有提醒她注意留心朝堂动静之类。 她伸手拆了信,快速看了一回。这一封信,和以前的信差不多,温和克制守礼。直至信的最后两句,才稍稍流露出脉脉情意。 “……我会尽力促成卢舍人为平州刺史一事。请郡主宽心,多保重身体。” 看完信后,姜韶华沉默片刻,将信放置一旁。没有要写回信的意思。 陈瑾瑜瞄了一眼,低声道:“王四公子已经写四封信来了,郡主不打算回信么?” 姜韶华淡淡道:“既然无意,不必牵扯。” 陈瑾瑜也就不吭声了,转而说起了平州事务:“平州瘟疫已经控制住,孙太医父子两个也打算启程回来了。卢舍人怎么办?要不要回来?” “不用。”姜韶华挑眉一笑:“朝堂里为了平州刺史一事,争吵不休,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定论。就让卢琮留在平州,治理民政内务。” 陈瑾瑜略一犹豫,低声问道:“万一朝廷另外派人去平州做刺史,郡主要如何应对?” 姜韶华悠然道:“平州路途遥远,路上不太平,说不定在途中就会遇到民匪。就是平安抵达平州了,也未必能顺利接手掌管平州。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且先看着吧!” 陈瑾瑜若有所悟,不再多言。 姜韶华亲自提笔,写信给太和帝。 在信中,姜韶华委婉隐晦地提起了南阳王曾托梦一事,话语含糊,不知内情的人看了也不知她在说什么。太和帝当然应该懂。她这是在提醒他提防戒备身边人。 可惜,她远在南阳,离京城太远了。这么远的提醒,远不及朝夕相伴在身边的人在耳边吹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希望太和帝能提高警觉,不要被小人所乘。 这份信送出去后,姜韶华心情有些烦闷。索性骑马去田庄。 王府内务外事,有陈冯长史操持,她这个南阳郡主,每年有半年的时间巡查,另外半年在王府也待不住,时不时地就要去田庄。 陈长史冯长史也习惯了。反正郡主就是闲不住,在王府待十天半个月,就静极思动了。 十四岁的姑娘家,也到了情思萌动的时候,想去见长宁伯就去嘛! …… 第四百二十六章 刺史(三) 一身布衣的崔渡,没什么长宁伯的气度风范,依旧如邻家少年一般。见到姜韶华的那一刻,双目灿然发亮,嘴角高高扬起,快步迎了过来。 姜韶华见到崔渡,沉闷的心情瞬间好转,微笑道:“我闲着无事,来田庄小住几日。” 崔渡笑着嗯一声,认真看姜韶华一眼,忽地问道:“是不是朝廷出事了?” 姜韶华笑着反问:“你为何这么问?” “南阳郡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招纳收容的饥民越来越多。平州那边也一切顺遂。唯一会令郡主心烦不快的,就是京城那边了。”崔渡凝望着眼前少女,低声道。 姜韶华没有隐瞒,点点头道:“你猜得没错。我举荐卢琮为平州刺史,太皇太后已经点了头,王丞相等人坚决不允。现在僵持住了,得等一段时日才有结果。” 不止如此。 一个平州刺史的职位,还没重要到令姜韶华担心忧虑的地步。令她烦心的,一定另有其事。 崔渡心里默默思忖。当着众人的面,他自不会追根问底,陪着姜韶华在田庄里闲转了半日。 姜韶华随口笑问:“崔望差事当得如何?” 崔平等人早已回了博陵郡,崔望留在了田庄里。自卢琮走后,崔望便接替了卢琮的差事,负责安排农夫们培训事宜。 崔渡实事求是地答道:“堂兄年轻气盛,性子也急躁些,做事不及卢舍人沉稳细心。不过,堂兄颇为用心肯学,半年过来,也算有模有样了。” 姜韶华嗯一声:“他能担得起这一摊子事情就好。卢琮要留在平州,短时间不会回来了。” 崔渡一愣,下意识地追问:“郡主不是说朝廷不同意卢舍人做平州刺史吗?” 姜韶华看一眼崔渡:“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平州现在是本郡主说了算。卢舍人便是没有刺史的职位,也一样能掌管平州。” 这话说得,威武又霸气。 崔渡目中闪出敬仰的光芒:“郡主说得没错。我们南阳郡花了无数钱粮,才救回了平州百姓的性命。凭什么朝堂要来摘桃子?这平州,就是我们郡主的地盘。” 话糙理不糙,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崔渡就是有化繁为简的本事,短短几句话,便令姜韶华心情大好。 或许是因为,崔渡来自另一个世界,对坐在龙椅上的大梁天子没什么忠心。对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堂高官权臣们也无敬畏。所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张口就来。 姜韶华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本郡主也是这么想的。” …… 又过一个月,朝廷终于争论出了结果。 太和帝到底拗不过王丞相,平州刺史一职由王丞相麾下官员担任。 卢琮也因治理平州有功,朝廷破例为卢琮翻案,太和帝亲自下了一道圣旨,赦免了卢琮的罪臣身份。并给了卢琮一个平州辽西郡郡守的官职。 平州下辖四郡,辽西郡最大人口最多。四品的郡守职位,说起来一点都没委屈卢琮。 消息传到南阳郡,姜韶华冷笑数声,叫来宋渊,低声吩咐数句。 宋渊声色未动,拱手领命,当日便策马去了亲卫军营。两日后,亲卫二营的孟大山悄然带着几百人出了军营。 远在平州的卢琮,在数日后接到了郡主的亲笔信。 平州秋收已结束,卢琮马不停蹄地组织百姓种冬麦和豆子。每日在田间地头巡查,卢琮被晒黑了一圈,也瘦了不少,每日依然精神奕奕。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看完郡主的书信后,卢琮一个将近四旬的大男人却红了眼睛,攥着信的右手不停颤抖。 孙太医和孙广白父子一行人已经启程回南阳郡,秦海将亲卫分出一半护送他们离去。另一半则留在卢琮身边。一来保护卢琮安危,二来,治理平州管束百姓不能光靠一张嘴,必要时候就得动用武力。事实证明,刀剑远比道理更管用。 秦海见卢琮转过头抹眼泪,心里既惊讶又有些好笑:“出什么事了?卢舍人怎么这般激动?莫非我们也能启程回南阳了?” 卢琮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来对秦海道:“不,朝廷赦免我罪臣的身份,封我做辽西郡郡守。我要真正留在平州了。” 秦海听了也为卢琮高兴:“这可真是太好了!卢舍人……不对,今日开始,就该改口叫卢郡守了。” 阔别了数年的久违称呼一入耳,卢琮有刹那的恍惚,旋即定定心神笑道:“等朝廷圣旨和任命文书来了,再改口不迟。” “郡主在信中说了,让你留在平州。郡主还会再派人手来,用以维持平州的秩序。” 秦海外粗内细,听出了些意味来。他和卢琮对视一眼,点点头道:“好,郡主让我留,我就留下。” 太和帝的圣旨,在几日后就到了平州。 前来宣旨的钦差,是礼部的董郎中。鉴于董郎中和南阳王府关系良好,太和帝特意令董郎中来宣读圣旨。 卢琮感激涕零地叩谢天恩,接了圣旨。 董郎中又令人捧了官服和辽西郡的郡守官印来,笑着说道:“这官服官印,请卢郡守一并收下。从今日起,卢郡守便是平州辽西郡的郡守了。皇上亲自赦免卢郡守的罪臣身份,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可喜可贺。当然,这也是卢郡守治理平州有功应得的。” 卢琮立刻道:“下官奉郡主之命前来,当差做事都是分内之事,不敢当有功二字。便是有些许微薄的功劳,也当归功于郡主。” 也就是董郎中,听到这等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语丝毫不动气,甚至笑着叹道:“郡主一力举荐你为平州刺史,当日在朝中,本官和杨侍郎也一直据理力争。奈何争不过王丞相,只得委屈郡主一二,也委屈你了。” 卢琮心想如果这也算委屈,那这样的委屈多受一些也无妨,面上自要客气应对。 董郎中办完差事,在平州待了几日便启程离去。在途中还没回到京城,便听闻新上任的平州刺史在途中出了意外。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四百二十六章 刺史(三) 一身布衣的崔渡,没什么长宁伯的气度风范,依旧如邻家少年一般。见到姜韶华的那一刻,双目灿然发亮,嘴角高高扬起,快步迎了过来。 姜韶华见到崔渡,沉闷的心情瞬间好转,微笑道:“我闲着无事,来田庄小住几日。” 崔渡笑着嗯一声,认真看姜韶华一眼,忽地问道:“是不是朝廷出事了?” 姜韶华笑着反问:“你为何这么问?” “南阳郡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招纳收容的饥民越来越多。平州那边也一切顺遂。唯一会令郡主心烦不快的,就是京城那边了。”崔渡凝望着眼前少女,低声道。 姜韶华没有隐瞒,点点头道:“你猜得没错。我举荐卢琮为平州刺史,太皇太后已经点了头,王丞相等人坚决不允。现在僵持住了,得等一段时日才有结果。” 不止如此。 一个平州刺史的职位,还没重要到令姜韶华担心忧虑的地步。令她烦心的,一定另有其事。 崔渡心里默默思忖。当着众人的面,他自不会追根问底,陪着姜韶华在田庄里闲转了半日。 姜韶华随口笑问:“崔望差事当得如何?” 崔平等人早已回了博陵郡,崔望留在了田庄里。自卢琮走后,崔望便接替了卢琮的差事,负责安排农夫们培训事宜。 崔渡实事求是地答道:“堂兄年轻气盛,性子也急躁些,做事不及卢舍人沉稳细心。不过,堂兄颇为用心肯学,半年过来,也算有模有样了。” 姜韶华嗯一声:“他能担得起这一摊子事情就好。卢琮要留在平州,短时间不会回来了。” 崔渡一愣,下意识地追问:“郡主不是说朝廷不同意卢舍人做平州刺史吗?” 姜韶华看一眼崔渡:“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平州现在是本郡主说了算。卢舍人便是没有刺史的职位,也一样能掌管平州。” 这话说得,威武又霸气。 崔渡目中闪出敬仰的光芒:“郡主说得没错。我们南阳郡花了无数钱粮,才救回了平州百姓的性命。凭什么朝堂要来摘桃子?这平州,就是我们郡主的地盘。” 话糙理不糙,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崔渡就是有化繁为简的本事,短短几句话,便令姜韶华心情大好。 或许是因为,崔渡来自另一个世界,对坐在龙椅上的大梁天子没什么忠心。对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堂高官权臣们也无敬畏。所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张口就来。 姜韶华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本郡主也是这么想的。” …… 又过一个月,朝廷终于争论出了结果。 太和帝到底拗不过王丞相,平州刺史一职由王丞相麾下官员担任。 卢琮也因治理平州有功,朝廷破例为卢琮翻案,太和帝亲自下了一道圣旨,赦免了卢琮的罪臣身份。并给了卢琮一个平州辽西郡郡守的官职。 平州下辖四郡,辽西郡最大人口最多。四品的郡守职位,说起来一点都没委屈卢琮。 消息传到南阳郡,姜韶华冷笑数声,叫来宋渊,低声吩咐数句。 宋渊声色未动,拱手领命,当日便策马去了亲卫军营。两日后,亲卫二营的孟大山悄然带着几百人出了军营。 远在平州的卢琮,在数日后接到了郡主的亲笔信。 平州秋收已结束,卢琮马不停蹄地组织百姓种冬麦和豆子。每日在田间地头巡查,卢琮被晒黑了一圈,也瘦了不少,每日依然精神奕奕。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看完郡主的书信后,卢琮一个将近四旬的大男人却红了眼睛,攥着信的右手不停颤抖。 孙太医和孙广白父子一行人已经启程回南阳郡,秦海将亲卫分出一半护送他们离去。另一半则留在卢琮身边。一来保护卢琮安危,二来,治理平州管束百姓不能光靠一张嘴,必要时候就得动用武力。事实证明,刀剑远比道理更管用。 秦海见卢琮转过头抹眼泪,心里既惊讶又有些好笑:“出什么事了?卢舍人怎么这般激动?莫非我们也能启程回南阳了?” 卢琮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来对秦海道:“不,朝廷赦免我罪臣的身份,封我做辽西郡郡守。我要真正留在平州了。” 秦海听了也为卢琮高兴:“这可真是太好了!卢舍人……不对,今日开始,就该改口叫卢郡守了。” 阔别了数年的久违称呼一入耳,卢琮有刹那的恍惚,旋即定定心神笑道:“等朝廷圣旨和任命文书来了,再改口不迟。” “郡主在信中说了,让你留在平州。郡主还会再派人手来,用以维持平州的秩序。” 秦海外粗内细,听出了些意味来。他和卢琮对视一眼,点点头道:“好,郡主让我留,我就留下。” 太和帝的圣旨,在几日后就到了平州。 前来宣旨的钦差,是礼部的董郎中。鉴于董郎中和南阳王府关系良好,太和帝特意令董郎中来宣读圣旨。 卢琮感激涕零地叩谢天恩,接了圣旨。 董郎中又令人捧了官服和辽西郡的郡守官印来,笑着说道:“这官服官印,请卢郡守一并收下。从今日起,卢郡守便是平州辽西郡的郡守了。皇上亲自赦免卢郡守的罪臣身份,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可喜可贺。当然,这也是卢郡守治理平州有功应得的。” 卢琮立刻道:“下官奉郡主之命前来,当差做事都是分内之事,不敢当有功二字。便是有些许微薄的功劳,也当归功于郡主。” 也就是董郎中,听到这等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语丝毫不动气,甚至笑着叹道:“郡主一力举荐你为平州刺史,当日在朝中,本官和杨侍郎也一直据理力争。奈何争不过王丞相,只得委屈郡主一二,也委屈你了。” 卢琮心想如果这也算委屈,那这样的委屈多受一些也无妨,面上自要客气应对。 董郎中办完差事,在平州待了几日便启程离去。在途中还没回到京城,便听闻新上任的平州刺史在途中出了意外。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四百二十七章 刺史(四) 这位新上任的平州刺史,姓黄,原本是七品御史。 御史一职,位卑权重。七品御史外放做一州刺史,从官职来论,升了数级。这对黄御史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喜事。 对王丞相来说,选黄御史填这个火坑,也是反复权衡过的。没错,在南阳郡实际掌控了平州的情况下,平州刺史一职就是个火坑。想也知道,平州境内南阳郡主说了算,卢琮这个辽西郡郡守,才是实际上的平州刺史。 不过,王丞相绝不能低头认输,明面上至少是他占了上风。在抢来这个平州刺史的官职后,王丞相才发现,麾下根本没人愿意去。只得挑了头铁胆大官迷心窍的黄御史。 黄御史意气昂扬地从京城出发。身边带了几十个身手不错的家丁随行,打出平州刺史的仪仗。一开始还算平顺,等路途过半进了北方,路途上的流民乱匪便渐渐多了起来。 在接连遭受两股民匪冲击死了几个家丁后,春风得意的黄御史开始瑟瑟发抖后悔不已。甚至生出了立刻回转的念头。 平州刺史官职再高,也得保住命才能做官!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接了朝廷文书,路途再凶险,也得硬着头皮继续前往平州。 黄御史战战兢兢,日夜祈祷着别再遇到流民。奈何怕什么来什么,在进了相州之后,一股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千余民匪,像蝗虫一般冲了过来。 几十个家丁被冲得没了踪影。 黄御史被民匪踩踏,七窍流血,临死前的那一刻长呼一声:“王丞相误我!” 那些冲击朝廷命官的民匪,也不慌乱,将黄御史带的金银粮食搜刮一空,扔下几十具惨不忍睹的尸首逃窜而去。 这一桩大案,立刻震动了朝廷。 倒霉的相州刺史,立刻上奏折请罪。太和帝大怒,立刻令刑部派人严查此案。刑部戴尚书铁青着脸,立刻召了刑部所有人前来,问询谁愿去相州查案。 有黄御史前车之鉴,谁还敢去相州,一个个缩着脖子不吭声。 戴尚书目光落在唐侍郎身上:“唐侍郎,你带人去一趟。” 刑部尚书之下,就是左右侍郎。唐侍郎是左侍郎,朝廷官员以左为上。也就是说,唐侍郎在杨侍郎之上。 对唐侍郎而言,什么都不及性命重要。他眉头一皱,长叹道:“此事下官本该前去。可两日前,下官就犯了旧疾,走几步膝盖便胀痛难忍,实在禁不住长途奔波。” 唐侍郎不肯去,总不能要他一个六十多岁的刑部尚书奔波千里。那就只有杨侍郎领着刑部众人去查案了。 戴尚书狠狠瞪了推诿不去的唐侍郎一眼。唐侍郎缩着脖子装起了鹌鹑。无奈之下,戴尚书只得转头看向杨侍郎:“唐侍郎身体不适,不宜奔波,那就劳烦杨侍郎了。” 杨侍郎倒是没推脱,挺直腰杆应下。 第二日,杨侍郎就带着刑部数人出发了。 王丞相知道此事后,颇为恼怒,立刻令人将戴尚书唐侍郎都叫了过来,指着唐侍郎的鼻子破口怒骂:“杨侍郎早就暗中和南阳王府眉来眼去,他去查案,能查出什么结果来?” “你为何不去?难道害怕南阳郡主暗中对你动杀手不成?” 唐侍郎心想黄御史都已经凉透了,连个全尸都没混上,还不够我害怕的吗?民匪是不是受人指使,没人说得清楚。可我也不能为了你王丞相的脸面,就不要自己的小命吧! 荣华富贵功名前程,都得有命才能享。 王丞相将唐侍郎喷得灰头土脸,出了一口恶气。转头上了奏折,请皇上另外派人前去平州做刺史。 太和帝点头允了:“此事就交由王丞相定夺。” 王丞相在自己的碗里划拉了一圈,挑中了潭郎中。 潭郎中在十余年前就投到王丞相门下,从一个七品主簿做到了四品郎中。前几年从江南征粮立过大功,工部右侍郎久病不愈,潭郎中伸长了脖子等着做右侍郎哪! 没曾想,忽然就要外放做平州刺史了。 这实在太意外也太刺激了。 潭郎中愁容不展,在书房里唉声叹气了一夜。隔日大早朝,眼下发青的潭郎中满脸感激地接了认命。拿到吏部文书后,就迅速收拾行李启程。 谁曾想,刚出京城没两日,就意外落马摔断了腿。平州是去不了了,只能先回京城把腿伤养好。 王丞相亲自去潭家探望,潭郎中断腿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王丞相除了暗叹一声晦气,也没办法。 幸灾乐祸的安国公,在朝会上假惺惺地问王丞相:“潭刺史伤了腿,少说也得将养半年。这半年,平州刺史空悬,该怎么办?” 王丞相面无表情地应道:“先让卢郡守领着平州事务,等潭刺史腿养好了,再去平州任职。” 安国公看了一出好戏,心情颇佳。回了安国公府后,对儿子郑宸笑道:“这回,王丞相真是损兵折将,难看至极。” 郑宸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他看着安国公,缓缓道:“父亲,杨侍郎去相州查案,查来查去,也没查出民匪的来路,最后便以流民乱匪冲击朝廷命官结了案。父亲该不会以为,此事真的只是凑巧吧!” 安国公挑了挑眉头:“不然呢?” 人人都知道这事不简单,十之**和南阳郡主有那么一点关系。 宫里的太皇太后不管不问,龙椅上的太和帝一言不发,谁又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黄御史去追查此事? 郑宸面色有些难看,半晌才道:“平州已经落入姜韶华之手。她野心勃勃,意在朝堂,父亲应该提醒太皇太后和皇上,多加提防。” 安国公再次挑眉:“你别忘了,你我都姓郑,是外戚。姜韶华姓姜,是姜氏郡主。在太皇太后和皇上眼里,她比你我更可靠。” 郑宸沉默不语。 安国公叹了口气,低声道:“南阳郡主有野心也有手段,又得皇上信任,不宜和她翻脸。”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四百二十七章 刺史(四) 这位新上任的平州刺史,姓黄,原本是七品御史。 御史一职,位卑权重。七品御史外放做一州刺史,从官职来论,升了数级。这对黄御史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喜事。 对王丞相来说,选黄御史填这个火坑,也是反复权衡过的。没错,在南阳郡实际掌控了平州的情况下,平州刺史一职就是个火坑。想也知道,平州境内南阳郡主说了算,卢琮这个辽西郡郡守,才是实际上的平州刺史。 不过,王丞相绝不能低头认输,明面上至少是他占了上风。在抢来这个平州刺史的官职后,王丞相才发现,麾下根本没人愿意去。只得挑了头铁胆大官迷心窍的黄御史。 黄御史意气昂扬地从京城出发。身边带了几十个身手不错的家丁随行,打出平州刺史的仪仗。一开始还算平顺,等路途过半进了北方,路途上的流民乱匪便渐渐多了起来。 在接连遭受两股民匪冲击死了几个家丁后,春风得意的黄御史开始瑟瑟发抖后悔不已。甚至生出了立刻回转的念头。 平州刺史官职再高,也得保住命才能做官!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接了朝廷文书,路途再凶险,也得硬着头皮继续前往平州。 黄御史战战兢兢,日夜祈祷着别再遇到流民。奈何怕什么来什么,在进了相州之后,一股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千余民匪,像蝗虫一般冲了过来。 几十个家丁被冲得没了踪影。 黄御史被民匪踩踏,七窍流血,临死前的那一刻长呼一声:“王丞相误我!” 那些冲击朝廷命官的民匪,也不慌乱,将黄御史带的金银粮食搜刮一空,扔下几十具惨不忍睹的尸首逃窜而去。 这一桩大案,立刻震动了朝廷。 倒霉的相州刺史,立刻上奏折请罪。太和帝大怒,立刻令刑部派人严查此案。刑部戴尚书铁青着脸,立刻召了刑部所有人前来,问询谁愿去相州查案。 有黄御史前车之鉴,谁还敢去相州,一个个缩着脖子不吭声。 戴尚书目光落在唐侍郎身上:“唐侍郎,你带人去一趟。” 刑部尚书之下,就是左右侍郎。唐侍郎是左侍郎,朝廷官员以左为上。也就是说,唐侍郎在杨侍郎之上。 对唐侍郎而言,什么都不及性命重要。他眉头一皱,长叹道:“此事下官本该前去。可两日前,下官就犯了旧疾,走几步膝盖便胀痛难忍,实在禁不住长途奔波。” 唐侍郎不肯去,总不能要他一个六十多岁的刑部尚书奔波千里。那就只有杨侍郎领着刑部众人去查案了。 戴尚书狠狠瞪了推诿不去的唐侍郎一眼。唐侍郎缩着脖子装起了鹌鹑。无奈之下,戴尚书只得转头看向杨侍郎:“唐侍郎身体不适,不宜奔波,那就劳烦杨侍郎了。” 杨侍郎倒是没推脱,挺直腰杆应下。 第二日,杨侍郎就带着刑部数人出发了。 王丞相知道此事后,颇为恼怒,立刻令人将戴尚书唐侍郎都叫了过来,指着唐侍郎的鼻子破口怒骂:“杨侍郎早就暗中和南阳王府眉来眼去,他去查案,能查出什么结果来?” “你为何不去?难道害怕南阳郡主暗中对你动杀手不成?” 唐侍郎心想黄御史都已经凉透了,连个全尸都没混上,还不够我害怕的吗?民匪是不是受人指使,没人说得清楚。可我也不能为了你王丞相的脸面,就不要自己的小命吧! 荣华富贵功名前程,都得有命才能享。 王丞相将唐侍郎喷得灰头土脸,出了一口恶气。转头上了奏折,请皇上另外派人前去平州做刺史。 太和帝点头允了:“此事就交由王丞相定夺。” 王丞相在自己的碗里划拉了一圈,挑中了潭郎中。 潭郎中在十余年前就投到王丞相门下,从一个七品主簿做到了四品郎中。前几年从江南征粮立过大功,工部右侍郎久病不愈,潭郎中伸长了脖子等着做右侍郎哪! 没曾想,忽然就要外放做平州刺史了。 这实在太意外也太刺激了。 潭郎中愁容不展,在书房里唉声叹气了一夜。隔日大早朝,眼下发青的潭郎中满脸感激地接了认命。拿到吏部文书后,就迅速收拾行李启程。 谁曾想,刚出京城没两日,就意外落马摔断了腿。平州是去不了了,只能先回京城把腿伤养好。 王丞相亲自去潭家探望,潭郎中断腿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王丞相除了暗叹一声晦气,也没办法。 幸灾乐祸的安国公,在朝会上假惺惺地问王丞相:“潭刺史伤了腿,少说也得将养半年。这半年,平州刺史空悬,该怎么办?” 王丞相面无表情地应道:“先让卢郡守领着平州事务,等潭刺史腿养好了,再去平州任职。” 安国公看了一出好戏,心情颇佳。回了安国公府后,对儿子郑宸笑道:“这回,王丞相真是损兵折将,难看至极。” 郑宸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他看着安国公,缓缓道:“父亲,杨侍郎去相州查案,查来查去,也没查出民匪的来路,最后便以流民乱匪冲击朝廷命官结了案。父亲该不会以为,此事真的只是凑巧吧!” 安国公挑了挑眉头:“不然呢?” 人人都知道这事不简单,十之**和南阳郡主有那么一点关系。 宫里的太皇太后不管不问,龙椅上的太和帝一言不发,谁又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黄御史去追查此事? 郑宸面色有些难看,半晌才道:“平州已经落入姜韶华之手。她野心勃勃,意在朝堂,父亲应该提醒太皇太后和皇上,多加提防。” 安国公再次挑眉:“你别忘了,你我都姓郑,是外戚。姜韶华姓姜,是姜氏郡主。在太皇太后和皇上眼里,她比你我更可靠。” 郑宸沉默不语。 安国公叹了口气,低声道:“南阳郡主有野心也有手段,又得皇上信任,不宜和她翻脸。”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四百二十八章 归来 是啊!现在的姜韶华,以南阳郡为根基,势力覆盖整个荆州,平州落入她手中,在北方诸州郡声望俱隆。在朝堂里有太皇太后和皇上撑腰,有董侍郎杨侍郎这等高官摇旗助威。根本不好招惹。 郑宸目光幽暗不定,不知在思虑什么。 安国公有些莫名的不安,再次嘱咐:“子羡,我知道你仰慕郡主求之不得心中有怨,不过,你不可被这点私情影响。郑家迟早要交到你手中,你要冷静理智,不能冒失冲动,做出什么后悔莫及的事。” 郑宸淡淡应道:“父亲放心吧!我不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因为,他从不会后悔。 安国公没听出话中深意,松了口气,随口笑道:“不管如何,平州刺史一事,是我们占了上风。王丞相赔了夫人又折兵,灰头土脸难看得很。” “对了,听闻你近来和高凉王世子走得近。别小看了他。姜氏没有真正的蠢人。” 傻乎乎的二皇子是例外。 郑宸点头应下。 …… 进了腊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孙太医父子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南阳郡。 当南阳王府熟悉的匾额映入眼帘时,孙广白激动地都快哭出来了:“一走就是一年多,总算回来了。” 孙太医也叹道:“离开后,才知道南阳郡有多好。” 孙广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激动地抓住亲爹胳膊:“父亲,郡主亲自来迎我们了。” 孙太医坐姿安然:“你我立下大功,当得起郡主厚待。” 孙广白心想亲爹你也太不实在了,明明心里高兴得很,面上装模作样,也不嫌累。 马车停下,孙广白先下马车,然后扶着孙太医下了马车。父子二人快步上前,对着郡主作揖行礼。 “快快免礼。”姜韶华笑吟吟地伸手相扶,语气亲切极了:“孙太医此去平州,治好了平州瘟疫,立了大功。朝廷封赏孙太医官升两级,孙军医也升了两级。本郡主也要重赏。” “孙太医想要什么?只管道来。” 孙太医一派神医气度,云淡风轻地应道:“臣做的都是分内之事,不敢当郡主盛赞。” 孙广白就直接多了:“郡主,我父亲编了一本医书,最大的心愿是将这本医书传遍天下。” 孙太医不爱金银,对升官兴致不大,真正想求的是神医之名。 医书刊印其实不难,难的是传播出去。只靠孙太医自己,顶多就是耗尽家资将医书印出来。想让医书传到大梁所有州郡,就得靠郡主的影响力了。 姜韶华笑道:“好,本郡主一定令孙太医心愿得偿。” 郡主一诺千金。 孙太医心里暗暗舒出一口气,忙拱手谢了郡主恩典。一行人随郡主涌入王府正堂,叙说别情。 姜韶华仔细打量孙太医,轻声叹息:“孙太医清瘦了许多。” 以前孙太医白净圆润,现在瘦了许多,也憔悴苍老了许多。可见过去的一年里,孙太医耗费了多少心神。 孙太医也叹了一声:“臣去了平州,才知百姓之艰难。万幸臣不辱使命,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后怕。” 孙广白接了话茬:“可不是么?父亲在疫区里住了半年,我每日心惊胆战,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直至新研制的药方治好了几个重病的,才松口气。” 姜韶华问起了平州情形。 孙太医整日治疗病患研究药方,孙广白和卢琮时常打交道,张口赞了卢琮一通:“不瞒郡主,之前我和秦统领,一个负责发药,一个设粥棚,都有些混乱。卢舍人一去,一切仅仅有条,百姓也信服他。” “有他在平州,郡主只管放宽心。”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卢舍人本就精明能干,以前是官运不济,磨砺几年,心性更沉稳,行事愈发仔细周全。有他掌管平州,本郡主确实安心。” 孙太医没出声,孙广白却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朝廷派了刺史去平州,黄刺史出了意外,还有潭刺史。”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悠然道:“黄刺史命短福薄,潭刺史看来福气也不大,出京城两日就落马断了腿,少说也得将养个一年半载。到底何时能去平州上任,谁也说不好。” 有一次意外,就有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平州刺史不能上任,卢琮只能代为掌管平州了。 孙广白还想再说什么,孙太医咳嗽一声,以目光拦下多嘴的儿子:“你在王府里歇两日,就回亲卫营去。” 孙广白这才闭嘴。 …… 过了两日,孙广白领着林慧娘等人回了亲卫营。 兄妹重逢,各自激动喜悦,不必细述。 孙泽兰忽然有些伤感:“此次在平州,折损了不少亲卫。桃娘和婉娘也去了。” 桃娘死在了路途中,婉娘死在了平州。去了六个弟子,只回来了四个。 提起此事,孙广白心里也酸得厉害:“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她们。” 孙泽兰将头扭到一旁,哭了一会儿,擦了眼泪:“这不能怪你。是她们两个运道不好。好在慧娘和山杏她们四个都好好的回来了。” 孙广白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妹妹,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孙泽兰十分敏锐,抬头看兄长一眼:“怎么?你想通了,想娶山杏为妻了?” 孙广白:“……” 孙广白难得有些忸怩,一张俊脸泛着红,两手搓来搓去,期期艾艾了半晌。 孙泽兰故意挤兑他:“被我说中心思了是不是?以前不是说山杏太小了,又是你半个女弟子,不该也不能有什么其他念头吗?现在去一趟平州,怎么就改变心意了?” 孙广白抓抓头发,老实承认:“去过一趟平州,我确实极有感触。” “不怕你笑话,我在平州埋过的死尸,比我这辈子见过的活人都多。” “人生在世,生命其实远比你我想象的更脆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闭眼离去。” “所以,活着的时候,就该珍惜身边人,好好地活。” 第四百二十九章 喜事(一) 人在生死间走过一遭,便会大彻大悟。 没有什么比眼下更重要。不必去理会什么世俗眼光,抓住自己想要的喜欢的,好好生活。 孙泽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兄长:“肯定不止这么简单。你别绕弯子,老实告诉我,和山杏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广白不想说,禁不住妹妹催促追问,到底还是说了。 “父亲住进疫区后,每日熬药发药的事都到了我身上,我忙得昏天暗地。有一日,忽然发起了高烧。” “当时我以为自己也被感染了瘟疫,心灰意冷,将自己关进帐篷里,不准任何人靠近。” “山杏坚持来帐篷里,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几天几夜。” 当时的他在病中,自以为得了重病必死,格外脆弱。他红着眼怒骂,要赶走山杏。 山杏被骂得泪眼汪汪,却不肯走:“你烧得厉害,身边总得有人照料衣食起居,我不走。” “我得了瘟疫,迟早会死。”他忍着眼泪,强装冷酷无情:“你待在我身边,也会被传染。” “那我就陪你一起死,”山杏想也不想地说道:“免得你一个人去黄泉孤零零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彻底击溃了他坚固的心理防线。 他用衣袖遮着脸,哭了起来。 山杏也哭了,摸索着到他身边,用力抱住他,哽咽着说道:“就让我陪着你吧!你好了,我们一起活。好不了,我就陪你一起闭眼。” 他颤抖着双手,抱住了山杏,哭了一场。 万幸他只是高烧,喝了三天药,慢慢熬了过来。在那之后的三个月,他和山杏日渐亲近。 山杏心性单纯,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有没有名分都不在意。他是成年男子,思虑的就多了,自然要明媒正娶。 孙泽兰听得津津有味,张口问道:“这事你和父亲说了吗?” 孙广白咳嗽一声:“还没说。我想着,先将这件事告诉你。到时候父亲要是从中阻拦,你也能帮着我一同求父亲点头。” 山杏的出身,确实是个问题。孙家是大梁顶尖的杏林世家,孙广白现在是正七品医官,前途无量,想娶一个大家闺秀不是难事。 孙泽兰想了想说道:“这件事你还是尽早和父亲说,别一直瞒着。父亲要是动家法,我一定帮你求情。” 孙广白这才松口气,咧嘴一笑。 兄妹两个久别重逢,嘀嘀咕咕说话到半夜,才各自散去。 孙广白哼着小曲儿回了帐篷,刚进帐篷,一个玲珑小巧的身影便扑了过来,熟稔地钻进他怀中。 孙广白心头一热,将怀中身影搂紧:“你怎么还没睡?” 山杏小声道:“你和师父说了么?” 孙广白嗯了一声。 山杏瞬间紧张起来:“那师父是怎么说的?她有没有生气?” “别紧张。”孙广白笑着安抚:“妹妹已经答应我,会在父亲面前替我们说话。她也乐意我们两个在一起。” 山杏松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语:“我是师父教出来的弟子,以后要做师父的嫂子,实在有些奇怪。” 是有那么一点点。孙广白低声笑道:“到时候我们各论各的,你私下还叫她师父。” 山杏乖乖哦了一声。 孙广白松开胳膊:“你快些回去。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合适。” 山杏舍不得走,抓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以后我们成亲了,我是不是就能天天在你帐篷里待着了?” 孙广白的脸又红了。 他用尽自制力,后退两步,对山杏说道:“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天这么晚了,你先回去。” 山杏依依不舍地走了。 她平日和林慧娘睡一个帐篷,此时酡红着一张俏脸回来,林慧娘一看就知怎么回事,低声笑问:“去见过孙军医了?” 山杏眼里满是欢喜,用力点点头:“嗯,他已经将我们的事和师父说了。过些日子就会和孙太医说。” “师父答应了要帮我们。” 林慧娘看着满面喜悦的山杏,心情有些沉重。她轻声道:“山杏,我不是要给你泼冷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孙太医不同意,该怎么办?” 山杏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孙太医同意,他就能娶我过门。孙太医不同意,我就不要名分了,能和他在一起就行。” 林慧娘哑然片刻,有些无奈地笑道:“你想的也太简单了。如果孙太医坚持不同意,孙军医就得另娶别的女子为妻。你就是想没名没分地守着孙军医,也得看孙军医的正室乐不乐意。闹腾起来,总是你吃亏。” 山杏执拗起来,有孩童一般的稚气:“反正,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以前他不喜欢我,我远远守着他。现在他喜欢我了,我更得在他身边。” 林慧娘失笑:“好好好,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盼着你们早日成就美好姻缘。” 山杏甜甜一笑。 当天夜里,山杏在美梦中睡得香甜。林慧娘默默对着墙壁,一夜没睡。 也怪不得林慧娘忧心忡忡。 山杏和孙广白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年龄相差八岁,倒在其次。关键是出身家世,还有山杏曾沦落过土匪窝的那段过去……谁家娶儿媳能不挑剔这个? 隔日一早,山杏精神抖擞地起身洗漱,然后便高高兴兴地去厨房端早饭,给孙广白兄妹两个送去。 林慧娘放心不下,特意陪着一起去。 孙泽兰像平日一样,笑眯眯地赞山杏勤快。然后领着山杏去伤兵营忙碌。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山杏悄悄端着自己的午饭去寻孙广白。 孙泽兰看在眼里,心想还是早点和父亲说才是。免得嫂子没进门,就先闹出个侄儿侄女来。 …… 腊月二十三,忙碌了一年的属官们总算清闲了下来。十四县的县令们陆续前来给郡主请安,一年一度的岁末宴会又将开始。 陈瑾瑜快步进了书房,在姜韶华耳边低语数句。 姜韶华讶然挑眉:“孙太医又动家法了?” 陈瑾瑜一脸同情:“孙军医的惨叫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惨得很。” 第四百三十章 喜事(二) 姜韶华被逗乐了:“这又是怎么了?” 孙太医教训儿子不稀奇。孙广白被动家法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能让孙太医气到这份上,定然有些缘故。 姜韶华身为郡主,不便四处八卦,陈瑾瑜就不一样了。南阳王府上下就没有陈舍人打探不到的消息。 “郡主稍等片刻,我一会儿就来。” 陈舍人一溜烟地去了,小半个时辰后,一脸震惊地回来了。 姜韶华好奇心被高高吊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快些说来听听。”也只有在陈瑾瑜面前,她才会像个普通的十几岁少女一样八卦闲话。 陈瑾瑜深呼吸一口气,凑了过来,小声低语数句。 姜韶华也震惊了:“你说的是真的?孙广白要娶山杏?” “千真万确!”陈瑾瑜用力点了点头:“孙泽兰也回王府了,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听孙姑娘说,山杏一直仰慕孙广白,之前孙广白避而远之。这回去平州,孙广白高烧不起,大家都以为是被传染了瘟疫。山杏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天三夜。孙军医被山杏的真心打动了,现在要娶她为妻。” “孙太医心里不痛快,便动了家法。孙军医也是个拗脾气,就跪在那儿挨打,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娶山杏过门。” 姜韶华沉默了片刻,才道:“真没想到,他们会成一对。” 当年她将林慧娘等人安排去军医,确实存了些让她们嫁人重新开始的意思。几年下来,也成了几对。譬如包二和芳娘,便是一对恩爱夫妻。去年芳娘生了一个胖闺女,包二乐得一有空就抱着孩子在军营里嘚瑟。 不过,嫁人的还是少数。更多的是像孔清婉和林慧娘这样,每日忙着当差做事,不愿嫁人。 她们不是嫁不出去,是不愿被人挑剔刻薄,不想过憋屈的日子。 人心中的偏见如高山,难以攀越。她们选择依靠自己,独立活下去。 山杏在这一群女子中,最为年少,过了年也只十七岁,正是青春韶华之邻。她学医极有天分,日后好生磨炼,能当大用。 山杏和孙广白……谁能想到,他们会成一对? “孙家是杏林世家,”姜韶华轻声道:“孙广白如今是七品医官,前途无量。山杏也是个好姑娘。就是在土匪窝里遭过罪,孙太医不同意这门亲事,也不能怪孙太医。” 别说孙家,就是普通人家,也想娶个身家清白的黄花闺女做儿媳。孙太医发怒揍儿子,实在情有可原。 陈瑾瑜用手托着下巴,叹了一声:“不知道这门亲事能不能成。” 姜韶华道:“等等看。此事我不便表态,你也别再去打探消息,免得孙太医误会。” …… 隔日一早,孙太医就来了。 在平州一年多,孙太医头上多了不少白发。再为不省心的儿子操心,气得一夜没睡,看着颇有些苍老。 鼻青脸肿的孙广白,低着头跟在亲爹身后。 相较之下,孙泽兰的脚步就轻快多了,笑吟吟地上前来行礼:“见过郡主。” 姜韶华一边琢磨孙太医的来意,一边不动声色地笑道:“免礼起身。今日你们父子三人一起过来,莫非是有什么要事和我说?” 孙泽兰点点头,却未吭声,转头看亲爹一眼。 孙太医心里暗暗长叹,却未犹豫,张口道:“臣来见郡主,是为了臣这个不成器的逆子。他在平州的时候,和山杏私定终身。臣请郡主为他保媒,早日定下亲事,让他和山杏成亲。” 孙广白顶着一张猪头,冲郡主拱手作揖:“求郡主成全。” 姜韶华略一沉吟,缓缓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绕弯兜圈子了。山杏的身世,你很清楚。现在情浓情热,你不介意。只怕成亲日久了,你心生悔意。到那时,你可以休妻再娶,或是纳美妾进门。山杏该怎么办?” “这世道,对女子尤为刻薄。当年本郡主救她们一群可怜女子下山,并且承诺过以后会为她们撑腰做主。有些丑话,我要说在先。” “日后谁要欺负山杏,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话是说给孙广白听的,更是说给孙太医的。 要娶儿媳,可得想清楚想明白了。别这时候勉强应了,日后不停翻旧账。 孙太医一听就懂,立刻张口接了话茬:“郡主请放心。我们孙家家风清正,从无休妻再娶的先例。年到四十无子嗣,才可纳妾。” “这门亲事,广白自己心甘情愿。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臣这个做父亲的,也只得依他。” “以后日子过得好不好,臣做不了主。不过,臣可以向郡主保证,绝不会挑剔刻薄儿媳。” 孙广白立刻接了话茬:“我一定会对山杏好,请郡主应允这门亲事。” 孙广白脸肿得不成样子,一双眼里满是希冀和热切。 不知未来如何,至少眼下这一刻,他是真心求娶山杏。 姜韶华目光一掠,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本郡主就允了。三媒六聘不可少,亲事要办得热闹些。” 孙广白咧嘴一笑,不小心牵扯到了嘴角的伤处,疼得直抽凉气,狼狈极了。 孙太医便代儿子应下了:“是,臣趁着年末有空闲,立刻准备操办亲事。婚期臣想定得早一些,明年春日就让他们两个成亲。” 就如孙泽兰说的,两人整日黏糊在一起,可别先闹出大着肚子进门的笑话来。 孙太医父子两个先行告退,孙泽兰被姜韶华留下说话。 不等姜韶华张口问询,孙泽兰便低声笑道:“郡主是不是想问,我兄长是怎么说服我爹的?” 姜韶华确实好奇:“这才一天一夜,孙太医怎么就应了?” “大哥挨了一顿痛揍,一直跪在父亲面前,任凭父亲怒骂,也坚持要娶山杏。”孙泽兰想起昨日兄长被揍得稀里哗啦的情形,语气中满是同情,然后又扑哧一声笑了:“他还说,如果父亲不同意,他就一刀割了自己做太监。” 姜韶华:“……” 第四百三十一章 催婚(一) 孙泽兰一点都没夸张。当时孙广白被亲爹揍得不成模样,倔强地停着腰杆,说出了上面一席话。 孙太医的面色精彩极了,暴怒之下,又揍了孙广白一顿。 打也打了,亲事还得应。总不能真闹到儿子去做太监那一步。 姜韶华吃惊又好笑,陈瑾瑜更是咯咯笑个不停:“真没想到,孙广白还有这么一招。” 孙泽兰也笑了起来:“可不是么?当时我就在一旁,也被大哥惊住了。” “大哥这么多年一直不肯成亲,没曾想一动了心,就像老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姜韶华莞尔一笑:“不管如何,孙太医已经点了头,你大哥如愿以偿了。你告诉他,以后要好好待山杏。” 孙泽兰笑道:“这哪里用我说。郡主是没亲眼瞧见,大哥和山杏有多黏糊。以我看,还是早一点成亲为好。别闹出成亲前大了肚子的笑话。” 孙泽兰说起男女之事来,神色自若,没半点忸怩。 姜韶华同样面不改色:“等过年出了正月,就让他们成亲。” 陈瑾瑜原本有些害臊来着,一见她们如此坦荡,也就跟着坦然了:“明年春日,我大哥也要娶媳妇过门。到时候王府里喜事一桩借着一桩,热闹得很。” 陈浩然和薛六姑娘早就定下亲事,今年陈浩然科举高中,有了举人功名。势利眼的薛老夫人,立刻就看未来孙女婿顺眼多了,终于松口定了婚期。就在明年三月。 姜韶华笑道:“王府里喜事连连,本郡主心中高兴。孙神医和陈舍人也到婚嫁之龄了,如果有中意的儿郎,只管张口,本郡主替你们保媒。” 一提亲事,孙泽兰立刻张口告退,溜之大吉。 …… 姜韶华失笑,对陈瑾瑜道:“孙泽兰打定主意不嫁人,秦虎的一片情意,看来是付诸东流了。你呢,过了年你就十八岁了。你娘一直催着你嫁人,你打算怎么办?” 从去年开始,姚氏就积极地为女儿挑选如意夫婿。好在有陈长史陈县令在前挡着,陈瑾瑜又很少回博望县,就这么拖延至今。 眼下诸县令都来了南阳王府,陈县令夫妻两个自然也都来了。 陈瑾瑜日日对着催婚的亲娘,应付得心力交瘁,闻言长叹一声:“我娘昨日给我下了通牒,过了年必须定下亲事。如果我自己没有合意的,就由她来操持。” 时下女子十六岁出嫁是常事。十八岁才定亲,确实已算迟了。也怪不得姚氏着急上火。 “家世好品貌佳有才学的儿郎,早早都娶了媳妇。谁会一直不娶等着你陈舍人?你祖父和你爹惯着你,郡主也给你撑腰,趁着年少美貌,得先定下一门好亲事。别拖延到人老珠黄了嫁不出去。” 这是姚氏的原话。 陈瑾瑜忿忿地学了一遍。姜韶华被逗得直乐:“这么想也没错。你和孙泽兰不同,她打定主意不嫁人,要一直钻研医术,做大梁女神医。你愿意嫁人,现在可以好好想一想夫婿人选了。” 陈瑾瑜不吭声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微微有些红。 姜韶华看出些端倪,低声笑问:“看来,我们陈舍人心里其实也有合意的人选了?” 陈瑾瑜扭了扭手指,忸怩了一回。 姜韶华心中有数了,笑吟吟地看着陈瑾瑜。 陈瑾瑜憋不住话,臊了一会儿,张口低语道:“郡主觉得马舍人如何?” 果然是马耀宗。 姜韶华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马舍人比你大两岁,过了年就二十了。论年龄正合适。论家世,马家比陈家可差了不少。如果马家来提亲求娶,你确定你娘肯应下亲事?” 前世,姚氏为陈瑾瑜挑的是名门贵公子。 马家当然不差。马县令在比阳县经营马场数十年,还暗中经营牙行,家资丰厚,堪称南阳郡第一大户。不过,马家银子再多,却没什么读书人。和书香陈家一比,就是个土财主。 姚氏岂肯女儿低嫁? 陈瑾瑜也清楚自家亲娘的势利眼:“我娘肯定不会应。自从我大哥和薛家定下亲事,她走路腰杆都更直了,张口闭口就是刺史府如何如何。她就盼着我高嫁,日后还能再提携大哥一二。” 说着,又有些不满:“人怎么能这般势利?马舍人出身是寻常,可他机敏能干,伶俐周全。日后自有好前程,哪里就及不上那些公子哥了?” 瞧瞧,这心已经偏到马舍人那边了。 姜韶华饶有兴味地打量陈瑾瑜:“看来,马舍人已经向你表白过心意了。” 陈瑾瑜俏脸有些红,压低声音道:“其实,去年,马舍人就悄悄和我表明过心意,我当时没应。” 两人都是郡主舍人,整日在郡主左右当差。每年郡主巡查诸县,他们两人都会随行。这么朝夕相见日日相伴,渐渐生出情意。 马耀宗身为马家长孙,人生得俊朗,又在郡主身边当差做事,瞄着他的人家着实不少。从三年前开始,去马家探口风想结亲的人家就没断过。马县令知道自家孙子的心思,一律都婉拒了。 马耀宗想娶陈瑾瑜,也着实不是易事。先得过郡主这一关,然后得陈长史陈县令点头,还有眼高于顶的未来岳母哪! 姜韶华不管这些,只问陈瑾瑜:“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是因为年岁到了要嫁人,好歹挑一个顺眼的。还是真心喜欢马耀宗?” 陈瑾瑜知道郡主这么问的用意,顾不得脸红害臊,认真地想了想答道:“不瞒郡主,这两样都占一部分。” “如果不是我娘催着我定亲,我其实还不想嫁人。我整日在郡主左右,见了不少世面,见过的男子也不算少。看来看去,还是马耀宗最顺眼也最合适做我的夫婿。” “如果非要嫁人不可,那就嫁给他。至少,成亲之后,我还能继续当差做事。” 人的感情最为复杂,就是陈瑾瑜自己也分不清有几分是真情有几分是“合适”。 第四百三十二章 催婚(二) 陈瑾瑜显然有些迷茫,看着姜韶华,低声道:“郡主,我这么想是不是不好?太过功利也太过现实了?” 姜韶华却道:“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做了夫妻就如上了同一条船,以后要同舟共济。当然要慎重选择。” “功利现实,没什么不好。想清楚想明白了,以后过起日子来少些幻想憧憬,多些脚踏实地,更安心更稳妥。” 也就是说,郡主是赞成她的选择了。 陈瑾瑜松了一口气,嘴角弯了起来,随口打趣:“再过大半个月,就是郡主的及笄礼了。等郡主一成年,不知多少儿郎争抢着要做郡主的赘婿。郡主就等着说媒的踏破王府的门槛吧!” 南阳郡一日比一日富庶,姜韶华这位南阳郡主风头越来越劲,光芒四射。只要放出风声要招赘婿,不知多少人家会来提亲。 姜韶华半点不忸怩,微微一笑:“此事我早有主意了。” 对嘛,就是长宁伯崔渡嘛!南阳王府上下都知道的。陈瑾瑜差点一个秃噜说出口,好歹忍下了。 就在此时,马舍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郡主,臣有事禀报。” 姜韶华道:“进来。” 马耀宗推门而入。 陈瑾瑜难得有些心虚不自在,迅速瞥一眼马耀宗,很快将目光移开。 马耀宗当差的时候十分沉稳,没有去偷看陈舍人,走到郡主面前拱手禀报公务。 这几年,马耀宗负责传话跑腿处理外务,现在着实磨炼出来了。沉稳有度,没有一丝浮躁之气,做事有条有理。 姜韶华听完公务后,张口道:“这些琐事直接让陈长史处理。” 马耀宗应了一声,立刻告退去见陈长史。 马耀宗走了之后,陈瑾瑜才悄然松口气。 姜韶华看在眼里,有些好笑:“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你们两个真成了一对,日后便得有一个调离我身边。” 舍人官职不高,却是她的亲信近臣。没有夫妻一同做舍人的道理。这和信不信任无关。 陈瑾瑜点点头:“这个不必说,我心里清楚。郡主请放心,如果我真打算嫁他,此事便和他说开。我要留在郡主身边,他得换个差事。” 姜韶华失笑:“你倒是半点不客气。” 陈瑾瑜理直气壮地应道:“他要是不肯,那亲事就作罢。” 姜韶华又是一笑:“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本郡主不会过问。你们自己商议妥当便可。” …… 忙了一日差事,到了晚上,陈瑾瑜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院子。 姚氏绷着脸坐在她的屋子里,正等着她。 陈瑾瑜一见亲娘就头痛,恨不得掉头就走。奈何这里是南阳王府,根本躲不了。只得不太情愿地上前:“这么晚了,娘怎么还不睡?” 姚氏轻哼一声:“我一个闲人,既不当差又不做事,睡得迟些早些有什么要紧。倒是陈舍人,是郡主身边的大红人,整日里忙得很。我这做亲娘的,等一等是应该的。” 这阴阳怪气的,听得陈瑾瑜嘴角直抽抽:“娘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何必这般拐弯抹角地埋汰我。” “直说就直说,难道我还不敢说不成!”姚氏瞪女儿一眼:“还有几日就过年,你就十八了。这个年龄再不定亲出嫁,就是老姑娘了。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有没有合意的夫婿人选?” 没等陈瑾瑜回应,便低声道:“我这里倒有一个好人选。我一个堂姐嫁去了京城,她之前给我写信,给你提了一门亲事,是李家嫡支的儿郎。论辈分,要喊太后娘娘一声姑母,和中书舍人李博元是堂兄弟,是李尚书的孙子。这位李公子,家世出身都是一流的,本人也出众的很。去年考中了秀才,以后用心读几年书,再有家族提携,不愁没有好前程……” 姚氏越说眼睛越亮。 陈瑾瑜听得头大如斗,张口打断亲娘的喋喋不休:“我不可能嫁去京城。我要留在南阳王府,在郡主身边当差。” “嫁了人,哪有再抛头露面的道理。”姚氏急了,伸手攥住陈瑾瑜的胳膊:“哪家能允许儿媳在外行走当差做事?你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陈瑾瑜正色应了回去:“如果嫁了人就要待在内宅,我宁可不嫁。就像孙泽兰那样,一直不嫁。” 姚氏差点被气晕:“你、你是要气死亲娘不成!不行!孙姑娘如何,我管不得也不归我管。你别想做老姑娘!我绝不允许!” 陈瑾瑜一脸坚决:“总之,我不可能嫁去京城。我就从南阳郡里选一个夫婿。” “南阳郡里哪有什么好儿郎!”姚氏一气之下,话愈发难听刺耳:“你该不是真想嫁给那个马耀宗吧!他祖上就是商贾,祖父是养马的,亲爹也是养马的。到他这儿,要不是郡主重用抬举马家,哪里轮得到他做郡主舍人。” “马家这样的门第,哪里配得上我们书香陈家。不行!我不同意!” “等等,你是不是已经和他私相授受私定终身了?”姚氏越想越怒,眼睛快喷出火苗来了:“你张口闭口成亲后继续当差做事,莫非是马耀宗那个小子私下允过你了?” 陈瑾瑜一肚子火气:“是又怎么样?马舍人聪明上进,行事周全,我看他好得很。” “好个屁!”姚氏气得全身发抖:“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 陈瑾瑜的犟脾气上来了:“要嫁人的是我,我同意就行了。” 姚氏大怒:“儿女亲事,都由父母做主。你这是要反天了不成!陈瑾瑜,别仗着你祖父给你撑腰,就想为所欲为。” 母女两个大吵了一架。 陈县令闻讯匆匆赶来的时候,陈瑾瑜的俏脸上多了一道巴掌印,一脸倔强固执。 姚氏动了手,却比陈瑾瑜更愤怒更难过,哭着扑进丈夫怀里:“老爷,你快些管管她!好好的李家公子,她不肯嫁。她竟然要嫁去一个养马的土财主家……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混账!” 第四百三十三章 催婚(三) 姜韶华沐浴更衣后,慵懒地坐在床榻边,随手翻看闲书打发时间。 银朱犹犹豫豫地过来了,悄声禀报:“郡主,陈舍人的院子那边,闹了不小的动静。” 姜韶华放下闲书,抬眼看过来:“怎么了?是不是陈夫人去闹腾了?” 银朱点点头:“正是。陈夫人哭哭啼啼地被陈县令带走了,听闻陈舍人的脸上还有巴掌印。” 姜韶华皱了眉头,有些不快:“这个姚氏,真是糊涂胡闹!”顿了顿吩咐道:“去寻一瓶最好的伤药,给陈舍人送去。让她明日歇一日,等掌印消退了再来当差。” 年底岁末,一众县令都来了,正是南阳王府最忙碌的时候。陈瑾瑜这个郡主舍人,也忙得很。脸上多了掌印,还怎么露面当差? 银朱见郡主恼怒不快,心里也有些不平,低声道:“有这么一个糊涂亲娘,真够陈舍人头痛的。奴婢这就去送药!” 一炷香后,银朱回来了,还悄悄带回了另一个劲爆的消息:“马县令带着马舍人去陈长史那儿了。” 姜韶华有些意外,从床榻上坐直:“祖孙两个都去了?” 银朱用力点头:“千真万确。” 马县令来了南阳王府后,就住在马耀宗的院子里。王府属官配院都在一处挨着,今晚陈舍人的院子里这么大动静,自然惊动了马县令。马县令亲自带着马耀宗去见陈长史,是要做什么? 十之八九是要提亲求娶。 姜韶华想了想:“先看看陈长史是什么反应。这件事,本郡主先不插手。” …… 隔日,陈瑾瑜告病不出。 马耀宗前来郡主身边当差,听候差遣。活泼俏皮的陈舍人不在,只有他一个人,身影有些孤零零的。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打量马耀宗一眼。马耀宗显然昨夜没睡好,眼下一片青影,神态也有些萎靡。 看来,昨晚提亲并不顺遂。 低头娶媳高门嫁女。以马家的家世,求娶陈长史的心爱孙女,确实是高攀了。陈长史不可能一口应下。 马耀宗察觉到郡主打量的目光,一颗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心里暗暗盘算着要是郡主问起昨晚的事,他该怎么张口解释。 没曾想,郡主很快收回目光,开始召一众县令前来议事,根本就没有问询他私事的意思。 马耀宗松口气之余,又有些黯然失落。 看来,郡主也不太看好他和陈舍人的亲事。 马耀宗强撑着笑脸当了一天差,直至傍晚才歇了差事,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回院子。 在经过陈瑾瑜的院落时,马耀宗停下脚步,往里张望。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妇人的冷哼。 马耀宗转头一瞧,心里暗道不妙,硬着头皮上前请安:“见过陈夫人。” 姚氏皮笑肉不笑:“马舍人太客气了。妾身就是一个见识短浅虚荣的内宅妇人,当不起夫人二字。” 这是母女两个昨晚大吵的时候,陈瑾瑜说出口的话。姚氏现在想起来,胸口还觉得刺痛。 气闷了一天一夜的姚氏,见了觊觎自己女儿的癞蛤蟆,自然没有好脸色,也没好声气。 马耀宗笑容不减,诚恳地应道:“小子平日随郡主东奔西走,见过的人不算少了。在小子眼里,夫人是可亲可敬的长辈,疼爱儿女,十分贤良。” 果然是个马屁精。 姚氏没好气地应了回去:“马舍人这般夸我,我可担待不起。我连自己生的女儿都管教不了,算哪门子贤良。” 马耀宗依然一脸真挚诚恳:“可怜天下慈母心。夫人一心为陈舍人着想,一片慈母心肠,陈舍人口中不饶人,其实心里都明白的。” 姚氏昨晚打了闺女一巴掌,今日气头一过,早有悔意。马耀宗这几句话,算是说到她心坎了。 当然了,妄想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就想她同意嫁闺女,那是不可能的事。 姚氏冷着脸道:“这么晚了,马舍人当差一日,也该回去歇着了。别在这儿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让大家伙瞧见了,指不定要生出些流言蜚语来。你是男子,名声好不好的不用愁。我们瑾瑜可是姑娘家,以后是要说亲嫁人的。” 马耀宗确实好脾气,被这般冷言冷语相待也没恼:“夫人提醒的是,我这就走。” 拱手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马耀宗身高腿长,身姿挺拔,背影还挺好看。 姚氏忍不住瞥一眼,心想马家小子就是出身家世太差,也没读过几天书,论相貌论说话倒是过得去。 不行,得去提醒女儿几句,别被马家小子花言巧语给骗了。 姚氏心里嘀咕着,快步走到陈瑾瑜闺房外。 没曾想吃了个闭门羹。 陈瑾瑜房门紧关,隔着厚实的门板说道:“我病了,母亲别被我过了病气,请回吧!” 还生疏地叫上母亲了。 姚氏气得用力敲门:“陈瑾瑜,你开门。” 门里没半点动静。 任凭姚氏怎么恼怒怎么敲门,门就是没开,陈瑾瑜像蚌壳一般,连口都不张了。 姚氏气得半死,回去之后,对着丈夫抹起了眼泪:“这个混账东西,我是她亲娘,一心为她打算。她竟是半点都不领情。那个马耀宗有什么好,她为了他竟和我这样闹腾。” 陈县令温声说道:“瑾瑜早就说过,不会离开南阳郡。你非要她嫁去京城做什么。天高地远的,几年见不上一面,你就舍得?” 姚氏哽咽道:“那就在南阳郡里寻一个夫婿,非得是马耀宗吗?一个养马的人家,哪里配得上我们女儿。” 陈县令却道:“马家门第是不高,马舍人倒是不错。郡主重用马家,一力抬举。马舍人年轻有为,以后必成大器。” 顿了顿又道:“马县令昨晚领着马舍人去见我父亲,张口求娶。我父亲没有一口应下,只说要考虑一段时日再给回音。” “我很了解父亲的脾气,这就是有结亲的意思了。” 姚氏心有不甘:“人家都是抬头嫁女,我们的女儿怎么就低嫁了?” 陈县令瞥她一眼:“薛六姑娘嫁进我们陈家,也一样低嫁。” 姚氏:“……” 第四百三十四章 催婚(四) 姚氏忍不住反驳:“那怎么能一样。我们儿子可是有举人功名的,我们陈家也是书香门第。” 陈县令看她一眼:“定下亲事的时候,浩然就是个秀才。我这个亲爹就是七品县令。离二品刺史府差得远。薛刺史也没嫌弃。” 姚氏强词夺理:“我们浩然有一个王府长史的祖父。” 陈县令道:“说起来,当年我坚持要娶你过门,我父亲母亲都不同意。他们希望我娶一个门第相当的大家闺秀,你偏偏是小户碧玉。不过,后来还是拗不过我,我到底还是娶了你。” “我们成亲二十年,夫妻恩爱和睦。我从未后悔娶你为妻。” “我们一双儿女都长大了,他们就像当年的你我一样,有自己中意的人,有想要的生活。我们做父母的,不应该阻拦。” 姚氏哑然无语,态度终于软了下来:“罢了,我说不过你,这事你拿主意,我是不管了。日后瑾瑜后悔了,可别来怨我这个亲娘。” 陈县令笑着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孩子们长大了,有他们的生活,我们不用管。以后,我们就在博望县里过我们的日子。” 姚氏一怔:“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瑾瑜以后出嫁去婆家,或是一直待在王府,不能长伴我们身边,也就罢了。浩然娶了媳妇,难道也不回来?” 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哪有和儿子分开的道理。 陈县令笑道:“浩然明年成亲,已经耽搁了春闱。接下来得用心读书备考,得留在荆州府学。哪有时间时时回来。就让他在岳父家暂住两年。” 姚氏听得满心别扭,合着女儿要出嫁,儿子也和入赘差不多。 陈县令哄了半天,姚氏依然闷闷不乐。 …… 这一边,马耀宗回院子去见祖父。 他将路遇姚氏一事和祖父说了,颇有些沮丧泄气:“陈夫人根本就看不上我,对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来,这亲事成不了。” 年纪一把头上只剩几根稀疏白发的马县令嘿嘿一笑:“亲事能不能成,一看陈长史,二要看郡主。陈夫人乐不乐意不重要。” “以我看,陈长史对你倒是颇为满意。不然,那一日晚上我们去见陈长史的时候,根本就没机会说出求娶陈舍人一事。” 马耀宗精神一振:“可陈长史也没应啊!” “傻小子,”马县令咧嘴一笑,上下门牙都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一颗倔强的门牙晃晃悠悠:“真不待见你,早就撵你走了。男方登门求娶,女方怎么可能一口答应。没有回绝,就是好征兆。你就耐心等着吧!” 马耀宗眼睛都亮起来了,连连点头。 马县令眯缝着不大的眼,低声笑道:“我们马家门第不高,家底却厚实得很。整个南阳郡,除了王府,就是我们马家家大业大。别人不知道底细,陈长史心里有数。” “你是马家长孙,以后马家都是你们夫妻的。这不比那些虚名强多了?” “再者,你年轻有为,得郡主青睐,日后定然有出息。陈舍人和你成亲后,可以继续在郡主身边当差做事。我们马家绝不会拦着,甚至巴不得陈舍人风光厉害。” “就凭着这一条,谁也争不过你。” 马耀宗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我只盼着一切都如祖父所想的那样。” 马县令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孙子的肩膀,一脸欣慰:“我们马家原本就是商户,三十多年前抛家舍业,拼了十几条性命,才建起了马场,辛苦经营几十年,才有今日光景。” “你比你爹强得多,比祖父当年运道好。以后娶的媳妇,也南阳郡里最厉害最能干的姑娘。娶个好媳妇,能旺三代。我们马家现在缺的,就是读书科举。等日后陈舍人进了门,不管生男生女,都让孩子随外家读书。” 马耀宗俊脸腾地红了:“八字还没一撇,想这个也太早了。” 马县令哈哈一笑:“我连曾孙曾孙女的名字都起好了。就等你娶媳妇过门了。” 马耀宗:“……” “行了,这事你不用管,也别心急。”马县令胸有成竹地嘱咐:“见了陈家人,也别紧张发怵,就像平时一样说话行事。还有,在郡主面前也稳重些。只要郡主点头,这门亲事就成了大半。” 马耀宗乖乖点头应下。 祖孙两个闲话到半夜,才各自歇下。 这一夜,马耀宗接连做了几个美梦,早晨醒来的时候,都是笑着醒的。 他特意拾掇了一番,穿戴一新,精神抖擞地出了院子,然后绕路“经过”陈舍人的院落。 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遇了个正着。 远远地看到熟悉的窈窕身影,马耀宗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大步上前:“陈舍人早。” 陈瑾瑜转身,冲马耀宗一笑:“今日倒是巧得很,出门就遇上你了。” 马耀宗笑了一笑。心想为了和你“巧遇”,我每天都是算了又算掐着时间“经过”。 这些话不用说出口,在他的眉眼间默默流淌。 素来活泼俏皮的陈瑾瑜,今日也没打趣说笑。她看着马耀宗,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又难以出口。 马耀宗也不吭声,就这么默默看着她。 两人一同在郡主身边当差四年有余,从南阳郡到十四县,再到京城,几乎日日待在一处。对彼此的性情脾气都十分熟悉。 哪怕去年马耀宗悄悄示爱被拒,也没影响到两人平日相处。 此时不知为何,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心里都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你的脸还疼不疼?”马耀宗鼓起勇气张口问道。 陈瑾瑜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歇了一天,敷了郡主送来的药膏,已经好了。” 马耀宗仔细看了看陈瑾瑜白皙滑腻的脸蛋:“嗯,看着是没什么印记了。你娘也是,怎么舍得动手打你。” 陈瑾瑜扁扁嘴,不愿在人前说自己亲娘的不是:“我们去郡主身边当差。” 马耀宗哦一声,和平日一样,让陈瑾瑜先行。 第四百三十五章 新年(一) 姜韶华正在练武房里练拳,拳风嚯嚯,方圆数米之内,无人敢靠近。 穿着灰色布衣的英俊少年,笑吟吟地站在角落里,凝望注目郡主迅如闪电的身影。 这画面,和谐安宁,岁月静好。 陈瑾瑜和马耀宗进来后,自动自发地到崔渡身边。 崔渡和他们两人都熟稔,随口笑问:“听说你们两个要定亲了?” 陈瑾瑜:“……” 马耀宗:“……” 马耀宗喜悦中透着心虚,想点头不敢,又舍不得摇头。 陈瑾瑜恼怒中透着羞臊,用力瞪崔渡一眼:“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谣言!” 崔渡咧嘴一笑:“这还用打听吗?昨晚我一回王府,就听孟三宝说了。” “这个大嘴巴!”陈瑾瑜转头,狠狠瞪远处的孟三宝。 这两道愤怒的目光犹如实质,孟三宝悄悄转了个身,用宽厚的背影抵挡陈舍人的目光杀。 崔渡乐得不行,冲马耀宗挤眉弄眼:“陈舍人这般厉害,你以后可得小心些。” 马耀宗默默看一眼崔渡,再看一眼挥舞银枪如闪电的郡主,心想你也有脸说我。 崔渡也不觉尴尬,颇为骄傲地挺直胸膛:“我们郡主身手真好!像你我这样的,十个八个都不够郡主练手的。” 马耀宗微微抽了抽嘴角,实在忍无可忍:“那是你,我自少习武,在郡主手下能撑十几招。” “你就不打算练一练武吗?” 崔渡一脸坦荡地应道:“没这个打算。人各有长,我对习武没兴趣,志不在此。再说了,有郡主在,谁还敢欺负我不成!” 这话很有道理。 不过,听起来又有些别扭是怎么回事?身为男人,这么没有颜面也无所谓的吗? 看着一脸泰然自若的长宁伯,马耀宗心想自己还是修炼得不够,得沉下心来,好好向长宁伯学习才是。 姜韶华收了长枪,笑吟吟地过来了:“崔渡,陪我一同用早膳。” 崔渡笑着应了:“我一直空着肚子等着哪!今日可得吃顿好的。” 姜韶华嫣然一笑。 至于陈瑾瑜和马耀宗,他们没有陪郡主共进早膳的资格,识趣地在外间等候郡主随时传召。 长日漫漫,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差遣的。等候才是常态。 平日马耀宗和陈瑾瑜待在一处,有说有笑,今日气氛却有些怪异。 陈瑾瑜目光四处飘动,就是不看马耀宗。马耀宗假装自己四处看,其实眼角余光一直紧紧盯着陈瑾瑜。 冬日天寒,屋子里燃着炭盆,暖融融的。陈瑾瑜鼻尖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马耀宗起身倒了杯温热的清茶,捧到陈瑾瑜面前:“陈舍人喝盏清茶润润嗓子。” 陈瑾瑜接了茶碗,小口啜饮。 马耀宗又悄悄靠近了一点:“昨日晚上,我遇见你娘了。” 陈瑾瑜一惊,迅速扭头看过来:“我娘是不是说什么难听话了?” 不愧是亲母女,陈瑾瑜一猜就中。 马耀宗低声道:“也不算难听。就是伯母不太中意我,态度淡漠。” 陈瑾瑜拧了眉头,轻轻哼了一声:“她就是个势利眼。” “做父母的,为儿女计之长远。我……入不了伯母的眼,是因为我不够好,怪不得伯母。”马耀宗声音压得低低的,目光清澈而诚恳:“但是,我的心意最真挚。” “只要你肯下嫁,我以后什么都依着你。你想当差做事,我全力支持。你想做什么都行。” 陈瑾瑜咬着嘴唇,忽然说了一句:“要换个差事,你也愿意吗?” 这话没头没脑的,马耀宗却是一听就懂。 郡主的行事做派,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如果他们两个成了亲,就不可能都留在郡主身边当差,必定要走一个。 陈瑾瑜不愿走,也就意味着他要离开,要放弃已经熟悉的差事,从新的职位从头做起。 这样的代价,不可谓不高。 马耀宗不假思索地应道:“这事我早就想好了。等我们定了亲,我就主动和郡主说换个差事。” “以我的能耐,做什么都一样闪闪发光。” 陈瑾瑜被逗乐了,心里霍然开朗,冲马耀宗盈盈一笑。 就在此刻,屋外响起了脚步声。马耀宗反应极快,立刻迎了出去。 说来也巧,来的正是陈长史。 马耀宗殷勤地笑道:“郡主正和长宁伯用早膳,请陈长史稍候,我这就去禀报。” 很有眼色地去跑腿传话,将说话的空间留给了祖孙两个。 陈长史笑着看一眼孙女:“脸还疼吗?” 陈瑾瑜有些委屈:“已经不疼了。就是心里不太痛快。” “别和你娘计较。”陈长史其实很心疼孙女,又不便说儿媳的不是,只得温声劝慰:“你那个糊涂亲娘,自有你爹去应付。你的终身大事,有祖父给你做主。” 陈瑾瑜听出了祖父的意思,有些羞涩,更多的却是欢喜,轻轻点头。 …… 太和三年的新年,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到来。 新年元日,众属官齐至,向郡主道贺新年。 十五岁的姜韶华穿着华丽繁复的郡主礼服,透着令人不敢直视的美丽威严。 “祝郡主新年吉祥,万事顺遂。” 陈长史领头拱手行礼,众属官一同高声道贺。 姜韶华微微一笑,就如鲜花绽放,国色天香:“诸位都请起。本郡主也盼着南阳郡一年好过一年,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有好日子。” 站在陈长史冯长史身后的长宁伯崔渡,今日难得穿了一回朝廷礼服。十五岁的少年面容英俊身量修长精神奕奕,就是目光太直接了,总盯着郡主瞧,也不知道含蓄收敛一二。 陈长史心里嘀咕着,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挡住了长宁伯的视线。 崔渡也不在意,跟着动了一动,正大光明地继续看郡主。 陈长史:“……” 众属官各自低头偷笑。 姜韶华扬了扬嘴角。 新年元日,王府设了盛大的酒宴,十四县的县令皆有份列席。今年出现了几张新脸孔。 亲卫军营的孙泽兰孙神医,教导亲卫们读书识字的孔清婉孔夫子,叶县女子学堂的李颖和崔文秀,再加上陈瑾瑜陈舍人,正好凑了一席。 第四百三十六章 新年(二) 众人都知道郡主抬举重用了几位女官,平日里或在军营或在叶县,众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今日众女官齐聚南阳王府,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新年宴会上,算是一次集体亮相了。 其中,陈瑾瑜最为人熟知。孙泽兰医术精湛,在亲卫军营里被誉为孙神医,声名极高。李颖身为崔县令的妻子,又是女子学堂的山长,众人也都见过。倒是崔文秀和孔清婉,都是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崔文秀清秀斯文气质端庄,孔清婉容貌清丽风姿绰约,皆令人眼前一亮。 众属官和县令们出于男子本能,少不得瞥上一两眼。 多嘴的邹县令,压低声音对伍县令笑道:“女子做官,也就是我们南阳郡有这等盛景了。” 伍县令端起酒杯,借此举动来遮掩:“嘘!小点声,别让郡主听见了。” 邹县令今日喝了不少酒,酒意上涌,比平日胆子大多了,嘿嘿笑道:“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又离得这么远,郡主哪里能听到你我说什么。瞧瞧你这胆小如鼠的窝囊样子。我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坏话。” “我们南阳郡在郡主治下,光景越来越好。女子做官以后也不是稀奇事,说不定,以后还会出一个女子县令哪!郡主在南阳郡里一言九鼎,谁能拦得住。” 伍县令恨不得捂住邹县令的嘴。 坐在上席上首的郡主,目光扫了过来。 邹县令:“……” 邹县令后背有些发凉,头脑咯噔清醒了,尴尬地端起酒杯喝酒,在桌子下的右手疯狂扯动伍县令的衣袖:“郡主在看我,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 伍县令动也不动,待郡主的目光移开了,才悄悄翻了个白眼应道:“我提醒了,你自己当做没听见,非要胡言乱语,我能怎么办。” 邹县令用袖子擦了一把额上汗珠,接下来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再不敢吭声了。 有邹县令这样嘀咕的,自然也有支持郡主的。 譬如陈县令,看着神采飞扬的陈舍人,心里溢满了为人父亲的骄傲。譬如崔县令,不时看一眼眉眼含笑的李山长,心里满是自豪。 不管如何,女官们第一次集体正式亮相,都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难以磨灭的印象。 宴席散后,众人各自告退散去。 姜韶华留下一众女官喝茶闲话,随口笑问:“今日你们一同参加王府的新年宴会,感受如何?” 陈瑾瑜第一个笑着应道:“前几年我也入过席,不过,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怪没意思。今年女官们单独开一席,我腰杆挺得笔直。” 这番话诙谐有趣,众女官都笑了。 孙泽兰笑着接了话茬:“我原本不爱凑热闹。今日感觉倒是不错,以后年年我都得来。” “只盼着以后能来赴宴的女官越来越多。”李颖也笑道:“今日有几位县令窃窃私语,显然是口服心不服。我们以后可得好生当差做事,要做得比他们更好。让他们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姜韶华微微一笑:“一定会有这一日。”然后,看向一直没吭声的崔文秀孔清婉:“崔夫子孔夫子怎么一直不说话?” 轻快的语气里透着打趣。 崔文秀抿唇笑道:“我是第一次来王府,第一次见这等场合,说出来不怕郡主笑话,心里着实有些发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一回生两回熟,以后常来就习惯了。”姜韶华笑着安抚崔文秀。 崔文秀笑着点头。 孔清婉鼓起勇气道:“郡主,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韶华挑眉一笑:“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孔清婉在军营里待了四年多,教导亲卫们读书认字。如今亲卫军营里的军汉们,人人识字能看懂简单的书籍,学业好的已经开始读兵书了。其影响不在当下,而在日后。 可以说,孔清婉是真正的功臣。只是,孔清婉从不以此居功邀功,为人低调。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对郡主进言。 “郡主重用我们这些女官,开设女子学堂,开启民智,用意深远。”孔清婉轻声道:“今日我们得以和王府属官和一众县令们共同赴宴,都是郡主恩典。” “郡主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们都愿追随郡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在想,郡主既有意重用女官,就该有正式的官职和品级。哪怕朝堂不认,南阳郡总是认可的。时日长了,潜移默化之下,众人也就慢慢适应了。” 姜韶华目中闪出光芒:“其实,本郡主也有此打算。” “而且,本郡主还要让朝廷也认可南阳郡的女官,要吏部正式的官身和文书。” 此言一出,众女官皆是一脸振奋。 陈瑾瑜黑眸熠熠生辉:“郡主莫非要亲自上奏折?” “没错,本郡主要亲自写奏折。”姜韶华徐徐一笑:“不过,此事急不得。以朝廷的办事效率,推诿扯皮口舌争锋都是免不了的。要办成这桩大事,得有耐心。” 孙泽兰目中也闪出光芒:“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男子能做太医,女子就不能。明明我的医术胜过兄长,他现在是正七品的医官,我就没有正式的官身。” “你是孙神医啊!”孔清婉轻声笑道:“在亲卫们心中,你是真正的神医。” 这倒也是。 孙泽兰舒展眉头笑道:“总之,我心里不服。郡主既打算设立正式的女官品级,我可不能输给兄长。” 李颖失笑:“照孙神医这么说来,我也得向郡主求个恩典,最好官职比夫婿高一些。以后在家中说话底气更足声音更高了。” 众人齐齐笑出了声。 崔县令和李颖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崔县令还有一条别的男子不及的好处。他从不拘着妻子做事,甚至以妻子的成就为傲。所以,李颖说笑时格外有底气。 姜韶华笑道:“你们想要的,本郡主心里都清楚。好好当差,本郡主绝不会薄待你们。” “等过了新年,本郡主就写奏折。” 第四百三十七章 及笄(一) 李颖轻盈地进了屋子。 崔县令刚喝了一碗醒酒汤,见妻子回来,捧起另一碗温热的醒酒汤递了过去。李颖很自然地伸手接过,慢慢喝了。 崔县令饶有兴味地笑问:“郡主特意留你们几个,都说了些什么?” 李颖没有隐瞒,将郡主准备上奏折请封女官一事说了。崔县令想了想道:“这事难。” “南阳郡里任用女官一事,朝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现在郡主要给女官们正式的官职和任命文书,就得经过朝议认可,要通过吏部。吏部张尚书和王丞相一鼻孔出气,定会百般反对阻挠。” 李颖轻声笑道:“郡主说了,这事不急,先上奏折,等朝廷驳回,再上一封。慢慢磨个一两年,直至朝廷松口。” “郡主还说,朝堂拿南阳郡当粮仓,时不时来征军粮,还要从南阳郡调拨新粮粮种。不换些好处怎么成!” 崔县令也笑了:“这么说也对。这几年我们南阳郡给朝廷敬献了那么多粮食,防治瘟疫,和平收回了平州。功劳一桩接着一桩,郡主不过是想设几个女官而已,怎么就不能应了?” 拿人东西手软,吃人东西嘴短。朝廷这两样都占全了,对上郡主的奏折哪里还硬气得起来。 这事有得磨,成功的可能性也不算小。 崔县令上下打量妻子:“过两年,你官职不会比我还高吧!到时候,我是不是得给你行礼?” 李颖轻笑不已:“这可说不准。” 夫妻两人说笑一番后,又说起另一桩要紧事:“郡主的生辰在上元节,今年是郡主十五岁生辰,要举办及笄礼。我们既然来了王府,索性多住些日子。等郡主的及笄礼后再回去。” 崔县令连连点头赞成。 及笄礼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仅次于出嫁。及笄礼一过,郡主正式成年,意味着郡主可以谈婚论嫁了。 “郡主不会嫁人,要招赘婿进门。”李颖悄声道:“以你看,谁会是长宁伯的竞争对手?” 崔县令低声笑道:“肯定不会少。等郡主及笄那一日,不知会有多少贵客来观礼。你就等着瞧热闹吧!” 做赘婿原本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不过,也得看是谁招赘婿。 南阳郡主姜韶华才貌无双,有钱有粮有兵有权,势力覆盖荆州平州,在北方诸州声望极隆。便是在朝堂里,也极有影响力。有太皇太后撑腰,有太和帝的信任器重。虽然有王丞相这样的政敌,不过,能做王丞相的对手,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入赘南阳王府的好处,是看得见想得到的。北方的世家豪族,皆蠢蠢欲动。就连清河崔氏,也动了心思。 “族长前些日子给我来了信,说是要派人来南阳郡参加郡主的及笄礼。”崔县令哂然道:“其中就有我堂弟。” 崔县令口中的堂弟,是清河崔氏族长的嫡幼孙,在家中排行第九。崔九郎读书没什么天赋,十六岁了还没考中秀才,这在人才辈出的清河崔氏一族里,基本可以判定没什么出息了。 族长一动心思,也不计较赘婿名声不太好听了,直接将崔九郎安排进了观礼的名单里。写信给崔县令的意思,不言而喻。 李颖立刻道:“此事你别跟着掺和。九郎才貌平平,和长宁伯根本不配相提并论。郡主哪里能相得中他。” 崔县令嗯了一声:“别说郡主,我都看不上他。” …… 像崔县令夫妇这样打定主意留下观礼的县令,着实不少。 冯长史向姜韶华禀报,姜韶华随口笑道:“人多热闹,他们常年忙碌,正好多留些日子,就当是休假了。” 冯长史笑道:“郡主的及笄礼,该送的帖子都送出去了。不过,照臣估计,到时候没有帖子的客人也不会少。所以,宴席得多预备一些,就照着三十席来预备。” 姜韶华略一点头:“此事就由冯长史来定。” 冯长史干着右长史的活,操的却是王府内务大管家的心。大事小事,样样都要过问操心,闻言点头应下。 卢颖卢若华兄妹两个,也坚持留下观礼。对此,梅姨娘自不会反对,悄声对一双儿女说道:“读书的日子长得很,郡主的及笄礼可不能错过。你们做得对。” 卢若华在叶县读书一年,个头长高了不少,性子也愈发活泼:“娘,我要亲自准备一份礼物,送给姐姐。” 梅姨娘笑着摸了摸女儿娇嫩的小脸;“好,你有这份心意,郡主一定高兴得很。” 出去读书,开阔眼界,真好啊! 原本总有些娇怯拘谨的卢若华,短短一年间,就如去掉了枷锁,恣意生长,眉眼鲜活。 崔县令李颖夫妇都才学满腹,崔文秀也是世家望族之女。由他们照料,比她这个懦弱没用的亲娘强十倍百倍。 哪怕她经常因此事被卢玹打骂羞辱,也值得。 卢颖轻声问道:“娘,父亲是不是又打你了?” 梅姨娘想也不想地否认:“没有,这里是南阳王府,郡主时时照拂我,你父亲心里不痛快,也就是骂我几句出出气,不敢动手。” 伤痕被厚实的衣裳遮掩的严严实实,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卢颖很清楚自己亲爹的真实脾气嘴脸,目光暗了一暗,半晌才低声道:“等我长大考取功名,出去做官,娘就跟我一起去。” 梅姨娘心里暖融融的,笑着应了声好。 她是南阳王府的人,父母兄弟的身契也都在郡主手里。她怎么可能离开南阳王府? 郡主需要她盯着卢玹,她得做好这份差事,不能让郡主失望。 …… 接下来数日,源源不断的贵客来了南阳郡。 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等世家大族,都派了人来。北方二十州,有半数的刺史府都来了人。 京城那边,和南阳王府有往来的朝堂官员们,纷纷派人来送贺礼。 正月十三,太皇太后和太和帝的人也到了王府。 第四百三十八章 及笄(二) 郑太皇太后派来的,是老熟人赵公公。太和帝派来的则是葛公公。 这两人,一个是景阳宫总管太监,一个是昭和殿总管太监,可以说是宫中最有权势分量最重的两位大太监。也可见郑太皇太后和太和帝对姜韶华及笄礼的重视。 至于李太后,不便装聋作哑,打发了一个女官前来。宫中的范贵太妃,也顺路送来了贵重的及笄礼。 另有宝华公主东平县主淮阳县主,还有公主伴读范嘉宁,都有及笄礼送来。 便是和姜韶华一直不对付的王丞相,也让人送了礼物前来。 如此声势,在大梁贵女中可谓独一份。 陈长史忙着应酬招呼,冯长史要安排一众贵客住宿安顿,忙得脚不沾地。南阳王府上下能动用的人手,全部都动了起来,上下忙成一团。 等闲来客,都由长史属官们去应酬。需要姜韶华亲自出面的,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譬如赵公公。 “一别一年有余,郡主风采更胜往昔。”赵公公年岁渐增,脸上敷的香粉越来越厚,娇笑起来令人忍不住担忧脸上的粉会簌簌掉落。 姜韶华笑着应道:“赵公公也更年轻更俊俏了。” 赵公公被夸得咯咯直笑:“奴才快四十的人了,哪里还称得上年轻俊俏。郡主是不知道,景阳宫里来了一个新人,今年才十八,容貌生得俊俏,性情温顺会哄人。如今太皇太后娘娘一日都离不得。” 说到最后一句,赵公公幽怨地叹了口气。 斗倒一个蓝公公,现在又来了一个真正年轻俊俏会哄人的小袁公公。郑太皇太后自己一把年岁了,一身的老人味,格外喜欢少年郎。小袁公公进了景阳宫后,十分得宠。 赵公公被打发来南阳郡,和小袁公公的耳边风不无关系。 姜韶华在宫中有耳目,对此事了然于心,口中笑着安抚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赵公公在景阳宫十几年,一直伴着太皇太后娘娘。娘娘真正离不得的人是赵公公才对。” 顿了顿,轻声笑道:“去岁我派人去南海郡寻新粮种,顺带着买了些西洋那边的物件。等走的时候,赵公公都带上,代我献给太皇太后娘娘。” 赵公公心中一喜,立刻应道:“这点小事,奴才定然替郡主办得妥当。” 郑太皇太后越老越贪婪,普通的金银珠宝不入眼,就喜欢新鲜新奇的东西。姜韶华每年都要精心“孝敬”。赵公公从中沾了不少好处。当然也会在郑太皇太后耳边经常为南阳郡主说好话。 姜韶华要继续利用赵公公,赵公公也离不开南阳郡的支持。 姜韶华微笑着问询:“太皇太后娘娘凤体可好?太后娘娘近来如何?” 姜韶华平日和宫中书信不断。不过,纸上写得再多,也不及眼下赵公公亲口说得仔细。 “回郡主,太皇太后凤体安康,倒是太后娘娘,隔三差五地总要病一场。”赵公公压低声音,一语双关:“皇上最是孝顺,每次太后娘娘病了,皇上总要亲自伺疾。有时还会耽搁上朝处理政务。太皇太后心中恼怒,发作了一回。自那之后,太后娘娘就病得少了。” 姜韶华心领神会。 李太后这个人,论政治智慧,和郑太皇太后也就半斤八两。郑太皇太后一直把持着后宫,手还伸进了朝堂。李太后却被压制得不能动弹,心里难免气闷不快。婆媳两个时不时地就要斗上一场。 至于结果如何嘛,不用猜也知道。基本都以李太后失败而告终。 姜韶华故作不经意地问起了太和帝的情形:“皇上龙体还好吧!” 赵公公叹了口气:“别的都好,就是政务繁杂,皇上每晚批阅奏折都要到三更半夜。太皇太后娘娘心疼得很,时常嘱咐皇上早些歇息。可国家大事耽搁不得,总不能事事都扔给王丞相。” 偌大的大梁朝,每日要处理的政事要看的奏折堆积如山。王丞相每日会将奏折先过一遍,挑出重要的呈到御前,由太和帝定夺。 想坐稳龙椅,不是易事,每日忙到半夜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姜韶华嗯了一声:“中书舍人们如何?” 郡主不是要招赘婿进门吗?当日坚定地拒绝了郑宸和王瑾,现在怎么又关心起他们来了? 赵公公目中闪过一丝惊讶,低声笑道:“郑舍人精明干练,王舍人中正平和,颇得皇上重用。李舍人就差了些,高凉王世子依旧爱吃喝玩乐,对政务不甚上心。” 姜韶华略一点头,和赵公公继续闲话。 直至陈瑾瑜前来禀报:“启禀郡主,薛刺史和薛老夫人来了。” 姜韶华笑道:“本郡主这就去相迎。” …… 自陈长史的长孙和薛刺史的幼女定下亲事,刺史府和南阳王府的走动就密切起来。 姜韶华的及笄礼,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妇人做正宾,便请了薛老夫人。 在荆州境内,薛老夫人诰命品级最高,德行高不高的,姑且不论。论身份倒是勉强够格了。 薛刺史亲自送薛老夫人前来观礼,一来表示郑重,二来,也有表示亲近之意。 姜韶华笑盈盈地相迎:“薛老夫人和薛刺史亲自前来观礼,本郡主心中十分欢喜。” 随着南阳郡主的声名愈来愈响,薛老夫人对姜韶华的态度也有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一脸温和慈爱地握住姜韶华的手,目中满是喜爱:“郡主请老身来做正宾,实在是老身的荣幸和福气。” 顺便将身侧的一双少年男女叫了过来:“六娘,七郎,快来见过郡主。” 薛六娘敛衽行礼:“六娘见过郡主。” 薛七郎薛林也有十八岁了,长身玉立,只看外表也算得上一表人才。薛林没勇气和郡主明亮的眸光对视,拱手行礼:“薛林见过郡主。” 姜韶华微微一笑:“都请起身。” 十五岁的姜韶华,眉眼彻底长开,容色明媚照人,微笑倾城。 薛林被郡主的绝色容光震慑住,脸腾地就红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及笄(三) 一个时辰后。 薛老夫人被扶着进屋歇下。 薛林跟着祖母进了屋子里,呆呆地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 薛老夫人看孙子一眼,低声笑问:“今日你也见过郡主了,让你入赘南阳王府,你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薛林脱口而出,一张俊脸通红,小声道:“可是,南阳王府里有一位长宁伯……郡主哪里还相得中我。” 薛六娘默默看堂弟一眼,心想你总算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和长宁伯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别说郡主,换了我也不会选你。 可惜,薛老夫人显然心中没数,张口道:“只要没定下亲事,就还有机会。你想想看,郡主特意请我来做及笄礼的正宾是为什么?” 薛六娘听不下去了,轻声接了话茬:“荆州境内,祖母诰命品级最高,辈分也最长。再者,我即将嫁进陈家,祖母拐弯抹角也算郡主长辈了。所以,郡主便请祖母做一回正宾。” 说到底,是看薛刺史和陈长史的颜面。和薛林没半点关系。 薛林听出堂姐的话中之意,十分窘迫。 薛老夫人心疼孙子,白了孙女一眼:“不管怎么说,总得试一试。” “祖母想怎么试?”薛六娘蹙眉:“莫非是要张口提亲?” 薛老夫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一家有女百家求,亲事能不能成是一回事,总不能连提亲的勇气都没有。被拒了,就再另外替七郎寻一门好亲事。万一郡主相中了七郎,可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 不等薛六娘劝说,又挥挥手道:“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嫁,以后就是陈家媳妇。薛家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薛六娘只得无奈住嘴。 待薛老夫人睡下了,薛六娘冲薛林使了个眼色。薛林乖乖随着堂姐出了屋子说话。 “以我看来,这亲事肯定成不了,都是祖母一厢情愿。”薛六娘低声道:“祖母要张口碰壁,我拦不住。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别做美梦了。” 薛林低着头,哼哧了半晌才道:“你就容我做几日美梦。” 薛六娘:“……” 也怪不得薛林。 几年前见姜韶华,那时候姜韶华只有十岁,身量尚未长开,一派稚嫩模样。今日骤然得见十五岁的南阳郡主,美丽威严,气质高贵,国色天香,如朝阳般夺目。 别说薛林看呆了,就连同为女子的她,也觉心旌摇曳。 算了,就让他做几日美梦好了。等日后一盆冰水浇过来,就会彻底死心了。 …… 像薛林一样前来观礼“顺便”让郡主瞧一瞧的世家公子,着实不少。 “清河崔氏的崔九公子,荥阳郑氏的郑十一,李家公子,王家也有适龄的少年前来。范阳卢氏不能带本家子弟,带了族长嫡亲的外孙前来。” “另外,还有各刺史府的来人,也有不少家世出众的公子。” 陈长史做事就是细致,将所有来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还特意将适龄的少年郎都记录下来。姓名年龄籍贯家世性情喜好等等,一人一页纸,足足纪录了十几页。 陈长史一边说着,一边将精心整理好的册子呈给郡主:“还有今日的薛七郎,郡主不妨仔细瞧瞧。” 姜韶华失笑:“这有什么可瞧的。” 陈长史却道:“有这么多人前来求娶,可见我们南阳郡声势之隆。总归是一件好事。郡主仔细看看,说不定其中会有合适的人选。” 说到底,这是招赘婿。有这么多世家大族巴巴地将家中合适的儿郎送来让姜韶华瞧一瞧,这本身就是对南阳郡最大的肯定。 “郡主的亲事,不仅是郡主一个人的事,还是我们南阳郡南阳王府的大事。”陈长史意味深长地看着郡主:“郡主有胸襟有抱负,是做大事之人。如果能借着联姻,为南阳郡拉拢助力,也是一桩好事。” 姜韶华费尽心思花了无数钱粮人力,才将平州置于麾下。如果凭着联姻再拿下一州或一郡,确实划算。 姜韶华哑然片刻,才道:“先放一旁吧,我得了空闲再看。” 陈长史也就不再多言。 待陈长史走后,姜韶华拿过册子,随意翻了两页。 陈长史是个细致人,纸张上记录的十分详细。甚至很贴心地画了简单的小像。陈长史画功了得,寥寥几笔,却十分传神。 姜韶华有些好笑有些头痛。当她是要选妃吗?这情形实在有些荒诞。 叩叩叩!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姜韶华动作一顿:“谁?” 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郡主,是我。” 姜韶华下意识地将册子塞进抽屉里,然后才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布衣少年。少年约有十五六岁模样,眉眼俊秀,精神奕奕,笑容干净眼眸清澈。 正是长宁伯崔渡。 姜韶华一见他便舒展眉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崔渡笑道:“明日就是郡主的及笄礼,郡主怎么不早些睡?” 姜韶华面不改色地应道:“刚才陈长史送了一份文件来,我要仔细斟酌。你来有什么事?” 崔渡哦了一声,上前几步,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陈长史这两日写了一本册子,将所有前来求亲的少年都记录在册子里。” “我去找陈长史,陈长史说我和他们不同,不必记录了。不过,我想着,该有的流程总得有。不能因为我是南阳王府属官和郡主熟络,就和旁人不同。” “这是我自己亲笔写的,请郡主一并放进册子里。” 姜韶华:“……” 姜韶华生平第一次体验这样的窘迫。 她看着崔渡,崔渡一脸坦荡地回视,将那页亲自写的纸放到了桌上:“我这就走,不耽误郡主看文件仔细斟酌了。” 说完,便拱手行礼,告退离去。 书房的门轻轻关上。 姜韶华看着桌上的纸张,抽了抽嘴角。不知为何,又有些莫名想笑。 她扶着额头,无声笑了一回。然后,将崔渡亲笔写的纸张拿起,仔细看了起来。 第四百四十章 及笄(四) 崔渡,年龄十五,籍贯,博陵崔氏旁支六房嫡子,父母病故,十岁时投奔舅舅宋渊。性情坦荡善良热忱正直,擅长培育优质粮种。因种出新粮立下功劳,被朝廷封为长宁伯。 下面配了一幅精心描绘的小像。依旧是简洁又夸张的画风,大脸大眼小鼻子小嘴,双手捧在胸前,比了个心的姿势。 最好笑的,是下面写的几行炭笔小字,一看就是出自崔渡手笔。 “和其余求亲的人相比,我有以下优势。第一,我有真才实学,能为郡主出力做事。第二,我对感情忠贞不二,眼里除了郡主从无旁人。第三,我愿永远追随郡主,恳请郡主选我。” 姜韶华越看越觉好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纸上的画像也在眯着眼笑。 姜韶华笑了一回,将抽屉里的册子取了出来,特意将崔渡的那一份放到了第一页。 有了这个插曲,姜韶华的心情格外愉悦。 银朱荼白伺候郡主沐浴更衣,一边笑着打趣:“郡主今日心情怎么这般好?” “莫非是因青年才俊齐聚南阳王府?” 姜韶华随口笑道:“别说我了,你们两个也都不算小了。银朱,你今年十九了吧!孟三宝脖子都快盼长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嫁?” 银朱和孟三宝青梅竹马,早就是公认的一对,两家私下里早有口头婚约。就等着银朱被放出来嫁人。 “奴婢舍不得郡主,不想嫁人。”银朱俏脸微红地应道。 荼白不客气地揭穿银朱:“郡主别听她的。过年前她就悄悄和我说过,再伺候郡主一年,等到了二十岁就出嫁。” 银朱:“……” 银朱有些羞恼,瞪了荼白一眼:“那是随口说笑,不能当真。” 姜韶华被逗得直乐:“行了,别描补了,我本来也是这个打算。再留你一年,你就和孟三宝成亲。成亲后,不能再贴身当差,就做我身边的管事娘子。早出晚回便是。” “成亲后早些怀孕生子,说不定,以后还能给本郡主的孩子做乳娘。” 姜韶华说起成亲生子乳娘之类的话题,神色自若,半点都没脸红。 银朱忸怩了片刻,才应道:“多谢郡主恩典。” 姜韶华笑道:“你和荼白自小就在我身边,我哪里舍得让你们出去当差。以后荼白嫁了人,也要留在我院子里。” 荼白立刻道:“郡主,奴婢可没有青梅竹马,也没有中意的。奴婢的亲事,等过几年再说。” 姜韶华笑着点头:“这都随你们自己。总之,有相中的就和我说。我为你们做主。” 银朱荼白对视一笑。出于主仆间的默契,两人没有多嘴问郡主会选谁做赘婿。郡主素来有主见,这等大事,想来郡主早就想好了。 …… 正月十五这一日,南阳王府一大早便开了正门。 登门来观礼的贵客们,纷纷进了王府。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冯长史看在眼里,心里舒畅至极。 这几年,南阳郡的钱粮源源不断地送去京城和北方各地。今日总算见了回头礼。京城送来的贺礼,都很丰厚。南阳郡各县令里,就属马县令的礼物最厚重。家大业大的汤家,也送了厚礼来。 最妙的是白云寺也送了丰厚的及笄礼。 冯长史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了一回,粗略一算,这回收的礼物足以抵南阳郡一年税赋。心里美滋滋的,就别提了。 汤有银低头写礼簿,足足写了小半日,胳膊都快写断了。 陈长史领着一众属官接待招呼贵客,脚下不停脸上的笑容也没停过。 很少在人前露面的卢玹,今日也风光了一回。他生得一副好皮囊,今日特意穿戴一新,风度翩翩,十分体面。 范阳卢氏的人,很自然地围拢过去,对着卢玹献殷勤。卢玹听着族人们奉承,心中很是受用。 领头的是范阳卢氏族长的长子卢琦。卢琦是卢琮嫡亲的堂兄,今年四十有三,平日在族中打理庶务,为人精干。 “今日是郡主的及笄礼。这样的大日子,卢琮怎么没回来?”卢琦低声问道。 卢玹压低声音答道:“平州情势不稳,得有人坐镇。郡主特意去信,令堂兄留在平州。堂兄便没回来。” 卢琦心情复杂,面上半点不露,笑着说道:“差事要紧,王府这边有你在,便足够了。” 卢琮是卢氏一族的读书天才,也是卢氏这一辈中官职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可惜官运不济,成了罪臣,靠着南阳王周旋才捞回一条命。数年前,卢琮带着儿子回祖籍。范阳卢氏族人,对卢琮父子都很冷淡。便是卢琦自己,也以为卢琮这辈子彻底完了。 谁能想到,卢琮竟然来投奔南阳郡主,得了郡主重用抬举。朝廷赦免了卢琮的罪臣身份,封卢琮做了辽西郡守——平州刺史死了一个伤了一个,现在的平州,其实就是卢琮在治理。 照这个架势,卢琮做平州刺史是迟早的事。 卢琦心里羡慕有之,嫉恨有之。不过,这些复杂的情绪都不便流露。他还得腆着脸写信去平州,和卢琮保持联系来往。 “对了,这是华娘的儿子。”卢琦打起精神,笑着让身后的少年给卢玹见礼。 华娘是卢琦的亲妹妹,出嫁十年后夫婿病故,领着儿子回了卢氏生活。眼前这个乔三郎,是卢琦的亲外甥。 范阳卢氏不能没皮没脸地让卢家儿郎来求亲,便选了乔三郎。 卢玹心中有数,不动声色地扫了乔三郎一眼。 乔三郎今年十六岁,读书平平,比草包强一点。不过,乔三郎也有旁人不及的长处。明眸皓齿,俊美无双。单论相貌,比京城的王四公子和郑小公爷还要强三分。 和卢玹年少时相比,毫不逊色。 范阳卢氏这是尝到了甜头,想复制卢玹当年成功入赘南阳王府的先例,继续和南阳王府联姻。 不过,姜韶华可不是那等只会看脸的闺阁少女。 卢玹从父亲的角度挑剔刻薄了一回,淡淡笑道:“让三郎跟着我,得了空闲,随我见一见郡主。” 第四百四十一章 及笄(五) 卢琦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刻笑道:“有劳郡马了。” 卢玹在南阳王府的处境如何,其实范阳卢氏心知肚明。不管如何,卢玹总是郡主的亲爹。郡主的婚嫁大事,卢玹这个做父亲的,总能说得上话。成不成的,总要试一试。 卢玹矜持地笑了一笑,看着满脸陪笑的堂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骄傲自得。 想当年,卢琮也好,卢琦也罢,都是他高攀不上的嫡支嫡子。现在,还不是要对着他毕恭毕敬? 所以,再怎么忍气吞声,他也要留在南阳王府。离了王府,他什么也不是。只有留在这里,他才是卢郡马,众人都得躬身行礼示好奉承。 薛老夫人被搀扶着走了出来。陈长史亲自主持郡主的及笄礼,高声宣布:“吉时已至,请众贵客入座观礼。” 穿着襦裙的姜韶华,微笑走了出来,向父亲卢玹行拜礼。这是一拜。 之后,正宾薛老夫人为郡主加上发钗,郡主更换曲裾深衣,再次行拜礼。 再之后,薛老夫人又为郡主加上钗冠,郡主更换大袖长裙礼服,进行第三次拜礼。 及笄礼隆重且庄严,进行了一个时辰。 “郡主终于成年了。” 坐在贵客席观礼的赵公公转头对身边的葛公公笑道:“瞧瞧今日的南阳王府,贵客如云,太热闹了。” 葛公公会心一笑,低声道:“可惜,郡主坚持招赘婿进门。不然,今日王舍人郑舍人再来,就更热闹了。” 两位没有子孙根的大太监,说起男女情事来,颇有些猥琐。 赵公公闲着无事,开始点评一众衣衫鲜亮的公子们:“薛家的七郎,听闻读书平平,而且只是薛刺史的侄子。郡主便是要联姻,他也不够资格。” “清河崔氏的崔九郎,论出身倒是最好的一个。可惜本人也是个绣花枕头。想想也是,真正有才学的儿郎,岂会甘心入赘。” “范阳卢氏带来的那个少年,是卢氏族长的外孙,出身也不够。不过,脸倒是生得俊俏。指不定能被郡主相中……” 葛公公瞥赵公公一眼,心想郡主可不是只看脸的傻姑娘。 赵公公说得兴起,将十几个少年郎一一评价了一回,最后得出结论:“……他们都远不及长宁伯。” 葛公公低声笑道:“那还用说。长宁伯的本事能耐,满朝文武也找不出第二个。南阳郡主心有成算,一直在为长宁伯造势。长宁伯自己有爵位,背后还有博陵崔氏,这些绣花枕头哪里是长宁伯的对手。” 两位公公一边闲话,一边打量不远处的长宁伯崔渡。 论相貌,崔渡不及那个乔三郎,也是一等一的。今日他穿着伯爵礼服,气度立刻跃然于众人,就像开屏的孔雀,格外醒目。 及笄礼完成后,众贵客移步入席。 按常理来说,女子及笄礼完成后不再露面。不过,在南阳王府,没这等规矩。姜韶华换下及笄礼服,穿上郡主服,一脸坦然地坐了上席。 和她同席的,是薛刺史和薛老夫人,陈冯两位长史。另有卢骏马,范阳卢氏的卢琦,博陵崔氏的崔平。至于其余家族来人或北地刺史们派来的人,级别还不够和郡主同席。 “请长宁伯来这一席。”姜韶华微笑吩咐。 立在一旁的马舍人立刻应下,片刻后,崔渡便过来了。 崔渡平日大大咧咧,今天不知被谁指点过,格外机灵敏锐,特意坐了末位,以晚辈之礼和众人寒暄。 冯长史瞥一眼陈长史。 你花几天功夫做出的册子,看来派不上用场了。 陈长史捋须一笑,怡然自得。 怎么没用? 长宁伯急得“毛遂自荐”,郡主特意在人前给长宁伯体面,他不推波助澜,哪来现在的光景? 冯长史看老友一脸自得,不由得失笑。这老东西,一肚子心眼。 这一席的动静,众人都看在眼底。眼见着长宁伯和郡主同席,有意结亲的心里都是一阵惋惜。 薛老夫人倒是不屈不挠意志坚定,对郡主呵呵笑道:“老身难得来一回南阳王府,想厚颜留下小住几日。” 姜韶华微微一笑:“老夫人这样的贵客,我平日想请都请不来,只管安心住下。” 薛老夫人欣然一笑:“老身就叨扰了。” 薛刺史瞥一眼自家老娘,满心无奈。 …… 厚颜留下的,不止薛老夫人。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的人也都留下了。 其余那些自觉求亲无望的,纷纷告辞离去。最终留下的,就是薛七郎乔三郎,还有崔九公子。 薛老夫人最为露骨,每天领着孙子薛七郎在郡主眼前晃悠。张口闭口就是:“我家七郎,自小就好学上进。每日早起晚睡,读书十分勤奋。” 薛七郎被夸得脸上火辣辣的。 薛六娘也听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一声:“今年府试,七弟没考中。等明年,七弟可得好生努力,争取考个秀才功名。” 可别再吹了。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有什么脸说好学上进勤奋啊! 薛七郎俊脸通红,如坐针毡。 薛老夫人不以为意,继续夸自家孙子孝顺贴心脾气好样貌好无一处不好。 姜韶华颇有涵养,也不反驳,笑吟吟地听着。不时还附和一两句。 “启禀郡主,”马舍人来回禀:“崔县令和崔夫人在外求见。” 崔县令夫妇两个再不情愿,也得应付一下族人,硬着头皮带着崔九郎来见郡主。 “启禀郡主,卢氏族人和卢郡马来了。” 陈瑾瑜轻声禀报。 来都来了,也不能撵人。 姜韶华略一点头:“都请进来。” 于是,卢玹卢琦带着面如美玉的乔三郎进了正堂。 美人谁都爱看。姜韶华也不能免俗,少不得瞥一眼乔三郎。 卢琦心中得意,心想母女两个看来差不多,都是爱美色的主。只要乔三郎入赘王府,以后范阳卢氏和南阳王府的关系就更加密切。 正堂里气氛颇为微妙。 薛老夫人心里有些恼怒,崔九郎家世最好,乔三郎生得好相貌。这么一比,自家孙子毫无优势。 就在此刻,长宁伯崔渡也来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高下(一) 崔渡一来,原本正堂里的几位少年郎顿时有些不自在。 论年龄,他们都是同龄人。可他们几个,都是跟在长辈身边,在郡主面前毕恭毕敬,偶尔偷偷抬眼瞄一眼郡主。张口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 崔渡就不同了。他是长宁伯,是南阳王府的属官,和郡主一同长大,彼此熟稔。对郡主的恭敬中透着亲近随意,行了一礼后说道:“再有一个月,就要开始春耕了,臣要去田庄准备粮种,特来向郡主辞别。” 准备粮种是头等大事。姜韶华立刻道:“差事要紧,你先去田庄。过些日子,本郡主出府巡查,会先去田庄瞧瞧。” 姜韶华每年巡查诸县和军营,早已成了惯例,去田庄更是常事。 崔渡笑着应下,顺嘴禀报了一件事:“南阳郡现在不缺粮了,臣在田庄种了几年的胡椒,打算今年推广耕种。蔡县令去年试种了几百亩,尝到了甜头,郦县今年要大面积推广耕种胡椒。” 姜韶华失笑:“蔡县令消息倒是灵通,动作最快。” 所以说,人家蔡县令能成为南阳郡第一县令哪!时时刻刻将民生放在心上,为了百姓能过上好日子绞尽脑汁。只要有新粮种或是新品种的菜蔬瓜果之类,郦县都是第一个推广耕种的。 坐在一旁的崔县令按捺不住,笑着张口道:“我们叶县也拨出一千亩良田试种,等我回去之后,就派人来学习如何耕种胡椒。” 凡事向蔡县令学习,早已成了崔县令的座右铭。 崔渡对这位同姓的年轻有为的崔县令印象颇佳,闻言笑着应了。 说完正事,崔渡再一次拱手作别。 姜韶华亲自起身,送崔渡出了正堂才回转。 一直被晾在一旁的薛老夫人,咳嗽一声笑道:“早就听闻长宁伯有大才,今日老身算是亲眼见识了。” 姜韶华微微一笑:“南阳郡百姓人人都能吃饱,家家有余粮,南阳王府能接连献粮给朝廷,都是崔渡之功。朝廷封长宁伯的的爵位,其实远远不足。不过,崔渡还年少,总得留些晋升的余地。” 什么考功名,什么好相貌,什么好家世,在崔渡面前统统黯然失色,高下立见。 崔九郎乔三郎和薛林,不约而同地低头。 郡主从头至尾没说过他们半个字不好,可他们愣是生出了羞惭之意。 光芒万丈的郡主身畔,就该站着同样光芒闪耀的少年。他们哪来的脸靠近郡主? …… 两日后,崔县令夫妇离去,清河崔氏的族人也告辞离开。 卢玹带着乔三郎在姜韶华面前晃悠了两回,眼见着姜韶华态度淡漠,卢玹也没办法,只得私下和卢琦道:“招赘一事急不得,你先带三郎回去。” 卢琦叹道:“和长宁伯一比,三郎确实差了不止一筹。郡主也不是那等只重美色之人……也罢,我先带三郎回范阳。日后你在郡主耳边,多吹一吹风。说不定,郡主会改变心意。” 这可能性实在不大。 没人比卢玹更清楚姜韶华的脾气。强势且极有主见,从不为人左右。别说他这个做做样子的亲爹,便是劳苦功高的陈长史冯长史,在姜韶华面前也只有俯首听令的份。 卢玹不愿在族人面前泄气,面不改色地笑着应下。 卢琦又低声道:“卢琮在平州当差做事,平日别忘了给他写信。” 卢琮的东山再起,离不开姜韶华的重用抬举,卢琮本人也确实有真能耐真本事。平州可是乱军占据过的地方,之前闹瘟疫遍地死人,卢琮豁出性命前去平州安抚民心治理民政。这才有了现在的光景。 毋庸置疑,卢琮依然是范阳卢氏最出众最耀目的中流砥柱,必须要维持良好的往来。 卢玹点点头:“堂兄放心,我和平州那边一直有书信往来。大郎也一直在颖儿身边做伴读。” 卢琦看卢玹一眼:“朝廷已经赦免了卢琮的罪臣身份。大郎之前不能参加科考,今年可以下场一试了。” 以卢大郎的读书天赋,很快就会在科举中大方光芒。可别再将卢大郎当成书童来差遣了。 卢玹听出卢琦的话中之意,心里有些许不自在,张口道:“当年卢琮前来投奔,大郎也被接来王府,让大郎做颖儿伴读,是郡主的意思。这几年,大郎担着伴读的名声,其实一直在刻苦读书。颖儿去荆州府学,大郎也跟着去了。在府学里有大儒指点,颇有进益。今年考一个秀才功名,不在话下。” 卢琦欣然一笑:“还好大郎一直没说亲,等考中秀才,再说一门好亲事,不是难事。” 卢玹心想这还用你说?卢琮父子两个现在都是南阳王府的人,便是郡主忙着没空过问,也还有他这个郡马在。这事轮不到范阳卢氏来做主。 卢琦沉默片刻道:“明日我就向郡主辞行。” …… 卢琦等人一走,王府里的“贵客”,就剩薛老夫人祖孙三人了。 薛老夫人倒是想厚颜一直“小住”,奈何薛刺史每日一封信反复催促,总算张口向郡主辞别。临走时还不忘再提一提薛林:“……郡主要守着南阳王府,想招赘婿进门。以老身看来,赘婿就该招一个老实且安分的。以后依附着郡主过日子,安心待在南阳王府里。就像卢郡马,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 “太过有本事的少年郎,哪里肯一直居于郡主之下。指不定日后会生出野心,干出鸠占鹊巢的事来。到那时,郡主后悔也来不及了。” “郡主说是也不是?” 薛六娘恨不得捂住自家祖母的嘴。 姜韶华笑容一敛,淡淡瞥了薛林一眼。 薛林在郡主的一瞥下,迅速涨红了一张脸。然后,耳畔响起郡主淡然的声音:“招赘一事,本郡主心中早有主意,就不劳薛老夫人操心了。” 薛老夫人:“……” 近来郡主温和客气,让人不免生出郡主脾气软和的错觉。这个硬钉子,碰得薛老夫人额头都快肿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高下(二) 薛六娘轻声道:“祖母年岁大了,说话口无遮拦,有冒失之处,还请郡主多多见谅。” 姜韶华对薛六娘客气多了:“本郡主不会和老人家计较。还有一个月,就是六娘出嫁的大喜日子。以后你就是陈家媳妇,和本郡主是一家人,不必外道。” 薛刺史接连催促薛老夫人回荆州,正是因为幼女出嫁之日将近。薛老夫人自己不肯回去,连带着薛六娘也一直待在南阳王府。传出去确实不太合适。 薛六娘俏脸微红,落落大方地应道:“我对郡主仰慕已久,也盼着日后能为郡主出一份力。” 姜韶华设立了一众女官的职位,还亲自写了奏折去朝廷为女官们正名,要求吏部下正式的官身文书。这事不管成不成,都注定了会被写入大梁史书。 此事造成的深远影响,不可估量。出身世家读过书的女子们,听闻此事,难免怦然心动。 姜韶华看着薛六娘,一语双关地笑道:“本郡主就在南阳王府等着,你随时都能来。” 薛六娘按捺住心里的激动雀跃,敛衽行礼,告辞离去。 薛老夫人上了马车后,才缓过这口气,眉头一拧,愤愤指责姜韶华不敬长辈说话无礼。 薛六娘眉头轻蹙:“郡主对祖母一直颇为敬重客气,今日是祖母攒越了。郡主的亲事,卢郡马都做不了主。宫里的太皇太后娘娘和皇上,都由着郡主自己拿主意。祖母说话不慎,惹郡主不快,怎么能怪郡主无礼?” “莫非郡主要赔上自己的终身大事,让祖母称心如意才行?” 薛老夫人被孙女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脸色难看极了,瞪着孙女:“好好好,你快要嫁人了,翅膀硬了,敢这般和祖母说话了!” 薛六娘轻叹一声:“我是祖母嫡亲的孙女,祖母说什么,孙女都只有默默受着。南阳郡主可不是等闲晚辈,连太皇太后都拗不过郡主,祖母何必去讨嫌!” 薛老夫人又被梗了一回,半晌才恨恨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堂弟,才豁出这张老脸……” “祖母别再说了。”一直低着头的薛林,忽然眼睛红红地抬起头来:“我根本配不上郡主。” “南阳王府是郡主的,南阳郡也是郡主的。郡主想招谁做赘婿,都是郡主的自由。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无才无德的平庸少年,凭什么站在郡主身侧?就凭我老实安分吗?” “堂姐说得对。祖母别再去郡主面前讨嫌,我也没脸再来南阳王府了。” “回去之后,祖母就替我操持亲事,说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 薛老夫人瞪着一双眼,想骂孙子没出息,看着薛林通红的眼,难听话到底舍不得说出口。良久,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你自己都没这份心气,我又是何苦。此事就这么作罢!” “那个薛老夫人,真是可气可恼。” 马车远去后,憋了小半日的陈瑾瑜忿忿低语:“郡主忍了她这么多日,她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 姜韶华不以为意,随口笑道:“六娘和你兄长的婚期就在眼前,她以后是你兄长的外家祖母,你也得敬重几分。忍一忍就是了。” 要不是看着陈家颜面,看在薛刺史的颜面,她早就翻脸了,哪里会忍到今天。 陈瑾瑜心中自然有数,叹道:“辛苦郡主了。” 姜韶华笑道:“这点小事,有什么辛苦的。总不会比那些朝堂众臣更难应对。” 这倒也是。 陈瑾瑜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 二月十六,薛六娘和陈浩然成亲大喜。 薛刺史做事体面,提前三日,就让长子送薛六娘到南阳郡待嫁。 成亲那一日,年轻英俊的陈浩然穿着大红喜袍,骑着高头骏马,迎娶新娘进了南阳王府。 新房就设在陈长史的配院里。 孙媳过门,陈长史满心欣慰喜悦。喝了孙媳敬的茶,笑着说道:“南阳郡离荆州府要五六日路程,你们在新房里住满一个月,就回荆州。以后,你们小夫妻就在薛府里住下。” 这是成亲之前陈长史和薛刺史就商议好的事。陈浩然有了举人功名,要再进一步,就得去荆州府学潜心读书。自然是住薛府更便利。 初为人妇的薛六娘,羞涩地应了。 陈县令对此也没什么意见,唯有姚氏,心里不太痛快。 媳妇娶进门,不住夫家住娘家,这算怎么个事?自家儿子算娶媳妇还是入赘啊! 姚氏心里别扭,在媳妇敬茶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不免就淡了些。 陈瑾瑜暗暗翻一个白眼。 陈浩然心疼新婚妻子,见亲娘这般模样,有些着急,正要张口说话,薛六娘悄悄使了个眼色过来。 陈县令咳嗽一声,冲姚氏使了个眼色。姚氏这才扯起嘴角,笑着喝了茶,将备好的见面礼给了儿媳:“这是我当年进门的时候,你太婆婆给的金镯。虽然粗苯了些,却是一辈传一辈的物件。” 薛六娘双手接了镯子,当场就戴上了:“多谢婆婆。以后儿媳一定事事向婆婆请教,好好伺候夫婿孝敬公婆。” 这话说得恭顺又柔和。 姚氏心情瞬间好了不少,笑着说道:“你们小夫妻以后好生过日子就行。我在博望县住着,你们以后住荆州府,哪里就要事事向我请教。再者,你是大家闺秀,自小学礼仪规矩,说话行事样样都好。我这个做婆婆的,没什么可教你的。” 薛六娘柔声应道:“儿媳不能时时在婆婆面前伺候孝敬,心里着实惭愧。以后儿媳每个月给婆婆写信请安。还请婆婆时时指点儿媳。” 姚氏被哄得眉开眼笑。 陈瑾瑜在心里给嫂子比了个大拇指。 陈浩然喜滋滋地看媳妇一眼,觉得自己真有福气。 喝完媳妇茶后,陈家人一同去王府内堂,给郡主请安。 姜韶华给足了陈家体面,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和颜悦色地对薛六娘说道:“听闻六娘擅长书画,不知可有兴趣去叶县女子学堂做夫子?” 第四百四十四章 招揽 此言一出,薛六娘顿时怔住了。 陈长史和陈县令倒是面色自若。 郡主任用女官不是什么稀奇事。时下女子读过书有才学的少之又少,薛六娘这等高门出身的贵女,郡主怕是早就瞄上了。之前薛六娘没进门不便张口,现在已经到了南阳王府,自然就到了郡主碗里。 “郡主,薛氏刚进门,还是新媳妇。”谁也料不到,竟是姚氏张口打破沉默:“小夫妻两个总该在一处。便是要当差做事,也该等怀孕生子之后,心无旁骛,能更好地为郡主效力。” 这番话出口,陈长史陈县令和陈浩然兄妹两个齐齐侧目。就连姜韶华也有些讶然。 原本以为此事最大的阻力就是姚氏。谁曾想,姚氏竟是第一个赞成的。 姚氏心想我又不傻。陈家一门都在郡主麾下出力,连自家闺女也是郡主舍人。等儿媳也成了南阳郡女官,以后整个荆州,不对,是放眼北方诸州郡,陈家也是数得出名号的家族了。 “陈夫人这么说也对。是本郡主求才若渴,太过心急了。”姜韶华含笑道:“新婚夫妻没有分开的道理,应该住在一处。这事等以后再说。” 薛六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理智迅速回笼,在心里思忖片刻,轻声道:“郡主如此高看,我心中感激不尽。我愿为郡主当差出力。” 顿了顿又道:“叶县女子学堂声名赫赫,我早就心向往之。待日后有空闲,我先去叶县瞧瞧。” 荆州府学规矩严格,一个月只休沐两日。也就是说,以后陈浩然在府学里苦读,薛六娘成日漫漫无事,也就是在薛府内宅里度日,有大把时间。 姜韶华笑道:“也好,你先去看看,怎么当差日后再商议。” 这一日正午,姜韶华亲自设宴,邀了冯长史等人一并前来赴宴。宴会上气氛融洽轻松,一个多时辰才散席。 薛六娘浅饮了两杯果酒,美丽的脸庞被染上薄薄的红晕,随着新婚夫婿一同回了新房。 陈浩然握着薛六娘的手,亲昵地低笑道:“今日是不是很意外?” 薛六娘抿唇一笑,将头靠进夫婿的胸膛:“是。以前我在闺阁里,时常听人提起叶县女子学堂,心里一直暗暗羡慕李山长和那位崔夫子。万万没想到,刚嫁入陈家,郡主就招揽我去做夫子。我实在受宠若惊。” 又悄声道:“婆婆的态度也大大出乎我意料。我还以为,婆婆定然不喜儿媳抛头露面。没想到,婆婆这般开明。” 陈浩然咧嘴一笑:“我娘这个人,心眼小了点,爱被人奉承,脾气也不算好。不过,只要是有切实好处的事,从不会阻拦。” “当年我妹妹要做郡主舍人,我娘着实闹了一段日子。后来你也知道了,妹妹聪明能干,舍人这差事做得有模有样。现在也是南阳郡里数得出名号的人物,每个月还交俸禄给我娘收着。我娘就再也不絮叨了。” “你是陈家儿媳,你得了郡主重用,陈家面上有光。我娘当然不会拦着。” 薛六娘轻声笑道:“以后我为郡主当差做事,赚了俸禄,也交给婆婆管着。” 这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儿媳。反正陈家就陈浩然一个儿子,婆婆攒了家业,以后还不是他们的? 陈浩然哑然失笑:“也别太老实了。我妹妹每个月最多交一半,年节赏赐之类的,都是自己收着做私房。” 薛六娘心中有数了,笑着嗯了一声。伸手揽住陈浩然的脖子,忽然幸福地叹了一声:“能嫁进陈家,真是我的福气。” 陈浩然低头亲吻她柔嫩的脸颊:“娶到你才是我的福气。” …… 新婚小夫妻甜甜蜜蜜,不必细述。 博望县事务繁杂,根本离不得陈县令。陈县令很快便来向郡主辞行。 陈氏一门皆是心腹,姜韶华对着陈县令说话直接了当:“工房今年打制的兵器盔甲要翻倍,铁矿那边要增添人手。每个月产出的矿石至少要多五成。” 南阳军营明面还是朝廷驻军,不便也不能随意扩充。至于亲卫军营,扩充的脚步从未停过。 现在的亲卫军营,到底有多少兵力,真实的数字也只郡主和宋渊陈冯长史知道。就连陈县令也不清楚。 陈县令也从不去问这些不该自己问的事,沉稳应是。 也怪不得陈县令这般有底气。南阳郡招纳北方流民一事一直在暗中进行。去岁平州爆发瘟疫的时候,曾短暂地停了一段时日。后来平州瘟疫被控制住,流民又开始源源不断涌入南阳郡。 大量的壮劳力,飞快地充实了十四县的人口。别的县不提,只博望县的百姓人数,比起两年前足足多了五成。照这样的速度,很快就能翻倍了。 也就是说,南阳郡的下县人口,也足以比得上其余州郡的上县。 人口才是第一生产力。有了人,就能开垦荒田,能种粮食,有人挖矿,有人养马,有人种桑织布…… 现在的南阳郡,虽然还比不上京城,却已是真正的北地明珠。在北方百姓们眼中,地位更胜京城。 不但流民们纷纷涌入南阳郡,还有许多技艺精湛的工匠和小有资产的商户悄然来南阳郡安家。 对此,姜韶华自是欣然接纳。还特意对十四县下了公文,所有外来人口都要及时安顿,盖房子分土地提供粮种和耕牛木犁,总之,要尽一切努力留住人。 充足的兵力,是南阳郡最大的底气。当然,养兵最耗费钱粮,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大梁朝国库空虚,除了吏治腐败,有一半都得“归功”于数量近四十万的庞大军队。 吃空饷喝兵血,是大梁军队数年来的恶习。四十万军队,这是兵部军册里的数字。至于各军队里的真实人数是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陈县令告退离去后,姜韶华对宋渊叹道:“今年汤家粮铺继续往北延伸,现在已经开了十五家粮铺。亲卫营的人还是不够用。” 第四百四十五章 扩张 南阳郡主姜韶华才貌双全,有兵有粮有权,家大业大,在众人眼里,这简直就是女子成功的典范。 这样的南阳郡主,还有什么烦恼? 当然有啊! 越扩张,越觉得钱粮不够用,兵力还是不足,人手远远不够。 人一旦有了野心,就像一颗种子入土。种子生根发芽开花,逐渐长大,野心也会随之茁壮成长。 “当年我让汤家经营粮铺,是为了推广新粮。两年下来,已颇有成效。我们南阳郡的新粮,已经渐渐推广开来。北方的百姓大半都种上了新粮。甚至就连南方那边,也有人开始来南阳军购买粮种了。” “今年只是卖粮种一项,就给南阳郡赚了大笔的银子。”姜韶华笑着叹道:“冯长史熬夜拨算盘算账,都不嫌累。可我怎么还是不太满意?” “南阳郡势力不停扩张,人手愈发不够用。尤其是亲卫营,每家粮铺都得配两百个亲卫。平州境内还有残余的乱军,更需要人手。我恨不得亲卫营的人手扩充个几倍。” 宋渊看一眼双目熠熠闪亮的郡主,咳嗽一声:“以郡主的威望实力,扩充亲卫营不难。难的是养兵和练兵。郡主别太过心急,路要一步步走,事情要一件件地做。” 五年间,亲卫营的人手扩充了三倍。从原来的两千人,到现在的六千。而且个个装备精良,都是精兵,战力极强。不客气地说,这六千亲卫足以横扫朝廷两万左右的兵力。再加上南阳军,足以傲视北方了。 郡主还要继续扩充……有朝一日,兵力足以影响左右北方局势。 郡主到底要做到哪一步? 这个疑问,一直在宋渊心底盘亘。想来陈冯两位长史也在私下里琢磨过不止一回。只是,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就这么含糊着吧! 姜韶华在别人面前会装模作样,在宋渊面前半点没遮掩的意思,张口道:“我确实心中急切。我怕京城再生变故。只有我拥有强大的实力,才能让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宋渊听得一头雾水:“皇上年轻力盛,再过几个月就出孝期,可以娶皇后延绵子嗣。王丞相把持朝政,也有太皇太后安国公一派顶着,就是做事效率低下,总不会出大乱子。郡主为何忧心忡忡?” 姜韶华沉默不语。 她如何能不忧心? 前世,就是在这一年,年轻的太和帝意外身故。紧接着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朝堂势力清洗。皇位更迭,从来都伴随着腥风血雨。太和帝没有子嗣,只有一个智力低下的胞弟。为了保证皇位传承安稳,她和郑宸分别联姻王家范家,勉强稳住了局势。她的人生,就此彻底被摆布掌控。 这一世,她屡次写信提醒太和帝,要提防戒备身边人。奈何她在南阳郡,离京城太过遥远,能起的作用有限。而高凉王父子,却都在京城。还有一个立场不明居心叵测的郑宸,和高凉王世子姜颐走动愈来愈密切…… 朝堂势力争斗不休,宫中波涛汹涌不平。 她该做些什么? 她能做些什么? “舅舅,昨夜祖父又托梦给我了。”姜韶华抬眼和宋渊对视:“祖父对我说,京城或许会有大变故,让我做好应对的准备。” 宋渊眼皮一跳,心跳也乱了节拍:“什么大变故?” 姜韶华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张口:“祖父没说清楚,只说和皇上有关。我心中着实不安宁。只是,我离京城太远了,在京城的人手眼线传递消息无妨,真想做什么,鞭长莫及。” 宋渊定定心神,安慰道:“郡主不必太过忧虑。不管京城出什么事,都乱不到我们南阳郡来。” 可她似乎不再满足于只守着南阳郡。她的野心越来越大,目光越来越远,从南阳郡一路向北看,势力不停扩张……京城一旦生乱,必然要被波及。 姜韶华深深呼一口气:“先不说这些了。今年春耕即将开始,我也该开始巡查军营和十四县了。舅舅去安排吧!” 宋渊拱手领命,退了出去。 姜韶华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目光漂浮不定。许久之后,长长叹了一声。 …… 姜韶华的烦恼,不为人知。对着最亲近的人,也不便吐露。 五日后,姜韶华在一千亲卫的随行守护下开始了今年的巡查。 南阳郡上下早就习惯了郡主的行事做派,正值春耕,县令们个个争先恐后地去田间转悠。对新开垦出的荒田耕种,尤其关注。 对汤家来说,今年也是极其重要的一年。 随着新粮的推广,汤氏粮铺从南阳郡第一粮商,一跃成为北方名气最大的粮商。十五家粮铺,现在专门卖新粮粮种,每日排队买粮种的百姓能排出两里地。 新粮耐旱耐寒,产量极高。只要是种了新粮的人家,都知道新粮的好处。之前没种的,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地里丰收,早就红了眼。今年汤氏粮铺一开门,几乎被抢着买粮种的人挤破门槛。 汤家的烦恼也来了。 人手根本就不够用。所有能派出去的男丁都出去了,近支远支的都算上,人手还是不够。 “郡主说了,今年还要再开五家新粮铺,人手根本就不够用。”汤五太爷对着汤老太爷诉苦:“一家粮铺,少说也得三四个人撑着。就这幸亏有亲卫营的人跟着打下手,不然更忙不过来。” 汤五太爷在外奔波两年,今年特意回来,也是为了参加郡主的及笄礼。现在又该启程动身离去了,黑瘦了一圈的脸倒是格外有精神。 汤老太爷慢腾腾地说道:“人手不够,就别拘泥于汤家男丁,招些可靠的人,一边教导一边当差做事,磨炼个几年就能当用了。” “这事你只管放开手去做,族里这边有我给你撑着,没人敢啰嗦多嘴。” 说着,白了一眼过去:“你这混账,一肚子心眼,私下里早就这么干了。现在和我说,还不是想让我给你背一背黑锅。” 汤五太爷嘿嘿一笑。 第四百四十六章 边关(一) 太和三年的春日,熬过了旱灾蝗灾瘟疫,百姓们刚缓过一口气来,积极地买粮种开垦农田开始春耕。 可惜,老天根本不让朝堂安稳,也不肯让龙椅上年轻的太和帝安宁。在三月初四这一天,朝廷接到了边军送来的急报。 “柔然骑兵进犯边关!” “边军大败,失了彭城,退守司州。” “彭城被烧毁,钱粮被抢之一空,成年百姓被掳走,老弱孩童被屠戮!” 站报上寥寥数语,透着浓厚的血腥气,直扑而来。 太和帝俊脸惨白,身体晃了晃,眼前骤然一黑。 一旁的郑宸面色一变,迅疾上前扶住太和帝:“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 王瑾等人满面忧色,围拢上前。 太和帝闭着眼,许久才勉强睁开,眼珠子都泛着红,声音颤抖个不停:“彭城被柔然屠城!数万百姓要么被杀,要么被掳走做奴隶。你们让朕怎么息怒,怎么保重!” “左锋该死!该死!” 太和帝愤怒的喊声,在殿内回荡。 王瑾心里倏忽一沉。左锋正是左大将军的名讳。众人皆知,王丞相能掌控朝堂,一来是因为有张尚书戴尚书周尚书等一众文官拥护,二来,统领十万边军的左大将军是王丞相的人。 大梁号称四十万军队,边军就占了四分之一。每年拨给边军的军费,要占国库收入的近两成。 这些年,左大将军也算劳苦功高,牢牢守住了边关,将柔然等外族骑兵挡在了关外。所以,哪怕左大将军骄纵贪婪些,只冲着这份功劳,也安稳如山无人能撼动。 谁能料想,左大将军竟吃了大败仗。彭城被屠城,太和帝怒不可遏。消息一旦传开,不知会有多少人会借机大做文章弹劾左大将军,王丞相一党当然不能坐视……眼见着朝堂混乱即将来临。而他这个中书舍人,再次被夹在皇上和父亲中间,忠孝两难全,左右不是人。 果然,郑宸含怒的声音已响起:“皇上,朝廷每年拨给边军巨额军费,对边军优厚至极。左锋实在无能,竟打了大败仗!辜负皇恩失了彭城!必要重惩!臣请皇上下旨,立刻召左锋回京问罪!” 王瑾一惊,脱口而出反对:“不可!” “皇上,柔然骑兵虽然退了兵,说不定随时会再举兵进犯。这等时候召主将还朝,会动摇军心,岂不是给柔然制造了出兵的良机?为了边关安稳,臣恳请皇上冷静三思!” “王舍人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口!”郑宸冷冷讥讽:“左锋已经退守司州,边关哪里还有安稳可言!照着王舍人的说法,平州被屠城一事,难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就容左锋这等昏庸无能的武将继续执掌边军,继续丢失大梁疆土?” 王瑾勉力应对:“左大将军铸成大错,必然是要严惩的。皇上明鉴,臣的意思是,等战局稳定了,再召回左大将军……” “皇上,臣以为,左锋根本不配再执掌边军!请皇上另外派武将前去接掌边军!”郑宸沉声打断王瑾。 姜颐立刻张口举荐范大将军:“范大将军擅长领兵,悍勇无敌,可当大用。” 李博元也张口附和:“臣也以为,可派范大将军前去。” 王瑾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朝堂里派系明显,太和帝身边的舍人们,也有派系之别。他和郑宸一直对立,这两年多来,郑宸和姜颐走动密切,还一直在竭力拉拢李博元。李博元一直保持中立,此次左大将军大败,罪责无可推脱,李博元这个中立派,也倒向了郑宸那一边。 三对一,不用多想,吃亏的当然是他。 事实上,怒火中烧的太和帝,根本听不进王瑾的进言,铁青着脸道:“来人,立刻请王丞相安国公进殿,商议应对之策。” …… 当日,三品以上的重臣皆被召进宫。一场口水混战,一直进行到晚上,也没争论个结果来。 愤怒疲惫无力的太和帝,迈着沉重的步伐去了景阳宫。 不出所料,郑太皇太后臭骂了王丞相一顿,坚持立刻召左锋回京问罪。 太和帝气了大半日,现在已经过了最愤怒的时候,稍稍恢复冷静:“朕恨不得立刻召回左锋,和他算一算彭城这笔血债,将他碎尸万段。不过,王丞相他们说得也有道理。便是要问责,也要等边军战局安稳再说。不然,军心不稳,再被柔然骑兵所乘,到时候北地诸州就危险了。” 郑太皇太后怒道:“换个人去执掌边军,难道不比左锋强?范大将军,包将军刘将军宋将军,谁去不行?” “王丞相一片私心,就是想让左锋赖着不回。等过一段时日,打一两场小胜仗,就算将功折罪了,就能继续执掌边军。这点私心算计,连哀家一个老婆子都能猜到,皇上就看不出来?” 太和帝耳根子软,被王丞相等人说了半日,心意已经动摇。此时听郑太皇太后这么一说,再次动摇起来。 从景阳宫出来后,太和帝又去见亲娘李太后。 李太后和郑太皇太后一直不对付,奈何斗不过婆婆,一直被压得抬不起头。不过,郑太皇太后事事要过问的做派,李太后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张口便道:“王丞相也好,安国公也罢,他们是臣,你是君。到底怎么处置左锋,你这个皇上说了才算。” “你想按捺一段时日也好,想立刻召还左锋也行。总之,哀家都站在你这一边。” 李太后的策略也很简单。时时刻刻事事都向着自己的儿子,时间长了,儿子就会知道,唯一全心为他着想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娘。 疲累至极的太和帝,没心情领受亲娘的好意,长叹一声道:“这等朝堂大事,朕一个人说了不算。总要皇祖母和王丞相都点头才行。” 这就是年轻天子的悲哀,自己的班底都还太年轻资历太浅,私底下进言还行,真遇到朝堂大事,他这个天子,也不能言出令行。 第四百四十七章 边关(二) 太和帝一夜没睡。 隔日一早,太和帝顶着泛着红丝的眼进了金銮殿。 边军大败彭城被屠,震惊了所有文臣武将。大朝会上,众臣不论官职高低,纷纷出言怒骂左大将军。哪怕同为丞相一党,也绝不会在此时为左大将军说话。 众臣争论的焦点,就和昨日一样,左大将军是一定要论罪问责的,就看皇上肯不肯给机会让左大将军“戴罪立功”了。 吵了一个上午,依旧没有结论。 太和帝心烦意乱,没有胃口吃饭,正午时勉强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 葛公公弯腰进来,呈上一封书信:“启禀皇上,这是南阳郡主的来信。” 太和帝略一点头,接了书信。 郑宸看在眼里,眉头微微一动。姜韶华人在南阳,却心系朝堂,每个月书信不断。 可惜,人离得远,书信来往有时间的间隔,有些事姜韶华根本来不及做应对。 譬如眼下,朝堂因为如何处置左锋一事吵翻了天。南阳郡那边,大概刚收到消息。姜韶华便是要写信来,也是数日之后的事情。现在这封信,则是七八日前的。信中内容,应该是春耕粮种一类,和眼下太和帝忧心急切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想及此,郑宸扯了扯嘴角。 官场本来就是男人的天下。姜韶华再如何聪慧如何厉害,也要受身份和距离的限制,对朝堂的影响力也并不算大。除非,姜韶华肯放下南阳郡,长住京城…… 偏偏她就是不肯来。既然做出了选择,就永远留在南阳郡吧!朝堂大事,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郑宸等人退下后,太和帝拆了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这封书信,正如郑宸所料,以春耕播种为主。到末了,才提及近来祖父托梦一事,委婉含蓄地提醒太和帝戒备身边人。 太和帝现在满心烦闷,着实没心思考虑这些,随手将信放下,看起了奏折。 …… 此时,正在亲卫军营巡查的姜韶华,接到了边军大败彭城被屠的噩耗,当即就变了脸色,声音骤然沉凝:“这消息是否可靠?” 前来送信的,是陈长史的亲随:“这是边军那边传来的消息,绝对真实可靠。” 陈长史交游广阔,不但在朝堂里有众多熟人,便是边军那边,也有一两个至交好友。 以陈长史的为人,没有把握的消息,绝不会随意送到她面前。 姜韶华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接过陈长史的书信,迅疾拆开。 这封书信,比送去朝廷的战报更仔细。边军大败,不完全是左大将军的过错。驻守彭城的武将,在柔然骑兵大举进犯时竟放弃城门,领着几十个亲兵私自逃走。以至军心溃散,彭城失守。 这个姓赵的将军,现在行踪不明,不知是死在了战场上,还是躲在了什么地方。真要论罪,赵将军才是该千刀万剐的那一个。 不过,军中规矩就是这样。但凡战败,主将都要担当起主要责任。左大将军用人不当是事实,在彭城失守之后,没有及时组织反攻,而是退守司州,将彭城彻底留给柔然骑兵也是事实。 从这一点来说,左大将军被问罪一点都不冤枉。 前世,没有平州之乱,也没有彭城被屠,左大将军一直执掌边军,直至郑宸在十年后做了丞相,左大将军才黯然退场。 现在这惊天的变故,到底是因何而来? 赵将军是谁的人?为何在要紧关头弃城而逃?现在人又在何处? 朝廷会如何处置左大将军? 各种问题纷至沓来。 姜韶华心绪如潮,面色难看,攥着信久久没出声。 宋渊秦战等人,纷纷破口怒骂左大将军。刘恒昌还算冷静,低声对姜韶华道:“末将知道郡主十分愤怒。只是,这等朝堂大事,自有皇上和王丞相他们决断。我们南阳郡不宜插手过问。” 也过问不了。 朝堂瞬息万变,郡主人在南阳郡,写信来回一趟都得小半个月。在这等事上,基本插不进手。 姜韶华回过神来,看刘恒昌一眼:“你说得没错,南阳郡确实不宜插手过问朝堂大事。本郡主不会上奏折表明态度,只私下写信给皇上。” 上了奏折,就是政治表态。写信给太和帝,则是兄妹间的私语,就没太多顾虑了。 刘恒昌见郡主听进了自己的劝慰,暗暗松口气,不再多言。 姜韶华立刻提笔,给太和帝写信。 “……臣妹知道堂兄心中愤怒,左大将军战败失疆土,彭城百姓无辜枉死,这笔账迟早要算。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左大将军执掌边军十数年,边军上下都听他号令。仓促换主将,是军中大忌,定会导致军心不稳。一旦柔然趁机发兵,后果不堪设想。” “臣妹请堂兄冷静三思而后行。” …… 出了这等大事,姜韶华根本无法保持平静,晚上饭都没吃几口,就搁了筷子。 陈瑾瑜看在眼底,暗暗心忧。她还从未见过郡主这般心绪浮躁。 “彭城被屠,数万百姓被屠戮,壮年男女都被掳走。这等骇然听闻的惨事,任谁听了心里都不好受。”陈瑾瑜低声叹道:“我知道郡主心中难受,更胜我数倍。可这事和平州瘟疫不同,郡主管不了,也不能伸手去管。” 是啊!平州瘟疫她能派人送粮送药材,可以举荐自己的亲信做刺史。 边军打败仗,她能做什么? 总不能派自己的亲卫营前去支援吧! 这是朝廷应该做的事。她一个南阳郡主,不该插手过问。更不宜在此时露出家底和实力。 姜韶华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一直担心京城会有变故。没想到,变故竟是从边军而来。” 陈瑾瑜听不懂这其中的深意,依旧轻声宽慰:“总之离我们远得很,乱不到我们南阳郡来。” 姜韶华嗯了一声:“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陈瑾瑜只得退了出去。 姜韶华负手而立在窗前,凝望着天边弯月,遥想着被屠戮一空的彭城惨状,长叹不已。 第四百四十八章 问罪 半个月后。 京城再次传了消息来。 身在郦县的姜韶华,看完京城来的书信后,眉间阴云汇聚,如风雨骤来。 陈瑾瑜心里咯噔一沉,低声问道:“朝廷那边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姜韶华没有说话的心情,随手将书信给了陈瑾瑜。陈瑾瑜接过书信,目光一掠,瞳孔倏睁,俏脸溢满愤怒:“皇上派范大将军前去执掌边军,让左大将军立刻归京问罪!” “左大将军确实该死。可这么一来,边军士气低落军心大乱。要是柔然骑兵再次进犯边关,边军怕是还会吃败仗。”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眼中毫无笑意:“连你一个不通兵事的人都能想到的,你以为朝堂众臣想不到吗?尤其是安国公,做了多年兵部尚书,焉能不知其中道理。可他还是力主这么做,一来是顺应太皇太后心意,借机大大削弱王丞相势力和声望,二来,范大将军立功最好,若是战败,还能弹压住范大将军。免得范家势力过盛。”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朝堂争斗那一套。皇上耳根软,禁不住太皇太后和身边小人挑唆,最终还是下了这样的圣旨。” 说到这儿,姜韶华心里的汹汹怒火,彻底燃了起来,双眸中也燃起了火焰:“皇上实在令我失望。他是孝顺的孙子,是值得信任的兄长,却不是一个好皇上。他掌控不住朝堂,被权臣们摆布左右。” “坐在龙椅上,却如傀儡,不能治理好江山,不能保护百姓。这样的天子,做了有何用处!” 陈瑾瑜心跳如擂鼓,反射性地左右张望,确定屋内只有自己和郡主两人屋外没人头痛,提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松懈:“郡主慎言。皇上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是大梁天子……” “别人可以平庸无能!他在这个位置上,无所作为,就是最大的过错!”姜韶华心情激荡,想也不想地打断陈瑾瑜:“什么真龙天子九五之尊,都是用来糊弄天下百姓的。不过是因为他运道好,投了个好胎,自小就做了太子。先帝一走,他就顺利成章做了天子。” 就像前世,二皇子姜颢智力低下,什么都不懂,最后还不是做了大梁天子?这和资质天赋能耐都无关,只因为姜颢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汹涌的怒火和无以名状的烦闷在胸膛里汇聚。 被深深压在心底的念头,忽然清晰地跃上心头。 他们都不行! 她可以! 她能弹压住众臣,能掌控朝堂,她会爱惜百姓,让所有人过上安宁的日子……她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不会主动去争夺。可如果京城横生变故,到了她该站出来的时候,她就要挺身而出。 一念及此,天地霍然开朗。 陈瑾瑜不知自家郡主心里萦绕的大逆不道的念头,不然,定会被震惊得花容失色:“郡主别恼了!此事已成定局。说不定,范大将军已经启程动身,问罪左大将军的圣旨也在路上了。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姜韶华慢慢吐出一口气,嗯了一声。 陈瑾瑜有些奇怪这么轻易就说服了郡主,不过,郡主能尽快平复怒气,总是一件好事。 姜韶华坐了片刻,起身道:“闲着无事,我去新开垦的荒田看看。” 话题跳跃得太快,陈瑾瑜一愣,迅速应下,迈步去门外。 守在门外的马耀宗立刻过来:“郡主有什么吩咐?” “郡主要去荒田转转,让人备马吧!”陈瑾瑜轻声道。马耀宗应了一声,立刻去安排。 陈家和马家已经在议亲,等两人定下亲事,一同当差朝夕相伴的日子就结束了。 陈瑾瑜看着马耀宗的身影,心里有些不舍。转念一想,两人很快就会定亲成亲做夫妻,喜悦又涌上心头。 似是心有灵犀,已经走了一段路的马耀宗忽然回头。 两人四目遥遥相望,竟各自有些羞涩,念念不舍地各自移开视线。 …… 一个时辰后,姜韶华策马到了荒田边。 这几年郦县一直繁衍生息,每年都会出生许多婴儿。再加上外来人口的不断涌入,现在的郦县,人口早已过万。这两年开垦出的荒田,也是最多的,约莫有五六万亩。 干瘪黑瘦的蔡县令,在春耕期间从不坐衙,天天在田里转悠。 流民们……不对,应该说是新的郦县百姓们,早已见惯蔡县令既不高大也不英俊甚至有些丑陋的脸孔,看着就觉安心。 “蔡大人,郡主来了。” 唐衙役低声禀报,神情难掩激动。 蔡县令精神也是一振,忙转头去寻郡主身影,脚下不停,迎了上去:“臣见过郡主。” 春日温暖,微风和煦,阳光明媚。 阳光下农夫们弯着腰辛苦耕种,汗水滴落土地,播种下对生活的希望和憧憬。这是世间最美好的画面。 姜韶华沉重的心情,蓦然轻松了许多,冲劳苦功高的蔡县令一笑:“快起身。春耕期间,你日日来田里巡查,辛苦了。” 蔡县令笑道:“辛苦的是这些耕种的百姓,臣就是背着手到处转悠,没什么辛苦的。” 有百姓远远地跪下磕头,蔡县令转头高声道:“不用跪拜,你们该干活干活,早些忙完春耕播种。” 那些百姓最肯听蔡县令的话,果然很快起身,继续耕种。 姜韶华会心一笑,打趣蔡县令:“蔡大人的威望果然高得很。百姓们都听你的。” 蔡县令朗声笑道:“百姓们有今天的好日子,是因为郡主派人接他们来南阳郡,给他们容身之处,给他们粮食和粮种。还给了他们安宁的生活。是郡主威望高,臣离郡主近,沾了郡主的一点点光而已。” 姜韶华轻笑不已:“本郡主今日才知,蔡县令这般会说话。” 蔡县令应道:“臣不会花言巧语,所有话语都是出自本心。” 陈瑾瑜悄声对马耀宗笑道:“南阳郡第一县令果然名不虚传。” 当差做事勤勉用心,逢迎拍马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无人能及! …… 第四百四十九章 未雨(一) 姜韶华在郦县巡查数日,启程离去之日,又接到陈长史送来的最新京城消息。 范大将军领兵去司州,同行的还有宣读圣旨的钦差。这位钦差,正是安国公府的小公爷,天子心腹郑宸。 姜韶华看着郑宸的名讳,冷笑一声,目中闪过凉意。 果然,此事有郑宸在背后推波助澜。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和郑宸的情意,早在前世了结。今生也不会同行。从上一次诀别后,就已彻底站到了对立的一面。 她倒要看看,郑宸到底要掀出多大的风浪来。 “郡主,我们下一站去何处?” 姜韶华回过神,淡淡道:“去比阳县。” 众亲卫轰然应是,一同簇拥着郡主策马向前。 如今各县都有苍鹰传信,姜韶华一行人启程没多久,口信就已传到了比阳县。 年过七旬的马县令,立刻传令县衙做好准备。郡主第一年来比阳县,住的是马家的大宅院。从第二年开始,就住县衙后院了。 两日后,马县令领着县衙众人在城门外迎接郡主。 郡主巡查早已成惯例,众人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如今也渐渐习惯了。寒暄过后,众人如捧月一般簇拥郡主进城。 姜韶华在路上奔波两日,依然精神奕奕。进了县衙后,便和马县令单独去书房说话。 陈瑾瑜马耀宗都被关在门外。 郡主久久不出来,马耀宗心里有些好奇,低声道:“郡主和马县令在说什么?为何说了那么久?” 陈瑾瑜低声猜测:“这些日子,郡主因为朝廷召还左大将军问罪一事颇为恼怒,心情不佳。想来是要扩大马场规模,正和马县令商议呢!” 应该就是如此。马耀宗心里想着,目光落在陈瑾瑜的俏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陈瑾瑜脸上像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嗔了马耀宗一眼。 马耀宗心里像喝了蜜一般,默默移开视线。 …… 书房内的气氛,远比陈舍人马舍人想像得更为凝重。 马县令活了七十多岁,在平均寿命堪堪四十多的大梁朝,他已是稀有少见的长寿老者。 这样的年纪,本该养儿带孙,享一享儿孙福。马县令却是老当益壮,经常奔忙于马场和县衙之间。马县令自诩活得年头久了,不管什么事都不会再动容。 没曾想,今日郡主几句话,便令他心惊肉跳面色倏忽一变。 “马县令,我要你从今日起全力养马,每年至少要养出三千匹马。” 三千匹? 以前比阳马场,一年养出五百匹马,已经是大梁顶尖的马场。这几年马场一直暗暗扩充规模,每年养出的骏马也越来越多,去年已有一千五百匹。 一匹上好的战马,可以用五年至八年之久。亲卫营人人都有马,精锐更是一人双马。南阳军也有了充足的战马。可以说,这都是马县令的功劳。 也正因此,马县令理所当然地受郡主器重抬举。马耀宗也得郡主青睐,现在还在和陈家议亲。 南阳郡平安富足,兵力强大,在大梁州郡中独一无二。 现在郡主竟然还要更多的战马……一年三千匹!这是要做什么?! 马县令不是热血上头的愣头青,相反,人活得年代久了,总是更谨慎也更胆小。 他面色变了又变,咬咬牙低声问道:“郡主为何要这么多的马?” 姜韶华看着满脸皱纹的马县令,缓缓道:“柔然进犯大梁,屠戮彭城。朝廷现在要召还左大将军问罪,又派了范大将军去接掌边军。” “我以为,祸乱将至,或许不出几年,北方就会重起战火。”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马县令肯定懂,就不必我多说了。南阳郡地处北方,必须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不管何时,强大的兵力,都是应对一切的保证。所以,郡主会继续扩充兵力,兵器战马粮食,都得准备充足。 或许……郡主还有更大的雄心壮志。 马县令暗暗心惊,口中说道:“郡主说的是,臣一定尽力而为。” “三千匹。”姜韶华话语简洁有力:“尽力而为不够,我要每年三千匹战马。” “马场不够用,继续扩充。草料不足,可以出银子去买。养马人手不足,就想办法多买一些马奴回来。” “总之,明年要有三千匹战马。” 短短一番话,却如一座大山,沉沉压在马县令的心头。 郡主一直不喜牙行这等营生,现在为了养马,直接准许马家去关外买马奴。由此可见,郡主心意之坚决。 他不敢也不能追根问底,低声应是。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说得太透彻。以马县令的智慧,自然能慢慢想明白。 就像陈县令,接到她的命令后,一声不吭地加大了挖铁矿石的力度,确保完成任务。 至于粮食,对现在的南阳郡而言,反倒是最轻松的。新粮产量高不必说,经过崔渡几年培育改进,麦粟豆这些寻常的粮食,产量也在大幅度提高。 南阳郡一年种出来的粮食,足够全郡百姓吃饱。所有的太平粮仓都被塞满。还有余力应对朝廷征粮,不时送一些去平州。 南阳郡的高产粮种,被众多大族世家追捧购买,普通百姓也都纷纷去汤氏粮铺买粮种。 这些功劳,当然要归功于崔渡。 还有亲卫军南阳军,那么多忠心于她的将士…… 想到这些,姜韶华眉眼悄然舒展,脸上终于有了浅浅的笑意:“对了,马县令屡次去陈家提亲,陈家可曾应下亲事?” 提起孙子的亲事,马县令老眼一眯,呵呵笑了起来:“陈长史已经松口,陈县令也同意。过些日子,臣就登门下聘。”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这门亲事,本郡主也乐见其成。” “不过,有件事,本郡主也得和马县令说明白。等定下亲事,马舍人就不留在本郡主身边伺候了。” “王府典膳一职,一直空缺。本郡主打算让马舍人补了这个官缺,以后就在王府里坐衙当差。马县令以为如何?” 第四百五十章 未雨(二) 典膳正? 正七品的典膳?! 郡主舍人是没有正式品级的。典膳正可是正经的朝廷命官,还是正七品的王府属官。比起七品县令来,只高不低。 如果从科举入仕,一个新科进士想做到这样的官职,少说也得磨炼个五七年。更不用说,读书路上需要的天赋和吃过的苦了。 按正常途径,马耀宗这辈子也够不着这样的官职。现在郡主一张口,马耀宗就能补了官缺,成为正式的王府属官,这是何等光耀门庭体面的大喜事! 马县令的眯眯眼瞬间睁大,神采奕奕地谢郡主恩典:“郡主这般抬举耀宗,抬举马家,臣感激不尽。也请郡主放心,臣拼了这条老命,每年也要养出三千匹战马来。” 姜韶华微微一笑:“马家一片忠心,本郡主都看在眼底。这典膳的官职,是马舍人应得的。这几年马舍人当差利索,以本郡主看来,他极有潜力,日后前程绝不止于此。所以,马县令可不能拼老命,要好好活到一百岁,看着马家门庭兴盛,或许还能成为大梁世家望族。” 自诩心如井水般平静深邃的马县令,听得热血沸腾双目放光。 数十年前,他带着马家上下远去关外,拼去了十几条人命,才建起了马场和去关外的商路。经营几十载,昔日商户马家,已经一跃成为南阳郡顶尖的大户。 如果有朝一日,马家能真正成为大梁望族世家,他这条老命还有什么可吝啬的?马家又凭什么不为郡主出力效死? 马县令起身,郑重拱手行礼:“承郡主吉言,臣也盼着能亲眼看到那一天。马家对郡主忠心不二,一定全力为郡主当差做事。” 姜韶华心里满意。 马耀宗年轻热血,马县令可是真正的老油条老狐狸了。想说动马耀宗轻而易举,要说服马县令绝非易事。她必须要给出真切的好处和真正伸手能够到的美好未来。 至此,马家才算真正为她所用。 “马县令请起身。”姜韶华笑着扶起马县令:“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年,马家就等着双喜临门。” 马县令咧嘴一笑,老眼眯成了一条线。 …… “今日郡主到底和祖父说什么了?” 当日晚上,马耀宗下了差事后,就去了马县令的屋子里,满心好奇地问询。 马县令笑着瞥一眼长孙:“这是你想问,还是陈舍人心存好奇,让你来问的?” 马耀宗历练了几年,脸皮比从前厚多了,笑着应道:“马家陈家在议亲,我和陈舍人很快就是未婚夫妻,不分里外。未来的孙媳想问一句,难道祖父就不肯说了?” 马县令失笑,伸手拍了长孙的肩膀一下:“混小子,还知道拿话来激祖父了。不过,这等大事,郡主没说,你们就别打听了。” 然后,又将郡主承诺的王府典膳一职说了。 马耀宗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振奋:“邱典膳辞职后,朝廷屡次要派人来补官缺,都被郡主拒绝了。没曾想,原来这官缺是郡主给我留着的。看来,在郡主心中,我是能当大用的人才。” 马县令:“……” 马县令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又拍了他一下:“这话在祖父面前说说无妨,出去了可得低调些,免得招人嫉恨。” 马耀宗嘿嘿笑了起来:“祖父放心,我平日行事从不张扬。这是知道好消息了,一时没忍住,在祖父面前放肆几句罢了。” “我之前以为,郡主会让我去工房,跟着沈工正忙活。就像汤有银,一直跟着冯长史。万万没料到,郡主竟这般抬举我。” “等等!” 马耀宗终于品味出些不对劲了,眉头皱起:“郡主是不是给祖父派了什么为难的差事?” 马县令眉头都没动一下:“差事是有,是要费些力气,也算不得如何为难。马家本来就是为郡主为王府养马的,多买些马奴多买些草料多养些马,这都是分内之事。” 马耀宗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从平州一事,我就觉得郡主和以前不太一样。” “南阳郡真正的兵力,我这个郡主舍人都不清楚。反正,北方州郡,没一个能比得上南阳郡。就这郡主还不满意,还要扩充马场,自然是要继续扩充兵力。” “祖父,我心里振奋又害怕。” 谁说不是? 他活了七十多年,此刻都有些心惊胆战。 马县令深深看马耀宗一眼:“没什么可害怕的。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下来了,也有郡主顶着。我们马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将全部身家下了赌注,压在南阳王府。现在,退不得,也绝不能退。” “我们就跟在郡主身后。郡主走得越高,我们马家就越飞得越高。” “反之,那就是我们马家时运不济,没什么可埋怨的。” “想想陈家,早就全家都上了郡主的船。还有冯长史沈工正他们,谁不是全部身家压在郡主这一边?他们都不怕,我们有什么可害怕的?富贵险中求,我们马家就下这一注了。” 马耀宗心情激荡,用力点了点头。 …… 隔日,马耀宗顶着眼下青黑去当差。 姜韶华只做未见,笑着吩咐道:“本郡主今日要去马场看看,马舍人去安排。还有,请马舍人寻一个出身柔然族的马奴,本郡主想学一学柔然语。” 柔然骑兵屠戮彭城,掳走了几万百姓做奴隶。对大梁来说,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郡主想学柔然语,莫非是要打算以后亲自领兵去打柔然? 马耀宗心里嘀咕了一回,口中应道:“臣就会说柔然话,郡主想学,臣可以教郡主。” 姜韶华笑着瞥过来:“不止是学说柔然语,本郡主还想了解柔然风俗习惯地理地形之类。你去寻一个年龄大会说汉语为人本分的柔然马奴便可。” 马耀宗这才领命退下。 这一日,姜韶华策马去了马场,在马场里看了半日。在下午的时候,马耀宗领着一个柔然马奴过来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绸缪(一) 这个柔然马奴,皮肤黝黑,额头上满是皱纹。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草皮,不敢抬头:“奴才见过郡主。” 汉语确实说得不错,竟听不出什么口音来。 姜韶华来了兴致,随口笑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来马场多少年了?” 马奴长跪不起:“奴才今年五十三,来马场十八年了。以前的名字,奴才早就忘了。现在,奴才姓马,叫长青。” 姜韶华挑了挑眉,看向马耀宗。 马耀宗咳嗽一声,低声道:“马场里外族马奴颇多,只靠马家人,实在管理不过来。祖父便从马奴中挑选会说汉语为人伶俐的,赐他们姓马,让他们做管事。” 马县令管理马场,确实有自己的一套。这些马奴背井离乡,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对所谓的主人难免有敌意。一味镇压不是办法。索性从马奴中选一些能干有野心的做管事,如此一来,出面压榨马奴的都是管事,马家人反倒不必事事上前。 如果管事生了二心,找个理由杀了,重换一个就是。不会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这个马长青,就是管事里的佼佼者,对马县令对马家忠心耿耿。 姜韶华略一点头,张口问起了柔然族的风土人情。 马长青早就得了马耀宗叮嘱,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柔然族是游牧民族,不论男女老少,上马能提刀,下马就是牧民。逐水草而居。” “……大大小小的部落,加起来有几百个。可汗就是最大部落的首领,国相治理民政,国师掌管宗教。” “要打仗的时候,所有部落都要出兵。抢来的金银珠宝牛羊女人孩子,要上交一部分给可汗,另外一半就归自己的部落。所以,部落都乐意打仗,互相吞并也是常有的事。” “奴才当年就是打了败仗,女人孩子都被杀了,牛羊被抢光了。奴才侥幸被马家买来做了马奴。在马场里,奴才能养马,还娶了媳妇,又生了三个孩子,日子富足安宁。奴才就是大梁马家人,只愿永远留在马场里。” 说着还表上忠心了。 确实是个脑子活络的。 姜韶华笑了一笑,看马耀宗一眼。 马耀宗心领神会,低声道:“马长青忠心且能干,深得祖父赏识。他续娶的媳妇,不是柔然女子,而是我们这里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被夫家发卖,祖父买下了她,让她嫁给了马长青。” 也就是说,这一家子的身契,都在马县令手中。 从细节可见马县令做事之细致。 姜韶华嗯一声,继续问询:“现在的柔然可汗是谁?” 马长青答道:“奴才在柔然的时候,是受罗部真可汗。可汗英明神武,大家都很爱戴他。不过,可汗在五年前就病死了。现在是伏名敦可汗。奴才离开柔然十几年,对这位新可汗不太熟悉。不过,这两年从柔然来的马奴不少,奴才听马奴们说,伏名敦可汗性情残暴好杀,部落间经常打仗死人。” 所以,屠戮彭城的,就是这个伏名敦可汗了。 姜韶华目光冷了一冷,淡淡道:“马舍人,去找一个新来的柔然马奴,本郡主要问一问伏名敦可汗。” 马耀宗拱手而去,很快便领着一个马奴过来了。 这个马奴只有三十岁模样,皮肤同样黝黑,一张脸孔棱骨分明,竟然还算英俊。而且,这个马奴身高腿长,目光有神,左手结实有力,可见是个骁勇的骑士。 可惜的是,他的右袖空荡荡的。没了右臂的骑士,便是能上马,也不能再弯弓射箭,不能再提刀杀人。在草原上,身体残缺的男人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马家去买马奴,要的是深谙战马脾气会养马的,没有右臂倒是没有大碍,便将这个断了右臂的买下了。 马耀宗低声道:“郡主,这个马奴是去年刚买进马场的,他叫摩尼。原本是柔然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后来被一个大部落吞并,人死了个精光。他本来也会被杀死,我叔叔相中了他,将他买下带了回来。” “他断了右臂,在草原上算是废人。所以,买他的时候没花太多银子。他一路上发热,花了不少心思才治好了他。后来他在路上跑过两回,都被捉了回来。” “进了马场后,他无处可逃,也就不跑了。他整日就住在马厩里,伺候养马确实是一把好手。还会相马,确实有能耐。” 摩尼面无表情,不知有没有听懂这一长串话。 姜韶华仔细地打量摩尼:“你见过伏名敦可汗吗?” 马耀宗立刻以柔然话问了一遍。 摩尼听到伏名敦可汗的名讳,脸孔陡然抽搐,目中闪过刻骨的仇恨。忽然张口吼叫了一声。 姜韶华看向马耀宗。 马耀宗连忙翻译:“摩尼说,伏名敦是他的生死仇敌。” 摩尼的部落,原本有六七百人,有两百骑兵,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因为放牧时离伏名敦可汗的帐篷近了些,便被伏名敦可汗派骑兵灭了部落。摩尼被斩了右臂,成了奴隶。 之后,就是被马家人买下,来了比阳马场。 摩尼太过激动,马耀宗立刻怒斥一声,摩尼这才闭了嘴,目光阴鸷凶狠。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雄鹰,便是不能再翱翔,也绝非什么善类。 姜韶华淡淡道:“你让他说一说伏名敦可汗部落的情形,说得越仔细越好。” 摩尼来马场才一年,平日不和任何人说话来往,至今都不会说大梁话。马耀宗问了之后,摩尼阴着脸说了许久。 马耀宗是个细致人,拿出炭笔和纸张,一一记录下来,整整写了一页纸。 姜韶华看着纸张上的记录,眉头皱了起来。 伏名敦是最大的部落首领,军帐下有五万骑兵猛士。另有三个规模大的部落,都有一万左右的骑兵。其余中等或小部落,骑兵多少不等,全部出兵的话,骑兵在十万以上,具体数字,摩尼就不清楚了。 柔然骑兵勇猛善战,成千规模的骑兵就能冲垮大梁上万的军队。如此规模庞大的骑兵,倾巢出动,也难怪边军难以抵挡节节败退。 第四百五十二章 绸缪(二) 姜韶华在马场里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马长青和摩尼一直随伺左右。 马长青来大梁十几年,早已将自己视为大梁人,说起柔然地形风俗毫无心理负担,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缺点是离开柔然太多年了,对如今的柔然兵力并不熟悉。 摩尼正好相反,他本人就是骁勇的柔然骑兵,深谙柔然骑兵行军作战的方式。不过,在姜韶华细问的时候,摩尼并不愿说得太详尽。而且,摩尼说的柔然话,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马耀宗只能听懂七八成。好在有马长青,能一一翻译过来。 姜韶华将摩尼的桀骜不驯看在眼底,一直不动声色,直至要离开马场的时候,才吩咐马耀宗:“马场里除了摩尼之外,应该还有骑马打过仗的柔然人,将他们都找出来,我要一并带走。” 不管郡主的吩咐有多奇怪,马耀宗都面不改色地应下。 摩尼目中闪过一丝异色,迅疾抬头看了过来。正好迎上姜韶华省视的冷然目光。 眼前这个美丽至极的少女,是身份尊贵的南阳郡主,身边有众多亲卫相随。其中不乏高手。那两个年轻亲卫,目光炯炯,更厉害的,是那个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就是在他右臂没断的时候,也最多和他们相当。 可惜没机会动手,不然,他就能突然暴起,挟持郡主,离开这个见鬼的马场,回到他的草原去…… “摩尼,你能听懂本郡主说话。”姜韶华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摩尼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 姜韶华目光一瞥,淡淡道:“你在马场里一年多,便是不肯张口学大梁话,也不至于一句听不懂。你一直装着什么都不懂,是想让周围人放松警惕,想寻找机会逃跑,是也不是?” 摩尼一言不发,左拳握得更紧,左腿微弯,右腿绷紧。这是一个随时能暴起动手的姿势。 马长青愤怒地抽出马鞭,要教训这个马奴一顿。 姜韶华淡淡吩咐:“你退到一旁。” 马长青略一犹豫,想到郡主身边的数十亲卫,总不会吃亏,这才放下马鞭,恭敬地退到一旁。 宋渊目光冷然:“郡主,这个摩尼非善类,末将出手教训他一顿。” “不必,本郡主亲自来。”姜韶华扯了扯嘴角。 宋渊深知郡主的能耐,默默退后数步。秦虎孟三宝等亲卫,也随之后退。 摩尼确实能听懂一些大梁话,便是听不懂,看这架势也看懂了。松口气之余,心里骤然涌起凶狠。 这个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他断了右臂就是废物吗? 他今日就让她开开眼界,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柔然猛士。就算之后会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这副模样,活着和死了本来也没区别。 摩尼目中闪过凶光,左腿用力蹬地,右腿已借力冲了出去。就如草原上的一阵疾风,又似一匹凶残的饿狼。他攥着如铁钵的左拳,奋力砸下去。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小姑娘被砸得面目开花的凄惨场景,身体里涌起近乎残忍的快意。 可惜,预想中的画面根本没有发生。 他的左拳在半空中就被拦下。那个细白的拳头,和他的左拳碰了个正着。一股无以言喻无力抵抗的巨力袭来。 拳头剧痛,手臂像断了一般。整个人的身体从全力前进瞬间变成了后退,在空中倒回飞起,重重摔落在草地上。 噗! 摩尼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眼前天旋地转。 马长青震惊地瞪大了眼,看向神色自若的郡主,又看向口吐鲜血生死未卜的柔然猛士摩尼。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郡主神力愈发惊人了。”秦虎小声对孟三宝道:“这个摩尼,力气速度都不错,也禁不住郡主一拳。” 孟三宝心有戚戚焉:“可不是?郡主越来越厉害,我们这些亲卫,不过就是摆设。” 姜韶华不紧不慢地走到摩尼身边,冷然道:“起来!再打!” 这么简单的几个字,摩尼确实听得懂。属于柔然猛士的最后骄傲,支撑着他从地上挣扎爬起来。他的左手一只颤抖个不停,双腿也在发抖。不过,他到底还是站起来了,口中发出如狼般的嘶喊。再次冲了上去。 姜韶华出手如闪电,再次将摩尼击飞。 摩尼再次重重摔落在地上。 “再来!” 悦耳动听的少女声音,现在就如恶魔的催命符。 摩尼面色惨白,硬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和骄傲,再次爬了起来。 …… 半日后,马耀宗领着七个马奴过来了。然后,就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 摩尼面色人色,胸襟前满是鲜血,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郡主!”马耀宗面色倏忽一变,大步上前:“摩尼竟敢袭击郡主,臣立刻将他处死。” 姜韶华却道:“是我让他动的手。留着他一条命,我另有安排用处。”然后,目光掠过几个马奴:“马场里就这么几个柔然马奴?” 马耀宗定定心神,低声答道:“关外数个游牧民族,柔然最为强盛,也最为残暴。我们马家每年去买种马,一般都和高车族或库莫奚族交易,很少去柔然。马场里的马奴,柔然人是最少的。除去妇孺老弱,壮年男子都在这里了。” 只要是柔然男子,都会骑马射箭,可以视为柔然骑兵。 不过,既然沦落到被卖为马奴的地步,大多是战败的俘虏。有瞎了一只左眼的,有耳朵被割了的,还有像摩尼这样被斩断了一条胳膊的。最惨的一个,脸皮被剥了一半,看着十分可怖。 姜韶华道:“他们八个人,本郡主要全部带走。你将此事告诉你祖父一声。” 马耀宗立刻道:“这点小事,无需禀报祖父,臣便能做主。”顿了顿又低声道:“郡主将马长青也带上吧!他对马家忠心不二,又熟悉这些马奴的脾气,有他在,马奴们也能安分些。”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不用了,本郡主要的就是他们野性未驯!” 第四百五十三章 绸缪(三) 四日后,姜韶华的身影出现在亲卫营里。 秦战孟大山刘恒昌三人齐齐被召至军帐里,加上宋渊,四人和郡主密议许久。 “郡主的意思,末将听懂了。”刘恒昌不愧为文武双全的智将,第一个领悟了郡主的用意:“郡主带了八个柔然马奴来,是希望我们通过他们熟悉柔然骑兵的作战方式,提前有针对性地练兵。” 姜韶华赞许地看向刘恒昌:“没错!” 秦战立刻道:“才八个人,三个亲卫营哪里够分。要不然,都先去一营,让我们一营的亲卫操练两个月。” 孟大山白了一眼过去:“不行!谁知道两个月过后,这八个柔然人还能剩下几个。再说了,凭什么从一营开始,好事都被一营占了。” 刘恒昌和他们不同,考虑的更深远:“郡主要亲卫们熟悉柔然骑兵作战,莫非有日后对战柔然骑兵收复彭城的意思?” 秦战孟大山被这么一提醒,才反应过来,迅速对视一眼。 姜韶华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们都是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我不想瞒你们。我确实有此意。” “柔然骑兵大举进犯边关,屠了彭城,掳走金银珠宝粮食和数万百姓。反观大梁朝堂,不思如何报仇雪恨,还在为边军主将人选起纷争。” “左大将军被召还问罪,范大将军接掌边军。虽然范大将军是忠臣能将,但是,我并不看好朝廷这一举动。我担心柔然尝到了掠劫的甜头,以后会故技重施。” “说我是未雨绸缪也好,或是焦虑难安也罢,我总得做点什么。” “当然,眼下能做的,也实在不多。多存粮,多备战马和兵器,多扩兵练兵。也就如此了。” 这还少? 史书里记载的藩王们,但凡由此举动的,都被视同为谋反作乱……毕竟,收复江山对战外族是朝廷的事,郡主的“未雨绸缪”,已经是攒越了。 刘恒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沉默不语。 宋渊的声音响起:“朝廷无能,郡主及早应对,也是为了姜氏的天下和百姓的安危着想。” 秦战反应过来,接了话茬:“宋统领说的是。我们亲卫营虽然人人都会骑马,不过,论马术和作战,和柔然骑士定然有些差距。提早操练起来是好事。” “郡主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孟大山更是干脆:“请郡主吩咐就是了。” 然后,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刘恒昌。 刘恒昌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视:“你们看我做什么?我刚才就是要问清楚郡主的心意,又不是反对的意思。” 早在几年前,他就铁了心要追随郡主。 郡主要守住南阳郡,要扩充势力,或是有更大的野心,他都会追随左右。 宋渊笑了一笑。秦战直接伸手拍了拍刘恒昌的肩膀:“老刘,以前我总觉得你这个人性子阴沉心思太多。现在才知道是误会你了。” 孟大山咧嘴笑道:“从今日开始,我们就是真正的兄弟了。” 秦战连连点头附和。 刘恒昌挑眉一笑:“既然如此,那这八个柔然人都留在三营。我来仔细研究马战,看如何能破柔然骑兵。” 秦战:“……” 孟大山:“……” 姜韶华点点头:“本郡主也是这个意思。” 得!就让刘恒昌一回。 秦战孟大山口上爱逞强,其实心里都清楚刘恒昌的能耐。论单打独斗,刘恒昌不是他们对手。论练兵的本事,他们加起来也不及刘恒昌。抱怨几句,也就都认了。 姜韶华道:“我已经暗中下令,命马家人去关外买马奴的时候,尽力多买些柔然马奴回来。” “练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柔然有十几万骑兵,雄踞草原关外。刘统领也不必着急,慢慢研究对敌之策,也别练得太狠了。这几个柔然马奴,都是花银子买来的,都会养马。留着他们的性命。” 刘恒昌拱手应是。 …… “啧啧!真惨!” 伤兵军帐里,躺着一个断了右臂昏迷不醒满身是伤的异族男子,正是摩尼。 摩尼几日前被姜韶华亲自动手教训了一顿,伤得着实不轻。被马车拖来亲卫营后,送进了伤兵军帐里。 孙广白一边为摩尼治伤,一边嘀咕:“听说是郡主亲自动的手。这个叫摩尼的,倒是挺耐打的,这样都还没断气。” 一旁的山杏,抿唇一笑,递伤药和绷带过来。 两人在二月成亲后,便一同回了亲卫营。如今住一个军帐,白日一同当差做事,甜蜜恩爱。连孙泽兰都不乐意和这对新婚夫妻在一处,免得时时被闪瞎了眼。 处理完摩尼的伤势后,孙广白打了个呵欠,握着山杏的手回军帐。 重伤不起的人,身边离不得人。林慧娘主动留下照顾伤患。 在军营里待得久了,受了伤赤着身体的军汉也看得多了,林慧娘对着满身是绷带的精壮异族男子摩尼,丝毫没动容。 到了半夜,摩尼忽然呓语梦话,口中叽里咕噜地嘶喊,脸孔狰狞而痛苦。 林慧娘用温热的毛巾为他擦拭脸上的汗珠。 摩尼猛然睁开眼,左手动了一动,疼痛入骨,他用力咬紧牙关,不愿示弱呼痛。 林慧娘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倔强,擦完汗,拿来一碗温热的水,喂他喝下。 摩尼不愿张口,林慧娘伸手一捏他的下巴,他不得不张口,咕噜咕噜被灌了一碗水。 “喝完睡觉。”林慧娘忙了一天,又要熬夜照顾伤患,疲惫之余,也没什么好脸色:“你现在全身是伤,别乱动。要是动得骨头错位,遭罪的还是你自己。” 也不管摩尼能不能听懂,林慧娘说完便去了军帐的另一侧。那里还有一个重伤患,是随汤家人去经营粮铺的亲卫,在途中遇到大股饥民冲击粮队受得重伤。 这才是需要好好照顾的伤兵。比那个奇奇怪怪长相阴狠的外族马奴重要多了。 林慧娘仔细地为伤兵擦拭,用棉纱沾水,在伤兵干裂的嘴唇上轻轻涂抹。 摩尼:“……” 第四百五十四章 驯服(一) 摩尼忍着全身剧痛,用尽力气瞪大双眼。 可惜,那个专心照顾伤兵的女子从头至尾都没抬头。 摩尼累得闭上眼,思绪回到几日前马场里的一幕,忽然涌起无力和悲恸。 那位南阳郡主,神力惊人武功盖世,任凭他如何拼命,她只出一拳,便将他彻底揍趴下。他这一身的伤,都因此而来。直至他再无力挣扎。他以为自己活不到第二日了,没曾想,又被马车拖来了军营里,还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郡主到底要做什么?要打要杀给个痛快就是了!现在为他治伤,莫非是要反复折磨他? 摩尼反反复复思虑到深夜,才勉强睡去。隔日第一缕晨曦透进军帐的时候,他霍然睁了眼。 同一个军帐里的伤兵醒了,正在换药包扎。 那个照顾伤兵的女子,声音格外温柔,一边换药一边柔声安抚。许久之后,才起身来了他身边,为他换药的动作明显快多了,板着脸孔一声不吭。 摩尼心里重重哼了一声,骄傲地抿紧嘴角。真正的柔然猛士,就是被砍了头颅也绝不呼痛,更不会求饶。 他在大梁一年多,平日很少说话,不和人打交道,其实一直在潜心学习大梁话。说是不会说,却能听懂别人说什么。 林慧娘自然不知这些。 摩尼的长相和大梁男子有显着的不同,明明满身是伤不能动弹,那一双眼却满是警惕戒备。她看着心里憋闷,轻哼一声:“要不是郡主带你进军营,吩咐我们好生看顾你,谁乐意管你。” 敷药时免不了要碰触伤处,铁打的汉子也疼得满额是汗。摩尼还是硬咬着牙不吭声。 林慧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等换完药包扎好之后,熬了一夜的林慧娘便回去睡下,临走前特意嘱咐来接差事的人:“那个叫摩尼的,心思多得很,像一头狼似地,看人的目光阴沉不善。你多小心些。” …… 姜韶华也没忘了摩尼,几日后来伤兵营转了一圈。 “摩尼身上的伤看着重,其实都是皮外伤,”孙广白如实回禀:“躺着养一个月,便没大碍了。” 可见郡主下手颇有分寸。 姜韶华嗯了一声,目光一掠。前一刻横眉冷对的摩尼,立刻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目光。 姜韶华哂然一笑,对孙广白说道:“摩尼是柔然骑兵,和他一同来的还有七个柔然马奴。本郡主要用他们来练兵。以后少不得会受伤,就由你来照料他们几个,尽量保住他们性命。” “当然,如果有人不想活,也不必强求。本郡主已经令马家人去草原买柔然马奴,不会缺人手。” 摩尼身体微微颤了一颤,可见不但听懂,且听进耳中了。 不愧是郡主,拿捏人心的手段一招接着一招。 孙广白心中有数,拱手应下。 姜韶华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俯视:“摩尼,睁开眼,看着本郡主。” 声音并不冷凝,也没什么杀气。可不知为何,摩尼心里愣是涌起阵阵寒意。如果还想活,就得听郡主号令。否则,也不必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摩尼咬牙,睁开眼。 那张美丽的少女脸孔,悬在他的脸孔上方,冷冷地看着他。 几日前,她也是这般看他。他不信邪地一次次冲上前,一次次被踹飞摔落在地。 “本郡主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养伤。一个月后,你就是柔然马奴的头领。你领着他们七个人,和亲卫营练兵。” “以后,还会有柔然马奴前来,他们统统归你管。只要你能熬过三年,我就放你自由,给你战马兵器,让你回你的草原去。” 姜韶华缓缓说着,目光紧紧盯着摩尼:“当然,你也可以不应。我这就让人将你抬出去,任你自生自灭。” “到底要怎么选,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两条路,一条生路,另一条死路。 生路当然不易。郡主口中说的练兵,意思很清楚。他要将柔然骑兵惯用的作战方式全数展示给亲卫营的士兵,要配合他们练出能破柔然骑兵的兵阵或是兵器来。熬过三年,他就能重获自由,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家乡。 死路倒是简单得很。他现在就可以摇头拒绝,然后被抬出军帐等死。要不了几天,他就能彻底闭眼,长眠地下。 勇悍的柔然骑兵当然不怕死。可他的妻儿老少和族人都死在可汗的骑兵手中,他还没能为他们报仇雪恨,怎么能死? 摩尼痛苦地闭上眼,过了片刻,才奋力睁开,吐出几句话。 在角落里的马耀宗,轻声翻译:“郡主,摩尼已经应了。他还说,希望郡主能信守承诺。” 姜韶华淡淡道:“告诉他,本郡主一言九鼎,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 “还有,其余马奴都会说大梁话,告诉摩尼,他以后也得学说大梁话。” 马耀宗点点头,对着摩尼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语气严厉。 摩尼心里最坚固的防线已经被摧毁,为了能活下去,决定忍辱负重苟且求生。姜韶华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张口应下。 姜韶华又叫来林慧娘,低声嘱咐:“慧娘,你行事周全仔细,摩尼养伤期间,就由你照顾他的伤势。如果他有什么异动,立刻去禀报刘统领。” 林慧娘有些迟疑,没有一口应下:“什么便算是异动?他整日用阴沉不善的目光盯着别人,算不算?” 姜韶华失笑:“这就随他了。他原本是柔然一个小部落头目,后来部落被灭,所有亲人都被杀了,右臂也被斩断。要不是侥幸被买下做马奴,现在坟头草都该长高了。满心血海深仇的人,心性扭曲些正常。” 林慧娘:“……” 最后这一句,听着怎么有些怪怪的。 林慧娘也笑了起来:“郡主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以后一定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姜韶华离开伤兵军帐后,便去了校武场。 此时,校武场里有数匹战马正在驰骋,不时传来兵器相撞的厮杀声,烟尘四起。 第四百五十五章 驯服(二) 七个身体各自有些残缺的柔然马奴,骑马都是一把好手。上了战马后,便如鱼入水鸟入林。他们手中的兵器都是木制的。 亲卫营这一边,也出动了七个人。同样手持木质兵器骑着战马,和七个柔然马奴周旋。 刘恒昌秦战孟大山三人在一旁观战,各自拧着眉头。宋渊也在一旁,面色同样不太美妙。 姜韶华目光一扫,便知怎么回事。 那七个算不上健壮身体各自残缺的柔然马奴,迅速适应了胯下战马,不停来回冲锋,手中木枪或木刀高高扬起。亲卫营这边出动的是最精锐最骁勇的亲卫,在对方来去如风的冲击下,竟很快就不支后退。 “郡主,柔然骑兵确实厉害。”宋渊低声对姜韶华道:“末将看了几日,也看出些门道了。这些马奴都是马上长大的,策马奔驰,就如自己的双腿在跑。我们亲卫营的亲卫,也一直苦练骑术,不过,还是有一段差距。” “这才七个人,就能看出明显差距。”秦战难得叹口气:“如果对方成千上万,以这等声势冲击过来,我们确实难以抵挡。” 孟大山面色凝重,低声道:“他们控马之术厉害,手上功夫也不弱。瞧瞧那个瞎了一只眼的,手中木刀用得干净利索。如果换成弓箭,只怕更厉害。” 唯有刘恒昌,一直没出声。 姜韶华看刘恒昌一眼:“刘统领看了几日,感受如何?” 刘恒昌定定心神,低声应道:“关外游牧民族数十个,柔然骑兵能雄踞草原,自然有过人之处。他们在马背上出生,不会走路就会骑马射箭,马上功夫了得。这都在末将预料之内。” “骑兵冲锋,来去如风。如果冲不垮对方的军阵,他们会立刻组织骑兵方阵,再次冲锋。和他们对阵,必须要抗过前面的冲锋,磨去他们的锐气。” “不过,他们也有弱点。末将在思虑,可以用铁蒺藜做拒马阵,可以练长枪兵阵,还可以练一支马刀兵,专砍马腿对付骑兵。” 姜韶华听得精神一振:“刘统领仔细说说。” 刘恒昌笑道:“末将只是想了个大概,具体要怎么练兵,还没想好。请郡主耐心等上几日,末将写个仔细的条陈给郡主。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日后练兵情形。” 这也是刘恒昌的行事习惯。没有把握的事,从不乱说。便是心里有谱,张口时也格外谨慎。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语气里满是赞许:“好,本郡主就等着刘统领的练兵条陈了。” 说着,转头对秦战孟大山道:“秦统领孟统领,练兵一事,你们就听刘统领的。” 秦战爽快应了:“那是当然。到时候刘统领怎么练兵,我们一营就怎么练。” “我们二营神射手最多。”孟大山笑着接了话茬:“刚才刘统领说要练长枪兵马刀兵,末将在想,二营是不是能发挥一下长处,练一支弓箭兵。不然,骑兵对阵的时候,人家嗖嗖来一波箭,我们总得有还手之力。” 刘恒昌目中闪过亮光:“孟统领所言甚是。” 秦战立刻也跟着动起脑筋:“我们一营骁勇力大的最多,可以练一支长矛兵。” 所谓长矛兵,就是准备几根锐利的长矛背在身后,到临战的时候一同扔出去。比起弓箭,长矛攻击力杀伤力更强,也更耗力。 宋渊听得起劲,忍不住加入讨论阵营:“刘统领刚才说的铁蒺藜,是守城时的好办法。要在对阵时候用,得观察好地形,预设好战场。铁蒺藜可以从中间穿孔,以绳索相连,放出去伤对方战马,还能收得回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起劲。 姜韶华听得连连点头:“这些练兵的事,就都交给你们。需要用的一切兵器装备,一一列出来。到时候本郡主亲自安排。” 练兵从来都是一件极耗钱粮的事。刚才这几样兵种,人是现成的,消耗的兵器就得特地打制准备了。 宋渊想了想,低声进言:“郡主,练兵一事,是不是该和南阳军那边说一声,让他们也跟着一同练兵?” 亲卫营和南阳军不同,一个是王府嫡系,钱粮花用没有上限,一个名义上是朝廷驻军,每年朝廷象征性地会发些军饷……当然了,这几年国库空虚朝廷艰难,南阳军已经很久没见到朝廷发来的军饷了,都是南阳王府在养兵。 这也是姜韶华和太和帝堂兄妹两人之间的默契。既然南阳军给了南阳王府,可不就得由南阳王府来养着? 姜韶华思忖片刻道:“我现在就写一封信给于崇,让他来亲卫营一趟。” …… 如今南阳郡以苍鹰传信,速度极快。不过小半日功夫,郡主的亲笔信就到了于崇手中。 于崇立刻召来一众亲信,将信中内容告诉他们:“……郡主召我前去,商议练兵一事。我要在亲卫营里待上一两个月再回来。” “李铁,军营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每日操练不能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郡主用充足的军饷养着我们,或许我们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 于崇能做上南阳军主将,自有厉害之处。只这份眼界,就远胜过普通将领。 郡主的亲卫营一直在扩充,兵力愈发强盛。南阳军明面上是朝廷驻军,不便随意扩军,不过,战马和兵器一直在更新,练兵从未停过。战力少说也要翻两三倍。 南阳郡的兵力,已经能左右北方局势了。郡主还不满意,还要练兵,到底想做什么? 李铁心里一动,看了于崇一眼,低声道:“莫非郡主有打柔然收复彭城的意思?” “郡主想做什么,我不清楚。”于崇淡淡道:“我只知道,郡主一声令下,我于崇便领着南阳军冲锋陷阵。” 其余将领纷纷附和:“说得对。郡主让我们打谁,我们就打谁。” “等等,郡主不会想打去京城吧……呃,我就随便说说,你们瞪我做什么。” 第四百五十六章 练兵(一) 于崇去亲卫营一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关于谁留守南阳军营谁跟着去亲卫营的人选一事,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随于将军去亲卫营。” “我读过兵书,会练兵,当然是我去。” “呸,你也有脸说。斗大的字认识两箩筐,亏得是你祖上传下来的兵书,但凡换一本,你都看不懂。” “那怎么了?那也比你强!反正我要去!” 武将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在南阳军营里,整日练兵练兵,练得身高力壮满身的力气,真正能出军营一展雄风的机会却少之又少。上一次出军营,还是两年前随于崇送粮去燕郡。屈指一算都过去快两年了,个个闲得发慌闷得长霉。 现在能去亲卫营见郡主,还能和亲卫营里的高手切磋过招,最后再学一学亲卫营练兵的方法。谁能不心动? 就连李铁也忍不住了,主动请缨道:“我也随于将军去亲卫营。亲卫营精锐无双,我早就想去开开眼界了。” 于崇见众人如此踊跃,颇为满意:“你们的心情,本将军能体谅。不过,军营里总得有人坐镇留守。李铁,别人我信不过,你就留下吧!” 李铁只得应下。 于崇目光一扫,点了八个武将的名讳,令他们和自己同去。剩下的武将,则全部留下。 以前军营里分派系,这几年过来,连李铁都成了于崇头号心腹,其余武将早就纷纷诚服。 大家都是郡主的人,只有一个派系,那就是郡主派,还有什么可争的? 两日后,于崇领着八个武将和两百士兵出发,一路快马,不到三日就到了亲卫营。 十里之外,便有亲卫营的哨位。进了五里之内,哨位愈发密集。别说大活人,一只陌生的苍蝇想飞进来都不可能。 于崇看在眼里,心里默想,回去之后,得加强南阳军营的哨位。 “郡主亲自来迎我们了。”耳畔响起一个激动的声音。 于崇迅疾回神,目光一掠,也是一阵激动。亲卫营外有一行人前来相迎,为首的少女一身武服,身姿窈窕,眉眼闪着夺人的光辉,正是他们敬爱的南阳郡主姜韶华。 于崇立刻下马,领着一众武将上前:“末将应召而来,郡主亲自相迎,末将实在受宠若惊。” 姜韶华笑道:“快些起身。于将军是第一次来亲卫营,好好住一段时日,大家多多亲近。” 于崇忙笑着应下,然后热络地和宋渊秦战等人一一招呼寒暄。 宋渊不必说,是郡主亲卫统领,和于崇是老熟人了。秦战孟大山刘恒昌,这几年里都曾领兵随郡主巡查,和于崇都认识。说起来,于崇一直单方面地和亲卫营较劲,想练出一支不弱于亲卫营的精兵来。 南阳军如今的战力,确实称得上精锐。奈何亲卫营武器装备战马更好练兵更勤,且轮番护送粮食粮种去北方,相当于一直在实战训练。现在的亲卫营,战力之强,绝非南阳军能比。 众人随姜韶华进了军帐。 姜韶华没有一句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亲卫营里正在研究如何练兵破柔然骑兵。本郡主让你们过来,是让你们一同学习练兵。以后,南阳军也要操练新的兵阵。” 于崇在信中已经知道个大概,此时郡主亲口吩咐,于崇端正面色,拱手道:“末将一定潜心向几位统领求教。” 秦战笑着说了句客套话:“哪里哪里,我们也得向于将军学习才是。” 于崇身为南阳军主将,也是有真本事的。提笔能写奏折,上马能杀敌,也算文武双全了。 姜韶华对于崇颇为器重信任,连练兵这等事,也没瞒着于崇。还将他叫来,一同研究练兵之策。亲卫营的几位统领,自然不会在此时泛酸争锋,都表现得大度亲近。 至于日后会不会切磋过招,或是在练兵上一较高下……这当然是一定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 适当的良好竞争,也是好事。姜韶华将众武将的跃跃欲试看在眼底,微微一笑:“于将军先去安顿休息,明日去校武场。” 于崇立刻道:“末将不累,不必休息,现在就去校武场。” 身后武将纷纷挺直胸膛,表示骑马奔波是等闲小事,他们都不累。 姜韶华莞尔一笑:“也好,那就现在去看看。” …… 这几日,马场那边又陆续送来了一些马奴。 这些马奴是高车库莫奚等外族的,都曾是骑兵,后来兵败做了战奴,被马家人买下做了马奴。论战力,他们现在算不得厉害,不过,控马冲锋早已融进了他们的血液里。用来练兵十分合适。 二十几个马奴,各自骑着战马,手中拿着木质兵器,如风一般冲过来,极有气势。第一轮冲锋后,短短十几息间,马奴们重新汇聚,再次冲锋。 于崇心神俱震,紧紧盯着校武场里的这一幕,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炷香后,这一轮练兵便结束了。 马奴们自动自发地退到一旁,喝水吃肉干休息。 这一边,年轻的亲卫们,三五个凑到一起,低头交流着什么。有的说到激动处,挥舞起胳膊,嗓门一个比一个大:“正面对冲不能怕,刚才你躲什么?” “我没躲,就是脚有些软,策马的速度慢了那么一点点。” “就这一点,我们速度都跟着慢了。输得这么快,都怪你。” 那个被指责的年轻亲卫,羞愧地低下头。另外几个亲卫,抱怨几句,也就罢了,纷纷自省或讨论得失。 “这些都是三营的亲卫,”姜韶华转头,微笑着对于崇说道:“一营二营暂且还没轮到。你这些日子就住三营,平日多和刘统领交流探讨。” 刘恒昌文武双全,擅长练兵,堪称姜韶华麾下第一武将。单论身手,在场的武将少说也能挑出七八个能胜过刘恒昌的。论起练兵治理军营,却是无人能及。 于崇以前领教过刘恒昌的厉害,对他服气得很,闻言笑着领命。 第四百五十七章 练兵(二) 姜韶华十分看重练兵一事,在亲卫营里住下,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每日晨起,她和亲卫们一同上校武场。亲卫们轮番操练骑兵,她也亲自盯着。有时还会亲自下场,和亲卫们一同演练。 练兵十分辛苦,而且免不了有人受伤。近来,亲卫营的伙房十分忙碌,要保证将士们吃好喝好,有力气训练。军医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孙泽兰孙广白兄妹两个,每日就睡两三个时辰。林慧娘她们也一样,几乎没有睡整夜觉的时候。 于崇很快开始领着自己带来的士兵一同操练。 没过两日,就有一个武将胳膊受了轻伤。这个武将叫孙通,自十几岁起就跟着于崇进军营,是于崇最信任的心腹。 孙通受了轻伤,于崇放心不下,亲自陪着孙通去了一趟伤兵军帐。 然后,于崇便红了眼,当日就去见郡主:“郡主,我们南阳军四千将士,只有四个军医。而且,那四个军医医术都平平无奇。平日里将士们操练,跌打损伤的,军医们还能勉强治一治。真患了什么重病,军医就不中用了。” “亲卫营里军医是我们的两倍不止,还有十几个年轻貌美的药童,敷药包扎样样都行。伤兵们躺着养伤,看看她们伤都能好一半。这也太奢侈太浪费了!” “别的我不和亲卫营争,军医和药童我不能不争。郡主可不能这般厚此薄彼啊!” 四十来岁的正四品武将,说话就说话,用手抹眼睛算什么意思? 姜韶华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在本郡主面前还来这一套!” “实话不妨告诉你,亲卫营的兵力已经远胜南阳军。而且,亲卫们轮流送粮去北方,暗中保护汤家粮铺,动手打仗是常有的事,伤兵也格外多。就你看到的这么多军医药童,还不够用。哪里能分得出来给南阳军。” 于崇一脸苦色,还没等张口,就听郡主道:“不过,南阳军缺军医也是事实。这样吧,本郡主让人聘几个大夫去南阳军营当差。平日住军营,每个月当差二十天,休息十日,能和家人相聚。” 于崇顿时精神一振:“都听郡主的。” 所以说,养兵真不是易事。钱粮武器战马,军医也得考虑,衣食住行样样都得操心。 于崇走了之后,姜韶华叫来马耀宗,吩咐差事。 马耀宗笑道:“这事好办。坐馆的大夫不太好请,臣去寻几个游方郎中。他们平日东奔西走谋生,有个稳定差事,银钱给得足,不愁他们不来。” 姜韶华笑着赞道:“还得是马舍人,脑子活络会办差事。想想以后你要留在王府里当差,不能时时伴在我身边,我真是舍不得。” 马耀宗被夸得美滋滋的,下意识看了笑盈盈的陈舍人一眼,很快回过神来:“臣不管在何处当差,都是郡主的臣子。愿为郡主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差事要紧,娶媳妇更要紧。 姜韶华会心一笑,摆摆手,示意马耀宗去办差。 就在此时,秦虎捧着一个小巧的竹筒过来了:“启禀郡主,陈长史送信来了。” 陈瑾瑜上前接了竹筒,呈至姜韶华手中。姜韶华打开竹筒,抽出信纸,展开看后,面色微沉。 陈瑾瑜看在眼中,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一沉:“郡主,是不是朝廷那边有什么动静?” 姜韶华嗯了一声:“范大将军领兵到了边关,钦差宣读圣旨后,左大将军交了虎符和官印,随钦差回京了。” 不管她情不情愿乐不乐见,边军更换主将都成了定局。 陈长史在信中末尾特地提醒,不要再就此事发表看法,以免惹来安国公父子或郑太皇太后不满。也就是说,接下来她再上奏折,最好不要再提此事了。 毕竟,更换左大将军一事,由郑太皇太后和安国公父子全力推动。 陈长史政治触觉敏锐,显然已经从朝堂一系列的变化中察觉到了郑氏父子态度的变化。南阳王府和王丞相是敌对关系,不能再和郑家闹得反目,更不宜激怒郑太皇太后。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足,不能彻底翻脸。 陈瑾瑜轻声道:“郡主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无愧于心,便足矣。朝堂会如何变化,我们且静观其变。” 姜韶华慢慢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 一个月后,左大将军被押解至京城,太和帝当面诘问边军大败彭城被屠一事,左大将军满面愧色,自请重责。 太和帝顾念左大将军苦守边关多年,只夺了左大将军的官职,令左大将军闭门思过。左家在军中担任要职的儿郎们,皆被牵连,或被降职,或被掉任。 左氏经此重击,门庭冷落,从大梁顶尖将门跌落至二流。 王丞相一派也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们,暗中投向郑太皇太后一派的不知凡己。 更要命的是,京城传言纷纷,都在说王丞相私心太重用人不当,当年卫将军如此,再有现在的左大将军,都是明证,根本就不配为大梁丞相。 屋漏偏逢连夜雨。 王丞相的长子,在江南繁华之地做着刺史的王易,被属下揭发索贿贪墨。 王家被誉为大梁第一世家,家业丰厚,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王家的奢豪富贵。按理来说,王易不应该是那等为钱财迷心昏眼之人。偏偏王易就是爱银子如命,做了刺史之后,大把大把地收银子。而且,仗着亲爹是一朝丞相在江南势力庞大,贪墨索贿从不遮遮掩掩。 其实,朝堂众臣都知道王易的德性。王丞相对钻进了钱眼的长子也十分不满,多年前就将他打发去了江南做刺史,来个眼不见为净。有他这个亲爹庇护,王易捞银子吃喝玩乐过得惬意自在。 谁曾想,现在竟有江南官员上奏折揭发王易贪墨,列出的证据写满几页奏折。在奏折上按手印的地方官员,多达十几人。其中有两个,还是王刺史的心腹下属。 这份奏折一出,顿时满朝哗然。 第四百五十八章 王氏(一) 咣当! 一声脆响,王府书房里一块上好的玉石纸镇落了地,摔成了两半。 书房里的几位幕僚个个缩着头,噤若寒蝉。 王丞相浑然没了平日的从容不迫,一双眼似在喷火:“王易这个没用的混账!竟连刺史府里的官员都拿捏不住,被下属检举揭发!奏折都送到京城来了!这个混账!这个窝囊废!老子怎么生了个这么不中用的儿子!” 王丞相在气头上,连脏话都爆出口了。 幕僚们悄悄交换了个眼神,最后,一同看向焦幕僚。 焦幕僚资历最老,最得丞相信任。这等时候,也只有焦幕僚有勇气有底气张口劝一劝丞相大人了。 焦幕僚顶着同僚们信任求救的目光,鼓起勇气劝慰怒火中烧的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请息怒。此事定然是有小人在背后作祟,不能全怪大公子……” “他都四十二了!”王丞相怒骂:“自己也是做祖父的人了,贪墨点银子,都收拾不清楚,留下那么多明晃晃的证据把柄。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都是水不成!” 奏折上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想赖都赖不掉。确实太过愚蠢了! 也绝不是王丞相口中说得贪墨一点银子那么简单。王刺史的胃口可不小,光是奏折里列出的数字,就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几乎抵得上大梁半年税赋了。足以称得上是大梁第一贪墨巨案。 所以,也怪不得天子面色难看怒不可遏。朝廷国库空虚,军费一减再减捉襟见肘,宫里已经开始缩减用度。王刺史却在江南过着花天酒地逍遥快活无比奢靡的生活,两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太和帝焉能不怒?今日朝会上没直接下旨降罪,已经是给王丞相体面了。 焦幕僚继续硬着头皮劝慰:“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现在再气再怒也无济于事。丞相大人还是想一想,该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王丞相面色铁青:“还能怎么收拾?左大将军一事还没平息,又冒出这么一桩。本丞相要是包庇自己的儿子,就要真正被千夫所指了。以后还有什么脸做这个大梁丞相?” 幕僚们听着话音不对,俱是一惊,顾不得隐忍低调,纷纷抬头:“丞相大人这么说是何意?莫非要大义灭亲?” “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大公子是大人的嫡长子,也是王氏这一辈男丁中官职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绝不能有什么闪失!” “正是,大人再气再恼,也不能不管不问啊!” 王易确实不堪大用,却是王丞相嫡长子。按着宗族传承的惯例,王易就该是下一任的王氏族长。 不过,这些年,王丞相对长子的不满也是肉眼可见。众人早在私下里暗暗揣度,王丞相更喜聪慧能干的幼子,说不定将来会将家主之位传给王瑾。 王丞相身体硬朗,再熬个十年八载不在话下。到那时,王瑾正好能当大任。 这些事,众人只敢私下里猜测,明面上没人敢乱说。现在王易闯出大祸,王丞相不能不管儿子,一旦伸手,就会落个包庇混账儿子的恶名,确实是两难境地。 叩叩叩! 书房的门忽然被敲响。 这等时候,有胆量来敲书房门的,只有一个人。 果然,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父亲,是我。” 幕僚们暗暗松口气。焦幕僚迅疾上前开门,站在门外的正是王瑾。 王瑾面色也不太好看,进书房后低声道:“大哥被十几位官员联合弹劾,皇上十分震怒。父亲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王丞相目光一扫,幕僚们立刻拱手告退。 门关上后,只剩父子两人,说话便直接多了。 “此事是郑家父子设的局,”王丞相面色阴沉,冷笑连连:“那十几个弹劾你兄长的官员,都是他们的人。你大哥也是没用,就连刺史府都被人伸手安插了棋子。现在骤然发作,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瑾沉默片刻,低声应道:“彭城守将赵将军,在阵前叛逃,这才使得彭城溃败被屠,边军也因此大败退守司州。后来一直寻不到赵将军的踪迹,我总感觉,这事也很蹊跷。” 王丞相看着面色凝重的幼子,目中闪过一丝欣慰:“你能想到这些,可见是历练出来了。” “虽然没有证据,不过,这事也不需要证据。边军大败一事,肯定和郑氏父子有关。” 王瑾眉头骤然拧紧,声音里满是怒意:“边军溃败,彭城死了几万百姓,青年男女都被掳走,边军将士更是死伤惨重。他们父子怎么能这么做!他们怎么敢!” 王丞相嗤笑一声:“有什么不能!有什么不敢!左锋是我的左膀右臂。他们为了对付我,便要斩断左家这条胳膊。” “现在你也看到了,左锋被问罪,左家一门都受牵连。丞相党势力大为衰减。现在都有人敢联名弹劾你兄长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奏折,就是冲着我们父子来的。你兄长做事不端,落下把柄,被人抓个正着。现在,我不管不行,救他就要惹一身的官司。你说,我到底救是不救?” 王丞相目光骤然锐利,紧紧盯着王瑾。 王瑾心里一颤。 他出生的时候,长兄王易已经娶妻生子。嫡亲的侄儿比他大五岁。他是老来子,深得父亲宠爱。长兄对他也十分疼爱。 十年前王易去了江南做刺史,这些年兄弟两个一直有书信来往,感情很是不错。每年他生辰的时候,兄长都会搜罗许多名贵之物,让人送来京城。便是平日,也时常送金银给他花用。 兄弟一场,他这个做幼弟的,不能不管兄长死活。 可从中书舍人的立场而言,他对蛀虫般贪婪吸血的王刺史绝无好感,应该赞成从重从严处置,以肃清贪墨的斜气歪风,震慑住江南官场。 父亲这般询问,就是在问他,到底要站在什么立场。 他到底是王家四郎,还是天子中书舍人? 第四百五十九章 王氏(二) 王丞相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儿子。 王瑾面色变幻不定,目中流露出挣扎和痛苦,许久才低声道:“救肯定是要救的,想保住大哥性命不难,继续做江南刺史,却是绝无可能了。” 王丞相神色微缓:“总算你还有几分兄弟情谊。没有被权势迷昏了头。”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王丞相自私贪婪为了争权夺势无所不为,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又希望手足情深彼此相扶。 王瑾这个中书舍人,一直夹在忠孝之间,时时挣扎痛苦,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眼见着父亲露出赞许之色,王瑾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道:“父亲打算怎么做?” 王丞相气头一过,便冷静了下来:“按着朝中规矩,被官员联名弹劾,应该来京城觐见天子,并自辨其罪。” “我这就写信给你兄长,让他老老实实先认罪,别再闹什么幺蛾子。最多就是丢了官职,吐些银子出来,保住性命,消停个几年。以后再谋起复就是了。就像左锋一样,宝剑暂时归鞘,日后总有再出鞘的一天。” “这件事你不用管,也不用在皇上面前为你兄长说话。随郑家父子蹦跶得意一阵子。” 王瑾听着话音不对劲,抬头看过来:“父亲打算怎么还击?” 王丞相冷笑连连:“郑家仗着太皇太后的这棵大树,在朝堂中上蹿下跳。现在胆子越来越大,手都伸进我们的地盘了。我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还以为这是郑氏天下了。” “王家有你这个不成器的兄长!郑家难道就没有不争气的儿孙?宫里就干净了?你就等着看吧!” 短短几句话,却透出了血雨腥风。 王瑾听得心惊肉跳,想说什么,在看到自家老父亲冰冷阴沉的脸色后,又默默咽了回去。 …… 隔日,王丞相亲自上了一道奏折,自承教子无方,请辞丞相之位。 太和帝当然坚决不允,好言宽慰王丞相。 王丞相老泪纵横,当着众臣的面行跪拜大礼,然后便回了王府,闭门不出。 张尚书周尚书戴尚书等人,轮番去王府劝慰,都吃了闭门羹。太和帝派了心腹葛公公前去安慰王丞相,王丞相不能将葛公公拒之门外,倒是见了一面。 葛公公回宫后禀报:“皇上,王丞相因长子贪墨无度,心中愧疚难当,回府后就病倒了。奴才见王丞相的时候,王丞相面色憔悴,虚弱至极,连说话都没力气。” “王丞相让奴才带话给皇上,说他老迈昏庸,教子无方,现在又重病在身。请皇上另择贤臣能臣做丞相。” 太和帝皱紧眉头:“一朝丞相,岂能说换就换。王刺史贪墨索贿,朕不能不处置。不过,绝不会牵连王家,王丞相何必自苦自责。” “你现在就去王府,将朕的话告诉王丞相。让王丞相安心养好身体,早日回朝堂。” 葛公公苦命地继续跑腿。不到两个时辰又回来复命:“皇上,王丞相感激皇恩浩荡,说一定养好身体好好当差回报皇上隆恩。” 太和帝这才松口气。 这口气,显然松得早了些。 王丞相这一病,缠缠绵绵大半个月不见好转。 朝堂政事堆积如山,太和帝每日光是看奏折,就要看到深更半夜。每份奏折都要亲力亲为批阅,大事小事都要自己拿主意。换在平日,只有重要的奏折才会呈至御前,小事王丞相一般就处置了,根本不必到御前。 到了这等时候,才显出了王丞相的重要。 王丞相这一病倒,太和帝的工作量直接涨了三倍不止,顿感无比吃力。几位中书舍人每日陪伴在天子身边,时常商榷讨论政事。 李博元性情粗豪,不拘小节,不够细密。姜颐见了奏折就头痛,做得最多的就是端茶奉水传御膳点宵夜。 王瑾和郑宸倒是都有见地,可他们两个政见不和,经常争论不休。有时不但不能为天子分忧,还让天子更加心烦头痛。 “王舍人,你不必在朕身边伺候了。”太和帝忍无可忍,终于对王瑾道:“你回府给你父亲伺疾,等你父亲身体好了,父子两个一同归朝。” 王瑾恭声应道:“皇上一片美意,臣代父亲谢过皇上恩典。不过,父亲早有吩咐,让臣安心当差,为皇上分忧。父亲没有大碍,就是年纪老迈忧思过重身体孱弱,只能慢慢将养。” 这得养到什么时候? 一朝丞相,借着养病撂挑子。还不是逼着他这个天子低头退让,饶过已经被押解到京城的王易? 太和帝心里憋了一肚子闷气,却一个字不能出口。于是,就更憋屈了。 郑宸私下里进言:“皇上,王丞相根本是在装病,想以此逼迫皇上。皇上可得撑住,不能轻易饶了王易!” “王易贪墨索贿,金额巨大,证据确凿。皇上大可秉公处置,如此便能斩断王丞相的一条腿。以后,王丞相就是回了朝堂,说话也失了底气,休想再一手遮天掌控朝堂。” 太和帝看了郑宸一眼:“你说得倒是轻巧。朕从严处置王易,令王丞相颜面无存。王丞相要是真得坚持辞仕告老,朝中谁能顶替王丞相?” 郑宸再有信心底气,也说不出“我能顶替”四个字。 大梁丞相,是百官之首,要精通政务,熟悉四十州三百郡,要有一众臣子和门生的鼎力支持,这才能坐稳位置,维持朝堂安稳。 现在的他,年龄资历都是硬伤。太皇太后党的官员们,认的是太皇太后和安国公,不是只有十七岁的郑舍人。 “六部尚书中,可以提携一位文臣顶替王丞相的位置。”郑宸低声道:“张尚书戴尚书周尚书都和王丞相一鼻孔出气,可以在纪尚书和李尚书中择一人。” 纪尚书是先纪皇后的父亲,李尚书是李贵妃的亲爹。 一个是天子名分上的外祖父,另一个是血脉上嫡亲的外祖父。不管谁做丞相,对太和帝都是好事。 第四百六十章 反击(一) 太和帝长叹一声:“你以为朕没想过吗?他们两个,有谁能真正担起丞相之责?” “李尚书谁也不想得罪,遇事就爱和稀泥。既无厉害手段,也没有得力心腹。扶他做丞相,其余五部尚书都不会服气。” “纪尚书心性耿直,性情执拗,发起脾气来对着朕都要撂脸子。在朝中人缘平平,也不是丞相之才。” 大梁丞相,上要顶得住天子威压,下要弹压住文武众臣,要熟悉大梁所有官员,要精通处理政务。如果能随随便便找一个人出来就代替王丞相,他又怎么会一直忍着王丞相的跋扈嚣张? 想到这儿,太和帝又是长长叹息,压低声音道:“可惜,子羡你还年少,进官场不过两年。等磨炼个二三十载,有了资历和人脉,朕便能将丞相一职托付给你了。” 王丞相是四十岁时做的大梁丞相。按照这个年岁,郑宸少说也得再熬十几年二十年。 他根本没耐心熬那么久! 现在的大梁,就是一棵腐朽烂了根枝的巨树,应该大刀阔斧地削去腐朽的部分,譬如王丞相一党。可惜,年轻的太和帝没有这样的魄力和胸襟。行事渐渐变得像以前的太康帝…… 郑宸心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脸上半点不露,低声应道:“皇上对臣寄予厚望,臣心里都明白。请皇上放心,臣一定用心当差学习处理政务,争取早日为皇上分忧。” 太和帝舒展眉头,笑了一笑,正要说话,葛公公忽然面色有异地进来禀报:“启禀皇上,景阳宫出事了!” 太和帝一惊,霍然起身:“皇祖母怎么了?” 郑宸心里咯噔一沉,迅疾看向葛公公。 郑家真正的根基,就在景阳宫,在郑太皇太后身上。这是对付王丞相一党最关键的时候,郑太皇太后绝不能有闪失。 素来利索的葛公公,今日神情怪异,说话吞吞吐吐:“太皇太后娘娘倒没什么事,出事的是蓝公公和小袁公公。” 郑宸心里又是一沉。 蓝公公是郑家数年前举荐进宫的,小袁公公是在前年进的宫,同样都是郑家暗中挑选出来的美少年,专门进宫伺候太皇太后……个中猫腻,别人不知,他当然最清楚。 太和帝眉头都快拧成结了,语气随之严厉:“到底是什么事?不得支支吾吾,如实道来。” 葛公公没去看郑宸的脸色如何,低着头禀报:“回皇上,净身房今年查验,蓝公公去势不净,小袁公公也是一样。” 太和帝:“……” 众所周知,太监是要割上一刀再进宫的。去了子孙根的太监们,半男不女,不会秽乱后宫。 郑太皇太后守寡整整十年,身边换了几个年轻英俊的太监。这等无伤大雅的小嗜好,没人敢多嘴闲话。太和帝这个长孙,心里有数,也从不说穿。 眼下净身房忽然曝出这等不体面的事,矛头直指景阳宫的太皇太后,也难怪太和帝面色难看。 “小袁公公进宫时日尚短,蓝公公进宫可是有几年了。”太和帝目中满是怒意,声音倒是压得极低:“每年净身房都要查验,为何今年才发现?” 葛公公头都快低到胸膛了:“净身房的总管太监,前两日忽发恶疾,移出宫曲养病了。由副总管魏公公暂时接掌净身房。魏公公当差谨慎仔细,今年亲自查验一众太监,没曾想,这一查就查出了问题。” 原本的净身房总管太监,是郑太皇太后一手提携起来的,和郑家关系良好。所以,蓝公公和小袁公公一直“没问题”。 现在忽然换了魏公公,蓝公公小袁公公立刻就被查出了去势不净。这是在郑太皇太后和郑家父子脸上重重扇了一记。 郑宸忍着怒意和难堪,张口道:“皇上,臣现在就去景阳宫看看。” 太和帝没有阻拦:“也好,你代朕去看看皇祖母,让皇祖母不要恼怒。朕会尽快处置此事。” 郑宸拱手退下。 郑宸一走,太和帝的脸色骤然阴沉。 他厌恶独揽大权跋扈无比的王丞相,对外戚郑家也有深深的忌惮。郑家仗着太皇太后威势,在朝堂中拉拢人心,手都伸进宫里来了…… 这一刻,堂妹姜韶华信中时常提醒的“提防身边人”几个字,跃然于脑海。 葛公公犹豫片刻,低声道:“皇上请恕奴才多嘴。魏公公已经令人重新为蓝公公小袁公公去势,当时在场的有数十人。这件事,想彻底捂住怕是不易。” 太和帝目中闪过阴霾,哼了一声:“去仔细查查,这个魏公公到底是谁的人。” 这等时候忽然蹦跶出来,很难不让人生出不太美好的联想。 葛公公低声应是。 …… 景阳宫内,郑太皇太后正大发雷霆。 郑宸赶到景阳宫的时候,净身房的魏公公已经被打了个半死,只剩一口气。 郑宸眉头跳了一跳,忙上前劝慰阻止:“请太皇太后娘娘息怒。这事定然有人在背后指使,总得先查个清楚明白。” 郑太皇太后怒道:“是得查清楚,不过,这个贱奴才是留不得了。哀家要将他杖毙,让宫中所有人都瞧瞧背主的奴才是什么下场。” “不准停!继续打!” 郑太皇太后一声令下,行杖的武使太监立刻领命,继续挥舞粗壮的木棍。几棍下去,魏公公就没了声响动静。 郑宸心中也恼得很。事情还没查问明白,魏公公就被杖毙,这和蓝公公小袁公公去势不净一事一同传出去,不知会传出多少流言蜚语。 女人就是女人,冲动冒失,遇事太不冷静。郑太皇太后都一把年岁了,还犯这般幼稚的错误。 当然,这些话,郑宸只能在心里默默腹诽,口中一个字都不能说,还得顺着郑太皇太后的话音怒骂魏公公一顿。 魏公公的尸首被拖走,郑太皇太后余怒未消,冷着脸道:“哀家已经让赵春明去查了,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在背后捣鬼!” 第四百六十一章 反击(二) 葛公公赵公公分别得了主子号令,立刻行动起来彻查魏公公。 魏公公被杖毙,还有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可以审问。这一审,就审出魏公公有一个对食宫女。 宫中太监和宫女结对食的,不算稀奇。像魏公公这样有实权的太监,眼光都高得很,等闲普通宫女看不上。譬如魏公公的对食,叫做竹香,今年二十三岁,身段高挑容貌美艳,是李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 葛公公哪里还敢再查下去,立刻回去禀报太和帝,请示天子下一步该怎么办。 太和帝面色难看地坐在龙椅上,双手紧握着龙椅把手,手背青筋毕露。许久才道:“不用查了,朕亲自去问母后。” 赵公公也将此事禀报给了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冷笑数声:“原来是哀家的好儿媳做的手脚。太后的位置没做多久,就嫌哀家这个老太婆碍事了。” 赵公公嘴皮子再麻利,也不敢在此时多嘴,低着头不敢吭声。 郑太皇太后寒着脸道:“这事暂且打住,接下来要怎么处置,看皇上怎么说。” …… 太和帝沉着脸坐在李太后面前。 后宫里这么大的动静,李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她满脸冤屈,对着儿子哭诉:“……儿啊,你一定要相信为娘。这事我是真的半点不知情。竹香私下和魏公公结对食,我之前不知情。那个魏公公,忽然对着景阳宫发难动手,我压根不知怎么回事。” “我是私下怨过你祖母,对我这个儿媳管束太过。可我们才是一家人,天家的体面和脸面何等重要,我再不懂事,也做不出这些事来。” 太和帝一脸疲惫地看着哀哀哭泣满脸惊惶的亲娘:“母后说的这些,我都信。只怕祖母不信。” 李太后哭声一顿:“我现在就去景阳宫,向你皇祖母请罪,由着她打骂出气。” 太和帝都快被气乐了:“母后这是对着儿子唱念做打吗?现在到底是什么局面,看来母后还没弄明白。” “朝堂接连出事,王家已经被拖下浑水,王丞相借着养病来逼朕退让。朕现在能依靠的,就是皇祖母和安国公父子他们。偏偏在这要紧关头,又冒出一个魏公公一个竹香,不管此事怎么处置,皇祖母和母后都再难和睦如初。郑家和李家也会生出隔阂。” “对朕而言,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如果打骂一顿,就能弥补一切,朕现在就去景阳宫里,任由皇祖母出气了。” 这根本就不是打骂出气能解决的事好吧! 不管是谁设的局,这一刀犀利且毒辣,令后宫陷入丑闻和争斗的漩涡中,更令郑李两家离心。 被太和帝这么一说,李太后也害怕不安了:“那该怎么办?” 太和帝定定心神道:“让人立刻将竹香带来,朕要亲自问一问。然后朕去景阳宫请罪。” 李太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真没做过这些事,儿啊,你要相信我啊!” 太和帝疲惫地揉了揉额头,耐着性子哄了亲娘几句,一边等着竹香被带来。没曾想,很快就传来竹香服毒自尽的消息。 李太后被彻底惊住了:“哀家让人看着竹香!她怎么忽然服毒自尽了!她哪来的毒药!看守竹香的人呢?怎么回事?!” 李太后的惊惶绝非作为。 可现在,就连亲生儿子也不知道她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真得被算计了。 竹香一死,死无对证。也就意味着,这事根本掰扯不清。 太和帝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猛然起身:“朕现在就去景阳宫。” …… 王府里,一脸病容的王丞相躺在床榻上,由人伺候着喝药。 焦幕僚低声耳语数句。 王丞相咳嗽一声,扯了扯嘴角:“看来,近来后宫里热闹得很。” 焦幕僚低声笑道:“确实热闹。魏公公被郑太皇太后令人杖毙,竹香服毒自尽,魏公公身边的两个小太监,一个在半夜里上吊自尽,另一个被生生吓死了。” “被重新去势的蓝公公,失血过多,高热不退,也没几日活头了。” “死了这么多人,这件事根本就捂不住,在宫中内外都传遍了。” 王丞相哦了一声:“都有哪些传言,说来听听。” 焦幕僚打起精神,将宫中内外传言说了一回:“有人说,蓝公公小袁公公都是郑家送进宫中,专门伺候太皇太后的。太皇太后私下养男宠,秽~乱后宫,郑家行这等事,为人不齿。” “有人传言,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素来不和。此次这件事,就是李太后暗中动的手,想令郑太皇太后颜面扫地。” “还有,李尚书亲自去郑家解释赔罪。安国公冷嘲热讽一番,将李尚书轰出去了。” “宫中更是一团混乱。皇上代李太后去景阳宫请罪,郑太皇太后当着皇上的面怒骂李太后,皇上颜面无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就连风光无二的郑舍人,这几日也低调得很。” 王丞相悠然道:“本丞相病了些日子没上朝,原来宫中这般热闹了。” 焦幕僚身为王丞相心腹,宫中这一系列变故,都由他暗中操作推动。 眼见着王丞相心怀大悦,焦幕僚低声笑道:“没有丞相大人坐镇,朝事不顺,宫中也跟着混乱一片。这朝中和宫中,都离不得丞相大人。大人的病可得早日好起来。” 王丞相淡淡道:“不急,本丞相操劳忙碌辛苦,众人却道本丞相独揽大权。现在,本丞相要好好养病,也让大家伙都看看,没了本丞相的大梁朝,是何等混乱。” “对了,外面还有人议论王易贪墨一案吗?” “基本没人提了,大家都在忙着讨论郑李两家反目成仇。” 王丞相捋一捋胡须:“李家根基尚浅,远不及郑家。李太后那个蠢妇,也绝不是太皇太后对手。” “这样斗起来,肯定是太皇太后和郑家占上风。本丞相总得帮一帮李家。你让人送信给蒋御史,让他过几日上奏折。” 第四百六十二章 反击(三) 大梁朝堂共有六位御史,之前被提任为平州刺史的倒霉御史,在半路遇匪被杀。剩下的五位御史中,就属蒋御史最年轻最有锐气。 蒋御史一直都是王丞相麾下利刃,今时今日,总算派上用场了。 焦幕僚心中有数,恭声应下,退下去安排。 几日后的大朝会上,蒋御史上了一道弹劾兵部郑尚书的奏折,震惊朝野。 蒋御史在奏折里言辞犀利,怒指安国公把持兵部营私弄权,每一级别的武将官职都有具体清晰的价码。低等武将花重金买官的比比皆是。奏折里还附上了“价码表”。 奏折还没宣读完,安国公的脸色就唰地变了。 知道这份价码表的,只有兵部左侍郎,两个兵部郎中。他们三人,都是他最信任的下属。到底是谁背叛了他? 答案很快揭晓。兵部左侍郎从容站了出来,一同弹劾上司郑尚书。 安国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洪侍郎,就如胸膛被人捅了一刀。 洪侍郎一脸坦荡和正义,慷慨陈词:“……皇上,郑尚书于臣有提携赏识之恩。不过,臣是大梁臣子,忠心的是皇上,而不是郑家。这几年,郑尚书在兵部邀买人心,把持弄权,甚至给武将官职明码标价。真正有战功的武将,得不到升迁。倒是那些奉承拍马花了银子的小人,得以升官。” “这等腌臜勾当,臣一一看在眼底,心中十分愤慨。” “六部之中,兵部掌管兵权,权势之重,几乎可以和丞相分庭抗礼。皇上这般信任郑尚书,郑尚书私下却做出种种令人不齿的勾当,视皇上为无物。臣为皇上痛心疾首。” “今日,臣挺身而出,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恳请皇上为大梁铲除佞臣,还兵部一个清白之地。” 洪侍郎话音刚落,兵部又有两个官员站了出来,高声弹劾。 这都不重要了。在洪侍郎站出来的那一刻,安国公已经输了。 他做了数年兵书尚书,苦心经营,培养提携出来的心腹下属,竟然反水……或者,从一开始,洪侍郎其实就是王丞相安插在兵部的一颗棋子。这些年,他浑然不知,一直将洪侍郎视为亲信,这简直就是最大的笑话。 安国公面色灰败,颤巍巍地跪下。 龙椅上的太和帝,这些时日因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的矛盾隔阂心力交瘁。今日大朝会上又看到了如此“精彩”的弹劾,面色如冰霜,盯着安国公的脸孔满是寒意:“郑尚书,蒋御史和洪侍郎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太皇太后到底是女流之辈,平日深居后宫。在朝中营私结党拉拢朝臣这等事,都得安国公来做。他在兵部里弄银子,落在自己手中的不足五成,大半都拿出来拉拢示好结交朝臣了…… 铁证如山,想不承认也不行。 安国公在太和帝愤怒犹如实质的目光下,瑟瑟抖了一抖,正要张口认罪。一个身影忽然从天子身侧闪了过来,迅疾跪下:“皇上息怒,请听臣一言。” 少年熟悉的声音入耳,心神俱震慌乱无主的安国公骤然清醒。 这个少年,正是中书舍人郑宸。 郑宸早料到王丞相会反击,只是没料到反击来得这么快这么毒辣。 郑家对王易下手,好歹没动到王丞相。王丞相却是一出手就如石破天惊。先是景阳宫,紧接着将李太后拉下水,现在直接拿出铁证来弹劾安国公本人。一招接着一招,招招致命! 眼下没时间多想,要紧的是先破眼前这一局。 “臣的父亲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会背着皇上做这些事。”郑宸抬起头,话语有力掷地有声:“这一定是有人故意污蔑诬陷臣父。” 安国公此时反应过来了,忙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臣掌管兵部不力,兵部竟出了这等令人震惊之事。臣竟一无所知,被人蒙蔽在鼓里。身为一部尚书,无能至此,臣愧对皇上信任。” 证据确凿,赖不掉,只能先提溜一个替死鬼背一背黑锅了。 安国公没有犹豫的时间,立刻倒打一耙,和洪侍郎针锋相对:“臣对洪侍郎信任有加,兵部诸多事务,都交由洪侍郎来办。洪侍郎打着臣的旗号,私下卖官捞银子,这都是臣监管不力驭下不严之过。” 洪侍郎哂然冷笑回应:“郑尚书这是将皇上当成孩童一般糊弄了。兵部买官卖官,我区区一个侍郎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满朝文武都在这里,大家眼睛雪亮,郑尚书该不是以为狡辩几句,就能混过去吧!” 蒋御史也冷笑连连:“事已至此,郑尚书还是早些请罪,恳请皇上从轻发落吧!现在还想狡辩,想将脏水泼到洪侍郎身上,何其可笑。” 安国公正要说话,郑宸已先一步张口还击:“蒋御史奏折上的内容,看来就是从洪侍郎那里而来。不知蒋御史是什么时候和洪侍郎成的‘至交’!或者,是另有人在背后指使,意图以此事来抹黑安国公府。” “此事定有蹊跷,请皇上明察!” 安国公也激动起来,高声疾呼:“臣对皇上一片忠心,请皇上明鉴!” 谁忠谁奸? 谁是幕后黑手? 谁在扰乱朝堂,又是谁要让他这个九五之尊陷入泥沼? 面色铁青的太和帝,看着眼前一张张大义凛然的臣子脸孔,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反胃恶心。 太和帝猛然起身,一言不发,挥袖离去。 众臣都被天子的举动震住了。 蒋御史和洪侍郎也惊住了,迅速对视一眼。现在该怎么办? 该捅的刀已经捅了,对丞相大人那边有交代就是。 可不是?这么大的事,皇上一时难以接受。等气头过了,一定会严惩安国公。 郑宸伸手去扶安国公,安国公抓着儿子的胳膊,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酸软,没一丝力气。 “我陪父亲去昭和殿,向皇上请罪。”郑宸低声道。 心力交瘁的安国公点点头。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混乱 “启禀皇上,”葛公公小心翼翼地进了昭和殿,低头禀报:“郑尚书和郑舍人跪在殿外,求见皇上。” “不见。” 太和帝面色难看至极,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朕今日谁都不见。” 葛公公退了出去。 太和帝自小就被严格教导,不论何时都要维持天家尊严和体面。眼下却没了端坐的心情和体力。他近乎半躺半坐着龙椅,头靠着椅背,双目空洞无神。 真累! 真荒谬! 从左大将军被弹劾押解来京城开始,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背后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天子焉能不知? 郑家按捺不住,对王家动手。王丞相反击的手段显然更高一筹。 如今,左大将军被去官夺职。王易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等待问审定罪。宫里死了几个太监,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势如水火,郑家李家撕破了脸。安国公被下属反水背刺弹劾,想来,郑太皇太后很快就会闻讯而来…… “父皇,我现在才知道,你当年不是窝囊无能,而是不得已。”太和帝喃喃自语:“我坐了龙椅,才知道龙椅坐起来是这般滋味。” 以前他做太子的时候,总嫌父皇太过软弱,凡事都听王丞相的,还要时时被皇祖母牵着鼻子走。 轮到自己做天子了,才知道掌控宫廷治理朝堂是这么难。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关系错综复杂。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臣子们蒙蔽,被身边人蒙蔽。 坐在龙椅上,注定了都会成为孤家寡人。因为根本不敢真正信任一个人。离他越近,就越想影响他,进而攫取权势影响朝堂政治。 真得很累! 太和帝闭上眼,无声叹息,脑海陷入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葛公公再次来禀报:“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告诉母后,朕想一个人静静。”太和帝没有睁眼,疲惫地吐出一句。 李太后心疼儿子,便是再急着知道事情的经过和天子的态度,也会退让离去。郑太皇太后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 葛公公拦不住,也不敢拦,只能抢先一步小跑进来:“皇上,太皇太后娘娘来了。” 太和帝还是没睁眼:“朕知道了,你退下。” 葛公公看着皇上这般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 臣子们欺负天子年少,太皇太后是天子嫡亲的祖母,疼爱皇上的心是真的,意图掌控摆弄皇上也是事实。 郑太皇太后满面怒容地进来,蓬勃的怒气在见到面色晦暗双目紧闭的太和帝那一刻骤然消散大半。 “颂儿,你这是怎么了?”郑太皇太后心急之下,喊了皇上的乳名,快步过来,伸手摸了摸太和帝的额头。 太和帝无力地睁开眼,冲郑太皇太后苦笑:“皇祖母,孙儿太窝囊太没用了。朝堂混乱至这个地步,孙儿竟无计可施,被臣子们牵着鼻子走。” “可惜,朕只有一个懵懂无知的二弟。要是有个精明厉害能干的胞弟,朕真想退位让贤。” 郑太皇太后一惊:“说什么胡话!皇位传承是何等大事,岂能信口胡说。” 太和帝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是信口胡说。这两年来,我自问勤勉,这张龙椅坐得战战兢兢,每日为政务绞尽脑汁。可我做得越多,朝堂越混乱。” “北方天灾连着战祸,南方富庶,却被世家大族占据。朕这个皇帝,连一个京城都掌控不住,朝臣们面上恭恭敬敬,心里都没拿我当回事。” “父皇在世的时候,好歹朝堂还有个表面平稳。现在,连这层脸皮都被撕开了。朝臣结党营私,互相攻讦,边关大将被换,一州刺史被弹劾,后宫动荡难安,兵部尚书也被弹劾。” “朕真的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朝堂安稳些。朕明明想治理好江山,却眼睁睁看着大梁江山越来越混乱。” 太和帝的声音渐渐嘶哑,眼睛越来越红。 郑太皇太后听得心惊不已,原本想为安国公求情,现在这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先安抚哄住太和帝要紧。 “天灾战祸,哪能怪你。这是老天不公,给大梁百姓降下的灾难。”郑太皇太后伸手搂住太和帝:“至于朝堂里这摊子事,一直都是这样。臣子们争来争去,争的还是你这个天子的信任和器重。” “你想抬举谁,就抬举谁。想用谁就用谁。谁犯了错,只管责罚处置。做天子,不必会做多少,只要会看人会用人就行。” 说来简单,人心隔着肚皮,脸上套着的面具一层一层,哪能看得透? 他想用人,身边也得有可靠之人才行。 太和帝再次沉默。 许久过后,才张口:“皇祖母的来意,孙儿都清楚。这次不行。朕严惩了左锋,即将审问王易,就不能轻易饶过安国公。” 郑太皇太后眉头一拧:“这怎么能一样。左锋和王易都是臣子,安国公可是你哀家的亲侄儿,是你的亲表叔,是自家人……” “安国公姓郑,是郑家人。”太和帝忽然打断郑太皇太后:“朕姓姜,朕的自家人,只有姜氏一族。” 郑太皇太后被噎了一下,目中闪过怒焰。 太和帝抬头,和郑太皇太后对视:“祖母嫁进皇家数十年,便是父皇早逝,也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以后,孙儿会奉养祖母,孝敬祖母。郑家到底是外戚,祖母还是要有些戒心,以免被人利用。” 郑太皇太后怒火蹭地冒了出来:“皇上以为哀家是老糊涂了?分不清里外?哀家是要用郑家父子做事,为皇上当差,难道会做他们父子手中刀不成?” “那个蒋御史,是王丞相的人。洪侍郎不知何时,也被王丞相收买,和蒋御史勾连起来,一同弹劾安国公。皇上要是严惩安国公,就让王丞相称心如意了……” 太和帝只觉头痛欲裂,太阳穴汩汩。 他想张口,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在昏迷的那一刻,耳畔响起了尖锐的嘶喊:“快来人,快救皇上!” 第四百六十四章 牵手(一) 嗖! 姜韶华拉开弓弦,利箭如闪电一般飞出,随之一声尖锐的嘶鸣,一个黑影从高空摔落。 孟三宝秦虎立刻上前,很快拎着一只被射穿了喉咙的野山鸡回来了。 “郡主真是箭术如神,”孟三宝大拍马屁:“离得这么远也能射中。” 姜韶华笑着瞥孟三宝一眼:“近来孟侍卫格外谄媚啊!” “我对郡主的爱戴尊敬,发自肺腑,从无半点作伪!”孟三宝挺直胸膛,话语铿锵有力。 连秦虎都快听不下去了,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不就是想娶媳妇了嘛!整日围在郡主身边献殷勤,巴望着郡主早日松口,允银朱出嫁。马屁一个接一个,拍得他都快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姜韶华轻笑一声,继续领着亲卫们射箭打猎。 一转眼,已经是七月,正是酷暑夏日。马家人办事利索,暗中送了两批柔然马奴进军营。如今军营里有四十多个马奴,日常练兵对阵也勉强够了。 练兵是刘恒昌他们的事,姜韶华没有过多干涉。她在军营里住了一个多月,便继续巡查诸县。巡查完一圈后,最后一站来了田庄。 如今的田庄,已经成了南阳郡的粮种培育基地。准确地来说,荆州平州种的粮种,都是从这里培育出来的。 汤家在北方诸州经营的粮铺,也不仅仅只卖新粮粮种,南阳郡的优质粮种和各式果蔬种子,也开始陆续投入粮铺。北方各世家豪族,纷纷重金购买。 众人都清楚,汤氏粮铺其实是郡主的产业。至于那些勇悍厉害的“汤家侍卫”,真实身份也不难猜。强大的武力,保证了汤氏粮铺的安全,也展露出了南阳郡主强大的实力。北方世家豪族,想交好郡主,是理所当然的事。 更重要的是,从汤氏粮铺购买的各色粮种,产量是真得高。蔬菜瓜果种子,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好东西,闭着眼都能买。 现在的问题是,种子数量有限,供不应求。 就连姜韶华也没料到,原本以为砸银子进去亏本到底的粮铺,现在竟源源不断地赚银子了。 炎炎夏日,田庄里依然不得清闲。崔渡每日领着一堆农夫百姓在田间地头忙碌,姜韶华闲着无事,便领着一堆亲卫出来打猎,猎了野味,晚上便可以给众人加餐加肉。 傍晚,姜韶华一行人策马而归。 崔渡和崔望林庄头等人在田庄外相迎。 崔渡照例还是一身布衣,被日头晒得发红的俊脸,看着朴实,却又格外的顺眼。 姜韶华笑着下马,很自然地走到崔渡身边:“今天的事都忙完了?” 崔渡笑道:“忙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一直忙碌,没能好好陪一陪郡主,臣实在惭愧。” “你用心当差,本郡主心中高兴得很,有什么可惭愧的。”姜韶华嫣然一笑:“我今日出去打了一对猎物,今晚我们烤肉吃。” 崔渡咧嘴一笑,连连点头。 一旁的林庄头上前接了猎物,立刻去厨房安排收拾。 另一边的崔望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振奋。郡主及笄后,前来求娶……不对,是求着入赘南阳王府的人家着实不少。听闻陈长史还专门做了一本册子,让郡主翻看定夺。 好在郡主不是那等只会看脸的闺阁少女,论门第,博陵崔氏也相当拿得出手。更不用说,崔渡在南阳郡五年有余,和郡主也算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自有别人难及的默契和情意。 田庄里的几个厨子忙碌着收拾猎物,熬汤的熬汤炖肉的炖肉,再挑些鲜嫩的削成薄片,用盐酱油姜蒜调味,最妙的是田庄里有胡椒。 肉被炭火烤得滋滋冒烟,撒上细细的被磨碎的胡椒粉末,霸道浓烈的香气立刻冲入鼻息。 姜韶华馋虫为之一动,吃了一串,大为惊艳:“撒了胡椒,烤肉果然格外美味。” 崔渡知道郡主的胃口饭量,手中动作不停,烤好的肉串一把接着一把递到郡主手中,一边笑道:“现在南阳郡粮食富足,不缺粮食了,各县都种起了蔬菜瓜果。郦县山多林多,气候也合适,去岁种了几百亩的胡椒。收了之后通通运去江南那边卖了,价格十分高昂,大赚了一笔。” “蔡县令尝到甜头,今年组织百姓大规模种起了胡椒。” 蔡县令脑子活络,胆大心细,为了卖出胡椒,特意求到了姜韶华面前。路上不太平,商贩们去南方,少不得侍卫。姜韶华当时派了一百个亲卫随行,自然知道此事始末。 “今年郦县种了五千亩的胡椒。”姜韶华笑道:“其余县也有学有样,都种了一些。” 粮食永远不嫌多,百姓们依然将种粮食放在第一位。蔬菜瓜果都是种在家前屋后,能拨出一些土地来种胡椒的,大多是家境不错有余粮的。 马耀宗也在烤肉,他手艺不及长宁伯,胜在虚心好学。在烤糊了十几串之后,终于掌握了烤肉的技巧。烤好了之后,殷勤地送到陈瑾瑜手中。 陈瑾瑜轻声笑道:“别总顾着我,你也吃。” 马耀宗压低声音笑道:“看你吃,我便已饱了。” 炭火的红光照耀下,陈瑾瑜俏脸红红的。 陈家已经应了亲事,马家在一个月前下了聘礼。两人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年底。两人现在是正经的未婚夫妻。 马耀宗的舍人差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等从田庄回王府,他就会成为王府典膳。吏部的官身文书,都在路上了。 这一顿烤肉,众人吃得心满意足。 晚饭后,姜韶华在田庄里闲转消食。 崔渡理所当然地陪在郡主身侧。不知何时,随行的亲卫们都悄然没了踪影。田边路上,姜韶华崔渡并肩同行。 月光莹润皎洁,月下的郡主,肤色如玉,转头而笑时,眸光璀璨,美极了。 崔渡心跳加速,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他想伸手,去握她的手。手指动了几下,却没勇气伸出去。 姜韶华忽然抿唇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第四百六十五章 牵手(二) 彷如有一股电流,从指尖涌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崔渡头脑一片空白,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姜韶华。 这其实不是两人第一次握手。姜韶华对得用能干的臣子格外器重抬举,扶着胳膊握一握手,都不是新鲜事。 可他清楚,这一次是不同的。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普通少女,轻轻握住喜欢的少年郎的手。 姜韶华的脸颊也似被敷了一层淡淡的脂粉,细看有些难得的羞涩:“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你这么好看,我就想一直看着你。”崔渡头脑已经成了浆糊,一张口就是掏心窝的大实话:“当年我从半空掉在你面前,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你。当时我就在想。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小姑娘!” “这几年来,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少,真正独处的次数却不多。难得有机会这样看你,我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未必是最美最俊的一个,却是最合自己眼缘的那一个。 真论相貌,比崔渡俊俏的少年郎,总能寻出两三个。譬如范阳卢氏的那位乔三郎,就是真正的顶尖美人。再譬如王瑾郑宸,都是万中无一的出众少年。奇怪的是,她就是看崔渡最顺眼。 “我也觉得你好看。”姜韶华轻声笑了起来。 崔渡脸孔愈发红了,黑眸熠熠闪亮,鼓起勇气反手握住她的手。 力大无穷的姜韶华,此时忽然失了所有的力气,就如普通少女一般,被心上人牵着手,指尖酥麻,心头微颤。 崔渡在原地站了许久,傻笑了许久。 夜风轻柔拂过,吹拂起姜韶华耳边的发丝。崔渡舍不得松开她的手,左手略显笨拙地为她撩起发丝。 藏在暗处的秦虎,悄悄翻了个白眼,将身体转了过去。孟三宝等人早已各自转过身。 不过,接下来并没有过分旖旎的画面。 崔渡还是个纯情少年,姜韶华也未急切到当众亲昵的地步。两人就这么牵着手,慢悠悠地前行。 什么都不必说,听着蝉鸣蛙鸣,吹着微凉晚风,身畔是即将相伴一生的人。此情此景,已是世间最美好的画面。 在田庄里走了一圈,已经是半夜了。 崔渡依依难舍,低声道:“太晚了,郡主应该回去安歇了。” 姜韶华嗯一声,见崔渡不情不愿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在田庄多住几日,再回王府。” 崔渡眼睛一亮,嘴角随之扬了起来,得寸进尺地问道:“郡主打算何时招婿进门?” 姜韶华:“……” 面对这么热切的目光和这般直接的问题,姜韶华也有些吃不消。她咳嗽一声道:“此事我还没想好,等回府了和陈冯两位长史商议商议。” 招赘婿进门,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南阳王府的大事。她不在意卢玹怎么想,却要征询陈长史冯长史的意见。 崔渡立刻动起了脑筋:“我也和郡主一同回王府。到时候陈长史冯长史有什么话要问也方便。” 姜韶华有些抵挡不住他的热情迫切,清了清嗓子道:“也不必这么着急。你我都还年少,等个两三年再成亲也无妨。” 崔渡点头表示赞成:“郡主说得对,最好是十八岁以后成亲。我们那里,十八岁才算成年。当然,如果郡主想提前,我也可以……” “成亲的事不急,”姜韶华脸上有些热。 “那先定亲吧!”崔渡对名分的要求十分真挚热烈:“有了名分,以后我和郡主在一处更方便。也能让那些别有用意的人早些死心。” 说来说去,最后这一句才是重点。 这几个月来,薛家卢家和清河崔氏都没死心,时不时地写信来,话里话外透出结亲入赘的意思。 别看崔渡整日在田庄里忙碌,这些事可瞒不过他。每次听闻这样的消息,都要酸个几天。 现在终于有底气索要名分了,态度当然要积极。 姜韶华想了想说道:“定亲倒是无碍。此事得和博陵崔氏商议,你先别急。” 崔渡心花怒放:“不急不急,我等郡主的好消息。” 姜韶华微微一笑。 月下看美人,比白日更多几分朦胧美妙。 崔渡心跳如擂鼓,很想凑近亲一口。一想到还有诸多亲卫藏在暗处实则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一边,勇气顿时消散无踪。只动了动手指,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 姜韶华面颊微红,嗔了他一眼。 …… 崔渡像醉酒一样,迈着轻飘飘的步伐回了屋子。 堂兄崔望一直在屋子里等着,见崔渡步伐轻飘满脸傻笑,有些好笑;“怎么了?莫非有什么喜事?” 崔渡欢喜得都要爆炸了,哪里忍得住,咧嘴笑道:“确实有一桩大喜事。郡主说回王府就和崔家商议定亲一事。” 崔望像被马蜂蛰了一下,猛然跳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崔渡骄傲地挺直胸膛:“这是郡主亲口说的。” 崔望咧嘴乐得不行,用力抱了崔渡一把:“这可真是大喜事!太好了!” 南阳郡实力强劲,南阳郡主声名赫赫,博陵崔氏已经决定在南阳王府下注,崔渡成为郡主赘婿,这对博陵崔氏便是最好的回报了。 “我这就写信给祖父和父亲。”崔望眉开眼笑地说道:“让他们立刻准备聘礼。” 崔渡一愣:“郡主说,赘婿不需要聘礼。要下聘,也是南阳王府向博陵崔氏下聘。” 赘婿和娶媳妇正好反过来。 崔望失笑:“瞧瞧我,高兴得忘了形,把这事都忘了。”顿了顿,又低声笑道:“不能下聘,总能准备‘嫁妆’。这事你不用操心,我替你张口。” 崔渡成了长宁伯,现在又将是郡主赘婿,那就必须是博陵崔氏最看重的后辈。在婚嫁大事上,家族出银子出人出力都是应该的。 什么都不出,以后哪来的脸沾好处? 崔渡在大梁生活五年多,现在也懂其中的门道了,闻言笑道:“那就有劳堂兄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定亲(一) 崔望心怀大悦,笑着说道:“等你的亲事定下,我也得琢磨着成亲的事了。” 他比崔渡年长三岁,今年已经十八了,还没定亲。这在时下的大梁,也算少见了。 父亲将他留在南阳郡,令他全力辅佐崔渡,其中用意,他心中当然清楚。这两年来,他对差事得心应手,堪称崔渡的得力臂膀。以后他肯定要长住南阳郡,娶媳妇嘛,最好娶一个南阳郡的媳妇。 崔渡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一时没留意崔望的一语双关。 崔望忙着去写信,崔渡躺在床榻上,心如春花烂漫遍野,哪里还能入睡?翻来覆去到半夜,才勉强有了睡意。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阔别了五年多之久的世界。 父亲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张口就是指责不满:“让你学金融或是学管理,你都不学。以后家里的公司谁来继承?” “从商出息不大,还是应该从政。农学好歹还沾了点边,明年你博士毕业了,就走人才引进,先进农业发展部。等磨炼几年,做出些成绩来,再一步步往上走……”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了,我对从商从政都不感兴趣。我就喜欢待在试验田里,培育粮种才是我最喜欢的事。而且,农学是国之根本,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基础,最为重要。”久违的愤怒涌上心头,他直视着一脸市侩精明的父亲和官威十足高高在上的母亲,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做主。” 父亲冷笑一声:“也罢,你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也不强求你如何了。你早些娶个媳妇,给我们崔家开枝散叶。我好好培养孙子,以后接掌家族企业。” 在这一点上,强势的母亲和父亲倒是一拍即合:“我这里有几个合适的人选,出身相貌好,也都聪明能干。从明天起你就去相亲,总能相中合意的。” “我不相亲,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他脱口而出:“她叫姜韶华,是世间最美最聪慧最冷静也最能干的姑娘。我要做她的赘婿!” 父亲母亲都被震住了,旋即愤怒不已:“什么赘婿!开什么玩笑!你是崔家唯一的继承人,怎么能入赘到女方家中!” “入赘绝不可能!那个姜韶华人在哪里,将她带来给我们看看。要是勉强过得去,就娶进门做儿媳。” “进门后至少要生两个儿子,一个继承家族从商,一个从政,接掌政坛的人脉关系……” 不! 我就愿意入赘!我要做姜韶华的赘婿,以后有了孩子,就随亲娘姓姜。 这是我的人生,我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们别试图左右我! 崔渡猛地睁眼,从床榻上坐起,用力地呼吸几口气。目光掠过屋子里熟悉的一切,激烈跳动的心终于松懈。 原来只是一场梦。 幸好只是一场梦。 “堂弟,”崔望笑着推门而入:“信我已经写好,昨夜就送出去了。最多七八日就有回音。” 崔渡彻底清醒了,冲崔望一笑:“多谢堂兄!”目光往窗外一瞥:“天已经大亮,郡主肯定早就起身了。我这就去寻郡主。” …… 一炷香后,崔渡麻溜地出现在姜韶华面前。 昨夜的牵手后,两人的关系再进一步,距离大大缩近。不过,在人前还是得装装样子。 崔渡照样拱手行礼,就是抬头的时候目光热切了一些。 姜韶华心头也微微一热:“早膳已经备好,陪本郡主一同用早膳。” 崔渡高兴地应下。 田庄里的厨子,厨艺有限,做不出太过精致的早膳来。不过,田庄里瓜果蔬菜现摘现吃,胜在新鲜。 姜韶华近来饭量又稍稍见长。崔渡也正是长身体长个头的年纪,每日忙碌消耗体力,饭量也不小。两人相对而坐,各自吃得香甜。 “郡主早些回王府吧!”崔渡悄声催促。 姜韶华笑着瞥他一眼:“你以前总盼着我在田庄多住几日,现在怎么倒催我走了?” 崔渡咧咧嘴,低声道:“夜长梦多,越早定亲越好。” 姜韶华无声一笑:“本郡主已经决定好的事,不会更改。” “那也早一点。”崔渡厚着脸皮继续催促:“郡主就早些回王府嘛!” 姜韶华被肉麻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正常些说话。”以为自己是什么妖妃吗? 崔渡乐得哈哈大笑。 姜韶华也笑了起来:“明日我就回去,你总该满意了吧!” 崔渡连连点头,像极了小鸡啄米。 姜韶华想了想道:“你也随我一同回王府,商量怎么操办定亲事宜。” 崔渡疯狂点头。 在门外等候的陈瑾瑜,听着饭厅里飘出的欢声笑语,忍不住小声嘀咕:“郡主真是果决利落,就这么定了终身。” 在她眼里,这世间能配得上自家郡主的少年根本就没有。不过是招赘婿,崔渡也就勉强够格了。 马耀宗低声笑道:“我倒是很羡慕长宁伯,早早就等到了名分。” 不像他,苦苦等到二十岁,才等来佳人点头下嫁。 陈瑾瑜笑着白他一眼:“长宁伯是入赘王府。我将来可是要嫁进你们马家的。这当然不一样。你要是愿意入赘,也不必等这么久了。” 所以说,别和心爱的姑娘斗嘴,左右都是输。 马耀宗摸摸鼻子,闭了嘴。 …… 第二日下午,在外巡查半年之久的南阳郡主,终于领着众人回了南阳王府。 任劳任怨的陈长史冯长史率领众属官相迎,卢玹带着梅姨娘一同来相迎。 “长宁伯也随郡主一同回来了。”冯长史眼尖地很,用胳膊肘抵了抵陈长史。 陈长史目中闪过了然的笑意,低声道:“我们可以着手准备郡主定亲一事了。” 这么早就定亲! 冯长史有些不舍:“便宜崔渡这小子了。” 说话间,郡主已策马下马。长宁伯崔渡也跟着下马,紧跟在郡主身后。 也不用多说了,只看崔渡闪着光的俊脸和快咧到耳边的嘴角,就知道喜事将近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定亲(二) 众人簇拥着姜韶华进正堂入座。 姜韶华没急着说私事,先问起王府这半年来的诸多琐事。 冯长史早就憋了一肚子话,抢先一步张口:“这半年来,我们往平州送了粮种和三趟粮食。每次两万石,加起来也有六万石粮食。再有两个月,就是秋收。今年平州粮食长势不错,等秋收过后,应该就能自给自足了。” 卢琮这个辽西郡郡守,一直干着平州刺史的活。南阳郡源源不断地送粮食粮种送药材,还暗中派了数百亲卫前去,一来保护卢琮安危,二来安定平州秩序。现在的平州,人心已经安定。 藏在暗中的平州乱军残余势力,有的放下刀剑做了普通百姓,还有一些不甘心的,想浑水摸鱼烧杀抢虐之类。只要一现出踪迹,就会被悍勇的亲卫剿灭。 姜韶华略一点头,又问陈长史:“近来朝中有什么动静?” 陈长史沉声禀报:“王易被关进大牢,不过,刑部暂时还没问审。宫中蓝公公小袁公公净身不净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太皇太后和李太后几乎闹翻了脸。郑李两家在朝中也不对付。” “昨日臣刚接到最新消息,蒋御史和汪郎中各自上奏折,弹劾安国公在兵部公然卖官。” 前两个消息,陈长史早就送信给姜韶华。最后这一桩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姜韶华就回王府了,正好听个新鲜。 姜韶华瞬间拧了眉头:“汪侍郎?他不是安国公的人吗?” 陈长史淡淡道:“官场里,人人勾心斗角,心思多如牛毛。安国公错就错在太过信任汪侍郎,现在连老底都被汪侍郎抖出来了。” “这次弹劾,正中安国公要害。这一回,安国公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不愧是王丞相,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 不过,郑太皇太后和安国公出手在先,接连对左大将军和王易动手。王丞相焉有不还手之理? “现在就看谁能撑到最后笑到最后了。”陈长史低声叹了口气:“其实,不管哪一方胜哪一方败,朝堂都已混乱成了一锅粥。” 两党相争,素来激烈。这一回,更是直接撕开脸皮,直接将矛盾都摆到了桌面上。彼此攻讦敌对,一派不将对方弄死决不罢休的架势。 姜韶华面无表情,冷然道:“消息从京城传到南阳王府,少说也要七八日。我们来不及应对,也不宜掺和这些事,继续保持沉默,不要有任何举动。” 陈长史点点头:“郡主说的是。这一滩浑水,我们暂且就不蹚了。” 郑太皇太后经营了数十年的好名声,一夕间被毁了个精光。 世道就是如此,男子纳美妾是风流,女子和男子过于亲近,就是不安分。更何况,郑太皇太后守寡多年垂垂老矣。这等时候闹出太监去势不净一事,不知要惹来多少难听刺耳的流言蜚语。 这等时候,和郑太皇太后稍稍保持距离,是明智之举。 姜韶华嗯了一声,看向沈工正:“沈工正,工房近来可还忙得过来?” 工房日夜不歇,每日打制铠甲兵器。沈木本来就高高瘦瘦,现在愈发瘦了。他话语不多,从不发牢骚诉苦,被郡主问询,只简单应了句:“能忙过来,郡主请放宽心。” 杨政不等郡主发问,主动禀报刑房情形。整体而言,刑房接到的案子越来越少,南阳郡富足安乐,民心淳朴,都是郡主治理之功。 杨政这一通马屁拍的,饶是姜韶华心情沉闷,也微微笑了起来。 紧接着,闻主簿禀报仓库存储情形。 姜韶华随口笑问:“闻主簿今年六十有三了吧!有没有告老致仕的打算?” 白胖生生的闻主簿立刻道:“臣每日精神抖擞,半点不累。臣愿为郡主继续效力。” 闻主簿不但自己尽心当差,还将长孙带进王府里谋了个差事。这是看好南阳王府的将来,哪里舍得现在撒手。 姜韶华心中有数,含笑道:“闻主簿用心当差,本郡主都看在眼里。既然闻主簿没有告老之意,本郡主就安心了。” 一直没出声的卢玹,咳嗽一声,笑着说道:“郡主,范阳卢氏打发人来给郡主请安。等郡主有了空闲,不妨见上一见。” 不用想,卢氏来的人正是那位姿容出众的美少年乔三郎。卢家还是对联姻一事不肯死心哪! 姜韶华看向卢玹,不紧不慢地宣布:“本郡主此次回府,有一件要事和大家商议。” “本郡主已及笄,打算今年定下亲事。成亲倒是不必着急,婚期可以定在三年后,满十八岁了再成亲。” 卢玹:“……” 一众属官:“……” 卢玹震惊得失了态,霍然起身:“郡主要和谁定亲?” 这不是明摆的吗? 姜韶华泰然自若,伸手指了指身畔坐着的少年:“长宁伯崔渡。” 崔渡站起身来,冲卢玹恭敬地拱手:“崔渡见过未来岳父。” 卢玹:“……” 姜韶华第一个被逗乐了,冲崔渡笑道:“还没定亲,怎么就叫上岳父了?行了,你先坐下。” 崔渡咧嘴一笑,听话地坐下了。 “父亲也坐。”姜韶华转过头,温声吩咐。 卢玹想出言反对这门亲事,可悲姜韶华淡淡一瞥,不知怎么地,双腿一软,就坐下了。 “这门亲事,本郡主乐意,长宁伯也乐意。”姜韶华微笑道。 别人乐不乐意,当然不重要。 陈长史最先从震惊中回神,迅速道:“郡主既要定亲,臣这就去写信,向博陵崔氏提亲。” 冯长史立刻接了话茬:“当年卢郡马入赘时的聘礼单子,臣去找出来。给博陵崔氏的聘礼,看看是否酌情增减。” 酌情增减也就是个说头,减是不会减的,看看要增多少罢了。 冯长史心里的算盘不停划拉。 不说别的,只论崔渡这几年为南阳郡做出的贡献,聘礼上也绝不能委屈了。再者,以博陵崔氏的眼光格局,不但不会留下聘礼,还会多陪些“嫁妆”。怎么想都合算。 第四百六十八章 定亲(三) 冯长史越盘算越高兴,转头吩咐汤有银一声。汤有银应声而去,很快便捧着一本陈旧却保存完好的聘礼单子过来了。 满心恼怒不快的卢玹,在看到这本年代久远的礼单时,心神骤然有些恍惚。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年轻美丽的女子脸庞。她尊贵骄傲,在他面前却如秋水般温柔,俏生生地立在树下,柔声低语:“我知道入赘委屈你了。只是,父王只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出嫁,只能招赘婿。以后你进了王府,我一定全心待你好。” 年少的他,对入赘一事确实有些淡淡的不甘和无奈。可他舍不下即将到手的富贵荣华,也舍不下心上人。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嫣妹,我也一定全心对你。” 入赘后,姜嫣确实待他温柔体贴,年轻夫妻过了三年恩爱的日子。岳父南阳王对他这个女婿也算不错,衣食住行样样都没亏待他。后来,姜嫣怀了身孕,岳父更是喜悦。 唯有他,对即将到来的小小生命没有多少期待。明明是他的骨血,却要姓姜,以后承袭的是姜氏香火。这对一个男子来说,实在是一桩羞辱。 可他不能表现出分毫,还要装出欢喜希冀的模样。 女儿出生的那一刻,他心里甚至生出卑劣微妙的情绪。南阳王想要子嗣,姜嫣却没生出儿子,生的是一个女儿。而且,姜嫣体弱,生了女儿后便缠绵床榻,根本生不了第二个。 招赘婿又如何?南阳王府这一脉,还不是要断绝香火? 再之后,姜嫣病逝。小小的姜韶华没了亲娘,南阳王伤心悲恸,将孙女抱进自己的院子亲自照料。 他为亡妻守孝三年,博了个情重如山的好名声。南阳王也没亏待他,让貌美的丫鬟梅染做了他的美妾。梅染肚子也争气,很快便生了儿子…… 可恨的是,儿子不能姓姜,而是随他姓卢。 南阳王上奏折,为姜韶华请封郡主。年幼的姜韶华,成了大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郡主。几年后南阳王病逝,姜韶华就是南阳郡的藩王,坐拥富庶的南阳郡和南阳王府。 更可恨的是,姜韶华性情脾气都像极了南阳王,不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五年多来,南阳郡愈发富庶,兵力强盛,成了北地明珠。姜韶华这个南阳郡主,名声大振,人人敬重爱戴。 他这个亲爹,对着女儿根本直不起腰杆。就连女儿的终身大事,他也说不上话。 万千思绪,混合着强烈的不甘和愤怒,在胸膛里奔涌。 大概是他的情绪流露得太过明显,盯着那本旧礼单的视线也太过执着。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汤有银略一犹豫,看郡主一眼。 姜韶华面色不变,微笑道:“礼单呈过来。” 汤有银立刻回神应是,恭敬地呈至姜韶华手中。姜韶华仔细看了一回,对冯长史说道:“这礼单是十九年前的,以南阳王府眼下的情形来看,略有些简薄了。照着这份聘礼单子,翻一倍吧!” 冯长史正要一口应下,耳畔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不用这么多。” “不行!” 说不用这么多的,当然是崔渡。 张口说不行的,正是卢玹。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卢玹。 崔渡也是南阳王府的人,舍不得郡主破费,在情理之中。卢郡马这又是怎么了?凭什么反对? 该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在作祟,不愿被新一辈的赘婿比下去吧!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计较起这个,也太小心眼了。 卢玹被众人看得有些心虚,故作镇定地说道:“王府如今养着亲卫营,还要养着南阳军。再抽出一大笔金银做聘礼,只怕会影响王府日常运作。” 冯长史丝毫不给面子:“郡马多虑了。我从三年前开始,每年都会预留一部分,库房里还有王妃王爷留下的珠宝玉器,足够支应聘礼。” 卢玹心里还是不太痛快,淡淡道:“长宁伯意下如何?” 崔渡很清楚姜韶华对卢玹的态度,想也不想地选择站在姜韶华一边:“郡主这般厚爱抬举,我实在受宠若惊。不过,既然郡主有这份心意,我领受便是。” 反正,聘礼可以都带回来。打个转再放回库房,日后留给他们的孩子继承。 崔渡那点心思,都清楚地写在脸上哪! 姜韶华笑盈盈地看着崔渡:“那就这么定了。” 崔渡用力点头。 陈长史欣然一笑:“下聘定亲一事,就交给臣和冯长史吧!” 姜韶华含笑应道:“有劳两位长史。” 很自然地将亲爹卢玹忽略了过去。 卢玹心里气得不行,恨不得起身拂袖而去,撂一回脸色。可双腿自有主张,愣是牢牢地坐着不肯动弹。 姜韶华看在眼里,心中哂然。前世种种,皆因她心软退让。如今,她不会再给卢玹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 就在此刻,陈长史身边的长随面色匆忙地进了正堂,在陈长史耳边低语数句,将一封信送进陈长史手中。 陈长史展开信一看,面色霍然变了。 姜韶华心里咯噔一下。 平日南阳王府和京城来往频繁密切。京城那边所有的消息,都先送到陈长史手中。陈长史会斟酌事情轻重,向她禀报。 “朝中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姜韶华直接了当地问道。 陈长史眉头拧成结,当着众臣的面不愿多言:“确实出了一些事。请郡主移步书房,臣要单独回禀。” 也就是说,确实出了大事,且不便让所有人都知情。 姜韶华心里不妙的预感越发浓烈。 她站起身来:“陈长史随本郡主来。其余人,都各自回去,忙自己的差事。” 一众属官纷纷应下,各自离去。卢玹早就被隔绝在王府“大事要事”之外,眼巴巴地看一眼女儿,无奈离去。 至于崔渡,对政治对官场既不敏锐也不感兴趣。他只担心姜韶华遇到的难题太过棘手。 他厚着脸皮去书房外,和陈瑾瑜马耀宗一同等候。 …… 第四百六十九章 噩耗 书房内,姜韶华面色沉凝:“陈长史,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长史未语先叹:“请郡主先别着急,保持冷静。皇上心力交瘁,疲累过度,在昭和殿里晕倒了!” 什么?! 太和帝晕倒了? 姜韶华眉头一跳,呼吸乱了一拍:“事关龙体安危,宫中没有封锁消息吗?” “太皇太后娘娘下令封锁消息,亲自在昭和殿里照料皇上龙体。就连李太后也进不了昭和殿。不过,皇上无故昏厥,不能上朝理政,这等事根本瞒不过满朝官员。” 陈长史神色凝重,将手中书信给了郡主:“这是宫里眼线送来的消息。请郡主过目。” 信只有一页,姜韶华目光一扫,便看得清清楚楚。 安国公被心腹背刺,当朝捅了一刀,百口莫辩。散朝后就去昭和殿外下跪请罪。郑宸也一同跪在昭和殿外。郑太皇太后闻讯急急赶来,进了昭和殿后,不知和太和帝说了什么,紧接着太和帝就昏厥了。 太医院里所有太医都被紧急宣召进昭和殿。从昭和殿关上殿门,直至送出消息的那一刻,都没能探听出龙体情形…… 姜韶华心绪纷乱至极。 前世,太和帝是在四月春猎的时候,在林中意外遇到猛虎,胯下骏马受惊疯跑,太和帝落马摔死。 精心安排这一“意外”的,正是高凉王世子,东平王父子也参与了这一阴谋。 今生,她反复提醒太和帝提防留意身边人。兼且朝堂混乱政务烦心,太和帝无暇也没心情去春猎,平安地度过了四月。至少,熬过了前世的死劫。 姜韶华却从未真正松口气。高凉王世子心怀叵测,东平王父子也有勃勃野心,再有权欲熏心不择手段的郑宸在一旁虎视眈眈,太和帝的安危,实在令她忧心。 意外果然还是来了。 太和帝的昏厥,到底是意外还是遭人算计? “郡主也别太过忧虑。”陈长史打起精神安慰道:“天下最顶尖的医者,都在太医院,皇上又这般年少,只要救治得当,一定会平安无事。” 姜韶华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信,喃喃低语:“我要去京城。” 陈长史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郡主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京城!”在心中悬了半年的念头,终于吐出了口。姜韶华抬眼和陈长史对视:“京城变故频频,我很担心堂兄。我远在南阳郡,鞭长莫及,什么都做不了。我要去京城,亲眼看一看堂兄。” 郡主不是在说笑,是认真的。 陈长史惊愕过后,皱眉道:“藩王无诏不得进京。郡主上一次进京,是在两年多前,先帝驾崩离世,郡主去京城奔丧,众人都无话可说。现在郡主去京城,可不合规矩。” 姜韶华用力呼出心头浊气:“我知道这不合规矩。放心,我不会鲁莽冲动行事。去之前,我先给太皇太后娘娘和皇上写信,征得他们同意了才会动身。” 如果是东平王淮阳王或是武安郡王他们,一听闻天子晕厥就急急赶往京城,定会被众人指责是居心不轨。 姜韶华的女子身份,就便利多了。众人对女子天然地有些轻视鄙薄,反倒不会惹来众人忌惮。只要郑太皇太后和太和帝点头,姜韶华便可动身去京城。 陈长史知道姜韶华的脾气,决定了的事,不会更改。所以,他这个左长史不必再劝,要做的是为郡主想个合适的理由借口,并安排好一切琐事。 陈长史思虑半晌道:“皇上晕厥一事,郡主就当不知道,像平日一样写信便可。至于去京城的理由,也要避开朝堂政事。左家王家宫中郑家种种变故,都不要提。只说想念太皇太后娘娘,想去宫中小住,尽一尽晚辈的孝心。” 姜韶华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太皇太后娘娘近来颇为烦心,说不定正需要郡主前去分忧。”陈长史又道:“郡主给赵公公送份厚礼,请赵公公在太皇太后娘娘耳边吹一吹风。” 顿了顿又提醒道:“皇上那边,现在情形不明。郡主写的信,未必能到皇上手中。” 姜韶华叹了口气:“现在顾不了这么多,我先写信。书信到京城,一来一回要耗费半个月时间。说不定,我的信到京城的时候,皇上已经安然无事了。” 这就是离得太远的弊端。 陈长史沉默片刻,提醒道:“如果此事能成,郡主此次去京城,行事一定要低调些。” “现在的朝堂,和两年前大大不同了。” 是啊! 王丞相和郑太皇太后一派已经彻底撕破脸,争斗激烈,已经不顾什么颜面体面了。就如流箭乱飞,置身其中,极易中流箭。 姜韶华点头应下。 …… 崔渡在书房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脖子都快等长了。 陈长史先走了出来。以陈长史的老练,情绪根本不会流露在脸上。他乐呵呵地和长宁伯打了个招呼,再和陈舍人马舍人寒暄两句,然后迈步离去。 崔渡心想,陈长史真是滴水不露,脸上是看不出一星半点啊! 姜韶华也微笑着出来了。 崔渡对姜韶华的情绪变化格外敏锐,凑上前低声道:“郡主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朝堂出事了?” 姜韶华嗯了一声:“确实有些变故。这事暂且不便告诉你们,等过些日子,京城那边有回音了,我再和你们说。” 崔渡也就不问了。 陈瑾瑜马耀宗对视一眼,各自按捺下心中的好奇。 接下来半个多月,王府里颇为忙碌。陈长史忙着给博陵崔氏写信提亲,冯长史忙着准备聘礼,长宁伯忙着陪伴郡主,卢郡马忙着暗中窝火生气。马耀宗走马上任,从舍人一跃变成了马典膳,积极适应新的环境和差事。 博陵崔氏反应极快,接到陈长史的信后,崔平亲自前来南阳王府,和陈冯长史商议定亲事宜。 私下里,还塞了一本厚实的册子给崔渡:“这是博陵崔氏给你准备的嫁妆单子,你自己收一份。” 第四百七十章 嫁妆 这份册子足有十数页,捏在手中颇为厚实,也不知里面列了多少值钱物件。 哪怕知道博陵崔氏是有意为之,拉拢他进而拉拢南阳郡主,示好南阳王府,此时崔渡的心里还是涌过一阵热流。 “多谢大伯父。”崔渡低声道谢,在崔平的催促下,将册子翻开看了一回。越看越是咋舌:“这嫁妆单子也太太太过丰厚了!大伯父!这使不得!” “册子上的东西,留下一半,就足够了。” 崔平挑眉,傲然一笑:“我们博陵崔氏,是大梁最顶尖的世家望族,传承了几百年,家底还是有一些的。这嫁妆我们出得起,要是少了,博陵崔氏的脸往哪儿放?” “你只管安心收下。” 他怎么能安心? 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出身来历,和博陵崔氏压根没关系。博陵崔氏肯认下他这个“崔氏子弟”,都是看在郡主的颜面上。现在还出这么多的嫁妆,这份沉甸甸的人情,他要怎么还? 崔渡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崔平看在眼底,不由得暗暗唏嘘。恨不得眼前这个知恩感恩坦荡热诚的少年郎,真的就是崔家子弟。博陵崔氏有这般出众的儿郎,何愁家族不兴旺发达? “这嫁妆,也不全是给你的。”崔平低声指点:“郡主有雄心壮志,养着南阳军和亲卫营两支军队。养兵最耗钱粮。眼下南阳郡当然支应得起,保不准日后遇到什么变故,郡主也会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到关键时候,你就将‘私房’都拿出来,解郡主燃眉之急。郡主自会感念你一片情意,待你更好。南阳王府上下也会对你愈发另眼相看。”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一大笔金银,其实就是博陵崔氏献给南阳郡主的。不过是拿嫁妆做个由头罢了。 崔渡心里这才踏实,口中依然感激不尽:“大伯父一心为我考虑,我心中都清楚。多谢大伯父。” 崔平咳嗽一声,低声笑道:“你大堂兄和我说了,他想一直留在你身边当差。卢舍人去平州做了代理刺史,马舍人如今成了王府典膳。现在郡主身边只有一位陈舍人。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还请你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你大堂兄也能有个正经的差事职位。” 这是瞄上郡主舍人这个差事了。 崔渡却未一口应下:“王府里的人事变动,都归陈长史管。要用谁做舍人,得看郡主心意。我不懂这些,也不便多嘴。” 崔平也是个妙人,不但没露出失望之色,还对崔渡安分低调的行事风范大加赞许:“你做得对。郡主怎么用人当差,你确实不便多嘴。便是以后成亲做了郡主夫婿,也要谨记这一点。” 姜韶华虽然年轻,却展露出了强大的实力和手段,对南阳郡的掌控更是令人惊叹。 对着如此强势果决厉害的郡主,博陵崔氏不介意头低一些。崔渡以后要做郡主赘婿,更得学会缄默退让。 …… 当日晚上,姜韶华在书房里慢慢翻看着博陵崔氏的嫁妆单子,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这是崔平给你的?” 崔渡点点头,将崔平说过的话学了一遍:“……这份嫁妆,名义上是给我的,实则是博陵崔氏献给郡主的。暂时放在我名下,等需要的时候只管拿出来用。” 任谁看到一座金山送到眼前,心里都会觉得愉快。 姜韶华也不能免俗,连日来因京城变故而来的躁郁不安扫之一空,笑着说道:“这么一来,你不是太吃亏了?” 崔渡理所当然地应道:“我的一切,都是郡主的,何来吃亏。” 姜韶华抿唇一笑,将册子还给崔渡:“你先收着。等日后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和你张口。” 崔渡推让不肯要,顺势将她的手也攥在掌心:“拿来拿去的多麻烦,郡主将册子收着就行了。我整日在田庄里忙碌,哪有空闲保管这些。” 崔渡虽然没习武,却整日在田庄地头忙碌,掌心里磨出了一层茧。姜韶华一身的神力,手却纤细小巧,被他的手掌紧紧地笼住。 肌肤相触之处,窜起了丝丝热意。 姜韶华耳后有些热,抬眼看崔渡,却见崔渡的俊脸都红了。一双眼格外灼热,落在她的脸上。 姜韶华不是没经过情事的懵懂少女,在他热切的目光下力持镇定,试图扯开话题:“天色不早了,应该传晚膳了……” 那张俊脸迅速靠近,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记轻吻。然后,红通通的俊脸退后,不敢和她对视。 姜韶华心尖似被挠了一下。 她上前一步,在他意外的目光下靠近,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崔渡只觉一股电流在身体里疯狂窜动,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他下意识地想亲一口回去,姜韶华已迅疾退开了:“走吧!我饿了。” 我也好饿。 崔渡用力清了清干巴巴的嗓子:“好,我陪郡主去用膳。” 姜韶华嫣然一笑,挽起他的手往书房外走去。 崔渡全身轻飘飘的,步履格外轻快,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守在书房外的陈瑾瑜,看到郡主和长宁伯携手出来,震惊地瞪大了眼。转念一想,博陵崔氏已经来南阳王府商议定亲一事,郡主和长宁伯就算未婚夫妻了。在人前亲昵些也不算什么。 晚膳丰盛且美味。崔渡习惯性地为郡主夹菜,运筷如飞,将碗里堆得冒了尖才停手。 姜韶华也被伺候惯了,今晚胃口格外好,不到片刻便将碗里的菜肴吃完。然后,第二碗又到了眼前。 崔渡笑道:“这些日子,郡主胃口不及从前,有些消瘦,今晚胃口好,都吃些。”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吃饱喝足,刚搁下筷子,陈长史便来了。 这个时候,陈长史还特意过来,自然是有要事。姜韶华心中有数,张口便问:“京城有回音了?” 陈长史点点头,将信送至姜韶华手中。 姜韶华心里微微一沉。 是郑太皇太后的回信,太和帝并无回信。 第四百七十一章 回信 这两年多来,姜韶华一直和宫中保持书信往来。郑太皇太后不必说,便是太和帝那边,每个月至少写一回信。 太和帝对姜韶华这个堂妹也格外另眼相看,便是朝事再忙碌,也会写回信,内容或长或短罢了。 这一次,太和帝却未回信。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太和帝在病中,无力执笔。 姜韶华眉头微蹙,和陈长史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渡立刻道:“郡主和陈长史有事商议,我先回去了。” 姜韶华点点头。 陈长史心里暗暗满意。崔渡最大的好处,就是对政事权斗这些事不感兴趣。这等细节,装是装不出来的。 待崔渡走后,姜韶华拆开信,匆匆浏览一遍,眉头稍稍舒展:“我要进京一事,太皇太后娘娘已经允了。” 陈长史也随之松口气:“宫中内外流言纷纷,安国公被弹劾,闭门不出。皇上又在病中,太皇太后娘娘日子也不好过。郡主这时候要去京城,给太皇太后娘娘撑腰出主意,娘娘自然乐意。” 陈长史眼明心亮,将郑太皇太后的心思都说中了。 姜韶华眸光闪动,低声道:“娘娘需要我出力,我也需要娘娘张目撑腰,各取所需罢了。” “明日一早,我就启程去京城。” 这半个多月里,姜韶华早已令人收拾打点好行装。随行人员也不打算带太多,带上两百亲卫,再有陈瑾瑜随行,便足矣。 第一次去京城,张扬高调,雷厉风行,是为了立威。 此次再去,情势大不相同。越是实力强劲,越是要低调。 这都是早就商量好的事,事到临头,陈长史心里有些不踏实:“现在路上不太平,朝中情势也不明朗,郡主还是多带些人手吧!” 姜韶华淡淡道:“不必了。我这一路快马去京城,人多了行动不便。再者,朝堂混乱不明,亲卫带得再多也没用处。京城内外有十几万军队,我又不是要去打京城,带多少人去做什么。” 陈长史:“……” 陈长史哭笑不得:“郡主,这玩笑开不得。”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不是在开玩笑。” “京城兵力充足,不会出大乱子。北方边境就不好说了。柔然人掳劫彭城,尝到了甜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次进犯。说起来,我其实更忧心此事。” 陈长史沉默片刻,低声提醒:“去京城后,郡主就别说这些了。左大将军被问罪一事,从头至尾都有太皇太后和郑家父子在推动。现在事情已成定局,范大将军也做了边军主将。郡主再提此事,只会令太皇太后恼怒不快。” 姜韶华无声叹息:“我也就是在陈长史面前说说罢了,放心吧!到了京城,我会尽力克制,不惹麻烦。” 顿了顿又道:“我这一去,少则两三个月,最多半年,就会回来。王府一应事宜,就都托付陈长史和冯长史了。” 冯长史没在,陈长史便带着老友那一份一同应下:“郡主放心,臣和冯长史一定齐心合力,打理好王府事务。” 姜韶华点点头,又道:“我和长宁伯定亲一事,继续进行。我的庚帖,收在章妈妈那里。需要的时候,让章妈妈取来就是。” …… 隔日一早,姜韶华领着两百亲卫启程。 一众属官在门口送行,尤其是崔渡,最是依依难舍。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冒失唐突郡主,怕是早就攥着郡主的手了。 姜韶华也有些歉意,低声对崔渡道:“我本来打算定亲举办得隆重些。可京城出事,我放心不下,不能不去。对不住你了。” 就像新婚便抛下妻子远行的丈夫一般愧疚。 崔渡豁达敞亮,张口应道:“定亲就是个仪式,隆不隆重都不重要,只要我们定了亲,立了婚约,就足够了。” 这也太懂事了! 陈长史冯长史等人纷纷投去赞许的目光。 崔平也在心里给长宁伯竖起一个大拇指。怪不得一众来求亲的世家公子纷纷铩羽而归。就凭着这份大气懂事,足以令郡主青睐了。 姜韶华眉头微微舒展,冲崔渡一笑:“等我回来。” 崔渡用力点头。 姜韶华忽地伸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了崔渡一下。崔渡先是一惊,旋即红着脸搂住郡主的纤腰。 一旁的卢玹抽了抽嘴角,忽然生出了身为父亲的恼怒,“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至于其余人,很有默契地各自转头,只当没见这一幕。 短短片刻,姜韶华松手,后退一步,轻声道:“保重!” 崔渡鼻间忽然有些酸:“郡主珍重!” 然后,目送着郡主骑上骏马远去,烟尘四起,一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他喜欢待在田庄里,不爱东奔西走,更不爱勾心斗角和人应对周旋,当然,也没那个能耐本事。他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直至此时此刻,他忽然生出愧疚自责。 如果他能厉害能干一些,能为她分担一些,她是不是就不必这般辛苦了? “你留在南阳郡,培育出高产量的粮种,让百姓们填饱肚子,令南阳郡粮食富足。这便是对郡主最大的好处。” 耳畔响起陈长史温和的安抚:“朝堂争斗,非你所长,不必自责。” 崔渡回过神来,看向陈长史:“我就是心疼郡主,要负责南阳郡的百姓,要为整个荆州和平州操心,现在还要为朝堂诸事烦忧。” 能耐越大,责任越大。 还有一句话,叫欲戴王冠,先受其重。 郡主有胸襟有抱负有野心,行事就不能只图自己轻松愉快。明知是浑水,也得去蹚个深浅。 陈长史心里暗暗唏嘘,面上笑道:“放心,郡主能应付得来。” 冯长史对郡主同样深具信心,张口便道:“郡主去忙正事,大家伙也别闲着了,各自回去当好自己的差事。别因为郡主不在府中,就懈怠了。要是出了岔子,我和陈长史都饶不了他。” 杨政心里不服,说话就说话,瞥他一眼是什么意思?以前他是爱喝酒偷懒,现在可是一等一的能臣好吗? 第四百七十二章 进京 “郡主,我们已经行了半日路程,歇一歇吧!” “不必歇了,继续赶路。” “人能熬得住,战马也得歇息片刻,吃些草料喝些水。不然,这般急切赶路,到了京城,这几百匹马也就跑废了。”宋渊继续进言。 姜韶华沉默片刻,令众人下马休息半个时辰。 亲卫们个个身高力壮,这般紧急赶路都撑得住。陈瑾瑜和银朱荼白三人就有些吃力了。昨日骑了一整天的马,今天都坐进了马车里。战马跑得快,车队被落下了近二十里。照这个速度,车队至少要迟两日才能抵达京城。 姜韶华丝毫没有要放慢速度等一等的意思,歇了半个时辰后,再次策马启程。 由不得她不急。 算一算时间,从太和帝昏厥至现在,已经近一个月。宫中情势不明,朝堂局势紧张,她恨不得腋下生翅,直接飞到太和帝的龙榻边。 这般紧急赶路,骏马如风一般席卷而过,官道上偶尔有行路的,远远听到战马踢踏声,早早便避让到官道旁,探头张望。 “这是谁啊!赶路这么大的阵仗?” “一人三马!这也太奢侈了!” “连旗帜都没打出来,大梁这么多世家望族,谁知道这伙人什么来路!” “等等!领头的竟是个年轻姑娘!” 战马驰骋,烟尘四起,为首的少女是什么模样根本看不清楚。那份策马疾驰的威势,却令人心惊不已。 不知是谁,倒抽一口凉气:“一定是南阳郡主!” 大梁世家贵女如云,身边有这么多精兵亲卫的,却是少之又少。除去宫里身份尊贵的宝华公主和两位郡主之外,就只有南阳郡主。 这两年,南阳郡新粮推广迅疾,北方百姓十之五六都种起了新粮,再有防治瘟疫救活平州一事,南阳郡主姜韶华的声名,在北方如雷贯耳。 管道旁结伴而行的几个商贾,都来自相对平安富足的南方。对南阳郡主也绝不陌生。 众人目送南阳郡主一行人远去,直至没了踪影,才纷纷叹道:“一个姑娘家,竟有这等威势威风,我等男子汉大丈夫见了,也只有低头跪拜的份。” “藩王无诏不能随意离开藩地。南阳郡主这是要去哪儿?该不是去京城吧!听说这小半年,京城几位大人物斗得不可开交,都撕破脸了。郡主不在南阳郡里安逸享福,跑去京城做什么?” “嘿,这等事轮不到你我操心,我们是去南阳郡买粮种果蔬种子,别耽搁时间了,快走吧!” 几个商贾,互相调侃打趣几句,再次结伴前行。 这也是近一年来兴起的新商路。南方商贩跑到北方来购粮种果蔬种子,运到南方售卖。因为南阳郡粮种产量极高,果蔬种子种类极多,有许多都是南方前所未见的新品种。 窥到商机的商贩们,嗅着发财的味道就来了。 这些琐事,不必细述。 且说姜韶华一行人,一路疾驰。错过驿馆就露宿野外。气势汹汹,路上流民远远地就避开了,根本不敢招惹。 如此行路十日,就到了京城。 …… 高大的城门映入眼帘的刹那,姜韶华终于缓缓舒出一口气,勒紧缰绳,令众人原地修整。 宋渊独自策马上前,和城门守将交涉。 姜韶华目光一掠,落在城门守将的脸上。 两年多前进京的时候,这一处的城门官是左家人。后来左越干了件蠢事,将逃亡来京城的流民当做暴民关押,事发后被怒斥一顿。不过,有王丞相力保,罚了一年俸禄,官职依旧保留。 直至今年,左大将军被问罪,左越也被连累,被兵部找了个由头调去别的地方了。 如今的城门守将,是一张生脸孔。吃拿卡要的恶习,在见到宋渊拿出的名帖后立刻收了起来,恭敬地向姜韶华行礼,转头高呼着开城门。 姜韶华无暇也无心和一个城门守将寒暄,翻身上马,策马进了城门。 太和帝昏厥一事,知道的人其实不少。不过,宫中下了封锁令。知道的人也得装着不知道。平头百姓们,压根不知道头顶上的天摇摇欲坠。再者,朝堂纷争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外面再乱也没乱到京城来。 街道依旧繁华热闹,百姓们来来往往,人人面带笑容。 姜韶华焦灼难安的心,在见到这一幕后平静了许多。街道上人多,骑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郡主现在就进宫吗?”宋渊低声问。 姜韶华略一思忖:“先回王府,递帖子进宫,等太皇太后娘娘召见。” 心里再急,面上也得稳住。 宋渊应了一声,转头传令。一众亲卫随着自家郡主,一路骑马向南阳王府而去。 南阳王府离皇宫颇近,众人行路半日,才到王府。 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南阳王府正门外。 宋渊有些惊愕,迅速看一眼姜韶华:“郡主,是郑舍人。” 姜韶华远远看着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讥讽地扯起嘴角:“只怕本郡主刚进京城,郑家就收到消息了。” 不然,郑宸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立在王府外的英俊少年,负手而立,遥遥地和马上的姜韶华对视。 两年多没见,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也都走上了自己选好的道路。很可惜,他们选的路截然不同,擦肩而过后背道而驰。 十七岁的少年,身高腿长,面容俊美,气度出众。足以令所有待字闺中的少女娇羞面红。 骏马上的少女,因赶路略见憔悴,发丝被风拂乱。那双黑亮的眼眸,却愈发锐利。对视间,心志稍弱,都会被刺得不敢抬头。 姜韶华,你到底还是打破自己的誓言,还是来了京城。 这一次来了,就彻底留下,别想再走了。 郑宸不紧不慢,拱手行礼:“臣郑宸,见过南阳郡主。一别两年有余,郡主别来无恙?” 姜韶华策马上前,没急着下马,就这么高高地坐在骏马上,很自然地俯视郑宸:“郑舍人来王府,可是来传太皇太后娘娘口谕?” …… 第四百七十三章 争锋 “正是。” 姜韶华不露声色,郑宸也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太皇太后娘娘知道郡主要来,令人留意城门处动静。郡主进城门的时候,便有人送信进宫了。” “臣奉娘娘之命前来,请郡主稍事梳洗,换一身新衣,立刻进宫觐见。” 姜韶华略一点头:“有劳郑舍人传话,请郑舍人稍候半个时辰。” 郑宸奉郑太皇太后之命而来,自然不能随意就打发走。 宋渊立刻上前,请郑舍人进府等候。 姜韶华下马后进王府内院,以最快的速度梳洗。 皇宫是天底下规矩最繁琐之处。姜韶华不愿在细枝末节上被人挑刺,梳洗后换了郡主常服,戴上了华丽贵重的金钗。 明晃晃的镜面中,少女眉如青黛目若秋水,美丽且华贵,充分展露出大梁郡主应有的气派和尊贵。 姜韶华瞥一眼镜中自己,确定没有疏漏之处,才迈步出来。 正好半个时辰。 郑宸看着徐徐而来的美丽少女,嘴角扬了一扬:“郡主请随臣进宫觐见。” 姜韶华略一点头。出王府后,坐上宫里的马车,不过一炷香时辰,就到了宫门外。 宫门守将,是老熟人刘恒茂,刘恒昌的堂兄。 刘恒茂见了姜韶华,并不吃惊,拱手行礼:“末将刘恒茂,见过郡主。” 宫中从来没有真正的秘密。姜韶华要进京一事,宫中在几日前就传遍了。 姜韶华冲刘恒茂微微一笑:“刘将军快请起。” 刘恒昌在南阳亲卫营里深受重用,刘恒茂和刘恒昌关系密切,时有书信往来,对姜韶华也格外敬重亲近。 郑宸目光微闪,心里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进了宫门后,姜韶华身后的亲卫便只剩下五个,而且兵器都被卸下了。 这也是宫中规矩。外臣进宫,随行人数不能超过五人,不得佩戴兵器。在宫中可以带刀行走的,唯有御林侍卫。这个规矩,自然是为了避免宫中生乱。 “太皇太后娘娘在景阳宫等着郡主。”郑宸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姜韶华脚步一顿,转头看去:“太皇太后娘娘不是一直在昭和殿里守着皇上吗?” 郑宸不露声色地答道:“前些日子确实是在昭和殿。这几日,太皇太后回了景阳宫。” 想来,太和帝龙体有了好转。不然,以郑太皇太后的脾气,绝不会轻易离开昭和殿。 姜韶华悬着的心微微一松,继续迈步前行。 从见面至现在,两人说的都是公事,没有一句私语。 前世爱恨,今生纠缠,仿佛都已成了过去。两人之间如清风明月,再无瓜葛。 一炷香后,到了景阳宫。郑宸先进殿回禀,姜韶华在殿外等候召见。 她沉默着立在殿门外,目光落在朱红色的廊柱上。灵敏的耳力,将殿内细微的声响收入耳中。 “奴才赵春明,见过郡主。” 赵公公熟悉的声音响起。姜韶华回神,冲赵公公微笑:“赵公公请起。” 赵公公欣然笑道:“奴才当日去南阳郡参加郡主的及笄礼,没想到,这才半年多,便再次见到郡主了。郡主里边请。” 姜韶华含笑应下。 在迈步进门槛的刹那,赵公公压得极低的声音传入耳中:“皇上龙体欠安,娘娘心情不佳,郡主小心。” 姜韶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 饶是姜韶华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在见到郑太皇太后的时候,还是心惊不已。 和两年前相比,郑太皇太后苍老了许多。连着多日没曾睡好,眼下青黑之色,再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嘴角冒着几个水泡,其中一个,约有豆粒大小。可见郑太皇太后近来水深火热,日子难熬。 太和帝病倒是一桩,安国公被弹劾又是一桩。蓝公公和小袁公公一事,看起来被迅速压住,实则流言沸腾影响深远。 郑太皇太后经营了几十年的好名声,毁于一旦,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但凡要点脸的,都受不了。更何况,郑太皇太后最好虚名和颜面。说起来,这件事竟是对她打击最大。 殿内除了郑宸,还有宝华公主东平郡主淮阳郡主三人。 姜韶华快步上前,敛衽行礼问候,起身时眼眶已红了:“两年未见,娘娘憔悴了许多。韶华不孝,不能时时在娘娘左右孝敬伺候。” 郑太皇太后被这份真情打动了:“好孩子,你心里记挂着哀家,哀家都知道。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你。” 安国公遇到糟心事,至今闭门自省不出。南阳郡强势崛起,姜韶华的分量自然也越来越重。所以,姜韶华写信要来京城,郑太皇太后没怎么犹豫就允了。此刻重逢相聚,十分慈爱。 姜韶华依言上前,郑太皇太后握住她的手,细细打量,叹道:“以前见你,还有些稚气,现在是真的长大了。哀家也老了。” 姜韶华轻声道:“在韶华心中,娘娘永远都不老。” 郑太皇太后自嘲地笑了一笑:“哀家是真老了,精力大不如前。这宫里宫外,不知多少人盼着哀家早点死。” 此言一出,宝华公主第一个坐不住,忙站起来柔声道:“皇祖母可千万别这么说。近来宫中事端频频,都是有奸臣小人作祟,万幸有皇祖母撑着,才没出乱子。” 宝华公主比姜韶华年长四岁,今年已十九,正是容颜最盛的年龄。美丽端庄温柔孝顺,世间对少女的美好形容词,几乎都可以用在宝华公主身上。 东平县主淮阳县主也随之起身,各自柔声劝慰安抚。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看过去。 姜莞华今年十八岁,在去岁就和李博元定了亲,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婚期。 姜月华十七岁了,亲事也已定下,是吏部张尚书的长孙。这门亲事,是郑太皇太后做主定下的,自然是为了拉拢张尚书。这也是郑太皇太后惯用的联姻手段了。 倒是宝华公主,要守三年父孝,至今还没定下亲事。 郑太皇太后被众人轮番劝慰,稍稍振作,对姜韶华道:“对了,你上回写信和哀家说,要和长宁伯定亲。现在来了京城,定亲一事岂不是要被耽搁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遗传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郑宸目光凉了一凉,却没有任何举动,更未张口。 他没有立场也没资格说话。 提起崔渡,姜韶华的眉眼肉眼可见地柔和起来,轻声应道:“回娘娘,博陵崔氏已经登门商议定亲一事。我不在王府,定亲也照常进行。” 时下定亲结亲,本来也不需女子亲自露面。都是由长辈做主,换庚帖立婚约下聘礼。 郑太皇太后有些遗憾:“哀家本来想给你挑一个好夫婿,可惜你坚持要招赘进门。也只得勉强凑合了。” 一个崔氏旁支弟子,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要不是种田种出些名堂来,哪里配得上尊贵的大梁郡主? 已经定了亲事的姜莞华姜月华,想起自己的未婚夫婿,各自骄傲地挺了挺腰杆。 李博元是李家嫡长孙,太和帝嫡亲的表弟,未来的李家家主。 张公子是张尚书嫡长孙,张家也是大梁世家望族,张尚书位高权重。张公子自少有才名,去岁便过了府试,将来不愁锦绣前程。 她们是不及姜韶华,将来的夫婿可比只会低头种田的长宁伯强多了。 “不是勉强凑合,”姜韶华灿然一笑:“崔渡很好,是世间最好的少年郎。” 众人:“……” 谁都能看出,姜韶华这番话发自肺腑,绝非作伪。眉眼间绽放的光芒,也是少女提起心上人时才会有的模样。 她竟是真心喜欢崔渡! 这门亲事,并不是权衡利弊后的考虑,而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宝华公主下意识地看向郑宸。 郑宸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熟悉他脾气的人,才能察觉到他眼中的愤怒。 郑太皇太后没有回头看自家侄孙的面色如何,呵呵笑道:“好好好,你自己喜欢就好。是你自己选的夫婿,以后他进了王府,你好好待他便是。” 赘婿进门,就像女子嫁进夫家,少不得要谨小慎微看脸色过日子。所以说,有志气的好儿郎,根本就不愿做赘婿。 姜韶华抿唇一笑,落落大方地应了回去:“我和崔渡说好了,定了亲有了名分,暂且不急着成亲。等三年后再成亲。” 宝华公主十九了还没出嫁,姜莞华姜月华一个十八一个十七,也都不小了。皇室少女尊贵,多留几年出嫁也是常事。 郑太皇太后随口笑道:“到时候哀家一定备一份厚礼。” 兜兜转转地说着闲话,郑太皇太后一直没提太和帝,显然没有让姜韶华立刻见太和帝的意思。 心急也没用。好在她已经来了京城进了宫廷,离天子近得很,有什么变故来得及应对。 姜韶华按捺下心里的躁意,耐心地陪着郑太皇太后闲话。 过了片刻,李太后派了身边的宫女兰香过来。 竹香一死,李太后就如掉进泥坑,怎么也洗不清。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之间的关系,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兰香身为李太后身边得用的宫女,进景阳宫连头都不敢抬,行礼说话时格外恭敬温顺:“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向郡主问好。太后娘娘说了,请郡主得了空闲的时候,去宁安宫小坐闲话。” 姜韶华起身应道:“我明日就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兰香得了回话,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兰香走后,郑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个兰香,看着温柔恭顺,其实心思活络得很。” 这不是指桑骂槐,而是指槐骂槐。 涉及到两宫争斗婆媳恩怨,没人敢多嘴。便是宝华公主,也只能保持沉默。 姜韶华没那么多顾虑,她不在宫里生活,有自己的藩地和势力,实力堪称强劲,腰杆底气都很足。李太后主动派人来,就是有拉拢示好的意思。 “这段时日,宫里出了不少事。”姜韶华轻声道:“我远在南阳郡,消息滞后,不能及时为伯祖母分忧,心中实在焦灼。后来听闻皇上生病,更是心如油煎。这才厚颜写信,请伯祖母允我来京城小住。” 称呼一换,立刻又亲密了几分。 郑太皇太后眉头一松,叹了口气:“你时时刻刻将哀家和皇上放在心底,一片孝心忠心,哀家都清楚。” “有些事,信中说不明白。你来了就好,哀家也有人分忧了。” 话说到这儿,就不宜有外人在场了。 宝华公主三人知趣地告退。 郑宸也拱手退了出去。转身之际,他深深看了姜韶华一眼。姜韶华端坐,眉眼未动。 殿内人少了,陡然清静了许多。郑太皇太后不再掩饰心里的怒火:“朝中变故,你也该都知道了。” “边军大败,彭城被屠,左大将军被问罪天经地义。王易贪墨索贿,也没人冤枉了他。王丞相因此事记恨哀家和郑家,接连使出卑鄙手段。宫中这点事,不说也罢,哀家自问清白,不怕人嚼舌。” “安国公被下属弹劾,不得不闭门自省。皇上被气得昏厥过去,一直病倒在龙榻,不见好转。” 姜韶华心里一沉,抬眼看着郑太皇太后:“伯祖母,堂兄现在到底如何?” 郑太皇太后一个激动,说出了实情,此时也就不瞒了,低声长叹:“你堂兄还在龙榻上躺着,手脚能动弹,也勉强能吃些东西。就是不能下榻。一旦双脚落地,就全身无力,头晕恶心。” “太医们会诊,说皇上怕是遗传了先帝的病症。不能太过疲累,不能情绪太过激烈,更不能再昏厥。” 太康帝就是昏厥了两回,到了第三回,就永远闭了眼。 谁能想到,年轻的太和帝,竟遗传了这可怕的病症。 姜韶华心里直直往下沉。 她一直怀疑,太和帝的昏厥有诸多阴谋。或许是姜颐,或许是郑宸,也可能是王丞相暗中做了手脚…… 却没想到,太和帝是真的有病,还是先帝遗传的重病。 这比阴谋更可怕! 阴谋可以提防戒备,可以拆穿应对。难以医治的重病该怎么办?不能下榻不能坐龙椅不能操心劳碌,还怎么做天子? 第四百七十五章 乱象 郑太皇太后憋了多日,此时忧虑一出口,便全数倾泻了出来:“苍天真是不公。哀家的儿子,就是这么去了。现在哀家的孙子,才十八岁,还没大婚生子,没能掌控朝堂大展拳脚,就被诊断出了这样的重病。以后可怎么是好!” 一边说着,一边潸然泪下。 此时此刻,郑太皇太后的悲痛欲绝,绝不是装出来的。 她是爱权势,可她毕竟垂垂老矣,爱儿孙的心也是真切的。 姜韶华心情沉重,还得打起精神来安抚郑太皇太后:“堂兄这般年轻,慢慢调理调养,总能好起来。” 郑太皇太后哽咽道:“太医也是这么说的。可朝堂群臣,一个个如狼似虎,不顾大局,争斗不休。哪里容得皇上精心调养。这才一个月没上朝,朝堂就已经混乱成了一片。” 王丞相自陈病中不能上朝,安国公被弹劾不能上朝。丞相党和太后派的官员们可没消停过,彼此攻讦,奏折一封接着一封呈上来。大梁朝各州郡县的政务也不会因为太和帝的病倒而停下,各地奏折也是纷纷呈来。 偏偏太和帝不能上朝,也不能批阅奏折。毫不夸张地说,昭和殿里积压的奏折真的堆积如山。要求面见皇上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不知哪个黑心的混账,竟传出哀家囚禁天子把持朝政的谣言。”郑太皇太后愤怒咬牙:“皇上是哀家嫡亲的长孙,是哀家的心头肉,哀家怎么会囚禁他。再说了,哀家这把年纪了,把持朝政做什么?” 然而,这流言竟是传得极快。混合着之前影影绰绰的景阳宫豢养男宠一事,郑太皇太后的声名跌至谷底。 被众人所指唾骂的滋味,绝不好受。 无风不起浪,这直指郑太皇太后的流言背后,自然有看不见的黑手。 姜韶华默然片刻,低声道:“皇上的病症,知道内情的有几人?” 郑太皇太后皱眉:“十几个太医都瞒不过去,哀家已经下了封口令。只要传出风声,哀家就要他们的人头落地。李太后整日哭哭啼啼的要见儿子,哀家拦了七八日,后来也就没拦着。她到底是皇上亲娘,总该知道。” “昭和殿里的葛公公,哀家身边的赵春明,还有几个天子舍人。除了他们,就没人再知道了。” 姜韶华:“……” 这还少吗? 宫中本来就是个大筛子,很难守住秘密。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哪里能瞒得住众臣? 天子病重,不能上朝,群臣无首,乱象纷呈,也是难免。 “王丞相应该已经猜到了。”姜韶华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他一直称病不上朝不理政务,就是在以此要挟娘娘和皇上低头退让。” 郑太皇太后愤愤拍了一下茶几,茶碗随之一跳,发出一声脆响:“哀家已经两次派人去王府探病,请他回朝,他还想怎么样?难道还想哀家亲自登门赔礼道歉不成?就算哀家去了,他能受得起吗?” “他王荣是大梁丞相,是三朝老臣,深得先帝器重。在此关头,不站出来撑住朝堂,为了私人恩怨不顾大局。他哪里配做大梁丞相!” 姜韶华说道:“现在不是赌气怄气的时候。不管如何,要先让王丞相站出来撑住局面。再这般乱下去,只怕会有更多祸端。” “平州乱军,刚平息不久。娘娘总不希望再有流民乱军,让大梁陷入战乱吧!还有柔然骑兵,尝到了甜头。万一趁着朝堂空虚纷乱时再次进犯边关,只凭范大将军和尚未归心的边军,能抵挡得住吗?” 郑太皇太后被戳中了痛处,哑然无语。 姜韶华低声道:“我知道娘娘心里憋闷不快。不过,事有轻重缓急。说句不中听的,朝堂离了安国公,不会出大乱子。安国公在郑府里多自省一段时间也没关系。等皇上龙体养好了,安国公被弹劾一事也淡了,不轻不重地处置一二,也就过去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迅速稳住人心,稳住朝堂。这个人,非王丞相莫属。” 郑太皇太后不吭声。 姜韶华心里叹息。都到这时候了,还要斗气争高下。大梁朝堂,真是烂到根子里了。 这等话,当然不能说。 姜韶华继续低声劝慰:“王丞相因左大将军被问罪和王刺史被押进大牢两桩事,心中不满怨恨。要让王丞相上朝,只凭几句轻飘飘的话语,肯定不成。还得从这两桩事入手。” 郑太皇太后眉头一动,看着姜韶华道:“子羡和你的说法正好相反。他说越是这等时候,越不能退让。不然,王丞相再次入朝,就会愈发嚣张,气焰滔天,谁都弹压不住了。” 乱象背后,是一颗颗私心,是一双双推手。 姜韶华抬眼,和郑太皇太后对视:“安国公是郑舍人的父亲,郑舍人为人子,自然要为父亲张目。从他的立场而言,这么想没错。” “我是姜氏郡主,要为姜家的江山社稷着想。宫中乱不得,朝堂不能乱,京城要安稳。这一场纷争,必须早日平息。” “在伯祖母心中,什么更重要?” 是自己的脸面和郑家的实力重要,还是朝堂江山人心安稳更重要? 郑太皇太后面色明暗不定。 姜韶华心里再次叹息。郑太皇太后本来就不是顾大局的人,就是一个贪婪无度政治素养平平的老太太。后宫争斗那一套,搬到朝堂里,可不就闹出大乱子了? “伯祖母,我想见一见皇上。”一时劝不动郑太皇太后,姜韶华索性转移话题。 五年多来的水磨功夫,此时见了成效。 郑太皇太后对姜韶华的信任,仅在郑家父子之下。如今诸事纷乱,郑太皇太后心中茫然,没多少主见,姜韶华头脑清晰冷静有条理,郑太皇太后很自然就听进了耳中。 “也好。你们兄妹一别两年,你心中惦记他,急着赶来京城,确实该见上一见。” 郑太皇太后很快下定决心:“哀家领你去昭和殿。” 第四百七十六章 兄妹 姜韶华默默跟随着郑太皇太后去了昭和殿。 太和帝卧榻养病,不见外臣,宫里有资格进殿探望天子的,也只有寥寥几人。昭和殿外有重重御林侍卫把守,个个身穿铠甲手持兵器目光锐利,一片肃杀之气。 姜韶华就在这一片沉凝的气氛中,迈步进了昭和殿。 “奴才见过太皇太后娘娘!”葛公公来相迎,在见到姜韶华的刹那,葛公公有些惊讶,面上却未流露:“奴才见过郡主。” “起身。”郑太皇太后问道:“皇上现在醒了吗?” 葛公公低声答道:“皇上喝了药,睡下不久。” 郑太皇太后脚步一顿:“哀家就在外等着,等皇上醒来再进寝室。” 太和帝的病症,不能多思多虑不宜操心,要多睡多休息静养。姜韶华和郑太皇太后这一等,就是一个半时辰。 太和帝终于睁眼醒来,在内侍们的伺候下,被缓缓扶着坐了起来。目光落在姜韶华的脸上。 姜韶华敛衽行礼:“韶华见过皇上。” “这里没有外人,叫朕堂兄便是。”太和帝显然中气不足,声音透着虚弱。一个月没出过寝室了,脸白了不少,也没消瘦,甚至比两年前还胖了些。 姜韶华轻声应下,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写信要来京城,朕精力不济,不能亲自动笔,便请皇祖母写了回信。”太和帝的语速明显不如以前,说一会儿话,就要停顿片刻。不知是气虚,还是思绪缓慢:“既是来了,就多住些日子。” 姜韶华口中应是,一颗心悄然沉了下去。 亲眼看着太和帝此时模样,便知郑太皇太后没有夸大其词。太和帝或许没有性命之忧,却不能再辛苦忙碌操劳,不能忧虑情急多思。 偏偏天子是天底下最消耗体力精神气血的差事。太和帝这般模样,以后该怎么办? 太和帝显然也清楚眼下困境,自嘲地苦笑:“朕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天子。朝堂混乱至此,都是朕平庸无能。” 虽然是事实,此时也只得好言宽慰。 姜韶华打起精神,温声安抚:“堂兄龙体微恙,需要静养,先别操心这些。等龙体养好了,再收拾那些不听话的臣子便是。” 太和帝又是一声苦笑:“朕弹压不住王丞相,也奈何不了安国公。朕还有何用!” 当着郑太皇太后的面说这些,着实不妥。谁不知道安国公就是郑太皇太后手中的一把刀? 大梁朝堂混乱到今日地步,就是因为王丞相和郑太皇太后争斗不休,寸步不让。除去一些中立的朝臣,陷入党争的臣子占了六成,还有墙头草两边倒的,有官职低微只能摇旗呐喊助威的……朝堂乱象,皆来自于此。 郑太皇太后的脸色果然不太美妙。碍着天子卧榻养病,郑太皇太后忍了这一回没吭声。 姜韶华继续宽慰颓丧不振的天子:“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堂兄别泄气。” 太和帝看着姜韶华,话却是冲着郑太皇太后去的:“朕打算派人去王府,去请丞相回朝。” 郑太皇太后终于忍不住了:“哀家已经派了两回人前去,王丞相只一味推脱,说病重不能下榻。难道还要哀家登门去请不成?” 太和帝叹了一声:“王丞相是大梁丞相,百官之首。要请他回朝,得派有份量的人前去。皇祖母打发身边宫女前去,算什么意思?” 这和羞辱也没什么两样。难怪王丞相不肯回朝。 姜韶华迅速瞥郑太皇太后一眼,心想这么重要的事刚才怎么只字不提? 郑太皇太后被说穿了心思,依旧理直气壮:“王丞相要是心系朝堂忠心不二,就不该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太和帝:“……” 怪不得太和帝病症迟迟不见好转。整日生这等闷气,这般憋屈,好好的人也受不了。 姜韶华心里腹诽,口中轻声道:“如果堂兄信得过我,我去一趟王府吧!” 太和帝一愣,郑太皇太后已出言反对:“不行!你一个大梁郡主,怎么能低这个头?让几个中书舍人去就是了。” 姜韶华应道:“王舍人郑舍人都不便去,李舍人为人粗豪不善言辞,高凉王世子冲动冒失,去了也没用。我是大梁郡主,身份足够,而且能代表太皇太后娘娘的颜面,也能代皇上做出一些承诺。成了最好,便是不成,王丞相也不能对一个姑娘家恶言相向。所以,我去最合适。” 这么一说,确实很合适。 郑太皇太后想了想,问太和帝:“要不然,就让韶华去试试?” 太和帝默然片刻,缓缓点头:“那就有劳韶华堂妹跑一趟。”顿了片刻,又道:“告诉王丞相,朕会让左锋起复,再掌兵权,王易官职保不住了,性命总是无碍。” 所以说,没有蠢人。太和帝一切都看得清楚,知道症结在何处。 姜韶华正色应道:“韶华一定尽力劝说王丞相回朝。” 郑太皇太后忍不住嘀咕一句:“安国公犯的那点过错,也一并免了吧!” 太和帝抽了抽嘴角。 姜韶华轻声道:“既要请王丞相回朝,安国公那边就委屈一段日子。等朝堂安定了,再行论处不迟。” 这就很合太和帝心意了。 太和帝点头表示赞许。 郑太皇太后心里不痛快,轻哼一声。 姜韶华只当没听到,微笑着和太和帝说了一会儿闲话。说起南阳郡今年卖粮种赚了许多银子。 太和帝眉头舒展,笑了起来:“能赚银子最好。这两年南阳郡献了那么多粮食给朝廷,户部打了许多欠条还没还。说起来,朕实在愧对堂妹。” 姜韶华轻声笑道:“能为堂兄分忧,我心里欢喜得很。” “还有一桩事得告诉堂兄,我和长宁伯定亲了。婚期定在三年后。” 太和帝嗯了一声:“过几年成亲的时候,朕给他封长宁侯。” 天子一言九鼎。 姜韶华立刻代崔渡谢了天子恩典。 郑太皇太后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谈判(一) 太和帝很快有了倦容。 姜韶华起身告退:“堂兄安心休息,我这就去王府一趟。” 姜韶华行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更不会浪费半点时间。太和帝很欣赏姜韶华的行事做派,笑着说道:“不管成不成,都回宫来。” 郑太皇太后也道:“这些日子就住景阳宫,多陪一陪哀家。” 住在宫里,离这对祖孙都近,说话行事都便利。便是有什么突发状况,也能在第一时间内做出应对。 姜韶华没有推辞,点头应下。 出了昭和殿后,姜韶华便去了王府。 王丞相的长子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王丞相自己闭门养病。王家的门庭却半点都不冷落,每日投拜帖想见丞相大人的人,数不胜数。 王家的门房管事,颇为趾高气昂,等闲五六品官员都不放在眼里。 宋渊拿着拜帖过来,门房管事鼻孔朝天,傲慢地接了帖子看都没看一眼:“丞相大人闭门养病,不见任何人。帖子留下,人就请回吧!” 宋渊淡淡瞥一眼过去:“我们郡主远道而来,特意前来拜见王丞相。烦请通传一声,说不定,丞相大人也急着想见我们郡主。” 郡主? 这几年来大方光芒谁都不能忽略的,只有一位南阳郡主。 门房管事一惊,迅疾调整换了个恭敬的神情:“小的这就去通传,请郡主进门房稍候。” 门房管事不敢怠慢,亲自去通传。 此时的王丞相,正悠然坐在凉亭里赏花喝茶,几个舞姬随着丝竹乐声翩然起舞,幕僚们在一旁作画吟诗。端的是一派名士风流的景象。 “启禀丞相大人,南阳郡主前来求见。” 门房管事低头奉上拜帖。 王丞相消息灵通,自然知道姜韶华入京一事,却未想到姜韶华来得这么快,不由得冷笑一声。 焦幕僚挥挥手,乐师舞姬们立刻停了,默默退下。几个幕僚一同看向王丞相:“南阳郡主前来见丞相大人,显然是来做说客。” “她和丞相大人屡次有纷争,现在怎么有脸登门?” “话不是这么说。南阳郡是藩地之首,实力强劲。她亲自登门,也算给足丞相大人体面了。” “总比太皇太后娘娘派一个宫人前来强得多。” 所以,丞相大人见是不见? 幕僚们议论纷纷,最终见不见,还得看丞相大人的心意。 王丞相淡淡道:“来都来了,本丞相若是避而不见,也太小家子气了。将郡主请过来。” 焦幕僚有些惊讶:“丞相大人一直告病不出,现在就在这里见郡主,不太合适吧!” 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自己的病是装出来的。 王丞相冷笑:“本丞相因何而病,宫中的太皇太后和皇上都最清楚,在南阳郡主面前,也就不必装模作样了。” “本丞相今日倒是要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 片刻后,身着郡主常服的尊贵美丽少女,出现在凉亭外。 幕僚们也都退下了,只留了一个焦幕僚,假模假样地要扶王丞相起身行礼。 “王丞相还在病中,身体虚弱,不必行礼。”姜韶华仿佛没看到王丞相的红光满面,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一等一。 王丞相也就没起身:“郡主特意来看老臣,老臣受宠若惊,郡主请坐。” 姜韶华在王丞相对面坐下了,目中流露出关心,言辞恳切:“我在南阳郡就听闻丞相病重,可惜远隔千里,不能亲至问候探病。今日进京,终于能亲眼来瞧瞧丞相了。” 瞧这副关切心疼的模样,不知道的,定然以为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哪! 这份演技和城府,已经超越朝堂中九成九的官员了。 王丞相从来没有小看过姜韶华,此时暗暗唏嘘,面上露出欣慰:“郡主这般挂念老臣,老臣感激不尽。只恨老臣身体不争气,不能进宫上朝,为皇上当差分忧。” 姜韶华叹道:“这也怪不得丞相。丞相为左大将军被问罪一事羞愤自责,又因王刺史一案郁结于心。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今日,便带了两味上好的药来,或许能一举治好丞相的病症。” 王丞相目光微闪,不动声色:“药在何处?” 姜韶华微笑道:“皇上让我带话给丞相,左大将军虽有过错,却是大梁朝难得的猛将。休息一段时日,便该起复,继续为大梁朝堂效力。” “王刺史一案,证据确凿,不能不处置。去了官职,做个富家翁,倒也逍遥快活。” 王丞相和姜韶华对视片刻,缓缓道:“这两味药,确实对症,老臣感念皇上恩德。安国公被弹劾卖官一案,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果然是个贪婪无耻的老贼。得了便宜还要更多的好处。 姜韶华心里冷哼一声,面不改色地应道:“安国公一直在闭门思过,已经上了几道请罪的折子。皇上如今在病中,不宜忧思过度,暂时便将此事搁置。等过一段时日,皇上龙体恢复安康了,再行论处。” 言下之意就是,你王丞相快些回朝,稳住朝堂,太和帝便能放宽心静养了。 王丞相却道:“不知这一段时日,大概是多久?” 姜韶华眸光闪了一闪,直视王丞相:“丞相应该知晓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今日我代皇上给丞相送药来,药到病除是正理。若是过了火候,闹得无法收场,鸡飞蛋打,到时可就追悔莫及了。” 大梁朝是需要你这个丞相,该站出来的时候不挺身而出,等天子熬过最难熬的这段时候,以后丞相你在朝堂里也就没位置没威信可言了。 王丞相听出话语之外的威胁,冷然扯了扯嘴角:“郡主说是给老臣送药,老臣听着,郡主话中有话,似有胁迫老臣之意。老臣这把年岁,吃过的盐,比郡主吃过的米都多。” “米能养人,盐吃多了,可是会齁死人的。”姜韶华微笑应了回去:“丞相服了这两味药,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就两日吧,两日后,我在昭和殿里等着丞相。” 第四百七十八章 谈判(二) 王丞相忍不住动了动眉头。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了。 郑太皇太后和他水火不容,安国公和他是政敌,在朝中彼此冷嘲热讽。龙椅上的太和帝对他心存不满,面上还得维持着对一朝丞相的敬重。眼前的南阳郡主姜韶华,从容不迫,威势凌人,轻飘飘地就说出了两日为期。 哼! 姜韶华不再多言,就这么微笑注目。 良久,王丞相才淡淡道:“请郡主回宫后禀明皇上,老臣两日后进宫觐见皇上。” 他进宫也是见天子,和她这个南阳郡主没什么关系。 姜韶华没有和王丞相置气争锋,欣然笑道:“有这等好消息,定能令皇上心中欣慰喜悦。” 说完,便起身告辞离去。 这份干脆利落,便是阵营不同,王丞相也得在心里赞一声。 还好,姜韶华只是个女子。若身为男子,有这等气魄胸襟才干果决,只怕太和帝的龙椅都坐不安稳。 也正因为姜韶华是女子,进京来探病也好,代天子来丞相府也罢,都没遭到太多阻力。在宫中长大的高凉王世子姜颐,就没这样的待遇了。 这些念头在王丞相脑海中一闪而过。 焦幕僚送走郡主后回转,低声道:“丞相大人真打算两日后进宫?” 王丞相淡淡道:“南阳郡主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凡事过犹不及。本丞相装病躲清静,是要让太皇太后和皇上知道,大梁朝没了本丞相不行。眼下太皇太后和皇上都已退让,请本丞相回朝,还应允让左锋起复,王易的案子也不过分追究了。” “见好就收,现在回朝正合适。” 焦幕僚忍不住叹道:“郡主话语不多,却是句句犀利,直指要害,颇合兵法之道。” 既展露锋,又未过分咄咄逼人,留有余地。期间分寸拿捏,堪称精妙。 王丞相目中竟也有些遗憾:“如此出众的姑娘,也难怪四郎牵肠挂肚始终放不下。要是她肯嫁进王家来,本丞相愿意既往不咎,欣然接纳她做儿媳。” 可惜,姜韶华坚持招赘入门,南阳王府已经和博陵崔氏议亲定亲。王瑾的一腔痴情,注定要付诸流水了。 …… “这件差事,郡主办成了吗?” 马车上,陈瑾瑜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姜韶华只身去见王丞相,陈瑾瑜只能在门房处候着,不知情势如何。 姜韶华冲陈瑾瑜挑眉一笑:“成了。” 陈瑾瑜松口气,舒展眉头笑道:“成了就好。回宫对太皇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有交代了。”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讥讽:“众人都知道王丞相是装病,借此良机逼太皇太后退让,逼皇上隐忍。太皇太后派宫人来,王丞相自然不会理睬。今日本郡主亲自来了,他便要顺势下台阶。否则,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换个丞相也就是混乱个一年半载。” “纪尚书或者李尚书,虽然各有缺点,论资历声望,也勉强够做丞相了。皇上是不愿见朝堂继续混乱无序,不愿走到这一步。这一点,王丞相那头老狐狸清楚得很。” 所以,她在来之前,就有八成的把握。王丞相肯见她,那就是十成十。 陈瑾瑜的目光中透着惊讶和钦佩:“郡主一双慧眼如炬,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臣比郡主还差得远,以后得潜心向郡主学习请教。” 姜韶华失笑:“今日怎么忽然拍起本郡主的马屁来了。” 陈瑾瑜抿唇笑了起来:“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何来逢迎拍马之说。”顿了顿,轻声道:“等王丞相回朝,想来朝堂很快就会安定。郡主打算在京城待多久?” 姜韶华想了想道:“来都来了,总得待上一段时日。至少也要等皇上龙体好转能上朝了再走。” 又笑着打趣:“放心,不会耽搁你和马典膳的婚期。” 陈瑾瑜和马耀宗的婚期就定在年底。 现在是八月末,离岁末还有四个月哪! 陈瑾瑜脸颊半点不红,笑着应道:“多谢郡主。” 赶回宫中的时候,已至傍晚。 这半日,姜韶华奔波来去,没个消停,进宫后依然精神奕奕。离昭和殿老远,便有人迎了出来。 十八岁的王舍人,穿着官服,面容清俊,温文儒雅,拱手行礼时更是气度优雅:“臣王瑾,见过南阳郡主。” 姜韶华目光一扫,淡淡道:“王舍人免礼。” 待王瑾起身后,又道:“本郡主刚去过王府见过王丞相。两日后,王丞相会进宫面圣。” 王瑾眼中闪过一丝愧色,低声叹道:“我屡次劝父亲,父亲听不进去,我身为人子,奈何不得,实在惭愧。” 前世夫妻一场,姜韶华很了解王瑾。他不是在装模作样,是真的心有愧疚。 他不赞成王丞相的做法,却左右不了自己亲爹。父子政治立场不完全相同,王丞相私欲过重,王瑾更倾向太和帝,算得上忠臣。 还有,这半年多来,王瑾在太和帝左右,为南阳郡说了不少好话。还私下写了不少信,她可以不回信,却得领这份人情。 姜韶华看着王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立场不同,想法不同,行事天差地别。王舍人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对得住皇上,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不必羞惭。” 王瑾没料到姜韶华会出言安慰自己,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喜悦。 绚烂的晚霞笼罩天空,夕阳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立在眼前的少女,是他朝思暮想心中萦绕的姑娘。 她在看着他。 至少,这一刻,她的眼里有他。 王瑾心绪奔涌,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难以出口。唯有黑眸中,流淌着脉脉情意。 “想来你也听说了,我已和长宁伯定亲。”姜韶华张口,打破了彼此凝视间的宁静。 王瑾笑容一顿,有些苦涩:“我听说此事了,恭喜郡主。” 姜韶华点头示意致谢,然后道:“皇上现在醒了吗?我想见皇上。” 王瑾定定心神:“皇上正等着郡主,请郡主随臣进殿。” 第四百七十九章 鼓励 姜韶华迈步进了天子寝室。 太和帝挥挥手,几位中书舍人都退了出去。姜韶华坐在龙榻边的椅子上,轻声说起了王府一行经过。 两炷香后。 听完始末的太和帝,眉间舒展,露出久违的笑意:“堂妹出马,果然说动了王丞相。朕可要好好谢一谢堂妹。” 满朝文武臣子众多,真正忠心又有能耐为他分忧的,竟找不出几个。姜韶华这一来,瞬间弥补了他身边的空缺。 姜韶华没有居功,笑着应道:“王丞相已经闭门养病一个多月了,早就静极思动。之前太皇太后娘娘派人去了两回,王丞相有意撑撑劲。我这个说客,已经是第三回。事不过三,王丞相再不下台,就太过了。” “再者,皇上已经允诺会饶过王易,让左氏起复。给足了王丞相体面颜面。王丞相还有什么理由不回朝?” “臣妹就是跑跑腿传传话,真论功劳,皇上得占八成。” 太和帝被哄得开怀一笑:“堂妹说话真是风趣。” 王丞相肯回朝,太和帝心事放下大半,对姜韶华叹道:“王丞相有再多不足,到底是大梁丞相,能耐才干都有,朝中文官大半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他不在朝堂,众臣做事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等他回来了,这些毛病自然就好了。不管如何,先让朝堂安稳下来。” 堂堂天子为何要忍? 说到底,还是王丞相势力庞大,伸手便能搅动朝堂。这一个多月来,王丞相闭门不出,朝堂诸多官员出人不出力,政务处理不及时,六部运转缓慢,奏折堆积如山。 太和帝不得不退让,先请回王丞相。九五之尊,被一个权臣逼到这份上,心里焉能不憋屈。 姜韶华收敛笑容,轻声对太和帝道:“当年臣妹祖父离世,臣妹为祖父守孝一年。孝期过后,臣妹也只十岁。” “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想执掌王府,自然不是易事。臣妹还是一步一步地去做了,用了三年时间,令王府众臣归心,也掌控了南阳郡十四县。” 太和帝听了这番话,苦笑一声:“朕登基也有两年多了,一开始雄心万丈,两年过来,朕平庸无能,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直接病倒,躺在床榻上。和堂妹一比,真是羞愧至极。” 姜韶华柔声道:“堂兄误会了。我刚才说这些,是想告诉堂兄,区区一个南阳郡,只有十万百姓,王府属官和十四县的县令加起来,也就二十多人。臣妹尚且要花三年之功。大梁有四十州三百郡千余县,数千万百姓,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便有几百人。算上各地官职高低不等的文臣武将,臣子们便有万余人。” “这么庞大的疆土百姓,这么广阔的江山,这么多的臣子。想治理好,难之又难,绝非朝夕之功。” “堂兄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必泄气,等养好了身体,慢慢来便是。” “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八年。” “堂兄这般年轻,便是过二十年,也没到四旬,依旧是盛年。这江山是堂兄的,堂兄只管安心地坐着龙椅。做什么事都不必急在一时,一件一件地做,一步一步地走。” 太和帝沉默良久,才低声道:“皇祖母时常在朕耳边絮叨,嫌朕压不住丞相掌控不住朝堂。母后因为被皇祖母压得不能动弹,也时常发牢骚。朝臣们和朕年龄相差大,且身份有别,没人敢也没人会来劝慰朕。几位中书舍人,就是朕最亲近的人了。可他们,也没说过这等安慰鼓励的话。” 他肩上担着千钧重担,战战兢兢,时常惶恐。 周围的人,都对他诸多要求百般挑剔,没有人这般温情地鼓励过他。 姜韶华凝视着太和帝,轻声道:“君臣之间,其实是对立的。君强则臣弱,君弱则臣强。堂兄年少便登基,权臣在侧,事事都被牵制,难有作为。这实在怪不得堂兄。几位中书舍人,是堂兄的心腹,也同样是堂兄的臣子。有些话,轮不到他们来说,他们也没这个胆量。” “至于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请恕臣妹大胆,她们如果有政治智慧,能替堂兄解忧,自是堂兄最大的助力。” 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 郑太皇太后掌掌后宫还行,和人争斗也是一把好手,却没有治理朝堂政务的能耐。李太后就更不行了,也就是后宫嫔妃宫斗的水准。 偏偏婆媳斗得凶,都往太和帝身上使力气。太和帝忙完前朝,还要顾着祖母亲娘,为她们调解矛盾,心力交瘁。 太和帝被说中了痛处,不由得长叹一声。 “臣妹身为藩王,不该轻易离开藩地。可知道堂兄病重,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不能不来。”姜韶华也叹了一声:“来了之后,见堂兄病倒在榻,臣妹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堂兄一定要振作起来,好好养身体。大梁离不得堂兄,宫中所有人都依靠堂兄,臣妹也是因为堂兄照拂,才有今日地位和风光。” 原本略有些伤感的气氛,被最后一句打破。 太和帝失笑:“堂妹说话倒是实在。” 姜韶华抿唇笑了起来:“本来就是实话。堂兄允我入朝,准我养兵自重。没有堂兄的宽宏,我这个南阳郡主,何来今日尊贵!” 太和帝又被逗乐了:“被你这么一说,朕确实该振作起来,以后继续做堂妹的靠山。” 姜韶华连连点头:“大树底下好乘凉!堂兄龙椅坐得安稳,臣妹也能跟着沾光。” 说笑几句,气氛轻松了许多。 太和帝笑道:“你难得来京城,多住些日子再回。” “臣妹也是这般打算。至少要等堂兄下榻能上朝了,再回南阳郡。”姜韶华微笑道:“臣妹要回南阳郡过年,便在宫中住三个月。” 三个月,也该养好身体了。 太和帝笑着嗯一声,看姜韶华一眼:“你每日来陪朕说说话。” 姜韶华含笑应下:“臣妹谨遵圣旨。” 第四百八十章 信任(一) 当晚,姜韶华便在景阳宫里住下了。 郑太皇太后拉拢起人心来,也是一把好手。当年姜韶华住过的寝室,被收拾得干净清雅。宫人送来的夜宵,都是姜韶华爱吃的。 银朱荼白都进了宫,以便伺候姜韶华衣食起居,陈瑾瑜每日随行左右,也住进了景阳宫里。至于宋渊等几个亲卫,则另外安顿,不必细述。 姜韶华这一日奔波来回,耗费体力心力,此时才露出倦意。 银朱看着心疼:“明日郡主还得早起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请安,今晚就早些歇了吧!” 姜韶华嗯了一声,头沾到松软的枕头上,迅速入眠。 隔日五更,姜韶华睁眼醒来。 景阳宫里没有练武房,宫中人多口杂,她想练武颇有些不便。索性就在寝室里打了一套拳。寝室颇为宽敞,姜韶华腾挪间轻巧如燕。 练完拳后,姜韶华梳洗穿衣,吃一顿丰盛可口的早膳,精神十足地奔赴“战场”。 先去给郑太皇太后请安,和宝华公主东平县主淮阳县主你来我往地寒暄。公主伴读范嘉宁一直不见踪影,姜韶华随口笑问:“范姑娘怎么没进宫来?” 宝华公主看姜韶华一眼:“嘉宁今年十六,到了议亲之龄,不便再进宫做伴读。两个月前就没再进宫了。” 范嘉宁比姜韶华大了一岁。身为范大将军嫡亲的孙女范太贵妃的侄女,范嘉宁是京城最顶尖的贵女,能配得上她的少年郎寥寥无几,基本都在天子身边做着中书舍人。出于联姻结亲的考虑,范家将范嘉宁接出了宫。 姜韶华神色未变,微微笑道:“范姑娘才学出众,美丽贤淑,范家定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了。” 郑太皇太后呵呵一笑,接了话茬:“可不是,嘉宁那丫头出宫之后,范家都快被踏破门槛了。” 范嘉宁美丽出众,更重要的是,范大将军去执掌边军,一跃成为军方第一人。想和范大将军做亲家的比比皆是。 东平县主瞟一眼姜韶华,忽然道:“说起来,郑家原本在和范家议亲。郑尚书忽然被弹劾,亲事不得不搁置了。不然,韶华堂妹就该听闻好消息了。” 在东平县主看来,姜韶华是因为坚持招赘进门,才拒绝了郑宸和王瑾。这也算不得什么,郑宸照样能娶到高门贵女。听到这样的消息,姜韶华心里能不泛酸吗? 可惜,姜韶华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浅笑盈盈地应道:“郑舍人文武双全,和范姑娘是天生一对。” 东平县主还想张口,郑太皇太后略有些不快地扫了一眼过来。东平县主立刻闭了嘴。 淮阳县主也不是省心的主,笑着说道:“论年龄,王舍人比郑舍人还大了一岁,今年都十八了。迟迟没有议亲,也不知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姑娘。” 宝华公主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黯然。 不管王瑾会娶谁,十之八九都不肯做驸马。大梁朝的驸马,只能任虚职闲差。王瑾志向远大,自然不愿吃软饭。 淮阳县主本来是想刺一刺姜韶华的心窝,却不知,姜韶华无动于衷,被深深刺痛的是宝华公主。 一众少女出了景阳宫后,一同去宁安宫请安。 姜韶华见了憔悴消瘦的李太后,不用刻意也流露出了惊讶和心疼:“一别两年,太后娘娘怎么如此清减憔悴了?” 一来是因为李家接连被打压,她在宫中被郑太皇太后压得喘不过气来。二来,是因为太和帝的病症。 得知太和帝遗传了先帝的病症,对李太后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这些日子,她不知哭了多少回流了多少眼泪。 当着姜韶华的面,李太后要维持太后的尊严和傲气,张口道:“哀家心忧皇上龙体,近来茶饭不思寝食难安,难免憔悴些。” 顿了顿,又道:“哀家没料到,你会赶来京城。听闻昨日你还去了一趟王府,请王丞相回朝。你能为皇上分忧,可见是来对了。” 这对李太后来说,就算放下身段示好了。 姜韶华没有计较李太后略显生硬的语气和不够柔和的面色,微笑着应道:“这都是我分内之事,不敢当太后娘娘夸赞。” 周旋一番后,众人又一同去了昭和殿。 太和帝的病症,在宫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宝华公主满面忧色,姜韶华轻声安慰道:“堂姐不必忧虑,皇上龙体没有大碍,慢慢将养,总能好起来。” 太康帝就是劳碌操心昏厥了几回,再也没醒来。大梁眼下这样的情形,能容太和帝慢慢将养吗? 当着众人的面,宝华公主不便说这些,打起精神应道:“韶华堂妹说的是。” 今日守在昭和殿外的,是中书舍人李博元。 东平县主见了未婚夫婿,俏脸微红,眼波频频。李博元也看了她几眼,然后正色对众少女道:“皇上要静养,不宜见人,诸位都请回。” 宝华公主有些失望,却也没出声。 然后,就听李博元道:“南阳郡主请留步,皇上吩咐了,请郡主入内一见。” 众少女:“……” 昭和殿外不能喧哗。 回了公主寝宫后,淮阳县主愤愤出声:“皇上要静养,不能见人,为何姜韶华便能进昭和殿?” 东平县主也为宝华公主抱不平:“殿下可是皇上嫡亲的长姐,皇上不信公主,反倒信任姜韶华,这也太荒谬了。姜韶华是姓姜,其实就是个外姓女子。凭什么能得皇上这般信任?” 是啊!这就是姜莞华姜月华最不服气的地方。 她们才是真正的姜氏女。至于姜韶华,明明是卢氏血脉,不过是随母姓姜罢了。和她们相比,在血缘上就要差了一截。 宝华公主看着满面不平的姜莞华姜月华,轻声道:“就凭韶华堂妹每年给朝廷敬献大批军粮,凭她能为皇上分忧解难,凭她坐拥繁华安宁的南阳郡,凭她有强大的兵力和忠心的王府属官。” “如果你们也有这等能耐,能为皇上解决难题,皇上自然也会对你们另眼相看。” 第四百八十一章 信任(二) 姜莞华姜月华被噎得哑口无言。 宝华公主淡淡道:“以后这等不知所谓的话,别再说了。皇上和皇祖母听了都不高兴,我也不乐意听这些。” 姜莞华讪讪应是。 姜月华心有不甘,低声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她姜韶华有能耐有本事,我承认。可她的手伸得太长,野心也太重了。身为藩王,就该在南阳郡好好待着,跑到京城来做什么?” 姜莞华一个按捺不住,接了话茬:“说是担心皇上龙体,其实,她就是想趁机搏皇上信任,搏太皇太后娘娘欢心。” “她已经是南阳郡主了,难不成还想再升一级,做公主不成!”姜月华扁扁嘴,说话愈发刻薄:“堂姐心软心善,不和她计较。换了是我,我可容忍不得。” 宝华公主蹙眉,目光微冷:“都别说了。我以前说过的话,你们都忘了不成!我们姐妹,都被娇养在宫中,对朝中大事半点不通。帮不了皇上什么忙,至少不能添乱。” “韶华堂妹有能耐,能为皇上分忧,这是好事。我求之不得。” “你们不得再闲言碎语。” 素来好脾气的宝华公主,沉着脸呵斥一番,拂袖而去。 留下姜莞华姜月华灰头土脸,面面相觑。 姜莞华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 姜月华悄声低语:“你说,皇上对姜韶华那么好,会不会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姜莞华被吓了一跳:“嘘!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我这可不是乱说。”姜月华小声嘀咕:“皇上还有几个月才出孝期。姜韶华姓姜没错,其实是外姓女子。她心机深沉手段又多,说不定皇上被她迷了心窍,动了心思。” 姜莞华用帕子捂住姜月华的嘴:“别再说了。我们两个都定了亲,再熬几个月就能出嫁出宫。别乱说话惹出乱子,惹怒了皇上,我们两个哪有好果子吃。” 姜月华这才悻悻住嘴。 在精致的鸟笼里待久了,看着天空里自由翱翔的雄鹰,难免愤恨不平。嫉恨的种子,早就种到了心田里。其实姜韶华对她们没做过什么,可她们一想到她都不痛快。 …… 此时,姜韶华已到了太和帝面前。 “皇上今日面色比昨日好得多。”姜韶华细细打量,笑着说道:“看来,皇上昨晚睡得好。” 太和帝舒展眉头笑道:“你一来,便解了我最大的心事难题。心情一好,吃得香睡得好,精神就好了。” 说笑几句,葛公公捧了热腾腾的汤药过来。 姜韶华自动避让,并未抢着喂药献殷勤。 男女有别。她行得正坐得直,却得保持该有的距离。 太和帝看在眼里,也是一笑,在葛公公的伺候下喝了汤药。 紧接着,几位中书舍人前来,先向皇上行礼,再向姜韶华问安。姜韶华微笑还礼:“诸位舍人请起。” “有什么事,你们一一禀报便是。”太和帝张口吩咐:“韶华堂妹也听一听。” 郑宸浓黑的眉动了一动,迅速瞥一眼姜韶华。 姜韶华没有假模假样推辞的意思,笑着应下了:“皇上信得过臣妹,臣妹就听上一听。或许能为皇上出谋划策,出一份力。” 给予的信任和偏爱,被光明磊落地领受。这本身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太和帝笑了起来。 太和帝今日的笑容,比之前半个月加起来都多。王瑾心里默默想着,率先张口回禀:“禀皇上,今日六部都有奏折呈上,一共有十三份。” 太和帝略一点头,示意众舍人一一宣读奏折。 之前堆积了许多奏折和政务,没能及时批阅处置。每日又有源源不断的新奏折。光是六部启奏要天子定夺的,就有十三份。各州郡送来的奏折,还没来得及呈上来。 做皇帝是件苦差事,半点不假。 第一份奏折,是工部的。每到夏日,就是汛期。年年都要花大把银子修河堤。每年税赋,六成用来支应军费,还有两成要花在河工上。也怪不得大梁国库空虚,空荡荡地能跑老鼠。 “……周尚书已经接连上了三份奏折,请皇上拨银两,清修河道建堤坝。”王舍人读完奏折,恭声道:“请皇上批复可否。” 太和帝眉头拧了起来。 北方天灾战乱频频,南方近两年则是洪涝成灾。河堤不能不修,便是修了河堤,也时有被洪水冲垮河堤,劳民伤财,土地村庄良田被淹没,带来的损失无法估量。 河堤是一定要修的。可今年的税赋已经被用光了,修河道的银子从何处来? 郑宸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臣愿自请随工部一同去修河堤。臣愿做皇上的眼睛,代皇上看一看工部的银子到底用在何处。” 太和帝面色一缓:“年初你去了一趟司州,千里迢迢颇为辛苦。朕岂忍心再让你奔波操劳。” 郑宸不假思索地应道:“臣深受皇恩,为皇上分忧,是分内之事,臣不觉辛苦。” 王瑾也拱手道:“臣毛遂自荐,愿去河道巡查督工。” 太和帝略一犹豫。 工部周尚书和王丞相一鼻孔出气,王瑾是王丞相幼子,立场左右摇摆不稳,去河道督工显然不合适。至于郑宸,又因安国公被弹劾之故,和王丞相一党势成水火。去了定然挑刺找茬,很容易闹出矛盾纠葛。对朝堂安稳也大大不利。 至于李博元,还有几个月就是婚期。河堤修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不便派他前去。 还有姜颐……还是在宫里待着吧,就别出京城了。 这么算来算去,身边心腹竟是都不合适。 姜韶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皇上,派谁去督工在其次,以后再商议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批复奏折,核算修多少里河堤,需要多少钱粮。” 太和帝一听有理,点点头道:“河堤是一定要修的。王舍人,你将奏折拿过来,朕来批复。” “明日王丞相进宫,将这份奏折给王丞相,再召重臣进宫商议此事。” 第四百八十二章 信任(三) 养病两个多月之久的王丞相,终于“病愈”回朝。 “老臣见过皇上。”王丞相一脸愧色地站在龙榻前,拱手行礼:“皇上病中,还要为老臣的身体操心,老臣实在惭愧。” 太和帝不能下榻,被扶起坐在龙榻上,声音倒是多了些中气:“王丞相免礼平身。来人,赐座。” 葛公公和另一个内侍搬了椅子过来,王丞相推让一番,也就坐下了。 太和帝病了这一场,原有的锐气被磨平了不少,说话愈发温和平顺:“以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就说眼下,朝中事务繁杂,政务堆积,朕又在病中,当不得大用,要辛苦丞相了。” 王丞相自要表一番臣子忠心。陈词滥调,虚情假意,听了让人腻歪,不必细述。 君臣假惺惺地做戏一场,很快便商议起了正事。 王丞相看了工部周尚书的奏折,面色也凝重起来:“此事必须尽快朝议,拿出个主意来。” 太和帝点点头:“朕已让人传口谕,六部尚书侍郎很快便会进昭和殿。朕无力去正殿,就让众臣来朕寝室。” 王丞相眉头一皱,一脸不赞成:“皇上龙体有恙,应该静心养病,岂能为政务操心。再者,皇上现在龙体虚弱,也不宜让众臣亲眼瞧见。以免损了皇上天威。皇上信得过老臣,便将此事交给老臣。等商量出结果来,老臣再来向皇上回禀。” 太康帝当年病重的时候,便将政务全部交托给王丞相。如此,既不烦心操劳,又没让众臣亲眼目睹天子病弱的模样,保持了天子的尊严体面。 可这么一来,王丞相又将大权独揽。权利给出去容易,想收回就难之又难了。 太和帝心中权衡,一时拿不定主意,耳畔响起姜韶华的声音:“王丞相言之有理,皇上现在不宜见众臣,还是由王丞相主持朝议才是。臣妹就做皇上的眼睛和耳朵,去看一看听一听。” 太和帝一听,眉头舒展,点头应允。 姜韶华微微一笑。 王丞相不动声色地瞥姜韶华一眼,也未反对。 南阳郡在众藩地中最富庶繁华,姜韶华这个南阳郡主,是事实上的藩王之首。两年前就打破了朝堂惯例,以女子之身屹立朝堂。大朝会小朝会朝议一个不落地都参加了。 现在来都来了,参加朝议理所应当。他这个丞相,也没立场反对。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半个时辰后,众臣进了昭和殿的正殿。 龙椅空着,王丞相面相众臣主持朝议。南阳郡主站在王丞相身侧,同样面向众臣。隐隐有平分秋色的架势。 张尚书神色微妙,下意识地看一眼王丞相。 安国公还在闭门自省,南阳郡主这是要取代安国公,成为太皇太后一党在朝中的领头人吗? 王丞相神色不动,沉声说道:“今日朝议,是为了商议修河堤一事。大家有什么想法,不妨都说说。” 张尚书定定心神,第一个张口道:“清理河道修建河堤,是一等一要紧的大事,修是一定要修的。” 其余众臣,也一一表示赞成。唯有户部纪尚书,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去岁修了两百里河堤,延河两岸征了几万百姓劳役,耗费百万钱粮。结果,到了汛期,有五段河堤被洪水冲垮了。有许多良田村庄被淹没,被淹死的百姓近千人。” “我不是不赞成修河堤,而是钱粮要花到刀刃上,河堤修了得有切实的用处。” 这是直指工部修建河堤敷衍了事,质量太差。 工部周尚书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纪尚书这话是何意?我们工部上下,为了治河修建河堤一事,忙得不能归家的,大有人在。被河水冲垮河堤,是天灾之故,难道要怪我们没尽力不成?” 纪尚书性情耿直脾气火爆,立刻面无表情地当场撅了回去:“尽不尽力,工部上下最清楚。周尚书问心无愧的话,又何必恼羞成怒。” 周尚书冷笑一声:“户部掌管国库,纪尚书整日喊国库空虚。每年的税赋到底用去了何处?” 纪尚书冷冷道:“你这么厉害,户部尚书给你来做。” 众臣朝议打嘴仗是常有的事。王丞相也没阻止的意思。眼看着又要上演熟悉的推诿扯皮互相指责一幕,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如果耍嘴皮子就能解决问题,你们吵到天黑也无妨。现在时间紧急,没用的废话就不必说了。” 话语凌厉,毫不客气。 正是南阳郡主姜韶华。 周尚书被噎了一下,纪尚书脸色也不好看。昭和殿里安静了片刻。 姜韶华看向王丞相:“王丞相,本郡主记得,朝议有朝议的规矩。每个人都可说话,不过,说话时不得有人插嘴。怎么朝议现在变得如此没规矩?” 还不是因为安国公总唱反调,这几年的朝议也就成了众臣大型吵架现场。你指责我我不让你。 事实是这个事实,被姜韶华这么当众指出来,就是丞相失责。 王丞相只得拱手告罪:“是老臣无能。” 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不懂治河,今日就是代皇上来听一听看一看。你们继续。” 众臣颜面都不太好看。不过,脸面这等事,大家一同丢也就无所谓。 朝议继续。 这一回,一个接着一个出声说话,没人再插嘴。其实,没安国公在,也就吵不起来了。 姜韶华耐心聆听,偶尔看一眼奋笔疾书的王舍人:“王舍人都记下没有?待会儿要呈给皇上看。” 王瑾应了一声,继续挥笔。 王丞相微微抽了抽嘴角。 朝议以前没这个规矩。是姜韶华向天子进言,让中书舍人做记录,然后再呈到御前。如此一来,众人说话表态就得格外注意了。免得一个不慎,落下现成的话柄。 姜韶华的心眼,真是比筛子还多。 往常吵半天都吵不出结果的朝议,今日进行得异常顺利。不到一个时辰就议完了修建河堤的预案。 沉默了许久的姜韶华,再次张口:“还有时间,将堆积的要紧政事也议一议吧!” 第四百八十三章 信任(四) 直至傍晚,朝议才散。堆积如山的政务,竟处置了两成。这效率,实在令人惊叹。 别说一把年岁的王丞相,就是正值盛年的董侍郎等人也觉疲惫,头脑里塞满了政务奏折。 杨侍郎凑了过来,对董侍郎笑道:“请董侍郎捎带我一程。” 董侍郎欣然点头。 董侍郎是南阳郡主最得力的盟友。杨侍郎暗中和南阳王府眉来眼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这两年更是摆到了明面上。因为这一层缘故,董侍郎杨侍郎算是同一阵营,交情日渐深厚。 上了马车后,杨侍郎先揉了揉额头,低声叹道:“真没想到,郡主竟来了京城。” 董侍郎也笑着叹了口气:“郡主一来,立刻去丞相府,说服丞相回朝。今日朝议,更是大展锋芒啊!”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唏嘘感慨。 说句不中听的,今日就是太和帝在场,也未必能弹压住众臣。姜韶华却做到了。 她话语其实不多,也没有对着具体的政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以居高临下之态默然省视众臣,关键时候才会张口。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犀利直指要害。 不知为何,众臣今日就是格外温顺。 “郡主执掌南阳王府,对众属官如臂指使,驭下之道,炉火纯青。”董侍郎忍不住赞叹:“陈长史时常在信中夸赞郡主,今日我才算亲眼目睹,亲自领教了郡主的厉害。” 杨侍郎点头附和:“正是,今日我也是开了眼界。” 如果太和帝有这等气魄手段,压制住众臣,大梁朝堂怎么会混乱至此?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同时掠过两人的脑海。当然没人说出口就是了。 “郡主既来了京城,又摆出全力支持皇上的架势,至少会留一段时日。”杨侍郎道:“看来,朝堂也能安稳一段日子了。” 董侍郎低声道:“这些事,轮不到你我操心。我们力尽所能,全力支持郡主便是。” …… 张尚书也坐上了王丞相的马车。 两人相交几十年,私下里交情深厚,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张尚书直接就道:“丞相,今日南阳郡主锋芒毕露,将你我都压得抬不了头。该不是以后都如此吧!” 王丞相淡淡道:“本丞相刚回朝,暂且不宜和她起争执。再者,这么多堆积的政务,也确实要处置,就不和她计较了。” 张尚书皱眉:“向一个黄毛丫头低头,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黄毛丫头,是南阳郡主。”王丞相看着张尚书:“安国公被弹劾,一直闭门自省,没有回朝。姜韶华这一来,正好顶替了安国公的位置。事实上,皇上对她的信任,远胜安国公。太皇太后也对她言听计从。” “她的厉害,今日你也领教了。但凡张口,必是关键时候,说出口的话,和刀剑一样犀利。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 “这口闷气,你我不忍也得忍了。” 张尚书面色变幻不定,久久呼出一口闷气:“亏得她是个女子,又不会长居京城。不然,时日久了,朝堂里谁说了算,还真不好说。” 王丞相被刺了一下,心中自然不快,却未流露出来:“她和长宁伯定了亲事,要招婿进门。迟早要回南阳郡去。忍她一段时日便是。” …… 忙了近一天,手都快写断了的王舍人,捧着厚实的笔录到龙榻边。 姜韶华也忙了一日,却是精神奕奕,笑着对太和帝道:“皇上,今日朝议颇有成效,堆积的政事,处置了两成。这是王舍人做的记录,皇上得了空闲,可以翻阅看看。” 葛公公一直盯着,正殿里的动静早就传进太和帝耳中了。 太和帝心情颇为愉快,令人接了笔录,又夸了王舍人一番。 姜韶华又道:“政务还堆积了许多,我和王丞相他们说了,明日后日继续朝议。什么时候堆积的政事都处理完了,朝议什么时候结束。” 王瑾下意识地动了动几乎麻木的手指。 明日他还得再写一天?! “王舍人今日辛苦,明日就换郑舍人。”姜韶华随口笑道。 王瑾松口气,转头看向郑宸。郑宸心里怎么想没人知晓,口中却应得利索:“皇上,明日臣来做笔录。”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做笔录的办法颇有效果,他这个舍人没有拒绝的份。向太和帝复命,是他最后的倔强和坚持。 太和帝笑道:“也好。” 姜韶华不计较这些细节,笑着说道:“到后日,就换李舍人。大后日,就是高凉王世子。” 别人不吭声,姜颐却倚小卖小,笑嘻嘻地刺了姜韶华一句:“韶华堂姐安排得倒是利索,看来是早就想好了。”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姜颐:“正是。我来京城的路上,一直在思虑如何替皇上分忧。今日小试牛刀,做笔录的法子简单又有效。” 所以说,你们几个中书舍人,天天在皇上身边,到底有什么用?为何连这么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中书舍人们被刺得颜面无光。 姜颐脸皮再厚,也无言以对。 姜韶华没有放过众舍人的意思,继续道:“你们几人既是中书舍人,是皇上心腹,也有自己的家族立场。有时身不由己,怪不得你们。” “不过,眼下皇上病中,朝堂混乱,人心不宁。大家得齐心合力,一同度过难关。” “你们有什么心思,都各自消停了,用心当差做事。” 这等话,谁也受不住。 郑宸第一个拱手表态:“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无二心,请皇上明鉴。” 王瑾也立刻跟上:“天地君亲师,忠在孝前,臣一片忠心,请皇上明察。” 李博元和姜颐也大表忠心。 太和帝正要让他们起身。姜韶华一个眼色使了过来,太和帝便没吭声。 姜韶华淡淡张口:“忠心与否,不是靠一张嘴,而是要看你们做了什么。你们都说自己是忠臣,那就好好当差做事,为皇上分忧。” “我和皇上有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 第四百八十四章 信任(五) 姜韶华话音一落,王瑾立刻拱手告退。 郑宸眉头跳了一跳,目中闪过一丝愠怒。姜韶华这般居高临下的态度口吻,实在令人恼怒。这是真拿他当小小的中书舍人了! 可惜,他没有张口还击的机会。 太和帝也道:“朕要和堂妹说说话,你们暂且退下。” 郑宸只得拱手领命。 众舍人退出寝室后,一时都没出声。他们以前随天子住东宫,如今在昭和殿里各有住处。忙碌了一天,本该各自回寝室歇下。不过,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话。 李博元第一个提议:“我让御膳房送几道小菜来,我们一同用晚膳。” 郑宸点头应下。 王瑾近来盯郑宸盯得颇紧,便是对吃喝不感兴趣,也笑着应了。 姜颐就更不用说了。他在宫中是出了名的爱吃喝玩乐,从不错过所有聚会场合。 御膳房动作利索,传膳不过一炷香时间,便送来四冷四热八道菜,另有一壶酒。 “明日还要早起当差,不宜多饮酒,大家喝几杯解解乏。”李博元笑着亲自斟酒。 他是四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年底就要娶东平县主过门。大概是婚期将近的缘故,哪怕宫中事端频频,他每日依旧喜气洋洋。郑李两家之前都快闹翻脸了,他和郑宸之间也没受太大影响。不得不说,心大是他最大的优点。 四人举杯对饮。 郑宸和王瑾素来不对盘,不过,日日脸对着脸,总不能时刻都撕。譬如现在,各自满腹心思,也没心情斗口,都平和多了。 姜颐忽然叹了一声:“我真佩服韶华堂姐。她一来,就请丞相回宫,今日朝议顺顺当当,效率高了十倍不止。难怪皇上这般信任器重她。” 李博元撇撇嘴:“我们几个也一直在为皇上当差分忧。谁让我们是官职低微的中书舍人,人微言轻。那些朝中重臣,表面客气,其实心里根本没拿我们当回事。只当我们是靠着家族恩荫的二世祖。” 这大实话,让郑宸王瑾一阵尴尬。 倒是姜颐,有些不服气:“论血缘亲疏,我是皇上嫡亲的堂弟,比韶华堂姐更近些,怎么就比不上她了?” 李博元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整日除了斟茶倒水传点心,还会什么?” 姜颐被气地,立刻换了大酒杯,和李博元拼酒。 李博元半点不怵,咧嘴露出大白牙:“来来来,我还怕你不成。” 两人孩童一般地闹腾着拼酒,王瑾看着有趣,主动替两人斟酒。郑宸冷眼旁观,心中哂然冷笑。 是啊,论血缘,姜颐和太和帝是同一个祖父,是嫡亲的堂兄弟。也正因如此,太和帝其实对姜颐一直有戒心。 高凉王年少时急病烧坏了脑子,和皇位失之交臂。不然,现在坐龙椅的,可能就是姜颐了。 当年那桩旧事,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阴谋,当年还是皇后的郑太皇太后最清楚不过。 太康帝登基后,以高凉王身体不便为由,没让高凉王就藩,一直将他们父子留在京城。说是恩宠,何尝不是束缚?姜颐分明天资聪颖,却性情惫懒,荒废学业,文武都不成。在天子身边,对政事却半点不上心。这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装出来的,谁又说得清? 太和帝更信任姜韶华,一来南阳郡势力强劲,姜韶华心计手段高超。二来,姜韶华是个女子,对皇位毫无威胁。太和帝自然放心得很。 “郑子羡,你一个人发什么愣,来喝酒。”姜颐嚷着:“王四郎,给他倒酒。” 王瑾笑着提醒:“明日还有朝议,我们都得跟着忙碌,别喝得太多了。” 姜颐笑嘻嘻地咧嘴:“怕什么,不会耽误正事。” …… 天子寝室里,是另一番安宁景象。 姜韶华轻声道:“这里没有旁人,只我和堂兄。我便说几句掏心窝的话,轻重与否,堂兄都别怪我。” “但说无妨。” “几位中书舍人,都是堂兄少时伴读,各有所长。”姜韶华缓缓道:“李博元心情舒朗胸襟开阔,王瑾心思细腻思绪缜密,郑宸更不必说,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便是姜颐,看着嬉笑无忌,实则胸有沟壑。” 听到最后一句,太和帝心里动了一动,深深看姜韶华一眼。 胸有沟壑,用在姜颐身上,可谓意味深长。 姜韶华神色坦然地回视:“可他们各有立场,想得太多,不是纯粹的忠臣。也不能全心为堂兄分忧。甚至会为一两件小事争执不休。” 可不是?小事到了他们口中,也会变成大事,争论来争论去,和朝堂里没什么两样。 太和帝苦笑着自嘲:“说到底,还是朕没用,连身边几个亲信都掌控不住。” 没有真正可用之人,就是太和帝最大的困境。 这是实情,姜韶华没有违心地安慰,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堂兄若信得过我,就让我代堂兄整一整朝堂推诿扯皮办差不利索的风气。几位心思各异的中书舍人,我也代堂兄调理一二。” 太和帝:“……” 太和帝有些惊愕地看着姜韶华。他其实隐约有些预感,却未想到,姜韶华就这么坦荡地说了出来。 “南阳郡有兵有粮,我这个南阳郡主,就是藩王之首。朝堂中有支持我的朝臣。我说话,在朝堂里自有分量。”姜韶华面不改色:“这是其一。” “其二,我不会长留京城。待几个月就回南阳郡。我说什么做什么,众臣抵触的心思会少得多,也会顺当得多。” “其三,我是女子,偶尔手伸得长一些,对大局也没影响妨碍。堂兄也不必有太多顾虑。” 这三条理由,都很强大。 尤其是最后一条,最为关键。 一个女子,再有势力再厉害,对太和帝的皇位也没影响。换成姜颐,敢说这等话,立刻就会被视为狼子野心了。 太和帝发现自己快被说服了:“皇祖母那边……” “我会说服伯祖母。”姜韶华和太和帝对视:“堂兄肯信我吗?” 第四百八十五章 翻手(一) 半个时辰后,姜韶华才从天子寝室里退出来。 在寝室外等候许久的葛公公,忙端着汤药进去,伺候太和帝喝下。 太和帝心不在焉地喝了汤药,然后平躺在龙榻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层层幔帐上。 葛公公是他身边的老人,自他六岁起就到了他身边,每日伺候衣食起居。真论起来,葛公公才是他最信任的人。 “在你眼中,韶华堂妹是什么样的人?”太和帝忽然张口问询。 葛公公略一犹豫,低声答道:“奴才斗胆一言,郡主是奴才生平见过的最厉害的姑娘。” 没有之一。 郑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也绝没有姜韶华这份城府和手段。 太和帝扯了扯嘴角,笑了一笑:“还有什么,你只管说。这里没有旁人,说得深浅,朕都不怪你。” 葛公公很熟悉太和帝的脾气,便大着胆子说了下去:“郡主的厉害,在于审时度势,在于揣度人心,更在于分寸拿捏得当。” “先帝驾崩的时候,郡主来京城奔丧,对王丞相格外强硬,对太皇太后娘娘格外孝顺,对皇上更是体贴关心。那是因为南阳郡还不够安稳,实力不足,她要倚仗太皇太后娘娘和皇上立足朝堂。要借着王丞相立威。” “只这一点,就可见郡主城府心计。” “如今南阳郡富庶粮多,郡主声名极盛,南阳郡被誉为北地明珠。郡主有足够的实力横行。可此次进京,郡主对王丞相的态度反而温和得多,主动去丞相府做说客。今日朝议,郡主又露锋芒,弹压住众臣。几位心高气傲的中书舍人,也得俯首听令。” “其间分寸拿捏,堪称精妙。奴才实在佩服得很。” 太和帝嗯了一声,沉默良久,才道:“她主动张口,为朕分忧,朕已经应了她。朕希望自己没看错人。” 葛公公心里一惊,面上却未显露,口中应道:“郡主迟早要回南阳郡,到时候守着南阳郡守着长宁伯过日子。对朝堂影响力终究有限。” 太和帝闭上双目,不再多言。 葛公公悄悄抹了抹额头,上前为天子掖好被褥。 …… 姜韶华已回了景阳宫。 郑太皇太后一直让人盯着昭和殿,今日昭和殿里的事自然瞒不过她。姜韶华没等郑太皇太后问询,主动说了起来。 郑太皇太后反应就直接多了:“皇上要养病,不能操心。你既是来了,就替皇上分分忧。每日朝议都去盯着。” 在郑太皇太后看来,姜韶华是自己的人。在安国公不能上朝不宜露面的情形下,能压制住王丞相的,也只有姜韶华了。 郑太皇太后的反应,早在姜韶华预料之中。 姜韶华微笑着应道:“伯祖母放心,我一定全力为堂兄分忧。” 郑太皇太后目中闪过一丝狠戾,低声道:“现在朝堂不稳,还要靠着王丞相处理政事,暂且饶过他。等朝堂安稳了,再寻他个错处不是,削一削他的脸面。” 姜韶华点头应下。 郑太皇太后这才舒心,乐呵呵地拉起姜韶华的手:“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现在这一团乱,可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惜你还要回南阳郡,要是一直留在京城,伴在哀家身边多好。” 真要是长留京城,太和帝岂肯放权给她?郑太皇太后心中焉能不忌惮? 姜韶华心中哂然,口中说了一通好话,哄得郑太皇太后眉开眼笑。 …… 隔日一早,众臣再次齐聚昭和殿。 这一次,姜韶华话语更少,只令人将堆积的政务公文都搬了过来。也不是太多,奏折文书落在一起,也就半人高吧! 粗略一看,少说也得有五六十本奏折。 董侍郎心想,这换在平日,都够吵八九天了……不对,是半个月都未必处置得完。 “今日将这些奏折处理完。”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是来做皇上的眼睛耳朵,不会多言。你们只管议事。不过,废话就不必说了。” “郑舍人,你做好记录。” 郑宸俊脸没什么表情,张口应下了。 张尚书忍无可忍,张口道:“这么多政事,短短一日哪能处置得了?” 姜韶华瞥一眼过去:“在南阳王府,陈长史冯长史两人便能担起所有事务。朝堂里政务繁杂,是南阳郡十倍甚至更多。可站在这里的人,足有二十多人,都是大梁朝堂肱骨之臣。这点事情都做不好,你们还做什么尚书什么侍郎,直接告老回家不是更好?” 张尚书被噎得面色难看。 姜韶华对王丞相倒是客气:“我不太懂政务,请丞相主持朝议。” 王丞相应了一声,冲张尚书使了个眼色,张尚书也就不吭声了。 奏折有长有短,政务有大有小,其实都不是特别要紧。毕竟,能被堆积搁置的,能重要到哪里去? 换在往日,众臣就着一桩政务就能吵个小半天,等政务堆积得多了,就快刀斩乱麻敷衍了事。 现在嘛,南阳郡主就在一旁盯着,中书舍人挥笔疾书,自己说的话一个字部落地被记下,会被呈到御前。众臣想扯皮也扯不起来了,议事的速度飞快。 “等等!”姜韶华偶尔会出言打断某一位臣子说话:“今年的军饷已经拨到兵部了。为何兵部还索要军费?” 这位说话的臣子,正是背刺了安国公的汪侍郎。 安国公身为兵部尚书,因高价卖官一案闭门自省,至今没露面。兵部总得有人主事,身为左侍郎的汪侍郎,当仁不让挺身而出。 汪侍郎打从心底对伸手政事朝堂的南阳郡主不以为然,说话时抬头直视姜韶华:“军饷是拨来兵部了,不过,并不是足量拨的军费。这两年军费被一减再减,京城几支军队是足额发军饷,边军也还算充足。各地驻军现在只发一半的军饷。要是有驻军闹起来,就是另一支平州乱军。” “兵部上奏折索要的,就是这一部分军费。” 这理由冠冕堂皇,很拿得出手。 汪侍郎说完之后,偏偏又来了一句:“要是各地驻军,都像南阳军那般,怕是要出大乱子。” 第四百八十六章 翻手(二) 南阳军那般是哪般? 众臣心里都清楚。 南阳军在数年前就是南阳王府的,先帝登基后派左真去接掌,南阳军算是回到了朝廷手中。没几年,南阳军一众武将弹劾主将左真吃空饷喝兵血压榨士兵,罪证确凿。左真被夺官职后,南阳郡主姜韶华一力举荐于崇做了主将。 至此,南阳军重新归属南阳王府。 太和帝登基后,国库空虚,驻军军费严重不足。各地驻军都过起了节衣缩食的苦日子。唯有南阳军,军费丝毫未减。兵器战马粮食都十分充足,这当然都是南阳王府的功劳。 这两年来,朝廷直接省了南阳军的军费这一笔开支,南阳军全部都由南阳王府养着。如此一来,南阳军从名义到事实上,都是南阳王府的军队。 汪侍郎身为兵部侍郎,对此早有不满。此时在小朝会上提起此事,矛头直指南阳郡主。 众臣齐齐看向郡主。 姜韶华神色淡淡:“南阳王府为朝廷分忧,每年拨出一大笔银子来供养南阳军。这两年,南阳郡安宁,荆州安稳,有大半是因南阳军兵力强盛。不知汪侍郎口中说的要出大乱子,乱从何来?” 汪侍郎显然是有备而来,冷笑一声道:“南阳军是朝廷驻军,现在却成了南阳王府的军队。如果谁出银子养兵,军队就是谁的。其余州郡大族或是其他几个藩王都有学有样,各自养私兵,焉能不乱?” 姜韶华道:“汪侍郎这就多虑了。世家大族养不起一支军队,其余藩王倒是养得起,却不敢也不能养兵。有这个魄力胆量财力,还能被皇上所容的,只有本郡主一人而已。” 汪侍郎:“……” 南阳郡主不但实力强劲,脸皮厚度也是一等一的。 这是顶尖政客才有的厚黑老辣。 王丞相在心里扯了扯嘴角,心想汪侍郎还是嫩了点。如果姜韶华这般好对付,他哪里会容她这般跋扈嚣张。 董侍郎和杨侍郎对视一眼,目中各自闪过赞许和满意。身为女子,本来是最大的劣势。可南阳郡主却有化劣势为优势的能耐本事。这样的郡主,值得他们拥护追随。 执笔纪录的郑宸,笔尖在纸上微微一顿,一滴浓黑的墨降落未落,泫然欲滴。 姜韶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郑宸纷乱的思绪。郑宸不假思索地继续挥笔纪录。 “驻军军费不足,确实是一桩大问题,也易造成隐忧。汪侍郎思虑的不无道理。只是,眼下国库确实空虚,拿不出这么足额的军费来。到底拨多少,具体数字,诸位再议一议。” “纪尚书,你掌着户部,你先来说。” 被忽然点名的纪尚书,迅速反应过来,张口道:“事有轻重缓急,要用银子的地方处处都是。要先紧着修河堤,军费得先等一等。” 汪侍郎习惯性地要反驳,姜韶华明亮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这里是朝议之处,不是吵闹的地方。汪侍郎先听大家说完,再说话不迟。” 汪侍郎抽了抽嘴角,闭嘴不语。 二十多位众臣一一表态,有几个赞成先拨军费,大半都支持纪尚书,先紧着工部修河堤。 姜韶华略一思索道:“支持兵部奏折的,有六人,支持先修河堤的,有十六人。兵部这份奏折,暂且驳回,待日后国库有银子再议。” 汪侍郎心中愤愤难平,却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朝议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有了汪侍郎碰得鼻青脸肿的先例,众臣说话便谨慎多了。免得被言辞犀利的郡主刺上一两刀,丢人且难堪。 到了正午,政事还没处理完。姜韶华直接令御膳房送了饭菜进殿,每人一个食盒,食盒里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不算丰盛也不简薄。 “大家先用午膳,吃完再议。” 直至天色将暗,殿门才开。疲累的众臣们,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去。 就连精力旺盛的张尚书,今日也有些顶不住了,出了昭和殿就叫了随从过来扶着自己,一边摇头叹息:“老了老了,和年轻的时候是没法比了。” 王丞相也让随从扶着,慢慢往宫外走。 纪尚书紧接着出来了。 掌管户部是个劳心劳力又不讨好的差事,油水是丰厚充足,要耗费的心力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尤其是大梁朝的户部尚书,更是难上加难。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税赋一直在减少,用银子的地方却越来越多。他的头发在这两三年间掉了大半。 好在今日南阳郡主大展神威,弹压住了狮子大张口的汪侍郎。连兵部军费都被驳回,其余各部门花式要银子的奏折,自然一律都没通过。这让他深深松了口气。 想想南阳王府的冯长史,为掌管王府钱粮,有这样的郡主,倒也不算苦差事。 …… 低头写了一天的郑宸,手腕酸软,头脑也有些昏沉。 怪不得昨天王瑾那副模样,今日轮到自己才知道其中滋味。整整写了一天!纪录下来的纸张足有五十多页! 郑宸一抬头,看着精神奕奕神色如常的姜韶华,想到她可怕的神力和身手,心情愈发复杂。 “郑舍人辛苦了。”姜韶华微笑着吩咐:“请郑舍人将今日写好的纪录,呈给皇上。待皇上过目后,将纪录存档。” 郑宸挑眉:“这纪录还要存档?” “当然。”姜韶华悠然道:“每一份奏折,每一桩政务,众臣都有不同的意见和处理方法。本郡主没有过多干涉,便以少数服从多数来定夺。日后若有不妥之处,便能随时查看记录,也方便能追究责任。” “本郡主要让他们知道,话不能乱说,差事不能敷衍,更不能乱做。出了乱子,定会被重责!” 郑宸:“……” 郑宸的瞳孔巨震,紧紧盯着姜韶华,心中如怒海掀起巨浪。 如此老辣的手段,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或者,前世嫁入王家为儿媳的她,一直都被内宅拘住了真正的光芒和才华。 第四百八十七章 翻手(三) 姜韶华没有去探寻郑宸在想什么,没有必要,郑宸想什么也不重要。她迈步去了天子寝室,将今日小朝会上的政事,挑几件重要的说了。 说到兵部索要军费一事,姜韶华没有避讳自身的意思,张口道:“其实,驻军军费一减再减,确实不妥。只是,眼下户部缺银子,要紧着修河堤,这份奏折只能先驳回。等秋赋入了库,还是应该先补上军费。” 太和帝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道要发足军饷。可每年税赋就这么多,总不能全部用来养兵,朝廷官员们俸禄要发,宫里这么多人也要开销用度,其余五部也有诸多用银子的地方。” 还是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换谁坐这个龙椅,都得面对这个令人头痛的难题。 姜韶华眸光一闪,低声道:“国库不丰是事实,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了。暂时不能开源,那就要节省开支用度。” “堂兄请恕我直言。大梁朝堂素有恶习,银子还没出户部,就要被截留一些,到下面的部分,一层一级都要扣一些。最后真正用到实处的,到底能有多少?堂兄心里可清楚?” 太和帝:“……” 面对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眸,太和帝心中忽然一阵羞惭,半晌才低声道:“朕知道一些。” 也就是说不清楚具体的实情。也可以理解为,没有掀开桌子看看底下的蛀虫到底有多少的勇气。 姜韶华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还得放缓语气,温声安慰太和帝:“堂兄坐龙椅还没三年,行事不宜过激,确实应该缓着来。” 太和帝愈发羞惭,将头扭到一旁,过了片刻才转回来,和姜韶华对视:“堂妹不用说好话安慰朕,朕知道自己手段温软不足。朕也害怕查下去,就会满朝贪墨,无人可用。” 一个贪墨索贿的王易,一个明码标价卖官的安国公。朝堂中像这样的臣子,到底还有多少? 姜韶华轻声道:“眼下堂兄以静养为先,确实不宜大动干戈。不过,也不能任由臣子们伸手遮天私下弄权。臣妹先给他们上上弦,让他们缩一缩手。” 然后,将朝议记录存档以备日后随时翻查算账的法子说了。 太和帝听得起劲,连连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就按你的想法来做。”顿了顿又道:“你只管放手整顿朝堂众臣,别怕出乱子,朕会全力支持你。” 姜韶华微微一笑:“多谢堂兄信任。” …… 接下来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众臣们早起进宫议事,什么时候议完,什么时候才能散会。堆积的政事,约莫五天左右就处置完了。可每日都有新的奏折和政事,小朝会自然也是每日都有。 最让人头痛的是,几位中书舍人轮番做记录,众臣张口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都被记录成了文字,还要存档。 吵架是不能吵的,便是有争论,也要顾及体面。发表自己的意见和提出建议,更要慎重。因为郡主说了,只要差事出了疏漏,就要翻看记录,找到当时提建议之人算账。 这一招何其毒辣。 南阳郡主更厉害的招数,还在后面。 五六日后,堆积的政事处理完毕,每日新的政事,大多半日就处理完毕。小朝会开半日就结束。众臣忙碌半日,下午便能回各自的衙门地盘里待着。 就在众人暗暗松口气的时候,南阳郡主拿了一份表格出来。 不对,应该是每位重臣一份。 表格上列出了各自的官职和具体负责的差事范围。每完成一件差事,就在表格里记上一笔。每个月要统计一次,算一算每个月做了多少差事,还要分清哪一件完成哪一件办砸了。各自都有相对应的奖励和惩罚。 最后,还要根据表格,给每位臣子计分,并排出名次。 姜韶华和颜悦色地说道:“大家不用太过紧张。这就是为了督促大家当差做事更尽心,没有别的意思。” “每个月名次最高的前三名,皇上会有重赏。也就是赏些金银俗物,大家都是朝堂重臣,家资丰厚,其实都不会在意这些。” 众臣:“……” 谁说不在乎? 他们可以不在意金银,但是都在乎这张老脸啊! 王丞相眉头动了一动,看向姜韶华:“排在前面有奖赏,若是排在最后,又当如何?” 姜韶华淡淡道:“每月差事考核排在最后,可见做事懈怠,敷衍了事,或是能力不济,经常办砸差事。朝堂里容不下尸位素餐之人。每个月倒数第一的,要写奏折自辨。连续三个月倒数第一的,便可自请离任或告老还乡了。” 王丞相眉头又动了一动:“这样的惩罚,有些过重了。” 张尚书目中闪过怒容,语气生硬:“郡主,百官考核升迁掉任是吏部的事。” 姜韶华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三品以下的官员考核,都归吏部。这样的考核表格,只有三品以上的重臣才有。而且,考核表由皇上亲自定夺。” 也就是说,这样的考核,是专门为眼前的二十多位重臣而设。 就像在重臣们的头顶,都悬了铡刀。 王丞相心中最为恼怒。这么一来,他这个丞相的权柄会被大大削弱,权利会慢慢集中到天子手中。 可这份私心,不能诉之于口,更不宜现在表露出来。 也罢,反正姜韶华就在京城待三个月。忍过这三个月,熬到她走了便是。 王丞相没有出言反对,其余重臣,心里各自腹诽一番,想到的和王丞相差不多,也就没吭声。 姜韶华亲自将考核表一一送到众臣手中。 出人意料的是,王丞相竟然没有。 “丞相是百官之首,是三朝老臣,为官的才干有目共睹。”姜韶华含笑道:“本郡主和丞相政见偶有不同,对丞相却极为钦佩。皇上对丞相更是器重信任。” “如果丞相也要考核,那就成笑话了。” “希望丞相不负皇上的信任厚望。” 这一刻,王丞相寒毛直竖,心中警铃大作。 第四百八十八章 覆手(一) 王丞相忽然发现,自己一直都小看了眼前少女。 他一直以为,她想做郑太皇太后手中最锋利的刀刃。现在看来,她的目标不是郑太皇太后,而是龙椅上的太和帝。 太和帝才干平庸眼光平平,却年轻气盛,热血冲动。简而言之,能力远远配不上位置,所以驾驭不住群臣。被党争朝斗气得直接昏厥,血脉中遗传自先帝的疾病也随之爆发,不得不卧榻养病。 原本照这么下去,他这个丞相理所当然地回归朝堂,主持大局,顺理成章地将权势紧紧攫住。 偏偏姜韶华来了,来得十分及时。在短短几天内,便连施手段弹压住众臣,稳住局势,也稳住了人心。现在,更是频出妙计,将皇权慢慢收拢至太和帝手中。 万幸她只是个女子。如果她是男子,真正该忧心忡忡的人,就不是他这个丞相,而是龙榻上的太和帝了…… 一连串的念头从心底掠过。 王丞相面上已露出感激的笑容:“皇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一定不负皇上厚望,殚精竭虑为皇上分忧。” 姜韶华微微一笑,亲自送王丞相出昭和殿。那殷勤有礼的姿态,就如一个晚辈对着值得敬重的长辈一般。 张尚书手中拿着考核表,看着姜韶华远去的身影,心情复杂难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们也走吧!” 身后戴尚书附和一声:“还有半日时间,正好去坐衙当差。” 戴尚书年近七旬,是六部尚书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平日里刑部事务大多交给两位侍郎操持,并不怎么操心。现在手中握着那张烫人的考核表,就连戴尚书也闲不住了。 众臣心情不一,各自寒暄数句,便匆匆出宫回各自的衙门。 …… 姜韶华送王丞相出宫后,并未回转,坐着马车去了安国公府。 倒霉的安国公一直在闭门自省,请罪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奈何太和帝卧榻养病要倚重王丞相,一时顾不上他。郑太皇太后也不便在这么敏感的时刻为他求情。 安国公府并未封府,宫里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进郑府。 安国公很清楚这几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房里团团转。 他不在朝中,太皇太后一党就没了领头之人。姜韶华一来,正好顶上这个空缺。而且,姜韶华显然更得天子信任,施展的一应手段,都得建立在太和帝全力支持的基础上。 说得直白些,太和帝默许姜韶华以皇权的名义来压制众臣。身为天子,肯将皇权分出一部分,这是个令人心惊的信号。 安国公焉能不急? 再这么下去,他日后回朝堂,影响力会大幅减退。便是对郑太皇太后的影响力,也会大大减弱。 “启禀国公爷,郡主前来探望。” 安国公一惊,倏忽转头:“姜韶华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众人提起姜韶华,连封号都不带了。这是因姜韶华光芒太盛,早已盖过宫中的宝华公主等人,便是大梁权臣们,提起郡主也格外恭敬。 “正是,不知国公爷见是不见?”幕僚小心翼翼地观察安国公的脸色。 安国公迅速做出决断:“她既然特意前来,我岂能避而不见。快请进书房来……算了,我还是亲自去迎一迎。” 如今的姜韶华,便是王丞相见了,也要客气三分。安国公心里有嫌隙,面上也得热络些。 安国公迅速调整好心情,扬起笑脸迎出书房。 身着玄色郡主常服的姜韶华,肤白胜雪,眉眼光华熠熠,含笑而来。 安国公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被这份艳色恍了一下,心想难怪郑宸心心念念难以割舍。哪个少年郎能忘记这样的姑娘? “臣见过郡主。”安国公拱手行礼。 姜韶华伸手虚虚一扶,温声笑道:“从太皇太后娘娘而论,我该称呼一声表舅才是。往日我在南阳郡,多得表舅照拂,我心里感激得很。今日得了空闲,特意来探望表舅,表舅可别和我这般客套生疏。” 瞧这一声声表舅,喊得何其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个之前来往有多密切哪! 安国公心里唏嘘,面上欣然笑应:“郡主这般热忱,臣就厚颜领受了。郡主请进书房小坐。” 进了书房后,两人各自坐下,美貌的丫鬟捧上好茶。就着袅袅茶香,姜韶华和安国公寒暄说话,少不得要提起当日朝中被弹劾一事。 安国公一脸羞惭地叹道:“说来,都怪我识人不明,竟将汪沛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账引为心腹,在朝堂上被生生捅了一刀。” “现在我是掉进泥坑,洗也洗不清了。” 证据确凿,卖官的价码表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还有一些低等武将出来做人证。这还怎么洗? 但凡能洗,安国公也不至于“闭门自省”,一憋就是一个多月了。 姜韶华心中哂然,口中温声安抚了一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表舅被人蒙蔽,一时犯了些糊涂做了错事,以后改了就是。” 安国公品出些意味来,眼睛亮了一亮,满含希冀地看过来:“还请郡主在皇上面前,多为臣说说情。容臣留着有用之躯,为皇上鞍前马后。” 姜韶华道:“表舅一片忠心,皇上心里都清楚。只是,眼下朝堂离不得丞相,便只能先委屈表舅一段时日。等左大将军和王易一案处置完了,表舅再回朝不迟。” 安国公没敢让失望之色流露出来,连连应道:“不委屈不委屈,我就当是告了长假,在家中多歇一歇便是。” “万幸郡主来了,能为皇上分忧,稳住朝堂。有郡主在,王丞相等人也翻不出风浪来。” 安国公直白的恭维,令姜韶华微微一笑:“表舅过奖了。我一个姑娘家,如果不是皇上全心信任全力支持,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哟!这可太谦虚了!大梁建朝两百年了,也只出了你这么一个厉害的姑娘。 安国公心里吐槽,面上笑得愈发殷勤。 …… 第四百八十九章 覆手(二) 一个时辰后,姜韶华从安国公府出来。 陈瑾瑜伴着郡主一同坐上马车,低声问道:“郡主和安国公谈得如何?”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这个老狐狸,和我虚与委蛇,好听话说了一箩筐。真遇到要紧的问题,一个字都不肯说。” 譬如她问太皇太后党羽的名单,安国公只含糊地说几个最明显的,藏在暗处的不肯透露。 这是唯恐她将人都拉拢过来。 陈瑾瑜听了直撇嘴:“当差做事不怎么样,抓权争势倒是警醒得很。” 姜韶华悠然一笑:“也怪不得他紧张。太皇太后现在对我十分宠爱,皇上又这般信重我,只要我肯长留京城,这太皇太后一党的魁首就要换人。” 陈瑾瑜有些紧张:“郡主想长留京城?” 姜韶华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应该长留京城吗?” 陈瑾瑜在姜韶华身边磨炼了五年,眼光眼界今非昔比,略一思忖道:“如果郡主只想守住南阳郡,应该早日回去。如果郡主志向高远,就不能离朝堂太远。哪怕不长留京城,也要对朝堂有更深的影响力。还要有随时能来京城的底气和自由。” 姜韶华眸光微闪,深深看了陈瑾瑜一眼:“你说得没错。” 陈瑾瑜心想,郡主果然有更大的志向和抱负。 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陈瑾瑜很快扯开话题:“郡主接下来要去何处?” “左府!”姜韶华淡淡吐出两个字。 …… 左大将军被夺了官职后,左家儿郎纷纷受牵连,门庭也日渐凋敝冷落。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左家便是不及往日,也是传承了几代的将门,不至于一蹶不振。 这几日,王丞相回朝打理政事,姜韶华代天子承诺的一段时日后起复左大将军一事,也悄然传开了。左家的门庭,迅速回温,肯登门拜访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当宫中马车停在左府门口,左家的门房管事不敢怠慢,双手恭敬地接了拜帖,一路小跑着去传信。 一盏茶后,左府开了正门,左大将军领着左家老少相迎。 姜韶华微微一笑:“诸位请起。” 左氏众人谢了恩典,纷纷起身。然后簇拥着郡主进了左家正堂。 姜韶华的目光,自然落在左大将军的脸上。左氏一门,有像左真那样的窝囊废,有心思不正的左越,也有不少出色的儿郎。不过,真正能撑起左家门户的,唯有左大将军。 虽然被夺职去官,可众人提起他的时候,还是会尊称一声左大将军。这是对一个驻守边关十数年的老将应有的尊重。 “左大将军骁勇盛名,本郡主早有耳闻。”姜韶华含笑打破沉默:“今日,本郡主终于得以亲眼见一见左大将军了。” 左大将军今年四旬有余,论年龄,正是一个武将盛年。常年手握兵权,早养出了一身的骄悍和锐气。哪怕遭受了重挫,左大将军也依然冷静沉稳镇定,闻言拱手应道:“郡主这么说,末将实在汗颜。” “边军大败,彭城失守被屠,都是末将之过。末将这几个月来闭门思过,越思虑越觉惭愧。” 姜韶华温声道:“左大将军在边军驻守十数年,保护大梁边境安宁,抵御外敌。这份功劳,谁也抹不去。至于战败之过,也不能全怪左大将军。柔然骑兵凶残,来去如风,边军实在难以抵挡。” “彭城失守,起因都在赵将军私自弃城门潜逃。至今朝廷都没寻到赵将军的踪影,或许,赵将军早就被柔然人收买,是柔然的内应。里应外合之下,致使边军溃败。” 哪怕左大将军对王丞相的忠心如磐石,此时听到这般温言款语,心里也阵阵酸涩难当。 边军大败,他难辞其咎。可他自问已经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当日彭城大败,十万柔然骑兵踏破彭城,末将要保全边军战力,不得不退。”左大将军目中流露出真切的痛苦:“眼睁睁看着柔然人掳走数万百姓,末将心里比谁都难受。” “可末将不能率兵追击,否则,就会落入柔然人陷阱,一旦边军死伤惨重,便是司州也守不住了。” 姜韶华也暗暗叹了口气。 当日惊闻噩耗,她怒不可遏。待冷静下来细想,确实不能全怪左大将军。 边军擅长守城,论马上追击打仗,根本不是柔然骑兵对手。左大将军常年驻守边关,最清楚柔然骑兵的厉害。在京城富贵窝安宁窝里待着的朝中众臣们,都是纸上谈兵,根本不知十万柔然骑兵是何等恐怖。 “范大将军是老成持重的老将,”姜韶华道:“他接掌边军,也是朝廷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我今日代皇上前来,是要传几句话给左大将军。” 左大将军立刻起身,束手聆听圣谕。 “边军战败一事,影响深远,朕不能不处置。希望左大将军不要怪朕。”姜韶华面容肃穆,声音徐缓:“左大将军在边关驻守十几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心里都记着。” “这几个月,就当是朕给你的长假,你好生休息。等过些时日,朕召你进宫说话。” 所谓过些时日,当然是龙体好转之后。 召进宫说话,便是起复的前兆。 左大将军心里想什么,无人得知,总之,面上感激涕零,红着眼谢了天恩。 …… 傍晚,姜韶华回了宫中。 大概是近来朝堂运转顺遂的缘故,太和帝心病去了大半,龙体也颇见好转。今日已能下榻,在葛公公的搀扶下,在寝室里慢悠悠走了一圈,额上微微冒汗,才回了床榻边坐下。 姜韶华由衷地笑道:“堂兄今日脸色好看多了。” 太和帝笑道:“堂妹一来,就如灵丹妙药,朕再重的病也能治好。” 姜韶华抿唇一笑:“堂兄这般夸我,我可是会骄傲的。” 说笑几句,姜韶华便将今日出宫见安国公和左府之行一一道来。 太和帝没对安国公做什么评价,只低声道:“以你看来,朕能将左锋拉拢过来吗?” 第四百九十章 覆手(三) 姜韶华深深看太和帝一眼:“堂兄是大梁天子,所有文臣武将都是堂兄的臣子,他们为大梁效忠,就是为堂兄效忠。” 太和帝听出姜韶华的话外之意,有些失望:“你的意思朕听懂了。左锋是王丞相的人,朕想将他收拢至麾下是不太可能了。” 那是当然。左氏在二十年前就投入王丞相门下,成了丞相忠犬。那个时候,太和帝还没出生哪! 这些年来,王丞相一力保举左大将军,倚为臂膀。左大将军喝的兵血里,至少有一半进贡给了王丞相。彼此间纠葛牵绊太深,想一劈为二根本不可能。 更不用说,左大将军被朝廷问罪去职,定然心存怨恨。便是朝廷要起复他,也是为了安抚王丞相。说到底,还是靠着王丞相才能重新站回朝堂里。如此恩德,换了谁都得肝脑涂地。 实话也不能说得太过直接,以免刺痛到天子的自尊心。 姜韶华轻声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要稳住人心,让朝廷六部运转起来。堂兄最要紧的是养好身体。等日后上朝理政了,慢慢收拢人心便是。” 收拢人心,说来简单,做来何其艰难。 太和帝都做两年多龙椅了,就连身边的几个舍人都有各自的小算盘,朝中众臣更是心怀各异。 太和帝自嘲地苦笑:“朕就是个平庸之才,做不了明君。可惜,朕的同胞兄弟是个懵懂顽童,如果你是男子,是朕的亲弟弟,朕将皇位传给你又何妨。” “这玩笑可开不得。”姜韶华立刻嗔道:“我是个女子,坐拥富庶的南阳郡,已心满意足了。这等玩笑话要是传到有心人耳中,闹出什么不堪的流言来,我如何担待得起。” 太和帝也就随口一说,见姜韶华恼了,忙笑道:“是朕胡说八道,放心,这里没有旁人,不会传出去。” 兄妹两个说话,只留了一个葛公公在旁伺候。葛公公对太和帝忠心不二,口风极紧,绝不会随意传话。 说来又是一桩可悲可笑可叹的事实。郑太皇太后经营后宫数十年,耳目处处,消息灵通。便是昭和殿里的内侍宫人,也有郑太皇太后的眼线。堂堂天子,真正能信得过的,竟只有一个葛公公。 姜韶华心里一阵唏嘘。 太和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设计的政务考核表,真的能派上用场吗?如果他们弄虚作假,该如何应对?” 姜韶华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不是如果,而是一定会有人弄虚作假。官场上,人人都要脸面,谁也不愿排在最后被人笑话,还得写请罪折子。有人会勤勉当差,有些心思活络脸厚心黑的,少不得就要耍弄心思手段了。” 太和帝皱眉:“那考核表岂不是形同虚设?” “这倒不会。”姜韶华眸光一闪:“这就是一条鞭子,鞭策他们用心当差罢了,对大部分臣子都有用处。那些耍手段的,只要不太过分,不必管他们。要是太过明显过火了,逮住一两个惩治一番,也就是了。” “简而言之,抓大放小。在南阳王府,我就是这么管理王府属官的。我只管吩咐差事下去,他们怎么安排怎么做,我并不干涉,只看结果。” “时日久了,谁当差仔细用心,谁敷衍了事,也就看出来了。” 提起南阳王府,姜韶华自信从容,目中含笑。 太和帝都忍不住羡慕嫉妒了一回:“你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十四县巡查,王府里一应事务都交给属官,陈长史冯长史一个掌外务一个管内务,将王府里打理得十分妥当。听闻其余属官,对你这个郡主也忠心耿耿。你比朕还小三岁,手段能耐可比朕强多了。” 姜韶华失笑:“这怎么能比。南阳郡才多大点地方,堂兄身为天子,要掌管大梁千万里江山和数之不尽的臣子。这两者之间的难度,有天壤之别。” 可姜韶华来了京城,才几日功夫,就弹压住众臣,令朝议顺利进行,处置完了堆积的政务。向王丞相示好,安抚住安国公,顺便拉拢示好左大将军…… 如果他脸皮厚一点,完全可以归功于自己。没有他的信任和全力支持,姜韶华做不到这些。 可惜,他修炼还不够,脸皮也没厚到这个地步。他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是他病愈了亲自上朝,也做不到这一步。 亏得姜韶华是个姑娘家,如果有这等治国才干的人是姜颐,他这个天子便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这些念头,在太和帝的心里一闪而过。 姜韶华似未看出太和帝眼底的一抹失落黯然,陪着太和帝闲话片刻,便告退离去。 出昭和殿后,姜韶华才暗暗松一口气。 每日周旋应对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朝堂重臣,要哄住郑太皇太后不作妖,要鼓励要安抚病中敏感脆弱的天子,饶是她精力充沛意志坚韧,也有些疲惫。 …… 一夜过来,姜韶华再次精神奕奕地站到了众臣面前。 照例先是小朝会。 大概是昨日的政务考核表起了作用,今日小朝会进行得格外顺畅。不过两个时辰便结束。 此时还没到正午,众臣没有留下用午膳,各自回各自的衙门去。 “周尚书请留步。”姜韶华笑吟吟地叫住了工部尚书。 周尚书心里一凛,陡然生出不太美妙的预感:“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其余众臣也有些诧异,纷纷看了过去。朝会都结束了,郡主单独叫住周尚书做什么? 就见南阳郡主笑着走到周尚书身边,亲切地说道:“我在宫中闲着无事,想随周尚书去工部转一转。” 周尚书:“……” 众臣:“……” 这哪里是转一转,这是要去工部巡查。 为什么第一个挑工部?理由也不难猜。户部拨了一大笔银子去工部,留着修建河堤之用。这也是近来朝中最重要的一桩政务大事。 天子不便轻易出宫,南阳郡主可没这个困扰,想出宫便出宫,要去工部便直接张口。 第四百九十一章 覆手(四) 周尚书惊愕片刻后,很快拱手应道:“郡主要去工部,臣岂敢阻拦。只是,郡主是千金之躯,工部衙门里都是男子。郡主只身前去,只怕多有不便。” 姜韶华微笑道:“本郡主不是只身前去,要带上陈舍人和宋统领他们一同去。再者,本郡主在南阳郡便时常去属官衙门里闲转,看看他们平日都怎么当差做事。没有什么不方便。” 看这架势,今日郡主是一定要去工部了。 周尚书心里暗暗叫苦,一时又想不出推拖的办法,下意识地看向王丞相。 王丞相咳嗽一声,为周尚书解围:“郡主年少,对六部衙门好奇,想看衙门如何运转。工部近来因修建河堤一事颇为忙碌,只怕对郡主招呼不周,失了礼数。也请郡主体谅一二。” 姜韶华这些日子和王丞相相处得还算和睦,王丞相张口说情,姜韶华很给面子:“丞相所言有理。本郡主之前没说,今日就要去工部,确实仓促了。这样吧,本郡主五日后再去。” 给你五天时间,应该足够工部把那些不能见人的勾当都收拾起来了。 姜韶华依旧目中含笑,看着很是和气。 周尚书却觉如芒在背,后脊梁阵阵发凉,挤出笑容应是。 姜韶华笑道:“那就说定了。五日后,本郡主去工部。” 然后,目光一扫,掠到了洪侍郎的脸上。 洪侍郎心里一个咯噔。果然,郡主下一句便如追魂索命一般:“我今日去兵部吧!” “昨日我去探望郑尚书,郑尚书颇有些忧虑兵部衙门。本郡主正好代郑尚书去瞧瞧。” 洪侍郎仓促之下,不得不拿出挡箭牌:“郑尚书不在,兵部无首,颇有些混乱无序。臣惭愧,回去之后一定整顿清楚,再请郡主驾临。” 姜韶华从善如流,点点头道:“那就等几日去。” 再看向户部纪尚书。 纪尚书的脾气就硬气多了:“郡主,六部之中,就属户部最为忙碌。为了给工部拨款,户部上下接连忙了几天,个个吃住在衙门里,连家都回不得。今日实在无暇也不便招呼郡主。” “纪尚书稍安勿躁,”姜韶华笑道:“户部忙碌辛苦,本郡主都看在眼里。纪尚书一把年岁了,为国事操劳,是大梁一等一的忠臣能臣。本郡主一直对纪尚书尊敬得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来自郡主的马屁,尤其令人舒心。 纪尚书眉头稍稍舒展,自谦一番,不必细述。 张尚书虎视眈眈,心想只要郡主张口说去吏部,他定要据理力争,让郡主打退堂鼓。 戴尚书倒是不愁,刑部是关押重犯的地方,又臭又脏的,想找理由推脱再容易不过。 谁也没想到,姜韶华直接就奔着礼部的李尚书去了:“李尚书,礼部现在应该不忙吧!” 礼部是六部里最清闲的衙门。每年最忙碌的时候,是秋闱春闱科举取士的那几个月,其余时候都很清闲。 这几日处理堆积的政务,礼部的奏折和事务也是最少的。当着众人的面,李尚书实在说不出礼部无暇招呼郡主这等话。 而且,李尚书性情圆滑,从不正面开罪任何人。 得了,今天就被拿来杀鸡儆猴吧! 李尚书心里暗叹一声,拱手笑道:“郡主驾临礼部巡查,是礼部上下的福分。臣这就给郡主领路。” 姜韶华嫣然一笑:“有劳李尚书。” …… 什么? 南阳郡主去礼部巡查了? 宫中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李博元就得了消息,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等等!他有什么可慌的!礼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者,他的祖父是天子嫡亲的外祖父。便是发现些小问题,天子还能追究不成?姜韶华一个黄毛丫头,想看就去看看,她能看懂什么?没什么可怵的。 李博元深呼吸几口气,在心中反复安慰自己。接下来半日,却是心神不宁,频频打发人去问郡主回宫了没有。 没有。 一直到天黑了,郡主都没回宫。 这是什么意思?要将礼部查个底朝天吗? 李博元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急得团团转,面上还得表露出镇定冷静沉稳来。 待太和帝传晚膳的时候,李博元找了个由头进了天子寝室,一边禀报一边悄悄观察太和帝的脸色。 太和帝这几日好吃好睡,脸色好看了许多。他将李博元的小动作都看在眼底,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随口笑道:“韶华堂妹今日去了礼部,一直没回宫。你是不是在担心李尚书?” 李博元反应也快得很:“皇上就不担心外祖父?” 太和帝笑了一笑:“朕不担心。六部之中,朕最放心的就是礼部。如果外祖父都不可靠,朕就无人可信了。” 是啊,李尚书是天子嫡亲的外祖父。太和帝对他的信任,犹胜纪尚书。 可惜李尚书手段软,撑不起丞相一职。不然,太和帝也不必向王丞相退让了。 李博元稍稍放了心,小声嘀咕:“既然信得过,郡主为何还要去礼部?传出去,倒像是故意挑刺找茬。” 太和帝耐心道:“堂妹和朕商议过,要巡查六部,敲打众臣。先从礼部开始,是做做样子。正好留出几日空闲,免得压得太紧太急,闹出什么乱子来。” 李博元一愣:“郡主要巡查六部?” 太和帝嗯了一声:“朕身为天子,不宜随意出宫,去巡查六部也不够体面。堂妹为朕分忧,自动请缨,朕就应了。” 姜韶华的原话是这样的。 “臣妹在南阳郡就是这么做的。十四县一个一个巡查,哪怕查不出什么问题,也要表明态度,县令们脑中的弦紧了,当差做事总得勤勉些。” “六部衙门比县衙大得多,事务繁杂,臣妹未必能看懂。去了也就是看看表面功夫。不过,便是表明功夫,也比没有得好。如果能看出问题来,就可见六部的事情做得太差,连我一个姑娘家都糊弄不了。” “一步一步慢慢来,总有做成的一日。” 堂妹说得有道理。 不妨试试看。 第四百九十二章 巡查(一) 李博元并未放心,也不踏实。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天子对郡主这般信重,他再说什么,便有挑唆之嫌了。 李博元只得扯开话题,陪着天子闲话。 “启禀皇上,郡主回宫了。” 太和帝还没出声,李博元霍然站了起来:“臣代皇上去迎郡主。” 太和帝失笑,点了点头。看着李博元匆匆离去的身影,心想韶华堂妹料想得半点不错。巡查六部,不但能敲打众臣,对他身边的几位舍人同样有用。 李博元快步迎到了昭和殿外,此时繁星满天,悬在宫檐下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相得益彰。身着郡主常服的美丽少女,徐徐而来,似一轮明月,照亮了眼前一切。 哪怕他和未婚妻心心相印情意相许,此时见了这等天香国色,也有惊艳之感。 “臣恭迎郡主。”李博元拱手行礼。 姜韶华了然一笑,走上前来:“本郡主今日在礼部盘旋大半日,和李尚书相处甚得。明日后日,本郡主打算继续去礼部,看看礼部上下是怎么当差的。” 李博元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顿住了:“郡主还要去礼部?” 姜韶华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要去。本郡主要代皇上巡查六部,礼部衙门有三十多个官员,每人都有各自的差事。半日怎么看得过来,少说也得要四五日。” 李博元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如果礼部有什么问题,还请郡主私下提点一二。我祖父年纪大了,又是天子外祖父,闹出什么来实在不好看。” 姜韶华笑了一笑:“放心,本郡主心中有数,行事自有分寸。” 放不放心的,也只能如此了。 姜韶华进天子寝室,向太和帝仔细回禀今日礼部之行:“……李尚书今日一直陪在臣妹身边,臣妹只来得及将礼部衙门转了一遍,没能细看。明日臣妹再去。” 太和帝嗯了一声,委婉地暗示:“那是朕的外祖父,如果有问题,你私下和朕说。” 怎么也得给李尚书留几分颜面。 姜韶华笑着应下。 隔日小朝会过后,姜韶华又随李尚书去了礼部。 昨天夜里,礼部众臣难得加班熬夜,各自检查自己的一摊子差事,该收起来的收起来,该弄虚作假的也得赶紧。 今日郡主再来,礼部众臣便从容多了,一同拱手相迎:“臣见过郡主。” 姜韶华很是和气地笑道:“本郡主就是随意来转转,你们各自忙自己的,不用特意招呼本郡主。” 众臣一时不敢动弹,纷纷看向李尚书。 李尚书点头示意,众臣才散去,回自己的签押房,步履匆匆,一副臣很忙真的很忙的架势。 姜韶华对李尚书道:“李尚书不用相陪,本郡主自己随意转转便可。” 李尚书哪里放心得下,目光一掠,落在董侍郎脸上。 董侍郎是礼部左侍郎,被视为下一任礼部尚书的不二人选,自然心向着礼部。又和郡主关系良好,屡次在朝中为郡主说话。冲着董侍郎的颜面,郡主也不便过多为难。 董侍郎心领神会,主动请缨相陪。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 所以说,在官场混迹了数十载能做到一部尚书的,哪有简单的?李尚书心里敞亮得很。 “郡主想从何处看起?”董侍郎笑着问询。 姜韶华随口道:“二十多间签押房,一间一间看便是了。” 这是要通通看一遍,走马观花也要看全乎了。董侍郎点头,在前领路,每进一间签押房之前,便将这个官员的姓名年龄籍贯科举出身乃至政治倾向都说清楚。 姜韶华听在耳中,也有些心惊。丞相党这三个字,说来轻飘,真落到实处,便知道这是一股多么庞大的政治力量。 按理来说,礼部是李尚书的地盘。可就在礼部,明确表露出倾向王丞相的,也有六人。这还是摆在明处的,在暗处的又有多少? 至于倾向于太皇太后的,就少得多了,只有两人而已。 姜韶华默默将名字记下。 …… 一连五日,姜韶华都在礼部衙门。 礼部众官员提心吊胆了五天。 南阳郡主声名赫赫,哪怕表现得和气,众臣也不敢怠慢。这几日埋头当差做事,往日盼着清闲,现在只恨差事少。 姜韶华冷眼看几日,随口笑道:“都说衙门里忙碌,我看礼部还好。” 言下之意就是,礼部人员冗长,领俸禄的人大大超过了真正需要的人手。 董侍郎忙笑道:“礼部和其余五部不同,每年到了科举的时候最为忙碌。其余时候,差事确实略少一些。” “明年皇上出孝期,将要选秀大婚。礼部现在已经着手预备起来了。” 姜韶华微微一笑:“本郡主随口一言,董侍郎不必紧张。六部官员都是有定数的,礼部既设了这么多官职,可见就需要这么多人。” 董侍郎暗暗松口气。 这口气松得太早。 姜韶华回宫后,便对太和帝道:“礼部虚职多,闲人也多,以臣妹看来,人员能缩减三成。” 太和帝皱了眉头,有些为难地低语:“今日母后特意来看朕,陪朕闲话了半日。话里话外都让朕包容礼部一二,至少不能第一个拿礼部开刀。” 李尚书是李太后亲爹,是太和帝嫡亲的外祖父。 李太后特意来说情,太和帝不能不理会。 姜韶华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太后娘娘张口,皇上总要给李尚书留些体面。臣妹也只提个建议,皇上心中有数便可。” 太和帝舒出一口气,笑着说道:“堂妹这几日辛苦,为朕分忧,朕都记在心里。” 姜韶华微笑道:“臣妹早就说过,皇上不便出宫,臣妹就是皇上的眼睛和耳朵,代皇上看一看听一听。要如何决断,都得看皇上心意如何。臣妹都听皇上的。” 心里却暗暗叹口气。 怪不得太和帝一直掌控不住群臣。瞻前顾后,耳根子太软,左右摇摆不定,既无雷厉风行的手段,更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决心勇气。 第四百九十三章 巡查(二) 姜韶华回景阳宫,还要应付郑太皇太后。 后宫是郑太皇太后的地盘,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姜韶华下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郑太皇太后心知肚明。偏偏还要等着姜韶华回宫,再问上一遍。 姜韶华也当做不知,细细说了一回。说到李太后为李尚书说情太和帝心软时,郑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李尚书有个孝顺闺女,还有个体贴的好外孙。礼部整日领俸禄吃闲饭。” 这话说得何其刻薄。礼部是清闲些,也没到全部吃闲饭的地步。 姜韶华没有和郑太皇太后争辩,顺着话音道:“我就是将看到的听到的告诉皇上,如何决断,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郑太皇太后又哼一声:“皇上年少,耳根子软,容易被人蒙蔽左右。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 蓝公公小袁公公之死,景阳宫流言纷纷,矛头直指李家。郑太皇太后心中恨极了李家人,巴不得找个由头发作李尚书一顿。 姜韶华早有准备,轻声低语道:“李家对伯祖母不敬,迟早要惩戒教训。不过,眼下皇上龙体要紧,不能再气出个好歹来。伯祖母也稍稍隐忍一二,等皇上养好龙体了再出手不迟。” 郑太皇太后恨恨道:“要不是顾忌皇上,哀家岂会忍这么久。” 姜韶华一番好言好语,总算安抚住了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又道:“礼部也就罢了,明日去工部巡查,你别客气。那个周尚书,和王丞相一个鼻孔出气,每年都要修河堤。大笔大笔的钱粮用出去,结果年年河堤都有被冲垮的地方。你只管好好查一查工部。凡事都有哀家给你撑腰。” 姜韶华点点头应了。 不必郑太皇太后提醒,她也要仔细查一查工部。 …… “郡主明日真要去工部?” 回了寝室,陈瑾瑜低声问道。 姜韶华嗯了一声。 陈瑾瑜蹙眉,提醒道:“郡主一番好意,为皇上分忧。也别太过了,做了太皇太后的手中刀。” 姜韶华淡淡道:“太皇太后这般器重我,就是因为我是一把锋利好用的刀。皇上支持我,也是因为我展露锋芒,压制住众臣。便是出于本心,我也想整顿整顿大梁朝堂人人懈怠推诿的风气。” “可这么一来,郡主处处得罪人结下仇家,以后对南阳郡十分不利。”陈瑾瑜有些情急,声音依旧压得极低:“郡主也得爱惜自身。” 姜韶华看着陈瑾瑜:“人人都爱惜自身,不肯出力做事,不愿担责向前。所以大梁官场才会烂到这个地步。” “我决定来京城,就是要做些事。否则,我大可一直待在南阳郡,一直顾全自己爱惜自身了。” 陈瑾瑜哑然无语。 “放心,我心中有分寸。”姜韶华放慢语气:“短短三个月,我能做的事其实有限。众臣默默隐忍退让,也是因为清楚三个月后我会回南阳郡。他们不和我翻脸,是想熬过这一段时日。我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整顿吏治。” “我能做的,就是削几根烂枝烂叶,震慑一下心思各异的众臣。让大梁官场风气稍微好转,也能让百姓们稍稍喘口气。” 真正大刀阔斧的改革,会带来混乱和难以预料的后果,现在不是时候。也轮不到她这个南阳郡主来做。 最后这一句,姜韶华没说出口,陈瑾瑜也听懂了。 陈瑾瑜沉默片刻,叹道:“京城比我们南阳郡差得远了。在南阳郡,上下一心,郡主一声令下,大家都照着做。齐心合力,拧成一股绳。在这里,却是人人都有私心私欲,我每天随在郡主左右,看遍朝中重臣们勾心斗角的嘴脸。还要看郡主和他们虚与委蛇,心里真是够够的。” “这么多人,这么多时间精力,都拿来治国理政多好。他们怎么就非要斗来斗去?不顾百姓不顾朝堂大局不管江山安稳!大梁朝堂就这么一群重臣,实在令人失望。” 陈瑾瑜越说越激动,俏脸被愤怒烧红了一片。 姜韶华淡淡道:“或许,在他们眼中,本郡主才是那个争权夺利不择手段的那一个!” “这些不说也罢。私下里发发牢骚无妨,在人前可别露出一星半点。” 陈瑾瑜闷闷地点头。 …… 隔日,小朝会结束后,姜韶华再次提起去工部巡查。 有了五天做缓冲,又有礼部不痛不痒的巡查先例在,周尚书也就没那么紧张了,拱手道:“臣给郡主在前领路。” 姜韶华唇角含笑:“有劳周尚书。” 就在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郡主一人去工部,只怕看不过来。臣斗胆自荐,一同随行。” 是郑宸。 很显然,郑宸要随行去工部巡查,是郑太皇太后的主意,也得到了太和帝的允许。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扫了郑宸一眼:“郑舍人想随行无妨,不过,到了工部,要听本郡主的安排。不可冒失行事。” 郑宸拱手领命。 周尚书自然清楚郑宸的出现是怎么回事,心里倏忽一沉,迅速看王丞相一眼。王丞相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周尚书便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六部衙门,都在皇宫外御道两旁。工部衙门正好和礼部衙门相对,衙门规制相同,大门修建得一模一样。 不过,里面就大不相同了。 礼部清幽雅洁,处处透着不紧不慢的文官矜持气度。工部开阔舒朗,没什么多余的花草树木,官吏比礼部多了一倍不止。还有许多工匠打扮的人,在远处跪下行礼。 周尚书张口解释:“近来工部一直在忙修河堤一事,召了许多擅长修河堤的工匠前来做预案。人难免多一些,都是些不懂规矩的粗人。郡主千金之躯,不宜让他们靠近,以免唐突冒犯郡主。” 姜韶华却笑道:“本郡主对修建河堤一事,颇感兴趣,正想仔细了解。”然后转头吩咐:“郑舍人去点两个口齿利索些的工匠来。” 郑宸心里痛不痛快,面上都不能流露,利索地领命前去。 第四百九十四章 巡查(三) “小的赵大洪,见过郡主。” “小的房羽,见过郡主。” 赵大洪年约五旬,头发半白,是工部里品级最高的工匠,擅长修河堤。 房羽年轻些,看着也有四十来岁模样,擅长是是勘查地形测绘计算。 这两人都是工匠里真正懂治水患的顶尖匠人。郑宸一打听探询,便将他们两个提溜过来了。 姜韶华目光一扫,笑着说道:“你们两个起身,今日就伴在本郡主左右,以备本郡主随时问询。” 赵大洪恭敬应是,房羽却犹豫片刻低声道:“郡主,尚书大人这两日催着要河堤修建预案,小的在衙门里忙了几天几夜,今天正忙到最要紧关头……” “大胆!闭嘴!”周尚书猛地沉了脸:“郡主代天子来巡查工部,让你随伺左右是你的福气,你岂能以差事忙碌为由推托。这是对郡主不敬,对皇上不敬!” 房羽一个工匠,哪里担得起这么大的罪名,慌忙跪下,磕头请罪:“小的失言,请郡主饶命。” 周尚书是故意借着斥责工匠让她这个“打扰工部”的南阳郡主难堪。 姜韶华心中哂然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起身,你做事尽心尽责,是工匠典范。本郡主岂会怪你。本郡主巴不得工部上下都是你这等认真做事之人,将河堤修得结实稳妥些,也就不会年年都被冲毁河堤,以致洪水泛滥百姓受灾受苦,户部每年都要耗费大笔钱粮了。” 指桑骂槐谁不会? 周尚书被这一番话羞辱得脸上火辣辣,咳嗽一声道:“房羽,你今日就跟在郡主身边。郡主有问,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房羽不敢不应,低头应是。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周尚书:“工部差事忙碌,周尚书只管忙自己的,本郡主随意转转看看,就不劳烦周尚书相陪了。” 周尚书心想这几日该藏的都藏起来了,所有人口径一致,料你一个黄毛丫头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于是干脆利落地应下,和一众工部官员回了自己的签押房。竟真的连一个陪同的官员都没有。 姜韶华心中再次哂然。 看来,这位周尚书不但对她有意见,火气也不小啊! 郑宸心中也不太痛快,皱眉低语道:“没人领着,郡主要从何看起?” 姜韶华淡淡一笑:“本郡主有手有脚,走到哪儿便看到哪儿,不懂的就问。何须有人相陪。” 说完,迈步向前。 郑宸看着前方窈窕的少女身影,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短短数日,姜韶华以雷霆手段稳住局势,展露出的心计城府手腕,着实令人惊叹。便是他这个前世旧情郎,现在看着她也有种种陌生。 前世今生,他没有变过。她却宛如新生,彻底抛弃了过往,流露出勃勃野心…… 等等,姜韶华怎么去了那里? 郑宸回过神来,快步追了上去:“郡主,周尚书和两位侍郎的签押房,在那一边。前面是工匠们待的地方,人多口杂,颇为粗鄙。” 姜韶华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前行:“嗯,本郡主就想看看这里。” 郑宸微微抽了抽嘴角。这又是姜韶华改变最大的地方了。 身为高贵的大梁郡主,不知为何喜欢巡查。在南阳郡一巡县就是半年,和军汉们待在军营,和农夫们在地头闲话,看平民百姓如何生活……现在到了工部,竟要看一群工匠糙汉如何干活。 这是一个郡主该干的事吗? 姜韶华根本不理会郑宸的腹诽吐槽,迈步进了工匠们做事之处。 这里是一个极宽敞的房间,中间以木板相隔,隔出了四个小间。每间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面上堆积着木尺之类的器具,地下扔了数张废纸。工匠们原本已经找到了各自熟悉的位置,刚要就着之前的问题议论争辩,眼角余光瞥到了郡主的身影,各自吓了一跳。 在众工匠磕头行礼之前,姜韶华迅速出言阻止:“你们各自忙自己的差事,只当本郡主不在。” 工匠们别别扭扭地应下,心想郡主一个大活人在这儿,还有那位虎视眈眈的郑舍人,大家伙儿哪能安心做事啊! 谁曾想,郡主就真的寻了一把椅子,在角落里坐下了。 郑舍人站了一会儿,也去寻了椅子坐下。 在郡主左右的赵大洪和房羽,僵硬着手脚站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慢缓过劲来。两人隔空对了个眼神。 我们两人就在这儿干看着? 不然呢?总不能扔下郡主去画图纸吧! 姜韶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赵大洪,你和本郡主说说,平日都是怎么修河堤的?” 赵大洪不假思索地答道:“回郡主,修河堤的第一步,是疏通清理河道。然后要根据地势选择修建堤坝,一般来说,浅水处用袋子灌装沙子和石头,然后层层叠放,便可成简单的河堤。水深且急的地方,这个法子就不合用了……” 姜韶华认真聆听,不时发问:“水深处要怎么建河堤?” “照你这么说,河堤修建的方案应该没问题,为何每年都有河堤被冲毁?今年更是被冲垮了八十多里河堤,两个县城都被淹了。莫非是因为工匠们做事不谨慎?” 赵大洪被引导着越说越起劲,一个不小心实话秃噜出了口:“这可怪不得我们这些工匠,我们都尽心做事。被官衙征召的百姓也辛苦得很,自己带干粮带水,干的是最苦的差事。是工部才买的材料不合格,被水泡得久了,就不顶用,洪水一发,可不就冲垮了?” 咳咳咳! 房羽忽然用力咳了起来,脸都快咳红了。 赵大洪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一张脸忽然涨红,旋即发白,在对郡主跪下请罪和去周尚书面前跪下请罪两个选择里徘徊犹豫。 姜韶华淡淡道:“不用慌张,这些事怪不得你们,本郡主心中有数。你们还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赵大洪侥幸逃过一劫,后脖子阵阵发凉,哪里还敢再说,连声道没有。 第四百九十五章 巡查(四) “郡主还在工匠房里待着?” 宽敞气派的签押房内,周尚书皱紧眉头,语气中流露出不快。或许,不快中还夹杂了几分不安。 长随低声答道:“是,郡主一直待在工匠房里,足足半日都没动过地方。” 周尚书右手执笔,笔尖迟迟没落到公文上,一滴墨滴落,将公文染出了一团黑墨。 周尚书恼怒不已,将那份公文扔到地上:“让人重写一份。” 长随唯唯诺诺地应了,拿起公文退出签押房。 周尚书放下笔,负着手在签押房里来回踱步。工部当然有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譬如欺上瞒下,譬如两套账本,譬如户部钱粮拨来后,层层留用一些。再譬如购买材料时以次充好等等。 这都是官场里常见之事,见怪不怪。短短几日,想将痕迹全部遮掩,根本不可能。姜韶华若是一心严查,必能查出问题来。 他想过姜韶华会从账本入手,或是从上至下巡查。万万没料到,姜韶华出人意料地去了工匠房,这半日里,赵大洪他们到底吐露了多少? 周尚书在焦躁不安中等到天黑,终于等来郡主离去的消息。 周尚书松口气,抬脚去了工匠房。 身为工部尚书,平日有什么差事,便吩咐给两位侍郎,无需和低等的工匠们打交道。更别说亲自去工匠房了。 偌大的工匠房里,燃着四盏烛台,二十多个工匠混杂在一处,浓烈的汗味混合着体味闷气,形成了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 周尚书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他都禁不住,姜韶华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怎么就能待足半日? “赵大洪,房羽,你们过来。” 周尚书的长随沉声吩咐。赵大洪房羽满脸惶惑局促地过来了,垂着头等待尚书大人发问。 “郡主在这里待了半日,都问了你们什么?”周尚书寒声道:“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赵大洪低头答道:“郡主一共问了小人八个问题。”亏得他记性好,这八个问题竟是一字不漏地背上来了。 房羽道:“郡主问了小的六个问题。”也将所有问题说了一遍。 这些问题,都和修建河堤治理河道有关,没有一个字涉及到钱粮或账本。 周尚书眉头拧得更紧了:“就这些?” 赵大洪战战兢兢地答道:“小的不敢说谎,郡主就问了这些。” 至于他回答的时候,偶尔不小心失言的事,还是别吭声了。 房羽和赵大洪关系不错,自然也要为赵大洪兜着一些:“尚书大人请明察,小的们不懂别的,只会这些。郡主问的也是这些。” 周尚书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忽然转身离去。 赵大洪暗暗松一口气,悄悄抹了一把额头汗珠。 房羽低声叮嘱:“万一明天郡主还来,问修河堤的事,你就只说怎么修河堤。其他的别多嘴。” 赵大洪心有余悸:“我哪里还敢乱说。”然后又一脸期盼地低语:“我们这等腌臜混乱的地方,郡主忍半日就不错了,明天便是还来工部,也该去尚书大人或是侍郎大人签押房里待着了。” 房羽双手合十,往西天的方向拜了几下:“佛祖保佑,郡主明天可别再来了。我还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 赵大洪和房羽虔诚的祈祷,西天佛祖显然没收到。或是收到了也不在意。 第二天下午,郡主又来了。 玄色郡主常服,映衬得郡主肤白如玉黑眸红唇,美得如画中人。一旁的郑舍人,穿的是低品级的绿色官服。别人穿着,会显得面有菜色,郑舍人却如芝兰玉树风度不凡。 可惜,赵大洪房羽不懂欣赏,看着这一双身份尊贵的少女少年只觉头痛。 姜韶华目光掠过两个工匠略显痛苦的脸孔,微微一笑:“你们今日不必陪着本郡主了,忙自己的差事去。本郡主自己看便可。” 郡主号令,没有他们两个质疑的份。赵大洪房羽心各自一横,索性真的去各自忙碌。 一忙起来,浑然忘我,很快便忘了还有尊贵的郡主在一旁。该拍桌子拍桌子,该骂人骂人,唾沫星子喷了一桌子。 姜韶华坐在一旁看着,饶有兴味。 郑宸眉头动了又动,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郡主在看什么?” 姜韶华随口道:“看工匠们如何设计河堤,如何做预案。他们还要捏沙盘,做出模型。看这些,比看假账本强多了。” 郑宸:“……” 郑宸嘴角都快抽筋了,压低声音道:“太皇太后娘娘想让郡主查账本。” 姜韶华终于转头看过来:“工部里的账本,如果本郡主都能看出问题来,那周尚书也太没用了。” 郑宸再次被噎得哑然无语。 “本郡主行事,自有本郡主的道理和用意。”姜韶华神色淡淡,郡主架势十足:“皇上和太皇太后娘娘问起来,本郡主自会应答,就不劳郑舍人操心了。” 郑宸忍无可忍:“姜韶华,你别拿郡主的身份压我。” 姜韶华扯了扯唇角:“郑宸,你是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你现在不是权倾朝野的郑丞相。我也不是那个被拘在内宅的王氏夫人。我这个深得天子信重抬举的大梁郡主,凭什么不能以势欺人? 两双眼眸对视。一个锐利如刀,一个恼羞成怒。 站在姜韶华身边的陈瑾瑜,也忍不住了,冷冷提醒道:“郑舍人再敢唐突郡主,休怪我不客气。” 郑宸怒目相视:“牙尖嘴利,不知尊卑。” 陈瑾瑜冷笑着回击:“彼此彼此。要吵要争,冲着我这个郡主舍人来。我们郡主懒得理你。郑舍人以后不妨随身带一面铜镜,不时照一照自己,也免得失了尊卑和分寸。” 郑宸被气得不轻。 姜韶华故意板起脸孔:“陈舍人,不得对郑舍人无礼。打狗需看主人的道理,还用我教你吗?” 陈舍人麻溜认错:“是,臣知错了。请郡主息怒。以后臣不搭理狗吠,更不会和狗对咬。” 郑宸:“……” 第四百九十六章 巡查(五) 郑宸被气得黑了一张俊脸。当众争吵,有失中书舍人体面,更失了男子气度。更遑论,姜韶华和陈瑾瑜一搭一唱,他便是想吵也吵不过。 郑宸恼怒地闭了嘴,耳边恼人的嗡嗡声终于停息。 姜韶华继续专注观看。 如此三日过后,工匠们顺利做出修建河堤的预案,捏出了沙盘模型,一级一级呈上去,等待上官们审核定夺。 “按着往日程序,这个过程要多久?”姜韶华问赵大洪。 郡主一连来了几日,每日就是看他们做事,没有发作过任何人。性命无忧的前提下,赵大洪对郡主的畏惧少了许多,想了想答道:“短则五六日,长的话就不太好说了,有可能半个月。” 不仅是工部,大梁六部当差办事都差不多,程序冗长,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无笑意:“工匠房很好,做事尽心不拖拉。本郡主都看在眼底。你们继续忙碌,准备去实地勘查准备。” 赵大洪和房羽对视一眼,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上官们还没开会商议定夺。” 姜韶华淡淡道:“放心吧!快得很!” 然后起身离去。 周尚书提心吊胆几日,眼见着工部风平浪静,警惕心消散了大半。按着往日习惯,召集工部所有官员开会。 工匠房里做的河堤修建预案一共有四十多页,要修八十里河堤,每十里为一段。每段河岸的地形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修建河堤的方法也都一一写在上面。还有沙盘模型,更是一目了然。 官员们按品级高低围坐在长桌边,那份预案,先由周尚书翻阅,众官员就这么眼巴巴地等着。周尚书人老眼花,看起来颇为吃力,看了半晌才传给侍郎。 照这个速度,传阅一遍就得半日功夫。再一项一项讨论商榷定夺,又是无数口舌和时间。怪不得办差慢哪! 姜韶华冷不丁地张口道:“周尚书,修建河堤是工部要务,更是国朝大事,关乎万千百姓安危。既有了预案,那就尽快定夺,不要浪费耽搁时间。” 周尚书心里不快,语气还算客气:“郡主心忧国朝政务和百姓安危,臣心中敬佩。不过,修河堤是大事,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修出的河堤不合格,会被淹没冲毁,沿河两岸的县城村落便是灭顶天灾。事关重大,必须要仔细商榷斟酌。” “郡主以前没来过工部,不熟悉我们工部办事流程,还请郡主稍安勿躁,耐心等上一等。” 最后一句,到底透出了一丝不满。 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就别乱掺和瞎指挥了。 工部众官员心中各自点头附和,面上端的一本正经。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无笑意。她目光掠过众官员的脸孔,淡淡道:“工部怎么办差,本郡主确实不懂。本郡主在南阳郡的时候,一桩差事吩咐下去,负责工房的沈工正都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譬如新式辕犁,便是熬了两夜做出来的。” “这几日工匠们当差做事,本郡主都看了,无人偷懒懈怠。商榷定夺,确实不是小事,不过,也不必耗时太过。本郡主给你们两日时间,商量出结果来,本郡主去回禀皇上。” 两天? 这怎么可能! 周尚书第一个出言反驳,其余官员也纷纷张口。一时间,颇有些群情激昂的意味。 郑宸冷眼旁观,心想我倒要看你怎么收场。 姜韶华没有起身,也没有安抚任何人的意思,姿态十分强硬:“工部所有人都在这里,众人有什么意见想法,只管提出来商议。时间不够,就都别回去了,都留在衙门里吃住。” “本郡主也不走,就在这里陪着诸位。本郡主也要好好看看,工部到底是怎么办差的。周尚书和两位侍郎,这个月的政绩考核表怎么打分,就看此次了。” 周尚书:“……” 两位工部侍郎:“……” 周尚书在忍气吞声和爆发中挣扎。 姜韶华不理会脸孔抽搐的周尚书,转头吩咐陈瑾瑜:“陈舍人,你去拿预案过来,对着沙盘宣读一遍,口齿利索些,半个时辰要读完。” 又吩咐郑宸:“这场会议十分重要,请郑舍人费力做些笔墨功夫,回宫后呈给皇上过目。” 陈瑾瑜立刻应下,上前从左侍郎手中拿过预案。 郑宸不便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拆姜韶华的台,面无表情地要来笔墨,开始挥笔。 陈瑾瑜在姜韶华身边磨炼几年,不说别的,口齿却是一等一的利落。声音清晰悦耳且有条理。对着现成的沙盘模型,更是清楚明白。 周尚书臭着脸一声不吭,两位侍郎已经竖长耳朵听了起来。至于其余官员,连顶头上司都不吭声了,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就是不说废话不扯闲篇直奔主题抓紧商议嘛! 半个时辰一过,陈瑾瑜果然读完了。 有这么长的时间做缓冲,足够周尚书缓过这口闷气来。开始主持会议,令众官员各抒己见。 安国公府的小公爷郑太皇太后的亲侄孙天子的中书舍人就在一旁提笔纪录,所有说的话都要被一一记下呈到天子面前。茶水随便喝,话可就不能乱说了。 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官员们发言简洁扼要,几乎无人废话。进程是平日的几倍不止。 郡主在一开始发了威,之后便未出声,确实没有干涉工部事务。可有这么一位坐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盯着,谁还敢懈怠? 天色渐暗,外面打更的声音传了进来。 按着平日作息,这时候就该下衙了,各自去喝酒消遣。 郡主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还吩咐了一句,让人点灯烛来。顺便吩咐工部厨房准备些简单的晚膳。 得,继续忙活吧! 往日喊的吃住衙门,也就是口中喊几句,最多留几个人在衙门里值班。今晚确实结结实实地忙碌到亥时。 周尚书终于熬不住了,连着打了两个呵欠。 姜韶华这才起身,微笑道:“辛苦诸位,明日本郡主再来。” 第四百九十七章 巡查(六) 从工部衙门出来,一股独属于秋日的凉风袭来。 陈瑾瑜有些凉意,转头看向郡主:“今晚太迟了,宫门早就落锁了。郡主还回宫吗?” 姜韶华嗯了一声:“当然要回去。明日一早,还有小朝会。” 这份精力和澎湃的责任心,令忙碌了大半日的郑宸也沉默了。 姜韶华此次进京,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出乎他的意料。震惊之余,他也在默默揣度姜韶华的用意。 现在看来,姜韶华竟然是真的全力在支持辅佐太和帝。在这过程中,很自然地获取天子的信任和一部分权柄,威望和权势,就这么一点点竖立起来。 一个女子,对权势如此有野心,莫非日后想摄政? 还是有更大的野心,要做大梁皇后? 这实在怪不得郑宸多心。十八岁的太和帝,至今没有大婚。明年出了三年孝期,才会正式选秀大婚。姜韶华的父亲是赘婿,否则,今日的姜韶华就应该是卢韶华。从血缘来论,绝对有资格做大梁皇后。 如果姜韶华想走郑太皇太后这条路,确实有操作空间。 至于太和帝对姜韶华的感情里,有几分是兄妹之情,又有几分是男子对一个少女的欣赏喜爱?同姓宗族兄妹是禁忌,可对天子来说,只要有这份心,所有的禁忌都不是真正的问题。 郑宸一路沉默,策马到了宫门外,出示腰牌。守宫门的刘将军开了锁,一行人进了宫门内。 “今日太迟了,皇上应该已经睡下了。”姜韶华道:“我回景阳宫歇下,明日一早去见皇上,禀报工部事务进度。” 郑宸深深看姜韶华一眼:“说不定,皇上一直在等郡主回宫。”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挑,和郑宸对视片刻,然后淡淡道:“皇上龙体有恙,不宜熬夜操劳辛苦。应该早就歇下了,怎么会特意等本郡主回宫。郑舍人是皇上亲信,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的道理,总该清楚。” 郑宸同样神色淡淡:“话是不能乱说,可人心想什么,谁也管不住。郡主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又在六部掀起风浪,众目所瞩。说话行事,确实要格外留神。以免流言纷扰。” 姜韶华冷然道:“本郡主和皇上是堂兄妹,为皇上分忧,是出于兄妹之情。会多心多想多虑的之人,心中存着龌龊,自己心脏看什么都脏。” 郑宸被骂得心头火起,低声道:“姜韶华,自信过头了,不是什么好事。神女无心襄王有梦,这等事也不稀奇。你想回你的南阳郡,有些事就要避讳些。” 姜韶华讥讽地扯起嘴角:“我回不了南阳郡,不是正中你的下怀?我来京城,你心里难道没想过来了就别再走了?” 郑宸:“……” 郑宸恼羞成怒之前,姜韶华已转身去了景阳宫的方向。 郑宸在秋风中深呼吸几口气,然后迈步回了昭和殿。 太和帝确实已经歇下了,并未一直等着姜韶华回来。 郑宸暗暗松了一口气。 …… 隔日一早,姜韶华便来了昭和殿。 说起来,姜韶华其实并未和太和帝真正独处过。每次要么有中书舍人在一旁,要么有内侍一旁伺候。 今日早晨,几位中书舍人都在。姜韶华将昨日工部之行道来:“……有人盯着,工部效率高得多。昨日已经商议了大半,今日就该出结果了。” 太和帝翻看着郑宸做的记录,颇为满意:“辛苦韶华堂妹。” 姜韶华随口道:“昨日郑舍人记录大半日,才是真的辛苦。今日换个人吧!” 太和帝点头:“王舍人随你去。” 郑宸自然不愿被换,拱手道:“皇上,不必换人,臣能撑得住。再者,太皇太后娘娘那边,也要臣去回话。臣总得亲自去工部盯着才好。” 姜韶华笑着插嘴:“还是让王舍人去吧!王舍人是王丞相爱子,周尚书见了王舍人,会少些抵触之意,差事也能办得更顺畅些。” 太和帝权衡片刻,道:“依你所言,今日就让王舍人随行。” 郑宸:“……” 为何都想做天子近臣宠臣? 这就是最大的好处了。离得近,随时在天子左右,能体察圣意,左右天子心意。 往日姜韶华在南阳郡,时时写信,远水不解近渴。如今就在昭和殿里,她对太和帝的影响力实在惊人。 郑宸心里不痛快,被点名随行的王瑾却是满心愉悦。 姜韶华人在京城,定亲一事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南阳王府已经和博陵崔氏立下婚约,长宁伯会入赘南阳王府。 还好,婚期在三年后。 三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说不定中间有什么变故,亲事就会成为泡影。他还有一丝机会。 …… 这一日,姜韶华直至子时才出工部。 王瑾写了半日一晚,手腕都快断了。身体疲累,精神却饱满且愉快:“郡主果然厉害。这般盯着,工部办差的效率高了五倍不止。” 姜韶华微笑道:“我不懂工部事务,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王瑾笑道:“能做到这些,已经十分了不起。近来臣看郡主行事,潜心学习,颇有收获。” 顿了顿,又低声道:“周尚书此人,说话做事不讨喜,还是有真本事的。治理河道是真正的行家。” 姜韶华嗯了一声:“就是看他有几分本事,本郡主才给他留些颜面。” 王瑾笑了一笑,不漏痕迹地拍了一记马屁:“郡主深谙上位之道,拿捏人心,分寸精准,臣心中十分敬佩。” 不论旧情,只说眼下,姜韶华也觉和王瑾相处更舒适。至少,王瑾不会吃不该吃的闲醋,对她也格外恭敬有礼。 姜韶华微微一笑,转头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地瞥到一道迅疾而来的寒光。 姜韶华心中一凛,反应极快,侧身扭腰,借着下倾的姿势出腿,将王瑾踹倒在地。右手迅疾扯住陈瑾瑜。陈瑾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也正好闪过了一道寒光。 “有刺客!” 身后响起宋渊的惊呼怒吼:“保护郡主!” 第四百九十八章 刺客(一) 这一场刺杀,来势迅猛,猝不及防。 嗖! 黑暗中又是一箭,直奔姜韶华而来。姜韶华右手一动,袖中飞出一道寒光。叮地一声,那道寒光和箭只碰了个正着,双双落地。 藏在暗中的刺客,不知到底有几个,趁着混乱继续放箭。 秦虎孟三宝等亲卫迅速围拢过来,各自拔出利刃,一边以兵器格挡暗箭,一边以身体为自家郡主筑了一道防线。 陈瑾瑜被吓得俏脸泛白,缩在地上不敢动弹。 王瑾之前被踹倒在地上,更为狼狈。不过,此时此刻伏在地上是最安全的。也顾不得体不体面好不好看了。 姜韶华挺直了腰杆,目光如寒冰一般,循着暗箭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百米外的屋檐下有几道黑影闪动。 这几个刺客一击不中,便要远遁逃走。 姜韶华进京的时候,带了两百亲卫。不过,宫中规矩严苛,每日能随她出入宫廷的,只有五人。一连数日,她每日出宫,先是去礼部,紧接着来工部。亲卫们每日在宫门外等着,随行保护。 今日随她来兵部的,共有五十个亲卫。一半围拢在她身边,另外一半,则随着宋渊潜入黑暗中,追杀刺客。 附近巡夜的五城兵马司捕快,也被惊动了,纷纷提着灯笼和兵器追击刺客。 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眨了几次眼的功夫,这一场刺杀便以失败告终。 工部衙门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争先恐后地跑到门边,却不敢靠得太近,以免还有刺客藏在暗中忽然来这么一箭自己被误伤。 “郡主无恙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刺杀郡主!” 现在都子时了,哪里是什么光天化日。分明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姜韶华目中闪过冰冷的光芒,没有转身,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势。果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方向潜来。 这个刺客力气惊人,隔着数十米,奋力掷出一柄长矛。这长矛约有三尺长,通体黝黑,在暗夜里迅疾而至。委实是一柄杀人利器。 秦虎抢上前两步,长刀一挑,击飞了那柄长矛。长矛去势未尽,斜斜飞了十几米,正中工部衙门的匾额。匾额晃了一晃。 门内的工部官员们,齐齐惊呼一声,各自后退,找了个安全的位置躲藏起来。 年迈的周尚书,哆嗦着蹲下,声音颤抖个不停:“这、这到底是哪来的刺客!” 官员们个个心惊胆寒,哪里顾得上回答。工匠里倒是有胆大一些的,却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京城里勋贵高官如云,戒备也最是森严。六部衙门外竟冒出一伙不知来路的刺客,这件事简直骇人听闻。 从周尚书的角度,伸长脖子,也只勉强看到一堆亲卫的身影。姜韶华被亲卫们围在中间,根本看不清她现在的模样。 奇怪的是,周尚书就是知道,姜韶华并未被刺客惊吓住,那份怒意犹如实质弥散。便连躲在角落里的周尚书也嗅到了铁血的味道。 很快,又有三个刺客从黑暗中冒出来,依旧是不断飞来的长矛。在这样的情形下,防守的一方着实有些被动。 不知是哪个亲卫以身体为盾,挡下了刺客的一击。腹部鲜血飞溅,亲卫却硬气地一声没哼,慢慢倒了下去。 姜韶华目中闪过浓烈的杀气,她迅疾俯身,从那个重伤的亲卫手中拿过长刀,并补上了他的位置。 秦虎孟三宝眼角余光瞥到,各自一惊:“郡主不要冲动!” 姜韶华冷冷道:“这里是六部衙门,刺客人不会太多。他们敢来刺杀本郡主,今夜本郡主要让他们有来无回!通通杀了,不必留活口!” 最后一句,闪着冰冷的血腥气。 秦虎孟三宝等亲卫都是精神一振,高声应了。 这些刺客都是死士,身手极高,悍不畏死。他们要活捉刺客,必然要付出血的代价。郡主让他们格杀勿论,这就好办多了。 亲卫们杀气腾腾地冲上前,和四个刺客搏杀。另有几个亲卫,依旧守在姜韶华身边,目光警惕地盯着暗夜。 好在一切如姜韶华所料。这里是御道两侧六部衙门的地盘,谋划了这场刺杀的主谋再厉害,也不可能出动太多人。遁走的一拨刺客有几个,加上眼前的四个,一共不足十人。 趴在地上的王瑾,勉力抬起头:“郡主没事吧!” 姜韶华没有低头看王瑾,吐出几个字:“没事,有事的是刺客。” 噗! 一个刺客被两柄刀先后刺中胸膛,刀锋透体而过,鲜血狂涌,惨呼而死。 另一个刺客拼着挨了背后一刀,终于冲到姜韶华面前。刺客脸上蒙着黑巾,看不清面容神情如何,眼里的狰狞疯狂却清晰可见。 只要能伤姜韶华一刀,他便是立刻死也值得了。 他在心中无声嘶喊,用尽气力一刀劈下。 下一刻,长刀就飞了起来。连带着他的右臂一起飞上了半空。他甚至还没来记得感受到剧痛,头颅紧接着飞起。 原来南阳郡主身手如此厉害,一个照面他就被砍了头颅。 这是刺客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旋即闭上眼永归黑夜。 王瑾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姜韶华挥舞长刀杀人,有着残酷的美感。直至刺客头颅落地,那具没了头的尸首才颓然倒地。 “快保护郡主!” 数百米外的刑部衙门彻底被惊动,灯笼火烛俱被点燃,数十个捕快冲了过来。领头的是留守刑部的杨侍郎。 杨侍郎目光一掠,就见四具刺客尸首以各自不同的惨状死在地上,姜韶华手中长刀还维持着杀人的姿势,鲜血自刀尖滴落。 “郡主,臣来迟一步!”杨侍郎后怕不已,声音有些发颤。 姜韶华转头,一双黑眸如冰雪般寒冷:“杨侍郎来得不迟。这几个刺客,已全部死了。另有几个刺客,逃窜而走,宋统领已经领人去追了。” “请杨侍郎立刻派人将刺客尸首抬回刑部,查清刺客身份来路。” 第四百九十九章 刺客(二) 杨侍郎立刻拱手应是,举手一挥,捕快们立刻上前,将尸首抬走。 杨侍郎有些犹豫,低声道:“郡主,地上的血迹也得收拾了。免得白日惊到六部官员。” 刺客潜藏踪迹,刺杀郡主。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光彩好听的事。勉强安稳的朝堂和人心,又将横生波澜变故。 姜韶华略一点头:“查案一事,本郡主不懂,一切由杨侍郎定夺。” 杨侍郎松口气,一声令下,捕快们就近去工部内提水,冲洗地上的血水。 周尚书终于颤颤巍巍地出来了。那张老脸被今夜的变故吓得不轻,精神不振,勉强打起精神道:“郡主受惊了!万幸郡主没事!要是被刺客伤到了,臣再也没脸上朝了。” “这刺客莫非是周尚书派来的?”姜韶华心情恶劣,冷冷瞥了一眼过去。 周尚书被噎了一下:“绝无此事!” 姜韶华冷然道:“既然不是,周尚书为何就没脸上朝?有宵小之辈,看本郡主整顿朝堂不顺眼,想刺杀本郡主,不济也能起个恐吓扰乱人心的用处。本郡主安然无事,也没有半点惊惧。周尚书何惧之有?” “天没塌下来,本郡主好得很。朝堂也不能乱,周尚书该怎么当差就怎么当差,别想懈怠偷懒!” 周尚书也被说急了,一张老脸挣得通红:“臣什么时候偷懒什么时候懈怠了?明日臣就领着工部官员们去修河堤,去办差事,也免得郡主总看老臣不顺眼,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姜韶华淡淡道:“走的时候,多带些家丁侍卫。免得被刺客盯上了。” 周尚书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此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宋渊寒着脸大步过来,拱手禀报:“启禀郡主,那几个刺客已经被末将拿下了。” 杨侍郎大喜:“有没有活口?” 宋渊面无表情:“没有,都杀了!” 杨侍郎:“……” 这伙刺客十分凶残,动手就是拼命,半点不惜命。要是拿活口,就要顾忌良多,自己这一方会有更多死伤。宋渊知道郡主的脾气,没等郡主吩咐,就下令格杀勿论。 这些事,不必宋渊解释,姜韶华便心领神会,略一点头道:“宋统领做得对。这些刺客都是死士,就是来送死的,杀便都杀了,没什么值得惋惜。” “要查案,死人一样能查。” 杨侍郎定定心神,连声应是,再次挥手,令捕快们接手另几具尸首。 “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去歇着。”姜韶华的声音再次响起。众人一同看过去,工部衙门外高悬的灯笼颇为亮堂,姜韶华眉宇间依旧残存着凛冽的杀气,目光如锐利的刀锋,无人敢和她对视,纷纷低头应下。 王瑾在一个亲卫的搀扶下,勉强起身站定,低声道:“出了这等大事,要立刻向宫中传信禀报。” 姜韶华嗯了一声,吩咐几个亲卫去送信。除了送信去宫中,还有丞相府和安国公府,分别都派人去送了口信。 “王舍人今夜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就别回宫了。回王府歇一晚。”姜韶华道:“王丞相有什么话,也方便直接问你。” 王瑾却道:“臣随郡主一同回宫。” 王瑾看着温和,其实极有主见。 姜韶华看他一眼:“随你。” 然后,姜韶华问询亲卫们受伤情形。宋渊迅速清点人数,然后低声道:“刺客一共有八个,全都被杀。我们这边,也死了两人,伤了三个。” 尤其是那个被一刀贯穿腹部的亲卫,伤得极重。根本没人敢拔那柄刀,以免泄了一口气。 姜韶华心中恻然难过,面上依然冷静:“死者好生安葬,受伤的立刻送回王府,请大夫医治。” 宋渊拱手应是,迅疾安排下去。 陈瑾瑜苍白着一张俏脸,走到姜韶华身边。姜韶华以目光相询,陈瑾瑜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回宫!” 姜韶华一行人,很快便走得干干净净。 周尚书被下属搀扶着,目送郡主一行人离去。工部衙门前的地上,水迹未干,散发着血腥气,令人作呕。 “尚书大人,郡主遇刺,绝非小事,皇上定然震怒,朝堂又要再起波澜。”右侍郎不安地低语:“这刺杀偏生就发生在工部衙门外,我们工部怕是撇不清干系。” 周尚书定定心神,瞪右侍郎一眼:“本官行得正坐得住,不惧和任何人对质。” “传本官命令,工部所有人都回去收拾行装,两日后启程去修河堤。” 右侍郎一愣:“我们真要走啊!” “不走留着干什么?”姜韶华一走,周尚书背也直了,属于工部尚书的威严也回来了:“查案是刑部的事,工部的头等大事是修河堤。大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 这一夜,南阳郡主在工部衙门外遇刺的消息,像风一般传遍各大官员府邸。 王丞相收到消息后,眉头瞬间拧紧,面色难看。 姜韶华遇刺,众人第一个就会疑心到他这个丞相头上。天地良心,他确实没有出手。 有嘴不能解释,越描会越黑。这被强行抹了一坨屎在脸上,滋味可不好受。 焦幕僚也皱紧了眉头:“京城这么大,真正有胆量有能耐在工部衙门外安插刺客的人,却没几个。不是我们动的手,会是谁?” 王丞相目光闪动,冷冷道:“你去一趟刑部,让刑部严查到底,务必要查出刺客身份来路,给皇上一个交代,给姜韶华一个交代。” 安国公府的书房里,此时亦是灯火通明。 安国公和几个心腹幕僚也在议论此事:“此事十之八九是王丞相出的手。除了王丞相,还有谁有这个能耐手段?” “这倒未必。说不定是南阳郡主行事锋芒过盛,开罪人不自知。有人要借此给她个教训。” 要说姜韶华到底得罪了多少人,这可就不好说了。六部重臣,朝堂大员,她一个也没客气过。 便是安国公自己,也不是没有出手的理由。 当然了,安国公确定自己没做过。 这个动手之人,到底是谁? 第五百章 余波(一) “韶华!” 郑太皇太后急急拉起姜韶华的手,上下打量:“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刺客所伤?” 姜韶华玄色的常服被溅了一些血迹,在夜风中干涸,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面上的神情颇为镇定:“伯祖母放心,我没受伤。那八个刺客,已经全部都被杀了!” 郑太皇太后咬牙怒道:“杀得好!死得好!这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混账东西,竟敢刺杀大梁郡主。一刀杀了他们,都算便宜他们了。活该千刀万剐!” 郑太皇太后的愤怒不是装出来的。这几年来,姜韶华一直有丰厚的孝敬,且时时为景阳宫分忧。在她心里,姜韶华的分量早已越过了寻常晚辈,和嫡亲的侄孙郑宸不相上下。 再者,姜韶华是代天子巡查六部,遇了刺杀,就相当于天子被遇刺。朗朗乾坤天子眼下六部衙门前发生这等事,无疑是对皇权的极大挑衅, 万幸姜韶华无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京城会立刻陷入慌乱惊恐。 郑太皇太后越想越后怕,紧紧抓住姜韶华的手:“刺客身份来历没查清楚之前,你别再出宫了。六部衙门也别去巡查了,免得出什么意外。” 姜韶华反手握住郑太皇太后的手,轻声道:“不,我得继续巡查。否则,就成了惧怕刺客,让百官笑话我胆小怯懦,也弱了皇室威风。” “这太危险了!” “今夜猝不及防,我也平安地回宫了。真正该惊惧害怕的,是幕后的主谋真凶!” “可是……” “请伯祖母相信我。”姜韶华目光明亮而坚定:“我不是在故意逞能,更不是要借此事出风头。做事不能中途而断,我要继续代皇上巡查六部,让幕后之人盘算落空。” 郑太皇太后终于被说服了,长叹一声:“你这丫头,也是个犟脾气。也罢,哀家就听你一回。不过,从明日开始,你出入宫廷要有御林侍卫随行护卫。” 姜韶华没有拒绝郑太皇太后的好意,点头应下了。 郑太皇太后又低声道:“皇上每日晚上歇得早。你遇刺一事,哀家拦下了,没让人惊扰皇上。等明日一早,再告诉皇上。” 姜韶华轻声应道:“伯祖母考虑得周全。” 顿了顿又道:“已经深更半夜,伯祖母一定倦了,早些歇了吧!有什么事,睡醒了明日再说。” 姜韶华听郑太皇太后啰嗦絮叨了一通废话,亲自伺候郑太皇太后睡下,然后才去沐浴更衣。 银朱荼白一直留在宫里,没能跟在主子左右,两双眼都哭红了。 “郡主,我们还是回南阳郡吧!”银朱哽咽着低语:“郡主整日忙碌,劳心劳力,为稳住朝堂人心殚精竭虑,一心为皇上分忧。郡主这般辛苦,却无人理解郡主的难处。连刺客死士都冒出来了。万一再有下一回,伤了郡主该怎么办?” 荼白红着一双眼附和:“这些糟心事,本来就和郡主没多少关系。郡主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总不能为此出生入死。不如回南阳郡去,关上门过自己的悠哉日子。” 两个丫鬟伴着她长大,伺候她衣食起居,就如半个家人。 不过,她们不通政事,眼界格局不够。换了陈瑾瑜,知道她的理想抱负,就不会劝她回去。 遇刺一事,把握好了是一个大好机会。可以借机露一露锋芒,进一步整顿官场混乱的风气。还能借此事令天子更信任更器重她。 姜韶华笑着安抚两个丫鬟:“别怕,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南阳郡肯定是要回的,不过,不是现在。” 银朱荼白劝不动郡主,各自抹了眼睛,伺候主子睡下。 姜韶华闭上双目,脑海中闪过之前惊险遇刺的一幕。 动手的人,到底是谁? …… 太和帝安稳地睡了一夜,醒来后才知姜韶华昨晚在工部外遇到刺客一事,面色陡然难看:“刺客都抓住了吗?” 葛公公忙答道:“回皇上,八个刺客全部被当场诛杀,一个都没跑掉。尸首都被抬去刑部,杨侍郎已经立案,追查刺客身份来历。” “韶华堂妹如何?”太和帝皱眉追问。 “郡主就在门外等候皇上召见。” “那还等什么?快让堂妹进来!” 片刻后,姜韶华进了天子寝室。一同随之而来的,还有昨夜一同遇刺的王舍人。郑宸李博元姜颐也一同跟着来了。 太和帝急忙打量:“韶华堂妹,你没受伤吧!” “没有!”姜韶华道:“臣妹没事,就是身边的亲卫死了两个,伤了三个。” “你没事就好。”太和帝显然不在意南阳王府的亲卫死伤了几个,松了口气,目中涌起怒火:“六部衙门外埋伏刺客,这个幕后之人,好大的能耐!朕一定要查清这些刺客的来历,将幕后之人抓出来,给堂妹一个交代。” 天子之怒,血流成河。 太和帝再温软,也是一朝天子。这短短的几句话,便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知要多少人头落地。 姜韶华没有阻挠的意思,只轻声提醒:“也别闹得人心惶惶。朝堂六部正常运转,别耽搁了政事才是。” “还有,工部巡查结束,臣妹今日打算去兵部。” 太和帝一愣。便是几位中书舍人,也用惊愕的目光看过来。 昨晚遇了刺客,今日还要出宫去六部!这是何等勇气和自信! 姜韶华神色从容:“王舍人昨天忙了一日,又在晚上受了惊吓,今日就不必随行了。” 郑宸上前一步,还没张口,就听姜韶华道:“堂兄,让颐堂弟和我同去兵部吧!” 太和帝有些惊讶:“朕本来打算让郑舍人和你同去。” 毕竟,兵部是郑尚书的地盘。郑宸对兵部事务也格外熟稔。 姜韶华微微一笑:“现在兵部由汪侍郎代为掌管,因为郑尚书被弹劾一事,汪侍郎和郑舍人见面着实尴尬。还是避开为好。” 这么说也有道理。太和帝没怎么犹豫,很快点头应允。 太和帝对姜韶华的言听计从,郑宸都看在眼底,心里闪过一丝阴霾。 第五百零一章 余波(二) 郑宸心里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高凉王世子姜颐,兴冲冲地凑到姜韶华身边笑道:“韶华堂姐,我还从没去过兵部,今日可得随堂姐去开开眼界。顺便也学一学堂姐是怎么说话行事的,抖一抖威风,震一震那些心高气傲的老臣。” 姜颐确实风趣诙谐,一番话,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姜韶华抿唇一笑,对姜颐道:“你对兵部事务感兴趣,那接下来几日你天天随我同去。到时候别嫌辛苦。” 姜颐笑着点头应了。 “启禀皇上,六部众臣已经来了昭和殿,不知小朝会何时开始?” 太和帝看了姜韶华一眼,姜韶华点点头,示意自己精力充足一切无碍。太和帝这才吩咐下去:“现在便可开始,传朕口谕,今日还由南阳郡主代朕聆听朝会。” 一盏茶后。 姜韶华神色自若地进了正殿。 姜韶华气色红润,神态从容。相较之下,一夜没怎么睡好的王丞相,倒更像是遇到刺客的那一个。还有工部周尚书,一脸愁苦,眼下满是青影,显然昨夜也没睡好。刑部的尚书侍郎们,神色也格外凝重。 刺客都被杀了,八具死状各异的尸首就在刑部里,要查出他们的身份来路,抓出幕后主谋。这等案子,对刑部来说,也是头一遭。 “臣见过郡主!” 众臣心情复杂,神色各异,不过,对姜韶华拱手行礼的时候,比往日多了些敬意。 身手凌厉,遇刺不慌不乱,隔日照常来朝会。这份胸襟气度,足以令人敬重三分。 姜韶华淡淡道:“诸位免礼请起。” “昨夜郡主遇刺,老臣听闻这一噩耗,愤怒难言,一夜辗转未眠!”王丞相一脸义愤,率先张口:“为了安全起见,请郡主暂停巡查六部。” 其余众臣,纷纷附和应是。 姜韶华目光掠过众臣心口不一的脸孔,淡淡道:“本郡主行事光明磊落,无惧宵小之辈。诸位对本郡主的关切,本郡主都记下了。巡查六部一事,不能停,也不必停。今日下午,本郡主去兵部衙门。” 众臣一惊。尤其是兵部的汪侍郎丁侍郎,更是惊愕,想出言劝慰,姜韶华却没有再就此话题闲议的意思:“今日小朝会,有什么要紧政事,便开始吧!” 王丞相也不再多言,开始主持小朝会。 …… 今日政务繁多,小朝会进行了整整半日。御膳房送了午膳来,众臣用完午膳后,才各自回衙门。 兵部尚书在府中闭门自省,现在兵部衙门官职最高的,就是汪侍郎和丁侍郎。 汪侍郎是左侍郎,且曾是安国公一力提携的心腹,在兵部里权势威望都胜过丁侍郎。丁侍郎今年已有五旬,比汪侍郎年长六七岁,且性情温和,没什么野心。两位侍郎很自然地以汪侍郎为先,相处还算和睦。 “这个煞星要来兵部,定然会寻衅生事,今日你我都得小心。”汪侍郎皱着眉头,口中的“煞星”自然就是南阳郡主姜韶华了。 丁侍郎低声提醒:“郡主代天子巡查六部,可不是什么煞星。” 汪侍郎鄙夷地哼了一声:“一个女子,不安于室,整日插手朝堂政事,牝鸡司晨。亏得她是姜氏宗女,不然,日后又会是另一个太皇太后。” 丁侍郎用力咳嗽几声,迅疾掀起车帘往后看一眼:“郡主和高凉王世子已经骑马过来了,汪侍郎别再说了。要是这些话传进郡主耳中,可就糟糕了。” 别看汪侍郎口头硬朗,其实心里对厉害的南阳郡主颇为发怵。闻言立刻闭嘴不语。 丁侍郎心里暗暗好笑。 朝中重臣,私下和南阳王府保持良好来往的颇有几个。摆在明面上的有礼部的董侍郎和刑部的杨侍郎,至于他,就低调多了。偶尔不动声色地帮个小忙,送个顺水人情。 就连汪侍郎也不清楚这些。还想拉拢他一并对付南阳郡主哪! 马蹄声嘚嘚,郡主的骏马已经到了马车边。 丁侍郎坐在马车里,冲郡主拱手示意。姜韶华高坐在骏马上,冲丁侍郎点头微笑,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汪侍郎没有察觉,心里不停盘算着待会儿要如何应对郡主的刁难。 兵部衙门就在工部隔壁。昨夜鲜血淋漓的刺杀,已经没了踪迹,明晃晃的日头蒸发了所有的血腥气。 姜颐策马而过时,目光一掠,在半空某一处顿了一顿。 那里正是昨夜刺客埋伏的地方。 “颐堂弟对这里似很熟悉。”姜韶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刺客昨夜就埋伏在那边。” 姜颐收回目光,对姜韶华道:“我随便一看,没曾想就看到刺客埋伏的地方。看来,我运道不错。” 姜韶华眸光微闪,冲姜颐笑了一笑:“颐堂弟目光精准锐利,看来平日是处处藏拙了。” 姜颐笑嘻嘻地应了回去:“我自小就惫懒贪玩,文武平平,唯一的长处就是运道好。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高凉王府的继承人。什么都不用做,也有大把家业和一辈子的富贵安逸等着我。我用不着藏拙。” “堂姐这般厉害,若生为男子,必是惊才绝艳风采绝伦。便是女子,我这个堂弟也远远不及,只有敬佩的份。”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一语双关地说道:“我的能耐本事,都摆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得清楚。颐堂弟的心思和能耐都藏得深,别人不知罢了。” 姜颐叹口气:“堂姐这般夸我,我为何不觉得高兴,反倒心神不宁。” 姜韶华淡淡道:“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多思多虑多心。颐堂弟心神不宁,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是知道昨夜刺客的来路?” 姜颐苦笑不已:“堂姐就别说笑了。我住在宫中,一个月偶尔出宫,回一趟高凉王府。我父王什么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父子两个,夹着尾巴低着头过日子。我哪里知道什么刺客来路。” 姜韶华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对。 第五百零二章 余波(三) 姜颐忽然又笑了起来:“堂姐这样看我做什么?该不是疑心到我头上了吧!这话说出来,满朝文武都会当做笑话。” 高凉王年少烧坏了脑子,这些年连藩地都没去,一直待在京城。领着宗人府宗正的差事,其实就是担个名头。高凉王世子姜颐,更是出了名的贪玩惫懒,在宫中长大,待在天子身边,离皇权最近,却从无作为。 “我刚才随口说笑,颐堂弟不必紧张。”姜韶华淡淡一笑:“人在做,天在看。只要身正影直,何惧之有。” 姜颐松口气,咧嘴笑道:“堂姐说的是。我姜颐没什么长处,也就剩热诚坦荡这个优点了。” 姜韶华一笑,继续策马前行。 此时,兵部两位侍郎已经下了马车,站在兵部衙门外相迎。 姜韶华一改之前去礼部巡查的平易近人和在工部时的温和,摆出郡主出行的架势,待两位侍郎都行过礼了,才下了马:“汪侍郎丁侍郎请起身。” 高凉王世子姜颐紧接着下了马。两人身后是数十个亲卫,另有宫中两百御林侍卫随行。御林侍卫个个身着软甲手持兵器,光天化日也透着腾腾肃杀之气。 这么多人,不便都进兵部。姜韶华一声令下,御林侍卫们都守在兵部衙门外,数十个亲卫则随她进了兵部衙门。 汪侍郎收拾起心里的不情愿,打起精神道:“我们兵部衙门分了四个职司,分别是武选司职方司车驾司武库司,每司有郎中和员外郎,另有主事等。整个兵部衙门,有品级的官员一共四十九人。” 一众兵部官员以官职高低排列整齐,一同拱手行礼。 这些官员,没资格参加小朝会,大朝会都参加过。都或多或少目睹过姜韶华的威风听说过她的厉害。昨夜遇到刺客,今日依旧继续巡查,这份胆量和气魄,令人敬佩。也因此,众官员行礼时都很恭敬。 姜韶华见惯这等阵仗,随口道:“诸位起身免礼。” “臣谢过郡主。”众官员一同谢郡主恩典,然后起身。 姜颐这个高凉王世子,在南阳郡主炽烈的光芒下,很自然地就被忽略了。 这也怪不得官员们疏忽怠慢。姜颐没有正经的官职品级,平日里做的就是中书舍人的差事。今日跟在南阳郡主身后,明显就是跟班随行。 姜颐心里如何昨想,无人知晓。他顶着人畜无害的招牌笑脸,随在姜韶华身侧,先去巡查武选司。 兵部四司中,武选司负责将士选授升调袭替功赏等事务。可以说是兵部最重要的部门。安国公经营数年,心力大多放在了武选司。可惜,汪侍郎背水一刺,正中要害。武选司里还有一个员外郎,也上了奏折检举揭发安国公的卖官恶行。 由此也可见王丞相势力之庞大,爪牙遍布六部。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扫了那位员外郎一眼,然后道:“本郡主要看一看武选司的兵册。” 曹员外郎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汪侍郎。汪侍郎果然皱了眉头:“郡主,大梁有几十支军队,将士四十万。这兵册有百余本,堆了半间库房,不知郡主要看哪一本兵册?” 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要看边军的兵册。” “边军有十万人,每五千人一本兵册,一共就是二十本。这也太多了……” “如果兵部人手不足,本郡主的随行亲卫,可以前去帮忙。”姜韶华挑了挑眉,毫不客气:“至于能不能看完,是本郡主的事。不劳汪侍郎操心。” 汪侍郎被噎得面色难看,忍着一口闷气领命,板着脸孔吩咐下去。曹员外郎立刻领着人去寻兵册。动作倒是快得很,不到一炷香时辰,便将边军的兵册都搬过来了。 每本兵册都很厚实,二十本摞在案桌上,足有两尺高。 姜韶华没有出声,汪侍郎不便离去,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郡主慢慢拿过一本,缓缓翻阅。 “颐堂弟,拿纸笔记录。”姜韶华头也不抬地吩咐。 姜颐之前在宫中做过笔录,早有准备,拿出纸笔后坐到一旁。至于记录的内容嘛,便从这一刻开始,姜韶华和汪侍郎说了什么,都要一一记录下来。回宫后呈给天子。 这十几日的小朝会,汪侍郎已经领教过这一招的厉害。此时心中咬牙暗恨,却也无话可说。 姜韶华在礼部和工部也是如此,不能说是故意针对兵部……事实上,就是在刁难。 在礼部就是随意看看,在工部也没为难周尚书他们,到了兵部,直接就冲着他来了。 不出所料,姜韶华很快张口问询:“汪侍郎,本郡主看着这兵册,颇有些陈旧,不知是几年前的?” 汪侍郎心里咯噔一下:“回郡主,这是三年前的兵册。” 姜韶华抬头看过来,目光明亮:“今年柔然骑兵大举进犯,边军死伤惨重。为何兵册不见减员?” 汪侍郎额上微微冒汗,拱手答道:“统计兵册颇为繁琐,边军大败之后,倒是呈了一份战损的将士名单。因为近来兵部忙碌,暂时还没修改兵册。” 姜韶华淡淡问道:“那今年拨去边军的军费,还是按着之前的兵册数额给的了?” 汪侍郎后背也开始冒汗,强自撑着,抬眼对视,以示坦荡:“今年边军的军费,在三个月前就拨去边军了,是郑尚书亲自拨的军费。具体内情,臣并不清楚。郡主若是想问个仔细,不妨去郑府仔细问上一问。” “何须这般麻烦。”姜韶华冷然道:“将兵部军费账册拿过来,本郡主要看上一看。” “对了,听闻衙门里大多有两套账本,一套是真的,另一套是专门留给外人看的。不知兵部衙门是不是也有两套账本?” 汪侍郎脸孔涨红,不知是恼怒还是心虚:“郡主说笑了。我们兵部岂会弄虚作假,从没有什么两套账本。” 姜韶华哦了一声:“看来,汪侍郎只肯拿假账本给本郡主看了。也罢,本郡主权当是长长见识了。” 汪侍郎:“……” 第五百零三章 余波(四) 姜颐不停挥舞笔杆,可惜笔墨有限,根本记录不下这一刻姜韶华咄咄逼人的威势和汪侍郎的尴尬狼狈。 一直没出声的丁侍郎,终于站了出来,拱手道:“启禀郡主,兵部的账册,一直由臣保管。郡主要看账册,臣这就去取来。” 姜韶华嗯了一声,看向丁侍郎,声音温和了许多:“有劳丁侍郎。” 丁侍郎私下和南阳王府有往来,明面上很少表露,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至少,汪侍郎并不知情。 眼见着丁侍郎出言为自己解围,汪侍郎心里甚至生出了几分感激。 这个姜韶华,言辞如刀,实在难应付。 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半点不假。 汪侍郎心里不停腹诽,口中却连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唯恐再次引火烧身。 很快,丁侍郎捧着一摞账册过来了:“这里是兵部近五年来的所有账册,每年从户部拨来的军费,都记录在账册上。再以每支军队人数多寡分配。” “不过,兵部测算军费,只能算个大概。真正精准的数字,只有各军队的主将知晓。” 这也是大梁军队的弊端之一。边军也好,驻军也罢,做主将的都免不了要吃空饷喝兵血。军队真正的兵力,和兵册上的数字不可能相合。喝一两成兵血,都算主将有良心了。 每年兵部要给人数多少不等的几十支军队拨军费,也是件难事。譬如京城的御林军勇威营神武营神卫营,要优先保证军饷充足。譬如边军,军费绝不能省。剩下的驻军,扣几成给多少,就要看驻军主将和兵部这边的关系如何了。 尤其是近几年来,大梁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军费一减再减,驻军的军费根本得不到保证。平州之乱,就是因克扣军费而来。 这些弊病,朝堂众臣清楚,兵部上下清楚,躺在龙榻上静养的太和帝清楚。便是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也知道个大概。 清楚又有什么用?这么大的缺口,该如何解决? 大梁天灾人祸战祸不绝,税赋一年比一年少,需要用银子的地方一年比一年多,根本无法解决这个根本难题。 姜韶华没看前四年的账册,拿了今年最新的,慢慢看了起来。 丁侍郎还算镇定,郡主但凡问询,他都会立刻张口回答。不管账册私下里有多少问题,至少明面上还过得去。 汪侍郎也慢慢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彻底舒出口,姜韶华又转头看了过来:“汪侍郎,今年的账册上,显示拨去边军的军费并未减少,甚至还多了一成。记录得这般清楚,为何汪侍郎刚才推托说不知情?” 这么明摆着针对自己,汪侍郎心里恼怒不已,口中答道:“臣和丁侍郎各司其职,账册由丁侍郎保管,臣又不是郡主,岂能随意翻阅。” 丁侍郎连连冲汪侍郎使眼色。 奈何汪侍郎被怒火冲昏了头,兼之背后是王丞相,自觉靠山强硬底气十足,不愿再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挑剔指责,硬邦邦地说道:“臣还有差事要办,暂且告退。” 姜韶华没理汪侍郎,对姜颐道:“记下,汪侍郎因本郡主问询心虚恼怒,不愿留下,找了个借口告退离去。” 姜颐:“……” 姜颐心想佩服佩服实在佩服,笔下游走不停。 汪侍郎气得不轻,天灵盖都快被冲破了:“郡主这么说是何意?臣什么时候心虚恼怒了?” 姜韶华定定地看着汪侍郎,美丽的脸孔笼着一层寒霜:“汪侍郎,本郡主代天子来巡查兵部,一言一行都要禀报皇上知晓。你不肯配合,百般推诿,言辞间颇多不满和抵赖。你是对本郡主不满,还是对皇上不满?” 汪侍郎骑虎难下,怒道:“臣对皇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鉴。郡主是代天子巡查,不过,也只是代替皇上来看看,难不成还要我等将郡主奉为天子,连句实话都不能说了吗?” 八风不动的丁侍郎,也有些急了,伸手扯住汪侍郎的衣袖,急急低语:“汪侍郎,稍安勿躁,不要造次唐突了郡主!” “我怎么唐突了?”汪侍郎用力撤回衣袖,冲丁侍郎咆哮:“今日所有事你都看见了。郡主进了兵部衙门,句句都冲着我来,摆明了就是要挑我的刺寻我的毛病。” “我堂堂兵部侍郎,从三品的朝堂重臣,为何要受她这般羞辱!” “郡主怎么了?便是宫里的宝华公主,也没像她这般趾高气昂!你别扯我!我憋了一肚子窝囊气,非说出来不可!” 汪侍郎如洪水爆发一般,倏忽转过头,眼里喷着火苗:“南阳郡主!你地位等同藩王,就该守藩王的规矩,老老实实地待在藩地。现在来京城,张口闭口代天子如何,仗着皇上的信重欺人太甚!” “朝堂有朝堂的规矩,六部衙门也有自己办差的惯例。你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就算天性聪慧,又能懂多少?你巡查六部,能查出个什么来?” “皇上和太皇太后娘娘就任凭你这般胡闹,简直荒唐可笑!” 汪侍郎唾沫飞溅,说了个痛快。 丁侍郎等人脸色都变了,忙拱手请罪。 姜颐一派看好戏的模样,等着看姜韶华如何应对收场。 “刚才汪侍郎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姜韶华没急着反驳汪侍郎,先张口问询姜颐。 姜颐立刻低头,运笔如飞,耳朵竖得老长。 姜韶华又对丁侍郎等人道:“这事和你们无关,你们不必请罪,都起身。” 然后,才慢悠悠地看向汪侍郎:“汪侍郎对本郡主有诸多不满,言辞间对皇上和太皇太后娘娘多有不敬。来人,将汪侍郎拿下,送去刑部以大不敬为由立案,。具体如何处置,等本郡主回宫禀明皇上,由皇上定夺。” 秦虎孟三宝立刻听令上前,利落地“拿下”汪侍郎。 汪侍郎眼中喷火,正要张口怒骂,秦虎动作更快一步,伸手一捏,卡吧一声,汪侍郎掉了下巴。 第五百零四章 手段(一) 汪侍郎被卸了下巴!再不能口出狂言! 姜颐目瞪口呆,一张嘴不自觉张得老大。 还能这样做事? 故意寻衅挑刺,激得汪侍郎语出不逊,再以不敬天子之罪拿下。这一整套动作无比丝滑。就像提前挖好了坑,汪侍郎也配合得很,利索地就跳进了坑里……这手段,实在厉害。 “郡主请息怒!”丁侍郎终于从震惊中回神,急急上前两步,弯腰躬身代汪侍郎请罪:“汪侍郎今日心急失言,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过,汪侍郎一心当差做事,并无大错。还请郡主饶了他这一遭。” 堂堂侍郎,被押去刑部走一遭,可就体面全无了。 姜韶华淡淡道:“今日之事,丁侍郎都瞧在眼里。本郡主要看兵册账册,汪侍郎处处推诿说不知,言语间对皇上太皇太后不敬。本郡主受些委屈无妨,却容不得人冒犯天颜,容不得人对太皇太后不敬。” “丁侍郎什么都不必说了。汪侍郎必要去刑部走一遭,等皇上发落处置。” 说完,挥一挥手。 秦虎孟三宝等亲卫立刻“护送”汪侍郎往外走。 汪侍郎呲目欲裂,脸孔涨得通红。可惜下巴掉了口不能言,双臂也被紧紧扭住。唯有一双腿还能动弹,他奋力停下脚步。 秦虎有些不耐,索性一掌下去,劈晕了汪侍郎。然后和孟三宝轻轻松松地“扶着”汪侍郎走了。 丁侍郎急得额上汗珠都下来了:“郡主……” 姜韶华看了过来:“丁侍郎,本郡主问你,为何今年边军的军费不减反增?” 丁侍郎掌管账册,不敢推说不知,略一犹豫低声答道:“左大将军被问罪,边军由范大将军接掌。郑尚书特意多拨一成军费,范大将军便能足额给边军发军饷,如此在军中也能少些阻力。” 果然是安国公的主意。 有没有足额发放边军军饷,这没人清楚。倒是范大将军,走马上任就能大捞一笔。这个人情可大了去了。 姜韶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听闻安国公府和范家在议亲,郑尚书倒是慷慨大方得很。” 丁侍郎只当没听出其中的讽刺之意,继续恭敬肃立,等待郡主问询。 姜韶华继续翻看账册,不时发问:“今年驻军的军费普遍都只发了五成?” “是。” “这五成军饷,真正发到士兵们手中,还能剩几成?” 丁侍郎也是妙人,低声答道:“每个主将性情脾气不同,做派不一。以臣看来,三成四成总是有的。毕竟有平州乱军先例在,不能克扣得太狠了。” 姜韶华瞥一眼丁侍郎。 南阳王府和朝臣结交来往,也是有选择的。六部尚书各有派系,且官位太高,不易拉拢结交。官职太低的,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南阳王府重点结交的,是五品至三品之间的官员。 譬如礼部董侍郎,便是其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以朝堂惯例,等李尚书告老,身为左侍郎的董侍郎,便是接替礼部尚书的最佳人选。 刑部的杨侍郎,就要稍弱一些,是刑部的三把手。不过,关键时候颇能派上用场。 至于眼前这位丁侍郎,说低调行事也好,说谨慎小心也罢。和南阳王府的来往一直隐藏得很好,知道的人极少。这也意味着,丁侍郎很少在人前为南阳王府说话。 也可以说,丁侍郎是一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出手帮一帮南阳王府是有可能的。一旦遇到什么风雨,未必靠得住。 丁侍郎心里也在暗暗惊叹。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威势十足,一个眼神便压得人不敢抬头。要是换个男儿身,搅动朝堂叱咤风云不在话下。也亏得是个女子,不然,天子哪里还能安心静养! …… 没到半个时辰,刑部杨侍郎就亲自过来了。 “郡主,”杨侍郎拱手行礼:“汪侍郎出言不敬冒犯天子,已经正式立案。不过,朝中有惯例,三品以上的重臣,罪责不入刑,得由天子亲自发落。” 姜韶华略一点头:“你负责立案便可。此事本郡主进宫禀报皇上,由皇上处置。记得挑一间干净的牢房给汪侍郎住下,衣食都要好好供着。” 郡主这是要拿汪侍郎立威,整顿兵部风气。也有借着此事给郑尚书出气之意,郑太皇太后知道了必然高兴。可谓是一举三得! 杨侍郎心领神会,张口应下,顺便禀报:“还有一桩事,昨夜抬进刑部的八具尸首,脸上都有斑驳陈旧的刀痕,辨不清面容。” 这才是真正的死士。不管刺杀成功与否,他们只要现了身就要死。 姜韶华嗯了一声,不知有意无意,看了姜颐一眼:“刺客面容无法辨认,就从他们的衣着和兵器入手,仔细查验。” 姜颐抄录了小半日,手腕酸软,现在正揉着手腕休息。冷不丁就听姜韶华问他:“颐堂弟,以你看来,京城里能养这么多死士刺客,还能悄无声息地埋伏在工部衙门外,有这等能耐的人能有几个?” 姜颐一脸无辜:“这个可不好说。韶华堂姐就别为难我了。” 说多不多,说少也能列出那么几个。说出口,就是正经得罪人了。 姜韶华注视着姜颐:“王家和郑家不必说,都有这个能耐。武将府也能挑出几家。至于宗室,你比我熟悉得多。” 姜颐被挤到角落,不得不作答:“宗室里,有藩王之位的一共五个。东平王淮阳王,武安郡王,南阳王府,还有就是高凉王府了。” 姜韶华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总不会是我自己刺杀自己,南阳王府可以排除。那么就剩四家。” 姜颐立刻道:“韶华堂姐说笑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自家人哪有冲自家人下黑手的道理。”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转头对杨侍郎道:“本郡主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杨侍郎正常查案,不必特意查宗人府和几位藩王。” 杨侍郎恭声应是。 姜颐:“……” 第五百零五章 手段(二) 直至傍晚,姜韶华才离开兵部衙门。 陪了半日的丁侍郎,颇有些心力交瘁,令主簿们将兵册账册都搬回去。其中一个主簿是丁侍郎心腹,小心凑了过来,低声道:“丁侍郎,汪侍郎还在刑部,我们是不是该去打点一二。” 丁侍郎叹道:“先不急。之前杨侍郎亲自过来一趟,南阳郡主特意嘱咐,那些话就是说给我们听的。汪侍郎不会吃什么苦头。” 那主簿嘀咕道:“堂堂兵部侍郎,被押去刑部立案,丢人现眼的。汪侍郎最是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等窝囊气。” 丁侍郎无奈道:“受不了也得受着。他中了郡主的激将之计,说话口不择言。就凭他今日说过的那些话,被处置一顿也不算冤枉。” 大不敬之罪,可轻可重。太和帝可以抬抬手饶了他,也可以借机发作狠狠处置。 “说到底,还是汪侍郎太不厚道。”主簿压低声音叹道:“郑尚书一直对他提携信任有加,我们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可以说没有郑尚书,就没有汪侍郎今日。他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在背后捅了郑尚书一刀。此事实在过分了!” 丁侍郎瞥了心腹一眼:“你这话别乱说。要是传出去,就是你也从卖官一事得了好处。” 主簿讪讪一笑,立刻住口不语。 兵部卖官一案,要是彻查到底,整个兵部有七八成的人都要受牵连。亏得有安国公挡在前面,又是官场丑闻,没有真正立案严查。从这个角度来说,兵部上下都因汪侍郎的背刺之举陷入了泥潭。 姜韶华今日大展神威,将汪侍郎送去刑部大牢里待着。暗中拍手道好的,可不止一两个。 便是丁侍郎,口中教训心腹几句,心里难道就没偷偷乐一回? …… “这个混账!” 昭和殿里,传出郑太皇太后中气十足的怒骂声:“胆敢对皇上不敬,对哀家不敬!韶华做得对,必须要严惩,给他一个教训。不然,众臣子有学有样,个个都在背后嚼舌头,那还得了!” 太和帝今日被扶着下榻走了几步,此时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今日的笔录,目中也闪过怒色。 姜韶华是代他这个天子巡查六部。汪侍郎口出狂妄,可见对他这个天子确实没什么敬畏。 姜韶华亲自斟茶,送入郑太皇太后手中:“伯祖母喝口茶,消消气。” 郑太皇太后骂了一通,正觉口干舌燥,接了茶碗一饮而尽。继续骂汪侍郎。 要不是汪侍郎忽然背刺,安国公也不会腹背受敌,憋屈窝囊地闭门自省。直至现在还在郑府里待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朝。太皇太后党羽没了头领,郑太皇太后对朝堂影响力大大减弱。 郑太皇太后早憋了一肚子闷气,此时拍桌大骂汪侍郎,痛快极了。再看姜韶华,简直就是贴心的小棉袄。说话行事处处合心意。 姜韶华微微一笑,为郑太皇太后续上一杯茶水:“此事可轻可重。到底要如何处置,还请皇上思虑定夺。” 郑太皇太后看向太和帝:“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他?” 太和帝深深呼出一口气:“安国公暂时还不能回朝,兵部总得有人当差做事。汪侍郎心存怨怼出言不敬,罚他半年俸禄。牢狱之灾就免了。堂堂兵部侍郎,在刑部大牢里过夜,实在不成体统。” 郑太皇太后有些不满意:“才罚半年俸禄,太便宜他了!” “也足够他丢人了。”姜韶华低声道:“皇上要做明君,不能因言治罪臣子。这样处理正合适。” 郑太皇太后很听得进姜韶华的劝慰,点点头道:“也罢,哀家就饶他一遭。” 姜韶华抬头看向太和帝:“现在天刚黑,皇上派人出宫去一趟刑部,让刑部放汪侍郎回去吧!” 太和帝有些歉然:“如此,却是对不住韶华堂妹了。” 姜韶华冲冠一怒,他这个天子再出面扮明君放人。这一出好戏唱下来,姜韶华显然是最吃亏的一个。 姜韶华抿唇一笑:“臣妹背靠大树,一逞威风,发作了汪侍郎,心里痛快得很。想来,日后朝臣们见了臣妹,得更添几分敬畏小心。” 太和帝哑然失笑,心里涌起阵阵暖意。 姜韶华来京城不足一个月,东奔西走,每日忙碌。给礼部体面,在工部敲打周尚书,去兵部大展神威,种种手段不一,却都是在为他这个天子分忧。 “郑舍人,你去一趟刑部。”太和帝令人叫了郑宸过来,将差事吩咐给他。 郑宸是安国公长子,此次去刑部传天子口谕处置汪侍郎,顺便为亲爹出一出气。这份人情,郑宸也得领受。 郑宸拱手领命,顺势向姜韶华道谢。 姜韶华随口笑道:“举手之劳,无需言谢。” 太和帝笑道:“你去过刑部,就不用回宫了,回府歇一晚。” …… 一个时辰后,郑宸踏着夜色回了安国公府。 安国公早就得了消息,乐得眉开眼笑:“汪沛这一回压面扫地,丢人可丢大了。哈哈哈!” 又夸姜韶华:“郡主这一招确实厉害,兵不刃血请君入瓮。” 郑宸心情无比复杂:“何止,还卖了人情给郑家,讨好了太皇太后和皇上,又给自己树了威。可谓一石数鸟!” 这等老练成熟的政治手段,实在高明! 安国公忽地叹了口气:“可惜,姜韶华坚持招赘进门。要是肯出嫁,我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得去求太皇太后赐婚。” 郑宸面无表情:“郑家和范家已经议亲,就等着下聘立婚约了。” 安国公瞥儿子一眼:“这我能不知道?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倒是你有没有惦记人家,你心里最清楚。” 郑宸沉默片刻道:“惦记也没用。她要做南阳郡主,只想招赘,不愿出嫁。” 安国公嗯了一声:“便是真出嫁,也未必肯嫁给你。王瑾相貌好有才学门第高,脾气还比你好,让郡主来选,十之八九都选王瑾。” 郑宸:“……” 第五百零六章 提点 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半日的汪侍郎,出了刑部后,没有直接回汪府,趁着夜色去了丞相府。 王丞相忙碌了一天,颇为疲惫。不过,汪侍郎来了,总是要见一见的。 他做了二十多年丞相,投至门下的官员如过江之卿,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这个汪沛,在十几年前就投到他门下。他将汪沛安排进了兵部,明面上却没什么来往。 后来安国公入朝,进了兵部。他暗中指使汪沛投靠安国公。这一步棋,走了数年,最终成了刺向安国公的一柄利器。 “请汪侍郎到书房来。” 汪侍郎一进书房,先跪下哭了一回:“丞相大人,今日下官受此奇耻大辱,还请丞相大人为下官撑腰做主!” 王丞相有些头痛,皱眉道:“堂堂七尺男儿三品大员,遇到些挫折算什么,势不如人还不肯低头,被郡主发作一回也不稀奇。知道郡主的厉害了,接下来一段时日低着头做事,别闹幺蛾子了。” 汪侍郎哭不下去了,抹了一把脸,满心愤恨不甘:“丞相大人也怕了那黄毛丫头不成!” 王丞相面容一冷,目中爆出寒光:“黄毛丫头?连本丞相都对南阳郡主的城府手段佩服有加,你竟还敢将她视为一个不解事的普通少女,我看你是喝了猪油蒙了心瞎了眼!” “她有太皇太后的支持,有天子的信任器重,朝中有董侍郎杨侍郎这样的重臣声援,太皇太后党羽现在也视她为头领。更重要的是,她说话行事用的都是阳谋,堂堂正正名正言顺,你一个兵部侍郎,哪来的胆量和她斗?” “皇上罚你半年俸禄,并未夺了你的官职,已经是格外开恩。你再不老实做人,再这般糊涂,也别想着做什么兵部尚书了!早些卸了差事,回你的祖籍去养老!” 汪侍郎被骂得狗血淋头,哪里还敢再辩驳,口中唯唯告罪。至于心里服不服气,就无人知晓了。 王丞相痛骂了汪侍郎一顿后,又放缓语气,安抚了一通:“明日你照常上朝当差,对着南阳郡主恭敬些客气些,也就是了。她要是盯着你不放,那就是她心胸狭隘气量不足。总之,你要表现出朝堂重臣的气度来。” 汪侍郎低声应是,心里到底不忿,忍不住问了一句:“要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她回南阳郡。”王丞相板起脸孔:“本丞相都能忍,难道你忍不得?” 汪侍郎能混到今时今日,也不是全无智慧,长叹一声道:“下官这点脸皮算什么,丢就丢了。下官是担心,长此下去,丞相大人的威信和权柄被大大削弱。朝中谁都知道,下官是丞相大人的忠犬走狗。南阳郡主发落我,就是在削丞相大人的脸面啊!” 王丞相哼了一声:“你不必挑唆,本丞相心中有数。先回去吧!” 汪侍郎这才悻悻离去。 焦幕僚送走汪侍郎,回转复命。王丞相略一点头,在心腹面前也叹了一回:“姜韶华这是在敲山震虎,让本丞相的手往回缩一缩。” 焦幕僚低声道:“丞相大人执掌政务,权势已经极大。兵部是郑太皇太后的地盘,安国公闭门自省一段日子,就会回兵部。汪侍郎留在兵部,刺一刺安国公郑太皇太后也就罢了,想彻底掌控兵部,难之又难。” 六部之中,吏部刑部工部三位尚书,都是王丞相的人。礼部李尚书和户部纪尚书算是忠于天子一派,安国公在兵部经营数年,王丞相安插几颗棋子是有的,想彻底掌控兵部,基本不可能。 太和帝再温软,也不会容忍丞相独揽政务,再掌控兵权。朝堂需要文武制衡,而不是大权独揽的丞相。 姜韶华今日施展手段,便是代太和帝给他这个丞相的警告。 “也罢,本丞相稳占上风,暂且缩一缩手。兵部那边的事,暂时不掺和了。汪沛此人,眼皮子浅行事冲动鲁莽,不堪大用。让人盯着他,别再给本丞相惹麻烦。” …… 隔日一早的小朝会,汪侍郎准时参加。 汪侍郎豁出一张脸,做好了被众人嘲笑奚落被南阳郡主羞辱的准备。没曾想,众臣见面寒暄,根本没人提昨日发生的事。 南阳郡主来了之后,也没多看他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今日小朝会开始,请丞相主持朝会。” 王丞相欣然领命。 宣读政务,众人商议,投票表决,一切如常。 汪侍郎不知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自己的无足轻重而心酸。总之,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小朝会在正午前结束。众臣已经习惯了直接去各部衙门,继续当差做事。私下里不免要揣度一回。郡主今日还去不去兵部了? 当然去了。 “回禀尚书大人,郡主已经下马进了兵部衙门。今日依旧是高凉王世子随行。” “汪侍郎和丁侍郎都出来相迎。小的远远看着,气氛还算和睦。汪侍郎对郡主恭敬多了,没有任何不敬之举。” 户部纪尚书捋一捋稀疏的胡须,略一点头:“已经被罚了半年俸禄,再不恭敬,就要被夺官去职了。汪侍郎还算识相。看来,是被人点拨过了。” “继续去盯着,有什么动静立刻来禀报。” 盯着兵部衙门动静的,可不止户部。六部衙门都在御道两侧,算是紧挨在一处。兵部有什么动静,其余五部衙门都能很快收到消息。 盯了半日,兵部一切如常,没有昨日的好戏,不免令人失望。 直至傍晚,又有了新动静。 “什么?刑部查出那八个刺客的身份线索了?”礼部衙门内,李尚书在签押房里问询长随:“到底是什么来路?” 长随低声答道:“小的只打听到这些,具体内情不知。” 李尚书不耐地瞪了一眼过去:“没用的东西,继续去打探!” 长随应了一声,麻利地去打探消息。很快就打听出了最新的消息。 刑部戴尚书领着两位侍郎进宫,面见天子亲自禀报。 ……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五百零七章 公心 “什么?” 天色已暗,昭和殿里灯火通明。近来心情顺畅龙体颇见好转的太和帝,此时一脸震惊,霍然下了龙榻:“那八个刺客,真的是左氏养的死士?” 戴尚书脸上没什么表情,拱手道:“这一桩刺客案,由杨侍郎亲自查探。杨侍郎熬了两夜没睡,查出了刺客的身份来路,就由杨侍郎亲自向皇上禀明。” 戴尚书年岁大了,刑部具体事务,都由两位侍郎负责。唐侍郎是左侍郎,原本稳压杨侍郎一头。不过,近两年来,杨侍郎和南阳王府来往密切,有南阳郡主在背后撑腰,已能和唐侍郎平分秋色。 此次刺客一案,杨侍郎从郡主手中接了刺客尸首,之后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一案的负责人。在查出结果之后,戴尚书试图压一压,杨侍郎却坚持立刻进宫禀报天子:“尚书大人,此案有了重要的线索,必须要立刻禀明天子。否则,便有包庇凶手之嫌。” “尚书大人素来清廉方正,想来不会在这等时候犯糊涂。” 如果是别的案子,压一压时间给丞相府送个口信倒是无妨。这可是刺杀郡主的刺客!太和帝亲自下过口谕,一定要严查到底!岂能拖延? 年近七旬的戴尚书,也担待不起,一边进宫,一边派人打发去丞相府送信。 此时,想来王丞相已经接到消息,火速想对策救左氏了。 杨侍郎上前一步,拱手沉声道:“皇上,这八个刺客面容俱毁,辨不出长相。他们穿的夜行衣和用的兵器,都是军中最常见的。就连暗杀用的弓箭,也是寻常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记和特殊之处。” “臣仔细搜索,也没发现他们身上有腰牌或能证明身份之物。” 太和帝拧了眉头:“那你从何处可以断言,他们是左家养的死士?” 杨侍郎目中闪过一丝傲然自得:“回皇上,臣令刑部里的仵作细查他们的尸首,从他们的牙缝中发现了米粒大的毒药。这种毒药,毒性剧烈,只要咬破立刻就会毒发身亡。” “臣请了两位擅长制毒解毒的名医去刑部辨别。这种剧毒,来自关外草原,且十分珍贵。等闲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能耐拿到这种毒药的,定然对关外十分熟悉,且身份地位高家资极为丰厚。” “这等身手极高露面就死的刺客,养一个都要花费无数。此次刺杀郡主,就派出了八个。也可见,幕后之人对郡主恨意颇深。” “种种条件加起来,足以断定,这个幕后黑手便是左家。” 太和帝面色难看,转头吩咐:“去请韶华堂妹过来。” 葛公公应了一声是。 一炷香后,姜韶华进了寝室。 杨侍郎将刚才说的,重复了一遍。姜韶华听完后,直接了当地说道:“也就是说,杨侍郎查到的证据,就是来自关外的毒药。另外就是和本郡主不对付,养得起死士。这三条加起来,就是左大将军?” 杨侍郎听着话音不太对劲,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 郡主不是要打压王丞相一派吗? 虽然证据虚浮些,不过,借此指证怀疑左氏已经够了。至少,能拖延左大将军起伏的时间,为郡主争取更多的时间。为何郡主不接话茬,甚至还有为左大将军说情的意思? 戴尚书和唐侍郎也有些吃惊,一同看向姜韶华。 姜韶华没理会他们三人,转头对太和帝道:“皇上,左大将军是国朝重臣,驻守边关二十年,为大梁立过汗马功劳。杨侍郎查出的证据,不足以证明是左大将军所为。” “说不定,幕后主使正是要将这浑水泼到左家身上,进而将王丞相拖下水。朝堂再次陷入混乱争斗!” 所以,不管是不是左家人动的手,从朝堂大局来考虑,必须不是! 太和帝听懂了姜韶华的言外之意,心情颇为复杂:“以韶华堂妹看来,此事要如何处置?” “继续查!”姜韶华淡淡道:“朝堂悬而不决的案子,不止一两桩。王易还没被放出大牢,安国公被弹劾卖官,也没深究。区区一桩刺客案,臣妹并未受伤,且刺客都被杀了。慢慢查下去就是了。” 也就是说,为了朝堂安稳,姜韶华不愿借题发挥。宁可忍了这一回! 杨侍郎沉默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郡主的胸襟气魄了。 他以为,郡主要打压丞相一党,要攫取权势。却没想到,姜韶华真正要做的是稳住朝堂和人心。 郡主竟然真的一派公心,全心为天子考虑!从无私心! 戴尚书也被震住了。他反应还算快,立刻拱手道:“郡主目光长远,眼界格局非常人能及,老臣心中佩服不已。” 姜韶华笑了一笑:“想来王丞相一会儿就会进宫面圣,到时候戴尚书将本郡主说过的话,代为转告王丞相。就说本郡主信得过丞相,也信左大将军。” 戴尚书拱手应是。 唐侍郎反应慢了一步,跟着拱手应是。 至于杨侍郎,也从震惊中回神,开始了属于自己的表演,一脸羞惭地长叹:“都怪臣立功心切,查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就急不可耐地进宫禀报。实则证据不充分,差一点就冤枉了国之功臣。” “臣错了,请皇上降罪。” 太和帝心情愈发复杂,半晌才道:“既然证据不足,再继续查。这桩刺客案,就交给杨侍郎了。” 杨侍郎恭敬应是。 “启禀皇上,王丞相前来求见!” 王丞相果然按捺不住进宫了。左大将军是王丞相真正的左膀右臂,而且将要起复,是王丞相伸往军中的一颗重要棋子,不容有失。 姜韶华心中了然,轻声道:“皇上,臣妹先行告退。” 太和帝点点头。 姜韶华离去后,王丞相进了天子寝室。 戴尚书唯恐王丞相不明情形说话有什么疏漏,抢先一步道:“王丞相来得正好。此案又有新进展。” 王丞相眉头一动,看了过来。 戴尚书迅速将刚才情形说了一回:“……郡主说了,此事绝非左大将军所为,更信得过丞相。” 王丞相:“……”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五百零八章 折服 王丞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到了。 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不相信姜韶华会有这么高尚的胸襟。一定是为了邀买圣心,搏太和帝信任和欢心。 一定是这样! 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可能有明君之相!绝不可能! 王丞相迅速将汹涌的情绪按捺下去,对太和帝拱手道:“郡主眼明心亮,眼界格局非常人可比,老臣敬服。” “老臣敢以身家性命为左大将军担保。左大将军忠心为国,兼且受过郡主的恩德,绝不会做出刺杀这等事!” “请皇上明察!” 太和帝叹道:“丞相请起身!朕从未疑心过左大将军和丞相。你们都是大梁肱骨之臣,朕若连你们都信不过,这满朝文武,也无可信之人了。” 王丞相感动得老泪纵横,拱手深深作揖,拜了下去。 太和帝起身上前,亲自扶起王丞相,温言道:“请丞相代朕去一趟左府,将此事原委告知左大将军,令左大将军宽心。” “还有,朕打算让左大将军执掌神卫营。” 神卫营的主将原本是卫将军。可惜,卫将军前年领兵平乱,在平州吃了大败仗,损兵折将。回京城后被问斩。 神卫营也因此一蹶不振,这两年来沦为京城驻军中最弱的一支。 左大将军往日是十万边军主将,也是军中第一号人物。现在起复执掌神卫营,自然有些委屈。不过,能重新在军中立足总是好事。 现在也轮不到左大将军挑三拣四。 王丞相忙代左大将军谢过天子恩典。 太和帝面露倦色,众臣纷纷拱手告退。几位中书舍人代天子送众臣出昭和殿。王瑾上前,扶住王丞相的胳膊。 众人识趣地放慢脚步,给这对父子留出说话的空间。 “今日郡主若是顺水推舟,左家便会陷入泥沼。左大将军也难再起复了。”王瑾低声道:“这份人情,左大将军要领,父亲日后也该对郡主客气礼遇些。” 王丞相意味不明地看了王瑾一眼,忽地说了句:“我本打算给你定亲,现在看来,还是再等一等吧!” 朝廷如泥潭,一旦踏入很难全身而退。 或许,姜韶华日后会改变主意,长留京城。 王瑾还有机会。 至于那个长宁伯崔渡,王丞相其实没怎么放在眼底。除了能入赘之外,还有什么能胜过王家未来的家主?姜韶华若真对权势有野心,就该知道,嫁入王家是最好的选择! 王瑾听出王丞相的话外之意,蓦然有些激动:“父亲……” 王丞相不紧不慢地打断王瑾:“送到这儿就行了,你回去吧!” 王瑾应了一声,脚步却未停,一直送王丞相至宫门处才回转。 王丞相上了马车,却未急着走。等了片刻,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过来:“下官和丞相同路,厚颜和丞相同行一段路。” 正是戴尚书。 马车平缓向前。车内风灯微微摇晃,王丞相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戴尚书看着王丞相,忽地叹了一声:“不瞒丞相,今日郡主言行出乎意料,下官也为之折服。” 戴尚书也是三朝老臣,论资历,和王丞相相当。比起锐意进取锋芒毕露的张尚书,戴尚书平日在朝中低调得多。论私人交情,王丞相和戴尚书倒是更亲厚些。 也因此,戴尚书心里有什么话,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后生可畏啊!郡主可惜是女儿身,若是男子,这大梁江山由她来执掌最合适。我等臣子,也不必整日争斗,个个都低头当差做事便是。” 王丞相瞥戴尚书一眼:“你对郡主的评价倒是高得很。” 戴尚书苦笑一声:“郡主进京城不过月余,没说过一句多余的废话,没做过一桩蠢事。上能哄住太皇太后安抚住天子,下能弹压众臣稳住朝堂,朝议快了许多,六部衙门办差效率高了几倍。几位中书舍人都是千里无一的俊彦,和郡主一比,顿时黯然失色。” “说郡主是仗天子之势,也不完全是。毕竟,皇上没生病的时候,也远远做不到这些。” 王丞相终于皱了眉头:“你说这些事是何意?莫非是想投入郡主麾下不成?” 戴尚书私下也不怵王丞相,张口应道:“再有半年,我就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黄土都埋半截了。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岁,说不定就要更弦易张了。” 王丞相哭笑不得。 戴尚书笑了一笑,正色道:“下官是想劝丞相,郡主既有意缓和,丞相不妨顺势和郡主交好。本来也没什么解不开的仇怨,何必彼此为敌。” “我们都老了,还能风光几年?这朝堂,终究会是年轻人的天下。” 王丞相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下了,良久才道:“本丞相会仔细思虑斟酌。” 戴尚书不再多言,闭上双目假寐。 …… 两炷香后。 王丞相推开书房的门,就见一个高大勇武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听到推门声,男子立刻转身拱手:“左锋见过丞相。” 正是左大将军。 王丞相进宫前,便令人送信给左大将军。左大将军心情急切,立刻来了丞相府等候。原以为要等到半夜,却未料到王丞相这么早就回来了。 左大将军低声问道:“丞相大人进宫,为末将求情,末将感激不尽。” 王丞相淡淡道:“不必谢本丞相。此次,你应该谢南阳郡主。” 左大将军一惊,抬眼看过来。 王丞相低声将此事原委道来。有些话语,便是转述,也依然坚定有力。 左大将军沉默片刻,叹道:“郡主这份人情,末将不能不领。以后,定要找机会回报一二。” 姜韶华一席话,省却了左家许多麻烦。不然,这盆脏水泼过来,左家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这刺客,是不是你派去的?”王丞相直接了当地问道。 左大将军立刻道:“绝对不是。末将绝没有派人去刺杀郡主。” 王丞相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会不会是左家儿郎背着你干的?” 第五百零九章 扑朔 譬如左真,当日被姜韶华出手整治,前程尽毁,心中满是怨恨。再譬如左越,也和姜韶华有过口角过节。 左大将军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是他们。末将治家如治军,没人敢背着我行刺郡主。” 王丞相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是左家出的手,那会是谁?” 所以说,王丞相其实也怀疑是左家动的手。毕竟,养得起死士以后能耐安排刺杀和姜韶华结过仇的人家,屈指可数。 左大将军无奈长叹:“连丞相大人都怀疑左家,怪不得刑部杨侍郎会认定刺杀一事是左家所为。” “末将对着丞相,从无半个字假话。末将敢对天立誓,这件事真的和左氏无关。” 王丞相神色愈发疑惑:“那到底是谁要以这等骇人手段对付姜韶华?” 官场争斗,多以政治手段为主。这种派死士刺客的手段,既恶毒又卑劣,为人不齿。大梁京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刺杀重臣的恶劣事件了。更遑论,姜韶华是大梁郡主,代天子巡查六部。 这个派出刺客的幕后黑手,用意歹毒,其心可诛。 左大将军沉吟思虑许久,才道:“或许是藩王中的一个。姜韶华在京城出尽风头,其余藩王心中不忿,想给她一个教训。” “武安郡王?”王丞相反应极快,迅速说了个人名。 当日先帝驾崩国丧期间,武安郡王和姜韶华当众争执吵闹,屡次落下风,被削了颜面。武安郡王小鸡赌场,怀恨在心,出手颇有可能。 左大将军想了想,低声道:“也可能是东平王淮阳王,便是高凉王府,也有嫌疑。” 王丞相目光一闪:“高凉王脑子不清醒,说话都不利索。倒是高凉王世子,看着惫懒贪玩,其实性情伶俐聪慧。论天赋,比皇上还要强一些。” 所以说,朝堂重臣哪有好相与的? 姜颐自以为藏拙掩饰得极好,看出他在装模作样的可不止一两个。 “说不定,出手的是安国公府。”左大将军目光一闪:“郑家借着刺杀,将脏水泼到我身上,再拉丞相入泥潭。如此一来,安国公便能浑水摸鱼了。” 王丞相嗯了一声:“郑太皇太后对姜韶华言听计从,太皇太后一党也被姜韶华收拢了人心。再这样下去,安国公的位置就要被姜韶华取代。他暗中出阴招,成了便是一石数鸟。” 至于郑宸对姜韶华的男女之思,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在权势斗争面前,一点小小的儿女私情,实在不值一提。 …… “刺杀郡主的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景阳宫的一处寝室里,传出陈瑾瑜迷惘疑惑的低语。 姜韶华已沐浴更衣,悠闲地躺在床榻上。陈瑾瑜坐在床榻边苦思冥想,扳着手指,几个藩王轮番数过去,最后,数到了安国公府。 “不是安国公。”姜韶华的语气十分笃定。 陈瑾瑜挑眉:“郡主来京城后,大展神威,收拢人心。安国公心中记恨不满,派出刺客,既伤了郡主,又能拉王丞相左大将军下手,一举两得。为何不是安国公?” 姜韶华淡淡道:“可能是郑家人出的手,但是此事安国公肯定不知情。” 陈瑾瑜快被绕晕了,脱口而出道:“郡主该不会以为,此事是郑宸动的手吧!这怎么可能!郑宸他不是爱慕郡主吗?”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陈舍人,你进官场历练几年了,怎么还如此天真!权势斗争里,哪里容得下小小的男女之情。我这个南阳郡主挡了别人的路,别人就该出手除了我。” 陈瑾瑜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道:“这么说来,郑宸的嫌疑也很大了。” 姜韶华目中闪过凉意,慢慢道:“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凭刑部目前查探出来的线索,根本无法给谁定罪。” “此事暂且搁下。好在我没吃亏,那八个死士都是千里挑一的刺客,就这么都死了,也够幕后真凶心痛了。” 陈瑾瑜呼出一口气:“郡主明日还去兵部吗?” “当然要去。”姜韶华道:“安国公闭门自省,兵部衙门没有尚书坐镇,汪侍郎品性低下卑劣,丁侍郎行事温软,兵部上下一团混乱。本郡主趁着代天子巡查六部的机会,好好整顿一下兵部。” …… 对于轻轻放过左大将军和王丞相一事,郑太皇太后其实颇有些不满。 隔日凌晨,姜韶华来请安的时候,郑太皇太后少不得要数落几句。姜韶华笑着安抚道:“眼下朝堂安稳没几天,不宜再起风浪。而且,证据也不足以给左家定罪。” “现在以大局为重,暂且搁下刺杀一案。刑部再慢慢查探,等查出更多的线索了,自然就能抓出幕后真凶。” 郑太皇太后笑着叹道:“你这孩子,一心想着朝堂安稳,连刺杀这等大事也不计较。难怪哀家最偏疼你。” 姜韶华抿唇一笑,口甜如蜜,一番好话哄得郑太皇太后眉开眼笑。 郑太皇太后随口道:“你去兵部巡查,可查出什么问题了?” 姜韶华面不改色地应道:“郑尚书掌管兵部数年,办差矜矜业业,哪里会有什么问题。就是近来郑尚书不在,兵部衙门散漫了些。我想代郑尚书整顿一二,免得郑尚书回来之后烦心。” 这是提前在郑太皇太后耳边吹吹风。 郑太皇太后乐呵呵地笑道:“好,你办事哀家信得过。” 接下来数日,姜韶华果然一直在兵部衙门。兵部四司一个一个细查,兵册账册公文一个不落,就连武库房里的兵器辎重也没放过。 兵部下辖的几家用来养战马的马场,离得远不能亲自查看。姜韶华便令人将五年内的战马簿册搬来,对照着每年拨去各军队的战马,仔细测算。 兵部衙门里,人人头上悬了一把利刃,个个心惊胆战。 “郡主在礼部待了五天,去工部也是五天。到我们兵部衙门怎么就改了规矩,这都快十天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嘘!小点声!别被郡主听见了。” “汪侍郎都被整治得没动静了,我们就别多嘴了。” 第五百一十章 王易(一) 兵部众官员私下叫苦不迭,明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往日时常有官员点卯后便离去,如今每日早出晚归,坐衙当差一个比一个精神抖擞。 兵部散漫风气,扫之一空。 安国公人在闭门自省,耳目依然灵通。兵部是他的地盘,暗中给他通风报信的不止一人。在听闻这一系列的变化后,便是安国公,也得叹上一句“郡主好手段”! 姜韶华在兵部待足了小半个月,严查细查之下,查出了不少问题。兵部上下几乎人人都吃了挂落,就连丁侍郎也被数落得灰头土脸。 今日郡主终于离开兵部,去了刑部衙门巡查。兵部上下人人长松一口气,个个喜笑颜开,犹如送走了瘟神一般。 丁侍郎咳嗽一声,提醒众官员:“大家伙儿还是仔细当差,别出什么差错。刑部衙门就在隔壁,说不准郡主随时就过来转转。” 众官员一想有理,纷纷回自己的位置各忙各的差事。 刺客一案,刑部依旧在追查,陆续又有了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譬如刺客身上的衣物兵器来自何处之类,可惜依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杨侍郎也没怎么心急。那一日在宫中,他和郡主对视间已有了默契。郡主既不打算追究,这一桩刺客案就这么拖下去…… “杨侍郎!郡主来刑部了,快些出去相迎!” 杨侍郎立刻回神,点头应了一声,匆匆起身迈步。 有兵部被整顿的先例,刑部一众官员根本不敢懈怠,拱手行礼格外恭敬:“臣恭迎郡主。” 姜韶华目光一扫,含笑道:“诸位都请起。” 戴尚书早有准备,很是客气:“不知郡主想从何处看起?老臣这就令杨侍郎去准备。” 戴尚书不愧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二话不说先将杨侍郎推了出来。 杨家是刑名世家,杨侍郎嫡亲的侄儿杨政就在南阳王府做属官。杨侍郎这几年和南阳王府的来往愈发密切。就是冲着杨侍郎的颜面,郡主也得稍微抬一抬手吧! 戴尚书心里的算盘拨得叮当响,姜韶华心中了然,面上微微一笑:“也好,本郡主想去刑部大牢看看,就请杨侍郎领路。” 杨侍郎恭声应是。 戴尚书松口气,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签押房。 唐侍郎逃过一劫,心情却不怎么美妙。 戴尚书还有半年就满七旬。七旬致仕告老是朝堂惯例了,戴尚书告老了,下一任刑部尚书,按着惯例会在刑部两位侍郎之间竞争。原本他稳占上风。现如今,杨侍郎巴上了郡主这棵大树,连带着在天子面前也多几分体面。 这般下去,他怕是争不过杨侍郎! 唐侍郎的焦虑,杨侍郎当然半点都不在意。 官场上,能力可以锻炼,当差可以慢慢学,站队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事。南阳郡主十岁那年领着亲卫剿灭了郦县山匪,小小年纪杀伐果决心狠手辣。自那之后,他便决意在南阳郡主身上下注。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确实精准。 短短五年多时间,南阳郡兵多粮足,富庶平安,成了北方百姓人人向往之处。南阳郡主不在朝堂,却对朝堂有极大的影响力。如今来了京城,一跃取代安国公,成了太皇太后一党的领头人物,深得天子信任。 等日后,戴尚书告老之时,郡主在天子面前为他美言那么几句,唐侍郎凭什么和他争? 姜韶华笑着瞥杨侍郎一眼:“杨侍郎在想什么,为何这般开怀?” 杨侍郎笑道:“臣一直盼着郡主来刑部,今日终于等来了郡主,心中自是高兴。” 姜韶华失笑:“杨侍郎就别哄我了。我在兵部这十几日,兵部人人自危,背地里都叫我鬼见愁。今日我来刑部,兵部众人不知何等松快欢喜。刑部众官员心里定然都不踏实。” “兵部人人自危,是因为他们做事懈怠,心虚理亏。”杨侍郎麻利地接过话茬:“我们刑部办差素来利索,不惧严查细问。” 姜韶华又是一笑:“杨侍郎对刑部这般有信心,本郡主也觉欣慰。今晚回宫向皇上禀报的时候,可得好好赞杨侍郎一番。” 这是郡主在承诺,会在天子面前为他美言。 杨侍郎心中暗喜,拱手致意。 说话间,已经进了刑部牢房。 杨侍郎张口介绍道:“刑部大牢分为三部分,刑房用来审问犯人,地牢用来关押要犯,都在地下。地上的牢房,干净些,也能见阳光。若是朝中官员犯了案子,便会关在此处。” 姜韶华略一点头:“王易在何处?” 杨侍郎道:“就在前方第一间牢房里,请郡主随臣来。” 王易贪墨索贿一案,已经有小半年了。人证物证都确凿,根本都不用审。换了普通官员,早就被砍头抄家了。 不过,王易有个好爹。硬是保住了王易的性命,朝廷迟迟没有给王易定罪,王易便一直住在刑部大牢里。 姜韶华进了牢房一看,不由得啧了一声,转头看杨侍郎一眼。 杨侍郎脸皮老道,也不脸红,陪着笑脸道:“这位是王丞相长子,便是不争气,看在丞相的颜面上,也不能亏待了。” 所以,牢房不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椅床榻样样不缺,且一眼看去都是珍品。 肥头大耳的王易,坐在桌子前,正喝着美酒,桌子上摆了几碟精美的小菜。一个美貌丫鬟正为王易斟酒,另一个则在一旁的空地上翩翩起舞。 这哪里是坐牢,简直是在度假。 姜韶华目光微凉,瞥杨侍郎一眼。 杨侍郎有些无奈,低声道:“这是尚书大人亲自安排的,臣不便多言。” 戴尚书和王丞相是多年挚友,通家之好。王易小时候还喊过戴尚书干爹。戴尚书不能免了王易的罪责,便让王易在刑部大牢里住得舒坦些。官大一级压死人,杨侍郎也是没办法。 王易也是嚣张至极,都沦落到坐牢这份上了,还是那副天上地下我爹最大我是老二的架势,满不在乎地看过来:“这是哪来的美人?” …… 第五百一十一章 王易(二) 姜韶华神色未动,冷然看着王易。 前世她嫁入王家为媳,和王易自然打过不少交道。王易是不折不扣的废物,酒色财气样样都贪,奈何出生太好,王丞相再怒其不争,也不能将长子扔出家门。王易仗着亲爹的威势,在江南作威作福。 这一世,王易被属下背刺,被江南官场里十数名官员联手弹劾。这背后,自然少不得郑宸“出力”。 王易性命无碍,不过,仕途也到此为止了。 王易爱金银,也爱美色。此时喝了小半壶酒,头脑晕乎乎的,竟一时没想到能负手走进刑部大牢的绝色少女会是什么人。还想张口调笑几句。 杨侍郎见势不妙,立刻呵斥:“大胆!这是南阳郡主!你还不快些过来见过郡主!” 南阳郡主? 王易酒醒了一些,却未起身行礼,依旧大喇喇地坐着,上下打量姜韶华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这等美貌,又有如此气度,怪不得我那四弟被迷昏了头。” 杨侍郎:“……” 王四公子痴恋南阳郡主一事,在京城早不是什么秘密。王瑾年已十九了,一直不肯定亲,时常在天子面前为南阳郡说话。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过,实话也不能说得这般直接!杨侍郎都替郡主尴尬了一回,下意识地看向郡主。 姜韶华眉眼未动,淡淡道:“你就是王易?” 王易哈哈一笑:“正是!等日后,你也可以随四郎叫我一声兄长!” 杨侍郎用力咳了几声:“王大公子,不得冒犯郡主,不可胡言乱语!” 王易刺史的官职已经被夺,没了官身,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还要被叫一声大公子,何其悲凉。 王易半点不以为耻,昂起头道:“我和未来弟妹说话,轮不到你一个侍郎来指手画脚!给我滚远一点!” 杨侍郎被噎了一下。 姜韶华眉眼微沉,声音冷了下来:“王易,你身为阶下囚,竟敢对朝廷命官不敬!是谁给你的勇气?” “王丞相一世英名,都被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连累!换了我是你,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找块豆腐撞死了事了。” 这骂得也太畅快了! 杨侍郎心里痛快得很,眼见着王易气得肥脸涨成了猪肝色,又怕王易恼羞成怒被气死,忙低声提醒:“郡主!且看在王丞相份上,容忍一二。” 姜韶华近来整顿朝堂和六部,对王丞相格外客气,是不愿腹背皆敌。不过,还不至于对着王易都要忍让。 “李舍人,”姜韶华转头吩咐:“你现在就回宫一趟,代本郡主向皇上传话。就说本郡主想今日就放王易回府,请皇上恩准。” 今日随行的,正是李博元。 连心高气傲的郑宸王瑾都要随行听令,惫懒的姜颐都得提笔记录,他跑腿传话也不算什么。 李博元拱手应下,很快离去。 王易听闻自己能够回府,脸上的猪肝色立刻褪去,举杯一饮而尽:“太好了,总算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也罢,我就原谅你这一回语出不敬。” 姜韶华懒得理会,对杨侍郎道:“派人去丞相府送个口信,让王家来刑部接人。” …… 没到一个时辰,李博元便回转,带了天子口谕而来:“皇上说了,此事由郡主决断便可。” 一同前来的,还有王瑾。 王瑾一脸愧色,先给姜韶华深深躬身赔礼:“郡主,对不起。我兄长说话口无遮拦,有诸多冒犯之处。臣代兄长,向郡主陪个不是。” 从李博元口中转述的那一番话,听得王瑾羞愧难当,一路上都在冒冷汗。现在见了姜韶华,简直无颜以对。 姜韶华淡淡道:“你们是手足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既知道他的脾气,就该多劝一劝。这次就罢了,以后再敢当众胡说,我定不会客气。” 王瑾愈发羞惭,低声应是,匆匆去了兄长的牢房处。 王易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牢房,高兴得手舞足蹈:“四郎,你来得正好。我在这里待了几个月,都快发霉长毛了。快快快,快送我回去。” 王瑾一脸无奈,长叹不已:“大哥,你低调些,声音小一些。这里到底是刑部大牢,不可张狂。” 王易立刻撂脸子:“我哪里张狂了?我堂堂丞相长子,江南刺史,贪了些金银,就被关进刑部大牢几个月。我这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你那是贪一些金银吗? 几百万两银子,足以抵得上大梁一年税赋! 换个心狠手辣帝王,早就砍头抄家了! 王瑾心里腹诽不已,又不便和兄长争吵,索性沉默不语。他扶着肥硕的兄长往后门处走,王府的马车已经在后门处等着了。 就这王易还是有诸多不满:“我为何要从后门走?既是天子恩赦,就该堂堂正正地从前门离去。” “大哥,你就消停些吧!”王瑾忍无可忍:“皇上没要你的性命,是格外开恩。父亲为了保住你,得豁出一张老脸。便是我,在皇上面前也得再矮三分。这回侥幸保住一命,以后你就安分些,别再惹祸了。” 王易大怒,奋力推开王瑾:“呸!我是你大哥!轮得你来教训我?” 王瑾猝不及防,被王易推得往后倒,后脑勺重重磕在马车壁上,顿时眼冒金星,差点晕厥。 王易也没料到自己一推就有此效果,骇然扯起王瑾的衣襟:“四弟!你没事吧!” 王瑾快被晃吐了,有气无力地道:“你别再用力晃我了。” 王易悻悻松手。 当然,以王易的脾气,是不会向自家幼弟道歉的。反倒不满地数落起来:“那个姜韶华,美则美矣,却太过凶悍,牙尖嘴利。” “你兄长我不中用,以后这王家家主的位置迟早是你的。这等女子娶进来,野心太过,王家上下都不安宁。” “以我看,你趁早死心,娶一个美貌温柔的高门贵女。” 王瑾充耳不闻,也不回应。 好在王府离得近,马车很快就到了。 王易迅速下了马车,还没等他仰天长笑,王丞相便黑着脸过来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王易(三) 王易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家亲爹一人。 王丞相面沉如水,目光冷冷一扫。王易立刻收敛了张狂德性,老老实实地站好:“父亲,我回来了。” 王丞相冷冷道:“你在刑部大牢里,都对郡主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王易一愣,迅疾看王瑾一眼。 王瑾有些无奈。他便是有心告状,也没时间啊!兄弟两个一直都待在一起哪!想来一定是刑部里的人通风报信了。 果然,王丞相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臭骂:“你个混账东西!我这张老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郡主代天子巡查六部,身份尊贵,六部尚书见了郡主都得毕恭毕敬。便是我也要躬身行礼。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对郡主说三道四!丢尽了王家的脸面!” 王易被骂得满心不服气,又不敢顶撞亲爹,不得不低着头认错:“儿子错了,父亲息怒。” 王丞相重重哼了一声,背着手转身进了王府:“随我过来!” 王易头皮有些发麻,冲王瑾使了个眼色。 还不过来扶着你兄长?没见兄长我双腿发软吗? 王瑾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也是拿自己的兄长没办法,认命地上前,扶住王易的胳膊。王易是个大胖子,足有王瑾两个身形。他将大半个身体靠过去,王瑾差点扶不住。 “父亲今日怒气冲冲,该不是要对我动家法吧!”王易紧张地低语:“我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都做祖父了。父亲好歹给我留点脸。” “待会儿父亲真要动手,你可得替兄长我挡着些。” 王瑾只得应了。 事实证明,王易的担忧半点都没错。 王丞相直接将不成器的长子领到了祠堂里,令他在祖宗的牌位前跪下,然后拿出了一把长约三尺的戒尺来。 王易自小不知挨过多少回,看到这把熟悉的戒尺,肥硕的身体颤了一颤,连连告饶:“父亲消消气,儿子真的知错了!儿子不该贪墨金银,不该为王家招惹祸端!” 王丞相面色铁青,扬起戒尺,重重落下。 啪地一声闷响,王易疼得直咧嘴。 王瑾张嘴要求情,王丞相愤怒地一眼扫过来:“你给我闭嘴!你大哥闯了这么多祸事,我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你就在一旁看着!他日你犯了错,我一样教训你!” 王瑾向兄长投去一个无奈歉然的眼神,退到了一旁。 啪啪! 特制的厚重戒尺,不停地落在王易的后背上。王易被打得鬼哭狼嚎:“父亲,我错了!啊!别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丞相六十多岁的人了,体力有限,接连打了几十板子,便打不动了。他猛然扔了戒尺,伸手指着王易怒骂:“你根本就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做刺史,贪墨些金银原本不是大事。可你行事太过嚣张无度,从不避人,一点小事闹得人尽皆知。又欠缺手段,连区区刺史府都掌控不住,被下属们反水背刺。这就是无能!” “我这个丞相,被你所累,不得不向天子告罪,在家中养病。” 王易一脸的眼泪鼻涕,不停地抽着鼻子:“父亲现在不是已经回朝堂,继续做丞相……” “蠢货!”王丞相见不得自家长子这副蠢样,气得伸手打了他一巴掌:“经此一事,我这丞相威势大减。对着天子再三告罪,就是对上南阳郡主,也有些气弱。还不都是因为你!” 王易一直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他这个丞相就像被捏住了脖子,理不直气不盛。 今日姜韶华不计较王易语出不逊,向天子求情放了王易出牢房。这又是一个不得不领的人情。 再这么下去,他这个丞相,在姜韶华面前还怎么直起腰杆? 丞相党的官员们,也会随之气弱退让。此消彼长,姜韶华便会气焰更盛了! 王丞相越想越恼怒,扬起另一只手,又来了一记耳光。 王易诶哟一声痛呼,双手捂着鲜亮的五指印记,满心委屈,又不敢辩驳。 王瑾终于上前,扶住气喘吁吁的老父亲:“父亲消消气,大哥得了这么重的教训,以后定然会谨言慎行,不会再惹祸了。” 王易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低头道:“我官职被夺,以后远离朝堂,便是想惹祸也没机会。父亲只管放心。” 听听这是人话吗? 他王荣一世英名,都要毁在这个不争气的长子身上。 王丞相用力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明日一早,你就离开京城,回祖籍老宅去。” 王易一惊,霍然抬头:“父亲!” “你的妻儿家眷,我早已安排过了,都回了祖籍。你也回去!”王丞相冷然道:“你做个富家翁,逍遥自在。王家家主之位,以后我会传给四郎。你就别想了。” 王瑾也是一惊,迅疾抬头:“父亲,儿子还年少,担不起大任。再者,上面还有二哥三哥……” “你二哥三哥才干平平,比你大哥也强不了多少。”王丞相淡淡道:“如果他们有能耐有出息,我岂会将他们都打发离京外任?” “四郎,你是天子近臣,为父一直潜心教导你。日后,你会是大梁肱骨重臣,要担起王家家主之责。” 按理来说,家主之位应该传给嫡长子。奈何王易实在不争气,王丞相在十年前就歇了这份心,一心教导培养幼子。 王易心中早就有数,听到父亲这么说,也没什么不服气,反倒松了口气,捂着双脸对王瑾道:“四弟,以后为兄就要靠你多多照拂了。” 王瑾只觉肩上的担子陡然沉了许多。 王丞相叹了一声:“明日我要早起进宫主持小朝会。你送你兄长一程。” 王瑾按捺下复杂的心情,低声应是。 王丞相迈步离去。 王瑾上前,扶起王易。王易哎哟哎哟痛呼个不停:“父亲手也太重了,也不怕把我打残了。” “还有,我才出牢狱,好歹也让我住几日再回老宅。明日就让我走,真是无情。” “对了,四弟,你听大哥一句劝。那个姜韶华太厉害了,你就别惦记了……” 王瑾:“……” 第五百一十三章 人情 隔日一早,王瑾送兄长王易离京。 短短一夜间,王家奴仆备足了十几辆马车的行李,吃喝穿用之物一应俱全。还有几个美貌丫鬟随行,确保王大公子在路途上不会孤单寂寞。 另外,车队里还有一百个身手极好的家丁。 “如今路上不太平,多带些人手,以策万全。”王瑾低声嘱咐兄长:“大哥在路上也低调些,不到要紧时候,不要亮出真实身份。” 一夜过来,王易脸上的指印消退了大半,后背挨打的疼痛也好多了,兼且王丞相不在,语气又硬了起来:“怎么不能亮身份?我不是江南刺史,也是王丞相长子。谁还敢怠慢我不成!” 王瑾咽下叹息,耐心地说道:“大哥贪墨一案,天子没有重处,只夺了官职。已给足了父亲和王家体面。现在大哥回祖籍,若是一路上招摇,打着丞相之子的招牌收受重礼,一定会被人盯上,以此攻讦弹劾父亲。” “近来朝中情势复杂,父亲处境颇为艰难。大哥就消停些吧!” 王易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临走前,倒是没忘塞给王瑾一把银票,让王瑾留着随意花用。 王瑾哭笑不得,要将银票塞回去,王易大喇喇地挥手:“给你你就留着。我在江南做了十几年刺史,家底丰厚。就是今年吐出来一些,剩下来的也够我逍遥花用几辈子了。不给你用,难道都留给不成器的儿孙!” 王瑾:“……” 王易一共有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孙子还小,看不出如何。三个儿子都是眼高手低才疏学浅擅长吃喝玩乐的主。 现在王易回祖籍,整个长房也要都随着回去。吃喝花用不愁,愁的是功名利禄前程未来。这个日后就得都靠王瑾了。 所以说,王易半点不傻,眼明心亮。 王瑾只得收了兄长的好意,再三嘱咐王易低调行事切勿张扬。王易不耐地应了,马车启程离开京城。 王瑾在原地站了许久,脑中思绪纷乱。一会儿想到王家光鲜又沉重的家主之位,一会儿想到未来身上的重担,偶尔又闪过姜韶华微微含笑的美丽脸庞。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 此时,小朝会已结束。 众臣渐渐习惯了高效率的小朝会,朝会一结束,众臣便匆匆回各自的衙门。预备着郡主随时去巡查。 王丞相特意留了下来,冲姜韶华拱手致谢:“昨日王易被放出刑部大牢,多谢郡主从中周旋。” 姜韶华温声笑道:“王丞相言重了。皇上本就有此意,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岂能以此居功。” 王丞相正色道:“总之,郡主这份人情,老臣记在心里。日后郡主有用的着老臣的地方,只管张口。” 该领的人情要领,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还回去。堂堂大梁丞相,这点气度和胸襟还是要有的。 姜韶华微微一笑:“王丞相这么说,那本郡主也就不和丞相客气了。本郡主确实有一桩事,想和丞相商议。” 王丞相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郡主请说。” 姜韶华道:“辽西郡的卢郡守,代刺史一职也近一年了。平州满目疮痍,人口少得可怜。多亏卢郡守兢兢业业,治理有功,如今平州百姓已经安定下来。” “本郡主以为,卢郡守这个代刺史,也该转为正经的刺史了。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王丞相眉头动了一动,看向姜韶华:“不瞒郡主,潭刺史受了腿上,一直闭门静养。如今腿伤大好,前几日还来拜会老臣。老臣正想着奏明皇上,让潭刺史去赴任。” 姜韶华不动声色,笑了一笑:“潭刺史在赴任途中摔断了腿,可见和平州犯冲。江南刺史有了空缺,不如就由潭刺史前去赴任。江南繁华富庶,比平州强得多。想来潭刺史也会满意。” 江南刺史原本是王易。王易在刑部大牢里住了几个月,一直没有处置,江南刺史的位置也就一直空着。 江南当然好。暗中瞄着这个官位的官员,不知凡几。姜韶华的势力都在北方,对南方官场没什么影响力。也没有借此要染指江南官场的意思。 潭刺史是王丞相的人,以平州换江南,潭刺史必然欣喜。王丞相也能借着潭刺史的手,整顿江南官场,为自家不成器的长子出一口恶气。而姜韶华,要的是推举卢琮上位,将平州彻底纳入麾下。 如此一来,人人都满意。 王丞相无法反对这么有利的提议,思忖片刻,便应下了:“郡主提议得好。老臣这就去见皇上,向皇上进言。” 姜韶华笑道:“有劳丞相,我还要去刑部巡查,就不陪丞相去见皇上了。” 说完,便拱手示意离去。 干脆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 王丞相看着姜韶华离去的身影,心里暗暗唏嘘。这么一个年少的姑娘,却有着顶尖政客的老辣手段。 潭刺史去王家一事,瞒不过她。之后,她迅速做出应对,去刑部大牢,放出王易,卖个顺水人情给王家。然后借此拿些实在的好处。 换了贪心之人,少不得要想一想江南刺史的位置。譬如郑太皇太后,肯定就在扼腕,没能趁机抢到这个官位。殊不知,姜韶华的做法,才最稳妥也最有利。 官场上,最忌讳贪得无厌。然而,真正能克制住贪念,拿捏住进退分寸的,又能有几人? …… 两日后,天子亲自召见潭刺史,令潭刺史去江南赴任。 潭刺史感激涕零,连连叩首谢天恩。 出了皇宫后,潭刺史立刻去了王家,向王丞相表明忠心。去了江南后,一定铲除奸恶,还江南官场安宁云云。 这一日,天子还下了一道圣旨。辽西郡郡守卢琮,治理平州有功,升迁为平州刺史。 礼部派了一位郎中去宣读圣旨,并带了官印文书前去平州。 这一大好消息,迅速传到南阳王府。 陈长史和冯长史喜形于色。 “好好好!” “真是太好了!现在,平州名正言顺地落入郡主囊中!” 第五百一十四章 后方(一) 其实,自孙太医父子去平州之日起,平州便已是郡主的地盘了。不过,名正言顺四个字,实在太重要了。 卢琮做了平州刺史,便能真正彻底地掌控平州。以后,平州和南阳郡隔空相望遥相呼应,再借着迅速扩张的汤氏粮铺将势力蔓延开去…… “十年,”陈长史忽地低声吐出两个字。 没头没脑的两个字,也就只有冯长史能听懂了:“用不了十年,八年时间便足以令南阳郡势力覆盖北方。” “郡主在朝堂中大展神威,各州刺史不乏眼明心亮之人,私下向我们南阳郡示好的可不少。”陈长史欣然一笑,捋了捋胡须。 冯长史笑着接了话茬:“这几个月来,前来投奔的流民愈发多了。不瞒你说,具体的数字我现在都算不清了。” 北方经历了几年的天灾,抛家逃荒的不计其数。南阳郡私下接纳流民一事,早已悄然传开。汤氏粮铺就成了流民们投奔南阳郡的最佳渠道。 南阳郡在迅速扩张,流入的人口甚至已经和原本的人口持平。总人口翻了一倍左右。也就是说,登记在户籍上的百姓数字,已经有二十万。远远超过了北方诸郡。 人口便是最大的财富。流民还在争先恐后不断涌入,其中还有许多技艺高超的工匠,有些家资的中户人家。照这样下去,南阳郡在未来的几年内,人口将会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 南阳郡里自有一套严格的安顿流民的规章制度。十四县县令严格执行之下,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不过,各种繁琐的小事数不胜数。也亏得冯长史陈长史齐心合力精明能干,郡主不在家,两位长史也将南阳郡打理得井井有条。 “亲卫营那边,一直在扩充招募新兵。”冯长史习惯性地拿出自己的小算盘,划拉几下,有些发愁:“养兵实在太耗钱粮了。我们王府家底再厚,也禁不住这般流水一样的花出去。” 陈长史笑着拍好友的马屁:“你是王府的大管家,有你操持内务,郡主安心待在京城,我也踏实得很。” “京城那位户部尚书,也就是出身比你好,女儿做过先皇后,外孙女是宝华公主。真论管钱的能耐本事,比你差得远了。” 冯长史目中闪过一丝自得,笑着白了陈长史一眼:“行啦,别整日给我灌迷魂汤了。我给郡主做牛做马,早已习惯了。随口抱怨几句,不会撂挑子。” “你说,郡主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会不会被权势所迷,就此长留京城?” 尝过权势在手的滋味,还能轻易舍弃放下吗? 陈长史想了想道:“郡主说了在年前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我们要相信郡主。” 冯长史还是有些不踏实,低声道:“万一,我是说万一,郡主只让陈舍人回来成婚。自己留在京城,我们该如何应对?” 陈长史显然也思虑过这个可能性:“如果到时候真的如此,我们就继续替郡主守好南阳郡。不管何时,南阳郡才是郡主的大本营,是郡主傲然朝堂的底气。” 此话有理。 冯长史深以为然,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一个长随匆匆捧了一堆文书进来。陈长史立刻去忙碌,冯长史也回了自己的户房,叫了汤有银过来。 “将汤家粮铺这个月的账册都拿过来,本长史要仔细测算一番。” 汤有银拱手领命,很快去寻了一摞账册过来。 汤氏粮铺在郡主的授意和全力支持下,如今已经开了二十余家。每一家粮铺,皆配备了一两百个身手高超的“家丁”。 粮铺主要的营生是售卖新粮粮种和各式果蔬种子。同时还肩负着暗中吸纳流民的重任,顺便打探当地的消息。 可以说,汤氏粮铺就是南阳郡往北方渗透势力的触手。十分重要。每家分铺每个月都会送账册回王府。精力旺盛的冯长史,每个月都要亲自盘点账册,也有借此监督粮铺之意。 汤有银早已摆正自己的位置,随着冯长史盘点账册的时候,半点不手软,甚至比冯长史还要苛刻些。 冯长史随口笑道:“也别盯得太紧了。在外经营粮铺,不是易事。掌柜和伙计们,都得远离家宅在外奔波劳苦。郡主吩咐过,测算账目,可以略有些误差。” 汤有银却道:“这可不成。贪心都是一点点纵容养起来的。必须从一开始就严查账目,一旦发现有人从中弄鬼,就直接撵出汤家。” 每一家汤氏粮铺,掌柜的都姓汤。有的是嫡支,有的是旁支族人。还有改了姓氏做汤家义子的,总之都是汤氏子弟。 汤有银对自家兄弟子侄都熟悉,查起账目来也格外警醒。这个月的账册,便查出了一家有问题的。 汤有银心中十分恼怒,面上还算平静,将那间粮铺的账册捧到冯长史面前:“冯长史,这间粮铺的账目不实。掌柜的叫汤有亮,是我六叔家的堂弟。他自小就贪,做什么都爱偷偷捞银子。以前贩粮的时候出过错,被重罚过,一直被关在家里。” “去年粮铺缺人,我爹特意教训过他一顿,才让他出去做事。这才不过一年,就故态复苏了。” “这本账册,明面上账目做平了。不过,其余粮铺都有些盈余,只有这间粮铺一直在亏银子。其中一定有些猫腻。请冯长史下令,派人去粮铺严查。” 冯长史口中不说,心里其实一直很欣赏汤有银的干练果决,闻言问道:“你觉得谁去最合适?” 汤有银不假思索地应道:“我去!” 汤有银的亲爹汤五是汤家家主,如今汤有银在王府里当差做事,亲自去查汤家粮铺,不会落人口舌,确实最合适。 冯长史想了片刻,点头应下了。 汤有银动作利索,当日便收拾行李,下午便悄然启程离去。 冯长史在陈长史面前赞了一回汤有银:“是个心有成算的。知道什么最重要!” …… 第五百一十五章 后方(二) 陈长史点点头道:“郡主在京城冲锋陷阵,我们就稳住后方,不让郡主烦心。” 冯长史深以为然,低声笑道:“今年秋收,我们南阳郡又是一年大丰收。整个荆州都种我们的新粮,今年粮食都很富足。” 家中有粮,做什么都有底气,半点都不慌。 陈长史嗯了一声,低声提醒:“派人多送些金银珍宝去京城。太皇太后最喜人孝敬,可不能让郡主缺了花用。” “这还用你说。”冯长史笑道:“我昨日就令人送了两车去京城。” 正说着话,年轻的马典膳来了。 马耀宗有了正式的七品官身,穿上了王府属官的官服,整个人看着也沉稳了许多。 王府典膳正的职责,本该是掌管礼仪祭祀宾客。和朝廷设礼部差不多。上一任邱典膳被撵走后,这个职位一直空缺,对王府运转毫无影响。由此,也可见典膳一职的清闲了。 马耀宗做了典膳正后,不愿被闲置,时常主动来见陈长史,寻些差事,为陈长史分忧。 马耀宗年轻却圆滑伶俐,有才干,做事细心沉稳。又是未来的孙女婿,陈长史少不得要提携一二。 “下官见过陈长史,见过冯长史。”马耀宗恭敬地拱手行李。 陈长史笑道:“起身吧!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马耀宗道:“郡主和长宁伯已定下亲事,今年的年礼走动,是不是该将博陵崔氏的礼预备得重一些?” 陈长史失笑:“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你这么早就提前预备上了?” 马耀宗笑道:“我是怕年底忙碌,年礼出差错,现在闲着没什么事,就提前备一备礼单。” 年底有什么忙碌的? 当然是成亲的大喜事! 陈长史看着未来孙女婿喜气洋洋的俊脸,不由得捋须一笑。 冯长史笑着凑趣:“早些预备也好。除了博陵崔氏,今年送给薛刺史府的年礼也要多三成。另有范阳卢氏那边,都要涨一些。这样,你去将每年的年礼单子寻出来,先斟酌着准备。备好了再拿过来我和陈长史看看。” 马耀宗利落地应了一声,麻溜地去办差。 “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冯长史笑着赞道:“你看孙女婿的眼光确实好,马耀宗不错。” 何止孙女婿不错,孙媳薛六娘更是好得很。过门当月就有喜,现在已经有了几个月身孕,明年开春就能为陈家开枝散叶了。 陈长史心里高兴,在老友面前却不便多夸孙媳。毕竟,当年陈冯两家本来有议亲的打算,后来陈浩然高攀上了薛刺史府的亲事,陈长史自觉有些对不住老友。 冯长史夸马耀宗,陈长史顺着冯长史的话音笑道:“马家也不错。郡主要战马,马家今年扩充马场买马奴备草料,一点都没怠慢。” 马县令做得还不仅于此。亲卫营一直在练兵,马县令私下令人去关外买柔然马奴,特意挑小部落里战败的骑兵,暗中送往亲卫营。 具体数字多少,便连冯长史也不清楚。只从亲卫营索要的各式新兵器,就可推断出练兵已见了成效。 一个长随匆匆进来,拱手禀报:“启禀两位长史,叶县那边送了信来。” 陈长史略一点头,接了信,展开一看,眉头一皱:“这个崔县令,竟要将种桑织布的技艺,教给后来的流民百姓。” 冯长史道:“年轻人嘛,有干劲有冲劲,想立功是好事。不过,这事确实要谨慎些。要等流民们彻底归心,融入南阳郡了,再行此事。” “我这就给他写信,让崔县令稍缓一些。”陈长史略一思忖下了决心:“至少也要等流民入户籍两年之后,才能学种桑织布。” 南阳郡十四县,其实就是个微缩的小朝廷,大事不多,小事不少。一桩桩一件件都得有人定夺拿主意。 陈长史掌管王府人事,地位类似王丞相。不过,陈长史从无私心,也没结党营私,比王丞相强多了。 这一边,户房里送来了一份文书,等着冯长史批复。 冯长史一看,原来是田庄送来的。 姜韶华走后,崔渡直接就住在田庄里,几乎没回过王府。除了培育粮种外果蔬种子之外,崔渡近来还在研究给农田增肥和灌溉等事务。但凡是研究,总是要花银子的。 田庄花的这点银子,和军营消耗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冯长史都没细看,便挥笔签字,盖了户房印。两天后,银子和器具便送到了田庄。 这些琐事,都由崔望操持,崔渡是不管的。他穿着家常旧衣,在试验田里转悠,不时发现一株格外饱满的麦穗。然后小心翼翼地连根挖起,让人送进专门的培育粮种的棚子里。 粮种培育,是一件需要极致耐心的事。优质的粮种,就是这么一年一年选种培育出来的。 崔望来送消息,见崔渡正专心忙碌,也未惊扰,默默在田边等着。 唯有热爱,才能抵漫长岁月。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酒水歌舞,只有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甚至年复一年的枯燥单调的培育粮种生活。整日在田间地头忙碌,和一堆没读过书不识字的农夫们打交道。 崔渡的耐心和毅力,令人惊叹,也让人敬服。 天色渐渐昏暗。 崔渡终于从田里出来了。 崔望笑着上前:“文书送去王府,冯长史已经批复,让人将银子和需要的器具都送来了。” 冯长史是出了名的抠唆。伸手要银子的文书,多多少少都要被砍掉一些。唯有田庄的用度,要多少批多少。 崔渡也习惯这样的待遇了,笑着说道:“送来就好,过两日就开始研究新肥料。” 崔望忽地低声笑道:“郡主走了这么久,只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就不能主动些,多给郡主写信?” 这对未婚夫妻,定了亲和以前的相处模式还是一样,各忙各的。偶尔通一回信,通信的频率,甚至还不如陈冯长史两人。 崔渡心里一动:“我回去就写。” …… 第五百一十六章 相思(一) 万千相思,不知如何落笔。 崔渡坐在书桌前,提笔许久,才低头挥笔。 他习惯用炭笔和稍硬些的纸张,炭笔在纸上飞快地游走,很快就画出了一个可爱的大眼少年,站在一望无际的田中,看着远处云端。 云端里有一座宫廷,一个英姿飒爽的美丽少女立于朱色宫门外。少年少女隔着遥远的空间对望。 满纸没有一个字,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一幅画中。 崔渡画完后,小心折好放入信封里,令人送去王府。 南阳王府和京城一直有专门的送信渠道,比寻常快马送信还要快得多。只是,送一回信要消耗不少人力物力。所以,崔渡每次写信,都是顺着陈长史的信一同送去京城。 这份克制和细致,深得陈长史赞许。 “长宁伯很是懂事。”陈长史对冯长史道:“郡主去京城,是有正经要事,每日殚精竭虑费心费力。长宁伯安心待在田庄里,每日忙着自己的差事,一共就写了两回信给郡主。想来是怕扰得郡主心神不宁。” 时时刻刻处处都以郡主为先,凡事都为郡主着想,这才是最适合郡主的夫婿。 冯长史笑道:“这么多来求亲的美少年,其中不乏世家贵公子,我们郡主可是一个都没瞧上,早早就和长宁伯定了亲事。半点都没辜负长宁伯的情意。” 陈长史也是一笑,立刻安排人将信送了出去。 …… 此时,姜韶华正在刑部里看卷宗。 刑部有两位能干的侍郎,没什么陈年积案。乍看也无不妥之处。姜韶华便吩咐杨侍郎,将最近半年刑部的卷宗都搬过来。 刑部掌大梁司法刑狱。所有州郡发生命案,必须要呈卷宗至刑部复核存档。从卷宗的数量,便能大致看出大梁在过去的半年里发生了多少大案。 卷宗堆积在木案上,足有半人高。姜韶华随手拿过一本卷宗,随口问道:“杨侍郎,这里一共有多少卷宗?” 杨侍郎答道:“回郡主,这里有一百六十九份卷宗。” 也就是说,一共有一百六十九桩命案。 “命案是不是越来越多了?”姜韶华看向杨侍郎。 杨侍郎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不敢瞒郡主,这命案也不是每一桩都报上来的。每一个郡县若是发生命案大案,郡守县令便要被吏部记上一笔,年底的考核便会大受影响。所以,命案隐瞒不报,是常有的事。” “半年内呈上来的有一百六十九份,被隐瞒下去的,至少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这是一个何等触目惊心的数字。 姜韶华眉眼沉凝,沉默不语。 杨侍郎继续低声道:“这都是因为天灾频频所至。为了一口吃的,就敢杀人抢粮。臣知道郡主一直在尽力推广新粮救济北方百姓,不过,北方二十州,总有郡主顾及不到的地方。郡主无愧于心,不必为此自责。” 姜韶华淡淡道:“本郡主确实不必自责,应该自责的,是朝堂衮衮诸公。人心不安,民怨沸腾,众臣本该齐心合力,治理朝堂办好差事,让百姓们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朝堂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杨侍郎身在其中,比谁都清楚。” 杨侍郎哑然无语。 朝堂里党争激烈,这大半年来,太皇太后党和丞相党几乎撕破了脸皮,闹得不成体统。 郑太皇太后贤名被毁,安国公被弹劾闭门自省,王丞相也损失惨重,儿子坐了几个月大牢,刺史之位没了,前程尽毁。左大将军从边军主将,变成了神卫营统领。这期间相差何止千里。 郡主来了之后,竭力弹压才有了短暂安稳。等郡主回了南阳郡,太和帝能不能压制住群臣稳住局势,委实不好说…… 这些念头,在杨侍郎心中一闪而过,却是不能诉之于口。 杨侍郎定定心神,恭声道:“郡主时刻牵挂百姓,对百姓之仁厚怜爱,令臣敬佩不已。” 姜韶华没心情再说这些轻飘飘的客套话,继续看起了卷宗。 接下来几日,姜韶华除了看卷宗,便是在刑部各司转悠。别管她能看懂多少,总之,她人在刑部,刑部上下所有官员便都勤快得多。 刺客一案,杨侍郎依旧在追查,不过,一直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看来,又将变成一桩“悬案”。 “郡主,”秦虎悄然凑过来,低声道:“南阳郡送信来了。” 姜韶华舒展眉头,从秦虎手中接过几封信。 第一封是陈长史的来信,第二封是冯长史的。不甘寂寞的父亲卢玹,每次也会写信来,信中尽是些不痛不痒的废话,看不看都无妨。 最后一封,是她的未婚夫婿长宁伯崔渡的来信。 姜韶华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目中闪过笑意,嘴角扬了起来。 巧得很,今日随行的中书舍人是郑宸。 郑舍人目力极佳,隔着九尺的距离一瞥,竟瞥到了信封上的名字。语气中少不得飘出一丝酸意:“长宁伯给郡主来信了?” 姜韶华略一挑眉:“我们是未婚夫妻,彼此通信有什么稀奇。” 郑宸被噎了一下,心里不快,却连吃醋的立场和资格都没有。 姜韶华瞥一眼郑宸:“听闻郑家和范家已经议亲,很快就会下聘过礼,本郡主得恭喜郑舍人,得此良缘。” 郑宸到底还是像前世一样,要娶范嘉宁为妻。 范大将军做了边军主将,一跃成了军中第一号人物,兵权在握,在朝堂分量极重。郑范两家结亲,也是郑太皇太后乐见其成的事。 郑宸和姜韶华对视:“彼此彼此,臣也要恭贺郡主,即将招赘婿进门。日后为南阳王府传承香火。” 姜韶华淡淡一笑:“能延续南阳王府,是本郡主最大的心愿。” “本郡主要回宫,郑舍人可要同路回宫?” “臣要回安国公府,就不和郡主同路而行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骑着骏马回宫。郑宸则调转马头,向安国公府而去。 两人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 第五百一十七章 相思(二) 姜韶华回宫后,先去见太和帝,再回景阳宫应对郑太皇太后。待忙完一切一个人独处,已是子时。 此时,她才有时间看信。 陈长史在信中禀报南阳郡半个月以来的种种事务,冯长史在信中诉苦亲卫营扩充太快王府钱粮压力颇大,父亲卢玹的信被放到一旁拆都没拆。 崔渡的信就有趣多了。 简洁有趣的炭笔画,熟悉的夸张风格,大头少年和少女彼此遥遥凝望。 崔渡将所有的相思,都注入这副画中,什么都不必再写,她自然都懂。 她伸出手指,在图上少年的脸颊上顿了顿,像是隔着千里摸了摸他的脸。 银朱荼白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 “小哑巴真是耐得住性子,这么久了就给郡主写了两封信。” “这你就不懂了吧!郡主整日忙碌,哪有时间情情爱爱的。小哑巴知道郡主的脾气,分寸拿捏得精准。既表达了相思之意,又不会太过黏糊令郡主分心。” 两个丫鬟私下里闲话,还是习惯了叫小哑巴。 荼白笑着扯了扯银朱的衣袖:“别总说郡主了,说说你和你的三宝哥哥。这次回南阳郡,是不是就打算成亲了?” 银朱有些苦恼,捧着脸叹道:“我想等二十了再成亲。三宝哥本来也想迟些,可他爹娘都急得很,总催促我们两个快些成亲。不管他们,再等两年。” “荼白,你是怎么打算的?王府内外这么多人,你就没一个看中的?” 荼白嗯了一声:“我不想成亲,以后一直留在郡主身边做贴身丫鬟。” 银朱小声笑了起来:“话别说的那么笃定。这是你还没遇到中意的,说不定过个一两年,你就哭喊着求郡主想嫁人了。” 说笑许久,也不见郡主叫她们进去伺候。银朱耐不住了,轻轻敲了敲门:“郡主,天晚了,早些歇了吧!明日还要早起上朝呢!” 姜韶华这才收起崔渡的信。 躺在床榻上,却未能入眠,脑海中不时晃动着崔渡的脸。 平心而论,崔渡相貌不错,却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美少年。可就是格外入她的眼。他独树一格的性情脾气,她也觉得顺眼得很。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山盟海誓,他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成了未婚夫妻。 就如溪水涓涓流淌,舒缓且安心踏实。 默默想了许久,姜韶华才慢慢入眠,在睡梦中依旧扬着嘴角,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 同样的夜晚,郑宸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在床榻上再次翻了个身,郑宸忽地翻身下了床榻:“彭四海!” 亲兵彭四海,迅疾进来。 屋子的角落处留了一盏烛台,昏黄的光芒下,郑宸俊美的脸孔有些异样的阴沉:“派几个人去南阳郡,暗中寻找机会,杀了崔渡。” 彭四海一惊,霍然抬头:“公子为何要杀崔渡?” 郑宸冷冷看了过来:“我要做的事,自有我的理由,你照做便可,不得多问。” 彭四海胆子着实不小,不但没听令退下,反而跪了下来:“公子行事,小的确实不该多嘴。只是,上一回郡主遇刺,案子还没查清楚。郡主只怕对公子生了疑心。” “如果长宁伯在南阳郡再遇刺客,不管刺杀能不能成,只怕都会暴露公子的实力。也会彻底激怒郡主。小的请公子三思!” 郑宸目中冷芒闪动。 工部衙门外的刺杀,到底出自谁之手?人人心中都有揣度。事情的真相到底为何,只有他和姜颐最清楚。 刺杀不成,在他意料之中。这本来就是栽赃嫁祸浑水摸鱼的举动。可惜姜韶华没上当,硬是将刺杀一案办成了悬案,卖了个人情给左大将军和王丞相。 姜韶华对姜颐反复试探,显然疑心是姜颐所为。至于有没有疑心到他身上,便是连他也看不出来。 由此也可见,姜韶华城府之深。 动用死士暗卫刺杀崔渡,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对大局也没什么好处。可此时他胸中嫉火汹涌,根本难以抑制。 “照我的吩咐行事!” 彭四海苦劝无用,只得拱手领命退下。 郑宸盯着角落处的烛火,仿佛看到了崔渡被一箭诛杀血溅五步的情形,在胸口堵着的闷气终于稍稍松散。 …… 隔日一早的小朝会,气氛颇为凝重。 除了文臣,几位在京城的武将也有份列席小朝会。执掌御林军的包大将军,另有刘将军宋将军左大将军,还有接替范大将军的司马将军。 王丞相拿出柔然国书的时候,众臣皆满面愤色。尤其是左大将军,更是怒形于色:“这个伏名敦,杀我边军,掳走大梁百姓为奴,现在竟还敢让人送国书来,求娶大梁公主!简直是厚颜无耻,可恨可恼,欺人太甚!” 包大将军等武将,也纷纷怒叱出声:“呸!伏名敦论年纪都够做公主的祖父了。也有脸说什么求娶!” “伏名敦已经有了可敦,我们大梁公主何等尊贵,他竟张口要公主做他的阏氏!简直是无耻之尤!” “这是对我们大梁的羞辱!这口气,绝不能忍!” “请丞相立刻禀明皇上,将柔然来使一刀砍了,头颅挂在城墙上。” 武将们大多是火爆脾气,被这封无耻的柔然国书无情羞辱,个个怒发冲冠,恨不得拔刀就去杀人。 文官们的反应,相对就平和多了。就听张尚书道:“诸位将军稍安勿躁。和亲一事,古来有之。柔然骑兵凶猛,战力惊人。一旦全力发兵,边军便节节败退死伤惨重。此事,左大将军最清楚。” 众臣一同看向左大将军。 同为丞相派系,左大将军和张尚书也不是那么对盘,被张尚书当众揭老底,左大将军心中颇为不快,淡淡道:“莫非张尚书赞成公主和亲?” 一众武将怒目相视。 张尚书咳嗽一声:“这等大事,你我说了都不算,听一听丞相和郡主怎么说。” 王丞相眉头一动,看向姜韶华:“郡主以为如何?” 第五百一十八章 和亲(一) 前世,太和帝在此时已经离世,年幼的姜颢被扶上了皇位。柔然可汗伏名敦派使者送国书来大梁,求娶大梁公主。 幼帝年少不解事,摄政的郑太皇太后和辅政的王丞相,不愿和柔然起战事,便应了和亲一事。 年轻美丽的宝华公主,带着极丰厚的嫁妆,远嫁去了柔然。没到几年,便郁郁而终。 自王丞相今日拿出国书的那一刻,姜韶华面色便沉了下来,冷眼看着朝臣们为此事争辩不休。 此时,王丞相摆出一副恭敬请教的架势,姜韶华没有半点隐忍的意思,冷冷道:“丞相既然问本郡主,那本郡主就表明态度。” “和亲一事,我绝不同意!” “柔然骑兵屠戮彭城,掳走几万百姓,边军死伤惨重。这一笔血仇,势必要血债血偿。再者,柔然野心勃勃,对大梁虎视眈眈,且又尝过甜头,迟早会再出兵进犯边关。到时,便会是一场国战。” “所谓和亲,不过是拿一个娇弱女子和大批金银钱财,去换取短暂的和平。根本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所以,我不同意。” 姜韶华冷然决绝的一番话,在众人耳边回响。 一众武将听了,个个精神为之一振。身为武将,抵御外敌保家卫国才是正途。以娇弱少女和亲求得暂时和平,简直是在他们的脸上啪啪扇耳光。 至于一众文臣,心情就复杂多了。董侍郎杨侍郎等人,自然支持郡主。老谋深算如王丞相张尚书等人,心中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户部纪尚书忽然张口:“郡主说得对,和亲一事,我也不赞成。” 宝华公主是已故纪皇后的唯一血脉,是纪尚书嫡亲的外孙女。纪尚书自然不愿外孙女和亲远嫁给年老凶残的伏名敦,还不是正妻,阏氏就相当于宫廷中的贵妃。 堂堂大梁公主,焉能受此羞辱! 李尚书瞥一眼义愤填膺的纪尚书,心想这等时候,你个老匹夫怎么就不算户部那笔账,不抱怨战事会耗尽国库了?说到底,国事没有真正的对错,只有不同的立场不同的选择罢了。 王丞相略一沉吟道:“兹事体大,必须要亲自禀明天子,由皇上亲自决断。” 姜韶华出乎意料地再次张口:“本郡主和丞相一同去。” 王丞相眉头又动了一动,却未反对,点点头应下。 小朝会暂时中断。 姜韶华和王丞相去了天子寝室。王丞相先呈上了国书。在寝室里已能溜达两圈的太和帝,看了国书后勃然大怒,猛地将国书扔到了地上。 “真是欺人太甚!我长姐美貌温柔端庄贤淑,岂能嫁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做妾室!这是对大梁的羞辱,更是对朕的羞辱!” “王丞相!此事不用商议,传朕口谕,立刻回绝,将柔然使者撵出京城!” 总算有了大梁天子应有的果决! 姜韶华暗暗松一口气,面色稍缓:“皇上的话,丞相都听见了。请丞相亲自回绝柔然使者,就说大梁绝不会以公主远嫁和亲,让柔然彻底死了这份心。” 王丞相有些犹豫,抬头对太和帝道:“皇上暂且息怒,请听老臣一言。” “以公主和亲,确实不中听,也显得大梁太过懦弱无能。” “可一旦回绝,就给了柔然出兵的借口和理由。柔然本就对我们大梁虎视眈眈,若是大举进军,以边军的战力,只怕未必能抵挡得住。” “到时候,大梁要举全国之力和柔然打仗。打赢了当然好,万一战事不利,柔然骑兵肆虐抢杀,百姓无辜枉死,生灵涂炭,江山不稳。这后果,皇上想过没有?” 太和帝怒目相视:“柔然敢出兵,大梁就和柔然一战。战胜了是大梁国运昌盛,战败了是朕无能,愧对祖先和百姓。这一切,和朕的长姐有什么关系?” 王丞相哑然无语。 姜韶华目中绽出光芒,几乎要为太和帝鼓掌道好了:“皇上这番话说得太好了!” “公主和亲,古来有之。可臣妹每每翻看史书,看到的多是和亲公主早早凋零的凄惨命运。国朝昌盛战力强大,才能江山稳固。柔然野心勃勃,便是皇上允了和亲,也太平不了几年。倒不如早做准备,随时应对柔然出兵。” 太和帝点头:“堂妹说得有理。朕现在就要见几位将军,朕要亲自问问他们,若是柔然出兵,他们要如何应对。” 说着,太和帝冲葛公公示意,葛公公立刻上前,扶住太和帝的胳膊。 太和帝已经许久没出过寝室,此时在葛公公的搀扶下,迈步走了出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姜韶华紧随其后,心情复杂的王丞相默默跟随。 太和帝出现在昭和正殿里,众文臣武将既惊又喜,齐齐拱手行礼:“臣见过皇上。” 太和帝道:“众爱卿平身。” 君臣一番见礼后,太和帝直接了当地说道:“国书朕看过了,朕不同意。这件事不必商议。” “现在,朕要问一问众卿,如果柔然借此为由出兵,该如何应对?” 左大将军第一个拱手出声:“回皇上,末将在边关镇守十数年,和柔然骑兵屡屡交手,对他们的战力最熟悉清楚。柔然骑兵都是自小练起,他们在马背上吃喝,骑马如呼吸一般。单论骑兵,柔然骑兵勇悍至极天下无双。大梁边军擅长守城,固守城池,将柔然骑兵拒之城门外。想反击大败柔然,却着实不易。” 左锋不是在泼冷水,说的都是事实。 包大将军刘将军宋将军和新提任不久的司马将军,各自点头。 “大梁虽有马场,这些年也养出了不少战马,不过,军队里的骑兵只占了三成。且多是一人一马,一人双马的精锐骑兵,最多只有一成。” “这点家底,都拿出来和柔然拼命,怕是还不够。” 之前武将们慷慨激昂,不肯让公主和亲。现在太和帝拿定了主意,问及如何和柔然打仗,众武将的态度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 第五百一十九章 和亲(二) 太和帝心中恼怒,眉头皱了起来:“照你们这么说,这仗是打不得了?” 左大将军不便多言,包大将军张口道:“一旦柔然出兵,第一个要面对柔然骑兵的就是边军。到底能不能打,得看范大将军。” “请皇上立刻下密旨,令边军严阵以待。” 边关路途遥远,便是快马送信,一来一回也要一个月左右。也就是说,真打起仗来,消息传递不及时。就得全靠范大将军和边军了。 太和帝心里沉甸甸的,忍不住看一眼姜韶华。 姜韶华没有立刻出言安抚天子,而是实事求是地评价了一回边军:“边军以守城为主,正面对敌,肯定打不过柔然。不然,也不会有之前的溃败。” “本郡主没有奚落左大将军的意思,左大将军不必觉得难堪。大梁兵弱,i远不及柔然骑兵凶悍。战败不能全怪左大将军。” “而且,边军刚换了主将不久。如果过个三年五载,或许还好些。现在范大将军根本不能掌控全军,这战力就得再打个折扣。” 太和帝听得嘴角直抽抽:“这么说来,边军根本不是柔然骑兵的对手!” 姜韶华嗯了一声:“不是臣妹故意泼冷水,这是事实。” 太和帝看向左大将军。 左大将军迟疑片刻,也叹了口气:“末将不想灭自家威风长敌人士气,不过,郡主说得都没错,边军守城还行,正面迎敌,胜算不到三成。” 就这三成,还是往好了说的。事实是,边军前哨营在外巡逻,只要遇到柔然骑兵,便是一场恶战,很难保住性命全身而退。也因此,前哨营是边军里阵亡率最高的兵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一般在军中犯了大错的,都会被调入前哨营。前哨营还有个不太体统的诨号,叫做“送死营”。 这些小事,不宜拿到朝会上来说,几位武将心中都有数就是了。 宋将军倒是勇猛,张口主动请缨:“皇上,末将愿意领兵前去支援边军。” 刘将军司马将军不甘人后,纷纷表示愿意领兵前往支援。 倒是左大将军,身份尴尬,不好吭声,只得继续沉默。包大将军统领御林军,要护卫京城安危,不可能离京远行,也没出言。 太和帝思虑片刻,做了决定:“先回绝柔然国书,传旨去边军,令边军早做应对。” “其余诸事,慢慢再议。” 就在此刻,王丞相出人意料地主动张口:“皇上,这些事都要兵部统筹调度。请皇上下旨,赦免郑尚书,让郑尚书早日回兵部坐镇。” 张尚书戴尚书等人也有些意外,纷纷对视一眼,张口附和王丞相。 姜韶华心中哂然。王丞相这个老狐狸,是见她在朝堂搅动风雨,故意放出安国公来和她争斗夺权,以便有机可乘。 不过,这个提议确实提得无懈可击,正中太和帝下怀。 太和帝果然点头恩准,吩咐葛公公去安国公府传口谕。 …… 小朝会里的消息动静,迅速传至景阳宫。 郑太皇太后震惊不已,霍然起身:“哀家这就去昭和殿见皇上。” 前来请安的宝华公主,美丽的脸孔一片苍白,用力咬着嘴唇:“皇祖母,孙女也想一同去。” 郑太皇太后爱怜地看向宝华公主:“宝华,你别怕。和亲一事,皇上已经断然拒绝。便是哀家,也不会同意这等荒唐事。” “你是我大梁身份最尊贵的公主,岂能嫁给伏名敦那个老贼,还是什么阏氏。呸!这个老贼,根本不是诚意求娶,分明就是以这封国书羞辱大梁,想借此挑起战火!” 郑太皇太后越说越恼,用力拍了一下茶几:“实在可恨可怒!” 姜莞华姜月华坐不住了,纷纷起身怒叱。 郑太皇太后挟着满身的怒火,迈步去了昭和殿。宝华公主和姜莞华姜月华一同随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十分醒目。守在昭和殿外的内侍,立刻进去通传。片刻后,姜韶华便出来相迎。 “韶华!”郑太皇太后一把攥住姜韶华的手,气势汹汹地说到:“朝会散了吗?” “伯祖母稍安勿躁,”姜韶华低声温语:“小朝会刚散,皇上留了王丞相和纪尚书,还有几位将军在说话。” 然后,看向满面惊惶难安的宝华公主:“堂姐不用担心,皇上已经断然拒绝了和亲的国书。令人将柔然使者撵出京城了。” 这一世,你不必再和亲远嫁,不会凄凉地死在异国他乡。 郑太皇太后也道:“韶华说得对。宝华,你别怕,一切由皇祖母给你担着。” 宝华公主红着眼,轻声应了。 姜韶华默默看一眼郑太皇太后。此时郑太皇太后护住宝华公主的心是真的,其实前世做主让宝华公主和亲远嫁的,也是她。 宝华公主怔怔和姜韶华对视片刻,忽然落了泪:“可是,若因此起战事,万千将士和百姓殒命惨死,岂不都是我的过错。” 身为公主,金娇玉贵,享尽尊荣富贵。现在似乎到了该为国朝为百姓奉献自己的时候了……可她惭愧的发现,自己没有这么高的情操。她根本不愿去和亲。 宝华公主温婉端庄,礼仪周全,在人前从未落泪失态过。此时泪珠滚落,如梨花落雨,无助得令人心疼。 姜韶华心尖微痛,拿出帕子,为宝华公主擦去眼泪:“战争皆因贪婪和侵略的野心而起,和你一个深居后宫的柔弱女子有什么相干。” “之前柔然大败边军屠戮彭城,难道也要怪到谁身上不成?” 宝华公主眼泪渐止,低声道:“前面的战事怪不得我。我只怕接下来打仗,一旦战败,众人便要怪我这个不愿和亲远嫁换取和平的公主了。” 这是人的劣根性,避免不了。 姜韶华心中暗叹一声,口中继续温声宽慰:“堂姐不用忧虑发愁。大梁疆土广阔,兵多将广。柔然要是胆敢举兵进犯,必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到那时,边境才有真正的和平。” 第五百二十章 和亲(三) 姜韶华这一席话,颇为提气。 宝华公主打起精神应道:“多谢堂妹安慰提点。国朝大事我不懂,打仗这等事,我更是一窍不通。希望一切如堂妹所言,大梁国运昌盛。” 就在此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郑太皇太后眼前一亮:“皇上召你回朝了?” 来人正是兵部尚书安国公。 安国公接到天子口谕后,一刻没敢耽搁便进了宫,额上冒了汗,躬身深深行了一礼:“正是,圣恩隆厚,臣铭感五内。”又对着几位身份尊贵的少女行礼问安。 郑太皇太后道:“皇上既然急召你进宫,定是有要紧政事商议。你快些进去。等得了空闲,再来景阳宫说话。” 安国公拱手应下,匆匆进了昭和殿。 此时,昭和正殿里有王丞相纪尚书,另有几位武将。龙体还未痊愈的太和帝,坐在龙椅上,眉头紧皱。 安国公上前跪下,行了大礼:“老臣见过皇上。” 太和帝摆摆手,示意安国公起身:“虚礼都免了,朝中出了大事,朕让人叫你进宫,就是为了商议应对之策。来人,赐座。” 安国公感激涕零地入座,一边拱手向众臣示意。 王丞相张口将柔然可汗伏名敦送国书求娶公主一事道来。 安国公听得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张口痛骂了不知廉耻的柔然可汗一通,心里却霍然敞亮。 怪不得天子急召他回朝。这是要预备柔然起兵进犯,需要兵部及早调度应对。汪侍郎丁侍郎的声望能耐都不足,还得他坐镇兵部。 之前被弹劾卖官的事,自然也就不提了。左大将军都能起复,再次掌兵,王易好端端地出了大牢,安然无恙地回祖籍老宅了。他这个兵部尚书重新回朝,也就没那么扎眼了。 “郑尚书,兵部立刻送公文去边军,令边军全力备战。”太和帝沉声道:“另外,再调遣兵力,随时支援边军。” 安国公敛容应是。 左大将军想主动请缨,王丞相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过来,略一摇头。左大将军只得无奈闭嘴。 果然,安国公张口便进言,让勇威营准备支援边军。 勇威营是京城驻军中的精锐,有半数都是骑兵,主将宋将军是沉稳持重的老将。由勇威营派兵增援,确实合适。最重要的是,宋将军是朝堂中少有的中立派,也可以说是忠心天子的一派。 太和帝略一思忖,点头应允。 宋将军倒是半点不惧柔然骑兵,颇有些闻战欣喜的意思,拱手高声领命:“末将领旨。” …… 一个时辰后,众臣才散去。 太和帝撑了半日,此时满面疲惫,有气无力地说道:“请皇祖母和长姐她们都进来。” 葛公公看着心疼不已,低声道:“皇上气力不足,不如先歇一歇再见太皇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 太和帝叹道:“皇祖母也就罢了,长姐骤闻和亲一事,心里定然不安。朕要好好安抚长姐一番。行了,不必多言,请她们进来,朕能撑得住。” 葛公公无奈领命退下。片刻后,郑太皇太后一行人进了正殿。 姜韶华目力最佳,也最敏锐,目光一扫便觉不对劲:“皇上是不是太过疲惫龙体不适?” 太和帝白着一张脸逞强:“朕没事……” 话没说完,身体便晃了一晃。 众人皆惊。姜韶华反应最快,一个跃步上前,扶住太和帝的胳膊。太和帝借着这一扶之力,勉强稳住身形,然后苦笑道:“朕这身体太不中用了。” 郑太皇太后和宝华公主满脸情急地围拢过来,姜莞华姜月华也急急上前关心天子龙体。 姜韶华不动声色地松手后退。 季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进来,为太和帝施针,并道:“皇上暂时无大碍,不过,不宜多烦心思虑,最好卧榻休息。” 葛公公和另两个内侍扶着太和帝去寝室里躺下。郑太皇太后放心不下,和宝华公主进去相陪。祖孙三人显然有体己话要说。 姜莞华姜月华还算识趣,没有跟进去碍眼,再一看姜韶华也没进去,心里就自在多了。 对嘛,大家身份差不多,就该同进同退……等等! “韶华堂妹,你这是要去哪儿?”姜莞华有些惊讶:“已经正午了,你不和我们一起用午膳吗?” 姜韶华微笑道:“我今日打算去户部转转,正好去户部蹭一顿午膳。两位堂姐就不必等我了。” 姜莞华姜月华眼睁睁地看着姜韶华离去,心里各自气闷,不必细述。 姜韶华无暇也无心和她们两人斗气争锋。 这一个多月来,她去了礼部工部兵部刑部四个衙门巡查,软硬兼施,挨个敲打,颇见成效。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 “什么?郡主来户部了?” 纪尚书从宫里回来,刚坐下椅子还没焐热,就听闻姜韶华来了。 纪尚书惊讶之余,少不得要嘀咕几句;“一个姑娘家,怎么这般厉害,一日都不让人消停。” 发过牢骚后,还是得客客气气地相迎。 纪尚书出了名的暴躁脾气。事实上,掌管户部最劳心劳力,坐在这个位置上,脾气很难好得起来。便如南阳王府的冯长史,骂人的时候连陈长史都得避着些。 姜韶华对纪尚书也很客气敬重,笑着说道:“我知道户部最是忙碌。其余诸部都去巡查了,户部总不能不来。今日我来就是随意转转,纪尚书不必紧张,只管忙自己的。” 纪尚书能不紧张吗? 哪个衙门没点见不得光的勾当? 户部掌管国库,每年从户部出去的钱粮,是个十分庞大的数字,户部里的账册堆积如山。就连纪尚书自己都说不清,这么多账册里到底有多少数字是真多少是假。户部官员人人家资丰厚,也是不争的事实。 南阳郡主要是拿出铁面无私的态度,严查户部,户部上下根本禁不住。 纪尚书挤出生平最和气的笑容:“郡主想从何处先看起?臣让人将过去一年的账册都搬来如何?” 第五百二十一章 户部 姜韶华今日却不查账,笑着说道:“不用,纪尚书的能耐,我信得过,账册就不必看了。” 来户部不看账册,那要看什么? 纪尚书不但没松口气,反而愈发警惕:“那郡主打算看什么?” 姜韶华随口笑道:“本郡主今日就待在纪尚书的签押房里,随意看看便是。” 纪尚书:“……” 姜韶华之前去各部巡查,要么查账,要么盯着各司,在刑部直接就去牢狱转悠。到了户部,却是不按常理出牌,要一直待在尚书签押房里。 纪尚书心里不太情愿,面上自然不能流露:“每日户部公文堆积案头,臣忙碌起来,怕是无暇陪郡主说话。” 姜韶华依旧笑得平易近人:“不用陪我说话,纪尚书平日做什么,今日就做什么。” 纪尚书只得应下。 此时,长随走了进来,悄悄看一眼姜韶华,然后低声对纪尚书道:“尚书大人,今日午膳该如何安排?” 纪尚书看向姜韶华。 姜韶华笑道:“本郡主早听闻户部午膳不错,今日正好一并尝尝。” 纪尚书略一点头,令长随安排。 六部衙门都有厨房,供应一顿午膳。有时官老爷们要在衙门里值夜,厨房便得准备晚膳和宵夜。大梁国库空虚,钱粮处处不够用,户部衙门里却是不用愁银子的,厨房伙食也是六部最好的。 不到一炷香时辰,午膳便已备好。纪尚书领着姜韶华去了小饭堂,精巧的梨花木圆桌上,摆了八道菜肴。荤素搭配得当,色香味俱佳。 姜韶华也不客气,和纪尚书一同坐下后,便大快朵颐。纪尚书也是第一次领教郡主过人的食量,看到后来差点傻眼:“户部伙食虽好,郡主也当节制些,别吃撑了。” 姜韶华将三人分量的午膳一扫而空,愉快地应道:“放心,本郡主饭量大得很。” 午膳后,纪尚书便开始忙碌起来。每日递交到户部来的公文,数之不清,基本都是要钱要粮或是钱粮都要的。纪尚书要一份份亲自过目。 数额索要过大的,直接驳回,重新做预算。 用度不算紧急的,同样驳回。等户部有了银子再说。 确实推无可推的用度,最多批一半。另一半等税赋入库了,再拨过去。 纪尚书一开始还顾及着姜韶华在一旁,尽力文雅克制。待公文越来越多,脸色就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骂起了人。 送公文的郎中主簿之流,几乎人人都要挨上几句。个个缩着脖子苦着脸。 姜韶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忙了一个多时辰,纪尚书才喝口茶,休息片刻,顺便向郡主诉诉苦:“郡主今日亲自来户部,也亲眼瞧见了。老臣掌着户部,着实艰难。这几年,国库收的税赋,一年不如一年。要用钱粮的地方,却越来越多。户部捉襟见肘,根本支应不起,寅吃卯粮是常有的事。” “各衙门根本就不体恤,一个个伸着脖子来要银子。老臣恨不得种几颗摇钱树才好。” 姜韶华满面同情之色:“纪尚书确实辛苦。” 纪尚书长叹一声:“老臣年岁也不小了,再撑个三五年,等皇上主掌朝政了,老臣就打算致仕,回祖籍养老,过几年松快日子。” 纪尚书其实不算太大,今年六旬,看起来却比戴尚书还要苍老。可见户部尚书操心劳力,确实不易。 姜韶华轻声道:“纪尚书掌管国库钱粮,是大梁肱骨重臣,也是皇上最信任之人。有纪尚书在,皇上才能安心静养。可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六部衙门各司其责,户部尤其重要。户部尚书可以平庸些,却一定要是天子信得过的人担任。纪尚书就是这样一个人。 论才干,中上之资。论忠心,却是一等一的。要是纪尚书告老致仕,一时还真找不出能替代纪尚书的人。 纪尚书被郡主赞了一通,身心舒畅,正要自谦几句,就听郡主又道:“柔然使者已经被撵走,只怕边境很快就要再起战火。户部眼下要全力筹措准备粮草,以备战事。” 纪尚书皱眉长叹:“不瞒郡主,公主殿下和亲一事,老臣绝不同意。不过,边军真要和柔然骑兵打仗,京城还要派兵增援,便需要大笔钱粮。老臣今日心情浮躁,就是在为此事发愁。” 姜韶华看着纪尚书:“边关要备战,南阳郡敬献二十万石军粮。” 二十万石? 纪尚书不大的眼睛骤然亮了,面部表情肉眼可见地热切起来:“郡主说的可是真的?” 姜韶华微微一笑:“本郡主一言九鼎,说话什么时候都算数。” 纪尚书激动得直搓手指:“这可太好了!这么多军粮,大大解了户部燃眉之急。” “到时候,本郡主令人直接送粮去边军。”姜韶华道:“省了来回运粮的麻烦,也能少些消耗。” 纪尚书连连应是,一张老脸都快笑出花了:“郡主慷慨大度,老臣一定亲自上奏折,为郡主请功。” 纪尚书很是上道,这是要为姜韶华扬名。 姜韶华含笑道:“本郡主也不说那些无用的客套话。本郡主献粮,一来为解户部之急为皇上分忧,二来是要支持边军打仗。如果能借此扬一扬名声,再好不过,多谢纪尚书。” 傍晚的时候,纪尚书满面春风地送南阳郡主出了户部衙门。 刑部戴尚书正好落衙回去,见了这一幕,不由得嘀咕:“这老东西,平日里对谁都臭着一张脸。今日对郡主倒是客气。这么老远都能看出脸上在笑。” 隔日大朝会,戴尚书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纪尚书上了一道为南阳郡主请功的奏折。勉强撑着龙体上朝的太和帝,听闻此事眉头舒展,大大赞扬了姜韶华一番。百官们纷纷张口称颂。 二十万石军粮!整整二十万石! 还是南阳郡直接送去边军。也就是说,南阳郡要肩负运粮送粮之责,路途上的消耗一应都由南阳郡负责。 姜韶华微笑而立,身形似在瞬间高大了许多。 第五百二十二章 私心(一)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是千古不破的真理。 姜韶华敬献二十万石军粮给边军,还要负责运粮送粮。如此慷慨忠义,便是一直对南阳郡主巡查六部不满的官员们,也被齐齐堵上了嘴。百官之首的王丞相,当着众臣的面,冲姜韶华躬身拱手:“臣代十万边军,谢过郡主。” 这一段时日,姜韶华和王丞相的关系大为缓和,闻言笑道:“王丞相快快请起。我南阳郡别的没有,就是粮食富足些。今年秋收大丰收,有些余粮,献给朝廷理所应当。” 南阳郡何止粮食富足,兵力同样富足,有铁矿有马场,还有源源不断涌入的流民充实人口。北地明珠的盛名,早已传遍大梁,朝堂官员们人人都有耳闻。 当然,郡主做事也确实敞亮。扪心自问,换了自己,便是粮食再富足,也未必舍得献出这么多做军粮。 张尚书戴尚书等人心里暗自揣度。不管如何,就此事而言,朝堂上下都要承南阳郡主的人情。 散朝后,太和帝留下姜韶华说话:“韶华堂妹慷慨解囊,解了为兄燃眉之急,多谢堂妹。” 姜韶华微微一笑:“堂兄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我姓姜,是姜氏郡主。我的一切,都来自堂兄的恩赐和支持。我献些军粮,又算得了什么。” 人心都是肉做的,年轻的太和帝心肠尤其软一些。这些时日,姜韶华费尽心思稳住朝堂,巡查六部,弹压众臣,没有私心,一派忠心,太和帝都看在眼里,焉能不动容。 他深深凝视姜韶华:“兄妹之间,有些客套话确实不必多说。总之,你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朕心里都清楚。韶华堂妹,日后有朕一日,就无人敢动你的南阳郡。朕保你一世尊荣富贵。” 姜韶华立刻拱手谢过天子恩典,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心中却如冰雪般冷静。 她要的一切,都要掌控在自己手中,不能依靠别人。 别人能给你,就能再收回去。她再不愿被任何人摆布自己的命运。 姜韶华还要继续巡查户部,很快便告退离去。太和帝令王舍人代为相送。王瑾默默送姜韶华出宫,在宫门处停下,低声道:“郡主献出这么多军粮,南阳郡不会因此缺粮吧!” 王瑾话语中的关切之意,清晰可见。 姜韶华淡淡道:“多谢王舍人关心。长宁伯一直在培育改进粮种,南阳十四县这两年开垦了许多荒田,粮食足够百姓吃两三年。” 王瑾忍不住赞叹:“郡主有长宁伯相助,如虎添翼。” 是啊!南阳郡要养二十万百姓,要养亲卫营南阳军,还要借着卖粮种扩张势力,这些都离不了充足优质的粮食。可以说,其中一半都是崔渡的功劳。 提起崔渡,姜韶华略显冷漠的脸孔柔和了许多,目中泛起笑意:“王舍人说的是,南阳郡有今时今日,多亏了长宁伯。” “本郡主和长宁伯已定下亲事,是未婚夫妻。”王瑾忍着心里的酸涩,微笑着说道:“长宁伯对郡主的情意和忠心,有目共睹。臣祝愿郡主和长宁伯白头偕老。” 王瑾极有君子风度,人前人后都对崔渡赞誉有加,从不贬低情敌。这一点,比郑宸强得多。 姜韶华笑了一笑,温声道别,转身而去。 王瑾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然后回了昭和殿。太和帝已经喝了汤药午睡,几位中书舍人聚在值房里,一边整理文书,一边随口闲话。 李博元忽地叹道:“郡主出手实在大方。” “可不是?”姜颐竟也叹了一句:“换了是我,献个三五万石军粮搏一搏美名足矣。二十万石粮食,这是把家底都掏了出来。” 这份魄力,让人不得不佩服。 郑宸目光一闪,淡淡道:“由此可见,南阳郡家底颇为丰厚。二十万石军粮确实是个大数目,不过,并未伤及南阳郡筋骨。” 王瑾瞥一眼大言不惭的郑宸:“郑舍人口气这么大,不如也学郡主,让郑家捐一批军粮。” 郑宸冷笑回击:“王家是大梁第一望族,势力覆盖整个江南,家大业大。我们郑家,远远不及。便是要捐军粮,也得紧着王家先来。” 此时提起江南,自然是在讥讽王易在江南大捞特捞银子,结果被江南官场背刺,葬送了官途。 王瑾也不是好惹的,立刻道:“郑尚书在兵部苦心经营,想来收获颇丰。不至于连些粮食都捐赠不起。” 郑宸眉头一动,目中燃起怒火。 李博元立刻打起了圆场:“今日大朝会呈了不少奏折上来,我们先通通过目一遍,再挑出要紧的呈给皇上。来来来,都忙起来。” 王瑾郑宸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 …… 太和帝午睡醒来后,看了半个时辰奏折,李太后便来了。 李太后握着儿子的手嘘寒问暖一番,然后低语道:“哀家听说,边军要备战,姜韶华献了二十万石军粮?” 太和帝嗯了一声:“韶华堂妹心系朝堂,处处为朕分忧。” 李太后眼珠动了动,压低声音道:“张口就是二十万石军粮,可见南阳郡富庶。” 太和帝听着话音不太对,眉头皱了一皱。 果然,李太后又低声说了下去:“哀家想着,要是能将南阳郡收归朝廷,以后就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了……” 太和帝生生被气乐了:“南阳郡是先祖父赐给南阳王的藩地,南阳王经营数十年,传到堂妹手中。堂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南阳郡是北地明珠,盛名在外。” “只是,南阳郡再好,也是韶华堂妹的藩地。母后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是何用意?” “莫非有小人私下进谗言,让母后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李太后有些讪讪,咳嗽一声道:“这倒没有,哀家就是私下琢磨。皇上可以下旨,给姜韶华换一个藩地,可以挑一个江南之地,也可以离京城近一些,两三日路程就能到。如此也方便姜韶华随时进京不是?” 第五百二十三章 私心(二) 说着说着,李太后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南阳郡是产粮之地,大梁偏偏缺的就是粮食。她要是真的忠心,就该将南阳郡献出来。” 太和帝恼了:“照母后这么说,满朝文武官员,是不是都该将家资献出来?要不,就从李家先开始?” 李太后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你!你说得什么浑话!李家可是你的外家!几千族人都指着祖业吃饭,你怎么能打李家的主意!” “南阳郡是韶华堂妹的,朕难道就能打南阳郡的主意?”太和帝冷了脸,语气十分严厉:“韶华堂妹一心为朕分忧,忠心耿耿,出人出力出粮。朕刚和她许诺过,永远做她的靠山,决不允许任何人打南阳郡的主意。” “朕要保她一世平安富贵。谁敢暗中做小动作,朕知道了,绝不留情!” 眼见着太和帝是真的怒了,李太后哪里还敢多嘴:“哀家随口说说,皇上怎么还着急上火了?行了,皇上不爱听,哀家以后不说就是。” “想也不能想。” “是是是,哀家都听你的。” 李太后低下身段,哄了儿子一通,很快将话题扯到了明年春日的选妃上:“明年二月,你守孝就满三年了。也该选妃大婚了。礼部挑选了五品以上的官员之女,才貌出众年龄合适的,都录上了名册。你挑一个合心意的做皇后,再挑几个妃子,充实后宫。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 身为天子,选妃不仅仅是为了美色,延绵子嗣传承天家香火才是重中之重。 太和帝对此事却没那么上心,淡淡道:“选秀一事,朕打算交给皇祖母。” 李太后一惊,心中有些恼怒不快:“你皇祖母年岁大了,选秀一事操心劳力,可别累着老人家。还是让哀家来吧!” 太和帝目中流露出疲倦,叹了口气:“母后何必和皇祖母争这口气。朕现在身体不佳,要静心休养。一旦母后和皇祖母争锋较劲,朕就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受气。母后心疼儿子,就消停一回,让儿子省些心吧!” 关键是,李太后争又争不过,每次受了委屈就哭哭啼啼让儿子撑腰。太和帝心力交瘁,至少有一小半都是来自后宫。 李太后一听这话,又委屈上了,用帕子抹起了眼泪。照例是老生常谈,什么“我熬了这么多年做了太后还要处处看人脸色亲生儿子也不为我撑腰”之类。 太和帝长叹一声,闭上双目,任凭李太后闹腾。 李太后哭了许久,不见儿子来哄自己,有些奇怪。擦了眼泪一看,原来太和帝已经累极睡着了。 李太后无奈之下,只得起身离去。 回了宁安宫后,李太后长吁短叹,对心腹宫人兰香叹道:“哀家一片好意为皇上着想。奈何皇上被姜韶华灌了迷魂汤,根本听不进去。” 兰香心想换了我也不乐意听。郡主这般厉害,拉拢还不及,要是被郡主知道李太后要打南阳郡的主意,李太后还有什么好? 说到底,都是李家人贪婪。几日前,李太后的娘家嫂子进宫,和李太后嘀咕了半日,说的就是换藩地的事。 李家人算盘拨得叮当响,想着给姜韶华换个藩地,再让李家子弟去南阳郡做郡守。 明晃晃的想摘桃子,也不看看郡主何等厉害。万一激得南阳郡兵变谋反,朝廷腹背受敌,哪里禁得住? 这些话,兰香自然不敢说出口,只柔声劝慰李太后:“朝堂之事,由皇上和臣子们操心,太后娘娘吃好喝好养好凤体,不必操这些闲心。” 李太后气冲冲地道:“什么叫操闲心?大梁江山是天子的,哀家是天子母亲,为他操心理所应当。” 那也得皇上领情,还得太皇太后允许。 兰香跪下请罪,扇了自己一耳光。 李太后没有消气,让兰香去门外跪着。自己气咻咻地摔了两套茶碗。 ……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宁安宫里的动静,不过半日就传到了郑太皇太后耳中。 郑太皇太后冷笑一番,对着心腹赵公公道:“这个李家,真是贪婪,吃相难看。竟想将手伸到南阳郡去。哀家都没打过这主意,便是要换藩地,也轮不到李家人去做南阳郡守。” 赵公公伺候郑太皇太后十几年,很熟悉主子的性情脾气,一听便知不妙,忙笑道:“南阳郡是南阳王传给郡主的,郡主将藩地治理得富庶,每年都有丰厚的孝敬送来景阳宫。还献大批军粮给朝廷,功劳卓着。” “朝廷应该重重嘉奖郡主,哪有随意换藩地的道理。别说皇上不可能同意,就是满朝臣子,也不会赞成。” 朝堂勉强安稳了,还是别再胡乱闹腾了吧! 要是郡主被激怒翻脸,到时候谁来收拾残局啊! 赵公公委婉的劝慰,郑太皇太后倒是听进耳中了,想了想道:“此事确实不行。没有这样做事的道理。” “太皇太后娘娘英明!”赵公公立刻笑道:“这等事前朝都没有过,要是大梁史书被记下一笔,岂不要被后人耻笑。” 郑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吩咐道:“传哀家口谕去李家,就说太后凤体不适,要闭宫静养。李家女眷年前不得再进宫打扰太后。” 这是出手警告李家,将手缩回去。 赵公公忙恭声应下。 …… 姜韶华天黑之后回了景阳宫。 赵公公从来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迎接郡主的时候,低声耳语了一番。 姜韶华目中冷芒一闪,冲赵公公笑道:“多谢赵公公替我美言。今年南阳郡收成不错,我让人备些土仪,送去赵公公府上。” 赵公公出了名的贪财,在京城里有几处私宅。这五年多来,南阳郡送来的厚礼,几乎堆满了库房。 这样的大金主,赵公公恨不得巴得再紧些。 赵公公乐得眉开眼笑:“郡主慷慨,奴才谢过郡主。” 姜韶华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和郑太皇太后后周旋应对后,回了寝室。门关上后,便沉了脸。 “准备笔墨,本郡主要写信!” 第五百二十四章 书信 明亮的烛火下,陈瑾瑜绷着俏脸,沉默地研墨。 姜韶华提起笔,蘸满墨汁,落笔如游龙。 这封信是写给冯长史的。敬献军粮一事,主臣间早有默契。冯长史在算过今年的秋收后,在前一封信里言明南阳郡能动用的余粮数字约有三十万石。这些粮食,本来就是留着给郡主扬名树德之用。所以,姜韶华才有底气张口捐二十万石军粮。 献粮一事,需要有人统筹调度。这个人,非冯长史莫属。 第二封信是写给陈长史的。 “……南阳郡粮足富庶,惹人眼红垂涎。李家人蠢蠢欲动,在太后耳边进献谗言,怂恿天子更换藩地,将南阳郡捞入囊中。好在天子清明,不为所动,怒斥了回去。” “暗中觊觎南阳郡的,又何止李家。只怕日后郑太皇太后也会动此心思……” 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陈瑾瑜,终于忍不住愤愤出声:“郡主一心为皇上分忧,对朝堂对百姓一派公心。可宫中这些人,却私下算计郡主,想谋夺我们南阳郡。实在可恨至极!” 姜韶华写完信,将笔搁置一旁,抬头看向陈瑾瑜:“人性本来就贪婪。李家郑家都是世家大族,又是有实权的外戚。李家是天子外家,自以为能取代郑家,却屡遭太皇太后压制。眼见着不是郑家对手,便将主意打到本郡主的头上来了。” 陈瑾瑜冷哼一声:“以为南阳郡是好捏的软柿子不成!呸!” 姜韶华目中闪过凉意:“皇上根本没理会,可见在皇上心里,还是我这个姜氏郡主更值得亲近信任。” 所以说,南阳郡至今平安无事,都是因姜韶华强势崛起朝堂之故。否则,早就有人视南阳郡为肥肉虎视眈眈了。 陈瑾瑜闷闷地说道:“我心里还是憋屈得很。郡主年年给朝廷献大批的粮食,皇上病倒,郡主立刻赶来京城,代皇上打理朝政稳住局势。做了这么多,却没落得什么好,还有人要打南阳郡的主意!” 姜韶华淡淡道:“太皇太后娘娘已经出手,李太后要闭宫养病,李家女眷两个月之内不能进宫请安。这两桩,足够李家丢人现眼了。李家总要老实一段日子。” “如果李家人还不老实,还敢往南阳郡伸手,本郡主就剁了李家的手!” 姜韶华没有刻意放狠话,就这么淡然说出了口。 陈瑾瑜心里这才痛快:“对!迟早要给李家一个教训!” 姜韶华再次提笔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未婚夫婿的。 陈瑾瑜不便再偷看,笑着先行告退。 姜韶华独自坐在书桌前,笔尖如泉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待写完了,才发现足足写了五页纸。 她口中不说,其实心里十分恼怒。一提笔,很自然地倾注笔端。回头再看,像是在对情郎窃窃私语的少女。 姜韶华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将信装进了信封里。 最后一封信,是写给南阳军主将于崇的。这封信就简单多了。 运送二十万石军粮去边军的重任,就交给南阳军。南阳郡有四千精兵,人人有马有铠甲有崭新锐利的兵器。这样的装备,足以抵得上京城的精锐军队。以这等兵力护送军粮,自不会出什么差错。 不过,于崇的任务不止于此。除了护送军粮之外,还要将最新练就的对付柔然骑兵的兵阵演示给范大将军。说得直白些,就是将兵阵传授给边军。如此能增加边军战力,抵挡柔然骑兵。 …… 当夜,这四封信就被送出宫,以秘密渠道一路送往南阳郡。 先是快马送信,进了荆州境,就改以苍鹰送信。如此一来,至少能节省两日时间。一来一回就是四日时间。 消息传递争的就是时间。 于崇接到信后,颇为振奋,立刻召集所有武将,将郡主来信宣读了一遍。众武将得知要护送军粮去边军,皆士气振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整日吃闲饭,现在终于能真正派上用场了。” “正是。听郡主的意思,我们不但要送粮去边军,还要在司州停留一段时日。可惜,我们辛苦练出的兵阵,就白白便宜边军了。” “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于崇板起脸孔呵斥:“你们一个个大男人,心眼比针尖还小,脑子里装的就是功名利禄。郡主胸怀天下,早在半年前就练兵对付柔然骑兵。新兵阵有多少效果,不上阵打几回仗如何看得出来。也唯有在实战中,才能真正练出精兵。” “郡主既然这般吩咐,我们就按郡主的心意去做。谁敢遮遮掩掩动什么歪心思,我饶不了他!” 众武将不敢再多嘴,个个肃容应了。 李铁忍不住低声道:“其实,论兵力,亲卫营比我们强得多。郡主为何不派亲卫营去?” 于崇瞥李铁一眼,又扫了众武将一圈:“亲卫营的大半人手,都被派了出去,汤氏粮铺开了几十家,每一家粮铺都得有‘家丁’守着。不然,那些流民饥民或是地痞无赖之流,整日骚扰,粮铺哪里还经营得下去。” “再者,郡主私下扩充亲卫营,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归不能摆在明面上。要是郡主忽然派出几千亲卫营送军粮,朝堂众臣哪里还能安心。” “我们南阳军是朝廷驻军,运送军粮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大家伙儿都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别弱了南阳军威风,更不能给我们郡主丢人!” 众武将精神一振,一同振臂呼喊。 于崇点了其中两人留守军营,其余所有武将都要一并运送军粮。这次,连李铁也一并前去。 李铁按捺不住心里的激越,急急问道:“于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于崇挑眉一笑:“不急,我先去一趟南阳王府,见一见陈长史冯长史。”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四千精兵运送军粮,一路也得消耗不少粮食哪! 李铁立刻道:“我随将军一同去王府。” 于崇点点头。 隔日,两人率领数十亲卫,一路快马去了南阳王府。 第五百二十五章 军粮 “这个于崇,来得可真快。” 冯长史对陈长史发了一通牢骚:“肯定是来索要钱粮的。” 陈长史笑道:“四千南阳军,往返一趟,确实要消耗不少粮食。武器战马辎重,也得备一些,还要准备军饷。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于将军自然得亲自来一趟。” 冯长史从接到郡主来信之后,便已开始着手准备,也就是习惯性地口头发发牢骚罢了:“总不能要多少给多少。我都做好预算了,到时候看于将军张嘴要多少。” 陈长史和于崇打过几回交道,对于崇颇为欣赏,低声笑道:“郡主看重的人,不会是那等贪婪无耻之辈,你就放心吧!” 喝兵血是惯例。不然,武将们吃什么喝什么?只凭微薄的俸禄,连家眷都养不起。 之前左真压榨得太过厉害,被夺官去职后,于崇成了南阳军主将。这几年来,南阳军的士兵们拿的都是足额军饷。这在大梁所有驻军里,也是绝无仅有的。 南阳军的君册里,士兵数字是五千。南阳王府每年拨的军费,也是照五千人的标准。也就是说,多出来的一千空额,就是姜韶华特意给于崇的。算起来有两成。 于崇没有吃独食,按着品级高低,将这多出来的两成军费分给了军中大小武将。还时不时地出银子给将士们加餐吃肉,赏罚分明。也因此,于崇迅速坐稳了主将的位置。 “末将于崇,见过陈长史冯长史。” 正四品的驻军武将于崇,见了两位五品的王府长史,依然恭敬行礼。 李铁不敢怠慢,连忙一同拱手。 陈长史冯长史各自伸手,扶起两位武将,寒暄一番后,便进入正题。 于崇一脸诚恳地说道:“不瞒两位长史,末将接到郡主来信后,便立刻来了王府。等粮食调拨好了,我们就运送军粮去司州。” 李铁搓着手,厚着脸皮道:“我们一路送粮,路上总要吃喝,这粮草还得请冯长史一并预备。还有,兵器铠甲战马,都得预备一批。” 来都来了,该要的总得张口要一要。 冯长史和陈长史对视一眼,淡淡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惯例。不知南阳军需要多少粮草,请于将军说个数字,本长史来统筹预备。” 于崇早有准备,说了一个数字。 冯长史一听放下心来。四千将士,往返一趟司州要一个多月路程,还要停留一段时日,至少得照着四个月左右的粮草预备。于崇说的数字委实不算多,甚至比他预计的还要少两成。 冯长史的脸色顿时就好看多了,笑着说道:“于将军请放心,三日之内,本长史便预备齐整。” 于崇大喜,连连拱手道谢。 陈长史笑道:“于将军难得来一趟王府,不妨小住几日。到时候粮草备齐了,一并带去南阳军。” 于崇欣然应了。 私下里,李铁少不得嘀咕几句:“早知道冯长史应得这般痛快,之前就该多要一些。去边军说不定要跟着打仗,兄弟们拿命去拼,总该多拿些银子。” 于崇瞪了一眼过来:“王府里又没金山银山,我们拿得已经不少了,不可太贪心。看看别的驻军,都快饿得吃不上饭了。我们这几年伙食一天比一天好,还全部都有了战马,人人都有兵器铠甲。没有郡主的厚待,我们哪有今日。” 李铁被说得有些脸红,伸手给自己来了一巴掌:“是是是,将军说的是,末将是太贪心了。” 于崇目中闪过光芒,低声道:“李铁,我也有野心。金银算什么?男儿从军,求的是军功。我们驻军,平日里护一方平安,真正出动打仗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次去边军送粮,是郡主给我们谋来的最好机会。” “郡主在信中说了,我们在司州多待几个月,说不定就能等来柔然骑兵大举进犯。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就来了。” 李铁听得热血沸腾,连连搓手:“于将军说得对。是末将鼠目寸光,眼皮子太浅了。” “我们去打仗,去立功。说不定,日后我们也会是一方名将!” 于崇哈哈一笑:“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能!我于崇早就认定了郡主,以后不管郡主做什么,我都为郡主冲锋陷阵!” 李铁也用力握了握拳头,目中闪过激动的光芒。 …… 三日后,于崇和李铁带着大批粮草辎重回了南阳军营。 军营里士气蓬勃,个个打点好行装,骑上各自的骏马,开始了运粮之旅。 此事传到亲卫营,秦战孟大山都忍不住了,骑马去了三营,对着刘恒昌一通抱怨:“郡主也是。送军粮这等大事,应该交给我们亲卫营才是。” “南阳军的兵阵,练得也就稀松平常,哪里比得上我们亲卫营。” 刘恒昌却道:“我们亲卫营是郡主的底牌,到底有多少实力,外人不知。也不能轻易露出来。” “南阳军就不同了,正经的朝廷驻军,郡主派南阳军送粮,合情合理。别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秦孟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停了牢骚。 刘恒昌又低声道:“我们在北方各州郡暗中招募亲卫,此事需要慎之又慎。宁可速度慢,也不能惹人注目。更不能招些心思不正的人进来。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忠心忠诚。” 秦战点点头道:“放心,我们招纳亲卫,不要孤家寡人,必须亲眷俱全。” 有亲人牵绊的,举家都来南阳郡,为了养活妻儿老少,才更死心塌地。 如今,三营各自暗中扩充兵力。他们只知自己这一营的真实兵力,总数字只有郡主清楚。 “郡主去京城这么久,也该快回来了。”孟大山随口笑道:“等郡主回来,我去求郡主,让三宝和银朱的喜事办了。我也能了一桩心事。” 秦战刘恒昌立刻拱手道喜。 正说笑间,忽然有一个亲卫匆匆进来,面色难看地飞速禀报:“田庄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人混进田庄刺杀长宁伯!” 第五百二十六章 刺杀(一) 什么?! 秦战孟大山刘恒昌霍然色变,几乎同时起身:“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敢刺杀长宁伯?” “长宁伯有没有受伤?” 送信的亲卫迅疾答道:“田庄送了口信来,只说长宁伯遇刺受了伤,伤势如何还不知道。谁派的刺客也不清楚。” 秦战性烈如火,张口怒骂不已:“真是天大的胆子!竟敢跑我们南阳郡来撒野!还敢对长宁伯动手!我秦战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孟大山目中也闪着怒焰:“算上我老孟一个!” 刘恒昌从震惊中回神,沉声道:“郡主远在京城,长宁伯遇刺一事,至少要几日功夫才能传进郡主耳中。我等立刻去田庄一趟,探望长宁伯。” 秦战孟大山纷纷点头。亲卫营离田庄约有大半日路程,三位亲兵统领当即骑了骏马,各自领着数十亲卫,如旋风一般冲去了田庄。 先不说长宁伯崔渡是郡主的未婚夫婿。只说这五年多来,崔渡一直在田庄潜心培育改善粮种,种出产量极高的新粮,改进果蔬品种。南阳郡粮食富足百姓人人都能填饱肚子,郡主也有了底气扩充亲卫献粮给朝廷博美名。这都是崔渡的功劳。 可以说,崔渡才是郡主麾下最厉害的属官,是郡主真正的左膀右臂。其余臣子可以随时换人,崔渡却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为了保护崔渡安危,田庄里一直有亲卫驻守。崔渡平日很少出田庄,偶尔出行,也有十数亲卫随行。谁能想到,在南阳郡的地盘上,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竟有人敢动手刺杀崔渡。 秦战孟大山满心愤怒,急急策马赶路。刘恒昌却在扑面而来的冷风中清醒冷静,脑中飞速地转了起来。 是谁要刺杀崔渡? 是嫉恨崔渡抢了婚约的世家大族?还是郡主的政敌?或者就是南阳王府里某一个属官看崔渡不顺眼,趁着郡主不在私下动手? 平日要跑三个时辰的路途,刘恒昌一行人用两个时辰就到了。上好的战马全力驰骋半日,都快口吐白沫了。 刘恒昌等三人来不及心疼战马,下马后冲进田庄里。 素日安宁平和的田庄,今日气氛格外凝重。田里不见一个人,所有人包括前来培训学习的农夫都被勒令留在屋子里,一个一个被仔细盘查询问。 陈长史冯长史来了,负责查案审讯的杨政也来了。马耀宗闻主簿都在,便是整日埋头在工房做事的沈木,今日也被崔渡刺杀一事惊动,来了田庄。 再加上刘恒昌三人,可以说南阳王府所有重要人物齐聚于此。 秦战张口便问:“长宁伯到底伤得如何?有没有性命大碍?” 陈长史叹道:“不幸中之万幸,长宁伯只伤了左臂,没有性命之忧。倒是崔望,当时为长宁伯挡下一剑,被刺中胸膛。伤势极重。孙太医正在为崔公子急救,希望崔公子能熬过这一劫。” 崔望是博陵崔氏长房嫡孙,这两年多来一直在崔渡身边当差做事。崔渡行事低调,崔望也从不张扬。不过,崔望的身份摆在那儿,众人都知崔望迟早要被郡主重用。 一个月前,博陵崔氏还去了沈家提亲。 沈木膝下幼女,今年及笄。论门第,沈家其实平平。不过,沈木深得南阳郡主重用,为人品性也令人敬重。崔望想在南阳郡立足生根,想和南阳王府属官结亲,思来想去,便选中了沈家。 沈木还没应下亲事,心里已将崔望当做未来姑爷了。今日崔望代崔渡挡剑,自己受了重伤,生死未卜。沈木心里的焦急,都快溢出来了,忍不住接了陈长史的话茬:“听闻孙姑娘最擅长治外伤,不知可随三位亲卫统领一并来了?” 刘恒昌道:“两位孙军医都来了。” 原本是预备着救崔渡,现在崔渡无大碍,正好救崔望。 沈木不再出声,眉头依旧深锁。 孟大山怒道:“刺客在何处?我亲自去用刑问审!” 冯长史无奈长叹:“一共三个刺客,都扮作农夫的模样混进田庄,刺杀不成,被亲卫们当场杀了两个。还有一个活口,被制住的时候,咬破了口中的毒药,也死了。” 这是真正的死士。 一击不中,立刻自杀身亡。所有线索,便就此断了。 “到底是谁,用此等阴险毒辣的手段对付长宁伯?”刘恒昌面色沉凝:“这件事得尽快禀报郡主。” 陈长史略一点头:“信在两个时辰前就送出去了。要传到京城,总需要几日时间。趁着这几日,务必要查出刺客的来路。” 一直默不出声的马耀宗,忽然低声道:“郡主在京城遇刺,现在长宁伯又遇了刺客。这些刺客,会不会是一伙人?” “此事大有可能。”冯长史道:“还有,那三个刺客能混进田庄里,定然是有内应。接下来就看杨审理的手段了。” 刘恒昌目中闪过冷意,缓缓道:“说起来,也是我们有些疏忽大意了。从今日起,田庄这里要加强戒备守卫。还有诸位大人,出行都得格外谨慎。” 众人皆点头应是。 刺客有第一拨,说不准以后就会有第二拨。众人确实要多加小心。 “长宁伯已经醒了。”一个小厮匆匆来送信。 陈长史冯长史立刻迈步,刘恒昌三人也一并跟上。其余人等,略一犹豫,留在了外间等候。 …… 崔渡的左臂绑得严严实实,沾血的衣物已经被换下,除了一张俊秀的脸孔苍白些,神色倒还算镇定。 崔渡张口第一句便是:“堂兄现在怎么样?” 陈长史故作轻松地应道:“崔公子伤势重一些,不过,有孙太医在,定能救回他一条命。两位孙军医也都来了,长宁伯安心养伤,不必过于忧虑。” 崔渡眼前闪过昏厥前的剑光血影,还有崔望扑过来的决然脸孔,心中苦涩难言。 “我从不与人结怨,也没害过任何人。”崔渡低声自语:“是谁这般心狠手辣,要置我于死地?” 第五百二十七章 刺杀(二) “现在还不清楚。”秦战目中闪过腾腾杀气:“长宁伯安心养伤,杨审理会揪出内应,查清刺客的身份来历。” 孟大山接过话茬:“郡主一定会为长宁伯报仇雪恨。” 崔渡听到姜韶华的名字,彻底清醒了:“郡主在京城劳心劳力,每日和朝堂重臣角力,还要应对太皇太后和皇上。刺杀一事,就别告诉郡主了吧!” “这等大事,怎么能瞒着郡主。”陈长史淡淡道:“消息半日前就送出去了。说不定,刺客就是京城那边派来的。他们恼于郡主整顿朝堂,或是嫉恨郡主势力庞大,又奈何不了郡主,便使出这段下作手段。” 冯长史愤怒地接了话头:“于公,你是南阳王府属官,肩负重任。于私,你是郡主未婚夫婿,是郡主的心上人。如果你出了事,对郡主对南阳王府皆是沉重的打击。这个幕后真凶,实在是一等一的卑劣小人。” 秦战孟大山是武将,直接骂起了粗口。 刘恒昌不得不咳嗽几声,打断他们:“秦统领孟统领稍安勿躁。现在还不知究竟,等查出真凶了,我们必要他碎尸万段。” 众人待了片刻,便退了出来,让崔渡安心休息。 其实,崔渡哪里能安心得了? 他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遇到明晃晃的刺杀。要不是崔望反应迅疾,那一剑就会正中他的胸膛!说不定到现在尸首都凉了。 这也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大梁朝的权斗凶残。胜者为王,败者则死。 姜韶华不愿退却,一直锐意进取,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权势,更是为了保住南阳郡的富庶,保护南阳王府所有人的安危。 她站的位置越高,身边人就越安全。 崔渡胡思乱想着,很快迷迷糊糊地入了睡。 睡梦中,几个看不清面容的刺客围住了他。他们一声不吭,各自持着明晃晃的刀剑,气势汹汹地扑过来。 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慌乱想逃,双腿却在关键时候发软,摔倒在地上。 一柄红缨长枪,嗖地飞了过来,为他挡下所有刀光剑影。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郡主英姿飒爽挥舞长枪的身影。天地间有了她,风雨都被隔在了长枪之外。 他眼眶有些热,低声呢喃:“郡主!” 郡主!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真的很想你!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崔渡以完好的右手摸了抹湿漉漉的脸孔,胡乱扯了块帕子擦了一遍。 门被推开,马耀宗走了进来。 崔渡和马耀宗年龄相近,彼此相熟,说话也随意得多:“你告诉我实话,我堂兄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马耀宗低声答道:“崔公子后背中了一剑,只差一点就伤到心肺,流了很多血。孙太医他们忙碌了一夜,才抢回崔公子一条命。” 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 崔渡吸了吸鼻子,示意马耀宗扶自己起身:“我要去看看堂兄。” 马耀宗见崔渡精神还算不错,便伸手扶着他下榻。结果崔渡脚一落地,便觉眼前一阵眩晕。 马耀宗一惊,连声道:“你昨日也流了不少血,得养几日再下榻。快些躺回去!” 说句现实又不近人情的话。在南阳王府属官们眼中,崔渡的性命安危比崔望重要多了。 崔渡也没逞能,老老实实躺了回去:“请你代我去看看堂兄。” 马耀宗应声而去。 过了一会儿,门再次被推开。这一回进来的却是杨政杨审理。 南阳郡这几年来颇为太平,已经很久没有这等凶险的案子了。 杨政忙碌了一天一夜,审得嗓子冒烟眼睛通红,一张口声音嘶哑:“长宁伯,三个刺客都已死了。不过,田庄里的内应奸细,被我找出来了。” 崔渡反射性地要坐起来,这一动不要紧,伤口一阵剧痛,他哎哟一声,脸都白了。 杨政被吓了一跳,立刻道:“你别激动,躺好了听我说。” 崔渡疼得额上直冒冷汗,果然不敢再动。 杨政审案确有独到之处。他赶到田庄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田庄里所有人都分开关押。田庄里原本有一百多人,来培训学习的农夫有两百人左右。这几年来,田庄里盖了许多屋子,勉强够一人关一间。 刑房一共有十几人,每人分到二十个左右。逐个问审。遇到明显可疑不说实话的,直接就打板子。而且鼓励相互检举揭发。 结果,便寻出了两个奸细来。 其中一个,是田庄里的低等管事。另一个,则是来培训学习的雉县农夫。 “雉县农夫将那三个刺客带到田庄外,那个管事将人放进了田庄。两人都被重金收买。前来和他们联络的人,黑衣蒙面,又是半夜悄悄潜进他们的屋子里。他们被刀架着脖子,要是不答应当时就会送命,又被几锭金子迷花了眼,便都应下了。”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一个普通农夫和一个低等管事,哪里抵挡得住? 崔渡沉默片刻问道;“他们两个要如何处置?” 杨政目中闪过杀气:“先禀报郡主,然后砍头示众!另外,这两人的家小也要逐出南阳郡!” 不但要杀,还要将此事传播开来,震慑人心。不然,以后人人都见银子眼开出卖南阳郡,那还得了? 崔渡知道其中道理,没有为他们求情,只道:“他们的家人总是无辜的,让他们离开南阳郡就行了,别暗中动手杀人了。” 杨政被说中心思,半点都不羞愧,淡淡道:“死的人多了,才有震慑力。” 崔渡也就不再多言。 …… 几日后,京城,户部衙门。 姜韶华在户部衙门巡查数日,和户部纪尚书意外得相处和睦,颇令人惊讶。 边军备战,户部要备齐粮草辎重,十分忙碌。纪尚书索性连家也不回了,直接住进了户部衙门。 姜韶华一直陪着纪尚书等人忙碌到了天黑,用了晚膳才出户部衙门。 姜韶华的好心情,在收到陈长史来信的那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她面色倏忽一沉,目中杀气凛然。 第五百二十八章 愤怒(一) 一旁的宋渊对郡主骤然而起的杀气最为敏锐,立刻低声问道:“郡主,是不是南阳郡出事了?” 姜韶华一言未发,将那一页薄薄的纸塞入宋渊手中。 宋渊目光迅疾一扫,面色霍然变了,目中怒气腾腾:“谁有这么大的狗胆,竟敢刺杀长宁伯!” 陈瑾瑜倒抽一口凉气,俏脸也白了:“郡主!长宁伯有没有大碍?” 姜韶华面上笼着寒霜:“崔渡伤了左臂,崔望代崔渡挡了致命一剑,如今重伤未醒。三个刺客,有两个被杀,还有一个咬毒自尽。” 不幸中之万幸,崔渡没有性命之忧。 对南阳郡来说,崔渡不可或缺。对郡主来说,崔渡无可取代。至于倒霉的崔望,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就得看他运道如何了。 陈瑾瑜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宋渊目中闪着杀气,低声道:“刺杀长宁伯一事,是冲着郡主来的。以末将来看,这三个刺客和上一回的主谋十有八九都是同一人。定是有人记恨郡主挡了路,想动手警告郡主!” 姜韶华目光冰冷,面无表情:“我们南阳郡传递消息比朝廷要快,此事暂时还没人知道,你们也别宣扬。” 宋渊陈瑾瑜等人一同低声应是。 姜韶华下了马车,站在朱色的宫门外,抬头看着延绵无际的宫墙。忽然生出强烈的立刻离去回南阳郡的念头。 京城再好,也不属于她。 她为了朝堂安稳局势安定殚精竭虑,看似风光占尽,其实,人人心中对她忌惮重重。 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再留下还有何义? 不如归去,回她的南阳郡去。 姜韶华忽地转头,对宋渊道:“你让他们回府收拾打点行装,三五日之后,我们就启程回南阳郡。” 宋渊从不置疑郡主的任何决定,立刻拱手领命。 陈瑾瑜一怔,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郡主不是要在京城待上三个月,岁末再回南阳郡吗?” 现在才进十一月,离原定的回程之日还有一个月哪! 姜韶华简短地应了一句:“本郡主改主意了。” 是因为崔渡受伤的缘故吧!原来,崔渡在郡主的心中分量如此之重。听闻崔渡遇刺受伤,郡主竟失了惯常的冷静沉稳。 陈瑾瑜心里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宫门缓缓被打开。姜韶华领着五人进了宫门,其余一众亲卫策马回南阳王府。 这一夜,姜韶华罕见的失眠了。 一闭上眼,她的眼前就不停晃动着崔渡苍白的脸孔。一想到崔渡差一点命丧刺客之手,她的心就不停往下沉。如此心情烦闷之下,根本就睡不着。 熬到四更天,才勉强入睡。五更天,便又醒了。 姜韶华换上郡主礼服,难得敷脂粉,稍稍遮掩住眼下的青影。 今日小朝会颇为热闹。 一个月考核一次的政绩考核表,正好出来了。众臣都是要脸面的,面上表现得风轻云淡,实则个个竖长耳朵。 王丞相亲自宣读众臣排名,排在前三的,分别是工部周尚书户部纪尚书和刑部杨侍郎。 周尚书不必说,亲自率领工部众官员去修河堤,劳苦功高。纪尚书为边军备战一事,在户部衙门里直接住下了。杨侍郎则是忙于查案,几乎每日都晚归。 “这考核表,是郡主按着之前发放的模板,一项一项记分测算出来的。周尚书不在京城,就请纪尚书和杨侍郎去面圣,由皇上亲自嘉奖。” 纪尚书和杨侍郎在众臣羡慕的目光中抬头挺胸,春风得意。 姜韶华按捺下纷乱的思绪,笑着夸赞纪尚书杨侍郎一番。然后,目光一瞥,落到了李尚书的脸上。 众臣心中有数,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李尚书一张老脸臊得发慌。 果然,下一刻,郡主便道:“上个月考核,最末一名是礼部的李尚书。这也怪不得李尚书,六部之中,礼部确实差事少最为清闲。李尚书便是有心表现,也没多少机会。” “李尚书上一份请罪折子给皇上便是。想来皇上不会怪罪李尚书。” 天子是不会怪罪,可他这张老脸也实在丢尽了。 李尚书在一众同僚们看热闹的目光中,唯唯诺诺地应了。不然还能怎么样?考核倒数第一,还有什么底气和郡主争辩? 李家人对南阳郡心生贪婪,竟打起了让天子更换藩地的念头。郑太皇太后出手教训了李太后和李家女眷,姜韶华则在朝堂里敲打李尚书,以示回敬。 李尚书心中自然是有数的,愈发心虚不敢吭声了。 小朝会散后,吏部张尚书主动张口道:“郡主已巡查过五部衙门,只剩我们吏部了。吏部上下,恭迎郡主大驾光临。” 既然还没走,该做的事便得继续做。姜韶华微笑道:“本郡主正有此打算。” …… 吏部掌管三品以下的官员考核升迁,为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权柄之重,在文官中仅次于丞相。 王丞相麾下三个最重要的文臣,周尚书是王丞相一力提携上来的,对王丞相十分恭敬,几乎唯命是从。当然,周尚书也有几分能耐本事,尤其是修河堤,亲力亲为,值得敬重。 戴尚书年龄大资历老,和王丞相是同期的老臣,两人私交也最好。彼此间不算依附,而是政见相同,戴尚书事事支持王丞相。 张尚书又是另一番情形。论年龄,张尚书比王丞相小了十岁。按着大梁官场惯例,王丞相一旦告老,下一任丞相张尚书是最有力的人选。所以,张尚书处处捧着王丞相,就是指望着王丞相致仕后,他能成为新一任大梁丞相。 也可以说,张丞相在仕途上颇有野心。面上和王丞相一鼻孔出气,私下里也是有自己小算盘的。 姜韶华冷眼旁观了这么久,对此心知肚明。今日进了吏部后,姜韶华没急着去巡查吏部四司,而是微笑着和张尚书闲话。 张尚书原本做好了被刁难刻薄的准备。没曾想,郡主竟这般温和客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时倒有些不习惯。 第五百二十九章 愤怒(二) 到了隔日,张尚书就尝到了郡主的厉害。 姜韶华张口令人将吏部三年内的文书资料都搬过来。 张尚书心里一紧,温声道:“大梁各州郡官员人数庞大,加起来过万。每年一次的官员考核,都是一桩极繁琐的事。文书资料,吏部自然都有。不过,都搬来太占地方,也太过劳师动众了。” “不如,就搬去年的文书资料如何?” 很显然,张尚书就“准备”了去年的资料。之前两年的还没来得及“准备”。 姜韶华心中哂然,淡淡道:“正如张尚书所言,大梁官员太多,考核资料也多得很。本郡主一个人,看一个月也看不完。本郡主打算,从其中随意抽看一些便可。” “张尚书再推托,本郡主可就怀疑,吏部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了。” 张尚书被挤兑得火冒三丈,又不能翻脸,忍着闷气令人去搬三年的官员考核文书来。 一摞接着一摞,果然堆放了小半个屋子。 姜韶华随口吩咐:“请王舍人,取出荆州三年的官员考核文书。本郡主今日就看这些了。” 王瑾拱手领命。 张尚书忍不住挑了挑眉。郡主分明是早有打算,张口就要荆州三年的官员考核文书。要知道,南阳郡就在荆州境内。南阳王府的一众属官,也都在荆州官员其中。 王瑾做事细心利落,两炷香时辰,便将姜韶华想看的资料全都找了出来。摞在一起,约有一尺高。一个下午时间,足以看完了。 姜韶华坐在椅子上,拿起第一本,不紧不慢地翻看。 荆州薛刺史,三年来兢兢业业治下有功,荆州境内没有灾荒,也没向朝廷索要过钱粮,税赋交得足。这在大梁官场,已是一等一的好官。 就这,薛刺史的考核也只有中上。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看张尚书一眼:“薛刺史这等能臣,考核竟只有中上。可见吏部考核标准之严格。不知江南刺史王易,每年的考核是什么?” 当然是上等了。 冲着王丞相,吏部也得给王刺史考核定在最优一等。可惜,王刺史不争气,今年贪墨案发,直接被夺职去官,让王丞相丢尽颜面。 姜韶华此时忽然提起王易,就如不轻不重地扇张尚书一记耳光。 张尚书脸色果然不太好看。 王瑾也觉得难堪,低声解释道:“家兄虽贪婪无度,对朝廷却十分忠心。每年缴纳的税赋,为大梁诸州之首。所以,每年吏部考核都是上等。” 姜韶华淡淡道:“江南富庶,犹胜京城。税赋缴纳得多,是理所当然。算不得什么功劳。本郡主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吏部考核各州郡县官员的标准就是税赋。” 王瑾哑然无语。 张尚书心里有气,语气不免生硬了些:“税赋确实占比最重,其余还有治下平安有无民乱灾荒等等。郡主还没看完,下定论为时太早了吧!” 姜韶华瞥一眼张尚书,似笑非笑:“本郡主随口闲话,张尚书怎么还着急上火了?” “王舍人,刚才这些,不必记录了。免得呈到皇上面前,张尚书颜面受损,恼羞成怒记恨本郡主。” 张尚书:“……” 这个姜韶华,实在是牙尖嘴利。 张尚书气得牙痒,索性闭上嘴。摆出一副不和黄毛丫头计较口舌的大度。 姜韶华继续翻看,很快便看到了南阳王府一众属官的考核文书。 王府属官们名义上是朝廷官员,实则拿的是王府俸禄,听令于她这个郡主。每年吏部考核高低,于他们不痛不痒。 不过,姜韶华在看到陈长史冯长史皆是中上的时候,颇有些不快,俏脸沉了下来:“张尚书,南阳郡是本郡主藩地,税赋皆归南阳王府。不过,这几年来,南阳郡每年都向朝廷献了大批粮食对吧!” 张尚书已经预料到会听到什么,却不能不应:“是,南阳郡这几年献了许多粮食。” 姜韶华冷哼一声:“以吏部考核官员的标准,陈长史冯长史都是能臣,竟连一个上等都没有吗?” “如果满朝都是王刺史这样的贪官,大梁岂不处处都是蛀虫?” 王瑾低着头,默默记录。 张尚书被诘问得脸上火辣辣的,硬着头皮解释:“陈长史冯长史都是王府属官,无需升迁,也无需介意考核是否上等。所以……” “所以,吏部就故意苛刻,将他们定位中上?”姜韶华冷冷看着张尚书,言辞犀利:“本郡主今日才知,原来张尚书是这般当差做事的。官员考核关乎官场安稳,你身为吏部尚书,私心如此之重,对得起皇上对你的信任吗?” 张尚书被逮住痛脚,不得不起身告罪。 姜韶华晾了张尚书片刻,才淡淡道:“个中是非曲直,本郡主会禀报皇上。由皇上定夺。张尚书不必在此相陪了,忙自己的差事便可。” 张尚书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被撵走了。 王瑾写得手腕酸软,此时终于停笔小歇片刻。他抬头看向姜韶华,目光有些复杂。 过了许久,王瑾才低声打破沉默:“郡主今日似心情不佳,对张尚书格外刻薄。” 王瑾果然心细如尘。 她心中忧虑崔渡伤势,心情哪能好得起来?张尚书今日也算倒霉,做了她的出气筒。 姜韶华自不会和王瑾说这些,她瞥一眼过来:“本郡主有哪一句说错了?” 王瑾立刻闭嘴。 …… 又过两日,长宁伯在田庄遇刺的消息终于传进宫中。 太和帝顿时被惊动了,立刻令人传召姜韶华前来。 姜韶华隐忍几日,今日终于能将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微红着眼眶道:“皇上,臣妹在京城这段时日,做得太多,惹人不满。刺杀我不成,便暗中对崔渡动手。” “再这般下去,只怕南阳王府的属官们都危险了。” “臣妹归心似箭,请皇上准我立刻启程回南阳郡。” 太和帝颇有些愧疚,叹口气道:“你来京城这段时日,为朕分忧解难,确实辛苦。想回便回吧!朕给你下恩旨,以后你想来京城,可以随时来,不必等朕下旨宣召便可入京。” 第五百三十章 愤怒(三) 藩王无昭不得入京,这是大梁建朝便立下的规矩。太和帝这一道恩旨,却打破了这个规矩,给了姜韶华随意离开藩地的自由。 这份恩荣和特权,是对姜韶华辛劳忠心的回报。 姜韶华没有推辞,起身行礼谢恩:“皇上对臣妹如此厚爱,臣妹感激不尽,便厚颜领受了。” 太和帝略一点头,看着姜韶华微红的眼,心里颇不是滋味:“到底是何人,一而再地对你出手?现在竟将手伸去南阳郡!朕要令人严查!” 虽然没有证据,太和帝也清楚这个幕后真凶一定在京城。 崔渡是他这个天子亲封的长宁伯,为大梁立下大功,更是姜韶华的未婚夫婿。这几年来,崔渡一直默默待在田庄里,种新粮培育粮种,与世无争,从未与人结怨。 这个出手刺杀崔渡的人,显然是冲着姜韶华去的。 姜韶华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朝堂刚安稳不久,不能因此事再起波澜。皇上不要大动干戈了。臣妹日后自会为崔渡报仇雪恨。” 太和帝眉头一动,深深凝视姜韶华:“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之人?” 姜韶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我没有证据。” 不过,这等事,根本不需要证据。 她知道下手的人是谁。 压抑了几天的怒焰,在胸膛里汹汹燃烧。不过,姜韶华张口说话依然镇定:“臣妹还是那句话,请皇上提防身边人。” 太和帝眉头拧成了结。 姜韶华不再多言,起身告退离去。 出了天子寝室后,正好遇到了几位匆匆过来的中书舍人。 “韶华堂姐!”姜颐一脸忧虑关切,急急张口:“我刚听闻,长宁伯在田庄遇了刺客,受了不轻的伤!” 李博元也关切地问询:“长宁伯没有大碍吧!” 王瑾没有出声,一双眼中满是担忧。 便是郑宸,也摆出了一副唏嘘不已的模样:“郡主出手整顿朝堂,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惧于郡主威势,敢怒不敢言,便暗中派人去行刺长宁伯。万幸长宁伯命大,躲过一劫。” 姜韶华的目光一一扫过去,最终落在郑宸的俊脸上。 郑宸没有闪躲,和姜韶华对视片刻:“郡主现在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让刑部严查此案,抓出真凶,为长宁伯出一口恶气?” 姜韶华没有理会郑宸,转头对王瑾三人道:“我已和皇上道别,明日就启程离京回南阳郡。” 众人皆是一惊。 “郡主这么快便要回去?”王瑾脱口而出道:“这岂不是正中幕后之人下怀?” 姜韶华脸上没什么表情:“便是没有此事,我也该回去了。我身为藩王,应该留守藩地。京城本就不是久留之处。” “不过,皇上已经恩准我随时可以来京城。一旦京城有什么变故,我便立刻动身前来。谁在暗中捣鬼,我都饶不了他。” 以姜韶华如今的圣眷和势力,确实有资格有底气这么霸气。 中书舍人们面面相觑,各自沉默不语。 姜韶华忽然点了郑宸的名:“我要去景阳宫,向太皇太后此行,请郑舍人随我去一趟。” 郑宸不动声色,拱手应了。 姜颐看着郑宸随郡主离去的背影,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 王瑾也皱了眉头。 李博元还没察觉出什么不对:“郡主一走,我们几个可就愈发忙碌了。走走走,别在这儿发呆了,御书房那边有一堆奏折。” …… 昭和殿离景阳宫颇有一段路程。 天色渐暗,宫中各处都悬起了宫灯,灯光和天上的皓月繁星交相辉映,一眼看去,有种不知天上人间是何年的奢华。 姜韶华不紧不慢地向前迈步。 郑宸不动声色地随行,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不太对:“郡主,这不是往景阳宫的方向。” 前面不远处是御林军侍卫平日操练之处。 姜韶华没有回头,也不理会,依旧迈步向前。 郑宸眉头动了又动,目中闪过一丝警惕,脚下却未停。 这是宫中,姜韶华便是怀疑他什么,也最多找个僻静地方诘问几句。难道还敢对他动手不成…… 一道拳风忽至。 郑宸反应极快,一个闪身避过。还没来得及惊怒,第二拳又来了!他狼狈地继续闪躲,一边怒喝:“姜韶华!你这是要做什么?” 姜韶华目光冰冷,面无表情,继续出拳。 宋渊等人早已利落地散开,为郡主放风。 姜韶华愤怒之下,全力出手,拳风霍霍。郑宸号称少年第一高手,在同龄人中从无对手,此时却狼狈至极,在暴风骤雨一般的进攻中闪躲避让。几拳过后,便闪躲不及,不得不正面相抗。 嘭! 两人拳头相碰。 姜韶华的手细嫩白皙,看着就如豆腐一般,轻飘飘地击中郑宸结实有力的拳头。 郑宸身体剧震,连连后退,拳头像被铁板扫过,痛不可当。 来不及认输,当然,认输也没用。姜韶华今日就是要动手做人,就是冲着他来的。 郑宸心高气傲,明知自己不是姜韶华的对手,也不肯低头认输。他一个鹞子翻身,再次闪避。然后,姜韶华出腿如疾风,猛然踹中了他的腿。 郑宸踉跄后退,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在地上。 姜韶华一刻未停,继续出拳进攻。 郑宸苦苦抵挡,时而挨一拳,不时被踹一脚。姜韶华神力惊人,被她击中的部位疼痛难当。不知有没有骨折骨裂之处。 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深呼吸几口气的功夫。巡宫的御林侍卫们,很快听到动静赶过来。 宋渊面不改色地上前,拦下这一队御林侍卫:“郡主和郑舍人在此切磋武艺,很快就会停手。你们不必过去了。” 拳风嚯嚯的,郑舍人一直挨打,十分狼狈。郡主气势汹汹,也不像要停手的样子啊!要是打出个好歹来,他们没有及时阻拦,可是要吃挂落的。 这一队御林侍卫心里直犯嘀咕,纷纷看向队长。队长也有些头痛,一时踌躇不决。 就在此刻,郡主又是一拳,正中郑宸的腰腹处。倔强高傲的郑舍人,噗一口吐了血。 第五百三十一章 愤怒(四) 御林侍卫们都是一惊,连连高声阻拦:“郡主请住手!” “请郡主罢手!郑舍人伤得如何?要不要请太医?” 姜韶华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过来:“放心,他死不了。你们都别过来,我有话要和郑舍人单独说。” 说完,伸手拎起郑宸,去了数米之外的树下。 众御林侍卫走也不敢走,想上前又被宋渊拦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 嘭的一声,郑宸整个人被摔在地上,剧痛难当,又吐了口鲜血。 姜韶华没再动手,就这么站着,冷冷俯视郑宸。 郑宸急剧地喘了几口气,勉强找回了一些力气张口:“姜韶华,你这是何意?为何忽然动手?” 姜韶华冷然道:“郑宸,这里只你我两人,他们离得远,你我说话无人能听见。” “你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当日工部衙门外的刺客,是你怂恿姜颐出的手。至于去南阳郡刺杀崔渡,就和姜颐无关了,是你令人动的手。” “我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我知道是你!” 这里实在太过僻静,最近的宫灯都在五六米之外。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落,郑宸脸孔阴暗不定,目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句:“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我。” 姜韶华讥讽地扯起嘴角:“敢做不敢当!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郑丞相!” 郑宸在姜韶华面前,格外受不得嘲弄,目中迸出愤怒的火焰:“姜韶华!是我做得又能如何?” “有能耐,你现在就去皇上面前指正我,或是去景阳宫,向太皇太后告状。看看他们到底是信你还是信我。” 姜韶华冷冷道:“你是天子伴读,自少在宫中长大。皇上对你信任有加,太皇太后对你十分疼爱。我无凭无据,自然不能随意指正你。你在动手前,就料定了我只能咽下这口闷气。” 郑宸吐了两口鲜血,口中满是腥甜之气,被踹中的腰腹处更是疼痛不已。他用手捂着腰腹处,缓缓呼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冷静些:“随你怎么说怎么想。” “你这口闷气出完了吗?要是出完了,就扶我起来。我还要送你去景阳宫。” 姜韶华目中闪过寒意:“你应该庆幸,崔渡没有大碍。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明年今日,就是你忌日!” 郑宸被彻底激怒了:“你竟对我动了杀心?姜韶华!你野心勃勃,不肯出嫁,坚持要招赘婿。这才选了出身不高有些种田本事的崔渡。你别告诉我,你对他假戏真做,动了真情!” “谁告诉你我是假戏真做?”姜韶华的目光格外明亮:“我招崔渡做赘婿,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他。” 郑宸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也颤了一颤。就像受伤的野兽,被重重地刺中了伤处,不知是疼痛更多还是愤怒嫉恨更多:“你喜欢崔渡?开什么玩笑!他有哪里比得上我!便是比起王瑾,他也差得远了。” 他可以接受输给王瑾。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前世姜韶华和王瑾做过三年夫妻。半路冒出来的崔渡,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令姜韶华倾心? 姜韶华痛揍郑宸一顿,心里积郁的闷气稍稍散了一些。她看着郑宸略显扭曲狰狞的脸孔,冷然道:“收起你这副嘴脸!你不配对他指手画脚!” 郑宸怒极恨极,反而笑了起来:“好!姜韶华,你对我绝情至此,我也不需要再对手下留情了。从今日过后,你我便彻底陌路。” 姜韶华冷笑一声,忽然伸手又揍了他一拳。没有打脸,打的是左肩。郑宸也是个硬骨头,疼得额上直滴汗珠,硬是没有出声求饶。 “有本事,你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死我!”郑宸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向太皇太后和皇上交代,怎么向满朝文武交代,向天下人交代。” 姜韶华冷笑一声:“收起你可笑的激将法!我今日只揍你一顿,出出闷气。不过,日后你若是再敢伸手去南阳郡,便是我姜韶华不共戴天的仇敌!” “当日你说过的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希望你别做我的敌人!” 说完,姜韶华转身离去。 郑宸想起身,略一动弹,便痛不可当。 “宋统领,你去扶起郑舍人。”姜韶华淡淡吩咐:“郑舍人和我切磋武艺,我一个出手不慎,伤了郑舍人。你送郑舍人回去歇着,再请太医给他瞧瞧。” 宋渊拱手领命,到树下伸手拉起郑舍人。武夫嘛,动作粗鲁些是难免。郑舍人再次被牵动伤口,疼得直吸凉气。 宋渊冷冷瞥他一眼:“郑舍人若是走不动,我背郑舍人回去如何?” “不用!”郑宸忍着剧痛,咬牙道:“我自己走。” …… 一炷香后,姜韶华迈步进了景阳宫。 郑太皇太后还不知姜韶华痛揍了郑宸一顿的事,倒是昭和殿传了消息来,郑太皇太后知道姜韶华要离京回南阳郡,颇为不舍。 她拉着姜韶华的手叹道:“哀家真舍不得你走。韶华,你要是一直留在京城,留在哀家身边多好。” 姜韶华像个柔弱少女一般,将头靠进郑太皇太后的怀中:“我也舍不得伯祖母。可我是南阳郡主,不能抛下南阳郡的属官和百姓。来京城这么久,眼下堂兄龙体渐有起色,朝堂诸事也理上头绪,我也该回去了。” 郑太皇太后低声叹息:“长宁伯在田庄里遇了刺客,万幸只伤了胳膊。哀家知道你心中惦记他,这才提前回去。” “也罢,哀家不拦你了。皇上给了你恩旨,允你随时来京城。你回南阳郡待些日子,等过了年再来便是。” 姜韶华却道:“没有大事,我就不来了。我也希望以后都不必来京城。” 她来两回京城,第一次奔丧,第二次是为了太和帝急病而来。身为藩王,哪有随意离开藩地进京的道理? 皇上可以给恩旨,她要是当真随意出入京城,就是她不懂事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误会 郑太皇太后见姜韶华这般懂事,心中愈发怜惜疼爱。 她轻轻抚摸姜韶华的头发:“刺客胆敢去南阳郡兴风作浪,可见狂妄胆大。你回程的路上,要多加小心。还有,要查清刺客的身份来路。” 姜韶华低声应了,忽然抬起头来:“有一事,我还得禀明伯祖母。今晚郑舍人送我回景阳宫,路上幸灾乐祸说了些刺耳难听的话,我一时气不过,就动手揍了他一顿。” 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数落了几句:“你这气性,也实在太大了。以后可得稍微改一改。你要招赘入门,子羡和你无缘,心中一直别扭。便是多嘴几句,你也不该对他动手。” “子羡身手这么好,要不是他让着你,你哪里是他对手。” 在郑太皇太后心中,自家侄孙是宫廷第一高手。姜韶华就是有些身手,也不可能是郑宸对手,一定是郑宸有意相让。所谓揍了一顿,不过是一个心怀爱慕的少年郎哄心上人开心罢了。 姜韶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顺着郑太皇太后的话音道:“伯祖母说的是,我是有些任性了。” 郑太皇太后很快将这一无关紧要的小事抛在脑后,反复嘱咐姜韶华回南阳郡要小心。 姜韶华格外柔顺,一一应下。 银朱荼白在三日前就开始悄悄收拾行李。今夜得了郡主准信后,各自振奋不已。 隔日小朝会,姜韶华没有列席,再次向太和帝辞别后,姜韶华毫不留恋地离去。 郑宸昨夜便“告病”,回了安国公府静养。 太和帝令王瑾李博元姜颐三人送姜韶华出京。 李博元大咧咧地拱一拱手:“郡主一路珍重!” 姜颐笑得殷勤又亲热:“堂姐回南阳郡后,别忘了时常写信来。” 至于王瑾,反倒是最沉默少言的一个。他站在姜韶华面前,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吐不出口。最终,深深作揖行了一礼:“郡主珍重!” 姜韶华归心似箭,冲三人点头示意,然后策马离去。 两百亲卫策马相随,官道上烟尘滚滚,不到片刻就没了踪影。 王瑾看着郡主离去的方向,只觉得心里也被掏空了一块似的,空荡荡的。 李博元用胳膊抵了抵王瑾,低声取笑:“行了,别看了。那个长宁伯不过是伤了左臂,郡主便心急如焚地离开京城赶了回去,可见人家未婚夫妻感情深厚得很。” “子羡和范姑娘的亲事快定下了。你也该好好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姜颐也凑了过来:“要说我们几人,还是李博元动作最快。再有半个月,就要迎娶佳人过门了。” 李博元得意地咧嘴直笑。 王瑾心情沉闷,无心说笑,任凭两人嘲弄说笑。 李博元忽地咳嗽一声:“有件事你们听说没有。昨晚子羡送郡主回景阳宫,路上不知说了什么,竟和郡主动了手。结果半夜就告病出宫了。该不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激怒了郡主吧!” 虽然李博元打从心底里不太服气姜韶华,却也清楚姜韶华不是无事生非寻衅之人。下手这么重,定然有些缘故。 王瑾心中早有揣度,此时却不便多说,淡淡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颐咳嗽一声:“我们回宫之前,去一趟安国公府,探望一二。” 众人皆无异议。 没曾想,去了安国公府后,竟没见到郑宸本人。 郑夫人代为出面,招呼三位中书舍人,满面歉然:“子羡身体不适,发了高烧,不宜见人。多谢你们前来看他,等过几日,他病愈回宫了,再向你们亲自道谢。” 从安国公府出来后,李博元忍不住嘀咕道:“看来被揍得不轻啊!” 姜颐和王瑾对视一眼,有默契地不接话茬。 此时,郑夫人坐在床榻边,看着满身是伤闭目养神的儿子,既心疼又愤怒:“这个姜韶华,出手也太重了!长宁伯遇刺,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心中不忿,有能耐就去抓刺客,冲着你来算怎么回事。” “你也是,别的事上让着她一些也就罢了,动手之际,怎么能光挨打不还手?” 郑夫人心里想的,和郑太皇太后差不多。压根没想到郑宸不是有意谦让,而是身手远不及姜韶华,被结结实实地痛揍一顿,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郑宸最是心高气傲,没脸解释,索性沉默不语。 郑夫人抹了一回眼泪,叫了彭四海过来,让他好生伺候主子。彭四海拱手领命。 待郑夫人走后,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郑宸睁开眼,看着彭四海,一张口声音颇为虚弱:“从现在起,我要安静休养,谁都不见。” 公子这是恼羞成怒兼太过丢人,不愿被人瞧见啊! 彭四海心里唏嘘不已,拱手领命。忍不住低声问道:“公子,此次刺杀不成,要不要再派人前去?” “暂时不用。”郑宸全身是伤,尤以腰腹处中的那一拳最重,张口说话时阵阵疼痛,脸孔因疼痛有些扭曲:“南阳郡已有警觉,姜韶华因此事特意赶回南阳郡。此时不宜再出手。” 虽然不愿承认,不过,姜韶华对崔渡的在意和重视,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彭四海低声应下。 …… 姜韶华这一离去,朝堂众臣陡然觉得笼罩在头上的阴云散去。 没人盯着他们商议政务,没人盯着他们当差做事,六部衙门上下数百名官员都觉得松快多了。 不过,这两个月来的规矩,到底还是立下了。小朝会少了无用的争吵,效率比以前高得多。众臣顾忌着每个月的政绩考核排名,办差也勤勉得多。 静养了许久的太和帝,已恢复了大半,隔几日,就在小朝会上露个面。 总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展。 姜韶华一行人快马赶路,风餐露宿,短短十日便回到了南阳郡。 提前得了消息的陈长史冯长史,率领众属官在城门外相迎。其中赫然还有一个左臂绑着厚厚纱布的少年。 …… 第五百三十三章 归来(一) 这个左臂有伤的俊秀少年,正是郡主的未婚夫婿,长宁伯崔渡。 崔渡左臂挨了一剑,没有伤及筋骨,就是些皮外伤,养了十几日,已经颇有好转。 得知郡主赶回南阳郡,在王府里养伤的崔渡按捺不住,坚持跟着一同来相迎。陈长史也没阻拦。 一行人策马而至,郡主一马当先英姿飒爽。崔渡不眨眼地盯着策马而来的少女,心中激动又欣喜。 他按捺不住,上前几步,挥舞起完好无损的右手:“郡主!我在这儿!” 姜韶华从马上飞跃而下,快步过来。崔渡有些羞涩又有些期待,伸出右手握郡主的手。 没曾想,指尖相触后,郡主的左手略一用力,他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步,正好将郡主搂了个满怀。 崔渡呼吸一顿。 姜韶华连着骑马数日兼程赶路,汗水的气息钻入崔渡的鼻息间,气味实则算不得如何好闻。可怀中的少女身子却柔软极了,就这么紧紧地贴着他…… 崔渡的俊脸唰地红了。 王府一众属官各自对视一眼,有默契地移开目光。 姜韶华用力抱紧崔渡,片刻后才松开,后退一步,仔仔细细地看他。 崔渡用力咳嗽一声,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平静一些:“那一日刺客伤了我一剑,就是些皮外伤,养了半个多月,已经快好了。郡主不必为我忧心,更不必为了我特意赶回来。” 姜韶华凝望着他,轻声道:“不亲眼看一看你,我实在放心不下。” 世间最动人的情话,原来最为朴实。 崔渡耳后发热,心尖更是滚烫。他也不矫情了,低声应道:“郡主为了我回来,我心里高兴得很。” 姜韶华抿唇,露出数日来第一个笑容:“京城再好,也不是我的家。待两个月,我也待够了。以后再也不去了。” 崔渡随口笑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说不定,过上三五个月,又得再去京城。” 姜韶华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崔渡的脸,就如梦中做过的一样,随意又亲昵:“总之,你没事就好。” 确定崔渡没有大碍,姜韶华一颗心落了地,属于郡主的威势和气度立刻就回来了。 她迈步到陈长史等人面前:“这段时日,劳烦陈长史冯长史打理王府事务。还有诸位,也都辛苦了。” 众属官一同拱手:“为郡主分忧,是臣分内之事。臣恭迎郡主回来。” 这里才属于她。 眼前所有人,都是她的心腹亲信,愿为她肝脑涂地。 姜韶华灿然一笑:“我们这就进城回王府,今晚本郡主设宴,我们同饮同醉。” …… 当日晚上,南阳王府果然设下接风宴。 王府属官齐聚,文臣有陈长史等人,武将以宋渊为首,秦战孟大山和刘恒昌都来了。 一共分了两席,按着官职高低分别入座。 崔渡坐了姜韶华身侧。另一席上,马典膳厚着脸皮坐到了未婚妻陈瑾瑜的身边。 两人一别数月,此番重逢后,还没来得及说些悄悄话哪!此时坐到一处,少不得窃窃私语:“你看着瘦了一些。” “京城饮食和我们南阳郡不同,我有些不习惯。天天随着郡主奔忙,也顾不上好吃好睡。可不就瘦了?” “回来以后,好吃好喝,好好养一养。嫁衣是按着你之前的身形做的,你得了空闲试一试,要是不合适,得改一改。” 陈瑾瑜甜丝丝地应了一声,美目流盼,一片粲然。 他们两人的婚期,就定在腊月十八,算一算时日,再有一个月光景,他们就要成亲做夫妻了。 两人不能同时在郡主左右,少不得会有分离的时候。不过,要结为夫妻,这是不得不付的代价。 这一边,姜韶华和崔渡这对未婚夫妻,又是另一番模样。 崔渡左臂不能动弹,右手忙得像蜜蜂似的,不停为郡主夹菜。姜韶华一边听陈长史等人说话,一边习惯性地夹菜入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崔渡,你还受着伤,顾好自己就行,不必忙着照顾我。” 崔渡应一声,然后继续夹菜。 姜韶华哑然失笑,见他眉眼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累虚弱,也就随他了。 宴会散后,姜韶华留两位长史说话。其余属官一一散去,崔渡厚着脸在书房外等候。 陈瑾瑜身为郡主舍人,自然也在书房外候着。马耀宗早就卸了郡主舍人的差事,可实在离不开未婚妻,索性也厚着脸皮留下了。 书房里郡主和长史们商议大事,书房外的小厅里,三个年轻人喝茶吃点心闲话,倒也自在。 “崔望现在怎么样了?”陈瑾瑜问道。 崔渡叹了口气:“那一日堂兄替我挡了一剑,流了许多血。亏得孙太医赶来得及时,加上孙广白兄妹两个,一同从阎王手中将堂兄的性命抢了回来。” “我养了半个多月,已经快好了。堂兄伤重得多,孙太医说了,至少要将养半年。” “他还不能下榻,更不宜挪动,一直在田庄里养伤。孙太医为了替他治伤,也一直待在田庄里。” 陈瑾瑜忍不住也叹一声:“还好,老天有眼。要是崔望有个三长两短,便是郡主,也难以向博陵崔氏交代。” 好好的世家公子,来南阳郡当差谋个前程,要是将性命陪进去,可就实在不值了。 崔渡心情沉重,低声道:“博陵崔氏也派了人来,探望照顾堂兄。” 马耀宗轻轻咳嗽一声:“崔望性命能救回来,就是万幸。以郡主的脾气,以后绝不会亏待了他。” 书房内,姜韶华张口道:“崔望为救崔渡身受重伤,这份救命之恩,本郡主代崔渡领下了。” “先让崔望好好养伤,等明年崔望伤势痊愈了,就给他一个正经差事。” 陈长史点头应下。 冯长史道:“郡主,刺客都死了,那两个接应刺客的内应,也都被处置了。不过,此事也当给我们一个警醒。现在南阳郡太过富庶,暗中不知多少人眼热,或许就会使出什么卑劣手段来。我们得格外小心。” 第五百三十四章 归来(二) 前几年,南阳郡一直低调隐忍。然而,这两年姜韶华光芒太盛,南阳郡这颗北地明珠亦是光华难掩。难免有贪婪之人垂涎。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将李家女眷进宫向李太后进言一事道来。 冯长史听得惊怒不已:“李家真是贪婪无耻!竟想出这等下作的法子来!好在皇上清明,没听李太后一番胡言乱语。” 不然,委实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陈长史皱起眉头道:“李家的手被斩了回去,只怕以后还会有郑家王家。” “何止他们,便是卢氏和崔氏,也得提防。”姜韶华淡淡道:“卢琮有能耐,崔望立了功,本郡主都会重用。不过,卢家崔家想在南阳郡培养势力,本郡主不会允许。” 陈长史和冯长史对视一眼,一同应是。 出身卢氏的卢玹是姜韶华亲爹,长宁伯崔渡是博陵崔氏子弟。郡主连卢家崔家都要提防,可见郡主并不打算将权利分享给任何人。 这对南阳王府的属官们来说,无疑是一桩好事。 姜韶华将自己在京城所为,一一和两位长史说了。这些事都在信中写过,眼下主臣三人坐在一处说话,不必遮遮掩掩,交流起来直接顺畅。 “也就是说,眼下朝堂还算安稳。”陈长史一脸欣慰:“郡主此去京城,立了大功啊!” 冯长史却叹了口气:“只怕郡主一片忠心,在他人眼中,却成了野心过甚手段强硬。朝臣们敢怒不敢言,以后会暗中给郡主给南阳郡使绊子。” 姜韶华淡淡一笑:“这是免不了的。不过,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我以为值得。” 还是那句话,做大事当不惜己身。畏头畏尾处处顾忌,难成大事。 陈长史点点头:“郡主这么想也对。做都做了,多想想其中的好处。至少太皇太后娘娘和皇上对郡主更加器重信任了。谁敢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进献谗言,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郡主展露强势的实力和手段,或许会惹来微词和一部分重臣的不满。也会竖立起真正的威信。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朝臣们也不例外。老臣倒是以为,以后没人敢随意给郡主使绊子了。” 冯长史拧着眉头反驳:“你说得轻巧。连刺客都冒出来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郡主以后出行,都得格外小心。” 关于刺客的身份来路,姜韶华心中早有猜度。不过,这等事,她对着陈冯长史也不会说,只道:“我会小心。” 两位长史知道郡主的脾气,迅速扯开话题。 “郡主,于将军领兵护送军粮。”冯长史道:“按着送粮的速度,还有半个月左右才能到司州。整整二十万石军粮,够边军吃半年了。” 姜韶华嗯了一声,声音十分温和:“献粮一事,辛苦冯长史了。” 冯长史确实颇为肉疼。不过,献粮给朝廷一事,对南阳郡颇有好处。此事没有讨论的必要。 陈长史沉吟片刻,低声道:“郡主特意让南阳军去司州,是否还有别的用意?” 姜韶华目光一闪:“是。我告诉于崇,去了司州之后待上几个月,不必急着回程。如果我料得不错,边军很快会有战事。南阳军有四千精兵,借此机会和柔然骑兵交手。唯有战火淬炼,才能练出真正的精兵。” 陈长史冯长史早有猜测,此时得郡主亲口承认,也没多少震惊之色。只是各自有些忧虑:“只怕边军打败仗,南阳军会受连累,折损太重。” “可惜亲卫营的兵力不能见光,不然,亲卫营比南阳军可要强多了。” 姜韶华目光又是一闪:“亲卫营不能擅离南阳郡,派南阳军送粮最合适。如果日后有需要,南阳军再派些援兵前去也无妨。别忘了,南阳军的兵册上是五千士兵。” 事实上,大梁几十支军队,每个军队的兵册都是一笔糊涂账。吃空额喝兵血的,比比皆是。号称有八千兵力的,可能只有三四千人。南阳军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兵册上是五千人,真实的兵力翻个一倍也无妨。 陈长史冯长史瞬间心领神会。 原来郡主是打着南阳军的旗号送粮,后续或许会令亲卫营出动。 这是要全力助边军守住司州。 冯长史忍不住低声提醒:“臣知道郡主一片忠心为朝廷。不过,我们南阳郡积攒多年,就这么些家底,可别都赔进去。” 姜韶华微微一笑:“放心,本郡主心中有数。” …… 崔渡三人在书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子时,书房的门才开了。 姜韶华亲自送陈冯长史出了书房,然后吩咐道:“陈舍人马典膳,你们代本郡主送两位长史回去。” 陈瑾瑜马耀宗应声领命。 很快,书房外就剩长宁伯崔渡了。 姜韶华看着崔渡,声音柔和:“你还在养伤,要多休息。我送你回去。” 崔渡有些受宠若惊了:“哪有郡主送我的道理,我送郡主回内院才是。” 姜韶华想了想:“那你先送我,我再送你。” 崔渡心花朵朵开,嘴角咧了起来,用力点头。然后,右手忽地被握住,指尖酥酥麻麻的,一直延续到心尖。 崔渡在原地僵硬了片刻,反手握住姜韶华的手。 姜韶华神力惊人,其实身段十分窈窕,手指纤长细白。攥在掌心里,能摩挲到她掌心里的老茧。 也唯有真正的身边人,才知道她每日坚持练武不辍,是何等的辛苦。 崔渡心里的旖旎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和怜惜:“郡主……” “叫我韶华,”姜韶华轻声笑道:“没有外人在,只你我未婚夫妻两人,不必叫郡主了。直呼我的闺名便可。” 崔渡笑着应一声,试探着喊一声:“韶华!等等,你有没有觉得有些怪怪的?” 姜韶华被逗乐了:“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以后我们成亲了,你也要一直叫我郡主不成!” 姜韶华提起成亲的语气,轻松自若。倒是崔渡,俊脸瞬间红了。 “崔渡,我改主意了。”姜韶华转头看崔渡:“不用等三年,我们明年就成亲。” 第五百三十五章 婚期(一) 什么?! 明年就成亲?! 崔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郡主!不对,韶华,你不是在说笑吧!” 姜韶华抿唇一笑:“这么要紧的大事,我怎么会说笑。我原本是想着,你我定了亲后,暂且不急着成亲。等过个几年再做夫妻。” “此次我去京城,在工部衙门外遇了刺客。我没有受伤,身边亲兵却死了两个伤了三个。还有你,在田庄里竟也遇到刺客受了伤。” “可见,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行乐须及时,和心爱的携手,也该在当下。” “所以,我们不等了,早些成亲好不好?” 好好好! 当然好! 崔渡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我都听你的。” 姜韶华笑道:“我明日就和陈长史说,写信去博陵崔氏,商定婚期。明年春日,我们就成亲!” 一个人高兴到极处,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崔渡笑得像个傻瓜,走路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直至走到郡主的院门外,崔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郡主早些歇下,不用送我了。我明日一早来陪郡主练武用膳。” 姜韶华嫣然一笑,令漫天星光黯然失色。 崔渡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鼓足勇气,凑上前,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然后逃也似地走了。 姜韶华抿唇一笑,在原地目送崔渡远去,才转身进了院子。 终于回到熟悉的闺房,比起景阳宫里的寝室舒适自在得多。 姜韶华心情好极了,沐浴更衣后,哼着轻快的小曲儿上了床榻。 “郡主回了王府,心情好得很。”银朱笑道:“奴婢回来之后,也觉得格外开心。” 荼白取笑道:“是因为明年就要出嫁的缘故吧!” 银朱红着俏脸,装腔作势地去捶荼白。 姜韶华黑眸中漾起笑意,忽地说道:“我明年也成亲。” 银朱荼白动作一顿,齐齐扭头看过来,一个双眸圆睁,一个嘴巴张得老大。 姜韶华又重复了一遍,心情竟是愈发愉快:“你们没听错,我打算将婚期提前,和崔渡早些成亲做夫妻。”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何必等待? …… 隔日一早,听到这一消息的陈长史冯长史,反应和银朱荼白也差不了多少:“郡主真打算提前婚期?” “明年就成亲?” “是,”姜韶华从容不迫:“经过刺杀一事,本郡主霍然顿悟,想早日成亲。以后也便于在崔渡身边多放些人手。” 陈长史迅速反应过来:“臣这就去写信给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知何等高兴,绝不会拖延阻拦。 冯长史不知何时掏出精致的金算盘来,噼里啪啦打了一圈,然后笑了起来:“这几年我们王府送了这么多厚礼出去,趁着郡主大婚,能收一大笔回礼。” 冯长史这副钻到钱眼里的财迷模样,颇为可爱。 姜韶华会心一笑:“成亲的一应琐事,就要劳烦两位长史费心了。” 两位长史义不容辞,各自领命退下去忙碌。 姜韶华也没闲着,去王府六房转了一圈。着重表扬嘉奖了劳苦功高的沈工正,对近来当差积极上进的杨审理也提出了表扬。吏房户房不必说,陈长史冯长史劳苦功高。 管着库房的闻主簿,领着一个年轻人向郡主行礼。 这个年轻男子,约有二十一二岁模样,个头中等,相貌寻常,说话倒是利落,看着精明干练。 “郡主,这是臣的孙子,叫闻善。”闻主簿厚着一张老脸笑道:“他之前一直读书考功名,可惜中了秀才之后,一直没能考中举人。” “臣便打算,让他来王府谋个差事,以后为郡主效力做事。” 有陈瑾瑜马耀宗卢琮汤有银等先例,闻主簿也不免动了心思,想为自家孙谋个前程。子 姜韶华微微一笑:“闻主簿是王府老人,这些年一直勤勉当差做事,一把年岁了,依然兢兢业业。本郡主都看在眼里。想提携儿孙后辈,本郡主自无不应之理。” “不过,在王府里做事,就得遵循王府里的规矩。让他去陈长史那儿,让陈长史安排吧!” 闻主簿大喜,领着长孙跪下谢恩。 “不必行此大礼,快些起身。”姜韶华淡淡笑道:“本郡主丑话说在先。有能耐的,本郡主会提携重用。本事平平,不肯用心的,休怪本郡主撵人。本郡主不养闲人。” 闻主簿立刻应道:“请郡主放心,臣有五个孙子,闻善排行第三。臣只带了他进王府,自是对他有信心。” 小小插曲,不必细述。 想来,以后这等事绝不会少。谁不想提携自己的儿孙后辈上进出息? …… 陈长史火速写信,令人送去博陵崔氏。 短短数日后,博陵崔氏便有了回信。王府送去的三个喜日里,崔氏挑了最近的一个,就在明年春日,四月初六。 在这之前,王府里还要办一桩喜事。 陈瑾瑜和马耀宗的吉日,就在眼前了。 按着时下风俗,女子出嫁前不宜露面,应该待在闺阁里。不过,陈瑾瑜日日在郡主身边当差,几乎每日都和未婚夫婿打照面,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马家上下也无人介意这点细节。有郡主撑腰,有陈长史当前,王府里自然也没什么闲话。 马县令带着马家人,提前半个月就来了南阳郡,为长孙马耀宗操持婚事。 马耀宗和陈瑾瑜在王府里皆有配院,各有住处。不过,马县令还是准备了一处大宅子做喜房。 这处四进的大宅子,原本是一位富商的,离王府只隔了两条街,步行一炷香时间就到了。马县令花了大价钱买下了这处地段上佳的宅院,之前特意重新收拾了一遍。 铺陈嫁妆的时候,姚氏亲自去了一趟。回来之后悄悄对陈县令道:“马家真是阔绰,那宅子买了五万两,又花了几万两修整收拾过了。宅院直接记在了我们瑾瑜名下。这出手太大方了。” “我们瑾瑜,真是傻人有傻福。” 第五百三十六章 婚期(二) 陈县令看着姚氏喜滋滋的模样,不由得一笑:“现在不嫌弃马家家世低了?” 姚氏笑着白丈夫一眼:“瞧你说的,我是那等势利眼的人吗?” 那必须是啊! 陈县令面不改色地笑着哄道:“当然不是了。你是心疼女儿,怕女儿低嫁了,日后会后悔。” “可不是么?”姚氏嘀咕道:“谁家不盼着女儿高嫁,我之前挑剔马家,是觉得我们瑾瑜配得上更好的人家。可瑾瑜那个傻丫头,自己乐意嫁,公公也点了头,哪里还有我反对的余地。定亲这大半年来,我心里就像被一块石头堵着,怎么都不痛快。” “现在是没办法,婚期就在眼前,总得往好处想。马家这般重视没过门的儿媳,聘礼如此丰厚,也勉强过得去了。” 这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陈县令笑道:“你别忘了还有最重要的一桩,瑾瑜成亲了,依旧能在郡主身边当差做事。这才是瑾瑜愿嫁马耀宗的最重要的一个理由。” 姚氏骄傲地一挑眉:“那也是马家的福气。郡主舍人官职虽然不高,却是郡主真正的心腹。也就我们瑾瑜能胜任!” 想想几年前姚氏为了女儿抛头露面当差闹腾得死去活来,再看看现在姚氏满脸的骄傲自得,只能让人感叹一句。这世间,谁人不势利?父母对待孩子,尚且如此。 夫妻两个正低声闲话,陈浩然薛六娘小夫妻两个过来了。 薛六娘进门就有了喜,现在肚子老大,临盆就在年末或年后。原本不该随意奔波,不过,自家小姑出嫁,不能不来。 陈浩然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走路小心些。” 薛六娘白净的脸颊圆润了许多,纤细的身形如今也显得臃肿。进来后,便要向公婆见礼。 姚氏立刻抢着说道:“你怀着身孕,别行礼了。都是自家人,不讲这些虚礼,快些坐下。” 薛六娘还是坚持行了一礼,然后慢慢坐下。 姚氏的心思立刻挪到了媳妇的肚子上来,一通嘘寒问暖:“你今日胃口好不好?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和我说,我让人去厨房点菜。” 王府里伙食好,每日有固定的膳食,也可以额外点菜。薛六娘是新媳妇,脸皮薄,不好意思挑肥拣瘦。姚氏就不同了,心疼儿媳肚子未来的孙子,一心想着让儿媳吃好一些。 这个婆婆虽然势利眼,偶尔不太讲理,整体来说对她倒是不错。薛六娘轻声笑道:“被婆婆这么一说,儿媳还真有些嘴馋了,想吃鸡肉馄饨。” 姚氏立刻打发丫鬟去厨房,又关心地问询薛六娘身体情形。 这一边,陈县令父子两个商议起了陈瑾瑜出嫁一事:“新房就在两条街外的宅子里。到时候马耀宗前来迎娶,你妹妹从王府出嫁。” “我去送嫁,”陈浩然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茬:“对了,妹妹说了,在新宅子住满一个月。正好过了年,以后两人还是住王府配院,当差也方便。”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陈县令随口笑道:“这以后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就不必管了。” 说着,又有些唏嘘:“一转眼,你们兄妹两个都成家了。你们各自奔着自己的前程,我和你娘就在博望县守着过日子。你们得了空闲,回去看看我们就是。” 陈浩然在府学苦读备考,薛六娘生了孩子之后,会带着孩子一并住在娘家。这儿子也算是薛刺史半个上门女婿了。女儿出嫁了,就是马家媳妇。可不就只剩夫妻老两口了? 陈浩然和薛六娘对视一眼。 薛六娘忽地轻声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正想和公公婆婆商议。” “我年轻识浅,不懂怎么养育孩子。我想着,等孩子养到半岁左右,便送去博望县,以后由公公婆婆管教养育。” 陈县令有些惊讶,姚氏更是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好好好,我整日待在内宅闲着无事。有的是时间精力带孩子。你以后只管放心生,生几个都有我来养着。” 薛六娘抿唇一笑,柔声细语道:“瑾瑜妹妹在郡主身边当差做事,随郡主出入宫廷朝堂,眼界见识远胜寻常女子。儿媳心中羡慕不已。郡主曾说过,我可以去叶县女子书院做夫子。等孩子送去博望县,我便打算去叶县书院。” 姚氏现在也开明得很,并不阻拦儿媳出门做事。再说了,宝贝孙子都要送到她身边养着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当即便乐呵呵地点了头。 陈县令心想儿媳确实聪慧,心有成算。 如此也好,陈家上下一同为郡主效力做事吧! …… 过两日,陈瑾瑜在郡主身边当差的空闲,说起了此事:“嫂子温柔斯文,说话声音从来没高过。我那个难缠的亲娘,总被她哄得乐呵呵的。不但要帮她养孩子,还支持她去叶县书院哪!” 姜韶华会心一笑:“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薛六娘想去叶县书院做夫子,就顾不上自己教养带孩子。索性将孩子送到婆婆身边,这么一来,姚氏有宝贝孙子在眼前,心满意足,也就没空挑剔儿媳了。薛六娘又能一心一意地在书院里当差。 再者,叶县离博望县不远,快马一日便能到。想看孩子也方便得很。 姜韶华笑着打量陈瑾瑜:“还有几日就要出嫁了,你心里紧不紧张?” 陈瑾瑜坦然道:“紧张确实有那么一点。不过,就在新宅子里住一个月。明年就回王府配院,还是每日在郡主身边,时时和郡主相伴。有什么事还能去寻祖父撑腰。这么一想,也就不紧张了。” 姜韶华失笑:“应该紧张的是马耀宗才对。这么多人给你撑腰,他哪里敢欺负你一星半点。” 陈瑾瑜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五日后,陈瑾瑜出嫁。花轿自南阳王府正门而出,在热闹的乐声和炮竹声中慢悠悠地前行。 新郎官马耀宗,今日穿着大红喜袍,骑着高头骏马,俊脸闪着光。 第五百三十七章 坦荡 姜韶华站在正门外,目送花轿远去。 不知怎么地,心里竟有些淡淡的失落和怅然。 银朱悄声笑道:“今日是陈舍人出嫁的大喜日子,郡主不为陈舍人高兴么?” “高兴是高兴,就是心里有些不舍。”姜韶华笑着轻叹一声:“我现在倒能稍稍领会到嫁女儿的滋味了。养在身边多年,一出嫁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心里怪不是滋味。” 银朱扑哧一声乐了:“郡主比陈舍人还小三岁哪!嫁姐姐还差不多,怎么成嫁女儿了?” 姜韶华微微一笑。前世她活到三十多岁,重生而回也近六年了。从心里年龄来说,她看陈瑾瑜,可不就像看后辈么? 这样的心情,自然不能和银朱说。到了崔渡面前,她才吐露几句。 崔渡左臂上的伤已经大为好转,不必再绑绷带,不过,还不能左右晃动,略显僵硬。右手倒是灵活得很,轻车熟路地握住了未婚妻的手:“陈舍人告了一个月婚假,是不是接下来一个月见不到陈舍人,觉得身边有些空落落的?” 姜韶华想了想笑道:“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 崔渡低声笑道:“我左臂伤还没好,正好趁着过年再养一个月。我天天陪着你。”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说起来,自从你来了南阳郡,就一直当差忙碌。这一段时日要养伤,倒是能好好休息了。” “其实,我习惯每天去田边转悠,每日培育粮种。”崔渡忽然叹了口气:“能守在你身边,我自然高兴得很。不过,这日子也太清闲了。” 这就是做事做惯了,根本闲不住。 姜韶华一笑:“整日待在王府里,我也觉得闷。我们婚期在明年四月,我过年之后就去巡查诸县,待成亲的时候再回王府。” 崔渡一点没阻拦的意思:“那我也去田庄,等成亲之前回王府便是。” 这样挺好。平日里各忙各的,等有空闲再相聚。不必整日黏黏糊糊地粘在一起。 姜韶华点点头应了。 崔渡看着姜韶华,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韶华,那些刺客是不是郑舍人派来的?” 姜韶华沉默片刻:“没有证据,不过,应该是他。我离京之前,狠狠揍了他一顿。” 说着,目中露出些许歉然:“现在还没到和郑家彻底撕破脸的时候。这笔账,暂且记下。以后总有一日,我会连本带利地为你讨回来。” 崔渡半点不客气:“就这么说定了。” 他就快是她的人了……不对,应该说他早就是她的人。他被刺客刺杀受了委屈,算账报仇的事,自然是她的。 姜韶华见崔渡这般理直气壮,好笑之余,心里也觉得暖融融的。 古来今往,男尊女卑了几千年。愿意入赘的男子,大多为生活所迫,或是贪恋女方权势富贵像她亲爹卢玹那样。 崔渡却十分从容,既不卑躬屈膝,也不引以为耻,甚至处处以她的未婚夫婿为傲。对女强男弱也没什么不适应。 这样的胸襟,这样的坦荡,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崔渡,你真得很好。”姜韶华轻声赞道:“遇见你,是我的福气。” 崔渡咧嘴一笑:“郡主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能遇见你,才是我崔渡此生的福气。” 姜韶华抿唇一笑,忽地凑近,在他唇边一吻。 崔渡全身一颤,右手猛然用力,将她搂进怀中,嘴唇笨拙地寻了过来。温热的气息在她的鼻息间窜动。 以她的力气和身手,稍微一用力,便能将崔渡推开。 可不知为何,她全身忽然没了力气。 她睫毛颤了颤,闭上双眸。 …… 许久,崔渡面红如火地抬起头,一双眼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树叶,亮晶晶的。又像被火烧过的炭团,冒着火星。 姜韶华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定然脸颊嫣红。 她移开目光,平复心绪,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今晚马家设喜宴,我要去马家吃喜酒。你也随我同去。” 崔渡声音有些沙哑:“好,我去换一身衣服。” 等崔渡换了衣服过来,姜韶华不由得失笑。 正式的喜宴场合,她穿得是郡主礼服,威仪且端庄。崔渡平日爱穿布衣,今日将伯爵礼服换上了,威风气派不说,和她并肩而立,也很是般配。 这一点小心机,在她眼里堪称可爱。 崔渡转了一圈,喜滋滋地显摆:“怎么样?好不好看?和你相不相配?” “好看,”姜韶华不吝夸赞:“和我站在一起十分相配。” 崔渡咧嘴一笑,伸手握住姜韶华的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看看,有了正经的名分就是这般自信从容。 姜韶华看着如开屏孔雀一般的未婚夫婿,不由得抿唇而笑。就这么纵容又柔顺地和他携手在人前露面。 一众属官看在眼里,皆是会心一笑。 郡主为了长宁伯提前回南阳郡,这份心意和情意不必细述。现在连婚期都提前了,再有几个月,长宁伯就“过门”做赘婿了。未婚小夫妻情热亲近,也是人之常情。 “郡主,马车已备好了。”宋渊素来肃穆的脸孔也露出了笑容:“请郡主和长宁伯上马车。” 姜韶华含笑应了,和崔渡一同坐上马车。其余属官也各自上了马车。 到马家大宅时,正好近黄昏,是行拜堂礼的时辰。 七十多岁的马县令,今日喜笑颜开,精神奕奕,领着马家人恭迎郡主。姜韶华笑道:“马县令不必多礼,快些起身。别耽搁了拜堂的吉时。” 马县令乐呵呵地应了,应着郡主进了喜堂,并请郡主上座。 姜韶华笑道:“今日是马典膳娶妻的喜日子,马县令理应坐上首,本郡主万万没有喧宾夺主之理。” 一番退让,到底还是马县令坐了上首。 穿着大红喜袍的新郎马耀宗,手中牵着红绸,红绸的另一端被攥在顶着红盖头的新娘手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在众人善意的恭贺和笑声中,拜堂礼成,送入洞房。 第五百三十八章 新年 新婚第三日,陈瑾瑜领着新婚夫婿马耀宗回门。 陈家祖孙都住在王府里,南阳王府就是陈瑾瑜的娘家。陈瑾瑜一踏入王府,便忍不住低声道:“这才隔了两天,我怎么就觉得很久没回来了?” 红光满面的马耀宗低声笑道:“我也是,这几年在王府里住惯了,现在忽然换了地方,还挺不习惯的。要不然,我们在新宅子里住几天就回来。” 陈瑾瑜有些意动,犹豫片刻道:“还是算了。祖父他们要在新宅子里过完年再回比阳县。我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哪有住几日就走的道理。好歹过了年,住到满月。” 成亲后新房一个月不空房,这是大梁风俗。马家长辈们都在,她一个新过门的媳妇,总不能太过任性。 马耀宗心头一热,攥住陈瑾瑜的手:“都听你的。” 陈瑾瑜转头,冲他甜甜一笑。 “一大早我就在等你们。”熟悉的少女声音在前方响起:“你们两个怎么这般磨蹭。” 陈瑾瑜马耀宗携手上前:“见过郡主。” 姜韶华笑盈盈地伸手扶起陈瑾瑜:“今日是你们夫妻回门的好日子,不必这般多礼。” 又对马耀宗笑道:“瑾瑜姐姐是我少时玩伴,我们一同长大,情同姐妹。以后她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马耀宗不假思索地应道:“郡主请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绝不让她受委屈。” 陈瑾瑜咬咬嘴唇,眼里满是笑意:“若是你受了委屈,你也可以来向郡主诉苦告状。” 姜韶华笑着接了话茬:“本郡主岂能随意插手属官的家事。” 马耀宗:“……” 感情他只有被欺负的份啊! 陈瑾瑜和姜韶华一同笑了起来。 “你们快去见陈长史,陈县令他们也都在等着。”姜韶华笑着嘱咐:“本郡主已经吩咐厨房备了美酒佳肴,正午时一同用膳。” 陈瑾瑜喜滋滋地应了。新婚小夫妻亲热地携手离去。 马耀宗身为陈家姑爷,除了迎亲那一日,这是第一次正式登门。原本熟悉至极的陈长史陈县令,现在换了个身份再见,以马耀宗的圆滑周全,竟也有些紧张起来。 他恭敬地拱手,行了晚辈礼。 陈长史倒是和气得很,笑着说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多礼,坐下说话。” 马耀宗应声,在舅兄陈浩然的身边坐下了。 陈瑾瑜也要坐,陈县令忍不住提醒:“我们在这里说话,你随你娘和你大嫂去屋子里说说话。” 可见是当差习惯了,和男子们同处一室同坐一处也很习惯,压根就没有出嫁女回门的娇羞和拘谨。 陈瑾瑜笑嘻嘻地应一声,大大方方地跟着亲娘嫂子走了。 陈县令心想亏得有眼前的傻女婿,不然自家姑娘这副性情脾气,还能嫁给谁啊! 姚氏握着女儿的手,低声问询:“你在新宅子里住不住得惯?一日三餐还吃得惯吗?马家人待你怎么样?” 陈瑾瑜随口笑答:“住得不太习惯,吃的倒是精致,马家上下对我都很和善客气。” 姚氏这才松口气,嘱咐道:“你对长辈们得尊敬礼貌,说话别太随意。” 陈瑾瑜挑眉,笑得自信从容:“放心吧!我可是随郡主出入过皇宫和朝堂的,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过。应付夫家长辈,不在话下。” 薛六娘见小姑这般神采飞扬自信满满,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瑾瑜见识过大场面,眼光见识都远胜寻常人。能娶到瑾瑜为妻,是马耀宗之福,更是马家上下的福气。” 陈瑾瑜被夸得眉开眼笑:“大嫂一直待在闺阁,不知道出来当差做事的滋味。等以后去叶县书院当差,就知道了。每一天都忙碌充实,每一天都是崭新且不同的一日。” “就像从精致的鸟笼里飞出来了,见识到了高山大海,再也不愿回笼子里了。” 薛六娘黑眸发亮,流露出向往,正要说话,眉头忽然蹙了一蹙,双手捧住了肚子。 陈瑾瑜一惊:“大嫂怎么了?” 姚氏是过来人,镇定多了:“是肚痛发作了。别慌,我这就让人去叫产婆。” 女子怀孕生子,没个定日。有的会比预期的日子迟十天半月,有的会提前发动。薛六娘随陈浩然回来,姚氏特意提前请了产婆,以备不测。没曾想,今日就派上用场了。 短短片刻,陈浩然便得了消息匆匆跑过来,急得直冒汗:“六娘,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薛六娘初次阵痛,疼得脸庞煞白,说不出话来。 陈浩然急得团团转。 姚氏嫌儿子碍事:“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力气大,扶着六娘去产房里躺下。” 陈瑾瑜定定心神道:“孙泽兰也在,我这就去请她过来坐镇。” …… 消息很快传进姜韶华耳中。 姜韶华也有些意外,旋即笑道:“今日陈家双喜临门,这是大喜事。银朱,你去厨房吩咐一声,让厨房多备几桌酒席。” “秦虎,你去传本郡主口信,让王府属官们等着喝喜酒。” “孟三宝,你立刻去薛刺史府送信。” 一一安排吩咐过后,姜韶华转头对身畔的崔渡唏嘘:“以前跑腿传信,都是陈舍人马舍人。现在马舍人做了典膳,陈舍人告一个月婚嫁。本郡主身边都快无人可用了。” 崔渡失笑:“说来说去,你就是不习惯陈舍人离了身边。” 可不是么? 这几年来,她和陈瑾瑜朝夕相伴。便是去京城进皇宫,也没落下过她。这两日陈瑾瑜出嫁,不在眼前左右,就像少了什么似的。 姜韶华也是一笑:“忍一忍,熬过这个月她就回来了。” 崔渡难得酸了一回:“我们分别几个月都是常有的事,也不见你这般惦记我。” 姜韶华扑哧一声笑了:“你怎么连这闲醋也吃上了。” 女子临盆生孩子,有的要熬两三天,格外顺利的,也得两三个时辰。 薛六娘这一胎还算顺遂,从早上熬到黄昏,熬了四个时辰,一个胖乎乎的女婴呱呱坠地。 第五百三十九章 女婴 薛六娘耗尽力气生下孩子,连看一眼孩子样貌的力气都没有,便昏睡过去。 再次睁眼醒来,已是子夜时分。 产房里被收拾过了,被褥也都是崭新的,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干净的。不过,屋子里还是有淡淡的血腥气。 “六娘,”陈浩然一直守在床榻边,见薛六娘醒来,十分欢喜:“你总算醒了。饿不饿?我这就给你去端些吃的?” “大哥,你就别捣乱了。”陈瑾瑜小心翼翼地捧了温热的米汤过来:“孙姑娘说了,刚临盆的产妇,不能吃油腻荤腥的。今晚就喝些米汤,明日能吃米粥。过几日再吃肉。” 薛六娘没力气起身,陈瑾瑜用勺子舀了米汤,细心地喂进薛六娘口中,一边笑道:“大嫂生了个白胖可爱的女儿,乳娘已经抱着喂过两回了。” 听闻生了女儿,薛六娘下意识地看陈浩然一眼。 世人皆重子嗣。她生了女儿,陈家上下一定失望得很。婆婆姚氏没露面,定是心里不喜。 陈浩然显然清楚妻子心中顾虑,笑着说道:“我们陈家可没有重男轻女之人,祖父有了曾孙女,高兴得很,要给孩子亲自取名字。我爹被众人哄闹着喝酒,还有我娘,一直盯着孩子,眼睛都不肯多眨一下。奶娘喂奶水的时候,她都在一旁看着。” “可不是嘛!”陈瑾瑜有些酸溜溜的:“我娘一直抱着呢!连我要抱一下都不肯,非说我笨手笨脚,不会抱孩子。” 薛六娘这才稍稍安心,喝了半碗米汤后,便轻声道:“我想看看孩子。” 陈浩然立刻应了,抬脚出去,片刻后回来,却是姚氏亲自抱着孩子到床榻边。 “六娘生得好相貌,女儿随亲娘,好看得很。”姚氏一脸喜气,像抱着宝贝似的抱着孙女,坐到床榻边,将小小的女婴送到薛六娘眼前:“你快瞧瞧。” 薛六娘看一眼刚出世的女儿,忍不住小声道:“怎么皱巴巴的。”还红通通的,像个猴子似的,哪里好看了? 姚氏笑道:“孩子刚出生都这样。过几日,就白净好看了。看眉眼,多秀气好看。比瑾瑜小时候好看多了。” 陈瑾瑜:“……” 算了,看在小侄女刚出世的份上,这一回就忍了。 姚氏的喜悦和对孩子的喜爱,绝不是装出来的。薛六娘一颗心也彻底踏实了,抬眼冲丈夫一笑。 陈浩然柔情依依地过来,握住妻子的手:“郡主已经派人去刺史府送喜信了。你安心地在王府里做月子。等做完月子过了年,我们再回去。” 薛六娘柔声应了。 …… 孩子的洗三礼颇为热闹。 姜韶华亲自过来,给孩子添了一整套金项圈金锁。又抱了一回孩子,夸了一通:“眼睛又大又亮,皮肤这么红,以后褪了一定白净。” 姚氏听得合不拢嘴:“郡主说的是。明年郡主就大婚,等日后我们家这丫头,就给郡主的孩子做伴读。” 就像当年的陈瑾瑜陪伴年幼的姜韶华一样,一同长大培养出来的情谊。瞧瞧眼下,郡主最亲近最信任的,可不就是陈瑾瑜么? 如果郡主以后生了儿子,那就更好了。这不是现成的青梅竹马? 姚氏心里如意算盘拨得叮当响,已经早早就开始为自家孙女筹划前程了。 姜韶华也不和姚氏计较,随口笑着应了。然后便去探望薛六娘。 薛六娘在床榻上躺了两日多,没那么虚弱了,精神颇为不错。姜韶华笑着问道:“你真舍得下孩子,愿意去书院做夫子?” 薛六娘轻声笑道:“孩子先请婆婆带两年,等大一些能读书识字了,我就带去叶县。” 果然心有成算。 姜韶华挑眉一笑:“万一你婆婆不愿,或是舍不得孩子让你带走怎么办?” 薛六娘显然也思虑过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家是书香之家,相公和小姑都是自小读书。公公身为博望县令,管着铁矿,十分忙碌。婆婆识字不多,教导不了孩子读书。为了孩子前程,婆婆会同意的。” 姚氏确实有不少缺点,诸如势利眼心眼小爱哭闹之类。不过,势利眼也有势利眼的好处。对出身名门低嫁的儿媳格外好,为自家孙女谋前程也一定愿意退让。 薛六娘真是个聪明人,进门没到一年,就不声不响地拿捏住了婆婆。 姜韶华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笑着说道:“你都想明白了就好。叶县女子书院声名远播,如今荆州府都有人家送姑娘去读书。书院正缺人手。你去了之后,便可大展拳脚了。” 薛六娘目中闪出熠熠光芒:“谨遵郡主之命。” …… 又过几日,薛刺史府来人了。 便连姜韶华也没料到,薛老夫人竟亲自带着儿媳孙媳们前来。 薛老夫人是荆州府里品级最高的诰命,一把年岁,便是偶尔说话做事糊涂些,姜韶华也得给薛刺史几分颜面,敬着薛老夫人一些。 姜韶华领着一众属官亲自在正门口相迎,又设了隆重的接风宴,给足了薛老夫人颜面,也给足了陈长史体面。 姚氏忍不住对陈县令叹道:“郡主对我们陈家,确实好得没话说。也难怪公公愿为郡主奔前忙后的卖命哪!” 何止陈长史,陈家祖孙三代都是郡主心腹亲信。 便是陈浩然,日后考取功名走仕途,也一定且只会是郡主的臣子。 陈县令低声笑着嘱咐:“薛老夫人身份贵重,这几日你好好相陪,别惹老夫人不快。” 姚氏笑道:“这还用你说。儿媳这么好,进门就生了这般可爱的孙女,我疼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让老夫人不快。” 还别说,姚氏是真疼孙女,绝不是装出来的。薛六娘安心做月子,姚氏天天抱着孩子不撒手。 陈县令故意笑着打趣:“你不是一直盼着有个孙子么?儿媳生了孙女,你心里就不失望?” “嗐,孙女怎么了!孙女好好教养,一样有出息!就像我们瑾瑜那样,以后都是王府能臣!” 第五百四十章 争执 “你生了闺女,公婆可有微词?” 薛老夫人坐在薛六娘床榻边,关切地低声问询。 薛六娘柔声笑道:“公婆都很高兴。尤其是婆婆,每日除了奶娘喂奶之外,其余时间都亲自照看孩子,对孙女疼惜喜爱得很。” “这就好。”薛老夫人这才放心,眉头舒展:“陈家书香传家,家风正派,是个好人家。当年你父亲给你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些不足。现在看来,你父亲确实有眼光。” 陈浩然已考中举人,正用心苦读,只要考中进士便能授官,好学上进品性又好,就不必说了。 郡主这两年在朝堂声势愈来愈隆,南阳王府借着推广粮种,势力悄然扩张至北方诸州郡。陈长史是南阳王府第一重臣,也随之水涨船高。便是薛老夫人,也觉得现在的陈家配得上薛家了。 薛老夫人絮叨几句,嘱咐道:“你做完月子,便带着孩子回荆州。我身边离了你,实在不惯。” 薛六娘打算去叶县书院的事,早已暗中和亲爹薛刺史商议过了,一直没告诉薛老夫人。今日正是吐露实情的好机会。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祖母。”薛六娘轻声将此事道来。 不出所料,薛老夫人一听便恼了,根本就不同意:“荒唐!胡闹!你堂堂薛家嫡女陈家长媳,哪有抛头露面做夫子的道理!不行!我不同意!” “祖母,在南阳郡,女子和男子一样可以做官当差。”薛六娘轻声道:“我的小姑是郡主舍人,孙姑娘是有官身的军医,还有在军营里做夫子的孔姑娘,叶县女子书院的李山长和崔夫子。她们为郡主效力,凭着自己的本事领俸禄,堂堂正正。我薛六娘一样可以!” 薛老夫人愈发恼怒:“还不都是郡主任性妄为!女子就该守着内宅,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出头露脸的,哪里还有女子的矜持内敛。别人怎么做我管不得,总之你不能去。” “我已经和郡主说过了,公公婆婆也都允了。” “我不允!” “可是,我已经出嫁,是陈家媳妇了。” “你!” 薛老夫人瞪大了眼睛,脸红脖子粗,气得冒烟:“好好好!你是出嫁女,不是薛家的人了,我这祖母,也是管不得你了。” 薛六娘外柔内刚,颇有主见,眼见着薛老夫人气成这般模样,也没退让:“祖母一直最疼我,为了来看我,坐了几日马车奔波辛苦,我心里感激得很。别的事,我听祖母的,这件事不行。叶县女子学院,我是一定要去的。” 薛老夫人猛然站了起来,怒道:“既然这样,你也别回荆州了。随你的公婆去博望县吧!离那个什么叶县女子学院还近一些。” “以后你也不必回去了。省得我见了你闹心。” 说完,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薛六娘露出无奈的苦笑。 过了片刻,婆婆姚氏来了。 姚氏怀中抱着孙女,轻拍着哄睡了,小心地放在薛六娘身边。薛六娘转头看着小小的女儿,郁闷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听说薛老夫人冲你发火了?”院子就这么大,有什么消息动静传得飞快。薛老夫人大发雷霆的事,自然瞒不过姚氏。 薛六娘叹了口气:“是,我和祖母说了要去叶县女子书院一事,祖母很是不喜。” 姚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现在是陈家媳妇,陈家上下都同意的事,薛老夫人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按着时下风俗,女子出嫁后就是夫家的人,什么事夫家点头就行,确实轮不到娘家人拿主意。 这话虽然刺耳些,道理却没错。且站在她这一边。薛六娘心里一暖,低声叹道:“祖母让我别回荆州了。” 姚氏精神一振:“那就随我们去博望县住几个月。囡囡这么小,坐马车来来回回的也不方便,正好省了麻烦。” 薛六娘没有一口应下,柔声应道:“祖母年岁大了,脾气反复不定,说不定过几日就改主意了。再等一等吧!” …… 不得不说,薛六娘确实最了解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气得两日没理会薛六娘,不过,囡囡倒是每日都要看几回。囡囡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皮肤白净起来,小脸蛋肉乎乎的,可爱极了。 薛老夫人越看越爱,到了第三日,去了薛六娘床榻边,板着脸孔道:“你要去哪儿,我不管你。不过,囡囡得带到荆州去,以后我亲自照看。” 薛六娘一脸为难:“我和婆婆商议过了。等囡囡半岁了,就送去博望县,以后孩子由婆婆照看。博望县离叶县不远,只要一日路程,我可以休沐的时候回去看孩子。” 薛老夫人皱眉不快:“那个姚氏,心眼小,一脸小家子气,哪里会教养孩子。” 薛六娘咳嗽一声:“不能这么说。我相公和小姑都是聪慧能干之人。” “浩然是他父亲教导出来的,至于你那个小姑,是陈长史一手养大的,聪慧能干和姚氏可没什么关系。”薛老夫人说话刻薄得很。 薛六娘近来和婆婆很是和睦,不乐意听这些:“祖母别这么说,我婆婆读书不多,却也明事理,对囡囡很是疼爱。” 薛老夫人又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嫁出门的姑娘,果然就是泼出门的水。一颗心全向着夫家了。我是管不得你了。” 然后,再次摔门而去。 …… “薛老夫人又发脾气了?” 姜韶华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笑着听陈瑾瑜八卦。 陈瑾瑜成亲后和夫婿黏糊了几日,今日忍不住打着给郡主请安的名义来王府。马耀宗整日闲着也不习惯,索性一并来了王府。 马耀宗去陈长史那里,为来年郡主大婚操持准备。陈瑾瑜就陪着郡主闲话消遣。 “可不是?薛老夫人才来了五六日,已经发作两回了。”陈瑾瑜撇撇嘴:“这里是王府,她老人家还当时薛府哪!整日逞威风闹腾!大嫂还在做月子,耳根也不得清净。” 第五百四十一章 厉害 姜韶华对老人家还算宽容:“再忍几日。” “这都腊月二十七了,薛老夫人也没有启程回去的意思。看来,这个年是要在王府里过了。”陈瑾瑜嘀咕道:“没见过这样的,大过年的赖着不走。” 姜韶华笑着瞥她一眼:“在我面前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当着薛老夫人的面,可别乱说。免得薛老夫人不高兴。” 陈瑾瑜叹道:“我就是替我娘不痛快。我娘在家里从来没受过委屈,现在薛老夫人整日挑三拣四的闹腾,我娘还得忍气吞声地陪笑脸。” 到底是嫡亲的母女,平日里私下埋怨是一回事,真看到亲娘受委屈,陈瑾瑜哪里忍得住。 姜韶华有些无奈:“来者是客,且年岁大辈分长,我这个郡主,也不便撂脸子发脾气。” 她不愿和薛老夫人打照面,应付薛老夫人的重任,自然就要落在姚氏的身上了。 陈瑾瑜鬼点子多得很,眼睛骨碌一转,就有了主意:“等到岁末宴上,请薛老夫人一同赴宴,就坐我们女官一席。到时候,我们好好给老人家上一课,让她瞧瞧南阳郡女官们的厉害。” 姜韶华哑然失笑:“你看着安排吧!” …… 这几年来,南阳王府的岁末宴是所有属官和县令们最期待的盛宴。 十四县的县令们从年头忙到年尾,也只有这几日才会来南阳郡在王府里相聚来往。 “陈县令,一年未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马县令老当益壮,今年孙媳又进了门,更是红光满面。” “听闻叶县今年绸布的产量翻了一倍,赚了许多银子,百姓家家户户有余粮。这都是崔县令的功劳啊!” 博望县比阳县叶县稳居前三,陈县令马县令崔县令一进来,便受到了众人瞩目关注。 陈县令为人谦逊,马县令老而油滑,倒是崔县令,这几年来改变最为显着。原本的世家子弟的矜持傲气早已被磨平,变得沉稳了许多,拱手和众县令寒暄说笑。 南阳郡源源不断的吸纳流民,充实人口。这年头,人口和土地是最大的财富。有了人,便能开垦出荒田,能种出粮食,能让贫瘠的土地焕发出生机。 叶县以种桑织布为主,许多土地荒芜无人耕种。现在人口翻倍,不愁没人种田,去岁粮食丰收,太平粮仓都堆满了。不但不用再买粮,还有余力献粮食做军粮。 当然,崔县令的政绩不止于此,叶县书院规模越来越大,尤其是女子书院,如今荆州府有许多富商官员家的千金,都在女子书院读书。这给叶县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如今的叶县,女子地位高,风气开放,堪称大梁之冠。 就在此时,一个干瘪黑瘦相貌丑陋的男人进来了。 崔县令目光一掠,立刻快步上前,拱手笑道:“蔡兄总算来了。” 正是郦县的蔡县令。 蔡县令笑着拱手还礼,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其余县令已纷纷围拢过来。 叶县确实最富庶,不过,南阳郡第一县令可轮不到崔县令,必须也只能是蔡县令。 蔡县令做了五年县令,原本倒数第三的郦县,现在已经成了南阳郡人口最多良田也最多的大县。去年郦县大丰收,收获的粮食足以供应亲卫营吃一年。也就是说,只一个郦县产的粮食便能养得起一支军队。 这是何等惊人的政绩! 而且,蔡县令官声太好,深得百姓们爱戴,更得郡主器重信任。蔡县令安顿流民开拓荒田的种种办法,早已成了众县令效仿的准则。 便是崔县令,对蔡县令也是心服口服没一点不服。 除了十四县的县令之外,今日有份列席的,还有汤家的家主汤显忠。这位汤五太爷,为推广新粮常年在外奔波,可谓劳苦功高。汤有银在王府户房当差,颇受重用,前途无量。众县令眼明心亮,对汤显忠都很热络客气。 一众女官进来的时候,众人也早已习惯了,纷纷主动招呼寒暄。 众女官里,李颖和崔文秀皆出身名门,孙泽兰是杏林世家出身,便是孔清婉,也是鲁郡孔氏嫡女。她们虽未科举,却才学满腹,不输进士出身的县令们。且各自都在擅长的领域做得有模有样。 也因此,众人对女官们颇为尊重礼遇,绝不是装出来的。 姜韶华和薛老夫人来得最迟,进来的时候,见到的恰好就是这一幕。 薛老夫人惊愕不已,脱口而出道:“南阳郡竟有这么多女子做官?” 姜韶华和身畔的陈瑾瑜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笑道:“等明年岁末宴的时候,薛六娘也会在其中。” 薛老夫人:“……” 陈瑾瑜早就等着这个时候了,不紧不慢地说道:“南阳郡的女官,都经过吏部,有正式的官身文书。本舍人官职不高,是正七品。孙姑娘也是正七品医官。李山长和崔夫子孔夫子,是正八品。大嫂明年去当差,得从九品做起。领的俸禄,和十四县的县令们一样。” 薛老夫人再次被震住了:“竟还有官身文书?朝廷怎么肯答应?” 姜韶华微微一笑:“我为了此事,屡次上奏折。朝廷一开始确实不同意。不过,这两年南阳郡献了许多军粮,且推广新粮立下大功。本郡主再上奏折,吏部也就点了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姜韶华献军粮献得痛快,不过是为几个女官索要官身文书,俸禄都是南阳王府出的,朝堂重臣们也就默许了。 接下来,众官员各自入席。 姜韶华和陈长史等人坐一席,女官这一席,本来以陈瑾瑜为首。今日,陈瑾瑜特意请薛老夫人坐了上首。 薛老夫人今日受的震撼不小。女官们坐在一处,各自说起自己负责的差事,个个精神奕奕神采飞扬,那种自信昂扬的风采,和一旁的县令属官们并无不同。 女子真能做官? 和男子一样建功立业? 大受震撼的薛老夫人,在宴会散后,又去见薛六娘。 第五百四十二章 动心 薛六娘月子里吃得好睡得好,脸颊丰润,白里透红,气色颇佳:“祖母今晚去参加岁末宴,感觉如何?” 薛老夫人一开始还有些矜持矫情:“岁末宴里有一堆县令和王府属官,推杯换盏言笑无忌。还有几个女官,竟单独坐了一席,也一样喝酒说笑,闹哄哄的,不成体统。” “郡主就是年少任性,胡闹妄为。也就南阳郡有这等奇景了。” 薛六娘可太了解自己祖母了,闻言也不恼,笑盈盈地接了话茬:“郡主雄才大略目光高远,现在所做的事,都是积极努力地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尤其是我们女子,在郡主治下也能一展所长,出门当差做事,和男子们一样建功立业。有何不妥?” 薛老夫人撇撇嘴,还是嘴硬:“世情风俗如此,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的。不说别的,家境富裕的才有余力供儿子读书,能让姑娘家读书识字的少之又少。” “正因如此,叶县女子书院才极其重要。”薛六娘坐直了身子,目中绽放出坚定的光芒:“在那里,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可以免费读书,可以和官员富商家的姑娘做同窗。读书能令人启智明理,女子不是生来愚笨,只要有读书的机会,也能像男子一样有才学有见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要追随郡主,做点燃火种之人。” “请祖母成全孙女的一番心愿。” 薛老夫人不吭声了,半晌才道:“你已经决意要去女子书院做夫子了,连刚生的孩子都舍得下,我一个老婆子同不同意的,有什么要紧。你现在是陈家媳妇,我哪里还管得了你。” 薛六娘握住薛老夫人的手:“祖母一手将我养大,最是疼我。如果没有祖母的应允首肯,我哪能安心。祖母,你就应了我吧!” 薛老夫人不怎么情愿地轻哼一声:“罢了罢了,你想去就去。到时候吃不了苦头,可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诉苦。” 总算是退让松口了。 薛六娘心花怒放,将头靠在薛老夫人的肩膀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薛老夫人口中嫌弃得很:“都是生了孩子做了娘亲的人了,还像个孩童似的撒娇,也不害臊。”手却诚实得很,将自家孙女搂得紧紧的。 薛六娘偷偷笑了。 薛老夫人忽然咳嗽一声,低声道:“今晚在宴会上,我听说女官们都有吏部的正式官身文书。李颖和崔文秀都是正八品女官,明年你去书院,好歹也该和她们一样,从八品官做起。九品官职有些低了。” 薛六娘失笑:“女子书院是李山长建起来的,崔夫子这两年兢兢业业当差勤勉。我还得等几个月才能去当差,凭什么去了就和她们平级?再者,九品官职也很好了。相公日后考中进士进官场,也得从微末小官做起。我一出家宅就是九品女官,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反正,你以后不能比李颖和崔文秀差了。”薛老夫人嘀咕着,想了想又悄声道:“对了,以后书院还缺人的话,你就向郡主推荐你刚过门的七弟妹。” 薛六娘:“……” 薛六娘哭笑不得,敷衍地点头应了。 姜韶华和崔渡定亲后,薛老夫人就火速地为薛林定了亲事,两个月前孙媳就过了门。 这个七弟妹,也是望族闺秀出身,读过几年书,不过,才学算不得出众,性情也柔顺。 薛老夫人疼爱薛林,对孙媳赵氏爱屋及乌,也格外喜爱。眼见着南阳郡女官都有正式官身品级领俸禄,这就替孙媳操心上了。 …… 薛老夫人一把年岁了,却是个急脾气。一旦动了这个心思,接下来的新年,便时常带着孙媳赵氏在姜韶华面前露面。张口就是“我这个孙媳也是自少读书才学出众”“别的不说做女夫子是绰绰有余了”,就差没直说郡主你给我孙媳也安排个差事了。 姜韶华笑而不语。 陈瑾瑜忍了两回,到了第三回实在忍不住了,笑眯眯地应了回去:“要去叶县女子书院做夫子,就得长期住在叶县,夫妻要分居两地。大嫂生了孩子,才去当差。七少奶奶才过门两个月,便是老夫人舍得,薛七郎也舍不得呢!” 脸皮薄的赵氏羞红了脸,不敢吭声,心里连连哀叹。 自己什么斤两自己最清楚。她哪有出远门去当差做事的能耐。瞧瞧眼前的陈舍人,性情泼辣嘴皮子麻溜反应迅捷,和陈舍人一比,她也就配端茶送水了。 薛老夫人被噎了一回,脸上有些讪讪。偏偏姜韶华也不出声解围,只得自己找台阶下了:“呵呵,我就随口说笑,哪里舍得让孙媳出远门在外奔波辛苦。” 姜韶华微微一笑:“人各有志,不宜强求。” 叶县女子书院的夫子,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赵氏性情腼腆,说话细声细气的,根本不适合做夫子。 薛老夫人讨了个没趣,还是不肯走,硬是等到薛六娘做完月子。然后将薛六娘和孩子一同带去了荆州府。 姚氏舍不得孙女,又抢不过薛老夫人,眼睁睁地看着孙女被抱上马车离去,吧嗒吧嗒掉眼泪。 陈瑾瑜心疼自家亲娘,安慰道:“嫂子回薛府住几个月就会去书院,到时候囡囡就送到博望县了。以后囡囡日日在你眼前,保准有你看烦的那一天。” 姚氏立刻瞪女儿一眼:“说什么浑话!我巴不得孩子永远都在我眼前,怎么会有看烦的一日。倒是你,少在我眼前晃悠,惹得我头疼心口疼。” 陈瑾瑜:“……” …… 府中琐碎小事,不值一提。 转眼间,便过了上元节。 姜韶华过了十六岁生辰后,在王府里实在闲不住了,先送崔渡去田庄,顺便探望正在养伤的崔望。 在田庄里小住几日后,姜韶华便去了亲卫营。 进了亲卫营,便听到练武场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姜韶华皱了皱眉,上前一瞧,却见有许多亲卫围成一团。场中有两个壮实的汉子,扭打成一团。 第五百四十三章 争风(一) 众亲卫看热闹看得起劲,竟没留意到郡主一行人来了练武场。 “曹大,加把力气,将那个独臂马奴拿下!” “就是!让那个摩尼看看我们亲卫营勇士的厉害!” 众亲卫振臂高呼,热情高涨。 姜韶华听到独臂马奴四个字,眉头又是一动。刘恒昌心中恼怒,正要怒声呵斥,就见郡主冲他摇了摇头。刘恒昌只得闭了嘴。 姜韶华目光落在场中扭打的两人身上。那个叫曹大的,今年三十余岁,正是壮年,是刘恒昌从刘家带出来的亲兵,武艺高强。 独臂马奴,就是统领柔然马奴的摩尼了。 摩尼断了胳膊,又一直在军营里陪亲卫营练兵,时常受伤。饶是如此,曹大和摩尼交手过招,竟然没占上风。 曹大身手高强,摩尼却更野性更凶狠,就如一头野狼,窥准机会就张口咬对方一口肉。 两人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竟是打出了真火。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你踢我一脚,我定要还回去。 照这么打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 刘恒昌素来治军严格,没曾想今日在郡主眼前出了这等私下斗殴之事,颇觉丢人现眼,怒而出声道:“都给我住手!” 曹大听出自家统领的声音,立刻收手。 摩尼目中闪过凶狠,竟趁机猛攻。拳头还没落到曹大身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子,击打在左臂上。 摩尼瞬间惨呼一声。 众亲卫纷纷转头,然后拱手齐声高呼:“见过郡主!” 姜韶华扔了石子后,神色自若,仿佛没听到摩尼的惨呼声:“你们先退下吧!” 一众亲卫忙应声退了下去,偌大的练武场很快空荡荡的。曹大心里暗道不妙,立刻跪下请罪:“小的鲁莽,和摩尼起了口角动手纷争,犯了亲卫营的规矩。请郡主重罚!” 姜韶华瞥一眼曹大:“你们因何事起了口角?” 刘恒昌也冷冷看了过去。 曹大有些心虚,不敢抬头和郡主对视,也不敢看自家统领,低着头答道:“就是练兵时总输给摩尼,心里不服气……” 摩尼野性未驯,狠狠瞪了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 姜韶华学过一些柔然话,勉强能听懂一点,眼睛眯了一眯:“曹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恒昌冷冷道:“给我老实回禀,胆敢有一个字隐瞒,就给我滚出军营。” 曹大面色一白,不敢再扯谎。可真实的原因,又实在难以启齿。八尺高的男子汉,愣是憋红了脸。 姜韶华目光一掠,落在摩尼身上:“你来说!” 摩尼在军营待了大半年,大梁话也会说不少,就是口音怪异,像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口:“我和慧娘好,曹大不乐意,故意找茬生事。” 众人:“……” 刘恒昌抽了抽嘴角,飞快地看向郡主。 摩尼口中的慧娘,自然就是在伤兵营里当差的林慧娘。 郡主当年领兵在郦县剿山匪,救下了林慧娘等三十多个可怜女子。这些女子,有的轻生有的病死,大多都活了下来。而且,在郡主的照拂庇护下,都活得不错。有一半做了厨娘,另一半随孙泽兰学医,在军营里做药童。 芳娘嫁了厨子包二,去年生了个小子。山杏嫁给了孙广白,夫妻恩爱。还有几个,嫁给了军营里的军汉。 林慧娘今年二十八岁,年龄不算太大,相貌秀丽,会煎药会包扎会治简单的外伤,对伤兵们格外温柔体贴。所以,暗中恋慕林慧娘的亲卫着实有几个。曹大就是其中一个爱慕者。 曹大的媳妇在几年前病逝,家中有两个儿子。他不缺子嗣,就想在军营里寻一个温柔可心的女子。一来二去的就相中了林慧娘。 可惜,林慧娘没有再嫁的打算,对曹大一直不假辞色。 要是一直这么下去,也就罢了。偏偏这大半年来,摩尼时常生病进伤兵营,和林慧娘渐渐熟稔。 曹大看在眼里,嫉火中烧,时常私下寻衅。摩尼也不是什么善茬,在练兵的时候还以颜色。结果,两人今日就闹着打了一场,还被郡主逮了个正着。 刘恒昌听完这些,气得额上青筋毕露。 姜韶华倒是迅速冷静下来,淡淡道:“军营里不得私下争风斗殴,你们两个都犯了营规。刘统领,该如何处置?” 刘恒昌咬牙道:“每人都打三十军棍。拿军棍来,我亲自教训他们!” …… 屁股都快被打烂的曹大和摩尼,一起被抬进了伤兵营帐。 孙广白孙泽兰先给郡主见礼,林慧娘等人也闻讯过来,喜滋滋地给郡主行礼问安。 尤其是林慧娘,满脸喜色:“许久没见郡主了,心里惦记得很。” 姜韶华瞥林慧娘一眼,随口道:“曹大和摩尼今日私下斗殴,犯了军营的规矩,刘统领亲自打了他们军棍。” 林慧娘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遵守规矩,就该狠狠教训。以我看,打三十军棍都算轻的。” 咦? 好像不太对劲。 姜韶华眸光一闪,也不绕弯子,张口便道:“他们两人是为你动的手,你知道吗?” 林慧娘有些恼:“猜到了。”然后便对着郡主诉苦:“曹大死了媳妇之后,屡次来纠缠我,都被我拒绝了。我根本就没有嫁人的打算。曹大见我不乐意,也没法子。” “至于这个摩尼,当日他来伤兵营,躺了一个多月。我在伤兵营里当差,不能不管他,每日给他换药,有时还要喂饭。” “后来,他领着几十个柔然骑兵,每日陪着亲卫营练兵,受伤是常有的事。三天两头的来伤兵营,我得给他治伤换药。这都是我分内的差事。可他一根筋,认定了我喜欢他。” “谁对我示好,他转头就在练兵的时候下黑手。结果,就和曹大对上了。” 林慧娘颇有些不胜其扰,长叹一声道:“郡主来了就好,他们两人都吃了教训,以后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感情曹大和摩尼都是单相思。 林慧娘根本就不想嫁人。 第五百四十四章 争风(二) 姜韶华看着一脸庆幸的林慧娘,不由得一笑:“你想好了?以后真不嫁人了?” 曹大不必说,是刘恒昌的亲兵,家中父母儿子宅子田地都有。以林慧娘的处境,改嫁给曹大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摩尼是外族人,且失了一臂,身体有残缺,却是个有血性的骁勇汉子,身材相貌都比曹大强一些。如今摩尼在军营里陪同练兵,也算是在立功。如果林慧娘愿嫁,也不是不行。 林慧娘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郡主,我确实没有嫁人的打算。不过,我想生个孩子。” 姜韶华有些惊讶,上下打量林慧娘一眼:“你只想要孩子,不想要丈夫?” 林慧娘点点头:“如果我想改嫁,这几年里早就嫁了。可我的心早就被伤透了,不想要男人。如果能生一个孩子,以后我自己抚养,再好不过。” 姜韶华听出些意味来:“所以,摩尼不算单相思,你对摩尼也有意。” 林慧娘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摩尼是外族人,是马奴出身,连大梁话都说不利索。我想着,借他生个孩子。等怀了身孕,就和他一刀两断。” 一个外族马奴,在军营里翻不起风浪来。说不定过上一年半载,就被送回比阳马场继续去做马奴了。不必她做什么,也能撇得一干二净。 曹大不行。一旦沾上,必会缠着她不放。她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绝不能选曹大。 姜韶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林慧娘的心思:“也罢,成不成亲生不生孩子,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想好了就行。” 林慧娘得了郡主默许,精神一振,忙行礼谢恩。 姜韶华瞥她一眼:“这事不能张扬,要低调些。以后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也得你自己担着受着。” 林慧娘挺直胸膛:“我是从山匪窝里出来的女子,来军营前两年,没少被人指指点点。我不怕被人闲话。” 她不想嫁人,不愿依附任何人而活。从那样的烂泥里爬了起来,余生她要挺直腰杆活下去。 于姜韶华而言,这是抬抬手便能庇护的小事。她乐见当年那些可怜女子都好好活下去。 什么是好好活着?其实很简单,就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林慧娘想去父留子,就由她好了。 “慧娘,”孙泽兰的声音在军帐里响起:“你进来,替摩尼敷伤药。” 林慧娘先应一声,向姜韶华行礼,然后便进了伤兵营帐。 摩尼是个硬汉子,被揍了三十军规,后背和臀部都是伤,愣是一声不吭。 一旁的曹大,疼得龇牙咧嘴,不时呼痛。 两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林慧娘走到摩尼的床榻边,低头为他敷药,神色明显比平日温柔些,语气也柔和得多:“如果疼,就喊两声,别一味忍着。” 摩尼吃力地转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林慧娘。像是饿了许久的野狼看到了能果腹的肉一般。 林慧娘温柔一笑,继续为摩尼敷药。 摩尼后背痛不可当,心中却如鲜花怒放。 他进出伤兵营帐是常有的事,林慧娘时常为他治伤,分明是喜欢他。不过,大梁女子矜持得很,口中总不肯承认。他为此很是苦恼。没曾想,今日挨了一顿揍,却得了林慧娘的温柔照顾。 真是值得! 曹大原本疼得直咧嘴,在转头看到这一幕后,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郡主就在军帐外,刘统领也在,曹大不敢多嘴吭声。等孙军医为他治了背伤,郡主一行人都离去了,曹大才忍着疼痛张口:“林慧娘,你怎么不来替我敷药?” 林慧娘不理曹大,依旧耐心地为摩尼敷药,那动作温柔仔细得让人眼红。 摩尼费尽地瞥一眼过来,眼神中满是骄傲和挑衅。 曹大气得不轻,又不便对林慧娘发火,狠狠瞪着摩尼。两人以眼神较劲厮杀了数个来回。 林慧娘起身后,温声叮嘱摩尼:“你受的都是皮外伤,养个几日就能下榻了。你先睡一会儿,我去厨房让人熬些热粥给你。” “我也要喝粥。”曹大不甘心地嗷嗷乱喊:“林慧娘,我也受了伤,你为何只顾他一个。” 林慧娘转过头,秀丽的脸庞绷着,语气漠然:“我这就让人过来,将你抬去另一个营帐。你们两个不宜待在一处,各自养伤。” “不行,要走也是他走,凭什么让我走!” 可惜,伤兵营帐里,除了几位军医之外,就是林慧娘说了算。林慧娘果然去叫了两个亲卫来,将满腹不忿的曹大抬走了。 摩尼趴在床榻上养伤,睡梦里都咧着嘴。 …… 姜韶华在军营里住下,每日巡查军营,和亲卫们一同操练。 亲卫营一直暗中招募亲卫。只亲卫三营,便已有三千多人。加上一营二营,人数已近万。 论兵力,已抵得上两支正规的驻军。论兵器战马装备和战力,亲卫营能以一当五来用。 不过,如此扩张,确实也带来了许多负面问题。 “郡主,这两年里招募的亲卫,大多是从北方流民中而来。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连言语都不相通。而且大多没有武术底子,得从头练起。” 刘恒昌低声道:“末将这两年一直在练新兵。暗中带着他们剿匪实战,派他们轮换着送粮去粮铺。现在勉强能用了,不过,比起亲卫营里的老兵,还是差了不少。” 也就是说,亲卫营真正的精锐,依然是当年的两千亲卫。这几年里后招募的亲卫,也就凑合用罢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这些本郡主心中有数。练兵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总要一步一步来。现在的兵力,已经足以自保了。” 自保就太谦虚了。 以南阳郡眼下的兵力,想出兵拿下一州一郡,不是难事。远在京城的太和帝,也不知郡主口中的“养兵自重”绝不是一句玩笑话。 刘恒昌看郡主一眼,应了声是。 宋渊面色凝重地进来了,将一个竹筒递了过来:“郡主,边军那边有消息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战报 姜韶华早有心里准备,拆开竹筒,将纸卷打开抹平,寥寥几行字瞬间映入眼帘。 柔然果然出兵了! 柔然可汗伏名敦一边派使者去大梁求亲,一边召集各部落骑兵,对大梁边境虎视眈眈。 和亲使者被撵出京城后,一路快马狂奔回柔然送信。柔然可汗得知求娶公主被拒,当众大怒,以此为由火速出兵。 万幸范大将军接到圣旨后便积极备战,朝廷拨了军饷送到边军,南阳郡的二十万石军粮也在年前送到了司州。 钱粮在手,身为主将心里便有了底气。哪怕边军将士们心里还惦记着左大将军,也不敢在国战当头的时候给现在的主将使绊子。范大将军布防备战还算顺利。 柔然悍然出兵,边军据城墙固守。交手的第一战,竟是以逸待劳的边军占了上风,小胜了一场。 这样的战报,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送至京城。南阳郡路程近了一半,且在荆州境内有特殊的通讯渠道,比朝廷收到消息要快得多。 姜韶华看完纸上的消息后,递给了宋渊:“柔然已经出兵,边军勉强挡住了第一波进攻。” 宋渊看后,又传给刘恒昌等人。 秦战看后颇为振奋:“好!打了一场胜仗,先狠狠挫一挫柔然锐气。” “南阳军去边军送粮,岂不是正好赶上打仗了?”孟大山眼中露出遗憾:“可惜,我们亲卫营不能去边军。” 按着朝廷规矩,藩王只能有五百亲卫。南阳王府的亲卫营,一直远超朝廷规定的数字。这几年尤其是扩张得厉害。要是拿到明面上,这便是妥妥的造反证据。所以,亲卫营只能暗中行事,不能显露真正的实力。 姜韶华眸光一闪,淡淡道:“这倒未必。” 此言一出,众武将皆看了过来。 姜韶华目光掠过众武将的脸孔:“柔然野心不息,进犯大梁。此次和亲被拒,不过是挑起战火的理由和借口。这一场战争,是国战,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败了,边境州郡的百姓就没了活路,整个北方都会陷入混乱。” “边军号称有十万,实则真正的兵力有多少,你我都不清楚。我派于崇领南阳军前去送粮,其实是让南阳军去协助边军一同守边关。” “想来朝廷也会不断派援军前去。如果战事顺利,也就罢了。如果边军接连打败仗,亲卫营便以南阳军的名义出兵。” 南阳军兵册上是五千人,亲卫营可以正大光明地派一千人前去支援。如果需要,还可以接连不断地派兵。到时候对外就宣称是南阳军。 真到了那一步,朝廷也就顾不上追究是南阳军还是亲卫营了。 秦战孟大山毫不犹豫地拱手领命。 刘恒昌动作慢了一步,拱手沉声道:“郡主说的话,末将明白了。末将一定继续加紧练兵,以备不测。” 待众武将离开军帐后,姜韶华脸上轻松自信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沉凝。 宋渊低声道:“郡主对范大将军没有信心?” “我对朝廷没信心。”没了旁人,姜韶华无需摆出郡主的威严,眉眼间露出无奈:“柔然骑兵凶残,战力惊人。大梁边军能守城,想击退柔然骑兵却难之又难。而且,朝堂重臣们个个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只怕有人在关键时候拖后腿。” 宋渊皱了皱眉头:“这是国战,必须要上下一心。王丞相和安国公在这等时候还要争斗不成?” 姜韶华默然不语。 何止王丞相安国公斗个不停,后宫里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也不消停。太和帝身边的几位中书舍人,更是各怀心思。 大梁朝堂就如一盘散沙,想捏紧往一处用力,谈何容易。 “郡主要不要再去京城?”宋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京城,郡主可以影响左右皇上和朝堂。待在南阳郡,到底离朝堂远了。我们能及时收到消息,却无法做出有效应对。” 姜韶华微微叹了口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一个南阳郡主,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有什么理由再去京城?” “先等一等吧!” 等什么? 宋渊看着蹙眉不语的郡主,默默闭上嘴。 …… 边军起战火的消息,在数日之后传到京城。 君臣听闻此事并不慌乱,纷纷庆幸早有准备。 安国公直接张口为范大将军请功,被王丞相拦了下来:“这才打第一仗,有功劳且先记下。等战事结束了,再算军功重赏不迟。” 太和帝点头:“王丞相言之有理。” 安国公本来就是为范大将军张目,顺水推舟地领命:“是,臣先将这一战功记下。” 紧接着,众臣便商榷讨论增派援军一事。 此事在年前就定好了,由宋将军带领士兵前去边军支援。原本要派四万士兵,现在打了一场小胜仗,便有臣子进言,援兵其实不必派那么多,派个两万士兵前去也就足够了。 大军一动,就要钱粮。国库空虚,自然要省着些用。 纪尚书自然不会反对这个提议。众臣纷纷附和,唯有安国公一力主张派四万援兵。吵了半日,此事都没定下。 太和帝被吵得头痛,回寝室后,叹了一声,心里暗想,朕确实不及堂妹。之前姜韶华在朝会上,压得众臣个个老实不敢多嘴。现在朝堂争执吵闹的风气又慢慢恢复了,弊端也就来了。 凡事都要争个高下,政务拖沓。 争论了几日,终于定下宋将军领两万士兵增援。结果,宋将军出发没几天,边军第二封战报就来了。 这一次,边军被诱主动出兵,结果大败了一场,死伤三千多士兵。边军刚刚振作的士气,被这一场大败一扫而空。 刚轻松没几日的朝堂,陷入了一片恐慌和沉闷。 安国公再次上奏折,请朝廷增派援兵。 太和帝立刻允了安国公所请,增派两万援兵。 只是,援兵也不能一蹴而就,立刻到边军。按着正常行军,得一个多月才能抵达。 接下来,边军的战报如雪片一般飞至京城。 第五百四十六章 流言(一) 柔然骑兵倾巢而出,如狼似虎,无比凶狠。 边军小胜进而大败,之后便是一连串的败仗。范大将军也算有几分能耐,并未因打败仗一溃千里,积极收拢将士守城,背靠着司州高大结实的城墙,勉强守住了司州。 在这其中,也有些出人意料的战功。譬如送粮前去司州的南阳军,在最初的遭遇战中抵挡住了柔然骑兵,主将于崇还斩杀了柔然一名大将,振奋士气,立了大功。 只可惜,之后数万柔然骑兵冲击司州,边军死伤颇重士气低落。南阳军再厉害,也只有四千精兵,未能力挽狂澜,只能和边军一同退守。 之后的守城战中,南阳军的表现十分耀眼,屡立战功。 柔然骑兵一分为二,半数围住司州,另外一半四处掠劫。司州境外的几个小县城都遭了殃,再次重现了被屠戮烧杀一空的惨状。就如当日的彭城一般。青壮的男子女子纷纷被掳走,具体数字根本无法统计。 战报上的内容,惊心怵目,朝堂众臣开始人心浮动。竟有人暗中开始传言,当日就该应了柔然可汗的和亲,给宝华公主多陪送些嫁妆,如此总比倾尽国力打仗死伤无数将士百姓强得多。 再这么打下去,若是边军溃败,整个北方就会被柔然骑兵肆意践踏,国土沦丧,江山飘零,这都是谁之过? 宝华公主不愿为国朝平安远嫁,还有那个野心勃勃坚持不和亲的南阳郡主…… 这些不知所谓的流言,从朝堂飘到了宫外,又悄然传进宫廷。似乎有一双或几双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推动,短短几日间,便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荒唐!” 昭和殿内,年轻的太和帝面色铁青,勃然大怒:“和亲一事,是朕坚持不应,也是朝堂文武众臣商议过后的结果。怎么能怪罪到朕的长姐身上?和韶华堂妹又有什么干系?” “一定是人在暗中兴风作浪,意图搅乱宫廷朝堂,令人心浮动。” 一旁的中书舍人们,立刻纷纷拱手张口:“皇上请息怒!” “恳请皇上以龙体为重,不要如此急躁愤怒。” “流言不过是小事,臣立刻就让人彻查宫中内外,看看到底是哪个不修口德的暗中造谣生事。” 太和帝看向目闪寒光的郑宸,点点头:“好,朕将此事交给你。朕给你五日时间,给朕找出滋事之人。” 郑宸拱手领命。 去岁郑宸“病”了一场,在安国公府养了大半个月。自那之后,郑舍人说话行事愈发沉稳。 王瑾慢了一步,不由得暗暗扼腕。 就在此时,葛公公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宝华公主在外求见。” 想也知道,这流言已经传到宝华公主耳中了。 太和帝叹口气:“请长姐进来。” 几位中书舍人,识趣地拱手告退。在退出去的时候,和眼睛微红面色憔悴的宝华公主打了照面。 宝华公主心情纷乱,无心和众人寒暄说话,略一点头示意,便进了昭和殿。 姜颐用胳膊抵了抵李博元:“公主殿下心情不佳,你让莞华堂姐进宫,安慰开导一番。” 去年腊月,李博元和姜莞华成了亲。小夫妻两个正是新婚恩爱之际。姜莞华在宫中的时候,一直和宝华公主住在一处,姐妹情深。遇到这等事,正该进宫安慰才是。 李博元点点头应下,转头提醒郑宸:“你也给未婚妻送个口信,让范姑娘进宫陪一陪公主。” 郑家和范家已经定了亲,巧得很,婚期和南阳郡主一样都在四月。 郑宸略一点头:“此事我来安排。” 王瑾皱着眉头,低声道:“这些流言,对宝华公主十分不利,还牵扯到了南阳郡主。此时边军战火激烈,正需要朝堂众臣齐心合力。这幕后放出流言之人,居心叵测,图谋不小。郑舍人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 郑宸扯了扯嘴角,一语双关:“王舍人果然是个忠臣,对皇上和宝华公主忠心,对南阳郡主也这般关切。” 王瑾淡淡应道:“南阳郡主敬献大批军粮,派南阳军去送粮,实则就是派四千南阳军前去支援边军。这一回,南阳军在边军立了大功。如此忠义的郡主,不该被人泼脏水。我身为中书舍人,焉能袖手旁观。” 郑宸嘴角讥讽的弧度愈发明显:“南阳郡主和长宁伯的婚期就在四月,可惜了王舍人这一腔深情厚谊。” 王瑾神色不变:“郑舍人即将迎娶范氏嫡女过门,成就一桩大好姻缘。竟还有闲心关心我,真令人感动。” 讥讽之意,清晰可见。 眼见着两人又要对上,李博元忙咳嗽一声:“时间紧急,都各自去忙吧!” 人家南阳郡主已经要成亲大婚了。你们两个不相干的外人有什么资格和必要在这争风吃醋啊! 郑宸冲王瑾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王瑾目光暗了一暗,盯着郑宸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 “长姐别哭。” 昭和殿里,太和帝温声抚慰泪眼婆娑的宝华公主:“朕当日决意撵走柔然使者,就料到边关会有战事。现在的战况,已经比我预想中的好多了。” “柔然野心蓬勃,觊觎我大梁江山,这和长姐有什么关系?外面那些没影子的流言,你不必理会。” 宝华公主哭道:“边军死伤颇重,还有许多无辜百姓被杀,被掳走的成了柔然奴隶,生不如死。这些罪孽,都因我而起。众人都在背地里怪我,我心里也怪自己。” 郑太皇太后信佛,宝华公主自幼被祖母养大,自然也跟着信佛。只觉得这些杀孽都因自己不愿和亲而来,心里满是负罪感。 太和帝哄了许久,才哄得宝华公主停了眼泪。 宝华公主走后,在宁安宫里“静养”了两个月的李太后来了。 李太后不知听了谁嚼舌根,张口便道:“早知会这样,当日索性应了和亲。哪怕是能安抚柔然迟几年动兵,大梁也能多几年太平日子。” 第五百四十七章 流言(二) 太和帝听得心头火起,板起脸孔:“这是朕的决定,和长姐无关。再有人乱嚼舌头,母后直接杖毙了多嘴的奴才,别在朕耳边说这些。” 李太后没料到儿子发这么大的火,颇有些委屈:“我还不是为了你的皇位安稳考虑着想,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反倒来怪亲娘。” “现在边军守着司州,苦苦抵挡,柔然骑兵一边围司州,一边四处烧杀抢虐,这般下去,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百姓。难道皇上就不心痛?” 太和帝面色惨然,半晌才道:“朕心痛,更恨自己无能!” 说着,身体晃了一晃。 李太后面色倏忽一变,冲上前扶住太和帝,声音都发颤了:“你别恼,都是我不好,多嘴惹你生气。你快些平心静气,万万不能动心火。” 太康帝就是晕了几回,最后一次永远合上了眼。太和帝的病症和太康帝相同,不宜过度操劳,尤其忌讳情绪大起大落。 太和帝闭上眼,慢慢呼出一口气,然后疲倦地睁开:“朕没大碍,歇息一会儿就行。” 李太后原本还想给南阳郡主姜韶华上点眼药,现在也没这份心了。小心翼翼地扶着儿子坐下,又令人召季太医前来。 季太医为太和帝施针,开了药方。待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喝进口中,太和帝很快闭目睡去。 不过,即使是在睡梦中,太和帝也是眉头紧皱,可见忧思颇重。 是啊,边军只能勉强守城,周围县城遭柔然骑兵屠戮,根本顾不及。生灵涂炭,江山不稳,身为天子,焉有不急之理。 宝华公主心思更是沉重,当天夜里没睡好,隔日一早便发起了高烧。 进了景阳宫请安的姜莞华和范嘉宁,听闻这一消息后,立刻去了公主寝宫探望。 姜月华红着眼迎了出来,低声道:“公主殿下忧思成疾,内火虚旺,额头烫得吓人。几位太医正在会诊。你们且在外面等一等。” 姜莞华梳起了妇人发髻,红润的鹅蛋脸散发出新婚特有的风韵。她恨恨道:“也不知是谁这般恶毒,胡乱嚼舌,恶言中伤公主。” “公主殿下温柔娴淑,为人和善可亲,对身边人都好得很,从不与人结怨。”范嘉宁也红了眼睛,哽咽道:“到底是谁在煽风点火,用这般恶毒的话来伤害公主?” 范嘉宁做了几年公主伴读,和宝华公主情谊深厚。眼下宝华公主身陷流言纷扰,范嘉宁心中义愤填膺。 再者,边军战事不顺,范大将军身为边军主将,必须要击退柔然骑兵。否则,一旦丢失疆土,便是大梁罪人。 双重担忧之下,范嘉宁心中忧急如焚。 姜月华低声道:“这流言里,还牵扯到了南阳郡主。说当日是南阳郡主第一个挺身而出,坚持不能和亲,怂恿皇上撵走了柔然和亲使者。这才有了这一场战争。” 姜莞华素来不喜欢姜韶华,听到这等话也忍不住呸了一口:“简直是胡说八道!以我看,分明就是有小人散播流言,令人心浮动。满朝文武里怂包也多得很,眼见着战事不顺,就怪这个怪那个推卸责任。” “这和南阳郡主有什么关系!”范嘉宁也道:“南阳郡主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皇上为了朝廷安稳。又献军粮又出援兵,要不是南阳军,说不定边军连司州都守不住。南阳郡主分明立了大功!” 姜月华叹了口气:“罢了,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以韶华堂妹的脾气,定然会有应对。我们还是照顾好公主殿下吧!” …… 宝华公主这一病,竟是缠绵病榻不起。 郑宸忙了五日,去向太和帝复命:“臣追查之下,找到了放出流言的两个内侍和一个宫女。不过,再往下追查,就查不出来了。” 接连几日寝食难安的太和帝,清瘦了一些,脸色也不好看:“只管用刑!” 郑宸拱手应是。结果,用了大刑之后,宫女撑不住死在牢狱中,两个内侍在咽气之前倒是交代了,说是受王丞相指使。 王丞相气地不轻,不得不上奏折自辨,并怒指郑舍人故意栽赃陷害。 安国公一派毫不示弱,立刻纷纷上奏折弹劾王丞相不顾大局,为了一己私怨搅乱朝堂。郑太皇太后再次闯进金銮殿,当众怒责王丞相不配为一朝丞相,要点脸的就该主动致仕。 王丞相丝毫不惧,冷然道:“老臣深蒙先帝恩德,早已立誓全力辅佐皇上,为大梁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眼下正是边军和柔然大战之际,老臣身为丞相,不能也不敢辞官。倒是太皇太后娘娘,不安于后宫,整日插手朝堂政务,野心太过了。” “大梁是姜氏天下。太皇太后莫非想让郑家人摄政,将这江山改个姓氏不成?” 这一番杀人诛心之言,郑太皇太后也担待不住。安国公立刻跪下,向天子哭诉郑家的忠心。 被弹压了数月的党派之争,竟又重新燃了起来。且来势汹汹,颇有趁机一决高下之势。 太和帝被闹得心力交瘁,在朝上发了脾气:“眼下正是战事要紧的关头,需要君臣一心共同抵挡外敌。这等时候,你们还要彼此攀咬彼此争斗较劲。朕这个皇位不坐了,直接让给你们来坐。” 说完,面色铁青地在众臣惶恐的请罪声中拂袖离去。 …… “不出所料,果然又是一片乱象。” 几日后,消息传到南阳郡。身在亲卫营的姜韶华,对宋渊叹道:“放出流言的人,应该不是王丞相,是郑家父子。” “他们想借机生事,以宝华公主和我为矛,攻击王丞相。” “皇上对王丞相本来就有诸多不满,现在矛盾堆积越来越深,总有一日,会彻底爆发。” “等王丞相被扳倒了,安国公就要争一争丞相之位。哪怕争不到,丞相党的魁首一换人,势力便会大大衰退。到时候就轮到郑家父子称霸朝堂了。” 宋渊目中闪过怒焰:“都这等时候了,他们还要斗个不停。边军要是守不住司州,整个北方都会被柔然铁蹄践踏。” 第五百四十八章 消息 姜韶华无声叹息,和宋渊相顾无言。 半晌,姜韶华才打起精神道:“朝廷已经派了援军去司州,等援军一到,战事便会大有起色。” 宋渊低声道:“可惜援军年后才启程,只盼着能早些赶到司州。” 率领援兵的宋将军,正是宋渊伯父。叔侄两个虽有纷争不和,在这关键时候,宋渊没任何别的念头,一心希望宋将军快些领兵赶到司州。 这才是真正的忠臣良将。 姜韶华道:“让人密切留意京城,有消息立刻来禀报。” 宋渊拱手应是。 接下来数日,京城不时有消息传来。 宝华公主一直卧病,在寝宫里养病不出。 李太后在人前说了几句微词,被郑太皇太后叱责,两宫关系紧张,影响深远。朝堂里除了丞相党太皇太后党,竟又冒出一个李家。眼下李家势力最弱,可李家是天子外家,礼部尚书李尚书是天子外祖父,一旦王丞相倒下,李尚书也有竞争丞相的实力和资格。 太和帝一边忧虑边关战事,一边为朝堂后宫复杂的人事操心,好了没多久的龙体又有不支的趋势,在一次小朝会中差点晕厥。不得不在昭和殿里静养。 无人能压制王丞相安国公,两人在朝中几乎撕破了脸,事事彼此针对。两派官员斗得激烈,原本还算顺畅的政务运转,又变得拖沓冗长不顺。 在这样的情形下,郑太皇太后为天子选了皇后和四妃一事,倒不算什么大事了。 未来的皇后是郑氏嫡女,是郑宸嫡亲的堂妹。四妃也皆出自名门大族,分别是李氏纪氏贵女,另有两个出身武将门第,一个是左氏女,另一个出自包家。 此次选秀,兼顾了朝堂文臣武将,平衡了几个世家大族。唯有王家被排除在外。 天子大婚的喜日定在六月,等皇后进宫后的一个月,四妃便会陆续入宫。礼部要操持天子大婚和四妃入宫,格外忙碌。 …… 此时已是二月末,到了春耕时节。 姜韶华在亲卫营里住了一个多月,终于启程去诸县巡查。这都是数年来的惯例了,不必一一赘述。 值得一提的是,涌入南阳郡的流民皆被妥善安顿。南阳郡强大的武力,给了百姓们十足的安全感。没有苛捐杂税,没有贪官污吏,政通人和。从北方迁入的流民,如水滴汇入江河一般迅速融入了崭新的生活。 心情纷乱的姜韶华,在巡查郦县后,心情顿时大为好转:“郦县现在到底有多少人口?” 蔡县令在心中划拉一下算盘,张口答道:“回郡主,年后又来了一千多流民。现在郦县的户籍册上,共有六千二百三十五户,共计有两万八千六十七人。” 人数是以前的三倍还多。除了源源不断涌入的流民,这几年里本地百姓吃饱喝足安居乐业,新出生的孩子也较诸之前多了一倍不止。 姜韶华失笑:“你记得倒是清楚。” 蔡县令笑道:“流民的户籍,都是臣亲自记录办理的,每个月都要重新计数一回。这是最新的数据,等到下个月,或许又要多一些。” 亲卫营在北方诸州郡招纳流民后,会先送回南阳郡,到底安排去哪个县城安顿,便由陈长史冯长史商议安排。 郦县山多林多,待开垦的荒田更多,蔡县令又是个孜孜不倦的老黄牛。陈冯两位长史不免也有些偏心,流民都是先紧着郦县。 人口和土地是最大的财富。有了人,才能开垦荒田种粮食,有了田地安身立命,流民的心便能迅速安定。原本贫瘠的郦县,这几年来因流民的不断涌入,焕发出了灿然生机。 蔡县令领着姜韶华看了新开垦的荒田,粮种刚种下不久,冒出了一点点绿苗。又去种了两年的胡椒地。 “这胡椒实在是个好东西。”蔡县令低声笑道:“虽然种起来麻烦,采摘也辛苦,可价格十分高昂。卖去南方,能赚回大笔银子。如今我们郦县的百姓可是半点都不穷了,便是县衙也富裕多了。” 和蔡县令待在一起,确实是件愉快的事。姜韶华今日笑容就没断过:“县衙既然有银子,也该好好修缮收拾一番了。” 郦县县衙既破又旧。蔡县令有了银子,却没有修县衙的打算,笑着应道:“现在司州那边在打仗,虽说离我们南阳郡还远,不过,臣还是打算将城墙再建得高一些。” 对百姓们来说,高大结实的城墙最为可靠。生活在城墙环绕的县城里,格外有安全感。 南阳十四县,最富裕的是叶县,便是博望县和比阳县也比郦县富裕得多。可外来的有些家底的百姓,都愿来郦县安家,就是因为郦县的城门最大,城墙最高。 这也是蔡县令的智慧之处。他上任几年来,一直在修城墙,一点点地修建成了如今模样。 姜韶华赞许地看着蔡县令:“你做得很好,比本郡主预期得好得多。” 蔡县令呵呵一笑,干瘪的脸孔舒展开来:“当日臣受郡主破格提携任用,做了这郦县县令。臣当日就想着,一定要治理好郦县,绝不辜负郡主厚望。现在也算勉强做了个合格的县令。” 姜韶华被逗笑了:“你是南阳郡第一县令,放眼整个大梁,也没哪个县令能比你强。说是大梁第一县令也不为过。这般说话,可实在谦逊低调了。” 蔡县令被夸得老脸都红了,连连拱手道不敢。 一旁的陈瑾瑜笑道:“郡主每次来郦县,心情都好得很。可见蔡县令当差办事用心,甚合郡主心意。郡主夸赞,蔡县令大可坦然受之。这里没有外人,便是有外人,看着郦县如今光景,也得由衷赞叹一句蔡县令有能耐。” 就因为蔡县令这般能干,每次姜韶华巡县,最喜欢来郦县。 说笑间,一匹快马驰骋而来。一个亲卫翻身跃下骏马,秦虎接了竹筒,呈了上来。 姜韶华看了竹筒里的信,舒展的眉头再次拧了起来。 第五百四十九章 边军(一) “郡主,是朝廷还是边军送了消息来?”陈瑾瑜低声问道。 姜韶华道:“是于将军送了信来。柔然骑兵围住了司州,边军不出城边无事。一旦出城和柔然骑兵交锋,便吃败仗,死伤颇重。眼下士气十分低落。” 柔然骑兵战力凶悍,边军正面交锋不是对手,在城池里固守也算个办法。不过,柔然人狡诈凶残,用了分兵之策。一半人围着司州,另一半骑兵四处掠劫烧杀。 被柔然骑兵踏平的县城,已有五个。死伤百姓不计其数,被掳走的青壮男女是个庞大得惊人的数字。 柔然骑兵尝到了甜头,竟是扩大了战场,眼见着往幽州而去。幽州有一支六千人的驻军,驻军将领根本不敢冒头,缩在军营里,连出兵的意思都没有。 陈瑾瑜不懂打仗的事,下意识地看向宋渊。 宋渊面色凝重,低声道:“这般下去,柔然人以战养战,根本不必为军粮发愁。直接杀一路抢一路。” 除非杀够抢够了,否则根本不会停手。这一群如饿狼一般凶残的外族骑兵,将大梁百姓视为待宰的牛羊一般,实在可恨至极。 姜韶华沉默不语,转身看向北方,仿佛隔着千里看到了百姓被屠戮的血腥场景。 右手略一用力,竹筒变成了粉末,从她的指缝中飘散而下。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亲自领兵前去斩杀柔然骑兵! 现实却是,她这个南阳郡主,能派出麾下南阳军前去支援已是极限。她去京城,还能说是关心天子龙体陪伴太皇太后。一个藩王,根本就没有领兵出兵之权。一旦动兵,就是谋反! 原本轻松了许多的心情,随着这封信再次陷入晦暗。 “郡主,臣不懂打仗的事。”蔡县令出乎意料地出言安慰:“不过,朝廷耗费大批钱粮养着边军。现在正是边军为大梁为百姓拼命效死的时候。” “朝廷派了四万援兵,等援军到了,边军和援军会合,定能将柔然赶回去。” “郡主献了军粮,派了南阳军前去支援,已经十分扎眼,也做了所能做的一切。接下来,什么都不该做也不能做了,不妨耐心等待。” 姜韶华嗯了一声:“放心,本郡主不会一个冲动跑去司州。” 这笑话有点冷。 说是不会去,心里至少是想过了。 陈瑾瑜咳嗽一声道:“天色不早了,郡主今日出来一整天,也该回去歇着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 回了县衙后,姜韶华草草用了晚膳,然后进了书房,拿出了一张地图。这张地图,囊括了司州幽州并州平州等,标注出了各州地形及官道,上面还有许多小小的圆圈。 每一个圆圈,代表着一个县城。 司州周围,已经被涂了五个圆圈。 姜韶华拿出炭笔,将第六个圆圈涂成了黑色。这也是于崇在信中传回的消息,柔然骑兵又占了一个县城。 …… 司州。 高达一丈有余的城墙,在暗夜中犹如巨龙,又似一道坚固的铠甲。 城墙下,是一个个满脸疲倦的士兵。他们守了一天城墙,打退了柔然两次进攻。杀了百余个柔然骑兵,可他们这一边死伤更多,至少是柔然的两倍。 死去的士兵,被拖下了城墙,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迹。事实上,城墙上下的血迹就没有彻底干涸的时候,众士兵鼻息间充斥着浓厚的血腥气,受伤的士兵或轻或重,被扶着抬着到一旁,十几个军医忙碌着为伤兵治伤。不时便响起一阵痛呼,或是凄厉的嘶喊。 这么多天下来,众士兵都已习惯至麻木了。 忽然,有些不同的动静传至耳中。 “范大将军来了!” “大将军来看我们了。大家都打些精神。” 众士兵勉强振作了一些,重新站起来挺直腰杆,竭力表露出最好的一面。 左大将军统领边军十几年,现在骤然换了范大将军做主将,众士兵心中不忿不服者比比皆是。范大将军接连发了三个月的足额军饷,又让士兵们都吃饱穿暖了,这才算勉强稳住了军心。 如果就这般下去,有个三年两载的,边军便能彻底归心。偏偏柔然骑兵大举进犯,边军除了一开始打了胜仗,之后竟是接连的败仗。士兵们死伤得多了,士气低迷,还有人在暗中传言,说范大将军故意派左大将军的心腹出城主动出击,其实就是想借柔然人之手铲除异己。 这个传言,不知从何而来,在短短几日间,传遍了边军上下。边军就如被泼了冰水,士气愈发低落。 范大将军对传流言动摇军心者深恨不已,下令严查流言来自何处,然后亲自来城墙巡查,安抚军心。 范大将军今年五旬有余,身材高大健壮,脸上满是短须,一双眼睛不大,却格外有神。 他领兵多年,打过不少胜仗,是有真本事的名将。此时步伐矫健一脸从容,温声安抚众士兵,风仪令人心折。 到了伤兵处,看着断手断腿或腹背受伤的士兵,范大将军红了眼睛,扬声高呼:“你们都是我大梁的勇士,为了大梁奋力一战,如今受了伤,都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本将军为你们请功!请朝廷嘉奖你们!” 这番作态和话语,终于鼓舞了士气。众士兵齐声高呼:“多谢大将军!” 一直随在范大将军身侧的于崇,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不由得暗生敬佩。 朝廷更换主将,让范大将军来执掌边军,其实也不算错。无奈柔然人窥准时机出兵,范大将军还未能掌控全军,接连打败仗,实在怪不得范大将军。 跟在范大将军身边的十几个武将,皆是边军里的中坚力量。这其中,十之七八都是左大将军提携起来的心腹。范大将军来边军不过半年,只换了其中两个。其余的还没来得及一一分化拉拢,柔然人就出兵了。 范大将军在城墙上转了一圈,直至深夜了,才回军帐。 武将们一一告退,范大将军只留下了两个心腹,还有于崇。 第五百五十章 边军(二) 于崇运送大批军粮至司州,有了这批军粮,够边军吃半年。哪怕是被柔然骑兵兵临城下固守,边军将士也未慌乱,正是因为这一批军粮。 只冲着这一点,范大将军就得领南阳郡主的人情,对于崇自然也格外客气礼遇。 再者,四千南阳军在数次和柔然骑兵交锋战中,都显出了强大的战力。整体战局不利,南阳军却是屡立战功。 打铁还需自身硬。南阳军以严格的军纪和骁勇的战力,在司州得以迅速立足,也获得了范大将军的尊重。 “于眼下战局胶着,柔然骑兵分兵,有半数正在司州附近郡县肆虐烧杀,被占的县城已有六个。不知有多少百姓枉死。我身为边军主将,实在愧对朝廷,愧对百姓啊!” 范大将军表面镇定,实则心中焦灼至极,已经连着多日没睡好了。一张口声音嘶哑,竟有些求教的意思:“于将军可有什么破局之策?” 于崇有些犹豫,到底该说实话,还是说些好听的安抚范大将军? “这里没有旁人,他们两个都是我心腹,于将军有话但说无妨!”范大将军看出于崇的顾虑,低声说道。 于崇定定心神,压低声音:“既如此,末将就斗胆一回,说一说心里的想法。” “先说打仗一事。柔然骑兵骑射精湛,来去如风,论战力确实远胜边军。边军守城还勉强守得住,一旦出城和柔然骑兵正面交锋,就会落败。” 说落败,都算委婉客气了。事实是边军每次主动出击,几乎都是溃败,死伤惨重,和送死没什么区别。几次下来,边军已经失了胆魄,听闻出城交战就胆战心惊。 范大将军一直固守司州,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唯一选择。 听了这番话,范大将军满心苦涩,长叹不已:“于将军说得正是。便是守城这些时日,死伤也不在少数。边军战力之弱,实在超乎本将军的意料。” 武将们不像文臣们弯弯绕绕心眼多,说话直来直去。 于崇张口道:“范大将军一直驻守京城,麾下士兵军饷足吃得饱每日操练。边军守着苦寒之地,听闻往日只拿七成军饷,伙食常被克扣,操练军阵也不太上心。而且,边军还缺战马和兵器,这等寒冷冬日,将士们穿的是两年前的旧衣,连身暖和的新棉衣都没有。这样的情形下,边军没有逃兵都算好的了。” 范大将军哑然无语,不得不承认于崇说的是事实。 范大将军的心腹之一,忍不住插嘴道:“南阳军人人都有战马,盔甲兵器都是崭新的,个个都有厚实的棉衣棉鞋。还是你们的日子好过。” 于崇骄傲地一挺胸膛:“我们南阳军的军饷,都来自南阳王府。郡主不但让我们吃饱穿暖,平日里伙食也好得很,每日都有肉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操练,战力强一些也是应该的。” 范大将军打起精神笑道:“何止是强一些。和边军一比,南阳军个个都是精锐,且悍不畏死。” 另一个心腹接了话茬:“以末将看,便是和我们以前的神武营相比,南阳军也毫不逊色。” 要知道,南阳军是一支驻军。在大梁军队中,京城几支军队战力最强,其次是边军,各地驻军就不好说了,战力高低不等。 平日里剿山匪稳住地方平安勉强够了,真上了战场遇到柔然骑兵,基本就是一盘菜。 偏偏南阳军精锐无双,竟是一盘难啃的硬骨头。不但令边军上下钦佩不已,就连范大将军和两位心腹也连连赞叹。 于崇很是谦虚了几句:“南阳军练兵几年,勉强能看而已。真论精锐,我们南阳军比起郡主的亲卫营差得多了。” 亲卫营里人人都是双马,兵器盔甲都是最新最好的,兵阵练得娴熟,单个战力更是厉害。 范大将军听于崇夸过亲卫营几回了,不由得心生向往:“亲卫营真有这般厉害?” 于崇理所当然地应道:“他们不厉害,如何配做郡主的亲卫!” 提起南阳郡主时的骄傲和崇拜,绝不是装出来的。 范大将军心里闪过一丝异样。身为武将,领兵打仗,刀头舔血,一旦认定追随效忠谁,跟着举旗造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算了,这等时候,哪有闲心操心以后的事。 范大将军定了定心神,低声道:“这般守城,只能等着柔然骑兵进攻,实在有些被动。朝廷援军在来的路上,还得大半个月才能到。我想请南阳军从北面悄然出城,绕行两三日,潜到柔然军营的后方。放火烧了柔然骑兵的粮草!或许能令柔然不战而退!” “这般出兵,颇为凶险。不过,也是眼下我能想出的最佳的破敌之策了。不知于将军是否愿意冒此凶险出城?” 于崇确实是硬骨头,半点不惧,拱手便应下了:“末将奉郡主之命来送粮,这四千南阳军也是来支援边军的。末将愿听从范大将军调遣!” 范大将军精神大振,用力拍了拍于崇的肩膀:“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两个心腹武将对视一眼,对于崇也生出了感激。 南阳军送军粮来,原本早就可以离去。可南阳军一直留在司州,主动支援边军。人家南阳军吃的喝的都是自备的粮食,也没拿过边军一分一毫的军饷。便是有伤兵,也没用边军的军医——主要原因是边军的军医太少了,一打起仗来根本不够用。 南阳军自带了二十多个军医随行,几辆车的伤药和各色药材。这份富裕,让人羡慕极了。 现在,于崇二话不说就领下了这般重要又危险的军令,如此英勇如此气魄,实在值得人敬重。 范大将军爱才若渴,忍不住生出了挖墙脚的心思:“等打完这一仗,本将军亲自写奏折,为于将军请功。男儿在世,当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整日窝在南阳郡没什么意思,不如来边军。本将军保你连升三级!” 第五百五十一章 边军(三) 于崇是正四品武将,在武将中品级中等。到了三品以上,才算是高品级武将。如果按正常途径,于崇可能这辈子也熬不到三品。 毕竟,驻军上战场的机会少之又少,根本就没有立战功晋升的机会。 范大将军这般承诺,可以说是极有诚意了。 于崇却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多谢范大将军美意。不过,末将深受郡主提携之恩,早已下定决心永远驻守南阳郡。等柔然退兵,末将就领兵回南阳郡了。” 范大将军还是不死心,笑着劝慰道:“郡主是女中巾帼,有胸襟有气魄,不过,到底是女子,又是一地藩王。于将军如此英雄好汉,一直待在南阳郡,岂不是太过委屈了?” 于崇淡淡笑道:“末将有今时今日,都是郡主厚爱之故。大梁三十多支驻军,能每个月领到充足军饷吃饱喝足的,只有南阳军。战马充足兵器铠甲不缺日日操练的,是我南阳军。遇到荒年,也从没饿过一天肚子的,更是唯有我们。” “我于崇绝不会背叛郡主!南阳军上下也一样!” 范大将军:“……” 两个心腹武将,对视一眼,心想换了是我们,也一样对郡主死心塌地啊! 于崇拱手告退离去。 范大将军对着两个心腹唏嘘道:“南阳郡主确实有能耐有手段,牢牢笼络住了南阳军上下。亏得郡主是女子,如果是男儿身,有这般本事,迟早会生出反心。” 心腹之一咳嗽一声:“这些事,轮不到我们操心。我们还是好好想着怎么击退柔然骑兵。” 另一个点头附和:“正是,于将军从北方出城,我们得在南城门全力出击,牵制柔然兵力,为南阳军打好掩护。” 范大将军捋了捋胡须,让两人铺开地图,仔细研究起了战略。 至于于崇,回了军帐后,便叫了李铁等南阳军武将过来,商议至半夜才睡下。 隔日一早,柔然骑兵刚到南城墙下骂战,才张口骂两句,就被城墙上嗖地一箭射中了胸膛,从马上重重摔下而死。 城墙上骤然冒出一阵高呼声。 只见一个身着银色盔甲的大将站在城墙上,刚才那惊天一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这位威风凛凛的武将,正是范大将军。范大将军领兵多年,自身武艺也是军中佼佼者。这一箭射出了两百多米,将骂战之人射落马下,实在振奋士气。 守了几日城墙的边军士兵们,被范大将军的悍勇鼓舞了士气,纷纷高呼。城下的柔然武将被激怒了,扬起手中兵器,叽里呱啦地高喊了几声。又令人击军鼓,开始攻城。 柔然不但骑兵厉害,攻城也有些章法,并不一味猛攻。先以投石机,先投了一阵石头。 城墙上的边军毫不示弱,同样以投石还击。一个从下往上砸城墙,一个自上而下砸人砸马,自然后者大大占了便宜。于是,小半日的投石战后,柔然骑兵扔下一地的尸首退了兵。 边军小胜之后,士气振奋,忙碌着收拾残局。不幸被石头砸死的,尸首拖至一旁。受了伤的要敷伤药,一块块带血的巨石自然不能扔,收集起来留做下次用。 范大将军亲自巡查,一一安抚伤兵,又让人送白馒头到城墙上。 打仗的时候,边军的伙食比平日好一些。至少要让所有士兵都吃饱,不然根本没力气打仗。 南阳郡送的军粮都是真正的新粮好粮,不像朝廷送来的粮食,大多是旧粮,还时常掺些沙子泥土树叶什么的。 伙房有好粮食,做出来的馒头又大又暄软。玉米面的馒头香喷喷的,煮出来的红薯甜丝丝的。 士兵们靠着城墙坐下,贪婪地大口咬用力咀嚼,偶尔有人低声闲话:“南阳郡送来的军粮真好。老子在边军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馒头。” “南阳郡主真是慷慨大方,这么多这么好的粮食,说献就献出来了。” “粮食是南阳军直接送来的,要是运到京城折腾一个来回,嘿,还能有多少能到我们嘴里。” “可不是?官老爷们个个富得流油,但凡过手的都要脱一层皮。哪里管我们这些大头兵的死活。” “听南阳军的人说,他们在南阳郡的时候经常吃肉哪!” “别提肉,一提老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老子都两个月没吃过一口肉了。” 士兵们闲话中,对南阳军羡慕又嫉恨。 吃得好穿得好,还人人都有上好的战马,兵器铠甲锃亮。他们堂堂边军,竟远远比不上南阳军。 要是有机会,他们也想去南阳郡当兵。 刚吃饱,城墙下又响起了军鼓声。 “走,给这些蛮子一些颜色瞧瞧!”填饱了肚子,胆气自然就来了。边军士兵们叫嚷着上了城墙,拉弓射箭,嗖嗖嗖嗖一阵乱箭,射翻了好几个柔然骑兵。 柔然骑兵骑射再厉害,隔着又高又厚实的城墙,也难奏效。寥寥几箭飞上墙头,大多箭只都落在了城墙上。 这一日守城十分顺利。 傍晚时分,柔然鸣金收兵。边军们熬过一天,快活地叫喊了几声。与此同时,南阳军三千多士兵骑着骏马,悄然从北门而出。 南阳军打了几场硬仗,死伤了三百多人。死者就地埋了,伤兵们在城内养伤。其余能动的,都随于崇骑马出了城。 白日睡了大半天,个个精神奕奕,每一匹马的马蹄都被包上了厚实的棉布。如此能大大降低骏马踢踏的声音。 出城十里,天便黑了。 夜间行军是大忌。此时大多士兵有夜盲症,到了晚上看不清路。其实,夜盲症大多因饮食不丰而起,南阳军平日伙食油水充足,荤素都有。基本上没人得夜盲症。 火把容易引人瞩目,三千多士兵就这么披星戴月策马行军。 跑了一夜,到了白日,于崇令所有人都进附近的山林停下休息。骏马吃草料喝水,士兵们备了十日的干粮,就着凉水吃了个饱。然后闭目睡觉休息。待傍晚了才继续前行。 到了第三日夜间,终于潜到了柔然军营外。 第五百五十二章 夜袭(一) 此时正是三更天。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笼罩,几点熹微的星光闪烁。柔然军营还在五里外。 三千多人下了骏马,用棉布绑住马口,免得骏马嘶鸣惊动了对方的哨位。十几个黑影趁着夜色悄悄摸了过去。 等了小半个时辰,忽然有一阵轻快的鸟鸣声传来。 于崇暗暗松口气。这是事先商定好的信号,意味着前方的哨位已经都被解决了。 柔然军营正前方守卫森严,后方就薄弱随意多了。五里之内设了三处哨位,每处哨位有两个人。深更半夜正是一个人最困倦的时候,再者,柔然骑兵一直压着边军猛打占尽上风。边军一直躲在城墙内苦苦支撑,谁能想到会有一支奇军悄然潜行,绕了一大圈来到了柔然军营后方偷袭? 这几个哨位在打瞌睡之际被抹了脖子,根本来不及示警。 解决了哨位后,于崇依旧谨慎小心,将骏马留在林中,然后领着三千多人快步前行。 此时已近四更,柔然骑兵在各自的军帐中沉睡。守卫巡逻的士兵纷纷打着呵欠,懒洋洋地环顾四周。 三千多人纵然放轻脚步,还是在迅速靠近军营时显露出了踪迹。负责巡逻的柔然骑兵听到动静时,先是一愣,紧接着高呼:“有人夜袭军营!” 话音未落,一道道黑影冲过来,挥刀砍断军营栅栏,如狼似虎般冲过来。这一队巡逻的柔然骑兵一共有二十人,皆是骑射俱佳的猛士。 平日里这二十人骑着骏马冲锋,能正面冲散数百人。此时对上潮水般汹涌的黑影,不过数声惨叫,就被淹没。 于崇看也没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继续领人往里冲。 他们这三千多人夜袭军营,杀人在其次,最重要的任务是寻到粮草烧了。柔然十万骑兵,大半都驻扎在军营里。粮草一失,军心便会溃散,或许会主动退兵。 不能恋战,不能被缠住,要在柔然人反应不及的时候烧了粮草,扰乱军营后立刻撤退离去。 沉睡的柔然骑兵,已陆续被惨呼声惊醒。他们一边怒喊叫嚷,一边胡乱套起衣服抽出长刀冲出军帐外,还没看清敌人是什么模样,就被一刀刺中胸膛或砍了脑袋。 李铁杀得兴起,身上脸上都被溅满了鲜血,眼中迸射出畅快的光芒:“儿郎们,今夜杀个够本!” 柔然骑兵再凶猛,也是血肉之躯。他们在睡得正酣之际被惊醒,来不及穿盔甲就冲出来,离了战马弓箭的柔然人,也没那么可怕了。还有南阳军士兵冲进军帐里,柔然骑兵还没睁眼,就在睡梦中被抹了脖子。 惨呼连连中,军营里骤然陷入混乱。 “于将军,那里就是放粮草之处。” 李铁奋起杀人,吸引柔然人的注意力。于崇则领着几百人搜寻粮草位置。好在军营安顿大致相同,没费多少功夫,便寻到了数个大粮囤。 于崇立刻燃起火把,用力一甩,火把在空中翻了几圈,落在粮草上。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一个,数不清的火把被甩了出去。干燥的粮草很快汹汹燃烧,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 附近军帐的柔然士兵都被惊醒,怒吼着挥舞兵器冲过来。更多的是去慌忙寻水,想浇灭火焰。 于崇点燃了粮草之后,知道此行任务已经达成。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是尽可能带着所有人都逃出去。 他一边挥舞长刀杀敌,一边往军营外冲,口中狂呼:“大家都跟我冲出去。” 冲出了几十步,便遇到了硬茬子。 一个身高九尺的壮汉,挥舞着长矛拦住了于崇的去路。这个壮汉毛发旺盛,此时双目闪着怒火,发须似炸开一般。壮汉力气极大,手中长矛如闪电,于崇心中凛然,仓促间挥刀格挡。 长刀和对方的长矛重重碰在一起,发出极刺耳的声响。 于崇只觉右臂骤然剧痛,手中长刀差点脱落。 此人是真正的高手! 于崇心中一沉,却未吭声,用力握住刀柄,继续挥刀向前。那个壮汉狞笑一声,一边格挡过招,一边高声用柔然语大喊:“杀光这些夜袭的臭虫!” 奈何粮草被烧火光冲天,军营里混乱无序。在壮汉周围的,只有贴身的几十个亲兵。 于崇这边却领着几百人。于崇身手不及这个壮汉,却也是高手。再以人多的优势冲击,很快便冲散了对方的阵型。 那个壮汉凶性发作,死死缠住于崇,一边高声呼喊人支援。眼见着人头攒动,不停有人过来阻拦。 夜袭军营,要的是出其不意,快进快出。一旦被缠住,柔然军营里足足有几万人,能生生堵住压死他们。 于崇心中焦急,刀势不再顺畅,被壮汉窥准时机刺了一长矛。左肩瞬间被刺出了血洞,鲜血飞溅。 身后亲兵们急了,有两个持刀冲上去,以命相搏,缠住壮汉。另几个亲兵则护着于崇一路向前。 于崇忍着疼痛,咬牙往外跑。 壮汉用长矛刺死了两个亲兵后,狞笑着追击。 就在此时,又有惊呼声传来:“不好,马厩也被烧起来了。” 今夜,柔然人运道实在不佳。马厩和粮草离得不远,粮草被烧得浓烟滚滚,浓艳飘到马厩里,惊动了战马。一匹跟着一匹躁动不安。救火不及,火势蔓延极快,竟连马厩也跟着烧了起来。几匹战马被火焰烧至身上,疯狂嘶鸣,挣脱了缰绳后,在马厩里乱窜。如此一来,所有战马都跟着嘶鸣乱窜。 柔然人爱马如命,眼见着马厩被烧,彻底陷入慌乱。再顾不得杀敌,冲着马厩的方向跑去。有骏马带着火焰冲出来,将一个柔然人踏在马蹄下。那个柔然人肠穿肚烂,偏偏一时没死,惨呼声实在渗人。 那个壮汉目标倒是坚定,依旧紧紧追着于崇不放。他力大无穷,且极为凶悍,手中长矛一刺,就能挑翻一人。 为了保护于崇,亲兵们奋力抵挡壮汉。然后一一惨死于壮汉手中。 听着身后不断传来的惨呼声,于崇心痛得滴血,眼睛也彻底红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夜袭(二) 这些亲兵,都是随他一同进军营多年的心腹。个个忠心,肯为他赴死。今夜夜袭军营,立下大功,却遇到这么一个凶神。这般下去,便是他能冲出去,亲兵也活不了几个了。 于崇停下脚步,咬牙转身,准备以命搏命。 壮汉满身鲜血,狞笑着挥舞长矛。 一柄锋利的长刀骤然飞来。 壮汉反应迅疾,以长矛挑了长刀。于崇的亲兵再次扑上前,护住自己的将军。飞掷出长刀的李铁高呼:“快走!别让兄弟们白死了!” 于崇眼眶发热,咬紧牙关,再次转身往外冲。 他和李铁汇合后,根本无暇去看身边身后还有多少人,总之奋力迈步向前跑。跑出军营,沿着之前的来路狂奔,一直奔进林中。 在此期间,后边不停地有追兵,也就不停有人停下脚步,转身杀敌,为于崇等人争取逃离的时间。 到林中骑上骏马后,于崇已经力竭,左肩已经疼得麻木,鲜血染红了衣裳。他甚至无暇去看伤势如何,策马便走。 李铁等人也跟着策马狂奔。 此时没人再怜惜战马,不停扬鞭策马。骏马在唏律声中迈蹄向前,将火光和杀戮抛在身后。 骏马一路狂奔,不知跑出了多少里路,身后终于没了追兵。前方的天也渐渐露出一抹鱼白。 李铁绷了一夜,此时才敢呼出一口气。 他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于将军!” 于崇如血人一般,伏在马背上,竟是昏迷了过去。 骏马奔驰中,于崇的身体跟着颠簸起伏,一旦落马,就会葬身马蹄之下。实在危险至极。 李铁用力嘶喊:“停下!大家都停下!” 众士兵在疾驰中,哪里能立刻停下,不过是放慢马速罢了。李铁急剧地呼吸几下,冒着凶险从自己的骏马跳到于崇的马上。 这一举动,和自杀差不多。周围亲兵纷纷色变。却来不及阻止。 万幸李铁骑术极佳,运道也不错,竟是成功地到了于崇的战马上。他一把稳住于崇的身形,一边放慢马速。 约有盏茶功夫,骏马终于都停下了。 “都下马休息!”于崇流血昏迷不醒,李铁代为下令。一声令下后,疲惫至极的南阳军士兵们纷纷下了马,几乎个个瘫倒在地上。 回顾之前的半夜,简直是在阎罗殿里走了一遭。好在此行目标完成了,烧了柔然人的粮草。柔然军营里的马厩也被火势波及,定然损伤不少。 只是,南阳军的死伤也很惨重。 李铁将于崇抱到马下,随行的军医连忙过来。此时没时间仔细治伤,只能草草地敷了伤药,将伤处包扎起来。 李铁打起精神下令:“大家去点一点人数,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跑出来了。” 武将们应声而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各自回来禀报:“我这边有两百三十个。” “我这一队少了一百零二人。” 李铁默默算了算,逃出军营的一共两千七百多人。也就是说,在过去的一夜中,南阳军折损了一千余人。 这样的战损,简直如挖心挖肺,让人痛不可当。 李铁用力抹了一把红通通的眼,哑着嗓子说道:“损伤是多了些,不过,我们烧了柔然粮草,烧了马厩,冲乱了军营,还杀了许多柔然蛮子。这么一算也值得了。” “我们现在回去,等柔然退兵了,我们再来寻兄弟们的尸首,给他们好生安葬!” 不知是谁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奈何到了伤心处。 李铁鼻子一酸,声音骤然扬高:“当兵吃饷,到了该卖命的时候,也别惜自己这条命。今日死的是他们,或许明日就是我们要赴死。哭什么!都给老子挺直胸膛,我们回司州城去!” …… “大将军!柔然军营里冒了火光!” “南阳军真的夜袭成功了!柔然的粮草定然是被烧了!” 范大将军白日里指挥若定,实则心中焦虑难安,已经连着几夜没睡好了。难得这一夜睡了一会儿,在沉睡中听到了军帐外欢喜的高呼。 范大将军一个骨碌翻身落地,冲到军帐外:“柔然真的火烧军营了?” “千真万确!” “柔然军营就驻扎在城外十里处,火光冲天,看得清清楚楚。” 范大将军目中闪出喜悦的光芒,哈哈长笑:“好!于将军果然是好样的!南阳军此次立了大功!” “传本将军军令,立刻击军鼓,召集众将士。本将军要亲自领兵出城!” 两个心腹武将一惊,忙劝道:“柔然军营情形不明,大将军亲自领兵去太过冒险了。还是由末将领兵去吧!” “大将军是边军主将,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范大将军被心腹们拦下,有些恼怒不快,张口骂了一串粗话。却也没再坚持要亲自领兵前去。 倒不是他怕死。身为主将,确实不该轻易涉险,以免军心大乱。 三通军鼓后,将士们匆匆汇聚至校武场。 范大将军高声将南阳军夜袭柔然军营烧了粮草一事说了出来,站在前排的武将听得分明,各自精神振奋。站在后面的士兵们听得不清楚,不过,此时天色还没大亮,数里之外的天空被火光照得通红,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分明。 “南阳军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城?” “竟能潜到柔然军营里放火,南阳军真是厉害!” “这一次,南阳军可算是立了大功了!”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的重要性,根本无需多言。粮草一旦被烧,对军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可以说已经输了一大半。 边军自然不能错过这等良机。 范大将军很快下令,命人领兵出城主动进攻。 号称十万的边军,其实真正的兵力一直在七万左右。这些日子打仗死伤了不少,还能动用的兵力在六万左右。 范大将军留下两万人守城,派了四万人去攻打柔然大军,堪称果断。 沉重的城门被打开,两万边军将士骑着骏马出了城门。另有两万步兵,举着长枪或长刀盾牌,冲着火光的方向而去。 …… 第五百五十四章 激战 范大将军当机立断,派兵出城。这一举动,实在明智至极。 柔然蛮子一直忙着救火救马,还要四处围杀没能及时逃出军营的南阳军士兵,可以说是一团混乱。就在此刻,两万骑着战马的边军冲进了军营悍然挥刀杀人,柔然蛮子根本来不及组成军阵做有效的反击,顷刻间就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不过,柔然蛮子的凶性也被彻底激了出来,嗷嗷挥舞着兵器和边军厮杀。亏得两万步兵又及时赶到,才稳住了战局。 激战整整进行了一天,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柔然蛮子遭受重创,死伤无数。拼杀出了血性的边军,也死了许多人。到后来,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刀,后面的人再接着补一刀。一个个身影接连不断地倒下。 在战场上,人命就是这般轻贱。边军武将也好,柔然大将也罢,被砍死的时候和普通士兵没什么两样。 天色渐渐暗了,乌云在天空汇聚,几个闪电后,忽然下起了雨。 急剧落下的暴雨,迅疾淋湿了所有人,模糊了视线。这一场激战,不得不就此结束。 边军率先退兵。今日边军占了上风,士气正盛,退而不乱。从未败得如此惨烈的柔然蛮子,竟也没了勇气追击,任由边军顺利退走,留下满地的残肢断骸和鲜血。 犹如人间地狱一般的惨状,令人心惊胆寒。不知是哪一个柔然蛮子,忽然哭了起来。很快被身边人喝止。不过,低落的情绪已迅速在军营里蔓延开来。 一个九尺高的壮汉,捂着受了伤的右腹,用柔然语高声怒喝:“先回军帐歇着,等雨停了再收尸!” 这个壮汉,正是一刀伤了于崇的柔然武将。此人叫阿伏罗,是伏名敦可汗麾下头号大将。天生神力,凶名远扬,在柔然军中极有威望。 阿伏罗怒喝声下,精疲力尽的柔然蛮子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各自的军帐躲雨。 轰隆隆的雷声,不时炸响,雨点噼啪地砸落,伴着狂风扑打在军帐上。军帐内侥幸活下来的柔然蛮子,此时才惊觉到底少了多少同伴。 阿伏罗在暴雨中站立,直至所有活着的柔然骑兵都回了军帐,他才在亲兵的搀扶下回到军帐内治疗外伤。 阿伏罗是个硬汉,右腹不停流血,他面不改色,张口下令:“将抓到的活口关起来,仔细审问,那伙烧了我们粮草的士兵绝不是边军。问出他们的来路!我要亲自报仇!” …… 狂风暴雨中,边军士兵们或牵着马,或艰难步行。 范大将军足足等了一天,早已令人开了城门,亲自迎众将士回城。目光一扫,便发现少了一张熟悉脸孔。 “林大怎么没回来?” “回大将军,林将军战死,尸首没来得及抢回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越是勇猛冲锋,死得越快。林将军带着骑兵冲击柔然军营,被柔然蛮子砍断了马腿,从马上摔下后,被乱刀砍死,尸首不全,死得可谓惨烈。 范大将军眼睛泛红,心中绞痛,口中却什么也没说。 另一个心腹武将褚将军,还算幸运,只受了些轻伤。 这一战中,战死的中低等武将,一共有三个。战死的士兵来不及清点人数,少说也得三四千。 当然,柔然蛮子死得更多。这一战,无论如何都是边军大胜。 范大将军为林将军伤怀片刻,很快打起精神来,令所有人回军帐歇下。热腾腾的饭菜和热水都已备好了,激战了一天的士兵们可以填饱肚子,用热水洗一洗再睡。 至于伤兵,其实人数不多。因为重伤的根本来不及撤退,都死在柔然军营了。真正能撑着跑回来的,大多是轻伤。 边军里的军医们,这一夜是别想合眼了。 暴雨下到三更才停,将空气中的血腥气冲散了大半。范大将军四处巡视安排,同样一夜没合眼。 隔日,柔然蛮子没有攻城,范大将军也没派人出城。难得休战一日。 休息了一晚的褚将军,来见范大将军,低声道:“大将军,我们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得立刻向朝廷送战报请功才是。” 范大将军略一点头:“我这就来写奏折。此战最大的功劳,当属南阳军。我要在奏折里,为于崇请功。” 褚将军对于崇也很服气:“能潜进柔然军营,烧了对方粮草和马厩,南阳军确实悍勇厉害!就不知南阳军折损了多少,于将军是否平安无事了。” 范大将军叹道:“现在还不清楚,只能等南阳军回程了。” 等了半日,过了午后,南阳军便回来了。 去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南阳军昼伏夜行。回程的时候没了顾忌,全速骑马回来,速度快得多。 当范大将军看到全身滚烫昏迷不醒的于崇时,霍然一惊:“于将军怎么了?” 李铁日夜赶路,忧心难安,此时双目赤红,声音沙哑:“我们将军在放火烧营的时候,被一个柔然大将所伤,流了许多血。退走后就昏厥不醒,军医给他敷药包扎,末将勉强支撑着带将军赶路回来。” 范大将军也顾不得再寒暄说话,立刻道:“立刻抬回军帐去,将军中最好的军医找来,给于将军诊治。” 于崇左肩受伤颇重,流血过多,敷药包扎后也未能休息,伏在马背上赶路不说,还遭遇了暴雨。此时高烧不退,脸孔都被烧红了,被抬来抬去的也没个动静。十分吓人。 边军里医术最高的军医,很快赶了过来,为于崇重新治外伤。 剔除腐肉,敷上最好的伤药。外伤好治,麻烦的是高烧不退。熬了退烧的汤药,好不容易喂下半碗,于崇忽地猛烈咳嗽几声,将喝进去的汤药全数吐了出来。 于崇的亲兵死了大半,还活着的只有六个。这六个亲兵围在于崇的床榻边,个个红着眼,没一个肯去休息。 李铁压住心里的难受,提笔写信给郡主。 …… 第五百五十五章 援兵 十日后,李铁的信到了姜韶华手中。 姜韶华看完信后,脸上笑容全无,默默将信给了宋渊。宋渊看后,一声长叹,传给了陈舍人。 陈瑾瑜看了信,忍不住跺脚:“于将军怎么受了重伤?南阳军竟折损了这么多人!” 是啊! 养一支军队,不是易事。这几年来,南阳郡耗费无数钱粮,姜韶华用了许多手段,才令南阳军归心,且用心练兵。去了边军后,已经折了一千多人。这损失,简直令人心痛得滴血。 姜韶华心情沉重,叹道:“战争就是这般惨烈,你死我活,都是以命相拼。于崇领着南阳军潜入柔然军营,烧毁对方粮草,烧了马厩,立下大功。边军乘胜追击,大胜了一场。” “这一战,南阳军有死伤,边军有折损。不过,柔然蛮子死伤得更重。这已是难得的大胜了。” 想到南阳军折损的好汉,想到重伤不醒的于崇,姜韶华心里沉甸甸的。只是,打仗本来就是这样,难过也无济于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彻底将柔然蛮子击退。 姜韶华想了想道:“宋统领,你去一趟亲卫营,传本郡主口谕给刘恒昌。让他带两千人,打着南阳军的旗号去司州,再送一趟军粮,药材也多送一些。” 宋渊拱手领命,立刻策马去了亲卫营。 刘恒昌早有心理准备,得了郡主号令后,立刻点兵。 亲卫营已有万余人,其中有一大半都散落在外,做了汤家粮铺的“家丁”。亲卫营里还有四千多精兵。 刘恒昌请了秦战和孟大山前来商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郡主这是要全力助边军击退柔然骑兵。让我以送粮送药材的名义领兵前去司州。” “两年以内的新兵,一概不要。三营人手不足,一营二营我也要挑一些。” 秦战想也不想,立刻应了:“人尽你挑用。” 孟大山也道:“这还有什么可商议的,你看中谁,只管挑去。” 刘恒昌也不客气,张口就点了一营的陶大,二营的神箭手小田。陶大这个队长,麾下有两百人,个个都身高力大骁勇无比。小田这一队,人数差不多,都是善于射箭的弓手。 至于三营的李天喜,一直专注于驯鹰,侦查地形传信等等。刘恒昌将李天喜也带上了。 孙广白问询后,主动请缨随军。却被孙泽兰拦下了:“嫂子刚有了身孕,你留下,我去。” 孙广白皱眉:“这怎么能行。你一个姑娘家,哪里禁得住奔波辛苦。还是你留在军营里,顺带着照顾你嫂子。” 孙泽兰却很坚持:“上一次去平州治瘟疫,是你随父亲前去。这一回去边军,别拦着我,就让我去。我是朝廷八品医官,论治外伤,我比你更胜一筹。我去边军,能救更多人。” “可是……” “我会随刘将军一同启程。以刘将军的能耐,难道连我一个军医都护不住?你就别担心我的安危了。” 孙广白眼见着拦不住妹妹,不由得苦了脸:“要不,你先问问父亲。父亲点了头,我也就不多嘴了。” 孙泽兰气定神闲:“好,我这就让人送信回王府。” 现在军营往南阳王府传信快得很,一来一回也就是小半日功夫。到了傍晚,孙太医的回信就到了孙泽兰手中。 孙太医对刘恒昌同样有信心,竟同意了此事。孙广白拦不住,只得长叹一声,然后为妹妹准备行礼。 过了五六日,刘恒昌领着两千人启程出发,孙泽兰坐在马车里,冲着兄长和嫂子挥手作别。然后愉快地开始了人生最长的一段路程。 她从包裹里,拿出一封信。 其实,这封才是孙太医的亲笔信。孙太医不愿女儿涉险吃苦,在信中道让孙广白随军。她面不改色地伪造了一封,骗过了兄长。 男儿志在四方,她这个女子,也一样胸有抱负志向高远。 …… “郡主,孙泽兰写了信来。” 陈瑾瑜匆匆而来,手中捧着一封薄薄的书信。姜韶华略一点头,拆了信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忽地笑了。 自于崇受伤一事传来后,姜韶华已经多日未展颜了。 陈瑾瑜有些好奇:“孙泽兰写了什么?” 姜韶华笑道:“孙泽兰随军去司州了。” 陈瑾瑜一愣:“孙太医竟然同意了?” “她伪造了一封信,骗过了孙广白,现在人已经出发了。”姜韶华忍不住笑了起来:“等过些日子,孙太医知道此事,也来不及阻拦了。这个孙泽兰,实在机智得很。” 陈瑾瑜目中满是钦佩:“司州一直在打仗,她竟然敢去,这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为大梁最负盛名的神医!” 姜韶华目光柔和,轻声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谁说女子不如男? 孙泽兰医术出众,这份志气和胸襟也同样傲然众人。 “对了,郡主,边军已经打了一场大胜仗。柔然军营的粮草也被烧了,接下来柔然应该很快就会退兵了。为何郡主还要派援兵前去?”陈瑾瑜有些不解。 姜韶华淡淡道:“柔然蛮子分了兵,军营里的蛮子死伤不少,粮草也被烧了。不过,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以柔然人的凶悍,或被激起凶性,接下来的战争或许更惨烈。” “柔然退兵,我们也没什么损失,不过是空跑一趟。若是柔然合兵猛攻司州,或是僵持不下,我们派去的援兵便能派上用场。” 陈瑾瑜想了想叹道:“我就是有些不痛快不甘心。我们南阳郡出粮出人,全力支持边军打仗。朝廷那边还有人抹黑郡主,说什么郡主野心太甚之类的混账话。” “郡主要是真有私心,大可以将兵力都藏起来,将粮食也都藏着。等边军被打烂了,朝廷焦头烂额之际,再挟兵自重。” 陈瑾瑜越说越顺溜,差点将“静待良机日后谋反”秃噜出口。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过来:“我做的都是我认为对的事。不必管他们嚼舌。” 第五百五十六章 忌惮 边军大胜! 边军大胜! 边军大胜! 几骑快马从城门疾驰而来,他们一边策马一边高呼边军打了大胜仗的喜信。沿途百姓纷纷驻足观望,雀跃欣喜不已。 “打了这么久的仗,总算是打了一回胜仗。” “范大将军真厉害!” “我瞧着范大将军比以前的左大将军厉害多了。” 百姓们不知内情,讨论起边军先后两任主将倒是热烈得很。仿佛一个个亲眼瞧见范大将军率兵打了大胜仗时的英姿。至于左大将军镇守边关十数年的功劳,已经无人在意。倒是去年边军大败彭城被屠的惨剧被反复提起。 战报送至宫中,太和帝大喜,立刻召王丞相安国公等众臣进宫:“诸位爱卿,边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柔然被烧了粮草,死伤惨重。这是战报,你们都看看。” 众臣皆大喜过望。 王丞相第一个看了战报,眉眼熠熠生辉:“边军有此大胜,实在是大喜事。” “这一战中,南阳军立下奇功。是南阳军成功夜袭敌营,烧了柔然大营的粮草,边军才有了出城全力进攻的大好机会。臣请皇上下旨,重重嘉奖范大将军和于将军。” 太和帝近来因边关战事焦虑上火,已经多日没有睡好了。此时眉眼舒展,笑声畅快:“王丞相言之有理。” 安国公满脸笑容地接了战报,一边看一边在心中呸了一声。 郑家和范家定下儿女亲事,结亲联姻,在朝中同气连枝。如今范大将军在司州立下大功,王丞相却大力赞扬南阳军,不过是故意抬高南阳军的名声威望,以免范大将军声名过盛罢了。 不过,南阳军奇袭敌营立了大功是事实,主将于崇又受了重伤,朝廷确实应该予以嘉奖。 安国公思虑片刻,张口道:“柔然还没退兵,这一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尚未可知。今日这笔战功,臣都一一记下。日后论功行赏的时候,第一个便议于将军的战功。” 太和帝点头赞许。 因为这一喜信,今日朝中重臣们个个喜笑颜开,也没什么可争吵的,朝事商议得十分顺利。 散朝后,安国公去了景阳宫觐见郑太皇太后。 其实,朝臣进后宫是大忌。郑太皇太后把持后宫数年,安国公是郑太皇太后的亲侄儿,时常进宫请安。久而久之,众人也就习惯了。 郑太皇太后听了好消息,颇为振奋,笑着赞了姜韶华一通:“南阳郡献了军粮,护送粮草的南阳军也在这一战中立了大功。好!好!韶华成亲的时候,哀家得让人送份厚礼。” 哪怕姜韶华远在南阳郡不在眼前,安国公依然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太皇太后党的官员们,对南阳郡主亦十分服气。 说句刺耳的实话,如果姜韶华肯放弃藩地长留京城,这太皇太后党的魁首,怕是就要换人了。 安国公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笑道:“南阳郡主胸怀大义,为朝廷献了大批军粮,麾下南阳军的将士也英勇得很。” “可惜,于将军此次受了重伤,南阳军也折损了不少兵力。要是再留在司州,只怕日后还有折损。一想到这些,我都为郡主心痛。” “太皇太后娘娘还是写封信,让郡主早些召南阳军回去吧!这些家底,可别都赔进去。” 郑太皇太后最吃这一套,竟真得认真思虑起来。 安国公明着夸赞姜韶华,实则拐弯抹角地上眼药:“南阳郡富庶粮足,人尽皆知。之前郡主捐献了二十万石军粮,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不过,总有些无事生非的小人,在暗中嚼舌,说郡主这是献粮邀名之举。” 郑太皇太后轻哼一声:“谁能给朝廷二十万石军粮,别说皇上,哀家都愿意给他扬一扬名声。” 安国公:“……” 安国公咳嗽一声,笑着附和:“娘娘说的是。” “你是兵部尚书,朝廷重臣,”郑太皇太后看了过来:“在朝中内外说话都有分量。再有人敢闲言碎语,你别客气,只管挺直腰杆骂人。哀家倒要看看,谁还敢说韶华的不是。” 得,这心是完全偏到姜韶华身上了。 安国公心头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忌惮之意更浓。 …… 当日晚上,郑宸出宫回府,父子两人在书房里密谋说话。 “南阳军立下大功,南阳郡主又大出了风头。”安国公低声道:“王丞相故意替南阳郡扬名,想借此削弱范大将军的威望。” 郑宸目光一闪,淡淡道:“范大将军是边军主将,边军打了大胜仗,功劳就是范大将军的。谁也抢不走!” 安国公白了儿子一眼:“这里又没旁人,不必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范大将军之前屡屡吃败仗。这一回大胜,确实是因为南阳军奇袭军营烧了粮草马厩。这一战,南阳军立了首功。南阳郡主才是最大的赢家!” 提起姜韶华,郑宸目光复杂,没有出声。 安国公在书房里度步:“你派人刺杀崔渡一事,彻底激怒了郡主。以后这等事不可再有了。再有一个月,郡主就要大婚,你也要娶范氏女过门了。各自安好,不要再有什么瓜葛。免得惹范大将军不快。” 既要拉拢范家,日后得好好对媳妇,不能吃着碗里还想着锅里的。 提起亲事,郑宸脸上没什么喜色,一派淡漠:“父亲放心,我行事心中有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赵武此人,日后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得继续藏好了。” 赵武,便是当日彭城守将,弃城而逃,致使边军溃败。 安国公深深呼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个人见不得光,绝不能露出踪迹,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是我们郑家的人。” 勾连武将倒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赵武在关键时候逃跑,彭城被屠边军大败左大将军被朝廷问责罢官,可以说都因赵武而起。 一旦被人知道赵武是受郑家指使做下的一切,郑家便会声名扫地,被众人唾骂。 郑宸点点头应下。 第五百五十七章 挑唆 数日后,南阳郡主的奏折送到了朝廷。 边军大胜一场,南阳郡主再次捐赠十万石军粮支援边军。依然由南阳军护送运粮,不必朝廷操一点心。 太和帝看了奏折后,对中书舍人们笑道:“有韶华堂妹在,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瑾第一个笑着附和:“郡主心系百姓,出粮出人,支持边军。这等胸襟气魄,令臣等敬佩不已。” 李博元也笑着说道:“臣生平很少佩服谁,如今对南阳郡主是心服口服了。” 姜颐目光闪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随口笑道:“南阳军虽是驻军,却兵多将广,装备精良,是精锐之军。战力甚至更甚边军!” “臣记得,南阳军的军册是五千人。”郑宸接了话茬:“之前已出动四千人送粮,现在又冒出两千南阳军来。别的驻军都是军册虚多,南阳军倒是与众不同,真实的兵力竟超出了军册上的数字。” 这话说的,何其阴险。 王瑾眉头皱了皱,看了郑宸一眼:“南阳郡主献粮有功,南阳军骁勇杀敌,在司州立下大功。怎么到了郑舍人口中,都变了味道?这等话要是传进郡主耳中,岂不是寒了郡主的心?以后,谁还敢对朝廷尽忠尽力?” 郑宸瞥了一眼回去:“我说的都是事实。南阳郡主一片忠心不假,私下养兵自重也是真的。” 说着,正色拱手道:“臣知道皇上信任郡主,不该在皇上面前说郡主的不是,颇有挑唆离间之嫌。只是,藩王养兵自重是大忌。南阳郡主是藩王,就该守藩王的规矩。” “高凉王府只有两百亲卫,武安郡王东平王淮阳王远在藩地,亲兵都没过五百之数。唯有南阳郡主,亲卫人数众多,还伸手将南阳军揽到了麾下。” “长此下去,或许会纵出更大的野心。为了南阳郡主声名和长远着想,臣请皇上彻查南阳郡的兵力。” 姜颐恰到好处地接了话:“郑舍人实在多虑了。韶华堂姐再能干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她多养些兵,也是为了自保。一个女子,难道还敢领兵造反不成。” 说完,哈哈笑了起来。仿佛说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 李博元听出些不对劲来,心想郑宸和姜颐什么时候这般亲近了,两人一搭一唱的,这是在天子面前给姜韶华上眼药啊! 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索性不吭声看热闹。 王瑾眉头一紧,俊脸上掠过恼怒:“南阳军在夜袭柔然军营之际,折损了一千多人。南阳郡主为了边军能继续打胜仗,再次献粮又出人。如此赤诚忠心,你们竟这般抹黑郡主,实在太过分了!我王瑾,耻与尔等为伍。” 然后拱手对太和帝道:“是非公道,还请皇上定夺。” 太和帝先安抚王瑾:“王舍人先平心静气,不必恼怒。韶华堂妹做过的事,朕心里都清楚。” 然后看向郑宸姜颐:“韶华堂妹除了写奏折,还写了一封信给朕。她告诉朕,那两千精兵,打着南阳军的旗号,实则都是南阳王府的亲卫。” “这些亲卫精兵,都是已故的南阳王留给她的。她养兵一事,也从未瞒过朕。就连她派汤家在北方经营粮铺一事,也都私下告诉过朕了。” 郑宸:“……” 他正打算揭露南阳郡主借着粮铺在北方经营势力。好在还没出口,不然真是枉做小人了。 “韶华堂妹胸怀坦荡,皆因她一心都是朝廷和百姓。”太和帝缓缓道:“朕容她养兵,是因为朕知道她的忠义。朕能信得过范大将军掌兵,信得过掌管御林军的包大将军,信得过刘将军宋将军司马将军掌兵,为何就不能信任韶华堂妹?” 姜颐:“……” 说得这么好听,那索性也信任我这个堂弟,让我也养兵自重如何? 归根到底,因为姜韶华是女子,不会对他的皇位造成威胁。如果姜韶华是男子,早就被圈养在京城了。 姜颐心中疯狂腹诽吐糟,口中笑道:“皇上胸怀天下,宽容大度。倒显得臣和郑舍人都成了挑弄是非的小人了。” 郑宸回过神来,拱手请罪:“臣说了不该说的话,请皇上治罪。” 太和帝对一同长大的伴读们没什么架子,笑着说道:“你也是一片忠心,为朕考虑着想,朕怎么会怪你。不过,以后这等话就别说了。万一传进韶华堂妹耳中,惹得她不快,动手揍你一顿,你又得告假养病了。” 郑宸神色有些僵硬,呵呵陪笑。 众人纷纷乐出了声。 王瑾看在眼里,颇觉得痛快解气。私下里,少不得要写信,将郑宸搬弄是非挑唆离间一事告诉郡主。 …… 郑宸背后小动作频频,姜韶华心中都有数。 换在以前,她或许会有被背刺的痛苦。如今挥刀斩断前尘,再看郑宸,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为权势不择手段的卑劣之辈。 她姜韶华,岂会为这么一个男人伤心难过? 他郑宸根本不配! 南阳郡的十万石军粮,已经在送往司州途中。两千亲卫营的精锐,一人双马,浩浩荡荡正大光明地赶往司州。沿途经过的州郡之处,竟有不少官员争相出城拜会。 南阳王府的赤色蛟龙旗帜,就如南阳郡主的声名一般在北方州郡上空飘荡。 接下来一个月,边军战报频频传来。 柔然军营粮草被烧了大半,那一夜混战中,柔然骑兵伤亡惨重,折损了八九千精锐。 领着柔然骑兵四处掠劫的可汗伏名敦勃然大怒,带着抢来的粮草和奴隶回了军帐。兵力会合后,再次全力攻城。 边军打了一场大胜仗,士气正盛,守城一方以逸待劳,居高临下,高大的城墙就如不可逾越的厚盾。因此,柔然接连猛攻,竟都被边军抵挡住了。 宋将军率领的援军,在奔波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赶到了司州。 宋将军立功心切,让士兵稍事休息整顿两日,就对柔然军营发起了攻击。 却未想到,正面交锋便是大败。 第五百五十八章 战局(一) 宋将军之败,败得其实并不冤枉。 他率领勇威营前来增援,且都是骑兵,堪称精锐之师。如果他谨慎一些,不那么立功心切,让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休息整顿数日,再配合边军一同出击,或许会一举击败柔然骑兵。 偏偏宋将军急于立功,兼且骄傲自信心气太高。常年驻扎京城,他自觉麾下精兵远胜边军。边军屡战屡败,不是因为柔然骑兵有多厉害,是边军战力低下不中用。此次他领兵前来司州,不但要击败柔然骑兵,还要让边军好好看一看勇威营的厉害,让天子和朝中众臣们看看谁才是大梁第一武将! 抱着这样的心思,宋将军犯下了轻敌冒进的大错! 再说柔然骑兵,之前被烧毁大半粮草,马厩也被烧了小半,损失了几千匹郡马。那一夜激战死了两千多人,之后一日和边军交锋,死伤数千,可以说是柔然从未有过的大败。 柔然可汗伏名敦勃然大怒,亲自领兵攻打司州城。柔然骑兵被连日来的激烈战争激起了凶性,正是杀气最浓士气最盛的时候。 一支远道而来的疲惫军队,另一支是不停追赶噬咬猎物的狼群,忽然就撞击到了一起。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场大败,令大梁损失了六千多精锐骑兵。要不是在关键时候边军出城来支援,会有更多人殒命。 援军无法绕过柔然大营进司州,败了之后不得不退守临时驻扎的简陋军营。和四十里外的司州城遥遥对望而不可及。 结果,接下来柔然骑兵不再攻打司州城,而是不停来进攻援军大营。 援军苦苦守着军营,一败再败,被打杀得士气全无。更要命的是,柔然骑兵白日进宫,夜晚突袭要烧粮草,援军根本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宋将军熬了几天几夜,眼睛赤红,着急上火之下,嘴边都是燎泡。 他迅速召集军中武将们商议对策。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再这般下去,被柔然骑兵冲垮军营是迟早的事。勇威营的人手都得交代在这儿。 “将军,派人去司州送信,请范大将军派兵出城,攻打柔然军营。我们也一同出兵,来个前后夹击。” “对!索性和柔然蛮子拼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将士们白日打仗夜晚也不得安宁,都快熬不住了。要是闹得炸了军营,可就完了。” “将军快些写信吧!末将愿亲自前往司州送信。” 宋将军面沉如水,眉头紧皱:“你们说得轻巧。我们这么做,就正中了柔然蛮子的算计。” “边军一直和柔然蛮子相持不下,靠的就是司州城墙坚固。要是放弃城墙之险出城交战,根本不是柔然蛮子对手。” 一个武将叹道:“正面交锋,我们大梁根本就找不出哪一支军队能正面对抗柔然蛮子的骑兵。” 此言一处,众武将叹气连连。 心气再高,面对残酷严峻的事实也要低头。大梁的精锐骑兵,和柔然蛮子们实在不能比。当双方战马冲锋对阵时,柔然蛮子们如铁流浩浩荡荡,顷刻间就能吞没大梁骑兵。 实在是打不过啊! “就算是我们送信去司州,范大将军也不会轻易派兵出城。”宋将军长叹一声:“换了我是边军主将,我也做同样的决定。” 武将们面面相觑:“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我们这几万人,就这么白白送死,等着柔然蛮子来收?” 宋将军咬牙道:“先熬下去。我们死伤得多,柔然蛮子也在不停死人。看谁熬得住。我们尽力消磨对方兵力,边军便能牢牢守住司州。等待良机,一举出击,击败蛮子。” …… 司州。 高大的城楼上,范大将军正负手而立,远眺着援军军营的方向。 隔了几十里路,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可范大将军的耳边,却不时回响着士兵们惨死的哀嚎声,眼前总是血红一片。 “将军在这儿站了半日了。”褚将军张口劝道:“总这么看着也没用,还是回去歇着吧!” 没错,之前柔然蛮子天天攻城,边军们每日打仗。这些时日,柔然蛮子不来攻城了,直接去攻打援军。司州城外反倒安静下来。 有武将主动请缨领兵出城,和援军前后夹击。都被范大将军拦下了。 “我们依据城墙之坚,守住了司州,将柔然蛮子挡在城外。”范大将军似对心腹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正面对敌,边军不是柔然蛮子对手。” “柔然蛮子就是在逼我们放弃城墙之险,逼我们出城。一旦我们熬不住出了城门,等待我们的,就会是柔然蛮子暴风骤雨一般的激烈进攻。” “我不能让边军将士们冒险送死。” 褚将军忍不住低声道:“大将军做得没错,这些末将都明白。” 范大将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再次长叹:“你是明白,可边军里有些浑人不明白。已经有人在暗中传言,说我心冷如铁见死不救,还说我是故意借勇威营消磨柔然兵力。等日后决战胜了,顺理成章地抢走所有功劳。宋将军就成了我的垫脚石。” 褚将军目中露出愤慨之色:“是谁在背地里嚼舌,末将这就去严查,将这些饶舌之辈抓出来。” 范大将军呼出一口气,语气还算平和:“宋家是传承了几代的大梁将门,宋家儿郎在边军里当差任职的,也有几个。眼见着宋将军落在下风,任柔然蛮子欺凌,边军偏偏不肯出城相助,他们心中不满也是难免。” “不必严查,你私下去寻他们几个,让他们闭嘴便可。” 褚将军应声而去。 范大将军在城楼上站了许久,才下了城楼。 此时天色已晚,边军士兵们开始吃晚饭。今日的晚饭,是米粥和玉米面馒头,每人还能分到一片肉。这对士兵们来说,已是难得的丰盛了。 范大将军迈步进了于崇的军帐:“于将军今日如何?” 第五百五十九章 战局(二) 躺在床榻上的于崇,勉强动了动:“范大将军!” 这一动牵到了左肩的伤口,疼得人直冒冷汗。于崇虽是硬汉,也控制不了身体本能的反应。 范大将军一惊,迅疾上前:“于将军快些躺好,不要乱动。” 于崇苦笑一声:“末将现在就如废人一般,想动也动不了了。” 范大将军笑着安抚:“当日于将军受了重伤,流血过多,接连高烧不退。就连军医都说,于将军能熬过这一劫,实属运道好。” 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心有余悸。于崇左肩伤势本来不算太重,偏偏无暇仔细处置伤势,草草包扎了事。之后又遇暴雨,淋了半日。回城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 当时于崇高烧不醒,众人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万幸于崇意志坚强,硬是熬了过来。不过,也彻底伤了元气,这都在床榻上躺近一个月了,还是不能下榻。 于崇见范大将军眉间满是忧色,低声问道:“范大将军是不是在为眼下战局苦恼?” 这几个月来,范大将军和于崇时常打交道,性情相投,相处得不错。闻言叹道:“是,我也不瞒你。我现在实在是两难。” “边军一旦放弃城墙之利,冲出城外和柔然蛮子对阵,肯定不是对手。可就这么守在城内,眼睁睁看着勇威营的将士被柔然蛮子冲杀,我袖手不理,又太过冷血,愧对同僚和将士们。” “日后这一仗打赢了还好,我还能自辨几句。万一这一战输了,我有何颜面面对天子和众臣,有什么脸见宋将军。” 范大将军说完,再次长叹。这几日,他吃不好睡不着,一直苦思如何破局。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继续固守司州。 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他也是个莫大的考验。 于崇立场不同,看此事倒是更客观些:“范大将军是边军主将,肩负重任,遇事要为边军考虑,这没有错。” “至于军中那些流言,都是几个宋家儿郎心中愤愤而起,将军不必理会。” 范大将军苦笑道:“你整日躺着养伤,竟然都听到流言了。可见这流言汹汹啊!” 在边军里任职的宋家儿郎,官职最高的是五品参将,另外几个六品到八品不等。算是中低等武将这一拨。其实影响不到范大将军的决定。只是,他们在军中多年,各有心腹和同僚,如此怨言不绝,对范大将军这个主将的名声威望不利。 于崇低声道:“范大将军还是派人警告他们几句,不能让他们再胡说了。这样下去,伤了将军声名,还会动摇军心。” 范大将军略一点头:“我已派人去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亲兵匆匆进来,在范大将军耳边低语数句。 范大将军面色倏变,目中闪过怒色。 于崇身体虚弱,耳力倒是愈发敏锐,隐约听到了一些。 范大将军没有细说的意思,起身道:“军营里有些突发之事,本将军要亲自去处置。于将军好生休息养伤,过几日我得了闲空再来探望。” 范大将军大步离去。 于崇稍稍动了动,低声吩咐:“去将李铁叫来。” 片刻后,李铁来了:“将军有何事吩咐?” “去打探消息,看看边军军营到底出了什么事!”于崇低声吩咐:“有动静立刻来回禀。” 等了半个时辰,李铁便打探到了。 原来是褚将军将姓宋的几个武将召集到军帐里,厉声训斥呵责。结果,其中一个恼怒翻脸,和褚将军吵了起来,最后还动了手。 武夫嘛,就是这臭毛病,一言不合骂骂咧咧,骂上了头就要动手。那个宋参将身手不错,褚将军竟是打不过,被揍趴下了。 范大将军闻讯赶去军帐,大发雷霆,令军医为褚将军治伤。又以“以下犯上”的罪名,罚了宋参将三十军棍。其余几个宋氏武将,因为口出恶言,被罚了二十军棍。 总之,一顿板子下去,宋参将几人表面上都老实了。至于是否怀恨在心,就不好说了。 李铁说完后,下了定论:“范大将军还是来边军时间太短了,一共提携了两个心腹,那个林将军还战死了。现在就剩一个褚将军,其余武将都还没归心。宋家武将就那么几个人,哪有能耐将风言风语传遍全军上下。分明就是边军武将们对主将不满,故意在私下散播流言。” “范大将军今日发作一顿,也能震慑军心。” 于崇皱了皱眉:“长远来看,此事对军心实在不利。” 李铁摊摊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边军原本是左大将军的地盘,上下都是左大将军的心腹。左大将军去京城了,边军人心也散了。” “这也是范大将军不愿出城和柔然决战的原因之一。”于崇叹了一声:“军心这东西,平日不显露,到了拼命的要紧关头,就能看出来了。” “眼下的边军,最多也就是守城。出了城门,根本不是柔然蛮子对手。” 李铁道:“我们南阳军已经出了大把力气,死了那么多弟兄。现在将军你要养伤,我们也正好退一退避一避。” 于崇瞥李铁一眼:“等等看郡主怎么吩咐。” …… 打仗期间,消息传递不易。 上一次接到郡主的来信,还是半个月前。又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郡主的亲笔信。 于崇不能动弹,李铁坐在床榻边读信。 “……刘恒昌领着两千人护送十万石军粮前去司州。这一战,边军不能输,朝廷输不起,北方百姓更输不起。” “本郡主不能亲至司州,实在遗憾。不过,南阳军和亲卫军代表本郡主去了。本郡主相信,你们定能全力助边军打赢这一仗。” “于将军受了伤,且安心养着。等刘恒昌到了司州,便将兵力都交给刘恒昌来掌管。” 读到这儿,李铁声音一顿,有些不甘地砸了咂嘴。 于崇瞪一眼过去:“便是我没受伤,也愿听刘统领调遣。你有什么不服的?” 李铁讪讪一笑:“我服,服得很。” 第五百六十章 将至 再焦灼忧心边军战局,日子也得照常过下去。 姜韶华巡查了郦县后,又去了博望比阳叶县等几个重要的上县。今年巡查的重点,依旧是春耕和流民安顿。 这两年来,流民大批大批地涌入南阳郡,外来涌入的人口已经超过了南阳郡原来的百姓。且流民们籍贯不同来自各地,生活习性也不尽相同,也因此闹出了不少事端。县令们治理民政,多了许多琐事。 好在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利远远大于弊。 转眼间,时间到了三月下旬。 陈长史特意来信催促:“郡主大婚之期将至,请郡主早日回王府。” 至少也该在成亲前试一试喜服吧! 姜韶华看完信后,莞尔一笑,对陈瑾瑜说道:“我们启程回去。” “是该回去了。”陈瑾瑜笑嘻嘻地接了话茬:“郡主整日忙碌,我都怕郡主忘了即将大婚的喜事。” 姜韶华又是一笑,传令下去,隔日便率领众侍卫启程,顺便“路过”田庄,接未来的夫婿一同回王府。 两人一别就是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里,边军战事连连,战局胶着,姜韶华给朝廷上了三回奏折。崔渡也同样忙碌,忙过了春耕,还一直在培育适合北方栽种的杂交稻米种子。两人只互相通了一回信。 在众人眼里看来,这对未婚夫妻委实算不上如胶似漆情意绵绵,各自忙碌各自清醒。唯有到了一处,从郡主舒展愉悦的神情和长宁伯熠熠闪光的眉眼中,才能窥出两人的情意深厚。 “郡主,”崔渡习惯了称呼郡主,便是私下里还是习惯这么喊她,语气格外亲昵:“要不要在田庄住两日?” 姜韶华失笑:“今日已是三月二十八,离我们大婚之日还有八天。再不回王府,只怕陈长史冯长史都要恼了。还是回去吧!” 崔渡咧嘴一笑:“那就回王府。” 临走之前,姜韶华特意去看了一趟崔望。 崔望养伤半年,如今伤势大有好转,在小厮的搀扶下已能下榻走动。整日好吃好睡的,面色红润,还胖了一些。 崔望要行礼,姜韶华笑着抬手阻止:“别行礼了。你的伤还没痊愈,耐心养着。等伤好了,就去王府里当差如何?” 崔望心中大喜,立刻应下:“臣多谢郡主抬爱。” 在田庄里当差虽然不错,不过,想真正融入南阳王府,还是应该有个正式的官身。 马耀宗做了五年的中书舍人,去年补了官缺,一跃成了正七品王府典膳。这可是有吏部文书告身的正经官职。如果以正常途径入仕做官,少说也得在官场里熬个十来年才能升到这个官位。 马耀宗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能有此前程,可以说是祖坟冒青烟了。 郡主从不亏待臣子。以他救了长宁伯的功劳,想来也会给他个好前程。 崔望心里正盘算着,就听郡主笑道:“到了王府,你就去吏房,听候陈长史差遣做事。等过个三两年,本郡主让吏部给你一个正八品的官职。” 崔望敛容,郑重行礼谢过郡主恩典。 博陵崔氏是北方豪族,如今边军在苦苦抵挡柔然骑兵,靠近司州的州郡都在提心吊胆瑟瑟发抖。一旦边军溃败,柔然骑兵便能长驱直入,四处烧杀抢虐。在这样的情形下,遥远的京城和朝廷其实没那么可靠,倒是南阳郡主更值得北方众豪族的信任。 所以说,当日崔家认下崔渡,又让长房长孙的崔望来南阳郡,实在是一招妙棋。 说完正事,姜韶华笑着打趣道:“听闻崔家已经去沈家提亲了,婚期可曾定下?” 崔望也不忸怩,落落大方地答道:“回郡主,婚期定在今年九月。” 姜韶华点点头:“再有小半年,你的伤也就该都好了。到时候去王府当差,迎娶媳妇过门,正是双喜临门。” 崔家和沈家结亲,看重的是沈木本人。沈木官职其实不高,却是王府老臣,深得郡主信任器重。 沈木掌工房,如今传遍天下的新式辕犁就出自沈木之手。南阳军和亲卫营将士穿得铠甲用的兵器,也都是工房打制出来的。可以说,沈木是王府属官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只是平日十分低调,从不张扬而已。 在回程的马车上,崔渡忍不住低声嘀咕:“堂兄到现在都没见过沈姑娘。这就定亲准备成亲了!” 姜韶华随口笑道:“婚姻大事,多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很正常。像你我这样在成亲之前相识数年心心相印的,少之又少。” 心心相印诶! 崔渡像被灌了一口蜜糖,一直甜到心头。 姜韶华看他那副傻乎乎的模样,不由得一笑。 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人。崔渡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握住姜韶华的手,略一用力。结果,姜韶华安然如山动也没动。 崔渡:“……” 姜韶华:“……” 姜韶华难得有些尴尬,看着崔渡的眼睛道:“我现在到底有多大力气,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崔渡颇有些羞愧:“是我太没用了。” 这对话实在荒唐可笑。 姜韶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主动依偎了过去。崔渡伸手搂住她的纤腰,俯下头在她唇边轻吻。 许久后,两人才微微轻喘着分开。 “成亲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崔渡低声笑道。 姜韶华没了平日的威严凌厉,懒洋洋地靠着崔渡:“怎么?怕惹了我,我会动手揍你么?” “这倒不是。你哪里舍得对我动手。我就是舍不得让你不高兴。反正,我事事都听你的。” “这话听着,没什么男儿气概。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可别这么说。要不然,该被人取笑了。” “谁有脸笑我!我能做你的夫婿,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不知多少人眼热眼红,恨不得取而代之。” 姜韶华扬起嘴角,轻笑不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 崔渡一本正经地凑近:“郡主要不要尝尝看?” …… 第五百六十一章 贵客(一) “郡主可算是回来了!” 操劳过度的陈长史冯长史等属官见郡主归来,个个松一口气。不过,比他们更激动的,当属后院的章妈妈。 章妈妈如释重负地迎郡主进了内院,一边絮叨不已:“郡主的喜服在半个月前就做好了。郡主可得立刻试一试,要是尺寸不合适,趁着这几日还能改一改。”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由着章妈妈摆弄,换了喜服。 因是招赘婿进门,且是身份尊贵的郡主,穿寻常嫁衣就不合适了。姜韶华大婚的喜服样式,类似郡主礼服。正红色的喜服绣纹精美,华丽贵重。映衬得姜韶华肤白似玉美丽绝伦。 章妈妈仔细打量着,笑得合不拢口:“合身得很,不用改了。” 银朱和荼白在一旁,赞不绝口:“郡主穿着喜服,真是好看。” “何止好看,还格外有气势。” 姜韶华看着镜中神采奕奕美丽得锋芒毕露的自己,脑海中闪过前世自己出嫁时的情景。 她忽然发现,她已记不清那时自己是什么模样什么心情了。 前尘种种,都彻底成了过去。 现在,她焕然新生,也将迎来自己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我去给祖父上香。”姜韶华轻声对章妈妈说道:“我要告诉祖父,我将招婿进门了。” 章妈妈先是欢喜地点头,伺候郡主换下礼服去了祠堂。 姜韶华跪在南阳王的牌位前,恭敬地磕头上香,悄声低语:“祖父,我来给你上香了。” “过几日,我就要大婚了。崔渡忠厚赤诚,愿做王府赘婿。以后,我有人相伴终身,祖父在天上也可安心了。” “以后我生了孩子,会随我姓姜,将南阳王府的基业传下去。南阳王府的香火,也会一辈辈地传下去。” 祖父,你孙女我还有更大的不能说出口的野心。 希望祖父在天之灵,一直庇护我,庇护南阳郡。 …… 姜韶华在祠堂里跪了许久,对着祖父南阳王的牌位默默诉说了所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 从祠堂里出来后,姜韶华只觉全身轻松了许多。仿佛身上肩负的重担,被卸下了大半。 陈瑾瑜笑吟吟地过来:“郡主,宫中派人来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本郡主这就去正堂。” 姜韶华即将大婚,郑太皇太后和太和帝都派人来送了厚礼。便是李太后,也装模作样地派了人来。还有范贵太妃,感念姜韶华援手范大将军,此次送的礼物格外厚重。 另有宝华公主等人送的礼物,也一并由宫中使者带了来。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姜韶华的老熟人赵公公。 赵公公也是快四旬的人了,还是娇俏得很,脸孔白净,连丝细纹都没有,笑起来嫣然生姿:“奴才见过郡主,恭贺郡主即将大婚。” 姜韶华亲自扶起赵公公,亲近又亲热:“赵公公一路奔波劳苦,快些起身。” 赵公公这几年不知收了南阳王府多少厚礼,屡次在郑太皇太后耳边吹风。姜韶华和郑太皇太后的“深厚情意”,要给赵公公记一份大功。 阉人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相处得久了,姜韶华甚至觉得赵公公男女不分的脸孔都格外顺眼。 赵公公笑颜如花:“郡主抬爱,奴才受之有愧。” 寒暄几句后,赵公公奉上几本礼单:“奴才奉太皇太后娘娘之命来送贺礼,这里还有几本礼单,请郡主一一过目。” 姜韶华含笑道谢。 陈瑾瑜上前接了礼单,呈到姜韶华手边。姜韶华不急着看礼单,张口问道:“赵公公,皇上龙体近来如何?” 赵公公轻叹一声:“不瞒郡主,朝堂事务纷杂,王丞相和安国公在朝中事事争斗,几乎撕破了脸。皇上龙体禁不得过于劳累,每日奏折都看不完。” 这都是意料中的事。 姜韶华也叹了口气:“批阅奏折确实耗脑力体力。皇上应该找忠心的臣子分担一些。” 赵公公看姜韶华一眼:“几位中书舍人都住在昭和殿,随伺左右。” 所以,如今代天子分忧的,便是郑宸王瑾李博元姜颐四人。 他们四个,都是少时进宫,和太和帝一同读书一同长大。姜韶华虽屡次提醒太和帝提防戒备身边人,效果实在有限。对太和帝来说,郑宸他们都是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不用他们,又该用谁? 如果她一直待在京城,倒是轮不到他们出头。可惜,她没有理由也不能一直留在宫中。 姜韶华心中唏嘘,面上半点不露:“有几位中书舍人分忧,皇上也能轻省些。” 赵公公咳嗽一声,低声暗示:“四位中书舍人,对郡主的态度不一。郡主得提防,有人暗中给郡主使绊子。” 暗中使绊子的,当然是郑宸。 昔日情人,如今彻底翻脸反目。以郑宸睚眦必报的狭隘心胸和卑劣手段,暗地里出手实属正常。 姜韶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多谢赵公公提醒,本郡主心中有数。” 赵公公一心站在郡主这边,忍不住低声道:“说起来,郡主和郑家都心系景阳宫。原本该同心合力,对付王丞相一党才是。” 谁能想到,太皇太后一党竟起了内讧。郑宸明里暗里小动作不断,真正挺身而出维护南阳王府维护郡主的,竟是王瑾。 姜韶华淡淡一笑,扯开话题,问起了宝华公主:“公主殿下的病症可有好转?” 赵公公低声答道:“边军一直在打仗,近来战事不顺,宋将军率领的勇威营接连吃败仗,死了不少将士。宫中流言风语又起来了。” “公主殿下心情郁结,病症不但没减轻,反而越发重了。” 姜韶华皱眉:“边军打仗一事,岂能怪她。定是有小人暗中生是非,借着此事兴风作浪,浑水摸鱼。” 赵公公道:“皇上已经下令,命郑舍人再次彻查。奴才离宫的时候,郑舍人领了皇命。这些日子过来,应该已经揪出幕后主使了。” 姜韶华目中闪过凉意。 这个幕后主使,会是谁? 第五百六十二章 贵客(二) 赵公公代郑太皇太后前来观礼,便在王府里安顿住下了。 紧接着,为郡主大婚前来南阳郡的客人一波一波地来了南阳王府。相比起去岁及笄时的盛景,有过之而无不及。 去年来的多是北方各家族的嫡出子弟,各州刺史也多是派心腹来送贺礼。今年,有不少家族的家主亲自来了。还有十几位郡守两位刺史亲自前来观礼。譬如颍川郡汝阳郡顺阳郡梁郡等地,离南阳郡都不算太远,快马几日便到。 薛刺史自然是要来的,另有洛州方刺史也一并来了。说来,得了朝廷正式任命的平州卢刺史也很想回一趟南阳郡为郡主贺喜。不过,姜韶华提前写了信去平州,令卢琮以平州公务为重。 平州离南阳郡路途太远,一来一回要耗费两个月之久。现在的平州,根本离不得卢琮。 卢琮无奈之下,只得放弃这个念头,改而派心腹悄悄送了一份大礼回王府。 这份大礼,没有记在礼单上,是一封密信。姜韶华看完信后,嘴角扬起,令人将陈长史冯长史都请了过来。 两位长史看完卢刺史的密信后,也是大喜过望:“卢刺史果然精明能干,接手平州不过两年,便立下大功。” “有了这一处大盐矿,日后平州百姓不愁无盐可吃了。还能将盐运到北方各州郡贩卖。此事甚好!” 没错,卢琮的大礼,便是在平州境内发现了一处大盐矿。卢琮没将此事上报朝廷,而是悄悄敬献给了郡主。此事一旦传出去,就是包藏祸心要丢官杀头的罪过。 “卢琮这是要借着献盐矿一事,向本郡主表忠心。”姜韶华笑道:“本郡主若是不收,倒是拂了他一片心意,如此就收了吧!” “这块地契,请冯长史收好。” 薄薄的一张地契,上面盖有官衙大印和刺史官印。这张地契上的万亩“荒地”,记录在姜韶华名下。也就是说,这一块有盐矿的土地,彻底归姜韶华私人所有。 按着大梁律,铁矿盐矿之类的矿产,不管在谁的土地上发现,都归朝廷所有。 不过,律法是一回事,实情是另一回事。盘踞地方多年的世家大族,谁家没有些藏在暗中不能见光的产业? 日后便是此事被揭发,到了太和帝面前,姜韶华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辩白,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臣子献的荒田里还有盐矿。 冯长史喜滋滋地收了地契,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开盐矿卖私盐了。 陈长史低声笑道:“此次郡主大婚,前来道贺的人着实太多了。如此盛况,实在出人意料。” 姜韶华淡淡道:“司州那边一直在打仗,柔然骑兵之前接连占了六个县城,烧杀抢虐,掳走许多青壮百姓。朝廷增派援兵,却不是柔然对手,损伤极重。” “身处北地的世家大族,族人基业都在北方。一旦边军溃败柔然蛮子四处掠杀,最岌岌可危的便是他们。所以,眼下最慌乱惊惧的,也是他们。” “本郡主出粮出兵,全力帮助边军对付柔然蛮子。他们慌乱之下,借着贺喜来向本郡主示好投诚,也在情理之中。” 陈长史深深看郡主一眼:“所以,郡主主动敬献军粮,派人送军粮去司州,从无遮掩的意思,就是要向所有州郡官员和北方豪族世家展示真正的实力。令他们生出归附之心。” 郡主这是堂堂正正地行阳谋。 姜韶华微微一笑:“本郡主出粮出兵出力,一来向皇上表明忠心,二来助力边军,顺便展示一下南阳王府的实力。正是一举数得!” 这份手腕,连陈长史也不得不拜服:“郡主这一步棋确实走得妙,效果斐然。” 顿了顿,又笑着说道:“臣这几日收了许多拜帖,有不少人都想见郡主。臣都以郡主即将大婚不宜见外人为由婉拒了。” 姜韶华道:“这些人就由陈长史应付便可。我打算亲自见一见洛州的方刺史。” 陈长史点点头:“臣这就安排。” 来了这么多贵客,真正有资格面见郡主的,也就是方刺史了。 洛州和荆州相邻,论土地人口,却远不及荆州,自然也不及荆州富庶。更惨的是,洛州是没有驻军的,只有几百个守城兵。 眼看着边军一直在打仗,方刺史心中委实难安,带着厚礼便来了南阳郡。等了一日,便得了郡主亲自召见。 方刺史精神大振,在见郡主之前,特意私下去寻薛刺史:“薛刺史和郡主时常打交道,定然清楚郡主的性情脾气。还请薛刺史指点我一二。” 薛刺史意味深长地说道:“郡主虽是女子,却志向高远,胸襟广阔。至于郡主的手段,想来方刺史早有所耳闻,不必我再一一赘述了。” “怎么对郡主,就要看方刺史此次来南阳王府的是想做什么。” 方刺史和薛刺史有些私交,厚着脸皮低声道:“不瞒薛兄,朝廷离得远,一旦有什么乱子,鞭长莫及,等朝廷派兵,我方某的人都凉了。我知道南阳郡兵力雄厚,所以,想向郡主投诚。日后洛州有什么变故,郡主肯出手相助。” 薛刺史笑了一笑:“那就要看方刺史有没有诚意了。” 空口白话的,就想让郡主答应随时为洛州出兵,这是白日做梦哪! 方刺史既然来了,自然有所准备。听薛刺史“提点”后,方刺史稍稍安心,打起精神去见郡主。 此次觐见,比方刺史想象中顺利得多。 姜韶华大婚在即,面色红润,气色极好,心情也极佳,说话比平日温和得多:“洛州和荆州相邻,就如唇齿相依。” “如果洛州生了什么变故,方刺史只管让人送信给本郡主。本郡主不会袖手旁观。” 方刺史大喜,连连拱手谢了郡主恩典。 然后,很自然地献了些洛州的“特产土物”:“郡主,洛州是个穷地方,远不及荆州。这座小山头,是下官为郡主备的新婚贺礼,请郡主收下。” 第五百六十三章 厚礼(一) 能让方刺史特意拿出来做贺礼,当然不会是普通的荒山野岭,也绝不是什么小山头,而是一座矿山。 这矿山里倒不是铁矿,而是铜矿。 铁矿可以冶炼出生铁,铸成铠甲兵器,百姓们用的铁锅铁锹之类,也都来自铁矿。 铜矿的重要性,丝毫不弱于铁矿。有了铜矿,便可大批量地铸铜钱。有些北地豪族,私下便有这样的“产业”。私钱大多比朝廷铸的铜钱稍微轻一些,在百姓中依然正常流通使用。 这等事一旦被朝廷发现了,自然是灭族的重罪。 方刺史没什么雄心壮志,也没胆量私下开铜矿。索性便将这铜矿当做贺礼,送给南阳郡主,以此来换取姜韶华随时出兵保护洛州的承诺。 方刺史送出礼物后,如释重负,满心欢喜地告退离去。 姜韶华得了铜矿,心情也十分愉悦,立刻将冯长史叫了来。 冯长史不大的眼睛立刻绽出精光,张口问询:“这座山的具体位置在何处?铜矿占地大概多少?如果要开采,是派人前去,还是在洛州本地雇佣百姓?还有,采了铜矿石后,是就地冶炼,还是运来南阳郡再处置?” 姜韶华失笑:“本郡主没有细问。冯长史可以私下去问一问方刺史。” 她这个南阳郡主,只管把握大方向。真正落实到细处如何操作,当然是长史们操心劳碌。 冯长史很有拉磨的自觉,喜滋滋地将地契收进衣袖,然后就去寻方刺史闲话谈心去了。 “恭喜郡主,坐拥荆州平州,如今又添了洛州!”陈瑾瑜笑着道喜。 姜韶华微微一笑,旋即低声道:“说到底,还是要有兵有粮。” 没有兵力,富庶的南阳郡就是一块肥肉,谁都能虎视眈眈想着咬一口。唯有拥有强大的军队武力,南阳郡才能真正傲然屹立。 南阳王府两次送粮去司州,先是四千南阳军,如今又是两千打着南阳军旗号的亲卫。且个个都是精锐骑兵。只凭展露出来的实力,也足以震慑人心了。 陈瑾瑜低声提醒:“郡主已经派了六千人去司州,接下来不管司州打成什么样,也不能再派援兵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凡事需有度。此事我心中有数。” 就在此刻,崔渡来了。 陈瑾瑜识趣地退了出去。 崔渡倒是很自觉:“我是不是打扰到郡主的正事了?” 姜韶华嫣然一笑,上前握住崔渡的手:“什么正事也不及你重要。” 崔渡被这一口蜜糖灌得甜丝丝的:“我来和你道别,待会儿我就搬出王府。” 崔渡平日都住在王府配院里,大婚这一日,总得有个迎娶的仪式。博陵崔氏在南阳郡也置办了宅院,崔渡去宅院里暂住。等三日后成亲当日,姜韶华会去“迎娶”崔渡进门。 姜韶华笑道:“我送你去。” 这当然不合规矩。不过,姜韶华从来不在意什么规矩。崔渡更不理会这些,低声笑问:“这么多人等着见郡主,郡主一个不见,却送我出府,会不会太宠我了?” 姜韶华被逗得笑个不停,伸手捏了捏崔渡的厚脸皮:“是是是,我就要独宠你一个。” 崔渡伸手,紧紧握住姜韶华的手。两人四手握在一处,四目对视,空气忽然就燥热了起来。 门外忽地响起一声咳嗽。 是章妈妈的声音。 章妈妈唯恐未婚夫妻两个独处时太过亲昵,这几日一直守在姜韶华左右。时不时地出声提醒。 崔渡有些遗憾地后退一步,姜韶华脸颊微红,抿唇轻笑:“再等三日,我们成亲后,再亲昵也没人管。” 还要等三天啊! 崔渡笑着叹道:“时间过得太慢了。” 恨不得一眨眼就到三日后。 姜韶华又是一笑,拉着崔渡出了屋子。章妈妈迅速打量一眼,见郡主和长宁伯衣衫整齐神色自若才暗暗松口气。 对嘛,以后天长日久相守的日子多的是,成亲前可得保持距离。 …… 崔家宅院和马家置办的宅院在同一条路上,都不必骑马,溜达着就到了。 姜韶华出行,身边亲卫环绕。闲杂人等都被隔在了数十步之外。 自从去年在工部衙门外遇刺,紧接着崔渡在田庄又遭刺杀,宋渊对郡主出行愈发警惕,便是在王府附近走动,也格外谨慎。 如此阵仗,崔家早就被惊动了,齐齐在正门处相迎。 崔渡入赘南阳王府,对博陵崔氏来说是大喜事。家主崔有时在十天前就到了南阳郡,还有崔平等人,也都一并来了。 崔有时今年六旬有余,发须全白,精神倒是矍铄,笑着拱手行礼:“恭迎郡主驾临!” 即将成亲的少女出家门,当然不合时下风俗。不过,郡主和寻常少女不同。这等俗礼规矩,郡主不想理会就不用理会。亲自送未婚夫婿过来,崔家满心喜悦相迎。 姜韶华对崔有时颇为客气礼遇,含笑道:“崔老太爷快请起。” 崔有时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太平年间,博陵崔氏还能端一端望族世家的架子。现在司州都快打成一锅粥了,六个被柔然蛮子肆虐过的县城惨不忍睹,北方豪族们战战兢兢人人自危。这等时候,拥有强大武力的南阳郡主,就如怒海波涛中的灯塔,闪耀着光芒让人想靠近。 这等时候,崔有时便会再一次庆幸三年前的正确决定。认下崔渡,对博陵崔氏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极其正确的选择。 崔渡入赘,和当年的卢玹不同。当年执掌王府的是南阳王,郡主姜嫣体弱多病,卢玹进了王府之后,就是陪伴姜嫣,没什么作为。 而现在,姜韶华是南阳王府的主人,崔渡也不是吃软饭的,他种出的新粮传遍大梁,让无数百姓得以活下去。他培育的优质粮种极大地提高了亩产量,各式果蔬种子,丰富了百姓的餐桌饭碗。可以说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郡主是大梁最耀眼的明珠,长宁伯同样光芒熠熠,配得上站在郡主身侧。 第五百六十四章 厚礼(二) 崔氏族人簇拥着郡主和长宁伯进了正堂。 姜韶华当仁不让地坐了上首,崔老太爷亲自作陪寒暄说话。 崔渡坐在郡主身侧,听着姜韶华和崔老太爷说场面话。然后再一次确定,这等话中有话曲里拐弯的交流方式不适合自己。 姜韶华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今日郡主亲自送崔渡回来已是出格之举。崔老太爷不便出言挽留,热络地亲自送郡主至门外,送出了一条街才回转。 崔平则领着崔渡去安顿。 因为崔望受伤一事,崔渡对着崔平颇有几分歉意:“大伯父,当日堂兄为我挡了一剑,救了我的性命。可堂兄却因此受了重伤,直至现在还没痊愈……” 崔平笑着打断崔渡:“他是你堂兄,为你拼命也是理所应当。你不必觉得愧疚。” 崔平当然心疼儿子。不过,从家族的角度和立场而言,崔望立了大功,凭借救崔渡一命的功劳,足以在南阳王府立足,也算值得了。 崔渡郑重地说道:“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日后崔氏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不过,丑话得说在先。我先是郡主夫婿王府属官,然后才是崔氏子弟。崔家让我做的事,绝不能损害到郡主一丝一毫。” 崔平正色应道:“长宁伯请安心。博陵崔氏只会成为郡主的助力,绝不会做出小人行径。” 自从博陵崔氏认下崔渡,这几年来确实表现上佳,行事很是体面。 只是,人心易变,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性最经不起考验。 崔渡抬头和崔平对视片刻:“大伯父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崔平笑了一笑:“你先安顿休息,晚上设家宴,我带着你熟悉认识此次来的族中长辈。” 崔渡点头应下。 此次联姻结亲,博陵崔氏确实极有诚意。族中各房的长辈几乎都来了。 当日晚上的家宴,崔渡跟在崔平身后,给长辈们敬酒。哪怕他酒量不错,一圈敬下来,也有些晕乎乎的。 二十多个崔氏长辈,不同房头,姓名年龄不一,个个态度亲切和蔼,争抢着和他说话。让人不得不感慨,权势身份之重要。如果他没有遇到郡主,如果他不是王府属官,这些眼高于顶的崔氏族人岂会将他放在眼里? 家宴散后,醉意醺然的崔渡被小厮们扶着去休息。 崔有时和长子崔平低语:“以你看,崔渡为人品性如何?” 崔有时年事已高,平日族中庶务早已交给长子。崔平虽无族长之名,实则就是崔氏一族的族长。 崔平叹道:“我只恨他不是真正的崔氏子弟。否则,有这样的儿郎,我们博陵崔氏定能家业兴旺,一跃而起,超过王氏郑氏李氏卢氏。” 崔有时有些动容:“没想到,你对他评价如此之高。” 崔平借着几分酒劲,低声说道:“不瞒父亲,我实则是对郡主极有信心。” “天子年少手段温软,压不住朝堂。朝中权臣争权夺势,迟早会有一场大乱。到那时候,能力挽狂澜的,非郡主莫属!” 崔有时悚然动容,紧紧盯着崔平:“这等话,你有没有和别人说过?” “没有。”崔平叹道:“这等大逆不道形同谋逆之言,我岂敢和人乱说。” 崔有时稍稍松口气,厉色嘱咐:“以后绝不可再说,便是我们父子私下说话,也不可再提。我们崔家盘踞博陵,传承了数百年。不管到了何时,家族都要安安稳稳的传下去。有些事,万万掺和不得。” 崔平点头应是。 倒是崔有时,疾声厉色过后,又低声长叹:“天子龙体不济,性情平庸,并无过人的手段和长处。如果是在太平时期,或许能做一个守成的帝王。可大梁朝堂,纷争已久,北方天灾战乱频频,正是飘摇乱世之兆。天子能否守住江山,确实不好说啊!” “倒是郡主,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起当年的南阳王,城府更深手段也更厉害。看看去年,郡主去京城几个月,便压住了王丞相和安国公,稳住了朝堂局势。朝中众臣无人敢正面攫其锋芒。” “柔然蛮子进犯边军,如果不是郡主全力相助,只怕早已支撑不住,被彻底击溃了。” “唯一可惜的是,郡主是女子之身。如果郡主是男儿,是真正的一地藩王,天子的龙椅哪里还坐得安稳。” 崔平却道:“正因为郡主是女子,众人对她没太多忌惮提防,皇上能容她养兵,太皇太后也事事都站她这一边。几年间,南阳郡人口翻了近两倍,繁华富庶。兵力更是雄厚。便是我也不敢猜测,南阳郡现在真实的兵力到底有多少。” “此次郡主大婚,洛州方刺史亲自前来,还不是私下投诚?” “还有那十几个郡守,也纷纷前来,得不到郡主的召见,便去见陈长史示好结交。这等威势,如此威望,在北地甚至已超过了朝堂的影响力。” “郡主日后到底会走到哪一步,现在尚未可知。不过,我们博陵崔氏既然已下注南阳王府,何必犹豫踌躇,就该继续加码,继续支持郡主才是。” 崔有时霍然瞪眼:“你想做什么?” 崔平目光一闪,低声道:“郡主一直在暗中扩充兵力,南阳郡里有马场有铁矿,粮食富足。不过,养兵最耗费钱粮。我想,借着大婚的由头,再送一份厚礼给郡主。” 也就是说,出钱给郡主养兵。 崔有时立刻沉了脸:“不可!之前给长宁伯准备的嫁妆规格已十分丰厚。再送厚礼,太过扎眼了。” 崔平陪笑:“是,儿子年轻,思虑不周。还请父亲指点。” 崔有时瞥长子一眼,淡淡道:“卢刺史方刺史私下献了什么,你去打听打听。我们照着预备一份,私下给长宁伯便是了。” 至于日后,长宁伯非要将私房拿出来给郡主花用,那都是人家小夫妻的事。和博陵崔氏可没什么关系。 崔平心领神会,张口应下。 第五百六十五章 厚礼(三) 崔渡醉酒,睡到天色大亮才悠然醒来。一睁眼,周围一片陌生。崔渡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现在置身何处。 再等两日,郡主就来迎娶他进王府了。 想及此,崔渡忍不住咧嘴一笑。 洗漱穿衣吃了早饭,崔平便来了。崔平从袖中拿出一个匣子,塞进崔渡手中:“这里有一张地契,你收好了。” 崔渡连连推辞不要:“崔家给我备了丰厚的嫁妆,我实在受之有愧。这地契我不能要。” 崔平低声暗示:“这是一片荒山,山上连树木都长不出来。不过,倒是有人偶尔进山的时候捡到过金块。” 崔渡:“……” 所以说,这座所谓的荒山,其实可能有金矿? 博陵崔氏竟将这么一座金矿山送给他……不对,是送给郡主才对! 崔渡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崔平冲崔渡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们博陵崔氏,一心支持郡主,自然要表露出诚意来。” 崔渡心情万分复杂,默默收下了匣子,然后来了一句:“我不会代郡主做任何承诺。” 崔平道:“放心,我们崔氏不会贪婪无度,索取不该要的东西。更不会激怒郡主。” 他们只是看着乱世将至,想提前下注罢了。 崔渡听懂了崔平的言外之意,心情愈发复杂,又有抑制不住的骄傲涌上心头。 他的郡主,胸襟广阔,宽厚仁和,怜惜百姓,对敌时又有雷霆手段。博陵崔氏确实有眼光。 崔平没有再多说,嘱咐崔渡收好“私房”,便施施然离去。 倒是崔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闹的心绪不宁,思来想去实在待不住,悄悄出了崔宅,溜达着回了王府。 王府门房管事见崔渡来了,不由得失笑:“还有两日就成亲,长宁伯连两日都忍不住了?” 崔渡厚着脸皮笑道:“在王府里待惯了,出来散步,一个没留神就回来了。” 门房管事自不会阻拦,忙笑着请长宁伯入内。也不必让人通传什么的,这里就是长宁伯的家嘛! 平日这个时候,姜韶华都会在书房里,和王府属官们议事。哪怕是婚期将近了,这个习惯也没改。 崔渡索性迈步去了书房外等候。 没等多久,书房的门便开了。 第一个迈步出来的陈长史,看见崔渡的身影,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郡主在书房里,长宁伯自己进去便是。” 崔渡腆着脸诶了一声,厚着脸皮进书房。 其余属官们见了崔渡,也都觉惊讶,个个忍着笑,迅速拱手告退。 姜韶华失笑:“你怎么回来了?” 很自然的起身相迎,崔渡摸了摸鼻子,握住姜韶华的手,低声笑道:“我有件事和你说。” 姜韶华嗯一声,冲陈瑾瑜等人使个眼色。众人纷纷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 崔渡从袖中拿出一张地契,塞进姜韶华手中:“这是一片荒山的地契,是大伯父给我的。其实是借着我的手献给郡主。荒山里有一座金矿,待日后人手充足了,郡主可以派人前去挖矿冶炼。” 姜韶华挑眉一笑:“崔家倒是大手笔。” 崔渡稍稍有些不安,低声道:“我也觉得这礼太重了。日后崔家会不会借这个由头,向郡主索取过多?要不然,我将地契还回去。” “送都送了,收下便是。”姜韶华倒是坦然,展开地契仔细研究了片刻,然后道:“司州一直在打仗,战局时好时坏,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击败柔然蛮子。如果这一仗胜了还好,一旦落败,大梁江山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到那时候,北方纷乱,没有兵力根本不足以自保。博陵崔氏家大业大,是北地豪族,也是最明显的靶子。流民兵匪在乱世中都会冲着世家大族动手,崔氏有远忧近虑,自然想牢牢巴住南阳王府这棵大树。希冀日后南阳王府能庇护一二。” “崔家送这份重礼,本郡主自可坦然受之。” 崔渡这才松口气:“能收就好。地契在我手里,就像烫手山芋似的,我还是赶紧送过来心里踏实。” 姜韶华抿唇一笑:“你也太老实了。就不知道收着当私房,等日后我紧急缺钱的时候再拿出来,来个雪中送炭?” 崔渡咧嘴一笑:“我早就说过了,我一切都是郡主的。” 接下来,未婚小夫妻一番亲密腻歪不提。 …… 崔渡一直磨蹭到傍晚才走。 姜韶华将冯长史叫过来,将地契给了冯长史。 冯长史这几日收礼记礼单记得手软,已经对所谓的厚礼重礼都麻木了。不过,待知道地契上的荒山有金矿后,精神陡然一振,眼睛刷刷发光:“崔家出手确实阔绰。” 姜韶华笑着打趣:“这几年,我不停地往外送礼花银子如流水。这一次,是不是都收回来了?” 冯长史眉开眼笑:“去年及笄礼,收了一大笔。今年郡主大婚,贺礼就更多了。等过个一两年,郡主有喜,还能再收一笔。” 姜韶华扑哧一声乐了:“我还没成亲,冯长史就惦记上孩子的满月礼了。” 不过,冯长史确实劳苦功高。这几年,南阳王府结交朝臣和宫中保持友好关系往来耗费大笔钱粮养兵等等,都是冯长史在操持。 当然,姜韶华也给了冯长史足够的尊重和信任。平州的盐矿,洛州的铜矿,还有博陵郡的金矿,看一眼转手就给了冯长史。 士为知己者死。身为臣子,遇到这等信任器重自己的君主,唯有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了。 冯长史不擅花言巧语,像这等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收了地契很快便告退。 当日晚上,冯长史拎了一壶好酒去寻陈长史。 陈长史这几日忙着招呼应酬来贺礼的官员臣子,整日嘴动个不停,嗓子嘶哑,一张口都快说不出话了:“不行,明日一堆事,我不能饮酒。” 冯长史白了他一眼:“谁让你喝了?我心情好,自己喝,你看着就行。” 陈长史:“……” 第五百六十六章 厚礼(四) 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好酒,一双对坐的知己老友。 月明星稀,夜风徐徐,浅酌小饮,惬意无比。 冯长史美滋滋地喝了几杯,才低声将博陵崔氏送了一座金矿的事告诉陈长史:“……博陵崔氏不愧是传承几百年的豪门大族,家底丰厚,出手十分阔绰。哪怕是个小金矿,产出不多,也够养两三千将士了。” 陈长史挑眉一笑:“家族出了长宁伯这等惊世奇才,家族资源倾斜一些也是应该的。” 崔渡为人低调,从不张扬,在外声名不算显赫。唯有南阳王府的属官们才知道崔渡对南阳郡对郡主是何等的重要。 对郡主来说,源源不断能果腹的粮食,比金银更重要。 对百姓们来说,更是如此。 南阳郡能不断吸引流民前来,大半都因新粮推广得力,也让所有流离失所衣食无着的百姓知道了世间有一个百姓都能吃饱饭的地方。 崔渡所做的事,将来都可以记在博陵崔氏的族谱里,给博陵崔氏增光添彩。日后若有乱世来临,郡主冲着崔渡也会庇护博陵崔氏。说到底,还是崔氏占了大便宜。 献一个尚未开采不知规模大小的金矿,也值得了。 冯长史举杯笑道:“这一两年,王府内外花钱如流水,我这个户房长史也快遭不住了。此次郡主大婚,收了数笔重礼,我肩上的重担忽然就轻了许多,心里实在畅快。来,再喝一杯。” 陈长史失笑,举杯和老友碰了一碰。 酒过三巡,冯长史醉意微醺,压低声音道:“以你看,司州这一仗得打到什么时候?” 提起战事,陈长史心情有些沉重,叹了口气道:“我不懂打仗的事。不过,我很熟悉朝堂重臣们的做派。前方将士拼死拼活杀敌,后方朝堂却不齐心更不安稳,近来斗得格外凶狠。” “若不是有我们郡主全力支持边军打仗,出粮又出兵,勉强稳住了军心士气。边军早就大败了。” 说着,又是一声叹息:“我们南阳王府支应几个月无妨,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打仗消耗的钱粮是个无底洞,还会不停死人。我们南阳王府积攒了几年的家底,投了大半进去。此事你最清楚不过。” 可不是么? 冯长史也是一声长叹,嘭地一声放下酒杯:“第一次派了四千南阳军,送了二十万石军粮。这一次是两千亲卫精锐,送十万石军粮前去。” “我和郡主说过了。南阳郡能出的粮食和人就这么多,接下来不管战事如何,都不能再出粮出人了。否则,就会大大影响南阳王府立足之本。” 陈长史看冯长史一眼。 冯长史不愧是陈长史多年至交好友,眼神一对上,就知道陈长史心里在想什么,嘀咕道:“我身为臣子,该说的都说了。至于听不听怎么做,那就要看郡主的心意了。” “这就对了。”陈长史低声道:“南阳王府是郡主的,郡主要怎么做,我们做臣子的跟着郡主走就是。” “你这直言不讳的脾气,得收敛一二,不该说的话,别一个激动就秃噜出口,惹得郡主不快。” 冯长史倒是听劝,点点头应下了。 …… 郡主大婚前一日,南阳王府已收拾一新,张灯结彩,处处贴红喜。 该来的客人,已经全部都来了。 收礼已经收到手软的冯长史,没想到到了今日还有重礼自京城送来。当冯长史看到礼单后,颇有些震惊,忙拿着礼单去见郡主。 “郡主,这是王家送来的礼单,请郡主过目。” 姜韶华接了厚厚的礼单,迅速翻看,看完后,也沉默了片刻。 这份贺礼,确实太过厚重,远超过寻常贺礼的规格。 以她和王丞相之间的“交情”,王家本不该送这么重的礼。显然,这贺礼不是王丞相预备的。那还能是谁? 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清俊儒雅的少年脸孔。 前世她穿着嫁衣,嫁入王家。那个双目中蕴含着爱慕的少年掀开她的红盖头,和她喝了交杯酒,结为夫妻。 今生,她斩断前尘,走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一条路。她和王瑾,也注定了分道扬镳,再无夫妻缘分。 “这里还有一封王舍人的信,随礼单一同送来王府。”冯长史将书信也呈了过来。 姜韶华定定心神,拆开书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王瑾这一封书信写得中规中矩,并无不妥之处,恭贺她招婿进门,并祝福她大婚后夫妻恩爱情深。 很是体面。 相较之下,只字全无的郑宸就太没风度了。 想想也是,每个人的品性不同,行事做人自然大不相同。 姜韶华对冯长史道:“将这份礼单收好。日后王舍人成亲,记得照着这份礼单预备同样的厚礼。” 冯长史拱手领命。 …… 大婚前的夜晚,又遇到了一桩略显尴尬的事。 姜韶华沐浴更衣后,在床榻上看了会儿闲书。 就在此时,章妈妈进来了。 章妈妈先冲银朱荼白使眼色。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一起退了出去。章妈妈到床榻边坐下,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迅速塞进姜韶华手中:“郡主看看这本册子。” 姜韶华:“……” 其实,男女之事该懂的她都懂。她还生过孩子,亲自抚养长大。这么一本册子,她看不看都无妨。 不过,章妈妈眼神坚定,很是坚持。 姜韶华只得道:“我待会儿看。” 章妈妈立刻道:“现在就看,奴婢在这儿陪着郡主。郡主有什么不会不懂的,就问奴婢。” 姜韶华:“……” 章妈妈以为姜韶华脸皮薄不好意思,压低声音笑道:“人伦大事,没什么可害臊的。长宁伯和郡主一般年岁,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也从不和任何女子有牵扯,可见也是什么都不懂。郡主好好看看,学一学,明晚能顺利洞房。” 姜韶华被章妈妈盯得头皮发麻,无奈之下,只得翻开第一页,认真观摩仔细学习。 …… 第五百六十七章 大婚(一) 大概是前一夜册子看得太过仔细,这一夜姜韶华梦境连连,睡得并不安稳,没到五更就醒了。 好在她年轻底子好,偶尔一夜睡得不踏实,也没什么影响。揽镜自照,脸庞依旧白净红润。 “温水已经备好,郡主请沐浴。” 银朱荼白笑吟吟地伺候自家主子沐浴更衣。 南阳郡里手艺最好的喜娘,早就被请来王府住着了。此时正是喜娘大展身手的时候。 这位三十多岁的喜娘,手巧且伶俐,先为姜韶华开脸,然后细致地净面敷粉。 姜韶华张口吩咐:“妆容淡一些,不必太浓厚。” 喜娘习惯了羞涩不语的新娘子,冷不丁地听到这样的吩咐,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应了句:“新娘妆容就该精致浓厚,掀盖头时格外美。” 话一出口,才知不对。 姜韶华可不是娇羞待嫁的闺秀千金,她今日是要骑马去迎赘婿进门的。脸上妆容过厚,被太阳晒久了会花,确实不合适。 喜娘说错了话,心里惴惴不安,忙跪下请罪:“草民多嘴,请郡主恕罪。” 姜韶华微微一笑:“不必惊惶,起身吧!” 接下来,喜娘不敢再多嘴多话,细细地为姜韶华化了一个清淡的新娘妆。待换上和郡主礼服类似的新娘嫁衣后,一旁的陈瑾瑜惊叹不已:“郡主真是太美了!” 银朱荼白连连点头附和,章妈妈一脸骄傲,笑得合不拢嘴。 前来凑热闹的梅姨娘卢若华母女两个,也纷纷惊叹。 卢若华自去叶县读书后,愈发活泼开朗,眉眼间还多了英气。她今年十岁,身形比同龄的少女高挑些,看着已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风采:“姐姐今日真好看。这嫁衣也格外别致。” 梅姨娘小声笑道:“这嫁衣和郡主礼服相似,映衬得郡主风采卓然。” 可不是么? 姜韶华眉眼灼灼光芒耀眼,穿着礼服式样的嫁衣更显风采。转头冲众人一笑:“宾客盈门,我还得出去招呼一二。等到了吉时再去迎亲。” 卢若华满心向往,张口立下宏愿:“等我长大了,也要向姐姐一样,招婿进门。” 屋子里众女子都笑了起来。 梅姨娘都替大言不惭的女儿脸红,忙瞪卢若华一眼:“你以为谁都有资格招婿进门吗?快些闭嘴,别乱说话。” 卢若华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我知道自己远不如姐姐。不过,我现在读书读得勤奋,日后学有所成了,向姐姐求个正经官职当差做事,赚俸禄养活自己。便是嫁人,也当像陈舍人一样,成亲以后一样能当差。要不然,我宁可不嫁人了。” 陈瑾瑜莞尔一笑:“若华小姐有此宏图壮志,可喜可贺。” 梅姨娘急得额上汗珠都下来了:“若华,快些住口。” 姜韶华微笑道:“梅姨娘不必紧张,若华妹妹有志气有风骨,我看着很好。等过几年学有所成了,我自会给若华妹妹安排个差事。” 姜韶华轻易不许承诺,但凡出口的话,从来一言九鼎。 梅姨娘从满心惶惑不安,瞬间心花怒放,连连谢恩。 卢若华喜滋滋地凑过来:“多谢姐姐给我撑腰。” 姜韶华微微一笑:“我不止为你撑腰,我还会为南阳郡内所有有志气的女子撑腰做主。” 这话说得何其霸气! 卢若华以敬仰的目光看着长姐迈出闺房,然后转头对梅姨娘道:“娘,我以后也要像陈舍人她们那样,做王府女官,为郡主当差效力。” 梅姨娘心情极佳,伸手摸了摸女儿娇嫩的小脸,轻声笑道:“你有这份心气是好事。不过,你还小,得踏踏实实地读书学习。别给郡主丢人。” 卢若华一脸骄傲自信:“那是当然。我在学堂里,课业一直都数一数二。除了陆真,没人比得过我。”又小声道:“到时候父亲要是拦着不让我出去当差怎么办?” 梅姨娘低声道:“不用怕他。王府内外,都是郡主说了算。只要郡主点头,他根本拦不住。” …… 阿嚏! 正忙着招呼贵客的卢玹忽然打了个喷嚏。 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嚼舌说他的坏话。 今日是姜韶华大婚之日,前来贺喜观礼的宾客几乎踏破了王府的门槛。陈长史冯长史等一众属官,都在忙碌着招呼宾客。卢玹身为郡主亲爹,今日这样的场合,自要出一番风头。 有不少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知就里,对卢玹格外热络。卢玹感受到了久违的被追捧的飘然喜悦。 “郡主来了!” 众宾客纷纷涌上前,恭迎郡主。 一身红嫁衣美丽如天人的南阳郡主,含笑和众人招呼说话。 这样的情景,放在平日里实在难以想象。在南阳王府,却又这般天经地义。这就是地位权势和强悍的实力带来的深远影响。 便是薛刺史方刺史等官员,也没觉得郡主此举有什么不妥。 卢玹不甘被冷落,厚着脸皮凑过去,当着众人的面夸赞女儿美丽聪慧英明果决举世无双。 做亲爹的,这般吹捧近乎谄媚自己的女儿,可谓父权沦丧十分可悲。 在场的众人却不这么以为。要是有姜韶华这样的女儿,他们的腰身可以比卢玹放得更低。 只要卢玹不作妖,姜韶华也愿意给他些脸面。忤逆不孝到底不是什么好名声,既没彻底撕破脸,在人前演一演也无妨。 “郡主,迎亲的吉时已至。” 身为典膳的马耀宗,今日里外操持,最是操心劳碌:“请郡主前去迎亲。” 姜韶华笑着略一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王府,骑上骏马,前往崔宅迎娶她的夫婿。 前有一百身形高壮的亲卫开道,后有一百彪悍威武的亲卫压阵。中间的迎亲队伍阵势浩荡,骑在骏马上的少女美丽耀目,威势不凡。 这样的迎亲阵仗,也算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了。 崔宅这一边,早已开了正门。在开道的亲卫抵达崔宅的时候,崔家便放起了炮竹,直至迎亲队伍全部前来,炮竹都没停。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婚(二) 按着迎亲风俗,新郎到了女方家中会被同辈的舅兄族弟百般刁难。 到了姜韶华这里,情形又自不同。崔家人压根没拦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迎着郡主去了崔渡的院子。 姜韶华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推开门。 穿着新郎喜服的俊秀少年坐在床榻边,笑得傻乎乎的。 姜韶华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唇角眉眼一同飞扬。 两人四目对视。 “郡主,你来了。”崔渡像白日做梦一般,低声呢喃。 姜韶华轻笑着嗯一声:“是,我来了。” 然后,伸出手。崔渡立刻握住姜韶华的手,顺势而起。 喜娘忙笑着过来,拿出早就备好的喜绸,分别塞入少年少女手中:“郡主请握着喜绸,长宁伯也请拿着喜绸。现在去正堂里向崔氏长辈行礼作别。” 崔渡念念不舍地松了手,握住喜绸一端,另一端则在姜韶华手中。姜韶华在喜娘的指引下先行一步,崔渡握着喜绸随在姜韶华身后。 赘婿进门就是这等规矩,男女身份对调,嫁娶顺序颠倒,一切都按规矩来。 进了正堂,坐在上首的正是笑容满面的崔氏家主崔有时。 崔渡“双亲早亡”,现在名义上最亲的长辈就是崔有时。 姜韶华微笑着拱手行礼,崔渡自然是一并行礼。 崔有时按捺住起身还礼的冲动,以赘婿长辈的身份坦然受之。然后,当众族人宾客的面嘱咐崔渡:“你既为郡主赘婿,日后当事事以郡主为先,一心对待郡主,不可惹郡主恼怒不快。” 众人听着都觉有趣,个个伸长了脖子看长宁伯是何反应。 说实话,在场观礼的一大半都是男子,女眷少之又少。对男子们来说,看郡主迎娶赘婿的场面,其实颇有冲击性。让人生出乾坤倒转的唏嘘感慨。 众目睽睽之下,崔渡没有一丝委屈只有无尽的喜悦和骄傲,朗声应是。 姜韶华转头,冲崔渡抿唇而笑。 崔渡被这样的灿然美丽冲昏了头,脱口而出道:“郡主真美!” 惹来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姜韶华也笑了起来:“你今日也格外好看。” 崔渡穿的喜服,类似朝廷伯爵礼服的样式,同样是正红色。两人并肩而立,便如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光彩熠熠,让人移不开眼。 拜别了长辈后,接下来便是赘婿上轿。 女子出嫁要家中兄弟背着上花轿,脚不能沾地,之后还会有踢轿门跨火盆种种习俗。今日这一切琐碎礼仪都省了。 姜韶华牵着喜绸至花轿边,亲自掀开轿帘,崔渡坦然坐了上去,还不忘嘱咐抬花轿的一众王府亲卫:“你们别晃得太厉害,我要是头晕吐了,待会儿不好拜堂。” 秦虎孟三宝各自龇牙咧嘴,露出大白牙:“好嘞!” “长宁伯请坐稳了!” “起轿!” 高呼声中,花轿被稳稳抬起。 姜韶华翻身上了骏马,在热烈的炮竹声中缓缓策马前行。 崔宅离王府只有三条街道的距离,如果这么一路回去,只要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郡主大婚,是南阳郡的大喜事。迎亲的路线也是早就商议好的,要绕南阳郡的街道走一圈,让南阳郡所有百姓目睹这一盛事。 出来瞧热闹的百姓围拢在街道两旁,不停地高呼郡主千岁,还有调皮的孩童大喊着长宁伯。 崔渡坐在花轿里有些无聊,不知何时掀起了轿帘,冲街道旁的孩童们挤眉弄眼哪! 花轿旁的喜娘哭笑不得,想出声提醒。就见郡主转头,含笑看着长宁伯,那眼神温柔似水。 郡主喜欢就好。 喜娘心里默默想着,适时地闭了嘴。 长长的迎亲队伍绵延出两里地,吹吹打打地热闹至极。在南阳郡的街道绕了小半日,将近黄昏时才到了南阳王府。 南阳王府的喜堂早已布置好,所有宾客都在翘首以盼。 郡主成亲拜堂,身为郡主亲爹的卢玹自然要坐在上首。这也是卢玹人生中最风光最高调的时刻。 他端坐在宽大的木椅上,等待着新婚的女儿女婿行拜堂礼。 新婚夫妻先拜天地,然后拜高堂。卢玹受了这一礼后,想张口说话,可惜众人情绪激烈高昂,不停高呼郡主,没人听他说话的意思。卢玹只得识趣地闭嘴。 夫妻对拜时,一整日都陷在狂喜飘然中的新郎官崔渡出了差错,竟多拜了一次。 主持成亲仪式的马典膳,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流了汗,压低声音提醒:“长宁伯拜一次便可。” 崔渡却道:“郡主和我是夫妻,亦是君臣。我先行夫妻对拜礼,再行君臣之礼,没有错。” 他没有刻意扬高音量,听到这两句话的人只有寥寥几人。 陈长史捋须而笑,冯长史心想长宁伯果然是郡主的天选赘婿。 姜韶华凝望着崔渡,轻声道:“你敬我,我也一样敬重你。你是我夫婿,也是南阳王府的属官能臣,无人敢轻视你。” 崔渡咧嘴一笑。 坐在上首的卢玹,只觉胸口中了一箭,深深刺痛。 当年他入赘南阳王府,和姜嫣拜堂成亲时,南阳王和南阳王妃高高在上,南阳王府的属官们都用省视或鄙薄的眼光看他。 转眼二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当年入赘的耻辱,今日却被眼前这一幕唤醒了昔日回忆。仿佛结疤了多年的伤口,被狠狠地揭开。 好一个崔渡!比他当年还能装模作样! 他倒要看看,成亲后,崔渡是不是一直甘心居于姜韶华之下,会不会生出异心。以姜韶华的强势和威压,崔渡能过什么样的好日子不成? 卢玹恶狠狠地想着,似乎看到了数年之后夫妻两人反目成仇的一幕。只这么臆想着,他都觉得心中畅快极了。 “拜堂礼成,请郡主长宁伯同入洞房。”也不知马耀宗私下练了多久,今日仪态端庄声音洪亮,很是体面气派。 姜韶华依旧握着喜绸在前,崔渡握着喜绸的另一端,像个喜滋滋的小媳妇一般随着姜韶华进了洞房。 ……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大婚(三) 进了新房,姜韶华和崔渡一同坐在床榻边。 少了掀盖头的环节,也没人敢哄笑取闹。前来贺喜观礼的宾客如薛刺史方刺史之流,自持身份,不便来新房凑热闹。主要也是怕郡主尴尬,索性直接就去坐席了。 年轻些的如陈浩然陈瑾瑜兄妹,如马耀宗汤有银等人,都是王府属官身份,也不好过分闹腾。 不过,屋子里挤满了人,依旧很是热闹。 喜娘夹了一个饺子,递到郡主唇边,郡主咬一口,喜娘问“生不生”。 姜韶华大大方方地答道:“生!” 这是讨个口彩,意寓着新婚后早生子嗣。新娘子多是娇羞红着脸应一声,像姜韶华这般磊落坦荡的,喜娘也是第一次见。 再看长宁伯崔渡,笑得像个傻瓜一般,让人简直没眼看。 陈瑾瑜胆子最大,鼓噪着:“喝交杯酒!” 众人也跟着起哄:“郡主和长宁伯喝交杯酒!” 姜韶华依旧大方:“这就喝,别急。”惹得众人笑声连连。 喜娘端了两杯酒来,姜韶华和崔渡各拿起一杯,勾住对方的手腕,将酒一饮而尽。 两人离得极近,几乎是头靠着额头,彼此呼吸相闻。 崔渡心中荡漾得厉害,紧紧盯着姜韶华的眼眸。大概是杯中美酒太过香醇,又或是气氛太过热烈,姜韶华的脸颊涌起了红霞,双眸熠熠。 “郡主去酒席那边招呼宾客,我在这里等着郡主。”崔渡低声道。 姜韶华却道:“我们一同去。” 崔渡有些惊讶:“这不合规矩吧!” 身为赘婿,应该在新房里静静等候才对。 姜韶华笑了起来:“南阳王府里的规矩,我说了算。你已进了王府的门,和我行了拜堂礼,是我姜韶华的夫婿。今日我们夫妻便一同去向宾客敬酒。” 崔渡也不矫情,喜滋滋地应了:“好,我和郡主同去。” 郡主这是要以实际的举动,向众人宣告她对他的在意和重视。这般深情厚谊,他坦然受之便是。 于是,等了许久才开席的宾客们,又等来了前所未见的一幕。 南阳郡主带着新进门的赘婿出了新房,向众人敬了三杯酒。待众人饮了三杯喜酒后,南阳郡主自称不胜酒力,领着新婚夫婿又回了新房。 众人:“……” 也行吧!反正是郡主大婚,郡主高兴就好。 …… 大喜之日,郡主确实高兴。 陈瑾瑜领头闹些小花招,姜韶华半点不恼,很是配合。就这么热闹到了半夜,酒席散去,新房里的闲杂人等也终于离去。 新房里,终于只剩姜韶华和崔渡两人了。 喜帐是红色的,被褥是红色的,一双新婚夫妻都穿着红色喜服,触目所及皆是喜庆的红色。 崔渡俊脸发热,嗓子也有些发干:“郡主!我……” “你饿不饿?”姜韶华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 崔渡一愣,反射性地应了一句:“早就饿了。” 这一整天,就早上吃了些东西,腹中空空如也。之前情绪太过亢奋,根本没觉得饿。现在姜韶华这么一问,他忽然就饥肠辘辘了。 姜韶华笑道:“我这一天也没吃什么,饿得很。我让人送些吃的来。” 吃饱了才有力气洞房。 崔渡不知想到了什么,俊脸很快红了。 姜韶华亲自去门外吩咐,厨房早有准备,很快便送了一桌子菜肴来,都是热腾腾的。 崔渡很清楚姜韶华的饭量胃口,坐到桌边后,先为姜韶华布菜。 姜韶华运筷如飞,吃得香甜。 崔渡也埋头大吃。 原本有些紧绷紧张的情绪,倒是舒缓了许多。两人似又找回了昔日相处的节奏,自在了许多。 填饱了肚子,姜韶华又道:“忙了一日,身上都是汗,脸上还有妆要洗,我先去沐浴。” 崔渡脱口而出:“我陪你一同去。” 姜韶华一怔:“我的意思是,你也去沐浴更衣,再一同歇下。” 崔渡俊脸更红了,用力清了清嗓子:“郡主别误会,我不是急色鬼,没有去净房圆房的意思……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些。我真没有胡思乱想!你相信我!” 颇有些越描越黑的架势。崔渡急得汗珠都下来了。 姜韶华其实心里也紧张。 前世她嫁人,一切任由王家和宫中太皇太后安排。今生她确实招赘婿进门,她是主导一切的主角,焉能不紧张?只是一直撑着,没让任何人察觉罢了。此时和慌张如兔子一般的崔渡四目相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她握住崔渡的手,轻声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想做什么都无妨。我们一同去净房。” …… …… …… 许久许久之后。 精疲力尽无比餍足的崔渡,紧紧搂着怀中柔然的身躯,在她耳边低语:“选了我做夫婿,以后会不会后悔?” 姜韶华也累得很,闭着眼眸轻声应道:“永远不会。” 崔渡心满意足,又低声问了一个男子在新婚夜最忐忑的问题。姜韶华想笑又忍住了,一本正经地应道:“你很好。” 崔渡心满意足地入眠。 姜韶华习惯了一个人睡,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其实颇为不惯。入睡没多久,翻了个身,在睡梦中自动自发地“清除”床榻上多余的东西。 嘭! 诶哟! 姜韶华骤然被惊醒,连忙探头伸手:“快些上榻。对不住,我平日一个人睡惯了,刚才一个不小心将你踹到了床榻下。” 崔渡龇牙咧嘴地爬到床榻上,揉了揉腰:“醒都醒了,待会儿再睡。” …… 这个新婚夜,崔渡共计被踹下床榻三次。 姜韶华也没睡好,反反复复地睡去醒来,再好的体力也禁不住这般闹腾。一直到四更天,才算真正精疲力尽,踹不动也醒不动了。 银朱荼白早早就来了新房外等候,被章妈妈拦下了:“离得远远地守着,等郡主醒了叫人了再进去伺候。” 以前她们能随意出入郡主寝室。现在郡主有夫婿了,她们这两个贴身丫鬟也得主意避嫌了。 银朱荼白点头应下。 这一等,就等到了正午。 新房的门终于被推开,郡主出现在门边。 第五百七十章 大婚(四) 姜韶华已穿戴整齐,神色如常。 她就是有这份镇定。哪怕此情此景颇为尴尬,她依然神情自若:“让厨房传膳。” 荼白多嘴问了一句:“传早膳还是午膳?” 姜韶华:“……” 银朱迅速扯了扯荼白的衣袖,荼白咳嗽一声,领命去传膳。 姜韶华脸颊有些发热,转身回了屋内。 银朱习惯性地跟在主子身后,等进了寝室看到另一张熟悉的脸孔,竟有种郡主的地盘被人侵占的唏嘘。 崔渡不知银朱心里正腹诽吐槽,他手脚麻利,已找出崭新的床单被褥通通换了一遍。至少,眼前床榻看着还算整齐。 至于换下的被褥之类,已被他悄悄藏了起来。他打算得了空闲自己洗。 “我们先去吃饭。”姜韶华看着崔渡的目光格外柔和,语气也比往日温柔得多:“吃完饭,我领着你去给祖父磕头上香。” 崔渡点头应下。 银朱低声道:“梧桐院那边一大早就派人送了口信来,说是会等着郡主和长宁伯前去。” 住在梧桐院的,正是卢玹梅姨娘。卢颖卢若华本来各自在外求学读书,为了姜韶华大婚也特意赶了回来。 从血缘来说,他们确实是姜韶华最亲近的家人。按着时下习俗,崔渡作为赘婿进了门,是该去敬茶认一认亲。 姜韶华淡淡道:“你去一趟梧桐院,传本郡主口谕,让他们过来认亲。” 这当然不那么合规矩,对卢玹这个父亲也失了应有的敬重。 不过,在南阳王府,姜韶华就是王府的天。她说的话,就是王府的规矩。 银朱立刻领命去传口信。 姜韶华和崔渡携手去饭厅,一同进膳。 昨夜体力消耗得厉害,姜韶华饥肠辘辘,胃口大开。崔渡也是一样。两人几乎将一桌子的菜肴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了,姜韶华领着崔渡进祠堂。 崔渡郑重地跪在南阳王的牌位前,恭敬地磕头。然后是南阳王妃和故去多年的姜嫣。 “祖父,祖母,母亲。”崔渡轻声道:“我是韶华的夫婿崔渡,今日来给你们磕头了。” “我会一心一意地待她好,永不相负永不相疑,永不背叛永远追随,直至闭上眼的那一刻。” “请祖父祖母母亲在天之灵安心。” 姜韶华凝望着自己的新婚夫婿:“你今日说的话,祖父祖母和母亲都听到了。我也听得清楚。” “崔渡,我对你的心也一样。” 永不相负,永不相疑。 崔渡心头滚烫,起身后紧紧攥住姜韶华的手。 祠堂里不宜亲近。姜韶华和崔渡依偎片刻,很快分开。 从祠堂出来后,新进门的赘婿崔渡便去敬茶认亲了。 整个过程平淡无奇。崔渡拱手行礼,叫了一声父亲,奉上一杯茶。卢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在看到姜韶华神色淡然的脸孔后,自动自发地将训诫都省了,笑着喝了茶,给崔渡一份得体合适的见面礼。 至于梅姨娘,身为妾室,根本没有坐着被敬茶的资格。 崔渡拱手叫一声姨娘,梅姨娘都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避让:“妾身鄙薄,如何当得起长宁伯行礼,长宁伯快请起。” 卢颖今年已有十一岁,正是抽条长个的年纪,和姜韶华已差不多一般高,有着远胜同龄少年的沉稳仔细。 他恭敬地拱手叫姐夫。 这一声姐夫入耳,崔渡忍不住扬起嘴角。马耀宗之前就为他准备好了合适的见面礼,此时正好拿了出来:“颖弟勤学苦读,我送颖弟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卢颖笑着谢过姐夫。 然后便是妻妹卢若华了。卢若华性情活泼,笑嘻嘻地叫姐夫:“姐夫六年前就来了王府,昨日终于正式过门,成了我姐夫。恭喜恭喜!” 虽然平日没怎么打交道,不过,在王府里住了六年,确实很熟悉了。 崔渡一笑,大方地送妻妹一套玉制的棋子。 卢若华对抚琴作画不感兴趣,倒是很爱对弈下棋。这份见面礼送进她心坎里了,她高兴得连连道谢。 顺利短暂的认亲过后,姜韶华又领着崔渡去书房,召集王府所有属官前来。 这就更熟悉了。 不过,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的。陈长史领着一众属官,一同给新进门的郡主夫婿见礼。 崔渡拱手一一还礼。 待寒暄热闹过后,姜韶华笑道:“有些远道来的宾客,还没离开南阳郡。本郡主打算今晚设送行宴,请陈长史安排。” 陈长史笑着拱手领命。 当日晚上,南阳王府开了正门,大宴宾客。主要是为赵公公和方刺史薛刺史兼十几位亲自来观礼道贺的郡守送行。 赵公公一介太监,却堂而皇之地高坐上首。薛刺史方刺史不敢也没有丝毫意见。 经过蓝公公袁公公一案,郑太皇太后声誉大大受损,景阳宫的声势也不如从前了。不过,对薛刺史方刺史来说,还是要捧着敬着眼前这位景阳宫大太监。 赵公公被众官员吹捧着,一不小心喝多了,晚宴散后被抬回了屋子不提。 …… 新婚第三日早晨,姜韶华依然起得迟。 银朱荼白等着等着也就等惯了,顺便嘀咕几句:“今日郡主应该陪长宁伯回门,是不是要早点叫郡主起身?” “章妈妈特意嘱咐过,不得惊扰郡主休息。反正崔宅就隔了三条街,骑马顷刻就至。” 结果,这一日,姜韶华和崔渡将将赶上了崔宅的午饭。 崔有时崔老太爷半点不介意,崔平等人亦是个个心中暗喜。 新婚小夫妻嘛,甜蜜恩爱些也是难免。郡主不惧流言,可见对长宁伯是真心喜爱真情真意。 待回门过后,崔氏族人便启程回了博陵郡。 赵公公也启程离去。 姜韶华崔渡一同送赵公公至城门外,赵公公带着几辆马车的“土特产”,还有每日饮酒而来的酣然和满足,拱手作别:“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请郡主多珍重,长宁伯也多保重。” 此时,含笑作别的姜韶华没料到,重逢的一日会来得极其迅猛突然。 …… 第五百七十一章 转机 京城也在举行一场极其盛大隆重的婚礼。 安国公小公爷天子中书舍人郑宸,迎娶范氏嫡女过门。 郑家是大梁第一外戚,范大将军执掌边军后,范家水涨船高,颇有取代左氏成为大梁第一将门的架势。郑范两家的联姻,对太皇太后党的官员们来说,是一场值得庆祝的盛事。 这一日的安国公府,登门贺喜的贵客如云,门槛几乎都被踏破。库房里贺礼堆积成山。 宫中送来的赏赐,明晃晃地展露在众人面前,现实着郑家的恩宠和荣耀。 王丞相和安国公在朝堂里斗得死去活来,今日竟也亲自来郑家道喜,在喜宴上喝了三杯才称有公事离去,已算是很体面了。 新婚夜,红烛摇曳。 郑宸在一众同僚好友族人的起哄下,拿起喜秆挑落新娘的盖头。大红色的盖头滑落,露出一张羞涩的芙蓉俏脸,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这是他的新婚妻子范嘉宁。 他前生没能娶到心爱的女子,今生依然。 姜韶华已招了赘婿进门,和崔渡做了夫妻。他今日也娶范嘉宁过了门。可他心里嫉恨不甘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愈燃愈旺。叫嚣着要烧毁一切,要让那个负心薄情的女子悔不当初。 姜韶华,终有一日,你会痛哭着匍匐在我脚下,恳求我原谅你接纳你。 “请新人喝交杯酒。” 喜娘喜气洋洋地捧了交杯酒来。 郑宸挤出笑容,和新婚妻子勾着手腕,将酒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竟毫无喜意,只有苦涩。 …… 边关打仗如火如荼,京城里却是喜事连连。 安国公府办了喜事后,张尚书府紧接着操办喜事,淮阳县主姜月华风光嫁进了张府。 高凉王世子姜颐也定了亲事,未婚妻是司马将军的嫡出幼女。 天子即将大婚,宫中一派喜气。 王瑾年过十九,一直不曾定亲。众人背地里纷纷取笑王舍人是个痴情种子, 南阳郡主已经招了赘婿进门,王舍人还不肯娶妻在等什么?瞧瞧郑舍人,转眼就娶了范氏嫡女进门,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这些风言风语,偶尔传进王瑾耳中。王瑾心中是什么滋味,无人知晓,总之,王舍人从不辩解,面上也从不露半分声色,每日出入宫中当差,神色从容不迫。 身陷流言的宝华公主,依旧缠绵病榻。将养了几个月,竟不见起色,整日眉头紧锁面色郁郁。 李太后对宝华公主颇为不满,私下里对左右宫人说:“这个宝华,当日太不懂事了。如果应了和亲嫁去柔然,柔然就不会出兵。现在边军死伤那么多将士,几个县城的百姓都被屠戮一空。这都是她造的孽!” 这话不知怎么传进宝华公主耳中,宝华公主痛哭一场,病情愈发重了。 郑太皇太后知晓此事后,气得不轻,将李太后叫了过来,一顿呵斥。李太后气不过,也病倒了。 郑太皇太后冷笑道:“病了就好生养着,还有一个多月,皇上就大婚了。到时候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得,李太后一个口舌逞能,再次“闭宫养病”。 后宫里不消停,朝堂里勾心斗角,边关战事倒是迎来了转机。 刘恒昌领兵送粮到了司州,顺便接管了南阳军,休息整顿后,整合兵力,悄然领兵出城。来了个故伎重施,夜袭柔然大营。 柔然军营被烧过粮草马厩后,便加强戒备,夜间巡逻的士兵多了两倍。 不过,刘恒昌夜袭的方式和于崇不同。于崇当日是在几里地之外便下了战马,悄悄潜进敌营。 刘恒昌却是挑在四更天的时候,直接领着四千多骑兵冲击柔然军营。 从梦中惊醒的柔然人惊惶地摸刀穿衣找谢,刘恒昌领着众多骑兵不停向前冲,挥刀杀人在其次,就是不停策马前冲。惨被马蹄踩踏而死的柔然士兵不知凡几,柔然军营大乱,几乎炸了营。 说来也是刘恒昌运气好,竟一路冲进军营中军帐附近。 一个身高九尺面目狰狞的壮汉拦住了刘恒昌的去路。 “就是这个人伤了于将军!” 一个南阳军士兵红了眼,大喊着策马冲上前,扬刀砍了过去。那个壮汉,正是柔然大将阿伏罗,是柔然军营里的第一高手。 阿伏罗狞笑一声,拔刀向上一劈。那个南阳军士兵的头颅被砍断,鲜血喷涌中落了地。 刘恒昌丝毫不惧,高声呼喊:“结兵阵,冲锋杀敌。” 此时军帐众多,战马无法提速,反而成了累赘。 亲卫营精锐纷纷下马,迅速五人一组结成兵阵,各自持着长短不同的兵器。这也是亲卫营暗中操练数年的兵阵,五人能抵挡数十人进攻,十分厉害。 刘恒昌自知身手平庸,并不冒进,也不给阿伏罗靠近自己的机会。他坦然站在亲卫中后方,前后左右都有人保护,不停张口下令,指挥亲卫们杀敌。 阿伏罗确实悍勇可怕,接连伤了数人。不过,在刘恒昌有条不紊地指挥下,阿伏罗也受了不少伤,只是都未伤及要害,反倒击起了阿伏罗的凶性。 只见阿伏罗狂呼一声,在数十个亲卫的守护下冲向刘恒昌。 阿伏罗已经看出刘恒昌是这些士兵的统领,只要斩杀了刘恒昌,这些夜袭的士兵就会溃败。 “刘统领,那个凶人冲过来了。” 守在刘恒昌身边的亲卫也紧张起来。实在是阿伏罗太过凶残,如杀神一般,若不是重重兵阵挡在前方,阿伏罗就快冲过来了。 刘恒昌面色沉凝,依然镇定,沉声下令:“陶大,你领一队人去。记住,不惜一切代价,斩了他!” 刘恒昌也看出了阿伏罗是柔然军营里地位极高,今夜斩杀了这个凶人,便能令柔然军心溃散。 陶大今夜随刘恒昌冲击敌营,到现在还没真正出手,早就跃跃欲试。闻言半点不惧,高呼一声随我来,便领着数十人冲了过去。 阿伏罗一开始没将陶大一行人放在眼底,直至陶大接连杀了两个柔然士兵冲到眼前。 …… 第五百七十二章 大功(一) 陶大用的兵器是一把厚背长刀。 长刀在军营里是最常见的兵器,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比寻常的长刀长三寸,也重得多,用上好的铁料反复淬炼打制而成。陶大从军营的那一天起,用的就是这把厚背长刀。 当年去郦县剿山匪的时候,这把厚背长刀随他踏破土匪寨子,后来又数次随他去过北方,杀过暴民,砍过流匪,饮过无数鲜血。 陶大一个晚上没有动过手,眼睁睁看着同僚拼杀战死,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此时如疯牛一般冲出去,唰唰两刀,便劈死了两个柔然士兵。眨眼间就冲到了阿伏罗面前。 阿伏罗不知受了多少伤,溅了多少人的血,整个人如同血人一般,格外狰狞可怖。 陶大丝毫不惧,扬起长刀悍然出手。 锵! 两把刀猛然撞击,发出极刺耳的声响,周围的人皆被震得耳膜疼。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 陶大趁着此时扑上前,和阿伏罗缠斗在一处。刀光闪动,刀风凌厉,根本容不下任何人靠近。 阿伏罗凶性不减,论刀法身手其实比陶大更胜一筹。可他厮杀了这么久,一直在受伤流血,体力大为衰弱。而陶大,却是养精蓄锐如下山猛虎。这一交手,阿伏罗很快落了下风。 “陶大小心!” 阿伏罗的长刀迅疾如雷,直奔陶大胸膛。一旁的亲卫心惊胆寒,高呼示警。未曾想,陶大根本就没有闪躲退让的意思,同样一刀捅了过去。 这是以命搏命。阿伏罗大可以一刀杀了他,他的长刀也同样能要了阿伏罗的命。 狭路相逢,拼的就是谁更凶狠谁更不畏死。 最终,还是阿伏罗变招,险之又险地横过刀锋挡下了这一击。陶大二话不说,继续挥刀猛攻,一刀接着一刀,皆是两败俱伤的疯狂打法。 刘恒昌也看得心惊肉跳。身边亲兵压低了声音急急低语:“刘统领,陶大这样太凶险了!要不要出言提醒他……” “不必!”刘恒昌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眼前这个柔然大将,应该就是柔然第一高手阿伏罗。只要能杀了他,陶大就是以命换命也值得。” 这么说确实残酷。不过,在战场上,冷酷的心肠是一个优秀武将必备的优秀品质。 说来慢,其实就是眨了几眼的功夫。 阿伏罗身上又添了两道伤,陶大后背挨了一刀,汩汩流血。 阿伏罗终于萌生退意。他是伏名敦可汗麾下第一大将,也是柔然骑兵眼中的战神。他的性命金贵,不该也不能和一个普通士兵同归于尽。 陶大却不容阿伏罗退缩,阿伏罗只退了一步,陶大便进了两步,长刀挥舞愈发猛烈。 阿伏罗目中闪过凶光,长刀猛然刺中陶大腹部。陶大狂呼一声,忍着刹那的剧痛,长刀用力一劈,正中阿伏罗的脖子。 鲜血嘭地飞起,阿伏罗的头颅也随之飞了起来。在一众柔然骑兵惊恐的目光中落了地。没了头颅的高大尸首并未倒下,就这么僵硬地立在原地。 成了! 刘恒昌目光一亮,高声呼喊:“阿伏罗已死!” 他竟然用的是柔然话! 亲卫营里有摩尼等数十个柔然马奴陪同练兵,刘恒昌每日练兵之后,还会抽一个时辰出来学说柔然话。他是少有的文武双全的武将,大半年内便学会了柔然话。他还令身边的亲兵都学了一些。 他高呼出声后,十数个亲兵一同用柔然语高呼。 阿伏罗已死! 阿伏罗已死! 阿伏罗已死! 嘶喊声如瘟疫一般,从军帐这一处迅速传开。听到这些声音的柔然士兵,心神大乱,很快溃散奔走。 这一次夜袭,斩杀柔然士兵不知凡几,更重要的是斩杀了阿伏罗,为于崇和死去的南阳军将士报仇雪恨。 刘恒昌并不贪功恋战。他很清楚,夜袭敌营能成功,一是出其不意,二是因为快。 如果继续缠斗,等天色大亮了,亲卫营和南阳军士兵就会陷入敌营,想走就难了。 刘恒昌领着身边众人往军营外冲,一边吹响口中的铁哨。 这是沈木亲自打制的铁哨,约有小儿拳头大小,吹响后声音尖锐高亢,能传出几里地。 这是事先商定好的撤退信号。 铁哨声不停响着,亲卫们有条不紊地会合到一处,奋力冲出军营。偶尔有人杀昏了头,根本忘了撤退这回事。很快被蜂拥过来的柔然士兵砍杀而死。 这就是战场,顷刻间见生死。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顺着铁哨的声响冲了出去。留下一地的残尸和鲜血。 …… 两个时辰后。 一直在狂奔的战马,累得口中吐了白沫。 刘恒昌终于下令让众人下马休息片刻。 之前还有追兵,跑了两个时辰,总算将追兵甩得无影无踪。刘恒昌喝了几口水,然后命令清点人数。 亲卫营不必说,便是南阳军的士兵,经过这一战也彻底对刘恒昌服气了。刘恒昌一声令下,众人皆听令行事。 “启禀刘统领,亲卫营来时两千人,现在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九人。其中有五个重伤,还有二十二个轻伤。” 也就是说,亲卫营折损了一百多人。相较之下,南阳军的战损不免稍微多一些。来时两千三百多人,战损了两百人左右。主要是因为撤退之际,南阳军的士兵反应稍慢些。 和柔然军营遍地的尸首和溃散的军心比起来,这无疑是一场极为漂亮的胜仗了。 尤其是斩杀了柔然大将阿伏罗,更是大功一桩! “刘统领,陶大伤得太重了。”亲兵一脸忧虑:“只怕禁不住颠簸。” 刘恒昌却未心软:“不能因为他一个人放慢行程。我们休息片刻,得立刻走。要是被追兵追上,我们几千人就难以脱身了。” “给陶大敷伤药,将伤口梆紧了。回到司州城,有孙神医在,只要陶大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回一条命。走!” 刘恒昌一声令下,众士兵一跃而起,纷纷上马。 几千匹战马在烟尘滚滚中继续向前驰骋。 ……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大功(二) 两日后,刘恒昌率领众人回了司州城。 范大将军满脸喜色,亲自来相迎,一把握住刘恒昌的手:“刘统领此次敌袭,闯进柔然军营,快进快出,斩杀敌兵,还斩杀了阿伏罗。令柔然彻底失了军心士气!立了大功!本将军已写了请功的奏折,令人送去朝廷了。” 司州这里已经打了几个月的仗,战事胶着,起起落落,有胜有败。刘恒昌这一次夜袭,打得干净利落,极为漂亮。对柔然军心士气是个巨大的打击,反之,对边军而言却是极大的振奋鼓舞。 刘恒昌谦逊低调,丝毫不张扬:“末将奉大将军之命出城夜袭,这一场胜仗,靠的是大将军战前指挥和将士们的悍不畏死,末将岂敢居功!” 瞧瞧,不但有头脑会打仗,还不狂傲不居功会做人。 于崇已是极少见的悍将,眼前的刘恒昌,却更胜一筹,有名将风范。 真恨不得将他们两个都揽到麾下啊! 可惜,他们都是南阳郡主的人,对郡主忠心不二。他这个边军主将,想挖墙角压根挖不动。 范大将军心里遗憾至极,在众人面前狠狠夸赞刘恒昌一番。 刘恒昌更关心的是司州战局:“这两日,柔然人有没有继续攻城?” 范大将军挑眉笑道:“不但没攻城,连军营都没出。宋将军那边,也能稍稍缓口气了。” 总而言之,这一场漂亮至极的大胜仗,向世人展示了南阳亲卫营和南阳军的悍勇锋芒! 姜韶华对外宣称派来的送粮兵是南阳军。不过,个中内情瞒不过真正的行伍行家。 范大将军心知肚明刘恒昌带来的两千精锐是南阳郡主的亲卫,却从不说穿。 吃着南阳郡主送来的粮食,还有南阳军和亲卫营拼死全力相助。边军能撑到今时今日,他这个边军主将不能不领郡主的人情。 刘恒昌没急着休息,应对过范大将军后,便去见于崇。 于崇已从李铁口中得知这一战的战况,整个人都振奋不已,令亲兵扶着自己坐了起来,语气中满是钦佩:“刘统领这一战击溃了柔然的士气军心,立下大功。末将佩服不已!” 柔然骑兵被誉为当世最精锐的骑兵。正面对抗,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挡其锋芒。 于崇当日领兵是偷袭军营烧毁粮草。刘恒昌却是领骑兵冲击柔然军营,哪怕是夜间突袭,能快进快出几乎全身而退,还斩杀了柔然第一高手武将阿伏罗。傲然证明了“南阳军”才是真正的天下雄兵。 这是何等厉害! 他现在是真正的心服口服了! 刘恒昌还是那副冷静沉稳的做派:“你我奉郡主之命前来司州,一为送粮,二为协助边军。现在看来,我们两人都算完成了郡主的交代。” 何止啊!还大大为郡主扬名,为南阳郡扬名哪! 于崇看着刘恒昌八风不动的脸,心里振奋近乎亢奋的火苗很快平复:“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不急,我们等着便是。” 刘恒昌显然早有思虑,不疾不徐地说道:“如果柔然就此退兵,自然是一桩好事,战事就此平息。” “万一柔然人拼死再战,接下来还有的是硬仗要打。” “我们先在城内安顿驻扎,让伤兵们养伤,没受伤的安顿休息。准备日后再战。” 不说别的,就说于崇,伤重成这样,到现在都不能下榻。就是想启程回南阳,也得等一些时日。 于崇点点头应下。 论官职,于崇是正四品武将,是南阳军主将。刘恒昌只是亲卫三营的统领,官职不过六品。 不过,于崇对刘恒昌十分服气,自动自发的愿意听从刘恒昌号令。 刘恒昌道:“我一会儿写信,将此事禀报郡主。” 说完正事,刘恒昌叹道:“此次夜袭,陶大立了大功,斩杀了阿伏罗。” “不过,陶大腰腹中了一刀,受了重伤。带回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 陶大是亲卫营年轻一辈里的高手,性情粗莽憨直,郡主十分喜爱他。这次陶大立了泼天之功,却也受了重伤,不知能不能从阎王手中抢回一条命。 于崇也听过陶大的赫赫大名,闻言长叹一声:“当兵打仗,干的就是刀头舔血。在战场上,保不准一支箭过来就交代了。希望陶大命长,能活下来。” 这一次,南阳军折损了许多将士。于崇躺在床榻上养伤,每每想到战死的兄弟,都会痛彻心扉,夜里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 刘恒昌看着于崇泛红的眼,心中恻然,低声安慰道:“等这一仗打完了,我们将战死的兄弟骨灰带回南阳郡安葬。” “南阳军战损颇多,日后定要招募兵力练兵。放心,郡主不会薄待南阳军。” 于崇点点头。 刘恒昌探望过于崇后,回军帐写信,令人立刻送去南阳郡。然后,便去了伤兵营。 伤兵营里,躺了一百多个伤兵,伤势轻重不等。有被砍了一条胳膊的,有断了腿的,还有满身伤痕的,个个面色苍白。不过,他们的伤势大多经过了初步处理,衣服也都换了干净的,血腥气没那么浓。 “陶大在最里面的军帐里。”一个面色秀丽的女子轻声道:“孙神医正为他救治。” 这个女子,和林慧娘一样从山窝里下山,一直随孙泽兰学医。林慧娘被留在亲卫营,孙泽兰带了三个徒弟前来。 刘恒昌略一点头:“我在这里等着,等孙神医忙完了,我再进军帐。” ……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孙泽兰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对军帐外的刘恒昌说道:“陶大被伤了腰腹,内脏也被刺穿。我将他伤处都缝了起来。能不能熬过去,就要看老天肯不肯留他一命了。” 刘恒昌叹道:“孙军医辛苦了。” 孙泽兰医生精妙,擅长治外伤。这几年里,不知救了多少亲卫的命。在亲卫营里,声望极高,被誉为孙神医。 连孙泽兰也没把握救活陶大,只能期盼陶大命大福大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退兵(一) 刘恒昌这一战,终于击垮了柔然蛮子的军心士气。 几日后,柔然蛮子开始撤兵了。 柔然号称十万骑兵精锐,此次进犯边关,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折损。打了几个月的仗,有正面交锋被杀的,有病死的,有伤重不治的,更多的,则死在两次夜袭军营中。 第一次夜袭,被烧毁大批粮草,马厩被烧跑走了数千匹战马。第二次夜袭,阿伏罗被斩首,在睡梦中被砍杀踩踏而死的多达几千。最可恨的是,柔然骑兵骁勇无匹的自信被摧毁了。 于崇!刘恒昌!南阳军!南阳郡主! 柔然可汗伏名敦骑着骏马奔向北方草原,心里反复默念着这几个词。眼中闪过狠戾和残酷。 这笔血仇,他一一记下了。 无数战马驰骋向前,庞大的队伍后方是难以计数的大梁百姓。 没有孩童没有老人,全是青壮年,男女各半。他们衣衫褴褛,被绳索一连串地捆缚住手腕,蹒跚绝望地哭泣着向陌生的地方走去。 他们是司州城外的县城百姓,被柔然蛮子们烧毁了家宅,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儿女被杀,有勇气反抗的,都被当场杀了。被吓破了胆的,便成了柔然蛮子的奴隶。 柔然蛮子退兵,他们就成了柔然蛮子的战利品。 “快走!” “不准哭!” 几百个柔然蛮子来回穿梭,只要听到哭泣声,长鞭便如疾风骤雨一般,毫不留情地落下。 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被一鞭抽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刺痛令他生出最后一丝勇气,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扑向那个持着长鞭的柔然蛮子。 “我跟你拼了!” 那个柔然蛮子身量极高,膀大腰圆,力气惊人。见男子挣扎反抗,狞笑一声,一甩长鞭,紧紧缠绕住男子的脖子,用力一扯。 那男子面露痛苦,很快窒息而死。 附近的百姓被吓得瑟瑟发抖,目中露出绝望。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只会种地,碰过的刀只有菜刀。眼见着反抗的人像被鸡鸭一般随意宰割,他们哪里还敢动弹。 那个柔然蛮子杀了一个奴隶,毫不心疼,哈哈大笑起来。继续挥舞鞭子,催促奴隶们快些走。 走了半日,才有一次休息的时间。柔然蛮子们有晒干的马肉可吃。被掳为奴隶们的大梁百姓们,只有一些黑乎乎臭烘烘的野菜团子。每天一个,会不会饿死,能不能撑到草原,根本没人在乎。 吃饱的柔然蛮子们,来了兴致,便从奴隶中拉走生得有姿色的女子肆意取乐。光天化日之下,数个女子被蹂躏,惨呼声不绝于耳。 “别碰我妹妹!” 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奋力想拦住柔然蛮子,却被柔然蛮子一刀劈了头颅。少年头颅落地骨碌滚了一圈,眼睛依旧睁得老大,脸上还维持着被砍头刹那的愤怒仇恨。 十四岁的少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哥哥!” 柔然蛮子嫌刺耳,用力甩一巴掌,直接将少女拍晕了,伸手撕开少女的衣服。 …… “恭贺大将军,柔然退兵了!” “边军大胜!边军大胜啊!” 边军上下欢欣鼓舞,武将们满脸喜色,争先恐后地张口报喜。 范大将军面上露出欣慰,叹了一声:“柔然终于退兵了。我们边军,总算没辜负皇上和朝堂的信任。” “来人,去请宋将军和刘统领过来,一同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片刻后,宋将军和刘恒昌来了中军大账。 领着四万援兵前来的宋将军,实在是倒霉,几乎一直被柔然蛮子压着打。从头至尾都苦苦支撑,根本没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 五十多岁的宋将军,在短短一个多月内白了头发,憔悴了许多。 范大将军对宋将军道:“柔然已经退兵了!多谢宋将军领兵来支援边军,边军才有此大胜!” 这是要将击退柔然的战功分一些出来。事实上,宋将军带来的四万援军,大大牵制了柔然兵力,确实有功。 宋将军心中对范大将军的大度慷慨颇为感激,拱手道:“奏折该怎么写,都由范大将军决断!” 范大将军也没客气,点了点头。然后,又对刘恒昌道:“刘统领领着南阳军夜袭敌营,斩了柔然第一大将阿伏罗,令柔然蛮子军心溃散。此次柔然退兵,刘统领当居首功!” “本将军会在奏折里为刘统领请功,为南阳军请功。” 这就是范大将军高明之处了。刘恒昌打着南阳军的旗号前来,实则众人都知道这两千精锐是南阳郡主的亲卫。 请功的奏折里,却不能言明这一点。藩王亲卫是有定数的,忽然冒出两千亲卫来,这就是现成的把柄。 要请功,只能以南阳军的名义请功。刘恒昌立下的功劳,便都归到他个人身上。 刘恒昌拱手谢过范大将军。 范大将军又道:“此次边军打仗,多亏了郡主送来的大批军粮。让将士们能吃饱了打仗。郡主这份情谊,我范某都记在心里。请刘统领回南阳郡之后,代我向郡主谢恩。” 刘恒昌笑着应下。 提起南阳郡主,宋将军面上稍微有些不自在。 三年前,太康帝驾崩,南阳郡主进京奔丧。因姿态强硬手段厉害,他颇为看不惯。在侄儿宋渊登门示好的时候,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这三年来,南阳郡主威名远播,所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显露出了城府手段。如今谁提起南阳郡主,都得恭敬几分。哪怕是政敌,私下里也要赞叹几句。 宋家和南阳王府是姻亲,看在已故多年的南阳王妃的情面上一直有来往。郡主亲卫统领宋渊,更是他的亲侄儿。可惜,这几年却因他目光短浅,几乎断了来往。 或许,此战过后,他也该给写信给宋渊,修复一下彼此的关系了…… 刘恒昌忽地说道:“柔然蛮子退兵,确实是喜事。不过,柔然蛮子退兵之际,带走了数万大梁百姓。敢问范大将军,打算怎么救回他们?” 范大将军笑容一顿。 第五百七十五章 退兵(二) 刘恒昌这一问,正中边军痛处。 这些年,边军靠着城墙之险,在柔然骑兵进犯的时候勉强固守。可以说,柔然蛮子退兵,便算是边军大胜了。 柔然蛮子掳走的大批百姓,边军根本无力救回来。 范大将军有些耻辱地长叹:“刘统领,本将军一样心痛被掳走的大梁百姓。可边军实际的情况你也看见了。真正上马能战的骑兵,最多就一万人。步兵进了草原,连柔然蛮子的踪迹都摸不着。” “这一万骑兵,就是边军真正的家底。我若是一时义气愤勇,将骑兵派了出去,非但救不了人,还会将骑兵营都搭进去。” 这不是边军之错。事实上,大梁所有的军队,以骑兵为主的只有京城几支驻军。大梁没有那么多战马,也耗不起那么多钱粮养太多的骑兵。 哪怕是京城的骑兵尽出,去草原上追击柔然蛮子,在马战上也不是柔然蛮子对手。 这就是大梁和柔然战争现状。主动出击也好,退走也罢,主动权自始至终都在柔然蛮子那一边。 刘恒昌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此时说出来,不是故意要戳范大将军的痛处,而是提醒范大将军别被所谓的大胜冲昏了头脑。 “大将军的难处,末将都明白。”刘恒昌缓声道:“末将说这些,是想请大将军铭记大梁和柔然的血仇。” “柔然蛮子这回退兵,下一次再来,不知会是什么时候。还请大将军积极操练边军。” “末将平日在军营里操练骑兵,有些心得。这里是末将自己写的练兵之策,请大将军空闲时看一看,或许会有些助益。” 刘恒昌早有准备,从袖中暗袋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呈了过去。 范大将军立刻接过册子,翻看了几页,目中绽放出光彩:“好!好!刘统领果然是领兵大才,擅练兵阵。这份美意,本将军就收下了。” 宋将军心痒难耐,厚着脸皮道:“大将军可否借末将看一看?” 范大将军很是爽快,将册子给了宋将军。 宋将军看了一会儿,眼睛也亮了,紧紧抓着册子不肯撒手:“刘统领,我可否让人将这本册子抄录一遍,日后照着练兵?” 他唯恐刘恒昌不肯同意,忙又加了几句:“宋渊是我亲侄儿,已故的南阳王妃,是我堂姐。论辈分,郡主见了我,也该叫一声舅公。” 刘恒昌笑了一笑:“宋将军说的是。宋家和我们南阳王府是姻亲,且一直往来密切。在我来之前,郡主也特意嘱咐过我,要和宋将军多多亲近。这练兵之策,承蒙宋将军不弃,只管抄录带走便是。” 宋将军喜不自胜,用力拍了拍刘恒昌的肩膀:“多谢多谢!刘统领性情豪爽,我宋某交定刘统领这个朋友了!” 刘恒昌也笑了起来,和宋将军亲热地说话。 范大将军看在眼底,心里竟又涌起了一丝唏嘘。 南阳郡主麾下,真是人才辈出啊! …… 柔然退兵的喜讯,飞一般传遍北方,传至南阳郡。 新婚刚满月的南阳郡主姜韶华,听闻这一喜讯眉眼舒展,笑着对陈长史等人道:“边军大胜,柔然兵败退走,实在是一桩喜事。” 陈长史笑道:“于将军和刘统领都立了大功,朝廷当有嘉奖。臣也恭贺郡主,为大梁立下大功。” 南阳郡出粮出兵,且打了两场关键性决定性的大胜仗。这份功劳,当之无愧的属于郡主。 姜韶华却道:“只是暂时将蛮子赶回去,算什么大功。此次柔然蛮子占了六个县城,杀了无数百姓,退兵的时候还掳走了许多青壮年。这等血海深仇,唯有鲜血才能洗清。” 所以,郡主还要继续练兵备战。 陈长史听懂了,冯长史也听懂了。 两位长史对视一眼,张口应道:“郡主言之有理。” “柔然蛮子一直对大梁虎视眈眈,视我大梁百姓如猪羊,实在可恨至极。” 其余属官也各自张口附和。 郡主胸襟广阔志在千里,南阳王府的属官们也在不自觉中养出了骄悍之气,浑然忘了驱赶柔然蛮子救回大梁百姓是朝廷的职责,其实和南阳王府关系不大。 姜韶华略一思忖,对冯长史说道:“此次南阳军战损颇重,等将士们回来,一定要厚赏抚恤。还要招募新兵,补冲兵力,请冯长史早做准备。” 抚恤银子一大笔,招募新兵又是一大笔银子。养一支军队,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 冯长史痛快地点头应下。 一个月前郡主大婚,收到的贺礼连库房都装不下了。近来王府库房十分宽裕。 马耀宗笑着插嘴:“不管怎么说,柔然退兵总是一桩喜事,当设宴庆贺。臣这就去安排如何?” 姜韶华微笑应允。 王府重要的属官就眼前这么几个,所谓设宴,两席也就够了。 姜韶华坐在上席上首,长宁伯崔渡坦然地坐了次席。众人举杯饮酒相和,崔渡就专心给新婚妻子夹菜布菜。 姜韶华轻声笑道:“你不用忙着照顾我。” 崔渡眨眨眼,低声笑道:“我就喜欢给你夹菜,看你吃得香甜,我心里高兴。” 姜韶华笑着嗔他一眼。 崔渡悄悄伸手,借着袖袍遮掩握着她的手。 新婚小夫妻,人后腻歪,人前不便过于亲密,眉来眼去却是常有的事。 众人一开始还避嫌,怕郡主或长宁伯脸皮薄羞臊。结果很快就发现,小夫妻两个压根就没有不好意思。众人也就见惯不怪了。 宴席散后,小夫妻携手而回。 银朱荼白也习惯了守在门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长宁伯在王府内院待一个月了,该不是不想去田庄了吧!” “应该不会。长宁伯有正经差事,哪能天天黏在郡主身边。” 屋内,小夫妻亲密相拥,低声细语。 “我已经让人收拾行李,明日我就去田庄。”崔渡依依不舍地低语。 姜韶华嗯一声,仰头亲了亲他的脸:“你去当差,我得了空闲去田庄看你。” 第五百七十六章 军粮(一) 一夜情意眷眷,不必细述。 隔日一早,崔渡用了早膳后便策马去了田庄。 姜韶华亲自送崔渡出城。 崔渡走出老远了,忍不住回头,却见新婚妻子还在原地。他眼睛忽然一酸,立刻调转马头,马蹄声嘚嘚地冲了过来。在一众亲卫惊讶的眼神中下了马,冲上前抱住了姜韶华。 姜韶华心头也有些酸溜溜的,依偎在崔渡怀中。 “韶华,我舍不得你。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崔渡声音里有些鼻音。 这些年,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各自忙碌,偶尔相聚才是常态。哪怕是挑明了心意定了亲事,两人也没多少时间黏糊。 他以为自己能像以前一样,挥挥手便走,却未料到心里这般难以割舍。 姜韶华低声道:“我也舍不得你。” 崔渡长长叹了一声,用力搂紧怀中娇妻。 如果他真是个没出息的赘婿,倒也罢了,可以整日在她身边。可他还是南阳王府的重臣能臣,田庄里的粮种培育果蔬种子培育,都离不得他。这不仅是他痴迷喜爱的事业,更是关乎南阳郡百姓关乎大梁所有百姓的大事。 “田庄不算太远,过三五日我就回来一趟。”崔渡在她耳边低语。 姜韶华嗯了一声。 如此耳鬓厮磨了片刻,崔渡终于痛下决心,松开怀中娇妻,上了马再次离去。这一次总算没回头。 姜韶华站在那儿,目送崔渡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才回了南阳王府。 王府还是那个王府,属官们各司其职,各班房里都是一派忙碌。姜韶华这个南阳郡主,反倒是最清闲的。 她先去吏房转悠。陈长史正忙着将处理公文,无暇闲话。她干坐了片刻,喝了盏清茶,便起身去了户房。 户房里更是忙碌,冯长史正令麾下小吏们核算账目,预备南阳军和亲卫营的抚恤事宜。一忙碌起来,冯长史的脾气便成倍地见涨。便是郡主来了,冯长史也没收敛,冲着所有来报账要银子的人吹胡子瞪眼。 姜韶华难得摸了摸良心,是不是给冯长史的压力太大了?养兵不是易事,她张口吩咐几句,冯长史便要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整个户房都得拼命筹措钱粮。 接下来,姜韶华又去了工房。 工房就更忙了。沈木正召集了几个技艺精湛的匠人,正研究如何打制出更锋利的兵器更坚固的铠甲。 姜韶华对兵器颇有心得,忍不住加入讨论。如此总算将半日时光消磨过去了。 待用过午膳,一个人独自午睡,身畔总觉得空落落的。 陈瑾瑜忍不住低声笑道:“长宁伯这一走,郡主是不是很不习惯?”这大半日,郡主强打精神,实则失魂落魄心神不宁。 姜韶华知道瞒不过最亲近的人,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确实不习惯。新婚这一个月里,崔渡日日在我身边,两人形影不离。现在他忽然走了,身边像少了什么似的。” 陈瑾瑜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一开始分别,是不习惯。等过些时日就适应了。” 姜韶华点点头。 如此过了三日,天色将黑之际,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姜韶华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喜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崔渡大步过来,紧紧抓住姜韶华的手:“我午后出发,正好赶着天黑之前到王府。明日一早就走,正午也就赶到田庄了,耽搁不了正事。” 田庄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几十里路,快马要骑两三个时辰。如果是习武之人身手利落的,譬如秦虎孟三宝这样,每日这么奔波都无妨。崔渡却没练过武,这般奔波颇为辛苦。 只是,新婚情热,相思入骨,他恨不得插着翅膀飞回来。丝毫不以为苦。 姜韶华心里涌起甜意,反手握住他的手,进了寝室里。 晚饭自然是要耽搁了。 将近子时,姜韶华才令人传膳。小夫妻两个既累又饿,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闲话。 “你说的杂交水稻,真能培育出来吗?”姜韶华低声笑问。 崔渡挑眉一笑:“这是自然。” “杂交水稻没有南方稻米口感好,不过,无需水田也能耕种。而且,产量高了几倍。如果能在北方种出杂交水稻来,北方所有百姓也能吃上稻米了。” 姜韶华舒展眉头笑道:“如此,百姓餐桌上,便能多一味果腹的主粮。这是造福所有百姓的大事,你可要格外上心。” 崔渡笑着嗯了一声,又道:“对了,我还打算研制些美味营养的军粮,存放时间长,携带起来也方便。” 姜韶华骤然来了精神:“什么样的军粮?” 士兵们在军营里吃得好,一旦长途赶路,就只能带些干饼子和凉水。天气热的时候,干饼子只能存放三四天。伙房为了赶制军粮,颇为头疼。如果真有崔渡说的这种军粮,对军营所有将士来说,都是一桩喜事。 崔渡难得卖起了关子:“这个现在不能说,等研制出来了,你亲自尝一尝就知道了。” …… 半个月后,姜韶华策马去了田庄,在田庄里见到了崔渡口中的新式军粮。 一个宽大结实的木碗里,堆满了粉末状的东西。 “这就是新式军粮?”姜韶华好奇心大起。 崔渡笑道:“正是,这是以麦玉米粟米等几种谷物炒熟后,再以石磨碾成粉末,里面还放了盐。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放些热水,吃着更香。” 姜韶华立刻伸手捏了些,放入口中。 果然有谷物炒熟后的滋味,带着咸香,十分可口。就是稍微干巴了些,不能吃得太猛,一不小心会被噎着。 “喝一口温水。”崔渡细心地捧了一碗温水,姜韶华略一低头,正好饮了一口,然后点头赞道:“吃几口军粮,喝一口温水,正好。” 崔渡咧嘴一笑:“再来试另一种吃法。” 热水往木碗里倾注,再用木筷用力搅拌均匀。还没入口,浓烈的香气便蹿入鼻息间。 姜韶华尝了一口,二话不说,将碗里剩余的吃得干干净净。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军粮(二) 崔渡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姜韶华毫不吝啬夸赞:“好吃!比干饼子强得多了!” 崔渡咧嘴一笑:“这种军粮,可以存放十天以上。而且,制作起来也不复杂。就是炒熟碾压,要多花些人手力气。” 军营里多的是一把力气的壮汉,根本就不必发愁。 这样的军粮,携带起来也很是方便。 崔渡献宝一般,拿了一条长长的布袋出来。这布袋细细的,约有三尺来长。将军粮灌进去,一条布袋大约能装五斤左右。然后往腰间一缠,或是斜挂在马背上都行。 姜韶华目中闪出光彩:“崔渡,你又立一大功。” 崔渡失笑:“这等小事,算什么大功。” “这可不是小事。”姜韶华笑道:“将士们奔波赶路,本就辛苦。在赶路途中吃食方便,有热水了还能吃热乎的,这便极好了。” 崔渡想了想笑道:“这军粮里,还能再加些脱水的蔬菜,或是肉粒。这样军粮口感更好,营养也更全。我不是厨子,不太会做这些,让伙房好好研究吧!” 姜韶华点点头,立刻传令,命人去南阳军营和亲卫营传信,让伙房各派两个人来。 如今南阳郡内传信极快,不出半日,南阳军营和亲卫营便各自派出两个伙夫,一路快马直奔田庄。 当伙夫们见识到新式军粮后,个个双目放光,对长宁伯惊为天人。 “长宁伯不但会种粮,还会做军粮,真是当世大才。” “也只有这样的长宁伯,才配得上我们郡主。” 长期待在军营里的伙夫们,和武夫们一个脾气,说话直来直去,连拍马屁也是那么直接。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崔渡被夸得咧嘴直乐:“行了行了,你们别拍我马屁了。伙房在那边,你们几个先去研究看看,在军粮里加些蔬菜和肉干。” 伙夫们高声应了。 姜韶华闲着无事,和崔渡一同进了伙房。伙夫们胆子颇大,且在军营里习惯了郡主来来去去,半点不怵。几个伙夫们各自动手,研制各种口味的军粮。 姜韶华和包二最熟,随口笑问:“包二,你闺女可会走路说话了?” 包二憨厚一笑:“承蒙郡主惦记,我家虎姐儿走得稳稳当当,还会叫爹娘了。” 芳娘嫁了包二后,夫妻十分恩爱,求汤问药调理了许久才生了闺女。夫妻两个对闺女爱如掌珠。 包二又矮又胖,看着蠢钝,在炉灶上倒是有几分真功夫。一边闲话,一边将煮熟的蔬菜捞起切碎,然后搬去太阳底下晾晒。等晒干了,就可以装进袋子里,用热水一泡就是一碗热腾腾的菜汤。 时下盐贵,百姓们或舍不得或吃不起的比比皆是。南阳军和亲卫营的伙食却好得很。尤其是亲卫营,天天见肉,顿顿盐放得足。 包二在晾晒蔬菜的时候,便加足了盐。 做肉粒的方法差不多。将大块牛肉羊肉或猪肉煮熟,用卤水浸泡两个时辰入味,然后切成肉丁晾晒。 晒干的肉丁很有嚼劲。就这么吃着也很香。用热水泡一会儿,会软乎一些,伴着浆糊搬浓稠的面糊,吃起来很是不错。 加牛肉粒是一种滋味,加猪肉粒又是一种滋味,再加些蔬菜进去,口感更丰富。 受长宁伯的启发,包二又想出了做干面的法子。手擀面煮熟后晒干,用磨具压成方块。吃的时候用热水泡开加些肉粒蔬菜,竟是别有风味。 唯一的缺点是做面速度太慢,远不及炒制碾磨军粮来的快捷,不便大规模制作。 忙活了四五日,伙夫们开发出了七八种口味的新军粮。姜韶华这几天也没吃别的,尽吃军粮了。 姜韶华吃的津津有味,崔渡看在眼里却很是心疼,私下偷偷道:“包二他们厨艺平平,军粮里盐又放得多,吃起来咸得很。而且,这军粮一开始吃着新鲜有趣,接连不断地吃,很快就吃腻了。” “你一连吃了几天。我今天下厨,给你做一顿火锅解解馋吧!” 姜韶华却道:“不用。我就是想试试连续吃个十天半月。这新式军粮要在南阳军和亲卫营里推广,将来或许还会随亲卫们传到北方。他们能吃得,我这个郡主一样能吃。” 崔渡凝望着双眸明亮俏脸生辉的郡主,心中默默想着,这样的郡主,真的有帝王的胸襟气度,令人油然而生诚服之意。 …… 夜晚的田庄,格外静谧。 夜风吹拂树梢,枝叶飒飒作响,一个鸟窝中,两只鸟亲热交缠。不时发出一两声欢快的鸣叫。 一直到深夜,欢愉至极的鸟儿才安静下来,头靠着头疲惫入眠。 待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撒落进鸟窝,歇息了半夜生龙活虎的雄鸟再次缠住了雌鸟。 …… 崔渡每日忙着培育良种,不便轻易离开田庄。姜韶华就不同了,她经常外出巡查,一走半年,王府照样运转如常。 她此次来田庄,是为了研制新军粮,待上半个月也是应该的。 事实上,她就是一直待着不走,王府属官们也不会催促她回府。郡主新婚不久,借着研制新军粮和新婚夫婿厮守,正是一举两得。 章妈妈已经开始琢磨着要请孙太医给郡主诊脉了。 郡主自成年后,月信就不太准,时常拖延,拖延半个月也是常有的事。郡主成亲近两个月,一直没来月信,保不准已经有喜了。 平静喜乐的日子过得久了,姜韶华恍惚间生出岁月安好的错觉。 如果就这般下去,大梁这艘摇摇欲坠的巨舟,或许还能维持几十年。 她有野心也有能力,却没有主谋反或主动篡位的念头。只要大梁朝还能勉强安稳,她就会安然守在南阳郡。 剧变突如其来。 在天子大婚的前五日,一封朝廷急报送入南阳郡。 天子突发疾病,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昏迷,然后再也没醒来。年仅十九岁的太和帝,登基三年便殒命归西。 大梁的天,再一次崩塌。 第五百七十八章 天崩(一) 太和帝就这么突然离世! 大梁的天崩了! 姜韶华骤闻噩耗,愣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许久都未动弹。 耳畔似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努力想听身边人说什么,可不知为何,不管她如何努力,就是听不真切。 她仿佛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阴云之下,独自承受着电闪雷鸣。 “郡主!” “郡主冷静!事情已经这样,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郡主一定要撑住啊!” 这是谁在说话? 姜韶华抬起眼,目中流露出困惑,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是伴随她数年的郡主舍人陈瑾瑜。 陈瑾瑜双目泛红,分明心神大乱。她曾随郡主两次进京,在宫中住过许久,对太和帝并不陌生。太和帝手段温软才干平平,不是什么明君,对郡主却是极好的。是世间难寻的好兄长。 郡主不遗余力地支持太和帝,为了击退柔然蛮子,几乎将家底都掏出来了。现在南阳军和亲卫营还在回南阳郡途中,却传来了天子忽然驾崩的噩耗,别说郡主,就是她也禁受不住。 陈瑾瑜紧紧握住姜韶华的手,低声哽咽:“郡主心里难过,就哭一场吧!别憋出心伤来。” 姜韶华没有流泪,也没说话,就这么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沉默。 “郡主!” 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是在试验田里忙碌的崔渡闻讯匆匆赶过来了。 崔渡从未见过太和帝,对天子忽然驾崩一事其实没什么可伤心难过的。他担心的是姜韶华遭此重创伤心过度。 陈瑾瑜立刻退后数步。崔渡大步过来,身手将姜韶华揽入怀中:“韶华,你想哭就哭出来。” 靠在熟悉的温暖怀抱中,姜韶华冰冷麻木的四肢终于缓缓有了一丝力气,嘴唇动了动,想说我不哭,温热的液体已夺眶而出。 热泪滚滚。 崔渡长叹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崔渡,堂兄死了。”姜韶华哭得不能自已,声音断断续续:“我已经尽力了,可还是没能改变这个结局。” 崔渡低低嗯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安慰:“人都有一死。皇上正当年少,这般殒命确实可惜。不过,人死都死了,不能再活过来。你也别太难过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想想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乱局。” 姜韶华闭着眼眸,泪流满面,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陈瑾瑜红着眼,又退得远了些。一众亲卫也各自退后散开。 “还有几天,皇上就要大婚了。”秦战低声哀叹:“谁能想到,皇上忽然就驾崩了。” 孟三宝也是一声哀叹:“郡主不知何等伤心难过。” 他们在王府里当差数年,整日随在郡主左右,从未见过郡主当众落过泪。 秦战踌躇片刻,压低声音道:“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暗中谋害皇上?” 孟三宝倒抽一口凉气,眼睛倏忽睁大:“不会吧!谁有这样的胆量!不怕被诛灭九族吗?” “我就是在想,皇上虽然有病,不过,身边有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伺候,应该不会英年早逝才对。”秦战低声道:“先帝病恹恹的,也活到三十多岁哪!皇上还没满十九!” 孟三宝用力挠了挠脑袋:“我也想不通。这等事,也轮不到你我来操心。郡主肯定要去京城奔丧,我们得做好随郡主启程的准备。” 嘚嘚嘚嘚! 马蹄疾驰,由远至近。 是陈长史和冯长史等人快马来了。 素来注重仪容的陈长史,也被这惊天噩耗乱了心神,一路快马跑到田庄来,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根本无暇去管。下了马边大步冲到郡主面前:“郡主!皇上驾崩了!” 冯长史稍慢一步,眼睛赤红,声音哽咽:“郡主,大梁的天崩了!” 姜韶华哭了一场,终于勉强从噩耗中回了神,此话入耳,又是一阵噬骨锥心之痛。 她深深呼一口气,从崔渡手中拿过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然后道:“我已知道了。” “你们来得正好,本郡主要和你们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 两炷香后。 众人在正厅里入座。 从几年前起,姜韶华便时常来田庄小住。田庄里的这处院子不大,却被收拾得干净雅洁。 姜韶华眼睛有些肿,神情却已慢慢冷静下来。 陈长史冯长史等人入座后,各自对视,才惊觉自己仪容不整,此时也没时间再换衣整理仪容,最多便是将凌乱的头发拢整齐罢了。 陈长史率先张口道:“天子驾崩,大梁国丧,郡主当立刻京城奔丧。” 此事没什么可讨论的,京城她非去不可。不但要去,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去,要尽力稳住混乱的局势。 姜韶华点点头,看向宋渊。 宋渊今日也因突如其来的噩耗心神大乱,此时还没回过劲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皇上之前好好的,为何忽然就驾崩了?” “皇上一定是被奸臣小人所害!”谁也没料到,接了这话茬的人竟是杨政。杨政红着眼,咬牙切齿地怒道:“肯定有人谋害皇上!” 众人齐齐一惊。这一路策马赶来,众人心中都想过这个可能。不过,远隔千里,无凭无据的,谁也不清楚天子驾崩前发生过什么。没人敢将这个猜测说出口。 没想到,素来油滑的杨政,竟张口就揭穿了众人心中所想。 姜韶华深深看杨政一眼:“你为何这般断定?” 杨政长呼一口气:“不瞒郡主,我们杨家世代做刑名官。臣在杨家这一辈中,也算有些出息能耐,自小就学刑名侦查断案,对人命大案都有天然的直觉。” “皇上忽然殒命,一定有蹊跷!” “请郡主进京的时候,将臣一并带上。或许,臣能为郡主尽微末之力。” 其实,从消息传来,再赶到京城,天子的尸首早已凉透了,此时丧事已该操办起来了。哪里轮得到南阳郡的属官去查案? 姜韶华却点头应允了:“好,你随本郡主同去。” 第五百七十九章 天崩(二) 陈长史忽地低声道:“老臣也随郡主同去。” 姜韶华一惊,转头看了过去:“陈长史也要同去?” 陈长史抬头,和郡主对视:“是。老臣在南阳王府数十年,已经很久没回过京城。这些年,老臣和不少朝臣都有书信往来,也有些交情。只是,书信一来一回太慢,来不及应对紧急之事。” “郡主此次去京城奔丧,或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困境。老臣随郡主左右,能及时联系朝臣,为郡主助力。” 这番话,说得意味深长。 进京奔丧,会有什么麻烦?何来的困境?联系朝臣,想做什么? 姜韶华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陈长史随本郡主同去京城。王府内外事务,就都交托给冯长史了。” 冯长史二话不说便应了。人各有长,陈长史长袖善舞,交游广阔,且老谋深算。由陈长史陪着郡主去京城最合适。他脾气又臭又硬,还是留守王府吧! 崔渡忽地也插嘴道:“我也随你去。” “不妥!”竟是陈长史冯长史一同出声反对。陈长史说话更快一步:“长宁伯不擅朝堂争斗,对京城人事一片茫然,去了也没什么实际用处。” 冯长史接过话茬:“长宁伯一同去了,反倒令郡主心有牵挂,会分心。再者,田庄里培育粮种,离不得长宁伯。长宁伯还是以差事为重。” 话说得难听,道理却没有错。崔渡既不会武,也不懂朝堂阴谋争斗,去了又能做什么?只会是姜韶华的软肋和累赘罢了。 素来随和的崔渡,此次却格外坚持:“我想和郡主一同去京城。一旦有什么风险,我能和郡主同进共退。” 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这八个字,崔渡没有说出口,却在坚定的目光中表露无遗。 陈长史和冯长史心里暗暗动容,不约而同地想道,郡主有这样的夫婿,也不枉此生了。 “你是我姜韶华的夫婿,是皇上亲封的长宁伯,确实该去京城奔丧,送皇上最后一程。” 姜韶华长呼一口气,慢慢说道:“到了京城,你时时随在我身边便是。” 郡主发了话,此事也就定下了。 陈冯长史不再反对,宋渊略一思忖张口道:“此次进京,形势莫测,多带些亲兵吧!” 陈瑾瑜和马耀宗几乎同时张口赞成,且主动请缨要随行。 沈木张口道:“工房新打了一批新兵器,十分锋利,还有一批上好的软甲。都给亲卫们换上。” 闻安这个老好人竟也是一派杀气腾腾:“郡主将臣那个不成器的孙子也带上。他自少读书习武,勉强也算文武双全,郡主有事只管差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让他第一个去。” 这么一说不得了,属官们个个都想随行。 姜韶华定定心神,目光扫过众人慷慨激昂的脸孔,心里涌过一阵热流。 她的雄心壮志,外人不知就里,眼前的王府属官们,却都能猜到一二。如果只甘心做一个有实权能影响朝堂的藩王,她早已做到了,何须这般出粮出兵助力边军退敌?何须一直经营实力向北方扩张?何须一直招纳流民充实人口? 这一次去京城,她不仅要去奔丧,还要稳住局势,力压众臣,或许,还要做一些在众人眼中大逆不道之事。 而他们,都是她最忠实的臣子,愿为她赴汤蹈火。 “陈长史随行,长宁伯同去,陈舍人马典膳都一并随行,杨审理也同去。其余人留守王府。” 姜韶华很快做了决定:“亲卫不用多带,还是两百亲卫随行。” 宋渊眉头一动:“万一有什么变故,两百亲卫不足以应对。” 姜韶华看着宋渊:“京城有十几万驻军,常年驻守护卫皇宫的御林军便有一万人。宫中能有什么变故?” “就算有变故,两百亲卫和五百人又有多大区别?” 藩王明面上只准有五百亲卫。所谓带足人手,也就是五百亲卫。 如果宫中大乱,到了兵戎相见的一刻,两百人和五百人的差别确实不大。 宋渊无言以对。 姜韶华又看向沈木:“工房里打制的新兵器,先送去亲卫营,再准备一批送去南阳军营。” “刘恒昌和于崇已经领兵回程,十天半月便能回南阳郡。将士们长途劳顿,十分辛苦,让他们好生修整。还有,抚恤银子一定要发足。” 最后这一句话,是交代冯长史的。 冯长史点点头应下。 众人心情沉重,姜韶华也无心多言:“今日就到这儿,大家先散了,各自歇下。明日再议。” …… 崔渡去厨房,亲手做了一碗面,捧到姜韶华面前:“我知道你悲恸难过,不过,人总不能不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应对一切。” 面碗很大,面很劲道,汤头香浓。 姜韶华慢慢吃了两口,却味同嚼蜡,实在难以下咽。 她搁下筷子,在崔渡担忧的目光下轻轻摇头:“我实在吃不下。” 崔渡无奈轻叹,接了面碗过来,自己吃一口,再挑一口送到姜韶华嘴边。 姜韶华张口慢慢咀嚼。 就这么你一口,我吃一口,一碗面条也就吃完了。 “你心里难过,在我怀里再哭一场。”崔渡柔声低语,将她搂入怀中。 姜韶华从未这般消沉低落过。此时靠在崔渡怀中,想到魂归黄泉的太和帝,鼻间一阵强烈的酸涩苦楚,两行泪水静静滑落。 崔渡默默为她擦拭眼泪。 眼泪擦干了,很快又再次涌出来。 崔渡手里的帕子湿了,索性用袖子为她擦拭眼泪。 姜韶华哭了很久很久。不知何时,她闭上眼睛,在崔渡怀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朦胧中,身子一轻,被一双臂膀小心地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榻上。柔软的被褥盖在身上。她下意识地往柔软的被子里钻了钻,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前方,有一个孤单寂寥的少年背影。少年身量寻常,穿着明黄色龙袍。 她知道是堂兄入了梦,心中悲痛,缓缓走上前:“堂兄。” 第五百八十章 天崩(三) 少年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姜韶华,声音幽幽:“韶华堂妹,我要走了。” “我没用,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坐三年龙椅,没有寸功,朝堂混乱,吏治腐败,北方天灾战祸连连,南方又常遭水祸,百姓们都没好日子过。朝臣们不惧我,就连宫中太监宫人,都更听皇祖母的。我实在太没用了。” 姜韶华眼睛有些热,张口时声音还算平静:“堂兄,你托梦给我,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嘱咐我。你转过头来看我。” 少年终于慢慢转身。 姜韶华早有心里准备,看到一张七窍流血或死状凄惨的脸孔。出人意料的是,太和帝姜颂还是昔日模样,就连眉眼间的疲惫和淡淡的无奈都是那样的熟悉。 仿佛只是远游一段时日,临行前和她告个别。 姜韶华心中酸楚极了,她深深凝望姜颂,似要将他的模样永远铭刻在眼里心里:“堂兄,是谁害了你?” 姜颂目中闪过茫然,喃喃低语:“我不知道。” 临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既可悲,又可怜可叹。 姜韶华咽下喉间酸涩,低声道:“等我去了京城,必为你报仇雪恨。” 姜颂看着她,慢慢说道:“韶华堂妹,我走了。以后,大梁的江山朝堂,我便都托付给你了。” 明知这只是梦境,在和姜颂对视的这一刻,姜韶华的心还是猛然颤了一颤:“堂兄,我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你性情坚毅,行事果决,胜我十倍百倍。你有怜惜百姓的仁爱,有弹压朝堂的手段,身为君主的凌厉狠辣,你样样不缺。” 姜颂和她对视:“你是我姜氏最出众的血脉。大梁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唯有你才能力挽狂澜,坐稳皇位,稳住姜氏的江山,让百姓都过上安定的好日子。” “这皇位,就该是你的。” 姜韶华没有闪躲,和姜颂对视许久,张口道:“朝堂众臣不会拥立我这个南阳郡主。” “那就拿出你的手段来,一一收服他们。让他们俯首听令,甘心诚服。韶华堂妹,我知道你能做到,你一定可以。” 姜颂的身形忽然渐渐淡去,仿佛晕染的水墨画,在她面前渐渐消失。 唯有那句慷锵有力的话语,一直在她耳边回响。 韶华堂妹,你能做到,你一定可以。 …… 姜韶华倏忽睁开眼,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崔渡一直没睡,在床榻边守着她。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她的双肩:“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姜韶华吸了吸鼻子,眼睛湿润了:“堂兄托梦给我了。” 顿了顿,又低声道:“不是噩梦。堂兄来向我道别,还要将江山百姓托付于我。” “崔渡,此去京城,我将会经历前所未有的风雨。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平安回来。你还是留下吧!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便代我守住南阳郡……” 接下来的话,被堵住了。 过了片刻,崔渡抬起头来,目光亮得惊人:“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所以,我更要陪你同去。” “成功了,我做你的王夫。失败了,我和你一同做反贼。总之,你别想抛下我一个人。” 姜韶华眼眶一热。她不愿再落泪,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平复了情绪,才重新转过头来:“好,以后这样的话,我再也不说了。我们是夫妻,有福同享,有难便同当吧!” 崔渡这才满意,在她额上亲一口,柔声哄道:“你这一日情绪波动得厉害,现在才四更天,你再睡会儿。养足了精神力气,才能应对以后种种复杂情势。” 姜韶华嗯了一声:“你也别守着我了,到榻上来,和我一起睡。” 崔渡应了一声,合衣躺在姜韶华身边。待她闭目入眠了,才睁开眼,就这么一直静静守着她,直至天明。 …… 去京城奔丧一事,宜早不宜迟,去得越快越好。 第二日,姜韶华率领一众属官回了南阳王府。在短短一日之内,便备齐了所需的行李。轻装上阵,快马先行。 荆州的薛刺史,在三日后才收到消息。 而此时,姜韶华一行人已经快马出了荆州,一路从官道疾驰往京城而去。 天子驾崩的噩耗,以京城为圆心,已迅速散播开来。众人所到之处,所见之人,皆换上了素服白衣,个个满脸沉痛。 太康帝三年前驾崩,年轻的太和帝才坐了三年龙椅。还没大婚生子嗣,这就撒手西去了。 皇位更迭频繁,对朝堂来说绝非好事。更何况,太和帝膝下无子,宫里只有一个年仅八岁的姜颢,隐约还听闻是个傻子。 大梁的皇帝,难道就要由一个傻乎乎的男童来做吗?强大的外敌虎视眈眈,权臣们勾心斗角,再来一个不能问政理事的少年天子。这大梁的江山,还能安稳吗? 有些见识的人,都因大梁的未来忧心忡忡。没有这等见识的普通百姓,也纷纷为天子忽然驾崩而悲恸难过。 各地官员闻噩耗进京奔丧,姜韶华一行人在途中便遇到了两拨。不过,姜韶华没有下马和他们结交或寒暄的心情,最多派陈长史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还有更多的官员,都在收到消息准备来京城的途中。姜韶华要尽力争取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进京,每日快马行路百里。 就这还是顾及了陈长史和崔渡,不然,速度还能更快些。 前些日子刚研制出来的新式军粮,此次正好派上了大用场。天气渐渐炎热,吃些冷食也无妨。得了空闲便烧些热水,泡一碗热腾腾的面糊,对疾行赶路的人来说,也算一顿美食了。 就这么埋头赶路,十日后,熟悉的城门终于遥遥在望。 “郡主,我们终于到京城了。” 这一路骨头都快被颠散架的陈长史,长长叹了口气,看着阔别了几十年的京城,心绪飘飞,久久不能自已。 姜韶华在城门外策马停下,遥望城门。 京城,我姜韶华又来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天崩(四) 从太和帝驾崩送出丧信,到今时今日,已过去了大半个月。 闻丧信进京奔丧的官员臣子,每日都有。守城门的将士们,也过了最震惊悲痛的时候,虽穿着丧服白衣,脸上却没太多悲痛之色。 宋渊持着南阳王府的腰牌上前,将腰牌递送到守城官手中。 守城官原本有些倨傲,见了腰牌后,立刻弯腰,语气恭敬得很:“原来是郡主进京,末将这就去拜见郡主。” 南阳郡主在军队中的声望,比在朝堂中还要大一些。朝中重臣们争权夺势勾心斗角,武将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对全力出粮出兵帮助边军打了大胜仗的南阳郡主都很有好感。 宋渊略一点头,领着守城官上前。 姜韶华已下了马,她在女子中高挑,和成年男子尤其是武夫们相比,便显得纤细且娇小了。 她穿着白衣,面容悲戚,因赶路露出些倦色:“王将军免礼。今日本郡主急着进宫,日后得了空闲,再和王将军闲话。” 守城武将受宠若惊,连连应是,转头挥手,令人立刻开城门,让这一行两百多人进城。 嘚嘚!嘚嘚! 马蹄声骤然从城门内响起,由远至近迅疾而来。 姜韶华眉头微动,凝目望去。 只见十数匹快马疾驰而来,为首的一个,面容清俊,满目憔悴。正是中书舍人王瑾。 “郡主,”王瑾下马,拱手行礼:“臣奉令来迎郡主入宫。” 王瑾这些日子显然哭了不少回,一张口声音嘶哑晦涩。 姜韶华进京奔丧,特意派人提前进宫送信。只是,她没料到宫中会派王瑾来相迎。 以郑宸的脾气为人,竟没有先来城门见她一面。 姜韶华看着王瑾,轻声问道:“现在宫中情势如何了?” 她连着数日赶路,一路不曾好吃好睡,心情一片阴霾。此时张口,声音也有些沙哑。 王瑾低声叹道:“一片慌乱,郡主进宫便知道了。” 姜韶华眉头动了一动,直截了当地问:“皇上丧事由谁负责?朝政可有人操心?宫中由谁主事?”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难以回答。 王瑾深深看一眼姜韶华:“丧事由礼部和内务府宗人府一同负责。朝堂政事暂时由王丞相和安国公撑着,宫中主事之人是太皇太后娘娘。” 怪不得说一片混乱。 太和帝刚闭眼不久,还在停灵办丧事期间,宗人府便联合内务府跳出来,与礼部唱对台戏。执掌宗人府的宗正,正是姜颐的父亲高凉王。 朝堂要务,本该由王丞相这个百官之首撑着,现在安国公也掺和其中,可见权势争斗之激烈。 至于后宫,一直都在郑太皇太后的掌控之下,李太后之前靠着儿子,勉强还有些还手之力。现在太和帝死了,李太后的天也塌了,哪里还是郑太皇太后对手? 姜韶华继续问道:“郑宸李博元姜颐在做什么?” 王瑾长叹一声:“郑舍人李舍人一直守在灵堂里,高凉王世子也在宫中。” 顿了片刻,压低声音说了下去:“近来宫中有传言,说皇上忽然发病驾崩,是因为服用的汤药里被加了一味猛药。为皇上开药方的季太医被关进宫中地牢,严刑审问。季太医熬不过严刑拷问,交代确实受人指使,在熬药时候动了手脚。” 姜韶华面色沉凝:“幕后主使者是谁?” 王瑾低声应道:“季太医招供,说是受东平王指使。” “太皇太后娘娘愤怒至极,已经下严令封锁消息,一边暗中派人去捉拿东平王父子了。” “此事现在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李博元娶了东平王的孙女姜莞华,一旦东平王父子陷入谋逆大案,李家一门都会受牵连。 为了稳住宫中局面和人心,郑太皇太后强忍怒气,秘而不宣。王瑾是从王丞相口中,才得知这一机密。今日主动请缨来迎姜韶华入宫,刚一见面便将这一机密情报说了出来。 这人情,姜韶华不能不领:“多谢王舍人通风报信。” 王瑾叹道:“宫中没有真正的秘密。这些时日人心浮动,人人惊惶,我怀疑李家已经得了消息。三日前,东平县主便告了重病,没有在人前露过面了。李博元这几日心情沉郁,极少说话。” 姜韶华心念电转,低声问道:“姜颐有没有异常之处?” 此时此刻,姜韶华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意有所指。 王瑾不愧是王丞相教养出来的继承人,面色未变神色如常地应道:“太皇太后娘娘已经下了密令,皇上被谋害一事一日没查清楚,所有近支的姜氏宗亲便得待在宫里,不得出宫。姜颐一直待在宫中,暂无异样之处。” 换而言之,姜韶华一旦进了宫门,也就形同被软禁宫中。 站在郑太皇太后的立场,这么做可谓极有决断。 只是,对姜韶华来说,这实在算不得好消息。 姜韶华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王瑾抢着出宫来迎,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传这两桩消息。如今目的都达成了,他暗暗松一口气。 直到此刻,王瑾才留意到站在郡主身后的少年。 少年穿着素服,俊秀的眉眼间一片疲惫,可见长途奔波之劳苦。 这个少年,正是太和帝册封的长宁伯,南阳郡主的赘婿崔渡。 王瑾骤然间有些不自在。他刚才眼里只有郡主,无暇他顾。现在想来,当着崔渡的面和郡主窃窃私语,确实不那么妥当。 崔渡却丝毫没有介怀的意思,上前两步,拱手一拜:“多谢王舍人前来相迎送信。” 王瑾定定心神,拱手还了一礼:“长宁伯客气。不知长宁伯是否随郡主一同进宫。” 崔渡应道:“皇上封我长宁伯爵位,我一直没能进京面圣谢恩。此时进京,自是要为皇上守灵送行。” 此时,宫中情势紧张,不知会掀出多少滔天巨浪。崔渡一同进宫,一旦遇到危险,郡主还得分神保护他…… 王瑾看郡主一眼,默默将这番话咽了回去。 第五百八十二章 惊变(一) 姜韶华策马进了城门。 崔渡紧随其后。特意前来相迎的王瑾王舍人,为了避险,特意放慢速度,落了一截。不然,和长宁伯一左一右的跟在郡主身边,着实尴尬。 王瑾知情识趣,行事极有分寸。便是崔渡看这个情敌,也没什么碍眼的地方。 从城门到皇宫,要经过一长段路程,正常策马而行,也要一个多时辰。如今正值国丧,街道两侧的商铺都关门停业,路上行人少之又少。姜韶华策马比平日快得多。 一路无话,直至宫门外五里处。 姜韶华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眉头骤然一皱,倏忽勒紧僵绳:“大家都停下!” 随行两百亲卫,个个都是高手。宋渊只比姜韶华慢了一刻,也听到了异样的声响,目中闪过惊疑之色。 秦虎孟三宝的耳朵也动了一动,各自色变:“前方声音不对!” “是刀枪斧钺声!” 光天化日,郎朗乾坤。是谁敢冲击宫门?抑或者,这动静就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宫里一定出了变故!”姜韶华迅疾转头,目中闪着寒芒:“我们不能贸然前去,先停下看看动静,最好是打探出消息后再做决定。” 宋渊立刻道:“郡主请在此等候,末将带人去看看。” 关键时候,宋渊最为稳妥可靠。 姜韶华略一点头:“多带些人手。遇到危险,立刻退回来,一定要保全自己。” 宋渊拱手应是,迅速点了二十个亲卫。二十匹快马如离弦之箭,冲向皇宫宫门。 姜韶华目送宋渊一行人离去,心里沉甸甸的。 王瑾没有练过武,崔渡也是寻常人一个,两人耳力都平平,远不及一众亲卫。一开始众人停下,他们两人还一头雾水。待静下心来聆听,竟也听到了一些异样声响。 王瑾俊脸都白了,急忙策马上前来:“郡主!宫中有变!莫非是有人趁着国丧谋逆造反?” 姜韶华看向王瑾:“王舍人整日待在宫中,若宫中有谋逆之事,王舍人心里总该有数。为何倒来问我?” 王瑾哑然无语。 是啊,太和帝死因颇有蹊跷,涉及到了东平王父子和李家,说不定,还有别的宗室掺和其中。郑太皇太后将所有姜氏宗室都软禁在宫中,看似稳妥,其实十分冲动鲁莽。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一堆宗室郡王亲王个个都是姜氏血脉,总有人不甘心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譬如高凉王世子姜颐,装傻装了十几年。谁要以为他真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纨绔,谁才是真傻。 姜韶华盯着王瑾,沉声道:“我且问你,姜颐和包大将军是否暗中有来往?” 包大将军执掌御林军,负责护卫皇宫。今日宫里出了变故,包大将军第一个有嫌疑。 王瑾苦笑一声:“郡主也太高看我了。我和姜颐虽同为舍人,私交平平。他私下和谁有来往,我并不知情。” 姜韶华再次皱眉,脑中飞快地思索,继续道:“姜颐和司马家定了亲,以你看来,如果姜颐在宫中生事,有染指皇位的野心,司马将军会站在哪一边?” 王瑾俊脸再次白了一白。 京城一共有四支驻军,除了护卫皇城的御林军,还有神武营勇威营英卫营。御林军一分为二,包大将军领着一万御林军长期驻扎在宫中。御林军军营里的几万精兵,则有刘将军统领。 范大将军去了边军后,神武营的主将是司马将军。勇威营被宋将军带走,去支援边军,死伤惨重,还在修整,尚未启程回京城。至于英卫营的主将,则是左大将军。 屈指一数,如果司马将军站在姜颐这边,姜颐再私下拉拢了包大将军,确实有直接谋反逼宫的实力。 姜韶华没有再出声,她的脑海中闪过前世记忆。在前世,太和帝登基一年多,便死在一场阴谋意外中。动手之人,正是姜颐和东平王父子。之后,高凉王府东平王府皆被诛灭。 这一世,她和郑宸皆重生而回,有许多事,都已和前世大不相同了。 谋害太和帝的真凶,绝不止东平王父子,姜颐定然暗中出了手。郑宸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宫中突然生变,会有多少人死在这场动乱中? 嘚嘚嘚嘚! 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姜韶华迅疾回神,凝神看去。果然是亲卫们回来送口信了。 “启禀郡主!宫门已经被关了!”亲卫来不及下马,高声禀报:“宫门里有伏兵,手持弓弩,射程颇远。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宫门。” 令一个亲兵立刻接过话头:“宋统领打发我们回来送信,请郡主耐心等候。宋统领正在想法子靠近宫门。” 姜韶华心里倏忽一沉。 事情比她预想中的更糟糕! 宫门有两丈多高,一旦封锁宫门,想从外潜入宫门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想带兵冲击宫门,亦是难之有难。 边军能固守司州,就是倚仗城墙高大坚固。皇宫的宫墙比之司州城墙更高更坚固。想硬闯入宫门,基本没可能。 再者,她只带了两百亲卫。便是五百亲卫,也无济于事。 除非立刻调兵。 姜韶华目光闪动,对王瑾道:“你立刻去英卫营搬救兵。” 王瑾皱眉:“左大将军人在灵堂里,我手中既无虎符,也无调兵的公文,如何能调得动英卫营?” 姜韶华冷然道:“左大将军是王丞相的人,以左大将军领兵的能耐手段,在军营里定有心腹亲信。只有你去,才能说服左大将军的人出兵前来救援宫中解除兵乱。” “王瑾,如果你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宫中死人无数血流成河,就立刻去英卫营!” 王瑾心神纷乱,下意识地点头应下。 姜韶华叫了秦虎过来:“秦虎,你点二十个人,随行保护王舍人安危。” 保护也好,说监视也没错。 秦虎立刻领命,火速点了二十个人。 王瑾心情复杂地看着姜韶华,此时无暇说别的,只能匆匆拱手作别,然后快马疾驰去英卫军营。 …… 第五百八十三章 惊变(二) “孟三宝,你过来。” 孟三宝立刻上前听令。 姜韶华沉声道:“你去一趟御林军营,向刘将军的亲信送信。” 刘恒昌是刘家子弟,虽不是嫡支,到底姓刘。这几年因南阳王府强势崛起,刘恒昌和家族来往也密切了不少。近两年来,还带了几个刘家子弟进南阳亲卫营。 刘将军在大梁一众武将里不显山露水,实则颇有城府,更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姜韶华及笄时,刘将军派人送了重礼。今年大婚,刘家更是送了一份厚礼。 如果能见到刘将军本人,姜韶华有七八成把握说服刘将军出兵。可惜,刘将军身为大梁顶级武将,要为天子守灵,本人也被困在宫中。现在只盼着刘将军在军营里有稳妥的布置了。 孟三宝拱手领命,同样点了二十人,快马向御林军营而去。 英卫营也好,御林军营也罢,都有一段不算近的路程。一来一回耗时更长,还要算上犹豫思虑和出兵的时间,怎么算有援兵来都是一两日之后了。 现在宫里已经厮杀一片,只等援兵前来,只怕宫内血流成河。 她必须要想办法进宫。 姜韶华迅速做出决断,派了一个人去给宋渊送信。待宋渊领着人回转,姜韶华便道:“我要想办法进宫。” “这处宫门被封锁,我们进不去,现在立刻去寻别处宫门。” 大梁皇宫一共有四处宫门,朝臣们上朝走的是东华门,出入后宫走的是朱雀门。另有转供天子天子出入的广阳门,常年紧缩。还有一处朝阳门,则是由内侍宫人出入。 这四处宫门,皆有重兵看守。被大逆不道之辈策反一两处宫门守将有可能,四处宫门守将同时造反谋逆的可能性不大。 姜韶华在宫中长住过数月,略一思索便道:“我们去朝阳门。” 朝阳门,便是那处最小守卫也最稀松的宫门。 宋渊等人应声领命,策马随姜韶华奔驰绕行。 途径朱雀门,果然宫门封锁,门内不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呼。 不过,和东华门那边的动静相比,还是小了许多。可见她之前的推测没有错,逆贼能耐有限,并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宫中大批御林军,依然忠诚。 嘚嘚!嘚嘚! 马蹄声如暴雨。 众亲卫一边策马疾驰,一边伸手握住兵器。心急的已抽出了腰间长刀,长刀出鞘,发出刺耳的声响,震得耳膜生疼。 陈瑾瑜和马耀宗勉强能跟上,年迈的陈长史便落在了众人身后。崔渡惭愧得很,和陈长史并驾齐驱。 “长宁伯,”陈长史转头,风声猎猎作响,不得不扬高音量,才勉强将声音传进崔渡耳中:“你我都不会武,待会儿郡主领人冲进朝阳门,我们别急着上前,暂且在宫门外等着。” 崔渡知道此时容不得自己任性妄为,默默点头应下。 姜韶华心急如焚,顾不得爱惜胯下战马,用力一甩长鞭,战马长嘶一声,迈开四蹄狂奔。 皇宫实在太大了,众人策马狂奔了小半个时辰,绕过绵延不绝的宫墙。终于,朝阳门近在眼前。 这里位处皇宫西北角,算是比较偏僻的一处。宫门小了许多,不过,高度厚度丝毫不弱于东华门。而且,宫门也同样被封了。 宫门里隐约传出杀伐惊呼喊叫声。 宫墙上夹着两架弓弩,另有十数个弓箭手严阵以待。虽然远不及东华门那边的阵仗,不过,想硬闯宫门,绝非易事。 “来人止步,擅闯宫门者,杀无赦。” 宫墙上响起厉喝声。 旋即,十几个逆贼一同高呼起来:“来人止步,擅闯宫门者杀无赦!” 姜韶华在数百步外策马停下,运足目力,遥望宫墙上持弓弩的壮汉。距离太远,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 不知为何,这个逆贼让她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觉。 “郡主,我们现在怎么办?”陈瑾瑜俏脸泛白,气喘吁吁:“对方有弓弩和弓箭,我们这一百多人,就是冒着风险冲过去,也定然会有损伤。宫墙这么高,想攀爬极为不易。” 事实摆在眼前,姜韶华面沉如水,正要下令冲锋,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我记得,这附近还有一个明月门。” 陈瑾瑜也想起来了:“郡主说的,是运送东西的侧门?” 皇宫里有几千内侍几千宫人,驻扎着一万御林侍卫。每日内务府要送大批米粮进宫,宫中每日堆积的垃圾夜香等物则要送出去,因此,这附近还有一处专门供运送的侧门。那扇明月门,比寻常宫门简陋得多。 姜韶华叫来宋渊,低声嘱咐几句。宋渊略一点头,领着数十亲卫悄然而走。 姜韶华不但没走,甚至再次策马向前。 嗖! 弓弩射出一支利箭,飞了几百米远,堪堪落在姜韶华身前十步。 众亲卫齐齐变了脸色,惊呼不已:“郡主!” 崔渡更是失态,策马冲到姜韶华身边:“郡主你没事吧!” 嗖!又一支利箭飞过来,直奔着崔渡而来。不过,距离在弓弩射程之外,到底还是在数步之外掉在地上。 姜韶华长鞭一甩,卷起那支箭,用力挥舞,那支箭倒飞回去,速度力道竟然丝毫不弱刚才弓弩。 箭飞到宫门外,方斜斜落地。 宫墙上的一众壮汉,纷纷为之色变。 他们都是善于射箭的行家,自问绝没有这等手段能耐。这一行策马前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为首的那个,身形纤细,竟然是女子模样。 “是南阳郡主!”一个逆贼灵光一闪,忽然喊起来:“一定是她!” 众逆贼霍然开朗。 人的名,树的影。姜韶华是南阳郡百姓头顶上的天,在京城同样声名赫赫。 朝堂重臣们提起南阳郡主,人人头皮发麻。便是他们这些已经做了逆贼的,也心中凛然。 “一定要拦下她。”壮汉面容狰狞,转头喊一声“来人,去昭和殿那边送信,告诉世子,南阳郡主姜韶华就在朝阳门下。想办法叫些援兵来。” 第五百八十四章 惊变(三) 如果姜韶华离得近些,能看清壮汉脸孔,便能认出这个壮汉正是当年的京城守城官左越。 左越身为左氏子弟,做着正五品的城门守将,仗着左大将军的威风和王丞相的庇护,颇为风光。只是,左大将军犯错被去官,左氏满门儿郎皆被打压。左越也从城门守将,被调入御林军里,做了守宫门的小头目。 左越官职接连降了三级不说,还时常遭人奚落嘲笑。左大将军后来倒是起复,做了英卫营统领,左越的官职却是回不去了。 守着朝阳门,每日见到的不是内侍就是宫人,既捞不着什么油水,也见不到真正的贵人,基本没有提拔的机会和可能。 左越在百般苦闷不甘中,被野心勃勃的高凉王世子姜颐暗中拉拢。他此时口中高呼的世子,说的就是姜颐。 左越的高呼声顺着凉风飘入姜韶华耳中。 姜韶华眼睛眯了眯,终于认出了左越,冷冷怒喝一声:“左越!” 不同于平日的冷静淡然,此时姜韶华满心怒焰,这一声怒喝运足气力,越过数百米的距离清晰地传进左越耳中。 左越一惊,霍然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姜韶华对视。 “果然是你!”姜韶华声音如寒冰:“是谁指使你谋逆?是左大将军王丞相,还是另有其人?” 隔着这么远,竟能将声音清晰地传进他耳中。这个姜韶华,确实不同寻常。 左越心里惊疑不定,面上却摆出骄傲至极的神色,哈哈哈长笑几声:“我受谁指使,都和你无关。姜韶华,我奉劝你一句,立刻调转马头回你的南阳郡。这皇宫里谁坐龙椅,你都能做你的南阳郡主……” 他也想像姜韶华那样轻描淡写间将声音传出去,可惜,运足气力脸孔都快憋红了,还是不行。 这一边,能听见左越在说什么的,也唯有姜韶华一人。 姜韶华目光闪动,冷不丁地打断左越:“是姜颐?还是郑宸?” 左越眉头重重跳了一下,心跳骤然快了数拍。万幸离得远,只闻其声,看不见彼此面容。 身边一同谋逆的御林侍卫忽然一声惊呼:“有人冲过来了!” 左越大骇,迅疾转头,却见一行人手持利刃冲了过来。这一行人人数不多,最多三四十人,却个个悍不畏死骁勇至极。 领头的一个,年月四旬模样,身材高大,面容坚毅,手持长刀,刀光一闪,自己这一方便有一人倒下。堪称凌厉无匹。 这张脸孔,左越并不陌生。正是南阳郡主的亲兵统领宋渊! 这个宋渊,怎么会忽然从后方冒出来?他是从何处进的宫? 左越脑子嗡嗡作响。 今日起事,其实人手并不充足。东华门那里人手最多,广阳门朱雀门次之,到了朝阳门这里,就是他领着几百个御林侍卫。之前砍杀了一个时辰,杀了不少人,才拿下了这处宫门。 现在守着宫门的,一共有一百多人。依靠两架弓弩和二十多把弓箭,还有这一百多人,可以将千人规模的军队阻挡在宫门外。 只要能守住这处宫门,就是大功一件。日后高凉王世子坐了龙椅,他就是从龙之功。世子许过承诺,日后让他做左氏家主,让他做一军主将。他怀揣着这样的美梦,决意拼死一搏。 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中,谁曾想,姜韶华忽然领着亲兵冲到了朝阳门外。这个宋渊,更是领着人悄悄潜进宫里,从后方摸了过来。 等等,是明月门!一定是从明月门那里潜进来的! “妈的!守明月门的就是窝囊废物!屁用不顶!”左越破口怒骂,一边高声怒喝:“儿郎们拦住他们。今日我们已经立下大功,只要能守住这处宫门不失,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 话音未落,一柄雪亮的长刀蓦然划过长空,直奔他胸膛。 左越骇然闪躲,一时间忘了自己还立在工墙上,脚下不慎踩空,直接就摔了下来。 澎地一声,重重摔落在地上。宫墙有两丈多高,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立在宫墙上的弓弩手弓箭手瞬间慌乱无神,纷纷呼喊:“左校尉!” 左越被摔得七晕八素,右腿剧痛,知道自己十之八九断了右腿。他忍着剧痛,奋力抬头喊道:“拦住来人,还有,弓弩手放弩,射箭手准备放箭,不能让南阳郡主冲进宫门……” 可惜,他拼劲全力喊出的声音,微弱如蚊蚁。正处于惶恐中的逆贼们根本听不清楚。 宋渊如杀神一般,扔出长刀逼得左越摔落宫墙,随手从一旁的尸首处取了一柄长矛,继续挥舞。他一连杀了数人,全身被溅满了鲜血。逆贼们被吓破了胆,根本不敢靠近他身边。 宫门外也响起了战马冲锋的声响。 嗖嗖嗖! 亲卫们一边策马一边射箭。 宫墙上的逆贼在惨呼声中摔落了好几个。剩下的心中惶恐手中发抖,也射了几箭出去,却失了信心和准头。 短短几百米,战马疾驰,不过是顷刻间就到了宫门下。 姜韶华从疾驰的战马上跃下,战马以惯性继续冲向前,重重冲到了宫门上。战马当即鲜血飞溅,悲鸣而倒下。 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仿佛数之不尽无穷无尽的撞击宫门声响,犹如春日惊雷不停炸响。 坚固的宫门在不停颤抖。 姜韶华拔出利刃,以利刃刺进宫墙,然后一跃而起,脚尖在利刃上一点,借着这一点之力竟跃上了宫墙。 宫墙上的弓弩手,已来不及再放弓弩,奋力挥拳,心想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咔嚓! 他的拳头就如击中了铁板,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袭来。他便和之前的左越一样,摔落到了宫墙下,身下一摊鲜血,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说来也巧,这个弓弩手落下的位置,就在左越身侧不远处。重伤的左越看着近在咫尺的尸首,心惊胆寒魂飞魄散。 这个姜韶华,简直就是杀神降临,实在太可怕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惊变(四) 姜韶华出手如电,拎起一个弓箭手,远远摔落。 嘭!弓箭手飞出了十几米远,才重重落了地,脸上还维持着临死前那一刻的惊恐表情。 宫墙上的位置本就狭窄,想稳稳站立都不是易事,在宫墙上动手更是极大的挑战。一个不慎,就会摔落下去。 姜韶华身轻如燕,动作迅疾,一个接一个地抓住弓箭手往宫墙下扔。 弓箭手们当然不会束手就擒,纷纷怒吼着回击。可惜,力气悬殊太大了。不论是衣服还是胳膊,只要被郡主抓住,他们就难以挣脱,紧接着就是被高高扔出去摔落在地上的悲惨命运。 亲卫们也纷纷跃上了宫墙,很快便将弓箭手全部“驱除”。 姜韶华一跃而下,落到宫墙内,伸手从逆贼手中夺了一把兵器。 有了兵器在手的姜韶华,杀气之重,更胜宋渊。 宫门里的逆贼们,原本就是仓促起事,有的是贪心荣华富贵想博前程,也有一些是一时热血上头参与了谋逆,心志并不坚定。此时被里外夹击,耳边不停传来宫门被撞击的轰鸣,身边伙伴一个接着一个惨呼倒地死去,几乎要崩溃。 不知是谁第一个先崩溃了,扔了兵器跪下大哭:“我投降!别杀我!” 投降这等事,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 很快,宫墙内跪到了一片。 还有一些逆贼,不甘心就此俯首就擒,依旧挥着兵器。对付这些逆贼,就不必说了,直接杀了了事。 两炷香后,姜韶华终于和宋渊等人会合。 “郡主没受伤吧!”宋渊急急问道。 姜韶华道:“没有,你左肩受了伤,立刻包扎。其余受伤的人,也要收拾伤势。” 宋渊点头领命,高声令众亲卫捆了俘虏,再将地上哀嚎不已的逆贼们一一补刀。 惨呼声果然很快便停了。 待宋渊提着刀走到左越身边,一直装死的左越立刻睁眼高呼:“我投降,饶我一命!” 宋渊生平最恨不忠不义之人,冷哼一声就要杀人。 “宋统领,稍等一等。” 宋渊这才收了刀。 姜韶华快步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左越:“左越,你被何人收买?” 生死之际,左越额上冷汗直冒,根本就不敢也来不及扯谎。再者,这一场惊天宫变已经发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到此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是高凉王世子!” 果然是姜颐。 姜韶华目光冰冷,继续追问:“郑宸是否一同谋逆起事?” 左越目中茫然:“我不知道。我只见过高凉王世子,他向我许诺,只要我随他起兵,以后就让我做一军主将,让我做左氏家主。” 这是被功名利禄冲昏了头。 宋渊满目鄙夷,低声道:“郡主,这等奸佞小人留不得,杀了吧!” 姜韶华没有出声,只冷眼打量着左越。仿佛在思虑着从何处砍一刀。 左越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继续哀求:“郡主既来了,定能拨乱反正。我愿意当众检举揭发姜颐!” 姜韶华这才淡淡道:“他这条命,暂时先留着。捆了他,带上一同去昭和殿。” 宋渊拱手领命。 此时,众亲卫已开了宫门。 一直在宫门外的崔渡陈长史陈瑾瑜马耀宗还有杨政五人,此时才长长松口气。 宫门外到处都是马尸,还有一些受了重伤无力再站起的战马。姜韶华看在眼中,心里恻然,面上并未显露。 宫中情势不明,众人包括她在内都命悬一线。现在无暇心疼这些战马。 “崔渡,你随陈长史他们留在这里。”姜韶华沉声道:“我要领人冲去昭和殿。” 陈长史年迈力衰,杨审理身手平庸,陈瑾瑜更是身手寻常,马耀宗略好一些,不过,宫门这里总得留一个会武的。 至于崔渡,在这等情形下确实不宜去昭和殿。 崔渡从未像此刻这般深恨懊恼自己没习过武不会杀人。他不能也没资格拒绝这样的安排,只能点头应下:“你要多小心。” 姜韶华点点头,转身快步而去。 宋渊等亲卫纷纷跟上。 留下一地尸首,还有几十个被捆缚了手脚的俘虏。 马耀宗反应最快,去捡了几把长刀来,分别塞进陈瑾瑜陈长史杨审理手中,也给了崔渡一把:“如果俘虏们有异动,立刻动手杀了他!” 崔渡嗅着浓烈的血腥气,看着满地的尸首,胃里不停翻滚,面上却一派镇定:“好!” 陈瑾瑜忽然扭头,哇一口吐了出来。 马耀宗一惊,立刻凑过去:“瑾瑜,你怎么了?” 陈瑾瑜吐了个干净,喘息着应道:“没什么,就是忽然见了这么多尸首,心里有些作呕。吐过就好了。” 话音刚落,身侧也传来呕吐声。 马耀宗和陈瑾瑜一同转头,看向崔渡。 崔渡吐过后,也抬起头来:“我没事。” 此时此刻,有事没事都得撑着。 陈长史长叹一声,抬头看着昭和殿的方向。高凉王起兵逼宫,被策反的御林侍卫骤起动手,杀了个猝不及防。 朝阳门是最偏僻的宫门,便是在这里,也能听到宫中的杀伐声。昭和殿那边的凶险,可想而知。 姜韶华身边只有一百多人,靠着这些亲卫要冲进昭和殿,拨乱反正,简直就如飞蛾扑火。 “陈长史,”崔渡的声音忽然响起:“郡主有大气运在身,今日必能逢凶化吉!” 陈长史一愣,和崔渡对视片刻。 崔渡竟是真得对姜韶华极有信心,目光清澈且坚定。 陈长史心头一热,低声道:“你说得没错。我们郡主,是有大气运之人,上苍定会庇佑她。” …… 上苍会不会庇佑她? 姜韶华不清楚,也无暇想这些。 她虽急着去昭和殿,却未失了理智。 她身边这点人手,决不能和大股逆贼遇上,更不能和对方缠斗。最好的办法是绕行,找一条逆贼最少凶险也少的路。 “走这边!” 姜韶华在宫中住了数年,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领着一众亲卫左弯右绕。运气还算不错,确实没遇到大股逆贼,倒是遇到了两拨御林侍卫拼死搏斗。 第五百八十六章 惊变(五) 缠斗砍杀的双方都是御林侍卫,皆是身高力壮的精兵,穿着同样的军服。一眼看去,根本分不清敌我。 姜韶华离得老远停下脚步,凝神打量几眼,低声对宋渊道:“左臂上裹着白布的,应该是自己人。那些被策反跟着起事宫变的逆贼,在左臂上裹的是红布。” 太和帝驾崩,宫中所有御林侍卫都应该裹白布。这里冒出的裹着红布的,定然就是逆贼。 宋渊略一点头,低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姜韶华目中闪过冰冷的杀气:“我们就这点人手,都填进去也平不了叛乱。擒贼先擒王,不管他们,我们继续继续绕过去。” 如此,又七弯八绕跑了一长段路。 亲卫们身强力壮,这般急行军依然步伐平稳,无人掉队。唯有左越吃足了苦头。他从宫墙上摔落的时候,摔断了腿。此时被捆住手脚,像死猪一般被一个亲卫背在身上奔跑。断腿处剧痛难当,要不是口中被堵得严严实实,早就惨呼出声了。 随着离昭和殿越来越近,杀伐声越来越响亮。 一百多亲卫环护在姜韶华身侧,脚步如急急骤雨,一个个目光警惕,不停环顾四周。 然后,众亲卫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郡主!”宋渊面色沉重如水,声音又低又快:“昭和殿就在前方,这里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 昭和殿是天子起居和日常处理政务之处,平日里守卫最为森严。太和帝驾崩后,灵堂也设在了这里。 今日逆贼宫变,裹着红布的逆贼喊杀声震天,左臂上裹着白布的御林侍卫拼死抵抗,半步不肯退。昭和殿外偌大的空地上,挤满了厮杀的壮汉。不时有长刀落下,带起一片血光和惨呼。 没人投降,受了重伤的倒在地上,汩汩留着鲜血等待死去的那一刻。受了轻伤还能动弹的,咬咬牙,继续拼命。 这里已无路可绕,想进昭和殿,唯有冲过这片刀光剑影交织着血肉的战场。 姜韶华此生经历过最凶险的一幕,莫过于眼下。 这样冲过去,身边的亲卫还能剩下多少? 昭和殿里情形不明,便是侥幸冲进去了,她又该如何力挽狂澜? 这样拼命,到底值不值得? 姜韶华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到最后,竟有些淡淡的悔意。早知会遇到如此凶险,当日离开南阳郡的时候,她就该多带些亲卫。在生死要紧关头,多三百高手在身边,或许会多一丝机会。然而,那时候的她,如何能预料到刚进京便遇到生死局? 现在想这些都迟了。 姜韶华定定心神,将所有杂念抛诸脑后,低声吩咐道:“你们护着我冲进昭和殿,不要念战,不要缠斗。” 不以杀敌为重,唯一的目标就是冲进昭和殿。 众亲卫口耳相传,很快领了命令。 姜韶华没有呼喊什么口号,干脆利落地说了个字:“冲!” 一百多人依旧环绕在她身边,却变了个阵型。最前方有五人,第二排有十人,第三排有二十人……姜韶华被众亲卫护在正中间,前后左右都是忠心于她肯为她赴死的亲卫。 从上方俯瞰,便如一个凌锥,带着无坚不摧的锐气向前突进。 昭和殿外有数千人在厮杀。忽然冒出这么一百多人来,就如两头撕咬的猛虎脚下跑过了一只小兔子。猛虎一时反应不及,更不能抛下对手去撕咬一只兔子。直至这只兔子跑得太过迅捷,终于惹来了逆贼将领的注意。 “追上去,杀了那一伙人!”逆贼将领身材高壮,面色发黄,目光阴狠,高声下令。 随着这一声令下,逆贼将领身后涌出两百精兵逆贼,领了军令速速往前冲。 没曾想,那一伙人冲得太快,这些逆贼一边厮杀一边向前,竟是赶之不及。眼睁睁看着对方又冲出了几十米远。 此时,这伙搅乱了战局的人,终于引来了更多的瞩目。 “马将军!那些人要进昭和殿,一定是援兵!” 一直奋力厮杀的御前侍卫统领马将军,此时身上已受了几处轻伤,满身的鲜血,不知有多少是自己有多少是逆贼的。 马将军奋力挥刀,砍翻了眼前的逆贼,噗,一蓬鲜血飞溅到他脸上。马将军连抹都没抹一下,举目看了过去。 那一伙人,绝不是宫中御林军,也不是京城任何一支驻军。人数不多,却格外凶悍,个个身手厉害,绝非寻常人。 隔着数百米之遥和重重人影,耳边全是厮杀和兵器交击的巨大声响,惨呼声更是充斥耳膜。看不清也听不清。马将军只能在心里猜测这伙人的来路。 京城有品级的文官武将,都在昭和殿的灵堂里。逆贼骤起宫变,根本没人出的了昭和殿,宫门都被封锁,也没办法送信出去。 此时此刻,会出现在昭和殿外的会是谁? 是谁要拼死进昭和殿救人? 谁会有这么厉害的亲兵? 谁有这样的胆量? 马将军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女子身影,眼睛一亮,呼吸也急促了一些。他用力喘几口气,叫了身边亲兵过来:“传我号令,让大家伙全力缠住逆贼,掩护援兵。” …… 啊! 杀啊! 杀伐声惨呼声,如海浪一般,透过门缝,涌入昭和殿的灵堂里。 太和帝躺在冰冷巨大的棺木里,身下都是冰块,维持着尸身不会腐败。不过,死人的模样总归不太好看,脸色一片青灰。 原本应该跪在棺木前的文官武将们,此时都被驱赶到了角落里,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一个个或满面惊怒,或满眼惶恐,还有一些心思活络的,已经思虑着宫变换天以后,要怎么伺候新天子了。 由不得他们不老实。原本守在灵堂里的御前侍卫,被骤起的逆贼们杀得干干净净。有官员敢抵抗不听号令的,也被当场诛杀。 灵堂里乱糟糟的躺着百余具尸首,鲜血浸透了玉石缝隙。这等时候,谁的性命都不比别人高贵。被一刀砍了,都只有躺在地上的份。 第五百八十七章 惊变(六) 能让所有官员都老实安分,当然还不止于此。 十数个手持弓箭的精兵,围绕在逆贼头子身边,利箭已搭在了弓弦上。手指一松,利箭便会嗖地放出,立时便能要他们的命。 这个逆贼,只有十六岁,面容俊秀,眉眼间透着惫懒和讨喜,笑起来脸上竟还有酒窝:“王丞相,你想好了没有?” 跪灵十几天,早已疲惫憔悴不堪满眼赤红的王丞相,用看毒蛇一般的目光狠狠盯着逆贼,咬牙切齿地怒道:“姜颐!皇上在世的时候,待你如手足。如今皇上尸骨未寒还没下葬,你竟然起兵逼宫谋夺帝位!你怎么敢!” 这个十六岁的逆贼,正是高凉王世子姜颐! 姜颐啧啧几声:“真看不出,王丞相竟还是一等一的忠臣!这样,你拥立本世子为新帝,以后,你还是大梁丞相,百官之首。” 王丞相平日里争权夺势自私枉为,今日突逢宫变,倒是展露出了大梁丞相最后的脊梁和气度:“呸!帝位传承,朝廷自有法度,岂能容你这样不忠不义无法无天的逆贼登基。我王荣今日就是命丧于此,也绝不会拥立你为新帝!” 姜颐被痛骂一番,竟然不恼,甚至很有耐心地说服王丞相:“堂兄还没大婚,膝下没有子嗣。按着朝廷法度,接下来便该另立新帝。” “姜颢今年只有八岁,且心智不全,就是个傻子。难道大梁要立一个傻子做皇帝?” “放眼整个天家皇室,我姜颐出身最高,血缘最近。而且,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堂兄学过的东西,我都学过。以前我是韬光养晦,没有展露出来。其实,我比堂兄聪明十倍。” “由我来坐龙椅,才是最合适的。王丞相,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丞相怒道:“说得倒是好听。你要是真有继承帝位的资格,何必还要起兵逼宫?为何不安分等着皇上丧事结束,等着百官朝议,等着太皇太后拥立?” “说到底,你就是个谋夺帝位的反贼小人!呸!” 张尚书戴尚书等重臣,也纷纷怒骂唾骂不已。 “王丞相说得没错,你就是个逆贼!” “皇上死得蹊跷,说不定就是你暗中做了手脚!就你这等卑劣小人,竟妄图做大梁天子!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快些放了我们!立刻让外面的逆贼都停手!还能留你一个体面!否则,等拨乱反正后,整个高凉王府都会为你陪葬!” 百官们的情绪都热血高昂起来,争抢着怒骂。 姜颐终于没了耐心,冷笑一声,忽地挥挥手,身边的精兵面无表情地放箭。这一箭,蓦然射中了王丞相的右肩。 王丞相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颓然倒地。 怒骂的百官们瞬间被震慑住了,齐齐闭嘴。 “放心,王丞相没死。”在王丞相的惨呼声中,姜颐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一般:“我有的是耐心,慢慢说服你们每一个人。” “当然,如果你们实在不识抬举,我就一个一个杀。杀到你们都愿拥护我为止。” 百官们心中生寒。 这个高凉王世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姜颐似是看穿了众人的心思念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我现在冷静得很,思绪清醒得很。哈哈哈哈!” “皇祖父在世的时候,原本打算立我父亲为太子。我姜颐,原本应该是名正言顺的大梁储君。那个恶毒的郑氏,竟暗中对我父亲下毒手,我父亲从一个天资聪颖的天才,变成了一个说话都不利索的傻子。” “我现在才是拨乱反正。这皇位,本就该属于我。” 姜颐口中说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前尘旧事了。 不过,有资格给太和帝跪灵的百官们,就没有年轻之辈。像王丞相戴尚书,都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臣,对这一段往事都知晓一二。 王丞相被射了一箭,老命去了大半条,右肩汩汩流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咽气,无力再反驳。 年近七旬的戴尚书义愤难当,张口怒道:“太皇太后是你祖母,你焉能如此不敬!” 姜颐骤然收敛笑意,冷冷道:“那个老毒妇,不肯安分待在后宫,整日往朝堂伸手。大梁官员,有丞相党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什么太皇太后党。日后史书记下这一笔,我都要替你们羞愧!” 戴尚书自己就是丞相党,毫无愧色。 太皇太后党的官员们,面色就难看得很了。尤其是安国公,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不要被任何人注意到。 姜颐当然不会漏了安国公,目光一扫,落了过去:“安国公,郑氏把持后宫几十年,在朝堂里作威作福,牝鸡司晨,闹得朝堂乌烟瘴气,是也不是?” 弓箭手们虎视眈眈。 姜颐脸上的笑容可怕至极。 安国公额上冷汗涔涔。既不肯点头,也不敢反驳。 奇怪的是,姜颐没有过分逼迫安国公。安国公缩着头不吭声,姜颐哂然一笑,竟然就这么放过了安国公。 安国公悄然松一口气。压根没留意到,自己身后的儿子郑宸,和姜颐对视了一眼。 姜颐的目光落在了李尚书脸上:“李尚书,你是礼部尚书,你来说,堂兄死了,这大梁的皇位,应该由谁来坐?” 李尚书脸色灰败,目光黯淡。被姜颐点到姓名的那一刻,全身颤了一颤。他倒也有胆,鼓起全部的勇气抬头道:“兄终弟及,这是前朝延续下来的规矩。自然是该由平王姜颐来继承皇位……啊!” 利箭嗖地射中了李尚书的胸膛。 李尚书就没有王丞相那么好的运气了,被一箭射穿胸膛,当场便倒地不起,彻底咽了气。 “祖父!”李博元魂飞魄散,扑到李尚书的身上放声痛哭、 姜颐嫌哭声太过聒噪,冷冷道:“李舍人,你我少时相识,相伴十几年。我念着旧情,饶你一命。如果你再哭喊,就到黄泉去陪你祖父吧!” 第五百八十八章 惊变(七) 李博元性情粗莽,热血冲动。闻言猛然抹了一把脸孔,骤然跃起冲向十几步之外的姜颐。目中闪着同归于尽的狠劲。 嗖!嗖嗖! 姜颐身边的亲兵迅疾放箭。 藩王们私下养兵,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高凉王被留在京城,一直未去就藩,活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平日里循规蹈矩,安分老实,实则暗中养了一批精兵。人数约有千余之数。 趁着太和帝驾崩宫中混乱,姜颐勾连御前侍卫副统领高将军和御林军中的另几个武将起兵逼宫。这一千多精兵,换了御林军侍卫的军服,混进了宫中。一路杀到了昭和殿外。 这一千多人,才是姜颐真正的底牌。 此时守在姜颐身边的,都是真正的高手,个个能以一当十,箭术精湛。这么近的距离之下,箭想射歪都不可能。 嗖嗖嗖! 李博元一共冲出了八步远,身上插满了箭枝,如刺猬一般。其中一箭正中喉咙。 李博元龇目欲裂,在临死前发出了一声怒吼:“姜颐你不得好死!” 然后重重倒地。 临死前,一双眼依旧倔强地不肯闭上,死死盯着姜颐的方向。 众官员一片死寂。 这位高凉王世子,心狠手辣,远远出乎众人意料。就这么当众射杀了李尚书和李博元祖孙两人。 李尚书是礼部尚书朝堂高官,李博元则是天子伴读,和姜颐是十余年的玩伴。姜颐竟没有丝毫犹豫,就这么杀了李博元。何其阴狠毒辣! 没人敢再吭声,唯恐下一个被利箭指着的是自己。 姜颐对众臣噤若寒蝉的模样很是满意自得,哈哈笑了起来:“现在,你们该明白本世子的决心了吧!” “其实,你们何必这般固执。大梁是姜氏天下,只要坐龙椅的人是姜家血脉,谁来做这个皇帝不一样?我姜颐总比那个傻乎乎的姜颢强得多。” “等我坐了龙椅,你们还像以前一样当差做事。我不会亏待了你们。现在,谁愿意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李尚书已经咽气了,礼部尚书的位置正好空缺了出来。谁第一个张口,这礼部尚书就由谁来做。” 这近乎儿戏一般的许诺,竟真有人动心了。 一个五旬左右的清瘦文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世子是太祖嫡孙姜氏血脉,如今皇上闭目西去,朝廷混乱无序,正需要一位英明果决的天子。臣愿拥立世子!” 众臣皆惊,纷纷侧目。 礼部董侍郎气血上涌,怒喝一声:“徐侍郎!你在说什么!” 第一个站起来的官员,竟是礼部的右侍郎徐侍郎! 李尚书刚闭眼,身下的鲜血还没干。礼部竟然就出了叛徒!不对,这么说不准确。或许,徐侍郎早就暗中和姜颐曲通暗款了!现在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唱一出双簧罢了! 徐侍郎转头看一眼董侍郎,目中竟有一丝畅快:“我说得哪里不对?大梁的江山,难道真要交到一个傻子手里?” “高凉王世子有勇有谋,有明君之相。你我同殿为臣,正该一同拥立明君!” 董侍郎还要怒骂,那些目光锐利冰冷的弓箭手,已将手中利箭对准了他。 董侍郎不得不暂时住嘴,避其锋芒。 这等时候,死在逆贼手中实在不划算。像他这样的忠臣,得保全自己,留有用之躯。 像董侍郎这样“心怀大义委曲求全”的官员,着实不少。昭和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官员站了起来,表明自己愿意拥立高凉王世子为新帝。 此人姓程,是一位御史,官位不高。不过,御史素来位卑权重,有弹劾百官之权。 董侍郎暗暗拧紧了眉头。这个姜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私下里倒是积蓄了不少“力量”。 果然,程御史站起来之后,又陆续站了几个官员。他们大多官职不太高,多是四五品的官员。仕途不太得志,私下被姜颐许以高官厚禄拉拢。此时终于剥去伪装,露出了真容。 就在群臣心思浮动之际,角落处忽然响起男童的响亮哭声:“放我出去!我要母妃!” 众官员心里倏忽一沉。 这个身在灵堂里的男童,正是姜颐口中的傻子,是太和帝的胞弟,更是大梁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平王姜颢。 姜颢自小脑子就不灵光,说话迟缓。这几年,年岁稍长,个头长高了一些,相貌倒是生得极好,唇红齿白,是个极为俊俏的男童。可惜,不能张嘴说话,一张口就显出了痴傻模样。 姜颐压根没将这个傻乎乎的男童放在眼底,听到姜颢大哭,也没恼怒,甚至颇兄长风范,挥挥手道:“来人,将平王带过来。” 姜颐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精悍高壮的亲兵走了过去,将姜颢提溜了出来。 姜颢被拎在半空,脖子勒得难受,不停挣扎哭闹:“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放开我!” 亲兵不耐地瞪了一眼过去,目中杀气腾腾。姜颢被冰冷犹如实质的杀气吓得哆嗦了一下。然后,嘭地一声被放在了地上。 姜颢还想大哭,就见姜颐略略俯头,笑着问他:“我让人送你去后宫,和范贵太妃相聚如何?” 姜颢别的听不懂,自己亲娘的名讳倒是清楚,用力点头。 王丞相奄奄一息,想张口阻止,稍一动弹,肩头鲜血再次涌出来。戴尚书和张尚书看不下去了,不约而同地张口道:“平王还是个孩子!” “放他一条生路!” 姜颐眯了眯眼,看着张尚书和戴尚书。 张尚书被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倒是戴尚书,还有勇气和姜颐对视:“昭和殿外厮杀不断,十分凶险。此时送平王去后宫,就是让他去送死。” 姜颐摸了摸下巴,悠然道:“没错,本世子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口口声声说平王姜颢才是大梁江山继承人。那么只要他死了,接下来不就轮到本世子了?” 戴尚书积蓄许久的勇气,被姜颐目光一扫消失无踪。 平王姜颢,似终于察觉到了什么,放声大哭。 第五百八十九章 惊变(八) 正殿内回荡着八岁男童的响亮哭声。 众官员看着可怜如待宰羔羊一般的平王,心中一片晦暗。 谋害天子起兵逼宫这等事,前朝史书上都有记载。谁能想到,他们有幸能亲眼目睹,亲自见证? 太和帝年纪轻轻就殒命,紧接着在丧期高凉王世子就策动兵变逼宫。这两者间,定然有些联系。 宫中隐约有传闻,太皇太后娘娘已经暗中秘密派人去捉拿东平王父子进京了。说不定,谋害天子一事另有主谋…… “别哭了!”姜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不是要去和你娘团聚吗?我这就让人送你上路。” 最后两个字,阴恻恻的,显然不怀好意。 姜颢根本听不出来,竟真的不哭了,眼巴巴地看着姜颐,喊了一声堂兄。 姜颐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姜颢的脸,然后手往下摸到了脖子。右手骤然用力。 姜颢喉咙被卡住,一张白胖的脸蓦然涨红,嗬嗬嗬嗬地乱喊了几声。很快眼珠泛白,手脚渐渐无力。 众臣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有人已忍不住哭了起来。 “放了平王!” 一个修长的身影骤然而起。 竟是安国公长子中书舍人郑宸。 在一众惶恐惊惧的臣子中,郑宸显得格外冷静镇定:“姜颐,你想登基做皇帝,就放了平王。他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毫无威胁。你何必动手杀他!” “放了他!我们拥立你为新帝!” 安国公倏忽转头盯着自己的儿子。 郑宸无暇和父亲对视,继续道:“快些放了平王!” 姜颐挑了挑眉,右手一松,姜颢嘭地摔坐在地上,憋得通红的脸孔终于缓过劲来,拼力呼吸。 “郑宸,你区区一个中书舍人,能代表谁?”姜颐语气里满是讥讽:“你能代表太皇太后党吗?” “我当然能!”郑宸应得斩钉截铁! 安国公惊怒不已:“混账!住口!” 这等话,岂能随意说出口! 朝堂百官众臣都在这里,在混乱中被杀的只有寥寥几人。所有人都在看着郑宸。 郑宸看向安国公,既是在说服安国公,也是在对众臣说话:“父亲,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我们坚持不应,高凉王世子便能斩杀我们所有人。到那时候,大梁朝堂一片空荡,会造成真正的动荡混乱。” “到那时,我们便是在地下,也要愧疚难当,无言面对先帝和刚闭目不久的皇上。” 安国公怒道:“宫中动乱,宫外还有忠心的御林军,有英卫营。他们很快就会来平乱。” 安国公说的,正是百官心中所想。姜颐猝然起兵逼宫,是因为收买勾连了宫里的御前侍卫副统领,还有几个武将。绝大部分的御林军,依然忠心于天子。 别看现在姜颐蹦跶得欢,只要大军前来,便能迅疾拨乱返正。 百官们只要拖延时间,就会获救的可能。想来姜颐总不会丧心病狂到杀光所有人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形下,众臣可以保持沉默,可以虚与委蛇。但是如果表面立场支持拥立姜颐为新帝,就是形同叛乱了。 安国公死死盯着郑宸,咬牙切齿的话语里透出惊惶:“逆子,立刻跪下,收回刚才的话。” 知子莫若父。 安国公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何等雄心勃勃不甘人下。今日这一切剧变,透着他熟悉的诡异。 投向姜颐的御林军武将里,有两个分明是郑家花重金笼络的人,竟在一夕间倒向姜颐。再有郑宸此刻的惊人之举……这一切,都让安国公惊恐不已,心里生出了可怕的猜测。 郑宸和亲爹对视一眼,长叹一声:“父亲,请恕儿子不孝,不能听从父亲的命令。” “皇上只有这么一个胞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 然后,向姜颐拱手:“世子,我郑宸一言九鼎,说到做到。请世子放过平王,我愿为世子起草继位诏书,并说服太皇太后册立世子。” 安国公被气得直翻白眼。 其余百官都被惊住了。 张尚书习惯性地看王丞相。看到的却是王丞相奄奄一息血流不止的凄惨模样。到这一刻,张尚书霍然惊觉,姜颐杀李尚书祖孙是立威,王丞相苟延残喘,迟早也是个死字。 倒是安国公父子两个,立场含糊态度可疑……准确来说,是郑宸有些可疑。为了一个平王姜颢,就甘愿忍辱负重背负叛逆罪名。左看右看,郑宸也不像是这般有大义的人。 戴尚书眉头拧成了结,显然和张尚书想到一处了。 纪尚书忍不住了,张口讥讽:“我今日才知,原来郑舍人是这等大忠臣,为了平王甘愿背负一世骂名。” 天子忽然驾崩,没有子嗣,应该由太皇太后和朝中重臣商榷新帝人选,再由礼部起草继位诏书,最后盖上御印。 郑宸直接跳过前面这些步骤,还要代礼部拟定诏书。这哪里是为了保护平王,分明是和姜颐沆瀣一气。 郑宸看向纪尚书:“纪尚书讥讽我,我不在意。我只要平王安然无事。” 纪尚书冷笑连连,还想再说什么,一支利箭嗖地飞过来,不偏不巧地穿过衣袖,牢牢钉在地上。 虽然没伤到皮肉,纪尚书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英明大义和自己的性命之间,纪尚书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选择了闭嘴。 众目睽睽之下,郑宸走上前,伸手拉起平王姜颢。 姜颢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不过,他自小娇纵任性,不乐意亲近生人。哪怕郑宸常年住在宫里,在姜颢心里依然是外人。 “别碰我!”姜颢大哭,用力推郑宸:“滚开!” 郑宸眉头动了动,耐着性子哄姜颢。 奈何姜颢今天被吓坏了,此时有些癫狂,奋力扭打撕咬。郑宸很快被弄乱了衣服,连头发都被抓了一绺在姜颢手中。 场面混乱至极。 百官们看着这一幕,心里默默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这么一个顽劣又痴傻的孩童,真能做大梁天子吗?相较之下,高凉王世子姜颐确实强多了…… 嘭! 一声巨响,昭和殿的殿门猛然一震。 第五百九十章 乱局(一) 嘭!嘭! 又是两声巨响。 殿门被接连撞击。以昭和殿正门的坚实程度,需得数十人一同以原木撞门,才能有这等动静。殿外一直厮杀不停,莫非已有了胜负? 一众被利箭所指的官员们,心跳得格外剧烈,纷纷用希冀的目光看着殿门。仿佛下一刻殿门就能被冲开,救星会从天而降,救他们于水火。 一直笑嘻嘻的姜颐,此时稍稍变了脸色,笑不出来了。他迅速和郑宸对视一眼。 这一眼中蕴含的深意,唯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郑宸正欲张口,右腕忽然一阵剧痛。 原来是平王姜颢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这一口咬得极为凶狠。郑宸猝不及防剧痛难当,反射性地捏住姜颢的脖子。 姜颢再次感受到了被掐死的恐惧,不得不松了口,张口想哭,却哭不出声音来。 再看郑宸,左手手腕处已经多了一个血糊糊的压印,不停冒着血珠。 嘭!嘭!嘭! 撞击声在众人耳边回响。 张尚书戴尚书等人眼中闪过喜色。这些撞击殿门的,定是忠心的御林侍卫,豁出性命来救众臣。如果是逆贼占了上风,自不会做这样的举动。 “世子,快些罢手吧!” 纪尚书勇敢地再次张口劝说:“援兵已经来了,很快便能冲进殿内。你现在就罢手,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安国公不知是在看姜颐,还是在看自己的儿子郑宸:“谋逆是诛灭九族的重罪!趁着现在还有回头的机会,立刻罢手。” 郑宸背对着安国公,没有回头的意思。 姜颐眯了眯眼,忽然冷笑了起来:“你们放心,就算是到了最后一刻,我姜颐闭眼之前,也会将你们这些大梁重臣都带着上路。” 上路?上什么路? 当然是黄泉路。 众臣心里倏忽一沉,纷纷色变。姜颐身边还有十几个高手,个个手持利箭,一旦殿门被撞破,这些人迅疾放箭,再以手中兵器砍杀,想杀清殿内所有人不可能。不过,想带一些人“上路”绝无问题。 谁的命都只有一条,谁想做枉死鬼? 姜颐这一声威胁之下,没人敢再张口。殿内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殿内逆贼,南阳郡主已至,快些束手就擒!”殿门被撞出了缝隙,一个沉凝浑厚的男子声音钻了进来。 南阳郡主来了! 众臣眼睛悄然一亮。失血颇多疼得快晕过去的王丞相,也吃力地睁眼,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说来奇怪,姜韶华的名字一入耳,众臣一直飘荡的心竟安稳了许多。 姜颐的感受截然相反,似有一块千钧巨石落在心头。他忍不住瞥郑宸一眼。 郑宸背对着众臣,能看清他此时面容神情的,唯有姜颐和那十余个弓箭手。 只见郑宸面色阴沉,目中却无一丝悔意,甚至闪过浓烈的杀气。 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没有回头路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得人头滚滚吧! 郑宸冲姜颐使了个眼色。 姜颐瞬间便懂了。 他隐忍憋屈十几年,心态早就阴暗扭曲,丝毫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对。连太和帝他都敢暗中动手,更何况是眼前这些大梁臣子? “你们几个过去,将三品以上的众臣都拖过来。” 姜颐一声令下,当即有十个杀气腾腾的壮汉过来,抽出明晃晃的长刀指着张尚书等人:“你们要自己走过来,还是要我们动手?” 王丞相动弹不得,文官便以张尚书为首。张尚书被一把长刀对着,喉咙一阵阵发紧,双腿发软。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保全最后一丝体面。 紧接着是安国公戴尚书纪尚书,他们都是六部尚书,朝廷重臣。 另有包大将军左大将军刘将军司马将军等人。他们是大梁顶级武将,手握兵权。奈何姜颐趁着他们在灵堂里跪灵的时候骤起发难,他们几个都奋起反抗,然后各自受了轻重不等的伤。 其中,伤的最重的是包大将军。他的胸膛中了一刀,血流了一地。此时全凭着一股武将的悍劲,挣扎着站了起来。这一动胸口鲜血直冒,整个人晃晃悠悠,随时都会倒下去一般。 六部侍郎们也都被逼着起身。 可惜的是,李尚书和李博元都被杀了,永远闭了眼。 唯有第一个张口表示支持拥立姜颐的徐侍郎,还能安稳地待在原地。 徐侍郎现在心里也惊恐得很。他竭力缩着自己的身体,试图往人群里躲一躲。身边的众臣都用嫌恶鄙夷的目光看他,压根没人愿意让出地方。 “姜颐!” 门被接连撞击之下,缝隙越来越大,一个冷厉的少女声音传进众人耳中:“放下兵器投降,我饶你不死!” 是南阳郡主姜韶华的声音! 姜颐目中闪过一丝狠厉,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姜韶华,你有能耐,就进来,和我面对面说话。隔着殿门算什么本事……” 话没说完,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殿门终于被撞开了。中间露出足够容一人进出的空隙。 嗖嗖嗖! 有十个亲卫提着长刀,随时会扬刀杀了张尚书等人。留在姜颐身边的,还有十个弓箭手,他们不等主子下令,便嗖嗖放箭。 箭箭都射中了。 不过,出现在殿门空隙间的,不是姜韶华,而是一个身高近九尺的壮汉。这个壮汉四旬有余,身着软甲,双目睁得老大。胸前中了数箭,头脸处也都中了箭。 可事实上,在这些箭射中之前,壮汉就已气绝身亡。现在是被当成了肉盾而已。 姜颐目光一掠,心里巨震。 这个壮汉姓高名山,是御前侍卫副统领,也正是他此次起兵宫变最有用的一颗棋子。 高山此人,雄心勃勃,不甘整日缩在宫廷里,一心想做一军主将。在四年前就被他暗中拉拢了过来。 他许诺过高山,只要事成,就让高山做御林军统领,也就是包大将军的位置。 没曾想,高山竟这么快就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弓箭手们立刻放了第二箭。 高山的尸首依旧被当成肉盾,身后之人以长枪挑着高山这个肉盾,闯进了昭和殿内。 第五百九十一章 乱局(二) 这一刻,凶险至极。 短短百步距离,对箭术精湛的神射手们来说,足以射杀任何人。“肉盾”再高再壮,也不能全方位无死角地护住身后之人。只要他们不停放箭,定然能将这个人射杀于箭下。 可惜,他们最多放出第二箭,便再无把箭拉弓的机会。 那“肉盾”冲锋速度极快,如闪电一般转瞬而至。紧接着几个男子一并闯进来,纷纷飞掷出手中兵器。什么长枪长刀利剑斧头,都冲着姜颐而去。 一时间,姜颐身后的亲兵再顾不得射箭杀人,怒喝着冲上前格挡。 郑宸反应迅疾,立刻转身闪躲。他身手高明,运道也不错,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一柄飞来的利剑,并未受伤。 可这一刻,他心里的惊怒,比起姜颐犹有过之。 精心谋划两年多,才有了今日骤起的宫变。按着他和姜颐原定的计划,今日就在这昭和殿里,将大梁重臣斩杀过半,留下几个温软好拿捏的做样子。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范贵太妃以及宗室郡王们,都在必死的名单上。 该杀的杀个干干净净,等一切阻力都消失了,他会背刺姜颐,亲自斩杀姜颐,“拨乱反正”。最后,再扶着痴傻的平王姜颢登基为帝。他郑宸,将会成为大梁最年轻的丞相,事实上的大梁江山掌权人。 到那时候,这天下,就是郑氏天下,是他郑宸的天下。 他没有料到,姜韶华会比预期的时间来得早了几日。更未料到,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姜韶华竟能冲进宫廷,冲到昭和殿来。 电光火石间,他竟有种“大事休矣”的绝望和愤怒!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胡思乱想。 一把锋利的长刀劈了过来。 郑宸心中凛然,迅疾闪躲。这个持刀之人,年约四旬,面容冷肃,正是姜韶华的亲卫统领宋渊。 宋渊这一刀,挟着无双怒气,由上而下直劈而来。 郑宸手无寸铁,无法挡其锋芒,不能不退。这一退,便彻底失了先机。宋渊刀锋如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郑宸根本无暇思虑,全凭着本能闪躲避让。 他平日素有少年第一高手的美誉。在同龄人中罕逢对手。他也一直以此为傲。直至生死攸关的这一刻,他才惊觉,其实他远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厉害。 唰的一刀过来,他狼狈后退,脚下不知踩中了什么,忽然响起尖锐的哭喊声。 宋渊眉头一皱,竟迅速变换刀势。 郑宸不假思索,伸手捞起身边的男童,当做盾牌一般挡在身前。 宋渊果然投鼠忌器,刀势不再迅疾如风。 郑宸手中惊惧哭喊的男童,正是平王姜颢,从出身血统而言,姜颢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大梁天子。宋渊若是一个失手伤了姜颢,就会牵连到姜韶华。也因此,宋渊顾虑重重。 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眨了几次眼的功夫。郑宸冷汗如雨,侥幸逃得一命。他没有空闲为自己庆幸,迅速看向不远处的姜颐…… 姜韶华手中持着一把长枪,长枪上挑着身高九尺的壮汉做肉盾,竟然丝毫不显疲累。 她手腕用力,枪尖一抖,高山的尸首便高高飞起,撞向姜颐。姜颐身侧的亲兵怒喝一声,挡在主子身前。肉盾重重地撞到亲兵身上,亲兵脸孔一白,被撞得退了两步,吐了一口血。 “保护世子!” 原本持刀嚯嚯向重臣的亲兵们顿时色变,再顾不得手中人质,怒吼着冲了过来。 此时,宋渊在对付郑宸,其余亲兵一个一个冲进昭和殿,来不及将主子环护在中间。而对面汹涌而来的,皆是高凉王府豢养十数年的高手。一个个以命搏命,顷刻间便见生死。 文官们齐齐骇然,屏住呼吸,胆子小的譬如汪侍郎这样的,已经闭上眼,在心里不停哆嗦着祈祷。 佛祖保佑苍天保佑,南阳郡主一定要撑到援兵进宫。这般混乱局面,说死就死,一刀下去一个人头,实在太可怕了! 几位武将胆子大的多,几乎都瞪圆了眼睛,盯着姜韶华的身影。 只见姜韶华身形不断变幻,如疾风如闪电,手中长枪挥舞出团团光影,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长枪一挑,便有一个逆贼惨呼着飞出去。其中一个逆贼正好落到了左大将军的身侧,落地时候已经咽了气,睁着死不瞑目的眼。 右臂被砍了一刀的左大将军,用力吐出一口浓痰,心里痛快至极。 刘将军盯着姜韶华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身影,口中喃喃低语:“郡主威武。” 文官们争权夺利耍嘴皮斗心眼,武将们直接坦荡得多。谁能养着军队,他们就服气谁。 姜韶华出人出粮全力帮助边军打了大胜仗,这份胸襟气魄,武将们岂能不心折? 尤其是左大将军,执掌边军十几年,最清楚边军底细,心中深知边军根本不是柔然骑兵对手。能勉强守住司州不失,已算范大将军有能耐了。结果,边军打了几场漂亮的大胜仗,直接击溃了柔然蛮子的士气。令柔然蛮子主动退了兵。 众人在欢呼雀跃边军崛起,左大将军却很清楚,南阳郡主居功至伟。 今日,姜韶华手持长枪,挑着逆贼高山做肉盾,硬闯进昭和殿内。一身神力,枪法精湛绝妙,接连刺死了几个逆贼。这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悍勇无畏,深深撼动众人。 姜颐节节败退,能挡在他身前的人越来越少,脸孔越来越白,目中射出滔天恨意。 “姜颐已经败了。”左大将军忍着疼痛,低声对刘将军道:“现在只怕他狗急跳墙,拉上我等做垫背。” 他倒是不怕死。只是,死在宫变乱局中太过轻飘。就像李尚书祖孙两个那样,被一刀杀了,所有的雄心壮志抱负都成了泡影。 只有活着,才有将来。 刘将军是左腿挨了一刀,勉强以右腿支撑站着,此时靠着左大将军,心有戚戚焉:“我们留待有用之身,日后为郡主……为新天子效力。” …… 第五百九十二章 乱局(三) 在众人眼中看来,姜韶华威风凛凛如天神降临。实则,姜韶华在之前短短半个时辰内,经历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凶险。 她原本在亲兵环护下,想避过逆贼助力,迅速冲进昭和殿。可一旦加入战局,一切便不受控制。 忠心于皇室的马将军在瞥见她的身影后,便高呼着率领一众御林侍卫为她掩护。逆贼高山不是善茬,立刻领着一众高手围了过来。她夺了一柄长枪后,长枪如龙,不知挑翻了多少逆贼。就连逆贼高山,也被她一枪戳死了。 高山一死,逆贼们顿时军心涣散,很快溃败。 马将军带着众御林侍卫撞击殿门,短短盏茶功夫便撞开了,她用长枪挑着高山的尸首做肉盾,第一个冲进了昭和殿,如闪电般冲至姜颐面前。给姜颐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此刻的她,确实威武盖世。 可她的体力武力,也被消耗得极为厉害,全凭着一股悍勇之气支撑。 简而言之,她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制服姜颐。一旦力竭或露出颓势,就会被眼前这些陷入癫狂的死士所伤。 “姜韶华!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姜颐眼中射出愤怒的火焰,声音里满是恨意不甘:“姜颂死了,这大梁龙椅,总得有人来坐。我姜颐总比那个只会哭喊的傻子强得多!” 姜韶华恍若未闻,手中长枪如狂风骤雨,接连刺死两个死士。飞溅的鲜血燃红了枪缨,顺着枪杆滴落,她的掌心处黏糊糊的,全是鲜血。 她前进两步,继续挥枪杀人。 姜颐身前只剩五人。 “姜韶华,你现在就停手。我登基之后,将荆州平州都给你。”姜颐自以为镇定冷静,实则声嘶力竭,已呈现穷途末路之态:“还有洛州,统统给你。整个北方,都可以给你。你我划江而治,一同执掌大梁江山。” 姜韶华丝毫不理会,继续前进。 一个身形高大的武将冲过来,替她挡下一人。这个武将,正是在昭和殿外拼命半日的马将军。 一旁流血不止的包大将军,目中闪过激动,忽地喊一声:“马骥,杀光逆贼!” 马将军高声应着,不顾全身是伤,以悍不畏死之姿和死士拼命。 紧接着,又有一个身影冲过来,正是宋渊。 郑宸阴险狡诈,将平王姜颢挡在胸前,宋渊被束手束脚,一时半会奈何不得郑宸。索性抛下郑宸,冲过来协助郡主。 至于郑宸,到了这步田地,根本不敢也不能和姜颐并肩同立。他紧紧抱着平王,一连退后数步,退到了父亲安国公身边。 平王哭喊得厉害,震得众臣耳膜刺痛。 郑宸没空也没心情去哄一个傻乎乎的平王,急急压低声音对安国公道:“父亲!接下来该怎么办?” 安国公今日差点被逆子气死,狠狠瞪了郑宸一眼,心想你那么大的胆子,连谋逆叛乱的事都敢做,什么都不和你老子商量,现在倒是知道来问我了。我哪知道该怎么办?我他妈的活了几十年也没经历过这等事! 只是,到底是亲儿子。安国公再气再怒,也没在此刻表露出来。瞪了一眼过后,咬牙低语道:“你在这里等着,等郡主降服逆贼,一切拨乱反正,再去迎太皇太后。” 没错,只要太皇太后还在,还有平王在,任凭姜韶华再骁勇再厉害,还不是要为人做嫁衣? 郑宸在心里拼力地说服自己,一双眼却难以自制地追逐姜韶华的身影。 持着长枪无人能敌的飒爽英姿,深深烙印进他的眼底。 接连不断的亲兵涌进来,一拥而上,将高凉王世子姜颐身边的死士一一杀了个干净。 终于,姜韶华面前再无人遮挡,和姜颐只剩三尺的距离,四目相对。 姜颐就像被击碎了硬壳的蜗牛,终于露出了恐慌惊惧:“你别杀我!我是你堂弟,是姜氏血脉……” 噗! 染满了鲜血的长枪刺透了他的胸膛。 话音戛然而止。 姜颐临死前的一刻,到底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这可怕又慌乱的宫变,在姜颐死不瞑目的一刻彻底宣告失败。 …… “逆贼已死!” “逆贼被南阳郡主杀了!我们都获救了!” 众臣恍如梦中。之前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噩梦,现在这个美梦,同样来得猝不及防。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当然没有。 姜韶华刺死了姜颐后,收回长枪,转过身来,面对一众痛哭失态的文臣武将,她面沉如水,声音冷然:“宫中还有许多逆贼,未曾俯首。后宫现在情势如何,更是不得而知。” “你们只是暂时获救而已,能不能彻底平定宫中叛乱,尚未可知。” 王丞相只剩一口气,拼力想张嘴,却无力吐出一个字。 安国公心中有鬼,压根不敢吭声,连连使眼色,让郑宸低下头,别在此时冒头。好歹先混过这一关,其余的等日后再狡辩不迟。 姜韶华却没有放过郑宸的意思,张口便道:“郑舍人,将平王送到本郡主身边。” 姜颐一死,宫变基本宣告失败,平王姜颢顿时就重要起来,可以说是能让郑家翻身的最大筹码。郑宸当然不甘心就这么将平王交出去。 可姜韶华一派睥睨之姿,身边数十个亲兵俱目光锐利虎视眈眈。只等主子一声令下,就会冲过来一刀砍了他。 不仅是他,就是这满殿的文臣武将,现在都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郑宸暗暗咬牙,按捺下心里汹涌的不甘,站起身来。 一直哭喊个不停的平王姜颢,忽然低头猛咬。不偏不巧,咬的位置和之前一样。 郑宸吃痛松了手。 姜颢大哭着跑向姜韶华,因跑得太急,被一具尸首绊倒,咚地摔倒在地上。他又疼又怕,没力气爬起来,就这么坐在尸首边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众臣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皆是一声长叹。 以后,大梁江山就要交到这么一个傻乎乎的稚童手中吗? 姜韶华迈步上前,俯头抱起姜颢:“不要哭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乱局(四) 一直哭个不停的姜颢,在听到姜韶华的声音后,不敢嚎啕大哭,改为小声的啜泣。 八岁男童,个头约莫到姜韶华的腰腹处。不过,姜颢白胖圆润,颇有分量。 姜韶华今日拼尽全力厮杀,不知杀了多少逆贼,力气已经耗尽。抱着姜颢其实有些吃力。 只是,她面上依然镇定,不让任何人窥出端倪。 她安抚住姜颢后,目光扫了一圈,掠过李尚书李博元祖孙两个的尸首,掠过另外几个被射杀的倒霉鬼,再掠过奄奄一息的王丞相和受伤颇重的包大将军。 至于伤势较轻的几位武将,至少暂时无性命之忧。 礼部的徐侍郎早已瑟缩着跪下了,当姜韶华目光掠过来的时候,徐侍郎面色惨白,颤抖着为自己辩白:“之前逆贼气焰嚣张,臣挺身而出,是为了麻痹逆贼,免得逆贼再对诸位同僚动杀心。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董侍郎第一个听不下去,用力呸了徐侍郎一口:“不知廉耻的腌臜货!” 徐侍郎涨红了脸,不甘被钉在耻辱柱上,又拉上之前几个一并“投诚”过逆贼的同僚,一同向郡主磕头告饶。 姜韶华冷冷道:“现在乱局未定,无暇处置你们几个。都给本郡主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再敢有异动,本郡主立刻要你们的命!” 徐侍郎等人哪里还敢动弹。 南阳郡主今日闯进昭和殿里,诛杀逆贼,这份勇武凶悍早已超越了常人所能想象。高凉王世子姜颐就这么被一枪刺死了,为了苟活,他们还是低头为好。 姜韶华的目光落在郑宸身上:“郑舍人!” 郑宸强自镇定,站了起来,和姜韶华四目相对:“臣为了保全众臣性命,不得不和逆贼周旋。大家都看在眼底!” 姜韶华目中满是讥讽:“郑舍人枪头调转得这么快,令本郡主佩服。” 众臣里不知是谁高声附和:“这个郑宸,和逆贼眉来眼去,说不定早就是合谋。郡主决不能轻易饶了他!” 郑宸大怒,转头寻说话之人:“是谁血口喷人!” 众臣中立刻站起来一个。此人正是刑部杨侍郎。杨侍郎今日还算幸运,除了惊吓过度之外,没有受什么伤。 杨侍郎冷笑着怒回击:“是与不是,以后一查就知。今日宫中忽起叛乱,只凭高凉王府,根本没那么大能耐。等擒住所有逆贼后,我亲自用刑审问,保准将逆贼同党查个水落石出。” 郑宸同样冷笑一声:“那就等杨侍郎查出确凿证据了,再来抓我下牢狱。现在无凭无据,休想捕风捉影陷害我。” “都住口!” 姜韶华皱眉:“现在平乱要紧,本郡主无暇听你们废话。” 杨侍郎立刻住口,再次坐了回去。 郑宸也想坐回去,不知为何,却弯不下腰。 他和她前世今生,纠缠不休几十年。一直都是他占着主导和上风。现在情势逆转,他终于尝到了被人牢牢压制的滋味。 姜韶华却未再看他,转头吩咐道:“马将军,你现在去殿外,将所有逆贼叛军绑了,再找几个问一问叛乱情形。” 马将军拱手应是,领命退下。 姜韶华看向宋渊:“宋统领,你立刻去收拢清点人手,让他们立刻到我身边来。” 宋渊抬起头:“郡主,我们的人都在这儿了。” 秦虎和孟三宝各领了一些人手去军营搬救兵,剩下一百六十亲兵随她闯进宫中。这一路上,他们拼死保护她,死伤极多。 现在还能站在昭和殿内的,一眼可见,绝不会超过三十人。 姜韶华的心似被重重刺了一下,痛不可当。 他们都是她最忠诚的亲卫,在她身边数年。不管她在何方何地,都忠心相随。可今日,却纷纷死在这场动乱中…… 姜韶华眼眶发热,鼻间阵阵酸涩。 她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才回转:“清点还能动手的,聚拢过来,听我号令。” 宋渊拱手领命,迅速清点。很快,便有二十多人聚拢过来。 姜韶华目光一掠:“我现在要去救太皇太后和太后她们,你们可愿随我同去。”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声音响起:“我们的命都是郡主的。今日愿随郡主赴汤蹈火。” 这个说话的亲卫,年约二十七八,身高力壮,面容黝黑坚定,正是孙安。 孙安身上受了三处轻伤,身上血迹斑驳。不过,他还能站着还能握刀,已算幸运了。 其余亲卫慷慨激昂地附和:“愿为郡主效死。” 姜韶华鼻间愈发酸楚,面上迅速冷静下来:“好,你们随我同去。” “平定叛乱后,活着的有重赏。不幸战死的,你们的妻儿家眷自有王府供养。” 众亲卫轰然应诺。 这一幕落在众臣眼中,竟有汹涌激昂之感。 文臣们不知这其中的分量,武将们诸如包大将军左大将军刘将军等人,却纷纷为之唏嘘感慨。 有这等悍不畏死的亲兵猛将,南阳郡主想做什么大事都能成! 马将军匆匆迈步进来,冲姜韶华拱手:“启禀郡主,末将问了两个逆贼,他们招供说,景阳宫也被围住了。领头的是韦雄。” 韦雄是御林军里的武将,同样自诩郁郁不得志。在几年前就被郑家拉拢,知道此事的人颇有几个。 听闻韦雄叛逆,包大将军目中闪过怒意,转头看向安国公。 安国公心里一颤,强做镇定,甚至主动张口呼喊:“韦雄这个逆贼,竟敢行谋逆之举,请郡主斩杀此恶贼。” 姜韶华目光一扫:“郑尚书一身正气,令人敬佩。且随本郡主同去景阳宫,诛杀逆贼。” 安国公:“……” 众目睽睽之下,安国公根本无法拒绝,更不能认怂。 几个武将都受了伤,他这个兵部尚书,此时便得顶上。 更何况,郑太皇太后是郑家最大的靠山。一旦郑太皇太后有个闪失,郑家也就彻底完了。 “是,老臣这就随郡主同去。”安国公咬咬牙,站了起来。 姜韶华淡淡道:“郑舍人一并同去。” 第五百九十四章 乱局(五) 连安国公都无法拒绝,郑宸就更没理由和借口了。再者,姜韶华挟平乱强者之姿发号施令,天经地义。 郑宸只能低头领命。 姜韶华又看向众臣:“宫里犹有逆贼,本郡主要领兵去平乱,去救后宫诸位娘娘。不会武的,不必跟着去添乱,都留在这里等候。有一战之力的,通通站出来,去捡一把刀,随本郡主杀过去。” 最后三个字,说得杀气腾腾,令人心中凛然。 文官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郡主口中说的“不会武去了也是添乱”的窝囊废。至于武将中,除了受伤的包大将军等人,其余纷纷站了起来。粗略一数,总有七八个。 这七八个武将,默默散开去捡兵器。之前殿内激战,到处都是尸首,掉落的兵器血迹还没干。他们拿起兵器后,自动自发地站在郡主身后。 宋渊眉头动了动,以目光示意,二十多个亲卫立刻围拢过后,将这些持着兵器的武将隔在背后。 武将们:“……” 姜韶华最后对马将军道:“昭和殿这里需要有人守着,马将军点两百御前侍卫留下。其余人跟本郡主走!” 马将军今日搏命半日,全身都是伤,之前激战犹不自觉。现在一口气松懈下来,疼得连刀都提不起来。当下也没逞强,拱手领命应下。 姜韶华没再啰嗦废话,伸手点了平王的哑穴,将平王送到马将军身边。 平王委屈地眨巴眼,眼泪珠子不停掉落。可惜,根本没人理会。 姜韶华这也是在做最坏的准备。不管如何,有平王姜颢在,众臣的心也能安定踏实一些。 说这一段话的功夫,姜韶华稍稍歇息,身体里的力气恢复了不少。她握住红缨长枪,快步出了昭和殿。 众臣目送姜韶华率领亲兵武将和御前侍卫们离去,不知是悲是喜。有人庆幸:“万幸郡主来了。” 有人悲哀:“大梁宫廷混乱至此,最终要靠一个女子来救,实在可悲可哀可叹。” 这个哀叹的,正是张尚书。 张尚书素来对姜韶华颇有意见,认为女子不该对权势如此热衷,不该这般强势厉害。哪怕今日被姜韶华救了,不能不感激,心里也不是滋味。 纪尚书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张尚书这般有骨气,何必留在这里苟延残喘。不如立刻去景阳宫那边救人。” 张尚书被噎得吹胡子瞪眼:“我是文官,不会打打杀杀。不然,早就去了。” 董侍郎嗤了一声:“满殿武将,刚才都被逆贼姜颐压制得不能动弹。张尚书这么说,也太想当然了。” 张尚书怒目相视:“董侍郎!你一个朝廷高官重臣,投靠一个女子,处处为南阳郡主张目摇旗,也不觉丢人现眼。” 董侍郎冷笑着回击:“能让张尚书嚼舌的,也只剩这一点了吧!除了身为女子之外,郡主还有何处不妥?” 张尚书哑然无语。 是啊!姜韶华已经用强悍的实力证明了自己。为人诟病的,也就是女子这一条了。如果姜韶华是男子,哪怕血脉再远一点,也会是大梁江山最好的继承人…… “都别吵了。”人老资历更老的戴尚书长叹一声,打起了圆场:“宫中危机还没解,叛逆还没平定。等熬过这一劫了,有大把时间可以争论辩驳。万一逆贼汹涌,再次杀到昭和殿来,你我便一同奔赴黄泉,到地下去伺候先帝吧!” 再没人吭声。 马将军不管这些,他令人去寻了几个太医来。满殿的重臣中,受了重伤的便有几个,还有不少受了轻伤的,都得紧急医治。 …… 此时已近正午,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烈的时候。 明晃晃的日头洒落在宫殿和玉石地面上,反着刺目的光芒。 昭和殿外满地尸首,鲜血浸透了地面。远处杀伐声不断传来。姜韶华身后有数百个还有一战之力的御前侍卫,索性也不隐藏遮掩身形了,一路直奔景阳宫而去。 途中逮住了两个藏在角落里的内侍。 两个内侍被抓过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饶:“郡主饶命!奴才是从宁安宫逃过来的。” “奴才是景阳宫的,那里有逆贼叛乱,许多人都被杀了。奴才侥幸逃得一命,藏在这里。请郡主饶命!” 姜韶华还不至于为难两个内侍,略一点头示意,让人放了他们。继续向景阳宫疾行。 杀伐声越来越近。 已有乱兵惊觉,高声嚷了起来;“那边有援兵过来了,快些去杀了他们!” “韦将军!有人来了!是从昭和殿的方向过来的!” 满身鲜血的逆贼头领韦雄全身一震,倏忽转头看过去。 他和高山约定好了,同时起兵杀人。高山负责“清除”昭和殿外的人,他则领人杀入后宫。 现在竟有援兵从昭和殿方向过来,可见高山已经败了。 他手上沾满了鲜血,现在根本无力也不可能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韦雄眼中闪过狠戾,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恶狠狠地扬起长刀:“不管来人是谁,杀了便是。” 众逆贼轰然应是。 后宫同样守卫森严,不过,论人手战力都不及昭和殿的守卫。所以,韦雄一动手,就占尽了上风。甚至已有人冲进后宫里大杀四方了。韦雄没急着进去杀人,是为了震慑住手下人。更是为了防备有什么意外,能及时做出决断。 现在看来,这是正确的决定。韦雄握着厚背长刀,狞笑着杀了过去。 没曾想,入目的不是马骥,也不是其余武将,而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南阳郡主姜韶华! 韦雄瞳孔急剧收缩,很快又冷笑出声。别人都说姜韶华如何厉害,他可不会惧怕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姜韶华身边的熟悉脸孔紧接着映入眼帘,韦雄眉头跳了一跳。 他领兵叛乱,皆因郑宸怂恿而起。当然,此事无人知晓。就连安国公也被蒙在鼓里。 现在安国公父子两个竟然都来了,且都在姜韶华身侧,这算什么意思?一同来征讨他不成? 第五百九十五章 乱局(六) 韦雄穿着银色盔甲,握着长刀,威风不可一世。在一众逆贼中十分惹眼。 姜韶华一眼便看到了韦雄。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郑宸,你去诛杀此逆贼!” 郑宸心中在想什么,无人知晓,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提着长刀就冲上前。 韦雄身边人手众多,郑宸接连砍翻了两个,离韦雄还有一段距离。 姜韶华身后的武将们,也纷纷怒喝一声,拿着兵器冲向前。其中还有一个和韦雄有些交情,一边挥刀一边高喊:“韦雄!叛逆是诛灭九族的重罪!你立刻放下兵器投降,或许还能保全九族。不然,韦家一门都要因你而死!” 这番话,不但没能劝降韦雄,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韦雄狞笑一声,振臂高呼:“儿郎们,随我杀光他们!大事成了,个个封候拜将!杀啊!” 韦雄此人确实有过人之处,在这样的情形下,依然有手下忠心相随。逆贼们像喝了鸡血一般,怒喊着冲过来。一时间,厮杀声惨厉,不停有人倒在血泊中。 之前一直冲锋在前的姜韶华,此时倒不急着冲锋陷阵杀人了。一来她确实疲惫力竭,只恢复了一些力气。二来,她要总揽全局,看清形势,及时决断。 这里的逆贼,比起昭和殿外的人数少了一些,凶狠残忍却犹有过之,几乎都是以命搏命的疯狂打法。 原本守在宫殿外的御林侍卫,被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遍地残肢尸骸,几乎已经陷入绝境。 现在来了援兵,侍卫们重新燃起希望,各自打起精神奋力拼命。一时间,战局有了显着起色。 照这样下去,平定这伙逆贼只是早晚的事。 唯一可虑的,是不知后宫内情形如何…… “郡主,我去杀了韦雄这逆贼!”宋渊满面怒容,一脸肃杀。 姜韶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并未说什么一定要保全自己之类的废话。 战场上刀剑无眼,这绝非虚言。混乱战局中,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流箭或刀枪所伤,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便是她自己,之前也数次历经凶险。 宋渊是她身边的第一高手,撇开过人的神力,她其实不是宋渊对手。眼前这个韦雄,凶悍异常,已接连杀了两人。对上他的人,无不胆寒。要平定叛乱,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诛杀韦雄。 宋渊干脆利落地拔刀,一声不吭地冲了上去。 几个围着韦雄的亲兵,稍稍让开位置,宋渊手中雪亮的长刀,唰地就落了下去。 韦雄抬刀格挡,双刀交击,各自身体一震,目中俱闪过忌惮凛然。 战场上无需多言,真正的狠人从来不屑于阵前废话。宋渊一刀接一刀地劈砍,韦雄半步不退,挥舞刀锋。不到片刻,两人身上皆多了刀痕。 姜韶华目光一扫,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安国公:“安国公,你后不后悔生了郑宸这个逆子?” 安国公心里重重一跳,脸孔一白,强自镇定:“郡主这话是何意?” 姜韶华讥讽地扯起嘴角,黑眸如刀锋般锐利,直刺入安国公的眼底:“姜颐因陈年旧怨,一直对太皇太后怀恨在心,野心勃勃,意图篡位。” “郑家有今时今日,皆因太皇太后。这些年,太皇太后对郑宸何等宠爱,众人都看在眼里。可郑宸又是怎么做的?” “他为了权势,不顾恩义,不择手段,背叛了太皇太后,暗中勾连姜颐。怂恿姜颐毒害天子,趁着国丧起兵宫变。就连你这个父亲,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如果今日宫变成功,姜颐也活不了多久,郑宸会背刺姜颐,以拨乱反正的理由诛杀姜颐。然后扶持平王登基,他便是辅政的重臣,大权独揽。” “你不妨想一想,你还能不能活着看到平王登基?” 这一席话,如一柄重锤,重重地落在安国公心头。 权势朝斗面前,哪有什么兄弟父子。郑宸背着他做这些事,说到底,是连他这个碍眼碍事的父亲也要一并除去。 安国公用力咬牙,仿佛口中在噬咬着什么:“我们父子齐心,郡主不必挑唆。” 姜韶华冷然一笑:“事实摆在眼前,我是不是挑唆,安国公心里应该最清楚。我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这个韦雄,是你花了无数金银和心血笼络至麾下的。现在韦雄参与谋逆,绝无生路。” “我奉劝你一句,趁着此时和韦雄决裂,再杀了郑宸。事后算账,便算不到郑家头上。否则,我姜韶华必会亲自出手,将郑氏一族抹去。” 这不是威胁。 而是宣告。 看着姜韶华冰冷的眉眼,安国公脊背发寒,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然而,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在南阳郡主强势雄厚的实力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虎毒不食子。” 安国公颤抖着挤出一句。 姜韶华冷笑一声,懒得再和安国公啰嗦废话,示意身边亲卫给安国公兵器。 亲卫孙安将一把长毛塞进安国公手中。 安国公年少习武,也算得上高手。这些年吃喝享乐,几乎没有动手的机会,一身的武艺早已丢了大半。 长矛入手,他反射性地抓住。正想转头和郡主说话,后背被用力一推,身不由己地就冲进了战局。 一把长刀唰地就到了眼前。 安国公魂飞魄散,抓着长矛,险之又险地挡住了长刀。 然后,他就再也没空胡思乱想了。养尊处优数十年,他一身的富贵娇气,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凶险。现在刀刀见血,他拼力抵挡,狼狈至极。 姜韶华一掌推走了安国公,然后挥舞长枪,开始杀人。 长枪锐不可当,一枪挑落一个,枪下几乎没有一回合之敌。 她一加入战局,形势骤然变化,逆贼被完全压制住,呈现出了颓唐溃败之势。 姜韶华一路向前,和宋渊并肩,长枪如游龙,凶猛且迅疾。韦雄本就在苦苦支撑,忽然银枪一闪到了眼前,心中大惊,霍然后退。 长枪一晃,迅疾上挑。 韦雄胸前顿时爆起一嘭血花。 第五百九十六章 乱局(七) 这一枪既准又快且狠。 姜韶华面容冰冷,右手一拧,长枪一抖,在韦雄的胸膛里搅动。 韦雄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呼,当即气绝身亡。 宋渊高呼:“韦雄死了!你们立刻放下兵器,跪地投降者不杀!” 二十余个亲卫随着宋渊一同高呼,韦雄死了的声浪不停回响。随韦雄一同叛逆的逆贼们,果然人心士气大乱。 一直装模作样缠斗的郑宸,霍然一惊转头。隔着重重人影,他看不清韦雄死去的模样,也看不到姜韶华的身影。 可不知为何,姜韶华的面容又是那样的清晰,在他眼前不停晃动。 若不是韦雄的死讯震住了逆贼,只这片刻的恍惚,就足以令郑宸死无葬身之地了。 高山死了! 姜颐死了! 现在,韦雄也死了! 叛乱可以说是彻底宣告失败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宸全凭身体本能反应闪避,偶尔挥出手中长刀,心里纷乱如麻。在他的设想中,他和姜颐骤然起兵逼宫,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拿下宫廷。 等到所有藩王进京的时候,木已成舟。他再窥准良机,当众揭穿姜颐,并诛杀逆贼,拨乱反正,扶持平王登基。平王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他这个有功之臣便顺理成章地摄政理事,成为大梁江山实际上的主人。 前半段的计划可谓十分顺利。然而,姜韶华比预想中的提前来了三日,也带来了难以预料的变数。 他今日已露出破绽……便是没有破绽,以姜韶华对他的了解,也会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现在该如何? 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撞到了他身边。郑宸肩膀被撞了一下,一个踉跄。亏得那人伸手,一把将他拉扯过来,险之又险地避让了一柄长枪。 “快走!” 熟悉至极的脸孔映入眼帘,咬牙切齿地低声嘱咐:“想办法立刻逃出宫,逃出京城,逃得越远越好。” 郑宸心里重重跳了一下:“父亲!” 安国公挥着长矛,将一个逆贼刺死,一边急声低语:“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事后严查,你根本无法狡辩。姜韶华对你动了杀心,你快逃!” 他不想逃! 他不甘心! 他前世在京城叱咤风云,今生处心积虑想早日站到巅峰。凭什么机关算尽却落到狼狈逃走的地步? 他怎么能输给姜韶华? “快走!”安国公转头,狠狠盯了儿子一眼:“再不走,我亲自捆了你,换郑氏一族平安。” 郑宸俊脸泛白,用力握紧手中长刀。 他暗中勾连姜颐,怂恿韦雄等武将谋逆,这些事别人云里雾里,安国公稍微一想就都明白了。或许,连他心底隐晦的想除去亲爹的念头,也被安国公察觉了。 现在,安国公提点他,是给他最后一条生路。留在宫里,必死无疑。 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世间最好的路。容不得他多思多虑。 郑宸一言不发,忽然转身而走。万幸此时逆贼已经溃败,纷纷跪下求饶。没有求饶的,也在拼死挣扎,竟无人拦住郑宸。 安国公瞬间竟有扔出长矛,杀了这个逆子的冲动。只是,怎么都下不了这个手。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嫡长子,聪慧绝伦,是他的骄傲,也是郑氏一族顷尽心力资源培养出来的家族继承人。 可惜,他一个没留神,儿子就走了歪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做。甚至有除掉他这个亲爹的可怕念头。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怎么会生出养出这么一个孽种! 安国公蓦然间红了眼眶,握着长矛开始奋力杀敌。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到处都是惨厉的厮杀,姜韶华无暇回头,不知郑宸已落荒而逃。 姜韶华以长枪挑着韦雄的尸首,高高举至半空。身畔亲卫高呼:“韦雄死了!跪地求饶者不杀!” 很快,便有逆贼扔了兵器,跪了下来。 剩下不肯投降的,还在负隅顽抗,不过,整个战局已定。逆贼被诛灭是迟早的事。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几个年龄不一的女子的惊呼声哭喊声。 姜韶华心里一沉,目光一凝。 却见五六个逆贼,满脸狰狞地押着几个女子从殿内出来。当先一个,年约四旬,满脸惊慌面色惨白,正是李太后。 另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年轻得多,是范贵太妃。 还有一个年轻少女,容貌美丽,身形纤细,是宝华公主。 后宫里身份最高的几人,除了郑太皇太后,竟全数都被逆贼冲进去找到了,挟持做了人质。 “太后和范贵太妃在此,公主也在我们手里,你们立刻放下兵器。”挟持着李太后的逆贼狞笑一声,神情已有些癫狂:“不然,我立刻杀了太后!” “姜韶华,快放下兵器!”李太后大声哭喊:“快救哀家!” 范贵太妃也没好到哪儿去,不停哭着喊道:“郡主救我!” 卧榻病了大半年的宝华公主,倒是很有骨气,挺直了腰杆:“韶华堂妹,别管我们,立刻诛杀逆贼!” 姜韶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手中长枪也未抖动,依旧戳着那具高大的尸首。 这几个逆贼,都是韦雄的亲兵心腹。眼见着自家主子被郡主杀了,还以这般羞辱的方式曝尸,恨得眼珠子发红。 李太后哭喊得厉害,那个逆贼目中闪过狠戾,手中一用力。李太后的脖颈间立刻多了血痕,鲜血喷溅而出。 李太后大概是被伤到了气管,再难呼喊出声,挣扎着挥手。 范贵太妃被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却也不敢再呼喊,唯恐激怒了身后逆贼,给她也来一刀。 “韶华堂妹,快动手杀了他们!”宝华公主身子也在不停发抖,声音更是颤抖得厉害。 她一个娇养在后宫里的金枝玉叶,这辈子见识过最可怕的事,就是流言缠身。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被逆贼挟持,如猪狗一般等着被杀。 宝华公主眼角的泪水不停落下,却勇敢地睁着眼看着姜韶华,高声喊着:“杀了逆贼!” 第五百九十七章 乱局(八) 姜韶华用力握紧长枪,陷入两难境地。 众目睽睽之下,不管不顾地诛杀逆贼,就意味着放弃了李太后范贵太妃和宝华公主的性命。 李太后是太和帝的亲娘,范贵太妃是平王生母,宝华公主是大梁唯一的嫡出公主。 她这个南阳郡主,行事堂堂正正,不愿也不能行鬼祟之举。焉能不顾她们三个的死活? 可这般相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更不可能放下兵器,让逆贼翻身。 该怎么抉择? 逆贼还在叫嚣,让姜韶华放下兵器跪下求饶。 李太后脖间伤势不轻,鲜血流个不停,惨无人色。 范贵太妃目中露出绝望,显然已有了随时会被斩杀的领悟。 宝华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坚毅之色。她忽然猛地低头,向前撞去。以刀锋挟持她的逆贼,压根没想到一个弱质少女有这般决绝赴死的勇气。一个反应不及,宝华公主已撞上了雪亮的刀锋。 “宝华堂姐!” 姜韶华猛然色变,声音颤抖。 宝华公主已瞬间气绝,身体软软地依偎着刀锋,鲜血顺着刀锋滴落,在大好年华殒命西去。 前世,宝华公主和亲远嫁,短短几年便郁郁而终。 这一生,姜韶华阻止了和亲,太和帝心疼长姐也绝不同意。宝华公主得以避免了惨死异乡的命运。却又死在了这一场宫变动乱中。 姜韶华眼睛酸涩,一颗心似被重重刺穿,痛不可挡。 可她连悲伤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宝华公主以死换来的绝佳机会,不能错过。否则,宝华公主就白死了。 姜韶华一挥长枪,韦雄的尸首被飞了出去。 那几个逆贼因宝华公主突如其来的死陷入震惊,此时韦雄的尸首又飞过来,一时反应不及。 挟持李太后的逆贼狂呼一声,扔下李太后,伸手去抱韦雄尸首。却未料到,姜韶华这一掷之力是何等惊人的巨力。逆贼抱住韦雄一同往后倒飞几步,重重摔落在地上。 挟持范贵太妃的逆贼大惊失色,迅疾挥刀,临死前要拉范贵太妃一同上路。手腕刚动,忽然亮光一闪,手腕就掉了下去。 逆贼此时才感觉到噬骨的剧痛,惨呼连连。 宋渊飞一般冲过来,一脚踹飞了逆贼。范贵太妃早已花容惨白,哭都哭不出来。直直摔了下去。这一摔个结实,便会头破血流,甚至毁了容颜。 范贵太妃绝望地闭上眼。 一只结实的手拉起了她。她一个踉跄不稳,仓促慌乱地扑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中。生死关头,这个陌生的男子怀抱没有让范贵太妃惊惶,甚至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和踏实感。 她睁开眼,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男子脸孔。这个男子年约四旬,眉头浓黑,目光坚毅。他一路厮杀过来,满身血迹,脸上也全是鲜血。浓浓的血腥气冲入鼻息。 “请太妃站稳退后。”宋渊救了范贵太妃之后,并未仔细打量,匆匆松手,吩咐身后亲卫护住太妃,然后捡起地上长刀,继续奋力诛杀逆贼。 范贵太妃惊魂未定,瑟缩着躲在亲卫身后,旋即鼓起勇气探头,先看一眼气绝身亡的宝华公主,再看一眼倒地不起生死未卜的李太后,悲伤难过之余,忍不住悄悄庆幸。 至少,现在她平安无事。 南阳郡主既然领兵到后宫来,可见昭和殿的叛乱已经平定。她的儿子应该没什么大碍吧!谁会特意去伤害一个毫无威胁的不解事的幼童…… 范贵太妃拼命在心中说服自己,试图略过平王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这个事实。谁要谋逆造反,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平王。 泪珠不断涌出眼角。 范贵太妃哆嗦着伸手,慢慢擦去眼泪。 姜韶华挥枪杀敌,根本无暇留意范贵太妃如何。 几个从殿内冲出来的逆贼全部被杀后,姜韶华才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宝华公主的尸首旁,蹲了下来。 宝华公主死意坚决,用尽全力撞上刀刃,脖子被锋利的刀刃几乎切开了一半。鲜血流了许多,此时缓缓凝固。那张美丽的脸庞,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姜韶华目中水光闪动,伸手轻轻一抹:“宝华堂姐,安心去吧!我会杀了所有逆贼,告慰你在天之灵。” 宝华公主的眼终于永远地合上了。 一旁倒在血泊中的李太后,用尽全力抬手,抓住姜韶华的衣摆,奋力扯动,示意这儿还有一个喘气的。 姜韶华眨眨眼,将眼泪逼了回去。她伸手握住李太后的手,轻声安抚:“娘娘别怕,我这就让太医来救你。” 李太后脖间的献血染红了衣襟,血肉模糊看着颇为可怕。她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力抓紧姜韶华的手。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其实,她从来不喜欢姜韶华,甚至可以说厌恶忌惮姜韶华的强势厉害。嫉妒儿子对姜韶华的器重。 在娘家的怂恿下,她还生过谋夺南阳郡的卑劣念头。结果,手没伸出去,就被斩断。她一个堂堂太后,被禁足自省,丢人现眼。 然而,这些旧日恩怨,在生死关头又算什么? 她的儿子被逆贼谋害,已经驾崩归天。今日逆贼又起兵逼宫,只差一点,她就要命归黄泉。 是姜韶华及时平乱,救了她一条命。 她有种预感,日后她的人生如何,都要依靠眼前的姜韶华。 她奋力抓紧姜韶华的手,用目光哀求:“救救我。” 姜韶华任由李太后抓着手,令人去宫殿里找太医来。片刻后,两个面色仓惶的太医一瘸一拐地相扶着出来了。 原来是逆贼逼进殿内的时候,太医们惊慌四逃,这两个太医都摔了一跤。 “你们立刻救太后娘娘。” 姜韶华沉声下令。 两个太医战战兢兢地应下。 姜韶华起身让开位置,李太后还想抓着姜韶华,可惜,姜韶华力气惊人,她根本抓不住。李太后心血翻涌,昏了过去。 姜韶华转头,对宋渊马骥等人道:“你们随我进殿。” 众人轰然应下,簇拥着姜韶华冲进景阳宫。 第五百九十八章 获救(一) 景阳宫内早已一片混乱。 后宫里的太妃们惊惶失色,进宫跪灵的诰命贵妇们面色惨白。就在片刻前,李太后范贵太妃和宝华公主都被逆贼拖了出去,殿外的惨呼喊杀声不绝于耳。 接下来,是不是很快就轮到她们了?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从半开的殿门内冲了进来。 有人绝望地闭上双眼等死,有人放声痛哭,还有人试图找地方躲藏。就如一群待宰的羔羊。 也有妇人鼓起勇气看过去,旋即大喜着高呼:“郡主!” “是南阳郡主来救我们了!” 领先的十六岁少女,满身鲜血,目光凌厉,可不正是南阳郡主姜韶华? 对这位南阳郡主,众妇人的态度可谓微妙。有满心钦佩的,有暗中羡慕的,也有的满心嫉恨。 她们多是出身望族的高门贵女,被三从四德地教养长大,嫁入合适的门第,做着大梁朝顶尖的贵夫人。在内宅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琐事。朝堂大事,自有她们的父亲丈夫或儿子操心,轮不到她们过问。 世间女子,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凭什么姜韶华就能以女子之身入朝堂?凭什么姜韶华就能以睥睨之姿搅动风云弹压一众男子? 姜韶华在京城的数月,住在后宫里,基本不和任何太妃打交道,也从不去拜会哪家的诰命夫人。她每日上朝听政,然后巡查六部。哪一桩事都不是一个女子能做该做的。可姜韶华统统都做了一遍。 她们时常听到父亲丈夫儿子私下里非议南阳郡主,她们也会跟着附和。在妇人们交际的场合,提起南阳郡主姜韶华时,各人的语气和神情就更精彩了。 然而,这一切在生死面前,都显得那样的可笑。 这一刻的姜韶华,犹如天神降落在她们眼前,救她们于水火。 这一刻,她们心里的鄙夷不屑嫉恨不平,都如水雾遇到了烈日,被蒸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对烈日的向往和崇拜。 便是安国公夫人,此时也随众人哭喊着南阳郡主的名讳。 姜韶华目光一扫,沉声道:“大家别哭,都冷静些,听我说。” 哭声立刻小了许多。众太妃和贵妇们纷纷擦了眼泪,抬头看过来。 “昭和殿外平乱已定,逆贼高山被我杀了。景阳宫外的逆贼之首韦雄也被我杀了。” 众人喜极而泣,下意识地抱住身边人,一边落泪一边庆幸。 姜韶华的声音再次响起:“昭和殿里有几个官员死于逆贼之手,刚才在景阳宫外,宝华公主不愿被逆贼挟持,慷慨赴死。太后娘娘身受重伤。”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神,姜韶华冷然说了下去:“现在宫里还没有真正太平。或许还有逆贼在别处,或是藏在暗处。你们哪儿都不能去,就在这里待着。等所有逆贼都被诛灭了,听到我的号令,你们再出景阳宫。” 此时此刻,没人有异议,齐声应是。 姜韶华目光落在安国公夫人脸上:“太皇太后娘娘人在何处?” 安国公夫人定定心神,低声答道:“回郡主,逆贼冲击殿门的时候,赵公公和几个内侍护着太皇太后娘娘走了。到底藏在何处,我也不清楚。” 人越老越怕死。逆贼生乱,郑太皇太后没有想着稳住人心,而是在第一时间就逃走躲藏了起来。 这里是景阳宫,定然有密室之类。郑太皇太后应该是逃进了密室里。一时半会想找真不容易找到。 当然,姜韶华也有法子应对。她叫来亲卫们,令他们一间宫室一间宫室地寻过去,口中不停喊着“南阳郡主来了逆贼已被郡主杀了”。 在亲卫们寻到第六间宫室的时候,藏在密室里的郑太皇太后老泪纵横地出来了。 赵公公和几个内侍宫人扶着郑太皇太后,皆是一脸死里逃生的庆幸欢喜。 郑太皇太后手软脚软,根本走不动路,就在这一处宫室的椅子里坐下了。亲卫火速去给郡主传口信。 片刻后,姜韶华便来了。 “韶华!” 郑太皇太后在见到姜韶华的刹那,泪如泉涌,奋力挥舞着手臂嘶喊:“韶华!” 姜韶华眼中适时地闪过泪光,快步上前来,拥住了脆弱惊惧至极的郑太皇太后:“伯祖母,我来了。” “韶华,你可算是来了。”郑太皇太后大哭:“这些个逆贼,狗胆包天啊!皇上尸骨未寒,还在棺木里没有下葬,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起兵谋~反了。” “是不是姜颐?” 只能说,不愧是郑太皇太后,一张口就说出了罪魁真凶。 姜韶华低声答道:“是他。不过,他已经被我一枪刺死了。” “杀得好!”郑太皇太后泪水还没擦干净,咬牙切齿,面容狰狞:“这个逆贼,这个混账,自小就养在宫里。哀家待他和亲孙子没什么两样。皇上对他如手足。他竟然心怀不轨,起兵谋反。他该死!你杀得好!” “皇上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季太医在牢狱里招供,说东平王父子是主谋。哀家一直奇怪,东平王父子离京城那么远,手怎么能伸进皇宫来。现在想来,他们一定是和姜颐勾连。” “哀家要将姜颐的尸首剁碎了喂狗!高凉王府东平王府,通通都要铲除,一个活口都不留!” 谋逆起兵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姜颐父子和东平王父子都是姜氏血脉,九族是不能诛了,不过,王府上下都要被牵连。 姜韶华没有为他们求情,张口道:“等宫中叛乱彻底平定了,再行论处不迟。” 姜颐已经死了,东平王父子也在押往京城的途中。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郑太皇太后用手抹了眼泪,还要问什么,姜韶华忽然轻声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伯祖母。希望伯祖母坚强些,不要被此事击垮。” 郑太皇太后心里一惊,看向姜韶华:“什么事?” 姜韶华注视着郑太皇太后,缓缓道:“参与谋逆的,还有安国公府的小公爷郑宸。” 第五百九十九章 获救(二) 轰隆隆! 青天白日的,怎么就响起了惊雷? 郑太皇太后头脑有片刻的空白。 郑宸?怎么可能是郑宸?! 他是她最疼爱的侄孙,自小就被养在宫里。不夸张地说,在她心中仅仅排在长孙姜颂之下。 他怎么可能背叛她这个姑祖母? “韶华,你是不是说错了?”郑太皇太后忽然笑了起来:“子羡心高气傲,一直瞧不上姜颐。他怎么会和姜颐勾连谋反。你一定是看错人了。” 姜韶华看着郑太皇太后:“这等大事,我不会信口胡说。” “今日领头叛乱的高山,暗中和姜颐来往已久。景阳宫外的逆贼韦雄,则是安国公花了数年功夫笼络的御林军武将。韦雄起兵谋反,连安国公也不知情,定是出自郑宸授意。” “想要人证物证不难,外面有许多降兵。找几个韦雄的心腹严刑审问,便能真相大白。” 郑太皇太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固执地说道:“不可能。子羡是郑家继承人,将来整个郑家都是他的。他何必和姜颐去谋反。” 姜韶华淡淡道:“因为他野心过重,等不及十年二十年。他勾连姜颐,挑唆姜颐下手谋害堂兄。紧接着,再起兵谋反。等事成了,再杀姜颐,扶持平王坐龙椅。到那时候,大梁江山,就是他郑宸的江山了。这岂不比做一个中书舍人畅快多得多?” 郑太皇太后面色渐渐泛白。 姜韶华说了下去:“郑宸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他要的不是几十年后的郑家,而是现在就能掌握权势。他甚至要一并除去安国公,还要除了太皇太后娘娘。” “这些事,以后一查便知。以娘娘的智慧,便是不查,细细一想也就都清楚了。” 郑太皇太后面色不停变幻,呼吸越来越急促,手中紧紧抓着椅子把手。仿佛攥紧了郑宸的脖子,用力便能拧断。 “赵春明!”郑太皇太后咬牙怒喊。 赵公公打了个寒颤,迅速上前:“奴才在。” 郑太皇太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去将郑宸带来。” 赵公公应了一声,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姜韶华没有再出声,默默伴在郑太皇太后身边。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其实不过盏茶功夫,赵公公就回来了。随赵公公一同来的人,却不是郑宸,而是安国公。 安国公今日杀了三个逆贼,自己也受了轻伤,还没来得及包扎,衣服上血迹斑斑,看着凄惨可怜。 安国公进来就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破了,抬头时一丝鲜血往下流,声音嘶哑哽咽:“姑母,救救郑家。” 郑太皇太后心都凉了。 她右手骤然抓紧,长指甲被折断了都没察觉,恶狠狠地盯着亲侄儿:“你说什么混话!郑家是外戚,和姜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郑家怎么会谋反!” 安国公泪流满面,哭道:“我对天立誓,我一直忠心耿耿,从没做过对不起姑母的事。可郑宸这个孽障,他利用我对他的信任,以郑家的人脉关系私下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一旦事后严查,郑家必然受到牵连。” “求求姑母,救郑家满门性命。” 说着,咚咚咚再次猛地磕头。 一人谋逆,全家诛连。 一旦事发,郑家根本就掰扯不清。再者,郑宸用的人是郑家的人,又怎么能说郑家是清白的? 郑太皇太后霍然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安国公,正要破口怒骂,眼前忽然一黑。 姜韶华眼疾手快,立刻出手扶住郑太皇太后:“来人,宣太医来。” “不用太医。”郑太皇太后竟然撑住了,没有立时晕厥,勉力睁开眼,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你们退下。” 几个心腹内侍宫人悄然退下,在门外守着。 只留下了赵公公,满脸忧色地扶着郑太皇太后。 他一个去了势的太监,没了子孙根只算半个男人,有今时今日的风光地位,都是来自郑太皇太后的宠爱和抬举。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在意郑太皇太后的性命安危。 郑太皇太后胸膛不停起伏,可见情绪激烈。她急剧地喘息几声,勉强张口:“韶华,这件事,你不要张扬。” 只一句话,就表明了立场。 这没有出乎姜韶华意料。 郑太皇太后一直依仗郑氏插手朝堂,便是冲着血缘亲疏,也会一力保住郑家。 姜韶华没有答应,转头问安国公:“郑宸人去了何处?” 安国公面色灰败,低头不和姜韶华对视:“刚才厮杀惨烈,我一时没注意他行踪,不知他跑去了何处。” 姜韶华冷笑一声:“这里没有旁人,安国公不必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你放跑了郑宸这个主谋,日后追查计较起来,这谋逆大罪就得你来背着。郑家必遭灭族之灾。” 安国公面色惨白。 郑太皇太后挤出一句:“韶华,你听哀家说。” 姜韶华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如刀锋:“伯祖母待我恩重,不管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唯有此事不行。” “郑宸谋害堂兄,意图谋逆篡权,今日宫变,死了许多官员,李尚书李博元都惨死在逆贼箭下。就连宝华堂姐,也惨死逆贼刀下。还有诸多忠心耿耿的御林侍卫,今日命归黄泉。” “姜颐已经被我杀了,东平王父子已经被押送来京城。郑宸也必须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伯祖母想保住郑家,那就立刻下令,命人捉拿郑宸。郑宸俯首认罪,郑家或许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否则,必将满门抄斩。” 姜韶华的凌厉强势,还是第一次在郑太皇太后面前展露。 郑太皇太后一时被震慑心神,哑然无语。 安国公现在已经后悔了。 儿子再重要,也不及郑氏满门性命重要。他怎么一时昏头,放走了他? “郡主,我让人去抓回逆子。”安国公咬牙道:“也请郡主看在太皇太后的情分上,给郑家一条活路。” 姜韶华冷然道:“此事我可以暂不声张。不过,朝堂众臣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能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郑家必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第六百章 交代 谋害天子,起兵谋逆。 这得如何交代才够? 郑宸一条命,显然远远不够。郑家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保住全族性命?至于荣华富贵地位权势种种,更是想都不能想了。 传承了几百年的庞大家族,大梁朝的顶级外戚名门,统统都将葬送在郑宸这个孽障手里! 安国公惨白着一张脸,嘴唇哆嗦个不停,怎么都挤不出完整的话语来。眼泪不知何时已涌了出来。 奈何,安国公再可怜,姜韶华也生不出半分同情怜悯。她冷冷说了下去:“安国公,该怎么做,我奉劝你趁早想清楚做出决断。否则,等叛乱平息开始彻查谋逆案的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安国公终于对姜韶华弯了腰,重重磕头:“求郡主救一救郑家满门。” “只要郑家能侥幸逃过这一劫,以后郑家定以郡主为首,事事都听郡主号令。” 安国公唯恐姜韶华听不明白,索性将话说得更直接些:“皇上已驾崩归天,大梁朝得有人坐龙椅。平王年幼懵懂,朝堂政事总得有人操心。郡主正是最好的人选。” 郑太皇太后此时也反应过来,立刻张口表态:“等事情平息,新帝登基,韶华便留在宫里,每日上朝理政,辅佐新帝。” 谁都清楚年幼痴傻的平王只能做一个摆设。所谓辅佐新帝,就是实际上的大梁江山掌权人。 郑宸费尽心机,想要谋夺的正是这个位置。 而此时,在诛灭九族的可怕未来前,安国公明确地表明态度。郑太皇太后是皇室中辈分最高地位最尊之人,只要郑太皇太后张口支持,姜韶华便能以最小的阻力,成为大梁的摄政王。 姜韶华要做的,仅仅是抬一抬手,放过郑氏一族。 怎么看,这都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交易。 在安国公和郑太皇太后看来,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条件。事实上,姜韶华听了之后,确实沉默了。 安国公心里稍稍松口气,抬头和郑太皇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安国公,你是不是在想,我一个女子,要做摄政王,需要伯祖母和郑家的全力支持。如此一来,我非但不能动郑家,还要为郑宸谋逆一事遮掩补全漏洞。到那时,我就和郑家沆瀣一气,再也不能追究郑宸谋害堂兄的罪过?” “还有,平王年少无知,什么都不懂。我姜韶华勉强也算有些能耐,能帮助新帝稳住局势,稳住朝政。等过渡个一两年,宫中朝堂安定了,再以女子不应干政之类的借口,将我撵出京城?” 姜韶华索命一般的声音在安国公耳畔响起。 安国公被说中了心里隐晦的心思,脸孔僵了一僵,奋力挤出令人同情的可怜表情:“郡主多虑了。我绝没有过河拆桥的想法。” 郑太皇太后也道:“韶华,你别多心多虑。有哀家在,你只管稳稳地在宫中在朝堂里立足,谁敢撵你走?” 姜韶华看一眼安国公,又看一眼郑太皇太后,清晰又坚定地表明态度:“我不会做什么摄政王。” 我姜韶华,绝不做阴暗鬼祟的勾当。 不管做什么,都要堂堂正正,要有名分大义。 可惜,姜韶华的话中之意,郑太皇太后和安国公竟一时没听出来。纷纷张口劝说,让姜韶华留下主持大局云云。 姜韶华神色不变,并不多言。 叩叩叩! 敲门声急切地响起。 赵公公忙去开门,一个身上染着血迹的御林侍卫进来禀报:“宫里还有逆贼,四处杀人,人心慌乱。马统领已经领人去寻逆贼了,请太皇太后娘娘主持大局。” 宫里还有逆贼? 郑太皇太后全身哆嗦了一下,反射性地看向密室的暗门方向。显然很想再进去躲一躲,等到逆贼都被诛灭宫里平安无事了再出来。 “眼下宫中人心慌乱,正需要伯祖母出面安定人心。”姜韶华伸手扶住了郑太皇太后,轻声道:“我扶着伯祖母出去。” 姜韶华的手白皙纤细,却极有力。就如铁箍一般,牢牢箍住了郑太皇太后的手腕。 郑太皇太后无奈之下,只得点点头,在姜韶华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 “太皇太后!” 安国公夫人哭着上前来,抓住郑太皇太后的手:“娘娘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 此时的安国公夫人,浑然不知自己的好儿子已经成了逆贼,即将连累郑氏一族。还在想着借太皇太后的威势在众人面前风光一二。 安国公心情晦暗至极,冲妻子使个眼色。安国公夫人被丈夫的面无人色吓了一跳,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多问。 郑太皇太后心情纷乱如麻,根本没心思理会安国公夫人,将手抽了回来,目光掠过一众哭哭啼啼的诰命和太妃们。 众人都在,唯独不见了李太后和宝华公主。 头脑混沌的郑太皇太后,脑海中闪过姜韶华之前说过的话,心里忽然一阵锥痛:“宝华呢?” 她一共就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宝华公主孝顺柔婉,自小就在她身边,算是她一手养大的。长孙被谋害了,孙女也被逆贼杀了…… 初听到噩耗的时候,她其实还没反应过来。直至此时,她才清晰地感受到了痛楚。 “宝华呢?”郑太皇太后转头,眼眶泛红,声音颤抖:“她在何处?哀家要看她最后一眼。” 姜韶华心中似被针尖刺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宝华堂姐就在殿门外,没人敢动。我这就让人将她抬进来。” 一声令下,很快,宝华公主的尸首就被抬进了殿内。 郑太皇太后只看一眼,便恸哭起来。 殿内的太妃们和诰命夫人们,纷纷掩面哭泣。 哭声最有感染力。尤其是在满目缟素殿外都是尸首血腥气浓厚的情形下,仿佛天塌了一半,随时会落在众人的头顶。 唯一还能保持冷静情形的,只有姜韶华。 她深呼吸一口气,对郑太皇太后道:“伯祖母,宫里还有逆贼乱窜,我去诛杀逆贼。” 第六百零一章 平乱(一) 郑太皇太后一惊,紧紧攥住姜韶华的手:“诛杀逆贼有御林侍卫,你就留在哀家身边!” 说这话,倒不是信不过姜韶华的能耐,而是郑太皇太后太过惊惶。有姜韶华在身边,心里便踏实多了。 姜韶华耐心地说服郑太皇太后:“景阳宫外的逆贼已经都被捆了,我留足人手,伯祖母让人锁住殿门。不管外间怎么纷乱,待在这里总是安全的。” “眼下宫中一片混乱,总得有人出面大局,我不去谁去?” 郑太皇太后被问住了。 是啊!皇上死了,宝华公主死了,平王不顶事。姜颐是逆贼,被杀了,其余宗室郡王,说不定有心思叵测的心怀不轨的,根本信不过。 此时此刻,能让所有人信任且信服的姜氏血脉,也就只有姜韶华了。 郑太皇太后执掌后宫数十年,现在人老且贪生怕死,眼光见识总还是有的。一旦冷静下来,理智也就跟着回来了。 “也罢,都听你的。”郑太皇太后下定决心,还不忘嘱咐一句:“遇到危险,一定要先保全自己。” 也算是郑太皇太后有良心了。 姜韶华点点头,转头吩咐一声,留下数十个御林侍卫。然后领着剩余的人快步走了出去。 安国公下意识地跟着走了几步,等反应过来,便停下了脚步。 这等打打杀杀的事,还是让御林侍卫们去。他一个兵部尚书,哪有亲自提刀去杀逆贼的道理。 他心里甚至隐隐期盼,有身手高超的逆贼,在混乱中放暗箭什么的,最好一箭射中姜韶华。如此,郑家最大的敌人和隐患也就没了。至于朝堂其他人,他总能想法子慢慢应对…… “安国公!”一个年轻健壮的亲卫忽然过来了:“郡主特意吩咐,请安国公一同去平乱。” 安国公:“……” 安国公眼前浮现出姜韶华冰冷肃杀的脸孔,背脊阵阵发凉。脑子里所有念头瞬间不翼而飞:“是,我这就随郡主去杀逆贼。” …… 接下来的半日,宫廷里一直厮杀不断。 宫中一万御林侍卫,真正叛乱的有两千多人。其中高山领着一千人冲击昭和殿,韦雄领着一千人去景阳宫。这两股最大的逆贼都被平定,剩下的便是潜藏在宫中各处的小股逆贼。 然而,就是这些小股逆贼,给宫廷里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他们或藏在暗处骤起杀人,或明目张胆地四处奔窜,还有放火烧宫室的。 手无寸铁的宫人内侍,在混乱中死了不少。 好在忠诚的御林侍卫更多,马将军领着一部分人手四处杀逆贼,姜韶华也领着御林侍卫四处杀敌。 她还特意令孙安带了人去朝阳宫门处,将崔渡陈长史等人都带到身边。 此时,离进宫只过去了两个时辰左右。 这半日的分别,对崔渡来说,却是那样的漫长和煎熬。 当看到姜韶华的那一刻,崔渡鼻间泛起浓烈的酸楚,恨不得冲上前将满身是血的妻子揽入怀中。 这么多的血! 有多少是逆贼的?她有没有受伤? 不过,崔渡到底还有一丝理智,知道时间紧急无暇做小儿女之态。再者,众目睽睽之下,姜韶华以郡主之身稳住大局,这等时候,不该在人前流露出脆弱。 “郡主没事吧!”崔渡最终只问了一句。 姜韶华看他一眼:“放心,我没事。” 声音中气十足,便是有些伤,也最多是轻伤。 崔渡一颗心安稳落下来。 陈长史快步上前:“郡主,现在宫中情势如何?” 姜韶华快速说道:“姜颐被我杀了,高山韦雄也都死了,现在还有一些小股的逆贼在宫中流窜。马骥正领人四处搜寻诛杀,我也要去。你们在宫门处不安全,现在去昭和殿。” “孙安,你领人送他们过去。” 孙安拱手领命。 亲卫此次死伤太多,目前还在郡主身边能动手的,只有二十多人。这些人手要保护郡主,不能动。孙安领着数十个御林侍卫,一路护送崔渡陈长史等人去昭和殿。 一路上不时见到残肢断骸,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样的场面,对崔渡而言,冲击力极大,空空如也的胃不停翻腾。他默默忍下。 等到了昭和殿外,冲击力就更大了。 尸首层层叠叠,一眼看去,如尸山血海。 崔渡再也忍不住,转头吐了出来。 身边同样传来呕吐声,是陈瑾瑜和陈长史祖孙两个。倒是马耀宗,勉强忍住了。杨政脸色惨白,将头转到一旁。 想进昭和殿,根本没有别的路,只能走过去。 孙安等崔渡等人吐过了,才继续迈步。 守着昭和殿的御林侍卫们,警惕地问询众人身份,再三确定是南阳王府的人,才开了殿门。 殿内百官众臣,纷纷侧目看过来。 崔渡太过年轻,从未在人前露过面,根本无人认识。倒是马耀宗陈瑾瑜,都随姜韶华进过京,众人都眼熟。 杨政是杨侍郎的侄儿,也算是杨家有出息的后辈。众臣中有认识杨政的,心里其实有些诧异。这个杨政,自小就惫懒油滑,哪来的胆量随南阳郡主进京蹚浑水? 至于陈长史,几十年没来京城了,乍然露面,其实也让众臣惊愕。还是董侍郎率先起身,拱手道:“陈长史!” 董侍郎去过南阳郡传圣旨,和陈长史一直书信往来,颇有私交。 论官职,董侍郎自然远胜陈长史。事实上,这些年陈长史送了许多厚礼给董侍郎,这样的结交往来,董侍郎占足了上风。 可现在,情势不同往日了。 天子驾崩,宫中大乱,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人心浮动难安。再看看傻乎乎只有八岁的平王,众臣都觉大梁朝未来灰暗无光。 这等时候,谁能力挽狂澜,谁能稳定朝局,谁将真正执掌江山? 众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 总之,董侍郎已经率先表露出了自己的态度。他对陈长史的恭敬,就是最好的表态。 杨侍郎第二个起身,冲陈长史拱手。 第六百零二章 平乱(二) 这一刻,陈长史是何心情? 数十年前,他随南阳王去了南阳郡,做了南阳王府的长史。主臣相得,私交甚笃,他在南阳王府的生活平顺且安逸。 然而,南阳王一死,南阳王府只剩下年少的郡主,他这个长史的身上就如担上了千斤重担。他打理王府外务,和朝中众臣保持良好的关系往来,不停送出厚礼,为此殚精竭虑。 董侍郎也好,杨侍郎也罢,往日都是他这个王府长史低头弯腰示好。而此时,他们两人却主动向他拱手行礼,以示恭敬。 他这个南阳王府长史,仗着自家郡主的威势,坦然站在汇聚了大梁群臣的昭和殿内,接受众人复杂的目光洗礼。 陈长史活了五十多岁自诩心如深潭。这潭水今日却无可抑制地沸腾起来。仿佛有更远大的不可说的前程在等着他。 陈长史定定心神,迈步上前,拱手还礼:“董侍郎杨侍郎这般多礼,下官愧不敢当。” 有董侍郎杨侍郎先例在前,很快,便有其余官员拱手行礼寒暄。 受了重伤的王丞相,早已昏迷不省人事,遗憾地没能看到这一幕。被抬到一旁的李尚书,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已被抹上了。李家的未来,大概率也随着李尚书李博元祖孙两人的死彻底暗淡。安国公父子被姜韶华带走,一直没回昭和殿。 如今这昭和殿里,官职最高的文臣便是张尚书戴尚书周尚书和纪尚书。 前三者一直和王丞相一鼻孔出气,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向陈长史示好。倒是纪尚书,颤巍巍地走上前,对陈长史叹道:“此次逆贼叛乱,我等都被逆贼挟持,性命危在旦夕。万幸被郡主救下。日后郡主但有差遣,我定当竭尽全力。” 陈长史正色应道:“郡主心怀大义,绝不会挟恩图报。请纪尚书安心。” 纪尚书暗暗松口气,心想不挟恩图报就好。大梁户部都穷成什么样了,也实在没什么可回报郡主的。再说宫廷朝堂,经过这一场动乱,还不知多久才能恢复元气。现在仰仗郡主的地方倒是多得很哪! 几位武将就爽快直接多了。 包大将军被抬到一旁治伤,左大将军等人伤势轻一些,还能张口说话,纷纷向陈长史表示谢意。 陈长史一一应对,然后郑重向众臣介绍崔渡:“这是长宁伯。” 这就是南阳郡主的夫婿崔渡? 众臣看向崔渡的目光里,带着省视和挑剔。 不管众臣是否心服口服,都得承认姜韶华的厉害。此次又集体被救了性命,必须得领郡主的人情。现在看郡主的赘婿,便格外挑剔刻薄了。 身量中等,皮肤不够白,略显粗野,容貌也就勉强能看吧!要不是郡主招赘婿,各家都有出众的少年郎,哪里轮得到这个小子? 被这么多人盯着打量,崔渡半点不见窘迫惊惶,从容坦荡地冲众臣拱拱手。 他们挑剔个什么劲? 郡主中意他就行了。 接下来也没什么可多说的。此时宫乱尚未彻底平定,情形不明,能做的唯有等待。 ……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殿内有十几盏宫灯,都被点亮了。 没有饭菜,也没有水。众人又饿又渴,等得全身虚软无力,等得眼冒金星。最初的震惊恐惧都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殆尽。众人大多三五人凑在一处,压低了声音说话。 “丞相一直没醒,不知能否熬过这一劫。”张尚书一脸忧色,眉头几乎拧成了结:“万一丞相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该如何是好。” 这话说的,怎么都透着一股不吉利。还透着一丝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的野心。 周尚书瞥一眼张尚书,一言不发。 戴尚书资历最老,和王丞相私交也最好,闻言心中不快,哼了一声:“说什么浑话。王丞相什么风浪没见过,定能撑过去。” 张尚书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转移话题,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以你们看,今日之事,和郑舍人是否有些关联?” 能混迹朝堂做到六部尚书的,没有蠢人。郑宸今日说话行事,已露出蛛丝马迹。 周尚书目光闪动,低声道:“这等谋逆大案,定会严审。谁是奸佞小人,必将无所遁形。” 戴尚书老成,考虑得更深些,叹了口气道:“哪有你说得这么简单。有太皇太后在,谁能动得了郑家。” 这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戴尚书向平王的方向扫了一眼。平王今日被彻底吓到了,自姜韶华走了之后,便一直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不哭也不动。 本来就傻乎乎的,现在看着就更傻了。 偏偏平王是太和帝姜颂的胞弟,天子没有子嗣,兄终弟及天经地义。想到大梁朝的龙椅日后就坐着这么一个傻子,简直让人的心灰暗无光。 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心思纷乱的众臣们,下意识地起身。 殿门被推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当先走了进来。 一身血迹,满身杀气,目光冰冷,气势迫人。正是南阳郡主姜韶华。 紧接着,两个满身都是鲜血的武将随姜韶华进了昭和殿。一个是宋渊,另一个则是御前侍卫副统领马骥。 陈长史立刻上前相迎。 崔渡原本步伐最快,后来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刻意放慢脚步,让了陈长史两步。 他是郡主夫婿没错。可眼下,郡主需要的不是他的关切问候。他的存在,会一再提醒众人,姜韶华本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昭和殿里的女子。 陈长史留意到了这一细节,心中对崔渡又多了一层赞赏。 崔渡是真正的聪明人。平日里粗枝大叶,不过是因为他对权势漠不关心。其实,他心思透亮什么都懂,且很有分寸。 “郡主,宫中现在情势如何了?”陈长史代众臣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姜韶华目光一掠:“我们在宫中寻了半日,杀了半日,现在逆贼基本已被铲除。或许还有些漏网之鱼,躲藏了起来。不过,人数应该不多,掀不出风浪了。” 第六百零三章 平乱(三) 姜韶华的话语清晰地传进众人耳中。 众臣眼眶俱是一热。有的直接就哭了起来。哭声最有感染力,原本强忍悲戚的,也纷纷哭了。 这是释然的泪水,也是对大梁国运衰竭的哀戚。 陈长史敏锐地察觉到了少了一个人的身影:“安国公去了何处?” “今日厮杀激烈,他不慎被逆贼砍了一刀,受了伤。”姜韶华淡淡道:“现在被抬到殿外疗伤去了。” 陈长史和郡主对视一眼,不再多问。 安国公的生死,其实没那么重要。当然,死了最好。郑太皇太后没了郑氏父子做倚仗,自然会更依赖郡主。这对郡主更为有利。 姜韶华走到崔渡面前,轻声道:“随我去给堂兄磕头。” 崔渡点点头,随着姜韶华走到棺木前。 这一日,灵堂里历经了叛乱杀伐,这具躺着天子尸首的巨大坚实棺木,却无人动过。 太和帝就这么躺在棺木里。为了保住尸首不腐,棺木放了许多冰块,每日都会更换。不过,时日长了,还是会有淡淡的腐败迹象,且气味难闻。 姜韶华身上的气味也不好闻。她今日持着长枪,杀了一整天,死在她长枪下的亡魂不知凡几。她的衣服,几乎都被逆贼的鲜血浸透了,血腥气浓厚。 她跪在棺木前,磕了三个头,轻声道:“堂兄,我来了。” 崔渡也跪下磕头:“皇上,臣也来了。” 众臣恸哭,姜韶华却没有哭。 她的悲伤,都在那一日惊闻太和帝死讯时化作了泪水。这些日子,她一心赶路,今日进宫遇到叛乱,杀了一整天的人。她现在哭不出来,跪在棺木前,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哀伤。 一直呆呆坐在角落里的平王姜颢,像被人抛弃的小狗一般爬到姜韶华身边,伸手抓住姜韶华的衣袖。 姜韶华转头,看姜颢一眼:“别怕,坏人都被我杀了,没人敢再伤你了。” 姜颢不知有没有听懂,扁扁嘴,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格外响亮尖锐,直钻进人的耳膜里,震得人耳朵疼。 姜韶华难得没有嫌弃姜颢,伸手拍了拍姜颢的后背:“好好哭一场。哭过之后,就把眼泪擦了,让堂兄安心地合眼归天。” 姜颢听不懂这些,扑进姜韶华的怀中,继续大哭。 殿门再此被推开了。 一个老迈蹒跚的身影,被搀扶着进了昭和殿。众臣来不及擦拭眼泪,也来不及行礼相迎。 此时也没人去计较这些礼数。 郑太皇太后头发凌乱,眼睛通红,费尽力气走到棺木前。 姜韶华依旧跪着,平王还在大哭。郑太皇太后扶着棺木,看着躺在棺木里的长孙,两行浑浊的老泪不停滑落。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世间最悲哀的事。郑太皇太后在三年前死了儿子,现在又死了长孙,孙女也死了。嫡亲的血脉,只剩一个不解事的平王。可谓满心凄苦无助。 郑太皇太后哭了许久,差点昏厥过去。 姜韶华终于低声张口:“伯祖母,现在不是沉溺于伤心难过的时候。眼下得拿出个章程主意来。” “今日被诛杀的逆贼尸首,要一一辨认记录,该株连的不能放过。” “还有些逆贼,依旧藏在宫中暗处,得全部都找出来,通通杀了,以绝后患。” “堂兄尸骨未寒,丧事还得继续。” “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一些死在逆贼手中的臣子,也该通知家眷一声,将尸首领回去。” 千头万绪,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都得有人操心。最重要的,是得有人镇得住局势和人心。这等时候,万万不能再乱了。 郑太皇太后下意识地想去搜寻安国公的身影。旋即想起郑宸那个孽障,郑家还不知能否逃得一劫。安国公不宜高调,且未必能服众。 王丞相?不行,绝不能让那个老匹夫主持大局。 至于宗室,姜颐谋逆已被诛杀,高凉王脱不了干系,难逃一死。其余郡王亲王,也不值得信任。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姜颐。 思来想去,最值得信任最忠心可靠的,非姜韶华莫属。 最重要的是,姜韶华是女子,抢不走皇位,等太和帝丧事办完了,平王便能在姜韶华的支持下顺利登基。 这才是郑太皇太后心里最隐秘的想法。 郑太皇太后伸手握住姜韶华的手:“韶华,哀家老迈不中用了,这些事就都交给你。你只管放手去办,谁敢生事,你直接处置。” 姜韶华对郑太皇太后心里的算盘一清二楚。眼下她也需要郑太皇太后的支持。 姜韶华点点头应下。 众臣情不情愿的,都没人吭声,显然都默认了这个安排。 平王哭累已经睡着了。姜韶华将平王给了崔渡,然后起身安排诸事。 “戴尚书,杨侍郎,刑部立刻立案,你们领着刑部众人将逆贼的姓名身份一一登录在册。” 戴尚书七十岁的人了,颤颤巍巍地领命。杨侍郎倒是中气十足,应得干脆利落。 姜韶华叫来马骥:“辛苦马将军,派人手去逐一搜查宫廷各处,遇到行迹可疑者,杀无赦。” 这大半日下来,马骥对神力惊人身手盖世杀伐果决的郡主佩服得五体投地,二话不说领了命令。 姜韶华又吩咐董侍郎:“皇上的丧事要继续操办,李尚书死于逆贼之手,便请董侍郎负责丧事。” 董侍郎拱手领命。 然后,姜韶华又令人清点死在逆贼手中的臣子名单,命人去送丧信。今日倒也简单,有品级的诰命夫人都在景阳宫里,丧信直接送去便可。 御林侍卫里受伤的人颇多,宫中能动弹的太医都得派过去。 安排完这些,姜韶华又令人去御膳房那边传膳。 逆贼们在宫中厮杀,御膳房里也冲进了两个逆贼,御厨被杀了三个。还剩几个能动弹的,哆嗦着将冷馒头蒸热了,再煮一锅白菜豆腐汤。 丧礼期间,不能沾荤腥。饿了一整天的臣子们,在半夜才吃上一口馒头喝上一口热汤。不知怎么地,眼眶又热了。 …… 第六百零四章 平乱(三) 得了丧信的官员家眷,跌跌撞撞地哭着进了昭和殿。 此次死在昭和殿里的臣子,共有十一个。其中官职最高的,便是李尚书了。第一个冲进殿内的,正是李氏婆媳。当看到李尚书和李博元祖孙两个的尸首时,婆媳两个一前一后都晕了过去。 大梁的天塌了,李家的天也塌了。 其余女眷,皆放声恸哭,有几个都哭昏了过去。 姜韶华早已令太医候在一旁,方便及时为昏厥不醒的女眷们施针急救。 此外,殿内还有受了重伤的重臣,譬如一直没醒的王丞相,勉力能说话的包大将军,左大将军等人伤势轻一些。他们的家眷也都被叫了过来。 马统领一直在宫廷里四处搜寻躲藏起来的逆贼。众人都不能出昭和殿。 昭和殿里灯火通明,哭声不绝于耳。 姜韶华要总揽全局,事事都要过问,没有休息的时间。大多数时候,她沉默着跪在天子棺木前。 郑太皇太后哭昏了一回,醒来后,终于想起问询:“安国公人在何处?” 姜韶华答道:“安国公诛杀逆贼时十分英勇,不慎受了伤,有太医为他疗伤,性命没有大碍。” 没死就好。 宫里死了那么多人,连宝华公主也丧命于逆贼手中,郑太皇太后悲恸得近乎麻木。听闻安国公性命没有大碍,竟然没再多问。只低声道:“哀家已经打发人去搜寻子羡下落,只要找到他,立刻带来昭和殿。到时候,哀家要亲自问个清楚明白。” 郑宸参与谋逆……或者说可能是主谋一事,深深刺痛了郑太皇太后。 她要亲自问问那个狼心狗肺的孽障,是否真得谋害了太和帝! 便是往昔再疼爱郑宸,她也绝不能容忍姑息这等事!她要亲自处置这个孽障!让他死! 当然,郑太皇太后想的,就是处死郑宸,将所有罪名堆到郑宸头上,保住郑家。 此时天子棺木前,只有郑太皇太后和姜韶华。平王还在崔渡怀中呼呼大睡,崔渡困得厉害,眼睛也合了起来,应该没听到她们说话。 姜韶华看着郑太皇太后,缓缓道:“国有国法,该如何处置,有刑部量刑定罪。” 郑太皇太后实在太过疲累,没心情也没力气和姜韶华较劲,很快闭口不语。心里却在盘算着要如何保住郑氏满门。 这一夜,漫长极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凝滞在了浓厚的哀伤中。 天际露出一抹鱼白,晨曦悄然透过门隙撒进了一缕。 忙碌了一夜的马统领,终于露了面,身上又多了许多鲜血,带着骇人的血腥气拱手禀报:“启禀郡主,末将这一夜找出了五十多个躲藏起来的逆贼,已经全部都杀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派人继续搜索宫廷。另外,天已经亮了,让还能动弹的御林侍卫,都去收拾尸首。” 夜里不便,天亮了,该收拾昭和殿景阳宫外的残局了。 马统领也是狠人,杀了一天一夜,到此时已然撑得住,拱手领命。 “这些事吩咐麾下将士去便可,”姜韶华温声道:“马统领去休息半日。” 马统领却道:“末将还能撑得住。” 收拾残局,也得有信得过的人盯着才行。姜韶华见马统领说话还有力气,也就随他去了。 在崔渡怀中睡了一夜的姜颢,打个哈欠醒了。一睁眼,很是嫌弃崔渡,挣扎闹腾起来:“堂姐,我要堂姐。” 崔渡抱了小胖子一夜,姿势都没怎么缓过,全身正酸痛。被姜颂这么一推一闹,头都大了一圈。 偏偏这个平王,身份尊贵至极,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不能打也不能骂。好言好语地哄着,一句都听不进去。崔渡闹得手忙脚乱。 然后,就见姜韶华冷冷看了一眼过来:“不准闹了!” 姜颢竟然立刻就老实了。 崔渡简直叹为观止。 就在此刻,一个内侍过来禀报:“启禀郡主,范贵太妃到殿外了,是否请太妃进殿?” 按宫中规矩,范贵太妃本不该擅自来天子灵堂。 只是,这一天一夜发生了那么多事,往日的规矩早就被一破再破。昨夜就有不少女眷进了昭和殿。也不多一个范贵太妃。 姜韶华点点头:“请范贵太妃进来。” 片刻后,一身素服的范贵太妃进了昭和殿。 这一路尸山血海地走过来,范贵太妃早已吓得面色雪白,衣裳裙摆处沾染了许多血迹,走路时腿都是软的。 有力气跪灵的臣子们,现在都跪着。此时纷纷转头看向范贵太妃。 范贵太妃这三年内深居简出,久不在人前露面了。此时被众臣看着,心里发憷,双腿发抖。面上强自装出镇定的模样,竭力想表露出平王生母的风范气度来。 以后,平王就是大梁天子,她就要做大梁太后了,绝不能让臣子们小瞧。 范贵太妃这点浅薄的心思,众臣看一眼便能看出来,又如何瞒得过姜韶华? 姜韶华看着缓步而来假装自己一点都不惧怕的范贵太妃,脑海中闪过前世那个下令毒杀自己的范太后,心里竟然没什么切齿的恨意。 一个耳根软目光狭隘的后宫妇人,乍然登了高位做了太后,一心想替儿子对付权臣,听信小人谗言,自以为赐一杯毒酒毒杀了她,便能重创郑宸。 前世她死得确实冤枉,只是,没有死亡,何来今世的浴火重生? 她早已抛却前尘,这份仇怨,也算不得什么了。 范贵太妃自然不知姜韶华心里在想什么。此时,她急切地想示好拉拢姜韶华,过来后先抱住儿子,然后感激地低语道:“多谢郡主救了我们母子。日后,我们母子必有厚报。” 范贵太妃口中的日后,便是平王登基以后了。 这样的承诺,意味着姜韶华做摄政藩王会更顺遂。可谓是一份极为贵重的“谢礼”。 姜韶华没有接这个话茬,淡淡道:“天子丧期还有一段时日,请太妃好好照顾平王。” 范贵太妃连连点头,搂紧了平王姜颢。 第六百零五章 平乱(四) 八岁的姜颢,白白胖胖,在同龄的孩童中是大个头。此时却被亲娘以搂着稚儿的姿势搂在怀里。 范贵太妃搂得太紧了,姜颢觉得喘息都费力,奋力挣扎了一下。 范贵太妃没有松手,反倒搂得更紧了。就像是守财奴攥着自己手中的珍宝一样。 姜颢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孩童,立刻就哭闹起来,伸手用力推亲娘。范贵太妃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后退,差点向后摔倒。关键时候,有人扶住了她:“太妃请站稳。” 还是昨日那双手。 是姜韶华的亲卫统领宋渊。 范贵太妃心里猛然跳了两下,匆匆抬眼看向宋渊。宋渊已收回手,退到了一旁。那张坚毅阳刚的男子脸孔,就如烙铁一般烙印进了心里。 范贵太妃连忙阻止自己这可怕的念头,迅速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借着这一举动让自己清醒冷静些。 姜韶华沉了脸教训平王:“太妃是你亲娘,你为何推太妃?” 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时候都敢闹腾的平王,在姜韶华面前乖得像绵羊,甚至还会主动认错:“我错了。” 姜韶华冷然道:“不可再胡闹。现在去跪在棺木前。” 姜颢哦了一声,老实地跪了下去。 众臣看着这一幕,简直大开了眼界。这半个多月来,平王每日跪灵都要大哭大闹,谁都拿他没办法。谁曾想,姜韶华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制住平王…… 所以说,南阳郡主就是最合适的辅佐天子的人选啊! 女子之身,注定了无法抢夺帝位。辅佐摄政攫取权势,众人也能忍受一二。从郑太皇太后和范贵太妃的态度,也能看出这是她们乐见的最佳结果。 毕竟,让姜韶华摄政,利远大于弊。有高凉王东平王先例在前,郑太皇太后根本不会容淮阳王或武安郡王这样的宗室染指皇权。 姜颢今年八岁,等过个七八年,就能大婚。以后只要生出健康的子嗣,再教养个十来年,便能当大用。 这么算来,中间得有二十载左右的时间,姜韶华将会辅佐天子执政。 心思活络的臣子们,已经开始思虑着要怎么向南阳郡主示好投诚了。 至于董侍郎等人,心里油然而生优越之感。他们和南阳王府来往密切,可以算是郡主的人。以后这大梁朝堂,便该轮到“郡主党”出头了! 众人都在跪灵,目光却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姜韶华。 就连陈长史,也在看自家郡主,心里不停揣度郡主心里的想法。 众目环伺下,姜韶华沉默地跪在棺木前,众人只能看到她跪得笔直的背影。 …… 御林侍卫们忙了一整天,才将所有尸首清理干净,凉水冲了两遍,勉强冲去了血迹。玉石缝隙中的血迹,却怎么都冲不干净,只能留待日后慢慢清理。 刑部所有人忙了一天,记录的逆贼名单足有几十页。 这几十页的名单背后,将会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逆贼死了,还得诛连家人。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姜韶华没有要破例的想法。该杀的,确实要杀个干净。 出去搜寻郑宸的侍卫,灰头土脸地来回禀。郑宸不知逃去了何处,不知所踪。 郑太皇太后恼怒至极:“让人封锁城门,继续搜查。” 以郑宸的能耐,既逃出了皇宫,想抓到他确实不易。这都过去一天一夜了,封锁城门怕是也来不及了。 姜韶华目中闪过冷意,却未多言。 天再次黑了,昭和殿里的宫灯又燃了起来。众臣再次吃上了馒头。 崔渡去拿了几个馒头来,塞一个给姜韶华,低声道:“你吃些填填肚子。” 姜韶华嗯了一声。她饭量极大,这两日却没什么胃口,馒头吃在口中如嚼蜡一般。只吃了一个,就再也吃不下了。 崔渡有些忧心,压低声音道:“再吃一个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在众人眼里,姜韶华无所不能,有用不完的体力精力。事实上,她也是血肉之躯,昨天厮杀了一整天,之后一天一夜没合眼,一边跪灵一边稳住局面。最是消耗精力。 崔渡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她,知道她的疲惫,恨不得以身代之。 姜韶华被崔渡劝着,又拿了个馒头,慢慢吃了两口。胃里莫名地翻腾,隐隐欲呕,难受极了。 崔渡察觉出了异样,心里一紧:“你是不是有些不适?我请太医过来。” 姜韶华深深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不用了,我喝口热水。” 崔渡只得先去倒热水,细心地喂姜韶华喝下。 离得近一些的臣子们,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想怪不得长宁伯能得郡主青睐。这份细心体贴,哪里还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配郡主倒是很合适。 姜韶华喝了半杯热水,胃里的翻腾难受总算勉强压了下去。 就在此刻,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进了昭和殿,高声禀报:“王舍人已经领着英卫营的军队进城了。” 众臣闻言俱是精神一振。 虽说宫里的叛乱已经平定,不过,有大军前来坐镇,感觉又自不同。这才是真正的落定乾坤。 郑太皇太后此时才知道王瑾去搬救兵了。她素来厌恶王瑾,此时却也忍不住赞了王瑾一番:“王舍人倒是忠心能干。” 姜韶华轻声道:“王舍人去英卫营搬救兵,我的亲卫去了御林军大营,应该很快也有消息了。两支军队一同进京,既能护卫皇宫,又能彼此牵制。” 郑太皇太后握住姜韶华的手叹道:“还是你考虑的仔细周全。” 范贵太妃也跟着附和:“郡主思绪缜密,实在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 这口吻,已经初步有了太后的风范。 姜韶华心中哂然。 过了一个时辰,果然又有人来禀报,御林军也进了京城。 两支大军都来了,便是宫内外还有逆贼逃窜,大局也已安稳了。众臣纷纷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哭了起来。 夜半子时,熬了两天一夜风尘仆仆双目通红的王瑾迈步进了昭和殿。 第六百零六章 支持(一) 对王瑾来说,这两天一夜,是他二十年生命中所经历的最漫长最煎熬的时光。 他快马一日去了英卫大营,用一个时辰说服了左大将军的心腹亲信,然后集结带领英卫营精兵进京平乱。这么长的时间内,他没有合过眼,甚至没有吃过一顿饭,只在口渴至极的时候喝过一些凉水。然后一直心急如焚策马疾驰。 他自幼体弱多病,全靠着补品精心堆砌着养大。十几岁之后,身体逐渐如同龄少年一般康健,虽不能习武,骑马却是无碍。 不过,这样接连不断的奔波,对他而言,委实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在宫门外下马的时候,他便觉得头晕目眩腿脚酸软,硬是一声不吭地撑着进了宫,一路快步进了昭和殿。 比起两日前,灵堂里少了几张熟悉脸孔,多了郑太皇太后范贵太妃,还有南阳王府众臣。 南阳郡主姜韶华,原本跪在天子棺木前。听到脚步声,起身转过来:“王舍人终于来了。” 明亮的烛火下,姜韶华眼角眉梢的疲惫悄然流露,神色却依然冷静镇定。不管发生什么惊天变故,都难以撼动她的坚韧心志。 这样的坚韧,令人很轻易地生出安心和踏实感。 奔波两天一夜的王瑾,悬而未决的心顿时落了下来,上前拱手:“臣幸不辱命,将英卫营的人马都带来了。听闻御林军也进了城,很快便会有武将前来听令。郡主可以安心歇一歇了。” 是啊! 脑中紧绷的弦,总算能松一松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温声道:“王舍人辛苦了。” “这都是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王瑾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以敬服恭敬的臣子姿态回话。便是太和帝在世的时候,也不过如此:“真正辛苦的是郡主。宫中叛乱平定,郡主居功至伟。” 郑太皇太后原本闭目假寐,被声音吵醒了,颤巍巍地夸了王瑾几句,又长叹一声道:“王丞相运道不佳,之前被逆贼伤了左肩,血流过多大伤元气。被抬去了宫室,由太医照料。王舍人去看一看吧!” 王瑾心里一紧,迅疾抬眼看向姜韶华。 姜韶华也叹了口气:“本郡主正好也要去探望王丞相,你随本郡主同去吧!” 王瑾心情沉重极了,点头领命。 姜韶华转身迈步,王瑾跟了上去。 跪在棺木前的崔渡默默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老实跪灵。 这一场宫中动荡,表面看来已经平定,实则影响深远,朝堂格局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变革。 姜韶华要展翅高飞,就要争取尽量多的支持。她昔日和王丞相是不对付,不过,政治就是如此。没有一成不变的对手,只要情势允许时机来了,政敌也能合作一把。 崔渡不懂政治,却懂姜韶华。她要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伟业大事,他便是帮不了她什么,也绝不能拖她的后腿。 …… 受伤的臣子们,都被聚集在宫室内医治。王丞相伤势颇重,一直昏迷未醒,独自占了一间宫室。照顾王丞相的太医,也是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太医。 短短一段路,王瑾只来得及低语几句:“郡主,是姜颐谋逆叛乱?” “是,”姜韶华简短地应道:“参与谋逆的,还有郑宸。姜颐被我杀了,郑宸趁乱逃了,到现在还没抓到他。” 王瑾苍白的脸孔更白了一些,心里百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李博元也死了?” “我领人冲进昭和殿之前,他就已死在姜颐手里。”姜韶华转头:“李尚书也死了。还有,宝华堂姐也死在逆贼手中。” 王瑾心里似被刺了一刀。 他对宝华公主没有男女私情,可到底自小相识,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或者说,他其实心里清楚,宝华公主一直心系于他,如果他愿意做驸马,没人能争得过他。 可他心中早有了爱慕的女子。哪怕姜韶华已招赘婿进门,他也从未移情过。也只能辜负宝华公主的一腔情意了。 那个温柔贞静端庄贤淑的姜宝华,就这么死在了逆贼手里,在最美好的年华凋敝。令人扼腕心痛。 “以后,郡主打算怎么办?”王瑾勉强打起精神,问了一句。 姜韶华目光闪动,深深看王瑾一眼:“现在最要紧的,是平定宫乱,为堂兄操办身后事。等堂兄入土为安后,该杀的杀该斩的斩。” 王瑾停下脚步,和姜韶华对视:“想来,郡主不会再回南阳郡,要长留京城了。” 姜韶华淡淡道:“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言之过早。” 王瑾正色道:“别人什么态度,我不知道。我王瑾一定会鼎力支持郡主!” 这一刻,姜韶华心情也有些复杂。前世两人做了短短几年夫妻,王瑾便意外身故英年早亡。她对他没有男女之爱,却有夫妻相守的情分。 今世重生而回,她从没想过和王瑾再续前缘。她要走自己的路,不愿重蹈覆辙,更不愿和王家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王瑾,其实一直都很好。 “多谢王舍人。”姜韶华很快接受了这份好意:“希望等王丞相醒来,王舍人能说服王丞相,一并支持我。” 王瑾郑重应下:“我尽力。” 姜韶华不再多言,再次迈步。 到了门外,王瑾抢先两步去敲门,门很快开了。王瑾快步走了进去,躺在床榻上的老父亲陡然映入眼帘。 王丞相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身体老迈,精力一日不如一日。此次受了重伤,没能及时得到医治,流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且高烧不退,十分凶险。 看着满脸潮红意识不清的王丞相,王瑾鼻间一酸,热泪滚滚。 姜韶华走到床榻边,看着王丞相此时模样,也有些伤怀唏嘘。 王丞相纵有诸多不是,到底还有大梁丞相的脊梁和气节。若是熬不过此劫,朝中有谁能接替王丞相? 李尚书死了,郑宸谋逆叛乱,安国公也没了上位的可能,剩下的四位尚书里,有谁能担当重任? 第六百零七章 支持(二) 姜韶华在心中思虑斟酌。 王瑾红着眼哭了一会儿,情绪才勉强平稳。他转头问一旁太医:“费太医,我父亲可还有救?” 太医院二十多位太医,季太医的医术最精湛,也最得信重。谁也没想到,季太医竟被姜颐私下笼络收买,做下了会被诛灭九族的勾当。 其余一众太医,个个战战兢兢,唯恐季太医在牢狱中胡乱攀咬,自己被诛连。万幸宫变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太医们都侥幸平安,且还派上了大用场。 费太医也是老太医了,医术极佳,善治外伤,被派来救治王丞相。王丞相一直高烧不退昏迷未醒,费太医连眼都不敢合一下。 “回王舍人,”费太医小心斟酌着言辞:“丞相大人被射穿了左肩,失血颇多,未能及时医治。且高烧未退,神智昏迷。下官用了最好的伤药,配以针灸之术,每个时辰都用温水擦拭王丞相身体。按理来说,丞相大人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言下之意很清楚,王丞相的一条命大概率能保住,至于会不会落下残疾,就不好说了。 就这,也比王瑾预想中的好了。 王瑾抹了一把眼,拱手谢过费太医。费太医连连拱手还礼。 姜韶华听了这番话,略一点头,对费太医道:“辛苦费太医了。” 费太医恨不得将腰躬到地上:“郡主可别这么说,下官诚惶诚恐。” 姜韶华平乱当日,一柄长枪挑了逆贼高山,杀了姜颐,又杀了韦雄,可以说是杀人如麻,且立下泼天之功。 只要长了眼睛的还有些脑子的,都能看出郡主必是未来的掌权人。费太医哪里敢在郡主面前挺直腰杆。 姜韶华对王瑾道:“王丞相还没醒,你先在这里陪着王丞相,有什么事等王丞相醒了再议。” 王瑾点头应下,目送姜韶华离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王瑾眼眶莫名一热,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他狠狠哭了一场。似要将这两日来的仓惶慌乱都哭出来,又似在哀悼死去的一众好友。 太和帝死于阴谋暗害,李博元死在姜颐手中,姜颐死在姜韶华长枪下。郑宸还活着,只要露面被抓,必死无疑。 自少一同长大的伴读好友,竟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的衣摆被轻轻扯了一扯。 王瑾哭得都打嗝了,低头一看,眼泪立刻戛然而止,狂喜不已:“父亲!” 王丞相竟然醒了! 王丞相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疲惫虚弱,却紧紧盯着儿子的脸,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王瑾只凭口型,就猜出了王丞相要问什么,立刻低声道:“宫中动乱已平,姜颐被郡主杀了,可惜让郑宸逃了出去。” 王丞相眉头松了一松,听着王瑾继续说了下去:“英卫营的人马已经到了,御林军也进了京城,父亲不用担心,局势确实已经安稳了。” 王丞相慢慢松一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又颤巍巍地皱了一皱。 王瑾没急着说话,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费太医十分知趣,立刻退了出去,另有两个内侍,也一并退下。 宫室里就剩王瑾父子二人。 王丞相十分吃力地挤出几个字:“以后,谁做丞相?” 王瑾将耳朵靠过去,才勉强听清,心里有些酸涩。 王丞相原本还能撑个十年八年,原本打算着等他熬出资历,顺理成章地接过丞相之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令王丞相身受重伤。哪怕勉强保住一条命,也无法再操劳政务担任大梁丞相了。 这也就意味着,丞相党必须另外推出魁首,以期在今后朝堂中稳居一席之地。 想再独揽大权是不太可能了,以姜韶华之强势手段,必会压制丞相党派系官员。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和太后党或者说郡主党平分秋色罢了。 “父亲伤重刚醒,应该好好休息,不要急着操心这些事。”王瑾打起精神安慰道:“郡主之前来探望父亲,以我看,态度还算温和客气。这场宫变动乱,真正大伤元气的是郑家,我们倒没什么可急的。” 王丞相拧起眉头,盯着王瑾。 王瑾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王丞相气急败坏,恼怒地伸手,用尽力气抓住王瑾的手:“你……你想投向姜韶华?除非我死。” 眼见着王丞相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王瑾哪里敢说实话,忙敷衍道:“这怎么会。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居于女子之下。父亲放心,我决不会低头让步。” 最多就是效忠。臣子忠心是本分,算不上低头让步。 王丞相乍然醒来,虚弱得不行,情绪波动得厉害,很快再次昏了过去。 王瑾大惊失色,忙去叫费太医进来。费太医一番忙碌,施针灌药不提。 …… 大军进京,局势已定,姜韶华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倦意席卷而来。 郑太皇太后总算有几分良心,嘱咐姜韶华去好生休息。 范贵太妃也轻声道:“郡主劳苦功高,两天没合眼了,安心去歇一歇。” 那副即将上位的太后口吻又来了。 郑太皇太后皱了眉头,瞥一眼过去。 范贵太妃心里一紧,立刻闭上嘴。 姜韶华没有逞强,张口应了。崔渡立刻起身,扶着姜韶华往宫室的方向走去。 宋渊等亲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范贵太妃悄悄看一眼那个高大坚毅的背影,很快垂下眼。 昭和殿里的宫室有数十间,原本大多空着,这两日都被受伤的臣子们住了,只剩两间空的。崔渡推开最里间的宫室。 宋渊等人则去了隔壁的宫室内稍事休息。这两天一夜,他们同样没合过眼,有的还带着伤,此时松懈下来,格外疲惫。 崔渡小心地扶着姜韶华躺到床榻上:“韶华,我去请一个太医来给你诊脉。” 姜韶华今日三番五次胃中不适,隐隐欲呕,吃不下东西,又分外疲累。此时躺到床榻上,全身软绵绵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不用叫太医。” 第六百零八章 有喜(一) 崔渡素来对姜韶华百依百顺,此时听着这话,却也急了:“你身子不适,总得找太医瞧瞧是怎么回事。” 姜韶华抓着崔渡的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我没有生病,应该是有喜了。” “有什么喜?”崔渡反射性地接了话茬,显然没反应过来:“你这般不适,也能算有喜吗?” 真是傻乎乎的。 姜韶华抿唇,轻笑一声。 崔渡看着姜韶华眼眸中盛开的笑意,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骤然一亮,用力攥紧姜韶华的手:“你是说……你有身孕了?我们将要有孩子了?” “嗯,应该是的。” 姜韶华前世有过身孕生过子嗣,对这种有喜的症状自然不陌生。算一算时日,她最后一次月信来的时候是在成亲前几日。成亲之后,月信一直没有来。这都成亲三个月了,便是月信再不准时也没有迟那么久的道理。 只剩下一个可能,她有喜了。 崔渡高兴得咧嘴傻笑。笑了一会儿,忽然又叹了口气:“现在宫中这样的形势,这个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姜韶华志向远大,此次平定宫乱立下大功,正好趁着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争取名正言顺地上位。偏偏在这等关键时候有了身孕! 女子有孕的时候,难免比平时虚弱些。而且,以后肚子渐渐隆起,行走做事都不便利。大着肚子,也会让朝臣们更清晰地意识到男女之别。 这对姜韶华都大大不利。 姜韶华和崔渡自有默契,一听便知崔渡在忧心什么,淡淡一笑道:“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崔渡一愣,抬眼看去。 烛火下,姜韶华目光熠熠:“堂兄登基三年,一直在守孝,没能大婚。突然离世,连子嗣都没有。接下来,该由谁继承皇位,便成了难题。平王姜颢血缘最近,却太过年少,智力不足,根本担不起天子重任。要等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出康健子嗣,至少也要八九年。” “而我,样样都远胜平王。此时有了身孕,数月后便能生下子嗣。有了子嗣,在众臣眼里,才算真正成年了。” 这是姜韶华第一次真正袒露要争帝位的野心。 从争夺帝位的角度来说,有子嗣的确实更占优势。 崔渡闻言松口气:“这么说来,孩子不会耽搁你的正事了?” 姜韶华微微一笑,脸庞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当然不会,你别琢磨这些了,我心中有数。” 顿了顿,又轻声嘱咐:“堂兄丧期没过,此事暂不声张。等堂兄入土为安了,我身形遮掩不住了,再让众人知晓。” 崔渡连连点头应下,目光忍不住挪到姜韶华平坦的小腹上。目光热切得仿佛能透过她的肚皮。 姜韶华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过去。想到一个幼小的生命在腹中孕育,除了喜悦之外,还有些复杂难言的情绪。 前世她养了个白眼狼儿子,伤透了她的心。现在的她,实在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做一个好母亲。 这些陈年旧事,又不便说给满心欢喜的崔渡听。她一个人默默思绪飘飞,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今夜,她又做了梦。 太和帝再次入了梦境。这一回,他面对着她,隔了六尺左右的距离。就像往日在宫廷里闲话一般,神色轻松:“堂妹,多谢你为我报仇。” 她轻声道:“姜颐是死了,郑宸却逃了出去。堂兄放心,我迟早会抓住他,我要亲手斩了他。” 姜颂沉默了片刻道:“你三番五次地提醒我,要戒备身边人。我确实防备姜颐,却未想到,郑宸会背叛我。” “几个伴读中,我最信任他,也最器重他。我想过,等过个几年,就让他去六部历练,等他磨炼出来了,便能当大用。大梁丞相的位置,迟早会是他的。” “锦绣前程就在前方,他为何还要背叛我?” 姜颂满目痛苦,情绪激动,脸孔渐渐扭曲,忽然嘶吼起来:“堂妹,郑宸为何要背叛我?” 她没有被吓得后退,抬眼直视:“权势动人心。郑宸野心勃勃,迫不及待地想掌权。他没耐心等十年二十年,只想早日除了你,扶持什么都不懂的平王上位。到那时,大梁朝堂就成了他的天下。” “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宫中,他的计划就成功了。还好你来得及时,他功亏一篑,野心毕露无遗,只能潜逃出宫。” 姜颂身影淡了,面容也渐渐模糊,声音在她耳边飘荡:“堂妹,现在只有你能坐稳帝位,稳住朝堂,守住江山。你别心软,该杀的一个别放过。谁阻拦你登基,你就斩了谁。等这些反对者到了皇权,我再收拾他们一回。” “堂妹,你一定能做到。” …… “郡主,郡主。”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荡。 姜韶华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崔渡熟悉的脸孔:“现在什么时辰了?” 崔渡显然这一夜睡得不踏实,眼睛有些红,却格外有精神:“现在是巳时正了。太皇太后派人来催了三回,我这才叫醒你。” 巳时正,天色已大亮。 姜韶华一夜睡了五六个时辰,体力恢复了大半。她起身后,换了一件干净的素服,洗漱一番,又吃了早饭。 在灵堂里,只能吃馒头喝凉水。在宫室里没人看着,早膳倒是精致可口些。姜韶华胃口依旧不如平日,喝了两碗粥吃了三碟小菜便搁了筷子。 崔渡时不时看一眼姜韶华的肚子:“你吃得不及平日一半,这样真能吃饱吗?” 姜韶华道:“已经吃不下了。先去灵堂,等饿了再吃。还有,别总看我小腹。宫里个个都是人精,会看出不对劲。” 崔渡点点头应下。 然而,这等事,哪里容易控制得住? 进了灵堂,在昨日位置跪下,离姜韶华很近。崔渡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目光,时不时就要看姜韶华一眼。 还好众人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偶尔有人留意到了,也只以为长宁伯和南阳郡主夫妻情深。 第六百零九章 有喜(二) 姜韶华一如往常,除了跪灵之外,不停下令定夺拿主意。 “启禀郡主,宫中又抓了十几个逆贼,该如何处置?”这么来问询的,自然是马将军。 姜韶华淡淡道:“杀了便是。” 马将军奉令而去。 “英卫营已经在宫外驻扎安顿,要不要让他们进宫来?” “御林军也在宫外,敢问郡主,是否让他们入宫。” 这是英卫营和御林军各自派人进了宫。 姜韶华话语简洁:“就在宫外守着,不必进宫。没有宫中号令,不可妄动。” 然后,还有许多琐碎却又需要做决断的事。譬如受了伤的众臣,是否该送出宫回府去慢慢养伤。再譬如,死在宫中叛乱的臣子尸首,该如何处置?是否要让家眷领尸首回家操办丧事入土为安?还有,宫中这一场动乱,死了不少宫人和内侍,这些人的尸首又该如何处置? 此外还有一桩不太美妙的消息。 “郑宸应该已经逃出了京城,不知逃向了何处。”郑太皇太后满脸懊恼悔恨,咬牙低语:“这个孽障,看来是早有准备。” 对这个结果,姜韶华早有心里准备。郑宸筹谋逆反宫变,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以他的为人,焉能不备退路? 说不定,退路还不止一条。 郑太皇太后心里显然也有数。只是,当着姜韶华的面不便多说。 姜韶华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必须要除掉郑宸,此事绝没有回旋余地。好在对郑家的态度还算缓和,暂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郑太皇太后在灵堂里待了小半日,借着疲累休息的空闲,去探望安国公。 安国公伤在腿上,腿骨都断了。被太医正骨包扎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性命是没有大碍了,不过,少说也要躺个一年半载。日后能不能恢复如常,此时也说不好。 安国公面色颓唐不振,一双眼下全是青影,可见这几日都没睡好。一来腿伤疼得厉害,二则是因为不知所踪的逆子郑宸。 安国公夫人在一旁红着眼抹泪。 郑太皇太后看着恼火,低声呵斥:“活的好好的,这时候哭什么哭。” 安国公夫人哽咽着应道:“国公爷腿伤这么重,太医说了,便是日后好转,也易落下病根。走路或许不太平顺,以后怕是不能再上朝了。” 朝廷重臣,最讲究体面,一颠一跛的,哪里还能做兵部尚书? 安国公夫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压根不知眼下郑家面临的是谋逆株连九族的巨大灾难。安国公跛不跛的,倒算不得什么了。 郑太皇太后有些不耐:“能保住一条命,就是万幸,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安国公夫人抹了眼泪,满心期待地问道:“子羡还没回来吗?这都几天了,他到底领了什么差事出宫?” 郑太皇太后冷着脸:“宫里的事,你别乱打听。哀家和安国公有事要商议,你先退下。” 安国公夫人只得应下,怏怏退了出去。 门关上,只剩郑太皇太后和安国公,还有角落里的赵公公。 安国公吃力地张口:“还没抓到那个孽障吗?” 郑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那一日过后,就再没人见过他。哀家打发人去郑家内宅,范氏一无所知。” “他定然是逃出宫后就易容改扮,早就逃出京城了。” 一旦出了京城,可以往四面八方逃窜。以郑宸的能耐,只要他不露面耐心躲藏起来,便很能抓住他。 知子莫若父。 安国公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他不会一直躲着,说不定,他会逃去边关。姑母派人延着司州的方向去找找看。” 郑太皇太后眉头动了一动:“你的意思是,他会去投奔范大将军?” 范嘉宁是范大将军嫡亲的孙女。郑宸这个孙女婿前去投奔,确实有可能。 边军现在还有六七万精兵,郑宸若是能策反范大将军,边军倒戈反了朝廷,到时候可就是祸及江山了。 郑太皇太后想及此,火冒三丈,脑仁疼得直抽抽,破口大骂:“看看你养的好儿子。郑家要被他连累的家破人亡。” 安国公被骂得面色如土,心里却想,郑宸五岁就进宫做了太子伴读,哪里是他养大了儿子。分明就是郑太皇太后养大的孽障。 这等话说出来,只怕会气死郑太皇太后。安国公哪里敢吭声。 郑太皇太后骂了足足一炷香功夫,累得气喘吁吁。赵公公忙扶着主子坐下,又伺候主子喝了半碗温水。 安国公低声道:“我这就让人送信去司州,提醒范大将军,只要发现这孽障行踪,就捆了送回京城。” 最好的结果,就是用郑宸一条命,换来郑氏一族的平安。 郑太皇太后阴沉着脸道:“动作要快。眼下皇上丧事没办完,谋逆宫变一案也未开始审理。趁着这段时间,抹平这桩祸事。” 安国公犹豫片刻,低声叹道:“只怕姜韶华会紧盯着此事不放,一并铲除郑家。” “有哀家在,她动不了郑家。”郑太皇太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哀家自有办法说服她。此事你不必管,好好养伤。” …… 傍晚,众臣就着凉水吃起了馒头。 一个内侍悄步过来,低语数句。 姜韶华不动声色,略一点头,示意自己知晓。那个内侍,便又悄悄退下了。 宫里的内侍,不乏眼明心亮之辈。眼见着郡主大权在握风头极劲,有心思活络的已积极地行动起来,主动给姜韶华通风报信。 短短几日间,姜韶华便多出了许多耳目。 郑太皇太后和安国公独处密议……还能密议什么? 无非是要商量以什么样的好处堵住她的嘴,让她放过郑家。 范贵太妃拉着平王的手过来,轻声道:“颢儿想和郡主待在一处。” 姜韶华无可无不可,随意点点头。 姜颢立刻在姜韶华身边坐下。馒头不好吃,他平日不爱吃,此时也不嫌弃,吃得很起劲。 范贵太妃没话找话说:“郡主以后会长留京城,不如就在宫里住下,也省得每日跑来跑去。” 第六百一十章 拉拢(一) 姜韶华没有搭这个话茬,慢慢吃着手中的馒头。 范贵太妃有些尴尬。 只是,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拉拢示好姜韶华,她绝不能轻易放过。在她看来,姜韶华对朝政极有野心,对权势志在必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必能打动姜韶华。 范贵太妃调整表情,露出一个哀戚的神色来,声音压得很低:“郡主救了我们母子性命,我心里感激不尽,定是要报答郡主的。” “平王年幼懵懂,待日后继承皇位,需要有人辅佐朝政。只要郡主肯长留京城,这辅佐之位,谁也争不过郡主。我们母子,都会鼎力支持郡主。” 说着,扯了扯姜颢的衣袖:“颢儿,快和你堂姐说,请你堂姐以后长留在宫中。” 姜颢吃馒头吃得起劲,根本就没听清亲娘在说什么,胡乱点点头,猛咬一口馒头,然后就被噎着了。 范贵太妃:“……” 冷眼旁观的姜韶华,迅疾伸手,在姜颢的后背上重重拍了一拍。姜颢被拍得咳了几下,吐出一大块馒头,终于能顺利喘息了。 姜韶华淡淡道:“别着急,饭要一口一口慢慢吃。有多大的肚量,就吃多少。免得吃噎着或是吃撑了。” 话中有话,另有所指。 姜颢不懂,范贵太妃心思细腻敏锐,却是一听就懂。被讥讽得耳后火辣辣的,下意识地抓紧了姜颢的手。 姜韶华目光一掠,淡淡提醒:“太妃手劲太大,抓疼平王了。” 范贵太妃回过神来,松了手。 姜颢左手重获自由,高高兴兴地捧起馒头。刚才吃噎着了,这回他放慢速度,小口小口吃。 姜韶华轻声夸赞:“平王虽然反应慢些,但是心思澄澈,听得进劝慰。比那些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人强多了。” 范贵太妃绝不肯对号入座,顺着姜韶华的话音道:“郡主说的是。平王是个孝顺听话懂事的孩子,谁真心对他好,他就会真心待谁好。他一直很喜欢郡主,郡主以后拿他当亲弟弟便是。” 绕来绕去,还是要让姜韶华全心辅佐姜颢。 当然,范贵太妃是以恩赐的态度说这番话。皇权赫赫,谁不想站在龙椅旁执掌大权?姜韶华再厉害,到底是女子,想站上那个位置,会有许多阻力。她和平王的态度就至关重要了。 姜韶华对范贵太妃的心思洞悉了然,似随口应了几句:“过些时日,藩王们便会陆续进京入宫。以后什么形势,现在不好说。我留不留在京城,也得看日后情势如何。太妃不必心急许诺,静观其变便是。” 范贵太妃心里一紧,语气有些急促:“东平王父子谋逆,收买季太医谋害皇上,这是满门都要被抄斩的死罪。淮阳王和武安郡王,说不定也暗中参与了此事,有合谋之嫌。等他们到了京城,都该仔细问审才对。” 范贵太妃半点不傻,将平王面临的危机看得一清二楚。 平王的年龄倒不是硬伤,古来今往年幼登基的天子多的是,智力不足不能理政才是平王最大的问题。如果众臣想另外拥立成年的宗室藩王为帝,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就是现成的人选。 倒是姜韶华,再厉害再强势,也因女子之身天然被排除在角逐皇位的人选之外。也可以说,谁能争取到姜韶华的支持,谁登基的机会就大大增加。 范贵太妃急着拉拢示好,就是想趁着淮阳王武安郡王没进宫之前先获得姜韶华的支持,为平王拉拢最大的助力。 姜韶华看范贵太妃一眼,那一眼的凉意,看得范贵太妃心里直发毛。 “饭多吃一口无妨,话不能多说乱说。”姜韶华声音里透着冷意:“谋逆是重罪,要有真凭实据,岂能信口胡言。万一太妃这话传出去,逼反了淮阳王或武安郡王,到时候大梁朝新帝未立,就先陷入内斗。到时候人心动荡,外敌环视,江山不稳,太妃可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这一连串的大帽子扣下来,范贵太妃听得脸孔煞白,身子瑟瑟发抖如风中摇曳的小白花:“我……我就是随口一说,绝没有诬陷淮阳王武安郡王的意思。” 姜韶华冷冷道:“这等荒唐无稽之言,请太妃以后别再说了。” 范贵太妃的气势完全落了下风,只能点头应是。 待在姜韶华身边很容易被人忽略的长宁伯崔渡,一边吃着馒头,一边在心里给妻子竖个大拇指。 利舌如箭,威风霸气! 就在此刻,一个御前侍卫匆匆进来,拱手禀报:“启禀郡主,东平王父子已经被押解进了城门,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到宫中了。” 范贵太妃一惊,迅疾看向姜韶华。 姜韶华神色如常,先吩咐身边人去给郑太皇太后送信。 这份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的气度,实在是学都学不来。 范贵太妃看在眼里,有些羡慕。再看一眼只会埋头肯馒头的傻儿子,心里长长叹息。 这份黯然,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不管如何,她的儿子都是天下最尊贵的姜氏血脉。是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年幼也好,傻子也罢,总之,这皇位就是平王的。谁都别想夺走。 她要为儿子守住皇位。哪怕要低声下气地拉拢姜韶华,许诺出无数的好处,她也心甘情愿。 …… 夜半子时,东平王父子二人被押着进了天子灵堂。 五十多岁的东平王,原本体壮健硕半点不显老。如今这一路被囚车折腾得不轻,头发凌乱,满面颓唐,亏得进宫前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就这也遮不住酸臭之气。 东平王世子比东平王还不堪,大概是在被捉拿的时候动手反抗,被狠狠揍过。现在走路一瘸一拐,头脸上还有大片青於。 父子两人,进了灵堂后,迎接他们的是众臣愤恨的目光。 年轻的太和帝,纵有许多不足,也算得上不错的帝王。现在却被这对父子害得殒命归天,大梁天榻地裂。 郑太皇太后更是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地下令:“将他们父子押过来,在皇上棺木前杀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拉拢(二)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 王丞相在养伤,安国公也在养伤,李尚书已死,剩下的几位重臣,如戴尚书年岁一把不爱出头,周尚书资历稍浅,张尚书身为吏部尚书,自觉应该撑起丞相党大旗,当仁不让:“太皇太后娘娘息怒。” “东平王父子犯下谋逆重罪,必死无疑。只是,国有国法,需审问定罪论处。此时杀了容易,却不合朝廷法度……” “放肆!”郑太皇太后大怒,伸手指着张尚书的鼻子臭骂:“哀家痛失长孙,大梁天子就死于东平王父子之手。哀家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一刀砍了都算便宜他们了。” “你拦着哀家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为他们父子说情?你和东平王父子有什么勾连?!” 张尚书大惊失色,立刻为自己辩驳:“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断然不会和逆贼有勾连。臣只是觉得不该私下行刑,应该堂堂正正地问审定罪……” 郑太皇太后呸了一声:“哀家就是堂堂正正地杀他们父子!你再多嘴饶舌,哀家立刻将你撵出灵堂!” 张尚书以前经常见王丞相和郑太皇太后据理力争不落下风,甚至能压制住郑太皇太后。现在轮到自己顶上前了,才惊觉这是何等艰巨的一件事。 张尚书下意识地看一眼戴尚书,戴尚书岿然不动。再看一眼周尚书,周尚书一直低着头,就没抬起来。 王丞相这一倒下,丞相党人心涣散,竟已有分崩离析摇摇欲坠之势。 郑太皇太后此时态度强硬,借着发作东平王父子打压丞相党官员。以后,这朝堂里就是太皇太后党的天下了。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张尚书面色难看,愤然闭嘴。 东平王父子自知难逃一死,倒也光棍,索性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们两个的嘴都被一团臭烘烘的棉布堵着,想狡辩也张不了口。 郑太皇太后威风凛凛地一挥手,赵公公立刻下令,几个身形高大的御林侍卫立刻上前,拖住东平王父子。 “且慢。” 谁也没想到,在此时张口的竟会是姜韶华。 郑太皇太后很是意外,不快地看了过去:“你也要拦着哀家不成!” 姜韶华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上前两步,不疾不徐地说道:“东平王父子谋反一事,有人证物证,他们被千刀万剐都是罪有应得。只是,他们和姜颐到底是怎么勾连上的,这其中还有没有同谋。这些都得问个明白。暂且将他们关进天牢,日后审个清清楚楚。如此,不错杀好人,也不会有漏网之鱼。这样才是为皇上报仇雪恨,也给群臣百姓一个交代。” 郑太皇太后在听到“同谋”两个字时,气势就没那么足实了。 东平王父子有多少同谋,没人清楚,总之,这里面少不了郑宸。只要郑宸被指认,郑家就脱不了干系。 郑太皇太后就似被抓住了软肋,瞬间气势泄了大半。 姜韶华还是那副诚恳又贴心的模样:“再有,宫中动荡,昭和殿里外死了许多人,皇上就在棺木里躺着,怕是被血光扰得无法安心归天。不管什么事,都不及皇上入土为安重要。” “还是等丧事办完了,再行论处。” “太皇太后娘娘放心,该死的人,一个都躲不了。” 最后这一句,透着肃杀和寒意。 郑太皇太后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凉,下意识地让了步:“也罢,就依你所言。” 说完又觉气势太弱,迅疾板起脸孔,高声下令:“来人,将东平王父子二人关进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视。胆敢靠近的,一律以同谋论处。” 东平王父子像死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姜韶华上前扶住郑太皇太后,轻声道:“夜深了,娘娘去歇着。我守在这里。” 郑太皇太后拍了拍姜韶华的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姜韶华轻声应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 撑住大局稳定人心,这八个字说来轻巧,想做到难之又难。姜韶华这几日承受的巨大压力,绝非常人所能想。 然而,这是做大事必须付出的代价。 世上没有只拿好处不干活的好事。还是那句话,欲戴王冠,先承其重。 郑太皇太后对姜韶华的表态很是欣慰,又拍了拍姜韶华的手背。当着众人的面,有些话不便说也不能说,其中暗含的深意,就只有彼此清楚了。 …… 哗哗! 咣当! 铁链响了一阵,重重的铁门被推开,两个狼狈的身影被推进了牢房。 呜呜呜! 东平王世子拼力嘶喊,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看守牢狱的御林侍卫根本没理会。 父子两个皆身份尊贵,锦衣玉食,这些日子吃足了苦头。就这么一个躺在地上,一个靠在墙边,忍饥挨饿。 熬到天亮的时候,才有面无表情的御林侍卫进来,为父子两个松绑。 嘭地一声,一碗凉水放到地上,另有两个硬邦邦的冷馒头。 换在往日,就是东平王养的狗都不吃这个。现在今非昔比,饿的两眼昏花的东平王慌忙扯了口中破布,饿虎扑食一般,将馒头塞进口中。 东平王世子动作稍慢一步,也吃得狼吞虎咽。 饿了一天一夜,就吃个冷馒头,实在不顶饿。 东平王世子喝了口凉水,然后喊了起来:“再拿两个馒头来。” 还是没人理睬。 东平王将剩余的冷水都喝完,勉强压住了肚中的鸣叫,长叹一声道:“别喊了,趁着这会儿歇一歇手脚,存些力气说说话。” 每天也就是吃饭的这片刻功夫,父子两个能低语几句。 “功亏一篑!”东平王世子心中不甘,咬牙低语:“姜颂死得倒是快,姜颐实在没用,大好的局面,他竟然没撑住,被姜韶华一枪刺死了。” 宫中动荡变故,已是几日前的事。东平王父子进京城到宫中这段路,陆续听了不少。 宏图伟业,就这么毁于一个女子手中,实在令人懊悔不甘。 东平王正要说话,忽然面色一变。 第六百一十二章 拉拢(三) 一个轻巧的脚步声响起。 熟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东平王父子面前。 东平王原本靠着墙,此时勉力坐直身体。如死鱼一般躺在地上的东平王世子,也像火烧了屁股一般坐了起来。不愿在来人前失了最后的尊严。 “这时候倒是知道要脸了。”姜韶华卸下在人前的威严冷肃,目中满是厌弃愤恨,声音冰冷:“你们父子二人谋害天子,日后到了九泉地下,有什么脸面对姜家的列祖列宗!” 不愧是敢暗地里谋逆造反的藩王,死到临头了嘴还是硬的:“姜颂懦弱无用,不堪大位。皇位就该有能者居之。本王到了地下,也无愧于心。” 东平王世子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姜韶华!你别以为自己就能落得什么好下场!现在宫中需要你稳住局势,郑老虔婆哄着你,朝臣们也都迁就你。等日后朝局安稳了,你这个南阳郡主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我们父子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这话可谓诛心。 彼此都是姜氏血脉,谁都清楚身为藩王被束缚的不甘和争夺皇位的野心。东平王父子败了,姜韶华身为女子染指皇权朝政,更是朝堂大忌。一旦站过高位,想再安然退回,岂是容易之事? 就如走在悬崖边上,一个不慎就会坠崖。 姜韶华丝毫不为所动:“我什么下场,你们是见不到了。倒是我可以从容看你们父子被行刑。谋害天子,等待你们的将会是凌迟极刑。我可以安安稳稳地坐着,看上三天三夜。” 东平王父子全身都是一颤。 他们死是死定了。怎么“上路”,却是天差地别。对他们父子来说,最好的结局莫过于一杯毒酒,顷刻间毒发身亡,悄无声息地死在牢狱里。 凌迟要活剐三千刀,受尽痛苦而死……不仅死无全尸,且零零散散,下辈子都不能完完整整投个好胎。 姜韶华平平淡淡地道来,说出了父子两人最惊惧的结局。 东平王世子额上冷汗涔涔,面色煞白。 东平王将近六旬的人了,城府深也没那么怕死,强撑着应了回去:“既然如此,你何必瞒着郑老虔婆来这一趟。” 郑太皇太后当众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他们父子。半夜过去,姜韶华就来了。要说姜韶华只是好心来给看看他们父子给他们送行,显然不可能。 姜韶华必有所图谋。 只要他们身上还有可利用之处,那就有谈判的余地和机会。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不愧是东平王。没错,我确实有一桩事,要和你们谈谈。” 东平王世子全身又是一震,脱口而出道:“只要你能救我们父子性命,我们什么都愿意。” 这话说的,就连东平王都忍不住瞪了一眼过来:“能死个痛快求个全尸,已是万幸。” 真是想瞎了心。姜韶华怎么可能救他们?别说没这个能耐,就是有,以姜韶华对姜颂的兄妹情谊,也绝不会伸手。 东平王世子瞬间泄气,忽然觉得坐着没劲,索性又闭目躺下了。 左右是个死。 无非是死得快慢尸首能否保全的差别。 姜韶华没看东平王世子,她注视着东平王:“东平王府和高凉王府何时开始勾连密谋?” 东平王答得也痛快:“从六年前开始密谋此事。” 也就是说,姜颐自十岁起,就对堂兄姜颂起了杀心。 “如果谋逆一事成了,姜颐登基为新帝,你们父子有什么好处?” “划江而治。”东平王态度坦荡:“长江以北全部归我。” 长江以北的地盘,算得上是大梁半壁江山。南阳郡自然也在其中。姜韶华的声音里满是讥讽:“这等鬼话,你也信。” 东平王竟然哈哈笑了起来:“半壁江山,姜颐当然不满意,我也不会愿意。大事真成了,少不得还有一场纷争动乱。到那时就看谁更有能耐了。” “等到了地下,你再和姜颐一较高低。”姜韶华冷冷讥讽。 东平王不以为意:“成王败寇。既然输了,你现在说什么都对。” 这个死到临头的老狐狸,仔细打量姜韶华一眼:“姜韶华,你一个女子,不肯安于内宅,要在朝堂争权夺势。以你的手段能耐和实力,眼下又是最合适的时机,辅佐姜颢那个傻瓜确有可能。你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有什么事和我谈?” 他这个等死的逆贼,还有什么值得图谋之处? 姜韶华不答反问:“除了姜颐,还有谁是你们的同谋?” 东平王反应极快,眼睛一眯,再次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要借机除了郑家。太皇太后失了爪牙,只能也必然会更倚重你,好算计!” “不妨告诉你实话,我和姜颐一直来往密切。这几年,姜颐书信中确实提过郑宸的名讳。那些信藏在东平王府的密室里。具体位置,只我一个人知道。” 姜韶华眸光微微一闪。 东平王藏起来的书信,将会是对付郑宸及其郑家的利器,更能借此让郑太皇太后低头退让。 东平王盯着姜韶华:“我若是告诉你了,你到时候出尔反尔,我们父子连说理告状的地方都没有。我凭什么相信你?” 姜韶华淡淡道:“因为你别无选择。” “太皇太后经营宫中数十年,她下令不准任何人探视,除了我,还有谁有勇气有胆量有能耐进这个间牢房?” “你们父子死之前,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我。” “我姜韶华一言九鼎,说话算数。你将书信藏的地方告诉我,我立刻派人去取。等书信到手,我会说服太皇太后给你们父子一个体面的死法。” “当然,你不信我,也无所谓。就当我没来过。郑宸勾连姜颐,证据不止你有,韦雄的心腹手下被活捉了几个,他们是现成的人证。只要郑宸洗不脱罪名,就一定能牵连到郑家。” “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仔细想好了!” 姜韶华说完后,便住了口。 牢房里一片静默。 第六百一十三章 拉拢(四) 此时,天已亮了。 可惜这天牢里没有窗户,光线晦暗。 东平王和姜韶华四目相对。 东平王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笑了起来:“真没想到,我们姜氏传承两百年的天下,将会落在一个女子手中。也罢,我是将死之人,守着这秘密毫无用处。就告诉你好了!” 然后,将密室所在之处说了一遍。 死鱼一般躺在地上的东平王世子被震惊了,霍然坐了起来:“父亲!你竟将密室设在水塘之下!” 正常的密室都在书房寝室,或在地下,或有墙中暗道。东平王却将密室设在了水塘下! 谁能想得到?谁又能寻得到? 东平王先傲然一笑,旋即长叹一声:“这些都是旁门左道。要谋夺天下,还是得有兵有粮。” 东平王世子脱口而出道:“南阳郡倒是有兵有粮,也没见姜韶华谋逆造反!” 东平王被噎了一下,有些恼火:“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没想过?” 姜韶华没接这个话茬,淡淡道:“我现在要去灵堂,你们安心等死便是。” 东平王父子:“……” 横听竖听都不是什么好话。 姜韶华迈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 东平王世子木然看着姜韶华的身影离去,忽然喃喃低语道:“换了我是姜韶华,我才不会替人做嫁衣。” 东平王冷笑一声,仿佛是在讥笑儿子太傻:“你怎么知道她是在为人做嫁衣?你就不能动脑子想想,她到牢里来探视我们父子,寻找郑宸谋逆的切实证据,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刚才不是都说了,她是要对付郑家。”东平王世子下意识地接了话茬:“等等,她铲除了郑家,太皇太后就被斩断了手臂,威望声势都会大大削弱。岂不是一切都要倚仗她?” 东平王冷笑连连:“所以说,姜韶华的野心,绝不止于做一个辅政的郡主!” 东平王世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旋即被这个惊人的念头骇得倒抽一口凉气:“她……她要做女帝!” “她怎么敢有这样的念头!” “古往今来,男尊女卑,朝堂政治从来都是男人的事。便是太皇太后,也不能直接插手朝政,要靠郑氏父子为她做事。姜韶华怎么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狂妄念头!” “不可能!朝臣们不会拥护!太皇太后绝不会同意!这不合朝廷法度,不合规矩,太庙里的列祖列宗牌位都在看着,这绝不可能!” 东平王依然镇定:“此事确实前所未见困难重重。不过,姜韶华这等厉害的女子,也从未有过。到底能不能成事,就得看她自己的能耐手段了。” “可惜,我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真是可惜!” 东平王世子都快疯了:“父亲还在可惜!难道父亲支持一个女子登基?” 东平王讥讽地笑了一笑:“大梁千疮百孔,国运凋敝,江山不稳。如果姜颂活着,人心勉强安定,还能多撑个几十年。姜颂一死,姜颐也死了,你我父子在等死,就剩一个傻乎乎的姜颢。淮阳王父子和武安郡王联起手来,也不是姜韶华对手。姜韶华凭什么不能想一想皇位?” “女帝怎么了?只要能治理好江山,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女子同样能做皇帝。” 父亲疯了! 东平王世子愣愣的看着疯疯癫癫的父亲。 看守牢房的御林侍卫大步进来,将父子两个的手脚重新捆住,两团破布塞进他们两人口中。 牢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偶尔响起东平王世子不甘的呜呜呜声。 …… 姜韶华神色自若地出了天牢。 守在天牢外的御林侍卫,纷纷拱手行礼。为首的武将,姓刘名恒茂,正是刘恒昌的堂兄。 姜韶华避过众人耳目,进天牢探视东平王父子,正是刘恒茂的功劳。 姜韶华冲刘恒茂点头示意,刘恒茂也不多言,拱手目送南阳郡主离去。 “秦虎,我有一桩要紧差事给你。你点二十个人,和你同去。”姜韶华叫来秦虎,低声嘱咐数句。 去东平王府密室取书信一事,得派信得过的心腹前去。宋渊太过扎眼,一离她身边就会惹人注目。秦虎年轻得多,也没那么惹眼。 秦虎迅速领命离去。 宋渊低声提醒:“郡主今日见过东平王父子的事,暂时瞒过太皇太后。时日长了,怕是纸兜不住火,迟早会被太皇太后察觉。” 姜韶华淡淡道:“等淮阳王和武安郡王进了宫,太皇太后得用全部精神来对付他们,哪里还顾得上我做得一些小动作。” 这倒也是。 对郑太皇太后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姜韶华,而是淮阳王和武安郡王。 年少的傻乎乎的平王,除了血脉之外,毫无优势。淮阳王武安郡王都是皇室近支,各自做了几十年的藩王。如果他们趁机拉拢朝政谋夺帝位,足够郑太皇太后头痛了,哪里还顾得上和姜韶华计较“细枝末节”。 宋渊见郡主胸有成竹,不再多言。 秦虎持着南阳王府亲卫腰牌,顺利出宫,一路快马向东平郡而去。 与此同时,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几乎同时进了京城。 …… 两位奔丧的藩王,都在路途中收到了宫变的惊人噩耗,各自加紧速度赶着进宫。 他们心里少不得有些遗憾,当日进宫平定叛乱的是姜韶华,偌大的声望都被姜韶华抢了去。 好在姜韶华是女子之身,天然被排除在帝位传承之外。只要能将姜韶华拉拢过来,他们便能多一大助力,登基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也因此,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在天子棺木前哭了一番后,各自收了眼泪,都来寻姜韶华说话。 淮阳王倒也罢了,和姜韶华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武安郡王是正经和姜韶华翻过脸闹腾过的,现在竟也腆着老脸向姜韶华示好:“韶华,这些日子你操劳费心,辛苦了。”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武安郡王:“皇上丧事得顺顺当当地操办结束,在此期间,谁敢闹幺蛾子,我一枪刺死了事。” 武安郡王:“……” 第六百一十四章 藩王(一) 这么一个硬钉子,碰得武安郡王鼻青脸肿,脸面全无。 以武安郡王火爆的脾气,只怕立时就要和南阳郡主翻脸。 已有不少臣子抬头看过来。负责主持丧事的礼部董侍郎,目中满是警惕。只等武安郡王“出言不逊”,就要立刻冲上前来斥责武安郡王扰乱灵堂。 武安郡王的反应却出乎众臣意料,生生咽了闷气,干巴巴地附和一句:“韶华言之有理。” 在灵堂里不便高声喧哗,更不宜说说笑笑。武安郡王很快住了嘴。 相较之下,淮阳王就圆滑且委婉多了。他低声对姜韶华道:“我想去见一见东平王父子,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姜韶华淡淡道:“太皇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逆贼。一旦察觉,以同谋罪论处。” 淮阳王很识趣地转了话头:“不知太皇太后娘娘在何处,我去给娘娘请安。” 姜韶华道:“娘娘这几日太过疲累,被扶回景阳宫歇着了。你可以去景阳宫求见娘娘。” 淮阳王立刻道:“这里是天子灵堂,我等藩王进京奔丧,岂能轻易离开灵堂。我在这里跪灵,等娘娘来便是。” 所以说,淮阳王的段位比武安郡王高得多了。一张口,忠心仁厚的藩王形象跃然于众人眼前。 姜韶华心里哂然,冷眼看着淮阳王惺惺作态。 淮阳王今年四十有四,正是男子盛年,身形还算高大,面色略有些酒色过度的白皙。不过,这一点算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除此之外,淮阳王还有一个极大的优势,就是他膝下子嗣兴旺,他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已经出世的孙子孙女也有六个了。 相比起子嗣凋敝的皇室,淮阳王这一脉子嗣兴盛,没有断绝传承的忧虑。 武安郡王比淮阳王长了一辈,头发半白,满脸皱纹,平日里穷奢极欲脾气火爆,声名着实不怎么样。 不过,武安郡王也有淮阳王不及的优点。武安郡王一直和王丞相有来往,丞相党虽然人心不稳,人数却极多。在灵堂里跪灵的臣子们,有半数都是所谓的丞相党。 如果王丞相决意支持武安郡王,那武安郡王确有角逐皇位的实力。 “太皇太后娘娘来了。” 殿门外响起脚步声,片刻后,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郑太皇太后在赵公公的搀扶下进了灵堂。 淮阳王反应迅疾,立刻上前以大礼参见,且行的是家礼,口中称呼的是皇伯母。 似在提醒众人,他是皇室近支血脉,是姜氏藩王。 武安郡王在必要时候,也低得下身段,同样跪下,恸哭道:“皇上被逆贼合伙谋害,太后受了重伤,宝华也死在贼人手下。如今,这宫里全靠太皇太后娘娘,娘娘可一定要撑住!” 论辈分,武安郡王可以称呼郑太皇太后一声皇嫂。不过,一向自高自傲的武安郡王此时却谦卑恭顺极了。磕头的时候几乎将头贴到了地上。 这是在向郑太皇太后表露自己没有争位的野心。也是做给众臣看的。 郑太皇太后对淮阳王武安郡王态度十分冷淡:“都起来吧!” “你们进宫来奔丧,就好生在灵堂里跪着,待皇上入土为安了,再回你们的藩地,将你们的藩地治理好,让治下的百姓过些安宁日子,便是你们为大梁朝廷尽忠尽心了。” 郑太皇太后的意思也很明显。皇位继承没你们的事,丧事办完就利落地滚回你们的藩地去吧! 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心里想什么,无人知晓,面上都是一派恭顺。 郑太皇太后没再看他们两个,伸手召了平王姜颢过来,一手握住姜颢的手,另一手握住姜韶华的手,叹道:“颢儿,你年岁还小,以后要听你韶华堂姐的话。知道了吗?” 姜颢这句话倒是听懂了,用力点头:“我听堂姐的。” 郑太皇太后欣慰地点点头,看向姜韶华,声音更温和了些:“韶华,今后你多照顾颢儿一些。” 当着众臣的面,当着淮阳王武安郡王的面,郑太皇太后这番表态,已经十分明显了。 太和帝已死,兄终弟及。皇位就该传给平王。平王年幼不能理政,还有姜韶华这位精明厉害能干的南阳郡主在。总之,和淮阳王武安郡王没什么关系。 能和郑太皇太后一较高下的王丞相半死不活地躺在床榻上,张尚书前几日被郑太皇太后一番发落大失颜面,现在无论如何不肯丢人现眼了。至于太皇太后党的官员们,巴不得一切顺着郑太皇太后的心意进行。 毕竟,姜韶华一直被视为太皇太后党的人。安国公现在受了伤,正好由姜韶华扛起太皇太后党的大旗。如此一来,朝堂政务牢牢把持在太皇太后一派手中。对他们来说,再好不过。 郑太皇太后这么清晰地政治表态,竟是十分顺当。 姜韶华自不会拒绝,点头应下。 武安郡王心中恼恨,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去探望重伤不起的王丞相了…… 淮阳王心中也在思虑该如何拉拢朝臣。至于姜韶华,也是个绕不过去的障碍。拉拢不成,就得想个法子除掉了…… 陈长史一直在留意淮阳王武安郡王,脑中在盘算着要怎么对付这两人。 总之,众人各怀心思。 分明是灵堂里,都还在为太和帝跪灵。可众人的心思,已经从天子忽然驾崩的噩耗中移开,从逆贼叛乱的阴影中挣脱,迅速进行到了下一步。 大梁的江山和皇位,到底该由谁来继承? …… 几日后的某一个深夜,武安郡王终于窥到了机会,悄悄去见王丞相。 王丞相重伤不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面色惨淡。 王瑾白日跪灵,到了夜晚就陪在亲爹身边。 武安郡王一来,王瑾几乎瞬间就猜出了对方的来意,心中厌恶鄙夷。武安郡王这一把年纪,都是快入土半截的人了,还肖想着皇位,真是贪婪至极。 “我和郡王有话说,”王丞相吃力地吩咐:“你先出去。” 第六百一十五章 藩王(二) 王瑾却不像往日那般孝顺听话,张口道:“父亲伤得重,太医嘱咐过,要安心养伤,不宜烦心。这几日,所有想来探望的人,都被拦下了。” “武安郡王有什么要事,不如等父亲伤势好转了再说。现在父亲这般模样,实在不宜操心忧虑。” 武安郡王没料到王瑾先给自己碰了个硬钉子,心中颇为不快。不过,他深知王丞相最喜爱器重幼子。想得王丞相和王家的鼎力支持,绝不能和王瑾交恶。 所以,他不但没恼怒,还道:“王舍人这般孝顺体贴,丞相真有福气。” 王丞相叹一声:“我这儿子,看着温顺,其实是个犟脾气。” 然后,板起脸孔:“我说的话,你现在不听了?出去!” 王瑾无奈,只得起身出去。临走之前,还扔下一番话:“武安郡王的来意,不必说我也猜得出一二。我奉劝郡王,别蹚浑水。等天子丧事结束,新帝登基了,安稳地回藩地,继续做个逍遥快活的藩王。” 这些话,武安郡王自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皇位,压根就没把王瑾一个毛头小子说的话当回事。 门关上后,武安郡王甚至对王丞相笑道:“王四郎将近弱冠之年,倒没染上官场风气,性情坦荡,说话耿直。” 王丞相最护犊子,平日也嫌自家儿子这样那样不好,一听武安郡王带着讥笑的语气,心里就不乐意了,淡淡道:“他这个脾气,也就是有我这个亲爹护着,不然,早碰得头破血流了。” 武安郡王实在不太会看人脸色,竟接了话茬:“丞相可得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大梁朝堂离不得丞相,王家更得有丞相做主心骨。王四郎还是年少嫩了些,现在担不起重任哪!” 王丞相:“……” 王丞相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以武安郡王的性情为人,真有登基为帝的那一日,会给王家多少好处,以后会让王瑾做丞相吗? 如果没有丰厚的回报,王家凭什么为武安郡王出力? 武安郡王从王丞相省视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道:“丞相,你我相识相交数十年,彼此都清楚对方的脾气。我这个人,脾气确实急躁些,不过,只要答应过的事,一定做到。” “只要王丞相肯支持我争大位,等我登基后,便将江南一地都给王家。王舍人现在年少,等再过十来年,大梁丞相的位置就是他的。” 王丞相最在乎的,无非就两件事。一是王氏一族的尊荣富贵,二是儿孙后辈的功名前程。 武安郡王这份许诺,确实许到了王丞相的心坎上。 王丞相没有立刻应下,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论血脉出身,平王最有优势。论年轻力壮,淮阳王更胜郡王。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南阳郡主在侧,郡王想争位,困难重重。” 武安郡王说话也实在得很:“正因难处太大,所以才来求丞相支持。” 王丞相斟酌许久道:“容我考虑一段时日。” 没有一口回绝,就有商量的余地。 武安郡王暗暗松了一口气,和王丞相低语数句,才悄然推门离去。王瑾一直守在门外,也不知隔着厚实的门板听到了多少。 武安郡王特意冲王瑾笑了笑,释放善意。 王瑾神色淡淡,不冷不热。 …… 隔日五更,王瑾便进了灵堂。 丧事已进行了一个月,如今臣子们都是白日跪灵晚上休息。真正熬夜守灵的,只有寥寥几人。 姜韶华夜里睡了两个时辰。大概是睡眠不太足的缘故,面色不及往常红润。 长宁伯崔渡守在姜韶华身侧,目中有些忧色,更多的是心疼。不知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姜韶华微微摇头。 夫妻两个在一处,自有旁人难融的默契。 王瑾有要事相告,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我有件事,要告诉郡主。” 姜韶华略一点头。 崔渡往一旁挪了几步,体贴地将头转到一旁。 王瑾迅速低语道:“昨夜子时,武安郡王来见我父亲。具体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姜韶华低声道谢:“知道了,多谢。” 然后,又补了一句:“昨夜淮阳王去见了张尚书。” 淮阳王的女儿姜月华,嫁给了张尚书的儿子。既做了姻亲,自然有些来往。不过,在这敏感的时候,淮阳王半夜和张尚书见面,会是为了什么? 王瑾眉头皱了皱,忍不住低声叹道:“父亲伤重不起,张尚书的心思也就活络起来了。” 张尚书是丞相党的中坚力量。现在王丞相倒下了,张尚书蠢蠢欲动,显然是想接替王丞相,成为下一任大梁丞相。 姜韶华看了王瑾一眼,淡淡道:“这才刚刚开始。” 皇位更迭,有时平顺无奇,有时跌宕起伏,还有时伴随着腥风血雨。 太和帝死得突然,平王又偏偏是这样的情况,众藩王对皇位有想法实在太正常不过了。便是朝臣们,也没几个拥护八岁的傻乎乎的姜颢。 万里江山,至高无上的皇位,但凡有一争之力的,谁能不动心? 王瑾抬眼和姜韶华对视。姜韶华这一眼似轻飘飘的,又分明蕴含着不同以往的凌厉锐气。 王瑾心里忽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这个念头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便是以王瑾对郡主的情意和坚定的支持,想及这个可能,也震惊极了。 姜韶华似未看出王瑾眼底的震惊:“不管如何,先办完皇上的丧事。其余诸事,都得丧事结束后商榷决定。” 王瑾深深呼出一口气:“郡主说的是。” …… 景阳宫里。 郑太皇太后头脑昏沉,在听闻赵公公禀报的消息后,立刻清醒了不少,咬牙怒骂:“武安郡王!淮阳王!” “皇上还没入土,他们两个就打皇位的主意了。” “呸!只要哀家还有一口气,他们两个就休想如愿!” 对臣子们来说,只要坐龙椅的姓姜,差别不大。对郑太皇太后来说,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这皇位,必须是她的孙子姜颢的,谁都别想染指! 第六百一十六章 藩王(三) 郑太皇太后大发了一通脾气,摔了茶碗,将不安分的淮阳王和武安郡王骂了个狗血喷头。 到后来,就连赵公公也不敢劝了,缩着头站在角落里,唯恐被主子的怒气波及。 “赵春明!”郑太皇太后怒气冲冲地转头。 赵公公无奈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奴才在!” 郑太皇太后怒道:“立刻去哀家旨意,传淮阳王武安郡王过来见哀家。” 很显然,怒火中烧的郑太皇太后要“敲打”两个不安分的藩王。 赵公公很清楚主子的脾气,知道这时候劝什么都没用,利落地领命去了昭和殿,板着脸孔传太皇太后口谕。 郑太皇太后从太子妃一路做到皇后太后,现在还是太皇太后,年纪最长辈分最尊,威势霸道得理所当然。 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各自被点名召见,不敢不去。 等到了景阳宫,迎接他们的就是扑头盖脸的一通臭骂。 郑太皇太后先伸手指着武安郡王的鼻子怒骂:“你这把年纪,都是黄土埋了半截混吃等死的人了,还敢肖想着九五至尊的位置!简直是痴心妄想!” 武安郡王努力辩驳:“太皇太后误会了。我和王丞相素来有些私交,他受了重伤,我是去探病,绝没有他意。” “呸!这是拿哀家当傻子糊弄!哀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皇位是平王的,谁敢动不该动的念头,哀家要他的命!” 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眦目欲裂。 武安郡王竟一时不敢回视,显出了几分心虚怯弱。 郑太皇太后收拾了武安郡王,又开始痛骂淮阳王。 淮阳王晚了一辈,且郑太皇太后还替淮阳王养了十年女儿,这骂起来就更顺溜了。诸如什么“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忘恩负义的孽障”,还有“痴心妄想”“自寻死路”之类。 淮阳王倒是一句没辩驳,就这么老老实实挨骂。 等郑太皇太后骂完了,还端杯温水上前:“皇伯母别气坏了身子,喝口水歇一歇再训斥侄儿。” 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被气得不轻,夺过茶杯,顺手就砸了过去。离得这么近,没有砸不中的道理。整杯茶水都溅落在淮阳王的衣襟上,茶杯咣当一声落了地,摔成了几瓣。 淮阳王动也不动,依然维持着恭敬的姿势,等着继续被骂。 郑太皇太后气到极处,反而冷静了下来。 肖想江山试图争一争皇位的藩王们,怎么可能因为她臭骂一顿就改主意?淮阳王摆出恭敬的样子,实则也是一种轻蔑。 太和帝一死,皇宫里剩下老弱妇孺。这样的情形放在民间,就是儿子多实力强劲的族人要吃绝户。现在太和帝的尸首还没下葬,淮阳王武安郡王还得顾着丧事体面,不敢表露得太过分。真正的战斗,是在丧事结束之后。 郑太皇太后大发雷霆指着鼻子骂人的时候,没什么可怕的。倒是现在冷静下来,用阴沉的目光打量过来,令武安郡王心里发毛。 武安郡王下意识地看一眼淮阳王。 淮阳王倒是半点不慌张,温声进言道:“皇伯母比武安王叔还要年长几岁,得好好保重凤体。平王这般年少,以后这宫中内外还得靠皇伯母撑着。皇伯母万万不能倒下。” 这是安慰还是威胁? 时下能活过六旬的,都是高寿。人生七十古来稀,以太皇太后的年纪,便是活过七十,也就是数年光景。一旦太皇太后闭目西去,还有谁能护得住平王? 郑太皇太后心中怒意滚滚,目光愈发阴沉冷厉:“你说得没错,哀家确实不能倒下。这大梁江山从哀家的丈夫手中,传给了哀家的儿子,再传到长孙手中。现在长孙也去了,自然要传给幼孙。哀家不但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到百年。哀家要睁眼看着,看谁敢像东平王高凉王那样谋逆叛乱!” 淮阳王正色应道:“请皇伯母安心,侄儿一定支持皇伯母,支持平王。” 武安郡王回过神来,挺直胸膛,表了一通忠心。 郑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地挥挥手:“哀家乏了,你们先回灵堂去。” 武安郡王淮阳王拱手告退离去。 郑太皇太后坐了许久,动也没动,脑中不知在思虑盘算什么,面色愈来愈沉凝。 “赵春明,你过来。”郑太皇太后沉声吩咐:“从今日起,多安排些人手盯着武安郡王和淮阳王。有任何异动,立刻禀报哀家。” 赵公公沉声领命。 “去叫林公公进来。” 郑太皇太后身边得用之人,除了赵公公,就属林公公了。 赵公公明面上最得主子信任最为得宠,去各宫传令的都是他。林公公低调得多,平日不显山露水,实则手下有一批身手不错的内侍。且和御林军里的两个武将有来往。 也可以说,林公公是专门为主子“做脏活”的人。二十多年前大皇子意外落马身亡,还有之后高凉王的意外高烧,背后都影影绰绰地有林公公的影子。 郑太皇太后此时宣林公公,是打算要做什么? 赵公公心中微凛,却不敢多问,退出殿外,去宣林公公。 林公公五十多岁了,比赵公公大了十来岁,保养得极好,一张圆白和气的脸孔上几乎没什么皱纹。 林公公冲赵公公点头示意,然后迈步进了昭和殿。 …… 天黑之后,众臣各自去吃饭休息。 一日接着一日的跪灵,十分消耗体力和耐心。姜韶华察觉自己有喜之后,也明显地察觉到身体的变化。体力不及往日,更易疲乏犯困,胃口不佳,时不时地犯恶心。 好在没有孕吐。身体些微的异样,都被她掩饰得极好。除了最亲近最熟悉她的人,几乎察觉不出她的异常。 崔渡白日晚上都在她身边,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不错眼地盯着她。 姜韶华要起身,崔渡立刻伸手去扶。 在姜韶华起身后,崔渡迅速看一眼她依然平坦的肚子,轻声道:“我们回宫室用晚膳。” 第六百一十七章 隐秘 天子丧期过了大半,众臣心思转移,人心浮动。哪怕同样吃馒头喝凉水,也都乐意去宫室。三三两两地结伴同行凑在一处,语意不明含糊地暗示几句,也是免不了的。 这是皇位更迭期间必然会有的事,想管也无从管起。 便拿陈长史来说,前天晚上和董侍郎一起用晚膳,昨日和刑部杨侍郎眉来眼去,今天晚上又去寻了另外两个“郡主党”的官员闲话。 姜韶华自己倒不必出面了。省去了诸多麻烦,也不至于惹来郑太皇太后忌惮不满。 “今日感觉怎么样?”进了宫室关了门,崔渡迫不及待地问道:“饿不饿?累不累?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女子有孕初期,确实格外虚弱。 姜韶华在人前不露半点声色,私下里在自己的夫婿面前,不必遮掩伪装,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又饿又累,胃里翻腾,还好忍得住,没在人前吐过。” 崔渡听得心疼极了,伸手搂住姜韶华,在她耳边哄道:“你先躺着,我去御膳房一趟,给你找些好吃的。” 白日吃馒头也就算了,晚上总得吃些好的。 姜韶华没有拒绝夫婿的殷勤,嗯了一声,躺到床榻上。头一沾到枕头,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崔渡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回来,见她已经睡着了,又是一阵心疼。 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姜韶华已嗅着饭菜香气睁了眼。 “你别下榻,”崔渡将饭菜端到床榻边,在椅子上摆好:“张口,我喂你吃。” 姜韶华失笑:“哪有这么夸张,我就是稍微有些疲累,还没到要人伺候吃喝的地步。” 崔渡做出一副可怜样:“我做不了别的,只能照顾你衣食起居吃喝。你好歹给我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姜韶华又被逗乐了:“贫嘴!” 一勺热粥已到了嘴边。 姜韶华张口,热粥进了口中,滑落进肚。然后一个素三鲜的包子又递到了嘴边。 一个喂,一个吃,很快将一大碗热粥三个包子两碟小菜吃得干干净净。 只有平时饭量的一半。 崔渡忍不住叹口气:“什么时候你胃口能恢复如常?” 姜韶华轻声笑道:“算算日子,应该快有三个月了。三个月便能坐稳胎相,慢慢就没那么难受了。胃口很快便会好起来。” 这语气口吻,一听就是有过怀孕生育的经验,不慌不忙。愈发显出乍然做了父亲的崔渡手忙脚乱。 崔渡先松口气,然后低声道:“从未听你说过孩子的事。” 姜韶华唇角笑容顿了一顿。 崔渡顿时后悔不已,恨不得将脱口而出的话收回来:“我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不想提的事,就别说了。” 姜韶华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我确实不愿再提他。” 前尘旧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放下了。唯有这一桩,无法释怀。 万幸,她和王瑾不会再做夫妻,那个孽障永远不会再出生了。 崔渡立刻道:“那就不说了。” 姜韶华嗯了一声。 崔渡将剩下的包子和米粥吃了,收拾干净,端来温水伺候姜韶华梳洗。 这些贴身伺候的琐事,原本都是银朱荼白的差事。这段日子在宫中,两个丫鬟都不在,崔渡很自然地接手过来。 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躺在崔渡怀中,姜韶华很快入眠。 梦境中,出现了一个稚嫩的孩童脸孔,亲热又依恋地喊着:“娘亲,不要丢下我。” 转瞬,又化作十岁左右的模样,俊秀的小少年脸孔上有了质疑和令人不快的省视:“娘,他们都说你和郑丞相余情未了纠缠不清,这些是不是真的?” 再然后,便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目中露出鄙夷和愤怒:“你这个不贞妇人,轻浮浪荡,毁了王家的清名。我爹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联合郑宸谋害了我爹?你怎么还有脸留在王家?为何不去寻你的姘~头私奔?” “这杯酒,你自己喝了,早些上路。来世做猪做狗为牛为马,因为你根本不配为人不配做一个母亲!” 滚! 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出现在我面前。 “韶华,”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呼唤:“韶华,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姜韶华睁开眼。 屋子角落里燃着火烛,罩着灯罩,光线不算明亮。崔渡满目关切,拿着帕子为她擦拭额上的汗珠:“我去给你倒些温水。” 姜韶华定定心神,嗯了一声。 喝了半杯温水,心跳终于恢复平稳。 崔渡一个字都没问,轻轻抚着姜韶华的后背:“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你再睡会儿吧!” 姜韶华闭上眼,却已没了睡意。她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深夜静谧安宁,两个人的心也似贴到了一起。 “前世我嫁给了王瑾。”姜韶华依旧闭着眼睛,声音低如呢喃:“成亲不久我就有了身孕。儿子三岁那年,王瑾意外身亡。我成了寡妇。” 短短几句话,如春雷般在崔渡耳边炸响。 崔渡按捺住心里的震惊,低头看向姜韶华。 姜韶华慢慢睁开眼睛,和崔渡对视,声音平静:“那一年,我二十岁,正是女子韶华之龄。郑宸的妻子难产而死,他盼着我改嫁,王家上下也等着我改嫁离去。所有人都以为,我一定会抛下孩子和旧情人在一起。” “我舍不得儿子,拒绝了郑宸,留在了王家。” “郑宸心中不甘,在王家安插眼线,故意放出谣言。王家内外爱嚼舌的,都说我和郑宸不清不楚。孩子一日日长大,竟然听信这些流言蜚语,对我生出怨怼……” 姜韶华终于将埋藏了多年的隐秘过往说了出来,声音始终平静。就连神情,也和平日相差无几。 崔渡却在这样的平静淡漠中,品味出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一个付出所有的母亲,遭遇了儿子的背叛。这是世间至高的悲哀! 他的心似被细细的尖针刺了一下,情难自禁地将她揽入怀中:“一切都过去了。” 姜韶华身体微微颤了一颤,手悄然落在小腹上:“崔渡,我……我大概做不了一个好母亲。” 第六百一十八章 彷徨 烛火下,夫妻相互依偎,亲密无间。姜韶华终于说出了这些时日压抑在心底的彷徨。 她曾做过母亲,为了儿子守寡十数年,掏心掏肺地对儿子,结果却落得被背刺的凄凉结局。 这是她心底无法释怀的痛苦,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如今她又要做母亲了。对肚中的孩子,本该怀着无尽的喜悦和期待。可她实在做不到。 “我知道这对肚中的孩子不公平,”姜韶华声音有些苦涩:“前世发生过的一切,和他(她)毫无关系。然而,我这个母亲,却对他(她)已有了些芥蒂和疏离。” 所以,这些时日她不漏破绽,不仅因为她擅长掩饰,也因为她打从心底有些排斥和抗拒,对即将到来的孩子并无太多的希冀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层阴暗的心思,一旦说开,姜韶华甚至失去了和崔渡对视的勇气。 崔渡认真地想了想,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是要做大事成就大业的人,以后要搭理朝政忙无政务,本就没什么时间陪伴养育孩子。等孩子出世之后,养孩子的重任就交给我。” 姜韶华:“……” 姜韶华听得一怔,抬头看着崔渡:“你养孩子?” 崔渡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夫妻两人,总得有一个管孩子。你忙得没时间,就该由我这个父亲来养孩子嘛!” 崔渡总有化繁为简的能耐,在他这里,一句我来养孩子便解决了姜韶华积郁数日的心事。 姜韶华想了片刻:“好,我们先暂时说定了。我得了空闲,也尽力多陪一陪孩子。” 顿了顿:“我也尽力喜欢他(她)。” 这话说得,有些荒诞。女子的母爱应该是天经地义的,自己生的孩子,怎么会不喜欢怎么能不疼爱? 可对一个受过蚀骨之痛的母亲来说,这样的态度已十分勇敢了。 崔渡心疼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韶华,你不必愧疚。你没有对不起谁。” 姜韶华慢慢呼出一口气,靠在崔渡怀中,睡意再次袭卷而来。 她合上眼,沉沉入眠。 睡梦中,一个面容模糊的小小婴儿步履蹒跚地向她走来,口中嫩嫩地喊着娘亲。 她微笑着俯身去抱婴儿,婴儿的身子小小软软的,带着奶香。可惜,婴儿的小脸始终被一层薄雾笼罩着,看不清五官模样。 娘亲!娘亲! 婴儿不停地唤着她。她心愈发软了,一声声应着。 她在睡梦中舒展了眉头。凝望着她睡颜的崔渡,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 话说开了之后,姜韶华心结去了大半,私下里和崔渡在一起,便时常说起肚中的孩子。 “我私心里想过,这一胎最好是个女儿。”姜韶华坦然吐露心声:“倒不是因为我前世生了儿子对儿子有阴影,是因为我以女子之身做了南阳郡主。日后若有更大的前程,我希望我的继承人同样是女子。” “如此,便能启用更多的女子为官,让女子读书做官掌握一定的权利,开启全新的时代。要做到这些,绝非三五年之功,或许要几十上百年。移风易俗,总需要漫长的时间。” “我现在还年轻,等我老了,我的女儿能接替我的位置,将这份事业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 崔渡对此十分赞成:“你说得对。我们就生女儿!” 姜韶华笑着问他:“如果真生了女儿,你会不会有些失望?” 毕竟,世人都重子嗣。都不能说重男轻女,本来就是事实。 崔渡笑道:“我们那里,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是自小读书。考大学各凭能耐,学有所成后,女子一样能居高位做事。我和你说过,我的老师是最顶级的农学专家,我的母亲在政坛里混得风生水起,我的家族里,表姐妹们大多从政,且都表现出色优异。” “如果我们有了女儿,那可得从小就好好培养。让她读书习武,成为大梁最出众的姑娘!” 姜韶华听得轻笑连连,心情霍然间明媚了起来。 还有一桩好消息,她的身孕大概是满三个月了,胃中翻腾不适的感觉通通消失不见。胃口忽然就好了起来。 而此时,太和帝的丧事也终于接近尾声了。 …… 再多的悲伤,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逝。 郑太皇太后被淮阳王武安郡王激起了斗志,这些日子精神了不少,特意令人将姜韶华叫进了景阳宫:“韶华,明日就要运棺木到皇陵。平王要扶棺前去,你也一同去,路上多多照拂平王。” 女子不扶棺木不进皇陵的规矩,在三年前太康帝的丧事时就被姜韶华打破了。如今姜韶华在郑太皇太后一力支持下总揽全局,皇陵自然是一定要去的。 姜韶华点头应下。 郑太皇太后深深看一眼姜韶华,再次嘱咐:“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管,只要守着平王就行。” 姜韶华似未听出郑太皇太后的暗示,正色应道:“伯祖母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平王。” 赵公公殷勤来禀报:“启禀太皇太后娘娘,范贵太妃前来求见。” 宫里就剩平王这么一根独苗。于郑太皇太后而言,也就只剩推平王上位这一条路可走。 在这样的前提下,郑太皇太后也得给范贵太妃留些体面,想不想见的,也要见一见:“让她进来。” 片刻后,范贵太妃进来了,恭敬地行了礼,然后亲热地和姜韶华寒暄。 姜韶华对范贵太妃的态度也算客气:“太妃有事只管吩咐。” 范贵太妃确实有事相求:“颢儿年少,接下来几日还请郡主照顾一二。” 在宫中女眷眼中,姜韶华已是辅佐平王的不二人选。姜韶华既然能从中获取天大的好处,那么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譬如全力保护平王,不容任何人欺辱平王,要为平王抵挡住野心勃勃的武安郡王和淮阳王,还有百官们的质疑等等。 所以,范贵太妃的恳求中,透出了理直气壮。 姜韶华看一眼范贵太妃,淡淡应了。 第六百一十九章 支持 姜韶华的态度并不热络,至少没表现出范贵太妃期待的热情。 范贵太妃心里不太愉快,却不便也不能表露出来。 不管是目前还是以后,平王身边都需要这么一个实力强劲擅政务又无威胁的人。皇权让渡一部分给姜韶华,总好过被武安郡王或淮阳王夺了去……这两个藩王从进宫以后就不安分,到处示好笼络臣子,居心不轨! 每每想到这两人,范贵太妃便热血上涌,心中恼怒不已。 范贵太妃自以为委婉地暗示:“武安郡王一把年岁了,不知能否经得住扶棺去皇陵之劳苦。” 淮阳王年盛力健,没什么可质疑的。武安郡王头发半白,堪称年龄老迈。要是找个理由借口,留下武安郡王就好了,对上蹿下跳的武安郡王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惩戒教训。 姜韶华淡淡道:“身为藩王,理当扶棺。武安郡王经不住劳苦也得去。” 范贵太妃碰了个钉子,颇有些没趣,讪讪道:“郡主思虑的周全,是我想岔了。” 郑太皇太后终于忍不住,瞪了一眼过去:“不懂这些就少说话。” 李太后被郑太皇太后压得抬不了头,范贵太妃在郑太皇太后面前就更没什么分量底气可言了。她慌忙起身告罪:“妾身多嘴失言,还请太皇太后娘娘见谅。” 郑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你是平王生母,日后平王登基,少不了你的太后之位。你只管享你的尊容富贵,其他的事,你没那个能耐,就少操心,别添乱。” 范贵太妃被扯了遮羞布,脸孔腾得涨红,唯唯诺诺地应了。 郑太皇太后不理她,转而温声对姜韶华道:“武安郡王和淮阳王上蹿下跳,如跳梁小丑,哀家自有办法对付他们。这个你不必管,安心扶棺去皇陵,守着平王安然无事,便是大功一件。” 姜韶华眉头微动,和郑太皇太后对视:“伯祖母的话,我都记下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郑太皇太后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令人心惊的寒光。 “启禀太皇太后娘娘,”一个宫人进殿,恭声道:“宁安宫那边打发人过来传口信,太后娘娘想见一见郡主。” 李太后在逆贼起兵那一日,被逆贼挟持,脖颈处被利刃割伤,气管被伤了,失血颇多。这些时日被抬回宁安宫养伤。 姜韶华一直待在昭和殿,无暇去宁安宫探望李太后。今日李太后得知姜韶华来了景阳宫,立刻就派人来请。 郑太皇太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也罢,韶华你就去一趟。” 姜韶华起身应是。 范贵太妃很想跟着一起去。可惜,郑太皇太后没吩咐,姜韶华也没搭理她的意思。 …… 一炷香后,姜韶华迈步进了宁安宫。 太和帝驾崩,对李太后几乎是致命的重击。宁安宫一片缟素,透着颓唐落寞。就像李太后凄凉的人生,丧夫丧子丧父,嫡亲的侄儿也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男子纷纷离她而去。再加上自己受的重伤,李太后的人生用一片晦暗来形容绝不为过。 姜韶华迈步进了李太后的寝室,见到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苍老妇人。昔日那个雍容华贵妩媚的李太后,在一个多月间历经世间最大的痛苦,一头乌黑的头发竟都变了白发。 她的脖间绑着一层层的白纱布,脖子不得不扬起,这样躺在床榻上,看着可怜又可叹。 姜韶华和李太后一直不对付,见了她此时模样,也有些唏嘘,上前行了一礼。 李太后脖子伤的重,不能胡乱动弹,伸手倒是无碍。她颤巍巍地伸手,摸索到姜韶华的手,用力抓住,勉强挤出一句:“杀光逆贼,为皇上报仇雪恨。” 她每说一个字,都很吃力。短短一句话说完,额上已冒了冷汗。 可她还是坚持说完了,眼睛紧盯着姜韶华。 姜韶华看着李太后,缓缓道:“姜颐已死,高山韦雄都被我杀了,只有郑宸逃了出去。” 郑宸!!!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姜颂拿他当手足,对他信任器重,他竟然毫不念恩情。这等背信弃义的畜生,就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李太后没力气骂出声,眼中闪过愤怒憎恨的火焰。在心里骂了百遍千遍。 “太后娘娘放心,我一定会将郑宸捉回京城,以他的人头,祭奠堂兄在天之灵。”姜韶华郑重许下承诺。 李太后眼睛一红,泪水涌出眼角。 姜韶华没有为李太后擦拭眼泪。实在是彼此没这个交情。 一个宫人走上前,拿了帕子为李太后擦拭眼泪。 李太后情绪稍稍平复,又挤出一句:“哀家全力支持你。” 这句话在此刻说出来,蕴含着的意味不同寻常。 姜韶华深深凝视李太后,忽地说道:“太后娘娘还不知我要做什么,全力支持这等话,可不能随便许诺。” 李太后在生死里走了一遭,仿佛变了个人,她吃力地重复一遍:“哀家全力支持你。” 不管你要做什么。 只要你能替我儿子报仇雪恨,这大梁江山就都给了你,又有何妨? 姜韶华也没料到,自己第一个支持者,竟然会是李太后。 她看着李太后,应了一句:“好。” …… 出了宁安宫后,姜韶华又去了宝华公主的寝宫。 宝华公主毅然赴死,死后尸首被收殓进棺木,停放在寝宫里,还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堂。 宫中死的人太多了,宝华公主的香消玉殒委实令人惋惜。只是,众人都要为天子跪灵,来祭拜宝华公主的,也就是后宫里的太妃们了。 姜韶华之前曾来过一回,今日过来,是来做最后的道别。 未出嫁的公主殒命,可以葬在皇陵里。 “宝华堂姐,明日,我送你去皇陵。”姜韶华走到棺木前,轻声低语。 宝华公主静静躺在棺木里,面容安详,就像沉入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乡。 门外忽地有隐约的低泣伴随着脚步声传来。姜韶华皱眉转身,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映入眼帘。 第六百二十章 送葬(一) 来人年约双十,身段玲珑,容貌妩媚。此时穿着白衣素服,双目泛红面容憔悴,正是已嫁入张家的淮阳县主姜月华。 姜月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到棺木前跪下,磕头作别:“堂姐一路走好,来世投个寻常人家,嫁给合意的夫婿,安宁地过一辈子。” 出生在皇家,生来就是公主,金枝玉叶尊荣富贵,却最终落得惨死逆贼之手的结局。细想宝华公主这短暂的一生,竟从未有过肆意快活的时光。 姜韶华心中恻然,一阵酸涩难言。 姜月华哭了一会儿,用帕子擦了眼泪,转过头来,低低说道:“韶华堂妹,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姜韶华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你是不是想问莞华堂姐日后该如何?” 姜月华眼里闪着水光,哽咽着应道:“是。东平王父子两个谋逆害了皇上,必死无疑,那是他们罪有应得,我半点不同情他们。可莞华堂姐,在八岁时就被接进宫中,由太皇太后娘娘养大。我和她住在一处,朝夕相伴,最是熟悉。她从头至尾根本不知道自己祖父父亲做过的事。” “不知者不罪。她又是出嫁女,是不是能保住一条命?” 姜月华语气谦卑,目中满是恳求和希冀。 她和姜莞华一同在宫中长大,又同是藩王之女的身份,天然就比别人亲近得多。便是亲姐妹,也不及她们两人感情深厚。 她特意来宝华公主的灵堂,也是得了消息,想来央求姜韶华出力,保住姜莞华的性命。 姜韶华看着姜月华:“东平王父子犯的是诛全族的谋逆重罪,必然要祸连王府所有人。这其中的道理,不用我细说,你也该知道。” 姜月华红着眼恳求:“韶华堂妹,你有能耐有本事,朝臣们都听你的,太皇太后娘娘也肯听你的。你替莞华堂姐求一求情,好歹留她一命。哪怕是终生囚禁,也能活下去。” 说到后来,眼泪再次滚落,抽泣了起来。 相较之下,姜韶华的冷静近乎冷酷:“此事我无能为力。” 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然后,姜韶华起身离去,走前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劝告:“接下来几日,你不妨留在宫里,多陪一陪太皇太后娘娘。” 姜月华一直在掩面哭泣,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隔日四更,一众御林侍卫抬着巨大的棺木,出了宫门。 扶棺的第一个是平王。平王早就被嘱咐过了,今日要放声大哭,哭得越响亮越好。他使劲地哭喊,哭声高亢尖锐,几乎能震破人耳膜。 姜韶华就在平王身后,既方便扶棺,又能随时照顾平王。 接下来,便是淮阳王和武安郡王了。 这是皇室办丧礼的规矩。站位完全是按血缘亲疏来,和年龄长幼没什么关系。 朝廷众臣但凡能走动的,都一并为天子送葬。王丞相还不能下榻,安国公伤的是腿,也没能来。另有包大将军,因伤势颇重,也一直在养伤。倒是左大将军和刘将军,养了一个月左右的伤,今日都加入了送葬的队伍。 另有一具小一些的棺木,也被缓缓抬出了宫门。这是宝华公主的棺木。 天空不作美,今日阴沉沉的,棺木抬出城门的时候,还下起了绵绵细雨。雨丝夹杂着凉风扑打在脸上和身上,衣服很快被淋湿了。 按着天子送葬的规矩,抬起棺木后便不能再放下。身高力健负责抬棺的御林侍卫们,分了五队,每一队抬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到便换一队御林侍卫。如此接替轮流,确保棺木中途不会被搁置停下,一路抬到皇陵去。 逢到阴雨天气,运气确实差了些。只是,棺木没有停下的道理,依旧不停向前。扶棺的藩王们要继续前行,送葬的老臣们也得硬撑着往前走。 就这么淋了半日雨,众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送葬的队伍里忽地传来哎哟一声。 姜韶华皱眉,转头看去。 “郡主,雨天路滑,戴尚书摔了一跤,扭伤了脚,不能走了。”来送口信的御林侍卫低声禀报:“该如何处置,请郡主定夺。” 姜韶华略一思忖,吩咐道:“戴尚书既不能走动,就让人送他回城,不必去皇陵了。” 那个御林侍卫拱手领命,点了四个御林侍卫,送扭伤了脚的戴尚书回城。 倒霉的戴尚书,在细雨中跪下,对着天子棺木离去的方向大哭。 哭声遥遥地传进众人耳中。张尚书在心里撇嘴,心想戴尚书这是因祸得福。接下来的路程可不好走,淋着雨去皇陵的滋味更是难捱。 送葬的队伍不能停,速度自然也快不起来,就这么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原本队伍十分齐整,大半日过来,体力佳的能撑得住,有些年迈体弱的老臣却是越走越慢了。 崔渡和陈长史在一处,离姜韶华隔了七八米,中间隔了十几位重臣。 崔渡的目光几乎没离过姜韶华的背影,心里暗暗忧虑着急。 姜韶华怀着身孕,体力其实远不及平日,今日又逢阴雨连绵,所有人的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知姜韶华能否撑得住…… 陈长史低低的声音传入耳中:“郡主能撑得住,长宁伯安心。” 他哪能安心? 姜韶华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肚子里还有一个。 此事没告诉任何人,陈长史也不知晓。此时更不是吐露这个喜讯的时机,崔渡只得胡乱点头。 平王姜颢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平日里从未这般淋过雨走过路,一开始还撑得住,小半日一过就不肯走。闹腾着要人抱。 三年前为太康帝送葬的时候,姜韶华抱了姜颢一路。姜颢习惯性地还想往韶华堂姐香软的怀抱里钻。 先不说姜韶华有了身孕,只看姜颢,个头到姜韶华的腰腹处了。哪里还能抱得起来?便是抱得动,也极其不雅观。 要么就得背着…… 姜韶华从不惯着姜颢的臭毛病,冷着脸孔道:“累了就去后面马车歇一歇。” 第六百二十一章 送葬(二) 姜韶华常年掌权,自有凌厉的上位者气度。眉眼美丽却绝算不上柔和。 闹腾不休的姜颢,被姜韶华瞪一眼,立刻就老实了。由内侍背着去了马车上休息。 姜颢一走,姜韶华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扶棺的第一人。 武安郡王心里十分不服气,心想这是什么世道,一堆男子汉大丈夫,竟通通被一个女子压得抬不起头来。等他日后坐了龙椅,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这个碍眼的姜韶华打发回南阳郡去…… 姜韶华忽地转头扫了一眼过来。 武安郡王心里突突一跳,慌忙收回视线,假装若无其事。 淮阳王离姜韶华更近一些,低声说道:“韶华,今日一直下雨,众人衣服都淋湿了。年轻力壮的倒是能撑得住,到底有许多老臣,年迈体弱。不如让他们轮流去买马车上,换身干净的衣服。” 姜韶华略一点头:“淮阳王叔考虑的周全。我这就让人传令下去。” 天色将近傍晚,雨渐渐停了。老臣们轮流去马车上换衣服,顺便歇一歇低语几句。 “今日这天气,实在算不得好……阿嚏!” “郡主倒也体恤我们,让我们换了湿漉漉的衣服……阿嚏!” “戴尚书真是倒霉,刚出城门就扭了脚,被送回去了。” “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用来回奔波劳苦,指不定戴尚书心里庆幸得很。” 当然,这等闲言碎语颇有指责戴尚书不忠的嫌疑。闲话的官员们很快转移话题。 “武安郡王想争皇位,不知丞相大人会不会支持。”这个低语的,显然是丞相党官员。 另一个丞相党低声道:“张尚书这些时日常和淮阳王密谈,分明是要支持淮阳王争大位。” 丞相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各有各的心思盘算。以前王丞相压得住,现在王丞相伤重不起,丞相党的官员们心思浮动,已有人暗搓搓地靠张尚书去了。 “总之,以后有的是热闹可瞧。我们且走着看着吧!”说这话的,是属于中立墙头一派,就是哪边势力大靠哪边。这才是朝臣的主流。 对他们来说,龙椅上坐着谁其实没什么区别。 淮阳王武安郡王有能耐,能抢来皇位,他们就磕头效忠。他们斗不过郑太皇太后和南阳郡主,那就平王登基嘛!跪谁不是跪呢? “嘘,都小点声,私下闲话,别被人听了去。平白惹来麻烦。” 姜韶华等臣子们都换了湿衣,才去了马车上换衣服。 崔渡悄悄跟了过来。 这等时候,没法子讲究,两人各自背过身换了干净的衣服。 姜韶华低头整理衣襟,崔渡很自然地接过手,顺便用毛巾为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走了一整天,你腿疼不疼?孩子有没有闹腾?” 说来奇怪。姜韶华一整天都没觉得累,此时被崔渡这么一问,便觉全身疲累饥肠辘辘,忍不住轻叹一声:“累,饿。” 送葬途中,不能停下不能吃喝,只能空着肚子走到皇陵去。 崔渡眨眨眼,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块糖,塞进姜韶华口中:“不能果腹,甜甜嘴也是好的。” 姜韶华忍不住笑了一笑。 糖一点点化在口中,确实很甜。所有的疲累也在甜意中一扫而空。 “明日就能到皇陵。”姜韶华轻声道:“或许会有些变故,你和陈长史他们待在一处,不要惊慌。” 崔渡一惊:“会有什么变故?” 姜韶华目光微闪,低声道:“现在还不清楚。不过,以我对太皇太后的了解,她不会错过这个动手的良机。” 只是不知道,郑太皇太后会先对谁动手,抑或是一同动手来个一网打尽。 崔渡心里凉嗖嗖的。那一日宫变,宫中死了太多人。他真正亲眼所见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可那等血肉厮杀转眼就死伤一片的情景,实在令他触目心惊。这些日子,他做了几回噩梦。 皇陵里会有什么变故? 郑太皇太后会怎么动手? 崔渡想不出来,也不太愿意深思这等问题。他低声道:“你要多加小心。若遇到危险,一定护住自己。” 郑太皇太后和范贵太妃反反复复强调要护住平王安危。在崔渡心中,唯有姜韶华的安危最重要。 姜韶华点点头:“放心,我不会为任何人涉险。” …… 跋涉一夜,又走一日,终于到了皇陵。 抬棺的御林侍卫们疲累至极,不必细述。走了两天的臣子们,跪在天子陵墓前嚎啕大哭。 平王在马车上睡了半日,精神正足,一张口哭喊,声音直穿耳膜。 姜韶华也跪了下来。 天子棺木被抬进帝陵,封了陵寝。 姜韶华拿起黄纸,一张张放进火盆。红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纸钱,映出一张张明暗不定的脸。 当皇陵里响起杀伐声的时候,众臣纷纷被勾起逆贼叛乱逼宫那一日的凶险,惊骇万分,面色巨震。 淮阳王也变了脸色,迅疾起身,高声呼喝:“大家都别慌,有贼人作乱,你们都到本王身后来……” 武安郡王也不愿放过这个拉拢群臣的机会,也跟着大喊起来:“你们都到本郡王这边来。本郡王一定会护得你们平安无事。” 可惜,他们两人的竭力嘶喊声,并未起什么作用。 臣子们确实慌乱无措,抱着头跑过来,却不约而同地挤到了姜韶华身后。人多拥挤,不可能人人都挤得过来,那就得拼命挤。总之,没人往淮阳王或武安郡王那边去。 淮阳王:“……” 武安郡王:“……” 这就是姜韶华前些时日大展神威诛杀逆贼后的威望人心。别人羡慕没用,抢也抢不来。 姜韶华目光沉凝,沉声下令:“所有人不得喧哗吵闹,原地坐下。” “乱动者,一律视为叛乱,杀无赦。” “马将军,立刻下令,令所有御林侍卫结阵防御。” 短短几句话后,混乱无序的场景很快便安定下来。众臣挨在一起挤在一处,御林侍卫们个个持刀警戒。 …… 第六百二十二章 手段(一) 这一场叛乱,规模远不及一个月前的宫变。“起事”的贼人不过百余人,之前埋伏在皇陵外的密林里,趁着天黑潜进皇陵,杀了几个守卫,冲了进来。 皇陵里驻扎着一千御林军,还有此次护卫天子棺木的两千御林侍卫。在最初的震惊慌乱后,很快反应过来,迅速阻断贼人路线,围拢住这一伙逆贼。在围杀了其中小半后,其余数十逆贼纷纷跪地求饶。 自始至终,这伙逆贼根本就没有靠近天子陵寝的机会。 对众臣来说,仿佛是虚惊一场。 叛乱是要诛九族的重罪。高凉王府东平王府肯定要被灭满门,此时冒出来的逆贼,难道是高凉王府或东平王府的余孽? 左大将军等诸位武将,个个怒喝出声:“这些逆贼,不必审了,直接都杀了。” “请郡主下令,末将这就去砍了他们!”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这些活口,总要审一审,问清他们的来路。”姜韶华目光一扫,众武将的骚动很快平息。 文臣们也是义愤填膺,破口怒骂逆贼们。 武安郡王也在大骂逆贼:“这些定是姜颐他们的人。主子被杀了,他们不甘心,竟跑到皇陵来刺杀平王!其心可诛!” 淮阳王却未顺着一同怒骂,面色异常凝重。 这场近乎闹剧一般的“叛乱”,平定得太过顺利,甚至有些儿戏。却又真切地发生在眼前。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尖锐的孩童哭声骤然响起。 淮阳王被惊醒回神,迅速转头,就见年幼的平王忽然崩溃大哭着倒在地上,还在地上滚来滚去。白衣上很快沾满尘土。 随行伺候的魏公公急得满头是汗,不停低声哄着。奈何平王就像着了梦魇一样,在地上翻来覆去,哭得声嘶力竭。 魏公公不得不向姜韶华投来求助的目光。 姜韶华略一点头,俯下身抓起平王。平王已经陷入半疯癫状态,张牙舞爪地嘶喊痛哭。也不管眼前人是谁,伸手就抓姜韶华的脸颊。 姜韶华皱眉,出手拧住姜颢的手臂:“宋统领,点他的昏穴。” 宋渊迅疾出手,在姜颢的身上点了几下。姜颢的嘶喊哭闹声戛然而止,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 姜韶华将昏睡的平王给了魏公公。魏公公感激得快哭出来了:“多谢郡主!多谢郡主!平王殿下自宫变那一日受了惊吓,听不得刀枪杀伐声。便是有人将刀抽出刀鞘的声响,殿下听到了也会大哭大闹。奴才实在是没法子。” 一个心智不全的八岁孩童,亲眼目睹了臣子们被杀的血腥场景,自己还被当成肉盾,差一点就命丧贼人之手,心里留下了浓厚的阴影,也是难免。平日还不明显,到了这等关键时候,便露了出来。 臣子们没有同情平王,只为大梁朝的凄凉未来唏嘘不已。 太和帝虽然手段温软些,到底经历了十几年帝王正统教育,勉强算是合格的少年天子。 眼前的平王,除了血脉之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然而,皇位继承,最重的就是血脉。 武安郡王重重咳嗽一声,有意无意扬高了音量:“平王还是个顽童,什么都不懂,别说现在,就是过个十年八年长大成人了,也未必当用。高凉王就是最好的先例。” 高凉王年少聪慧,是成年后重病烧坏了脑子。反应慢说话也不利索,不过,平日不吭声的时候,还是颇能唬人的。 平王还不及高凉王哪!一个智力不全连辨别是非能力都没有的傻子,怎么做天子? 武安郡王别有用意的一番话,揭开了这一个众人不愿面对的事实,更流露出了意欲取而代之的野心。 淮阳王心思沉重,本不愿多言。不过,眼看着武安郡王大出风头,他不能被这般比下去。 于是,淮阳王也上前一步,在众臣面前亮了个相:“皇位更迭传承,不仅是天家之事,更关乎国朝江山安稳,万千黎民百姓。应该由众臣推举商议出真正合宜之人,接掌大梁江山。” 武安郡王此时和淮阳王同一阵线,大声附和:“淮阳王所言极是。待众人回去之后,便可进行朝议了。” 所谓朝议,指的是三品以上的重臣进行投票表决。这么一来,很自然地就将郑太皇太后排除在外。 武安郡王和淮阳王的野心,也就此表露无疑。 这些时日,他们两人私下小动作频频,各自说服拉拢了一些臣子支持自己。此时便有人陆续站出来赞成这一提议。有四五品的中等官员,也有三品以上的重臣。至于五品以下的低品级官员,根本没资格说话或表态。 张尚书也出人意料地张口表示赞成:“两位藩王言之有理。” 姜韶华冷眼看着这一幕,竟未出言讥讽,任凭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直至张尚书表态,姜韶华才淡淡道:“等回宫之后,先问过太皇太后娘娘,再行朝议不迟。” 张尚书不对着郑太皇太后的时候胆量还是有的,立刻挺直腰杆傲然道:“朝堂大事,本就该由朝臣们朝议决定。太皇太后娘娘虽身份尊贵,到底是女流之辈,不该插手政事。” 姜韶华冷笑一声:“本郡主也是女流之辈,张尚书是不是打算将本郡主也撵出朝堂?” 张尚书:“……” 对着姜韶华冷厉肃杀的眉眼,张尚书心里直冒凉气,脑海中油然闪过姜韶华持枪杀人时的英姿,态度立刻就软了下来:“臣不敢,郡主请息怒。” 姜韶华冷然道:“那就闭上你的嘴。” 张尚书在众人看热闹的眼光下羞臊难当,不得不闭上嘴。 姜韶华又看向武安郡王和淮阳王:“淮阳王叔和武安郡王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姜韶华的态度实在出乎意料。 武安郡王喜出望外,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怕是当场就要许诺“只要你支持我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了。 马将军大步过来,拱手回禀:“启禀郡主,有逆贼招认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手段(二) 众臣皆是一愣。 这叛乱来得快平息得快,招认主谋的速度更快。让人生出一丝近乎荒谬之感。 姜韶华不动声色:“哦?将招认主谋的逆贼押过来,当众说一说。” 马将军沉声应是。 顷刻间,几个高壮的御林侍卫押着两个逆贼过来了。那两个逆贼,一个身量颇高,头比寻常人大了一圈。另一个满脸凶相,下巴处有条刀疤。 大头的逆贼被砍了一条胳膊,惨呼不绝。 刀疤逆贼伤在右腹,鲜血染了半边衣服,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 淮阳王一见这两人,面色霍然变了。 姜韶华冷然喝问:“你们二人自报身份来路,给你们一个痛快的死法。” 大头逆贼只求速死,忍着疼痛高呼:“我叫吴为,是淮阳王亲卫……” 另一个刀疤脸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倒在地上,声音微弱:“我姓司,在兄弟中排行第五,也是淮阳王府的人。” 众人惊愕不已,齐齐看向淮阳王。 淮阳王面色铁青,难看至极。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否认这两个逆贼是自己亲卫……有名有姓,一查淮阳王府的兵册就知道确实有这两个人。而且也确实是他带进京城的。 宫中有严苛的规矩,任何人不得领兵进宫,亲卫最多能带五个。他便挑了五个心腹带上,其余亲兵都留在了宫外的淮阳王府。吴为和司五都在其中。 他有五百亲卫,真正能近身保护他安危的,也就数十人。吴为和司五都算是得用的心腹。 谁能想到,在这关键时刻,这两个亲卫竟然出现在绝不该出现的地方!将他置于百口莫辩之困境!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是郑太皇太后设的局,要除掉他扶平王上位。 谋逆叛乱,是十恶不赦的重罪。郑太皇太后这是要置他于死地!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可人证确凿,他要怎么为自己辩白?或者,他干脆来个将错就错,现在就杀了平王……不行,这只会白白便宜了武安郡王! 短短刹那间,淮阳王心里闪过无数念头,目光下意识地向平王看去。 背着自家主子的魏公公,生生打了个寒颤,想也不想地躲到郡主身后。 姜韶华上前一步,和面色难看的淮阳王四目对视:“淮阳王!你的亲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不是受你指使?” 淮阳王不假思索地反驳:“本王绝没有叛乱之心。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本王!” 然后,狠狠地瞪着吴为司五两人:“本王待你们不薄,你们为何背叛本王?你们是谁派来王府的死士?” 司五以手捂着右腹,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溢出,随时都可能咽气。根本没力气张口说话。 吴为稍微强一点,好歹还能挤出几句:“我们深蒙王爷大恩,愿为王爷豁出性命。王爷让我们来皇陵杀平王,我们就来了。” 淮阳王气地头顶冒烟,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气急败坏之余,什么脏话粗话都冒出来了。 武安郡王从震惊中回神,只觉今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妙了。 淮阳王是高祖亲弟一脉,血缘更近。而且,淮阳王年轻力盛,名声也更好。是他争位路上的一大劲敌。 不管是谁出了这阴险毒辣的一招,目前看来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 武安郡王越想越舒畅,假惺惺地劝起了淮阳王:“只凭两个亲卫,焉能定你的罪。你先别急,等回宫之后,让刑部大刑问审,这两个逆贼自然要吐露真言。” 当然了,有谋逆嫌疑的淮阳王,应该被下大狱,自然也失去了角逐皇位的资格。 淮阳王将武安郡王眼里的幸灾乐祸看得清清楚楚,既恼又怒。不过,便是在盛怒中,淮阳王也依然留有一丝理智,并未和武安郡王当众撕破脸对骂。 淮阳王转头,对神色莫测的姜韶华说道:“我要立刻回宫,求太皇太后为我做主。”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已经猜出是郑太皇太后为他设了死局,想保住这条命,就得去景阳宫哀求哭诉低头,放弃争夺皇位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滚回藩地。 姜韶华淡淡道:“是非曲直,确实要查个清楚明白。吴为司五都是重要的人证,马将军,你让人严加看守,不能让人灭了口。” 马将军拱手应是,伸手一挥,那几个高壮的御林侍卫,像拖死猪一般将两个逆贼拖了下去。 天子陵寝前的火盆里,还有未熄的火苗。映照出一张张神情复杂的脸孔。 淮阳王清不清白? 是谁要对付淮阳王? 太皇太后?武安郡王?或者就是眼前的南阳郡主?也或许,淮阳王就是心怀不轨意图刺杀平王,现在失败了抵死不认? 人心隔着肚皮,谁知道谁的面具下是什么样的脸孔? 姜韶华张口打破沉默:“明日早上启程,现在大家都去歇一歇。” 众臣各自应声离去。张尚书临去前,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呆立不动的淮阳王,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长叹了一声。 姜韶华身后的人越来越少。唯有魏公公,动也不敢动,腰背都快被压弯了,还是硬撑着。仿佛稍微动一动,自己的小主子就会被人谋害一般。 姜韶华回头,对魏公公道:“你背着平王回屋子去歇一歇。” 魏公公哆嗦了一下,压低声音恳求:“郡主,平王殿下还小,没什么男女之别。今晚,就让殿下和郡主同住吧!” 姜韶华略一点头:“也好。” 魏公公这才松口气。 淮阳王被彻底无视,心里一片阴霾。他在姜韶华迈步前拦下了她:“韶华,我有话和你单独说。” 武安郡王重重咳嗽一声,走上前来:“巧得很,我也有话和韶华说。” 这是摆明了要添乱。 淮阳王怒目而视。 武安郡王人老脸厚,压根没有羞惭的意思,依旧挺着胸膛道:“你别瞪我,我确实有要事和韶华商议。” 然后,腆着一张脸对姜韶华道:“我要说的事,关乎大梁社稷。” …… 第六百二十四章 手段(三) 姜韶华从不惯着任何人,尤其是她厌恶的武安郡王。 “江山社稷,这四个字不是谁都有资格说的。”姜韶华淡淡的声音里透着睥睨和讥讽:“我奉劝郡王一句,在这等时候,还是安分些为好。” 郑太皇太后已经出手对付淮阳王,下一个就会是武安郡王。 武安郡王听出姜韶华话中之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姜韶华又对面色灰败的淮阳王道:“淮阳王既已决定去景阳宫,求太皇太后娘娘做主,现在什么都不宜多说。” 淮阳王已被郑太皇太后这毒辣的一招逼到了墙角,要么百般恳求留一条命,要么就真得揭竿而起真地反了……然后等着被御林侍卫斩成肉泥! 淮阳王连长叹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呆立在原地。背脊弯着,仿佛被抽了脊梁骨。 姜韶华没再看他们两人,转身离去。 魏公公一刻不敢耽搁,背着平王殿下亦步亦趋。 夜风袭来,夹杂着隐约的血腥气。 武安郡王用力清了清嗓子,靠近淮阳王,压低声音:“吴为和司五已经潜伏在你身边多年,这两颗棋子一动,你现在是百口莫辩。我知道你打算回宫去向太皇太后哀求祈怜。不过,太皇太后的手段你是清楚的。她出手一惯狠辣,怎么可能放过彻底除掉淮阳王府的好机会?” “这条路,十之八九走不通。” 淮阳王木然看了过来:“你想怂恿我真得谋反?” 武安郡王咳嗽一声,声音依旧压得极低:“谋反当然不成。现在京城里驻扎着英卫营和御林军,几万精兵就在宫外守着,谁要是谋逆,谁就是一个死字。” “不过,如果新登基的天子一力护着你,你的处境就会好得多了。” 话语中浓厚的暗示,听得淮阳王几乎笑起来:“你想让我支持你登基?我回了宫中,就要被下大狱,哪里还有余力帮你。” 武安郡王低声道:“你在朝中拉拢了一批官员,只要他们肯站我这一边,我登基成功的可能性便会大大增加。只要我能坐龙椅,一定保住你的身家性命。” 淮阳王沉默不语。 武安郡王也不再多说什么,扔下一句“你仔细想想”,便也走了。 淮阳王独自站在天子陵寝前,山间微凉的夜风阵阵扑面而来,全身都是凉的。 …… 这一夜,真正能入眠的,又能有几人? 便是姜韶华,躺在床榻上,也是思绪翻腾,毫无睡意。她思索着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变故,已经种种应对的手段。 平王就睡在旁边的小榻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姜韶华一转头,便能看到平王那张睡得香甜的胖嘟嘟的脸孔。 所以说,傻子也不是没有好处。换了机灵的孩童,现在早被这一串的杀戮阴谋吓得魂不附体。姜颢只是哭一阵,一会儿就好了。 因为平王同睡一个屋子的缘故,崔渡就不便留在这里,去和陈长史同宿一室。 崔渡难得有满腹心事,根本就睡不着。陈长史见他翻来覆去的,低声道:“别担心,天塌不下来。” 下一句就是,天塌下来,也有郡主顶着。 在南阳王府众属官心中,这句话简直就是铁律。 以前崔渡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情形不同,姜韶华有了身孕,情绪易起伏,精力体力都不及往日。万一动了胎气,伤了孩子更伤了身体,该怎么办? 崔渡满心的焦灼,却不能说,含糊地嗯了一声。 陈长史口中劝着崔渡,其实心里也飘飘荡荡的不踏实。 如果姜韶华要做辅政藩王,以目前的情势来看,确实不难。郑太皇太后范贵太妃都会鼎力支持。王丞相也拦不住。 哪怕是武安郡王侥幸抢了皇位,也不会亏待姜韶华,反而会百般示好拉拢。可以说,姜韶华完全可以凭借强悍的实力立足朝堂。 可现在,姜韶华的目标更高更远……那就意味着,姜韶华将会成为平王的对手,成为郑太皇太后的眼中钉。 以郑太皇太后的狠辣手段,一出手就是阴狠要命的招数。譬如二十多年前“高烧”烧坏了脑子的高凉王,还有更早一些夭折殒命连封号都没有的皇子,虽然没有证据,其实众人都知道是郑太皇太后的手笔。 还有今日“谋逆”一事,几乎是明晃晃的诬陷淮阳王。可淮阳王根本无法自辨清白。 这样的手段,如果拿来对付自家郡主,郡主要如何应对? 一想到这个可能,陈长史不寒而栗。 争夺皇位,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充斥着阴谋和鲜血。姜韶华真能一路踏平荆棘坎坷,走上世间至高无上的位置吗? …… 隔日五更,熬了一夜的众人纷纷起身。 平王醒了之后,照例紧紧跟在姜韶华身边。 看守了一夜逆贼的马将军,眼睛通红地来禀报:“启禀郡主,被俘虏的六十七个逆贼,口中都藏了毒药,在凌晨时纷纷咬破毒药自尽。末将无能,未能及时阻止。请郡主责罚!” 这是真正的死士,一露面就是一个死字。 这样的死士,养一个便消耗巨大。一百多个这样的死士,全天下有谁能养得起? 姜韶华没有发怒,甚至张口安慰马将军:“逆贼一心求死,也确实该死,他们死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马将军不必自责。” 马将军目中闪过愧色,低声应是。 “吴为和司五呢?”姜韶华问道。 马将军打起精神答道:“他们两个被单独看守,十几个人眼睛不眨地盯着,倒是没出差错。” 所以说,这么多“逆贼”,最后能做人证指认出“主谋”的,也就剩吴为和司五了。淮阳王想脱罪洗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才是姜韶华熟悉的郑太皇太后。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要置人于死地。 淮阳王此时也得了消息,熬了一夜没睡的脸,愈发惨白。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迅疾收回目光,传令下去:“立刻启程回宫。” 一声令下,御林侍卫在前开道,众臣坐上马车,庞大的车队缓缓向权力旋涡而去。 第六百二十五章 手段(四) 车队行了一日,进了城门。在天黑之前,众臣随着南阳郡主和平王殿下一同进了宫。 淮阳王一路不发一言,一直沉默,直至进了景阳宫,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放声恸哭:“皇伯母,侄儿冤枉!侄儿对皇位从无野心,更不敢谋逆生乱,求皇伯母救侄儿一命!” 景阳宫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坐在凤椅上的郑太皇太后,头发全白,满脸消瘦憔悴,面色难看。她恶狠狠地盯着痛哭的淮阳王:“说得倒是轻巧。吴为和司五都是你的心腹,他们两人参与逆贼叛乱,难道不是出自你的授意?” 淮阳王用力磕头,将额头磕得一片血淋淋:“他们两人定是自作主张,以为刺杀平王便能助我登基。却不知,能为一地藩王,我便心满意足,对皇位从无野心。” 这等时候,想完全撇清不可能。更不能说吴为和司五可能是“奸细死士”一类,以免彻底激怒郑太皇太后。 也可见,淮阳王是打定主意要苟全性命,只求郑太皇太后高抬贵手了。 淮阳王身后的五个儿子,纷纷跪下痛哭告饶。 一直待在郑太皇太后身边的淮阳县主,也哭着跪下了:“伯祖母,我父亲这些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谋逆不轨的举动。求伯祖母明鉴!” 姜韶华没有出声,冷眼旁观。 平王什么都不懂,大概还觉得眼前这一幕滑稽可笑,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这笑声,在一片告饶的哭声中,颇有些刺耳。 郑太皇太后倒是半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宠溺地冲平王招手:“颢儿,到祖母这儿来。” 姜颢习惯性地看一眼姜韶华。 姜韶华拉着姜颢的手走到郑太皇太后身边。郑太皇太后将宝贝孙子搂进怀里,确定平王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少,心中很是满意,对姜韶华道:“你将颢儿照顾得十分妥当。” 姜韶华轻声应道:“这都是韶华分内之事。” 郑太皇太后对分内之事这四个字就更满意了。 没错,就该是这样的态度。 一个女子,再聪明再厉害,也得依附着男子。皇权赫赫,郑太皇太后这些年离皇权最近,丈夫死后,体弱的儿子和年少的孙子都要时时听她的。可就是这样,她也没有直接插手朝堂,而是通过郑氏父子掌握权势。 说起来,姜韶华已开创了女子涉政的先河。以后姜韶华还要做辅政王,这可是真正的权力。 姜韶华就该感恩戴德,尽心辅佐平王。 郑太皇太后拍了拍姜韶华的手背,颇有些一切皆在不言中的意味。 姜韶华对郑太皇太后的心思了然于心。眼前情势复杂,郑太皇太后出手对付淮阳王,于她有利,她静观其变便可。 一旁的武安郡王,眼角眉梢闪过喜色。 如果淮阳王被论罪处置,他便少了一大劲敌。便是郑太皇太后抬抬手饶淮阳王不死,淮阳王也失了争大位的资格……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 武安郡王心里正拨着如意算盘,就听郑太皇太后问淮阳王:“吴味和司五既不是受你指使,那会是何人在背后唆使他们动手陷害栽赃于你?” “此人居心叵测,野心勃勃,图谋甚大。淮阳王,你好好想想,你什么时候结了这样的仇敌?” 郑太皇太后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武安郡王一眼。 武安郡王还没察觉到危险来临,兀自在心里偷乐。 姜韶华心中哂然。 淮阳王抬头,顺着郑太皇太后的目光看去,福至心灵,忽然寻到了真正的生路:“是武安郡王!一定是他收买了我的亲卫,令他们参与叛乱,将污水泼到我的头上。” “就是他!他对皇位生出野心,想除了平王,顺便栽赃于我。” “请皇伯母立刻命人拿下武安郡王,彻查到底,还侄儿清白。” 武安郡王:“……” 武安郡王几乎听懵了。待他反应过来,脸孔迅疾被怒火烧红,眼中射出愤怒的光忙,伸手指着淮阳王破口怒骂:“你这是血口喷人!” “我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吴为司五!你我藩地隔了上千里,平日根本见不上面。要不是进京奔丧,我连你这个淮阳王长的什么模样都快忘了。” “我哪来的机会拉拢收买你的心腹亲兵!你这是胡说八道胡乱攀咬!太皇太后娘娘,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武安郡王说到后来,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郑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淮阳王既然这么说了,哀家总要派人去问问。林公公!” 林公公躬着腰上前:“奴才在。” “你去大牢里问清楚,再来给哀家回话。” 林公公领命而去。 武安郡王已经意识到不妙了。郑太皇太后当年嫁入皇家,成为大梁太子妃,当年他还没成年。可以说亲眼见过郑太皇太后的厉害手段。 这个林公公,是宫里的老人。平日声名不显,看着远不及赵公公风光。其实,林公公才是郑太皇太后真正的心腹,暗中掌管着景阳宫的人手。 林公公去大牢,会问出什么样的结果来,不用多想都能猜到。 武安郡王冷汗如雨,用吃人一般的目光盯着淮阳王:“你这是要拖我下水。我行得正站得直,你休想污蔑我。” 都这时候了,只要自己能脱身,淮阳王哪里会顾武安郡王的死活:“你觊觎皇位,暗中勾连王丞相,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最清楚。” “呸!老子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 “那你怕什么?” 两个藩王,竟然就这么叫嚷怒骂对吵了起来。 郑太皇太后面色一沉:“都给哀家住嘴。” 淮阳王立刻闭口不语。 武安郡王正在暴怒气头上,一时控制不住,脱口而出:“谋逆这等重罪,岂能听信两个亲兵信口胡说。如果他们两人说自己是太皇太后的人,难不成逆贼主谋就是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大怒:“住口!” 一直冷眼旁观的姜韶华,终于张口:“此事没查明白之前,淮阳王和武安郡王都得留在宫里。” 第六百二十六章 手段(五) 淮阳王已经是砧板上的鱼,一派任人欺凌的模样,闻言也不恼,点头应是。 武安郡王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姜韶华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一个姜氏晚辈,竟敢这般对我说话,简直是目无尊长不知尊卑……啊!”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响起。 那根指着姜韶华的右手食指,被姜韶华出拳重击,差点当场拗断。 武安郡王快六十的人了,当场便惨呼连连,眼泪都飙了出来,实在是丢人现眼。 姜韶华眉眼未动,冷冷道:“这次是警告。再敢用手指着我,我直接废了你的手!” 语气森森,透着杀气。 淮阳王被姜韶华的狠辣肃杀震住了。 高声惨呼的武安郡王,也没勇气和姜韶华争辩,转而向郑太皇太后哭诉:“姜韶华这般心狠手辣,对待长辈不尊不敬,说动手就动手,实在有失体统。这样的性情脾气,焉能留在宫里。万一哪天生了异心,谁能管束得住。” 都惨到这地步了,还不忘给姜韶华上眼药哪! 郑太皇太后对姜韶华一千个满意一百个放心,冷笑道:“若不是韶华厉害些,哀家和平王一个老迈一个年幼,岂不是要任人欺负了?” “你们两人,现在都有谋逆叛乱的嫌疑。什么时候洗清嫌疑了,才能离京回藩地。” “来人,将他们送去天牢,记住和东平王分开关押。” 郑太皇太后一声令下,便有数名御林侍卫过来了,个个穿着软甲配着刀,目光森冷。 显然,如果淮阳王和武安郡王意图反抗,这些御林侍卫便会立刻拔刀相向。 还是淮阳王先起身领命。 武安郡王面色难看,狠狠瞪一眼姜韶华,不甘不愿地起身。 御林侍卫们将两位藩王押去了天牢不提。 郑太皇太后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用力搂紧怀中平王,喃喃低语:“颢儿,不要怕,有祖母在,没人敢抢你的皇位。” “谁敢动心思,祖母就替你除了他!” 这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借此敲打她? 姜韶华心中冷笑,面上不露声色。 平王被搂得太紧了,浑身不自在,用力挣脱郑太皇太后的怀抱,跑到姜韶华身边,扯住姜韶华的衣袖:“堂姐,今晚我还要和你同睡。” 姜韶华嘴角微微抽了一抽,忍住一脚踹飞姜颢的冲动:“昨夜在皇陵,形势紧张,我才容你在屋子里添了一张窄榻。现在已经回到宫里,有一众御林侍卫守着,安全无忧。” 郑太皇太后也没误会什么。平王年岁小,心智更小,智商也就三岁左右光景。在平王心里,根本没有男女之别的概念。他就是格外依恋信赖姜韶华,想黏着她而已。 郑太皇太后对姜韶华道:“你辛苦操劳了这些日子,今日天晚了,就在景阳宫里歇着。” 这是郑太皇太后的“恩宠”,同样不容拒绝。 姜韶华眼下也没和郑太皇太后决裂的意思,点头应下了。 郑太皇太后对姜韶华的顺从很是满意,又令人叫了范贵太妃过来,领走了平王。 姜韶华在景阳宫里住过数月,寝室一直都留着,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银朱荼白都被留在南阳郡,没有带来京城。崔渡是男子,不能在景阳宫留宿。能伴在姜韶华身边的,唯有陈瑾瑜。 门一关上,陈瑾瑜便蹙了眉头,低声道:“太皇太后娘娘莫非是要软禁郡主?” 姜韶华淡淡道:“这倒不至于。郑宸叛逃,安国公伤重不起,郑家涉嫌叛乱谋逆。太皇太后需要有人稳住局势震慑群臣,这个人非我莫属。她留我在景阳宫,是施恩的手段。” 陈瑾瑜忍不住嘀咕:“谁要这样的恩典!还不如出宫回王府哪!” 姜韶华瞥陈瑾瑜一眼:“既来之,则安之。早些歇了,明日大朝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陈瑾瑜点点头,先令宫人送热水来,伺候郡主简单梳洗。然后一同睡下。 姜韶华有些疲倦,躺到床榻上,很快有了睡意。 陈瑾瑜心事重重,侧着身子看着昏昏欲睡的姜韶华,小声说道:“郡主,我总觉得你和往日有些不同。” “这段日子,你胃口不如从前,也更易疲累。” 这是近身心腹,又真正了解熟悉她。有些事,瞒得过一时,不可能也不会一直瞒下去。 姜韶华睁开眼,轻声道:“我有身孕,已经满三个月了。” 陈瑾瑜:“……” 陈瑾瑜瞳孔倏忽睁大,倒抽一口凉气,抓住姜韶华的手,语无伦次:“郡主有孕了?老天!这等大喜事,为何一直瞒着没说!之前郡主还领兵进宫,杀了逆贼!万幸没动了胎气,也没受伤!” “郡主怎么一直瞒着不说?总该找个太医诊脉看看。” “这事祖父还不知道,我得立刻让人给祖父送信……” 姜韶华轻声打断她:“崔渡知道,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现在不宜声张,等一等再说。” 陈瑾瑜还处在震惊喜悦和混乱中,下意识地点头应下。等稍稍冷静下来,也就明白过来了:“明日大朝会,定然要拥立新天子。这等关键时候,郡主有孕一事,确实不能让人知晓。” 以女子之身争大位,本来就难之有难。再有了身孕,朝臣们很容易会生出“女子怀孕生子才是头等大事哪有精力处理政务”的微妙心理,对郡主颇为不利。 陈瑾瑜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等回过神来,就见郡主已闭目睡着了。 陈瑾瑜不敢再动弹,唯恐惊醒了郡主。她闭上眼,很快也沉沉睡去。 …… 隔日五更,姜韶华如常起身。 换衣服的时候,陈瑾瑜仔细打量姜韶华的腰腹处。 姜韶华也低头看了一眼:“现在肚子还没隆起,看不出来。” 陈瑾瑜嗯了一声,忍不住低声提醒:“待会儿大朝会,不管发生没什么,郡主都别恼怒动气。”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我尽量。” 女子有孕,不宜见血光,不该动手杀生。这些忌讳她都犯了个遍。孩子还没出世,就已“见识广博”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朝会 今日,郑太皇太后也要一并去大朝会。 范贵太妃一夜辗转难眠,天一亮就带着平王来了景阳宫。满心的忐忑中,还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和帝入土为安,眼下头等大事,就是要拥立新君。 淮阳王和武安郡王都被郑太皇太后关进了天牢。今日大朝会,这两个藩王连列席的资格都没有。这两个心腹大患一去,再没人能对平王造成威胁了。 等平王登基,她就是大梁太后。 郑太皇太后一把年岁了,还能活几年?等郑太皇太后一去,这后宫就是她的天下了。以后,她也可以像郑太皇太后一样,拉拢朝臣,干预朝政,让范氏取代郑氏,成为大梁第一外戚名门…… 这样的愿景,令范贵太妃心中生出隐秘的畅快愉悦。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敢舒展眉头,语气更为恭谨:“大朝会就快开始了,妾身扶着太皇太后娘娘去金銮殿。” 郑太皇太后难得给范贵太妃好脸色:“你过来扶着哀家。” 又对姜韶华道:“韶华,你也过来。” 至于平王姜颢,今日要以未来天子的身份去金銮殿,得走在众人最前列。 姜颢不乐意一个人先行,闹腾不休。 范贵太妃习惯性地要去哄儿子。姜韶华冷然瞥一眼过去:“别哭闹了。” 姜颢立刻噤声,由魏公公伺候着走在前方。 范贵太妃松口气之余,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转念一想,日后还得依靠姜韶华为儿子打理朝政,姜韶华强势厉害些,能管束住姜颢,也是好事。这才勉强将心里的不快按捺下去。 郑太皇太后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张口赞道:“平王年幼不懂事,就该有人这么管着他。韶华做得好。” 姜韶华微微一笑。 希望今日大朝会上,郑太皇太后不会被她生生气死。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金銮殿。 郑太皇太后这一生中,来金銮殿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回还是姜颂登基之前。当年太康帝急病离世,十六岁的太子姜颂顺顺当当地继承了皇位。时隔三年,姜颂被谋夺性命,宫中老的老少的少,竟得靠着姜韶华来撑足门面。 众臣都已在金銮殿里等候多时。 平王第一个进金銮殿,众臣一同拱手:“臣恭迎平王殿下,恭迎太皇太后娘,恭迎郡主。” 范贵太妃很自然就被忽略了过去。 姜颢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扭头就冲到郑太皇太后怀里。郑太皇太后忙搂住姜颢:“颢儿不怕。” 姜韶华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诸位请起身。” 众臣也很习惯听姜韶华的吩咐,拱手谢恩,纷纷起身让开一条路。 接下来,便该是平王殿下走到龙椅旁,由众臣推举拥立为新帝了。众臣捏着鼻子做好了准备。奈何姜颢犯起了犟脾气,愣是一步不肯走。郑太皇太后年迈无力,被姜颢在怀中扭动闹腾,差点踉跄摔倒。 赵公公忙去扶郑太皇太后。 范贵太妃只得紧紧抓住姜颢的手,小声哄着:“颢儿乖,不要闹了。先去那边待着,让众臣好好瞧一瞧你。” “不去!”姜颢大哭:“我不去!我要回去!” 他人小力气不小,用力挥舞手臂时,手掌不小心挥到了范贵太妃的脸上。范贵太妃的脸颊一声脆响,顿时红了一片,头发也被平王扯乱了一缕。 众臣都在看着,场面混乱,范贵太妃羞愧且尴尬,不得不抬头向姜韶华求助。 姜韶华分明看到了范贵太妃求助的目光,却未出声相助,也没有伸手拉开姜颢的意思。 范贵太妃心里一个咯噔,不知为何,一股奇异的不安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大事即将发生一般。 众臣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各自唏嘘。 大梁即将落入一个不解事的顽童手里,就如即将破损的巨舟又多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这艘巨舟沉没,似乎也是迟早的事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能怎么样呢? 这到底是姜家的天下,龙椅终归是要姜家人来坐的。原本还有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可以考虑一二,结果,郑太皇太后一出手,这两个藩王就涉嫌叛乱,被关进了大牢里…… 郑太皇太后在赵公公的搀扶下站定,目光掠了一圈,将众臣脸上的唏嘘黯然尽收眼底。 郑太皇太后沉下脸,呵斥道:“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哀家的长孙去了,还有幼孙!大梁的传承没断!你们是大梁肱骨栋梁,要在此刻担起重责。” 能在郑太皇太后威势下据理力争的王丞相,现在躺在王家的床榻上。 能安抚住郑太皇太后的安国公,在郑家躺着。 张尚书不顶大用,其余众臣也没胆量勇气出声。金銮殿里回荡着郑太皇太后威严的怒斥声:“都让开,哀家要带着平王上殿。” 众臣默默让开。 郑太皇太后气势十足地去拉平王。 平王还是哭闹不休。郑太皇太后看向姜韶华:“韶华,你去扶着平王。” 这话当众说出来,可谓一语双关暗示意味十分浓厚。 当然,这也是众臣意料之中的事。平王这副模样,就是坐了龙椅,也就是个摆设。得有人辅政,处理政事。郑太皇太后容不得淮阳王和武安郡王觊觎帝位,便是要将姜韶华推上辅政的位置。 论能耐,论城府,论手段,还有谁比南阳郡主更合适? 现在,只要姜韶华依言过去,拉起平王的手,一同走到龙椅旁。就能顺理成章地登上高位,成为大梁第一位辅政郡主,掌握大权,在青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便是原本的丞相党,如张尚书戴尚书周尚书等人,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点。 郡主就郡主吧!虽是女子,确实有真本事,压得住朝堂服得住众人。 众目睽睽之下,姜韶华却动也未动。 众臣讶然地看过去。 郑太皇太后心中不快,又重复了一遍:“韶华,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扶着平王!” 第六百二十八章 争位(一) 姜韶华依然未动。 郑太皇太后眉头跳了一跳,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她看着姜韶华的目光,瞬间阴沉,正欲怒叱,姜韶华已张了口:“满朝文武百官都在这里,当着众臣的面,我想问太皇太后一句,平王真能坐龙椅吗?” 郑太皇太后像被鱼刺卡在了喉咙,之前不可一世的威风凝结成了难堪。 “论血缘,平王确实是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姜韶华抬起眼,和郑太皇太后对视。事实上,她比郑太皇太后高了一些,腰背挺得笔直,如此对视,天然便有了睥睨之姿:“可平王心智不全,八岁了还是顽童模样。便是过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也不可能听政掌权处理政务。” “这样一个不解事的顽童,如何担起姜氏江山,如何做大梁天子?” 那不是还有你吗?! 这赫赫皇权即将给你手中,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郑太皇太后眼中喷出火苗。 这些打算众人心知肚明,却上不了台面。若是当众说个清楚明白,那真是将平王的面子里子都扯到了地上,连带着皇室体面全无。 郑太皇太后再恼再怒,也无法怒责姜韶华。只是狠狠地用力地瞪过去。 范贵太妃面色惨淡,咬咬牙张口:“平王现在还年少,如果有人辅政,细心教导于他,等过几年他开窍懂事了,也就慢慢好了……” “太妃何必自欺欺人。”姜韶华声音淡淡,却异常犀利:“平王自出生就是这样,过几年也开不了窍。便是稍有些进步,也远远不足,担不起天子重任。” “太皇太后和太妃是打算着有人肯辅政,等着平王长大大婚生出康健的儿子,到时候大梁才算后继有人。” “这样的谋划,何其幼稚儿戏。大梁外忧内患,风雨飘摇,哪里经得起二十多年含糊不清的统治?” “再者,辅政之人要倾尽心血辅佐不懂事的平王,要殚精竭虑地打理朝政。忙碌半生,再将皇权转还给还不知能不能生出来是否能养大是否康健聪慧的未来皇子。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无尽变数。谁能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你们就没想过,辅政之人会心生贪念,害了平王性命,直接夺了皇位吗?” 众臣:“……” 众臣都听懵了。 南阳郡主怎么连自己也骂上了? 不对,姜韶华既然这么说了,显然是不愿意做辅政之人,也不支持平王登基。那她到底想做什么? “姜韶华,你到底想做什么?”谋划了许久的大事,淮阳王武安郡王都被拿下,九十九步都成功了,却毁在了最后这一步。郑太皇太后心里如山火爆发,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哀家问你,你要做什么?” “你别告诉哀家,你一个女子,想争夺大位。古往今来,没有女子登基做皇帝的道理!” 最后两句,几乎是怒吼出声。郑太皇太后愤怒过度,声音颤抖不稳,整个人也站立不稳。一旁的赵公公忙搀扶着主子,心中震惊不已。 郡主要做女帝? 这……这也太荒唐了! 连赵公公一个内侍都觉得荒唐,满朝文武百官的表情就更精彩了。 就连一直坚定不移支持郡主的董侍郎杨侍郎,也被这一幕惊到了,各自倒抽一口凉气。 范贵太妃也被惊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脱口而出道:“姜韶华!你竟是这等狼子野心之辈!” 姜韶华没理会范贵太妃,依旧和郑太皇太后对视,气势迫人,半点不落下风 :“平王坐不了这个位置,总得有人来坐。我想不出,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我祖父南阳王,是高祖幼子。我姜韶华,是皇室嫡支血脉。除了平王之外,我的出身最佳。” “我常年习武,身体康健,身手高超,不但足以自保,更能在乱境中取逆贼首级。” “论治理朝政的能耐本事,就更不必说了。这几年来,南阳郡的繁荣富庶强大有目共睹。去岁我来京城,助堂兄打理朝政,几个月之内做出的功绩,大家也都清楚得很。” “我麾下有诸多能臣武将,有忠心于我的十四县县令,北地平州洛州荆州,都愿对我效忠。还有许多州郡,种着南阳郡的新粮,我姜韶华只要振臂一呼,便有无数百姓愿拥立我为帝。” “他们不在意我是女子,只要我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就足够了。” 姜韶华目光扫过众臣的脸孔,声音坚定有力:“你们心里都清楚,我是最合适的帝位继承人。如果愿意拥立我,我既往不咎,以后朝堂里没有丞相党,也没有太皇太后党,只有对朝廷忠心不二的臣子。” 陈长史反应最快,立刻高声道:“臣愿拥立郡主为新天子!” 崔渡陈瑾瑜马耀宗一同高呼:“臣愿拥立郡主为新天子!” 杨政已经彻底懵了。他主动请缨随行来京城,是想为郡主效力,彻查天子被谋害一事。万万没想到,会接连遇到波澜惊涛。现在,郡主竟要争位做女帝,这……这也太刺激太可怕了! 杨政头脑晕乎乎的,却已反射性地跟着喊了起来。 偌大的朝堂里,南阳郡的几位属官喊着拥立郡主,显然声势不足。 董侍郎面色变幻不定,短短刹那,心里涌过无数念头,最后,只剩下一个。 既然已经在郡主身上下了注,何妨赌一把大的? 替人做嫁衣,不如量体裁衣!辅政郡主,哪里及得上坐龙椅做女帝来得畅快?郡主有野心,更有与野心相匹配的能耐手段。怎么就不能做女帝了? 没有历史,创造一个便是了。 一念开,天地宽! 董侍郎目中迸出光芒,迈步上前,和陈长史并肩而立。不过,没等他张口,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国不可一日无君!” “平王心智不足,不堪大位。南阳郡主才德出众,有治理朝政的能耐才干。臣王瑾,请郡主登基为帝!” 第六百二十九章 争位(二) 此言,如石破天惊。 众臣纷纷转头看去。 年仅二十的中书舍人王瑾,温润俊美的脸孔上满是慷慨激昂,高声呼喊着:“请郡主登基为帝!” 论官职,王瑾不过是区区七品舍人。 可他还有另一层身份。他是王丞相精心教养出来的爱子,是王家未来的家主,也是丞相党官员心中默认的未来领袖人物。 王瑾忽然旗帜鲜明地支持姜韶华,这让丞相党的官员们几乎惊掉了下巴。 张尚书忍无可忍,站了出来:“荒唐!胡闹!历朝历代,从没有女子为帝的先例!南阳郡主能进朝堂听政,已是破了先例,破了国法家法。怎么能让她坐龙椅!我第一个不同意!” 扭了脚勉强来上朝的戴尚书,是朝堂里年纪最大的老臣。戴尚书没有急着表态,一双浑浊的老眼,飘来飘去。 周尚书是铁杆的丞相党,他深受王丞相提携之恩,素来以王丞相马首是瞻。王瑾坚定的表态,对周尚书显然影响不小。周尚书犹豫片刻,也没吭声,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倒是有几个平日和张尚书来往密切的丞相党官员,纷纷出言附和张尚书:“张尚书说得对!郡主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感激不尽。如果郡主愿意辅佐平王殿下,我们都支持。做女帝一事,万万不行!” “没错,这等荒唐事,我们绝不同意!” 嘈杂声一片中,董侍郎看一眼义愤填膺的张尚书,高声问道:“张尚书支持平王登基?” 张尚书慷慨激昂意正言辞:“这是国朝正统,理所当然。” 董侍郎冷然诘问:“敢问张尚书,平王殿下登基之后,谁替殿下听政理事?” 近支的实权藩王有五个,高凉王父子东平王父子联合谋反,要么死了,要么在等死。 淮阳王也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入“叛逆”旋涡,尚未脱身。武安郡王也是一样。这两个藩王,能不能保住性命,现在尚未可知。可见郑太皇太后绝不容他们两人沾染皇权。 也就是说,现在能辅佐平王的藩王,就只剩姜韶华。 然而,姜韶华不愿为人做嫁衣。想她出人出力,就得给她真正的地位权柄。 这个难题,怎么解? 张尚书大义凛然:“南阳郡主野心过甚,根本不宜辅政。大梁朝有这么多忠心耿耿的臣子,何妨像以前一样,由丞相辅佐新天子?” 董侍郎半步不让:“王丞相受了重伤,勉强救回一条命,以后怕是不能上朝理事了。丞相之位,又该由谁来担任?” 众目所瞩之下,张尚书一派中梁砥柱的气魄,向郑太皇太后拱手:“太皇太后娘娘,臣做了多年吏部尚书,自问对朝堂百官和政务都熟悉。如果太皇太后娘娘信得过臣,臣愿全力辅佐平王殿下。” 盛怒中的郑太皇太后,眉头跳个不停,满腔的怒火直接就冲着张尚书去了:“呸!你倒是会趁火打劫!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就凭你,也配做大梁丞相?” 以前太康帝太和帝在位时,王丞相身为百官之首,总揽政务。这也就罢了。太康帝太和帝都是成年人,勉强能弹压或安抚住王丞相,朝堂不至于全部落入王丞相之手。 平王却只是个八岁幼童,且智力低下,什么都不懂。如果让张尚书做了新任丞相统揽政务,那江山到底是姓姜还是姓张? 就如姜韶华之前所说的那样,平王登基最好的结果,就是平平稳稳地熬到生下子嗣健康长大。屈指一算,至少也得二十年。这二十年内的皇权给了臣子,还能收得回来吗? 还不如直接让姜韶华坐了皇位哪!好歹是姜家血脉!张尚书算哪根葱哪根蒜! 郑太皇太后越想越怒,破口怒骂张尚书:“狼子野心的贼臣!该杀千刀的混账!” 张尚书一张脸都被撞肿了,涨得通红。 范贵太妃头脑混沌,已经彻底慌了手脚,竟在此时张口:“太皇太后,妾身以为,张尚书说得也不无道理。” “你懂个屁!”郑太皇太后气急,直接骂了粗话:“闭上你的狗嘴!” 范贵太妃被骂得泪水涟涟,用袖子抹起了眼泪,转头去哀求姜韶华:“郡主,哪有女子坐皇位的道理。这事注定是不成的。你别胡闹了。” 范贵太妃又伸手将儿子往前推,声音里满是惊惶:“颢儿,你快求你堂姐,求她别来抢你的皇位。” 平王之前哭闹不休,现在又被金銮殿里沉凝的气氛吓到了。他呆呆地和神色肃然的姜韶华对视,全身打了个寒颤。 平王忽然猛地转身,从范贵太妃身边跑了出去。 范贵太妃急忙转身去追。 平王为了闪躲,跑得更快更急。金銮殿门槛太高,平王想迈过去,却被门槛绊了一下,啪地趴在了门槛上。肚子被磕了一下,平王疼得哇哇大哭。 范贵太妃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坐在门槛上搂着平王痛哭:“我的儿啊,你怎么这般命苦,遇到这么一个狼子野心的南阳郡主,竟要抢你的皇位。我这就去地下见你父皇,让你父皇睁眼瞧瞧,堂堂姜氏血脉,就这么被人欺凌……” 满殿的臣子里,总有些真正忠心于皇室且坚持正统的,立刻愤愤难平挺身而出,纷纷怒斥南阳郡主野心太大牝鸡司晨。 陈长史立刻张口为自家郡主辩驳:“我们郡主同样是高祖姜氏血脉。尔等扪心自问,论能力论治理朝政的手段,宗室藩王里有谁能胜过郡主?” “皇位传承,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关乎国朝和大梁江山社稷的大事。你们支持平王,以为自己这就是忠心。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祸乱之始。” “拥立一个心智不足的孩童坐龙椅,就如稚儿抱珍宝招摇过市。不但是害了平王,也大大损害了大梁国运。” “到那时,内乱纷争,外敌虎视眈眈,大梁江山不稳。甚至有亡国之忧。这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惹出的祸端!” 第六百三十章 争位(三) 陈长史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忠臣们被噎得哑口无言。 偏偏此时,平王一直在哭。尖锐的哭喊声混合着范贵太妃凄凉绝望的哭泣,刺得人耳膜疼。也让坚持正统的忠臣们再一次动摇。 大梁皇位,平王真能坐得住吗? 淮阳王武安郡王生死未卜,便是侥幸活命,也绝不甘心诚服这么一个无知幼童。南阳郡主姜韶华,更是摆明了态度要争皇位。不管成与不成,都不可能如郑太皇太后设想的那样辅佐平王了。 这颗祸起萧墙的种子,已经种下。除非有一个手段凌厉狠辣铁血的新天子登基,不然,定有内乱。 谁能力挽狂澜? 谁该坐上龙椅? 谁配成为大梁新帝? 忠臣们看着哇哇大哭的平王,再看一眼冷肃而立的南阳郡主,心中的天平终于慢慢倾斜。 南阳郡主样样都好,唯一的劣势或者说让众臣心中不平不愿低头的原因,就是她是个女子……如果姜韶华是男子,此时一堆臣子已恭请登基了。 姜韶华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她在众目所瞩之下,上前一步,离郑太皇太后也更近了些。 盛怒中的郑太皇太后,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姜韶华那一日领兵平叛,接连诛杀逆贼的威势,不仅烙印进众臣心里,也令郑太皇太后心中忌惮。当着满殿众臣的面,郑太皇太后这后退的姿态,却又透出了别样的意味。 姜韶华看着郑太皇太后,缓缓道:“为了大梁江山,为了国朝安稳,请伯祖母放开胸襟,支持我登基为帝。” 郑太皇太后胸中怒火汹汹,如何肯应,脸孔不停抽动,显得面目狰狞:“姜韶华!哀家活着一日,你就休想称心如意!” 郑宸心怀不轨背刺了她这个姑祖母! 姜韶华竟也背刺了她! 她为平王登基预备的两个有力的臂膀助手,现在都断了。以后要如何,她没有深想。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容姜韶华如愿! 姜韶华神色镇定:“伯祖母现在怄一口气,说的都是气话。我不会放在心上。以后,我会好好奉养伯祖母。平王是我堂弟,我也不会亏待他,会照顾他长大成人……” “我和你拼了!” 谁也没料到,范贵太妃忽然像发了疯的野牛一般冲过来。这个素来娇弱的太妃,其实出自将门,自小也是习过武的。这些年从不在人前展露过,众人根本不知范贵太妃身手还算不错。 此时,范贵太妃骤然冲来,如果撞个结实,姜韶华少不得要被撞个踉跄。 崔渡和陈瑾瑜纷纷色变。 姜韶华怀孕一事,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姜韶华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腰腹之处得格外保护。 两人几乎同时冲上前来,要护住姜韶华。奈何两人都离了数步远,中间还隔了许多朝臣,一时赶不及。 众臣中有身手敏捷的武将,也纷纷起势要来护住郡主。只是动作通通都慢了一步。 眨眼间,范贵太妃便冲到姜韶华面前。姜韶华处变不惊动也未动,迅疾出手,抓住了如疯牛一般的范贵太妃,再往外一甩。 范贵太妃像被雄鹰抓住的兔子,无可挣扎,无力摆脱,就这么被扔了出去。 姜韶华收敛了力道,范贵太妃被甩飞,难免要摔落在地,摔得并不算重。不过,当众被甩飞,称得上是范贵太妃此生遇过的第二难堪。第一难堪自是当日被逆贼以刀抵着脖子了。 离得最近的臣子想伸手去扶,手伸到半途,才想起男女有别,忙又将手缩了回去。 范贵太妃被摔得七晕八素,半晌回不过神来。全身疼得厉害。丢人现眼到家了。她索性也不起来了,就以这般狼狈的姿势哭喊起来:“姜韶华要抢平王皇位,满朝忠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们孤儿寡母地受欺吗?” 郑太皇太后盯着姜韶华,眼里迸出火焰:“姜韶华!哀家不同意你登基!哀家绝不同意!” 姜韶华冷冷道:“太皇太后想让平王登基,我也绝不同意!如果太皇太后要一意孤行,先问过满殿臣子们,再想一想日后这朝堂会陷入何等混乱之地。” 丞相党已经分裂,张尚书倒是支持平王登基,却是存着要做丞相攫取皇权的心思。而王瑾,已经坚定地表明态度,支持姜韶华登基。周尚书等一众丞相党也就默认了。 太皇太后党羽,也不是铁板一块。有的早已暗中投诚南阳王府。 还有董侍郎杨侍郎等人,已经表明态度,支持郡主做女帝。 一众文臣态度鲜明,倒是几位掌着军权的武将,暂时都没说话。 最忠心于皇室的御林军包大将军,还在养伤,今日未能上朝。 郑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左大将军身上:“左锋!你来说!你支持平王,还是支持这个大逆不道的姜韶华!” 左大将军面色复杂,心情更复杂。他的目光在嚎啕大哭的平王停顿片刻,然后掠过傲然屹立自信昂扬的南阳郡主,最后和面目扭曲的郑太皇太后对视:“末将以为,眼下的大梁朝禁不起更多的动荡了,需要的是年轻有为的帝王!” 平王和年轻有为四个字,怎么都扯不上关系。很显然,左大将军支持姜韶华为帝。 郑太皇太后脸都黑了,想张口怒骂左大将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看向另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刘将军,你来说,你支持谁登基!” 刘将军比左大将军圆滑了许多,拱手道:“不管是谁登基,末将都会忠心于新天子。” 谁有能耐坐上龙椅,就忠心跪下高呼万岁。这才是大多数臣子的态度。反正,只要坐在龙椅上的是姜氏血脉,对他们来说没有本质的区别。 宋将军还在领兵奔回京城的途中,范大将军驻守边军。朝中还有分量的武将,便是司马将军了。 郑太皇太后厉声道:“司马将军,先帝提拔你做了一军主将。你要是感念先帝恩德,就该忠心拥护平王。” 第六百三十一章 争位(四) 司马将军拱手回应,声音里有些苦涩:“太皇太后娘娘,末将差一点做了反贼的岳父。此时此刻,实在没资格说话表态。” 司马将军在一中武将中资历稍浅,能成为一军主将,确实是太和帝有意提携。 去年,高凉王世子姜颐登门求娶司马将军的女儿,司马将军欣然应了这门亲事。 谁能想到,姜颐包藏祸心,起兵逼宫谋反,被姜韶华当场诛杀。万幸还有几个月才是婚期,女儿还没嫁进高凉王府。不然,此时也在等待砍头之列。 便是眼下,司马将军心里也忐忑难安。等着新帝登基处置谋逆重案,司马家到底会被牵连多少,现在都尚未可知。 司马将军哪里还有心思掺和帝位之争? 郑太皇太后着实被气得不轻。这些手握兵权的武将,一个个都受过太康帝太和帝的恩典,现在竟都齐齐装聋作哑,没一个肯旗帜鲜明地支持平王。 事实上,这就是郑太皇太后眼光狭隘了。 当日姜韶华持枪冲进昭和殿,诛灭逆贼,救了所有臣子。眼高于顶的武将们,也纷纷都被郡主的英姿折服。平王除了出身之外,有哪一点能和姜韶华比?凭什么让他们拜服在一个无知愚童的脚下? 郑太皇太后胸膛欺负不定,呼吸急促,转头四处搜索,终于看到了御林军的马将军。包大将军没上朝,御林军里的武将就属马将军官职最高,且最是忠诚了。 “马将军,传哀家号令,立刻让人拿下姜韶华!哀家要将她关进天牢!” 素来忠心耿耿的马将军,听到这样的号令,却迟迟未应。 “怎么?你也要反了不成!”郑太皇太后怒叱:“哀家的话,你听见没有?” 马将军心中长叹一声,不得不拱手应道:“太皇太后娘娘请息怒!末将素来忠心,绝无反意。” “郡主争大位,堂堂正正!”关键时候,董侍郎站了出来,以他做了十数年礼部侍郎的口才慷慨激昂:“何来谋反之说。太皇太后娘娘请慎言!” 郑太皇太后怒极,狠狠盯着董侍郎:“董侍郎,姜韶华许了你什么好处,你一个朝堂重臣,竟为她摇旗助威!今日殿上之事,都会一笔笔记进青史。你还要不要你这张脸了!” 董侍郎一派坦荡:“只有郡主能服得住文臣武将。臣也是其中之一罢了。太皇太后娘娘坚持由平王登基,一片私心计较,全然不顾大局。日后青史留名,只怕也未必是什么好名声!” “你!”郑太皇太后差点被气得晕厥。 赵公公手忙脚乱地扶住郑太皇太后。 董侍郎既打定主意要拥立郡主,自不会退缩,继续道:“女子干政,也是从太皇太后而起。太皇太后若坚持女子不应理政,这些年朝堂里的太皇太后党,又是从何而来?” “你……” “请太皇太后娘娘睁开眼看看,这满朝臣子,有几个支持平王。又有多少拥立郡主!如果太皇太后娘娘坚持要平王登基,到底有多少人心服口服?以后谁来辅政,谁能决定朝堂大事,谁会攫取皇权,一桩桩一件件都会令朝堂分崩离析。” “请太皇太后娘娘从大局着想,为大梁选择最合适的继承人!” 说一千道一万,要立新帝,确实绕不过郑太皇太后。 毕竟,郑太皇太后是皇室中最年长辈分最尊之人。以宗族礼法而言,只要郑太皇太后铁了心反对,姜韶华就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郑太皇太后面色铁青,显然就是打定主意反对到底了。 董侍郎董侍郎便是口灿莲花,说上了天,郑太皇太后咬死一口不同意,那也无可奈何。姜韶华或许还是能坐皇位,那就得动用一些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手段…… 金銮殿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些嘈杂的动静。 是谁胆敢来惊扰大朝会? 郑太皇太后夹着满腔怒气,转头看去。然后便被惊住了:“李氏,你怎么来了?!” 脖子上裹着一层层厚实纱布走路颤巍巍全凭宫人搀扶的白发妇人,正是李太后。 众臣也是一惊,纷纷拱手见礼:“臣见过太后。” 陈长史迅速看向自家郡主。 姜韶华显然也颇为意外。她默默地注视着李太后,在心中反复揣测着李太后的来意。 李太后被扶着慢慢走到郑太皇太后身边,用尽力气挤出一句:“韶华继位,我儿地下有知,定然赞成。” 这一句,如石破天惊。 又似惊雷骤然炸响。 先不说群臣什么反应,只说郑太皇太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氏,你是不是疯了!”郑太皇太后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也像个疯妇:“你说什么混话!!!” “姜韶华是女子,哪有女子做皇帝的道理!!!” “兄终弟及!平王才是皇位正统的继承人!” 平王? 平王登不登基,和李家有什么关系?和她这个李太后又有何干? 她的儿子已经死了,李家祖孙也死在了宫变中。谁做皇帝,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平王登基,范贵太妃就会是太后。对她有什么好处?她根本就不愿和范贵太妃平起平坐,更不愿余生看范贵太妃的脸色过日子。 事实上,她宁可将皇位推给姜韶华,落一份天大的人情,以后惠泽到李家。 李太后看着郑太皇太后,明明虚弱无力站着都靠人搀扶,气势却不落下风:“大梁都到这时候了,皇位有能者居之。” 郑太皇太后被气得全身簌簌发抖,手指着李太后:“你!你这个混账!” 李太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应了回去:“我是为江山社稷考虑,没有一点私心。太皇太后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吗?” 平王是郑太皇太后的血脉,姜韶华可是隔了不止一层。郑太皇太后坚持立平王为新帝,当然有私心,且私心极重。 郑太皇太后已经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李太后目光慢慢扫过众人的脸:“哀家支持南阳郡主为新天子!” 第六百三十二章 大局(一) 李太后坚定的表态,成了压倒平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董侍郎躬身拱手:“为了大梁江山社稷,臣请郡主登基!” 陈长史拱手高呼:“臣请郡主登基!” 王瑾一脸肃穆,声音有力:“臣请郡主登基!” 左大将军也张了口:“臣请郡主登基!” 紧接着,张口高呼的臣子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原本摇摆不定的中立派们,也被这群情激昂的情绪感染,附和了起来。一时间,“臣请郡主登基”的声音如海浪拍案,在金銮殿里汹涌而起。 范贵太妃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她狼狈地坐在地上,木然地看着这一幕。 嚎啕大哭的平王也被这阵仗吓到了,他从门槛上爬起来,下意识地去了范贵太妃身边。范贵太妃如木雕一般,不言不笑不动。平王觉得这样的亲娘陌生又可怕,便又去了郑太皇太后身边。 郑太皇太后被气得全身簌簌发抖,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处在狂怒中。根本无暇顾及平王。 平王扁了扁嘴,迈着胖腿走到姜韶华身边,哭哭啼啼地喊着“韶华堂姐”。 姜韶华应了一声,拉起平王的手,轻声安抚:“别怕,待在我身边。” 平王用力抽了抽鼻子,靠在姜韶华的身边。 原本的忠心派臣子,也被平王的举动击垮了最后的坚持。罢了!连太后娘娘都支持南阳郡主登基,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有什么立场反对? 哪怕是平王登基,也就是个样子摆设,原本就指望着姜韶华治理朝政。现在,不过是扯掉这层遮羞布,有正式的名分大义而已。 这些臣子,在如潮水的声浪中保持沉默,也算是默认了这样的结果。 群臣归心,大局已定!便是郑太皇太后,也改变不了姜韶华即将成为大梁女帝的事实。 姜韶华抬起眼,再次和郑太皇太后四目对视。一个目光锐利明亮如朝阳初升,一个垂垂老矣如夕阳西斜。 “伯祖母,我登基后一定会勤勉理政,令大梁百姓安居乐业。我会孝敬伯祖母和伯母,让你们安逸养老。平王是我的堂弟,我会照顾他平安长大。” 姜韶华没有刻意扬高音量,在她张口说话的那一刻,众臣的呼喊声自动自发便停了。偌大的金銮殿里,迅速安静下来,众人都在聆听姜韶华的声音。 姜韶华看着郑太皇太后,清晰有力地说了下去:“请伯祖母为了大局着想,支持我登基!” 都到这份上了,就是她不支持,也不顶用了。 满朝的文臣武将,像全部着了魔怔一样,一面倒地支持姜韶华。这样的人心和声望,便是举旗谋逆,也足以颠覆大梁朝堂了。 然而,郑太皇太后心里顶着的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她狠狠盯着姜韶华,想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赵公公离得最近,不假思索地先一步倒在地上,做了肉垫。 嘭地一声闷响。 赵公公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姜韶华反应迅疾,立刻传令:“来人,立刻宣太医!” 一个人骤然昏厥,绝不能胡乱挪动,待在原地等太医看诊急救才对。 几个太医很快被宣进了金銮殿,急匆匆地跑到郑太皇太后身侧,先观察脸色再诊脉,再施针急救。 大朝会也进行不下去了。 一直未曾出言的戴尚书,颤巍巍地拱手:“接下来该如何,请郡主示下!” 张尚书黑着脸,在心里骂了一句“见风使舵的老滑头”。 姜韶华目光一扫,张尚书立刻垂下眼,避开那双似能看透人心利如刀刃的眼眸:“今日大朝会暂停。” “丧事已经结束,六部衙门的事务已经停了多日,你们各自回自己的衙门,照常理事。明日三品以上的官员入金銮殿,举行小朝会。” 所有臣子一同拱手应是,然后鱼贯退出金銮殿。 这个过程,仿佛演练了百遍千遍,十分丝滑。 事实上,不管龙椅上坐着谁,不管朝政由谁掌控,臣子们历来都是听令行事。姜韶华曾执掌过几个月的朝政,臣子们对她发号施令也熟悉得很,没什么不适应的。 不过盏茶功夫,所有官员都退出了金銮殿。陈长史等一众王府属官也不例外。 陈长史一脸快慰,陈瑾瑜马耀宗满心振奋,脸上闪耀着亢奋。杨政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口中喃喃低语:“这就成了?郡主真要登基做女帝了?” 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奇迹! 唯有崔渡,高兴中透着几分心不在焉,不时扭头看向金銮殿的方向。 陈长史的笑声都比平日响亮了几分:“长宁伯不必担心。有太后娘娘支持,有众臣拥护,郡主登基一事,已经无可撼动。” 崔渡哪里是在担心这个,他是在忧心姜韶华情绪波动太过激动,动了胎气伤了身体。 然而,这些话不便当众说出口。崔渡改而问道:“我们接下来该去何处,该做什么?” 臣子们各自回衙门忙碌,他们要干什么? 陈长史胸有成竹:“我们先留在宫里,等候郡主随时传召。金銮殿里不便逗留,我们去昭和殿等候。” …… 金銮殿内。 赵公公惨兮兮地做着肉垫,郑太皇太后躺在他的身上不能挪动,他便一动也不能动。 李太后坚持到现在,体力精力都耗尽了,身子晃了一晃。 姜韶华迅疾伸手扶住李太后,又令人搬来窄榻,让李太后慢慢躺下。 李太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吃力地说道:“别忘了答应过哀家的事。” 姜韶华点点头:“我一日没有忘过。我一定会抓住郑宸,亲手杀了他,以告慰堂兄在天之灵。” 顿了顿,又轻声道:“李尚书祖孙惨死在宫变中,实在令人惋惜。不过,李家还有许多出色的儿郎后辈,以后定能撑起李家门户。请太后娘娘放心。” 李太后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属于太和帝姜颂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姜韶华将坐上龙椅,书写崭新的历史。 第六百三十三章 大局(二) 李太后被抬回寝宫。 姜韶华拉着平王的手,走到范贵太妃身边。 范贵太妃今日情绪大起大落,此时一片木然,没有任何反应。 姜韶华对着范贵太妃,自然也没有对郑太皇太后的耐心,更无对李太后那样的感激,神色淡淡地说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做什么辅政的郡主。一切都是你们自动自发自以为是一厢情愿。” “我也没抢平王的皇位。你心里很清楚,平王根本坐不稳这个位置。与其做个木偶任人摆弄时时有性命之忧,倒不如做个富贵藩王,快活地过一辈子。” “你能想得通最好。如果想不通耿耿于怀,也随你。你想什么,我并不在意。” “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自作聪明,不要做任何会激怒我的事。我会好好照顾平王长大,但是这绝不代表我会无原则地包容你的言行举动。” 范贵太妃终于有了反应,她嘴唇不停哆嗦着,想伸手指着姜韶华破口大骂。可身体自有自己的意志,根本伸不出手,张嘴也挤不出声音。 姜韶华也没有要听她说话的意思,宣告完自己的态度后,又道:“你先回寝宫吧!” 范贵太妃挣扎着起身,伸手要拉走平王。 姜韶华道:“太皇太后昏厥不起,醒来后第一件事定是要寻平王。平王就留在这里。” 范贵太妃目中生出警惕不安:“我也留下。” 她怎么敢让儿子和姜韶华待在一处?姜韶华神力惊人,两个指头都能捏死平王,来个一劳永逸永除后患。 姜韶华瞥她一眼:“我姜韶华一言九鼎,既说了会好好照顾他,就不会有别的念头。” 事实上,这等关键时候,她才是最在意平王安危的人。她要堂堂正正地登基做女帝,平王就不能有一点闪失。一旦平王有个好歹,她怎么都撇不清。 也可见,范贵太妃实在算不得聪明,连这般简单的道理都看不出来。 范贵太妃被姜韶华那双锐利的目光刺得脸皮疼,不得不咽下委屈,转身离去。 走到殿门边的时候,范贵太妃忍不住扭头看一眼。却见平王高高兴兴地待在姜韶华身边,也不知仰头说了什么,姜韶华竟微微笑了起来。这一双堂姐弟,倒像真姐弟一样,看着和谐极了。 范贵太妃心里愈发气闷发堵,咬牙离去。 该走的终于都走了。 姜韶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从她张口要争位的那一刻便提了起来,直至此时才松懈。 短短小半日光景,竟比那一日她领着亲卫进宫杀逆贼还要紧张刺激。在众人眼里,她自始至终冷静沉稳,气度慑人。唯有她自己清楚个中滋味何等煎熬。 万幸,是最好的结果。 否则,她能不能平安走出金銮殿,尚未可知。到了那一步,她也只能选择揭竿而起做个夺位的反贼了。 能不动手杀人,以相对缓和圆融的姿态登基,自然是最好。 这也绝不意味着接下来的路就平坦了。依然有一大堆难题摆在眼前。 郑宸到底逃到了何处? 李太后这份天大的人情,要如何还? 今日最先表态支持她的王瑾和董侍郎等人,是否提携重用以示酬谢? 执掌边军的范大将军,会不会因为平王失了皇位一事心生怨怼,进而生出“拨乱反正”的念头? 丞相党势力庞大,便是分列成了两派,也依然是难啃的硬骨头。要如何一步步地分化瓦解,直至完全掌控? 郑太皇太后要是执意给她添麻烦,以后怂恿挑唆臣子们暗中滋事,她该如何应对? 还有被关押了数日的东平王父子,要怎么处置才能服众?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又是一桩大麻烦,暂时不能放,更不能肆意乱杀…… 一桩桩一件件,千头万绪,都是麻烦。 姜韶华在心中暗叹一声。 宋渊已搬了椅子过来,低声道:“郡主坐着等吧!” 姜韶华嗯了一声,坐了下来。平王坐在她身边,自以为小声地喊着:“祖母!祖母你睁眼看看我。” 低头施针的太医们,各自抽了抽嘴角。 姜韶华耐心地安抚焦躁不安的平王:“伯祖母很快就会醒了,你耐心等一等。” 平王哦了一声,一双小胖手抓住姜韶华的衣袖不放。 他心智不全,也知道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娘亲不在,祖母睡了,他熟悉的能依靠的,便只有眼前的韶华堂姐了。 姜韶华任由他抓着自己衣袖,沉默地等待着。 郑太皇太后怒急攻心,心火上涌,以致昏迷。太医几针扎下去,便见了效果。约莫一炷香左右,郑太皇太后呼吸急促,慢慢睁了眼。 郑太皇太后直挺挺地往后倒下,仰面朝上,第一眼看到的是太医。目光一挪,就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最孝顺贴心心系朝堂出手慷慨一直坚定支持太和帝的南阳郡主! 原来都是伪装和假象。 分明就是一个包藏祸心野心蓬勃的女子!竟抢了平王的皇位!更可恨可怒的是,臣子们一个个地站到了她那一边,连李太后也和她暗中勾连上了。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郑太皇太后心里的愤怒不甘,化为汹涌的火焰,在目光中表露无遗。 也实在是没力气骂人,不然,早就骂出口了。 姜韶华既已赢了这一局,胸襟格外宽广,温声对郑太皇太后道:“伯祖母醒了就好。我让人抬伯祖母回景阳宫里,好好养着。朝堂之事,伯祖母不必忧心,一切有我。” 什么一切有我,这是想气死她! 郑太皇太后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脸孔也随之涨红。 太医吓了一跳,连连道:“太皇太后娘娘稍安勿躁,平心静气才是。万一再昏厥过去,怕是就没那么容易救醒了。” 郑太皇太后:“……” 太康帝昏厥再也没醒来,太和帝也是差不多的死法。太医这句提醒,实实在在地刺中了郑太皇太后心底的软弱。 郑太皇太后用力呼吸一口气,闭上眼。 第六百三十四章 大局(三) 郑太皇太后这种姿态,可以视为无可奈何地退让,也保留了最后的坚持和固执。 不管如何,她绝不会支持姜韶华登基。只要她不松口,姜韶华便是得位不正,日后稍有错处,便会被质疑指责。 这点心思,姜韶华当然看得出来。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姜韶华转头吩咐一声,几个御林侍卫抬了窄榻过来,将郑太皇太后挪到窄榻上,方便抬回景阳宫。 赵公公被压了这么久,都快被压出内伤了。靠着自己的力量,很难爬得起来。狼狈之际,一只纤细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刚才多亏了赵公公及时接住伯祖母。赵公公立了一功,本郡主日后定有重赏。” 赵公公满面感激地道谢,借着姜韶华一扶之力站了起来,一边对姜韶华使眼色。 赵公公这些年和南阳王府保持“友好往来”,在郑太皇太后面前为郡主说话,也得了许多好处。可以算是半个“郡主党”了。如今郡主都要登基做女帝了,赵公公心里高兴得很。 这份高兴不能显露出来,尤其不能让郑太皇太后察觉。私下里慢慢吹耳边风规劝便是。 姜韶华心领神会,冲赵公公微微点头。 赵公公扶着郑太皇太后的窄榻,离开金銮殿。 偌大的金銮殿里,就剩下姜韶华和平王两人。 平王不喜欢肃穆阔大令他浑身难受的金銮殿,扯着姜韶华的衣袖来回晃荡:“堂姐,我要出去。” 姜韶华回过神来,笑着嗯了一声。 一炷香后,姜韶华带着平王进了昭和殿。 平王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姜韶华吩咐魏公公一声,魏公公便伺候平王殿下先去午睡。 在昭和殿等候半个多时辰的陈长史等人迅速围拢过来。 没了外人在,崔渡不必再让着陈长史,快步上前,握住姜韶华的手,焦急地问询:“你现在感觉如何?累不累?有没有不适之处?” 姜韶华似卸下了厚实的面具,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疲倦:“有些累。” 崔渡小心翼翼地扶着姜韶华坐下。 这也太紧张谨慎了。 陈长史心里咯噔一下,忽地涌出一个念头。郡主该不是…… “陈长史,我有身孕了。”姜韶华主动张口,揭开了隐瞒了一个多月的秘密:“在来京城之前就有了喜,当时时日尚短,没什么异样。后来发现身子不适,月信迟迟不来,才确定是有了身孕。” “我一直没召太医诊脉,是不愿张扬此事。现在身孕已满三个月,胎相也稳得很。” 最重要的是,大势已成,大局已定。这件事,就该让亲信心腹们知道了。 陈长史从震惊中回神,一脸后怕:“早知如此,当日真不该让郡主涉险,领兵进宫杀了一整天。” 姜韶华却道:“如果没有那一日的厮杀搏命,哪来今日的百官归心?” 这倒也是。 当日姜韶华如天神一般冲进金銮殿,诛杀逆贼,救了满朝臣子的性命。这份救命之恩,在今日的大朝会上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对着救命恩人,臣子们很难挺直腰杆。就连最古板守旧的官员们,也没过分地攻讦姜韶华的女子身份。不然,郡主党们大可以硬气地骂回去。 当日郡主领兵救你们的时候,你们为何不嫌郡主是女子? 陈长史一把年岁,足够做郡主祖父的年纪了,也没那么多顾虑。仔细打量郡主一眼:“郡主一直没有孕吐过,可见腹中胎儿甚是健壮。” 提起肚中孩子,姜韶华眉头舒展,眼中有了笑意:“是啊,就是胃口差一些,也容易疲累,其余倒没什么。” 陈长史捋一把胡须,欣慰地说道:“如此也好。现在郡主身形还不显,有孕之事继续瞒下不提。等正式登基之后,再昭告群臣不迟。” 姜韶华点点头。 马耀宗和杨政直到此时才从震惊中回神。马耀宗什么也没问,杨政忍不住多嘴一句:“董侍郎杨侍郎那边,要不要透个口风?” 此次大朝会上,董侍郎杨侍郎旗帜鲜明地支持姜韶华,可谓立下了泼天之功。他们也将是姜韶华登基之后重用的重臣。 姜韶华瞥杨政一眼:“告诉他们两人,就等于宣告群臣了。” 这件事其实瞒不了太久。随着怀孕月份增加,她的身形总会有些变化,瞒不过明眼人。不过,在登基争位的关键时候,最好还是闭口不提。等登基坐了龙椅,众臣乐不乐意反不反悔,都得捏着鼻子认了。 杨政讪讪一笑:“是臣思虑不周,臣回杨府,一定守口如瓶。” 陈瑾瑜低声道:“郡主忙了半日,先传午膳吧!吃过了好好歇一歇。” 姜韶华道:“先用午膳,用过午膳,我要出宫去王家。” 陈瑾瑜到底还嫩些,愣了一愣。 陈长史点了点头:“今日王舍人支持郡主登基,丞相党有大半追随王舍人支持郡主,可以说是居功至伟。现在消息也该传到王丞相耳中了。” “王丞相定然震怒,万一闹得父子反目,却是不美了。郡主亲自去一趟王家,一来为王舍人撑腰,二来也能稍稍安抚王丞相。” 王丞相一日没辞官,一日还是大梁丞相哪!姜韶华要顺利登基,自然不能绕过王丞相这一关。 至于崔渡,今日亲眼目睹王瑾所做的一切,对王瑾的决断和勇气颇为欣赏佩服。 想想王瑾也实在悲催,前世娶了姜韶华还有了儿子,却英年早亡。这一世,姜韶华绝不肯重蹈覆辙,也绝不和王瑾有一丝感情上的牵扯。否则,他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就击败劲敌,做了姜韶华的夫婿。 想到这些,崔渡对王瑾只有同情,没什么嫉恨。他主动张口道:“郡主,我随你同去。王丞相见我去了,或许会少骂王舍人几句。” 姜韶华想了想:“我还有话和王瑾单独说。你去了他不免尴尬不便,还是别去了。” 崔渡也没觉得不妥,很快点头应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大局(四) 大朝会上的惊天之变,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王丞相的耳中。 躺着养伤的王丞相,犹如五雷轰顶,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亏得身边一直有太医,及时扎针,又灌了一贴汤药下去,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王家上下手忙脚乱之际,王瑾从宫里回来了。 王瑾走到床榻边,跪了下来:“父亲,不孝儿子回来了。” *他妈的,还敢回来! 王丞相爆了粗口,伸手指着王瑾破口怒骂:“滚出王家!从今日起,老子没你这个儿子!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王瑾没有滚,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温文俊美的脸孔上一派坚定:“我知道父亲恼怒生气。可我扪心自问,并未做错选择。” “为了一个皇位,姜颐郑宸暗中勾连东平王父子,一同谋害天子,起兵逼宫那一日,如果不是郡主领兵杀进金銮殿来,现在可还有我们父子性命在?” 王丞相:“……” 这份救命之恩,堵住了王丞相将要出口的怒骂。 王丞相脸孔赤红,呼哧呼哧地喘气,恶狠狠地盯着儿子。 王瑾放缓语气,低声道:“我支持郡主登基,并不止是为了报答郡主救命的恩德。平王不过是个八岁顽童,什么都不懂,他怎么能做大梁天子?” “怎么不能?!”王丞相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姜韶华就是野心太甚。她一个女子,做辅政郡主还不知足,竟然要做女帝!” “郡主既有治理朝政的能耐,为何不能直接做天子?”王瑾应答犀利:“辅政郡主,说得动听,不过是为人做嫁衣。等过个二十年,要将所有权势都交还给平王一脉,说不定还会被人清算丢命。郡主又不傻,为什么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王丞相再次哑然无语。 王瑾神情倒是激动起来,颇为郡主不平:“宫中的太皇太后和范贵太妃,都是同样的想法。理所当然地认定,郡主就该辅佐平王,应该对辅政一事感恩戴德。这态度,本来就是一种羞辱。” “郡主文能治理朝政,武能提枪诛杀逆贼,胸怀天下仁爱百姓。这样的郡主,凭什么不能做千古第一女帝?” “以前没有女帝,那就从郡主开始,开创崭新的时代!” 王瑾目光坦荡地看着王丞相:“我支持郡主,是一个臣子对明君的拥立敬重。和男女私情绝无半点关系。父亲心中恼怒,要打要骂要罚,我都受着。请父亲不要胡言乱语,污了郡主清誉。” 王丞相被气乐了,又骂了句粗话:“*,我竟没想到,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竟然是古往今来第一情圣冤种!” 王瑾面不改色地受了父亲的辱骂:“见过郡主这样的女子,别的女子,确实难再入我的眼。” 王丞相不想看他,也不想和他说话,指着门口就一个字:“滚!” 王瑾不肯滚,就这么跪在床榻边。 王丞相气地破口大骂,气急之下,什么脏话粗话都骂出了口。王瑾既不吭声也不还嘴,就这么默默挨骂。 王丞相骂得口干舌燥,王瑾就去捧一杯温茶来,伺候父亲喝下。王丞相喝了茶,嗓子不干燥了,便继续痛骂儿子。 原本还满脸局促紧张的随从们,也渐渐松了一口气。 木已成舟。王瑾已经在朝堂上表明支持郡主,这口窝囊闷气,王丞相不能不认。毕竟还得要脸,不能出尔反尔。 再者,这时候再去支持平王,已经来不及了。王家不能做人人唾弃的墙头草,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王丞相骂得再凶,也就是出一出心头恶气罢了。等气消了,才是父子两个重新交谈沟通的时候…… “丞相大人!”门房管事急匆匆地进来禀报:“郡主来了。” 王丞相的骂声戛然而止。 王瑾转头,一脸的惊喜:“郡主真的来了?” 门房管事忙笑道:“千真万确!郡主带着陈长史一同来了王家,拜会丞相大人。现在正在门房处等着。” 王丞相又被气得不轻,张口就骂:“混账东西!还不快些开正门,迎郡主进来。” 不管有多不情愿,王丞相心里清楚得很,姜韶华登基一事已成,大局已定。这样的情形下,姜韶华亲自来王家,是对王家的抬举。也是对王瑾表态支持的酬谢。 郡主给的脸面,不能不要。 王丞相又瞪一眼王瑾:“你去迎郡主!” 王瑾拱手领命,低头的时候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虽然他知道郡主是为了安抚王丞相而来,为他撑腰是顺手为之。心里还是甜丝丝的。 王家开了正门。王瑾领着王家上下所有人,一同到正门处迎接郡主。 姜韶华在马车里歇了片刻,此时疲惫一扫而空,精神奕奕:“诸位都请起。王舍人,王丞相在何处,你且领我前去。” 王瑾拱手:“请郡主随臣前去。” 姜韶华点点头,在陈长史和宋渊的陪伴下去见王丞相。 带上陈长史,也是为了表示对王家此行的郑重。陈长史是南阳王府的左长史,在南阳郡的地位,就如同王丞相在百官中的位置。 姜韶华日后登基为帝,丞相的位置有谁来做,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任谁也动摇不了陈长史的政治地位。 宋渊是姜韶华的亲兵统领,也是南阳郡的第一武将。 一文一武,心腹齐至,可谓给足了王丞相体面。 王丞相心中有数,心里的愤怒大为缓和,长叹一声道:“老臣有伤在身,不能起身拜见郡主,请郡主见谅。” 姜韶华对王丞相很是客气,仿佛之前从无旧怨隔阂:“丞相好好躺着,不要乱动碰了伤处。” “朝廷政事纷乱,千头万绪,不能少了丞相。为了朝堂安稳,丞相得早日好起来。” 事实上,王丞相伤得太重,便是再精心将养,也难痊愈。丞相是百官之首,每日要处理纷杂的政务,没有足够的体力精力,凭什么占着官位? 王丞相苦笑一声:“郡主美意,老臣感激不尽。不过,老臣这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等郡主登基后,老臣便上奏折辞官致仕。” 第六百三十六章 安抚(一) 王丞相做了二十多年大梁丞相,张扬跋扈有之,结交党羽有之,掌控朝政左右政务也是有的。说不上是什么好人,格局眼光却都远胜常人,且能屈能伸。这一张口表明退让的姿态,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不管往日有多少隔阂旧怨,姜韶华登基之后,都不能翻脸清算旧帐了。还得感激王丞相得体地辞官,让出丞相之位。 这只老狐狸! 姜韶华心中哂然,面上露出动容的神色来:“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丞相且安心养伤,或许养个一年半载,便能恢复如初。大梁朝堂离不得丞相。” 这是在许诺,会让王丞相体面地致仕。 聪明人说话无需说透,话说三分,还有七分就得彼此揣摩对方心思,各自领悟了。 王丞相又叹道:“老臣老了,黄土埋了半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闭眼归西。大梁朝堂,以后还得年轻人撑着。只可惜,李博元当日惨死,郑宸又不知所踪,郡主登基之后,只怕无可用之人。” 姜韶华从容一笑:“丞相多虑了,满朝文武,皆是忠心臣子。还有王舍人在,怎么会无人可用。” 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王丞相果然振作精神,为“不成器的逆子”谦虚了一通,实则是想探一探郡主口风,能给王瑾什么官位。 姜韶华早有思虑,张口便道:“我今日特意来王家,一是探望丞相,二来,是想和丞相商榷用人之道。” “大梁接连变故,人心难安,官场上不宜再有动荡,以免人心惶惶。我以为,除了必要的补缺官位,其余众臣的官职都不动。至少,在三年之内不动。” 也就是说,姜韶华并没有上位后立刻大肆提携南阳王府属官的打算。朝堂里的重臣们,在短期之内没有被夺官去职的忧虑。如此,方能人心安稳,先将朝堂事务运转起来。 至于说日后能不能保住官位,那就得看众臣做事的能耐本事了。 王丞相心里暗暗唏嘘。只凭这份过人的胸襟和高瞻远瞩的眼光,姜韶华就有坐皇位的资格。 “郡主英明。”王丞相张口赞叹附和:“治国理政犹如烹小鲜,要讲究火候分寸。郡主初登高位,最要紧的不是大刀阔斧地改革,而是先稳住朝堂人心。” 姜韶华微微一笑:“丞相也赞成,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然后,又说起了几个重要官缺:“六部尚书中,李尚书已死,礼部尚书之位空缺,由董侍郎来补这个官缺,丞相以为如何?” 王丞相略一点头:“董侍郎在礼部做官多年,官身清正,且精通礼部事务。由他做礼部尚书,再合适不过。” 接下来,便是兵部尚书的人选了。 “安国公右腿受了伤,只怕会落下病根,走路不畅。”姜韶华缓缓道:“再者,郑宸和姜颐是同谋,现在尚在潜逃没有音信下落。安国公便是腿伤全都好了,也不宜再掌兵部了。” 这是要除了郑宸,顺便牵连郑家? 王丞相目光闪了一闪,深深看姜韶华一眼:“安国公不足为虑,郡主登基之后,可以依据大梁律法治罪郑家。不过,郡主也得考虑太皇太后。郑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郡主下手过重了,只怕太皇太后不依。” 今日在金銮殿上,郑太皇太后坚定地支持平王,态度激烈地反对姜韶华登基,最后还被直接气晕了。 可以说,郑太皇太后是姜韶华登基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现在姜韶华还打算出手对付郑家,郑太皇太后彻底闹腾起来怎么办? 姜韶华和王丞相对视,淡淡道:“谋反是诛九族的重罪。高凉王府东平王府都要被诛满门,郑家出了一个郑宸,不被株连就是万幸,如果还想继续在朝中风光,那就太贪心了。” 要安抚住郑太皇太后,暂时不动郑家无妨,但是,安国公的兵部尚书之位,必然要交出来。 王丞相心里不得不再一次感叹郡主手段老道,张口道:“如果安国公致仕,郡主打算提携何人?是从两位侍郎中选用一个,还是另外派人掌管兵部?” “我正是犹豫此事。”姜韶华一派虚心求教的姿态:“还请丞相指点一二。” 王丞相略一沉吟:“郡主既以稳妥为先,不宜大动干戈,那就从两位侍郎中选一个,暂时任兵部尚书。汪侍郎对兵部事务熟悉,缺点是冲动冒进,丁侍郎也是兵部的老人,做官做事都敬小慎微,遇大事不够果决。他们两人各有优缺点,要用谁,就看郡主的心意了。” 这还用多想吗?汪侍郎是丞相党,丁侍郎明面上中立,实则暗中和南阳王府有往来。兵部尚书这么要紧的位置,郡主当然要用自己人。 一旁听着的王瑾,想插嘴又忍住了。 姜韶华的回答却出乎王瑾意料:“就选汪侍郎吧!” 王瑾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郡主。 倒是陈长史,心里暗暗点头。郡主这是以退为进,如果王丞相点了头,那么郡主就算以兵部尚书的官位酬谢了王舍人。现在就看王丞相,到底愿不愿意将这份天大的人情用在汪侍郎身上了…… 果然,王丞相还没高尚到这地步,立刻说道:“老臣倒是以为,丁侍郎更合适些。” 姜韶华心中了然,笑了一笑:“此事日后再商议。” 然后,随口提起了对王瑾的安排:“王舍人做了三年的中书舍人,对政务奏折都熟悉。以后继续在昭和殿里处理文书,官职也该提一提了,就做中书令吧!” 中书舍人起草诏令,参与机密,是最靠近天子的职位。位卑权重都不足以形容了,可以说是天子的心腹亲信。 太和帝在世的时候,有四位中书舍人,不分高下。现在姜韶华一张口,就给王瑾提了四级,中书令可是正五品的官职。 在中书令上做几年,熬一熬资历,便可转任御史台大夫,或是六部官职。这是一条简在帝心的堂皇官途。 第六百三十七章 安抚(二) 王丞相连推辞的意思都没有,立刻让王瑾谢恩:“还不谢过郡主恩典。” 王瑾躬身,拱手行礼:“臣多谢郡主。” 姜韶华坦然受了这一礼,对着王瑾说道:“待我登基后,正式下旨给你升官。以你的才能,足以担任中书令。你不必因此对我感恩戴德,我用人不拘出身,只看做事当差的能耐。” 王瑾肃容应是:“臣一定尽心当差,绝不负郡主青睐。” 姜韶华略一点头,转头对床榻上的王丞相笑道:“王舍人是肱骨之才,日后成就,当不在丞相之下,或许犹有过之。日后你们父子一同青史留名,也是一段佳话。” 这样的许诺,令王丞相最后一丝疑虑不满也放下了。当然不能大喇喇地一口应下,显得太不谦虚。 王丞相便谦逊地应道:“郡主擅长用人,更擅长调教臣子,以后只管差遣,让他好生历练。” 姜韶华微笑着说道:“王舍人前途无量,王家上下可不能拖王舍人的后腿。” 这就是敲打王丞相的意思了。 王丞相一听便懂,正色应道:“郡主放心,老臣好好养着身体,努力活个十年二十年。有老臣在,王家上下没人敢生事添乱。” 这就算谈妥了。 姜韶华温声嘱咐王丞相安心静养,然后起身告辞。 王瑾自要送郡主一程。 走了一小段路,姜韶华停下脚步。宋渊陈长史等人识趣地退让几步,让郡主和王瑾单独说话。 “今日大朝会上,你表态支持,为我增添声势,多谢你了。”姜韶华明亮的目光落在王瑾的脸上。 王瑾鲜少有这样和她独处说话的机会,这般四目对视,更是少之又少。 他压抑住心里的激越,正色应道:“我支持郡主登基,没有半点私心。郡主也不必谢我。希望郡主登基后,能一扫大梁朝堂的颓废之气,吏治清明,让朝堂和百姓安宁。” 姜韶华点点头:“这也是我心中所想。千头万绪,事务繁多,急躁不得,得一件一件来做。” 王瑾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太皇太后那边,郡主打算怎么办?” 姜韶华目光一闪:“我令人去东平王府的密室搜索证据,算一算时日,再有两三日就该回京了。” 王瑾立刻心领神会:“有书信做证据,就能给郑宸定罪。到时候,想‘说服’太皇太后也就不是难事了。” 姜韶华嗯了一声:“明日起,你就进宫来当差。这一个多月,政务奏折都耽搁了,得尽快处置。” 王瑾拱手应是。 该说的话说完了,姜韶华没有留念不舍的意思,继续迈步向前。 王瑾默默跟随,送郡主到了正门外,待郡主一行人离去后,才回转去见王丞相。 别看王丞相和姜韶华言谈说笑有来往有,郡主一走,立刻又对王瑾横眉竖眼:“去祠堂里跪着,没我的吩咐,不准起来。” 王瑾有些为难:“郡主特意吩咐,让我明日早起进宫当差。” 王丞相冷哼一声:“那就跪一夜。” ……别把亲爹气出个好歹来。王瑾乖乖应了,立刻去跪祠堂。 …… 姜韶华出了王家之后,没有回宫,而是去了李家。 李家祖籍在赵郡,李尚书这一支是李氏嫡支。自十几年前,李家出了贵妃和太子之后,李氏族人纷纷进京依附。这几年里,李氏更是一跃成了京城新贵,颇有和郑家一较长短的架势。 一夕间风云变动,太和帝殒命归西,李尚书和李博元在宫变中惨死。李太后也身受重伤。 这对李家来说,几乎是难以承受的致命重击。 李尚书祖孙两个的尸首已经安葬入土,李家内外缟素,气氛低落沉凝。 直至今日,如死水一般的李家,忽然生了涟漪。 没了李尚书祖孙,李家还有其余人在朝中做官。今日大朝会波澜起伏,尤其是李太后最后的出现和对姜韶华的支持,更如石破天惊。 李家人被这样的变故震住了,大朝会散后急急回府商议。当然了,商议来商议去,无非就是这么两条。第一,该怎么支持郡主。第二,郡主登基后,能给李家带来什么样实际的好处? 姜韶华出宫去王家,李家这边也得了消息,心里正唏嘘着王瑾抢了一步立了头功,紧接着郡主就来了李家。 李家上下几乎立刻沸腾了。 “郡主来了!快快快,立刻都去正门处相迎。” “所有人都去,一个都别落下!” 领头相迎的,是李尚书的长子,李太后的兄长,也是李博元的亲爹李唯尚。 李唯尚今年四十有三,一直外任做官,是武州刺史。太和帝驾崩噩耗传至武州,李刺史立刻赶着回京奔丧。结果,在奔丧途中又接到噩耗,亲爹和儿子都死于叛乱。 李刺史在路上就病了,硬撑着回到京城,为亲爹儿子办了丧事。此时满面憔悴,虚弱不堪,拱手的时候人都在打晃。 姜韶华亲手扶起李刺史,当众叹道:“李尚书和李舍人当日怒斥逆贼,被逆贼杀害,令人心痛至极。只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向前看,活得更好,如此才能对得住死去的亲人。” 李刺史感动得双目赤红,热泪盈眶:“郡主的话,臣都记下了。” 姜韶华温声安抚道:“李家的忠心,众目所瞩,本郡主也都看在眼底。李刺史当振作起来,以后用心当差,报效朝廷。” 此时此刻,姜韶华的政治表态,对李家来说太重要了。 李刺史再次红着眼谢恩。 姜韶华在李家待了片刻,并未久留。临走时,才问了一句:“东平县主现在人在何处?” 李夫人红着眼,低声答道:“自东平王父子被押解进京之日起,她就待在屋子里,再没出来过。” 东平王父子谋逆叛乱,东平县主也就失去了在人前露面的资格。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关在屋子里,也不必去深究了。 姜韶华淡淡道:“谋逆一案尚未定罪,照顾好东平县主。” 李夫人心里一凛,唯唯应诺。 …… 第六百三十八章 吹风 “姜韶华去了王家,还去了李家?” 景阳宫的寝室内,郑太皇太后昏厥了小半日才悠然醒转。一睁眼,听到的便是姜韶华出宫的消息,第一个反应便是:“她有没有去郑家?” 在床榻边伺候的赵公公,小心翼翼地应道:“这倒没听闻,奴才这就打发人去探问一番。” 还问什么问! 郑太皇太后怒气上涌,恨恨咬牙:“她去王家,是要安抚笼络住王丞相,如此一来,朝堂里大多数官员也就安稳了。去李家,是做给李氏看的。李氏今日忽然现身大朝会,支持她登基。她焉能不厚报李家?” 所以说,太皇太后激烈反对郡主登基,郡主为何还要给郑家脸面?更不用说,郑宸还是逆贼同谋,郑家不被灭族都算运道好了,还想要怎样的风光不成?这也太贪心了! 赵公公心里疯狂吐槽,口中却殷勤劝慰道:“娘娘刚醒,还是好好歇着,这些琐事由着郡主操心便是。” 郑太皇太后兀自一脸愤怒:“哀家一日不点头,她就休想登基!” 赵公公心想满朝文武都拥立郡主,又有李太后张目撑腰,郡主登基是谁也挡不住的大势了,太皇太后你何必这般固执? 当然,实话是决不能实说的。不然,怕是会将太皇太后生生气死。 赵公公伺候主子几十年,对郑太皇太后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他先顺着郑太皇太后的话音,狠狠数落南阳郡主“狼心狗肺不识好歹野心太甚”。等郑太皇太后稍稍出了心头恶气,才委婉地劝道:“眼下这情形,奴才瞧着,其实和娘娘之前预想的倒也差不了太多。” “平王殿下年少不解事,坐了龙椅也就是个摆设,处理政务之类的事还得是郡主。郡主威望不足,还不是要事事依靠娘娘?” “现在娘娘这般激烈反对,反倒伤了和郡主的情分。这对娘娘没什么实在的好处。” 郑太皇太后气头一过,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其实也有些后悔。 这几年,姜韶华一步一步走到高位,背后都有她撑腰。可以说,姜韶华是她手中最好用的棋子。现在好了,这颗“棋子”野心勃勃,不但要实在的好处,还要堂皇的名分大义。 她和姜韶华闹得反目,李太后倒是从中得利。 这感觉,就像自己辛苦种了几年桃树,待桃子长成了,却被李太后摘了去。怎能不让人咬牙切齿?! 郑太皇太后口中当然不肯承认,嘴硬得很:“是姜韶华先负了哀家的信任厚望,难道还要哀家向她低头不成!” “哀家倒要看开,她接下来有多少手段来对付哀家!” 赵公公深谙吹风的火候,今日说了几句,就不再多嘴了。等过个三五日,郑太皇太后彻底冷静了,再吹风不迟。 …… 等着姜韶华来低头赔罪的郑太皇太后,注定要失望了。 姜韶华出了李家后,并未进宫,而是去了南阳王府。一众属官也都随着回了王府。 姜韶华召集心腹们在书房里开了个短会,确定了明日进宫要做的事,之后,简单用些晚膳,早早歇下。 夫妻两人,直至此刻才独处说话。 崔渡手劲轻柔地为姜韶华揉捏小腿。姜韶华被这般温柔伺候着,解了不少疲乏,轻声对崔渡道:“今日大朝会上,我已经做好了争位失败被太皇太后逐出宫的准备。甚至想过会被下令追杀,要快马跑回南阳郡。” “没想到,事情比我预想中的顺利得多。” 想到今日大朝会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崔渡忍不住长叹一声:“此事多亏了王舍人,率先张口支持郡主登基。还有李太后的出现,更是出人意料。” 董侍郎本来就是郡主党,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做出了决定。这是意料中的事。 真正扭转逆局的,是王瑾的表态,丞相党倒戈相向,令郑太皇太后支持平王的声势陡然转弱。 李太后的及时出现,也精妙极了。李太后挟丧子丧父丧侄之痛,张口支持姜韶华,便是郑太皇太后在大义上也要逊了一筹。 成大事者,不但要有实力,更要有际遇。可见姜韶华确实有登基做女帝的运道。 姜韶华扬起嘴角,轻声道:“别看我今日冷静沉稳,其实,我心里也慌乱得很。” 崔渡失笑:“郡主指挥若定,一派明君之风,实在看不出哪里慌乱。” 姜韶华被逗乐了,她将头靠进崔渡怀中,轻声低语:“看不出来就好。我装也得装出满腹自信的模样来。” 崔渡柔声道:“明日还要早起上朝理事,你早些睡。” 姜韶华嗯一声,闭上眼,很快入眠。 倒是崔渡,精神亢奋得很,一直为姜韶华揉腿,直至半夜才睡。 隔日一早,姜韶华五更起身,穿着素服进了宫。 守着宫门的御林侍卫,离得远远的便开了宫门,姜韶华迈步进宫门,众御林侍卫皆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昨日大朝会上,众臣拥立姜韶华为新天子一事,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对一众御林侍卫们来说,这等大事他们没有参与的资格,谁坐龙椅,他们就向谁效忠。 再者,能文能武杀伐果决的南阳郡主,比任性无知的平王殿下靠谱多了。奉郡主为尊,他们甘之如饴。 姜韶华进宫后,先去给郑太皇太后请安。 郑太皇太后闭门不见。 赵公公一脸为难地出来,低声说道:“娘娘还在气头上,不肯见郡主。请郡主耐心等些日子。” 姜韶华深深看赵公公一眼:“有劳赵公公,好生劝慰娘娘。” 赵公公恭声应是。 姜韶华又去安宁宫见李太后。 李太后已知道姜韶华去李家一事,十分欣慰。她脖子上有伤,说话很是吃力,勉强挤出一句:“去金銮殿理政吧!你堂兄会在天上护佑你!” 姜韶华正色应下。 在晨曦中,姜韶华踏入金銮殿。 在殿内等候的众臣们,一同拱手:“臣恭迎郡主!” 声音齐整响亮,在金銮殿里回荡不息。 第六百三十九章 理政(一) 这一刻,姜韶华心情激荡,起伏不平,久久难以平息。 这座金銮殿,是大梁朝堂权势汇聚之处。两百年来,一共有九任皇帝曾高高坐在龙椅上,手掌至高无上的皇权,治理朝政。 这里是男子们的天下,从无女子涉足。 今日,她姜韶华以新天子之姿,踏入了金銮殿,将要开启全新的时代。这其中的磅礴跌宕滋味,实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事实上,众臣的心情同样复杂。 南阳郡主以前也曾上朝听政,处理政务。他们俯首听令,也不是第一回。可这一回,却又大大不同。 郡主不再是为他人上朝理政,而是他们的新天子! 一堆几十岁的老臣,要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俯首称臣,其中的巨大冲击,各自萦绕心头。好在面上都绷得住,并未流露出来。 “诸位请起身。”姜韶华坚定有力的声音,打破了金銮殿内的凝滞。 众臣再次拱手谢恩,像平日一样,按着官位高低排列站好。 姜韶华还没正式登基,自不会去坐龙椅。龙椅旁设了一张小一些的椅子,她坦然上前坐了。 满殿臣子都垂首肃立,唯有姜韶华坐着。这便是君临天下的威势和霸气。 姜韶华心里是否紧张忐忑,无人知晓。因为没人敢抬头和她对视。 王丞相安国公都没能上朝,李尚书永远闭了眼,文臣中少了分量最重的三个人。 武将里,少了包大将军。至于宋将军,还在拼力领兵回京的途中,还得要半个多月才能抵达京城。 另外,还有一个文臣和两个武将死于宫变那一日。如此算来,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重臣,足足少了五人。 正好由南阳王府的属官们补上了。 陈长史,崔渡,杨政,陈瑾瑜和马耀宗,正好五个。他们没有站在前列,都很自觉地站到了后方。 参加小朝会的,还有王舍人。不对,现在应该叫王中书令才是。昨日姜韶华去了王家,说过的一番话,已经传到了臣子们耳中。 按着往日小朝会的习惯,一般都由王丞相先张口。现在王丞相没来,谁第一个张口,就得看姜韶华的心意了。 朝堂之上,讲究站位,说话的先后顺序,也大有讲究。和官位圣眷都息息相关。 张尚书跃跃欲试想张口。 姜韶华目光一掠,第一个点的却是董侍郎:“李尚书忠心殉国,礼部尚书一职空缺,便由董侍郎补上。正式的官身文书,以后再办,礼部的一应事务,董侍郎先领起来。” 董侍郎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肃容拱手:“臣一定用心当差,绝不负郡主厚望。” 董侍郎……不对,从今日起,就该称呼一声董尚书了。 董尚书为郡主张目举旗,居功至伟,郡主重用提携也是理所应当。众臣对此也没什么可说的。唯有张尚书,心里颇不痛快。 理论上来说,六部尚书不分高低,官位相同。实际上,六部中也有高下之分。吏部掌管百官升迁,是理所当然的六部之首。接下来便是户部,掌管全国钱粮税赋。再接下来是兵部,掌着兵权。之后是礼部刑部,工部最末。 王丞相重伤不能上朝,下一任丞相,便该从六部尚书中选出一人。张尚书自认自己最有资格。 现在董侍郎一跃成了董尚书,此人最擅长逢迎郡主拍郡主马屁。郡主要选新丞相,只怕董尚书是他的劲敌啊! 张尚书心里嘀咕着,就听郡主又道:“郑尚书受了腿伤,且郑家涉嫌谋逆一案,日后要立案审问。兵部尚书一职,先由丁侍郎暂代。” 素来低调如隐形人的丁侍郎,在汪侍郎震惊又嫉恨的目光中上前一步,拱手谢郡主恩典。 众臣到此时自然也看出来了,丁侍郎只怕早就暗中投靠郡主了。平日里不吭不哈的,现在倒是得了好处。 姜韶华继续说道:“王舍人从今日起,就是中书令。陈舍人,你日后当差,要听王中书令调遣。” 陈瑾瑜拱手领命。 陈瑾瑜随姜韶华上朝,不是第一回了。众臣连女帝都欣然接受了,现在有女子同殿为臣,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众人纷纷投来一瞥,也就默认了。 “陈长史,”姜韶华看向最熟悉最亲近最可靠的臣子:“从今日起,你留在宫中,替本郡主筛选奏折政务,要紧的先呈上来。” 陈长史还没来得及领命,张尚书已忍不住张口了:“郡主,陈长史是王府长史,正五品官职。郡主便是破格提拔,也不该连升数级做丞相一职吧!这可不合朝堂规矩!” 三品以下的官员升迁,都归吏部管。便是任命三品以上的重臣,也得由吏部出官身文书。所以,张尚书这一番质问,可以说是义正词严铿锵有力。 戴尚书周尚书等人,也纷纷出言附和:“张尚书所言不错,这确实不合规矩。” “请郡主三思。” 郡主登基做女帝,他们拦不住。不过,具体到政务上,可以掰扯的细节就多了去了。 其实,谁上台不用自己心腹?太和帝在世的时候,让十几岁的伴读做中书舍人,舍人们住在昭和殿,陪着天子处理奏折,难道就很合规矩了? 说到底,这是臣子们心中不服,给郡主的下马威。 姜韶华不急不怒,语速平缓:“本郡主在南阳郡时,习惯了陈长史处理庶务。现在本郡主坐在这里,一样要用陈长史。” “至于你们说的朝堂规矩,本郡主并未破例提携的意思。王丞相在养伤,等他伤好了便能回朝堂,丞相一职自然给他留着。” 众臣:“……” 王丞相都伤成那样了,哪里还回得来? 郡主摆明了是让王丞相占着官职,实际的丞相差事都让陈长史来做。如此一来,可是一点都没破坏“朝堂规矩”。 张尚书被噎得哑口无言。 戴尚书和周尚书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暗叹一声。看来,郡主是早有预料早有准备。今日这小朝会,且看着吧! 第六百四十章 理政(二) 接下来,姜韶华又令马耀宗补了吏部员外郎一职。 上一任吏部员外郎,惨死在宫变中。正五品的官职就这么空缺了出来。马耀宗原本在南阳王府做着正七品的典膳,这一跃就升了四级。 马耀宗虽然年轻,却有宠辱不惊的气度,并未露出狂喜之色,拱手谢了郡主恩典。 张尚书刚吃过挂落,不便再出言反对,连连冲戴尚书使眼色。 奈何戴尚书今日像木雕一般,不言不语也不动。 郡主昨日去了一趟王家,承诺要重用王瑾,给足了王丞相敬重体面。王丞相转头让人给戴尚书周尚书等人送口信,便是张尚书自己也得了口信,在朝堂上不要和郡主作对为难。 戴尚书周尚书都听王丞相的,唯有张尚书,心中忿忿难平,处处给郡主使绊子。 张尚书见戴尚书不理会自己,心里有气,又转头去看周尚书。周尚书直接低了头。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上蹿下跳的张尚书:“张尚书有什么意见?” 为区区一个五品员外郎的官职和郡主争论,属实小题大做。张尚书心里迅速权衡利弊,讪讪应道:“臣没有意见。” 姜韶华继续吩咐,令杨政协助刑部彻查高凉王府东平王府的谋逆一案。 杨政打起精神,拱手领命。心里实在有些遗憾。陈瑾瑜从郡主舍人一跃成了天子舍人,陈长史以后就是实际上的丞相,连马耀宗也跟着升了官。就他只领了一桩差事…… 主要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刑部没有出缺,也就没他的位置了。 姜韶华看向崔渡。 崔渡很自觉地上前一步,等着郡主发号施令。 “长宁伯擅长农事,培育改善粮种。这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事。从今日起,单设农部,由长宁伯任农部尚书。专司培育推广粮种,指导百姓种田。” 崔渡对功名利禄富贵前程不感兴趣,唯一想做的就是自己的老本行。现在郡主特意为他设了农部,他简直心花怒放,立刻拱手谢恩:“臣谢郡主恩典。日后臣一定用心当差,为郡主分忧,令百姓都过上吃饱饭的好日子。” 这就又多了一部尚书? 张尚书习惯性地张口质疑:“郡主,朝廷分设六部,由来已久,每个衙门官署都有一批官员。现在忽然增设农部,是否要设立一应官职?” 戴尚书终于张口了:“郡主准备从何处调拨官员?” 要充实一部官员,不是简单的小事。就拿刑部来说,除了尚书之外,还有左右侍郎,另有两位郎中四位员外郎等等,加起来共有四十多个人。 农部需要设多少官职?官员从何而来?是直接调拨,还是另行选拔?这都是大有讲究的事。也会直接影响到朝堂格局。 身为老臣,天然地排斥过多的变动。 户部纪尚书咳嗽一声,委婉地张口表示国库长期空虚,只怕无力支应忽然多出来的用度开支。 董尚书和丁尚书,则纷纷对郡主设立农部的苦心表示支持。理由也极其正大光明:“农事是国之根本。南阳郡百姓富足,家家都有余粮,新粮已经在北方推广开来,这都是长宁伯的功劳。郡主重视农事,设立农部,是让长宁伯一展所长,这是惠济所有百姓的好事。”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言,各持已见,心里到底有没有嘀咕“女帝就是麻烦还没登基就要提携夫婿”就无人知晓了。 姜韶华耐心地听了片刻,待众人都发表过意见了,才道:“诸位的顾虑,本郡主心里都清楚。” “首先,设立农部,是为了更好地推广新粮和改进后的粮种。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本郡主并无私心。” “其次,农部和六部不同,不需要那么多官员。除了长宁伯之外,再设两个职位协助便可。办差地点也不在朝堂,本郡主打算挑一处良田广阔的田庄,长宁伯领人前去。有什么事,随时向本郡主回禀便是了。” 这么说,众臣也没什么可反对的了。这农部就是个说头,长宁伯要待在皇庄里培育粮种,基本不参与政务。也没什么实际的权利。 张尚书等人,心里不免又想,郡主真是天生弄权抓权的好手,对自己的夫婿都这般提防,直接排除出政治权利中心之外。 文臣变动暂时这样,武将这边,官缺就更多了。 先说包大将军,伤势颇重,能不能养好现在尚未可知。姜韶华对包大将军的态度就如对王丞相一样,保留职位,先养伤再说。 死在宫变中的武将有两个,另有叛逆的高山韦雄,都已被杀了。这些职位,都得有人填充。 姜韶华看向丁尚书:“兵部有武将功劳簿,将其中出众的武将都挑出来,呈给本郡主过目,然后再斟酌定夺。” 郡主没有急着揽兵权,而是拿出了四平八稳公事公办的态度。别说丁尚书,左大将军和刘将军等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事实上,郡主今日已经表明了不会大动干戈人事变动,众臣的心安稳了不少。 接下来,就是处理积压的政务了。 姜韶华延续以前的习惯,令众臣一一回禀自己负责的一摊事务,能当场商议出结果的,迅速做出决断。有些需要斟酌商议的,也不能长期搁置,三到五日之内要有定论。 陈舍人自动自发地执笔记录。 王瑾熟悉宫中事务,在郡主垂询相问时,总能给出合适的建议。 陈长史这个实际上的丞相,倒是格外低调,几乎没怎么出声。这也是聪明之举,先让众臣适应自己的存在,等适应期过了,再展露手段不迟。 …… 忙碌了一天,众臣头脑嗡嗡地出了宫。 杨侍郎上了马车后,没急着走。果然,一个身影很快上了马车:“大伯父。” 杨侍郎嗯了一声,瞥杨政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府再说。” 杨政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待回了杨家,进了书房,杨侍郎令所有随从都退下,就剩伯侄两人。杨政没说话,就先叹了一声。 第六百四十一章 理政(三) “郡主没升你的官职,你心里不满?”杨侍郎何等老辣,一眼便看出自家侄儿的心思。 杨政有些讪讪,不过,在自家伯父面前,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就是了。 他索性点头,坦然承认:“是。陈长史祖孙都是郡主心腹,我比不得。长宁伯继续去培育粮种,我也不能比。可是,连马耀宗都升官做了吏部员外郎。偏偏我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杨政越说越愤愤:“我以前是混账了些,当差不尽心。可这几年,我这些毛病都改了。尽心尽力做事,什么都听郡主的,还为郡主背了不少黑锅。郡主怎么就看不到我的好处?” “还有伯父,一直为郡主效力。郡主也没为伯父升官,我心里也为伯父不平。” 杨侍郎哂然:“你也太心急了。郡主还没正式登基,哪有龙椅还没坐稳就大肆提携任用自己人的道理。这是祸乱朝堂人心不宁的根苗。以郡主的智慧,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戴尚书都是七旬的人了,还能再撑几年?这刑部尚书的位置,迟早都是我的。便是眼下,彻查谋逆重案的差事也是我的。戴尚书就是顶个名头而已。” “我不急,真正急的是你。” 杨政:“……” 杨侍郎板起脸孔,开始教训数落:“当年你去南阳郡做审理正,是我为你谋的差事。你去了之后,随意糊弄,半点不勤勉。郡主掌权后,你不将郡主放在眼底,私下里大放厥词。要不是我豁出一张老脸,给郡主写信,你的差事早就保不住了。” “郡主不重出身,看重的是勤勉有本事的臣子。你想得郡主重用,就得好生当差。” “你别瞧不上马耀宗。马家一心为郡主养马,私下里还献过钱粮。马耀宗在郡主身边当了几年差事,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又做了陈长史的孙女婿,是郡主的心腹亲信。郡主现在提携马耀宗,将来还会重用汤家人和一众南阳属官。你用心做事,还愁没有好前程吗?” “你在我面前嘀咕几句也就罢了,要是敢在外面露出不满来,不必等郡主恼怒,我先发落了你。” 杨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杨侍郎骂了一通,又放缓语气:“郡主让你负责查案,你就拿出全副本事来,将天子被谋害一案和逆贼谋反一案查个清楚明白。让郡主看到你的忠心和能耐。” 杨政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是。 …… 一连五日,姜韶华早起进宫,每日都是先去景阳宫吃个闭门羹,再去给李太后请安。然后进金銮殿理政。 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政务,以极高的效率被处理完毕。 姜韶华温声道:“这几日诸位辛苦了。从今日起,每日上午进宫,议事结束便各自回去坐衙当差吧!” 董尚书立刻接过话茬:“臣回礼部,立刻召集礼部众臣商议选定合适的日子,筹谋准备登基大典。” 这马屁拍的,张尚书心里暗暗撇嘴。 戴尚书周尚书纪尚书等人都附和:“国不可一日无君,郡主殿下确实该早日登基。” 顿时显出了一言未发的张尚书。 张尚书:“……” 姜韶华没有给张尚书补救的余地,淡淡道:“国库空虚,人心不宁,登基典礼不必铺张浪费,一切从简便可。” 董尚书拱手领命。 张尚书哪壶不开提哪壶:“听闻郡主每日都去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不知太皇太后娘娘现在凤体如何了?” 姜韶华瞥张尚书一眼:“太皇太后娘娘凤体不适,不愿见人。这事众人皆知。张尚书特意提及此事,莫非是想看本郡主的热闹?” 张尚书碰了个硬钉子,讪讪赔笑:“臣绝无此意。” 事实上,看热闹的可不止张尚书一个。郑太皇太后这般强硬的反对态度,对宫人内侍的影响颇大。姜韶华一直住在南阳王府,并未留宿宫中,也被众人私下传言,是提防戒备郑太皇太后暗中出手的缘故。 这对安定人心的大局来说,绝无好处。 没有郑太皇太后的支持,姜韶华登基一事,确实有些缺憾。 姜韶华目光掠过众臣的脸孔:“诸位且安心,本郡主会以诚心打动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一日没发话,本郡主一日不会举行登基大典。”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 天子一言九鼎。当众说出口的话,不能更改。姜韶华这一番话,是将自己逼到了墙角。 郑太皇太后的强势霸道人尽皆知。姜韶华要怎么令郑太皇太后改变心意,转而支持她登基?万一做不到,难道就登基大典就要延迟甚至搁置? 董尚书斟酌言辞,小心进言:“郡主对太皇太后娘娘的一片孝心,臣等都看在眼底。不过,娘娘一把年岁,性子难免固执了些。郡主何必和娘娘置气较劲。” 姜韶华微微一笑:“董尚书不必顾虑,本郡主心中有数。” 董尚书迅速和杨侍郎对视一眼,将疑惑按捺下去。 待众臣告退离去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亲卫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厚厚一摞书信。 姜韶华舒展眉头:“秦虎,这些时日奔波劳苦,辛苦你了。” 秦虎笑着应道:“为郡主当差效力,小的半点不觉辛苦。这些书信,都是从密室里翻找出来的。请郡主过目。” 姜韶华点点头,将书信一一拆开过目。书信有三十多封,姜韶华从中挑出五封,然后又去了景阳宫。 赵公公殷勤出来相迎:“奴才见过郡主。” 姜韶华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请赵公公将这封信呈给太皇太后。我就在这里等着娘娘召见。” 赵公公眉头一跳,深深看郡主一眼。 姜韶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赵公公深呼吸一口气,捧着书信进了太皇太后寝室。 郑太皇太后冷着脸怒喝:“让姜韶华滚!哀家不见她!” 赵公公连忙上前低语:“郡主今日拿了书信来,请娘娘过目。” 郑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哀家倒要看看,这书信里写了什么!” 第六百四十二章 谈判(一) 嘶啦! 一炷香后,郑太皇太后面色铁青,目中喷火,将手中书信撕做两半。 赵公公一惊:“娘娘!” 郑太皇太后继续撕扯,直至将手中书信撕得粉碎。床榻边飘满了纸屑碎片,郑太皇太后胸膛剧烈起伏,可见气得着实不轻。 “娘娘请息怒!”赵公公跪在床榻边,苦苦央求:“太医嘱咐过,娘娘万万不可枉动心火了。请娘娘保重凤体!” 郑太皇太后急促地呼吸,眼里火星未熄,颇有愈燃愈旺的架势:“去,让姜韶华进来!” 赵公公没有动弹,继续苦劝:“娘娘在气头上,只怕说话没个尺度分寸,万一彻底激怒了郡主,以后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郑太皇太后狠狠瞪赵公公一眼;“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哀家难道还要看她的脸色说话行事不成!” “娘娘辈分高身份尊贵,当然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赵公公一味软语哀求:“奴才不过是个卑贱之人,这几日一直拒郡主于门外,郡主心里怕是早就记上这一笔了。日后郡主登基做了女帝,想弄死奴才,就是动一动小手指的事。” “奴才伺候娘娘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恳请娘娘怜惜奴才一条贱命。” 郑太皇太后盛怒之下,哪里听得进去,冷笑道:“你怕什么?姜韶华要堂堂正正地登基做女帝,这几日行事比以前还要谨慎仔细。天天到景阳宫来碰硬钉子,不就是做给众臣看的?” “她费尽心思想见我,我就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立刻滚去,将她叫进寝室来!” 赵公公无奈领命应是,退下之前,又低声多嘴几句:“奴才斗胆,说几句不该说的话。都到这等地步了,郡主登基已成大势所趋。短短几日,郡主便处理完堆积的政务,朝臣们纷纷低头,人心也算安稳。娘娘何必和郡主怄这份气!让众臣看热闹不说,还让李家得了最大的实惠,可实在太亏了。” 这话切切实实地说中了郑太皇太后的痛处。 郑太皇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再敢嚼舌,哀家将你撵出景阳宫。” 赵公公麻溜地闭嘴滚了出去,迎郡主进寝室。 姜韶华气定神闲地迈步进了寝室,目光随意地扫过被撕碎扔得到处都是的碎纸:“伯祖母先消消气。这样的书信,我这里还有四封。待会儿都给伯祖母撕了解气。” 这是要气死她才罢休啊! 郑太皇太后气到极点,反倒冷静了下来。她眯了眯眼,目光颇有几分阴冷:“姜韶华,这书信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姜韶华淡淡道:“我去过天牢,东平王告诉我书信藏的密室位置。这些日子,我派了心腹前去搜查东平王府密室,今日才赶回来。” “郑宸勾连姜颐和东平王,合谋造反。这些书信,就是证据。” “我知道伯祖母最关切的就是此事,一拿到书信,立刻就送来景阳宫,请伯祖母先过目。” 说着,从袖中又拿出四封书信来,在郑太皇太后面前晃了一晃:“伯祖母如果不想要这些书信,我便将书信都送去刑部。刑部关押着不少人证,再加上这份物证,就可以给郑家定罪。” “你在威胁哀家?”郑太皇太后紧紧盯着姜韶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姜韶华和郑太皇太后对视:“我是在给伯祖母台阶。伯祖母顺势下这个台阶,表态支持我,我便能堂堂正正地登基坐龙椅,成为大梁女帝。伯祖母当然也可以固执到底,和我彻底决裂,甚至可以使出种种手段来阻拦我登基。” “不过,对付淮阳王的法子,对我来说已经不管用了。众臣和太后都拥护我,王丞相也愿支持我。我现在做什么,都是拨乱反正,谋逆这样的罪名,没办法按到我的头上来。” “宫中是伯祖母经营了数十年的地方,伯祖母手中有许多可用之人,大可以指使人在我的饮食中下毒,也可以设局制造一些意外,只要我死了,这一局也就自动解了。” “伯祖母犹豫几日,没有下定这个决心,是怕我死后朝堂彻底溃乱。平王什么都不懂,到最后,这朝堂终归得有人来执掌。我能照顾平王善待太妃,奉养伯祖母。换了淮阳王或武安郡王执政,或是其余的宗亲,怕是就未必了。伯祖母一把年岁了,不知寿元几何,到那时,平王还能有活路吗?伯祖母又有什么安宁日子过?” “且不说日后,就说眼下。伯祖母一意孤行反对我,那我也不必对郑家客气。以谋逆重罪论处,郑家要被抄家灭族。伯祖母他日到了地下,还有没有脸去见郑家的列祖列宗?” “今日我来,便是要将话都说清楚说明白。到底要怎么选,就看伯祖母的心意了。” …… 赵公公压根不敢抬头去看太皇太后的脸色。 寝室里陷入沉默,良久没有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郑太皇太后终于张了口,依旧疾声厉色,却又分明透着色厉内荏:“你对天立毒誓,要将平王养大成人,保他一生平安富贵。” 姜韶华的声音响起:“好,我姜韶华对天起誓,会尽心照顾平王姜颢,令他一生平安无忧。” “谋逆一案,不能牵扯到郑家。”郑太皇太后继续提条件。 姜韶华淡淡道:“主谋是高凉王世子和东平王父子,郑宸被姜颐蒙骗,一时动了歪心思。还没来得及做出谋反的举动。郑家不会被牵连。” 郑太皇太后得寸进尺:“现在安国公养伤,暂由丁侍郎代理尚书一职,等安国公伤好了,兵部尚书的位置还得是安国公。” 姜韶华挑眉,语气冷冽:“这不可能。我可以饶安国公不死,让郑家一门苟活,也仅止于此而已。郑宸谋害天子在先,怂恿姜颐起兵逼宫在后,是十恶不赦的死罪。郑家人还能安稳待在家宅里,是因伯祖母的庇护。再想什么权势富贵,也太贪婪可笑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谈判(二) 这一场谈判,只有赵公公从头至尾在场,听得清清楚楚。 任郑太皇太后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姜韶华硬是没有松口,态度十分明确。郑家必须从此退出政治权力中心。 太皇太后活着一日,郑家还能受些庇护。等日后太皇太后撒手西去,郑家必将败落。 然而,这对一个出了谋逆孽子的郑家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郑太皇太后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长长叹了一声:“将书信都给哀家吧!” 姜韶华略一点头,走上前,将书信都送到郑太皇太后手中。 郑太皇太后没有去拆信看信,双手不停撕扯,将几封书信都扯了个粉碎。眼泪不知何时涌了出来,延着苍老疲惫的脸孔流下,疯狂中透着悲凉。 书信碎片扔了满地。郑太皇太后一阵长笑,忽然又放声大哭。 几十年光阴,似眨眨眼就过去了。风光了一辈子,到老了却要历经儿孙先走一步的痛哭,更痛苦的是权势如水般从指缝中流出去。想抓都抓不住。 姜韶华坐到床榻边,轻声安抚:“伯祖母满心苦楚,好好哭一场,哭过这一回,还得振作起来。平王年岁还小,得伯祖母仔细照看。” 范贵太妃是个蠢人,照顾平王衣食起居倒没什么问题。只怕范贵太妃心中存怨,时常在平王面前胡言乱语。日后平王一日日长大,万一被挑唆着做出“不合宜”的举动来,到了不能不处置的地步,就怪不得姜韶华无情无义了。 这些话,姜韶华无需说出口,郑太皇太后自然都懂。 平王身边,必须要有一个头脑冷静理智清醒的长辈。 郑太皇太后哭了许久,情绪才慢慢平复:“国不可一日无君,让礼部择一个近一些的吉日,早日举行登基典礼吧!” 姜韶华张口应是。 郑太皇太后眼睛已经哭肿了,声音嘶哑,勉力打起精神继续道:“朝堂政务,有陈长史助你,还有董尚书纪尚书这些忠臣,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后宫这里,哀家替你操心掌管,你信不信得过哀家?” 姜韶华诚恳应道:“这些年,我一直得伯祖母庇护撑腰,才有今时今日。伯祖母愿继续掌管后宫,为我分忧,我心中感激不尽。如果伯祖母都信不过,这世上,我还能信得过谁?” 赵公公在心中连连点头,疯狂给郡主竖大拇指。 郡主实在太会说话了。 郑太皇太后感不感动不好说,总之他感动得都快掉眼泪了。 郑太皇太后显然也动容了,声音有些哽咽:“韶华,哀家养大了两个孙儿一个孙女。现在,长孙和孙女都去了,只剩一个不懂事的平王。从今日起,你就是哀家嫡亲的孙女,哀家余生,都要靠你了。” 姜韶华也动了情,眼睛泛红,哽咽着喊了一声祖母:“在我心里,祖母一直都是最可敬最可亲也最可靠的亲人。我还年少,说话行事总有不妥不稳的地方,以后还请祖母多多教导提点。” 郑太皇太后和姜韶华相拥着哭了一会儿。 这对新出炉的祖孙,俨然变成了世间最亲近最信任彼此的人。哪还有之前剑拔弩张争锋相对的影子。 郑太皇太后擦了一把眼泪,低声对姜韶华道:“你是要做天子的人了,总住在宫外算怎么回事,从今日起,就在宫里住下。” “还有长宁伯,既是你夫婿,也一并住在宫里。” “景阳宫里就有住处,你以前都住惯的,今晚便过来住下。我们祖孙两个,每日都能说说话。” 姜韶华道:“以后让平王和祖母同住,我就住昭和殿吧!我每天来给祖母请安。” 郑太皇太后也没勉强,点了点头。 姜韶华又道:“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祖母。其实,在堂兄丧期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现在孕期已经三个多月,胎相也稳固了。” 郑太皇太后:“……” 赵公公太过吃惊,反射性地抬头看向郡主。 郑太皇太后也十分震惊,目光落在姜韶华的小腹上。姜韶华一直在为太和帝服丧,穿的是白色素服,衣服宽松,看不出腰腹曲线。 “这等大事,你怎么不早说!”郑太皇太后又气又急:“你又是领兵杀人,又是抬棺送葬的,这都是不吉利的事。孕妇不能见血光,更不宜沾染白事。你这……忌讳犯了个遍!” “有没有召过太医?” 姜韶华有些无奈:“没有。这些时日,事情一拨接着一拨,我忙着安定人心处理政务,哪有时间召太医。” 其实是局势未定,她有了身孕的事不宜宣扬,免得人心再次动荡不安。 郑太皇太后立刻道:“哀家这就让太医来给你瞧瞧。” 赵公公不等吩咐,便起身去门外,令人宣太医进寝室。 景阳宫里有两位太医轮流值守。赵公公一嗓子,便将两个太医都叫来了。两位太医先后为姜韶华诊脉。 “韶华身体如何?”郑太皇太后迫不及待地问询。 两位太医按捺住心里的震惊,拱手应道:“回太皇太后娘娘,郡主是喜脉。” “郡主孕期已过三个月,脉象稳固有力!” 郑太皇太后这才松口气,吩咐道:“该如何养胎安胎,你们仔细说明白,赵春明,你去拿纸笔,一一记下来。” 姜韶华也暗暗呼出一口气。知道有孕是一回事,此时听太医亲口说了,才有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 天黑之后,姜韶华回了昭和殿。 陈长史崔渡等人都在殿内等着。 “太皇太后肯见郡主了?”陈长史迫不及待地问道。 姜韶华微微一笑:“是,不但见了我,还决意支持我登基做女帝。” 众人顿时喜笑颜开。 虽然郑太皇太后阻挠不了郡主登基,整日拉着脸,终究不美。郡主既要正统继位,有了郑太皇太后的支持,便大可挺直腰杆,不惧任何风言风语了。 崔渡有些担心:“太皇太后不会是缓兵之计,先说了好听话哄郡主吧!” 姜韶华淡淡道:“当然是缓兵之计。” 崔渡:“……” 第六百四十四章 谈判(三) “太皇太后要保住郑家,不能不暂时妥协。而我,需要太皇太后表态支持,以便顺利登基。所以,我得暂时放过郑家。” 姜韶华耐心地解释给崔渡听:“我们眼下缓和关系,都是做给众人看的。” “至于日后,宫中谁说了算,朝堂众臣听谁的号令,少不了暗中角力。这一点,我和太皇太后都是心知肚明。” 崔渡心情有些复杂:“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我实在不懂。” 姜韶华失笑:“也不必你懂这些。你专心种你的田,推广新粮改进粮种,这才是你擅长的。” 崔渡点点头。 陈长史略一犹豫,低声问道:“郡主有喜的事,太皇太后可知道了?” 姜韶华嗯了一声:“我已经告诉太皇太后了。” 怀孕一事,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现在众臣归心,太皇太后也低了头,说出此事也无妨了。 陈长史有些忧心,隐晦地提醒:“女子有孕,忌讳之处颇多,穿戴吃用都有讲究。郡主若是住在宫里,便得格外注意留神了。” 宫里到底是郑太皇太后的地盘。别看郑太皇太后眼下松口,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露出獠牙? 姜韶华目光一闪:“我自会小心。几日前我便让宋统领传信回南阳郡,从南阳郡调一千亲卫前来。宫里死了不少御前侍卫,正好由我的亲卫补上。” 有自己人,才能踏实心安。 陈长史当即松口气:“那就好。” 陈瑾瑜插嘴道:“一千亲卫是不是少了些?” “一千人就足够了。”姜韶华淡淡道:“驻扎京城的军队有十几万,他们才是守护京城的重要力量。我的亲卫进宫,只要保护我一个人的安危便可。其余亲卫留在南阳郡,日后还有大用。” 待众属官告退离去,崔渡立刻上前扶住姜韶华,照例三连问:“累不累?饿不饿?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姜韶华也唯有在崔渡面前,才会露出些许的疲乏:“忙了一整日,又累又饿,肚子倒没什么不适。” 女子孕相不同。有人会吐得下不了床榻,像姜韶华这般精神奕奕基本不耽误做正事的,少之又少。 崔渡伸手摸了摸姜韶华的小腹,低声笑道:“我们闺女听话得很,舍不得折腾亲娘。” 姜韶华抿唇一笑,伸手和他一同抚摸自己的肚子。微微隆起的曲线,只有仔细摸索才能察觉得出来。 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属于她和他的血脉,在她的身体中孕育。这样的喜悦,在心底悄然蔓延,慢慢驱散了前世的阴影。 “今晚开始我们就住昭和殿了?”崔渡低声问。 姜韶华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是,天子住在宫外,确实不成体统。既然我和太皇太后‘和好如初’,便该在宫里住下了。你是我夫婿,以后也一并住在昭和殿。” 崔渡这几日也没闲着,早就私下打听过了,低声笑道:“城外有几处皇庄,最近的一处,骑马两个时辰便到了。我在皇庄里当差,以后每隔三日就回来。” 夫妻两个各忙各的,不可能日夜厮守。隔三日能聚一晚,就已不错了。 姜韶华笑着嗯了一声。 …… 宫中没有真正的秘密。 姜韶华有孕的消息,从景阳宫悄然传开,宁安宫的李太后知道后,竟有些欣慰。 姜颂死前没有子嗣,令人遗憾扼腕。姜韶华既要继承皇位做女帝,理所应当地为姜颂守孝。现在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倒是半点都不耽搁时间了。 范贵太妃很快也知道了此事。这几日,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每日在焦急忧虑愤怒的情绪中来回切换。骤然听闻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便是跑去景阳宫求见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压根不想理会,还是在赵公公的劝慰下,勉强见了范贵太妃一面。 不出所料,范贵太妃张口便是:“太皇太后娘娘,姜韶华怀着身孕,这是对付她的最好时机。” 后宫里,可以动用的阴私手段多的是。要对付一个有孕的女子,便是范贵太妃自己也能想出三五招来。 郑太皇太后听得心头火起,冷冷瞪了过去:“哀家也已表态支持姜韶华登基。谁敢动歪心思,哀家第一个饶不了她!” 范贵太妃瞬间红了眼,泪流不止:“难道娘娘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姜韶华夺了平王的皇位?” 郑太皇太后冷冷纠正:“是群臣拥立南阳郡主为帝,她没有夺平王的皇位。退一步说,就算这皇位给了平王,平王能坐得稳吗?提携丞相来辅佐平王,这想法何其愚蠢。这是将大好江山送给了臣子!姜韶华好歹姓姜,是姜氏血脉!” “范氏!你现在想不开,哀家也不怪你。不过,你给哀家记住。人前人后都不得口出怨言,不得有任何不利姜韶华的举动。” “还有,平王从今日起就搬来景阳宫。哀家以后亲自照料他的衣食起居。” 范贵太妃用力咬着嘴唇,因力度过大,下唇被咬出了血痕。 郑太皇太后不耐烦理会,挥挥手:“哀家乏了,你退下。” 范贵太妃哭哭啼啼地退下。 赵公公悄悄叫了一个小内侍来,耳语吩咐几句。小内侍点点头,飞快地去昭和殿给郡主送口信。 范贵太妃都能打探到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耳目灵通的朝臣。 董尚书知道此事后,立刻将礼部选出的吉日通通弃之不用,另外择了一个最近的日子,就在一个月后。 女帝袍服做得稍微宽大些,还能勉强遮住身形。不然,等上三五个月,姜韶华隆着高高的肚子举行登基礼,实在不便。 董尚书这般贴心,姜韶华很是满意,在小朝会上笑着夸赞道:“董尚书选的日子极好。” 董尚书连忙拱手自谦一番。 其余臣子还能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呗!大梁连女帝都有了,也不差再多这一桩。 与此同时,孟三宝等十几个亲卫一路快马回了南阳郡,也带回了姜韶华即将登基为女帝的天大喜讯。 第六百四十五章 喜讯 南阳王府立刻如沸腾的油锅里倒入一盆冰水,瞬间炸开了。 冯长史仰天长笑,都快笑岔气了。 沈木闻安等属官,个个喜上眉梢。 这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们都知道郡主的鸿鹄之志。此次郡主进京奔丧,透着一去不回的悲壮。之后接连传来宫变谋逆的噩耗,他们为郡主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谁曾想,忽然就有这天大的喜讯传回来! “郡主要做女帝了!” “老天,我是不是在做梦!快点掐我一把!” “等等,我们是不是该立刻收拾行李去京城?” “说什么浑话!京城里的官员一大把,郡主哪里就缺臣子了。我们先守着王府,将手里的差事做好。等郡主随时传召。” 最后这几句,来自差点笑歪了嘴的冯长史。 冯长史一声令下,众属官终于从狂喜中稍稍冷静下来。他们今日是没有当差做事的心思了,回了签押房也是坐着傻乐。 冯长史也回了户房,今日送来所有要钱粮的单子,冯长史通通签字盖印,一律都准了。 汤有银不得不咳嗽一声提醒:“冯长史,最后一张单子,是方长随送过来的。” 方长随,便是卢玹的贴身长随方同。 卢玹在南阳王府里存在感极低,平日送来的花销单子,冯长史也不是全部都批。一般是签一张否一张的。 汤有银这么一提醒,冯长史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郡主将要登基的喜讯,可曾告诉卢郡马?” 汤有银一脸茫然:“这个我也不知道。” 冯长史索性扔了笔:“我亲自去向卢郡马道喜。” 一炷香后。 卢玹站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冯长史的嘴一张一合,说着荒谬至极的话,有些好笑:“这等事,可不能随意说笑。要是传出去,就是对新帝的不敬。” 冯长史难得没摆臭脸,和颜悦色地笑道:“郡主特意打发孟三宝回来送信,还要亲卫营立刻派一千亲卫进京。这等大事,的的确确是真的,绝不会有假。” “郡主确实要登基做女帝了。这大梁江山,以后就是我们郡主的了。” 卢玹:“……” 卢玹神情凝结,直勾勾地盯着冯长史。 冯长史笑呵呵地说了下去:“登基大典很快就会举行。不过,郡主暂时没召我等去京城,可见是让我们继续留守王府。我们且耐心等着……郡马!快来人!请孙太医来!” …… 卢玹惊喜过度,气血上涌,竟晕了过去。 喜气洋洋的孙太医,利索地给卢玹扎了几针。盏茶功夫,卢玹便悠然醒来。一睁眼,他便连声追问:“冯长史,我刚才没做梦吧!韶华她真地要登基做女帝了?” “群臣都支持吗?宫里的太皇太后,也一样支持?王丞相呢?安国公态度如何?还有李太后和李家,武安郡王和淮阳王,难道也没和她争一争?” 可见卢玹私下里密切关注京城那边的动静,重要人物一个不漏地都点到了。 冯长史笑道:“具体细节,等孟三宝从亲卫营回来了,再细问不迟。总之,郡主要登基的事是千真万确。” 卢玹唰地坐了起来,眼睛腾腾发光:“我立刻收拾行李去京城。这等要紧时候,我得去京城,助韶华在宫中朝堂立足。” 呸! 郡主走到今时今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能耐帮助郡主?这是要去京城讨些实在的风光好处,给郡主添堵添乱吧! 冯长史脾气没陈长史那么圆融,立刻便沉了脸:“没有郡主吩咐,南阳王府的人不得擅自进京。以免惹出事端,给郡主添乱。” 卢玹挺直腰杆,睥睨冯长史一眼:“冯长史此言差矣。我是韶华的亲爹,韶华登基做女帝,焉有父亲不到场之理。这日后落一个不孝的话柄,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要写到史书上的。这京城,我非去不可!” 冯长史难得被噎了一回。 是啊,郡主以前在南阳郡一手遮天,孝不孝顺的,做个样子就行。外人哪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眼下郡主要做女帝了。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所谓天子,要为万民表率,装也得装出孝顺模样来。登基礼少了亲生父亲,确实不太合适。 可是,以卢玹品性为人,到了京城,焉能不生事? 说得再直白些,卢玹要是打定主要讨个官做,或是想做国公之类,姜韶华点不点头都是麻烦。 冯长史这一犹豫,卢玹已冲下床榻,高声叫了两个随从过来:“方同,你立刻让人送信去府学,让颖儿回来。我要带着颖儿去京城。” “卞东,你去告诉梅姨娘,让她收拾行李。” …… 这个意想不到的枝节,令冯长史颇为懊恼。 当众争吵,实在不雅。冯长史一声不吭地先离去,传令下去,命亲卫守住正门偏门后门。没他的吩咐,任何人不能出王府。 然后,冯长史立刻提笔给陈长史写信。 好在卢颖人在府学,一来一回就得五六日,收拾行李也得要时间。总能想出办法拦下卢玹。 这一夜,冯长史睡得很不踏实,接连做梦。 一会儿梦到自家郡主穿着龙袍坐上龙椅的英姿,一会儿梦到卢郡马腆着脸站在郡主身边,傲然接受众臣跪拜的德性。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冯长史霍然惊醒,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谁?出什么事了?” “冯长史,大事不好了。”门外传来亲卫急促的声音:“卢郡马半夜忽然发了高烧,全身抽搐,已经说起胡话来了。” “梅姨娘心中惊惶,六神无主,请冯长史前去看看。” 冯长史大惊失色,立刻穿衣下榻,急匆匆地跑去卢玹的院落。 此时已过了三更,王府里原本一片静谧安宁。冯长史慌乱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宁静,令人心慌失措。 卢玹的寝室燃起了几盏烛台,床榻上的卢玹满脸赤红,手脚抽搐个不停,嘴里含糊不清地乱嚷,甚至都吐白沫了。 梅姨娘用袖子捂着脸,哭个不停。 第六百四十六章 急病(一) 冯长史心里突突直跳,下意识地看向孙太医。 孙太医面色凝重地为卢玹扎针,又挥笔写了一张药方,令药童去熬药。 两碗黑乎乎的汤药灌下去,卢玹终于不再抽搐,四肢慢慢恢复安宁。 冯长史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孙太医沉声道:“卢郡马得了急症,这病症我亦从未见过。汤药只能暂时缓和症状,却不能治本。” 冯长史眉头几乎拧成了结:“卢郡马白日还好好的,为何夜里发了急病?” 一直在抹眼泪的梅姨娘,红着一双眼轻声应道:“老爷听闻郡主即将登基为女帝的喜讯,十分欢喜,晚上喝了不少酒。到了半夜,忽然就抽搐起来了。” 饮酒过度喝死人的例子,当然不少见。 不过,孙太医是当世大医,一诊脉就知道卢郡马的急病和酒色都无关。倒像是…… 孙太医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梅姨娘,转头对冯长史道:“卢郡马突然急症,得好生养病,京城定然去不了了。还请冯长史写信去京城,将此事禀报郡主。” 可不是?都病成这样了,哪里还能启程去京城给郡主添乱? 这么看来,卢玹的急病倒是来得恰到好处,为王府为郡主省却了不少麻烦。 冯长史心里一动,点点头应道:“我这去写信。” “我今夜就守在这里。”孙太医又道:“梅姨娘只管去歇着,等白日了再来伺候郡马。” 梅姨娘却不肯离去,哽咽道:“妾身要守在床榻边。孙太医先去歇着,若是郡马有什么不妥,妾身立刻让人去请孙太医。” 也行吧! 孙太医从善如流,起身到客房歇下不提。 只说冯长史,熬夜去写信,令人快马送去京城。隔日一早天刚亮,便来探病。 熬了一夜的梅姨娘,花容惨淡,在孙太医的劝说下终于去歇息。待梅姨娘走了之后,孙太医轻轻咳了一声,冲冯长史使了个眼色。 冯长史心里一动,随着孙太医出了屋子,找了个僻静之处低语。 孙太医耳语数句。 冯长史倒抽一口凉气,面色变了又变:“你说的可是真的?卢郡马不是得了急病,而是被下了毒?” 孙太医捋一把稀疏的胡须,低声道:“这等罕见奇毒,我亦从未见过。不过,我有八成把握。” “昨夜你为何不说?”冯长史盯着孙太医。 孙太医和冯长史对视:“郡马身边伺候的人就这么几个,能在入口的饭菜或茶水中做手脚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冯长史以为,这个人会是谁?” 冯长史:“……” 冯长史脑海中闪过几张脸孔,最后定格成了一张美丽柔弱的女子脸孔。他震惊不已,难以置信:“你是说,下毒之人是梅姨娘?” “这怎么可能?” 孙太医哂然;“怎么不可能。”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孙家世代行医,医术格外出众口风又紧的,才能进宫。做太医最要紧的,不是医术如何,而是不该说的话绝不能说。” “便是在高门内宅里行医,也一样要多看多听少说话。” “梅姨娘伺候郡马十数年,生了一子一女。可梅姨娘过的日子,到底算不算好,就只有梅姨娘自己清楚了。不管梅姨娘是为了什么缘故下毒,总之,都是为郡主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郡主登基为女帝,是千古未有之事。卢玹不去登基典礼,确实容易被人诟病说嘴。一旦去了京城,定会给郡主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得了“急病”不能动弹,这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从这一点来说,梅姨娘是立了一大功。 冯长史从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也咂摸出些滋味来了:“照你这么说,梅姨娘不但无过,还立了功。只是,此事太不体面,万万不能张扬。以免损了我们王府名声,牵连到郡主身上。” 孙太医咳嗽一声:“郡主去京城之前,将王府庶务一律托付给冯长史。此事到底要如何处置,就由冯长史来决定。” 冯长史颇有担当,并不推诿,思忖片刻,便做了决定:“此事先不声张,你继续为郡马治病。我再私下写一封信,让人送给陈长史。” 这事直接和陈长史商议,不让郡主知晓细节。日后便是事发传开,也有他们这些王府属官顶着,不会伤到郡主的名声。 …… 熬了一夜提心吊胆的梅姨娘,躺在床榻上,根本睡不着。 她知道,她做的事,根本瞒不过孙太医的耳目。 孙太医医术精湛,在太医中也是佼佼者。她给卢玹茶水中下的是极罕见的毒药,不过,身为医者,怎么会分不清中毒和“急病”? 从昨夜孙太医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被揭露或被暗中处死的准备。 她以自己的性命,换卢玹一条命,换来郡主的心安。她的一双儿女,日后有郡主照拂着,自有大好前程…… 万万没想到,孙太医竟然没揭穿她,甚至还描补了一番,将“卢郡马急病”一事做实。 孙太医接下来会怎么做? 冯长史又会如何抉择? 这种等待人判决命运的滋味,实在难熬。梅姨娘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半日,到了午后,打起精神起身去伺候“急病不起”的卢玹。 药童正为卢玹喂药。梅姨娘不敢看孙太医,迈步上前接了药碗,仔细地喂卢玹喝下。 卢玹还在昏迷中,全身肌肉僵硬,得把嘴掰开,半喂半灌药进口中。约莫有一半能喂进去,从嘴角溢出滑落的汤药也有不少。褐色的药汁,滴落在衣襟上被褥上,犹如血液干涸后的颜色。 孙太医很是客气:“姨娘在这里守着,我去休息片刻。到了晚上,我再过来。” 梅姨娘手微微颤了一颤,想抬头去看孙太医的脸色,又忍住了,轻声应了下来。 待孙太医走了,梅姨娘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孙太医什么都没说,她好歹还能再活几日。多活一日,也是好的。如果能熬到一双儿女都回王府,和儿女相聚了再“分别”,她便死而无憾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 急病(二) 四日后,卢若华先从叶县回了王府。 满心欢喜的卢若华,一进王府就得知父亲急病的噩耗,匆匆跑进屋子里。却未急着去看床榻上的父亲如何,而是先扑进满脸憔悴的梅姨娘怀中:“娘!你别怕!我回来陪着你!” 梅姨娘搂着女儿,忍了几日的泪水倾斜而下。 给枕畔人下毒,等待着被揭露被处置,个中的惊惧彷徨,绝非简单几句话能形容。 这几日,她食难下咽,整夜睡不着。不必假装,也十分虚弱,看着俨然就是一个为夫难过憔悴的女子。 卢若华也以为亲娘是为了父亲的急病难过,忙低声安慰一番。然后才去看躺在床榻上的父亲。 卢玹昨日才醒,全身肌肉僵硬,根本没力气下榻。想张嘴说话,嘴唇哆嗦了几下,挤不出声音来。 “父亲既得了急病,就好生养着。”卢若华抹了眼泪,站在床榻边一派恭敬孝顺。 有人害我…… 卢玹费尽力气,嘴唇动了几下,嘶哑不堪的嗓子竭力挤出的声音,含糊不清,根本听不见。 卢若华一脸茫然,转头看亲娘:“娘,父亲想说什么?” 梅姨娘看着卢玹的口型,心里暗暗发紧,低声答道:“你父亲见你回来,心里欣慰。” 卢若华也就信了,对梅姨娘道:“父亲的病要长期养病,娘要伺疾,也别太苛待自己了。得吃饱了睡好了,才有力气照顾父亲。” 梅姨娘眼睛一红:“嗯,娘都听你的。” 又过两日,卢颖也回来了。 十一岁的卢颖,正在猛涨个头的年纪,蹿高了一截,身形便显得清瘦些。俊秀的脸孔上满是急切焦虑。 卢颖进了屋子,第一件事也是先去关心梅姨娘的身体:“娘,你怎么这般消瘦憔悴?父亲病了,慢慢养病,总有好起来的一日。娘别因此就折腾自己的身体。” 梅姨娘被儿子这一番话暖了心窝,红着眼应道:“前几日我吃不下睡不着。这两日你妹妹回来,我已好多了。现在见了你,便是立时合了眼,也值得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吉利,还透着些莫名的怪异。 卢颖心里咯噔一沉,面上倒未显露,耐心地温声宽慰亲娘。待梅姨娘停了眼泪,卢颖才去床榻边。 卢玹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直挺挺地在床榻上躺着,吃饭喝水方便都要人伺候,和废人没什么两样。短短六七日,俊美倜傥的卢郡马便已瘦了一大圈,眼睛凹陷,目光无神。 有人害我…… 卢玹奋力用口型示意。 他的儿子自小就聪慧过人,比若华那个傻丫头强十倍百倍,一定能猜出他要说什么。 卢颖果然皱了眉头,脸孔一片肃穆:“父亲病得厉害,话都说不出口,京城定然是不能去了。娘,我们也不去京城了,一并留下陪伴父亲。” 梅姨娘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了。 卢玹:“……” 卢玹急剧喘息,嘴唇不停蠕动,却依然没有声音。像在演哑剧,显得滑稽可笑。 卢颖已经转过头,对梅姨娘道:“娘熬了几天,今日儿子回来了,你就去好生歇着。妹妹,你扶着娘回寝室。” 卢若华最听兄长的话,乖乖哦了一声,便去扶梅姨娘。 梅姨娘没有动弹,她看着儿子,想说什么。可对上那双冷静的黑眸,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娘安心去歇息。”卢颖柔声安抚:“这里有我。” 梅姨娘目中闪过水光,一直惶惑不安的心忽然就平稳了:“嗯,娘听你的。” 梅姨娘由着女儿搀扶着,回床榻上躺下。说来奇怪,眼睛一合上,倦意就席卷而来,很快便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大半日。再睁眼,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燃起了火烛,床榻边坐着熟悉的身影。 梅姨娘深呼吸一口气,坐起握住儿子的手:“颖儿,我……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卢颖早熟早慧,自小就比同龄孩童沉稳得多。过了八岁之后,就是梅姨娘的主心骨了。 梅姨娘这几日犹如油煎火烤,日夜惶惶不安,现在见了儿子,忽然就有了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你父亲不是生了急病,是我给他下了毒。这种慢性剧毒,不会立刻要他的命,却会令他全身僵硬,无力下榻,也没力气说话。整个人就如木雕一样。” 梅姨娘一股脑地将秘密吐露出来:“不瞒你说,在两年前,我就暗中用重金买了这味毒药。这毒药就是为你父亲预备的。” “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只盼着你们兄妹两个有出息。” “他安分守己,我便伺候他安生过日子。他要是居心不轨,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郡主历经辛苦,才走到今时今日。你父亲张口就要去京城,说什么要去给郡主撑腰。呸!不要脸!” “他一个赘婿,文武都不成,性情却贪婪。要是真去了京城,说不定会被人挑唆利用,给郡主惹出大纰漏大麻烦。” “我们母子三个,靠着郡主才有好日子过。我绝不能让你父亲毁了这一切,毁了你们的前程。” “我知道,这就是我该出手的时候。以我一条贱命,换他一条命,为郡主扫清障碍麻烦。只要郡主念我一分好,日后就会照拂你们兄妹。” “这么做了,我一点都不后悔。原本只怕临死前见不到你们最后一面。现如今你们都回来了,我便是立刻合眼,也安心了。” 梅姨娘越说越平静,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眼泪。 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动辄挨打挨骂,被卢玹呼来喝去,毫无尊严。为了一双孩子,她都忍了。 给卢玹下毒,说到底也是为了儿女的前程未来。 郡主是做大事的人,不能沾染不孝声名。她心甘情愿地为郡主出力,除了这个令人恶心憎恶的隐患。 “这个秘密,娘只告诉你。若华还小,你瞒着她,等她日后长大懂事了,再和她说。” “我现在就去见冯长史。” 第六百四十八章 急病(三) “娘!” 卢颖张口拦下梅姨娘:“此事先等一等。” “孙太医若是要揭露此事,一开始就不会为娘遮掩。既然没说,可见孙太医心中另有主张。说不定,冯长史也早就知道了。” “他们都是郡主心腹,说话行事都为郡主考虑。父亲患上‘急病’,不能去京城,也不能在人前露面,对郡主是一桩好事。从这一点来说,娘立了一功,他们都得领情。” 梅姨娘又愣住了,喃喃低语:“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揭露这个秘密?” 卢颖点点头:“如果我料的不错,不但不会揭露,还会百般遮掩,让此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娘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等一段日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能多活一段日子,也是好的。 梅姨娘目中闪过释然,连连点头。然后,又惴惴不安地抬眼看着儿子:“颖儿,你真的不怪我吗?” 卢玹对女儿卢若华平平,对儿子卢颖却很喜爱。甚至还做过让卢颖继承南阳王府的美梦。虽然美梦破碎得飞快,也能看出卢玹对子嗣的重视。可以说,父子两个之间还算和睦,日子难熬的,一直都是梅姨娘。 卢颖定定地看着梅姨娘,一张口便令梅姨娘潸然泪下:“娘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怪娘。” “郡主即将登基做女帝,父亲稍有不安分,第一个就会祸及到我这个儿子。若是激怒了郡主,再无什么前程可言。说不定,连一条命都保不住。” “娘豁出性命为郡主解决难题,郡主念着这份情,定会厚待我和妹妹。娘的一片苦心,我都懂。” 梅姨娘泪流满面,痛哭着握住儿子的手。 卢颖眼眶也红了一红,声音依然镇定:“既已做了,就往好处想。只要冯长史孙太医不说,没人知道父亲的急病从何而来。” 这年月,生病死人是很正常的事。大梁两任天子都是病死的,太康帝好歹活到三十多岁,太和帝可是连弱冠之年都没到就驾崩归天了。 卢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会格外关注的,唯有卢家。 梅姨娘哭了一会儿,抹了眼泪,低声道:“我是担心卢家会起疑心。” 卢颖在府学读书两年,眼界认知都有了长足的进步,闻言安抚道:“父亲做了二十年南阳王府赘婿,维系住了卢家和南阳王府的来往。现在伯父已经做了平州刺史,卢家和南阳王府的关系牢不可破。父亲得了急病一事,卢家哪里敢起什么疑心。” “娘只管放宽心,好好过日子。” 梅姨娘最听儿子的话,悄然舒展眉头。 卢颖思虑片刻,问了最后一句要紧的:“父亲中了这等慢性剧毒,能活多久?” 梅姨娘低声道:“快则十天半月,慢的话,能熬几个月。” 卢颖略一点头:“倒是快些得好。” 按着正常速度传信,卢家人闻讯再派人前来,就得一个月时间。若是卢家人来的时候,南阳王府已经办了丧事,那就最好不过。 …… 在卢颖的劝慰下,梅姨娘迅速镇定冷静。她照着卢颖的吩咐,每日去床榻边伺候卢玹,做足了贤惠姿态。 孙太医每日都来为卢郡马诊脉,面色越来越凝重,时不时地摇头长叹。 冯长史也每日都过来探病,一边派人去卢家送信,让卢家人有随时奔丧的准备。 没有人来问梅姨娘,卢玹在突发急病前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整个南阳王府,都沉浸在自家郡主要登基做天子的喜讯中,没有谁真正关心卢郡马的死活。 梅姨娘从一开始的“我必死无疑”,到后来的“多活一日也是好的”,现在已是“除了碍眼的人我们母子三人安生过日子”。 躺在床榻上的卢玹,一开始还能挤出口型,奈何被所有人漠视。两个心腹随从,精明能干的方同被打发去卢氏送信,卞东也被支开去办差。剩余的都是王府的人。 卢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梅姨娘母子三人在眼前晃悠,气急攻心,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多。 冯长史为人耿直,最厌恶装模作样。奈何陈长史随郡主去了京城,王府里能做主的人就剩他了。他每日忙于内务,还要抽空去探望卢郡马,在人前更做出唏嘘不已的难过模样来。 “郡主大业将成,算一算日子,还有十几日就登基了。可惜,卢郡马生了怪病急症,孙太医也束手无策,只是开些汤药,勉强为卢郡马续命罢了。” “希望卢郡马能多熬些日子,好歹撑过郡主登基的大喜日子。” 说着,还红了眼圈,抹了抹眼角。 演技之精湛,已经突破了冯长史的极限。 沈木闻安等人纷纷叹息:“卢郡马实在运道不佳,令人惋惜。” “孙太医尽了力,冯长史也尽到了为人臣子的一片心,也别太难过了。郡主成就大业,卢郡马便是立时合眼,也该安心了。” …… 卢郡马根本不安心,死都不能瞑目。 他全身肌肉僵硬,已经无法进食,每日全靠着灌些流食续命。进食的时候,狼狈不堪。 梅姨娘温柔细致,半点不嫌弃腌臜,每次都是亲自喂他,再细细为他擦拭嘴角耳边,顺便在他耳边低语。 “你活不了几日,且安心闭目走吧!” “我会好好照顾颖儿和若华,郡主也会照拂他们兄妹。等他们长大了,都为郡主当差做事。郡主心胸宽广,不会介意他们是庶出的弟妹。等日后,孩子们长大有出息了,我带着他们去你的坟前烧纸,让你在九泉之下安心。” 卢玹龇目欲裂,死死盯着梅姨娘。 如果他现在还有一丝力气,定会从床榻上跳起来,双手狠狠掐住梅姨娘的脖子,亲生掐死她才能解恨。 梅姨娘习惯性地瑟缩了一下,很快释然:“我不必怕你了。你再没力气骂我打我了。你就快死了。” 卢玹眼睛几乎瞪出眼眶,额上青筋毕露,脸上满是红潮。 然后,就这么咽了气。 第六百四十九章 丧信(一) 卢家人赶到南阳王府的时候,正好赶上卢玹的丧事。 冯长史做主,将灵堂设在了前院。王府里到处悬挂着白色灯笼,丫鬟家丁都换了白衣。 梅姨娘的眼睛都哭肿了,满面哀戚,站在那儿颤颤巍巍,随时都会昏倒一般。 卢若华也哭得不成样子,和梅姨娘依偎在一起。 卢颖也是满脸悲戚伤心,不过,比起梅姨娘卢若华母女两个倒是镇定一些。毕竟是十一岁的少年郎,在这等时候,就该担起属于男子的责任来,出面招呼卢家人。 来奔丧的,是卢玹的几个堂兄弟,另有些子侄后辈。卢氏家主有更重要的事情,已经奔去京城,为女帝登基一事贺喜了。 这么一来,卢家人的态度也就很明朗了。卢玹突然急病而死,确实令人扼腕遗憾。不过,卢家人绝没有追根问底或是质疑卢玹死因的意思。 有卢颖兄妹在,卢家和南阳王府就是牢不可破的姻亲。做着平州刺史的卢琮,更是卢家的骄傲。卢玹既然急病而死,可见是命中无福。 卢家人一一在棺木前作揖行礼祭拜,然后纷纷上前安抚卢颖母子三人。暗暗提心吊胆的梅姨娘,暗暗呼出一口气,在白色袖袍的遮掩下,嘴角悄悄扬了一扬。 卢玹死了,再没人会随意打骂她。一双儿女,以后可以各自读书,奔向美好前程了。 卢玹的丧事办得体面,除了卢家人来奔丧,十四县的县令都来了,荆州的薛刺史去了京城,派了家中子侄前来吊唁。另有和南阳王府交好的人家,纷纷派人前来奔丧。 天气炎热,停灵七日已是极限。七日后,卢玹的尸首便已入土为安。 此时,丧信也传到了京城。 内务府赶制出了女帝袍服,送到了昭和殿。姜韶华在陈舍人的伺候下试穿了一回。 一件龙袍,要十数个绣娘忙碌半年才能制成。姜韶华仓促登基,根本没时间重做一件崭新的龙袍。身上试穿的这一件,是以太和帝没穿过的龙袍改制而成。 姜韶华有孕一事,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件龙袍的腰身处,明显地格外宽松。 姜韶华试穿过后,还算满意,对陈瑾瑜笑道:“内务府做事还算利索。” 陈瑾瑜低声笑应:“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全力支持郡主,内务府的人哪里敢出幺蛾子。” 这就是“拿下”郑太皇太后的好处了。姜韶华在京城时日尚短,便是要逐渐换上自己人,也需要一长段时间。能不动干戈,以圆融又徐缓的手段进行,也能少些动荡。一切以稳为先。 “郡主真要放过郑家?”陈瑾瑜压低声音。 郑太皇太后耳目众多,便是这昭和殿里,也有太皇太后的眼线。所以,姜韶华说话行事都格外谨慎。此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寝室内,就这都要压低声量,以防隔墙有耳。 姜韶华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地说道:“现在暂且放过郑家。不过,如果郑宸不甘潜藏,蹦跶出来,到时候就怪不得我了。” 陈瑾瑜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郡主是不是早料到这一步,当然故意以言语激安国公,放走了郑宸?” 如此一来,郑宸叛逃,就成了谋逆铁证。郑太皇太后被斩断一臂,也只能支持郡主。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当时我哪有时间想这么多。我就是逼安国公动手,拿下郑宸,最好是当场杀了他。郑宸倒是逃得快,不知躲到了何处。我正好顺势而为,以郑氏一族的安危令太皇太后退让。” 陈瑾瑜挑眉一笑:“可见郡主确实有大气运在身。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 是啊!到了今时今日,姜韶华也得承认,自己确实有运道。 东平王勾连姜颐谋害太和帝性命,然后起兵逼宫。她恰逢其会,救下群臣和后宫女眷。 王丞相身受重伤,安国公也受了伤。两块最大的绊脚石自动挪了开来。 淮阳王武安郡王原本是争位路上的劲敌,也被郑太皇太后以计谋送进了宫中大牢。她无需揭竿造反,也没有动刀兵,不过是费些唇舌周折,就走到了龙椅。再过两日,她就能正式登基,走到万人之上的高位。这一连串的际遇,不能不说是气运加身了。 姜韶华舒展眉头:“待明日过后,我便能言正名顺地坐上龙椅执掌朝政。” 陈瑾瑜一本正经地拱手:“臣提前恭贺皇上。” 姜韶华哑然失笑。 咚咚咚! 门忽然被重重敲响,随之响起的是宋渊略显急促的声音:“郡主,大事不好。南阳王府送了丧信来。卢郡马走了!” 姜韶华:“……” 姜韶华头脑有瞬间的空白。 陈瑾瑜反应得更快一些,急忙去开门:“宋统领,快些进来细说。” 宋渊大步进来,呈上丧信,面色沉凝:“冯长史令人送丧信进宫,请郡主节哀。” 姜韶华接了信拆开,慢慢看了一遍又一遍。透过薄薄的信纸和浓黑的字迹,似看到了父亲卢玹死不瞑目的眉眼。 在十日前,南阳王府便送了消息来,卢玹卢郡马突发急病。众人惊讶之余,少不得感慨卢玹没有荣华富贵的命格。竟不能亲自来京城,亲眼见证女儿姜韶华登基为女帝。 今日丧信,更是来得突然。 卢玹就这么死了? 那个虚伪的令人厌憎的亲爹,那个软弱又名正言顺可以顶着她父亲名头招摇的男子,就这么死了? 这个丧信……太令人舒心了。 她不便动手,甚至不能做出什么暗示。梅姨娘极其敏锐地抓住了时机,在最恰当的时候出了手,为她解决了这个如鲠在喉的隐患。 姜韶华眉头微微舒展,面上却露出些许悲伤:“父亲急病身亡,我却不能回南阳王府奔丧守孝,实在是不孝。” 陈瑾瑜立刻进言:“明日是天子登基大典,国事重过家事。臣请郡主节哀,保重身体。” 宋渊也拱手劝慰:“陈舍人言之有理。请郡主以国事为重,大局为重。” 第六百五十章 丧信(二) 姜韶华长叹一声:“本郡主不能回南阳,总要为父亲守孝才能心安。” 反正本来也要为太和帝守孝,现在倒是便利得很。 姜韶华没有沉浸于丧父之痛,很快振作起来:“传本郡主口谕,请陈长史长宁伯立刻进宫。” 陈长史暂时住在南阳王府,每日早起进宫当差,此时人就在宫内。倒是崔渡,前两日就去了皇庄,送消息一来一回要大半日。 宋渊拱手领命,很快退了出去。 陈瑾瑜忧心地看了姜韶华一眼,低声道:“郡主怀着身孕,不能过于伤心难过,免得动了胎气伤了身体。” 南阳王府众人都知道姜韶华和卢玹感情淡漠,不过,到底是亲父女。卢玹骤然急病离世,想来郡主心里一定难过得很。 有些隐秘,便是对着陈瑾瑜也不能说。 姜韶华轻声道:“你先退下,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如果太皇太后或太后派人过来,你都替我挡下。” 陈瑾瑜点点头,怀着满腔的忧虑退下了。 寝室里就剩姜韶华一个人了。 姜韶华不必隐忍,也不必再装模作样了。她扬起嘴角,无声又畅快地笑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陈长史进了寝室。 这对君臣私下里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 卢玹的丧信,确实令人意外。却未激起太多的浪花。 宫中死的人还少吗?从太和帝开始,到高凉王世子,再到李尚书祖孙,还有无辜惨死的文官武将,被诛杀的逆贼高山韦雄等等,哪一个不是位高权重?区区一个南阳王府的赘婿急病离世,还不至于令宫中内外震动。 如果卢玹不是姜韶华的父亲,这等消息,甚至都不值得众人提一嘴。 郑太皇太后知道此事后,对赵公公说道:“卢郡马实在没福气。他虽是赘婿,到底是韶华的亲生父亲。韶华登基做了女帝,少不得要给他封个国公。现在人一死,什么都没了。” 赵公公倒有些恻然,长叹一声道:“奴才去南阳王府,和卢郡马见过数面,也打过交道。委实没想到,卢郡马这般福薄短命。” 郑太皇太后心里有些揣度,却未说出口。 卢玹死得太巧了。这样的“巧合”,透着一丝郑太皇太后熟悉的味道。二十多年前,庶出的大皇子就是凑巧地意外殒命,三皇子也不巧地患了一场病,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 “这就是他的命。”郑太皇太后神色淡淡:“你代哀家去一趟昭和殿,宽慰韶华一番,让她节哀。” 赵公公恭声领命而去,很快回转复命:“郡主心中哀伤,不愿见人,奴才请陈舍人传了话。” 郑太皇太后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李太后闻讯过后,也和郑太皇太后一样,打发人去了一趟昭和殿。 对此事反应最大的,是范贵太妃。 范贵太妃白着一张俏脸,急匆匆地来了景阳宫求见郑太皇太后。郑太皇太后见她神色不对,眉头一皱,挥了挥手。 赵公公立刻吩咐内侍宫人们都退下。至于赵公公自己,自动自发地退到了角落里,垂着头,实则耳朵竖得老长,将范贵太妃的一番哭诉都听进耳中。 “……姜韶华这边夺了皇位,南阳王府那边就传来了卢郡马急病离世的丧信。娘娘想想,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那你以为如何?”郑太皇太后声音里透出了森冷不快。 范贵太妃竟未听出来,她满脸惊惧,身体不停哆嗦,一张口声音也在颤抖:“一定是她暗中授意,南阳王府有人暗中对卢郡马下了毒手!” “这样心狠手辣对亲生父亲都下得了毒手的女子,一旦坐上龙椅,必然祸乱天下。娘娘,还有两日才是登基典礼。还来得及阻止她。请娘娘立刻派人去拿下姜韶华……” “你给哀家住口!” 郑太皇太后霍然站了起来,伸手指着范贵太妃怒骂:“你一个深宫妇人,宫门都没出过,更没去过南阳王府,卢郡马和南阳王府的属官一个没见过。只凭着自己胡思乱想,就想将弑父的恶名泼到韶华的身上。” “别说韶华,哀家也容不得你胡言乱语!” “来人,堵住她的嘴,送她回宫去。传哀家口谕,范氏生了癔症,传太医给她诊脉开方。什么时候癔症好了,才能出来见人。” 一声令下,不知从何处冒出两个健壮的宫人来。一个用帕子堵住范贵太妃的嘴,另一个拧住范贵太妃的胳膊。 范贵太妃呜呜呜呜个不停,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就这么体面全无地被“送”回了寝宫。 寝宫被落了锁。从今日起,范贵太妃不能出寝宫半步,便是伺候范贵太妃的宫人们,也一并被锁在了宫门内。 …… 郑太皇太后并未下封口令,范贵太妃生了“癔症”一事,飞快地传进姜韶华耳中。 这是郑太皇太后有意在示好卖人情。姜韶华心中有数,当日晚上便“强忍悲恸”,去景阳宫谢了太皇太后恩典。 郑太皇太后摆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温声宽慰道:“范氏糊涂愚蠢,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哀家知道,你最是孝顺贴心。卢郡马骤然急病离世,最伤心难过的就是你。” “你要为大梁保重身体,也要为肚中的孩子保重自己。” 姜韶华一脸感激感动:“还是祖母最疼惜我。” 郑太皇太后道:“你还没用晚膳吧!哀家让人传膳。”又令人去叫了平王过来。 平王在景阳宫里住了半个月,一开始有些不习惯,现在倒也适应了。他既不用读书,也不习武,每日就是到处乱跑,吃喝玩耍。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亲娘心心念念想为他“夺回”皇位结果反被软禁。这些事,根本就传不到他的耳中。便是偶尔听到只字片语,他也听不懂。 平王高高兴兴地坐下,伸手抓过自己最喜欢的排骨,啃得满嘴油污。 姜韶华拿起帕子,为平王擦拭嘴角,顺便将手也擦干净。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丧信(三) 姜韶华喜不喜欢平王,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表露出来的态度。她愿意照顾懵懂如幼童的平王,直至平王长大成人。 郑太皇太后看在眼底,也觉欣慰。 姜韶华抢了平王的皇位,没人比她更恼怒。不过,她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不可收拾的举动来。 比起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姜韶华登基坐龙椅,至少还能勉强接受。原本在她的计划中,是姜韶华全心辅佐平王。现在计划稍作更改,姜韶华不肯为平王做嫁衣,要自己坐龙椅。那就由着姜韶华先打理朝政。等平王安然长大娶妻生出子嗣了,再慢慢谋划“归还皇位”一事。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要保重好身体,再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 所以,她和姜韶华的和谐,也是必要的。这是做给宫中内外所有人看的,也是在昭告那些对郑家蠢蠢欲动的人。她这个太皇太后依然安稳如山,谁也别想动郑家。 “韶华堂姐,你也吃。”淘气的平王抓起一块排骨,塞到姜韶华手里。 这是平王对身边人表露喜欢的方式。 姜韶华没有露出嫌弃,笑着将排骨送到平王嘴里:“你爱吃,都留着给你吃。” 平王心满意足地张口大嚼。 祖孙和乐的大戏唱完后,姜韶华回了昭和殿。 此时,昭和殿里还有一堆奏折等待她批阅。 陈长史和陈瑾瑜祖孙两个都在,另有中书令王瑾,也在一旁伺候笔墨。 “卢郡马的丧信,臣也听闻了。”王瑾不知就里,以为姜韶华在强忍悲恸:“逝者已矣,请郡主节哀。” 姜韶华略一点头:“王中书令说的是,国事为先,只能忍着悲恸,先行处理国事。” 王瑾:“……” 感觉有些怪怪的。 一个刚死了父亲的女儿,能这般冷静理智吗? 王瑾将心里这一丝异样按捺下去。 御案上一摞奏折,陈长史和王瑾分别负责一半,不太要紧的暂时放置一旁,重要的奏折先再呈到姜韶华面前。 陈瑾瑜对政务不熟,做不了初筛奏折的差事,便在一旁伺候笔墨茶水。 姜韶华看了兵部的奏折,若有所思。 陈长史擅长处理政务琐事,不过,论对六部事务的熟悉程度又不及王瑾。 姜韶华看向王瑾:“兵部汪侍郎上奏折,为各地驻军索取军费。这份奏折,你怎么看?” 王瑾思忖片刻应道:“驻军年年缩减军费,去岁军费只有五成。再被层层克扣,最后能发到士兵手中的,只有两三成。士兵们怨言沸腾,去年还有几起士兵叛逃和军营哗变的。万幸都被及时压了下来。汪侍郎上这份奏折,或许有些不足道的私心。单从此事而论,却也没有错处。” 姜韶华略一点头,看向陈长史:“陈长史怎么看?” 陈长史一捋胡须:“郡主两日后登基,成为大梁天子。新帝登基,就该有崭新的气象。驻军的军费不但要发,还要足额发到士兵手中。” 王瑾眉头皱了一皱:“户部一时怕是筹不出这么多银子。” 新帝登基,先笼络住军心,这是极其正确的决定。奈何国库空虚,囊中羞涩,也没法子。太和帝在世的时候,难道就不想给士兵发足军饷吗?还不是拿不出银子来,边军和京城驻军的军费省不得,不得不在驻军头上克扣。 现在,这难题又摆到了姜韶华面前。每年数百万两的庞大军费支出,到底该怎么办? 姜韶华淡淡道:“今年的军费全部足额发放,国库税赋不足,那就从别处想办法。只要有心,总能想出办法来。” 王瑾低声提醒:“臣知道南阳郡富裕,不过,那些都是郡主私产,总不能都拿出来填朝廷的亏空。” 一旁的陈瑾瑜忍不住张口附和:“王中书令所言有理。郡主可不能开这个先例。退一步说,就是郡主愿意拿出王府的积蓄支应军费,也不是长久之计。大梁有近四十万的士兵,每年军费花销都是一笔庞大的支出。南阳王府哪里支应得起。” 以南阳王府的财力,现在养得起一万多精兵,这已是十分惊人了。几十万的军队,唯有以全国之财力来养兵。 姜韶华缓缓道:“这确实是个难题。不过,终归要解决。” “这份奏折,暂且留中不发。等过几日大朝会上再议。” 就这般忙碌到子时,才看完所有奏折。 王瑾以前在昭和殿里有住处,如今自然不便留下,和陈长史一道告退。 就在此刻,秦虎前来禀报:“启禀郡主,长宁伯从皇庄回来了。” 姜韶华舒展眉头。 有长宁伯陪伴郡主足矣。陈瑾瑜索性一并告退离宫,和陈长史一并回王府。 …… 崔渡听闻卢玹丧信,匆忙赶回来。原以为要好好安抚伤心的郡主,没曾想,郡主脸上毫无悲伤之色。、 崔渡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他是不是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姜韶华目中闪过讥讽:“在他看来,他做的一切都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女儿既然嫁了出去,做亲爹的,为女儿掌管家业是应该的。” 崔渡立刻会意过来:“前世他占了王府家业?” “不仅如此,还打算全部传给卢颖。”姜韶华冷笑一声:“事实上,他也做到了。我一直待在京城,至死都没回过南阳郡。南阳王府就成了他的地盘。他纳了诸多美妾,儿女成群,日子畅快得很。” 如果不是重生而回,她这口窝囊气就会带到阴曹地府去了。 崔渡立刻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怪不得你对他一直冷淡疏远。也从不给他任何接触政务的机会。” “这样看来,他走得早,倒是一件好事。” 姜韶华看了崔渡一眼。 崔渡心里一动,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 等等! 卢玹死得这么凑巧,该不会是…… 然而,这样的话,便是亲如夫妻,也不能问出口。 崔渡没有追根问底,柔声低语道:“死者不能复生。我们为他守孝,也算尽了孝道。” 第六百五十二章 赴死(一) 隔日小朝会,众臣纷纷进言,劝慰面有悲戚的郡主。 姜韶华近来并未展露铁血手段,也未大肆提拔自己人,对朝臣们堪称和风细雨。朝会上的气氛肉眼可见地一日日宽松下来。 虽然知道这是郡主笼络人心之举,众臣心中也踏实不少。至少,郡主还肯用他们。在新君面前,他们自也要好生表现。这一个月来政务运转十分通畅,效率极高。 郡主的赘婿父亲忽然急病离世,对朝臣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卢玹从未来过京城。一个在官场上毫无分量的陌生人病逝,众臣何来的伤心难过? 如果不是因为郡主,这等小事都不值得在朝会上提一嘴。 姜韶华在众臣的劝慰下,勉强振作精神,对众臣表示谢意。至于朝会议事,自然要如常进行。 国事要紧,天又没塌,该做什么做什么。 朝会后,众臣各自要回去坐衙。唯有杨侍郎留在了宫里。 东平王父子淮阳王父子,还有武安郡王父子,都被关在宫中天牢里。杨侍郎这一个月里,一直在审问此案搜寻证据。 此案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一直拖着没正式结案,是要等郡主登基后,以新帝的身份下旨处置一众藩王。 杨政身为郡主麾下属官,也参与了谋逆大案的审问和查证。今日随着杨侍郎再次去了天牢。 “大伯,”杨政低声道:“东平王父子谋逆证据确凿,肯定要抄家灭族了。这武安郡王和淮阳王又该如何处置?” 逆贼吴为和司五的口供是这样的。他们是武安郡王安插在淮阳王身边的死士,受武安郡王指使刺杀平王,栽赃到淮阳王的身上。 按着这个口供,淮阳王是清白无辜的,武安郡王应该被论处。 不过,除了这两人的口供之外,并无其他实证。所以,这一案到底要怎么办,颇有值得“商榷”之处。 杨侍郎淡淡瞥一眼过来:“我将案子审清楚,再将案宗呈给郡主便可。至于要如何处置一众藩王,那就是郡主登基后的事了。” 杨政心领神会,略一点头。 通通杀了,斩草除根一劳永逸。这是最狠辣也最稳妥的做法,却也容易为人诟病。东平王父子必死无疑没什么可说的,武安郡王和淮阳王要如何处置,就得仔细斟酌权衡利弊了。 事关三个藩王府数百人的性命,区区一个刑部侍郎做不了主。必然也只能由姜韶华来做决定。 郡主心思深沉莫测,杨侍郎和杨政也拿不准郡主到底会怎么选。 杨侍郎照例先提审东平王父子。 东平王世子在日复一日的等死中,已经彻底摆烂,不管问什么,都不吭声。 相较之下,东平王就镇定多了,有问有答,十分配合。还反复确认:“后日就要举行正式的登基典礼了?” 杨侍郎略一点头:“正是。” 东平王竟畅快地笑了起来:“好!好!姜颂死了,姜颐也死了,平王那个傻子不堪大用,我等都身陷牢狱。合该是姜韶华坐龙椅!” “可惜,本王过几日就要赴死,不能亲眼看着姜韶华大展拳脚治理江山了。” 言语中,竟流露出真切的遗憾。 杨侍郎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杨政一个没忍住,张口道:“东平王,你谋害天子,罪大恶极。怎么笑得出来!” 东平王被捆缚住手脚,坐在椅子上姿势别扭且狼狈,却依然有藩王的睥睨雄姿:“姜颂性情软弱,轻信他人,手段平庸,被轻易地谋害了性命,是他无能。皇位有能者居之,本王不过是欠了些运道。” “什么罪大恶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如果当日不是姜韶华及时杀进宫,姜颐早已将碍眼碍事的杀了个精光。皇位就在我和他之间了。” 杨政冷笑一声:“世上没有如果。我们郡主就是及时赶到了,诛杀逆贼拨乱反正,得了众臣拥护。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都支持我们郡主登基。” 东平王哈哈长笑:“本王也一样心服口服。便是立刻合了眼,也无遗憾了。” 身陷绝境,还能有这样的心态,东平王确实是真正的枭雄。 杨侍郎心里也隐隐生出了几分佩服,挥挥手,令人将东平王父子送回牢狱。 提审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淮阳王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不停地哀求杨侍郎:“我是清白的,从未做过任何谋逆举动。请杨侍郎为我在新天子面前美言几句。” 武安郡王被关了一个月,也瘦了许多,性情却愈发暴躁,张口便是一连串脏污不堪的粗话。先骂郑太皇太后,再骂李太后,紧接着骂东平王和死去的高凉王世子野心太大,然后骂淮阳王。 骂了一大圈,愣是没敢骂姜韶华半个字。 其实,一开始也是骂过的。杨政听了心中恼怒,在提审的时候做了些“手脚”,明面上没有任何伤口,武安郡王吃足了苦头,也就老实多了。 忙碌了一下午,杨侍郎将三摞卷宗呈了上来。 姜韶华没急着看卷宗,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杨侍郎了。” 杨侍郎恭声应道:“臣身为刑部侍郎,理当为郡主分忧。” 姜韶华夸赞杨侍郎精明能干,杨侍郎自谦一番后张口告退。 待杨侍郎走后,姜韶华叫了杨政过来:“今日问审,三位藩王都说了什么?” 杨政记性好得很,几乎一字不漏地学了一遍。最后还义愤填膺地加了几句:“东平王父子没什么可说的,必然要处死。以臣看,也不能放过淮阳王和武安郡王。” “武安郡王心胸狭窄,十分记仇。若是放他回藩地,九成要造反。” “淮阳王就更不能放了。他在牢中待了这么久,从未说过太皇太后半个字不好,也从未流露过对郡主的嫉恨怨言。越是这样,越要提防。” 这样的话,官场老狐狸杨侍郎是绝不会说的。 杨政身为南阳王府属官,自诩是郡主心腹,慷慨激昂地表了态。 姜韶华不置可否:“你先退下吧!本郡主要仔细看一看卷宗。” 第六百五十三章 赴死(二) 天黑之后,天牢外的御林侍卫换了一班。 刘恒茂今夜当值,穿着银亮的软甲,在天牢内外巡视。 此次宫变,对皇室几乎是灭顶之灾,死在宫变中的文臣武将也都是倒霉鬼。南阳郡主是最大的赢家。 至于刘家,提前就下了注,刘恒昌数年前就去了南阳王府做亲卫。这几年刘恒昌一直在练兵,在亲卫营里崭露头角,深得郡主重用。在平州一战中击溃柔然大军,更是一举名震天下。 刘恒茂和刘恒昌是堂兄弟,平日里书信来往不断。在郡主领兵进宫诛杀逆贼之后,刘恒茂毫不犹豫地投靠郡主,也有了从龙之功。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恒茂日后必受重用。不管是去哪里领兵,总比整日看守天牢强得多。 刘恒茂口中不说,心里也在琢磨着这个问题。 以后谋个什么差事合适?继续留在御林军,还是调任去别的军队?或者是去边军?如果能让他领兵上阵杀敌,就再好不过了。男儿建功立业,就该征战沙场。整日憋在皇宫里,实在无趣。 一个御林侍卫匆匆过来,低语几句。 刘恒茂瞬间回神,迅速上前。 一群高壮的亲卫,簇拥着南阳郡主大步而来。 当日宫变中,姜韶华的亲卫死伤颇重,两百亲卫只活下来三十多个,还有几个受了重伤,都安置在王府里养伤。 之后郡主一直低调,和太皇太后修复关系,显然这也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 随着卢玹丧信一同来的,还有一千南阳亲卫。这些亲兵,个个都是亲卫营里的精兵,对郡主忠心不二。他们身手出众,人人识字,能读兵书。这在时下的大梁朝,几乎都是低等武将的标准了。 这一千亲卫,直接充做御前侍卫。有了这一千精兵护卫,姜韶华便没了后顾之忧。此时随她前来的,有两百人。阵势浩荡,气势磅礴。 “末将见过郡主。”登基大典还没举行,刘恒茂为人谨慎,依旧以郡主相称。 姜韶华略一点头:“本郡主要见一见东平王。” 郑太皇太后之前有口谕,任何人不得探视东平王。这份口谕,对别人有效,在郡主这儿自然就没什么用了。 这天下都将是郡主的,郡主何处不能去何人不能见? 刘恒茂沉声领命,在前领路。 两百亲卫都留在天牢外,随姜韶华进天牢的,只有宋渊和秦虎。 大牢里每隔一段路有一盏烛台,不过,还是暗沉沉的,透着些令人不适的阴冷。 当然,这比刑部大牢的环境又要好多了。几位藩王没有受刑,每日也能勉强吃饱。 “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在何处?”姜韶华随口问道。 刘恒茂低声答道:“回郡主,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分开关押,每次提审也是分开的,和东平王并无碰面机会。” 说话间,东平王父子的牢房已在眼前。 刘恒茂上前开了铁锁,打开铁门:“郡主驾临,还不立刻来参见郡主!” 东平王世子挣扎着爬下床榻,在跪拜和怒骂之间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动弹。 东平王更是坦荡,就这么大剌剌地坐在床榻边,冲姜韶华一笑:“你肯亲自来送我们父子上路,倒是言而有信。” 上路? 刘恒茂心里一惊,强忍住看向郡主的冲动,默默后退两步,和宋渊并肩而立。 只听姜韶华淡淡道:“论血缘,我应该叫你一声叔祖。送你一程,也是应有之义。” 东平王哈哈一笑:“毒酒还是白绫,给我们父子来个痛快。” 这两种死法,能没有伤痕,能留全尸,算是最体面的死法了。 东平王世子惨白着一张脸,双腿不停颤抖。生命就这么走到尽头了吗? 他真的不想死。 他的双腿一软,终于跪了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姜韶华没有看东平王世子,东平王也懒得看丑态毕露的儿子,张口对姜韶华道:“太皇太后迫于情势,暂时退让。以后定有反噬之日。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提防。” 姜韶华和东平王对视:“叔祖安心,这些我心里有数。” 东平王点点头,又道:“坐上龙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得彻底掌控朝政。君臣之间总有博弈,你不能一味施恩怀柔,该有雷霆手段的时候,万万不可心软。如此,才能令群臣心中生畏,敬服于你。” 姜韶华应道:“叔祖的话,我都记下了。” 东平王像是开了话闸,滔滔不绝:“太康帝身体孱弱,时常生病,治国理政不得不倚重王丞相,宫中诸事都由太皇太后做主。结果朝中就有了丞相党和太皇太后党。到了太和帝继位,两党竞争激烈,争权夺利结党营私,以致朝堂混乱。” “我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如此平庸窝囊,哪里配坐龙椅执掌天下?我同样是姜家血脉,如果龙椅换了我来坐,我比他们父子强十倍百倍。” “哪怕就让姜颐坐了皇位,也比姜颂强得多。” “结果,我和姜颂都败了。” “造反这种事,败了就是一个死。我没什么怨言。知道皇位落在你手中,我心里十分快慰。” “韶华!你坐了龙椅后,一定要弹压住文臣武将,用心治理江山。将柔然蛮子杀个血流成河,让他们再不敢进犯大梁边关。” “除了外敌,江山才能安稳。以后减免田税,重惩一批贪官污吏,再推广产量高的新粮,让百姓们安居乐业,都能过上好日子。” “到了那一日,你这位大梁女帝,便是真正的千古明君!我们姜氏的江山,方能稳固永久。” 东平王越说越激昂,一双眼睛迸射出激越的光芒。 谁能想到,真正理解她志向和抱负的,竟然是眼前这个十恶不赦的逆贼? 姜韶华郑重点头应下,然后以目光示意宋渊。 宋渊点点头,出去片刻,端了酒壶进来。 东平王长笑一声,拎起酒壶往口中灌。喝了两大口,便将酒壶塞给了儿子:“不用哭哭啼啼的,痛快喝了,和为父一同赴黄泉。” …… 第六百五十四章 赴死(三) 毒酒毒性猛烈,东平王父子喝了毒酒后,顷刻间毒发身亡。 没受太多苦楚,死得干脆利落。 东平王世子的神情定格在了死前的一刻,惊恐绝望不甘,还有对生命深深的留念。 东平王却平静而坦然,就如睡着了一般。 姜韶华默默注视着东平王父子的尸首,头也不回地吩咐:“去将淮阳王和武安郡王请过来。” 刘恒茂一愣,宋渊已张口应是。 天牢说小不小,说大也就几十间牢房。不到盏茶功夫,宋渊便“请”了淮阳王武安郡王过来。 颓唐不振的淮阳王一路没吭声,武安郡王却如疯犬一样,一路上叫嚣个不停:“本郡王清清白白,根本就没谋逆造反。” “立刻放我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是不是要用刑审问,逼本郡王认罪?本郡王可不是那等软骨头……”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时,武安郡王的叫嚣声自动自发地弱了许多,迅疾变成了哭诉:“韶华,你总算来了。我真是冤枉的啊!你快些放我出去,我以后一定支持你……” 他年迈目力不佳,身边的淮阳王目力却好得很,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东平王父子。 淮阳王面色霍然一变,迅疾拉扯武安郡王的衣袖。 武安郡王不知就里,转头瞪淮阳王一眼:“你拉我做什么?要不是你胡乱攀咬,老子也不会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和你誓不两立!” 淮阳王没心情和这个糊涂蠢人计较,进了大牢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见过皇上。” 武安郡王:“……” 武安郡王彻底惊住了,一句“你发了什么疯”差点脱口而出。目光一瞥,东平王父子的尸首映入眼帘。 武安郡王后背直冒凉气。双腿一软,怎么都站不住了,跪在了淮阳王身边。 让他对着姜韶华喊皇上,他怎么都喊不出口,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才挤出一句:“饶命!” 姜韶华终于转身。 她的孕期已有四个月,小腹已微微隆起。按理来说,有了身孕的女子多眉眼柔和全身母性,没什么攻击和危害。姜韶华的神情也确实算不上狠辣,就这么淡淡地看着淮阳王武安郡王。 这样的淡漠,却比疾声厉色或狠辣的威胁更令两位藩王心寒。 淮阳王为了求一条活路,根本不在意什么脸面,重重磕了三个头:“臣识人不明,误信亲兵,差点就酿成大祸。” “臣深感愧疚,请皇上下旨,削去臣的爵位,贬为庶人。” “臣在淮阳郡多年,攒了一些家业,臣愿意都献给皇上。只求皇上饶臣一条命。” 武安郡王想骂淮阳王是个软骨头,姜韶华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连献出家业自请贬为庶人的话都说了出来。 然而,在这幽暗的大牢里,性命被捏在姜韶华手中。姜韶华不必亲自动手,一个眼神,便会有无数身强力壮的心腹亲卫冲进来,要了他们的命! 至于事后,只要对外宣称他们两人病逝在宫中大牢里便可。便是朝中有和他们密切来往的臣子,又岂会为他们申冤? 报仇就更谈不上了。在皇位面前,死两个藩王算什么?改朝换代,腥风血雨血流成河的事还少了吗? 扪心自问,换了他在姜韶华的位置,绝不会手下留情,斩草除根是最明智的决定。 生死就在眼前,就在这方寸之间。 武安郡王越想越惊恐,全身难以控制地哆嗦起来,目光一飘,不小心落在一旁的酒壶上。眼睛仿佛被烫到了似地,迅疾移开。 “我也一样。”武安郡王自以为镇定,实则连哭腔都有了:“姜韶华,你饶了我,我将家业都献出来。还有郡王之位,我也不要了。我也愿意做庶人,只要饶过我一条命,我都愿意。” 姜韶华目光掠过惊恐万分不停哆嗦的武安郡王,然后落在卑微乞怜的淮阳王身上:“东平王父子和姜颐合谋,害了堂兄性命。我必要为堂兄报仇,所以取了他们的性命。” “至于你们两人,到底是谁指使吴为司五在皇陵里刺杀平王,现在根本掰扯不清。” “太皇太后的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这件事,总得有人负责。” 淮阳王反应永远比武安郡王快一步,立刻道:“吴为司五是武安郡王安插在我身边的死士,是武安郡王指使他们动手,栽赃陷害于我。请皇上明鉴!” 武安郡王:“……” 武安郡王气得人都快厥过去了,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声,盯着淮阳王的目光满是怨毒:“人在做天在看,你为了自己活命,就把我推进火坑。我做鬼了也得拉你一同上路。” 说着,冲姜韶华喊道:“姜韶华!我这一把岁数,还能活几年?你放我出去,夺了我的爵位,说不定过个三五年,我就一命归西了。” “倒是淮阳王,正值盛年,还有五个年轻力壮的儿子和六个孙子孙女。而且,他这般善于隐忍,心计深沉,你难道放心让他活在世上?” “你现在处置了他,天经地义,没人会说嘴。一旦放了他,必然后患无穷!” 淮阳王眉头重重跳了几下。 武安郡王说的当然都是大实话。从姜韶华的角度来说,杀一个留一个是最好的选择。留一个藩王,是做做样子,以免史书上记一笔太过难看。至于要杀谁,都不用多想。 当然是要借机除掉威胁最大的那一个。 正因为他早就想透了这一层,进了大牢之后,他就再也没直起过腰杆。一味低头哀求,只求保命。 “皇上,武安郡王暴躁易怒,心胸狭窄,十分记仇。一旦放了他,他必会起兵造反。”为了活命,淮阳王彻底豁出去了,一丝脸面都不要:“我就不同了。我善于审时度势,知道轻重,为了活命,绝不会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更不会胡言乱语。” “皇上要我做什么,我都无二话。只求皇上饶我一命!” 第六百五十五章 赴死(四) 姜韶华的目光在淮阳王和武安郡王的脸上漂移不定。 武安郡王心里素质远不及淮阳王,在死亡的巨大阴影下,在东平王父子冰凉的尸首前,武安郡王几乎崩溃了。 此时宋渊站在一旁,刘恒茂也在一侧,武安郡王离姜韶华不过是三步的距离。心底狂涌而来的愤怒和恐惧,汇合成了灼热滚烫的岩浆。 武安郡王猛地弹了起来,直直撞向姜韶华的腰腹处。 姜韶华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有防备,伸出拳头,重重击打在武安郡王的胸膛上。 武安郡王倒飞了出去,重重撞到了墙壁上,然后软软地滑落,口中不停溢出鲜血。 淮阳王脸色泛白,声音不停发颤:“武安郡王胆敢冒犯皇上,死有余辜!请皇上立刻处死他!” 他拼力安慰自己,只要武安郡王死了,或许姜韶华就肯留他一命。哪怕是终生软禁,活着也比死了强。 淮阳王这份求生的强大欲望,确实令人佩服。站在角落里的刘恒茂,心里忍不住暗暗想着,如果换了自己是郡主,现在会做什么决定? 还是宋渊更了解自家郡主。如果姜韶华真打算杀了两个藩王,根本就不会说那么多话,直接灌了毒酒下去,对外编一个合理的说辞就行。死都死了,臣子们难道还会冲进宫里的大牢来查验藩王尸首不成? 东平王父子真真切切地犯了恶行,死有余辜。 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只是有争位的野心,还没来得及付出实际行动,也没犯下真正的恶行。郡主不会滥杀无辜! 今夜郡主处死东平王父子,特意让淮阳王和武安郡王过来,是要敲打两人而已。 现在武安郡王被吓得失了理智,贸然出手,被郡主毫不客气地教训了一拳。至于淮阳王,到现在都没惊恐失态,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便连宋渊,也忍不住想对郡主进言,不如就趁机杀了淮阳王吧!这么厉害的人物,留在世上确实是个隐患! “淮阳王叔,”姜韶华缓缓张口:“如果你是我,你现在肯不肯放我回南阳郡?” 这还用问吗?当然不能!纵虎归山是何等愚蠢! 淮阳王面色惨白,无言以对。 贬为庶人,献出家业,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将刺杀平王的罪过按在他身上,姜韶华便能正大光明地处死他,顺便抄了淮阳王府的家业。既斩草除根,也不用承任何“人情债”。 姜韶华凭什么要放过他? “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也能想得清楚明白。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放低姿态,百般恳求,只求活命。” “我告诉你,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信你的鬼话。而是我不愿胡乱杀人。坐了龙椅,手掌皇权,便如持着世间最可怕的利剑。权力越大,越要有自制力,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便是走了歪路。” “我堂堂正正地争来了皇位,不愿也不屑行这等阴暗手段。” “所以,我会放了你,也会放了武安郡王。” 淮阳王全身颤栗,神情无比僵硬,想说什么,脸上的肌肉却不听指挥,连嘴都张不开。 姜韶华盯着淮阳王,声音平静和缓,却又坚定有力:“你们两人,各自写一份奏折呈上来。我在登基后,放你们离去。” “他日如果你真的有谋逆之举,我便发兵平了淮阳王府,斩杀你满门儿孙!如果你不怕这样的结局,大可以试试!” 淮阳王浑身又是一震,依旧挤不出一个字来。 姜韶华没有再多言,挥挥手示意,宋渊叫了两个亲卫过来,将淮阳王和受了伤的武安郡王“送”回大牢。 武安郡王那边暂且不提。 淮阳王回了牢房后,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他的几个儿子,就被关押在隔壁的牢房里。父子虽不在一个牢房,却能隔着栅栏说话。 长子伸着脖子,焦急地呼喊:“父王!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是不是要来取我们父子的性命了?” 其余几个儿子,也跟着哭喊起来。 淮阳王深呼吸一口气,沉声张口:“都别嚎了!” “皇上亲口允诺,不会杀我们父子。过不了几日,就会放我们出去。” 儿子们有的长松一口气,有的喜极而泣。唯有长子最有城府,也最像他,听了这些话并未释然,而是急急低语:“会不会是缓兵之计?等我们出了京城,在半路上遇到‘盗匪’,照样死得干干净净,还不留任何话柄?” 淮阳王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不好说。” “不管如何,眼下没有性命之忧了。等天明了,我就写奏折。” …… “什么?” “东平王父子在牢房里被毒死了?” “哪来的毒酒?” 景阳宫里,郑太皇太后听闻此事,勃然大怒,霍然站了起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私下处置东平王父子?” “哀家要他们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谁敢拂逆哀家!” 这不明摆着的嘛!如今宫中,能违抗太皇太后的人,只有郡主。太皇太后不是猜不出来,而是怒火高涨,今晚少不得又要大发雷霆了。 主子发脾气,倒霉的总是身边奴才。 赵公公心里哀叹一声,低着头答道:“是郡主去了天牢,带了一壶毒酒前去。” 郑太皇太后眼里喷出怒焰,咬牙切齿:“去!立刻去昭和殿!将她叫来!哀家要亲自问一问她!到底是何用意!” 赵公公哪里敢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苦苦哀求:“太皇太后娘娘息怒!明日就是登基典礼,郡主就是这大梁的天子了。娘娘和郡主刚维持了几日的和睦,万万不能在这时候争吵,白白让宁安宫那边瞧了热闹,也让所有臣子们看笑话。” 郑太皇太后火气一上来,哪里忍得住,伸手指着赵公公的鼻子怒骂:“哀家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立刻滚去昭和殿!一炷香之内,哀家要见到姜韶华的人!不然,哀家直接杖毙了你!” 第六百五十六章 角力 赵公公不得不麻利地滚去昭和殿,去传惹人厌憎的太皇太后口谕。 现在的昭和殿外,有几百御前侍卫巡逻警戒。这些精兵,都来自南阳郡,是郡主的亲信,肯为郡主杀人放火不惜自身。 宫中的情势,也随着一千南阳亲卫的到来变得微妙起来。 之前郑太皇太后说话行事强硬,郡主恭敬长辈,在人前基本没有过口舌纷争。如今,郡主有了一千忠心可靠身手凌厉的精兵,底气肉眼可见地足实起来。登基大典就在明日,这座重新有了主人的昭和殿,也多了几分巍峨肃杀之气。 “太皇太后娘娘有口谕,烦请通传郡主一声。”赵公公放低姿态,说话十分客气。 御前侍卫孙安应了一声,进去通传。 这又是姜韶华的不同之处。她不习惯用宫人内侍,跑腿传话的都是自己的亲卫——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宫人内侍多是郑太皇太后的耳目,姜韶华根本信不过宫里的人,自己的亲卫当然用着更熟悉顺手,也更安心。 赵公公等了片刻,就被领进了昭和殿。 郡主去过一趟天牢,处置了东平王父子,敲打了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回昭和殿也没闲着,正在批阅奏折。 此时天色已晚,陈长史等人已离宫。只有一个长宁伯伴在郡主身边。 姜韶华放下奏折,看向赵公公,语气温和:“太皇太后有什么口谕?” 赵公公小心翼翼地斟酌言辞,语气十分委婉:“娘娘听闻郡主去过天牢,有些惊讶,想请郡主前去,亲自问上一问。” 姜韶华挑了挑眉,语气中满是了然:“看来,太皇太后是被我气得不轻。要召我前去,痛骂我一顿是吧!” 赵公公尴尬地陪笑:“郡主说笑了。”没等姜韶华找借口回绝,便跪下央求:“娘娘确实十分恼怒,命奴才来请郡主。郡主要是不去,奴才这条小命,怕是熬不过今夜了。还请郡主怜惜奴才一二,随奴才去一趟景阳宫。” 以郑太皇太后的脾气,在气头上什么做不出来?杖毙二字,绝不是威胁。 或许,郑太皇太后是察觉到了赵公公一直暗中和郡主“眉~来眼~去”,要借着此事敲打赵公公。 总之,赵公公眼下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姜韶华笑了一笑,并未刁难赵公公,很快起身:“赵公公快起身。你我相识也有六年多了,赵公公私下里常为本郡主说话出力,本郡主岂会让赵公公为难。” 赵公公感动得泪水涟涟,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表忠心的话就不必说了。以他的身份,不该也不能说。不过,他心里的天平,愈发向郡主这边倾斜。 太皇太后已经老了,还能活几年?大梁宫廷,以后终归是郡主的,凡事都该郡主拿主意说了算。太皇太后今晚这般恼怒,不是因为东平王父子被处死,而是姜韶华在这件事中透露出的态度。 换而言之,这是一次角力。姜韶华进一步,就意味着郑太皇太后要退一步。这让掌控欲旺盛的郑太皇太后无法容忍。 崔渡想跟着一同去景阳宫,姜韶华道:“我们祖孙两个说闲话,不宜有外人在场。你留在昭和殿,不必跟着去了。” 有了外人在场,郑太皇太后更易恼羞成怒,难以收场。 崔渡心领神会,点点头应下。 …… 一炷香后。 地上的茶碗碎屑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茶水都被收拾妥当了,看不出半点痕迹。 郑太皇太后面色阴沉,盯着姜韶华。 姜韶华似未看到郑太皇太后难看的脸色,像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地请安问好:“祖母用过晚膳了吧!今晚胃口可还好?” 郑太皇太后冷笑一声:“有你这么能干的孙女,哀家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都不必操心,好得很。” 姜韶华轻叹一声,十分诚恳:“我这般处置东平王父子,也是为了天家颜面。他们犯了重罪,送他们去黄泉便是。当众行刑凌迟,让所有百姓都亲眼瞧着姜家人受尽痛苦而死。这对天家并无好处,只会令百姓对天家失了敬畏之心。” 郑太皇太后继续冷笑:“话说得好听,实则是因为什么,哀家心里清楚得很。” 还能是为什么? 东平王以密室里的书信,换来了一壶毒酒,死了个痛快。 如果不是那几封书信掐住了郑家命脉,郑太皇太后也不会轻易点头退让,让姜韶华安安稳稳地住在昭和殿了。 郑太皇太后新仇旧怨涌上心头,脸色愈发难看:“姜韶华!你别忘了,你堂兄活着的时候是怎么待你的。现在你继承他的皇位,就该为他报仇雪恨。你这般处置东平王父子,对得起你堂兄吗?对得起哀家吗?” 姜韶华坦然应道:“堂兄地下有知,只会为大梁后继有人高兴。” 郑太皇太后:“……” 是,姜颂就是这样的人,手段不够强硬,心不够狠辣,温软又善良。 如果姜颂还在世,对她这个祖母会恭恭敬敬,绝不会像姜韶华这般以她的软肋拿捏她处处和她角力。 更可气可恼的是,姜韶华还一步步占了上风。 郑太皇太后心绪翻涌,原本的无尽怒火,竟渐渐化为了悲凉,长长叹了一声:“哀家老了,不中用了。你有主见有能耐,哪里还将哀家放在眼里。” 姜韶华能伸能屈,立刻放低姿态来哄郑太皇太后:“祖母别说气话。祖母半点不老,且精明能干。宫里这么多人和事,我既不熟悉,也管不过来,还得由祖母替我操劳。” 郑太皇太后抓着姜韶华的话头,沉着脸说道:“东平王父子你已经处置了。哀家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淮阳王和武安郡王,你为何不一并处置了?” “别说什么堂堂正正坐龙椅这等傻话。这两人留着,后患无穷。你下不了手,此事就由哀家来办。” 淮阳王和武安郡王两人若得了势,绝不会容平王安然长大。她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京城! 第六百五十七章 登基 郑太皇太后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说到最后一句,杀气森森。 姜韶华看着郑太皇太后:“祖母,我已经答应过他们,会留他们性命。他们都会写自贬为庶人的奏折,还会献出家业,充实国库。” 杀了不也一样能拿过来? 郑太皇太后心里冷哼一声。 姜韶华加重了语气:“杀戮是双刃剑,能杀人也会伤了自身。大梁要靠法度治国,不能凭着一己好恶或尚未发生的隐患就随意杀人。此事一旦成了风气,日后朝堂和宫中风气也会随之混乱。” “请祖母听我一言,只要淮阳王武安郡王安分守己,就容他们活着吧!”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就算是为平王积德了。” 郑太皇太后:“……” 最后这一句,再次掐住了郑太皇太后的软肋。 如果姜韶华真的是冷酷好杀之人,谁有隐患就杀谁,那凭什么要一直照顾平王长大成人?暗中下手除了平王,才是一劳永逸! 从这个角度而言,她应该盼着姜韶华心慈手软才对。她一味逼迫姜韶华对淮阳王武安郡王起杀心,确实站不住脚。 郑太皇太后用力呼出一口浊气:“罢了,哀家听你的就是。” 姜韶华微微一笑,好言宽慰安抚郑太皇太后一通:“祖母也不用太过忧心。藩王想作乱,一要有兵,二要有钱有粮。淮阳王武安郡王要被贬为庶人,家业也都献上来,以后再无养兵的能耐,也翻不出风浪。” “再者,朝堂众臣皆拥立我为天子。真正心向着他们的,能有几人?” “明日我登基之后,便会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政务上,早日掌控朝政,便能早一日坐稳龙椅。谁也别想动摇大梁江山。” 郑太皇太后再一次哑然无语。 这话明着是在说藩王,实则是在说给她听的。没了安国公和郑宸,她对朝堂的影响力已大大衰弱。以姜韶华的精明强干,要掌控朝政不过是时间迟早的事。 此消彼长,姜韶华每增一分声势实力,就意味着她这个太皇太后的权利被削弱一分。 就如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只会一点点地衰老。和年轻如日中天的姜韶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场角力,她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已落在下风。 郑太皇太后再次长叹一声:“哀家老了,脑子也钝了,想事情不够周全细致。这些事,你拿主意便是。” 姜韶华耐心陪郑太皇太后闲话,等郑太皇太后完全消了气才离去。 赵公公从头至尾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暗暗唏嘘。 郑太皇太后一把年岁,心狠手辣,可在和姜韶华的角力中,却显然不是郡主对手。 …… 八月十六,新帝登基大典在金銮殿里举行。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董大人,面容肃穆,举止端方,声音沉稳有力,一派名臣气度。 王丞相依然养伤不能上朝,如今的六部尚书官职平级。今日,董尚书要主持登基大典,顺理成章地站到了群臣之首。 张尚书心里憋不憋屈,无人在意。 戴尚书周尚书对此也没什么意见。连王丞相都默认并支持郡主了,他们这些丞相党眼下也没有被罢黜发落的危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董尚书也是能臣,让他站第一个怎么了?连真正的“内丞相”陈长史都不介意哪! 至于原本的太皇太后党,心里也没什么不适应。郡主一直都是太皇太后的中坚力量,现在郡主登基,依然会重用他们。 少了安国公也不算什么。朝堂里从来不缺臣子,兵部现在有了代任的丁尚书,照样运转流畅。 武将这一列,站在第一个的是包大将军。 包大将军当日受伤颇重,养了近两个月的伤,勉强能站立了,今日不愿错过新帝登基典礼,让亲兵抬着自己进了宫来。 站在包大将军身后的,是左大将军。再其次,是刘将军司马将军。宋将军又在其后。 那一日宫变,武将们都被郡主诛杀逆贼的英姿折服。对郡主登基一事,皆心服口服。 宋将军心里最为遗憾不得劲。 宋家是南阳王府的姻亲,却没有“从龙之功”。都是他太过短视了,这几年对侄儿宋渊十分淡漠,彼此间来往稀疏。三年前宋渊想说服他投向郡主,还被他嗤之以鼻拒之千里。现在想起来,宋将军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 诶,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万幸宋家也没做过什么对不住郡主的事。宋渊又是郡主的铁杆心腹,便是冲着宋渊,郡主也不会薄待宋家。以后,他这个宋氏家主可不能再犯糊涂了,得用心当差才是。 官场里最讲究站位。董尚书的站位,也昭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来临。 南阳郡主以女子之身登基,成为大梁第一位女帝。满朝臣子,皆躬身行礼,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韶华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接受群臣的参拜。 这一刻,满殿众臣皆躬身弯腰低头,唯有她坐在龙椅上。 这就是君临天下的感觉! 一切尽在她脚下。 然而,这顶王冠,也极为沉重。她的肩上,从此要担起万里江山千万百姓! 姜韶华慢慢呼出一口气,清亮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众臣耳中:“诸位爱卿免礼,平身。” “臣谢过皇上隆恩。” 众臣再次躬身行礼。 接下来,便要进太庙祭告先祖。 从未有女子踏入过的太庙,今日为大梁女帝彻底敞开。 众臣簇拥着新帝进太庙,他们都在外间等候,唯有新帝独自进了大殿。 殿内牌位林立,位置最低也最近的,正是太和帝。 姜韶华大梁历任天子的牌位前跪下,给先祖们上香,心中默默道。 从今日起,我姜韶华便继承大梁江山,成为大梁新天子了。昭平元年,自这一日起。 我昭平帝,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立誓,对外铲除关外强敌,对内清明吏治,涤荡官场贪婪之风,遏制世家大族,减免税赋,轻薄徭役,令百姓安居乐业。 …… 第六百五十八章 昭平(一) 天子登基大典素来繁琐冗长,便是精简了一些环节,这一场登基典礼也进行了大半日。 典礼正式完成后,新天子昭平女帝传了第一道口谕:“今日宫中设宴群臣。诸爱卿随朕去入席。” 众臣齐齐躬身应是。 今日参加登基典礼的文臣武将,约有三百人。两人一席,肃穆宽宏的正殿内摆满了几案。 有资格坐在最前排的,都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臣。离新天子最近的两席坐了四个人,一侧是董尚书张尚书,另一侧则是包大将军和左大将军。这也是如今朝中官职最高的文臣武将了。 女帝陛下最信任的陈长史和宋统领,今日并未入席,而是分立在她身后。 姜韶华穿着龙袍,威严且霸气,她含笑举起酒杯:“朕不能饮酒,今日以茶代酒,敬诸位爱卿三杯。” 姜韶华原本酒量就不算好,如今怀着身孕,滴酒不能沾。 众臣没人敢挑这个理,纷纷起身举杯相和。 姜韶华连喝了三杯茶水,便放下酒杯,不紧不慢地举筷吃了起来。 天子设宴,历来肃穆。这等场合,多是以歌功颂德为主,真正专注吃喝的没几个。 偏偏他们的女帝陛下既不饮酒,也没有听众臣逢迎拍马的兴致,反倒吃得专注且愉悦。 众臣也跟着举筷,目光不时偷偷飘过去。 “我们这位新天子,胃口真是好啊!” “可不是么?筷子拿起来,就没放下过。” “嘿,我们皇上,神力盖世,身手超卓,从无对手。那一日宫变的时候,持着长枪不知杀了多少人。如此厉害,胃口自然也远胜普通人。” “就是,不吃饱哪来的神力。” 众臣有的心中腹诽,有的头靠在一起小声嘀咕。宫宴的气氛倒是出乎意料的和谐。 主要是都吃得尽兴嘛!这对众臣来说,也是极少见的情景了。 太和帝入土才一个多月,南阳王府的卢郡马也刚下葬不久。昭平女帝要守两重孝,宫宴上自然也就没了歌舞或丝竹助兴。宫宴进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刚黑,也就结束了。 众臣踏着夜色离开皇宫。之后,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重新寻一处地方“饮酒闲话”的不在少数。 姜韶华也不得清闲,宫宴散后,便去了景阳宫。 今日是天子登基典礼,后宫也有宫宴庆贺新帝登基。郑太皇太后特意将时间挪后,就是为了等姜韶华前来。 一直闭宫养伤的李太后,今日也特意露了面。丧子之痛,彻底夺走了李太后的欢笑。头发已经全白,清瘦的脸孔上满是皱纹,看着竟不比郑太皇太后年轻多少。 李太后的脖子上,还裹着重重纱布。她的气管受了伤,现在精心将养着,不宜说话,吃饭也多是流食。今日肯出席宫宴,是为了表明支持新帝。 这份人情,姜韶华自然是要领的。 姜韶华微笑上前,向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行了晚辈礼。 郑太皇太后一脸慈爱,笑着说道:“快些起身。你现在贵为天子了,受众臣跪拜万民敬仰,可不能随意弯腰行礼了。” 李太后也竭力挤出一句:“你怀着身孕,不要多礼了。” 姜韶华含笑应了,走上前在平王身边坐下了。 原本,这里是范贵太妃的位置。不过,前些日子范贵太妃“身子不适”,现在闭宫养病,今日根本没能出来见人。八岁的平王,单坐一席,看着有些孤零零的。 姜韶华坐在平王身侧,平王很是高兴,连着喊了几声韶华堂姐。姜韶华耐心地应了,顺手拿起帕子为平王擦手。 便是做戏,这姿态也足以令郑太皇太后舒展眉头。 原本平王应该出席群臣宫宴。不过,有鉴于平王屡次在人前失态出丑,郑太皇太后索性也不让平王去丢这个人了。 “后宫里现在就这么几个人,”郑太皇太后笑着说道:“确实有些冷清寂寥。等过几个月,你肚中孩子出世了,宫中也能热闹些。” 平王这句话倒是听懂了,低头看一眼韶华堂姐日渐明显的肚子:“韶华堂姐要生宝宝了吗?”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等孩子出世了,得叫你二叔。” 平王乐得嘎嘎直笑。 他的世界,狭小又单纯,全是快乐。 以前最大的苦恼都来自于亲娘范贵太妃,总在他耳边絮叨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自从住进景阳宫后,再没人在他耳边啰嗦废话,每日可以尽情地吃喝玩乐,不开心了可以随意打滚撒泼。所以,平王近来又胖了一圈。 一笑起来,肉乎乎的脸蛋一颤一颤,颇为可爱。 这样的快乐,很容易感染到身边人。姜韶华弯起眉眼,为平王夹菜。平王开开心心地全吃了。 几位太妃,也慢慢放松下来,一边吃一边低声说笑。 太和帝闭眼前尚未大婚。后宫里的女眷,都是太康帝在世时的嫔妃,如今都是太妃了……太康帝身体虚弱,不宜纵情女色,嫔妃一共只有八九个。这几年还病逝了一个。 由此也可想见,眼前不过寥寥几人,甚至不及寻常人家家宴的人多。 李太后没怎么动筷子,半晌又挤出一句:“长宁伯为何没来?” 郑太皇太后瞥李太后一眼:“男女有别,这里是后宫,长宁伯不便前来。” 虽然太妃们辈分长年龄也都不小了,不过,按着宫中规矩,是不能和外男有接触的。便是到了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这个级别,想见一见娘家的父兄,都得精心安排。哪里是说见就能见的? 姜韶华也知道其中忌讳。这一个多月来,从未领着崔渡来过景阳宫。 李太后心里当然清楚这其中的缘故。此时故意提一嘴,是为了向姜韶华示好。她只当没看见郑太皇太后眼里的不快,对姜韶华道:“如今是一家人了,也该让他来认一认长辈。” 姜韶华笑道:“那我明日带着他去给宁安宫,给伯母请安。” 李太后笑着嗯了一声。 郑太皇太后被挤兑得没法子,只得笑道:“还等明日做什么,现在就让人请长宁伯过来吧!” 第六百五十九章 昭平(二) 有些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关乎着身份地位和权势。 放在以前,郑太皇太后在后宫中说一不二,没人敢忤逆。现在姜韶华登基做了天子,朝堂里不必说,便是在宫中,郑太皇太后也得稍作让步。 姜韶华从善如流,笑着应下:“也好,我这就让人去请他过来。” 姜韶华一声令下,身后的御前侍卫便有人退了出去传口谕。不到盏茶功夫,长宁伯崔渡便进了殿内。 这来得也太快了! 景阳宫到昭和殿,一来一回传信也得要一炷香时间哪! “长宁伯陪着我来了景阳宫,一直在景阳宫外候着。”姜韶华笑着为众人解惑。 当然不是为了专门来觐见太皇太后。崔渡早就习惯姜韶华处理正事的时候在外等候了。 郑太皇太后略一点头,趁着崔渡行礼问安仔细打量几眼。 崔渡身量相貌不必说,哪怕不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也足以称一声年少俊彦。不过,他和出身世家贵族的少年公子又自不同。没什么矜持的贵气,颇有几分率性而为的坦荡。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模样,倒也勉强配得上做皇夫了。 更何况,崔渡可不是吃软饭的闲人。南阳郡有今时今日的富庶,北方百姓能在连年的饥荒天灾中挣扎着活下来,培育出新粮的崔渡要居首功。 “长宁伯现在做了农部尚书,前些日子也去了皇庄里当差。”郑太皇太后张口问道:“以后不能时时在韶华身边。以哀家看来,韶华应该再选几个聪慧伶俐善解人意的进宫伺候。” 崔渡:“……” 崔渡有些懵,下意识地看了姜韶华一眼。 此时有权势有地位的男子,除了正妻之外都会纳美妾。在后宫中,天子选秀也是常事。就连体弱的太康帝,也有九个嫔妃。太和帝在位三年,一直在守孝,还没来得及选秀。其实再等个一年半载,一后四妃就要陆续进宫了。 现在姜韶华登基做了女帝,是否也该选些美少年进宫伺候? 这个问题,崔渡以前根本没考虑过。现在冷不丁地就到了眼前,一时间脑子都转不动了。 倒是姜韶华,不慌不忙地接招:“暂时不必。一来我怀着身孕,不宜亲近男色。二来,我还要为堂兄和父亲守孝三年。” 郑太皇太后点点头:“也是,那就等过了三年再选人进宫。” 李太后竟也没反对的意思,甚至张口道:“我们李家也有出众儿郎。” 姜韶华竟也没拒绝,笑着说道:“此事待三年后再斟酌考虑。” 崔渡到现在才会意过来。 郑太皇太后不是故意给她添堵,也不是要给他下马威。在她们眼中,天子就该有众多妃嫔。这不但是延绵子嗣的需要,还有平衡朝中势力拉拢大族的实际需求。 姜韶华是女帝,那就选出色的美少年进宫伺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拿郑家来说,出了郑宸这么一个逆贼,安国公的兵部尚书也保不住了。这等时候,如果郑家有少年进宫伺候女帝并得了宠爱,或许便有翻身之日。 郑太皇太后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郑家几十年的荣光,都来自郑太皇太后。 李家比郑家境遇强一些。李尚书祖孙死了,还有李刺史撑门立户。 不过,有这么好的路,干嘛不走? 而姜韶华,初登帝位,需要郑太皇太后和李太后的鼎力支持,稳住宫廷人心。没有后顾之忧,方能放开手脚治理朝政。所以,此事不宜回绝,虚与委蛇才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一杆子支到三年后了。有三年的时间做缓冲,到时候看情势再做决定。 崔渡在心里默默想着,神情从震惊慢慢恢复平稳。 郑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心里略一点头,温声道:“长宁伯,你是有大才之人,以后要正经当差做事,心胸也得宽广些。” “如果韶华只是南阳郡主,你们夫妻两个的事,没人会多嘴。现在韶华坐了龙椅,成了大梁天子,一言一行万众瞩目为万民表率。你也不仅仅是郡主赘婿了,而是大梁朝的皇夫。” “哀家做过太子妃,做过皇后,也做过太后,现在是太皇太后。这几十年都住在宫里,打理后宫内务琐事,为丈夫儿孙分忧。” “你既要当差,就没时间日日伺候衣食起居打点琐事内务。这些事,不妨就让别人去做。” “总之,你才是第一个进门的。韶华肚中的孩子,也是你的骨血。谁也抢不走你的位置。” “你得贤惠,更得有正宫气度。” 崔渡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教导要贤惠大度,一时间不知该吐槽腹诽,还是该老老实实应下。 姜韶华适时地为崔渡解围:“这些事,我私下慢慢和他说。” 郑太皇太后略一点头:“也好。长宁伯不清楚宫中规矩,你多教一教他。” 姜韶华笑着应了,以目光示意崔渡过来。 崔渡定定心神,在平王另一侧坐下。顺便很自觉地接过了照顾平王吃喝的重任。 …… 然后,崔渡便有幸领教了后宫女眷们说话的厉害。 一语双关是基本操作,话里藏着的软刀子,得不动声色地还回去。言外之意要仔细品味。 表面竟然一团和气,言笑晏晏。 宫宴散后,崔渡扶着姜韶华的手,慢悠悠地回了昭和殿。 银朱荼白满脸欢喜地迎上前来,伺候姜韶华更衣洗漱。 当日姜韶华快马进京,银朱和荼白没能跟着进京,被留在了南阳郡。待郡主要登基的喜讯传回南阳王府,两个丫鬟立刻收拾行李,随一千亲卫启程,一同进京入宫。 “皇上要不要用些宵夜?”银朱喜滋滋地换了称呼。 姜韶华随口笑道:“连着吃了两顿,都快吃撑了。不用传宵夜。你们两个先退下吧!” 银朱荼白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华丽宽敞的寝室里,夫妻两人四目相对。 姜韶华笑着打趣:“今晚听了太皇太后的话,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第六百六十章 皇夫(一) 夫妻两个夜半私语,没什么不可说的。 崔渡叹口气,点点头:“是,今晚我都懵了。我压根就没想过这些事。” 在他生活的世界里,一夫一妻早已成为准则。哪怕有些人在外寻欢,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娶几个媳妇或是嫁几个丈夫。 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夫妻感情淡漠疏远,各忙各的,有时候十天半月都见不上一面。他们两个在外是否有新欢,崔渡没有深究过。仔细想来,大概是有些端倪的。不过,只要父母没有离婚,还能维持表面平和,就算一个完整的家庭。 “……在我们那边,如果夫妻感情不和实在过不下去了,便去离婚,也就是和离的意思,一别两宽各自婚嫁。” “大梁和离的夫妻少之又少,在我们那边,离婚一事司空见惯。我的父亲从商,母亲从政,都要顾虑地位名声,所以一直没离婚。”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这样的夫妻还不如离了痛快。他们貌合神离,彼此看不过眼,私下里常有争吵。只有一件事上,他们意见一致,就是我这个儿子被养废了。” 姜韶华听得不乐意了:“这话不对。农桑是国之根本,不管是什么时候,会种田的人都是真正的大才。” 崔渡被夸得咧嘴一笑,握住姜韶华的手:“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说的话,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人活一辈子,不过数十年,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我就喜欢种田,就喜欢在试验田里培育粮种。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能耐本事能养活自己,还能造福普通百姓。我觉得我很厉害!” 这自吹自擂眉飞色舞的模样,鲜活且可爱。 姜韶华抿唇一笑,凑过去,在他唇边吻了一吻。 夫妻两人已经很久没这般亲昵过。崔渡正是年轻热血的时候,顿时脸孔发红双目闪光,凑了过来。 姜韶华怀着四个多月身孕,为了腹中孩子考虑,不宜真正亲热。只得用些手上功夫,个中旖旎,便不一一赘述了。 许久之后,夫妻两个在床榻上亲密相拥,头靠着头低语。 “韶华,”崔渡在她耳边撒娇一般:“三年后,你真的要选几个少年进宫吗?” 姜韶华忍着笑,瞥他一眼:“我坐了龙椅,凡事得从大局考虑。这是平衡朝堂拉拢重臣的好法子,也是安抚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最佳办法。以你看来,我应不应该选人充实后宫?” 崔渡实在没多少城府心机,听着这些话,脸都垮了,蔫蔫的:“办法是不错。就是我不够贤惠大度,只想和你夫妻厮守,不想有任何人掺杂在我们夫妻之间。” 哪怕他是正室原配,他也不乐意看一堆美少年围着姜韶华争宠。 脑海中一浮现那样的画面,他整个人都快要炸了。 姜韶华被逗得直乐,笑着安抚他:“今晚我不是和太皇太后说了么?我要为堂兄和父亲守孝,三年之内都不会选秀。” “那三年以后呢?”崔渡厚着脸皮追问。 姜韶华笑着反问:“如果真有人进宫和你争宠,你要怎么办?” 没听到想要的承诺,崔渡像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迅速泄了气。 他想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做个贤惠大度的皇夫了。到那时候,我就带着孩子待在皇庄里,想你的时候就带着孩子进宫和你相聚。等你不乐意见我了,我就麻溜地回皇庄去。” 姜韶华扬起嘴角:“你这样,可算不上贤良大度。” 真正的贤惠,是要为皇上打理后宫庶务,也就是说,他不但不能吃醋,还应该为一堆来争宠的美少年们打理衣食起居。 想想都要疯。 崔渡忍不住用手抓了一把头发。 姜韶华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行了,我就是逗逗你,你还当真了啊!” “太皇太后想塞郑家少年到我身边,李太后则想挑李家人进宫。我怎么可能如她们的意愿行事?” “守孝三年,就是个说头。等三年过后,她们再提此事,我自有其他法子应对。” 崔渡瞬间心花怒放,紧紧搂着她不放:“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哄我吧!” 姜韶华轻笑一声:“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可。以后再去景阳宫,太皇太后再提此事,你只管敷衍应下。其余我来应对。” “等三年过后,我彻底掌控朝政,坐稳了龙椅,将宫中人事都梳理一遭。到那时候,哪还有人敢对我指手画脚!” 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透出难以形容的威势和霸气。 崔渡心潮澎湃,将脸贴在她的脸上:“有你今夜这一番话,便是以后你变了心,我也不怪你。不过,我现在还年少,容貌正好,你好歹等我年老色衰了再纳新欢。” 姜韶华又被逗乐了,轻笑个不停。 夫妻偶偶私语到夜半更深,才相拥着入眠。 …… 隔日五更,姜韶华如常起身。 梳洗换了龙袍后,夫妻两个一同用了早膳。因为早上有朝会,姜韶华要召见重臣,无暇去后宫请安。 崔渡闲着无事,自告奋勇去景阳宫请安:“我去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顺便陪一陪平王。” 姜韶华有些不放心,低声嘱咐:“不管太皇太后说什么,你都别心里去。” 崔渡挑眉一笑:“放心吧!其实,我很会哄老太太开心。你就等着瞧好了。” 姜韶华一笑,特意点了孟三宝等亲卫随在崔渡身侧。 按着宫中规矩,除了天子之外,其余人出入宫廷,最多只能带五个随从。现在姜韶华做了天子,想破例就破例,没人敢质疑。 于是,崔渡便在数十个御林侍卫的簇拥下去了景阳宫。 这阵仗,不像是请安,倒有些要去砸场子的气势。 郑太皇太后知晓崔渡来请安,也有些惊讶,随口道:“这才有些皇夫的样子,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长宁伯崔渡精神奕奕地走了进来,拱手行晚辈礼:“孙婿崔渡,见过皇祖母。” 郑太皇太后:“……” 第六百六十一 皇夫(二) 饶是郑太皇太后年迈阅历丰富,也被崔渡的厚脸皮震了一震。 姜韶华确实改口叫她祖母,这是为了做样子给宫中内外看,显示出太皇太后和新天子和睦齐心。 这个崔渡,竟也跟着改口…… 不应不合适,应了吧,心里真有那么一点膈应啊! 郑太皇太后心里腹诽,面上不动声色,呵呵笑道:“免礼起身吧!坐下和哀家说说话。” 崔渡响亮地应道:“多谢皇祖母。” 郑太皇太后微微抽了抽嘴角。待崔渡坐下后,张口问道:“皇上举行小朝会,你不是农部尚书吗?怎么不去上朝?” 崔渡笑道:“我这个农部尚书,对政务一窍不通,去了也就是个花瓶。再者,我平日要在皇庄里当差做事,便是回宫,也只待一两日陪伴皇上,很快还得回去。政务这等事,不便也用不着我插手。” “以前在南阳郡的时候,也是这样。郡主理事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等着。” “现在郡主做了天子,要掌管大梁朝堂政务,我代皇上来给祖母请安尽一尽孝心,也是应该的。” 俨然一派贤良皇夫的模样。 昨晚还是瞠目结舌的傻样,今天倒是机灵起来了。看来,姜韶华私下调教得不错。 郑太皇太后略一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哀家正要传早膳,你就随哀家一同用早膳吧!” 崔渡爽快地应是。 早膳摆好了,众人簇拥着郑太皇太后去饭厅。郑太皇太后坐着,身侧有十几个内侍和宫人站着伺候。圆桌上的碗碟摆了几十盘。别说一个人,都够十个人吃的了。 崔渡是第一次见到郑太皇太后用膳的阵仗,心里不由得暗暗嘀咕。 这也太铺张浪费了。 姜韶华胃口好饭量大,对吃喝却并不如何精致讲究。美味佳肴吃得,行军赶路的时候干饼子照样吃。现在坐了龙椅,按宫中份例应该像太皇太后这样,不过,姜韶华传膳不是这个规矩。一顿饭不过八道菜肴,可以说十分简单随意了。 “去请平王过来。” 郑太皇太后一声令下,不过片刻,葛公公便背着揉着眼睛的平王了。 平王还小,以前早上都是日上三竿才起。住到景阳宫后,得每日随郑太皇太后早起。也因此,每天早上平王都要发脾气闹腾一通。 平王打呵欠揉眼睛,一边伸手拍打撕扯葛公公:“放下我,我要回去睡觉。” 葛公公脸孔被拉扯得通红,头发还被扯了一缕,颇为狼狈。 郑太皇太后对这个不解事的孙子十分疼爱,笑吟吟地招呼:“颢儿,到祖母这儿来。” 可惜,平王闹腾起来的时候,从不看人脸色,也不知进退轻重。从葛公公身上滑下来,就坐到地上蹬腿大哭,闹着要回去睡觉。 郑太皇太后也被闹的有些头痛。然而,内侍宫人都不敢去哄平王,她这一把年岁了,想抱也抱不住。 就在此刻,崔渡走了过去,俯下身体一把抱起平王:“别闹了,乖乖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园子里爬树。” 平王一听爬树,顿时停了哭闹。 崔渡抱着平王到饭桌边,耐心地照顾平王吃早饭。 平王不会用筷子,右手抓着勺子,从碗中往嘴里划拉。一半吃到嘴里就算不错了,另一半要么掉在桌上,要么落在地上。 崔渡拿着帕子,给平王擦拭嘴角和手。又盛了碗热汤,一勺一勺喂平王。 郑太皇太后看在眼底,颇为满意。 待用过早膳后,葛公公想背着平王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崔渡笑道:“去园子里玩,摸爬滚打的,不用换衣服了。等玩过再换不迟。” 葛公公看向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略一点头:“就听长宁伯的。” 接下来,太妃们要来请安,内务府要来禀报事务,宫中各处的管事们也要来景阳宫。郑太皇太后早上忙忙碌碌,根本没空陪伴平王。正好便由崔渡带着平王去御花园。 郑太皇太后放心不下,不时派人去园子里看看动静。 “回禀太皇太后娘娘,长宁伯正陪着平王殿下爬树。” “长宁伯挑了一株矮树,树下铺了厚实的垫子,还有许多御前侍卫守着。” “平王殿下玩得很的开心,还掏了个鸟窝。” “长宁伯一直笑眯眯地陪着,好声好气的,没有一点不耐烦。” 哪怕是做些表面功夫,能做到这一步,也很是不错了。 智力正常的成年男子,谁愿陪着一个诸事不懂只爱玩闹的顽童呢? 郑太皇太后心里暗暗点头。 到了正午,玩的一身都是泥巴的平王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崔渡也是一身泥污,和平王一起去沐浴,换了干净衣服。 玩了半日,平王对崔渡熟悉亲近多了:“你叫什么?” 刚沐浴过的平王,眉眼俊俏,白白胖胖,很是可爱。 崔渡伸手捏捏平王肉乎乎的脸蛋:“我叫崔渡,是你韶华堂姐的夫婿。以后你叫我姐夫就行了。” 姐夫。 平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崔渡笑着应了,拉着平王去见郑太皇太后。 此时小朝会已散了,姜韶华也来了景阳宫,正陪着郑太皇太后闲话。 听到脚步声,姜韶华转头看过来,随口笑问:“这半日玩得开心么?” “开心。”平王高兴地喊了一声,脚下像装了弹簧一样就要往前冲。 崔渡眼疾手快,连忙拉住平王的手:“不能冲撞你堂姐,她怀着身孕!” 平王根本没听懂:“什么是身孕?” 崔渡耐心地解释:“就是肚子里有了孩子,现在孩子还小,等再过几个月,孩子就会出世了。” “以后,你就是叔叔了。” 平王还是没听懂,又问一遍。崔渡便再答一遍。平王似乎发现了新游戏,不停重复问询,崔渡就一直陪着平王说话。 用午膳的时候,平王也不缠着姜韶华了,很自然地坐在崔渡身边,张口就喊:“姐夫,我要吃肉。” 姐夫乐颠颠地伺候小舅子吃肉。 姜韶华看在眼里,不由得抿唇一笑。 …… 第六百六十二章 风云(一) 崔渡有自己的差事,不可能日日待在后宫表贤惠献殷勤,过了两日就回了皇庄。 郑太皇太后对崔渡的评价,稍微高了那么一点。 至于平王,认知里又多了一个“姐夫”。这对平王来说,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他长到八岁了,能记住脸孔的人不超过十个哪! 他最喜欢的是韶华堂姐,最熟悉亲近的自然是亲娘。连着数日没见到亲娘,他的生活里像缺了一大块。哪怕他说不清也表达不出来,也隐约地察觉到了什么。 这一日,他哭闹不止,坚持要见亲娘。 葛公公顶着一脸的抓痕,去央求赵公公。 看在平日葛公公恭敬又肯孝敬的份上,赵公公应道:“咱家领着你去见太皇太后娘娘,不过,娘娘肯不肯应,咱家可不能保证。” 葛公公连连作揖道谢。 郑太皇太后这几日心情不错,倒也没怎么拦着,只淡淡道:“母子连心,平王要去见亲娘,便由着他去。不过,范贵太妃还生着病,别待得久了,免得过了病气。” 葛公公松口气,感激涕零地代主子谢了太皇太后恩典。 半个时辰后,平王便见到了“闭宫养病”的范贵太妃。 范贵太妃身形消瘦脸孔苍白走路时脚步虚浮,看着确实一脸病容。倒是平王,没心没肺没心事,最近又长胖了些,胳膊肉乎乎的,脸孔像个圆溜溜的苹果,白里透红。 范贵太妃泪水涟涟,搂着平王哭个不停。 葛公公不得不低声提醒:“太妃娘娘,平王殿下在景阳宫里住着,每日好吃好睡,没人敢欺负一星半点。皇上每日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对殿下耐心温和。便是长宁伯,对殿下也是极好的。太妃娘娘不必为殿下忧心。” 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平王坐了龙椅又能怎么样?难道还指望平王去上朝理事不成?不过是顶一个虚名罢了。 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地活着,有太皇太后的庇护和昭平女帝的照拂,所有人都敬着捧着哄着,已经是极好的生活了。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范贵太妃要是能想得开,也不会日日以泪洗面了。她半个字都不进去,还转头怒叱葛公公:“多嘴!” 葛公公只得闭嘴。 范贵太妃哭得久了,平王也不耐烦了。他推开哭哭啼啼的亲娘,撒腿往外跑,范贵太妃无奈抹了眼泪,追了出去。范贵太妃跑得气喘吁吁,也没能追上撒腿狂奔的平王,平王得意地咯咯直笑。 一个宫人急急走了过来,低声禀报:“太妃娘娘,范大将军送了书信进宫。” 范贵太妃全身一震,不假思索地说道:“立刻将信呈上来。” 范大将军是范贵太妃的伯父,也可以说是范贵太妃最大的倚仗和主心骨。可惜的是,范大将军远在边关执掌边军,京城风云涌动情势急剧变幻,范大将军鞭长莫及,根本没时间也没办法掺和进来。 新帝已经登基了,范大将军的第一封信才送进宫来。 这时候其实已经迟了。 哪怕范大将军想起兵造反,也失了大义。更何况,范大将军在边军中根基尚浅,七八万边军真正肯跟着他起兵的能有几个?只怕稍流露出对新帝的不满,就有一堆武将跳出来拨乱反正了。 退一步说,就算范大将军鼓动了手下跟着他一同举兵,立刻成了反贼,没了京城拨运粮草,那就得靠掠劫百姓,什么时候才能打到京城来?打赢的可能性不大,范家未必能得多少好处。输了却是万劫不复。 一个懵懂无知的平王,值得范大将军抛弃身家性命吗? 或者再直接一点,一条注定了灰暗无光的穷途末路,范家愿意走吗? 连葛公公都能看明白想清楚的事,范贵太妃却想不明白。她满心希冀地拆了范大将军的书信,在看完信后,却失望至极,甚至愤怒地扔了书信,咬牙切齿:“都是软骨头的势利小人!” 范大将军非但没有要起兵支持平王的意思,反而在书信中反复劝诫范贵太妃要敬重新帝,不得胡乱生事。 等了两个月,就等来这样的书信。范贵太妃越想越怒,她霍然起身,血流汩汩,眼前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 此时,姜韶华也在看范大将军的亲笔信。 边关路途遥远,八百里加急送信,一个来回也得一个多月。算一算时间,范大将军应该是在听闻姜韶华争皇位的第一时间就写信让人送来京城。 这封信在路上跑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天子登基大典后的这一日呈到她手中。 “……郡主雄才大略,文武双全,胸怀天下,末将只恨远在边关,不能亲自朝堂支持郡主登基!” “等郡主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末将应该已改口称皇上了。这是大梁之幸,亦是群臣和百姓之福。” 这个范大将军,表态得及时且果断。不愧是当日能从左大将军手中抢走边军的人物,确实有厉害之处。 姜韶华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继续看了下去。 范大将军继续在书信里表了一番忠心,也不讳言地提起了平王母子。 范贵太妃短视浅薄狭隘,范大将军恳请姜韶华不要和一个后宫无知妇人计较。并且明确表示,范家素来是大梁忠臣,会对新帝效忠,绝不会生出二心。 姜韶华又是一笑。 说到底,无非是平王是个付不起的阿斗。不值得范家豁出一切为他冲锋陷阵。付出太大,得到的好处又不够,起兵最大的可能是范氏一族全灭。 范大将军这等混迹朝堂几十年的老臣,怎么肯做这等亏本之事? “范大将军一共送了几封信进京?”姜韶华随口问道。 一旁的宋渊低声应道:“范大将军一共送了四封信,一封呈到昭和殿,一封送到了范贵太妃手中。另外两封,分别送到了范家和郑家。” 送去范家,想来是要提醒警告族人,不得做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至于送去郑家的信,应该是送给范嘉宁的。 第六百六十三章 风云(二) 郑宸叛逃一事,其实朝中人人皆知。 碍于郑太皇太后,没人当众提罢了。 后续到底要如何处置郑宸,会不会牵连郑家,这就得看昭平女帝的态度了。 安国公一直养病,郑家自动自发地闭门不出。郑宸的妻子范嘉宁,也一直销声匿迹,外人根本不知范嘉宁近况如何。 姜韶华自然是知道的。郑太皇太后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提起郑家如今的窘迫和可怜,范嘉宁在知道郑宸和姜颐合谋叛逆后,大病一场,每日靠着汤药续命。 不知范大将军的书信,能否让范嘉宁重新燃起求生之志。 想起范嘉宁,姜韶华心情略有些复杂。 前世,范嘉宁红颜薄命,生孩子时难产而死。闭眼的那一年,还没到双十年华。 这一生,范嘉宁嫁进郑家还不到半年,孩子都没怀上,郑宸就出了这等事。这对满心都是夫婿的范嘉宁来说,无疑是致命的重击。 野心过甚不择手段的郑宸死有余辜,范嘉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可夫妻一体。郑宸的罪责,又怎么能不波及到范嘉宁? “郡主……皇上,”姜韶华初登基,身边人偶尔会口误,会喊出旧日称呼:“是否要派人打探安国府后宅动静?” 姜韶华淡淡道:“不必了。” 陈瑾瑜也就不再多言,转而禀报起其他事务。 过了片刻,陈长史和王中书令也进了昭和殿。姜韶华将范大将军的信给了陈长史。 从姜韶华的随手之举,可以看出她对陈长史是何等信任器重了。 一旁的王瑾识趣地保持距离,心里暗暗羡慕,并不探头张望。 这封信,可以视为范大将军的“投名状”了。陈长史看后,欣然笑道:“如此看来,边军也安稳得很。皇上可以安心了。” 姜韶华也是一笑:“范大将军素来是忠臣良将,朕本来也未对他起过疑心。”然后,又转头对王瑾道:“范大将军的信,你也来看看。” 王瑾有些受宠若惊,正要自谦推让几句,就听女帝陛下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信得过你。” 不必扯什么男女私情心中恋慕,只说姜韶华这份上位者的宽宏气度,便足以令臣子由衷折服。 王瑾心里骤然涌过一阵热流,拱手谢了天子恩典,郑重地从陈长史手中接了书信,仔细看了起来。 陈舍人悄悄冲陈长史使了个眼色,陈长史不露声色,以目光示意陈舍人端肃。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在南阳王府,臣子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郡主也不拘什么规矩,陈瑾瑜随意些无妨。现在郡主登基做了大梁天子,陈瑾瑜也一跃做了正六品的天子舍人。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天子,身为天子舍人的陈瑾瑜,言行举止就得格外注意了。 陈瑾瑜被自家祖父瞪一眼,立刻垂首观心。心里依旧琢磨一个问题。皇上真这般信任王中书令吗? 就不怕王瑾另怀心思? 陈长史掌管王府人事数十年,看事情比孙女老辣得多。 王丞相的丞相之位还在,朝中的丞相党已经一分为二,大半以王中书令马首是瞻。还有小半,渐渐向张尚书靠拢。姜韶华笼络王瑾,确实是高明之策。一来维持朝堂稳定,二来,也能借此压制蠢蠢不安的张尚书等人。 就譬如姜韶华有了郑太皇太后表态支持,朝堂中那些太皇太后党官员也就安心踏实了。 皇位更迭,是国朝大事,绝非儿戏。朝堂安稳,百姓才能安稳。 一旦人心涣散混乱,震荡便会以京城为圆心,迅速蔓延到大梁所有州郡。各地驻军会不会叛乱?盗匪会不会就此猖獗?一旦乱起来,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恢复安定? 杀人当然痛快,一刀下去就是一个人头。可有异心的人太多太多,根本是杀不完的。武力强大是为了有更强的威慑力。所有的政务得一件一件打理,人心也得慢慢收笼。 这其中的分寸火候,就得看掌权者的能耐手段了。如果坐了龙椅就能让所有臣子低头敬服,太康帝也不会被权臣架空,太和帝更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片刻过后,王瑾看完书信,沉吟片刻,第一个问题竟是:“范大将军在信中并未提及郑宸,看来,郑宸并未逃去边军。” 王瑾和郑宸相伴长大,对郑宸十分了解。郑宸绝不甘心籍籍无名潜藏,迟早会闹出动静来。 原本他暗中猜测,郑宸最大的可能就是逃去边关,投靠范大将军。甚至蛊惑范大将军起兵谋反。 现在从这封信看来,郑宸根本没去边军。 那郑宸逃去了何处? 姜韶华目光微凉,冷然道:“朕已派人去荥阳郡那边寻郑宸踪迹。” 荥阳郡是郑家祖籍,郑氏在荥阳郡家大业大,就是土皇帝。郑宸或许就藏在荥阳郡某一处。 其实,让刑部下通缉令,让各地衙门大张旗鼓地寻人,才是最佳的办法。不过,这么一来,郑家的遮羞布也就被彻底撕下了。 姜韶华要稳住郑太皇太后,在此事上就得适当让步。 王瑾知道其中关窍,并不多嘴,想了想说道:“想寻到郑宸下落,还是得从郑家入手。皇上要顾全太皇太后体面,不便逼迫郑家。臣愿为皇上分忧,去一趟郑家,向安国公陈述其中利害。” 郑宸仓促逃走,随他一同逃窜出京城的,只有当日在宫中的彭四海等五个亲卫。 这些亲卫都是郑家的人,还有家眷留在郑家。说不定在潜逃路上,就会有人送信回来。 姜韶华赞许地看过来:“也好,有劳王中书跑一趟郑府。” 王瑾身为天子近臣王丞相继承人,去给郑家施加一些压力,确实合适。 王瑾正色领命。 陈舍人肩上陡然感受到了沉沉压力。 这位王中书令,熟悉朝堂人事,思维敏捷反应迅疾,还一副忠臣能臣模样。她得积极进步,不然长此下去,她这个天子舍人就真的要沦为倒茶送水跑腿传话的闲差了。 …… 第六百六十四章 风云(三) 王瑾奉女帝之命,去了郑府。 昔日热闹的安国公府,如今正门紧闭门庭冷落。门房管事也清闲得很,老远便迎了出来,客气地说道:“我们国公爷如今在养伤,不宜见人。王大人还是请回吧!” 王瑾温声道:“我奉皇上之命,前来探望安国公,请代为通传。” 得,这还有什么可通传的。立刻开正门迎钦差进去吧! 门房管事迅疾打发小厮去传口信,须臾,便有两个郑氏少年出来相迎。这两人都是郑宸庶出的兄弟,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 王瑾以前来过郑府数回,对眼前两位郑公子都不陌生,客套地寒暄几句,便随着郑氏公子们去见安国公。 安国公就在自己的书房养伤。 郑宸做了逆贼且逃出京城一事,瞒不了多久,郑夫人知道儿子犯下这等十恶不赦的重罪,身形遭受巨创,直接一病不起。也没办法来伺候丈夫。 安国公在亲卫的搀扶下勉强坐了起来,期间牵动到腿上的伤口,疼得直冒冷汗。 “国公爷腿伤现在如何了?”王瑾先以晚辈之礼拜见,一脸关切地问询:“太医怎么说?” 当日安国公被抬回郑家养伤,郑太皇太后派了一个太医前来。这个太医顺理成章地一直留在了郑家。 有此殊荣的,还有王丞相,身边同样有一个医术高超的太医。 安国公苦笑一声:“太医一直不肯明言,我心中有数。这条腿怕是要废了,以后能勉强落地走路就算万幸。” 也就是说,十之八九要跛腿。 这当然不幸。可比起惨死的李尚书祖孙,又极为幸运。 王瑾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父亲的伤势更重,一直躺在床榻上,坐都做不起来。已经这样,说什么都是虚的。还请安国公保重身体,好好养伤。如此,方不负太皇太后和皇上。”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安国公看着眼前这位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心里苦涩至极。 他的儿子郑宸,曾和眼前的王瑾一同进宫读书,从太子伴读一直做到天子舍人。也常被好事之人拿来做对比,堪称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可现在,郑宸是被朝廷追捕的逆贼,日后绝没有好下场,还连累郑家满门。反观王瑾,在最要紧的关头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如今成了女帝心腹,平步青云仕途无量。 如此明显强烈的反差,简直令他想呕血。 王瑾细心敏锐,自能察觉到安国公的黯然悲凉,低声劝慰道:“已经发生过的事,多想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住郑家。” “皇上令我来传话,只要国公爷能交出郑宸,谋逆一案就不会牵连到郑氏。” 安国公心里的苦楚都快溢出来了:“我真不知那个逆子藏在何处。” 这话听着可笑,实则是真的。 安国公是真不知道郑宸逃到了何处藏在了哪里。自从那一日郑宸逃出宫廷后,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无音信。荥阳祖籍那边,也没有郑宸的影踪。 也可见,郑宸为自己准备的退路有多深。他这个父亲,做得实在失败极了。 王瑾摆明了不信:“国公爷不妨再仔细想想,便是想到一两个有用的线索,也是好的。” 不交代几句,今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 安国公无奈之下,只得努力思索,说出了两个人名。一个是投靠郑家的驻军武将,一个外放做了郡守的郑家人。 王瑾也没有逼迫过审,仔细记下这两人,然后起身告辞:“我要回宫向皇上复命,就此告辞了……” “大事不好了!” 一个管事惊慌失色地冲了进来:“国公爷,少奶奶以利刃刺了手腕,已经没气了。” 安国公骇然色变,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腿不能落地,猛然下了床榻。然后剧痛钻心,惨呼一声倒了下去。 …… 一个时辰后,范嘉宁的丧信送到了昭和殿。 姜韶华沉默不语。 王瑾面色也不好看,低声禀报道:“……当时国公爷就倒了下去,书房里一团混乱。” “我一个外臣,又是男子,不便去郑家内宅后院。便留在了国公爷的床榻边等消息。” “郑宸逃走后,范氏重病不起,每日米粒不进,只靠汤药续命。说句不中听的,本来也熬不了多久了。” “听闻范氏今日收到了范大将军的书信,范大将军在信中告诉范氏,郑宸逃窜在外,不但会祸及郑家,便是范家,日后也要受姻亲连累。还有,郑宸暗中做的那些事,根本就没考虑过范家和宫里的平王母子。如果当日宫变成功,平王母子早就都被杀了。” “范氏心中绝望,没了求生的念头。喝了药假做昏睡,趁着丫鬟仆妇不在眼前,以藏在枕下的匕首割断手腕的筋脉。” “下人察觉不对的时候,床榻上都是血迹,范氏已经彻底咽了气。” 王瑾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目光复杂,继续低语道:“范氏手腕上的伤不止一道,一共有三道,一道比一道印迹深。可见范氏求死之坚决。” 姜韶华依然沉默,脑海中闪过范嘉宁甜美的脸庞,瞬间又化为一张死寂泛青气息全无的脸。 “郑夫人病倒不能理事,国公爷也在养伤,再有这么一桩突如其来的丧事,郑家上下一团纷乱。臣不便一直留在那儿,便回宫来向皇上禀报消息。” “不知皇上可要打发人去郑家吊唁。” 此时此刻,姜韶华的表态对郑家而言十分重要。这也关乎着范嘉宁的身后事。如果郑家被视为罪臣,根本就没操办丧事的资格了。 沉默良久,韶华终于张了口:“陈舍人,你代朕去一趟安国公府,送范氏一程。” “这不是给郑家的体面,是给范大将军的颜面。” 陈舍人肃容应是。 王瑾暗暗松一口气。 安国公和王丞相一直是政敌,郑宸和他也不对付。范嘉宁却是无辜的。范嘉宁自尽轻生,令人遗憾扼腕。能好好安葬,也是最后的体面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 风云(四) 陈舍人代天子去了一趟郑府。 郑府这才开始挂白幡设灵堂四处送丧信,为范嘉宁操办身后事。 范家第一个得了丧信,当时便哭声一片。范嘉宁的亲娘直接就哭昏了过去。其余范家女眷也哭哭啼啼地换了素服,去郑家奔丧,心里却悄然松了一口气。 郑宸已经是十恶不赦的逆贼,郑家现在没倒,全仗着郑太皇太后力保。不管如何,郑家最好的结局,也就是眼下这样。没了昔日富贵权势,得夹着尾巴低头做人。甚至还有被算旧账的极大可能。 范家和郑家是姻亲。范嘉宁活着一日,范家和郑家也掰扯不清。这些日子,范家人私下没少嘀咕不满过。 现在范嘉宁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范嘉宁没有孩子,她一死,范家便能很快和郑家切割,各自安好了。 丞相党的官员纷纷打发家眷来吊唁,王家也有人来。唯有李家,因李尚书祖孙之死,和郑家彻底决裂。明明就隔了一条街,也不肯打发女眷来。 宁安宫的李太后,听闻丧信,甚至快意地笑了几声。 在寝宫里养病的范贵太妃,哭得死去活来。 范嘉宁是她的侄女,在宫中做了几年伴读。姑侄两个素来亲厚。如今阴阳两隔,花一样的年纪便凋零了,这怎能不令人心碎难过? 景阳宫里的郑太皇太后,也掉了一回眼泪,捶胸顿足:“这个傻丫头,好好的活着便是,怎么就轻生自尽了。” “赵春明!你立刻代哀家去一趟郑家,给郑家撑一撑门脸。无论如何,也要将丧事操办得厚重些。” 赵公公低声应是,一脸沉痛地出宫去郑家吊唁不提。 然后,也就是这样了。 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消失在天地间。就如一粒石子落入江河,打了个小小的璇儿便沉没下去。 姜韶华心情不太美妙。 怀着身孕,肚子渐渐隆起,体力精力不济往日。还要每日操劳政务为国事殚精竭虑,平衡宫中朝堂局面人心。再有这么一桩丧事,姜韶华的心情能好得起来才怪了。 一直伴在她身边的陈舍人,私下里安慰开解:“范氏之死,和皇上没有直接关系。说起来,都是受了郑宸连累。范大将军的那封信,更是直接令范氏没了求生的念头。” 这么想有些残忍。可对范家来说,范嘉宁死了,才能让范家和郑家彻底撇清关系。 范大将军是否心里也有这样隐秘的念头,所以才会写了那样一封信? 身为朝堂重臣边军主将,范大将军这么做无可厚非。 可身为祖父,让自己的亲孙女早些去死,这又是何等狠心! 在陈瑾瑜看来,姜韶华和范嘉宁半点不熟,完全不必有任何负罪之心。只有姜韶华自己清楚,前世也好,今生也罢,范嘉宁的死,都和她有间接的关系。 “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陈瑾瑜只得应声退下,迅疾叫了秦虎过来:“让人去送信给长宁伯,请长宁伯回宫一趟。” …… 口信送出去,当天晚上,长宁伯便从皇庄回来了。 崔渡回得匆忙,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一件。身上还带着些许泥土的气息。 姜韶华见了急急赶回来的崔渡,心情果然立刻好转:“是不是陈舍人给你送的口信?” 崔渡嗯一声:“我先去沐浴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再陪你一起吃宵夜。” 姜韶华点点头。 昭和殿里还有一些不太要紧的奏折,陈长史正在批阅处理。 陈长史做了几十年长史,掌管王府人事,对处理公务十分熟稔。现在公务的范围更大,人事复杂了十倍不止,陈长史也在慢慢适应中。 崔渡没有提刚死不久的范嘉宁,也不提和姜韶华牵绊颇深至今没有下落的郑宸,宫廷朝堂通通不说,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起皇庄里:“……以前在南阳郡,我觉得田庄很大。现在这皇庄,有几万亩良田。想转一圈,得走一天。” “就是有一点不妥当,皇庄的管事不通农事,官腔十足,说话做事都不如林庄头。” “我已经写信回去,让林庄头带着家眷来京城,还有我堂兄,伤已经好了,我想让他也来京城。”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崔渡:“崔家人去皇庄找你了?” 崔渡挠挠头:“你怎么知道?” 姜韶华轻笑一声:“猜也猜得出来。” 太和帝丧事过了一个多月,她这位新帝就正式登基。速度之快,离京城远一些的州郡根本反应不及。 崔卢两家因为是王府姻亲,早一步得了确切的消息,总算及时赶到了京城来。虽没资格参加天子登基典礼,也都上了奏表庆贺新帝登基。 卢玹一死,卢家人难免有些底气不足。也没人质疑过卢玹的死因——最多暗中揣度,没人敢表露出一星半点。来了京城之后,卢家人格外老实安分。 至于崔家,因为提前下注,又有崔渡这个皇夫兼农部尚书,腰杆倒是挺得格外直。 崔平特意去皇庄小住,时不时就提起崔望。崔渡心里也惦记堂兄,顺口便提了起来。 这就是御前有人的好处了。大梁少年才俊多如牛毛,想出头可不是易事。博陵崔氏沉寂多年,现在终于攀上了通天坦途。 于姜韶华而言,这都是小事,随口笑道:“你以前用惯的人手,可以尽数带到京城来。” 说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右手抚上了肚子。 崔渡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孩子是不是动了?” 姜韶华目中漾起笑意:“嗯,几日前就有细微动静了。刚才忽然动了一下。” 崔渡忙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肚中的孩子又动了一下。 崔渡一脸的震撼和不可思议:“孩子真的动了。” 这傻乎乎的模样,逗得姜韶华轻笑不已:“这才刚开始,以后有的是胎动的时候。” 崔渡又将头贴了过去:“我要仔细听听。闺女一定是知道亲爹在这儿,想和亲爹说话。” 这般热热闹闹的说笑着,姜韶华心里的阴郁悄然散去。 第六百六十六章 抉择(一) 隔日一早,崔渡去景阳宫请安,顺便做个好姐夫陪平王玩耍去了。 姜韶华在金銮殿举行小朝会。 戴尚书第一个拱手启奏:“高凉王府东平王府谋逆一案,已经审清楚了。请皇上下旨论处。” 太和帝的丧事办完了,新帝也正式登基了。现在,也该腾出手来处置这一桩谋逆大案了。 身为主谋的高凉王世子姜颐,当日就被姜韶华一枪刺死。东平王父子,前几日的一夜,在牢狱中服毒自尽——别管毒药是从哪儿来的,总之,主谋基本都死了。 只有一个脑子说话都不灵光的高凉王,还被关在王府里。另有两座王府的妇孺老少,也要被株连,抄家也是应有之义。 这没什么可多说的。姜韶华很快下了圣旨,令刑部择日行刑,高凉王府东平王府所有人砍头示众。紧接着派御前侍卫前去抄家。 真正值得商榷讨论的,是怎么处置淮阳王和武安郡王。 杨侍郎出列,呈上了淮阳王和武安郡王的自辩奏折。 姜韶华吩咐王中书令当众宣读。王瑾应声领命,上前两步,当众宣读两份奏折。 淮阳王在奏折里声泪俱下,说自己误信奸佞重用小人,结果被心腹背刺诬陷。他绝没有谋反的意思,也坚定地支持女帝陛下登基。现在愿自请贬为庶人,将淮阳王府的家业一律献给朝廷,充实国库。 武安郡王的奏折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字里行间到底还是透出了怨气,且远不及淮阳王有文采,奏折干巴巴的,听着让人有些不适。 姜韶华听完后,不置可否,而是先问众臣:“众爱卿对这两份奏折有何看法,不妨都说说看。” 董尚书当仁不让,立刻张口道:“当日在皇陵里,作乱的逆贼不过百余人,且都已被诛杀。吴为和司五在狱中言辞反复不定,先说是受淮阳王指使,后来又说是受武安郡王指使。臣以为,他们两人的话不足以取信做证。” “不过,淮阳王和武安郡王都有谋反之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了国朝安稳,请皇上下圣旨,夺了淮阳王和武安郡王的爵位。” 张尚书习惯了要唱两句反调,立刻站了出来:“董尚书此言差矣。皇上初登基,行事不能凭一己好恶,应该按着朝廷法度行事。既然吴为司五的言辞不足信,淮阳王和武安郡王谋反就不成立。岂能因莫须有治罪两位藩王!此事不可开先例,否则,朝野间必有不利于皇上的言论!” 这话乍听着也很有道理。 其实,就是要保住淮阳王,顺带保住武安郡王,给新帝添添堵,或许日后还能有翻身的机会。 杨侍郎立刻沉声反驳:“那一百多死士,到底出自淮阳王府还是武安郡王府,一直没有定论。不过,若说两位藩王都无辜,这就太可笑了。张尚书和淮阳王是姻亲,一心想为淮阳王开脱。这等私心,就不怕众人耻笑?” 杨侍郎火力凶猛,张口就直指张尚书痛处。 张尚书恼羞成怒,怒目相视:“本尚书一片公心,何来的私心。杨侍郎休要血口喷人!” 杨侍郎冷然反击:“藩王势大,是祸害国朝的根苗。高凉王世子和东平王府父子作乱在前,就是最好的先例。现在也是遏制藩王最好的机会。” 原本的丞相党官员,大多沉默不语。 张尚书暗中笼络的臣子,大多是中低品级的官员,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就那么一两个。反观这一边,董尚书杨侍郎都是天子党,另有代理兵部尚书的丁侍郎,还有原本的太皇太后党羽,如今也都以天子党自居。 声援不足,张尚书立刻就显得尴尬起来。 戴尚书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现在就是在商议如何处置两位藩王,大家意见不一,就请皇上圣心独断。” 说到底,还是要看天子怎么定夺。 如果姜韶华不想放过他们,大可以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死在大牢里。就像东平王父子那样,喝毒酒也好,暴病身亡也罢,死都死了,臣子还有什么可多嘴的? 现在既然拿到朝会上来议论,至少两位藩王的性命都能保住了。 众臣一同看向龙椅上的女帝陛下。 姜韶华终于张口:“淮阳王武安郡王涉嫌谋逆,因无确切物证,只有人证,且各执一词真相不明,便从轻发落。” “从即日起,夺了淮阳王和武安郡王的爵位,贬为庶人,放逐离京。” “淮阳王府和武安郡王的家业,查抄八成,留下两成,供王府众人度日。” …… 这一道圣旨,很快传进景阳宫。 郑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这般心慈手软,以后必有祸端。” 赵公公小心翼翼地接了话茬:“皇上有情有义,胸襟宽厚,终究是好事。” 郑太皇太后又哼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被放出天牢的淮阳王和武安郡王,终于见到了明晃晃的日头。站在阳光下,淮阳王唏嘘难言,眼睛泛红。 爵位没了,家业也要被抄没八成。以后只能龟缩起来,寒酸度日。武安郡王满心不甘愤怒,想张口骂人,想起东平王父子冰凉的尸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两人的身后,还有各自的儿子。 武安郡王这边只有世子,淮阳王身后足有五个儿子。 武安郡王出言嘲讽:“我儿孙后辈不多,靠两成家业还能勉强过活。你子孙兴旺,以后怕是连口肉都吃不上了。” 淮阳王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总比人头落地强得多。” 一句话就噎住了武安郡王。 按规矩,两人还要去昭和殿谢恩,再离开宫廷。至于见不见他们,就得看女帝陛下心情如何了。 两位藩王在御前侍卫的重重目光注视下,到了昭和殿外。 片刻后,陈舍人出来了:“皇上要批阅奏折,没有空闲。你们在殿外跪谢天恩,便可离去。” 武安郡王一声不吭,磕了三个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淮阳王却长跪不起:“请陈舍人为我通传,我在此等候皇上召见。” 第六百六十七章 抉择(二) 两位藩王,高下立见。 武安郡王满心怨愤怒形于色离宫而去。眼前的淮阳王,却毫无怨恨,甚至是一脸感激涕零地跪着等候召见。 陈舍人心想,怪不得皇上特意吩咐她出来瞧瞧,感情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了。 “请稍候片刻,我这就去通传。” 淮阳王老老实实地跪着。 不过盏茶功夫,陈舍人便又出来了:“请淮阳王随我进去见皇上。” 淮阳王立刻道:“从今日起,我就不是藩王了。陈舍人直呼我的名字姜全便可。” 陈瑾瑜实在是开了眼界,心中再次暗叹不已。这位淮阳王,能在绝境中挣扎出一条活路来,果然有过人之处。 姓名当然是不能喊的,哪怕不是藩王,也是姜氏宗亲哪!哪里轮得到一个臣子轻辱。 陈瑾瑜对淮阳王愈发客气,引着淮阳王进了昭和殿。 淮阳王进殿后,立刻跪下磕头,高声谢天子恩典。 姜韶华放下奏折,看着淮阳王:“起身说话。” 淮阳王没有起来,依旧跪着,连头也没抬起来:“皇上,我自小在藩地出生,活到四十多岁,在京城住的时间屈指可数。如今贬为庶人,淮阳郡和我再无关系。我不想再去淮阳郡了。想带着儿孙留在京城,恳请皇上恩准。”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武安郡王一心要回去,你倒想留在京城。你可得想好了,以后活在朕的眼皮底下,说话行事都要格外拘束,也不能再私下养亲兵了。” 淮阳王想也不想地应道:“我没了爵位,就是普通宗亲,以后住在京城,有十几万精兵护卫京城,安全无忧,哪里还用养什么亲兵。再者,吴为和司五背叛之举,也令我心惊胆寒。所以,我只留几个信得过的亲兵做家丁,其余亲兵一律都散了。” 要是以后再有一两个像吴为司五这样的“心腹”蹦跶出来,他也不必再辩解,直接抹脖子上吊得了。 姜韶华瞥一眼淮阳王:“既然你都想明白了,那朕就给你个体面。京城的淮阳王府留给你,将匾额换了就行,府中规制不变。” 能留下就好。 到此刻,这条命才算真的保住了。 淮阳王在心里慢慢吐出一口气,郑重磕头谢恩。然后,才站了起来。起身之后,垂手肃立,视线刻意放低,维持着对女帝陛下绝对的恭敬。 姜韶华转头吩咐:“陈舍人,你出宫一趟,送王叔一行人回王府。传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得轻慢王叔和几位堂兄。” 陈舍人拱手应是。 淮阳王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装样做戏,眼睛都红了,哽咽着说道:“皇上这般厚待,我心中感激不尽。” 姜韶华淡淡一笑:“你不是淮阳王,也一样是姜氏宗亲,有朕在,谁也不敢登门相欺。” 当然,如果淮阳王不安分,总是往外跑,在外被人欺负慢待了,就别指望天子庇护了。 淮阳王这样的聪明人,焉能听不出话中的警告之意,立刻应道:“我自少习武,读书平平,今后打算闭门读书,教导儿孙们也一并用功读书。” 连亲兵都散了,还练什么武,以后就老实关门过日子。闲来读读书吧! …… 半个时辰后,陈舍人送淮阳王父子六人回淮阳王府。 淮阳王自己亲自摘了匾额,并恳切地请陈舍人代为传话给天子:“请陈舍人代为回禀皇上,我姜全自今日起,不再出王府半步。恳求皇上派些侍卫来,以免宵小之辈翻墙偷窃。” 陈舍人点点头,很快离去。 淮阳王几个儿子终于忍不住了,七嘴八舌急急说道:“父王为何要求皇上派人来?” “这岂不是多了一堆眼睛盯着我们。以后我们内被软禁在府里,连梦话都不敢说了。” “可不是?这是主动往自己的脖子上套枷锁!父王……” 淮阳王皱眉,瞪了一眼过去。五个身材都算高大的儿子顿时噤若寒蝉。 “首先,我的爵位已经没了,不再是淮阳王。你们叫我父亲便可,不能再叫父王。” “其次,是我主动求皇上,想留在京城。不是皇上要软禁我。” “还有,侍卫也是我主动求来的。这其中的苦心,你们现在不懂,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都别废话,各自去洗漱换衣,等会儿你们妹妹回来,都高高兴兴的。捡回一条命,比什么都好,谁都不准哭丧着脸!” 已经嫁到张家的淮阳县主姜月华,红着一双眼回娘家,本以为要和父兄们抱头痛哭一场,却未曾想,见到的是洗漱穿戴整齐的父子六人,个个精神竟然都不错。 淮阳王还笑道:“以后为父和你的几个兄长就长住京城了。过些时日,让人把你母亲嫂子侄儿侄女都接来,你也常回来,一家子热热闹闹的在一处。” 姜月华:“……” 满腹心酸委屈的姜月华,眼泪都被噎住了,半晌才低声问道:“父王真不回淮阳郡了?” “嗐!淮阳郡那地方,冬天风沙大,夏天燥热,我住了几十年,早就住够了。”淮阳王一点被逼无奈的样子都没有,一脸欣然地说了下去:“以后就长住京城,哪儿都不去。” “可是我听说武安郡王父子已经出城门了,加急赶路,一个月就能回到藩地。虽然被夺了爵位,到底山高皇帝远,日子也轻省些……”姜月华小声嘀咕。 淮阳王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嘲讽,张口打断女儿:“人各有志,他想走便走,总之,我是不走了。” 顿了顿,又叮嘱道:“朝堂之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以后你和女婿回来,也不必提这些。” 姜月华点头应下,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说道:“我昨日去了李家,探望莞华堂姐。” “莞华堂姐终日以泪洗面,瘦了许多。却也有一桩好消息,几日前呕吐不止,大夫诊出了喜脉。” 这是李博元的遗腹子。 有了这个孩子,姜莞华或许能熬过丧夫丧父兄的悲痛。 第六百六十八章 抉择(三) 面临困境,人人都有自己的抉择。 范嘉宁选择了轻生自尽,一死了之。 姜莞华在最初知道父兄谋逆的时候,最为痛苦。被关在屋子里,一步不能出门,可以说是在眼睁睁地等死。可就是这样的日子,她也熬过来了。 姜韶华允东平王父子留全尸,又吩咐过李家要善待姜莞华。有天子这么一点庇护,现在又发现肚中有了李博元的血脉,以后,她至少可以留在李家度日。 再说淮阳王,不愿回藩地,坚定地留在京城,散去亲兵,请天子派侍卫前来守卫王府。 这其中的深意,儿女一时看不明白,消息传进后宫,郑太皇太后却是冷笑连连。 “这个姜全,倒是真怕死,这是连头都缩进脖子里了。有了御前侍卫守卫王府,稍微有个动静,就能惊动昭和殿那边。” 赵公公不敢吭声,飞快地瞥一眼林公公。 林公公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也没听懂郑太皇太后在说什么。 郑太皇太后在两个心腹面前,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皇上要留着他们父子撑一撑宗室门面,哀家倒是不便动手了。也罢,哀家就给皇上这个颜面。” 姜韶华已经顺利登基得了大位,有了名分大义。郑太皇太后也不愿正面和姜韶华闹出什么矛盾。这么说,不过是好面子而已。 赵公公心里腹诽,口中连连附和一番。 郑太皇太后转头,叫了林公公过来:“听说武安郡王已经出城了。你打发些人去送他一程。对了,送得远一些。武安郡路途遥远,他这么想回去,索性就一路送他到武安郡。” 林公公应一声是,退了下去。 送得远一些?这是要让武安郡王死得远一些吧! 赵公公心里直冒凉气。到了武安郡外再下手,如此一来,山高水远,消息送到京城也得有一段时日。屈指一算,就得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武安郡王的尸首都凉了。谁会在意一个没了爵位的普通宗室的死活。 郑太皇太后转头,冲赵公公招手示意。赵公公面上不敢露半点声色,忙上前扶住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似在自言自语:“年轻人就是心软。有些人哪,满心怨恨,实在留不得。” 赵公公唯唯应是。 …… 淮阳王带着五个儿子住进了淮阳王府,正门紧闭,便是侧门也不开。只留了一个供下人进出的角门。 天子派了一队御前侍卫前来,一共五十人。这五十个御前侍卫,人数不算太多,应付宵小之辈也足够了。更重要的是,这代表了天子的撑腰庇护。 朝堂里的臣子就没蠢人,蠢人也混不到朝堂高官。皇上既要留淮阳王撑起宗室门面,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就顺着天子心意。 张尚书甚至私下嘱咐孙子,要多陪孙媳回娘家。 这些琐事不提。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高凉王府众人和东平王府所有人,都要被斩首示众。另外,朝廷还要查抄两座王府家业。淮阳王府和武安郡王府的家业,也要查抄八成。 按着朝堂惯例,查抄来的家资,半数入内库,另外一半要充入国库。对连年处于饥荒状态的大梁国库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 不过,查抄王府家业这等肥差,轮不到六部,一般都是天子直接指定近臣领着御前侍卫前去。 其余三座王府,离京城都有一段遥远路程,来回一趟要耗费不少时间。 姜韶华令宋渊领一队御前侍卫去东平王府,又令马耀宗领人去淮阳郡,最远的武安郡,让杨政领人前去。 高凉王府就在京城,不必跑远路,是最好的肥差。姜韶华出人意料地将查抄高凉王府的差事给了王瑾。 众目所瞩之下,王瑾正色领命,领着数十个御前侍卫去了高凉王府。 高凉王府里的主子,都被关在宗人府,不日就要砍头。王府里只有一些惶惶不安的管事和下人。 他们倒是想过卷些财物偷跑,可惜早在两个多月前宫变过后的那几日,姜韶华便派人来封了高凉王府。 有一两个翻墙私逃的,被抓住当场就砍了脑袋。剩下的人被吓破了胆子,不敢再乱动,一直等到了今日。 昔日繁华光鲜的高凉王府,一夕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下人们跪在空地上,痛哭失声者有之,高呼饶命者有之,还有些胆子大一些的,哭喊着要带路。 王瑾生平第一次亲自目睹这样的场景,心情复杂极了。 在众人看来,他这个中书令来高凉王府抄家,是天子给的极大体面。 事实也是这样。姜韶华登基之后,对他提携重用,丝毫没有因王丞相的旧怨迁怒于他。 可今日他领着人来抄家,少不得要想一想,万一王家哪一日倒了台,是不是也将面临这样的惨状? 他自己当然不会做恶事,他要做大梁能臣,全力辅佐女帝陛下。可王家是大梁第一名门望族,在京城的族人便有上千,祖籍和散在大梁各地的王氏一族族人,足有万余。这其中,还有不少是做官的。 要是出了贪官污吏,就像他的兄长王易那样……圣眷再浓,也禁不起屡次牵连。到那时都不必别人弹劾,他自己就得引咎致仕。 抄没高凉王府不是件轻省的事。 王瑾领着人忙了五天,将高凉王府的家资全部列在纸上,厚厚一摞呈到天子御案前。 女帝陛下温和地说道:“这几日辛苦你了。朕给你两日假期,你回去歇一歇,也能多陪一陪王丞相。” 自姜韶华登基之日起,他日日当差,从未告过假。就是拉磨的驴,也没这般连轴转的,好歹要歇一歇了。 王瑾没有推辞,恭敬地谢了天子恩典,顶着一张操劳疲惫的脸回了王家。 王丞相在下人的搀扶下,勉强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父子间依然有深深的矛盾隔阂。 不过,已经发生过的事,再懊恼也没用,只能往前走朝前看。 王丞相目光一掠:“怎么了?查抄一回高凉王府,心里就不自在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抉择(四) 姜还是老的辣。 王丞相一张口,就说中了王瑾的心事。 王瑾揉了揉眉头,发出一声货真价实的长叹:“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姜颐在世的时候,我也时常去高凉王府。这几日亲眼看着被抄没,从此京城再无高凉王府了。” 王丞相瞥一眼过来:“你是怕王家以后也落得这个下场?” 王瑾抬眼,和王丞相对视:“父亲就不担心吗?” 王丞相傲然道:“本丞相是四朝老臣,做了几十年丞相。就是现在,丞相一职也还在,谁也抢不走。谁敢动王家,谁能动王家!” 没等王瑾吭声,又道:“你现在做中书令,熬几年资历,就能转任六部重臣。有你在,皇上自要厚待王氏。” ……千钧重担在肩,不过如此。 王瑾忍不住苦笑,低声道:“父亲,王家堪称大梁朝第一望族,族人聚集在京城和祖籍,还有许多族人在外任做官。其中难免有些为官不谨慎的,大哥当年就是太过招摇了。全仗着父亲,才保住了大哥性命,对王家的声名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这样的事,要是再来几桩,我们王家再多的圣眷,也禁不住这般消磨。” 王丞相目光一闪:“你要约束族人?” “是,”王瑾直接了当地承认:“为了稳住朝堂,皇上承诺过三年之内不会大动干戈。短期之内,王家没有覆灭之忧。皇上对我信任重用,也是为了安丞相党官员的心。” “不过,做人要居安思危。等到出了大纰漏再补救,就迟了。所以,要早些给族人定下规矩,约束他们的言行。有些实在不像样的,不必等皇上发落,我们自己先提前处置了。” 王瑾说完之后,便等着挨亲爹一顿臭骂。 怎么也没想到,王丞相非但没张口骂人,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近来历练得不错,思虑深远。就按着你说得来办!” 王瑾一愣:“父亲也赞成?” “你说得都对,我为什么不赞成?”王丞相挑了挑眉:“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女帝登基,手段圆融,精明果决,出手狠辣。要是我们不收敛些,很快就会尝到苦头。” “王家已经富贵了几十年,积累了大把家业。以后能守住家业,就算万幸了。” “我既选了你做继承人,以后王家的事就交由你来做主。你想约束族人,想处置犯错的王家人,只管去做。” 王瑾感动得红了眼:“多谢父亲!” 王丞相淡淡道:“行了,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就是不同意,你难道就不动手了?” “你一心要辅佐新帝,成就千古伟业,不会容王家拖你的后腿。我也盼着你以后有出息,能真正撑起王家门户。这些小事,都由你。” 王瑾被说穿了盘算,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拱手应道:“儿子定不负父亲厚望。” 王丞相看着一脸坚毅的儿子,发出了由衷的感叹:“老子做了一辈子权臣,竟然养出你这么一个忧国忧民忠孝两全的好儿子来,实在难得。” 话语中的讥讽,王瑾只做没听出来,笑着应道:“可见王家人骨子里就是忠臣能臣,从血脉里传承了下来。” 王丞相嗤一声,忽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王瑾以前不可能做姜韶华的赘婿,以后更无可能。 娶妻延绵子嗣,是王瑾的责任。 王瑾沉默片刻说到:“请父亲给我三年时间。” 接下来的三年,姜韶华要稳住朝堂,一步步掌控朝政,收拢群臣。王瑾一心辅佐新帝,确实无心也无暇成亲。 王丞相淡淡道:“好,我就再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我给你挑一门合意的亲事。你不得再以任何理由推托。” …… 隔日小朝会,姜韶华对户部纪尚书说道:“纪尚书,高凉王府抄没的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纪尚书大喜过望,连连拱手谢恩。 今年的军费缺口太大,兵部索要军饷的奏折一封接着一封。纪尚书愁得头发一把一把掉。原本他算好了,高凉王府的家产拿出一半进国库,可以勉强支应一部分军费。 现在皇上这般大方,直接全部充进了国库,立刻就解了户部的燃眉之急。 董尚书拱手进言:“按着惯例,高凉王府抄没来的家产,应该有半数都充入内务府。皇上都拨来户部,划归军费。内务府那边是否会有些看法?” 这就是董尚书说话的含蓄之处了。 内务府不过是皇家的奴才,为皇室打理内库金银,皇上想怎么处置高凉王府抄没来的金银,内务府哪有什么资格“有些看法”? 真正会有些看法的,是贪财的郑太皇太后。 姜韶华心中了然,正色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筹措出军饷来。尤其是驻军军费,这几年来一再克扣减少,士兵们连口饱饭都快吃不上了,哪还有力气操练打仗。” “朕登基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发足所有军饷。衣食也要供应充足。” 兵部丁侍郎第一个出言附和,对天子大拍马屁:“皇上忧心普通士兵的军饷衣食,感天动地。臣一定要将今日之事,写在兵部公文里,随着军饷一并送到各军队。让所有士兵都知道皇上的一片仁厚之心。” 众臣纷纷侧目。平日真看不出来,不吭不哈的丁侍郎原来这般会说话。怪不读轻轻松松就做了代理兵部尚书。看来,要不了多久,这个代字就要拿掉,成为真正的兵部尚书了。 汪侍郎暗暗咬牙。 他接连写奏折为驻军索要军费,是为了给户部难堪,顺便给新帝添堵。谁曾想,皇上竟这般舍得,直接将高凉王府的家业都充做了军费。眼见着丁侍郎大出风头,他心里嫉恨不已。 姜韶华目光掠过汪侍郎的脸孔:“接下来,还有东平王府抄没的家业,淮阳王府武安郡王府的八成家业,都一并充做军费。” “想来,今年的军费应该是够了。 第六百七十章 钉子(一) 早朝散后,亢奋激动的纪尚书一路快步去了户部,招呼户部众臣准备接手高凉王府查抄来的家资。 户部一众官员都是精神一振:“尚书大人说得可是真的?高凉王府抄没来的所有家资,真的全部充入国库?” “这还能有假,皇上金口玉言,千真万确。”户部左侍郎抢着笑道。 右侍郎笑着接过话茬:“皇上心系军饷连年不足的驻军,今年要发足发齐军饷,还要给他们发新衣,吃饱饭。” “这是第一笔,后续还有东平王府抄没来的家产,再有淮阳王府武安郡王府的八成家业。我们户部今年总算能宽裕些了。” 众官员喜气洋洋,七嘴八舌:“皇上真是仁厚明君!” “有这样的天子,是驻军之福,更是我等臣子之福啊!” “接下来我们可有得忙了。” 抄没来的家产,也不是立刻就都能用的。金银可以直接拿来买粮食做军服发军饷,古董字画玉器田庄商铺之类的,都得处置变现换成银子。 在处置的过程当中,有些“损耗”不足为奇。譬如一处铺子,原本市价两千两银子。要急着发卖变现,折价一半都不稀奇。买走铺子的,当然也得是消息灵通之人,说不得就是户部某某官员的亲戚好友。 这也都是户部历来操作的惯例了。国库确实空荡荡的,户部官员们可半点不穷。大梁官场上下贪墨早已是常态,户部掌管全国钱粮,当然也一定是油水最足的地方。 户部官员们听闻高凉王府家产全部充入国库,个个喜形于色,不仅是因为国库即将丰盈,更是因为他们也将迎来一场“盛宴”,可以盛得盆满钵满吃得满嘴流油。 纪尚书重重咳嗽一声,示意众人收敛一二:“诸位都安静,本尚书有些话要嘱咐你们。” “皇上刚登基,暂时还算和缓圆融。不过,诸位应该都记得,去年皇上还是郡主的时候,是怎么巡查六部的吧!” “大家伙儿做事都利索些,别伸手太长贪婪过度,惹皇上不快。到时候被皇上拿来做筏子,来个杀鸡儆猴。” 众官员闻言心中一凛,各自收敛笑意,正色领命。 就在此刻,天子近臣陈舍人来了。 陈舍人如今是朝中唯一的女官,也是离天子最近的臣子,简在帝心前途无量。纪尚书是老派官员,对女子做官并不赞成。不过,大梁朝都有女帝了,差遣女官确实更为便利。说不得以后就是朝堂常态。 纪尚书领着一众官员拱手相迎。 陈舍人笑吟吟地捧着一本册子上前:“高凉王府抄没的家资目录原本在宫中,皇上令我抄录了一份,送来户部。请纪尚书接着,接下来便可照着这一份目录清点接收了。” 纪尚书忙双手接过:“多谢陈舍人。” 接下来,自然要客气地挽留一二:“陈舍人请里边坐,喝杯清茶再回宫复命。” 懂事的,这时候就该告辞走人了。 户部现在要忙着清点对账入库处理,还要核算军册算出各驻军需要的军饷衣粮等等,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事,足够户部四十多人忙的。这等时候,哪有时间应酬陈舍人? 没曾想,陈舍人半点不识趣,欣然就应了:“我以前曾随皇上来过户部几日,对户部运作颇感兴趣。今日正好闲着无事,就随便看看好了。” 纪尚书:“……” 户部一众官员:“……” 陈舍人似未看到众官员略显僵硬的神情,笑着对纪尚书道:“纪尚书不必管我,户部该怎么忙怎么忙。” 也对。这么大一笔资产充入国库,皇上派个心腹来盯着也是应该的。还能像以前那样欺上瞒下为所欲为不成? 纪尚书很快摆正态度,客气地请陈舍人进签押房,令人上一壶好茶。再迅速地将各项任务安排下去。 这都是众官员做惯的差事。今日明显速度快效率高。 这位陈舍人,就是皇上的眼睛。他们哪里敢怠慢偷懒? 金银处置起来最方便也最快捷,直接搬进库房入了公账,以后拿来用就行。其余需要处置变现的资产,就麻烦多了。 陈舍人也是好兴致,在纪尚书的签押房里坐了半个时辰,便出来转悠。东看看西问问,惹得一众官员都绷紧了神经。 直至傍晚,陈舍人才施施然回宫。 “明日不会还来吧!”一个户部官员嘀咕着。 “这还用想?肯定来!”另一个官员叹口气:“想想以前郡主的行事做派,这颗钉子少说也得在户部钉个十天半月。” “这也未必,或许就来个两三日。皇上身边没人差遣可不成。” 这也有道理啊! 再者,陈舍人又不懂户部运作的门道,就是让她看,她又能看出什么问题来? 想到这些,户部众官员提起的心又放下了。 就连纪尚书,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隔日一早,陈舍人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相貌平平的男子进来的时候,纪尚书一愣:“陈舍人,这位是……” 陈舍人笑吟吟地应道:“这位是汤司吏,全名汤有银。汤家粮铺在北方赫赫有名,想来纪尚书也有所耳闻吧!他正是汤氏粮铺的少东家!” 汤家粮铺可是太有名了! 这几年汤家粮铺迅速铺陈扩张,每到一地,便将高产的新粮粮种带到一地。他们卖粮种,教百姓们如何耕种,还暗中收容活不下去的流民百姓,迁移到南阳郡…… 这个汤家背后的主子,正是以前的南阳郡主,现在的昭平女帝。 汤有银上前一步,躬身作揖:“小吏汤有银,见过尚书大人。” 纪尚书回过神来,还算客气:“汤司吏快请起。” 陈舍人没等纪尚书问询,便笑道:“汤司吏以前在西鄂县衙里的户房里当差,后来进了南阳王府的户房,拜冯长史做师父,随冯长史办了几年差。” “冯长史要留在王府里掌家,便打发汤司吏到京城来了。从今儿个起,汤司吏就留在户部,听纪尚书差遣。” 纪尚书:“……” 第六百七十一章 钉子(二) “纪尚书的脸,当时就僵住了。” 一个时辰后,陈舍人回宫复命,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景:“汤司吏也是有趣,当时就张口表示,自己见识短浅能力浅薄,还不能单独当差做事。以后就跟在纪尚书身边,为尚书大人跑腿传话端茶倒水。”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纪尚书同意了?” “纪尚书半点不蠢,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哪有不同意之理。”陈舍人低声笑道:“他要是连这不乐意,下一个来京城的,可就是冯长史了。” 以冯长史的资历和管钱的能耐,一旦去了户部,这户部尚书就得换人来做了。 纪尚书在现实面前,头低得飞快,态度也很快摆正。当着陈舍人的面,叫来所有户部官员,向众人介绍了汤有银。 汤有银就是个微末小吏,放在以前,户部众官员都懒得正眼瞧一眼。可现在南阳郡主做了天子,南阳王府一派的官员天然就比朝臣们底气足腰杆硬。 汤有银不算什么,后面站着天子,那就不能等闲视之,必须拿出对待“钦差”的态度来,好生应对。 更头疼的是,汤有银是真正能做事的能吏,会看账会算账,对户部运作流程耳熟能详,对各种门道也十分熟悉。 能不熟悉吗?他本来就是底层的户房小吏,吃拿卡要揩油水这等事都是门清。 这么一颗钉子按在户部,户部众官员可不得皮绷紧了? “大梁官场,臣子们私心太重,结党营私,人人贪财,吏治败坏。”姜韶华道:“朕承诺过,三年之内不会大动干戈。不过,这绝不代表,朕会姑息养奸,纵容他们继续上下捞银子。” “就从户部开始,从军费一事开始。谁胆敢从中贪墨银子,朕就剁了他的手。” 最后一句,说得威武霸气。 陈舍人听得眉飞色舞:“没错,就该这样!希望纪尚书能想清楚想明白了。” 姜韶华淡淡一笑:“你也太小瞧纪尚书了。他能稳坐十几年户部尚书,绝不是糊涂蠢人,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而且,比起其余重臣,纪尚书一直都保持中立,既不投向丞相党,也不做太皇太后党,从不左摇右摆。从这一点来说,他还算是个忠臣。” 就是手伸得太长了,也太贪了些。 户部每年进出的金银数额巨大,每一笔拨出的钱粮,都要截留一成。累加起来,这是何等恐怖惊人的数字! 户部大小官员四十多人,个个家资丰厚。就是纪尚书本人,看着干瘪,衣袋里的油水却足食得很。纪家和王家郑家相比,族人不算多,在大梁望族里排不上号。论家资殷实,却能排在京城前五之列。 “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不过,从现在开始,他就得做一个清廉的能臣。不然,这户部尚书的位置,他也做不了多久了。” …… 夜半更深,纪尚书从大汗淋漓中惊醒。 值夜的长随立刻凑到床榻边,扶着尚书大人坐起来:“大人是不是做噩梦了?” 纪尚书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纪尚书有个不为人知的小毛病,爱说梦话。也正因此,只要睡在户部官衙的时候,定要让随从们轮流守夜。说的梦话内容不能让人随意听了去。 近来户部忙碌,纪尚书今夜又宿在了官衙里。这不,睡到三更就被噩梦惊醒了。 长随犹豫片刻,低声道:“是,大人刚才确实说梦话了。说的是臣再也不敢了,皇上饶命!” 烛火下,纪尚书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颤了几下,无力地挥挥手:“行了,这事埋在心里,别和任何人说。” 这个长随,伺候纪尚书十来年,是纪尚书的心腹。低声应了之后,去倒了杯温水来,伺候主子喝了半杯。 “那个汤有银,看着年岁不太大,大人何必怕他。” 纪尚书长叹一声:“你懂什么。皇上先派陈舍人来警告户部,再派汤有银这个户部能吏前来盯着,以后户部行事,就都在皇上眼皮底下了。” “户部那些不能见光的惯例勾当,得通通都收起来。不然,下一个派来户部的,就不是汤有银,而是冯长史了。” 冯长史的赫赫大名,连长随也清楚。 能将南阳王府的内务打理得清清楚楚,支应得起南阳军和亲卫营的军费,能不停安顿流民。冯长史的才干,绝不在纪尚书之下……这其实是在给自家主子脸上贴金。 当年冯长史还在京城户部当差的时候,纪尚书也是低等官员。论抓钱管账,纪尚书根本就不及冯长史。 冯长史就吃亏在相貌丑陋,性情耿直火爆,且在朝中没有靠山。再有能耐本事,也只能憋憋屈屈地做一个八品小官。直至后来投奔南阳王,在南阳王府得了重用,也一跃成了众人眼中的能臣。 论能力,冯长史比纪尚书只高不低。 论圣眷,纪尚书自然也不及冯长史。 再论清廉……那就没有可比性。纪尚书做了十几年户部尚书,纪氏族人到底有多少田庄,开了多少铺子,连纪尚书自己都说不清楚。 而冯长史,就带着老妻住在南阳王府的配院里,连家业都没置办过。 要不是碍于三年的承诺,皇上大可直接让冯长史接替户部尚书的位置。哪里还要警告敲打纪尚书? 纪尚书想到这些,一阵颓然,又是一声长叹。 长随犹豫片刻,低声劝道:“小的见识不高,不过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现在的皇上,和以前的不同,格外精明厉害。大人既然心怀敬畏,以后行事谨慎些就是。” 纪尚书没出声,重新躺回了床榻上,闭上眼再次入眠。翻来覆去,到四更才又勉强睡了。 长随不敢闭眼,守在门外,偶尔隐约听到门内传来的梦呓声。 “臣不敢!” “臣一定做个清廉能臣!” 长随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自家主子以前口口声声说干不了要辞官,其实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哪里舍得下高官厚禄功名前程! 第六百七十二章 钉子(三) 五日后。 昭和殿内,汤有银肃容禀报:“……户部积年弊病,积习难改。金银无人敢动,处理田庄地铺的时候,其中猫腻着实不少。” “高凉王府一共有七处田庄十九处商铺,现在已被发卖了大半。前来买田庄的,多是户部官员的亲眷同族,且卖价远低于市价。” “就拿今日处置的那处田庄来说,一共有三千亩良田,还有三十多个庄奴。市价至少在三万两以上。结果,只一万八千两便发卖了出去。” 京城外的田庄,市价是十两银子一亩。就这还有价无市。毕竟,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片的良田实在难得,也是最优质的资产。不到抛家舍业的一天,谁家愿意发卖? 就算户部急着发卖变现,这样的田庄折价九成,也就是卖到两万七千两左右才算合适。 结果,一万八千两就卖了出去。这中间的九千两银子哪里去了?落入了谁的钱袋子里? 姜韶华目中闪过凉意:“负责发卖田庄的是谁?” 汤有银进户部没几日,对户部所有官员倒是如数家珍,可见心思缜密:“是户部的万郎中。” 户部里官职最高的是纪尚书,然后是左右侍郎,接下来便是四位四品的户部郎中了。 这位万郎中,今年五旬,一直是丞相党官员,素来贪婪且胆大。纪尚书已经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不得从中弄鬼,万郎中还是没放在心上,贪婪地伸了手。 姜韶华冷笑一声:“纪尚书可知道此事?” 汤有银答道:“臣都知道的事,尚书大人焉能不知。今日傍晚,尚书大人已经暗中召了万郎中前去。到底说了什么,臣就不知道了。臣进宫来觐见的时候,万郎中还没出来。” 姜韶华淡淡道:“那就等一等,看看纪尚书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纪尚书处置得若不让人满意,也无所谓,她再出手便是。 汤有银拱手应是。 姜韶华搁下此事,温声笑问:“你来京城也有些几日了,在这里可住得惯?” 汤有银受宠若惊,忙笑着应道:“多谢皇上关心。臣皮糙肉厚,在哪里都习惯。” 姜韶华略一点头:“习惯就好。以后,你要长住京城。暂时先随陈长史住在王府里,等日后有好宅院空出来了,朕给你们都挑一处好的。” 短短几句话里,也蕴含着无限深意。 京城里好地段的好宅院,基本都被朝堂高官们盘踞。什么样的情况下,能有“好宅院”空出来?自然是有贪官污吏被整治,或贬官或抄家,那就有地方腾出来了。 汤有银心领神会,笑着拱手谢恩:“臣先谢过皇上了。” 姜韶华又笑道:“你让人送信回去,将家眷都接来京城。” 汤有银应道:“臣已经请人送信回南阳了。路途遥远,坐马车赶路总要些时日。” 至于其余的汤家人,现在都在北方各州郡奔波操劳,就连汤五太爷也一样。能来京城和汤有银相聚的,只有汤有银的妻子和两个儿子。 姜韶华对心腹亲信素来随和,又问起了汤家现在的情形。汤有银对答如流,比那些朝中重臣们更镇定。 这就是有从龙之功的潜邸老人才有的从容底气了。 御前侍卫秦虎快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景阳宫那边传太皇太后口信来,请皇上得了空闲去一同用晚膳。” 汤有银识趣地行礼告退。 姜韶华起身去了景阳宫。 如今她每日都要早朝处理政务,早上无暇去景阳宫,每日正午或晚上得了空闲,便会去景阳宫陪一陪郑太皇太后。李太后的宁安宫那里,每隔两三日也要去一回。 她继承了堂兄姜颂的江山皇位,便要代堂兄奉养亲娘祖母照拂胞弟,这都是应该的。 这几日,郑太皇太后因为高凉王府抄没来的家资全部充入国库一事,颇为恼怒。一来责怪姜韶华没和她商议就做了决定,二来,则是心疼这么大笔的钱财没能分润一些。 要说贪婪爱财,满京城的官员也不及郑太皇太后。郑太皇太后的私库里,金银珠宝堆积成山,世间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毕竟,郑太皇太后是从太子妃一路走到现在,掌管了几十年的后宫。不说别的,每年借着过寿年节便能收大批财物珍宝。 过去的几年里,姜韶华正是其中孝敬最多的一个。 郑太皇太后心中不快,和姜韶华闹了几日别扭,今日才稍稍消了气,着人来喊姜韶华一同用晚膳。 姜韶华微笑着进了景阳宫,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亲亲热热地喊着祖母。 郑太皇太后忍不住轻哼一声:“哀家可没你这样会败家的孙女。” 在郑太皇太后看来,国库是大梁朝堂的,内务府的库房是皇室的,相当于她老人家半个私库。 臣子们哪个不往自己袋中划拉好处?国库连年空虚,难道真的是税赋不足?还不是各人贪得太狠了! 人人都贪,也就成了常态。郑太皇太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怪姜韶华没有给皇室争来应有的好处。 “高凉王是宗室藩王,这些年一直住在京城。你先伯祖父在世的时候,最是疼惜高凉王,田庄商铺金银玉器样样都赏。”郑太皇太后回忆起这些,语气中仍然有抑制不住的恼怒:“归根到底,这都是我们姜家的财物。以哀家看来,现在抄家了,就都该归还内务府。分个两三成给国库,也就罢了。” “你倒是阔绰大方,一伸手就都撒了出去。” “这个哀家来不及管了,接下来还有东平王府淮阳王府武安郡王府的家资,这个得按着常例来,必须有一半充到内务府库房来。哀家绝不让步!” 郑太皇太后说到后来,已经疾声厉色,充分表明了要分润的坚定决心。 姜韶华却道:“天子一言九鼎。朕已经在朝会上承诺过,要将接下来抄没的所有财物资产都充入国库。不能出尔反尔。” 郑太皇太后一瞪眼,又要发作。 第六百七十三章 硕鼠(一) “祖母先别发怒,听朕一言。” 姜韶华正色说道:“朕这么做,是要稳住大梁各地驻军,以免皇位更迭之际人心动荡不安。” “京城接连变故,就如天崩地裂,影响深远。一旦人心不稳,或许会匪盗流民造反,或者远离京城的哪一支驻军就直接举棋造反。到那时,会死多少人先不说,便是要发兵去平乱,得花多少军费?一旦打仗,战死的士兵要抚恤银子,受伤的也要抚恤。被战乱波及的地方要重建,也得朝廷拨人拨银子,这其中又要多少花费?” “所以,朕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稳定人心。发足军费衣食,先稳住大梁四十支驻军。这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祖母算一算账,是不是这个道理。” 郑太皇太后不想算这笔账,蛮横又不讲理:“哀家不管这些。哀家只知道,藩王抄没的家资应该一分为二,一半充入国库,另一半就该充进内务府。这是朝廷历来惯例。哀家又没多要!” 姜韶华淡淡道:“朝廷的惯例,有些可以沿用,有些陈年陋习,到朕这儿,就得改一改了。” 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生生被噎了一下。想发怒吧,一来没立场,二来不知为何,对着姜韶华淡漠的模样就有些莫名的气虚。 姜韶华继续说了下去:“在朕眼里,国库和内务府没那么大的区别。国库里的银子都有用处,内务府的银子也得随时备用。南阳王府那边,冯长史也会每年送银子到京城来。朕除了必要的花销,其余都拿来做正事。” “什么是正事?养兵就是第一等的正事。” “大梁有强大的外敌,也有种种内患。没有强大的兵力,何来江山安稳。” “不瞒祖母,我不但要发足军费,还要提高所有军队的待遇。他们也别想当兵混子,我要的是真正能上马打仗的精兵。” “眼下大梁以步兵为主,骑兵只占了一成。真正精锐的骑兵,更是少之又少。要提高军队战力,至少要耗费几年之功。” “祖母要和我齐心合力,可不能拖后腿。” 郑太皇太后语塞,半晌才悻悻挤出几句:“哀家才说了几句,你就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砸过来。哀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姜韶华深谙打一棍给几个甜枣的手段,立刻笑着哄道:“祖母深明大义,我这才和祖母细说。换了别人,连听都听不懂,更没有胸怀天下的眼光和格局。” 郑太皇太后被拍了一句马屁,脸色颇有好转:“这倒也是。宁安宫那里,你就别提这些了。那个李氏,能懂什么!” 姜韶华含笑附和:“祖母说的是。国朝大事,我自是要和祖母仔细商榷的。只要祖母全力支持我,我做什么事都能成。” 其实吧,郑太皇太后也是无奈退让。姜韶华在朝堂上的话,郑太皇太后岂能不知?不过是想借机发泄不满,换些实际的好处。 郑太皇太后便道:“安国公还在养伤,暂且不能回兵部。郑家还有年轻得用的,给他们安排个差事,历练历练。” 郑太皇太后口中说的,是郑宸的两个庶弟。郑二公子今年十七,郑三公子今年十五,也都是勉强能当差做事的年纪。 不给些实际的好处,郑太皇太后定会纠缠不休,姜韶华早有心理准备,应得也是爽快:“这些事,朕让陈长史安排。” 陈长史官位还是五品,却做着丞相该做的事。姜韶华对他极其信任,奏折交给他,政务也格外倚重。还有王瑾,也深受重用,大有未来丞相之势。 郑太皇太后对此其实颇有微词,少不得要唠叨几句。 姜韶华便道:“要是郑宸没谋逆,现在倒是能和王瑾争一争。” 郑太皇太后被戳中痛处,也就不吭声了。 …… 两日后,汤有银再次进宫觐见。 他这个天子耳目,当得坦坦荡荡,半点不避人耳目。甚至走之前还主动告诉纪尚书一声。 纪尚书心里是何滋味感受,暂且不必细述。 汤有银拱手禀报:“……纪尚书责令万郎中,将田庄收回来重新发卖。万郎中灰头土脸的,叫了买主,重新签了契约。卖价从一万八千两,补成了两万两千两。” 也就是说,万郎中补了四千两银子。 姜韶华显然并不满意,张口吩咐:“来人,宣万郎中进宫。朕要亲自见一见他。” 此时已是傍晚,已经下衙。户部近来忙碌,倒是没几个走的。 几个身材高大相貌略显凶狠的御前侍卫大步进来的时候,所有户部官员都被吓了一跳。 领头的御前侍卫秦虎目光一扫,高声说道:“皇上口谕,宣万郎中进宫觐见。” 万郎中一惊,面色陡然一白,双腿发软:“这么晚了,不知皇上有何事召臣进宫?” 秦虎个头高壮,比万郎中足足高了一个头,自然地就有了睥睨之姿:“我等奉命来传口谕,到底为了什么事,万郎中进宫面圣自然就知道了。” 万郎中鼓足勇气张口:“今天已经晚了,宫门很快就要落锁,不如明日我再……” 秦虎不耐听这些推托之词,锵地一声,拔出了明晃晃的长刀,声音像寒冬腊月里的冰碴子:“万郎中快请吧!” 长刀一亮,森森杀意直扑脸孔而来。 万郎中全身哆嗦了一下。 如果能拖延一晚,他还能去丞相府哭诉求救。只要王丞相肯出手,他便没什么大碍。 可惜,眼前这几个杀才都是天子心腹亲卫,当日能从宫变中活命,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根本没有给任何人颜面的意思。 万郎中只得迈步。 户部其余官员齐齐闭嘴,眼睁睁地看着万郎中被御前侍卫提溜走了。然后一同看向纪尚书。 纪尚书面色难看,怒道:“都看我做什么。我之前怎么嘱咐你们的?好生当差做事,别出纰漏。他万郎中有靠山,不拿本尚书的话当回事,你们就等着看他是什么下场!” 第六百七十四章 硕鼠(二) 且不说户部上下一团混乱,只说万郎中,身不由己地随一众御前侍卫进了宫。 秦虎进去通传,万郎中站在昭和殿外等候。大概是天气依然燥热的缘故,万郎中额上的汗珠不停往下流,后背的官服也湿了一片,贴在身上,颇不雅观。 不过,此时万郎中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不时抬手,以衣袖擦一把额头。 “皇上召万郎中入内觐见。” 万郎中勉强定定心神,应声迈步。进了昭和殿后,不敢抬头,深深躬身弯腰行礼:“臣见过皇上。” 女帝陛下清亮冷肃的声音传入耳中:“万郎中,你可知道,朕召你前来,是为了何事?” 没让他起身,他就得维持着这姿势应答:“回皇上,臣不知。” 身为官场老油子,万郎中绝不信什么“坦白从宽”。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是按户部规章办差,最多就是办差不力。一旦承认了,便是营私舞弊从中贪墨的重罪,是要进大牢的。 姜韶华扯了扯唇角,目中闪过讥讽:“你在户部所作所为,朕一清二楚。” “你身为户部郎中,负责发卖高凉王府的田庄商铺变换现银充入国库。你也算尽心,几天之内就找来了不少买主,将差事办了大半。” “纪尚书嘱咐过你,不得贪墨过度。你仗着王丞相这个靠山,压根没将纪尚书的话放在心上。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惧朕发怒。依然按着‘惯例’,从中贪墨大笔银两。” “一处市价三万两的田庄,便是折价急卖,也多的是有人买,九折就能卖得出去。结果,你一万八千里就卖出去了。仅这一桩过手的买卖,你就敢拿近万两银子。堪称胆大妄为!” “纪尚书亲自找你,让你重新发卖。你就补了四千两。卖价从一万八千里变成了两万两千两。在你看来,吐出了一半好处,是不是已经很委屈了?朕再追着不放,岂不是不知好歹?你是不是以为,朕顾忌王丞相,不会处置发落你?” 万郎中汗流浃背,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皇上息怒!请听臣一言。” “臣在这个位置,实在也有臣的难处。高凉王府的家产要变卖,许多朝臣都派亲族来户部打听。臣不敢得罪这个,也不敢开罪那个。到最后,只得以低廉的价格发卖……” “臣绝无不敬天子之意!臣万万不敢!请皇上息怒!” 一边哭诉,一边连连磕头告饶。 姜韶华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冷冷看着万郎中:“个中是非曲直,一审便知。你负责发卖田庄商铺,负责账册的另有其他人。便是你们沆瀣一气不肯招认,户部还有四十多个官员,总有知悉内情之人。” “来人,将万郎中送去刑部,传朕口谕,令戴尚书连夜立案审问。明日早朝,朕要看到卷宗!” 秦虎应一声是,大步上前,拖起双腿无力的万郎中。另有十几名御前侍卫立刻跟了上去。 这就是手中有人的好处了。她张口下令,便立刻有人不折不扣地执行。 姜韶华心情不佳,又传令下去,令纪尚书进宫觐见。 一把年岁的纪尚书,急急赶进宫中,站在昭和殿里,被女帝陛下怒斥了一顿。灰头土脸,羞惭不已:“老臣无用,管束不住户部官员,请皇上发落。” 姜韶华冷冷道:“朕说过,三年之内,不会大动干戈。丞相党太皇太后党也好,中立党也罢,在朕这里都一样。朕要看你们当差做事的能耐,要看到你们的忠心。” “纪尚书,朕这回给你一个颜面,只私下叫你进宫。再有下一回,朕便在朝上问一问你,你是怎么做的户部尚书,怎么掌管的国库!” 纪尚书脸孔赤红,汗流如雨,头都抬不起来了:“臣知错了。臣以后一定用心当差,管好户部。” 纪尚书告退后,姜韶华派王瑾回一趟王家,将发落万郎中一事告诉床榻上养伤的王丞相。 换在以前,王丞相绝不会坐视党羽被发落。可眼下,他一个有名无实的丞相,连床榻都下不了,还能做什么? 再者,王瑾之前就和他通过气,要约束王氏族人。连王家人都要夹起尾巴做人了,这个万郎中算哪根葱哪根蒜,也不看清形势。这等时候都敢伸手!可不就成了新帝立威的靶子! 新帝登基前,是承诺过三年不动干戈。可这承诺,是给三品以上的朝堂重臣。万郎中一个四品郎中,还没有被高看优待的资格。 王瑾站在床榻边,低声叹道:“皇上为了筹措充足的军费,将高凉王府和另几座王府抄没的家资都充了国库。为此还要挪出两个位置给郑家人,以此安抚太皇太后。万郎中竟敢冲着这笔军费下手,要么是糊涂愚蠢,要么就是被银子迷昏了头。” “皇上必是要重重处置,杀一儆百了。父亲这等时候,绝不能蹚浑水。” 王丞相听着厌烦且不耐:“这点道理,老子还用你说。你回宫去复命,就说皇上圣明独断,老臣心服口服。” …… 这一夜,户部几乎无人能入眠。 万郎中被带走,进了刑部大牢,一夜问审。 刑部官衙就在户部隔壁,时不时地来人,从户部“请”人去刑部配合审问查案。户部为高凉王府单独设立的账册也被搬走了。 众官员哪里还有心情回家,基本都待在官衙里,心惊胆战地等候消息。 纪尚书也不例外。 长随守在门外,听着自家主子不时冒出一句惊惶梦呓,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户部这里兵荒马乱,刑部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 戴尚书已经有几年都不过问刑部具体事务了,平日做个总领而已。此次天子下旨,令戴尚书亲自审问此案。 万郎中是丞相党,巧得很,戴尚书也是丞相党,且是真正的中坚力量。天子这是要丞相党自己斩断一臂! 戴尚书心如明镜一般,却无法推托。一边审案,一边打发人去王家。王丞相很快传了口信过来。 秉公办案! 第六百七十五章 硕鼠(三) 秉公办案。 戴尚书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四个字,暗暗叹息不已。 王丞相的雄心壮志,被接连不断的重挫磨了大半。现在把希望都放在了王瑾身上,对麾下党羽的死活已经不太在意了。 所以说,女帝陛下登基之后的举动,实在高明。她重用王瑾,就如捏住了王丞相的命门。 杨侍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尚书大人,万侍郎已经全部都招了。” 戴尚书回过神来,令杨侍郎将笔录拿过来。 没错,戴尚书的亲自问审,就是亲自坐镇刑部。真正审案,还是杨侍郎。杨侍郎五旬左右,正是一个朝廷官员的黄金年龄,有资历也有能力,且早早就投向了郡主。如今郡主登基做了天子,杨侍郎水涨船高,在刑部里稳稳压了左侍郎一头。 众人都知道,戴尚书告老致仕后,杨侍郎必是下一任刑部尚书。就连戴尚书,如今对杨侍郎也分外客气。 杨侍郎审了一夜的案子,眼睛有些泛红,精神倒是不错。亲自捧了卷宗过来,请戴尚书查看。 戴尚书看完后,嘴角抽了一抽,在卷宗下方盖上自己的官印:“走吧,现在就进宫,将卷宗呈给皇上。” 女帝陛下要今日早朝就见到卷宗,刑部就得连夜办案审问。一夜之间,就将案子审得明明明白。这样的办差效率,简直开创了刑部崭新的历史。 杨侍郎应一声,亲自捧了卷宗,随着戴尚书一同进宫面圣。 到了金銮殿,皇上还没来,臣子们已经来了不少。 万郎中被连夜问审,惊动的绝不止户部刑部官员。朝堂重臣们,或多或少都沾些关系。 不说别的,从万郎中那里买下这处田庄的,正是张尚书的族人。这位李氏族人,也被连夜“请”去了刑部细审。 张尚书这一夜也没睡踏实安稳,今日早早就进了宫。 还有周尚书等人,私下里也都打发了族人去买高凉王府的家业。 高凉王府的家产基本都在京城,这样的优质资产,就如一大块肥肉。众人你一口我一口分食,个个都一肚子油水。 现在皇上发雷霆之怒,冲万郎中嚯嚯磨刀。他们顿觉后脖颈都凉飕飕的。 “戴尚书,”张尚书凑到戴尚书身边,压抑着心里的焦急低声问道:“这一案审得怎么样?万郎中都交代了什么?” 戴尚书看一眼张尚书:“都在卷宗里。” 张尚书被噎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都在卷宗里,不过,皇上没来,谁也不敢去动卷宗! 戴尚书只字不漏,其实也还是透露出了一些不太美妙的意味。 张尚书也因此心里发虚,掌心里微微冒汗了。转念又在心中安慰自己,无妨,总之是李氏族人出面买的田庄,和他这个吏部尚书没多少关联。 如果天子震怒,追着此事不放,那就把这个族人推出来。坐牢流放甚至砍头,总之牵扯不到他的身上。 很快,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臣子们一一进殿。三三两两低声窃语,直至一个女子声音响起:“皇上驾临,诸臣觐见。” 这又是一桩稀奇事。 原本这差事都是宫中内侍的。女帝登基之后,不用内侍,出入皆由陈舍人相伴。于是,陈舍人顺理成章地就接手了这桩差事。 众臣们还能如何?慢慢适应呗! “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姜韶华坐上龙椅,淡淡道:“众爱卿免礼平身。” 众臣谢恩起身,抬头之际,以眼角余光瞥一眼。然后,个个心里都是一凉。 姜韶华平日还算温和,今日面容冰冷,显然是含着满腔怒气而来。 “戴尚书,昨晚的案子审得如何?”姜韶华一句废话没有,直截了当地问道。 戴尚书颤巍巍地禀报:“启禀皇上,老臣已经审清了此案,卷宗在此,老臣这就呈给皇上过目。” 姜韶华略一点头。 戴尚书迈步上前,恭敬地呈上卷宗。陈舍人上前一步,接了卷宗,再呈到天子面前。 姜韶华接了卷宗,慢慢翻阅。 满殿寂静,只听到卷宗翻动的声音。众臣各自屏住呼吸。 这桩案子,一点都不复杂,涉及此案的也就几个人。卷宗不过七八页,盏茶功夫便看完了。 姜韶华看完卷宗,问戴尚书:“按刑律来判案,应该怎么处置万郎中?” 众臣齐刷刷地一同看戴尚书。 戴尚书不愧是混迹朝堂四十年资历最老的老臣,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紧不慢地应道:“按大梁刑律,官员贪墨是重罪,数额超过千两,便可判斩首。” 当然,这条刑律,早就形同虚设了。 千两银子,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个惊人的可怕数字。然而,对朝堂高官们来说,这点数额都挑不起他们的眼皮。 就拿这朝堂里站着的二十多位重臣来说,哪一个不是家资丰厚? 就说去年王易的贪墨巨案,贪墨索贿的数字竟有百万两之多。王易被夺了刺史一职,人却毫发无损,平平安安地回祖籍去逍遥快活了。 现在,万郎中这一案涉及到几千两银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韶华的目光掠过众臣不以为然的脸孔,淡淡道:“在众卿看来,区区几千两银子不算什么。” “殊不知,这些银子买了粮食,够一支两千人的驻军吃三个月。” “拿来发军饷,够两百个士兵一年的军饷。” “在户部这里,不过是万郎中经手的一笔分润。一年中,这样的机会大概数不胜数。” “大梁百姓交的赋税,没能充实国库,却被一个个这样的硕鼠吞进了口中。国库年年空虚,军费年年克扣减少。却肥了一些硕鼠。” “万郎中就是朕发现的第一只。众爱卿以为,朕是该严厉处置以儆效尤,还是该抬手放过去,以后纵容养出更多的硕鼠来?” 这话说得何其刻薄何等犀利! 纪尚书第一个跪了下来,惭愧高呼:“臣驭下不严,臣无能。请皇上一并重责!” 戴尚书此时才跪下:“臣无能,身为刑部尚书,坐视朝堂风气败坏却束手无策。请皇上责罚!” 第六百七十六章 硕鼠(四) 众臣暗暗心惊不已,有些臣子,已经按捺不住想跟着一并下跪请罪了。 转念再一想,户部出了贪墨案,纪尚书理所当然地要告罪,戴尚书请罪也是应该的。至于朝堂贪婪成风吏治败坏,这就应该是吏部尚书的锅了…… 于是,众臣纷纷转头,看向张尚书。 没错,就该怪张尚书。三品以上的重臣升迁,都是天子钦点。三品以下的官员任用,都归吏部来管。现在犯事的是户部的四品郎中,追究起来,吏部可不就得担些责任? 更重要的是,以低价抢买了这处田庄的,正是张尚书的族人。其中的猫腻,不用多想众人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压力如排山倒海来临。张尚书顶着巨大的压力,拱手请罪:“万郎中贪墨犯下大错,请皇上重罚!”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眼中毫无笑意,看着张尚书的目光格外凉:“既然张尚书也赞成重罚,那朕今日就杀一儆百,除了这只朝堂硕鼠,杀一杀朝堂里的歪风邪气。” “王中书令,你来拟旨。万郎中亵渎职守,贪墨银两多达数千两,按大梁律,万郎中斩首示众,抄没所有家产,家眷流放岭南。” 王瑾肃容领命。 再看众臣,个个面色泛白。 太和帝在位三年,处置过最重的臣子就是王易,夺了官职贬回老家。之前的太康帝,在位时也处置过臣子,多是流放或刑狱。 昭平女帝手段便狠辣多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砍头抄家。 然而,这样的情形之下,根本没有人敢为万郎中说情。不然,岂不做实了天子口中的“朝堂硕鼠”? 不但不能说情,还得立刻表态支持,和万郎中撇清一切关系才行。 周尚书等人一一张口,慷慨激昂地表示万郎中罪大恶极确实该杀。一边在心中迅速盘算着,自己族人从万郎中手里买来的田庄商铺该怎么办。 姜韶华果然没有忽略这一节,张口先问张尚书:“以低价买下这处田庄的,是张尚书的族人。不知张尚书可知道此事?” 张尚书充分展露出了朝堂高官的精湛演技,先是一惊,旋即愤怒不已:“臣实在不知。臣管束族人不严,竟闹出这等事来,请皇上下旨一并严惩!” 这团火星,绝不能溅到自己的身上。 姜韶华目中闪过了然的讥讽,淡淡道:“原来,张尚书竟不知族人所作所为。吏部事务繁忙,张尚书忙于公务,无暇管束族人,确实也不能全怪张尚书。” 张尚书终于站不住了,跪了下来:“臣无能,请皇上责罚!” 姜韶华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那一日在金銮殿说过,要为堂兄守孝三年。三年内,朝堂不会有大变动。张尚书是朝堂重臣吏部尚书,朕不会因张氏族人犯错,便迁怒于张尚书。张尚书不必惊慌,起身吧!” 张尚书哪里敢起身,依旧跪着请罪。 “不过,这位张氏族人,确实要重罚。”姜韶华冷然道:“戴尚书,此人以重金贿赂朝堂官员,以刑律应该如何惩处?” 戴尚书答道:“可以判绞刑,也可判流放。” 姜韶华淡淡道:“那就绞刑吧!和万郎中一日行刑!另外,家产要一并抄没。” 连四品的万郎中都要被砍头,一个无官无职的张氏族人绞刑也就绞刑了。真正令众臣心惊的是抄没家产这一条。 众臣都是朝堂高官,明面上不能拥有太多家产。所以,他们都会暗中让信得过的族人置办田产商铺之类。实则就是将大把资产放在族人名下。 就如这个倒霉的张氏族人,平日就是私下替张尚书办差,家中的资产大半也都是张尚书的…… 一旦被抄没,惨遭重创的,是张尚书本人。 然而,这等心照不宣的秘密,是决不能拿到朝堂上来说的。女帝陛下以大梁律法惩处,堂堂正正,毫无让人指责之处。 处置万郎中,还需要一道圣旨。像张氏族人这样的小角色,连一道圣旨都不配有。姜韶华直接吩咐戴尚书处置了,然后又对纪尚书道:“查抄万家和张氏族人一事,就都交给户部了。” “等查抄完了,纪尚书呈两份目录给朕过目便可。” 纪尚书拱手领命。 姜韶华淡淡补了一句:“还有,万郎中行刑的时候,户部所有人都去刑场瞧瞧。以后再办差过手大笔资产银两的时候,想一想万郎中的下场。” …… 女帝陛下的圣旨,当日就到了刑部大牢。 还等着王丞相或张尚书出手拯救自己的万郎中,当时就傻了眼,然后猛地扑到牢房边,拼力嘶喊:“皇上饶命!” “臣还有许多事没招供,求皇上给臣一个机会,饶臣一条命。” 看守牢房的狱卒嫌他聒噪,直接拿了一块臭烘烘的破布塞进他口中:“闭上你的嘴吧!圣旨都来了,两日后就行刑。下辈子投胎,别做官了。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官。” 万郎中呜呜呜个不停,疯狂以头撞击栅栏。 狱卒也不管他。当晚,万郎中便撞得头上鲜血淋淋,昏了过去。 然而,没有任何人来救他。 王丞相沉默不语。 张尚书泥菩萨过江,自己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万郎中的死活。 两日后,万郎中被拖到了刑场上。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挤了里三层外三层。 户部四十几个官员,奉皇令齐整整地都来了刑场观刑。其余官员,也有一些仗着胆子来了刑场。 今日负责监刑的戴尚书起身,高声宣读万郎中的罪责。百姓们听到万郎中贪墨几千两银子,大为震惊。 观刑的户部官员们,心里却默默想着,区区几千两银子而已,怎么就闹到砍头的地步了? 午时三刻,日头正烈。 刽子手扬起雪亮的虎头刀,利落地砍下。鲜血喷溅中,万郎中的头颅掉落,咕噜噜滚了几步。 户部所有官员,心里都是狠狠一颤。这一刻,仿佛被一并斩了一刀。 第六百七十七章 硕鼠(五) 看完刑场后还不算,户部众人还得去万家查抄家产。 放在往日,这是户部最乐见的差事。查抄家产嘛,油水最是充足。库房里小件的好东西,顺手往身上揣几样是常事。反正抄家时混乱,库房里的账目往往也不齐全,谁也不会去一件件对账目。 今日查抄万家,却是另一番模样。 纪尚书寒着脸站在万家库房前,目光紧紧盯着众官员。 其实,就是纪尚书没盯着,刚看过万郎中被砍头一幕被吓破了胆子的户部官员也生不出伸手的心思。 万郎中的家眷也很惨,什么都带不走,在哭声嚎啕中被押走了。流放三千里,熬不住路途之苦的,或许半途就病死累死了。 天子耳目汤有银,坦坦荡荡地站在纪尚书身侧,等候纪尚书差遣。 纪尚书很清楚万郎中一案,就是汤有银向天子告的密……不对,这么说不妥当。汤司吏做事坦荡,就是进宫去禀报,一点都不鬼祟。 以后,汤有银会一直待在户部,他听到的看到的,都会毫无保留地禀报天子。这和在户部头上悬一把铡刀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纪尚书既没有拒绝的权力,也没有拒绝的勇气。 四品的郎中,皇上说斩就斩,从案发到人头落地一共三天。多硬的脖子能禁得住? 纪尚书挤出一丝不太好看的笑:“万家抄完了,接下来是不是该去张家了?” 这么说有点对张尚书不太客气,不过,张尚书的族人也姓张,且就住在张府附近。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去抄家,定然要惊动张尚书府了。 汤有银对纪尚书十分恭敬:“皇上吩咐过,抄没家产一事由尚书大人全权负责。下官都听大人的。” 纪尚书略一踌躇,低声道:“张家那边,是否要看张尚书的颜面,抄家的时候稍微抬一抬手?” 张氏族人的家产里,说不准有几成是张尚书的。要是如实全部查抄了,张尚书便要损失惨痛,且颜面尽失。 纪尚书和张尚书虽然关系平平,到底同殿为臣,且都是六部尚书朝堂重臣。这样揭张尚书的脸面,纪尚书也委实有些下不了手。 汤有银一脸正气地答道:“下官以为,还是秉公处置才妥当。免得有些嘴碎的小人,私下里胡乱传言,那才是真的损了张尚书的声名。” 纪尚书干干地笑了一声:“这话有理。” 得,秉公处置吧! 万家抄了两天,抄出了数十万两金银和许多奇珍异宝。田产商铺倒是不多——大多都记在了万家族人名下。这也是朝堂官员们的惯例了。自家名下家产太多不成体统,一般会分出小半或大半记在族人名下。 万郎中犯的不是灭族之罪,族人都侥幸逃过一劫。不过,通通都被万郎中被砍头一事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留在京城。他们纷纷急匆匆地私下变卖家业,逃一般地离开京城,不知是回祖籍还是隐姓埋名换个身份求活路去了。 按理来说,张尚书这个族人就是个白身,也没正经经商做生意,不该有太多家产。没曾想,查抄出来的数额令户部众官员都惊到了。 竟然比万家的家业还要多! 库房里的东西记录了三大本,还有十几间铺子和几万亩良田。 户部官员们也有些吃惊,私下里纷纷嘀咕:“真没看出来,张府这般有钱。” “嗐,你想想看,那可是吏部尚书。文官武将们要升迁,都得往吏部打点。吏部的油水,比我们户部只多不少。” “张尚书这次也是倒了血霉,被皇上抓了个正着。” “别胡说。犯事的是张四,是张尚书的族侄。张尚书顶多就是一个管束族人不严,被皇上数落几句也就没大碍了。尚书位置还不是坐得稳稳的。” “能不能坐稳,现在可说不好……” 纪尚书面无表情地出现了,原本嘀嘀咕咕的一众官员,立刻闭了嘴。 …… 纪尚书捧着几本账册进宫面圣。 姜韶华翻看账册,看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完。讥讽地扯起嘴角:“一个张氏族人,就有这般丰厚的家产,真是让朕开了眼界。” “朕还听闻,张尚书夫人这两日病倒了。不知是忧思过虑,还是悲痛过度所致。” 姜韶华说这话的时候,没有背着任何人的意思。 也因此,很快就传进了张尚书府。 张尚书面色难看极了,一声不吭地去了内院,对躺在床榻上抚着胸口哀哀呼痛的老妻道:“别躺着了。再这么躺下去,皇上派太医来给你诊脉,到那时脸才是彻底丢尽了。” 张夫人这几日多了许多白发,嗓子都哭哑了:“妾身实在心痛。金银玉器之类也就罢了,那几万亩良田,当日都是好不容易买来的。你非要登在张四名下。现在可好了,都被查抄充公了。” 整整几万亩的上好良田,市价得有五十万两。张家积攒了几十年,像这样的大片良田,也只有两处。一处在祖籍,另一处就是京城郊外这一处大田庄了。当时为了避人耳目,张尚书将田产记在张四名下。结果,一夕之间,良田就被官衙查抄走了。 如此一来,张家的资产陡然少了六分之一。 这简直就是剜了张夫人的心窝。 张尚书铁青着脸怒骂:“哭什么哭!好歹没牵连到我身上。要是我被牵扯进去,吏部尚书的位置做不成了,到时候才有你好哭的。” 张家有今时今日,全靠张尚书。张尚书一发怒,张夫人就不敢再哭了,用帕子擦了眼泪,忧心不已地低语:“老爷,皇上手段这般狠辣厉害。我们以后可该怎么是好。” 张尚书正烦乱,哪有心情和老妻说这些,没好气地说道:“你把内宅管好了,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张尚书拂袖回了书房,召了几个心腹幕僚去密议。 张夫人在寝室里捶胸顿足,大哭了一场。 然而,张夫人哭得再撕心裂肺,被抄没走的家产也回不来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军费(一) 姜韶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国库里多了两笔堪称巨额的意外之财,不必等几座王府抄没来的家业,也足够支应军费了。 姜韶华对户部的办差效率表示满意,在半个月一次的大朝会上着意夸赞了纪尚书一番。 纪尚书诚惶诚恐地谢恩。 姜韶华微笑问询:“纪尚书,今年的军费,何时能划拨到兵部?” 国库前所未有的充实,给足了纪尚书底气。纪尚书挺直腰杆应道:“回皇上,户部正在测算军费和各项用度,最多六七日,便能将今年的军费划拨到兵部。” 姜韶华略一点头,紧接着点了丁侍郎的名:“丁代尚书,纪尚书的话你也听到了。趁着这几日,兵部也将所有兵册都清点一遍。到时候发放军费的时候,别出什么岔子。” “如果胆敢有人克扣军费,或是打着过手就要沾些油水的念头,万郎中的下场就在眼前。” 这柄悬着的铡刀,即将悬到兵部上空。 丁侍郎后背冷汗当时就下来了,面上倒是镇定,拱手应道:“请皇上放心,臣一定办妥这桩差事。” 接下来,他就是不吃不睡,也得睁着眼睛盯着兵部众人。要是再惹出什么乱子来,他这个代理尚书,怕是也没有转正的那一日了。 姜韶华见丁侍郎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还算满意,张口道:“朕前些日子,派人回南阳郡送信,让亲卫营的秦统领等人来京城。发放押送军费不是小事,朕打算增派些人手,协助兵部办妥差事。丁代尚书意下如何?” 丁侍郎想也不想,立刻应道:“臣正发愁兵部人手不足,皇上派人来协助,正解了臣的燃眉之急。臣代兵部上下,谢过天子恩典。” 一旁的汪侍郎,心里颇不痛快。不过,户部有汤有银,兵部掌管大梁所有兵马,天子要安插个心腹进兵部,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他根本就没有质疑的立场。 大朝会散后,众臣各自回官衙办差。 丁侍郎回了兵部后,召集兵部所有官员,张口将差事一一安排下去。最后郑重地强调:“这些日子,户部里的热闹,大家也都瞧见了。” “过几日,三百多万两的军费划拨到兵部。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都看着我们,皇上更会密切关注兵部的一举一动。” “该怎么当差做事,不必我多说,大家心里应该都清楚。别说什么惯例如何,那都是老黄历了。新天子就得有新气象,军费必须一两不少地算清楚,划拨到各支军队。” “如果谁胆子大脖子硬,想试一试刑场上的砍头刀,那就当本侍郎什么都没说过。” 众官员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张口保证:“侍郎大人放心,我等知道轻重。” “我们用心当差做事,绝不伸手贪墨。” “我等绝不从中弄鬼。” 丁侍郎咳嗽一声,暗示意味十足地看向汪侍郎。 汪侍郎身为左侍郎,原本是比丁侍郎稍稍高一头的,现在被丁侍郎压下了,心里一直有怨气。再者,丁侍郎头顶有个代字,还没正式做尚书,汪侍郎对丁侍郎算不得太恭敬:“丁侍郎这般看我作甚?有这闲心敲打我,还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将兵册理清楚。” “皇上今日在朝会上可说了,过几日就要派人来兵部验看兵册。那都是懂兵事的行家里手,想糊弄都糊弄不过去。” 汪侍郎说话的语气神态颇为气人。不过,提醒得确实没错。 兵部当然有兵册。只是,各支军队都有吃空饷的空额,还有些没在兵册上却拿高额军费的武将亲兵之流。兵册上的名单,到底有几成是真几成是假,每一支军队真实的兵力,都是一团糊涂账。 每年的军费发放,也是看各军队和兵部的亲疏远近。总之,兵部的“惯例”半点不比户部来得少。 丁侍郎既然是代理尚书,就得担起责任来。一旦兵册有大的纰漏差错,皇上第一个要算账的,就是他。 丁侍郎闻言苦了脸,长叹一声:“汪侍郎提醒得对。接下来几日,我们先理清兵册。” …… 兵部像户部一样,到了晚上也不落衙了。平日里悠闲自在的官员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丁侍郎直接就住在了兵部衙门里。汪侍郎心眼小脾气大,认真当差做事,其实比丁侍郎还要强一些。这几日也日夜奔忙,同样住在衙门里。 兵部衙门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将所有兵册都理了一遍。并仔细测算出了每支军队所需要的军费。 丁侍郎捧着奏折进宫面圣。 姜韶华看了奏折后,不置可否,转头冲着一个高壮武将笑道:“刘统领,这份奏折你来看看。” 姜韶华口中的刘统领,正是南阳亲卫营三营的统领刘恒昌。 去岁边关一战,刘恒昌领着几千骑兵冲垮柔然军营,斩杀了柔然大将,且从容退走。这一战过后,柔然大军士气全无,不得不黯然败退。 这一战,令刘恒昌名气大振,也被众人誉为南阳郡主麾下第一武将。 郡主登基后,先召了一千亲卫进宫做御前侍卫。过一段时日又召刘恒昌秦战孟大山进京。 他们来的时候,又带上了各营里的精锐好手。至此,南阳亲卫营里的精锐,大半都到了京城,随时听候天子差遣号令。 至于南阳郡那边,还有一些亲卫,另有于崇统领的南阳军,足以守卫南阳郡平安。 今日站在昭和殿内的,有刘恒昌秦战孟大山,还有几个英气勃勃的年轻武将。 丁侍郎没见过他们,不过,从形容上打量,倒也能猜出这几个年轻人的姓名身份。 身高如铁塔肤色黝黑一脸莽气的壮汉,应该是神力过人深得天子喜爱的陶大了。 目光明亮容貌秀气的,应该就是亲卫营里的神箭手小田。 还有一个相貌略显平庸的青年,莫非就是传闻中会驯鹰的李天喜? 再有众人熟悉的秦虎孟三宝孙安等人,天子身边人才济济啊! 第六百七十九章 军费(二) 丁侍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女帝陛下的心腹武将们。 殊不知,年轻武将们心里也在嘀咕。 眼前这个丁侍郎,形容寻常,既不威猛也不高大,看着就是一个文臣模样。这样的臣子,也能掌管兵部吗? 比起能读兵书会练兵又会领兵打仗的刘统领来,可差得远了。识趣的,还是早点腾出位置来,给他们的刘统领吧! 别说李天喜陶大小田这些年轻人,就是秦战和孟大山对刘恒昌也很服气。 皇上没让他们两个看奏折,是因为他们两个确实看不懂这些。刘恒昌就不同了。在南阳郡亲卫军营的时候,整理兵册测算军费都是刘恒昌的活儿。他们两个只管练兵和打仗。这些文书类的事,他们两个看了就头痛。 刘恒昌看完后,恭敬地将奏折递到陈舍人手中,再由陈舍人转呈至天子面前。 “皇上,这份奏折上的兵册数字如果都是真的,测算出来的军费便是个合理的数字。”刘恒昌说话四平八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据末将了解,各地的驻军兵力到底多少,一直都是笔糊涂账。” “就拿南阳军来举例,兵册上是有六千人,真实的兵力就在四千左右。拨军费,照样是拨六千人的,一层层克扣,发到士兵们手中,能有六七成,便算主将有良心了。” 听到层层克扣这儿,丁侍郎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刘恒昌话音一落,丁侍郎立刻张口:“皇上,兵部此次划拨军费,绝没有贪墨之举。”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瞥一眼神色紧张的丁侍郎:“丁侍郎不用惊惶。刘统领说的,都是以前的恶习惯例。” “朕相信,从户部起,再到兵部,这一层层抹油水的恶习很快就会改掉。” 顿了顿,又笑了一笑:“其实,朕巴不得兵部也冒一个万郎中这样的。抓着把柄,直接砍头抄家,国库又能多一笔丰厚的收入。” 丁侍郎强忍着擦汗的冲动,陪笑道:“皇上说笑了。有万郎中这个前车之鉴,谁还敢胡乱伸手。” 姜韶华敲打几句,也不多说,转头吩咐刘恒昌等人:“待会儿,你们都随丁侍郎去兵部。” 刘恒昌等人一同拱手领命! 丁侍郎惊住了! 眼前这六个……都要去兵部? 户部那边,就多了一个汤有银。怎么到了兵部这儿,天子一张口就派六个人前去?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心里再惊愕,口中也不能不应。丁侍郎迅速回过神来,恭声领命。 姜韶华微笑道:“丁侍郎不用惊慌。朕让他们去,是让他们看一看兵部如何做事。以后不会长留兵部。” 丁侍郎一口气还没松完,下一句紧接着就来了:“朕打算派他们护送军费。” 京城驻军离得近,直接派人来兵部领军费便可。各地驻军离京城距离远近不同,兵部每年都得派人送军费。 当然,送军费的官员奔波劳苦一趟,又得拿一笔好处。 所谓层层克扣,就是如此了。 然而,这次发军费,从户部这一关开始,便伴随着砍头抄家。到了兵部这一环,天子派了心腹爪牙前来,不但全程盯着兵部办差,连护送军费的差事也被拿走了…… 等等! 丁侍郎脑中灵光一闪:“皇上莫非是要借着这一次发军费,摸一摸各支军队的底细?” 所以说,真正能做到朝堂高官的,哪有蠢人? 丁侍郎很快就想到了天子这般安排的真正用意。 姜韶华淡淡道:“没错。京城几支驻军,就在朕眼皮底下。朕以后会寻空亲自去巡军营。四十支驻军驻扎在大梁各州郡,兵册上的数字和真实的兵力到底相差多少,竟成了一笔糊涂账。” “朕要派信得过的人,替朕去所有军营看一看。” “军饷要亲自发到所有将士手中,顺带查验兵册,核实士兵数字。朕也要看看,大梁的军营,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各军营的武将到底能喝多少兵血。” 最后一句,听得丁侍郎脖子凉嗖嗖的。 他忍不住伸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低声道:“皇上,臣斗胆,说些不该说的话。皇上登基的消息,才慢慢传到大梁各州郡。皇位更迭,人心不稳。这等时候,不宜对驻军主将们动手。否则易引起哗变。” “还是缓和一些才好。” 这是一颗心向着天子,才敢说的话。 姜韶华以郡主之身继承皇位,经过朝堂众臣朝议推举,也有太皇太后和李太后支持。这从皇位大统来说,是无可指责质疑的事。 京城这边安安稳稳,不过,远离政治权力中心的各州郡驻军会不会暗暗生出异心,这就不好说了。 在这等时候,应该以稳为先。要抓出军营里的蛀虫,可以等个三年两载,龙椅坐稳了再动手不迟。 刘恒昌看一眼丁侍郎,心想难怪郡主会选丁侍郎做下一任兵部尚书。这位丁侍郎或许才干不算顶尖,立场却摆得正,对天子也忠心。 姜韶华看着丁侍郎的目光温和了许多:“丁侍郎所言,不无道理。放心,朕行事有分寸。” 既要敲山震虎,给所有驻军主将提个醒。又不能将他们逼到愤然造反的地步。 其中分寸拿捏,就得看亲卫们进了军营之后要如何表现了。 由此也可见,天子对麾下亲卫有强大的信心。 丁侍郎心念电转,张口进言:“皇上派人去军营发放军饷,这等恩典,得让所有士兵们都知晓。臣回去之后,先拟一份公文,令人送去各军营。” “还有,既是要外出当差,就该有天子亲卫的排场。这几位亲卫统领,官职都该升几级。年轻武将们,也该升一升官职。” 丁侍郎身为代理兵部尚书,张口提议为武将们升官进爵,合情合理。 秦战孟大山对视一眼,各自咧嘴。 刘恒昌素来低调,此时也不禁舒展眉头。 姜韶华含笑应允:“那就有劳丁侍郎,回去之后拟一份奏折呈上来,朕仔细斟酌考虑。” 第六百八十章 心腹(一) 丁侍郎动作迅速,隔日就呈了奏折上来。 刘恒昌秦战孟大山原本只是正六品武将,丁侍郎大笔一挥,给三人都升了四级。以后,刘恒昌三人就是正四品武将。从官阶品级来说,和南阳军主将于崇品级。也有资格单独领一军了。 其实,他们三人在南阳亲卫营便已独立领兵,每一营的人手都不比南阳军少。现在是从朝堂层面正了名而已。 陶大小田李天喜三人,也各升了两级,有了正八品的武将官衔。 姜韶华看完奏折后,颇为满意,对张尚书道:“丁代尚书呈上来的奏折,张尚书也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万郎中一案,张尚书损失惨痛,近来格外低调谨慎。张尚书从陈舍人手中恭敬地接了奏折,迅速浏览一遍,高声应道:“臣回吏部,立刻就给刘统领等人办妥官身文书。” 左大将军等人对此也无异议。一朝天子一朝臣,郡主登基后,没有排斥异己,也没大肆更换臣子。不过是给几个心腹武将升一升官职,可以说是十分克制了。 做臣子的,遇到这样的明君,理当知福惜福。不然,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司马将军还主动进言:“宋统领那一日在宫变中斩杀逆贼,保护皇上安危,立下大功。以宋统领的功劳和能耐,现在还是五品武将,实在不公允。不如趁着此次机会,给宋统领也一并升官职。” 宋统领现在接了差事,领人去东平王府抄家,不日就要返回京城。 丁侍郎心里暗暗懊恼,他做事还是不够周全,怎么就把宋统领给忽略了?这才是郡主最亲近最信任的心腹! 丁侍郎立刻张口附和:“司马将军言之有理。是臣疏忽了。” 接下来,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夸赞宋统领,还有人提议给秦虎孟三宝等立了大功的御前侍卫都升一升官职。 姜韶华对此早有思虑,微微笑道:“他们都在朕身边听候差遣,现在不宜升官。否则,朕的御前侍卫都是五六品的武将,实在不成体统,也不合宫中规矩。等日后朕派他们出去领兵了,再升官不迟。” 这番话里,透出了许多信息。 看来,天子对大梁军队现状颇为不满,迟早要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番。也不愁无人可用,从南阳郡来的这些亲卫,个个身手骁勇不说,还都人人识字能读兵书。这已经是大梁武将的平均水准了。 想想看,这样的亲卫,天子麾下足有一千……不对,是几千甚至更多。也就是说,天子手中有大把能做中低等武将的人才。且他们都对天子忠心不二。这是何等令人敬畏的事实! 汪侍郎原本心里颇有些不满,此时也老老实实闭了嘴。 小朝会散后,刘恒昌等六人便跟着丁侍郎汪侍郎去了兵部。兵部官员们早有心理准备,在看到一个比一个更高面容更凶狠凌厉的杀才时,皆笑脸相迎,十分客气。 能不客气吗?敢不客气吗? 这些都是天子潜邸老人,又是奉皇命来兵部,个个腰杆足底气壮。他们哪里招惹得起。 尤其是那个叫陶大的黑塔壮汉,拳头捏起来像铁球似的,谁看了谁发憷。 …… 张尚书以高超的办差效率,在三日之内就给刘恒昌等人办妥了官身文书。 升官人人都爱,秦战孟大山喜形于色,拱手向天子谢恩:“多谢郡主!” “不对,末将说错了,应该是多谢皇上。” 郡主也好,天子也罢,其实,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他们效忠的是姜韶华这个人。 姜韶华自不会计较心腹们偶尔的口误,笑着说道:“已经很久没听到郡主这个称呼了,现在听着,很是怀念。” 说笑几句后,姜韶华问刘恒昌:“你在兵部看了几日,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刘恒昌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拱手答道:“回皇上,丁侍郎做事仔细,汪侍郎虽然爱发牢骚,当差也勤勉。兵部所有官员也都在为军费一事忙碌,没什么差错。” 姜韶华扯了扯唇角:“杀鸡儆猴,总是有用的。” 谁也不愿做下一个万郎中,那就得将层层抹油水的习惯改了。至少,这笔军费他们不敢动一分一毫。 刘恒昌显然也一直在思虑此事,低声道:“接下来,我们便得各自领人护送军费军粮物资去驻军。皇上以末将等人为耳目,要摸清各支驻军的真实兵力,重录兵册。” “那一日丁侍郎的担心,也是末将心中最大的顾虑。万一有驻军武将心中不服不忿,或许会闹出兵戈之变。” 姜韶华淡淡道:“所以,朕要求你们,只做耳目,将看到的听到的,都带回京城让朕知晓。不要随意伸手各驻军军营的具体事务。” 这就是给刘恒昌等人划一条线。只听只看,不说不做。 如此,也是给驻军武将们一个无言的警告和提醒。第一回是和风细雨,如果不知道及时整改的,日后便要算账了。 刘恒昌拱手领命。 秦战忍不住张口道:“末将是个粗人,心直口快,只怕看到不顺眼的事会忍不住。万一惹出什么事,给皇上添了乱子,该如何是好。” “可不是?”孟大山接了话茬:“末将也正为这件事发愁哪!天生就这耿直火爆脾气,哪里能时时忍得住。” 刘恒昌的声音适时响起:“忍不住也得忍。一来,皇上登基不久,不宜动刀兵,闹得人心不稳。二来,我们人手到底有限,此次带了两千人到京城来。分到每一支驻军,也不过几十个。这点兵力,要是闹了冲突,必会吃亏。哪怕事后皇上会为我等撑腰做主报仇,被乱兵砍死的,也活不过来了。” “刘将军说得没错。”姜韶华接了话茬:“在朕心中,你们的安危更重要。折损了任何人,都是朕不愿承受之痛。为了朕,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这话听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秦战孟大山的毛刺立刻就被抚平了,各自拱手应下。 第六百八十一章 心腹(二) 商议完正事,姜韶华又特意拨出些时间和陶大等人闲话。 “陶大,你当日在平州一战中受了重伤。这才养了半年多,现在真的都痊愈了?” 陶大瓮声瓮气地答道:“有孙神医在,及时动刀缝合,救了我一命。我现在已经都好了。” 秦战没什么好气地白了陶大一眼,转头对姜韶华告状:“其实,陶大应该再养几个月。可他一听说皇上召我们进京,哪里还待得住,闹着非要一同来。末将也是没法子,只得带上他了。” 秦战一直将陶大当半个儿子,表面抱怨发牢骚,其实是在为陶大说情哪! 姜韶华抿唇一笑:“来都来了,朕还能撵他回去不成。这样吧,这回去驻军要骑马奔波,陶大就别跑那么远了。在宫里先待着,在朕身边做一段时间的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嘛,每日穿着软甲戴着刀,在宫中轮值宿卫。差事不算重,又风光体面。 没曾想,陶大还不太乐意:“郡主,宫里规矩太多了,俺留在宫里,肯定经常犯规矩挨板子。还是让俺去出外差吧!” 秦战瞪了一眼过去:“叫皇上,要自称末将。” 陶大挠挠头,有些委屈:“皇上,末将不习惯待在宫里。跑腿传话这等差事,俺也做不来。还是让俺出去办差吧!” 这倒也是。陶大就是一匹野马。待在宫里,就如套上了厚重的枷锁。哪里能习惯? 姜韶华想了想笑道:“那你就去最近的一支驻军,路程近,十天八日就能跑个来回。” 陶大精神一振,大声应了。 姜韶华又笑着问小田:“你家里还催你娶媳妇么?” 小田家中有父有母,还有三个兄长和两个妹妹。人口多日子艰难。小田加入亲卫营,就是为了丰厚的军饷。有了小田每个月送回去的银子,田家盖了新屋子,娶了三个儿媳,又置办了厚实的嫁妆,将两个女儿都嫁了出去。 就剩小田一直没成亲。 小田这两年一直随汤家粮铺在北方州郡奔劳,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压根就没有娶妻成家的时间,也没那份心思。 此时姜韶华问起来,已过弱冠之年的小田有些羞涩,挠挠了脑袋:“一直催,不过,我和他们说了,军营里多的是光棍汉。陶大哥比我大了五六岁,还没成亲哪!我等陶大哥成亲了再说。”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是不想成亲吗?是因为心上人不愿嫁。 陶大瞪圆了一双大眼珠子,狠狠瞪小田一眼:“俺打一辈子光棍。” 小田咧嘴一笑,麻溜地接了话茬:“那我和你一样。” 众人都乐了。 姜韶华日日忙于政务,今日难得和麾下心腹闲话说笑,心情轻松愉悦:“既不急着娶妻,那就再等两年。以后朕为你们做主,指一个好媳妇。” 小田笑着谢了恩。 秦战踢一脚陶大:“发什么楞,还不快谢过天子恩典。” 陶大还是不肯谢恩:“俺不想娶媳妇。” 这是还惦记着亲卫营里的孔清婉孔夫子,也是痴心一片了。 姜韶华对陶大很是宽容,笑着说道:“不愿娶就不娶,什么时候你想娶媳妇了,再来和朕说。” 然后,笑着看向李天喜:“你这次也来了京城,亲卫营那边养鹰驯鹰的差事要怎么安排?” 李天喜这几年也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驯养出了数十只苍鹰,专门用来传递消息。南阳郡的消息传递,比朝廷快了近一倍,这都是李天喜的功劳。 李天喜精神奕奕地答道:“皇上请放心,末将一点没藏私,已经教出了四个弟子。他们养鹰驯鹰的能耐半点不差。” “这回末将来京城,带了一队五十个人,还带了十几只驯养了两年的鹰。训个一年半载,就能派上用场。以后皇上想往南阳郡传信,速度就更快了。” 姜韶华笑着夸了李天喜一番,又问李天喜家中媳妇生了几个孩子。 李天喜笑道:“第一胎是个小子,姓李。表妹今年又怀了身孕,这一胎不管男女都姓刘。” 刘恒昌就一个女儿,李天喜既是女婿又是嫡亲的外甥。成亲之前就说定了,生的第二个孩子要姓刘。 刘恒昌目中闪过笑意,接过话茬:“末将打算领兵去最远的驻军军营,在那里待一段时日再回来。怕是赶不上孩子出世。” 在昭和殿里说这些,一点都不违和。因为他们的女帝陛下也怀着身孕,龙袍再宽大,也遮不住日益隆起的腹部。 姜韶华听得饶有兴味,随口笑道:“算一算时日,倒是和朕肚中的孩子差不多同时出生。如果是小子,以后进宫来做御前侍卫。如果是姑娘,也一样进宫来领份差事。” 刘恒昌官升四级,都没此刻高兴,连连拱手谢恩。 李天喜也喜得不行,一并拱手谢天子恩典。 孟大山看着眼馋,心想得催着儿子早些娶银朱过门。 秦战心里却是连连叹气。自家儿子也是个痴情种子,孙泽兰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嫁人,秦虎也不愿另娶,大有就此单身到底的架势。真是愁人。 此次他们领着两千亲卫进京,孙泽兰父女两个也一并来了京城,现在就在宫里待着——主要是为了给女帝陛下养胎安胎。太医院里的太医,姜韶华一个都信不过。 说起来,以后都在天子身边当差,秦虎就能经常和孙泽兰打照面。保不准还有机会。 …… 姜韶华用了午膳后,孙太医来请平安脉。 孙泽兰也跟着一并来了。 姜韶华随口笑问:“是不是闲得慌?” 孙泽兰也不怵天子龙威,不客气地点了点头:“以前在军营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这几日进了宫,每天除了来请一趟平安脉,就闲着没事了……” 孙太医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了自家女儿不大恭敬的话语:“皇上脉相平和稳健,腹中胎儿也康健得很。” 孙泽兰还是说了下去:“……不如还是让我早些回南阳郡吧!” 孙太医:“……” 第六百八十二章 心腹(三) 孙太医不得不重重咳了一声,顺带不动声色地以目光示意女儿闭嘴。 这里是皇宫,眼前是大梁女帝。还当是以前在南阳王府对着郡主口无遮拦的时候哪! 孙泽兰在军营里待了几年,医术有极大的长进不说,脾气也颇有长进,不理会来自亲爹再明显不过的暗示,继续说道:“皇上年轻力盛,身体康健,每日忙于政务依然精神奕奕,腹中胎儿也十分康健。哪里就要天天都请脉了?就是要请脉,有父亲在也足够了。我还是回南阳郡吧!” 孙太医听得头都炸了。立刻起身跪下请罪:“皇上息怒!小女自小娇生惯养,被臣骄纵出了大胆任性的脾气,说话口无遮拦。其实她对皇上一片忠心,绝无半点怨言不满,请皇上息怒!” 孙泽兰:“……” 孙泽兰也被亲爹的举动震住了,一时不知该反驳亲爹自己并不任性妄为说的都是真心话,还是该一同跪下恳请天子息怒饶恕。 姜韶华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孙太医,快些起身说话。” “我自出生之日起,就是孙太医精心照料看顾,能康健平安地长大,都是孙太医的功劳。泽兰姐姐比我稍大一些,也是打小一起相伴长起来的,彼此再熟悉不过。” “我现在登基做了天子,人人敬我畏我,个个谨言慎行。也只有在你们面前,我才能放松片刻,说些家常闲话了。” “在我这里,泽兰姐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都乐意听,也不会恼。孙太医也别这般拘谨,倒让我心里不是滋味了。” 孙太医为何这般拘谨小心? 因为做太医的,在宫中伺候贵人规矩重重。不谨慎细致的人,很难安然活到老。在宫中,因言获罪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以说,太医是天底下最危险的职业,没有之一。 姜韶华理解孙太医的忧心,格外温和地宽慰了孙太医一番。如此贴心的话,孙太医听在耳中,心里热乎乎的,紧绷的神情顿时舒缓:“皇上对臣父女的优渥厚待,臣铭感五内,感激不尽。” “泽兰这丫头,在军营里待久了,整日和那些心思莽直的军汉们打交道。原本就是个耿直脾气,现在就得加一个更字。不瞒皇上,臣管不住她,也头痛得很。” 孙太医长吁短叹的模样,逗乐了姜韶华:“管不住就不用管,我看泽兰姐姐这样好得很。” 孙泽兰也笑了起来,语气软和了不少:“我今日确实说话有些冲,皇上别恼我。我平日里忙惯了,现在忽然清闲下来,实在不适应。” “还有,太医院和我想象中的也不一样。我以前一直很向往来太医院做医官,这几日看下来,倒觉得做太医不适合我。” 姜韶华失笑:“太医首先是官员,其次才是大夫,是不是?” 孙泽兰惊叹:“正是!!!皇上说得对,就是这个区别。” 在军营里,没人在意她是女子。她有神乎其技的外科医术,能救伤兵性命,士兵们对她的敬重都是发自内心的。她这个孙神医,当之无愧。 进了宫廷,满目都是四平八稳的太医。大多年过五旬,年轻些的也得是四旬左右。个个老持沉重,说话委婉含蓄,看她的眼神,就如看一只窜天猴。 孙泽兰愤愤不平地说出窜天猴三个字,姜韶华被逗得开怀大笑。 守在寝室外的秦虎悄悄扬起嘴角。 他们的郡主自从坐了龙椅之后,喜怒不形于色,愈发威仪。已经很久没这般开怀畅笑了。 孙太医也绷不住了,乐了起来:“说得没错,在大家伙儿眼里,你一个女子进宫做太医,走路快说话急脾气更急,可不就像只不稳重的窜天猴?” 孙泽兰骄傲地挺直胸膛:“女子怎么了?我们的天子是女帝,天子舍人是女子,现在多了女太医,也不算什么。” “说得好。”姜韶华笑着接了话茬:“以后,朝堂和宫中都会有女官。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我坐了这龙椅,要提携谁重用谁,当然是我说了算。” 十岁那年,她曾在祖父灵位前立下宏愿。 她这一生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绝不再被任何人左右。 她要这天下,安静倾听她的声音。 现在,她终于做到了。 她要做的想要做的事很多很多。不过,这些不必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件来做。 孙泽兰这只炸毛猴子,被姜韶华三言两语抚平了。她兴致勃勃地说道:“不过,进了宫之后,也有许多好事。太医院那么多医典古籍,可以尽情看。药库里有许多珍奇药材,想合什么药都成。” “我已经着手,准备研制一味止血的外敷伤药。等研制成功了,便可在军中推广。以后将士们去打仗了,每人身上都能带一份止血伤药。一旦受了什么外伤,便能及时敷药止血包扎,或许便能救回一条命。” 战场上受外伤是常事,因为失血过多来不及救治而殒命的伤兵,也比比皆是。如果每个士兵都带着上好的止血伤药,确实是件好事。 姜韶华十分赞成:“好!你尽管放手研制,需要什么,吩咐下去便可。我全力支持你。” 孙泽兰高兴得笑弯了眉头。 孙太医暗暗松口气之余,心里颇为女儿骄傲自豪。 所以说,孙泽兰有今日的脾气,真怪不了别人。大半还是亲爹惯出来的。 姜韶华和孙泽兰闲话,孙太医不想扰了女帝陛下闲话的兴致,先退了出去。 孙泽兰没了亲爹盯着,胆子就更大了,低声道:“当日陈长史写信回南阳,让我和我爹一同来京城,专门为皇上安胎养胎。” “莫非皇上信不过宫里的太医?” 这话,也只有孙泽兰敢想敢问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压低声音道:“东平王和高凉王世子暗中勾连,重金收买了季太医。季太医在熬药的时候动了手脚,所以,堂兄才英年早逝。” “宫中的太医,各有出身来历,我无暇一一分辨忠心与否。索性一律不用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心腹(四) 女子怀孕生子,忌讳之处颇多,本来就要格外小心。临盆生产的时候,更是一道鬼门关。 所以,姜韶华身边必须要有绝对忠心且信得过的心腹。 陈长史亲自写信给孙太医,特意点名孙太医将孙泽兰一并带来京城。就是为了日后女帝陛下临盆生产考虑。万一有什么不妥之处,孙泽兰擅长剖腹缝合之术,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这一点,孙泽兰心里清楚得很。她也就是发发牢骚,自然不会真得离宫回南阳郡。 “听说,太皇太后娘娘对我们父女进宫一事,颇有些不满。”孙泽兰低声笑道。 姜韶华哂然:“她希望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下,不愿宫中有任何改变。” 这怎么可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放在后宫一样适用。 她现在没动后宫,是为了安稳人心。也是因为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要先坐稳龙椅掌控朝堂,后宫这里就要稍微放一放了。 这绝不代表,她会任郑太皇太后拿捏。 两人之间的角力,从未停过。 孙泽兰撇撇嘴,张口就是对太皇太后不大恭敬的言辞:“太皇太后年岁不小了,这等年纪,好吃好喝,每日陪一陪平王多好。烦心过度,会损了寿元。” 姜韶华又乐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说无妨,在别人面前可不能乱说。要是传到太皇太后耳中,这就是现成的话柄。” 孙泽兰也笑了:“我又不傻,对着别人怎么敢说这些。” 总之,和孙泽兰聊天,实在轻松愉快。 陈瑾瑜做了天子舍人后,每日都要来禀报一堆政事,要四处跑腿传话,十分忙碌,几乎没有空闲陪天子闲话。 姜韶华笑着问孙泽兰:“亲卫营那边,有什么新鲜事么?” 孙泽兰道:“确实有两桩。” “第一桩,是林慧娘,她去年怀了身孕。三个月前生了孩子,是个胖小子。头发乌黑,眼珠子却是褐色的,皮肤雪白,俊俏极了。” 林慧娘也是胆大,私下里真和摩尼滚到了一处。摩尼志得意满,盘算着要立功赚银子,娶林慧娘过门。 谁曾想,林慧娘怀了身孕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将摩尼撵出军帐。 孙泽兰说起此事,也觉得有趣:“原本军营里有不少人暗中羡慕嫉恨摩尼。尤其是那个曹大,嫉恨得眼珠子发红,不敢明着动手,私下里没少挑衅。” “结果,林慧娘怀了身孕,就甩了摩尼。曹大心里畅快,跑去嘲笑摩尼。摩尼一怒动手,两人各自都带了伤。” “刘统领当时也怒了,亲自动了军法,将曹大和摩尼重重打了一顿。两人各自躺了一个月,才能下榻走路。” 林慧娘要“借种”一事,姜韶华是点过头的,闻言笑道:“慧娘不想成亲,只想生个孩子。曹大是刘统领亲兵,不太好随意招惹,摩尼是异族马奴,在军营里没有根基也没靠山。所以便选了摩尼。” “这事,摩尼也没吃亏,就这么着也挺好。” 孙泽兰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摩尼是个一根筋,慧娘不让他进军帐,他就时常守在军帐外面。慧娘肚子老大做事不方便,他每日练兵过后,就去挑水洗衣服。” “慧娘生孩子的时候,他也在外守着。孩子出生之后,他想看孩子,慧娘一开始不肯。他就每日都去,慧娘到底还是心软,让他见了孩子。” “摩尼认定了自己的儿子得自己养。他陪着亲卫们练兵,每个月也是有俸禄的。他领了俸禄,就塞给慧娘,说是让慧娘攒着银子,以后给儿子盖屋子娶媳妇。” “慧娘嘴硬心软,在我来京城之前,还悄悄和我说过,就这么先过着。” 姜韶华失笑:“这么说来,还是一家三口过日子嘛!” 孙泽兰也笑了:“这倒不是。摩尼有自己的住处,慧娘不让他留宿,他就得回去。” 这等行径,放在外面,就是姘居私生子这类不名誉的事。在军营里,其实也有些另类。不过,林慧娘如今也是半个军医,身后有天子撑腰,众人不敢胡乱嚼舌就是了。 “还有一桩新鲜事是什么?”家长里短的闲话扯闲篇,也是乐事。姜韶华笑着追问。 孙泽兰眉头一动:“是孔姑娘的父亲兄长寻到了军营来。” 六年前,姜韶华领兵去郦县剿山匪,救了一些可怜女子下山。孔清婉在其中,是最特殊第一个。她出身鲁郡孔氏,还是其中一中嫡支,是正经的书香名门贵女,满腹诗书,才学过人。 奈何命运不济,被山匪掳上了山,为了父兄性命,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然而,她的父兄却是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混账。被救了性命之后,竟写了诀别书抛下孔清婉走了。 从那一日起,孔清婉就没了父兄亲人。之后几年,她一直在军营里教亲卫们读书识字。 六年过来,亲卫营人数过万,人人识字,能读兵书的占了三成。这都是孔清婉的功劳。她在军营里,也受到了所有士兵的尊重。 如今,姜韶华以郡主之身继承了皇位大统,成了大梁第一位女帝,坐上了至高无上的龙椅。身边人自然也要跟着鸡犬升天。 南阳王府的属官有半数进了京,南阳亲卫营也有三千精锐进了京城。留在南阳郡的,同样都是天子心腹,为天子守着龙兴之地。 博陵崔氏和范阳卢氏都跟着水涨船高,陈家一跃而起,便是和陈家结了姻亲的薛刺史,也很令众人艳羡。 像冯长史沈工正闻主簿等人,故交好友很快就多了起来,有来信的,还有寻到南阳郡来的。 但是,孔家人还有脸寻过来,实在出人意料。 姜韶华挑眉,笑容里满是讥讽:“孔家人现在想着要认回女儿了?” 孙泽兰对孔清婉的父兄也分外唾弃:“可不是?这几年里,但凡他们来一封信,或是让人捎个口信来,都算良心未泯。” “现在倒是腆着脸来了。呸!不要脸!” 第六百八十四章 无耻 鲁郡孔氏,和王氏郑氏崔氏这样的大梁世家比起来,算不得庞然大族。聚族而居的族人约有两三千,还有一些族人外放做官,或是迁徙到别处的。论规模,算是大梁二等世家。 不过,孔氏以诗书传家,子弟皆以科举晋身。孔氏每一辈都有考中进士做官的男丁,到了孔清婉这一辈,有两个族兄弟都考中了进士,现在一个在京城做着八品小官。另一个外任做了七品县令。也都算是年轻俊彦了。 可这样的年轻俊彦,在大梁官场上实在数不胜数。会试每三年就有一科,每科取三百进士。也就是说,每三年便有三百年轻俊彦冒出来。除非是一甲状元榜眼探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仕途坦荡。普通的进士,都要从八九品的低等官员做起。 运气好的,十年八年能熬到一郡郡守的位置,或是在京城做到六部员外郎的官位。运气平平的,做到七品县令也就到头了。 想想叶县的崔县令,有家世有背景有才学,也一直在叶县做着父母官哪! 不出意外的话,孔氏这两个年轻进士,也就这么四平八稳地走仕途了。 谁曾想,大梁一夕之间风云变幻,太和帝驾崩,宫中骤生变故,最终由南阳郡主坐了龙椅。 在京城做礼部小小主簿的孔氏男子,接连写了几封信送回鲁郡老宅。 然后,孔清婉的父亲兄长便在族长的带领下长途跋涉,去了南阳郡,寻到了再亲卫营里做夫子的孔清婉。 这六年来,彼此音信断绝。孔清婉的父兄一直以为她被郡主带走后,随意发配低嫁。怎么也没料到,孔清婉竟一直没嫁人,还在军营里做起了夫子,教导出了一批又一批的读书识字的年轻武将。 更没想到,孔清婉早在几年前就有了正式的官身。而且,是通过吏部有正式官身文书的正七品女官! 正七品! 孔家最出色的两个儿郎,举全族之力培养出来的精英,现在也不过是正七品县令和正八品的主簿。连让天子扫一眼的资格都还没有哪! 孔清婉却早已是郡主麾下最受赏识的女官之一!现在郡主坐了龙椅成了大梁天子,孔清婉的前程,也绝不仅是做一个七品女官。 孔氏族长激动得快眩晕了,寻到孔清婉之后,立刻就张罗着要让孔清婉回一趟鲁郡老宅,族里要给孔清婉单开一页记上族谱。 一个女子,能被记上族谱,且是单开一页,这是何等的荣耀! 这样的厚待,足以弥补当年孔清婉被父兄抛下的痛苦了…… “厚颜无耻!”姜韶华目中闪过厌憎,冷冷骂了一句。 孙泽兰也是一脸愤慨:“可不是么?我活了二十几年,再没见过这等无耻之徒。” “当年孔清婉为了保住父兄性命,忍辱偷生。结果他们两个被救了性命,对孔清婉百般嫌弃,写了诀别书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血脉亲缘,都被斩断了。” “现在郡主做了大梁天子,孔清婉是郡主心腹,眼看着将来要飞黄腾达了,孔家这时候倒是摆出慈爱嘴脸要认回孔清婉了。真是脸都不要了!” 姜韶华冷笑一声:“这世间,多的是这种唯利是图自私自利之人。孔清婉是何反应?” 说起这个,孙泽兰的心气立刻就平了,低声笑道:“说起这事,可就大快人心了。” “孔氏几个男丁胡搅蛮缠,要带孔清婉离开军营。孔清婉直接叫了十数个亲卫来,将他们几个撵出了军营。” “当日陶大也在军营里,就是他领头动的手。孔清婉的父亲兄长,被他一手提溜一个,像扔萝卜一样扔了出去。” “陶大那一日威风凛凛,捏着拳头警告孔家人,以后若是再敢到军营闹事,就别想活着走出军营了。孔家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屁都不敢放一个。” 要是孙太医在这儿,定会瞪女儿一眼,嫌女儿说话粗鲁。 这也是难免。军营里都是一对糙汉,在军营里待久了,孙泽兰说话的嗓门都比以前大得多。 姜韶华听着也觉畅快,笑道:“孔清婉还算清醒,没被哄昏了头。” “如果她真回了孔家,做回贤良淑德的孔氏女,就不必再出现在朕眼前了。” 郡主连自己亲爹的死活都不在意,在必要的时候心肠冷硬如铁。要不是孔清婉,一个孔氏,根本没资格入郡主的眼。 孙泽兰心里嘀咕着,口中笑着说道:“我临来之前,特意问过她,要不要写一封信给皇上,我替她代为传信。她说不用写信,皇上为政务操劳费心,不宜为这么一点小事动怒。她自己便能处置妥当。” 姜韶华舒展眉头,微微笑了起来:“确实是小事一桩。她待在军营里当差,孔氏几个男丁根本进不了军营。便是她出了军营,他们也不敢轻易骚扰她。说到底,要斩断亲缘,需要她自己痛下决心。” 孙泽兰点点头,又压低声音笑道:“我从军营出发的时候,听说孔氏几个男丁还赖在南阳郡没走。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嘱咐过大哥了,有什么消息,便写信告诉我。” 孙泽兰就是有这么一颗汹汹燃烧的八卦之心。 姜韶华莞尔一笑:“你要是得了消息,也来说给我听听,权当闲来解闷了。” 孙泽兰咧嘴一笑,连连点头。 “启禀皇上,景阳宫那边打发人过来,请皇上去用晚膳。”秦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姜韶华略一点头:“知道了,让人去回复一声,朕看完奏折便去。” 孙泽兰起身告退。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没留意,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一跤。 “孙姑娘小心!”一只宽大结实的手掌,牢牢扶住了惊魂不定的孙泽兰。待孙泽兰稳住身形后,那只手迅速收了回去,并未趁机揩油占便宜。 孙泽兰定定心神:“这昭和殿的门槛,实在太高了。我总是不习惯。刚才多谢你扶我一把,不然,今日我就得狠狠摔一跤了。” …… 第六百八十五章 底细(一) 孙泽兰今年二十有一,以时下眼光来看,是标准的老姑娘了。 她不喜华服美饰。以前在军营做军医的时候,穿戴简单随意。现在进了宫廷做女太医,穿的是太医官服。宽大的官服被改过之后,穿在她的身上格外妥帖, 仿佛她天生就该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昂然之姿。那双清亮的眼眸,闪着自信的神采。 论容貌,孙泽兰不是顶尖美人,算是清秀佳人。可在秦虎眼中,她有着独一无二的光芒。比世上所有的珍宝都耀目。 以前一年中也就见个三五回。 如今孙泽兰来了宫中当差,几乎日日都能见上一面。 秦虎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压抑住心里的热流和激越,维持着得体的距离:“孙姑娘客气了。” 秦虎的死缠烂打已经是老黄历了。这几年很懂分寸,孙泽兰对他倒是比以前温和多了,冲他笑了一笑,才转身离去。 秦虎目送孙泽兰的身影远去,默默收回目光,然后便迎上了好兄弟孟三宝揶揄的眼神。 御前当差,要肃穆安静,不能肆意说笑。 秦虎便只丢了个白眼过去。 孟三宝回了个更大的白眼。 这么多年了,心里还是惦记人家孙姑娘。那还装什么装啊!继续去死缠烂打嘛!总有打动美人心的时候。现在这样算什么?这么一直等下去,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惜,这等话不能说。每次私下一提,秦虎便撂脸子不理他。 天黑之后,这一班御前侍卫换班,秦虎孟三宝一同下了差,去饭堂吃了饭。然后一同回了寝室。 宫中御前侍卫,两人睡一间屋子。他们两个很自然又选了同一间。打归打,闹归闹,照样是情谊如铁的好兄弟。 “近水楼先得月的道理,你懂不懂。”两张床榻隔了三尺有余,孟三宝伸出长腿,踹了踹秦虎:“现在孙姑娘进宫做太医了,你们日日都能见面。你殷勤一些。” 秦虎应了句:“你不懂。” 孟三宝翻了个白眼:“我是不懂你怎么想的。你要是能放得下,那就不要彻底别惦记,另外寻一个好姑娘娶进门来。明明放不下,装什么样?” 秦虎还是那句;“你不懂。” 孟三宝被气地,又踹了一脚过去:“踹飞你这个大情圣!” 秦虎也不和他闹,翻了个身避开,在黑暗中扬起了嘴角。 喜欢一个人,就要尊重她的理想抱负。她要独身一人做大梁第一女医,他就这么默默守着她,就已足够了。 …… 数日后,刘恒昌等人各自护送粮草军费出了京城。 京城几支军队离得近,各自派人去兵部领粮草军费便可。在大梁朝国库最空虚的时候,户部兵部也没敢减过御林军神武营勇威营英卫营的军费。 不过,这一次除了军费发足之外,粮草也发得格外足实。军营中的伙食立刻提高了标准。 包大将军左大将军等主将,心中也有数,发军费的时候都要特意宣告,女帝陛下关心将士们的军饷衣食,要让所有将士吃饱穿暖拿足额军饷,这都是女帝陛下特意嘱咐的。 穿着崭新的军服鞋袜,糙米饭上铺上一片肥肉,喝着热乎乎的肉汤,谁能不念新帝的好? 便是在宫变中丢了性命的士兵,也都有丰厚的抚恤银子。军营里浮动不安的人心,迅速平稳了。 左大将军私下去了一趟王家拜会王丞相。 王丞相靠着软枕,自嘲地叹道:“本丞相现在就是担一个丞相虚名,不能上朝,也无法处理政务。也就你们几个肯时常来看看本丞相了。” 王丞相口中的你们,就是左大将军和戴尚书周尚书几人。像张尚书,来得就很少,已渐渐脱离了原来的丞相党,自成一党了。 左大将军低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人,原本就不是同路人,现在认清了嘴脸,早些撇清也好。” 王丞相看左大将军一眼:“便是你,以后也少来一些。免得皇上心中不快。” 左大将军却道:“末将当年被丞相提携,一步步走到今日。丞相对末将恩重如山,不管何时,末将都听从丞相号令。” 这样表忠心的话,左大将军以前常说。那时候王丞相权倾朝野,听惯了这等话,也没太放在心上。现在他徒有丞相虚名,对朝堂的影响力大幅减弱。再听到这样的话,心中焉能不感慨唏嘘? “以后这样的浑话,不可再说了。”王丞相正色道:“你是大梁武将,要效忠天子,听皇上号令。” 左大将军点头:“我听丞相大人的。” 王丞相哑然失笑,神色和缓了许多:“听闻军饷已经都发下去了。真的都发足实了?” 文官们拿冰炭火耗收孝敬,武将喝兵血吃空饷,这都是心照不宣的惯例。只要将军队维持在一定的战力,吃个两三成左右的空饷,是无可指责的事。 以前左大将军执掌边军的时候,就是吃三成空饷。其中一成孝敬到丞相府,另外一成分给麾下武将,还有一成就是左家的。 王丞相问此事,倒没有索要孝敬的意思。王家富可敌国,不差这一星半点。主要是想问询军中具体情形。 左大将军叹了口气:“户部兵部各自测算一遍,将英卫营三万士兵的军费算得清清楚楚,拨到军中。发军饷的时候,天子派了一队御前侍卫来,领头的是秦虎。” “这么一来,想不发足军饷都不行。还得搬出兵册来,一个个点名发军费。发了三天,才将军费发完。” “其实,兵册上的数字,和兵部那边也有些出入,约莫有个两成空头名额。” “秦虎不知看出来多少,发完军饷后,什么也没说,就回宫复命去了。” 所以说,左大将军这是心里不安,特意来见王丞相,是想求丞相指点。 王丞相略一思忖道:“你先按兵不动。如果皇上问起兵册有空头名额的事,你就推说掌兵时日短,不清楚其中缘故。” “皇上刚登基,想摸一摸军队底细,未必是要针对英卫营。你先别慌。” 第六百八十六章 底细(二) “……英卫营兵册上有五万士兵。真实的兵力在四万一千左右。也就是说,有两成的空饷。” “发军饷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心里一直默默计数。我还怕左大将军弄鬼,让士兵反复排队领军饷,特意记住每一队队正的模样。还好,左大将军没那么做。” “所以,这数字应该没错了。” 秦虎仔细禀报,姜韶华哂然一笑:“朕要摸一摸各军队的底细,左大将军何尝不想借这个机会来试探朕。吃空饷的事必然会有,而且每支军队都有,多少不等而已。” “他没有弄鬼,是要看看朕是什么反应。” 秦虎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吃空饷他还有理了?皇上直接叫他进宫怒斥一顿,他还敢和皇上较劲!” 姜韶华淡淡道:“朕登基之前承诺过,三年不动朝堂重臣,就得信守承诺。现在龙椅还没坐热,哪有就大肆翻脸算旧账的道理。官场贪墨早已成了惯例,满朝文武都是一群黑乌鸦,朕还能都杀了不成!杀了一个万郎中,以示警告,接下来,还得慢慢扭转这贪墨的不良风气。”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件来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治国理政,如烹小鲜,眼光火候都很重要。 秦虎挠挠头:“这些我不懂,我只会提刀杀人。皇上需要有人冲锋陷阵的时候,我秦虎第一个冲上去。” 一旁的孟三宝立刻接过话茬:“末将也是。” 姜韶华被两个心腹逗笑了:“有这样就足够了。对了,三宝去的是司马将军那里,神武营那边大概有多少空饷?” 孟三宝答道:“和英卫营差不多,也是两成的空饷。” 京城几支军队,都在天子眼皮底下,主将们不敢也不能太过分。看来,两成军饷又是令人厌恶的“惯例”了。 姜韶华道:“这几日你们在各军营盯着发军饷一事,辛苦了,好好去歇着吧!” 待秦虎孟三宝退下之后,姜韶华令人宣召陈长史和王瑾前来,将军营里吃两成空饷的弊端告诉他们。 陈长史冷笑一声:“这些武将,一边拿着丰厚的俸禄,一边喝兵血,整整两成空饷,还喝成了惯例。一个比一个贪婪!” 王瑾立场有些尴尬。因为陈长史痛骂的武将中,左大将军要排在第一个。偏偏左大将军是王丞相麾下忠犬。王丞相现在没出丞相府,左大将军也时时去拜会。 天子重用王瑾,安抚住了王丞相,进而也稳住了左大将军。不然,左大将军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杀文官容易,一道圣旨下去,万郎中便人头落地,转眼就被抄了家。武将身边都有亲兵,在军营里收拢了大批武将。一个处置不妥,军营便会生出哗变。 也因此,处置军营里的事,要比压制文臣更难,分寸火候也更难掌握。 王瑾清了清嗓子,张口道:“臣斗胆进言。喝兵血吃空饷,确实早就是军中惯例了。神武营英卫营御林军,还有勇卫营,都是两成左右。边军那边,大概有三成空饷。” “到了各地驻军,说不定这个数字会更多。” “这都是遗留已久的难题,皇上别为此着急上火,伤了龙体。” 姜韶华的身孕已近六个月,肚子一日日隆起。宽松的龙袍早已遮掩不住。换了寻常女子,早就待在内室安稳养胎了。姜韶华还得天天上朝理政,为国朝政务大事小事操心。 王瑾话语中流露出真切的关心。陈长史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过来:“王中书令提醒的是,国事要紧,皇上龙体更重要。军中陈年积弊,得慢慢遏制清楚。皇上万不可因此事动了胎气。” 也就是陈长史,张口就敢这么劝。其余臣子,根本张不了这个口。 姜韶华想说“朕没事”,不巧得很,肚子里的孩子猛然动了一下。 这种血肉相连的悸动,令姜韶华先轻轻蹙眉,旋即舒展眉头,笑了一笑:“你们说的话,朕都听进心里了。放心,朕知道轻重缓急。” …… 隔日小朝会上,姜韶华先点了左大将军的名:“左大将军,军营里兵力不足一事,你有何解释?” 左大将军:“……” 左大将军没有料到天子这么干脆地掀开了军营里的空饷一事,一时间有些尴尬,不得不站出来解释:“回皇上,末将接掌英卫营,也就一年多光景。兵力不足一事,还是以前就遗留下来的老问题。” 得,直接就将锅甩给了已经战死的卫将军身上。 姜韶华淡淡哦了一声,又看向司马将军:“这么说来,神武营的兵力空额,也是上一任主将的问题,和司马将军没什么关系了?” 司马将军:“……” 司马将军底气远不如左大将军足实,战战兢兢地低头告罪:“是末将治军不严,军营里各武将多有谎报兵力的。一来二去,就成现在这样了。末将无能,请皇上治罪!” 姜韶华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宋将军的脸上:“勇威营的缺额更多,想来是在领兵支援边军的时候,战死折损的兵力太多的缘故了。” 宋将军:“……” 准备好的说辞,被天子以略带讥讽的语气说出了口。宋将军再厚实的脸皮,也有些发烫,咳嗽一声应是。 姜韶华最后看向包大将军,目光倒是温和:“御林军兵强马壮,可惜,有一部分人被高山韦雄鼓动怂恿做了逆贼,通通都被诛灭了。现在御林军的空额最多。” “这怪不得包大将军。” 左大将军三人接连被天子喷了一顿,到了包大将军这儿,就变成了和风细雨。幸福感都是比较出来的。 包大将军一脸感激涕零:“多谢皇上体恤。” 御林军折损得厉害,现在兵力只余以前的六成光景。 姜韶华温声道:“今年军费按着往年的数字发放,到明年,依然这么发。不过,朕要看到足额的兵力。” “一年时间,应该够各军营各自招募新兵,补齐缺额了吧!” 第六百八十七章 底细(三) 天子已摆出既往不咎的态度,也没有索回多发的军费,只要求各军队来年补齐兵力。 谁还有脸说自己做不到? 左大将军第一个表态:“请皇上放心,今日过后,末将立刻招募新兵。一年后,必会让皇上看到足额的五万精兵。” 司马将军宋将军包将军不甘人后,也纷纷道:“请皇上也给末将一年时间。” “末将回去之后,也立刻招募新兵,补齐空额。还要多加操练,练出一支精兵来。” 姜韶华点头赞许:“好。就以一年为期。一年后,朕会亲自巡查京城几支军队。到时候,还有各军队的演武比赛。具体的演武方案,等兵部商定列出条陈。” “到时候在演武中夺了头名的,朕有重赏!” 众武将一同拱手,慨然应诺。 京城几支军队吃空饷一事,就这么举重若轻地敲打了一番。 至于各地驻军的具体情形,就得等各亲卫回京城禀报了。 此事也急不得,且慢慢等着就是。 姜韶华宣召丁侍郎汪侍郎进宫,将演武方案的差事吩咐给两人。丁侍郎身为代理尚书,先一步拱手领命。 汪侍郎被丁侍郎牢牢压了一头,心里不痛快。不过,他屡次被天子敲打,不敢七情上面,也跟着一并拱手应了。 姜韶华目光一扫,落在汪侍郎的脸上:“汪侍郎,朕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太服气。” “论办差的能力,你不弱于丁侍郎。甚至还要强一些。在你看来,丁侍郎能做代理尚书执掌兵部,是因为朕偏袒提携自己人。” “你这么想,也没有错。朕登基之后,要重用的臣子,必然得和朕一条心。如果心里怀着怨怼不满,私下里牢骚不绝,不时煽动别人对朕的不满情绪。这样的臣子,能力再强,朕也不会重用。” 汪侍郎:“……” 如果言辞能化为兵器,天子这一番话,就是一箭飞来,正中喉咙。 汪侍郎面色难堪,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才挤出一句:“臣不敢!” 姜韶华哂然:“你是不敢明着和朕作对,私下里怨言不绝。朕没有特意去打探,也有人主动来回禀。” “朕奉劝汪侍郎几句,把心思多用在差事上。差事办得好了,才有资格底气站在昭和殿里,和朕对话。” “还有,丁侍郎的代理尚书一职,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兵部尚书的位置,就是他的。你这个兵部左侍郎,要全力辅佐丁尚书。如果你做不好,或是不愿做,多的是愿意做兵部左侍郎的臣子。” “朕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汪侍郎被敲打拿捏得没了一丝火气,继续低头应是。 可不是么?朝堂里缺什么都不缺人。不说别的,就是兵部里,便有一堆觊觎兵部侍郎职位的。私下来天子面前告状的,定然就是其中一个。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这个萝卜被撬走,自然就有别的萝卜来填补了。 丁侍郎倒是厚道,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还张口为汪侍郎求情:“皇上息怒。汪侍郎性子急了些,心直口快,其实他对皇上素来恭敬,并无忤逆之举。”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朕听闻,汪侍郎私下发牢骚,骂得最多的可不是朕,而是你丁侍郎。你倒是厚道,半点不记仇,还在这儿为他说情。” 丁侍郎笑得宽厚:“臣比汪侍郎年长十岁,进兵部早了几年。除此之外,确实没什么胜过汪侍郎的地方。” “汪侍郎对臣不服气,情有可原。换了臣,也一样不服不忿。” “臣既做了兵部尚书,就该有一部尚书的涵养和度量,这点口舌之争,臣不会放在心上。” 姜韶华笑着赞道:“丁侍郎确实好涵养。” 汪侍郎简直连头都抬不起来。 丁侍郎表现得越大度宽容,越发映衬得他小鸡肚肠心胸狭隘。 亏得今天不是大朝会也不是小朝会,站在昭和殿内的,除了他们只有陈长史和王中书令。要不然,他今日真是颜面扫地,以后再没脸抬头做人了。 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行了,没别的事,你们两个领了差事就退下吧!” 丁侍郎汪侍郎一同拱手告退离去。 陈长史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经此一遭,汪侍郎也该老实安分一些了。” 今日天子和丁侍郎一搭一唱,将汪侍郎挤兑得都快没立足之处了。 姜韶华挑眉,悠然一笑:“那就得看汪侍郎脑子能否转过弯了。” …… 汪侍郎出宫之后,一路沉默,一言不发。 丁侍郎同坐一辆马车,也不出声。待到了兵部衙门后,丁侍郎将所有人都叫过来,把天子吩咐的差事交代下去,让所有人都写一份条陈。到时候集思广益,整理成一份奏折。 换在往常,汪侍郎定会跳出来,对丁侍郎的安排挑三拣四,发表一些建议或意见。 今日汪侍郎出奇地安静,拱手领命,就回签押房去忙活了。、 兵部众官员颇有些不习惯,私下里挤眉弄眼:“真是稀奇,汪侍郎今天怎么不抬杠了。”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换我我也不服气。兵部里的大小事情,汪侍郎操心更多做得也好。而且还是左侍郎,背后有王丞相撑腰。结果郡主一登基,立刻就推了丁侍郎做尚书。汪侍郎心里岂能痛快。” “嗐,都别多嘴。两位侍郎大人你争我斗的,我们站在一旁瞧瞧热闹。谁赢了我们就给谁鼓掌助威。” 这些闲言碎语,总会悄然传进丁侍郎汪侍郎耳中。 兵部就这么大的地盘,官员们口中说不分派别保持中立,其实都是鬼扯。这边闲话,那边就溜去告状了。 丁侍郎不动声色地听完:“罢了,我知道了。退下吧!” 到了汪侍郎这边,来嚼舌根的官员被汪侍郎的黑脸吓了一跳:“滚回去。以后听差办事,别像长舌妇似的,到处嚼舌头。” 那个嚼舌根的官员灰溜溜地走了。 汪侍郎面色复杂地捏着笔,沉默许久,才又重新落墨。 第六百八十八章 拿捏(一) 短短两日,丁侍郎便呈上了奏折。 这一回,只丁侍郎一人进宫面圣,汪侍郎不见了踪影。 姜韶华一边看奏折,一边随口问道:“汪侍郎今日怎么没一同进宫来?” 丁侍郎一脸厚道:“回皇上,汪侍郎前日在宫中听了天子一番训诫,深感羞惭,今日无颜进宫面圣奏对。臣叫不动他,只得独自进宫来了。”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丁侍郎:“汪侍郎是块硬骨头,想拿捏住不是易事。这回他难得低了头,丁侍郎可别错过好机会。” 大朝会不必说,庄严肃穆。小朝会上,一众重臣各自禀报奏对,商榷的都是国朝大事,容不得嬉笑。 唯有单独宣召臣子的时候,天子才会表露出平易近人又风趣随和的一面。这也是天子心腹重臣才有的待遇了。 丁侍郎心头一热,拱手应道:“皇上每日操劳政务,还要为臣驾驭下属这点小事操心,臣实在羞愧。” 姜韶华微笑道:“这有什么可羞愧的。朕将你推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就得让你坐稳这个位置,替朕看好兵部。” “六部中,其余五部皆是文臣,各有差事。唯有兵部,掌管兵事,也掌管着大梁所有军队。对朕而言,兵部才是六部中最要紧的,更甚过户部吏部。朕选你掌管,是因为朕信得过你。朕也相信,你一定能做好这个兵部尚书。” 士为知己者死。 丁侍郎这个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听着天子这一番话,竟有了久违的热血,斩钉截铁地应道:“臣定然不负皇上。” 姜韶华看着丁侍郎,缓缓道:“朕不听虚话,说得再好,都不如脚踏实地当差做事。丁侍郎,明年八月诸军营演武,朕要看到四支真正的精兵,没有缺额,没有空饷。” 丁侍郎肃容应是:“臣知道了。臣一定会盯着御林军神威营勇武营英卫营,督促他们招募新兵日常操练。” 没错,这本来就是兵部应该做的差事。事事都要堂堂天子过问,还要兵部尚书做什么? 丁侍郎做三把手做惯了,当差不能说不勤勉,却也少了些兵部一把手的霸气和担当。此时才有了兵部尚书的风采。 姜韶华赞许地点点头:“好,丁侍郎说的话,朕都记住了。等军队演武过后,朕便让你这个代理尚书做真正的兵部尚书。” “丁爱卿,朕以后便将兵部全部托付于你了。别让朕失望。” 丁侍郎热血上涌,高声应道:“臣一定用心当差,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姜韶华笑了起来:“最后四个字不大吉利。用心当差做事便行了,鞠躬尽瘁就太过了。好好保重身体,给朕做二十年兵部尚书。” 丁侍郎今年已经五旬,按着朝堂惯例,三品以上的重臣,可以一直任职。像戴尚书,都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没辞官告老哪! 天子亲自画饼,丁侍郎欣然接过:“皇上的话,臣都听进耳中,记在心里。臣愿大梁国泰明安,皇上成为一代明君,日后史书记载,臣也能沾光在青史留一笔君臣相得的佳话。” 谁说丁侍郎沉默少言了?这份圣前奏对的能耐,没有几十年的官场历练,根本练不出来。 姜韶华又是一笑,低头将奏折看完,然后之处奏折中不妥的两三处:“这一处不妥,要改。” “还有这一处,也不太妥当。得再议一议。” 丁侍郎捧着天子亲批的奏折回兵部,召集兵部官员,群策群力,继续修改条陈。 兵部官员已经接连忙了多日,今日眼看着又要加班熬夜了,个个心里叫苦不迭。 以前丁侍郎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对同僚下属都很宽和。如今做了代理尚书,脾气依然很好,从不拍桌子骂人发脾气。就是做事忽然勤快起来了,他们也跟着忙个不停。就像拉磨的驴子,不停转啊转。 想想太和帝还在世的时候,哪一桩差事不得磨个十天半月才出结果?哪像现在,几乎天天都要开会布置差事,隔日就要章程…… 看看丁侍郎精神抖擞的样子,进宫面圣一趟,就像打了鸡血似的! 兵部众人心里疯狂腹诽吐槽,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没见上蹿下跳的汪侍郎都老实安分了吗?他们可没那么头铁,该低头的时候就得迅速低头,该做事的时候也就做事吧! …… 昭和殿里,陈舍人低声说笑:“皇上对丁侍郎确实恩宠有加。换了我是丁侍郎,定然对皇上感恩戴德,为皇上赴汤蹈火。” 姜韶华放下奏折,起身在殿内走两个来回,带着肚中的孩子一同休息片刻。闻言失笑:“哪有这么夸张!像丁侍郎这样的官场老油条,最会审时度势。现在兵部缺人,朕没别的可用之人,只能先让他顶着兵部尚书之位。” 等过个几年,朝堂安稳了,用得顺手的留下。还是刺头的,就得一个个地拔了,挪出空位来。 这几年内,君臣要彼此熟悉,彼此磨合。 说起来,打理朝堂政务,和内宅掌家也有些相似之处。一个个心思各异的重臣,就如后宅里的管事。各有山头派系,也有各自的利益计较,且人人性情脾气不同。 想拿捏掌控住他们,就得仔细研究他们的性情脾气优点缺点,最重要的是拿捏住他们的短处痛处。 先以威慑之,再以怀柔或施恩或敲打诸多手段,慢慢收服众臣。 这注定了会是一个漫长的君臣角力。天子手段厉害,才能降服众臣为己所用。反之,就像太康帝太和帝,驾驭不住众臣,成了龙椅上的木雕摆设。甚至会被群臣左右,政令出了皇宫到了六部衙门里,就会被扭曲。 六部之中,姜韶华先对户部动手,再敲打兵部。银子和兵力两手都要牢牢抓在手中。 这些帝王心术和驭臣之道,不便多说。 姜韶华随口说笑几句,便住了口。以陈舍人的聪慧伶俐,私下里慢慢揣摩领会吧! 第六百八十九章 拿捏(二) 军队演武的条陈细则,反复商议,才真正定下。然后抄录成了数份,一份呈给天子,一份留存兵部。另外四份,则送入包大将军左大将军等四人手中。 至于边军,要镇守边关,这一份演武的条陈根本用不上。不过,天子对边军也有练兵的严格要求。兵部又继续忙碌,为边军制定练兵考核细则不提。 再有各地的驻军,也不能散漫度日。朝廷今年发足了军费,那各支驻军也得操练起来。 于是,兵部又得继续加班开会忙碌…… 丁侍郎汪侍郎有长住衙门不回家的趋势。兵部衙门每日到了晚上,都是灯火通明。 户部也不遑多让。 宋渊宋统领已经带人抄没了东平王府的家产,除了不能挪动的田庄商铺,其余能搬动的金银玉器珠宝古董珍玩统统都运到了户部。户部要逐一清点登记入库,焉能不忙碌? 纪尚书反复嘱咐户部众官员:“要如数登记清点,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自己进宫去向天子请罪。” “王丞相都没能保住万郎中。你们好好想想,一旦差事有纰漏,谁能保得住你们。” 户部里有太皇太后党官员,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些不服气。天子对王丞相不客气,那是因为王丞相已经不再上朝处理政务了。后宫里的太皇太后,连皇上都得敬着捧着。他私下孝敬一些给太皇太后,难道皇上也要斩了他不成? 这个官员,官职更低一些,是五品的户部员外郎。在数年前就投向了太皇太后。 他官职不高,却油水丰厚,时常孝敬郑家和太皇太后。自恃靠山强硬,在清点登录的时候,留下了一批最珍贵的宝物,转头就悄悄送到了景阳宫。 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纪尚书。 纪尚书气得够呛,将那个姓蒋的员外郎叫过来,痛骂了一顿。 蒋员外郎也不心虚,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尚书大人,下官可没贪一星半点。留下的宝物都是孝敬太皇太后娘娘的。东平王府的家产,本来也都是天家的。皇上忧心国库,都划拨充入国库。下官截留一部分,送去景阳宫,又不是落到了外处。” 眼见着蒋员外郎头铁脖子硬的德性,纪尚书冷笑一声:“你仗着宫中靠山,不将本尚书的话放在眼里。也罢,本尚书就亲自进宫,将此事禀报皇上。看皇上如何发落处置!” 说完,便甩袖而去。 …… 在纪尚书进宫之前,汤有银的消息已早一步送进了宫中。 姜韶华听闻这个消息后,哂然道:“这个蒋员外郎,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应该是景阳宫之前暗中吩咐过,他才正大光明地截留一部分宝物送进了景阳宫。” 郑太皇太后这是不甘坐视东平王府的家产全部充入国库,好歹要分一杯羹。 风尘仆仆休息了一日便来当差的宋渊,皱了眉头,低声道:“太皇太后这么做,会削弱皇上威信。” 姜韶华登基不满三个月。新官上任都要三把火,新天子登基,自然也要展露种种手段震慑众臣。 郑太皇太后这么做,简直是在拖后腿。 对付郑太皇太后,又和对付王丞相不同。姜韶华重用王瑾,给了王丞相一定的政治承诺,换来王丞相的默默退让。郑太皇太后也因郑宸谋逆叛逃一事,被拿住了痛脚,这几个月来还算安分。现在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说起来,就是索要些财物,不值得翻脸反目,不管不问又不行。 如何处置此事,就要拿捏住分寸尺度了。 姜韶华略一沉吟,有了主意:“等纪尚书进宫,先听听纪尚书怎么说。” 纪尚书进宫面圣,先将此事原委说清楚。然后坚定表明态度,要重处蒋员外郎。 只要姜韶华顺水推舟,此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借纪尚书之手处置蒋员外郎,郑太皇太后恼怒起来,姜韶华便可推脱不知,将锅甩给纪尚书。郑太皇太后也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对户部尚书如何。 纪尚书主动要为天子“背锅”,也是表了一番忠心。 姜韶华温声道:“纪尚书的用意,朕心里都明白。不过,这件事不能这么处置。朕也从没有让属下背黑锅的习惯。” “景阳宫那边,朕会去向太皇太后解释分说。” 纪尚书愣了一愣:“皇上,臣不怕被太皇太后娘娘呵斥……” 姜韶华微微一笑:“朕知道,可朕不能看着忠心能干的臣子受辱。这件事,朕亲自来处置。” 身为一个三朝老臣,在朝堂几十载,户部尚书都做了十几年。纪尚书不可能看不出天子在笼络臣心。 可这一刻,他的心头依旧滚烫。 甚至眼睛有些发酸。 是,天子是在哄你。可你一个五六十岁黄土埋半截办差做事只能用勉强凑合来形容的老臣,天子没立刻找来能干的心腹换了你,还肯调教你好生哄着你,你又岂能不感恩戴德? “老臣谢皇上体恤。”纪尚书深深弯腰行礼谢恩。 姜韶华笑着吩咐:“王中书令,你代朕扶起纪尚书,再送纪尚书回户部衙门。并传朕口谕,从今日起,蒋员外郎就调进内务府当差,官职品级不变。” 王瑾拱手领命。 纪尚书有些吃惊,抬头想说什么,转念一想,蒋员外郎这是咎由自取。天子这般处置,已是看在太皇太后的颜面上高抬贵手了。 自己造的苦果,自己咽去吧! …… 一个时辰后。 蒋员外郎如遭雷劈,脱口而出道:“我乃朝堂官员,怎么能去内务府当差?这不合朝堂规矩!” 他是两榜进士,正经的科举出身。熬了十年才做到了五品官。他投靠太皇太后,就是为了有个靠山,可以更快地升官。 内务府是什么地方? 那是给皇室打理钱财采买处理内务的地方,里面任用的大多是内侍,标准的俯首听令的皇室奴才。而且,内务府的官职品级也和朝堂官员是两套体系,皇上想用谁就用谁,想罢黜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怎么能沦落到那样的地方去? 第六百九十章 补缺 对蒋员外郎而言,这一道天子口谕,犹如晴天霹雳。 然而,圣旨就是圣旨,容不得他质疑或不情愿。 王中书令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挥一挥手,立刻便有一队御前侍卫上前来,“请”蒋员外郎离开户部,立刻去内务府报到。 蒋员外郎一张脸因怒火涨得通红,狠狠地甩了一下衣袖:“我要等太皇太后娘娘的口谕!谁敢逼着我走!我和他誓不两立!” 王瑾面不改色,对御前侍卫红人孟三宝道:“你们送蒋员外郎去内务府。” 孟三宝等人应一声,上前“扶住”蒋员外郎的胳膊。蒋员外郎四十多岁,平日里喜好美酒美色,外强中干,身不由己地被扶走了。 蒋员外郎心中不愤不服,口中不停嚷嚷:“荒唐!国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竟我一个户部员外郎去内务府当差!女子行事,果然荒唐……” 话未说完,腰腹处被重重肘击了一下,疼得蒋员外郎瞬间失语,整个人的腰深深弯了下去。 “区区一个五品官员,竟敢口出狂言,非议天子。”孟三宝俯下身体,和眼泪飙飞的蒋员外郎对视,目中透出森森杀意:“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拔刀砍了你,再去宫中请罪。以我一条贱命,换一个五品官员的性命,倒也值了。” 说着,手已经扶上了刀柄。 蒋员外郎头皮都麻了,眼前忽然闪过宫变那一日刀枪横飞血肉横流的场景,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眼前这个一脸凶狠杀气的御前侍卫,不是在威胁他,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这个御前侍卫,是真得敢当众拔刀杀人。 龙椅上的新天子,不是软弱可欺的太和帝。虽是女子,却行事果决手段狠辣,麾下更有许多肯为她赴死的精兵亲卫。他再胡乱嚷嚷,只怕是真得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去内务府当差确实丢人现眼,那也比丢了性命强。 蒋员外郎用双手捂着腰腹处,嘴唇不停哆嗦着,一言不发。 孟三宝满意地站直身体,耐心等了片刻,待蒋员外郎熬过这阵劲了,才迈步继续前行。 宫里郑太皇太后的口谕,到底没有来。 蒋员外郎也就此到了内务府,照旧是五品的官职,并未被降职。以后专门为太皇太后打理私库。 这件事带来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户部众官员不但当差愈发勤勉,私下里说小话的也没了。 其实,郑太皇太后心里很是恼怒。姜韶华拿蒋员外郎立威,就是在折景阳宫的颜面。 姜韶华来景阳宫请安的时候,张口就夸蒋员外郎对太皇太后忠心,是个能臣:“……这样的能臣干吏,比内务府那些奴才强得多。祖母的私库,就该有这样的臣子里打理才是。” 一个科举出身的正经户部官员,当然要比内侍强得多。这一点,就是郑太皇太后也无法反驳。她反对的理由立刻就显得薄弱无力:“这事传出去,终归不太好听。哪有将朝廷臣子当做家奴来用的道理。” 姜韶华淡淡一笑:“祖母重用他,是他的福分。朕的朝堂里也不缺一个五品官。祖母青睐他,朕便将他给祖母了。” 郑太皇太后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 于朝堂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品的户部郎中,都被天子砍了头。现在一个五品员外郎,被打发去看管打理太皇太后私库,这都是天子看在太皇太后的颜面轻拿轻放了。 短短半个月内,户部就接连少了两个人,出了两个空缺。 纪尚书上了奏折,夸赞汤司吏精明能干,善于账目和测算。建议由汤司吏补了员外郎的官缺。至于户部郎中一职有谁来补,暂且不急,等户部忙完这一段时日,看谁的表现上佳,再酌情提升。 天子准了纪尚书所请。 纪尚书亲自领着汤有银去吏部办理官身文书。 张尚书看纪尚书这般模样,百般不顺眼,心里冷笑不已,口中也有些阴阳怪气:“户部这般忙碌,纪尚书竟特意拨出闲空到吏部来一趟。对下属这般殷切关爱,实在令人佩服。” 这是在讥讽纪尚书拍天子的马屁,连一部尚书的脸面都不要了。 纪尚书也不是好惹的善茬,瞥张尚书一眼:“户部接连出事,我这户部尚书难辞其咎。现在还能坐着尚书的位置,都是皇上体恤老臣。我这个三朝老臣,也该适时地转变一二。不然,以后也不必操心户部事务,早些辞仕,回家养老罢了。” 就你还有闲心奚落我,还是先为自己的官位操心操心吧! 天子接连对户部动手,杀了一个郎中调走一个碍眼的员外郎,纪尚书的尚书之位却安稳得很。 身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天子既没安排人手来,也没有要动吏部的意思。真以为是什么好事吗? 大概率是要么不动,要么就动一个大的。 张尚书一直憋着一股劲,和皇上不对付。等皇上坐稳龙椅,腾出手来,张尚书倒霉之日也就到了。 张尚书被戳中痛处,脸孔有一瞬间的扭曲。 两位尚书大人打嘴仗,轮不到汤有银一个新上任的五品员外郎多嘴。汤员外郎默默站在一旁,十分低调。 等了半个时辰,官身告书盖上了吏部大印,汤有银心里如何激动不必细述,面上倒是一派沉稳,恭敬地接过。谢过张尚书,再谢过纪尚书。 汤有银一夕间连升几级,成了户部五品官。这在户部衙门里,倒没有引来太多震动。 天子将亲信安插在户部,给个五品官职,都不算高了。他们之前还以为,汤有银会补了四品郎中的官缺哪! 现在汤有银补了五品的员外郎,郎中的官缺可就空出来了。纪尚书已经说了,看谁表现上佳,谁就有资格晋升。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有这么一个四品空缺,户部原本的中低等官员,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当马耀宗带着抄没来的淮阳王府家产进户部,受到了户部官员们的殷勤相待。 第六百九十一章 女科(一) 马耀宗也有些懵。 他才离开京城一个多月光景,怎么户部就变了个模样。这些整日和银钱账目打交道的老官油子们,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勤勉了? 马耀宗心里暗暗腹诽,面上也格外热络,和众官员寒暄应对。待交割了账目后,马耀宗便进宫面圣。 在昭和殿外等了片刻,天子舍人陈瑾瑜便出来了。 分别了一个多月的夫妻两人,彼此打个照面,都有些心疼对方:“你黑了不少。” “你也清瘦了一些。” 马耀宗赶着办差,一路快马,到了淮阳王府,只用三日功夫便抄没了八成家产回了京城。回程的时候稍慢一些,每日也要赶六个时辰的路。这般奔波劳碌,确实黑了不少。 陈瑾瑜在御前当差,倒是没什么劳苦。不过,她是个好强的性子,每日跑腿传话之外,还时常学习琢磨看懂奏折处理政务。这才是最耗心力之事。比起之前,确实瘦了一圈。 夫妻两人也就这么一句闲话功夫,接下来,陈舍人便领着马耀宗进殿面圣。 姜韶华对着亲信心腹格外温和:“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马耀宗立刻恭声应道:“能为皇上跑腿办差,是臣的荣幸。臣半点不觉辛苦。以后有跑外差的差事,皇上只管派给臣。” 姜韶华莞尔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议。你先回去歇三日,再去当差。” 又对陈瑾瑜笑道:“自打朕登基以后,你连一日假都没休过。朕也给你三日假期,你们夫妻回去好好相聚。” 陈瑾瑜有些犹豫:“臣休沐,皇上身边就没人差遣了。” 陈长史和王中书令替天子过一遍奏折处理政务,跑腿传话和一些文书,都是陈瑾瑜的差事。女帝陛下确实用女官更顺手更方便。 姜韶华失笑:“短短三天,宫里的天塌不下来。你只管安心休假。” 陈瑾瑜这才拱手领命。 陈长史知道此事后,思忖了一回,私下对天子进言:“皇上身边不能少了人差遣,以臣看,不如将南阳郡的女官都召进宫来。” 南阳郡里有正式官身的女官,一共有五人,现在陈瑾瑜和孙泽兰都来了。还剩军营里的孔清婉,另有叶县女子书院的崔夫子和李山长。 姜韶华想了想道:“孔清婉在军营里教导亲卫们识字读书,崔夫子李山长也都各有差事,暂时不动。等女子书院第一届的学生毕业了,朕从中选几个聪慧能干的。” “还有,明年要开恩科,朕打算开女科,选拔任用有才学的女官。” 天子登基之后,会开一届恩科。不过,女子科举考试,却是前所未有。 陈长史自然没有阻拦的意思。自家孙女就是大梁第一个女官,且现在是天子近臣心腹。不能一边端碗一边砸碗吧! 不过,陈长史还是含蓄地表示,操办女子科考,不是小事,只怕会惹来朝堂众臣们的非议不满。 姜韶华微微笑道:“先放出风声,明年女子科考和男子恩科一并举行。家中会读书有才学的女子,都可以来试一试。一旦考中了,就能进宫,在朕身边听候差遣。” “谁若反对女子科考,那么他家中的女眷便不得参加科考选拔。” 这一招可太厉害了。 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很有天子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 首先,在大梁朝读得起书的,至少也是中等之家。能供得起女儿读书的,更是稀少,非富则贵。 明年开女科,有这个资格且能就近参加女科考试的女子,基本都在朝堂诸公内宅。 所以,他们到底要顽抗到底,还是趁着这大好良机,为自家女儿孙女谋一个大好前程? 陈舍人如何得圣宠,大家可是都看在眼里。现在有这么一条通天坦途放在眼前,众臣焉能不动心? 陈长史想了想,也是一笑:“皇上心有成算,是老臣杞人忧天了。” 姜韶华笑道:“这件事,还是得仔细谋划。陈长史得了闲空,不妨和董尚书商议一二,定下章程,先昭告各州郡。科考在明年二月,让有志于参加女科的人才都能赶来京城考试。” …… 大梁朝有四十州三百郡一千余县,路程远近不同。女科的消息传遍大梁,再赶来京城,少则一两个月,路远的可不就要半年?这还得是路上太平,最好有父兄或家人护送。毕竟,女子出远门确实不方便。 如此一来,这女科选拔的门槛自然也就高了起来。 陈长史去寻董尚书商议此事,董尚书头脑转得飞快,立刻就问道:“科举取仕,素有惯例。一届会试,要取三百进士。女科是第一届,不知皇上打算取多少女进士?” 董尚书是第一个支持女帝登基的朝堂重臣,有这份从龙之功,被天子提携重用,做了礼部尚书不说。如今连站位,都压了张尚书一头。撇开陈长史,董尚书就是文臣第一人。 董尚书自诩为天子忠臣,天子要开女科,他这个礼部尚书自然鼎力支持。 君臣一心,这事就好办。 陈长史欣然笑道:“皇上的意思是,第一届女科能筹办起来就好,不拘于规模大小人数多少。” “到最后取多少人,也不设定数。只要才学出众,细心能干的,都可以取中。先到天子身边听用差遣,以后是留在宫中还是去各衙门当差,都以后再议。” 董尚书眉头微微一松,低声笑道:“皇上行事不急不躁,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样也便于礼部运作。” “这事就交给我。我先在礼部宣布此事,让礼部众官员商量出女科选拔的细则,趁机将这一消息散出去,让朝堂众臣先听到风声,适应消化。等过半个月,再上奏折。” 陈长史笑道:“那就有劳董尚书了。” 董尚书在别人面前春风得意,寸步不让,到了陈长史面前,客气得很:“食君之禄,理当为君分忧。何来辛苦二字。”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陈长史和董尚书相视一笑。 第六百九十二章 女科(二) 朝廷要开女科? 礼部衙门的会还没开完,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便已传了开来。在京城最顶尖的官宦圈子里迅速传开,引起的震动,丝毫不亚于几个月前的宫变。 “荒唐!女子当贤良贞静,哪有抛头露面做女官的道理。” “嘘!说话可小点声!你这一张口,可将宫里的皇上陈舍人还有孙女太医一并都得罪了。” 可不是?大梁现在有了女帝,每日何止抛头露面,还坐在龙椅上接受官员们跪拜,执掌朝堂政务哪! 陈舍人是天子舍人,出入六部传天子口谕是常事。孙泽兰也是有品级的太医,开创了女子做太医的先河。 前所未有之事一桩接着一桩,再多一个女科考试,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不行!宫中的事我管不了,家中女儿孙女的前程,我说了算。我不准她们参加什么女科考试,都给我老老实实在闺阁里待着。到了合适的年龄,寻一个乘龙快婿才是正事。” 诸如这样的话,在许多官员的家宅中响起。 至于官员们到了一起,又是另一番做派了。提起此事,对天子的开创先河之举大大赞誉。至于自己家中女眷是否要参加女科选拔,那就绝口不提了。 总之,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一桩消息激荡起来。 郑太皇太后知道此事后,也大加赞成:“皇上这个法子好。在宫里当差行走,还是女子更方便。” 在郑太皇太后看来,选拔出女官,就都进宫来当差。总比从宫人中选人要强得多。 殊不知,这只是第一步。姜韶华是打算将选出的女官放在身边历练几年,再逐步派到六部做官,进而外任做官。 凡事有了第一步,便有第二步第三步,千里万里,也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当然,这些话就不必对郑太皇太后细说了。姜韶华顺着郑太皇太后的话音笑道:“祖母说的是,我是女帝,身边还是用女官更方便些。” 果然,郑太皇太后下一句便是:“说起来,郑家也有才学出众的闺秀。不如先选一个进宫。” 姜韶华面不改色地应道:“女科选拔在明年二月,和恩科同日开考。不拘是哪一家的千金闺秀,都可以来考试。” 郑太皇太后有些不满:“考了之后,选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姜韶华道:“女科选拔由礼部来操办。董尚书行事周全老道,熟悉科考规则。到时候必会制定出合理细致的女科选拔规则。郑家既有才学出众的闺秀,到时候定能在女科考试中大放光彩。” 总之,嘴皮子磨来磨去,就是不给个准话。 郑太皇太后就不是讲理的人,仗着身份辈分胡搅蛮缠:“哀家不懂这些,总之,这女官的名额,要给郑家留一个。你答应哀家,哀家就不和你计较蒋员外郎被发落到内务府的事了。” 立在一旁的赵公公,都有些听不下去了,默默将头转到一旁。 姜韶华此时很怀念正在休沐的陈舍人。身为天子,有些刻薄话就不那么方便。 如果陈瑾瑜也在,以她的牙尖嘴利,应几句不太中听的回去正合适。 “等女科考试结束了,再议此事。”姜韶华到底还是没一口应下,一杆子将此事支到了半年以后。 待去了宁安宫,没等李太后发问,姜韶华便主动张口说起了女科一事:“……我要设女科,是为了选些得用的人在身边当差做事。不过,这和宫里的女官不同。从女科考出来的,是女进士,有正式的官身文书。” “李家若有合适的姑娘,不妨早些温习读书,做些准备。” 李太后比郑太皇太后委婉含蓄多了,也没有仗着后族身份大肆索要好处的意思,闻言沙哑着声音道:“皇上说的有理。哀家这就打发人去李家传个话。便是皇上有意抬举,李家也得有真才实学拿得出手的姑娘才行。” 这态度就对了。 因为时间地域和读书的限制,第一届的女科选拔,注定了只能在小范围内选人。也根本绕不过郑氏李氏王氏这些庞然大族。 不过,想考中女科,得有真才实学。想直接分果子,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 李太后和郑太皇太后都赞成女科,礼部堂而皇之地开会商议细则。这一桩注定了会载入史册的举动,竟没有生出太多波折,顺顺利利地就进入了第二阶段。 从皇庄回宫的崔渡,听闻此事,也大加赞成:“这不就是中央选调嘛!这办法好!” 中央选调。姜韶华默默品味这几个字,不由得抿唇一笑:“看来这事在你以前的地方也不稀奇了。” 崔渡笑道:“那是当然。在我那里,女子自小读书,优秀出众的比比皆是,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都有。女教师女医生女法官女工程师女科学家,各行里都有顶尖人才。” “你要设女科选拔,其实就是在选女公务员。先在身边听用磨炼,然后放出去做官。她们因为你,才有了走上仕途的机会,对你会格外忠诚。” “朝堂任用女子做官的风气,至少要二三十年之功。好在我的女帝陛下十分年轻,可以慢慢改变朝堂风气。” 和崔渡闲话,总是格外轻松自在。 在崔渡这里,什么事都司空见惯,不必大惊小怪,也不惊世骇俗。 姜韶华轻笑一声:“朝堂变革,从上至下,总是要简单易行一些。” “必然会有性情古板或暗中较劲的,拘着家中女儿孙女,不让她们参加考试。” “这也无妨。第一届女科考试,最重要的是将选拔女子为官一事推行开来。等朝堂有了任用女官的惯例,就会有人贪念这条堂皇官途。以后女子读书,也会成为新风气。” 这就是从上至下变革的好处了。给出让人难以拒绝的好处,等有人摘到了第一批果子,尝到了第一口甜头,自然就有人抢着来吃第二口第三口。 所谓风气惯例,也就慢慢跟着改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女科(三) 崔望和林庄头等人已经从南阳郡来了京城,并带来了大批已经培育好的粮种。有了这些优质种子,皇庄能培育出更多更好的粮种。明年春耕,便能在京城和附近的州郡推广铺陈开来。 有他们在,崔渡便能抽出空,每过三日回宫一趟。 每逢崔渡回宫的这晚,陈长史和王中书令都会自动自发地加班看奏折,没有紧急事务,绝不会来惊扰天子。 姜韶华也得以暂时放下繁杂的政务,用一顿丰盛且轻松愉悦的晚膳。 崔渡细心地将鱼剔了刺,将鱼肉堆在碗里:“有孕的时候多吃鱼,肚中的闺女会更聪明。” 姜韶华笑着嗯了一声,很快将碗里的鱼肉吃了个干净。 擅长诊脉的太医,能在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诊出男女。孙太医便有这份诊脉的能耐,接连请了数日的平安脉后,悄悄禀报天子,这一胎十之八九是女婴。 知道此事的,只有姜韶华和崔渡两人,便连陈长史都不知情。郑太皇太后那边也被瞒下了。 孙太医担心天子因为怀的是女婴失望,却不知,在知道这一喜讯的时候,姜韶华长长松了一口气。 今生和前世,终于完全不同。 那个令她悲凉绝望的白眼狼儿子,再也不会来到世间。 从那一日起,姜韶华彻底解开心结,对肚中的孩子也多了一份期待和喜悦。 用完晚膳后,姜韶华去御花园里闲转散步。崔渡小心翼翼地扶着姜韶华的胳膊。 姜韶华笑着打趣他:“别看我肚子不小了,动起手来,一个能打你十个。” 崔渡半点不害臊,笑着应道:“那是。要不是你怀着身孕,一人能揍我这样的二十个。” 秦虎和孟三宝各自闷笑一声。 宋渊瞪一眼过去,两个活宝立刻绷住脸,不敢再放肆。 姜韶华耳力敏锐,转头对众亲卫笑道:“你们不必跟得那么紧,退下散开便可。” 宋渊点头应是,伸手挥了一挥,御前侍卫们立刻四散开来。 确实跟得没那么紧了,不过,天子的一举一动依然在众亲卫环视之下。 宫中和南阳郡不同。有宫变先例在前,姜韶华现在又怀着六个多月身孕,是最虚弱的时候。为了保护她的安危,亲卫们分了三班轮番守卫,每一班亲卫足有两百人。 有这样武艺高强悍不畏死的两百亲卫,便是宫中突然有什么变故,也足以护住天子安危。 郑太皇太后没有过分强硬,胡搅蛮缠也有个限度,是因为姜韶华有真正的实力。 崔渡也习惯了被众亲卫环绕的生活。现在他出入皇庄,同样有大批亲卫跟随。 凉风阵阵,皓月当空,夜景美极了。 姜韶华慢悠悠地转了一圈,走得微微冒汗了,才回寝宫歇下。 到了床榻上,崔渡便将耳朵贴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听得专注入神。 姜韶华轻笑一声:“听到什么声响了?” 崔渡一本正经地应道:“听闺女喊爹娘,还有舒展胳膊腿的动静。” 每次看崔渡自说自话胡说八道,姜韶华都会被逗乐:“看来,闺女还是喜欢你。每次你回来,闺女都格外欢喜。” 孩子在肚子里动来动去,像是在做回应。 血肉相连的悸动,这一刻牵连起了三颗心。 姜韶华伸手抚摸着崔渡的脸孔,轻声道:“崔渡,我们就生这一个孩子,以后我会很忙,没时间也不想再生了。” 坐了龙椅,才能真正体会到肩负千钧的沉重。 每做一个决定,都关乎着国朝大事,可能会牵动成百上千甚至数万人的命运。必须要深思熟虑慎之又慎。 更何况,文臣武将们各有派别私心,宫内有郑太皇太后拖后腿,宫外还有养伤的王丞相,纵然不上朝,依然对朝堂有巨大的影响力。 她这个大梁女帝,要励精图治,改革朝堂,绝不是易事。 她实在没有更多的心思来怀孕生养孩子了。 天子应该子嗣兴旺,奈何要怀孕生育的就是天子自己。崔渡有些愧疚:“可惜我不中用,要是我能怀孕生子就好了。你想要几个,我就给你生几个。” 姜韶华被逗乐了:“如果你能怀孕生子,那得生三个。太多了闹腾,三个正好。” 她的愉悦心情,令腹中的孩子也跟着手舞足蹈,肚皮一会儿就鼓出一个小小的包。 想象着小胖丫头拼力举起小拳头的可爱模样,真是让人的心都萌化了。 崔渡伸出手,轻轻摸着鼓起的凸凸小包。 姜韶华在温柔的抚摸中睡着了,不知做了什么美梦,睡梦中也一直扬着嘴角。 …… 半个月后,礼部董尚书在大朝会呈上奏折,奏请天子设立女科,选拔才学出众的女子为女进士进宫当差。 就如郑太皇太后想的那样,大部分朝堂官员其实还没想得太远。 在他们看来,女科选拔出来的女官,定然会围绕在女帝陛下身边。论地位,肯定要高于宫中的宫人,也确实有正式的官身品级。归根结底,不会影响到朝堂大局。 女帝陛下的任性之举,也不必豁出性命前程去阻拦。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合计一番,从家族里挑聪慧伶俐的姑娘参加第一届女科,先抢占天子身边的近臣女官之位。 古板守旧的官员,则打定主意管束家中女眷。绝不让这股坏风气延绵到自己的家宅中。 董尚书上了奏折后,赞成的附和的占了一半,另有一小半保持沉默。真正跳出来坚决激烈反对的,只有四五个官员。 都不必女帝陛下张口,立刻便有忠臣挺身而出,和那几个激烈反对的卫道士打起了嘴仗。 这样的情景,在太康帝太和帝执政的时候是常事。丞相党和太皇太后党就是在一次次的口舌激战中形成的两大派系。 女帝陛下登基之后,还是第一回。 姜韶华看了一会儿热闹,在众臣纷纷准备下场打嘴仗的时候张口道:“设女科的事,太后和太皇太后都赞成,王丞相也让王中书令带了话给朕,他也是赞成的。”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细则,再一步商榷。” 第六百九十四章 立威(一) 女帝陛下是通过朝议被一众朝臣推举继承的皇位,有李太后和郑太皇太后支持。从大义而言,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没有半点可指责之处。 坐了龙椅后,女帝陛下行事公正,只出手处置了贪墨的万郎中,调任了一个蒋员外郎,给自己的心腹最高的官位也不过五品。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女帝陛下手段温软。相反,比起病弱只能倚重王丞相的太康帝和性情温软手软的太和帝,这位大梁女帝精明果决,手段狠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令人心惊动魄。 这也让朝堂官员们心中生出了真正的敬畏。 姜韶华一张口,那四五个反对女科的官员声势顿时弱了下来。除了一位御史还坚持己见,其余几个已经不敢再吭声了。 姜韶华对慷慨激昂的钱御史道:“钱御史反对女科,是因为朝廷从无先例。女子登基为帝,也从无先例。朕做了第一人,提拔任用女官,又有何不可?” 钱御史梗着脖子应了回去:“这两者岂能混为一谈!平王殿下年少懵懂,实在难当重任。当日淮阳王和武安郡王又都有刺杀平王的嫌疑,被关在大牢里。众臣推举郡主为帝,也是出于无奈的选择……” 董尚书立刻怒了,上前一步:“混账!竟敢在金銮殿上非议天子大放厥词!” “臣请皇上,治钱御史大不敬之罪!” 能做御史的,无一不是口才凌厉之辈。 钱御史立刻冷笑着还击:“董尚书身为礼部尚书,比谁都熟悉国礼。今日当着朝堂众臣的面,下官要问一问董尚书,设立女科,到底是于国朝有益,还是只对你董尚书有好处?” 这骂得可真脏啊!就差没指着董尚书的脸,骂他是女帝忠犬走狗了! 董尚书气得脸都黑了,伸手指着钱御史的鼻子大骂:“这是礼部上下商议了半个月才定好的女科选拔细则,为国朝选材,为皇上纳贤。更是开创先河之举!你这个心思狭隘目光短浅之辈,在这里胡搅蛮缠,无非是怕女子为官成了风气,以后朝堂之上就没了你等的立足之地!” “说得好!”关键时候,龙椅上的女帝陛下张口力挺董尚书:“设女科一事,是朕的意思,礼部是奉朕的旨意定出的女科选拔细则。董尚书用心办差,是朕的左膀右臂,岂容区区一个御史污蔑!” “来人,将钱御史请出去!朕今日不想再见到他!” 话音刚落,宋渊宋统领大步过来,不费什么力气就“扶”住钱御史。 钱御史一介文官,平日仗着一张利口在朝堂口沫横飞,动真格的,三个都不够宋渊一拳。立刻就身不由己地被往外“请”。 在大朝会上被轰出去,这对一个官员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钱御史愤怒难当,热血喷涌,扯着嗓子大喊:“女子当政!实在任性妄为!这个御史,我不当了。今日就辞官!” 钱御史的人被拖出老远了,愤怒的叫嚣还在金銮殿里回响。 姜韶华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淡淡道:“钱御史想辞官,就由他去。满朝忠心能干的臣子,也不缺他一个七品御史。” “张尚书!” 张尚书忽然被点名,心里一个咯噔。 钱御史大闹大朝会,背后当然有些缘故。不过,他这个吏部尚书并未亲自出面,只让人悄悄传了个口信给钱御史……莫非皇上已经察觉是他捣的鬼,要在朝堂之上揭他的脸皮? “臣在!”张尚书定定心神,上前一步。 姜韶华目光掠过张尚书镇定的脸孔:“钱御史要辞官,这事交给吏部来办。空出的空缺,也由吏部选人补上。” 三品以下的官员任用,本来就是吏部的差事。之前姜韶华直接安排马耀宗和汤有银进六部当差,其实不太合规矩。 张尚书面上露出些许难色,拱手应道:“皇上,忠言逆耳,请容臣一言。” “御史官职不高,却有闻风弹劾之权。满朝文武,御史都可弹劾。若是御史以为天子有言行不当之处,也可以当朝说出来。” “钱御史今日言行确实有些激烈,不过,他也是一片公心,并无私心。说辞官,也是一时气话。” “皇上胸襟宽广,何必和一个七品御史置气。不如先将此事放一放,等皇上过了气头,再处置钱御史。” 这就是张尚书的老辣之处。 他自己不出面,唆使一个御史出面,拆天子的台,令董尚书难堪。现在又以“一片公心”为钱御史正名。如此一来,既不正面激怒天子,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张尚书的意思是,朕要是执意处置钱御史,那就是胸襟不够宽广?” 张尚书不卑不亢:“臣不敢!” “不敢也说了。”姜韶华冷冷道:“张尚书,你拐弯抹角,无非是不满朕要设女科。朕今日摆明态度,女科选拔势在必行。谁反对此事,大可像钱御史一样,辞官而去。” “大梁朝堂,不缺一个七品御史。朕有的是臣子可用!” “这件差事,张尚书要是办不了,吏部有的是人能办。” 张尚书:“……” 朝堂上,皇权至高无上。臣子们天然居于劣势。只是,太康帝龙体欠佳,太和帝又手段温软,臣子们就愈来越强势。汇聚在王丞相身后,便成了一股足以左右朝堂的势力。 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是亲自领兵诛杀了姜颐等逆贼杀伐果断的南阳郡主,是强势凌厉能弹压住六部的姜韶华。 更重要的是,张尚书已经渐渐背离了丞相党,此时此刻,戴尚书和周尚书都一言不发,并未声援。想声援的官员,要么官职低了些,要么就是被钱御史刚才的动静吓住了。一时没人站出来。 金銮殿里一片寂静。 张尚书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和不怒自威的女帝陛下四目对视。 姜韶华没有再出声,就这么冷冷看着张尚书。 第六百九十五章 立威(二) 巨大的威压扑面而来。 唯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威势。 张尚书现在进退两难。要是低头退让,那以后自己这个吏部尚书,就没了威信,随意任天子左右摆布。 不低头,就这么僵持着,又该怎么收场? 关键时候,还是戴尚书心软,站了出来,为张尚书打起了圆场:“张尚书今日实在是犯了糊涂。满堂朝臣,皇上想用何人就用何人,哪里轮得到一个臣子置疑。” “再者,钱御史是自己放话要辞官,皇上只是恩准罢了。又不是皇上要罢他的官!张尚书怎么还在这儿和皇上较上劲了?” “还不快领了差事!” 姜韶华对着年已七旬的四朝老臣戴尚书倒是很客气,微微笑道:“戴尚书既出面说情,朕今日就给戴尚书一个面子,不再追究此事。张尚书,快接了差事吧!” 再不顺势下台,今日就要被彻底揭了老脸了。 张尚书呼出一口浊气,拱手领命:“臣遵旨!” 大朝会散后,张尚书面色如常地退出金銮殿。戴尚书年迈腿脚也不甚利索,慢悠悠地走在张尚书身后。 走到宫门外,戴尚书很自然地上了张尚书的马车。 六部衙门离皇宫近得很,马车行得再慢,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戴尚书瞥一眼面沉如水的张尚书,忽地问了一句:“张尚书,现在是什么年月?” 张尚书眉头皱了一皱,语气不太畅快:“原本是太和三年,新帝登基,现在是昭平元年。已经换了天子换了年号,这等事人人都知道,何必拿出来点我。” 戴尚书眉头动了一动,深深看了张尚书一眼:“你心如明镜,什么道理都懂,算我多嘴了。” 张尚书被噎了一下,对着戴尚书又撂不了脸发不出脾气。 论官职,两人平级。论资历,戴尚书入朝比王丞相还早,在官场屹立四十多年,是四朝老臣。再论私交,两人同是丞相党,平日来往也算密切。哪怕现在政治主张不太相同,也比旁人亲近。 张尚书别扭了一会儿,低声道:“今日在朝上,多谢你替我解围。” 戴尚书叹了一声:“也解不了几回啦!我这把年纪,总不能一直占着位置。趁着皇上还肯给老臣体面,过个一年半载我就主动告老致仕。” 又是一语双关话中有话。 皇上现在愿意给老臣体面,那是因为皇上刚登基,要稳住朝堂。等过几年,皇上坐稳龙椅了,老臣再不识趣仗着资历倚老卖老,可就没什么好下场了。 张尚书不是不懂,却弯不下腰低不下头,更不愿松手,时不时地和天子较劲。那个钱御史敢在大朝会上蹦跶,背后是谁使的力,别人不知,戴尚书又岂会看不出来? 只是,戴尚书这一番劝诫,张尚书压根就听不进去。 张尚书左顾言它:“戴尚书老当益壮,再做三五年刑部尚书也能撑得住。” 戴尚书心里暗叹一声,顺势转移话题。 …… 钱御史当日就“辞官”,成了新帝登基后被发落的第三个官员。 钱御史一走,御史台便多了一个官缺。在吏部候补官缺的大有人在。按着以前的惯例,想补七品御史官缺的,少不得要去吏部“走动”一二。 户部油水多,却又不及吏部,原因就在于此了。 户部官员层层克扣索贿,只要严查账目,便很容易抓到把柄。吏部跑官,暗中送礼贿赂的手段花样繁杂,很难彻查清楚。 譬如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转让一处田庄或商铺。又或者用高价买一副吏部官员的字画之类。这等事进行得隐秘,要怎么查? 便是查出来了,又该以什么罪名去治他们的罪? 吏部水太深。做了十几年吏部尚书的张尚书,手握中低等官员的考核升迁,张家常年门庭热闹,比起丞相府也不遑多让。 张尚书将吏部紧紧抓在手里,半点不肯松手。哪怕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也坚定地要往后拖延。六部之中,必须得排在最后。 倒是一众想补官缺的官员,心里战战兢兢地,不太敢“出手”。 张尚书官大头铁,他们可没胆量在天子眼皮底下弄鬼。万郎中就因为几千两银子被砍了头抄了家,掂一掂自己的分量,还是老实一些吧! 当然,有胆小的,就有胆大的。有一位丁忧三年来吏部跑官的,一心想谋御史这个官缺。私下里以五万两银子的高价,从张尚书的族人手中买下了一个前朝花瓶。 这个御史的官缺,最终便落到了这位胆大银子多的曹御史身上。 …… “五万两?” 昭和殿内,姜韶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字条,冷笑了一声:“张尚书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着了。” 此时,殿内只有宋渊和陈长史,另有马耀宗和陈瑾瑜。这四人,都是姜韶华的铁杆心腹。 马耀宗在吏部领着差事,之前跑了一趟淮阳郡,回来之后就去吏部报到。这些日子,他在吏部没做什么具体差事,就是伸长耳朵睁大眼睛,该看到的总能看到一些,能听到的便也听了一些。 事实上,花银子跑官都是吏部多年的惯例了。换在太和帝在世在位的时候,这等事众人都不稀得拿来闲谈。 当官不谋财不捞好处,那还做什么官?捞到银子的同时,能把差事也做了,那就是一等一的能臣了。不给好处只让推磨,这怎么可能? 自从姜韶华坐了龙椅,这官场的规矩就要好生改一改了。 万郎中人头落地,已经充分表露出女帝陛下涤荡官场风气的强硬姿态。蒋员外郎被调任内务府,可见在女帝陛下面前,太皇太后的颜面也得打折扣。 “皇上打算何时动吏部?”陈长史沉声问道。 姜韶华目中闪过凉意:“暂且容张尚书猖獗一段时日。朕先整顿户部兵部。” 吏部烂了这么多年,要想彻底扭转吏治,绝非易事。 先掌控户部兵部,有钱有兵在手,天下何事不能平? 第六百九十六章 噩耗 姜韶华的性情脾气,陈长史最熟悉。 像纪尚书这样,被时时敲打警告,这是因为天子还肯用他。兵部丁侍郎手段略显温软,天子便要扶一扶丁侍郎,助他在兵部立足站稳树立威信。 至于张尚书,不低头不改变私下小动作频频,姜韶华反倒一时不会动吏部。 不动则已,要动就天翻地覆。 “曹御史这一笔,且先记下。”姜韶华吩咐马耀宗:“你在吏部当差,不用做太多,将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都记下便可。等日后,朕一并算账。” 马耀宗肃容领命。 君臣正在议事,秦虎面色凝重地进殿禀报:“皇上,杨审理传了消息来,武安郡王父子二人在回到武安郡的途中,遇到了一伙来路不明的盗匪。被盗匪害了性命,身首异处,死状凄惨,钱财都被抢之一空。” 陈长史一惊,迅速看向天子。 宋渊眉头也拧了起来,沉声道:“这是哪一路的盗匪,竟敢对武安郡王父子动手!” 陈瑾瑜想说什么,看一眼不动声色的姜韶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了。 姜韶华听到这样的噩耗,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吩咐道:“传朕旨意,令杨审理审查此案。” 当日天子派杨审理去查抄武安王府,该不是早有预料会有这么一出吧!不管是无意还是巧合,总之,擅长刑名断案的杨审理接手此案合情合理。 说起来,从武安郡送消息到京城,得大半个月。以杨审理的精明干练,这大半个月里应该已经将武安郡王被害一案查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该有的程序还是要有的。 陈瑾瑜接了口谕,去请王中书令拟旨,并将圣旨发往武安郡。 王瑾听闻武安郡王惨死的噩耗,心情很是复杂,面上却稳得住。领了皇命后,迅速办妥差事。 与此同时,武安郡王遇害的噩耗,飞一般地在宫中内外传开了。 据说李太后长叹了一声,感叹姜氏男子短命。 在寝宫里养病的范贵太妃,听到这一噩耗吓得魂不附体,当日就发了高烧,还说了一通胡话。到底说了什么,伺候范贵太妃的宫人根本不敢学话。 景阳宫里的郑太皇太后,听了噩耗后也叹了一声,对赵公公道:“武安郡那里偏僻,山林又多,有些盗匪不足为奇。可惜了武安郡王父子两个,就这么命丧黄泉了。” 赵公公一脸哀戚地附和:“确实可惜。谁能想到走了一千多里路都平片安安的,偏偏就在武安郡附近出了意外。” “可见这是老天要收他们两个。也罢,到了地下,去伺候颂儿也好。”郑太皇太后淡淡道:“你代哀家去一趟淮阳王府,将这个丧信告诉淮阳王父子。到底都是姜氏宗亲,这等事不能瞒着他们。” 赵公公恭声领命。 在景阳宫里低头弯腰的赵公公,到了宫外便抬头挺胸趾高气昂,进了没了匾额的淮阳王府,气焰就更嚣张了。 “咱家奉太皇太后娘娘之命,来给几位送个消息。”赵公公甚至都没行礼,就这么大喇喇地站着,嘴角向上眼角向下:“武安郡王父子在回程路上,遇到了盗匪,被盗匪杀了。” 淮阳王姜全红着眼眶,一脸悲戚,冲着武安郡的方向哭了一回。 淮阳王的几个儿子,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惊住了……或者说是被吓住了,个个面色难看,直至赵公公扬长而去,还回不过神来。 淮阳王长子失魂落魄,喃喃低语:“怎么就遇了盗匪!怎么会这么巧!” 年纪最小的兄弟,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怪不得当日父王不肯离开京城,如果我们执意要走,是不是也到不了淮阳郡就遇了盗匪?” 淮阳王疾声厉色:“混账!给我闭嘴!无凭无据,全凭猜测便胡说八道!这话要是传出去,就是取死之道!” “谁不想活命,自己去找根绳子,或是拿把匕首了结自己。别连累了旁人。” 儿子们立刻就都住嘴了。 不过,现在他们已经都能理解父王当日一系列举动的苦心了。 虽然家业被抄没了八成,好歹还留了两成下来。马耀宗回京的时候,已将两成的金银财物送来了淮阳王府。只要他们安分守己,这笔银钱足够他们衣食无忧地活一辈子了。 和惨死的武安郡王父子一比,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出嫁的淮阳县主,当天下午就回了娘家。 淮阳县主又是红着眼睛来的,在来之前就哭过了一场。在见了父兄之后,淮阳县主哽咽着说道:“亏得当日父亲坚持留在京城,要是离了京城,怕是还没回到淮阳郡,半路就要遭‘盗匪’了。” 淮阳王笑着安慰女儿:“可见为父还有些眼光和运道。” 顿了顿又嘱咐道:“你进宫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不要说这些。太皇太后娘娘年岁大了,不乐意听生死这等事。” 要在京城苟活,得靠天子庇护,也得他们父子知情识趣。 淮阴县主点头应下。 …… 当晚,王瑾回府后,王丞相立刻打发人来叫他。 王瑾心中有数,待随从都退下后,没等王丞相张口,便道:“我虽在宫中,对武安郡王遇害一事也不清楚。只知道武安郡王是被一群来路不明的盗匪害死的。” 王丞相冷笑了一声:“好一个来路不明。太皇太后真当朝臣们都是聋子瞎子不成!” 王瑾闭口不语。 王丞相整日在床榻上养伤,不能上朝,对朝堂形势依旧了然于心:“要说皇上,既放武安郡王离去,便没有灭口的意思。这件事,定是太皇太后出的手。” “这个老虔婆!私底下不知养了多少暗卫死士。上一回皇陵刺杀平安一案,就是老虔婆的手笔,将淮阳王和武安郡王都拖进了泥沼里。结果白白为新帝铺了路,心里不知何等懊恼悔恨。” “淮阳王是个聪明人,不肯离京,厚着脸皮赖在京城。还哀求天子派了一队御前侍卫。” “太皇太后不便对淮阳王动手,这一腔邪火闷气,可不就都冲着武安郡王去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脏活 王丞相继续冷笑着说了下去:“武安郡王跋扈了一辈子,临了死得实在凄惨,连个全尸都没有。头颅被砍下,身上的衣服都被剥了,曝尸荒野晒了几天,尸体腐烂发臭了才被发现。” 王瑾:“……” 瞧瞧,他在宫里只知道武安郡王被杀了。在府中养伤的父亲,却对武安郡王被害一事知道的清清楚楚,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 王丞相瞥儿子一眼:“你父亲我纵横朝堂数十年,耳目消息灵通,你比老子差远了,且慢慢练着吧!” 王瑾不动声色地应了回去:“父亲消息这般灵通,儿子佩服。以父亲看来,皇上能不能猜到此事是太皇太后暗中动的手?” 王丞相冷笑一声:“天子年轻却城府极深,怕是早就料到太皇太后会出手。只做不知,顺水推舟。” “看看现在,碍眼的武安郡王父子死了,彻底除了这个隐患。给了姜全父子六人一记严厉的警告。天子的手还是干干净净的。” “这等心计!这等手段!嘿!” 王瑾低声道:“所以,皇上一直敬着捧着太皇太后,不仅是为了做样子。也是有实在的好处。” 最难干的脏活,有郑太皇太后主动出手,且做得干脆利落。对姜韶华来说,自是一桩好事。 可笑郑太皇太后,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被姜韶华当成了抹布还不自知哪! 王丞相哂然:“那个老虔婆,也就是占了身份辈分的优势。真和天子对上,根本不是天子对手。” 别嘲笑太皇太后了。父亲你也没强到哪儿去。纵横朝堂数十年,还不是一样被天子压制得抬不了头。 王瑾看了王丞相一眼,没有将心里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 王丞相有些不快,瞪了过去:“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是宫变那一日受了重伤,不得不退。不然,有我在,皇上哪有这么轻易就坐上龙椅!还有你这个逆子混账,早早就投向了天子。闹得丞相党一分为二,现在哪里还有和皇上较劲的实力和底气。” 王瑾这几个月来经常挨骂,已经练就了充耳不闻的功夫,不疾不徐地应道:“现在朝中只有忠心于皇上的臣子,哪里还有丞相党太皇太后党。” 王丞相被生生噎了一下。 丞相党还是有的,确实一分为二。大半跟随着王瑾。只是,王瑾这个混账就是天子亲信,丞相党哪里还搅动得起风云? 至于张尚书,自身实力不足,偏偏看不清形势,上蹿下跳,迟早要完。 太皇太后党的官员,转变的速度最快。他们本来以安国公父子为首,现在郑宸潜逃不知音信下落,安国公担着一个兵部尚书的虚名在家里养伤,已经久不露面,在朝堂的影响力也远不如王丞相。太皇太后党们很自然地转变态度,都成了天子忠臣。 还有原来的郡主党,更是如今朝堂中的风云人物,譬如董尚书,譬如杨侍郎和丁侍郎。 总而言之,如今朝堂里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王丞相被儿子噎得气闷,不耐地撵人:“行了,你早些回自己的院子去。别在这里气老子了。” 王瑾微笑起身,行礼告退。 王丞相哼了一声,懒得看儿子一眼。却在王瑾细心地关好门的一刻,舒展眉头,扬起嘴角。 安国公也配和他比? 哼! 郑宸那个孽障,最好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外边。一旦有什么动静消息,立刻便会化为利箭,第一个扎的就是郑家! 看看他的儿子,虽然不够孝顺听话,却心思清正,走得是堂堂正正的光明坦途。 他的手伸得长了,惹怒了天子,对王瑾没半点好处。 也罢!他忍就忍吧!权当是给自己儿子铺路了。 …… 昭和殿里。 姜韶华在子时才批完了所有奏折。 陈舍人端了宵夜过来:“皇上忙了这么久,一定饿了。臣让御膳房做了一碗面。” 姜韶华笑道:“还是你最了解我,我确实饥肠辘辘,一头牛都吃得下。” 她本来饭量就大,身孕满了三个月后,胃口就更好了。一天三顿正餐外,下午还有一顿点心,晚上再来一份宵夜。 吃得多,消耗得也厉害,孕期都有六个多月了,除了肚皮隆起脸庞圆润了些,身形并无太明显的变化。 热腾腾的一大碗面吃下去,胃被填满,忙碌了一天的疲惫也稍稍被舒缓。 陈瑾瑜上前来,扶住姜韶华。 姜韶华失笑:“我健步如飞,走得稳稳当当,哪里要人搀扶。” 陈瑾瑜笑道:“皇上就容臣表现一番忠心。” 崔渡在皇庄里培育粮种,正是要紧忙碌关头,不能时时回宫。闲暇之时,也就陈瑾瑜和孙泽兰能陪她说笑几句。 陈瑾瑜扶着姜韶华进了寝室。银朱荼白立刻上前来,伺候天子换下龙袍。 陈瑾瑜今日显然有些话想和姜韶华私下说,没有离去,就这么待在一旁。姜韶华笑着看一眼过去:“是不是想说武安郡王被害一事?” 陈瑾瑜点点头。 此时,寝室里只有她们四个人。不管说什么,银朱荼白都不会往外传只字片语。 “皇上是不是早就料到太皇太后会出手?”陈瑾瑜低声问道。 姜韶华微微一笑:“淮阳王也料到了。不然,他也不会卑躬屈膝地赖在京城不走。不过是求一条真正的活路罢了。” 武安郡王没有这等眼光,满怀怨怼地离京,活该成为郑太皇太后的箭靶子。 陈瑾瑜想了想,悄声笑道:“这样倒也好。太皇太后出了一口气,除了后患,皇上只当不知便可。” 脏活有人做,确实好得很。 姜韶华在陈瑾瑜面前也没遮掩的意思:“我本来就想着,杀一个震慑宗室,留一个保全天家体面。说起来,淮阳王有心计有城府,也更有威胁。不过,他实在有眼力,留下他们也无妨。” 至于武安郡王,死也就死了。这等跋扈嚣张的藩王,在藩地鱼肉百姓,被夺了爵位满心怨恨,活着也没什么益处。 第六百九十八章 驻军(一) 武安郡王被杀一案,在京城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众人或唏嘘或感慨了两天。很快,便被新的消息冲淡了。 护送军费去各驻军军营的御前亲卫们,开始陆续地传回了消息。 最先送消息回来的,是陶大。陶大去的是离京城最近的驻军军营。到了军营后,陶大按着天子的交代,将所有将士召集到校武场。然后按着兵册一一发军饷。不过大半日功夫,军饷便足额发到了各将士手中。另外,每一个士兵还有一身崭新的军衣,两双鞋袜。 士兵们何曾拿过足额军饷?前几年还能拿个七八成,这几年驻军军费被朝廷克扣,再被一层层盘剥,到他们手中的,已经不足四成了。 南阳郡主登基做女帝,原本和他们这些底层士兵关系不大。他们顶多也就是在私下里嘀咕着“朝堂官员们竟然推举一个女子做皇帝可见大梁气数也快尽了”之类的闲话。 现在捧着沉甸甸的碎银,穿上新发的军服和鞋袜,听闻以后伙食标准也要大幅提高。众士兵的心立刻就一面倒了过去,张口闭口就是“我们皇上”。 相比起士兵们的喜气洋洋,这一支驻军的主将谈将军就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了。 陶大从兵部的兵册里抄了一份名单带来,总数是六千二百人。可发军饷的当日,到校武场的不过四千零五十人。整整两千一百五十人的空饷!就这么袒露在天子钦差眼前。 谈将军曾和逆贼韦雄有过来往。他知道韦雄被南阳郡主亲手诛杀的时候,便对郡主生了敬畏。 现在,郡主坐了龙椅,又派人亲自来军营发军饷。他喝兵血一事,必然会传到天子耳中。 天子能砍了万郎中,将蒋员外郎撵去内务府,还罢了钱御史的官职。他区区一个四品武将,天子想处置还不容易吗?天子麾下这么多心腹亲卫,随手就能挑一个出来顶替了他的职位。 就拿眼前这个如黑塔一般的壮汉陶大来说,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力气盖世,身手惊人。难道还降服不了普通士兵做不了驻军主将? 谈将军越想越急,越想越怕。一狠心,准备了一份重礼,趁着天黑去了陶大暂住的军帐里,满脸殷勤地奉上礼物,央求陶大为兵册空额一事遮掩一二。 陶大嗓门大得出奇,一张口震得人耳膜疼:“收回去,俺不要。” 谈将军脸上讪讪,继续低声下去地恳求:“陶校尉,不瞒你说,这两千多人的军饷,也不是都我拿了。户部截留一成,兵部要截留两成,到了我这儿,还得给军营里的武将们都多发一份。我每年拿在手里的,也就两万两左右。” “我家中要奉养七十岁的老娘,有妻妾儿女要吃喝,还有些前来依附的族人要照顾。这些银子,每年也就将将够用而已。”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可在大梁朝做武将,不吃空饷,那点俸禄银子哪里够用?” “现在我知错了,以后一定改。这一回,无论如何请陶校尉帮一帮我。别将此事捅到御前……” “你说迟了!”陶大打断谈将军:“俺昨夜就将信送去京城了。” 谈将军面色一僵,心中惊怒又害怕。刹那间,竟生出了拔刀杀了眼前黑汉的阴暗冲动。 陶大本来就是个莽汉,从不遮遮掩掩,以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谈将军:“谈将军想和俺翻脸?” 谈将军僵硬地挤出笑容:“陶校尉说笑了。陶校尉是天子派来的钦差,我岂敢有冒犯陶校尉的念头。” 陶大说道:“你也别怕。驻军喝兵血的事,皇上早就知道。来之前,皇上吩咐过俺,按着兵册发军饷,剩下的银子还给谈将军。” 谈将军:“……” 谈将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震住了。 陶大努力回想当日听到的嘱咐:“皇上还说,这一回既往不咎。不过,明年这个时候,得按着兵册上的数字补齐兵力。” 谈将军闻言长长松了口气,感激涕零地冲着京城方向跪下,遥遥给天子磕了三个头:“多谢皇上!” 陶大又道:“还有,皇上让俺在军营里留一两个月,看看你们练兵练得怎么样。如果练得不成,俺就要领着士兵们练一练。” 谈将军逃过一劫,哪里还会介意这点小事,立刻笑道:“南阳亲卫营名闻天下,能得陶校尉指点,是我等的荣幸。” 陶大道:“那就明日开始。” 于是,隔日五更,驻军军营里便响起了军鼓。 驻军将士们平日松松散散,三日一操练就算不错了。忽然起得这么早,个个呵欠连天,跑到校武场里,闹哄哄的,两炷香时间才将队伍排好。 陶大领着几十个南阳亲卫,站成笔直的一列,看着这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个个拧紧眉头。 陶大从没有藏着话不说的习惯,张口就对谈将军道:“这军纪军容也太差了。你们平日就这般操练?” 谈将军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是。我们平日驻扎在这里,还算太平。上一回领兵剿匪,还是一年前的事。平日出动的少,将士们确实有些松散。” 陶大很是不满,直截了当地说道:“这样不成。” “俺们皇上花大笔银子,可不能养一群窝囊废。从今儿起,都给俺用心操练起来。俺回头就写信给皇上,俺不回京城了。什么时候将兵练好了,什么时候再回。” 谈将军生平就没见过说话这般直接的莽汉。偏偏对方是天子心腹亲信,孔武高壮,铜铃大的眼珠子一睁,便让人心尖发颤。 也罢,先看看这个陶大到底有几分练兵的本事。说不定,就是嘴上说得响亮,动起真格的也就是个镴枪头表面光。 谈将军心里嘀咕着,口中应得很是爽快。 然后,接下来的一天,便成了驻军大营里所有将士的噩梦。 到了晚上,一个个累得连筷子都握不住,伙房特意熬的香喷喷的肉汤,也喝不下去了。 …… 第六百九十九章 驻军(二) “谈将军,这个陶大,简直是个怪物。” 当天晚上,谈将军的军帐里,挤满了前来告状诉苦的心腹:“可不是?一大早领着我们跑了二十里地。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中气十足地骂人,说我们都是软脚虾窝囊废。” “跑完了就让我们休息一盏茶时间,然后就开始操练队列,还要练长枪长刀。” “听说,以后还要练兵阵!老天爷!我们哪有这样的能耐本事!我们就是驻军,哪里能和边军和京城那些军队相提并论。” “谈将军,你好歹和陶校尉说说情,这样练兵可不行,我们根本吃不消……” 谈将军也跟着练了一天,累得够呛。 不练也不成。陶大可不是嘴头说说,从头至尾都领着士兵们操练。谈将军可不得硬着头皮也亲自操练起来? 听着众心腹愤愤的吐槽声,谈将军有气无力地应道:“陶校尉和那几十个南阳亲卫都这么练,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哪有推托不练的资格。” 众心腹哀嚎声不绝于耳。 谈将军沉了脸,呵斥道:“都给老子闭嘴!我们军营里有空饷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也不打算追究。如果追究起来,老子就要人头落地,你们几个也没好下场。” “现在不过是日常操练,当兵吃军饷,就该卖一把子力气。你们不想练,那就通通滚出军营,回家抱孩子去。” 心腹们被骂得灰溜溜的,不敢吭声了。 谈将军又放缓语气:“陶校尉初来乍到,故意练得凶狠,是要给我们下马威,也是要在军营里树立威信。等熬过三天两日的,他逞足了威风,我再私下去求求情。操练也就能缓着一些了。都别急,先忍一忍。” 这一忍,就是五六日。 谈将军估摸着陶校尉已经立足了威风,特意让伙房做了几样好菜,亲自端进陶大的军帐。 陶大倒没客气推辞,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精光,一抹嘴便道:“练了几日,实在不太行。俺打算,明日开始加练!” 谈将军:“……” 谈将军连连苦笑,拱手求情:“陶校尉手下留情。便是现在这样的操练,军营里的将士们也吃力得很。再加练,实在禁不住。” 陶大一脸嫌弃:“俺们亲卫营的新兵进了军营,第一个月就是这样的强度。到了第二个月,就要逐步加练。” “他们也都是多年的老兵了,这体力耐力,连新兵都不如。真要上战场打仗,都是送死的份。” 谈将军被嘲讽得无地自容。 陶大道:“谈将军,不是俺不给你面子。俺既然奉皇上的命令来了,总得做出些样子,才好回去向皇上交代。” “兵练好了,还是你的兵。这坏人,就由俺来当。” 别看陶大是没心眼的夯货,这几句话说得倒是实在。 谈将军要是再不领情,简直天理难容。 “那就多谢陶校尉。”谈将军咬牙应道:“怎么练兵,都听陶校尉的。” …… 数日后,陶大的亲笔信被呈到了姜韶华面前。 陶大在亲卫营里读了几年书,勉强能将常用的字认全。提笔写字,大概能写三四百个简单常见的字。笔画多的,根本不会写,就以圆圈代替。 这封信里,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圆圈。笔迹歪歪扭扭,丑不堪言。 姜韶华看了之后,好气又好笑:“这个陶大,打仗冲锋是一把好手,一写字就像要他的命一样。” 陈瑾瑜笑着凑过来瞧热闹。 姜韶华索性将信给了陈瑾瑜:“你来瞧瞧,能看懂多少?” 陈瑾瑜看了几行,嘴角直抽抽:“这么多圆圈,还有许多错字,得连猜带蒙。” 不过,大致内容还是看懂了。 陶大对这支驻军的战力评价是:比猪强一点。至少也要练个一年半载才行。 姜韶华笑道:“陶大是个心思粗莽的汉子,当差做事倒是用心。他在信里说,要留在军营里练兵。暂时就不回京城了。” “你代朕写一封回信,就说朕准了。” 陈瑾瑜立刻领命,去了一旁的几案边,执笔挥舞,飞快地写了一封信,呈给天子看了一回。 姜韶华看了之后,点点头笑道:“对,就得写得直接。委婉暗示那一套,陶大看不懂。让他练兵的时候,也别太狠了。能将驻军练到南阳军三年前那样的水准,也就勉强够了。” 陈瑾瑜立刻又补了几句,将信封好,令人送出京城。 这般送信回来的,不止是陶大。其余抵达各驻军的亲卫们,也纷纷送了信回来。他们在信中详细禀报了各驻军的空饷缺额,战力低下是常见的现象。有的驻军,十天八日才操练一回。还有的驻军士兵,被主将指派做些营生差事,赚来的银子自然都归主将。另外,还有驻军借着剿匪的名义,勒索当地富商,种种劣迹,令人震惊。 大梁的驻军,真是如一摊摊烂泥。 最离谱的,是有一支驻军里竟暗中养了几个营妓。 去这支驻军的,恰巧是脾气火爆的孟大山。孟大山当时便翻了脸,令人拿下主将,直接送到京城兵部,由兵部发落处置。 这一举动,也确实太过激烈。当日差一点就造成军营哗变。 孟大山带的人不多,却气势凌厉,各自拔出长刀,横眉冷对一众满面愤慨的武将。 “我孟大山奉皇命前来,给你们送军费送军服送粮草。军营中有不合规矩的事,我看到了,便要代皇上出手管一管。” 孟大山也抽出了长刀,寒冷锐利的锋芒直逼人眼:“今日之事,你们若不服气,只管动手。我孟大山豁出这条命,今日交代在这里,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不过,我也奉劝你们,在动手之前都想清楚了。现在倒霉遭殃的,只有一个主将。如果你们动了手,就是军营哗变造反。消息传到京城,皇上一定会派兵来剿灭你们,还要诛你们的九族。” “你们想一想,到底值不值得为你们的主将豁出九族!” 第七百章 驻军(三) 这些年,孟大山常年练兵带兵,真枪实刀地上过阵,杀过山匪,剿过流民。身上自有武将的霸气和威武,此时拔刀相向,更是凌厉无匹杀气凛然。 原本喧闹的武将们立刻就怂了大半,有的悄悄后退,有的挤出笑容陪不是,偶尔有一两个头铁的还想继续闹腾,很快就被同僚扯了下去。 孟大山冷冷环视一圈:“我奉天子之命前来,给诸位发足军饷,发新衣鞋袜,还送来大批粮草。” “天子忧心所有将士,国库里的银子都紧着你们先用了。你们以前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都给我全部收起来。” “从明日起,五更起操练,所有人都听我的。谁不服,现在就站出来。” 张口闭口都是“奉天子之命”,除非是要造反,否则,谁敢不服? 一片沉寂中,孟大山冷冷道:“既然说定了,就都回军帐去。朝廷自会按律处置你们的主将,你们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差事。” 众人慢慢退了出去。 军帐里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 待所有闹腾的人都走了,孟大山才长松一口气,将长刀入鞘。身边一众亲卫,也纷纷收了刀。 “我还以为,今儿个是真要杀起来了。”其中一个心有余悸,低声嘀咕。 “可不是?我已经做好将这条命交代在这儿的准备了。” 军营里是有空饷不假,也有结结实实的三千士兵。一旦军营哗变,这么多人拿着木棒冲过来,足足围死他们这五十个人。 双拳难敌四手。身手再厉害的好汉,也敌不过这么多人。 孟大山心里也在暗暗捏冷汗,面上倒是还撑得住:“怕什么!军营里的军汉,平日军饷被克扣得厉害,连口饱饭都没吃过,怎么肯跟着武将们造反。今日进军帐来的,也就几十个。哪里是我们对手!” “当然,能不动手,还是尽量别动手。皇上派我们来,是要摸清驻军底细,给驻军们警告。真闹到军营哗变造反的地步,受苦受难的是本地百姓。到时候朝廷还要派兵来镇压,里外都是麻烦。” 现在倒是冷静了,大道理说得一条一条。也不知道刚才是谁第一个就拔了刀。 亲卫们心里默默腹诽吐槽,却没人敢当面揭孟大山的短,纷纷点头应和。 孟大山吩咐道:“你们也各自去歇下。今夜别睡得太死了,别脱衣服,兵器就放在手边。” 众亲卫点头应下。 这一夜,孟大山自己也没睡踏实。军帐外稍有个风吹草动,他便立刻惊醒起身下榻,抓着长刀去军帐外转一圈。 好在军营里的普通军汉们,被自家主将压迫得厉害,确实不肯为主将的生死豁出性命。其余中低等武将,掂量过诛九族的分量后,那点愤恨不甘,也就咽进肚中了。 一夜过来,孟大山的一颗心也就落回了原位。这等事,既然一开始没闹腾起来,那么之后也就消停了。 五更天,孟大山亲自击了军鼓。三通军鼓后,军汉们勉勉强强来齐了。此时已是深秋,已有了凉意。好在崭新的军服刚放了下去,军汉们穿着新衣新鞋,早起操练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孟大山嗓门大,一张口三千军汉都听得清清楚楚:“先跑十里,跑完回军营吃早饭。今日早上有肉汤白馒头,大家可以放开肚皮吃个饱。” 军汉们听得精神一振,轰然应了。 平日主将扣扣索索,别说馒头,他们连杂面馒头都只能吃两个,菜汤里连油星都喝不着。 现在有肉汤白馒头,跑十里地算什么,跑吧! 孟大山是亲卫二营的统领。明面上亲卫二营是六百人,真实的兵力是七八倍。论领兵操练,孟大山可谓经验丰富。不像陶大那样,上来就跑二十里,一操练就是一整天,让军汉们个个叫苦不迭。 孟大山采取的是循序渐进的法子。前几天,只跑十里,日常操练也从最简单的列队左右转开始。等过了半个月,众军汉都适应这样的强度了,再加跑五里路,队形也开始变幻复杂起来。 如此过了两个月,已进了冬日。朝廷处置驻军主将的文书来了。 不出孟大山所料,这个胆敢在军营里养营妓供自己享乐的四品武将,直接被砍头抄家。 这也是天子登基之后,第一个重处的武将。 还有一封天子的亲笔书信送来。 姜韶华在信中赞扬孟大山肃穆军营风气的举动,也对孟大山不爱惜自身的举止提出了严肃的批评。再一次强调,要顾惜自己,在她心中,什么都不及孟大山本人的安危重要。 这样的书信,看得孟大山心里热腾腾的。 士为知己者死。 身为武将,为这样的天子卖命也值得了。 “去军营里和大家伙儿说,姚将军被朝廷砍了头。军营里少了这么一个祸害,以后大家的军饷都发十成。还有,今日伙房杀三头肥猪,让大家伙吃顿好的,庆贺一番。” …… “大梁的驻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烂十倍百倍!” 京城的冬日格外冷。从十一月起,宫中各殿便燃起了火盆。昭和殿里更是炭火充足,暖意如春。 姜韶华的身孕已有八个月,肚子越来越大,走路时虽然平平稳稳,身边人却看得心惊肉跳。 姜韶华蹙眉踱步,陈瑾瑜便跟在姜韶华身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姜韶华。 “像姚将军这样的蛀虫,不知有多少。现在只能杀一儆百,警告所有武将收敛。” “等过个几年,朕要亲自巡视军营!狠狠惩治一批武将!彻底扭正军营里的风气!” 武将们吃空饷喝兵血,都算是好的了。压迫百姓勒索富商暗中走私捞银子杀良冒功……各地驻军的武将们捞银子花样多得很,比起文官们来毫不逊色。 还有这个姚将军,公然在军营里蓄养营妓,而且,不是青楼女子,是从百姓家中抢来的姑娘,行为恶劣且恶心。 这等军中渣滓,不杀不足以平心头怒气。 第七百零一章 驻军(四) 陈瑾瑜伸手扶住姜韶华:“皇上别为这些小事动了胎气。” 姜韶华轻哼一声:“这是关乎大梁军营战力的大事,绝非小事。” 陈瑾瑜无奈地改口附和:“是是是,这是大事。不过,也得等皇上坐稳了龙椅。再去巡视大梁军营!” “大梁万里江山,四十州几乎都有驻军。想骑马走上一遭,可不是三五个月的事。少说也得一两年。” 身为天子,理应坐镇宫中,哪有离开一两年的道理? 姜韶华也就是心中不快,嘴上说一说罢了。要做到这一步,至少短期几年内不可能。 大概是她今日心情波动得厉害,肚中的孩子的情绪也大为波动,不停手舞足蹈。 姜韶华只得伸手抚摸跳动不安的肚皮:“乖一些,别闹腾了。” 肚皮在手掌下颤动,鼓起的小包慢慢缩了回去。 陈瑾瑜看得有趣,低声笑道:“我们的太子殿下可真是活泼得很。” 姜韶华肚中这一胎是女婴的事,知晓的唯有孙太医父女两人。这对父女口风都很紧,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 不过,宫中不乏有经验的接生嬷嬷,从姜韶华怀孕后的身形变化有了揣测。郑太皇太后显然也猜到了,近来让身边宫人做了漂亮精致的小衣服,送到昭和殿来。 对郑太皇太后来说,姜韶华第一胎生女婴更好。如此一来,平王在宫中便能更安稳。 最好是姜韶华只生这一个,以后再生不出儿子来。 李太后也打发人送了些婴童的衣物来。就连一直闭宫养病的范贵太妃,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姜韶华这一胎大概率是女婴的消息,心情大好,亲手做了女婴的小衣服,打发人送了过来。 姜韶华一律收下。 宫中风声传得快,陈瑾瑜也听过这样的传闻。对此,陈瑾瑜半点都不忧心。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大梁的太子殿下。 姜韶华被肚中孩子闹得没了脾气,无奈一笑:“真是个讨债鬼。我心里不痛快,她都不许。” 陈瑾瑜被逗乐了:“可见太子殿下孝顺得很。” “大梁官场风气不正,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想彻底扭转过来,也非朝夕之功。皇上别为了这些事闹心,一步一步慢慢来便是。” 姜韶华呼出一口气:“我近来确实格外容易烦躁。” 怀孕到了后期,容易疲累,头脸手脚都有些浮肿。坐得久了肚子不适,晚上翻身不便,还特别容易起夜。这都是真真切切影响到她日常生活起居的问题,更不用说,她还是一朝天子,每日要处理的政务堆积如山。 再一想到日后还得生产做月子,哪怕出了月子就上朝,那做月子的一个月里,总得歇着吧!可朝廷里里外外这么多事,哪里容得她安然躺着休息? 所以说,要做大事的人,根本无暇做一个好母亲。 男子忙于事业,也同样做不了一个好父亲。只是,生育教养孩子都是女子该承担的,对男子的影响很小,对女子的影响就很大了。 想到这些,姜韶华忍不住叹口气,对陈瑾瑜道:“我只生这一个,以后不生了。” 陈瑾瑜身为天子舍人,每日和天子朝夕相伴,最清楚姜韶华近来的身体情况,闻言也叹了一声:“可不是么?朝事繁忙,皇上哪有时间怀孕生孩子。” 正低声闲话,宋渊一脸沉肃地进来了。 陈瑾瑜心里一个咯噔,陡然有了不妙的预感。能让宋统领露出这般凝重的神情,可见定然是有了不太好的消息。 姜韶华目光一掠:“宋统领,出什么事了?” 宋渊沉声禀报:“回禀皇上,前去豫州驻军的五十个亲卫,在进军营后遭了埋伏,都被杀了。” 陈瑾瑜倒抽一口凉气,俏脸骤然白了。 派出去护送军费物资的亲卫们,大多平平安安,像陶大和孟大山这样的,已算是有些波折。 惨遭埋伏被屠戮一空的噩耗,还是第一个! 姜韶华眉头重重一跳,目中骤然涌起杀气:“豫州驻军主将是谁?” 宋渊神色依旧凝重:“豫州驻军的主将姓陆。和当年边军叛城的赵武是姻亲。” 姜韶华目光一凝:“赵武当年逃走之后,一直没有音信下落。你今日特意提起赵武,莫非是赵武就在这豫州驻军的军营里?” 宋渊低声应道:“亲卫们都被杀了,只勉强逃出一个,写了血书让人送回来。血书里提起了赵武,还有郑宸。” 郑宸! 这个名字,令姜韶华面容森冷,杀气愈重:“血书在何处?” …… 这一封血书,早已干涸。是从衣服上仓促撕下了一角,以手指沾着鲜血勉强写成。此时早已干涸,近乎黑色。 一共短短四句。 “豫州驻军已叛变!” “我等被迎进军营,遭了埋伏。无人投降!” “军营里有郑宸,还有赵武!” “郡主替我们报仇!” 看到最后一句,姜韶华眼睛腾地红了。前所未有的怒火,在心中汹汹燃烧,仿佛炙烤着五脏六腑。 “舅舅,”姜韶华忽然换了昔日称呼。 宋渊深深看一眼姜韶华:“我在。” 姜韶华道:“我要你去豫州,割下郑宸和赵武的人头。” 宋渊毫不犹豫:“好,我一定去平了逆军。” 姜韶华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汹涌澎湃的怒意:“立刻宣纪尚书丁侍郎汪侍郎进宫,另宣包大将军左大将军司马将军宋将军等进宫。还有,请陈长史和王中书令一并过来。” 陈舍人拱手领命。 …… 天子一声令下,被宣召的重臣和武将们在半个时辰都赶进了宫中。 有户部尚书,有两位兵部侍郎,还有几位执掌军营的武将,这阵仗,一看就是要出兵打仗。 此时,豫州驻军谋逆一事也迅速传开了。 王丞相在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立刻召几个幕僚前来商议……商议出的对策当然是告诉王瑾,再由王瑾在圣前奏对。 王瑾每次都能及时提出切实可行的对策,王丞相居功至伟。 安国公听到郑宸出现在豫州军营的消息后,面色煞白,转头吐了一口血。 第七百零二章 叛军(一) 这一口鲜血,喷出了老远,溅落在被褥上,如红梅绽放。 再看安国公,已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几乎没了进气。 一旁的安国公夫人面色骇然,哭嚎不已:“老爷!” 一直守在安国公床榻边的秦太医面色凝重,急匆匆地拿出金针:“下官要立刻为国公爷施针急救,请夫人暂且让一让。” 秦太医也是倒了血霉。太医院里一共有二十多个太医,他在其中医术能排进前三,被郑太皇太后一直着意拉拢。 季太医犯下谋害天子的滔天恶行,季家被连根拔起,诛灭了九族。季太医的太医院医正之位也就空了出来。秦太医跃跃欲试。没曾想,一场宫变,令宫中天翻地覆。秦太医还没来得及一展抱负,就被太皇太后打发来了安国公府。 放在以前,能给安国公看诊治病是好差事。可现在,安国公世子郑宸叛逃在外,整个郑家都被连累,安国公又伤了一条腿,兵部尚书的官职形同虚设。在郑府待着,和熬苦刑也没什么两样。 秦太医心里自怜自苦,手中半点不敢停,飞快地给安国公扎针。须臾片刻间,安国公头脸处便被扎上十几根明晃晃的细长金针,像只刺猬一般。 安国公依然昏迷不醒。 安国公夫人哀哀痛哭,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被两个贴身丫鬟扶着,勉强瘫坐在椅子上。 郑宸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这个母亲最大的骄傲。 可现在,郑宸是和高凉王世子谋害天子的同谋,叛逃躲藏在外也就罢了,偏生又露了踪迹。还和赵武混在一处,不知如何挑动得陆将军起兵叛乱,杀了天子钦差…… 也难怪安国公被气得口吐鲜血昏迷不醒。便是她此刻也觉喉头阵阵腥甜。 “夫人!” 耳畔响起丫鬟们的骇然惊呼。 安国公夫人茫然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处多了一摊刺目的血迹。 安国公夫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又是一阵哭天抢地兵荒马乱。 丫鬟们抬来一张窄榻,将吐血昏迷的安国公夫人抬了上去。一脸沧桑的秦太医,照顾完安国公,再为安国公夫人扎针。 “宫中来人了。” 两个主子都吐血昏厥过去。出面迎接赵公公的,便是郑家的庶出二公子。这位郑二公子,在不久前被安排进了礼部当差。今日凑巧是休沐在家中。 “赵公公可算来了。”郑二公子一脸惊慌手足无措,眼睛都红了:“父亲惊闻豫州驻军叛变的噩耗,吐血昏了过去。母亲也吐了口鲜血,现在同样昏迷未醒。秦太医正为他们施针急救。” “现在我们郑家到底该怎么办?请赵公公教我!” 眼前的郑二公子,比起郑宸只小了一岁。自小就被嫡出的长兄压得黯然无光,且确实天资平庸文武平平,在安国公府里几乎是个透明人。 要不是郑宸闯下大祸逃出京城,郑二公子根本就没露头的机会。哪怕郑太皇太后有意栽培提携,郑二公子也不是什么璞玉的料,直接就被郑宸挑动豫州驻军叛乱的噩耗吓破了胆子。 赵公公心里暗暗摇头,口中温声安慰:“二公子先别慌。太皇太后娘娘打发咱家过来,就是为了安一安人心。” “请二公子在前领路,咱家先去看看国公爷。” 郑二公子红着眼睛带路,赵公公进了寝室后,一眼便见到面如金纸的安国公和面色惨白的安国公夫人,心里也是一沉。 “秦太医,”赵公公低声叫来秦太医问询:“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何时能醒?” 满心晦气的秦太医,不敢开罪太皇太后的心腹,恭敬地答道:“回公公,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都是气血攻心,吐血昏迷。下官已经施了金针,再各开一张药方,熬一碗汤药喝下去,也就该醒了。” 赵公公有些不耐:“那还磨蹭什么!快些去开药方!国公爷国公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太皇太后娘娘定然饶不了你!” 秦太医唯唯诺诺,立刻去开药方。 要不怎么说太医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呢?为贵人治病,治好了有重赏。一旦有什么差池,就是现成的出气篓子。罢官去职都是轻的,被治罪砍了脑袋也是有的。 小半个时辰后,苦涩的热腾腾的汤药灌下去,安国公果然悠然醒来。 赵公公急忙凑到床榻边:“国公爷总算醒了,奴才代太皇太后娘娘来传口信。宫里有娘娘在,翻不了天。请国公爷安心养伤。” 安国公先是眼神茫然,然后焦点慢慢汇聚,最终落在赵公公熟悉的脸孔上。 安国公想说话,嘴唇动了动,喉头又有些腥甜。 他用力咽了回去。 赵公公如何能不清楚安国公此时的心情。事实上,他在听闻豫州驻军叛变的噩耗时,也恨得咬牙切齿想骂娘。 郑宸逃都逃出去了,就安安分分地躲起来,苟且偷生也就算了。有太皇太后力保,昭平女帝陛下也对郑家网开一面。等熬个三五年的,这事慢慢淡了,郑家二公子三公子也就磨炼出来了。或许郑家还有姑娘能考中女进士,进宫当差效力。郑家日后还能慢慢再起来。 现在,一切都完了! 豫州驻军叛变,郑宸就在驻军大营里!还有一个当年在边军弃城叛逃的赵武,竟然也在豫州军营里。 这意味着什么? 当年边军大败,彭城被屠,死伤无数将士和百姓。左大将军被问罪,丢官去职。朝廷下令通缉叛将赵武,奈何一直没搜寻到赵武的下落。现在倒好,赵武忽然就露了踪迹,还和郑宸混在一处。这让人不得不生出联想。当年赵武忽然叛变,背后到底有没有郑家的影子? 这可是里通外国丢失国土的重罪! 就是郑太皇太后想捂也捂不住! 赵公公现在说得委婉,其实,郑太皇太后知道此事后破口大骂了整整一炷香时间:“……立刻去郑家,去问问安国公那个丧良心的混账!赵武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七百零三章 叛军(二) 到了郑家,看着安国公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赵公公哪里还敢如实地学一遍。只能先安慰安国公一番。 安国公挣扎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替我向姑姑告罪。就说我们父子对不住她。我们该死!” 确实该死! 要不是为了郑家,太皇太后哪里要费那么多力气和天子较劲。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地位和辈分,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晚辈的孝顺,带着平王殿下安心过日子。 现在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出来,太皇太后娘娘还得想法子护住郑家,少不得又要拉下一张老脸去求女帝陛下了。 赵公公确实心里向着天子,却也心疼伺候了几十年的主子,心情颇为复杂。他低声问安国公:“太皇太后娘娘打发奴才来问,郑家和赵武,到底有什么牵扯?” 安国公哑口无言。 赵公公也就懂了。 此时此刻,赵公公也有了吐血的冲动。 他按捺着心里的怒火,低声道:“国公爷好生歇着,奴才这就回宫复命。” 赵公公火速回宫。 进了宫门后,立刻便有小内侍跑过来送信:“皇上还在和众臣议事,户部纪尚书也被召进宫了。” 赵公公眉头紧皱,略一点头,脚步更急更快。 心急如焚的郑太皇太后,竟迫不及待地迎了几步:“安国公到底怎么说?” 赵公公扶着郑太皇太后往里走,压低声音道:“娘娘别急,先坐下缓一缓,听奴才慢慢道来。” 郑太皇太后一把年岁了,依然是雷厉风行的火爆脾气,闻言怒道:“缓什么缓!立刻告诉哀家!” 赵公公无奈之下,只得低声说道:“奴才依着娘娘的吩咐去问国公爷,国公爷没有否认。想来,赵武确实和郑家有些干系。” 怕什么来什么。 郑太皇太后身子晃了一晃,一旁的林公公迅疾闪身过来,扶住主子。 郑太皇太后气得全身发颤,咬牙切齿地怒骂:“这对混账东西!竟敢瞒着哀家做这等事!这两个混账!” 郑太皇太后口中的两个混账,自然就是郑宸父子了。 丞相党和太皇太后党水火不容,彼此争斗不休,暗中用些手段不足为奇。不过,为了除掉左大将军斩断王丞相在军中的臂膀就敢唆使赵武弃城叛逃,以彭城数万百姓和边军几万将士性命为筹码,这等行径堪称卑劣无耻! 郑太皇太后也难以接受! 汹汹怒火在胸膛里燃烧,气到了极处。 “他们父子都该死!哀家是顾不得他们了!”郑太皇太后气得站立不住,口中反反复复地骂道:“这对混账东西!” 赵公公和林公公扶着郑太皇太后坐下,急急召太医过来,以防郑太皇太后随时被气昏过去。 …… 姜韶华面寒如冰地坐在龙椅上,目光锐利冰冷。 一众武将,皆满面怒容。尤其是左大将军,提起赵武,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个逆贼。 当日边军惨败彭城被屠戮,身为边军主将的左大将军,被天子问责,黯然辞官。 虽然之后再次起复,却从边军主将变成了京城英卫营的主将。兵力相差了近两倍,在军中的地位也降了几位。更重要的是,这份兵败的耻辱,永远烙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注定了要被记载进青史的大败。 朝廷通缉赵武,左大将军也私下派了心腹,四处搜寻赵武的下落。谁能想到,赵武竟一直躲在豫州军营里! 豫州军主将陆将军,是安国公一派的人。赵武藏身在豫州军里,可见和郑家早有牵扯。现在郑宸也出现在豫州军营,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上,豫州军敢杀钦差,反叛之心,昭然若揭。”左大将军目中闪着怒火,昂首阔步上前奏请:“末将愿领英卫营前去剿逆贼!” 包大将军要坐镇京城,不宜领兵前去。司马将军和宋将军识趣地不和左大将军争抢。 左大将军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姜韶华看着左大将军:“英卫营当年支援边军,曾打过败仗,损失颇多。现在的士兵,多是这几年招募的新兵,并未经过多少战事。左大将军领着这么一群新兵去豫州,有几成把握?” 左大将军沉声道:“末将这两年一直在练兵。” “末将曾执掌边军二十年,说句大话,论练兵领兵打仗,末将自认在军中没有对手。” 这话说得是稍微狂了些。 不过,包大将军司马将军等人都没有出声。 京城几支驻军,一年打不了两回仗。边军却要时时面对关外铁骑的威胁。哪怕是以守城为主,大仗小仗也是打的最多的。论战力,比起京城驻军实实在在强得多。 左大将军私德不太行,喝兵血喝得凶猛,练兵打仗却有真功夫。 姜韶华道:“既然左大将军主动请缨,那此次领兵平乱的差事,就交给左大将军。” 左大将军铿锵有力地应道:“末将一定提着赵武和郑宸的项上人头回来见天子。” 姜韶华淡淡道:“朕打算让宋统领一同领兵前去豫州。” 左大将军素有桀骜不驯的声名,闻言竟直接道:“军中只能有一个主将。令出两门,是行军打仗的大忌。如果皇上信不过末将,直接派宋统领领兵就是。” 这番话中带着不满,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翻脸的鲁莽之气。 丁侍郎立刻沉了脸:“皇上这般安排,自有用意。左大将军不可对天子不敬。” 左大将军面无表情地应了回去:“领兵打仗,是提着脑袋拼命。末将敬重皇上,但是,末将还是坚持军中只有一个主将。” “要么让我领兵去,要么就宋统领领兵去平乱。” 兵部掌管天下兵马,原则上来说,左大将军应该听丁侍郎的。 事实上却是,文官武将各成派系。兵部平日拨军费抹油水容易,却很难干预军队里的事。 左大将军摆明了不给丁侍郎面子,丁侍郎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想发怒却又没多少底气。 姜韶华适时地张口:“左大将军勿恼。行军打仗,都听你的。宋统领只有一桩任务,将郑宸和赵武的人头带回来。” 第七百零四章 胎气(一) 天子一言九鼎。 姜韶华当众许诺,主将只有一人,且只会是左大将军。至于宋渊,是代天子前去诛杀逆贼郑宸赵武。 原本满身毛刺的左大将军,立刻就收敛了棱角锋芒,拱手应道:“末将遵旨。” 姜韶华转头看纪尚书:“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户部立刻为英卫营筹措三个月的粮草。” 国库再空虚的时候,也得剿灭逆贼。更不必说,近来频频有大笔钱财抄没入国库。可以说,大梁国库正处于十数年来最充盈的时候。 纪尚书二话不说,拱手应下:“请皇上给臣五日时间。” 五日时间内,要测算出英卫营所有将士三个月需要的军费,还得筹措出足够的粮草。这其中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浩大的工作量,常人根本难以想象。 可以说,接下来的五天,户部所有人一个都得吃住在官衙里,一个别想回家了。 姜韶华面色沉凝,冷然道:“好,就五日时间。纪尚书,户部接连出事,朕处置了万郎中,又调走了蒋员外郎。这一回要测算调拨大笔军费准备大批粮草,朕丑话说在先。谁敢暗中伸手,朕不必等刑部立案问审,直接灭他的九族!” 纪尚书满心羞惭,斩钉截铁地应道:“臣一定尽心竭力办好差事。如果再有差池,臣便致仕告老,腾出户部尚书的位置给有能耐的臣子。” 姜韶华淡淡道:“事不过三。纪尚书的话,朕都记下了。” 又对丁侍郎道:“兵部要准备战马兵器铠甲攻城的器具。五日时间可够?” 丁侍郎立刻应道:“臣回兵部就立刻着手准备。请皇上放心,臣全程亲自盯着这一桩差事,绝不会出差错。” 姜韶华瞥一眼汪侍郎。 近来老实了许多的汪侍郎,禁不住女帝陛下这一瞥的威势,拱手道:“臣一定全力协助丁侍郎。” 姜韶华淡淡道:“国事当前,以战事为重为先。谁要起内讧或趁机争权夺利,耽搁了大事,休怪朕辣手无情!” 这番话,冰冷入骨,掷地有声。 女帝陛下曾亲自领兵冲进宫廷,诛杀逆贼姜颐,刺死了高山和韦雄。辣手无情之前,还有武功盖世四个字。现在又多了天子的权势。身为臣子,既没有相抗的勇气,也没有那份实力。 汪侍郎低了头。 姜韶华目光掠过众臣表情不一的脸孔:“该说的都说了,大家都散了。户部兵部辛苦几日,左大将军也辛苦些,立刻去军营点兵准备出征。” 众臣拱手告退,迅速散去。 姜韶华用力呼出一口气,右手抚上了一直跳动不安的肚子。 陈长史面色一变,急急低语:“皇上是不是动了胎气?” 陈瑾瑜已冲到龙椅边,扶住了姜韶华。王瑾身为外臣,不宜靠得太近,站在三尺之外,满面关切焦急。 姜韶华先闭上眼,缓缓呼进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今日情绪波动厉害,孩子在肚中也闹腾得厉害。我要歇一歇,缓一缓。” 话音刚落,景阳宫便派人来了。 “启禀皇上,太皇太后娘娘打发人来传口信,请皇上去一趟景阳宫。” 这几个月来一直低调隐忍的陈长史,抢先一步冷冷应了回去:“去景阳宫传话,就说皇上龙体不适,需要休息。有什么要事,等明日再说。” 郑太皇太后能有什么要事? 无非是惊闻郑宸出现在豫州军的噩耗,气急攻心,为郑家的安危忧心。要姜韶华去景阳宫,也无非是要逼迫姜韶华表态,会保住郑氏一族。 简直自私透顶。 也不想想,姜韶华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每日早起晚睡处理政务,不得片刻消停。现在心腹亲卫被豫州叛军所杀,如果不以铁血手段镇压剿灭叛军,便会有别的军队有学有样,后患无穷。 郑太皇太后根本就没想到这些,或者说是不管这些,一心只顾着郑家。可不自私狭隘糊涂么? 姜韶华睁开眼,低声道:“我要回寝室歇着。外间诸事,就都交给陈长史了。” 以姜韶华的坚韧和骄傲,在人前露出这样的软弱姿态,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实在撑不住了。 陈长史鼻子一酸,沉声应是。 王瑾心里也难受极了,低声道:“皇上只管安心歇着,臣也留在这里,协助陈长史处理政务。” 王瑾官职不高,身份却高得很。现在就是王丞相在朝堂中的代言人。有许多政务决策,都是王丞相和幕僚们的智慧。王丞相甘愿退让,是为了将儿子捧到高位。 这些事,姜韶华心中都明白,也一直默许了。 她点点头。 陈瑾瑜眼睛泛红,小心地扶起姜韶华。宋渊顾不得男女之别,扶住了天子的另一边手臂。 这才是真正的左膀右臂,天子心腹。 姜韶华在两人的搀扶下,从龙椅上起身,缓步回了寝室,躺在床榻上。孙太医孙泽兰父女两个,都被急召而来。 孙太医看一眼姜韶华略显苍白的面色,心里沉了一沉,凝神诊脉,低声问了陈瑾瑜一番具体情形后,立刻开了药方。 孙泽兰也没了嬉笑的心情,默默为天子请了一回脉。 姜韶华在真正的亲信面前,没了遮掩的必要,眉头蹙着,忍着肚间隐隐的抽痛:“是不是动了胎气?” “是,”孙泽兰眉头紧皱:“得卧榻静养几日。不然,怕是会早产。” 对怀孕的女子而言,早产几乎等同于难产。 大梁朝每年死于早产难产的妇人,是一个庞大又难以统计的数字。任你平日身体再好,遇到生产,依然是一道鬼门关。 孙太医瞪了口无遮拦的女儿一眼,然后温声对姜韶华道:“皇上龙体素来康健,这一胎怀相也好,只是因情绪波动得厉害,动了胎气。臣开了安胎的方子,皇上喝几日,好好歇一歇,也就无碍了。” 姜韶华没有逞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轻声道:“让人传信去皇庄,让崔渡回来。” 宋渊立刻派人去送信。 …… 第七百零五章 胎气(二) 喝了安胎药后,姜韶华很快沉沉睡去。 孙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在龙榻边。 孙泽兰更擅长外科动刀,论诊脉开方的能耐,还是孙太医更精湛更老道。有孙太医守着,孙泽兰便和陈瑾瑜退出了寝室。 两人都是自小住在南阳王府,彼此熟稔。 孙泽兰低声追问:“皇上到底为了何事这般盛怒,竟动了胎气?” 姜韶华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极有城府。朝堂混乱,后宫不消停不省心,姜韶华都应付过来了。是什么事,能让女帝陛下气得动了胎气? 陈瑾瑜长叹一声,将豫州军叛乱一事道来。 孙泽兰听闻五十个亲卫死在豫州军营的伏击之下,像被利刃割了一刀,痛得鲜血淋漓:“这些乱军,不杀不足以平心头之恨。” 陈瑾瑜也红了眼:“正是。军营里还有当日在边关弃城而逃的赵武,还有逃出京城几个月没有音信的郑宸。这等心腹大患,绝不能留。” 孙泽兰拧着眉头低语:“只怕太皇太后会兴风作浪。” “已经派人来传口信,被陈长史挡了回去。”陈瑾瑜叹道:“你就等着看吧!太皇太后绝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还有得闹腾。皇上想安心养胎,谈何容易。” 孙泽兰也怒了:“皇上龙体要紧,不能再枉动心火了。谁在这时候闹腾,就是要害皇上!不行!从现在开始,我就守在这里,看谁敢扰了皇上!” 陈瑾瑜咬牙道:“说得没错!我也守在这里,谁都别想过我这一关!” …… 半个时辰后,景阳宫果然又派了人来。 这次来的是赵公公。 赵公公和天子私下一直保持着良好往来。陈瑾瑜对赵公公也算客气:“赵公公,皇上已经歇下了。请公公回景阳宫禀报太皇太后娘娘一声,近日就别打发人来昭和殿了。等皇上得了空闲,自会去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 问询天子龙体详细情形,是宫中大忌。 身为宫中老人的赵公公,自然不会蠢得问东问西,只一脸为难地叹道:“太皇太后娘娘听闻豫州乱军的消息,大发了一顿脾气。今日不见到皇上,怕是不肯干休。” 孙泽兰眉头竖了一竖,陈瑾瑜冲孙泽兰使了个眼色,孙泽兰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换了一副淡然口吻:“赵公公这般回禀便是。” 赵公公没有纠缠不休,很快离去。 一个时辰后,天色漆黑,赵公公又来了。 陈瑾瑜和孙泽兰守在寝室门外,宋渊和一众御前侍卫也都在,众人都冷冷看着赵公公。 赵公公一脸苦笑,忽然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重,啪地一声,留下了鲜亮的五指印。 陈瑾瑜一怔,和孙泽兰对视一眼。 孙泽兰心肠硬得很,面无表情地说道:“赵公公这是做什么?莫非是要用苦肉计不成?” 赵公公一个晚上跑来跑去,在景阳宫挨骂到昭和殿受气,颇有些心力交瘁 他长叹了一口气:“咱家里外不是人两头受气,孙小太医就别奚落嘲讽咱家了。” 孙泽兰略一挑眉,更刺耳的话就要喷薄而出。 陈瑾瑜咳嗽一声,接过了话茬:“赵公公为难之处,我等能体谅。不过,皇上今日龙体不适,不宜动心火,更不能去景阳宫。赵公公就这么回禀吧!” 赵公公也没法子,叹了口气,就这么回去了。 之后倒是没再来。 到了半夜,景阳宫才传了消息出来。 赵公公当差不力,被太皇太后赏了一顿板子,屁股都快被打烂了。 赵公公在景阳宫风光那么多年,到哪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进丞相府昂首挺胸,到了昭和殿也受礼遇。今日晚上这一顿板子,将赵公公打得颜面扫地。 姜韶华喝了安胎药,睡了一觉,此时醒了过来。银朱正细心伺候着喝些热粥。 陈瑾瑜等姜韶华用了晚膳,才低声道:“赵公公今晚来了两趟,都被臣和孙小太医拦了回去。结果,挨了太皇太后一顿板子。” 姜韶华轻轻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隔着肚皮安抚躁动不安的闺女,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太皇太后这是杀鸡给朕看。” 赵公公倾向昭和殿,处处为天子说话,郑太皇太后也不是傻瓜,总能察觉出一些。此次是气血攻心,也是真的急了,竟不顾多年相伴的主仆情意,拿赵公公撒气,顺便威慑一下昭和殿。 陈瑾瑜轻哼一声:“赵公公是死是活,和皇上有什么关系。太皇太后以为这就能震慑昭和殿,实在是打错了主意。” 姜韶华却道:“你代我去一趟景阳宫,给赵公公送一份伤药。” 陈瑾瑜一愣,却没多问,应声去办差跑腿。 此时已是夜半更深,宫中一片安宁。宫檐下悬着的宫灯,被寒风吹得摇摇摆摆明暗不定。 陈瑾瑜捧着伤药,从角门进了景阳宫,去了赵公公的住处。 赵公公身为景阳宫总管太监,住处颇为宽敞,还有两个小内侍伺候着。 今夜挨了板子,赵公公趴在床榻上,哀呼个不停。 陈瑾瑜到床榻边,奉上伤药和来自天子的关切问候。赵公公感动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奴才一条贱命,哪里值得皇上这般惦记。请陈舍人回去复命的时候,代奴才向皇上谢恩。就说赵景明深蒙皇恩,心中感恩戴德。” …… 这一番话,没能及时传进姜韶华耳中。 陈瑾瑜走后没多久,姜韶华便又睡着了。 她也是肉体凡胎,不是铁打的,怀着身孕接连忙碌了几个月。就如一根时刻被绷紧的弦,一旦松开,倦意便倾袭而来。 再睁眼,已是第二日。 日上三竿,阳光猛烈。 姜韶华懒懒地睁开眼,一张熟悉的俊脸瞬间映入眼帘。 崔渡从接了宫中消息便急匆匆地骑马赶回来。赶到昭和殿的时候大概是四更天,他没有睡,就这么在床榻边守了几个时辰。 “韶华,”崔渡眼睛有些红,声音低哑:“你好好养着,别累着气着自己。” 第七百零六章 安胎(一) 崔渡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自责愧疚。 “我太没用了。”崔渡目中闪出水光,声音发颤:“韶华,你怀着身孕,还要每日操劳辛苦。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我实在没用!” 姜韶华柔声道:“这怎么能怪你。崔渡,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一直都知道,这条路十分艰难,满是坎坷荆棘,要付出太多的精力心血。” “那一日在金銮殿里,我张口说我要做女帝,我就已做好了准备。” “这么一来,却苦了我肚中的孩子。娘亲每日忙忙碌碌,根本就顾不上她。” 崔渡听了这番话,并未展颜,眼睛更红了,水光化为泪珠滚出了眼角:“你太累了。天底下哪有八个月的孕妇这般操劳辛苦的。” 是啊!真累! 以相对和缓的政治手段继承皇位,没有大动刀兵,应该是幸事。可这也意味着,一堆烂摊子随之留了下来。 身为天子,不能只凭喜恶行事。她要平衡后宫势力,弹压住朝堂的波涛暗涌,在尽力安稳的前提下,逐步剔除官场里的硕鼠蛀虫,扭转宫中奢华和官场贪墨腐败的风气。 想做到这些,丝毫不比起兵打仗来得简单。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一直围绕着她。 而她,却处于人生中最娇贵最脆弱的时候,肚中还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她是一个勤勉政务手段凌厉的天子,也注定做不了一个好母亲。 这一回动了胎气,就是身体对她发出的警告。 她确实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姜韶华伸手为崔渡擦了眼泪,轻声道:“剿灭豫州军的事,我已经交给了左大将军和英卫营,舅舅会代我去豫州,杀了郑宸和赵武。” “从今日起,我就安心养胎。朝廷政事交给陈长史和王中书令。” 陈长史适应了几个月,现在对六部的情形已经熟悉多了。还有王瑾和背后的王丞相协助,稳住朝堂一段时日没有问题。 崔渡却很清楚,姜韶华要应付的不止是朝堂,还有景阳宫那位难缠的太皇太后。 “我留在宫里陪着你。”崔渡语气坚定:“太皇太后那边,也由我来应对。” 臣子们对上太皇太后,总有些气虚,也不便和一个位高权重辈分尊的老妇纠缠计较。 崔渡是女帝赘婿大梁皇夫,确实是应对郑太皇太后的最佳人选。 姜韶华扬起嘴角,笑着嗯了一声。 孙太医父女两个来为天子请脉。 孙太医诊脉后,欣然道:“皇上脉象平稳多了,喝上几日安胎药,多歇一歇,就没大碍了。” 孙泽兰到底功力不足,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哪有亲爹说得这么简单。孕期八个月动胎气,最易早产。女帝陛下要安胎,最好是一直卧榻养着,直至临盆。只是,这等事不能宣扬,免得刚安稳不久的朝堂再次人心浮动。 姜韶华瞥一眼孙泽兰,微笑道:“朕只信得过你们。从今日起,就辛苦你们父女,要日夜守在昭和殿了。” 孙太医正色拱手领命。 孙泽兰也一并拱手应道:“臣遵旨。” 安胎药黑乎乎的,味道苦涩。崔渡小心翼翼地舀一勺,递到姜韶华唇边。 说来也奇怪,昨日姜韶华喝着没觉得费力,今日便觉得汤药格外难以下咽。勉强喝了一口,眉头便拧了起来:“好苦。” 崔渡柔声哄着她:“良药苦口。你忍一忍,喝了汤药,我伺候你吃些甜甜的果脯。” 姜韶华勉勉强强地应了。 一旁的银朱荼白,都熬了一夜没睡,此时见到主子难得的娇气稚气模样,心里都有些酸涩。 美好静谧的时光没能延续多久。 很快,陈长史便来了。 陈长史昨夜显然没睡好,眼下有些发青,精神倒是不错。在确定女帝陛下没有大碍后,陈长史松了口气:“皇上安心养胎,朝堂里的事,就交给老臣。” 姜韶华略一点头,只吩咐一句:“凡事多和王中书令商议。” 王瑾背后有王丞相,只要王丞相不作妖,朝堂就能安稳大半。更不用说,王丞相做了多年丞相,处理朝堂政事是有真本事的。王丞相可是一直都顶着丞相官职,领着丞相俸禄的,不用白不用。 陈长史心领神会,笑着应了。 陈长史刚走,景阳宫又来人了。 这一回,是郑太皇太后亲自来了。赵公公昨夜被打得下不了床榻,今日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是林公公。 郑太皇太后要探望姜韶华,宫人内侍拦不住,御前侍卫们也拦不住。 拦下她脚步的,是挡在寝室门外的崔渡。 “祖母,”崔渡拱手行晚辈礼:“皇上正在安歇,不宜被惊扰。请祖母回景阳宫。” 郑太皇太后从昨日收到豫州军起兵叛乱的噩耗至现在,就一直处于暴怒和惊惶不安的状态中。昨夜靠着安神香,才勉强睡了两个时辰。状态远不如平日。 郑太皇太后眯了眯眼,嘴角扯出一抹嘲弄不屑的弧度:“哀家要见皇上,你区区一个皇夫赘婿,也敢拦着哀家?真是被惯得不知尊卑!立刻退下!” 大梁朝的赘婿地位一直很低微。甚至不及正常婚嫁的女子在夫家的地位。 想想卢玹那些年受过的冷眼和鄙薄,就可知一斑了。 郑太皇太后在宫中霸道横行惯了,此时蛮横起来,半点没将崔渡放在眼里。 崔渡没有恼怒,神色依然镇定平静:“如果太皇太后娘娘以祖母身份前来,那我这个孙女婿便和祖母说几句掏心窝的话。眼下皇上正需要安心养胎,祖母心疼皇上,便不该来打扰。” “如果你要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压人,那我这个皇夫也要表明态度。今日有我在,谁都别想踏进这扇门。” “秦虎,孟三宝!” 两个身高近八尺的青年侍卫,立刻闪了出来:“小的在,请长宁伯吩咐!” 崔渡面无表情地说道:“守着这扇门,谁敢硬闯,立刻拿下!” 秦虎孟三宝齐声应是。 他们两人的身后,还有百余个御前侍卫,个个目光森森,杀气凛然。 郑太皇太后:“……” 第七百零七章 安胎(二) 这个崔渡!竟然敢当着众人削她的颜面! 郑太皇太后简直要气炸了,怒目瞪向崔渡:“你个混账!竟敢对哀家不敬!你要反天了!” 崔渡和郑太皇太后对视:“皇上才是大梁的天。我为了皇上龙体考虑着想,怎么到祖母口中,就成反天了?祖母在宫中作威作福几十年,是不是已经忘了太皇太后和天子的区别。” 骂得好! 秦虎和孟三宝在心里疯狂给长宁伯鼓掌! 郑太皇太后气得不行,伸手指着崔渡的鼻子大骂:“呸!你一个赘婿,要不是攀上了南阳王府,哪有今时今日。也配在哀家面前抬头挺胸!哀家都不稀罕多看你一眼。立刻滚开!” 崔渡动也不动:“祖母心情不佳,想骂孙女婿几句出出气,我受着便是。不过,祖母就别想着进皇上寝室了。” “还有,皇上身边有孙太医父女两个,不必别的太医诊脉。祖母带来的太医,还是再带回景阳宫去。祖母一把年岁,心火大易怒,更需要太医。” 哇!杀疯了! 秦虎孟三宝纷纷投去崇拜的眼神。 长宁伯平日基本都在田庄里,埋头种田培育粮种,农桑是国之根本,崔渡做的事利国利民。不过,也确实存在感不太强。他们这些亲卫,私底下都嘀咕过,要不是郡主坚持赘婿,哪里轮得到崔渡做郡主夫婿? 没曾想,崔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大展神威,将太皇太后怼得一口气都快上不来了。 郑太皇太后着实被气得不轻,不假思索地下令:“林公公,去拿下这个孽障!” 林公公平日佝偻着腰面团一样和气,实则下手阴狠,在宫中人人避而远之。太皇太后一声令下,林公公便应一声,迅疾闪到崔渡面前。 秦虎早有防备,冷哼一声,同样闪身上前。 嘭嘭嘭嘭! 眨眼间,两人已过了数招。 孟三宝拧了拧眉。秦虎是年轻亲卫中的第一高手。没曾想,对上这个走路都要喘三喘的林公公竟丝毫没占上风,甚至被隐隐压了一头。 算了,又不是比武过招。打不过就两人一起上。 孟三宝毫无年轻人合力欺负老奴才的愧疚,悍然出手。 林公公眉头一皱,迅疾后退,低头对郑太皇太后道:“奴才没用!这两个御前侍卫都是高手,奴才不敌!” 何止他们两个,还有一堆身高力健身手出众的御前侍卫在虎视眈眈。 反观郑太皇太后这一边,除了林公公之外,就带了几个内侍宫人。先不说在这里交手合不合规矩,就是真要打也打不过啊! 再这般闹腾下去,难看的只会是郑太皇太后。毕竟,崔渡年少又是赘婿,脸面这等东西可有可无。太皇太后可就不同了。在这儿丢了颜面,不知要被人怎么取笑。 林公公的话中之意,郑太皇太后自然能听懂。 郑太皇太后重重哼了一声,目光横过众人脸孔,最后落在崔渡的脸上。 奇怪,一开始看这小子普通寻常,现在怎么倒有些凌然无惧的气度? “我送祖母回景阳宫。”崔渡也没有一味强硬到底,眼见着太皇太后色厉内荏,立刻就铺了台阶。 郑太皇太后傲然冷哼:“不必了。” 然后转身,拂袖而去。 林公公等人随之转身离去。 崔渡长长舒出一口气。 孟三宝和崔渡最熟络,挤眉弄眼地竖起大拇指:“长宁伯威武!” 秦虎也龇着牙乐道:“亏得今日有长宁伯在,不然,就凭我们,真未必敢出手相拦。” 他们敢为天子赴汤蹈火。不过,到底受身份所限,没有和郑太皇太后正面相抗的底气。 崔渡今日表现实在英勇,令人生出敬意。 崔渡笑道:“我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动真格的还得靠你们。” 互相吹捧两句,众人皆是一乐。 …… 寝室外这么大的动静,姜韶华不可能一点听不到。不过,隔着厚实的一扇门,声音隐约模糊,没能闹到她眼前来便解决了,还是省了很多心。 崔渡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回:“太皇太后已经回景阳宫了。估摸着闹了这一回,下面总能消停几天。” 姜韶华哂然:“你实在不了解她。最多明日,她就会再来昭和殿。” 消停是不可能的。除非闹腾到她松口,放郑家一条生路。否则郑太皇太后就会一直闹腾下去。 崔渡听得火气上涌怒火蹭蹭:“凭什么放过郑家!郑宸都不用说了,就是那个赵武,当年在边关犯下的恶行,害死了多少百姓多少将士。而这都是郑家父子在后捣鬼。” “为了党争,为了争权,这等不顾大局堪称卖国的行径都敢做。太皇太后还想护着郑家!朝臣们上奏折,唾沫星子都能淹死郑氏!”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淡淡道:“这道理,太皇太后清楚得很,所以她才会惊怒失态,仗责了赵公公。今天又急匆匆地来昭和殿碰钉子。” “我要借着此事,彻底压下太皇太后一头。” 这就是政治角力。 不是单纯的对错,而是要利用一切有利的因素,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崔渡长叹一声:“我果然不适合官场。” “你做你喜欢的事,”姜韶华微微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纵容:“这些事有我,不必你操心。” 崔渡伸手,轻柔地抚摸姜韶华隆起的肚子:“闺女,你娘亲这般辛苦,你别闹腾,乖一些。” 肚皮稍微动了一动,仿佛是在回应亲爹。 姜韶华抿唇一笑,也一同伸手抚摸肚子:“不是她闹我,是我没控制住情绪,失了冷静,孩子也跟着遭罪了。” “放心,我这几日就在床榻上躺着。等养好了身体再上朝。” …… 树欲静而风不止。 户部兵部紧锣密鼓地筹备军费粮草辎重,准备出征。 新上任的曹御史,上了一本奏折,弹劾安国公父子叛国。奏折文笔犀利,洋洋洒洒数千言,给郑家父子安了十大罪状。 这一份奏折,在朝野中迅速传开,声势沸腾。 第七百零八章 谈判(一) 曹御史是走得张尚书的门路,是张尚书一手提携起来的人。也算半个丞相党官员。 不论是出于朝堂大义还是党争恩怨,曹御史弹劾安国公父子都有充足充分的理由。 曹御史开了头之后,很快,便有许多中低等官员义愤填膺地上了弹劾的奏折。朝堂三品以上的重臣,还在观望宫中情势和天子的态度,一时并未掺和进来。然而,这股弹劾郑氏叛国怒骂郑家父子的浪潮,已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 这些弹劾的奏折,摞起来有两尺高。 王瑾沉默着看完所有奏折,对陈长史道:“皇上龙体不适,要安心养胎,这些烦心事,暂时还是别惊动皇上了。” 这话说到了陈长史的心坎里。 陈长史略一点头:“我也是同样的打算。”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王瑾一眼:“看这架势,弹劾郑氏父子的奏折,还会源源不断地呈上来。” 丞相党虽然内部分裂,依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在对付太皇太后党一事上,更是齐心合力。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声势,可不是一个张尚书能办到的。王丞相必然顺水推舟了一把。 王瑾没有装作听不懂,低声应道:“我晚上回府,去和父亲说。皇上要借此事彻底压制太皇太后,火候也不能太过了。” 毕竟,姜韶华怀着八个月身孕,还要临盆生产做月子,接下来最脆弱的几个月都得在宫里。不宜和郑太皇太后彻底撕破脸。 王瑾不愧在宫中做了十数年伴读,对宫中情势了然于心,对郑太皇太后的性情脾气也十分熟悉。 更重要的是,王瑾是完全站在天子的角度权衡利弊。 陈长史微笑道:“那就有劳王中书令,回府和丞相商议对策。” 王瑾点点头。 到了晚上,王瑾在宫门落锁前离去。忙碌了一天的陈长史,依然不得消停,将所有奏折公文都处理完,挑出其中最要紧的两件,前去禀报天子。 姜韶华已在床榻上躺了五天,每日除了吃就是睡,既不操心也不忙碌,面颊迅速红润了起来。 “皇上今日龙体如何?”陈长史殷勤问询。 一旁的孙太医笑道:“皇上身体底子好,卧榻几日,胎相已经恢复稳固。明日就能下榻上朝了。” 其实,一直静心养胎才最好。可身为一朝天子,又正逢豫州军叛乱朝廷出兵之际,朝廷政事千头万绪,哪里能一直躺着不动? 陈长史心中叹口气,面上一派欢欣;“好!好!太好了!朝廷里一堆事,有些小事臣能主持,有些事,臣实在拿不定主意,还得皇上来定夺。”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从床榻上坐起。 陈长史上前,张口禀报:“户部纪尚书上了奏折,户部尽全力,在短短几日内准备筹措出了英卫营的军费和粮草。这份奏折,还请皇上过目。” 姜韶华略一点头,接了奏折,迅速浏览了一遍:“这数字还算合理。对了,汤有银可有什么内情禀报?” 陈长史答道:“汤员外郎今日进宫禀报,户部此次确实无人沾手军费。筹措购买大批粮草,也完全是市价,并无贪墨。”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如此就好。” 如果谁还没眼色,还敢从中贪墨,再抓一个出来砍头抄家就是。 陈长史又将兵部的奏折呈上:“这是丁侍郎的奏折。兵部准备战马兵器铠甲,就没那么顺当了。战马勉强能凑出来,武库里的兵器铠甲有不少都是粗制滥造出来的,根本不能用。” 事实上,战马也有不小的问题。数字不少,却有两成左右都是没成年的马,根本禁不住长途奔波。 姜韶华目光冷了一冷:“看来,这都是郑尚书的手笔了。” 寝室里没有外人,陈长史直言不讳地应道:“是,丁侍郎私下和臣说了,管战马和掌管武库的,都是郑尚书的人。每年郑尚书都从中捞大笔银子。” 面对这等贪婪无度的蛀虫,想不动心火,何其难! 姜韶华目中闪过怒气,还没说话,一直守在床榻边的崔渡便忍不住道;“千万别动了胎气。” 姜韶华深深吐出一口闷气:“嗯,我不生气。” “不过,这件事终归要解决。陈长史,你代朕去一趟兵部,看看到底缺多少战马和兵器铠甲。先从御林军调用,要保证英卫营的将士出征时军备充足。” 御林军负责护卫京城安危,即便是派军队去平乱,也不会派出御林军。所以,从御林军调用军需最合适。 陈长史立刻拱手领命。 待陈长史离去后,姜韶华对崔渡道:“我明日就要上朝。” 崔渡没有阻拦,只道:“我陪你一同上朝。” 他这个长宁伯兼农部尚书,平日从不上朝,都在皇庄里埋头做事。不过,想上朝的时候,品级官职摆在这儿,谁也不能说他没资格。 姜韶华笑着点点头。 …… 结果,隔日一早,穿好龙袍的姜韶华刚出寝室的门,就遇上了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接连吃了几日闭门羹,又因满朝弹劾安国公的奏折大发雷霆,吃不香也睡不好。一眼看去,双目泛红,满面皱纹,苍老憔悴了许多。 “哀家今日总算见到皇上了。”郑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哀家原本还以为,皇上打算一直躺着安胎,不再上朝了。” 崔渡反射性地想上前。 姜韶华以目光拦下崔渡,然后对郑太皇太后叹道:“御案上堆满了弹劾安国公通敌叛国的奏折,朕哪里还躺得住。” “祖母,不是朕不想护着郑家。实在是他们父子做的太过分了。当日边军大败,彭城被屠戮一空,还被掳走了几万青壮百姓。左大将军因此被罢官去职,边军主将换成了范大将军。” “赵武一直躲藏在豫州军。现在郑宸也在豫州军营,可见早有勾连沆瀣一气。” “众臣群情激昂,要朕严查重处。祖母说,朕该怎么办?” 郑太皇太后:“……” 第七百零九章 谈判(二) 一提赵武和郑家父子,还有当年的边军大败,郑太皇太后的怒火就如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 从头凉到心。 可不就被拿捏住了痛处短处? 郑太皇太后面色僵硬了片刻,不得不放低姿态,声音也放缓:“这事没有确凿的证据,岂能只凭推断便定罪。” “说不定,赵武在豫州军只是凑巧。郑宸逃去豫州军,也是碰巧了。” 姜韶华一脸无奈:“祖母说这样的话,我自然是信的。可满朝文武能信吗?一个凑巧,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郑太皇太后被噎了一下,语气愈发缓和:“你是天子,” 你说的话,他们谁敢质疑? 姜韶华淡淡道:“天子的威信和权力,要用来治理朝政,不是用来庇护罪臣的。” 郑太皇太后:“……” 崔渡简直想膜拜他的女帝陛下。 短短两句话,含而不露,威而不发。轻描淡写间击中对方的痛处,实在厉害。 郑太皇太后知道自己已完全落于劣势居于下风,僵持了片刻,终于使出了最后的手段。 “哀家不管这些,总之,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郑氏一族灭亡。” “哀家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禁不起娘家被灭族的祸事。你但凡有一分孝心,看在哀家的颜面上,好歹要保住郑家。” 郑太皇太后半是做戏,半是真情流露,说着竟红了眼,两滴浑浊的老泪将落未落,看着煞是可怜:“韶华,权当是哀家求你了。” 姜韶华长叹一口气,伸手扶住颤颤巍巍满脸悲戚的郑太皇太后:“我会孝敬祖母给祖母养老。祖母何必这般固执,为了保一个郑家失了太皇太后的尊严和体面。” “祖母这般在意他们护着他们,可他们又是怎么对祖母的?是祖母给了他们父子权势,他们却背着祖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叛国之举。这将祖母置于何地?将信任他们的堂兄置于何地?” “现在郑宸挑动豫州军起兵叛乱,可见根本不在意祖母在宫中处境。祖母为他们弯腰低头,值得吗?” 郑太皇太后被戳中痛处,将落未落的浑浊老泪,立刻就涌了出来,滑过苍老的面颊。 姜韶华又是一声叹息,从陈舍人手中取过一方帕子,为郑太皇太后擦拭眼泪:“我知道,祖母一直心系郑家。这些年,他们父子也为祖母办了不少差事。可归根结底,还是祖母给他们的更多。祖母不欠他们,也不欠郑家分毫。现在更不必为他们落泪。” “韶华,”郑太皇太后老泪横流,紧紧抓着姜韶华的手不肯松开:“祖母求你,保住郑家。兵部尚书的官位,让安国公自己请辞,爵位也可以收回。” 姜韶华沉吟不语。 郑太皇太后咬咬牙,继续低语道:“郑宸非死不可,让安国公上奏折,将赵武一事都推到郑宸的身上。郑家开祠堂,将郑宸逐出家谱。” 这就是要弃车保帅了。 姜韶华淡淡道:“郑宸已经叛乱,多一项少一项罪责都无碍大局。” 也就是说,这样的条件还是不足以打动天子。 郑太皇太后继续忍痛割肉:“哀家让郑家献出三成家业,充做军费。” 真金白银拿出来,才算有些诚意。 姜韶华眉头略略松了一松:“朝廷出动英卫营精兵去豫州平乱,确实耗费极多。昨晚兵部丁侍郎还上了奏折,兵部战马良莠不齐,武库里的兵器铠甲都有极大的损耗。朕只得先从御林军军营那边征调一批能用的战马和兵器。” 这都是安国公在任时捅下的篓子。自然也该由安国公补齐。 郑太皇太后其实不太清楚这是何等巨大的缺口。不过,眼下被姜韶华拿捏住了命门,只有丢盔弃甲的份:“兵部缺的战马和兵器,都让郑家补齐。” 姜韶华嗯了一声,看着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委屈不已:“哀家已经一退再退了。你该不是要哀家掏出那点私房体己来补朝廷的窟窿吧!” 朝廷那么大的窟窿是哪儿来的? 朝堂里一堆硕鼠,眼前这位太皇太后也极为贪婪。“那点私房体己”早就超过国库了。 姜韶华心中冷笑连连,口中很是温和贴心:“祖母一把年岁,存些私房,以后还不是传给儿孙。祖母且放心吧!我绝不会动祖母私库的主意。” 传给儿孙? 这话再次刺痛了郑太皇太后。 儿子早亡,长孙更是英年早逝。现在就剩一个八岁的痴傻儿。她手中攥着大把银钱,等日后她撒手归天了,平王能守得住这么庞大的财富吗? 说不定,就便宜了范贵太妃……呸!她也配!还不如给了眼前的姜韶华。 郑太皇太后复杂的心情变化,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滋味了。 姜韶华耐心地等了片刻,郑太皇太后还是木愣愣的,既不肯让开,也不肯再退让吐出些好处。 看来,这次也就只能榨出这么多了。 姜韶华心里有些遗憾,张口说道:“祖母,臣子们都在正殿侯着,我得去上朝。等朝会散了,我再陪祖母用午膳。” 郑太皇太后不太情愿地松了手。 崔渡立刻上前一步,扶住姜韶华的胳膊。姜韶华失笑:“我不至于娇弱到这等地步。” 崔渡难得坚持己见:“我就想扶着你。” 姜韶华也就随他了。 郑太皇太后目送天子一行人走远,随口吩咐:“赵景明,扶着哀家回景阳宫。” 身边无人应答。 郑太皇太后拧着眉头,转头一看,才惊觉赵公公根本不在。 林公公轻轻咳了一声:“太皇太后娘娘,赵景明趴在床榻上养伤,暂时不能来伺候。奴才伺候娘娘回景阳宫。” 赵景明少时进宫,十来岁就到了她身边伺候,转眼都快二十年了。对她来说,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谁都能替代的奴才。 那一晚她一时怒火上头,令人打了赵景明一顿板子。这几日赵景明趴着养伤不能来伺候,她实在不习惯。 郑太皇太后口中不说,心里其实很是后悔。 第七百一十章 割肉(一) 以郑太皇太后的脾气,是绝不会亲口承认的。 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林公公,你代哀家去看看赵景明,给他送些外敷的伤药。让他快点好起来。” 林公公恭声应下。 回了景阳宫后,林公公捧着一盒伤药去了赵公公的住处。 赵公公后背的伤看着鲜血淋淋,实则就是些皮外伤。打板子的内侍,谁敢对赵公公下黑手?又有天子令人送来的上好伤药,赵公公在床榻上趴着养了五天,其实已经好了大半。 此时林公公前来探望,赵公公却是一派伤得不轻十分虚弱的德性,哼哼唧唧地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来。 林公公目光一瞟,话中有话:“赵公公这回确实受了委屈,娘娘既赐了伤药,赵公公的颜面也就回来了,也该好起来了。这景阳宫里可从不缺聪明伶俐会攀高枝的奴才。” “说不定,过个十天半月,娘娘身边就有了新人。到那时候,可就没有赵公公的位置了。” 赵公公心里一紧,不敢再拿乔装样:“请林公公代奴才回禀太皇太后娘娘,多谢娘娘赐伤药。奴才一定尽快养好身子,过两日就回娘娘身边伺候。” 这就对了。 区区一个低贱的内侍,太皇太后娘娘抬举才有了今日的光鲜。一旦被娘娘厌弃,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林公公心中哂然,放下伤药便回去复命。 赵公公看着手边的伤药,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神色变幻不定颇为复杂。 一旁伺候的小内侍低声问道:“公公该敷药了。要不,今日就换太皇太后娘娘送来的伤药?” 赵公公呼出一口闷气和不甘:“换了吧!” 顿了顿又吩咐:“皇上赏的伤药,仔细地收好了。” …… 昭和殿内。 几日未曾露面的女帝陛下,在长宁伯的搀扶下缓步而来,坐到了龙椅上。 宽大的龙袍,早已遮掩不住女帝陛下隆起的肚子。平日里众臣尽力忽略这一点。此次女帝陛下因怒火攻心动了胎气,罢朝安胎,此事带来的微妙影响在此刻便显露出来。 众臣有意无意地都要看天子隆起的小腹一眼。至于各人心中在揣度掂量权衡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姜韶华目光一扫,冷凝锐利的威压,令众臣心中一凛,不该有的杂念迅速被扫之一空。 “纪尚书,”姜韶华张口:“你先来说说户部筹措军费粮草的情形。” 女帝陛下上朝理事,从不啰嗦废话。直截了当,有事说事。习惯了磨洋工说车轱辘废话的朝堂众臣们,一开始很是不习惯。几个月过来,总算慢慢适应了。 纪尚书拱手领命,上前一步,将户部差事奏对一番。 接下来,轮到兵部了。 兵部丁侍郎这几日为战马兵器一事愁得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几天,额上眼角的皱纹都冒出来了。 丁侍郎满面愧色地将兵部武库兵器铠甲严重不足和战马良莠不齐一事说了出来。立刻惹来众臣的愤然不满,矛头直指安国公。 安国公直至现在都还没卸下兵部尚书的差事。再者,兵部在他掌管下出了那么大的岔子,这口锅必然也只能是安国公来背。 再加上郑宸和赵武出现在豫州军一事,直接印证了郑家和当年边军惨败有直接的干系。朝臣们弹劾安国公的奏折都快摞到三尺高了。 现在就看女帝陛下态度如何了。一旦姜韶华流露出趁机连根除了郑家的意思,众臣立刻便会纷纷上奏折,狠狠咬碎郑家。 董尚书是天子心腹,此事别人不敢直接问,董尚书却没什么忌讳,拱手道:“皇上,这几日朝中弹劾郑尚书的奏折极多。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郑尚书?” 姜韶华难得在众臣面前唏嘘:“不瞒众卿,朕卧榻静养五日,太皇太后就来了五回。今日上朝之前,太皇太后直接拦住朕,软语相求。朕也实在为难啊!” 朝堂里一堆老狐狸,迅速从这一番话中咂摸出了意味来。 郑家肯定要处置,碍着太皇太后,却不能连根拔起。 这么一来,他们也就没必要上奏折弹劾安国公了。要是群情太过激昂奋勇,倒让天子左右为难不好下台了。 董尚书立刻改口道:“皇上素来孝顺太皇太后,为了太皇太后,也只得稍微容忍郑家一二了。” 杨侍郎立刻接过话茬:“说起来,赵武和郑家到底有多少关联,并无确凿的证据。还是等左大将军出兵平了豫州军,活捉回赵武再仔细问审。” 要活捉赵武才能仔细审问,给郑家定罪。 反之,要想给郑家生路,只要杀了赵武,便是死无对证,没办法给郑家切实定罪了。 具体怎么操作,全凭天子心意。 姜韶华赞许地看向杨侍郎:“杨侍郎说得没错。这件事,就交给杨侍郎。等日后赵武被带回京城了,再立案审查。” 杨侍郎肃容拱手领命。 张尚书心中冷哼一声。赵武还在豫州军营里,等左大将军领兵去平乱,少说也得是几个月甚至可能是一两年之后的事了。一杆子支了那么远,天子要放过郑家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白白浪费了朝中这么大的声势阵仗! 张尚书心里正腹诽,就听天子道:“赵武一事暂且不提,豫州军忽然叛乱,和郑宸却是脱不了关系。” “朝廷要发兵去平乱,安国公不宜再做兵部尚书。兵部缺战马武库兵器不足,这些事安国公也得有个交代。” “朕给安国公留些颜面,等他自己上奏折。” …… 这一日之内,郑家接连收到了宫中传来的诸多消息。 安国公夫人听了太皇太后的口信后,直接又昏厥了过去。一旁伺候的太医,已经见怪不怪,不慌不忙地为安国公夫人急救。 而安国公的反应,却和妻子相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辞官夺爵,割肉放血,都是彻骨之痛。不过,郑家到底还是保住了。 “来人,扶本国公……扶我去书房。我要写奏折!” 第七百一十一章 割肉(二) 安国公夫人醒来后,第一句便是:“国公爷在何处?” 待听闻安国公在写奏折,安国公夫人挣扎着爬起来,在丫鬟的搀扶下去了书房。 “国公爷!这奏折万万不能写啊!”安国公夫人哭个不停:“上了奏折,你的兵部尚书官职没了,国公的爵位没了,还献出五成家业……这是在摘你我的心肝。” “以后,我们郑家还有什么脸出去走动。” 相比起涕泪交加的妻子,安国公倒是镇定得多:“能保住郑家一族老少性命,就已是万幸了。要不是太皇太后力保郑家,我早就被拖到刑场上砍头了。你也别哭闹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官职爵位也都是虚的。和全族人的性命相比,不值一提。” 安国公夫人泪眼模糊,满心怨怼不甘:“国公爷这些年辛苦操劳,还不是为了太皇太后冲锋陷阵。从兵部弄来的银子,我们郑家拿的不足三成。大半都送进景阳宫库房里了。凭什么现在倒要我们献出五成家业来!” 安国公面色一冷,瞪了过去:“越说越不像话了!没有太皇太后,我们郑家哪有这些年的权势风光!我们孝敬太皇太后也是应该的!” 安国公夫人用力抹了一把脸,咬牙道:“是,我们是沾了太皇太后的光!可这几十年来,你为太皇太后娘娘做了多少事?她在宫中尊荣富贵,凡事张张口,费心费力的还不都是你?” “没有你,朝堂里哪来的太皇太后党?她凭什么在宫中作威作福人人敬畏?你为她出谋划策,奔走效力,结果在众人眼中,你还是沾了光的那一个。” “还有子羡,五岁就被太皇太后接进了宫。我们好好的儿子,都被她养歪了心性,现在走到了这步田地。难道不怪她?” “之前太皇太后党和丞相党争来斗去,要不是为了压住王丞相,你又怎么会打边军的主意。归根结底,赵武弃城而逃导致边军溃败,是太皇太后造的孽。” “她要护住郑家,也不全为了你我。是为了她自己的颜面。堂堂太皇太后,娘家成了逆贼被诛九族,难道她脸上就光彩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她自己。这样的恩德,你要认就认,我是不认的。” 安国公被气得火冒三丈,扬起手挥了下去。 啪地一声,安国公夫人脸上多出了五指印,嘴角都被打破了。 安国公夫人捂着火辣辣的脸,泪如泉涌。 夫妻多年,一直还算和睦。安国公动手打她,还是第一回。 耳畔响起安国公冰冷的警告:“这等话,要是传到宫里,传进太皇太后耳中。郑家就连最后的靠山也没了。” “郑宸那个逆子,无君无父,现在更是大梁逆贼。我和他父子恩断义绝!你想认这个儿子,就陪他一起去死。你想死,大可自己去找条白绫了结性命,别拖累整个郑家。” “滚出去!别扰我写奏折!” 安国公夫人踉跄着退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安国公夫人的哭声透过厚实的门板,隐约传进耳中。 安国公其实远不如表面显得这般镇定。手抖了一抖,一滴浓墨滴落,毁了已经写了大半的奏折。 安国公面无表情地换了一张干净的纸,重写奏折。 被软刀子割肉的滋味,当然难受极了。 可是能苟活下去,根本就顾不得计较其中的痛楚。 …… 安国公一封声泪俱下洋洋洒洒数千言的奏折,当天晚上便呈到了女帝陛下手中。 姜韶华坐在床榻上,盖着被褥,靠着崔渡这个温暖厚实的肉垫,慢悠悠地看着奏折。 崔渡闲着无事,伸着脖子一同看,看完咋舌:“这位安国公,对自己也够狠的。曹御史给他列了十大罪状,他通通都认,还给自己加了十条。在奏折里主动辞官,自请夺爵,还主动献出五成家业,充作英卫营的军费。”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目中满是讥讽:“主动请辞自请夺爵,总比我下旨强一些。” “献出五成家业充作军费,听着也比补齐兵部武库缺口强得多。” “叛国加造反,足够诛郑氏九族两回了。他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活着,还留了五成家业,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崔渡心里有些不平:“真就这么放过郑家了?” 姜韶华淡淡道:“不必着急。郑家被誉为大梁第一外戚,枝大根深,势力惊人。再有太皇太后在宫中撑腰,想连根拔起,确实不易,还易造成动荡。像现在这样,一步步割肉放血,让郑家一日日虚弱。” “太皇太后护着郑家,就是站在朝堂大义的对面,对声名威望都是致命的打击。原本的太皇太后党羽,也会渐渐看清形势,慢慢背离,彻底投向朕这一边。” “总之,我稳赚不赔。” 说完,姜韶华转头瞥一眼。就见崔渡一脸崇拜地看了过来。 姜韶华被逗乐了:“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崔渡由衷叹道:“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我能做你的夫婿,岂不是也很厉害!” 姜韶华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捏捏他的厚脸皮。崔渡咧着嘴笑,将她的手指咬在唇齿间。 夫妻两个嬉闹片刻,很快又说起了正事:“我现在已经能上朝了。你不必整日守着我,还是回皇庄忙你的正事。明年春日,京城附近的州郡便能种上新粮,百姓们能从衙门里领到优质高产的粮种。这是关乎民生的大事!” 崔渡拧眉:“我放心不下你,我要一直守着你,直至你安然临盆。皇庄那边,我让林庄头和堂兄盯着。有什么事,他们会派人进宫给我送信。” “他们哪里及得上你……” “在我心里,什么都不及你重要。”崔渡凝望着姜韶华,轻声又坚定地说道:“韶华,我要守在你身边。” 姜韶华心尖似被挠了一下,有些痒,更多的是甜意。 她和崔渡对视片刻,难得妥协退让:“也罢,你想留就留下。” 第七百一十二章 割肉(三) 第二日恰逢大朝会。 天子端坐在龙椅上,王中书令捧着安国公的奏折,当朝宣读。 大朝会原本肃穆端静,这封请罪的奏折,就如一滴水落进了油锅,立刻炸开了。 原本上过奏折弹劾安国公的官员们,纷纷出列唾骂安国公。原本的太皇太后党,齐齐保持沉默,根本就没人站出来为安国公辩驳。 郑家这艘巨船,已被凿出了巨大的窟窿,冰冷的河水不停从窟窿里涌进来。现在勉强还在水面上,不过,沉船已是大势所趋。 是郑太皇太后全力保住了郑家。否则,郑家早就被拉到刑场上,杀得人头滚滚,抄家灭族了。 安国公辞官去爵,献出一半家业,也就勉强堵一堵悠悠众口罢了。 天子端坐聆听众官员怒骂安国公,良久才张口道:“安国公自陈犯过的罪责,自请辞官去爵,朕都准了。” “郑家献出一半家业,充做英卫营的军费。也算是将功折罪!朕且饶过郑家这一回。” “纪尚书!” 纪尚书立刻拱手:“臣在!” “安国公到底做了多年国公,朕得给他些体面。”天子语气淡淡:“你亲自去一趟郑家,告诉他,之前诸事一笔勾销。郑家献出的五成家业,要一文不少地进国库。以后专门留作英卫营平乱的军费。” 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一文不少! 这是安国公用来赎买郑家全族性命的买命银子。既然说了是五成,那就必须是真正的五成。 纪尚书立刻心领神会,沉声应下:“臣一定尽心办差。” …… 皇位更迭,新帝登基后清洗朝堂,安插亲信任用自己人,都不稀奇。 女帝陛下已十分冷静克制,并未大肆杀人。只是,抄家的次数确实频繁。京城的百姓们着实瞧了几回热闹,先是高凉王府,紧接着是万家和张家,淮阳王府武安郡王府离得远,抄家的情景众人没见着。不过,两座王府抄家所得送进户部的场景,也着实令人大开了眼界。 现在,又轮到郑家了。 当然了,郑家这里不算抄家,是自动献出五成家业。 纪尚书亲自领人进了郑家,宣读天子圣旨。 安国公领着郑家人跪了一地,心中如何泣血无人知晓,面上还算过得去。至少没有痛哭流涕,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 纪尚书读完圣旨后,令人去摘了国公府的匾额,又对安国公道:“国公爷,我今日奉天子圣旨前来办差,多有得罪了。” 安国公看着被摘下的匾额,心如刀割,晦涩地挤出几个字:“请纪大人回宫复命时,代我谢过天子恩典。” 同殿为官几十年,哪怕平日面和心不和,总有些同僚情谊。看着穷途末路的安国公,纪尚书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伸手扶起安国公,低声提醒:“皇上令我来接收清点郑家的五成家业,要一文不少。” 其中蕴含的警告之意,不必细述,安国公当然都懂。 安国公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轻重,哪里敢在这事上弄鬼。你放心,账册都准备好了。你拿着账册去库房,逐一对账清点。” 纪尚书点点头,吩咐汤有银去接账册。旋即,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郑家的库房。 安国公夫人再次哭昏了过去。 安国公拖着一条腿,在长随的搀扶下慢慢向前挪动,头也不回地吩咐:“来人,将夫人抬回屋子里。接下来几日,就在屋子里养伤,别出来丢人现眼。” …… 郑家到底有多少家产? 五成家业,到底有多少? 百姓们日日凑到郑家门外瞧热闹。 大梁官员们各自忙着当差做事,白日无暇去凑热闹,落衙的时候让下人架着马车在郑家门外绕上一圈的,着实不少。 每日到了傍晚,安国公府外马车行人络绎不绝,比集市还要热闹三分。 反正,左大将军领兵启程之时,户部众官员都没忙完。 王丞相足不出户,却对郑家情形了如指掌。 王瑾在宫里忙到半夜才回来,满面疲倦地被叫到书房里。烛火通明,王丞相面色有异,张口便道:“四郎,你可知道,郑家到底献出了多少金银?” 王瑾就在御前当差,然而,知道的依然不及王丞相仔细:“我只知道比高凉王府当日抄家得来的还多。” 王丞相嗤之以鼻:“何止!再把淮阳王府和武安郡王府的家业都算上,才勉强相当。” 这还只是五成家业! 郑家用富可敌国来形容,绝不为过。 献出的五成家业,足够供应英卫营几万将士十年的军费和粮草! 王瑾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们王家,比起郑家又如何?” 这一回,轮到王丞相哑然无语了。 郑家富可敌国。被誉为大梁第一世家的王家,比起郑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家被割下的肉放出的血,充盈了干涸的国库,滋养着财政窘迫的朝廷。下一个被割肉放血的,会不会轮到王家? “父亲,”王瑾长叹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女帝陛下登基才几个月,朝堂已是一派崭新的气象。父亲应该去六部衙门看看,现在各官署衙门的办差效率,是以前的数倍不止。无人推诿,没人敢偷懒,人人鼓足了精神当差做事。以前过手就要抹一层油水的官场恶习,也被女帝陛下一斩而断。” “今时不同往日。父亲也该真正认清形势了!” 王丞相被刺痛心肺,阴沉着脸瞪儿子:“我已经允了你,肃清王家的枯枝败叶。你还想怎么样?难道也要学郑家这样,自动献出五成家业来?” 王瑾竟道:“有何不可!树大招风,我们王家庞大的家业,还不都是从民脂民膏而来。现在献出一部分给朝廷,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算物归原主。” 王丞相被气得不轻,伸手指着王瑾的鼻子怒骂:“给老子滚出去!” “老子为了你,一退再退一让再让,现在你是要连老子的脸皮也一并扒下来!滚!” 第七百一十三章 贤惠(一) 看郑家的热闹确实开怀。要是落到自家头上,别说五成,就是拿出一成两成,也够王丞相心中绞痛了。 王丞相翻脸撵人,王瑾也没法子,只得起身。临走时,又留下一番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趁着皇上登基不久,自动自发地献出一部分家业来,还能留个体面辞官告老。否则,日后皇上翻脸清算,我们王家可就真的有难了。” 回应王瑾的,是咆哮的滚字,和一个砸过来的美人瓶。 王瑾闪躲不及,被美人瓶砸中了小腹,疼得捂着腰起不来。 名贵的瓷瓶直直掉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王丞相看着疼得直冒冷汗的王瑾,怒火唰地被悔意冲退:“来人,立刻去请太医来。” 等收拾干净地面,太医正好赶了过来,为王瑾查验腰腹处。确定那一片清淤都是外伤没有大碍,王丞相才松了口气。 身为父亲,没有向儿子道歉的道理。 王丞相有些别扭地咳嗽一声:“回去敷伤药,好好歇一歇。明日别去宫中当差,以身体有恙告假,养好了身体再进宫。” 王瑾一声没吭,在长随的搀扶下慢慢离去。 王丞相长长叹了口气。 然而,让他主动献出家业来,是绝不可能的事。最多以后缩一缩手,不再贪墨就是了。 …… 第二日一早,王瑾依然早早起身进了宫。 不知道王丞相知道后会何等恼怒。 姜韶华这几日好吃好睡,肚子又大了一圈,走路时倒是平平稳稳。不过,崔渡放心不下,不管姜韶华到何处,他都跟在一旁。 参加小朝会的重臣们,这些日子也领教了长宁伯的与众不同之处。政务朝事,长宁伯听得半懂不懂,从来不插嘴,也不发表任何意见。几乎算得上是隐形人。长宁伯唯一在意的,就是女帝陛下的龙体。 走慢一些,坐稳了,喝些水,吃些点心,累了起身走一走。 这就是长宁伯常说的几句话了。 倒真是有皇夫的贤惠模样。比起当年做皇后时就爱插手政事干预朝堂的郑太皇太后强多了。 崔渡扶着女帝陛下进了正殿。 姜韶华在龙椅上稳稳坐下,先瞥一眼神色如常的王瑾:“王中书令,听闻你昨晚回府和王丞相闹了些口角,还受了些外伤。怎么不告假歇两日?” 王丞相耳目通天,身为天子的姜韶华同样消息灵通。昨夜王丞相书房里发生的父子相争,竟飞快地传进了天子耳中。 王瑾应道:“臣说话不中听,家父一生气,扔了个花瓶过来,臣被砸出些外伤。敷些伤药,歇一夜过来,已经好了大半。便进宫来上朝当差了。” 张尚书戴尚书周尚书忍不住齐齐看王瑾一眼。 丞相党分崩离析势力大幅衰弱,都是王瑾的“功劳”。女帝陛下随口问问,王瑾就将亲爹给“卖了”,真是个大孝子。 姜韶华微微笑道:“父子立场不一,政见不同,偶有争执,也是难免的。你既然能撑得住,不愿告假,那就随你。” 王瑾拱手谢过天子恩典。 众臣忍不住又瞥一眼长宁伯。 长宁伯身为农部尚书,就站在众年迈的尚书身后。论站位,还不及王瑾离女帝陛下近哪!眼见着王瑾这般得女帝器重抬举,隐隐有了天子心腹的风采,长宁伯真地就半点不嫉妒? 崔渡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视。 他们都看他是什么意思? 撇开尊贵至极的大梁女帝身份,姜韶华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持枪杀人时英姿飒爽,性情果断手段凌厉,更兼胸襟宽广仁厚。这样的女子,谁能不恋慕? 王瑾恋慕姜韶华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如果姜韶华对王瑾有意,根本就轮不他。 既然姜韶华选了他做夫婿,可见他才是她喜欢的人。对着情场失败者,他这个胜利者有什么可嫉妒的? 散朝后,姜韶华留下纪尚书陈长史和王瑾几人议事。 崔渡也留下了。 朝堂大事听得头昏脑胀,崔渡索性放空头脑,专心地盯着他的女帝陛下。姜韶华稍微皱一皱眉,他心里便一阵紧张。仗着人少,厚着脸皮凑到龙椅边:“已经忙了半日,歇一歇用了午膳再议事吧!” 姜韶华忙起来的时候,也只有崔渡敢这般劝她。 姜韶华略一点头:“陈舍人去御膳房传膳,纪尚书陈长史王中书令都留在殿内,陪朕一同用膳。” 能陪天子用午膳,自是圣恩隆厚。纪尚书等人立刻拱手谢恩。 崔渡扶着姜韶华起身,去殿外转一圈,吹吹风晒晒太阳。 王瑾默默看一眼女帝陛下的身影,迅速收回目光。 “是不是听得头痛?”姜韶华随口打趣。 崔渡笑道:“确实头疼,听得久了,还昏昏欲睡。朝堂政务既多又繁琐,坐龙椅实在是苦差事。” 姜韶华被逗得轻笑不已。 转一圈,用了午膳,小憩半个时辰,继续处理政务。 崔渡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无可奈何。坐上龙椅,做了大梁天子,手握至高皇权,姜韶华肩负着千钧重担。根本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到了傍晚,还得去一趟景阳宫。 自从安国公府摘了匾额献了家业,郑太皇太后就病倒了。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姜韶华身为晚辈,每天都得抽空去景阳宫探望。 郑太皇太后躺在床榻上,面色灰白,双目暗淡,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显然是刚哭了一场,听闻姜韶华来了,才擦了眼泪。 在床榻边伺候的除了林公公,还有棍伤初愈前来伺候的赵公公。 赵公公也瘦了些,如今脸上没了昔日的意气风发,看着拘谨了不少:“奴才恭迎皇上,恭迎长宁伯。” “赵公公免礼起身。”姜韶华对赵公公素来抬爱,语气很是温和:“朕有些日子没见赵公公了,心里一直惦记着。今日一见,赵公公气色不错,朕也就放心了。” 赵公公忙恭声应道:“皇上操劳政务日理万机,还要抽出闲空来关心奴才,奴才受宠若惊愧不敢当。” …… 第七百一十四章 贤惠(二) 姜韶华微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你精心伺候好皇祖母,也是为朕分忧了。” 赵公公连声应下,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一眼林公公。 宫中何处不争权夺势?林公公是郑太皇太后的忠犬走狗,他赵景明背后站着女帝陛下,也不是好惹的。 林公公城府极深,不露半点声色,恭敬地迎女帝和皇夫到床榻边。 “韶华,”郑太皇太后一见姜韶华,立刻老泪纵横潸然泪下:“你总算来看哀家了。哀家一想到郑家,心里就一阵阵抽痛。诶哟!” 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郑太皇太后的脸色确实煞白,捂着胸口哀嚎不绝。守在一旁的太医们立刻围到床榻边,忙着为郑太皇太后诊脉施针,好一阵忙碌。 姜韶华耐着性子陪着,一边温声宽慰道:“祖母也别总为了郑家这点事耿耿于怀。” “天大的事,还不是一阵风,刮过去就没了动静。眼下在风口浪尖上,郑家被众臣指指点点说些不中听的话,也是难免。等过上几个月,此事也就淡了。” 动静是会淡下来。“献”出来的金银玉器珍宝田庄良铺却拿不回来了。 郑太皇太后爱财如命。在她眼中,郑家的家业也和她的差不多。郑家献出一半家业充进国库,就像用刀在她身上生生割了一大块肉,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郑太皇太后继续悲戚恸哭。 姜韶华口中安抚,心里却是一声冷笑。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心痛成这样!以后用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肉,有的是郑太皇太后哭的时候。 事实上,嚣张霸道蛮横不讲理的郑太皇太后已经开始哭哭啼啼示之以弱了,这本身就说明景阳宫权势大不如前。 崔渡也凑上前:“祖母别哭了,凡事多往好处想想。郑家献出五成家业,换来全族平安无事。如果按着大梁律,全族人头都要落地,还要抄家。那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这是安慰吗? 是拿针尖刺她老人家的心窝! 郑太皇太后装不下去了,狠狠瞪崔渡一眼:“你说的是什么浑话!” 人都爱捏软柿子。她现在对着姜韶华没了颐指气使的底气,对崔渡可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崔渡也没惯着郑太皇太后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应了回去:“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现在安国公没了尚书的官职,国公府的匾额也被摘了。郑家想安稳,便要低着头做人,缩着脖子过日子。” “想想淮阳王,人家献了八成家业,带着五个儿子六个孙子,安分守己地关门过日子。堂堂藩王都能做到,郑家是哪个牌面的人物,怎么就不行了?” 郑太皇太后被气地白眼都快翻出来了:“你!你是成心要气死哀家不成!出去!哀家不想见到你!” 崔渡非但没退出去,还往床榻边凑了几步:“祖母不想见可不成。皇上每日要上朝理政,没有那么多空闲来景阳宫。我这个皇夫要代皇上前来伺疾。从明日开始,我就天天都来陪着祖母。” 崔渡理直气壮地强调:“这还是祖母教导过我的。身为皇夫,要贤惠,要为皇上分忧。” 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被气地,差点一口气厥过去。 姜韶华忍着笑,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行了,你少说几句,别气着祖母。” 崔渡笑嘻嘻地应一声,这才住嘴。 郑太皇太后抹着眼泪向姜韶华诉苦:“哀家病着,要清心宁神静养。长宁伯这张利口,哀家可吃不消。” 姜韶华淡淡道:“崔渡性子口快,有时候说话没那么中听,一颗心却是好的。他刚才说的话,都是为了郑家长远考虑着想。” “朝廷已经发兵去豫州平乱。接下来的数月,有关豫州军的消息会源源不断地传进朝廷。郑宸就在豫州军里,朝廷大胜最好,万一战事不顺遂,朝中文武百官焉能不迁怒郑家?这等时候,郑家也只能低调些,免得惹来众怒。” 一提郑宸,郑太皇太后就如被戳了气的皮球,立刻显出了颓废之态,不再吭声了。 姜韶华和崔渡对视一眼,心里各自笑了一回。 崔渡说到做到,从隔日便开始来景阳宫“伺疾”。 郑太皇太后看他碍眼,索性令人将平王叫过来。 崔渡也乐得带平王玩耍。 整座皇宫里,最无忧无虑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的,就是平王姜颢了。他住进景阳宫后,又胖了一些,体力也更好。每日横冲直撞跑来跑去,快活极了。 “姐夫,”平王已能清晰地叫出崔渡:“我想爬树。” 崔渡好脾气地哄道:“祖母生病,我们得时时陪着。等祖母病好了,姐夫再带你去御花园爬树。” 平王的熊孩子脾气立刻发作,闹腾起来:“我就爬树!我现在就要去!” 尖锐的叫嚷声,从打开的窗棂飘进来,钻进郑太皇太后的耳膜。 郑太皇太后被吵得头疼,立刻打发赵公公去传话:“让长宁伯带着平王去御花园。” 别再在她老人家耳边闹腾了。再这么下去,她就真的要病倒了。 崔渡一日不落地来景阳宫“伺疾”,接连小半个月。贤惠的声名从宫里,早已传到了宫外。 王丞相听闻后,嘿了一声:“这个长宁伯,倒真是贤惠。” 贤惠这个词,用在男子身上,或多或少总有那么一些鄙薄的意味。 哪怕崔渡是女帝赘婿大梁皇夫,还有长宁伯的爵位农部尚书的官职,这份鄙薄也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汇和窃窃私语中。 没有人承认这其中蕴含着多少眼热嫉恨。 就连王丞相,偶尔也会为错失和女帝结亲一事暗暗遗憾。 如果王瑾不是他选定的继承人,当年和崔渡竞争……哼!崔渡哪里争得过他的儿子。 这些话,王丞相是绝不会和王瑾说的。 非但不能说,还得竭力淡化儿子对女帝陛下的一片痴情。 哪怕满朝堂的文武官员都曾在思私下拿此事说笑消遣,反正没人敢来丞相府胡乱嚼舌。那么王丞相就可以当做没有此事。 第七百一十五章 贤惠(三) 王瑾坚持等新帝登基三年再成亲,对外则宣称要为太和帝守孝三年。 甭管怎么说吧!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很拿得出手。 王丞相心中早有打算,这些日子提笔给博陵崔氏家主写了一封信。 大梁望姓大族里,博陵崔氏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只可惜这些年家族人才凋敝,没出过高官显贵,日渐式微。已经快被挤到二流世家之列了。 没曾想,短短几年内冒出一个崔渡来。博陵崔氏攀上了南阳王府,现在郡主坐了龙椅,博陵崔氏也随之一跃而起,再次展露头角。 王丞相写信给博陵崔氏,目标很明确,王家要和崔氏联姻。 大族之间联姻结亲是常事。博陵崔氏的嫡女也勉强配得上王家四公子。出于日后政治形式的变化和考量,和崔氏结亲有百利无一害。 王丞相没有瞒着王瑾。王瑾知道此事后,也保持了沉默。 他可以推迟成亲,却不能一直独身下去。 总是要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的,娶谁都差不多。就由着王丞相去操持吧!王丞相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对他这个儿子,却是好得没话可说。 博陵崔氏,接到王丞相的书信会是什么反应? 想想看,王瑾有才有貌有家世有官职,且性情温雅宽厚谦和,就是世人眼中标准的乘龙快婿。 要不是王家想拐弯抹角地和天子攀亲,这样的好亲事,凭什么轮到崔家?京城里优秀出众的千金闺秀难道还少了? 王家欲与博陵崔氏联姻的消息,悄然传进了宫中。 在景阳宫里养病数日的郑太皇太后,今日终于能下榻了。 崔渡殷勤地扶着郑太皇太后:“祖母请慢行。” 郑太皇太后轻哼一声,瞥崔渡一眼:“哀家听闻,王丞相写信去博陵崔氏,要和你的同族堂妹结亲。这事你可知道?” 还别说,崔渡还真不知道。 崔渡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郑太皇太后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来气,哼了一声:“真不知韶华看中你什么,当日挑了你做赘婿。” 崔渡这回反应倒是麻溜,很顺嘴地应道:“当然是因为我英俊忠诚性情敦厚朴实无华风趣幽默。” 郑太皇太后生生气乐了:“数漏了最重要的一条,憨皮厚脸。” 崔渡咧嘴一笑:“还是祖母了解我。” 郑太皇太后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行了,别在哀家面前耍嘴皮子。王家要和崔家结亲,是冲着你这个长宁伯。你可得想清楚其中利害。” 崔渡认真想了想:“王中书令是万里挑一的少年俊彦,有这么一个堂妹夫,我脸上也有光彩。多谢祖母提醒,我这就写信送回去,让伯祖父早些应下亲事。” 郑太皇太后:“……” 这个崔渡,平日里看着傻乎乎的,一张口就让人堵心。 她是想挑拨崔渡对王瑾的嫉恨之心,将这门亲事搅合黄了。崔渡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意料。 郑太皇太后忍着不快,故作忧心:“哀家是看着王瑾长大的,他的心思,瞒不过哀家。你这个皇夫,可得盯紧些。” 崔渡一脸贤良:“祖母之前教导过我,身为正室,要宽宏大度,要有容人之气度。只要王中书令尽心尽力当差做事,为皇上分忧,我便心满意足了。” 郑太皇太后:“……” …… “今日你是没亲眼看见,太皇太后鼻子都快气歪了。” 崔渡回昭和殿后,眉飞色舞地说起了白日一幕:“她一提起王瑾,我就连声夸赞。说到王崔两家要联姻,我便赞成道好。到后来,她直接气得不理我了。” 姜韶华暂且从忙碌的政务中抽身,听崔渡吹牛解闷,被逗得轻笑连连:“你这般贤惠,太皇太后也无法挑剔刻薄你。” 崔渡自得地挺直胸膛:“那是当然。” 有崔渡伴在身边,总是格外轻松愉快。 姜韶华晚膳足足吃了三碗。 崔渡看着姜韶华隆得格外高的肚子,有些忧心:“这些时日,你肚子越来越大了。” 姜韶华嗯一声:“到了孕后期就是这样。孙太医替我算了临盆的日子,应该在正月。” 也就是还有一个月左右光景。 崔渡道:“忙到年底,正月衙门里总要歇几日。你也能好好歇一歇。” 姜韶华凝视着崔渡:“崔渡,你是不是有些怕?” 崔渡迅速否认:“没有。” “你怕我忙于政事,怕我太过操劳动了胎气,怕我临盆时难产。” “没有……” “放心,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撑不住的时候,我会停下来休息。” 崔渡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嘴唇动了动,不知怎么地,眼睛竟红了。 姜韶华又觉窝心,又有些好笑:“怀孕生产的人是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崔渡将头转到一旁,闷闷地叹道:“我倒宁愿是我。我对大梁无足轻重,你是大梁天子,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这话不对。”姜韶华正色道:“你种出的新粮,让万千百姓填饱肚子,大梁不能少了你。我更不能少了你。” 谁能挡得住女帝陛下这样的甜言蜜语? 崔渡反正挡不住,立刻就咧嘴笑了:“那我得好吃好睡保重身体长命百岁,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姜韶华轻叹一声:“所以,你近来一直寝食难安是吧!” 崔渡只得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吃倒是吃得下,就是睡不踏实,一夜总要醒个三五回,睁眼瞧瞧你才踏实。” 这种焦灼难言的滋味,就如被小火慢炖煎烤,实在难熬。他真恨不得那个怀孕即将临盆的人是自己。 姜韶华心疼地摸了抹崔渡的脸:“不用担心,我身负天运,一定能平平安安直至临盆。” 崔渡伸手搂住姜韶华,夫妻两人彼此依偎,低声细语良久。 “皇上,”陈舍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宋统领打发人送信回来了。” 崔渡快步去开门,接过信,送到姜韶华手中。 姜韶华笑着拆开信。 宋渊在半个月前启程,这还是送回来的第一封信。 …… 第七百一十六章 檄文(一) 左大将军下令每日行军六十里。六十里路,听起来不算快。不过,大军行军和快马赶路不同。要保持一定的队形,要有长途行军的耐力,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修整,骑兵比步兵也快不了多少。 宋渊领着两百天子亲卫,随英卫营一同出征。 有亲卫私下嘀咕:“照英卫营行军的速度,要赶到豫州军就得两个月。等到了那里,豫州怕是已经被乱军都占了。” “要是抛下大军,我们一路快马赶过去,至少节省一半时间。” “可不是!要不然,我们去和宋统领说一说。我们先走……” “都闭嘴!” 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亲卫们身后,冷声呵斥:“大军行军,岂能一味贪图速度,以稳为先才是对的。” 众亲卫立刻讪讪闭嘴。 宋渊沉声道:“你们在亲卫营里待久了,每日都能吃饱吃好,战马兵器精良,装备充足,每人至少两匹马。只要出行就骑马,速度自然快。英卫营只有三成是骑兵,还有七成都是步兵。一天能行六十里,已经可见左大将军治军严格了。” “以后再私下这般议论主将,我绝不轻饶。” 亲卫们被训斥得脸上火辣辣的,一同拱手应是。 这样的小插曲,并未惹出什么风浪。便是传到左大将军耳中,左大将军也只哂然一笑。 这些南阳郡来的亲卫们,吃得饱穿得暖军饷拿得多,日日操练纪律严明战力惊人,还个个读书识字。这样的素质拿出来,已经是大梁中低等武将的水准了。也可见,女帝陛下在登基前就一直有野心,花大把银子和力气养出了这么一批骄兵悍将。 现在有两千亲卫在各驻军军营里,他们都是女帝陛下的忠犬亲信。现在宋渊领来的这两百亲卫,更是精兵中的精兵。英卫营的士兵比起他们来,确实差了不止一截。 只要他们不闹事不惹事,偶尔鄙薄几句,权当不知道就是了。 最令左大将军舒心的是,宋统领说到做到,一路行军听令行事,从不指手画脚。 …… 宋渊这封信只有短短两页,大半都在称赞左大将军治军有方。 左大将军接手英卫营才一年多。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能将一支新兵多达五成的军队操练成这般模样,可以说是极有能耐了。 姜韶华看完信后,对崔渡说道:“朝中几位武将,左大将军治军领兵打仗都最厉害。其次便属到范大将军。包大将军资历老又忠心,却没有领兵离京打过仗,要差了一筹。司马将军宋将军刘将军等人,又要再逊一些了。” 崔渡低声笑道:“所以,哪怕左大将军依旧私下和王丞相勾连,你也愿意重用左大将军。” 姜韶华略一点头:“是。朝堂里一直有派系之争。左大将军是王丞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心向着王丞相也是理所应当。只要他听朝廷号令便可。” 忠臣良将也是要慢慢调教出来的。她刚登基几个月,就想要文臣武将俯首归心,那就太贪心了。现在这样,就已不错了。 闲话许久,姜韶华有些疲累。崔渡扶着她去床榻上躺下。如今肚子太大不能仰躺,只能侧着肚子躺下,腿脚也有些浮肿。 崔渡为她揉捏浮肿的小腿,柔声低语:“你闭着眼睡吧!” 朝堂大事他不能为她分忧,也只能做些细微的小事。 姜韶华轻声道:“你也早些睡。” 崔渡口中答应着,却一直没有睡。姜韶华沉沉睡着了,他依旧以轻柔的力道为她揉腿,揉到三更半夜,才合眼睡去。 …… 隔日早朝,兵部丁侍郎满脸愤怒地呈了一份豫州传到京城的“檄文”。 这一份檄文,共有千余字,文才斐然,笔锋犀利。怒指昭平女帝得位不正,以女子之身窃取皇位,损害大梁国运。满朝文武或被武力所迫,或被利益诱惑,或主动投靠,一片乌烟瘴气。平王殿下被软禁后宫,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都被一并软禁。豫州军要揭竿而起,号召天下义军一同进京诛灭逆贼,扶平王登基。 这等颠倒是非黑白的檄文,众臣听得心头火起,纷纷出声怒骂。 “皇上继位,上应天命,下得群臣拥护,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一力支持。堂堂正正,何来的窃取皇位?” “皇上登基后,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国库丰盈。如此明君盛世,忠臣良将,千古未有。 “臣等拥护皇上,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 “什么扶平王登基!根本就是仗着百姓无知信口雌黄!” 董尚书格外愤慨,因为他是被檄文指名道姓辱骂投靠女帝的“朝廷奸佞”:“平王自幼智力不全,在京城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朝堂众臣无人不知。可这等事,百姓们是不知道的,豫州军那些大头兵,也不知道。写这篇檄文之人,故意混淆颠倒是非。” “请皇上立刻下旨,臣要写一篇檄文,讨伐逆贼!” 董尚书是真得被气得不轻。身为文臣,最大的抱负莫过于被留名青史。现在这篇豫州军的檄文一出,他这个礼部尚书确实是注定要名载青史了。大概率是骂名黑名。 董尚书此时此刻生啃了郑宸的心都有。 这封充满蛊惑引经据典文笔犀利的檄文,绝不是等闲人能写出来的。豫州军里都是些武夫军汉,能写出这篇檄文的,唯有郑宸。 董尚书能想到的事,众臣都能想到。同样愤慨的,还有杨侍郎丁侍郎。他们都被在檄文里提了一笔,仅次于董尚书之后。不管豫州军破灭的速度有多快,他们也注定要被史书里记一笔了。 王瑾压抑不住心里的怒气,上前两步拱手启奏:“皇上,逆贼郑宸,挑唆怂恿豫州军叛乱,还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抹黑皇上和朝堂重臣。臣要写檄文,征讨逆贼!请皇上恩准!” 紧接着,杨侍郎丁侍郎也纷纷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写檄文,一为天子正名,二则要狠狠唾骂逆贼! 第七百一十七章 檄文(二) 郑宸的行径彻底激怒了朝堂诸公。 武将们也就罢了,文官们都是两榜进士科举出身,谁还不会动笔杆子了? 姜韶华目光掠过众臣激愤的脸孔,声音里透出凉意:“众卿稍安勿躁。” 众臣立刻安静了下来。 宽敞的正殿里响起女帝陛下的声音:“众卿都知道檄文所写都是假的。不过,大梁地域广阔,百姓们连宫门在哪个方位都不清楚,怕是也分不清真假。” “平王没能登基是事实,朕是女子也是事实。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住在后宫,极少在人前露面。个中内情,根本掰扯不清,也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明白。” “郑宸正是窥准了这一点,才会恶意扭曲事实,编造谎言,信口雌黄。” “嘴仗要打,且要迅速有力地回击。董尚书执掌礼部,最熟悉大梁律例和礼法。朕要你写一份檄文,从律法和道义上严厉叱责豫州军。并将郑宸犯下的罪行昭告天下。” 董尚书精神一振,拱手领命。 姜韶华目光一扫,落在王瑾的脸上:“王中书令。” “臣在。”王瑾躬身应道。 姜韶华冷然道:“朕要你去一趟郑家,将这份檄文拿给安国公看看。让他亲自写一份逐逆子出家门的诀别书,和董尚书的檄文一并刊登在朝廷邸报上,昭示天下。” 王瑾拱手领命。 众臣暗暗咋舌。女帝陛下应对的手段可谓高妙。 一个豫州叛军,影响力终究有限。朝廷邸报却能正经传到大梁所有官府衙门,进而传遍朝野。 董尚书代表朝廷写讨伐逆贼的檄文。让安国公写父子诀别诗的办法,更是狠辣。 大梁以孝治天下。姜韶华再恨亲爹,明面上也不曾亏待卢玹,没有落人话柄。在登基的要紧关头,宁可让出些实在的好处,来换取郑太皇太后的支出,也正是为了天子声名考虑着想。 现在安国公亲自写诀别书,逐逆子出家门,忤逆不孝的恶名,就会牢牢地扣在郑宸的头上。 一个不孝逆子,怎么会是大梁忠臣?一个逆臣奸佞有什么资格指责女帝陛下得位不正?他写的檄文,自然也就没了可信之处。 这才是打蛇打七寸! 怪不得天子一直留着安国公和郑家满门,现在可是派上大用场了。 众臣看向女帝陛下的目光里,多了微妙的敬畏和忌惮。 姜韶华淡淡道:“豫州军叛乱,定然会波及到整个豫州,甚至附近的州郡,也会大受影响。” “户部要继续筹措军费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纪尚书肃容领命。 郑家的五成家业充入国库后,英卫营未来十年的军费都有了。国库充裕,差事自然也就不难做了。 姜韶华又吩咐张尚书:“吏部尽早准备一批官员,等大军平了豫州军,豫州出了官缺,能立刻补齐人员。” 张尚书也没说二话,迅速应下。 刑部工部暂时没被牵扯,户部兵部礼部吏部各有差事。 散朝后,众臣各自匆忙回官衙忙碌。 戴尚书忙里偷闲,索性去了一趟丞相府。 王丞相已经得了宫中消息,不等戴尚书张口,便冷笑道:“安国公有这么一个逆子,就是到了黄泉地下,也不得安生。” 戴尚书和王丞相私交深厚,私下里说话也没什么忌讳,张口笑道:“丞相有王中书令这么争气有出息的儿子,倒是可以随时安心闭眼了。” 王丞相哭笑不得,白了戴尚书一眼:“本丞相还要活个二三十年,睁眼看着大梁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 戴尚书叹了口气:“我没这份心气了。我打算,翻过这个年头,就告老致仕。” 王丞相笑不出来了,皱起眉头:“皇上承诺过三年不动老臣,这还没到一年,你怎么就急着要告老。莫非是皇上故意挤兑你了?还是杨侍郎不安分?” 戴尚书又叹了口气:“都不是。皇上对我还算客气,杨侍郎也敬重我这个老尚书。” “是我自己觉得,该退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老了,折腾不动,也不想折腾了。趁着皇上还肯给老臣留些颜面,我早些让出位置来。如此一来,皇上也能顾念我几分好处。” 王丞相眼睛眯缝了起来:“你是被郑家的事情吓破胆子了?” 戴尚书苦笑道:“就当是吧!皇上的城府手段你也都看见了,想想高祖皇帝在位的时候,有没有这等掌控人心游刃有余的手段?” 戴尚书口中的高祖皇帝,是太和帝的祖父,是南阳王的兄长。也是大梁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厉害帝王了。 可就是这样的高祖皇帝,年轻时候也绝没有姜韶华这等心机手段。 有时候,不得不让人惊叹,这世间真有真龙天子,天生就该坐上龙椅。 “皇上今年才十六岁,翻过这个年头,也只十七岁。”戴尚书唏嘘不已:“这般年轻,如日中天。” “你我就等着看吧!大梁朝堂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我这艘老朽的木船禁不起颠簸,得趁着风浪还小全身而退。真等上三年,只怕想退就难了。” 这是戴尚书的肺腑之言。 王丞相听出了一些别的意味:“你是想劝我,也尽早抽身。” 王丞相是没上朝,表面也没插手政务。事实上,王丞相对朝堂形势大事小事都了如指掌。而且,王丞相和天子之间的微妙博弈也始终没有停过。 戴尚书看一眼面色深沉的王丞相:“也就我敢在你面前多嘴,说几句真话。天子要彻底掌控朝堂,必然会打压遏制党派之争。” “郑家现在被天子拿捏住痛处,软刀子割肉放血,衰败之势无人能挡。” “等皇上收拾了郑氏,下一个会轮到哪一家?” 王丞相一言不发。 戴尚书看着面色难看的王丞相,索性将话说得更直接:“只有丞相你真正退出朝堂,王中书令才会真正成为天子心腹重臣。” “这其中的道理,不必我细述,丞相大人肯定都懂。” “总之,我是下定决心要退了。过了年,我就呈奏折告老致仕。” 第七百一十八章 檄文(三) 摘了匾额的安国公府,正门紧闭,一派冷寂。和当年门庭若市的喧闹,形成了强烈且鲜明的对比。 王瑾代天子前来宣口谕。安国公急急令人开正门,匆忙迎了出来。 郑夫人病倒在榻,郑二公子郑三公子各有差事,陪在安国公身边的,是年仅十二三岁的庶子庶女。 再一看安国公本人,腿伤勉强好了大半,落下了腿疾,走路时一跛一跛。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头上生出了白发,额头眼角满是皱纹。和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兵部尚书相比,判若两人。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王瑾心中有些恻然,面上半分不露,淡淡道:“国公爷,我奉天子之命来传口谕。” 安国公一脸惶恐,躬身弯腰:“郑家的国公爵位已经被朝廷收回,我如今无官无职,只是一介草民,担不起这一声国公爷。” 王瑾便换了个称呼:“郑世伯请接圣谕。” 安国公立刻跪了下来。 王瑾冷然道:“豫州军叛乱,郑宸身处乱军,谋反之意昭然若揭,且写了一篇大逆不道的檄文。这是檄文复稿,郑世伯先看一看吧!” 郑家接连遭受重传,和宫中联系也愈来愈少,耳目远不如以前灵通。安国公事前没收到半点消息,忽然就看到了这么一篇要命的檄文。那熟悉的遣词用句,熟悉的犀利笔锋,他岂会认不出来? 这个逆子,全然不顾他这个亲爹的死活,不顾郑氏一族的艰难处境,不顾太皇太后在宫中的窘迫难堪。是打定主意要造反了! 安国公喉头一阵阵腥甜,用尽生平自制力咽了回去,满心晦涩地说道:“是郑宸那个孽障写的,我认得出来。” 王瑾道:“皇上有旨,令董尚书写征讨乱军的檄文。另外,请郑世伯写一封父子诀别书,一并刊印在朝廷邸报上,昭告天下。” 安国公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彻底撕破郑家的脸皮,扔到尘埃中,任由众人唾骂。 势力庞大的大梁第一外戚,声誉将会跌至谷底,依附郑家的官员们将会迅速抛下这艘沉没的船。 郑太皇太后会被连累,威望大跌,势力减退。 可清楚又有什么用?他没有拒绝的权力,也没有拒绝的勇气和底气。 他竭力维持住最后的尊严:“请王中书令稍等,我立刻去书房动笔。” 王瑾看一眼面无人色勉强支撑的安国公,伸手扶了一把:“我陪郑世伯一同去书房。” 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令安国公眼睛骤红,喉咙间似被什么堵着。 郑宸和王瑾同样出身顶尖名门,自少进宫做太子伴读。也少不得被人拿来做比较。郑宸文武双全,圣眷更浓,隐隐压了王瑾一头。安国公也一直引以为傲,他斗不过王丞相,他的儿子却比王丞相的幼子强一些。 可现在,王瑾是天子近臣心腹,前途似锦。郑宸却已成了逆贼,朝廷已发动大军去平乱,除之而后快。 不过半年光景…… 才短短半年! 回想起往昔,竟恍如隔世! 安国公悲从中来,走路时腰身不自觉的佝偻,再也直不起来。 进了书房后,王瑾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候。安国公将头转到一旁,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长吐一口气,然后提笔落墨,一挥而就。 不过一炷香功夫,安国公便写完了父子诀别书。 王瑾很懂规矩,没有看里面的内容,待信晾干后,便装进信封里,回宫复命。 王瑾走后,支撑着安国公的那口气,也彻底松了。 安国公眼前发黑,摇摇欲坠。长随们急忙扶着他,一边去喊太医。 郑家一团混乱,不必细述。 且说宫中这一边,也因为郑宸的檄文掀起了风浪。 …… 宁安宫里的李太后,得了消息后,笑了许久,忽然又簌簌落泪。 宫人兰香低声劝慰:“奴婢知道娘娘想起了皇上,想到了李尚书和李公子,娘娘心里难受得很。可他们已经走了,娘娘总得好好活下去,等着郑宸那个逆贼被诛灭,不得好死。” 李太后擦了眼泪,又笑了:“你说得对。哀家得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哀家要看着郑宸死无葬身之地,看着郑家彻底衰败。” 还要看着郑太皇太后被彻底削弱权势,被姜韶华彻底压制,再也掀不起风浪。 最后这一句,不能诉之于口,兰香自然能懂。 兰香去捧了一盏温茶,伺候李太后喝下;“娘娘多喝些茶水,润一润嗓子。” 李太后脖子上的伤是好了,被损伤的声带却要长期精心将养。一旦高声说话或过于激动,声音便会嘶哑晦涩。 李太后慢慢喝着温茶。 一个宫人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皇上让陈舍人来传话,说晚上会来宁安宫陪太后娘娘用膳。” 李太后立刻放了茶碗,催促兰香去御膳房:“去点几道皇上爱吃的菜肴。” 兰香笑着领命而去。 姜韶华继承了太和帝的皇位,也承担起了照顾平王孝敬李太后郑太皇太后的责任。便是后宫里的一众太妃们,衣食用度也一如往常,从未克扣过。 姜韶华自己的衣食其实并不太讲究,以宫中规制来说十分简朴随意。 只从这一点来说,姜韶华真得很了不起。 李太后早将以前的恩怨抛诸脑后,如今对姜韶华鼎力支持,从不添乱。 姜韶华在宁安宫用膳,可比景阳宫对着难缠蛮横的郑太皇太后要自在多了。 李太后一不问朝廷二不管政事,顶多偶尔提一提李家,连为李家人谋官都谨慎小心。 今日姜韶华一来,李太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檄文的事,交给董尚书可妥当?” 姜韶华微笑道:“伯母放心,董尚书博学多才,办差利落,妥当得很。” 顿了顿又道:“安国公亲自写了一份父子诀别书,呈进宫来。伯母可要看上一看?” 李太后眼睛一亮:“看看也无妨。” 姜韶华以目光示意,陈舍人笑吟吟地上前,将书信呈到李太后面前。 第七百一十九章 添堵 安国公年轻时也是文武双全的风流人物,这一封父子诀别书,写得酣畅淋漓,将逆子郑宸骂得猪狗不如人神共愤。 李太后扬起嘴角,无声又畅快地笑了起来。 父子相残这样的好戏,实在精彩。 真不知郑太皇太后看到这封诀别书,会是什么心情。 “这封诀别书,已经送去礼部,留待一同刊印。”姜韶华微笑道:“伯母现在看到的,是陈舍人临摹的一份,另外一份,已经送去景阳宫了。” 李太后嘴角上扬的弧度更高了一些,口中却叹道:“太皇太后一把年岁了,又格外在意娘家。偏生郑家一直不消停,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可别将太皇太后气出个好歹来。” 气死那个老虔婆才解气哪! 姜韶华也叹了一声:“祖母心高气重,少不得要生一回气。我没去景阳宫,是怕祖母颜面下不来。等过个两三日,祖母气头过了,我再去安慰祖母。” 别啊!就得趁着新鲜热乎的时候去给老虔婆添堵才对啊! 李太后目光一闪:“你身怀六甲,又要操心政务,哪有这个闲空。反正哀家闲空多得很,明日哀家去景阳宫安慰安慰太皇太后。” 姜韶华欣然应道:“那就辛苦伯母了。” 李太后闲来无事,和郑太皇太后斗法,也算为她这个天子分忧了。 这份人人情,当然要记下,且都记在李家头上。 …… 李太后心情大好,一夜睡得安稳。第二日一早,便穿戴整齐,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下去景阳宫请安。 郑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她这是来看哀家的笑话。” 一旁伺候的宫人们不敢吭声。 赵公公伤愈之后,也低调谨慎多了,绝不胡乱张口说话。 郑太皇太后见没人搭话茬,心里愈发不痛快,眼角余光扫了过去。 赵公公心里叹口气,不得不硬着头皮张口:“娘娘不想见太后娘娘,奴才这就出去打发了。” 郑太皇太后怒目相视:“谁说哀家不见她了?哀家不但要见,还要好好听一听她要说什么。去,迎她进来。” 赵公公低头应是,恭敬退下。转头之际,嘴角略略撇了一撇。 郑家沦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已经成整个朝堂的笑话了。李太后是最大的苦主,儿子太和帝被害死人了,亲爹和侄儿都被杀了。可以说,李太后恨郑家入骨。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郑家遭殃倒霉了,李太后凭什么不能来看郑太皇太后的笑话? 片刻后,李太后慢悠悠地进来了,先敛衽行了一礼:“儿媳给太皇太后请安。” 郑太皇太后素来瞧不上李太后,毕竟李太后是妃嫔出身,也就是贵妾身份。直至太和帝登基,才被封了太后。 李太后底气不足,在郑太皇太后面前很少自称儿媳。今日一张口,就是理直气壮的姿态。 郑太皇太后心中气恼,皮笑肉不笑:“你嗓子还没好,应该好生养着。就不必来景阳宫请安了。哀家也能清净些,说不准能多活几年哪!” 李太后有备而来,半点不怯:“儿媳的嗓子要慢慢将养,不是三五日就能好的。” “儿媳听闻安国公写了父子诀别书,唯恐太皇太后见了书信,心中愤怒难当伤了凤体,今日特意来探望。现在亲眼见了您,才松口气。” 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故意来恶心膈应。 郑太皇太后人越老气性越大,眼中直冒火星,狠狠瞪李太后一眼:“哀家好得很,郑家也没大碍。安国公就当没郑宸这个儿子就是。总好过李尚书祖孙两个,双双丧了命。” 李太后被刺得痛彻心扉,眼泪立刻就涌进了眼眶:“儿媳父亲和侄儿都被害了,儿子也死在逆贼的阴谋中。儿媳留着这条命,就是要亲眼看到逆贼俯首。逆贼一日没死,儿媳就要一日睁着眼。” 郑太皇太后火气上来,也顾不得郑宸是她老人家宠爱了十数年的侄孙,竟也张口骂了起来:“郑宸这个孽障!害了哀家的长孙,还害了郑家老少,哀家真是瞎了眼,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 “等朝廷平了乱军,活捉郑宸回来,哀家要活剐了他!” 李太后冷笑一声:“安国公写了诀别书,朝廷要刊印在邸报上,昭告天下。到那时,人人唾骂,史书里也要记一笔。我倒要看看,郑宸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又假惺惺地叹道:“郑家被牵连也就罢了。偏偏还牵累了景阳宫的声名,儿媳真为太皇太后不值。这些年,太皇太后一心为着郑家,郑家又是怎么回报的?” “邸报一发,大梁所有衙门都能看到,天底下的百姓也就都知道了。这对太皇太后娘娘的名声是何等重击。” “娘娘岂不是要被所有人指指点点?” “儿媳一想到这些,便满腹怒火,义愤难填。” 郑太皇太后呼吸粗重,盯着李太后的目光十分阴毒。 李太后以前最怕郑太皇太后这样看自己,就像被毒蛇盯上一般。 可现在,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丈夫死了,儿子死了,亲爹死了,侄儿也死了。 所有在意的人都没了。 她已无所畏惧。 李太后抬眼,和郑太皇太后对视:“娘娘,儿媳今日斗胆,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郑家日落西山,还有郑宸这个祸害在,郑家迟早要被连根拔起。娘娘贵为太皇太后,在后宫里安享尊荣富贵最好。皇上自会孝顺娘娘,给娘娘养老。” “娘娘一味偏袒护着郑家,只会让皇上左右为难,也救不了郑家。这又是何苦……” “住嘴!” 郑太皇太后绷不住了,勃然大怒,伸手指着李太后破口大骂:“哀家怎么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给哀家滚出去!” 李太后看着气得满脸通红说话气息不稳的郑太皇太后,心里畅快淋漓,不紧不慢地应道:“儿媳先行告退。待过几日,娘娘消气了,儿媳再来请安。” 说完,慢悠悠地行了一礼,施施然离去。 第七百二十章 棋子(一) 景阳宫里的好戏,很快传入姜韶华耳中。 崔渡低声笑道:“真可惜,今日没去景阳宫,没能亲眼看一看太皇太后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不急,以后这样的机会还多得是。” 要在朝廷基本安稳的情况下彻底拔起郑家这个庞然大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今却在郑宸谋逆叛逃起兵写檄文等一连串的操作下变得顺理成章。从这个角度来说,郑宸也可算是接连“立功”了。 这怎能不令姜韶华心情愉悦? 还有一桩更好的消息。 戴尚书已经私下放出口风,翻过一个年头就要告老致仕了。 对这样知情识趣急流勇退的老臣,自然要给予应有的敬重。姜韶华近来对戴尚书温和客气多了。 戴尚书混了四十年朝堂,是真正的官场老油条。既决定要退,索性将人情做足,在刑部里当着众官员的面处处抬举杨侍郎。 众人都清楚,杨侍郎是下一任刑部尚书的不二人选。花花轿子人人抬,一时间,杨家的门庭也随之热闹起来。每日递到杨家门房的名帖足有一尺高。 从武安郡回京的杨政,正好赶上了这个大好消息,高兴得双目放光:“伯父总算快熬出头了。” 杨侍郎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容光焕发,整个人年轻了几岁,说话依然低调谦逊:“不得胡说。戴尚书一日没退,刑部尚书的位置就一日未定。不可轻狂!” 杨政笑道:“放心,侄儿也就在伯父面前飘飘然,等出了这个门,保准半点不露。” 杨侍郎捋须一笑。 杨家是刑名世家,杨政这一辈的堂兄弟有八个,外放做官的便有五人。杨政原本平平无奇,奈何运气实在太好,攀上了南阳郡主这棵大树。如今郡主做了女帝,才半年光景便稳住了朝堂和人心。杨政也算是有从龙之功的潜邸老人,以后少不得一份好前程。 说不得,将来杨家的权势富贵都要着落在杨政的身上哪! “武安郡王遇害的案子,你可查清楚了?”杨侍郎随口问了一句。 杨政迅速答道:“查明白了。” “武安郡王父子和一众亲卫,是遇到了一伙流窜的盗匪。这些盗匪,根本不知道武安郡王父子的身份,就是冲着钱财去的。动手杀人之后,尸首随意丢弃,钱财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连衣服都被剥走了。” “我一直带人搜寻追查这一伙盗匪的行踪。可惜,这伙盗匪实在狡诈,不知跑到哪处深山里躲了起来。” “我让衙门出了告示,通缉这伙盗匪的行踪。只要一有消息,当地的衙门立刻就会派捕快前去缉拿。我领着人回京城来。” 盗匪一日没抓到,就一日不能结案。这也是刑部的规矩。 杨侍郎点点头,嘱咐道:“你进宫向皇上复命的时候,将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别落人口舌。” 杨政如今也成熟多了,便是私下说话,也没说出“还要什么落人口舌事情不都是明摆着的就是太皇太后派人动的手嘛”这等大实话。杨侍郎的吩咐,他一律点头应了。 杨政等了两日,才等来女帝陛下的召见。 由此也可见,女帝陛下对武安郡王遇害的经过了然于心,立案查案都是走走过场罢了。 “臣见过皇上。”杨政进了昭和殿后,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免礼,起身。”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杨政谢了天子恩典,起身之际,迅速瞥一眼。 女帝陛下身怀六甲,肚子越来越大,美丽的脸庞也略见浮肿。眉眼间的锐利威势却半分未减。 姜韶华道:“此行经过,说来朕听一听。” 杨政定定心神,张口娓娓道来。 姜韶华一脸惋惜:“武安郡王实在是运道不佳,被一伙盗匪意外害了性命。郡王府里的家眷,也不必舟车劳顿跑来京城了,就让她们安分地在武安郡里住着。陈舍人,你代朕写一封书信,令人送去武安郡王府,宽一宽她们的心。” 武安郡王父子都死了,剩下一王府的妇孺老少,掀不出风浪来。 退一步说,若是有人心怀怨恨,想暗中起兵生乱。朝廷正好有出兵的理由,正大光明地平了武安郡。 只看武安郡王府里的人头脑够不够清醒了。 姜韶华又对杨政道:“马耀宗在吏部领了差事,汤有银在户部。你和杨侍郎是亲叔侄,不便在同一个衙门里做官。不如你去工部如何?” 六部中,董尚书掌礼部,丁侍郎掌兵部,杨侍郎即将掌刑部。他们都是天子心腹重臣。吏部张尚书最为难缠,得有人在吏部盯着。户部掌管天下钱粮,是最易滋生贪墨腐败之处,汤有银钉在户部,也是一颗重要的棋子。 只剩一个工部,周尚书是铁杆的丞相党,如今以王瑾马首是瞻。姜韶华派杨政去工部,也有敲打周尚书的意思。 杨政进宫前便得了杨侍郎指点,毫不犹豫地应道:“皇上需要臣去何处,臣就去何处当差做事。” 姜韶华扯起嘴角,笑了一笑:“好,那你就去工部。” 转头问陈长史:“陈长史,工部现在可有官缺?” 陈长史笑着应道:“说来也巧,工部有一位郎中丁忧出缺。” 姜韶华略一点头:“那就让杨审理补了工部郎中的官缺。陈长史带着杨审理去一趟吏部,办好官身文书,杨审理就可走马上任了。” 他在南阳王府是正六品的审理正。现在补的是正四品的工部郎中,官职一连升了四级哪!之前眼馋马耀宗和汤有银的官职,没想到,皇上待他最优渥。 杨政精神一振,立刻拱手谢恩:“多谢皇上提携。臣去了工部后,一定用心当差,绝不负皇上厚爱。” 待杨政喜气洋洋地告退离去后,陈瑾瑜才低声笑道:“这个杨审理,私下发了几回牢骚,觉得皇上只重用马耀宗汤有银,我们陈家祖孙两个也居在高位。现在做了四品工部郎中,可算是心满意足了。” 第七百二十一章 棋子(二) 姜韶华对勤勉肯干的臣子,素来宽容,闻言笑道:“这是他该得的,朕岂会亏待他。” “工部时常有外差,且会涉及大笔工程费用。他去工部,替朕盯着工部官员,也正合适。” 陈瑾瑜也就随口说笑几句。皇上登基不久,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这等时候,肯定要用自己人。 以陈瑾瑜看来,皇上对朝堂老臣们已经足够宽容了。就像张尚书这样有异心的,或是像纪尚书这样能力不足的,还有周尚书这等顽固不冥的,通通都该换了。正好腾出位置给南阳王府的能臣们。 冯尚书沈工正他们可都还留在南阳郡哪! 陈瑾瑜一不小心,就将这份心意露在了脸上。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陈舍人:“朝堂里这么多臣子,朕总不能全部都换了。总要给他们时间,或是调教一二,说不定他们就能转过弯来。” “实在顽固不化的,也得慢慢动手整治。” 陈瑾瑜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应是:“皇上言之有理,是臣性情急躁,操之过急了。” 然后,又低声笑道:“就不知道周尚书看见新上任的杨郎中,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了。” …… 周尚书心情很复杂。 工部虽然在六部衙门里排名最末,其实差事繁,最为忙碌。过去的几年里,北方天灾频频,南方的日子其实也不太好过。黄河年年决堤,洪水泛滥,淹没良田村和村庄。 每年疏浚河道修建河堤,都是朝堂大事,关乎着万千沿河百姓的安危。每年户部最大的支出,便是军费和修河道。这也就意味着,工部每年有巨额的钱粮出入,有数以万计的河工,还有各地衙门配合……这其中,到底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便是周尚书自己,都不敢说全部清楚。 有一个事实是明摆着的。工部上下一众官员们个个家资丰厚。周家也是京城有数的望族大户。 汤有银去了户部,马耀宗进了吏部。周尚书早就等着女帝陛下派心腹来工部了。 这一日,果然还是来了。 “下官杨政,见过尚书大人。”杨政恭敬地拱手见礼。 周尚书定定心神,语气温和:“杨郎中快请起。” 杨政是南阳郡老臣,又是杨侍郎嫡亲的侄儿,背后有女帝陛下撑腰,周尚书对他自然要客气些。 周尚书很快召了来工部所有官员,向众官员介绍新来的同僚。 众官员心里或撇嘴或嫉火直冒,还有盘算着和杨政套近乎的。一连几日,杨政的签押房里人来人往,几乎没消停过。 这等时候,就看出杨政的长处了。他自少在京城长大,第一份差事就是在刑部里做捕快,很擅长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短短几日,便认识了工部上下所有人。 杨政还有多年查案审案养成的好习惯,私下里准备了一本册子。将工部同僚一一记录在册子上。 当杨政将册子呈到御前的时候,姜韶华也有些讶然:“你才去工部几天,就摸索清楚这么多人的当差情形了?” 杨政答道:“这倒没有。臣现在只能记下工部所有官员的名字和各自负责的差事,年龄籍贯记了一半。各人的性情喜好当差做事的惯例风格,就得等日后慢慢补齐了。” 姜韶华莞尔一笑,赞道:“你有这份仔细,实在难得。” 术业有专攻。杨政虽然不懂工部差事,查人查案都是一把好手。有这么一个人在工部,工部几十个官员都得格外小心了。 杨政被夸得春风满面,连连自谦:“臣做得还远远不够。臣只会查案刑审,工部差事一窍不通,以后得好好学着当差。为皇上分忧。” 怎么也得学着看懂工部的来往账册,弄清工部里的种种猫腻和勾当,再抓到些切切实实的证据。皇上想整治谁,他立刻就能捧出一堆证据来。 这才是真正的为君分忧哪! 杨政把自己的盘算一说,就连陈长史也忍不住笑了一回:“这想法不错。” 到底是官场历练多年,又有杨侍郎亲自指点,杨政现在行事很有章法。 相较之下,马耀宗和汤有银就稍微嫩了一些,还得慢慢历练。 杨政得了女帝陛下和陈长史的夸赞,心里美滋滋的,从昭和殿退出来之后,就回了工部衙门。 “杨郎中春风得意,莫非是进宫面圣得了皇上称赞?” 周尚书瞧在眼里,随口打趣一句。 杨政笑着应道:“什么都瞒不过尚书大人。下官来工部当差,是皇上给的恩典。工部上下和谐融洽,下官进工部如鱼得水,今日特地进宫向皇上谢恩去了。” “有什么差事,尚书大人只管吩咐给下官。下官一定用心当差。” 来都来了,总得领些差事,不能空置让皇上心里不痛快。 周尚书便随手指了一桩差事给杨政:“宫中有两处宫殿,年代久了,需要重新修缮。你去做个预算,然后去户部批条子。等拨了银子来,再去采买需要的材料,召集工匠们做事。” 杨政爽快地应了下来。 周尚书在心中扯了扯嘴角。 …… 年底岁末,各衙门都很忙碌。尤其是户部,每日都有一堆人排队等着批条子领银子。 杨政熬了几天几夜,才在同僚们的指点帮助下做好了预算,结果进了户部一看,等着批阅的公文摞得快有两尺高了。 按着正常速度,怕是要等个五六日。 杨政新官上任,一心想要表现,不想一直排队等着。眼珠一转,便去了汤有银那里。 汤有银官职不高,在户部还没有独坐签一处签押房的资格,和另一位员外郎坐一处签押房。纪尚书派了一堆差事过来…… 这绝不是刁难。在任何一个衙门里当差,太过清闲了就是坐冷板凳,差事多忙忙碌碌才是受重用被抬举的表现。 杨政来的时候,汤有银正对着一份公文皱眉头,手下算盘拨得飞快,不时扭头和身边长随说话。 眼角余光瞟到熟悉的身影,汤有银立刻放下手中差事,笑着起身相迎。 第七百二十二章 挖坑(一) 汤有银笑着拱手:“杨郎中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杨政以前一直不太瞧得上汤有银。他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汤有银不过是小吏出身,要不是郡主重用汤家,哪里轮得到汤有银在王府里出头露脸。不过,眼下也不必计较这些了。他们同是南阳王府出身的臣子,如今更是众人眼中的天子心腹,天生就比旁人亲近得多。 “前几日尚书大人派了一桩差事给我,我做了方案预算,今日特意来户部批条子。” 杨政低声笑道:“排队的人太多了,还请汤老弟行个方便。” 这都是捎带手的事。汤有银不便也不宜回绝,却也没一口应下,笑着应道:“杨兄的公文在何处,我先看看如何?” 杨政很爽快地将条陈给了汤有银。 汤有银飞快地翻看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看杨政一眼:“修缮宫殿,确实是工部的差事。不过,在宫中动工不是小事。得太皇太后娘娘点头,还得皇上应允。还有这用度,按着以前的惯例,户部最多出一半。另一半得去找内务府。” “杨郎中新官上任,第一回领工部差事,怕是还不知道这些吧!” 杨政:“……” 周尚书这个老狐狸!竟给他挖了这么一个大坑! 杨政半点不傻,被汤有银一点拨,就知道自己领了一份坑爹的差事,气得心火直冒。 郑太皇太后是什么脾气?银子到了她手中,只有进没有出的份。想去内务府批条子拿银子,难如登天。 户部这边,按着惯例最多拨一半。靠着这一半银子,哪里够修宫殿?根本连买材料都不够! 他当日大包大揽领下差事,周尚书怕是暗中笑破了肚皮! 杨政越想越恼怒,头顶都快呼呼冒烟了。 汤有银知道杨政最好面子,不好将话说得过于直白,委婉地提醒道:“今日户部忙碌,堆在尚书大人案头的公文多得很,不如杨郎中先回去。等过两日再来。” 杨政深呼吸一口气,冲汤有银拱了拱手:“多亏今日你指点,不然,我怕是要闹出大笑话了。我这就回去,将这份修缮宫殿的预案改一改。” 汤有银亲自送杨政出了户部衙门。 六部衙门都在一处,相隔不远。杨政拿着辛苦熬了几晚做好的预案,一脸若无其事地回了工部衙门。 当然不能直接去找周尚书算账。 周尚书是上官,派差事给下属天经地义合乎规矩。这桩差事从表面看来,也没问题。是他自己热血上头,没看清这背后的猫腻,冒然接下了差事。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完成差事,保住自己的颜面。日后再找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地还回去。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差事到底该怎么办? “……杨郎中今日去过户部了,不过,没见到纪尚书,倒是见了汤员外郎一面。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杨郎中很快就回来了。” 宽敞的签押房内,肤色略黑形容略有些粗糙的周尚书,悠然品着香茗,听着狗腿小吏来打小报告。 想着杨政被坑得有苦难言的模样,周尚书心情愈发愉悦,慢悠悠地吩咐一句:“你盯着杨郎中那边,有什么动静立刻来回禀。” 狗腿小吏殷勤地应声退了出去。 周尚书扬起嘴角,继续喝茶。 女帝陛下要安插亲信进工部,他这个工部尚书无力抗拒,只能默默接受。不过,想在工部安稳立足,就得看杨政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郑太皇太后将内务府抓得极紧,想从内务府要银子修宫殿,只这一桩,就够杨郎中喝一壶了。 当然,杨郎中还有一条路,就是直接去皇上那里告状,求皇上撑腰。不过,在官场上,这样的举动也意味着认输了。杨政此人极好颜面,又力求表现,想将马耀宗汤有银都比下去,怎么肯早早低头承认被坑? 所以,杨郎中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看怎么缩减预算,完成差事了。 …… 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去寻人告状求撑腰。这是不懂事的孩童才会做的事。身在官场,遇到难题被人坑了,就得自己想办法从坑里爬出来。否则,以后再难挺直腰杆做人。 平日里不声不吭的周尚书,其实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 杨政被坑得苦不堪言,花了两天时间,将修缮宫殿的预算减了又减,连工匠们每日的伙食用度都精细地算过了,才勉强将预算减了两成。 这期间,周尚书还打发人来催促过两回,让杨政早些去户部批条子:“……尚书大人说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事得年前就定下来。过了年就动工。请杨郎中动作快些。” 已经是腊月十八了,离过年也就剩十二天。户部那边还好说,厚着脸皮找汤有银走走后门,内务府那边少不得跑腿扯皮,这点时间哪里够? 杨政气得心里直骂娘,面上一派自信沉稳:“你代我回尚书大人一声,年前一定能办完差事。年后过了上元节就动工。” 狗腿小吏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小的这就去复命,尚书大人可就等着杨郎中的好消息了。” 然后,扬长而去。 杨政压下心里的躁怒,再次去户部。 汤有银很讲义气,将杨政的预案和条陈都送到了纪尚书的案头,很顺手地放在了最上面。 今年国库连连有进账。不得不说,抄家实在是无本万利,国库里银子富足,整日为银子发愁的纪尚书,近来脸颊都跟着丰盈了不少,眉头也不像以前那样整日皱着,一脸的苦相都没了。 “尚书大人,这是工部修宫殿的预算。”汤有银张口道:“负责这桩差事的是新上任不久的杨郎中。” 纪尚书立刻心中有数了,拿过预算翻看了一回:“这预算做得倒是详尽仔细,也不算高。不过,户部有惯例,最多只能拨五成。” 就这还是现在户部宽裕了。放在以前,户部能拨个三成用度出去,都算给工部脸面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 挖坑(二) 户部这边,一天之内就批了预算。 汤有银将领银子的条子给了杨政:“把条子收好,不必急着领现银。可以拿着这张条子直接去买材料,到时候直接来户部结算。这样也省了其中消耗。” 杨政感激不已:“这回可得多谢你帮忙。” 汤有银个头中等相貌平平,看着半点不起眼,当差做事却是一把好手,为人处事也很有一套。闻言笑道:“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我们都是南阳郡的老人,互相帮衬都是应该的。日后我有难处,少不得要麻烦杨兄。” 然后,又压低声音指点:“内务府那边,你去寻蒋员外郎。他是户部出身的官员,比内侍们好打交道。” 蒋员外郎当日被调去内务府,狼狈且难堪。不过,只要不上吊抹脖子,又舍不得辞官,就得咬牙含泪当差。私下里,也和户部官员们依然有来往。 汤有银也是奇人,顶了蒋员外郎的位置,按理来说应该是蒋员外郎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曾想,他私下里去寻过蒋员外郎两回,不知说了什么,竟令蒋员外郎去了心中怨恨。彼此还有了些交情哪! 杨政得了汤有银指点,千恩万谢,打起精神去了内务府。 掌管内务府的内侍总管姓闵,理所当然地是郑太皇太后的心腹。对于工部递条子要银子的事,闵总管的原则就是差事可以先办,银子暂时没有。 汤有银没去找闵公公,去寻蒋员外郎说话。 蒋员外郎在内务府里当差,差事比以前轻松得多,油水也不少。且内务府一直都是郑太皇太后的地盘,只要将郑太皇太后奉承好了,根本没人来查内务府的账。 除了名声不太好听,其实日子比在户部时候还好过一些。 蒋员外郎对天子有没有怨恨?当然有肯定有必然有!不过,当日汤有银掏心掏肺地和他说过:“皇上宽宏大度,处置过臣子了,心中就不会记恨。蒋兄现在到了内务府,好生当差,照样是朝堂命官。” “如果蒋兄心存怨怼不满,时时怨言满腹,传到皇上耳中,只会惹怒皇上。对蒋兄日后有什么好处?” “恕我说句不中听的,太皇太后年岁不小了,再活个十年二十年就算高寿了。皇上却正年少,如日中天。” “就算蒋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难道就不为家中子侄后辈考虑一二?” 最后这一句,精准地戳痛了蒋员外郎的软肋。 一个五品官,放在京城勉强算中等官员,皇上一句话就令他灰溜溜地调任进了内务府。他有什么资格底气和天子较劲? 太皇太后势力大不如从前,也没那么靠得住。 再到后来,安国公辞官去爵,家业献出了五成,匾额都被摘了。蒋员外郎就彻底悟了,主动和汤有银走动来往。 现在天子亲信杨郎中来办差,蒋员外郎也乐意给个方便,张口指点:“这么大的花销,内务府做不了主,定要禀报太皇太后娘娘,等娘娘点头首肯,才能拨出银子。不过,听闻娘娘近来凤体不适,闵公公未必肯将此事禀报上去。” 杨政满脸带笑地奉承一番,请蒋员外郎代为回禀。 蒋员外郎叹道:“我到底是外臣,不便时时进宫。隔十天半月,才有机会进景阳宫禀事。只怕会耽搁了杨郎中的差事。” 这倒不是故意推托,蒋员外郎进宫的次数确实不多。 杨政早知道此行不易,赖着不走,和蒋员外郎磨嘴皮子。 蒋员外郎没办法,只得出了个点子:“赵公公林公公都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杨郎中找到其中的一个,有人在太皇太后耳边吹吹风说说情,差事也就能顺顺当当地办下来了。” …… “所以,杨政就去寻了赵公公?” 昭和殿里的炭盆冒着暖融融的热气。 姜韶华批了几本奏折,有些乏了,喝了一杯温茶,吃些点心,顺便听陈舍人八卦解闷,听到杨政被坑这一段,半点没恼,饶有兴味:“赵公公有没有帮忙?” 陈瑾瑜低声笑道:“赵公公胃口大得很,求他说情,可不是几句话就成的。听闻杨郎中私下送了一份厚礼。” 姜韶华失笑:“他也是,直接来见朕,朕还能不给他撑腰?倒是和周尚书怄气较劲上了。” 陈瑾瑜站在臣子的立场,就很理解杨政了:“皇上带了几个臣子进京,我和祖父在宫中当差顺顺当当,马耀宗出了外差进吏部,也算妥当。汤有银就更不用说了,在户部如鱼得水,深得纪尚书赏识重用。杨政本来就好攀比,去了工部做了四品郎中,官职倒是我们几个臣子中最高的。”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被周尚书挖个坑,灰头土脸的,哪有脸来求皇上撑腰。” “他定然要想尽办法,把差事办妥当了,再来皇上面前说道。” 姜韶华莞尔一笑:“也罢,朕就等着看看。” 周尚书这边,也没什么可指责的。便是天子诘问,也大可以挺直腰杆应回来。正因为差事不好办,才要交给杨郎中这等精明干练的能臣! 想到周尚书,姜韶华不由得唏嘘:“朝堂安稳,也不过是表面安稳。离众臣归心,还早得很。” 陈瑾瑜笑道:“皇上登基不过半年,便有这样光景,已十分厉害了。” 姜韶华笑道:“朕还是不知足,不太满意。” 正说笑,秦虎面色凝重地捧了一封战报送来。 姜韶华收敛笑意,接了战报,目光一扫。 短短几行字,却透着浓厚的血腥气。 豫州军揭竿而起,占了豫州府衙,所有不肯投降的豫州官员都被杀了。豫州军又征用了所有望族大户的钱粮,招兵买马,不过两三个月,就招募了一万多士兵。 豫州军还逼着百姓修筑城墙,完全是一派独立为王的架势。 陈瑾瑜在一旁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该千刀万剐的混账!” 姜韶华目光冰冷:“传朕口谕,宣三品以上的文臣武将立刻进宫。” 第七百二十四章 叛军 一个时辰后。 重臣齐聚昭和殿,传阅过豫州最新的消息后,个个面色难看。 “这个郑宸,早有反叛之心。”兵部丁侍郎第一个张口:“豫州军的主将陆将军,是郑尚书在位时一手提拔起来的。每年豫州军的军费都是最先拨过去的,且军费充足,从无克扣。” “豫州军的兵力在四十支驻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绝非当年的平州军可比。” 当年平州驻军哗变生乱,占了平州,朝廷不愿耗费财力物力,还是南阳郡出粮出力又出人,才收回了平州。 郑宸逃出京城的时候,没去边军寻范大将军,直接就去了豫州。不声不响地杀了朝廷派去的钦差,又杀光了豫州的官员。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和陆将军暗中勾连。也是郑宸为自己准备的“退路”。 豫州军的兵力,是平州军的两倍不止,现在还在源源不断地招募新兵,修建城墙,完全是要分列国土自立为王的架势。 汪侍郎面色凝重地接了话茬:“左大将军擅长领兵打仗,只是,英卫营到底是远征之师。现在还在行军赶路,等到了豫州境外,还要修建军营整顿将士。等真正出兵平乱,至少还得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豫州军裹挟百姓,不知还会闹出多少动静来。” 大梁四十州,豫州地域广阔,下辖汝南郡颍川郡汝阳郡义阳郡新蔡郡初安郡襄城,一共九郡。 豫州军驻扎在襄城,最先占领的也是襄城。就在朝廷收到消息出兵去豫州这段时日里,豫州军又接连占了初安郡和新蔡郡。 再有两个月,怕是整个豫州都会落入豫州军手中。这么大一块地盘,且有四五十万百姓,以郑宸的手段,确实能闹出不小的动静。 姜韶华目光森冷,淡淡道:“两位侍郎的顾虑都有道理。朝廷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剿了豫州军。英卫营的兵册上是五万人,真正的兵力有四万一千。朝廷要继续派兵去豫州。豫州周围的几支驻军,也要一并调动,随时听候左大将军差遣。” 丁侍郎立刻拱手领命:“臣回衙门就写公文调兵。” 姜韶华看向汪侍郎:“这等时候,汪侍郎要全力协助丁尚书,不可因私心耽搁军情公务。” 丁侍郎这就正式变成丁尚书了。 汪侍郎压下心头的酸意,拱手应道:“皇上请放心,臣知道轻重,一定尽心办差。” 不等天子点名,纪尚书就很自觉地上前两步:“臣回户部,继续筹措粮草军费。” 姜韶华略一点头:“先照着十万军队一年的军费粮草准备。如果户部银钱不足,只管告诉朕,朕来想办法。”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仔细品味,却又令朝堂众臣们直冒冷汗。 国库现在确实不缺银子。这些银子可都是抄家得来的!还有淮阳王府武安郡王府郑家主动“献”出的家业。 打仗是最耗银钱米粮的,如果国库支应不足了,天子会想什么办法?还有什么比杀奸臣抄没家业来银子更快? 要说罪名,朝堂衮衮诸公,谁没有见不得光的阴私?哪家没有几个贪婪无耻的族人? 便是纪尚书,听了这些话也不禁冷汗涔涔,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是。 姜韶华当着众臣的面又吩咐道:“陈舍人,你去一趟景阳宫,将豫州军的最新消息禀报太皇太后娘娘。还有,再打发人去一趟郑家,将此事告诉郑家家主。” 陈舍人恭声应是。 众臣又是一凛。 天子这是要借着豫州乱军一事,彻底弹压住跋扈的太皇太后,顺便再敲打一波郑家。 也就是郑家,出了郑宸这么一个逆贼还能安然无事。换了别的家族,早就被杀得人头滚滚,灭族抄家了。 …… 郑太皇太后闻讯后再次病倒了。 这一回不是装病,是真真切切地病了。 李太后亲自去探病伺疾,看着满面病容双目浑浊无神的郑太皇太后,李太后心里冷笑连连。 郑老虔婆,你也有今日! “你走!”郑太皇太后有气无力地瞪着来看热闹笑话的李太后:“哀家见了你就生气。” 李太后扮演起孝顺儿媳来,有模有样:“婆婆生病,儿媳本就该来伺疾。儿媳也要劝婆婆几句。” “郑家出了郑宸这么一个孽障,是好不了。婆婆别惦记保住郑家,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在宫里待着。” 郑太皇太后气得脸孔潮红,怒骂道:“你想气死哀家不成!” “滚出去!以后不准再来!” 李太后扯了扯嘴角,不紧不慢地告退离去。 郑太皇太后气得不轻,却也拿李太后没法子。 换在以前,她一声令下,李太后便得在宁安宫里禁足养病。可现在,李太后和姜韶华关系融洽,姜韶华时时为李太后撑腰。她这个太皇太后在宫中的威望权势,却是江河日下。 而且,郑宸在豫州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她这个太皇太后郑氏,就如同被抽了筋骨,腰杆再也挺不直了。 “林公公,”郑太皇太后喘了几口气,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国公府那边怎么样了?” 林公公在安国公府里安插了眼线,对郑家现在的情形了然于心,低声答道:“回太皇太后娘娘,安国公夫人一直卧榻不起,内宅里有些混乱。倒是安国公,勉强还撑得住。” “皇上打发人去送信,安国公还写了一份告罪书,呈到了宫里。” 左一封诀别书,右一封告罪书。 郑家早已没了脸面,被彻底践踏进尘泥了。 郑太皇太后心痛如绞,两眼迅速模糊。 赵公公小心翼翼地上前,为太皇太后擦拭眼泪,一边低声安慰:“虽说郑家现在没了体面,可至少全家人都活得好好的。这都是太皇太后的泽佑庇护。” “太皇太后可不能倒下,得振作起来。不然,还有谁能护着郑家。” 口中说得好听,心里却冷笑不已。 该! 郑家活该沦落到这地步。郑太皇太后也活该被郑家连累! 第七百二十五章 私心 姜韶华忙于政务,无暇来伺疾,长宁伯崔渡便代天子来景阳宫守着。诊脉开方有太医,煎药喂饭有赵公公林公公,崔渡其实没什么事可做,就守在床榻边,不时问候一句。 就这,也得来了众人的夸赞。现在宫里宫外,提起崔渡,谁不赞一句“皇夫实在贤惠”! 郑太皇太后看崔渡只觉心里堵得慌,又不能撵他走,索性吩咐一声,让人将平王带过来。 平王可不懂什么病人要静养,来了之后大声叫嚷跑来跑去。不过片刻功夫,郑太皇太后就被闹得脑仁疼:“崔渡,你带着平王出去玩一会儿,哀家要一个人清净清净。” 崔渡也更乐意陪平王,应一声,领着平王在景阳宫里玩耍。 景阳宫是后宫里最大的一处宫殿,九曲回廊有数十米。平王最爱玩捉迷藏,撅着屁股躲在一个角落里。崔渡老远就看见了,故意装作没找到。平王乐得咯咯大笑,崔渡才循声找过来。 平王起身就冲过来,崔渡只得抱起平王:“嘿,你这胖小子,越来越沉了。” 整个皇宫里,平王是最无忧无虑的一个,每日吃了睡醒了玩,既不读书识字也不练武。日子过得别提多快活。这半年里,范贵太妃瘦了一大圈,郑太皇太后也熬得瘦了不少,只有平王,像白面馒头似地,越来越胖。 “姐夫!我要骑马!” 平王兴冲冲地叫嚷。 崔渡哭笑不得:“别胡闹!你这么沉,骑在我身上,我非趴下不可。” “不管,我就要骑马。”平王闹起来不依不饶,习惯性地挠了崔渡一把。崔渡闪了一下,避过了脸,脖子却被挠出了血印。 崔渡嘶了一声。 一旁的葛公公吓了一跳,立刻跪下,代平王殿下告罪:“长宁伯请息怒。平王殿下不是有意要伤害长宁伯!” 长宁伯是天子夫婿,放在后宫里,就是皇后的身份。平王虽然尊贵,也不该随意在长宁伯的身上挠出血痕。万一长宁伯去皇上耳边告上一状,平王殿下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崔渡定定心神,笑道:“葛公公快起身。平王是和我玩闹,又不是故意的。这点小事,哪里值当你下跪请罪。放心,我不会向皇上告状。” 自平王出生,葛公公就开始伺候平王,一晃也有八年了。说忠心也好,说是奴才惯性也罢,总之,葛公公对平王极为上心。硬是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平王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有些被葛公公的惊惶吓到了,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眨啊眨,声音小了许多:“姐夫别生气!” 崔渡心里一软,捏了捏平王胖乎乎的脸颊:“姐夫没生气,以后,你别随意抓人。姐夫不能抓,葛公公也别抓,听见没有?” 平王乖乖点头。 虽然平王转头就会忘,葛公公还是感动得湿了眼眶。 身为内侍,在宫中当差行走,得了主子重用的,还有人高看一眼。大部分内侍的日子都不好过,处处被人冷眼小瞧。就连赵公公那样得宠的,郑太皇太后一声令下照样挨板子烂屁股。谁拿他们当人看? 长宁伯却是不同的。 他看所有人的目光都一样,没有什么尊卑贵贱之分。说话行事是真正的和气。 越是卑贱之人,对这样的尊重越是敏感。不仅是葛公公,和长宁伯打过交道的内侍们,提起长宁伯都很佩服,也愿意亲近。 也只有这样的长宁伯,才配得上大梁的女帝陛下。 …… “你的脖子怎么了?” 崔渡脖子上的血痕明晃晃的,想遮也遮不住。姜韶华一个照面便见到了,眉头蹙了起来。 崔渡笑道:“没什么。和平王玩耍的时候,他伸手挠了一下,就这样了。” 姜韶华还是皱着眉头:“这个姜颢,也该好好管一管了。上蹿下跳,没一点规矩。” 崔渡失笑:“他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哪里懂什么规矩。” 顿了顿,又低声道:“从私心来论,我巴不得他一直这样。他若是真学懂了规矩,行事说话有章法了,对你倒是个麻烦了。” 这么说显得冷血无情,却也是事实。 姜韶华安然稳坐龙椅,是因为得了众臣支持,也有太皇太后和李太后的拥立。如果平王日渐长大懂事,哪怕愚笨些,只要表面像个正常人,就会有人生出拥立平王的心思。说不定就会酿出大祸。 所以,还是让平王就这么无忧无虑下去吧! 平王活得开心,姜韶华也省却了一桩大麻烦。 这些不足为人道的心思,也就只有夫妻独处的时候,能悄悄低语几句了。 姜韶华看崔渡一眼:“你现在心眼倒是变多了。” 崔渡无声一笑:“整日在你身边,总能学到一点。” 姜韶华笑着白他一眼,亲自取了伤药来,为他敷了些药膏。 崔渡搂着她鼓囊囊的肚子,低声道:“豫州那边,不是一两日就能打下来的。别总为了这些烦心。” 姜韶华嗯一声:“我心中有数,不会动了胎气,你也别焦虑。该吃吃,该睡睡。” 随着姜韶华临盆之日逼近,崔渡也愈发焦虑,晚上经常睡到半夜就醒,然后看着姜韶华的肚子直至天亮。 崔渡点点头,伸手摸摸闺女,为姜韶华揉捏浮肿的腿脚。 …… 昭平元年,就在繁杂的政务和军务中悄然过去。 新的一年,在漫天飞雪中到来。 按着宫中规矩,新年元日,众臣要进宫朝贺,有品级的诰命夫人们,也要进后宫觐见。 只是,今年情形特殊,天子挺着九个多月的孕肚,随时可能临盆。后宫里,郑太皇太后病倒不起,范贵太妃也很久没露面了,李太后还没从太和帝驾崩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根本无心操办宫宴。 天子直接下令,今年一应宫宴都取消,众臣也省却了雪天奔波之苦。 消停日子没过几天,新年初六这一日,豫州的最新消息送到了京城。豫州军又占了汝阳郡。 这个消息,很快被另一桩大事冲淡了。 初六这一夜,天子肚痛发作,被扶进了产房里。 第七百二十六章 临盆 王瑾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赶进了宫。 王丞相在心腹焦幕僚面前哼了一声:“皇上生的是和长宁伯的孩子,他倒跟着着急上火。让人瞧见,又是一桩笑话。” 焦幕僚很清楚王丞相的脾气,别看王丞相抱怨自家儿子,别人要是跟着奚落一句,王丞相立刻便在心里记上一笔。 “四公子如今是王中书令,宫里有大事 浮空的国会,凛华等众人在几个超能力者朋友的帮助下成功冲到了内部,与警员们一起对抗国会内部的恐怖组织,这些朋友都是在收容所的时候认识的,没想到在这种时刻竟然会选择帮助她。 他可离不开赤焰,就算只是让他们分开住两个房间,他也无法忍受。 我也不想他们不认我,不过我一定更爱你,我们不会发生什么的。 封千琦也回到了王府官复原职了。这次以后王东民他手下被打压的都已经不知哪里去了,也剩下的没有以前那么嚣张了。 张庆丰是所有外姓人中最不显山不露水的,但都知道此人的厉害,即便雪山与其对上,也没有十成的胜算。 “怎么了”低头一看,白凌正依偎在他怀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问到。 “只不过,要委屈下娘了,和孩儿一起躲一躲。”说着,乔柯将地窖的门打开,拉着乔母躲了下去。 “废什么话,看他那穷酸样能有什么宝物,先宰了他再去抓那头驴!”乾疆手持牛角弩就要动手。 “养蛊之人……妈的,你把我们当虫子!”金驴拎着铡刀,顿时豪情万丈,有了准仙兵在手有自信多了。 毕竟当所有人都看到自己和封千离在一起的一幕封千离自然会给自己一个说法的,面对那么多双眼睛他封千离还能不管不顾想到这看着早已经消失的封千离颖儿下意识的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而长生盟作为最先联合凌英洲众多势力进行军事活动的人,他们的决策代表委员寇千自然也成为了这一次凌英联盟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曙光合众国的林越、绒山帝国的梁生担任军委副委员长。 洞穴内,没有什么萤石,伸手不见五指,而且,爆炸符又是安放在洞穴顶部,试问,一帮土匪模样的人进来是为了抢夺至宝,他们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吗 这几份,有送去医院的,有留在家里给苏长青他们喝的,还有一份,她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先放起来,准备过会儿倒掉。 一连潜伏在卢林岛之后,并没有立即就开始行动,而是一直隐藏着踪影,等待诺尔诺斯舰队的动静。当然在这个时间里面,他们也没有干等着,而是‘摸’清楚卢林岛内诺尔诺斯军队的布防情况。 大家看见苏长青满脸阴沉,也知道他心情不好,立刻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出来。 于是自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替林曦寻了一处三进的宅子,处在睿王府和城西白府之间,位置还稍稍偏向睿王府一些,地段极好,里面还是新的,收拾极为干净整齐,直接可住人。 “这是三十万!给我做抽脂。不够的话,我再加钱,你们想要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够不够”凌潇潇抿着嘴唇,凌厉的说道。 就这么等了足有十分钟,那虫子忽然动了起来,一蹦蹦老远,我一不留神,它都已经到楼梯口了。 第七百二十七章 公主(一) 新出生的女婴,小脸上还有细密的绒毛,红通通的,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哭。 个头不小,哭得声音也不小,可见十分健壮。 姜韶华看着新出生的女儿,一股属于母亲的怜爱悄然而生。 “她一定是饿了。”孙泽兰笑吟吟地说道:“我这就抱着她出去,让奶娘喂一喂。” “对了,长宁伯在产房外来回走了两个 且说天香进了门之后,是一个很窄但是很长的院子,院子里有树木三棵,有盆栽的树木很多,有一个鸡窝,有鸡十几只,没有人,很寂静。 暗夜摇了摇头,不过这波他却是赚的,毕竟在装备和等级全部劣势的情况下打出了对手的闪现,这是他操作的好。 他感觉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和看着阿斯玛较劲去当守护忍常年不回家的日斩大爷一样。 他好像被打了,嘴角鼻孔都有干涸血迹——应该是刚才闯进来的那个倒霉鬼。 颉利远远看到巨盾的效果奇佳便下令全军出击!五万先锋勇士高举巨盾缓缓朝娘子关进发;另有五千人拉着投石机尾随其后;木制云梯也杠了数十架;索钩更是不计其数。踩着战鼓之声不要命地向城墙冲去。 大红鸟似乎听到自己获得一个新名字,异常高兴,两个大翅膀煽动的更加频繁,速度瞬间猛增加了不少,一下子就翻越了最后一座大山。 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也是她平常使用的,正好可以遮住鼻子嘴巴,抵挡一部分酸臭气。 树洞里冥想中,陆远突然睁开了眼,盯着外面夜空中那一轮猩红的弯月,顿了顿,嘴角扬起了一点弧度。 至于朝廷纷争,若李颂有需要,她自会帮他一把,若李颂并未主动提及,她也懒得去参与。 “队长,信号完全稳定,清晰,实验室内的八个蜻蜓眼已经完全就位!”楚岩等天鹰这句话等了好久的时间了,现在总算是达成了目标。 看了这个我不禁一笑,这火人的唯一亮点‘灼伤’有醉蓝蓝的技能‘净化魔法’在,几乎可以无视了,若这有一行没有醉蓝蓝,估计会很麻烦,毕竟灼伤是长时间持续伤害,一旦中招后药水都耗个不停。 周玉成只能这样做,他想到了一点说服马迁安的理由,如果曹亚杰的叙述中有有利于自己的话语,就可以阻止马迁安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日本平民行为,虽然它还没有生,但看马迁安的神态,这种事情即将生。 天真的她,倒是并不对这些说辞感到怀疑,而是觉得有些太过措手不及了。 张部长的司机拿出身份证明,周舫和陆婷一见又是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中央也派了人来,这可远远出乎他们的预料。 李想心里骇然,他使用大命运神符却是一次都命运感觉到危险,只是使用了两次后被木木提醒,才知道木木竟然会有这种感觉,现在木木就是器灵,他自然无比的相信,掌管命运的人自来有被称为被命运抛弃的人。 想使用光明圣火也简单,就是级别达到五十级,同时暗师光环达到高级就可以了。 “好,这样好!”司机非常开心,到中国工商银行门口停了下面,非常客气的让黄起坤下车。 金宝说的是真的,在树大爹餐饮店里面非要吃狗肉的郭老郭冬令真的是青帮的元老。早年可是青帮的中坚力量,现在上了岁数了处于半隐退状态,喜欢搞点收藏和品尝天下的美食。 第七百二十八章 公主(二) 外间纷扰,暂时都和姜韶华无关。 她睡了大半日,直至下午才醒。看了一回女儿,喝了些热粥,便又睡了。 再睁眼,已是第二日了。 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极大地缓解了生产的疲乏和痛楚。她已经有力气下榻。只是,脚刚落地,就被孙泽兰阻止了:“皇上快躺下。女子生产后,一个月内不要下榻走动,安心躺着静养。” “这是女子做月子的规矩。臣知道皇上龙体康健有力,不同常人。不过,还是遵循老规矩,好好做完月子。也免得落下什么小毛病。” 一旁的银朱荼白连连点头附和。 崔渡也抱着闺女过来了:“我和闺女在这儿陪着你。” 姜韶华无奈一笑,只得继续躺了回去。 崔渡坐到床榻边,将女儿小心摆在姜韶华身边。姜韶华侧过身子,伸出手指,拨弄女儿的小手小脚丫,再捏捏嫩嫩的小脸蛋。 崔渡有些紧张地提醒:“你收着些力气。” 姜韶华笑着白了他一眼:“我知道自己力气大,肯定收着力道。这是我亲生的闺女,我还能伤了她不成。” 以前口口声声都以她第一,现在闺女出生了,显然就将她挪到第二位了。 崔渡听出她些微的不满,低声笑道:“在我心里,你永远第一,闺女只排第二。” 姜韶华不肯承认自己也有这般幼稚的时候:“我说的不是这个。” 崔渡心里暗笑,口中顺着她的话音道:“女帝陛下胸襟宽广,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是我憋不住话,想到什么就要说什么。” 姜韶华的眼中闪过笑意,唇角肉眼可见地扬了起来。 孙泽兰被肉麻得不轻,咳嗽一声道:“臣先告退。” 走之前,冲银朱荼白使了个眼色。两人忍着笑,也一并告退。 寝室里的闲杂人等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家三口。 姜韶华摸着女儿的小脸蛋,轻声笑道:“说来奇怪,第一眼瞧她,觉得她就像个红猴子。现在倒是越看越顺眼了。” 崔渡也笑了:“我见女儿第一面,也觉得她丑。现在是越瞧越好看了。” 然而兴致勃勃地问道:“明日就是孩子的洗三礼,想好给女儿取什么名字了么?” 姜韶华略一沉吟:“要按着姜氏族谱来起名。平王这一辈从页字,到了下一辈,是从宝盖头。就叫姜宁吧!” 宁,既安宁之意。平平安安长大,就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好的意愿了。 崔渡连连点头,夸这个名字好听。 姜韶华轻声笑道:“大名我起,你给她起一个乳名。” 崔渡绞尽脑汁:“她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就叫她宝珠怎么样?” 姜韶华嘴角微微抽了一抽,看了崔渡一眼。崔渡讪讪一笑:“是有些俗气。那我再另外想一个。” 冥思苦想了许久,又蹦出一个来:“要不然叫明珠。” 姜韶华哭笑不得:“珠来珠去的,听着像在喊小猪仔。就叫宝儿吧!” 崔渡这个取名废,喜滋滋地喊着宝儿。 宝儿公主在床榻上挥舞着小手,仿佛听懂了娘亲和爹的对话,对自己的大名和乳名都表示满意。 玩了一会儿,宝儿公主忽然哭了,包裹里的小身子扭来扭去。 “应该是尿了,要么就是饿了。”姜韶华有过生养孩子的经验,半点不慌。 崔渡这个新手父亲,倒是紧张了一回。笨手笨脚地解开包裹一看,果然是尿了。一旁就有干净柔软的尿布,崔渡拿了一块过来,换了半天才换上干净的。等折腾完,崔渡额上都是汗珠。 姜韶华被逗得直乐。 宝儿很快又哭闹不休。崔渡这就有经验了:“肯定是饿了。咱们闺女胃口好得很,隔一个时辰要吃一回奶水。” 崔渡打算抱着孩子出去寻奶娘。 姜韶华竟有些依依不舍:“让奶娘进来喂孩子吧!我顺便瞧瞧奶娘。” 崔渡点头应一声,出去叫了奶娘进来。 喂养宝儿的奶娘一共有两个。这两个奶娘都在二十二三岁,自己生育过两到三个孩子,有丰富的喂养孩子经验。她们都是从宫外的良家百姓里选出来的,进宫算当差,每个月能领十两银子的月钱。如此丰厚的月钱,足以弥补和自家孩子分离的些许遗憾不足。 在宫里待个两三年,将宝儿公主喂养长大,她们便可带着丰厚的银钱回家了。 便是平日,两个奶娘也可一个月出宫一回,和家人相聚。不过,衣食住行都得有人盯着,以免有鬼祟之人从奶娘的饮食中做手脚。 奶娘们进来之后,都有些局促,跪下给女帝陛下磕头行礼。 皇位更迭,大梁朝多了一位女帝陛下。这对京城里的百姓来说,也是一桩大事。她们两个都是幸运之人,通过层层筛选,被选中做了公主殿下的奶娘,也有幸见到了女帝陛下。 姜韶华对奶娘很和气:“你们都起身。” 其中一个奶娘抱起宝儿公主,当着皇上的面喂奶,其实很需要些勇气。好在长宁伯识趣地避了出去,皇上同样是女子,奶娘一开始有些慌乱,很快也就安稳了。 姜韶华先问另一个奶娘的姓名。奶娘战战兢兢地答道:“民妇姓吴,她姓庞。皇上称呼民妇吴氏庞氏就行了。” 选奶娘的事,都是陈长史一手操办。特意避开了所有望族大姓的族人女眷,从普通良民百姓中选出来的,哪怕学了两三个月规矩,还是显得局促小家子气。 姜韶华微笑道:“你们两个要在宫里长住,以后每日都能见到朕,不必惊惶。还有,朕习惯了称呼身边人全名。你们的闺名叫什么?” 女子在闺阁中有闺名,嫁了人,就成了某某家的媳妇。便是吴氏庞氏这样的称呼,对她们来说都很文雅了。 骤然被问起很久没用的闺名,吴氏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民妇叫吴桂花。” 很朴实的名字。 姜韶华略一点头。 正在喂宝儿公主的庞氏,鼓起勇气答道:“民妇叫庞翠翠。” 第七百二十九章 公主(三) 宝儿公主喝饱了奶水,闭上眼睛打个饱嗝,很快便睡着了。 奶娘庞氏小心翼翼地将宝儿公主放在床榻上,和吴氏一同退出了门外。 长宁伯立刻进了寝室,门再次关上了。 庞氏和吴氏有专门待的一处房间。这里收拾得雅洁,炭盆一直燃着,暖融融的,穿着薄薄的袄子便足够了。她们两个白日就在这里,随时等候传召,为宝儿公主喂奶。 吃喝不必说,都是极好的。 吴氏悄声笑道:“进宫还不到两个月,我已经吃胖了一圈。” 庞氏也笑道:“可不是?以前在家中,隔几日才能见一次荤腥,还得紧着男人孩子先吃。到我的时候,能吃上两三口都算好的了。现在日日鸡鱼肉蛋,好吃好喝的,这好日子过得像做梦一样。” “还有十两银子的月钱。我们在宫中两年,就能攒两百多两银子,回去便能盖一处新宅子。” “今日我第一次见皇上,皇上比我想象中年轻,也美得多。” “对我们还格外温柔和气。还以闺名来称呼你我呢!” 对这两个出身民间的奶娘来说,最后这一条,甚至比丰厚的月钱还要振奋鼓舞。她们也说不清其中的道理。总之,被人叫惯了的吴氏庞氏,忽然就显得模糊暗淡。 桂花,翠翠。 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闺阁时候,被家人宠爱的少女时光……不,比那个时候腰杆还要挺得直。 那可是九五之尊,大梁朝最尊贵的人。被皇上直呼闺名,简直是天大的荣幸。 “以后我们可得好好照顾公主。”吴桂花低声说道。 庞翠翠用力点头:“皇上做完月子,就得上朝,处理国家大事。我们将宝儿公主照顾得妥妥当当,不让皇上分心。” 寝室里,姜韶华也在和崔渡说起两个奶娘:“陈长史当日挑选奶娘的时候,标准是三代百姓家风清正,养育过两个以上的孩子,性情要温厚敦实。这两个奶娘都选得好。” “吴桂花胆子稍大一些,庞翠翠性情更温顺些。两人手脚都利索,也都很会带孩子。” 崔渡笑道:“陈长史选出来的人,肯定合用。” 姜韶华轻叹一声:“我要做月子,陈长史又得跟着操心忙碌了。” 王瑾到底还年轻,身后又有王丞相和半个朝野的丞相党。可以重用,却不能彻底放权。真正能全心信任托付的,唯有陈长史。 也幸好有陈长史在,她才能安心踏实地躺在床榻上。 …… 宝儿公主的洗三礼,格外热闹。 李太后亲自来添洗三礼,后宫里的太妃们也纷纷来凑趣。郑太皇太后在病中,便让心腹宫人送了一份厚礼来。 奶娘吴桂花抱着宝儿公主,太妃们轮番上前。到了范贵太妃的时候,范贵太妃笑吟吟地伸手要抱。 吴桂花看着范贵太妃略显虚浮的笑容和长长的指甲,不假思索地拒绝:“宝儿公主还小,皇上亲口吩咐过,今日不能让人抱来抱去。” 范贵太妃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奶娘竟敢张口回绝,有些不快,淡淡瞥一眼过去:“我要抱一抱孩子,你算哪根葱哪根蒜,竟敢拒绝!” 太康帝在世的时候,范贵太妃是受宠的贵人。太和帝在位的时候,范贵太妃身为平王生母,在后宫里地位也不同普通太妃。 若不是姜韶华忽然出手抢走了皇位(范贵太妃从来不认姜韶华得位正统),现在的范贵太妃就是宫中太后了。颐指气使的骄横之气,对着一个出身明鉴的奶娘,孰高孰低一眼可见。 庞翠翠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吴桂花心里也怕,却挺直了腰杆:“民妇粗俗,不懂别的,只知道听皇上的话。” 范贵太妃:“……” 范贵太妃被气得不轻,正要瞪眼发脾气,李太后转头看了过来。 这一眼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敢在宝儿公主的洗三礼闹腾,哀家饶不了你! 范贵太妃悻悻地住口。 姜韶华知道此事后,目光凉了一凉,对身边的陈舍人说道:“以后,不准范贵太妃靠近宝儿半步。” 陈瑾瑜满面愤怒:“直接就禁止范贵太妃来昭和殿。” 姜韶华略一点头:“也好。传朕口谕,以后范贵太妃不得踏足昭和殿。” 这道口谕一下,范贵太妃的脸面就被扔到了地上。 范贵太妃一直对姜韶华登基为帝耿耿于怀,私底下怨言满腹,小动作频频,都被郑太皇太后压了下来。 姜韶华是懒得和她计较罢了。现在范贵太妃竟对宝儿蠢蠢欲动,也惹怒了姜韶华。 不想要脸,那就别要了! 陈瑾瑜振奋不已:“对了,这道口谕,要不要先经过景阳宫?” “不用,”姜韶华淡淡道:“直接从昭和殿发出口谕,让整个宫廷的人都知道。” …… 什么? 昭和殿下口谕,叱责范贵太妃,严令范贵太妃不得踏足昭和殿? 靠在软枕上的郑太皇太后像被针刺一般,霍然坐直身体:“这是怎么回事?” 赵公公忙低声将原委道来。 郑太皇太后被气得不轻:“范氏这个蠢妇!哀家之前让她禁足三个月,她才出来没几日,又四处惹祸。” 又气姜韶华:“有这等事,告诉哀家一声,哀家自会发落范氏。这般越过哀家下旨,哀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姜韶华登基之后,几乎没有插手过后宫。整个后宫,依然是郑太皇太后的地盘。一来,姜韶华没这份闲工夫管理后宫,二来,是让出一部分权力,以此安抚郑太皇太后。 这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了。 现在姜韶华这一道圣旨,撕开了平和的表象。天子的强势,映衬出的,是郑太皇太后的逐渐失势和软弱。 赵公公忙张口安慰:“娘娘消消气。皇上爱女心切,这才严惩范贵太妃。娘娘一直卧榻养病,皇上不忍用这点小事惊扰娘娘。娘娘何必多心多虑。” 郑太皇太后面色依然难看,冷笑连连:“是不是多心多虑,哀家心里清楚。” “你去一趟昭和殿,代哀家告诉皇上。哀家身体不适,以后后宫诸事,哀家也操心不起了。” 第七百三十章 失势(一) 越是失势之人,越不愿承认,甚至要加倍地蛮横和强势。 郑太皇太后张牙舞爪的愤怒叫嚣,落在赵公公眼中,就如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 赵公公表面唯唯诺诺地应下,转头出了景阳宫,嘴角便悄然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 郑家已经完了。 太皇太后没了郑氏父子这对爪牙,对朝堂的影响力大大削弱。便是在后宫里,威望也大不如前。 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天子,一个是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宫人内侍们又不是傻子,心渐渐就靠了过去。 再者,李太后在天子的支持下,也算站起来了。一场宫变,李家损失惨重,死了李尚书和李博元祖孙两个,不过,也比郑家强得多。至少,李家还有忠臣的名声,李家男丁继续在朝堂做官。所以,李太后有了底气和太皇太后抗衡。 郑太皇太后说一不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万幸,之前几年他和郡主保持着友好往来,彼此融洽。郡主坐了龙椅后,对他依然不错。良禽择木而栖。他也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退路了…… 赵公公脑中转得飞快,脚下也没歇着,快步赶到了昭和殿。 皇上还在月子中,不见外人。出来招呼赵公公的是陈舍人。 陈舍人和赵公公也是老熟人了,笑吟吟地寒暄几句。 赵公公一脸为难地传了太皇太后的话。 陈舍人显然早有预料和准备,笑着应道:“皇上说了,太皇太后娘娘凤体不适,从年前便卧榻养病,至今还没好。以后,后宫诸事就请太后娘娘打理,太皇太后娘娘就不必费心了,正好能安心养着凤体。” 赵公公心想就该这么着,脸上却露出苦色:“太皇太后的脾气摆在那儿,咱家这般回去传话,怕是又要挨板子了。” 陈舍人笑道:“皇上特意嘱咐过,让我去一趟景阳宫传话,不能令赵公公为难。” 赵公公心里着实感动,连连拱手道谢。 天子对身边近臣素来优厚体贴。他这个景阳宫总管,也时时能感受到天子的关切。 陈瑾瑜昂首挺胸地去了景阳宫,见了郑太皇太后,仿佛没看见太皇太后眼底的怒火一般,笑着传了天子口谕。 郑太皇太后怒火汹汹地盯着陈瑾瑜:“韶华真是这么说的?这后宫哀家掌了几十年,所有人都听哀家号令。换了李氏,怕是会闹出乱子来。” 姜韶华还在做月子,难道敢和她撕破脸闹腾?就不怕她从中做手脚,对昭和殿出手? 姜韶华身边都是亲卫,难以入手。要对崔渡动手就容易多了。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宝儿公主,幼小且脆弱,一个意外都禁不住。 陈瑾瑜听着老虔婆话语中的威胁,心里火气蹭蹭直冒。不过,这些都是预料中的事,来之前姜韶华就已仔细嘱咐过要怎么应对了。 陈瑾瑜不紧不慢地应道:“皇上说了,宫中正经主子没几个,宫人内侍却有四千人,实在太多了。既浪费钱粮,也将宫人内侍们都困在了宫里。所以,皇上准备从今年开始,逐步放一批愿意回家嫁人的宫人出宫。年过四十的内侍想出宫的,也可申请。” 郑太皇太后呼吸骤然一顿。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 宫中有大把年轻貌美的宫人。这些宫人,大多是太康帝在世的时候选进后宫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太和帝登基后选的宫人。这也是宫中心照不宣的惯例,天子看中哪一个宫人,都可纳为宫妃。 有了一步登天的指望,宫人们在后宫中心甘情愿地被主子拿捏。 可如今,姜韶华这位大梁女帝,对宫人没有任何想法。正值妙龄的美貌宫人们,一旦得知自己有机会出宫嫁人,会是什么反应,不用多想都知道。 还有内侍,都是去了子孙根的男子。他们大多老死宫中。如果有机会出宫,他们又会是何等反应? 有了出宫的指望,他们还会一心向着她这个太皇太后吗?还是会迅速倒戈向姜韶华和李太后? 不行! 绝对不行! 郑太皇太后猛地抓紧被褥,仿佛掌下捏着谁的脖颈一般,手背青筋毕露:“这不合规矩,哀家不同意。” 陈瑾瑜扯了扯嘴角,假假笑道:“太皇太后娘娘别忘了,这是大梁皇宫,是皇上的后宫。皇上想做的事,没有谁能阻拦。” 郑太皇太后怒不可遏:“混账!竟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陈瑾瑜一张利口,气死人不偿命:“娘娘误会了,臣只是代传皇上口谕,绝没有要气娘娘的意思。” “臣还得回去复命,这就告退了。” 说完,便施施然行礼告退离去。 郑太皇太后一肚子怒气无处发作,眼角余光瞟到赵公公,怒气顿时有了出口:“赵景明!哀家让你传口信,你怎么领着这么一个混账来景阳宫!你是成心要气死哀家不成!” “哀家告诉你,别人能出宫,你赵景明死也得死在景阳宫里!哀家走的那一日,你得先一步去地下等着哀家!” 赵公公心里凉飕飕的,只得低头下跪告罪。 郑太皇太后骂完赵公公还不解气,又叫了林公公过来,破口大骂:“你就眼睁睁看着哀家被一个黄毛丫头欺负!哀家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你了!” 太皇太后口中的黄毛丫头,可以理解为陈舍人,也是在暗指天子。 林公公掌管太皇太后的暗中人手势力,做惯了脏活。闻言立刻低声道:“太皇太后娘娘要怎么解气,只管吩咐,奴才立刻去办。” 郑太皇太后:“……” 一瞬间,最恶毒的念头闪过脑海。 然而,这念头只打了个转儿,就自动销声匿迹了。 不,她不能和姜韶华撕破脸。郑家老少性命都捏在姜韶华手里,她这边在宫中做手脚,那边姜韶华就会以谋逆罪杀得郑家人头滚滚。 软肋被人攥在掌心的滋味,实在难受。 郑太皇太后面色明暗不定,深深呼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一口气:“什么都别动,等过几日哀家养好了身子再说。” 第七百三十一章 失势(二) “……今日太皇太后的脸都被气黑了。” 陈瑾瑜回了昭和殿复命,绘声绘色地将之前情景道来:“这一回,太皇太后要老实消停一段时日了。”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目光微凉:“为了郑氏一族,她能咽下这口闷气。不过,也不能大意了。昭和殿里的宫人内侍,再梳理两遍,心思活络的都换掉。” 陈瑾瑜点头应下。 昭和殿里原本的宫人内侍,现在大多被闲置。姜韶华身边任用的,都是从南阳郡带来的人。衣食起居有银朱荼白,跑腿传话有陈瑾瑜,所有入口的食物有孙太医盯着。更有忠心的亲卫们轮番守卫。 郑太皇太后暗中想伸手进昭和殿,奈何昭和殿守卫森严,水泼不进。之前安插在昭和殿的眼线,根本无法靠近机密之处,能传出的消息也都无关紧要。 现在多了刚出生的宝儿公主,昭和殿里用人就得更谨慎了。 姜韶华思忖片刻,又让陈瑾瑜去宁安宫传话。 半个时辰后,陈瑾瑜回来复命:“臣见了李太后,将皇上的意思告诉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应得十分痛快。” 李太后和郑太皇太后积怨已久,现在有姜韶华撑腰,能和郑太皇太后掰一掰手腕,李太后岂能不愿? 哪怕是做姜韶华的手中刀,也乐意得很。 反正她已经无所畏惧,没有任何可失去的,根本不怕郑太皇太后。 姜韶华淡淡道:“你再去内务府那边传话,就说从明日起,内务府去宁安宫禀事,听太后娘娘差遣。” 陈舍人马不停蹄地跑腿传话。 内务府的闵公公是太皇太后心腹,听到陈舍人的口谕,颇有些阴阳怪气:“陈舍人,内务府一直都去景阳宫禀事,怎么忽然间就换宁安宫了?” 陈瑾瑜身为天子舍人,平日打交道的要么是后宫贵人,要么是朝廷高官。区区一个内务府总管太监,她还真没放在眼底。 她略略扬了扬头,眼角向下瞥了一眼过去:“皇上让我传口谕,本舍人就来了。到底为什么,我可不知道。闵公公心中疑惑,不如自己去一趟昭和殿,亲自问一问皇上。” 闵公公被噎得差点翻白眼。 内务府到底是谁的内务府? 当然是皇上的。 他这个内务府总管太监,虽是太皇太后的人,却也不能拂逆皇上心意行事。然而,自皇上登基之后,压根就没搭理过他。他去景阳宫是方便得很,昭和殿那边根本踏不进半步,在殿外就被打发了。 陈舍人这是在嘲讽讥笑他,连见天子一面都难。 陈舍人走后,满心窝火的闵公公,在天黑之前进了宫。可惜,没能见到太皇太后,林公公出来打发了他:“太皇太后娘娘吩咐,内务府听皇上差遣,明日就去宁安宫禀事。” 闵公公心都凉了。 太皇太后这是被天子牢牢压了一头,翻不起风浪了。得,主子都能忍,他一个奴才有什么不能忍的,明日就去宁安宫。 …… 隔日,闵公公便去了宁安宫。 宫中各处管事也都来了。 趁着太后娘娘还没来,众管事站在一处窃窃低语:“皇上一直不问宫中琐事,怎么忽然下旨,让我等来宁安宫?” “听说是因为范贵太妃惹怒了皇上,被皇上发作。太皇太后娘娘也恼了,借着生病撂挑子了……” “这是真是假?我怎么听说,这是皇上的主意。太皇太后这次是吃了个闷亏!” “太后娘娘可算是捞着便宜了。这么些年都没斗过太皇太后,现在有皇上撑腰,可算是威风了……” “赶快都住嘴。要是被皇上或是太后娘娘听到闲言碎语,你们的差事还想不想当了。” “嘘!娘娘来了!” 众管事立刻噤声,露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恭敬地行礼请安:“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 李太后目光一扫,淡淡道:“免礼,平身吧!” 众人谢恩起身。 李太后在宫中多年,虽然没争过太皇太后,对宫务却也不陌生。这些总管太监和宫人管事们,心里嘀嘀咕咕,面上没人敢露出轻慢之色。按着平常的习惯,一个一个站出来禀报差事。 李太后脖子上的伤好了,嗓子却落下了嘶哑晦涩的毛病,现在说话格外简洁。 管事们见李太后一切还按常例,也暗自松了口气。 两宫斗法,皇上的态度至关重要。眼下景阳宫势弱,宁安宫得势,他们也得低头做人。 李太后花了小半日功夫处理完宫务,不轻不重地敲打了闵公公几句,便让众人散了。 兰香低声笑道:“这些管事,平日都捧着太皇太后,今日来了宁安宫,倒比奴婢预料中的安分多了。” 李太后倒是很清醒:“他们这是谁也不想做出头椽子,被哀家拿来杀鸡儆猴。” 兰香想了想,轻声低语道:“他们都是太皇太后的人。娘娘想拿捏住他们,不是易事。还是找个由头,慢慢将他们都换了。” 李太后瞥兰香一眼:“急什么。哀家就是暂时掌几天宫务,等太皇太后凤体安康了,还得还回去。” 兰香一愣:“还得还回去?” “不然呢?”李太后哂然:“太皇太后掌了几十年后宫,宫中各处都是她的人。要是把她彻底惹急了,是要出大乱子的。皇上还在做月子,还有刚出生的宝儿公主。这等时候,敲打景阳宫一二无妨,彻底翻脸是不可能的。” “哀家也就是给太皇太后添添堵。” 兰香口中附和,面上却掩饰不住遗憾和失望。 若是李太后乘势而起,一举压下景阳宫,掌后宫大权。她身为宁安宫的掌事宫女,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李太后笑了一笑,慢慢道:“想想以前,太皇太后是何等威风厉害。一句话就能封了宁安宫,让哀家禁足。” “风水轮流转,现在哀家也能瞧上景阳宫的热闹笑话了。” “哀家知足得很。” “哀家比她年轻,且和她慢慢耗下去。哀家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第七百三十二章 大患(一) 郑太皇太后养病,范贵太妃禁足,李太后打理宫中琐事。整个后宫,很快便安宁祥和了起来。 姜韶华也能安心地做月子。 她年轻康健,身体底子极好。短短六七日过去,便能下榻走动。只是孙太医父女两个都不太赞成,姜韶华便在寝室里闲转一圈,继续回床榻上养着。 转眼到了上元节,姜韶华的十七岁生辰也来了。 太和帝入土才半年,宫中不宜张灯结彩。再者,豫州那边要打仗,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是,宫中用度还是节省一些才好。姜韶华这个生辰过得十分简单,只设了一席小宴,宴请了李太后和几位太妃。姜韶华还在月子中,都没露面,长宁伯崔渡代天子出席。 太妃中最年轻的,才二十六七岁。崔渡这个皇夫得避嫌,在宴上坐了片刻,便先告退离席。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姜韶华讶然笑问。 崔渡低声笑道:“宫宴上都是女子,就我一个男子坐在那儿,怪别扭的。太妃们也拘束,说话不方便,我索性就一个人先走了。我走的时候,个个都松一口气。” 姜韶华哑然失笑。 崔渡兴冲冲地说道:“我将宝儿抱过来,陪你一同庆贺生辰。”转身出了寝室,很快便抱了宝儿进来。 做月子不能出寝室吹风,姜韶华每日用膳,就在床榻边的小桌上。桌子不大,夫妻两个亲昵地坐在一处,头靠着头,一同逗弄宝儿。 短短几日,宝儿脸上的胎毛已褪了大半,五官稍稍长开了些,十分秀气。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有神。 血浓于水,自己的孩子越看越爱。 姜韶华伸手捏着女儿的小手,轻声笑道:“宝儿只在饿的时候哭闹,喂饱了就很乖,闭上眼就睡。两位奶娘都夸宝儿好带。” 崔渡一脸骄傲:“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闺女。大梁朝的女帝陛下亲自生养的孩子,自然是世间最好的。” 姜韶华被逗乐了:“这话私下说笑也就罢了,在外可别乱说,万一孩子资质平庸,或是愚笨,岂不被人笑话。” “我们的闺女,看着就机灵,怎么会平庸愚笨。”崔渡信誓旦旦:“她日后一定像你,美丽聪慧,机智果决,世间无双。” 姜韶华满目温柔,轻声道:“像你也好,朴实坦诚善良正直宽厚豁达。” 崔渡竟被夸得脸都红了:“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姜韶华目中闪着笑意:“就有这么好。比我说得更好。” 崔渡被这一碗迷汤灌得五迷三道,咧嘴笑个不停。忽然诶呦一声:“宝儿一定是尿了。” 抱起一看,可不是么?小襁褓都滴水了,崔渡的衣襟也湿了一片。 崔渡忙抱着宝儿出去,奶娘吴氏庞氏接了手,为宝儿公主换干净的衣服尿布,重新裹好小被褥,再喂饱哄着入睡。 崔渡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陪着姜韶华吃了一碗长寿面。 姜韶华在月子中,不宜耗神。所有政务都堆到了陈长史的案头。王中书令主动担起了辅佐陈长史的重任。奏折也由两人代为批阅。 不过,总有一些极重要的奏折,陈长史和王瑾都拿不定主意,得禀报给天子知晓。 正月二十这一日,陈长史面色凝重地来禀报:“皇上,豫州军又占了一郡。而且,一直在招募新兵,甚至强行征召壮年男子入军营。现在大概有两万士兵了。” 姜韶华脂粉未施,披散着长发,穿着柔软舒适的素色棉袄,坐在床榻上。便是眉眼再冷肃,这副模样也大大冲淡了天子威严。 好在只有陈长史一个人能进寝室。王瑾也很识趣,每次都在寝室外数米处候着,从不探头张望,也没有过任何靠近逾越之举。 “郑宸想抢在朝廷军队到豫州之前,占了豫州九郡。”姜韶华淡淡道:“朝廷这边收到的消息,都是滞后半个月之久的。按着这样的速度,豫州军的人数只会更多。” “虽然都是新兵,人数多了终究也是大麻烦。”陈长史皱起眉头,长叹一声:“希望左大将军快些平了豫州乱军。” 一旦久攻不下,形成对峙之势,朝廷劳民伤财不说,还会造成极恶劣的深远影响。 别的驻军少不得也要心思浮动,再来几个胆大的揭竿而起,大梁朝就会陷入内乱纷争。 别忘了关外还有强敌柔然在虎视眈眈! 可以说,豫州军眼下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姜韶华在陈长史面前,也没什么可遮掩的,蹙眉低语道:“郑宸此人,确实不能小觑。豫州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退路,以他的能耐,定然能和朝廷军队对抗一段时日。” 这熟悉的口吻,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子和郑宸的纠葛有多深哪! 陈长史不动声色地看姜韶华一眼。 姜韶华脑海中闪过的,是郑宸前世种种狠辣手段。平心而论,她对左大将军打仗的能耐颇有信心。不过,郑宸这个人不能以常理来论断。说不定他会闹出什么动静来。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亲自领兵前去,平了豫州,杀了郑宸。 可惜,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了。且不说她刚生了孩子,需要做月子养身体。便是出了月子,她这个登基不久龙椅还没坐稳的大梁天子,也不能离开皇宫离开京城。 所以,她让宋渊代自己前去,杀了郑宸。 不知道宋渊他们现在到没到豫州,有没有和乱军相遇交战。 陈长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臣先告退,去处理政事。皇上好生歇着,养好身子最要紧。” 姜韶华笑着应了一声:“辛苦陈长史,再撑半个月。” …… 豫州。 被强征的百姓,在皮鞭的抽打下,费力地搬运着石块,一点点挪向城墙边。有一个忽然脚下不稳,踉跄着摔倒,被石块砸了个正着。惨呼一声,口中吐出鲜血,当时就咽了气。 这样的惨状,根本没惹来多少瞩目。 搬石头的百姓,机械又麻木地继续挪步向前。 第七百三十三章 大患(二)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们,又高又壮,面相凶狠,面无表情地甩着鞭子,厉声呵斥动作迟缓的百姓。 一位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的武将,走到了城墙上,目光冷然一扫。 “陆将军,”一个亲兵过来低声禀报:“小的去问过了,今日死了三个。” 被抓来修筑城墙的百姓,多是壮年男子。每日只给一个杂面馒头和一碗冷水,又是寒冬腊月,做着最重最累的活。说不清是饿死累死还是被砸死的更多。总之,每天都要抬出去几具尸首。 亲兵口中的陆将军,正是豫州军的主将。不过,自郑宸来了之后,陆将军就自动自发地退到了第二位。 至于赵武,其实很擅长守城。不然,当年也做不了彭城守将。现在的城墙修筑工事,都是赵武的主意。陆将军也不时来转转。 “死了就抬出去,扔去乱葬岗。”陆将军不耐地说道。 从几个月前郑宸进了豫州军的那一刻开始,不,应该说是几年前将叛将赵武藏在豫州军营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成则封王拜相,名流千古。 败则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更早的六年前,他受郑尚书提携重用,去京城安国公府拜会之时,遇到了年少的郑公子。 那一年,郑宸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长相稚嫩,说话行事却极其老练。他暗中和郑宸一直保持来往,在边军大败左大将军被问罪之后,他便死心塌地跟随郑宸。 男儿大丈夫,岂能郁郁不得志,一直居于人下? 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竟然坐了龙椅,成了大梁天子。这岂不荒唐可笑! 朝堂衮衮诸公,都是软弱无能之辈,被南阳郡主蛊惑,竟心甘情愿地拥立南阳郡主。他陆成可不甘心伏在一个女子脚下。 南阳郡主的威名赫赫,在北方如雷贯耳,在京城一样人人敬畏。但是各地驻军离得远,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并不如何畏惧。陆将军就半点不惧,直接就扯旗造反了。 这几个月来,豫州军到处抓壮丁充实兵力。普通百姓就撵去修城墙。乱葬岗里白骨累累。 也因此,隔十天半月,就得再去抓一波百姓来。 亲兵得了命令,眼睛一亮,兴冲冲地招呼一堆人马,就去城中抓人。 抓的是成年男丁,顺便搜刮一下百姓家中的银钱,看到水灵的民女就凌辱畅快一番。这样的日子,可比做苦哈哈的大头兵肆意多了。 也因为这种种眼前的痛快,豫州军的士兵们都跟着举旗造反,偶尔有几个不太情愿私下怨言满腹的,都被砍了头,脑袋悬在军寨外面,以此震慑人心。 这一队百余人的士兵冲进城内,很快城中便响起了惨呼声求饶声。 “军爷,老汉都五十了,实在没力气……” “军爷,老汉跟你走。求军爷放过我孙女。她才十三岁,还没成年……” 军爷们双目放光,满脸亢奋,丝毫不顾五旬老汉的苦苦哀求。将老汉捆住手脚,又拧笑着逼近眉眼清秀的小姑娘。 半个时辰后,老汉被拖走了,小姑娘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具血淋淋的尸首。是这小姑娘的祖母,冲上前护着孙女的时候,被军爷们一刀砍死了。 这样的惨状,隔些日子就有一回。城内百姓听到马蹄声叫嚷声,个个面色如土,第一反应就是关门上锁。然而,再厚实的门锁,也挡不住如狼似虎的乱军。 一刀下去,锁被劈开,咣地一声,门被踹开。接下来,便是家破人亡。 不到半日,亲兵们就抓了几十个百姓送到了城墙边。一个个眉飞色舞,满脸餍足。钱袋子都塞得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抢了多少银钱。 一个四十多岁的武将,低声对站在身边冷眼旁观的青年说道:“这些军汉,没有实在的好处,哪肯跟着卖命。末将知道公子看不惯也瞧不上他们,眼下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凑合了。” 这个武将,相貌堂堂,算得上英俊。就是眼睛不大,目光阴沉。 青年男子年岁不大,将近弱冠之年。面容俊美,一身贵气。负手而立,目光淡淡,似乎世间任何事都不放在眼底。 这个武将,便是当日弃城而逃的赵武。青年男子,便是郑宸了。 郑宸当日仓惶逃出宫廷,身边只有几个心腹亲兵。也正因为人少不起眼,一路乔装易容,还算顺当地逃到了豫州军营。 当日在路上逃窜,心腹彭四海低声问过他,为何不去边军投靠范大将军。 他没有解释。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十分精准。范大将军不会为了孙女婿赴汤蹈火,连内宅里的范嘉宁都被范大将军的一封信逼得轻生自尽。如果他逃去边军,最大的可能就是被范大将军亲自绑了,送回京城被问斩。 豫州军,才是他真正的底牌。 他花了几年时间,彻底笼络住了赵武和陆成。兵力不足,就不停地征兵。城墙不高,就让百姓修城墙。只要能将朝廷派来的大军挡在城门外,他就能在豫州立足。以一州之地,再徐徐图谋天下。 他郑宸,活要活得轰轰烈烈,便是大业难成,死前也要闹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动静。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郑宸压根不在意军汉们这点乱象:“现在大业初立,正是要紧关头,军纪松散些也无妨。等日后站稳脚跟了,再规整军纪。” 赵武点点头,很快将此话题搁下,说起了朝廷军队的动静。 “英卫营三天前就到豫州境外,离豫州还有八十里。竟然没立刻来攻城,在八十里外安营扎寨了。” 赵武在边军十几年,对左大将军的作战风格很熟悉,提起左大将军十分忌惮:“英卫营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必然是雷霆万钧。我们得尽快修城墙。” 郑宸略一点头:“打仗的事,我不太懂。就有劳你和陆将军了。” 赵武和陆成是姻亲,如今又上了同一艘船,倒是齐心合力。 彭四海忽地面色匆匆而来:“公子,朝廷最新的邸报来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恶名(一) 郑宸写了檄文之后,便等着朝廷的反应。 朝廷的回击,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更猛烈。 邸报上有两篇文章,一篇是礼部董尚书写的檄文,另一篇是安国公的父子诀别书。 董尚书在檄文中痛斥他是逆贼反贼,勾连藩王谋害天子,现在又鼓动豫州军举旗造反,残害百姓,危害朝廷,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安国公的父子诀别书,就更精彩了。直接以父亲的口吻,将他这个儿子骂得体无完肤。并宣称将他逐出郑家家门。日后他死了,也只是一抹孤魂野鬼,进不得郑家祠堂。 郑宸以为自己早就做好心里准备,不会枉动心火。直至攥紧邸报手青筋毕露的这一刻,他才不得不坦然面对自己一直回避的事实。 郑家才是他的根! 姜韶华直接将他连根挖起,断了他和郑家最后一丝亲缘,这一招实在狠辣至极。 有了这么一出,他注定是被众人嘲笑唾弃“名流千古”了! 郑宸面色阴暗不定,胸膛隐隐起伏。仿佛有火焰在胸膛里灼烧炙烤,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烤透。 赵武等了片刻,见郑宸一直没说话,直接张口道:“末将可否看一看邸报?” 郑宸面无表情地将邸报给了赵武。檄文里不仅骂郑宸,赵武和陆成同样都被骂得狗血淋头畜生不如。 赵武倒是很抗骂。他弃了彭城之后,便是大梁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事多不愁债多不痒,挨骂就挨骂呗!又损伤不了他皮毛分毫。 赵武还张口劝郑宸:“朝廷邸报,能看到的都是官衙中人。普通百姓根本看不到,也看不懂。我们做的就是杀头造反的勾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朝廷灭了。还怕别人骂几句?” 如此大实话,郑宸竟无言以对。 “我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文绉绉的,心里想什么就直说了。”赵武继续说道:“公子之前的想法,是想挑动各地驻军和流匪造反,到时候朝廷就会陷入纷乱,四处平乱都平不过来。我们便能多些时间,积攒实力。” “造反这种事,说得再多都没用,还是要有兵有粮。我们现在已经占了大半个豫州,只要能守住豫州城,和朝廷军队对峙一段时间。朝廷劳师远征,熬不住了就会退兵。” “我们就能像当年的平州那样,割据一地称王称霸,这也就足够畅快恣意了。” 赵武遥想那一天,咧嘴笑了一回。 郑宸也扯了扯嘴角,将邸报揉成一团,扔回彭四海手中:“还是赵将军看得清楚想得洒脱。这邸报不看也罢!我和赵将军一同去巡视城墙!” 赵武欣然应了。 豫州城墙在短短几个月内,被加固修高了三尺。被抓来修城墙的百姓,像蚂蚁一般,一点点地搬动石块,步履迟缓,满面痛苦,不时传出被鞭打的惨呼哀嚎。这样的情景,就如人间地狱。 赵武视若不见,郑宸同样心冷如铁,面不改色。 两人用小半日功夫,转了一圈城墙。待到天黑了,做苦活的百姓都被撵到城墙下的帐篷里休息。大冷的天,连口热水都没有,众百姓只能靠在一起勉强取暖,饥肠辘辘地熬过黑夜,等着天明。 天亮的时候,好歹还有一口吃的。 不知是谁,忽然哭了起来。呜咽的哭声,立刻勾起了众人的哀恸,很快哭声此起彼伏。 巡夜的军爷被哭声吸引过来,劈头盖脸地甩鞭子乱抽了一通:“哭什么丧!都给老子闭嘴!谁再敢哭!老子立刻送他去见阎王!” 帐篷里的百姓抱着头苦挨,等威风凛凛的军爷鞭子甩累了趾高气昂地走了,才算熬过这一劫。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黑暗中的声音,满是痛苦和压抑,被压得极低,唯恐再次引来巡夜的军汉。 “等着吧!朝廷会发兵来救我们!” “这些乱军,个个都该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死了也该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筋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这骂声里,透着切骨的仇恨。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种田,缴纳沉重的税赋,活得已经够艰难了。谁曾想,这豫州军竟然反了朝廷,占了豫州城,抓了他们来做苦活。 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被累死打死,还活着的人,整日活在满心的恐惧和愤怒中。甚至不能将愤怒仇恨表露在脸上。越是压抑,心里的恨意越浓。 然而,再恨再怒,在面对长鞭和冰冷的刀枪时,勇气便会如潮水一般消退。求生的欲望再次占了上风,继续低头忍辱负重求活。 他们唯一的指望便是朝廷大军快些来平乱。遥想着豫州乱军被朝廷军队剿灭的那一刻,来安慰和鼓舞自己。 如此真切浓厚的怨气,充斥弥漫着城墙下数十个帐篷。 可惜,没人在意。 巡夜的士兵们不在乎,在城内大宅里好吃好喝的陆将军赵将军不在乎,在书房里执笔的郑宸更不在意。 “公子,已经三更了。”彭四海进了书房,低声道:“公子还是早些洗漱安歇吧!明日还得早起!” 郑宸头也没抬:“我不想睡,你先退下。” 彭四海只得无奈退下。 等熬到了四更,彭四海忍不住再次来催促。 郑宸双目中有些血丝,不知是熬夜还是心情郁结不畅所致。他放下笔,抬头看向自己的心腹亲卫:“四海,以你看,豫州军能成事的机会有几成?” 彭四海十分顺畅地回答:“五五之数。” “朝廷军队劳师远征,战力要大打折扣。我们占据城墙之利,守个一年半载的都不成问题。” “只要先将最难熬的熬过去,等朝廷征讨无力退了兵,我们就能彻底占了豫州。” “公子的雄途伟业,才刚开始。” 烛火摇曳,郑宸的脸孔在明暗不定的烛火中显得格外阴冷:“你说得没错。一切,才刚开始!” “我要以豫州为根基,慢慢经营拓展势力。总有一日,我要领兵打到京城,让姜韶华匍匐在我脚下。” 第七百三十五章 恶名(二) 郑宸一字一顿,仿佛要嚼碎牙齿,才能挤出姜韶华三个字。 彭四海忍不住看向主子:“公子就这么恨郡主?” 姜韶华已是大梁天子。不过,郑宸从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彭四海便只以旧日称呼相称。 郑宸目中闪过怨毒:“要不是她,宫变那一日我和姜颐大事已成。我早已是大梁丞相了!” 哪来会像现在这般,如丧家之犬一般躲藏在豫州。 在赵武和陆成看来,能占了大半个豫州,手中有近三万士兵,就已是泼天的富贵。殊不知,郑宸只以此为耻辱。 前世,他是大梁丞相,在朝堂和宫廷里搅动风云。一出手,便令朝堂动荡,人人敬畏。权势之盛,比起当日的王丞相更盛。 这一世,他处处都比姜韶华慢一步。半年前,姜韶华持着长枪冲进昭和殿,当着他的面杀了姜颐。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他仓惶逃出京城,连边军都不敢去,直接逃到了豫州军营,打起义军的旗帜占了豫州。之后杀官员杀大户抢金银抢粮食招募新兵抓百姓修筑城墙,种种行径,都是他曾最鄙薄的乱军盗匪才会做出来的。 他白日运筹帷幄谈笑风生半点不露,到了夜晚独自一人的时候,其实无比痛苦。 彭四海陪伴主子多年,最清楚郑宸的骄傲,见自家公子这般痛苦,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公子当日功亏一篑,不得已只能先远离京城。总有一日,公子会领兵风风光光地打回去。到那时,再和郡主清算恩怨!” 郑宸冷笑不已:“我要先杀了崔渡,再杀王瑾。至于姜韶华,我不会杀她,我要留着她的性命,一日日折磨,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不管郑宸说什么,彭四海都跟着附和。 等郑宸吐尽心头恶气,才去床榻上歇下。睡不了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彭四海心事重重地也睡下了。想着几近癫狂的公子,彭四海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步错,步步都是错。 公子的野心太大了,连自己的父亲也当做棋子。现在可不就遭了反噬? 安国公写的这封父子诀别书,彻底将公子钉在了忤逆不孝大逆不道的耻辱柱上。将来少不得要被史书记下一笔。以公子的骄傲自大,如何能受得了?怎么能不癫狂? 还有郡主……以女子之身登基做了大梁天子,在短短半年内,稳住朝堂,弹压住太皇太后,连骄横的左大将军也俯首听令,领着大军来剿豫州。这般厉害人物,自家公子真能比得上吗? 彭四海想到这个问题,像被火烫到一般,忍不住翻了个身,继续在心里忧愁。 造反这等事,失败的可能性太大,成功的希望渺茫。大梁朝建朝也有两百年了,乱臣贼子没一个有好下场。 再说豫州军,一派乱象,毫无军纪,抢掠百姓倒是一把好手,真正的战力如何,内行人一看就清楚。 别说和南阳郡亲卫比,就是京城随便一支军队,也能将豫州军打趴下。 这几个月倒是招募了不少新兵。可这些新兵,十之八九都是普通百姓出身,也不是人人都愿意从乱军,大半都是被强行征召进军营。现在都被关在军营里,进行一些日常的操练。真放到了城墙上,还不知会是何等乱糟糟的情形。绝不可能是朝廷大军的对手。 只看运道如何,能撑多久罢了。 公子心如明镜,这些岂能想不到? 现在闭口不提,疯狂地修筑城墙,就是准备好了依据城墙之利,多撑一段时间。最好是大梁各地都有乱兵,或者柔然再次出兵,朝廷无暇他顾,只能先放过豫州……如此,才能有一线生机。 公子已经踏上这条路,再也回不了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这个心腹亲卫,也唯有尽忠至死了。 彭四海长长地叹一口气,闭目入睡。 隔日,郑宸顶着一张阴郁脸孔和泛着黑影的眼眶出现在彭四海面前。 彭四海熟悉主子脾气,根本不敢多问。 倒是赵武和陆成两人,见了郑宸便问:“公子昨夜是不是没睡好?这脸色可不太好看。” “嗐,朝廷邸报上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什么可在意的。公子只管好吃好睡,别理会。” “我那里有几个美人,今晚就让人送到公子床榻上,给公子消遣解闷。” 那些庸脂俗粉,也就赵武和陆成两个粗鄙武将乐此不疲。 也是没办法,沦落到和这等人混在一起。 郑宸强忍着没将鄙夷露在脸上,张口应道:“范氏刚死不久,我和她夫妻一场,总该守一年妻孝。两位将军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赵武和陆成立刻大拍公子马屁:“公子真是重情重义之人。” “范氏地下有知,闭目西去也没遗憾了。” 郑宸打起精神应对几句,很快说起了正事。 眼下的豫州军,正事只有三件。一件是寻大户,杀人抢银抢粮。豫州军战力平平,对付大户们倒是足够了。这半年来,豫州几个郡的大户被杀了大半,抢来的银子和粮食,堆满了军营库房。足够三万人的军队吃用五六年。 第二件事是训练新兵。这桩大事由陆成负责。 第三件事,就是抓百姓修城墙了。赵武主要就是盯着修城墙这一桩。 郑宸现在自封为豫州王,豫州的民生政务自然都归他来管。可惜,豫州各郡的官员都被杀得差不多了,就剩几个腰杆软的,低头投降,加入了乱军阵营。郑宸也没什么要紧的政务处理,朝廷大军已经到达豫州境外驻扎安顿,眼前的头等大事就是守城。 三人凑在一起,郑宸拿主意发号施令,赵武和陆成听令行事,倒是和谐。 忽然间,城墙上一阵骚动。 郑宸眉头一皱,和陆成赵武一并上了城门。居高临下,眺目远望,英卫营的旗帜随风飘荡。另外,还有两杆飘荡的大旗。 一杆是左大将军的旗帜,另一杆,却是赤色蛟龙旗。 第七百三十六章 攻城 赤色蛟龙旗,曾是南阳王的旗帜。姜韶华以南阳郡主的身份继承了南阳郡,也继承了这杆旗帜。 姜韶华曾打着这杆旗帜,亲自领兵去剿山匪。 南阳亲卫曾高高举起这杆大旗,踏破过柔然军营。 赤色蛟龙旗来了,也就意味着姜韶华的人到了城门外。 她是天子,不能随意离开京城。她便派了心腹亲信,带着她的旗帜来了。 郑宸站在城门上,遥遥望着风中飘扬滚动的大旗。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和距离,和姜韶华遥遥相望。 前世那个被困在王家内宅的身影,早已渐渐模糊。今生的姜韶华,强势果断,凌厉无双,宛如刀刻一般烙印在他的心里。 郑宸忽然嘲弄地笑了一笑。她根本没来,只让人带了她的赤色蛟龙旗到城下,他就以心乱如麻了。 她果然是他命中注定的劫难。 赵武却是在见到左大将军的旗帜后,陡然变了脸色,双手微微有些发抖。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发颤:“公子!左大将军来了!” 赵武曾是边军武将,也被左大将军当做心腹重用。结果,他在关键时候弃城逃跑,令边军痛失彭城,也令左大将军措手不及,不得不败退。可以说,他狠狠捅了自己的主将一刀。 现在,左大将军挟着满腹怒火而来,哪怕隔了数百米,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身形面容。赵武还是无可抑制地恐惧起来。 倒是陆成,常年待在豫州军营里,接触到的多是民匪盗贼之类。这几个月来又一直尽情地掠劫砍杀大户和普通百姓,打仗不怎么样,自我感觉却好得不行。见了城门下游弋来回的朝廷军队,轻蔑地一笑:“怕什么!我们的城墙已修到了八尺高。只要我们守住城门,他们根本冲不进来。” 没人理他。 郑宸还在看着赤色蛟龙旗。 赵武依然在焦灼不安:“公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成被忽略,心里颇不痛快。 豫州军是他的地盘,郑宸一来,理所当然地攫取了最高的指挥权,自封了豫州王。有什么事,都是吩咐他一声。他这个豫州军主将,被差遣得像个跑腿当差的,这也就罢了。 赵武这个光杆将军,身边只有二十来个亲兵,别的什么都没了。竟也排在他之前。这让他心里一直不太愉快。 郑宸根本就没留意到陆成的脸色,或许是眼角余光瞥到了,也没放在心上。 “今日他们不会攻城。”郑宸终于收回目光,对两人说道:“他们打着旗帜,是前来示威。正式的攻城,至少也得五六天以后。” 赵武大概是想到了往昔左大将军的丰功伟绩了,面色有些发白,急急低语道:“左大将军麾下有擅长制造攻城器具的工匠。不知带来了多少。如果让他们制造出云梯来,想守住城门不是易事。” 原本不以为然的陆成,听到楼车二字也变了脸色:“他们会造云梯?” “何止云梯!”赵武长叹一声:“还会造投石车。” 投石车是攻城利器,可以远远地发射巨石砸城墙。云梯能掩护攻城的士兵,还能攀高跳城墙。有这两大利器,城墙修到八尺,显然也不够了。 陆成倒抽一口凉气:“那我们该怎么应对?” 郑宸迅速冷静下来:“先别慌,继续催促百姓修城墙。另外,召集军营里所有的将士,许他们高官厚禄,让他们拼死守城。” “还有,派人去城内,将百姓家中的妇孺老少都征召到城门处。” 老弱妇孺? 他们能做什么? 陆成愣了一愣。赵武倒是反应过来了,低声赞成:“公子这个主意不错。” …… 接下来数日,豫州城外城内皆是一片忙乱。 豫州城外,英卫营的士兵不停地在附近山林砍伐树木运来,数十名匠人日以继夜地忙碌,制造攻城的云梯和投石车。 豫州城内的气氛更是紧张,陆将军亲自领兵抓人,百姓家中的老人孩童妇人,都被抓到城门下。求饶声哭喊声惨呼声,混合在一起,令人不忍耳闻。 小半个月后,英卫营造好了云梯投石车,远道行军而来的士兵们也修整得差不多了。左大将军下令正式攻城。 左大将军一直按兵不动,一旦攻城,便是雷霆万钧之势。 先是投石车上前。一块块巨石,在投石车的运作下,飞向豫州城墙。发出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城墙上不时有人被巨石砸中,惨呼不绝于耳。 宋渊也在城门下,和左大将军一同站在高高的战车上,眺望攻城的情形。宋渊耳力目力俱佳,很快就看到了不太对劲的一幕,眉头迅速皱了起来:“左大将军,豫州城墙上似乎不止有士兵,还有许多百姓。” 个头有高有矮,还有穿着色泽鲜艳衣裳的,分明是女子。 打仗归打仗,这才攻城第一天,哪里就到推出老弱妇孺的地步了? 左大将军冷笑连连:“宋统领没看错,刚才有亲兵来给本将军送口信,城墙上确实有百姓,应该都是豫州城里的老弱妇孺。” “郑宸是故意为之,想以无辜百姓的性命,逼我们退兵。” 宋渊眉头重重跳了几下:“大将军既已知道了,还要攻城?” 左大将军转头看过来,目光冷厉:“宋统领以前是郡主亲卫,现在是天子亲卫统领,整日要做的,无非是保护主子的安危。” “宋统领的身手武功,本将军自愧不如。不过,战场上打仗,本将军经历过的,胜过你十倍百倍。” “这一仗,不但要打,还要打得迅疾打得漂亮。唯有彻底的大胜,才能震慑住其余蠢蠢欲动的驻军。一旦我们在这里和豫州军相持不下,朝廷各地很快就会出现异动。到那时候,朝廷动荡不安,四处派兵平乱,死于战乱的百姓只会更多。” “孰轻孰重,宋统领仔细想想吧!” 说完,转头过去,对着身边的亲卫发号施令:“传本将军号令,投石车后退,云梯上前攻城!” 第七百三十七章 癫狂(一) 只有站在战场上,才能深深体会到人命如草芥这几个字的沉重。 宋渊是将门出身,十五岁时便进了南阳王府,做了二十多年的亲卫统领。听令当差保护主子安危是拿手好戏,随自家主子剿灭山匪和流盗也是常事。 不过,这些往日引以为傲的能耐本事,或者说自信底气,到了豫州城外便烟消云散了。 城墙上不停有人往下掉落。有孩童有女子有老人,也有守城的乱军。血肉模糊的情景处处皆是。 云梯上的英卫营士兵,也不时被长城墙处飞来的利箭射落。他们从三丈高处掉到地上,嘭地一声,要么跌断手脚,要么摔中要害,气绝身亡。 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尸首,能有全尸都算好的。血液浸透地面,散发出的浓厚血腥气令人作呕。 左大将军面不改色,对眼前如地狱一般的场景视若无睹,对遍野的哀嚎惨呼声充耳不闻,不停发出军令。 传令兵摇晃手中旗帜,传出主将军令,又两架云梯被慢慢推上前,攻势愈发迅猛激烈。 宋渊此时万分庆幸,天子将剿灭乱军的重任交给了左大将军。两军对阵打仗,需要的正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左大将军。他自愧不如远远不及。 至少,他做不到对老弱妇孺的死伤熟视无睹。 第一天攻城,直至傍晚,才鸣金收兵。 英卫营退而不乱,走的时候,还将地上的尸首一并收拾了,免得耽搁了第二天攻城。 宋渊由衷赞道:“左大将军治军有方,令人佩服。” 左大将军不以为意:“这才刚开始,接下来等着瞧吧!本将军要在半个月之内破城。” 这一天攻城,已经能大概判断出豫州军的战力。左大将军放言半个月之内破城,绝不是吹大气。 宋渊也舒展眉头:“那就预祝左大将军马到功成,早日平了乱军,班师回京。” 左大将军对低调谦逊的宋渊也十分客气,笑着应道:“等破城后,郑宸的人头留给宋统领。不过,赵武得留给本将军。” 最后一句,说的杀气腾腾,咬牙切齿。 站在城墙上的赵武,生生打了个寒颤,双腿忽然战战发抖。 身边亲兵见势不妙,立刻伸手相扶:“将军!” 赵武定定心神,低声吩咐:“扶本将军回去。” 两个亲兵应一声,一左一右扶着赵武慢慢走下城墙。途中踩到了几条胳膊,踩进血泊,耳边充斥着伤兵的哀嚎声。 赵武面色愈发难看。 他当然清楚左大将军的厉害。也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今日英卫营的迅猛攻城,还是令他心惊胆寒。 赵武尚且如此,陆成就不堪了。 “舅兄!” 陆成灰头土脸地追过来,口中唤的是私下称呼:“舅兄等等。” 赵武转头看一眼,被陆成的狼狈惊到了:“你怎么全身都是血?是不是受伤了?” 陆成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我在城墙守了半个时辰,没有受伤,这血都是别人的。” 不过,他也被吓破了胆子。 他在豫州军待了七八年,平日领兵练兵,杀杀流民土匪,从没打过败仗。起兵叛乱之后,杀大户抢银子欺压百姓,不知不觉中就养出了骄横之气。压根没将朝廷军队放在眼底。 今日一战,让他彻底领悟了一个事实。 豫州军根本抵挡不住朝廷大军。 再高的城墙,也没法给他安全感了。 陆成一把抓住赵武的手,脸孔有些狰狞:“今天城墙处死了不少人,还没清点人数,不过,至少死了四五百人。” “这些可都是豫州军原本的精锐,今天就死了一成。” “这般下去,豫州城怕是守不了多久。” 赵武见陆成被吓破了胆子,只得打起精神安抚:“别担心,我们有水有粮有兵器,还有三万兵力。明日多派些人手上城墙,肯定能守得住。” 陆成也不是傻瓜:“新招募的士兵,都没见动过刀见过血。派他们上城墙,只怕会被吓破胆子,立刻溃败。” “不行!我得立刻去找公子,商议对策!” 赵武只得点头应下。两人在亲卫的簇拥下,勉强找回一丝安全感,一路快步去了郑宸的住处。 郑宸住在豫州刺史府,今日在城墙待了半日,就下了城墙,之后没有再露面。 赵武陆成联袂而来,彭四海自然不能阻拦:“两位请稍候,我先进去禀报。” 彭四海进了书房,低声道:“公子,赵将军和陆将军来了。” 郑宸头也没抬:“让他们等着。” 彭四海斟酌一下,低声说道:“两位将军都很焦急,公子还是见见他们吧!” 郑宸抬起头来,一脸郑重:“我正在写大梁朝堂未来十年的变革计划书,什么事能有这件大事重要?” 彭四海:“……” 彭四海和自家公子对视了片刻,确定公子是认真的。 彭四海沉默了一会儿,应声退了出去。 彭四海费尽唇舌,一番好言好语哄走了赵武陆成两人。然后,彭四海默默地守在书房外。 一直熬到四更天,郑宸终于写完了厚厚的一摞计划书,洋洋洒洒近万言。 郑宸心满意足,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将彭四海叫了过来,兴致勃勃地说道:“四海,等我夺了天下,坐了龙椅,我定要开创一个海河晏清的崭新朝代。我要做千古一帝!万人敬仰!” 彭四海看着自家公子熠熠发光的脸孔,心里苦涩极了,口中却笑着附和:“一定有那么一天。” 郑宸畅快地哈哈大笑:“到那时,我就封你为御前大将军,整个御林军都给你。” “等等,要改朝换代,可不能再叫大梁了。这份计划书还得改。我再来仔细斟酌一下,新朝该以哪个字为号,叫郑朝?不妥不妥!我和郑家已经决裂,不能再以郑为国号,得另外想一想……” 郑宸笑容一敛,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然后冲到书桌边,抓起笔挥写。口中不停喃喃低语。 彭四海不敢出声。 他看着自家公子陷入荒诞离奇癫狂的梦境。 第七百三十八章 癫狂(二) 这一夜,郑宸一直在冥思苦想埋头写计划书,赵武和陆成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也是一夜没睡。 天刚蒙蒙亮,赵武陆城又联袂来了。 彭四海不能再拦,硬着头皮再次通传:“公子,赵将军陆将军又来了。昨日朝廷大军攻城猛烈,他们心中焦灼难安,公子还是见一见他们吧!” 郑宸点点头:“我这就出去见他们。” 彭四海心惊胆战地跟着自家主子,心里默默祈祷上苍,在赵武陆成两人面前可别露出端倪。 大概是彭四海太过虔诚,感动了上苍。也可能是到了白日,笼罩着郑宸的那团阴云散了许多,郑宸言行举止和平日一般无二。 “昨日朝廷大军攻城不下,今日必然会继续猛攻。”郑宸面色凝重地说道:“左大将军镇守边关二十年,擅长守城,自然也擅长如何攻城。他定会持续猛攻,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我们,拿下豫州,回朝廷邀功。接下来的几天,必然都很难熬。” “新招募的士兵别收着了,让他们轮番上城墙,一来消耗对方兵力,二来,也让新兵们见见血。” 惶惶不安的陆成,见郑宸说得有条有理,心顿时安了大半,拱手应是。 赵武低声问道:“城中的百姓妇孺,还要推上墙头吗?” “暂时不用了。”郑宸目光冰冷:“左锋此人,心冷如铁,昨日死了那么多百姓,他也不肯退兵。将抓来的妇孺老少关在一处,以后或许还有用场。” 事实上,城墙上有这么一堆只会惊恐尖叫惨呼的老弱妇孺,对气势如虹的朝廷军队影响不大,倒是对守城的豫州乱军颇有影响。军汉们被动摇了军心,进退失据。 赵武和陆成对视一眼,一同应了下来。 “公子今日要去城门处吗?” “去!”郑宸答得毫不迟疑:“现在就去!” …… 这一日,城门上没了妇孺孩童老人,多了许多新兵。 新兵们被关在军营里训练了几个月,乍然上了真正的战场,有的畏怯不肯上前,有的不知天高地厚蠢蠢欲动,更多的是一脸茫然。 倒是经过昨日阵仗的老兵们,都知道朝廷大军的厉害,故意将新兵们推上前,自己有意无意地往后躲。 嘭! 一块巨石重重砸在城墙上,城墙一声闷响,微微晃了晃。 嘭!又一声巨响,石头飞得极高,竟越过城门,砸进了城内。不知是哪个倒霉鬼被砸中了,当时就被砸成了肉泥。 这样血腥的场景,谁见了谁怕。有几个新兵惊恐地叫喊起来,下意识地想往城门下跑。 陆成狞笑一声,挥刀斩了一个新兵,人头带着飞溅的鲜血落在众新兵眼前。亲兵们跟着动手,斩了几个想逃跑新兵。 “谁敢逃跑,这就是下场。都给老子听好了,举起手中的弓箭,瞄准了往下射。” 新兵们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举起刚学了不久的弓箭,歪歪扭扭地射了出去。 不过,人多了,射出去的箭只密密麻麻,像雨点一般落下去。总能砸中些倒霉鬼。云梯上的朝廷士兵,被一波箭雨射死了几个,从云梯上掉落到地上,顿时鲜血飞溅。 守城这一方,占着居高临下的地利,只要稳住阵脚,舍得用人命去堆,总是有效果的。 一天下来,清点伤亡,竟比昨日还好一些。 “昨日确实不该让老弱妇孺上城墙。”赵武稍稍松口气,低声和陆成说道:“他们只会哭喊乱嚷,大大乱了军心,令守城的士兵们也都泄了士气。今日就好多了。” 陆成却没赵武那么乐观,长叹一声:“也没好到哪儿去,今日还是死了几百人。这般下去,哪里能守得住。” 赵武道:“对面伤亡一点不比我们少。就看谁能撑得住了!” 攻城的一方,死伤肯定要胜过守城一方。如果久攻不下,伤亡数字大到一个士兵们无法承受的地步,士气就会消沉低落,战事也会陷入胶着对峙。这才是豫州军真正的生路。 陆成心中有数,沉重地点了点头,转头一看,忍不住低声嘀咕:“公子说要在城墙待一天,怎么早早不见了踪影。” 赵武叹道:“公子出身尊贵,自少就出入宫廷,锦衣玉食。何曾亲自见识过战场。能在城墙上撑半日,已经算不错了。” “留些人手巡夜守城,我们赶快回去歇一歇。” …… “四海,我想好了,新朝就以宸为国号。” “等我登基之后,我就不姓郑了,我要给自己改姓。万象更新,一元复始,我就姓元,叫元宸。” “郑氏一族,通通都得杀了。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太皇太后,第二个就是安国公。王瑾和崔渡,都得死。朝中重臣,肯低头听我号令的,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胆敢反抗的,都杀个干净。” “思来想去,我还是舍不得杀了姜韶华。只是,她已嫁过人,现在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不能立她为皇后,让她做贵妃好了。” 明亮的烛火下,郑宸的目光亮得惊人,一会儿低头写着什么,一会儿抬头和彭四海说话,时而发怒,时而狂笑。 夜半更深,癫狂的主子。 彭四海满心苦楚晦涩,却不能表露出来,还得温声附和:“公子说的是。” “那些不听话的,就该都杀了。” “公子想留郡主做贵妃,是对郡主的恩赐。” 郑宸哈哈笑了起来。 之后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白天去城门处,鼓舞士气,指挥若定。到了下午,就开始精神游离飘忽不定,忽然一声不吭就回住处,进了书房后,不停写什么计划书改革书,连新朝的国号年号都编纂好了。这么熬到半夜,困倦极了才睡一两个时辰。 这般熬下来,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就连彭四海,眼睛也被熬红了。 朝廷军队攻城的第八天,英卫营的士兵终于真正冲上了城墙,豫州军拼尽全力,才勉强抵挡住。 死尸满地,士气消沉。不停有新兵悄悄逃走,杀都杀不过来了。就连豫州军的老兵里,也开始有人逃走。 第七百三十九章 癫狂(三) “公子,我们快撑不住了!” 赵武熬了半天,熬得面色晦暗双目无光,声音有气无力:“三万人,死伤了六千多,还有一些逃走的士兵。剩下的士兵,也没了士气。” 陆成更是着急上火,红着一双问郑宸:“明天再这般猛攻,我们怕是就要守不住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然,干脆扯了白旗投降吧!” 郑宸倏忽变脸,疾声厉色:“大业未成,绝不能投降!” 陆成急切之下,口不择言:“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大业!再这么下去,等城破了,你我都得被千刀万剐。现在投降,说不定还能求一条活路。” 赵武怒目相视:“万万不可!你根本不知道左大将军的手段!” “左大将军要杀想杀的是你,可不是我!”陆成一个不慎,心里话秃噜出了口:“当日是你背叛了边军,又不是我!” 赵武:“……” 打人不打脸,当面不揭短! 赵武被生生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既愤怒又难堪。 郑宸冷冷看着陆成:“陆将军是后悔起兵了?” 陆成怎么能不后悔? 他原本可以像其余驻军武将那样,接了朝廷送来的军费,客客气气地敷衍一段时日,等钦差们走了,继续做他的豫州军主将。在豫州地界上,就像土皇帝一般,逍遥畅快。 偏偏他在数年前就上了贼船,将赵武这个祸害藏在军营里。又被郑宸一番花言巧语迷昏了头,竟真的揭竿造反。 成者为王的下一句,可是败者为寇啊!不对,是连寇贼都做不成,要被砍头抄家灭九族啊! 他怎么就昏了头,走上了这么一条穷途末路! 陆成咬咬牙,低声道:“我没后悔,只是,眼下这情势,豫州城是真的守不住了。我想再撑过一日,今夜就领人悄悄从北边的城门出去,或是回襄城,或是直接跑得更远一些。” “好歹要为儿郎们搏一条生路。” 郑宸冷然道:“你想走,我不拦着你。但是豫州军的兵得留下。你领着你的亲兵走吧!” 如果陆成还有占地为王的野心,绝不会同意。可现在,陆成已被朝廷大军打破了胆,只想逃走。这等时候,领着大批军汉奔逃,目标太大,也会惹来朝廷军队追击。倒不如只带着几十个亲兵,悄悄出城逃走。留下的人继续守着豫州,牵制住朝廷军队,他也能从容逃得更远一些。 陆成重重呼出一口气,点头道:“好,我今夜就走。” 郑宸看了赵武一眼。 赵武心里同样杀意腾腾,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天亮后,三人照样一同上了城门。 陆成倒不是空忧虑。豫州军的士气确实格外消沉低落。城门外杀意滔天,战鼓响个不停,用来攻城的云梯也越来越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士兵,源源不断地往城墙上涌。 昨日是黄昏之际被攻上了城门,今日没到正午,就有英卫营的猛士上了城墙。 陆成心中一凛,立刻领着亲兵们上前厮杀。豫州军的军汉们,眼见着自家将军拼力厮杀,倒也迸发出了一波士气,嗷嗷冲上前。血战了一个时辰,才堪堪守住了城门。 城门下攻势终于稍稍停了片刻。 军汉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就听到一声悲戚长哭:“成弟!成弟!” 众军汉皆是大惊失色,转头看去,却见赵武扶着满身鲜血的陆成,泪水长流。陆成面色惨白,没一丝血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力气说出口。就这么瞪着眼归了西。 赵武嚎啕大哭:“成弟,是英卫营的人杀了你,我一定杀光他们,为你报仇雪恨!” 素来从容镇定的郑宸郑公子,也当众挥泪,并立下毒誓,拼死守城。 自家主将就这么死了,军汉们心中悲痛难当,倒是将之前消沉的士气都驱散了。迸发出了难以想象的血性和悍勇。 下一波朝廷大军攻城又来了,被众人以血肉挡了回去。 …… “不对!” 站在战车上的左大将军,一直在密切盯着城门上的动静,忽然皱了眉头,低声说道:“豫州军早已被打没了士气,怎么忽然又悍勇起来了?” 宋渊在战车上看了九天,从一开始的惊心怵目,到现在看着满地鲜血死尸,已经近乎麻木了。 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便是有简易的千里目,也看得不甚分明。不过,城墙上不时爆发的怒吼声,总能听得清楚。城门一直久攻不下,也是事实。可以想见城门上厮杀之剧烈惨烈。 “会不会是城内三人起内讧了?” 宋渊思虑片刻,给出了一个猜测:“豫州军是陆成的,赵武前来投靠,手下没什么兵。郑宸身边也只有几个亲兵。眼看着豫州要被破城,陆成怕是不甘心就这么被剿灭,定然想逃。郑宸和赵武都没退路,也不肯逃走,说不定私下对陆成动了手。然后,再对乱军宣称,陆成是死在朝廷士兵手中。” “如此一来,乱军们有了哀兵之气,反倒更悍勇了。” 左大将军忍不住看宋渊一眼:“宋统领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见到一般。” 心思这般敏锐细腻,一点都不像武将。 宋渊自然不知道左大将军心里的腹诽吐槽,低声说道:“末将跟随皇上多年,皇上心思缜密,料事如神,末将也跟着学了一些。” 左大将军想了想:“你刚才说的,倒是合乎情理推断。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今日是破不了城了。也罢,鸣金收兵,明日再来攻城吧!” 天还没黑,朝廷便鸣金收兵,这也是连日以来豫州军难得的小胜。 城下士兵如潮水般褪去。 城门上的军汉们,一直绷着的一口气也随之泄去。转头看到陆成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军汉们忍不住抹眼大哭。 赵武也陪着军汉们痛哭。 郑宸红着眼说道:“赵将军,以后这豫州军,就都交给你了。” 赵武哭着拱手:“公子放心,末将一定领着士兵们为陆将军报仇雪恨!” 第七百四十章 癫狂(四) 天黑之后,豫州城墙上留了一些守夜的军汉,其余军汉回了军帐。伙房在白日就得了号令,宰杀了几头肥猪。今天的晚饭格外丰盛,每个军汉的碗里都有香浓的肉汤和巴掌大的肉块。表现格外英勇的,还额外多一块肉。 高高在上的郑公子,今晚特意过来,和军汉们一同吃晚饭,当着众军汉的面奖赏英勇守城杀敌的军汉。并许诺以后给他们升官。 军汉们嗷嗷高喊公子万岁。 郑宸在一片欢呼声中满意地笑了起来。 赵武也格外亢奋。之前他身份有些尴尬,军汉们都听陆成号令,他要派什么差事,都得通过陆成之口下令。现在陆成死了,他顺理成章地成了主将。 为了邀买人心稳定军心,赵武当晚就睡在了军营里。 郑宸从军营里出来,回了城中的住处。一直扬着的笑容,在进了书房后消失无踪,到了书桌前坐下,研墨提笔书写。 彭四海默默陪在一旁。 “四海!” 又来了! 彭四海心中长叹,面上却露出欢欣之色:“公子有何吩咐?” 郑宸抬起头来,目光亮得惊人:“等我领兵打回京城,我要先灭了郑家!” 由此可见,那封父子诀别书对公子的打击何等剧烈! 彭四海心中又叹一声,一脸肃穆地应道:“公子要开创崭新的朝代,建立前所未有的大业,自然要摒弃大梁朝所有恶习惯例。这世家大族,都该通通除掉。先从郑家开始,这是要被记进史书的大义。公子这般果决,小的敬佩不已!” 郑宸听得顺耳极了,挑眉笑了起来:“你做御林大将军着实有些可惜了。以后我封你做国公,每日都能上朝听政。” 昨夜还说要封他做伯爵,今日都升到国公了。 彭四海心里波澜不惊,脸上满是惊喜:“多谢公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的跟着公子,就等着锦绣前程了。” 郑宸哈哈长笑。 笑过之后,继续低头写啊写。 彭四海还是保持着贴身亲卫的良好修养,决不偷窥主子写什么。奈何公子现在身边只有他一人,都不必他探问,主动就告诉他了:“四海,我打算登基以后,改革军队的建制。京城几支军队就在眼皮底下,掀不出大浪。各地的驻军离京城太远,巡查不便,军营里一片乱象,倒像是土皇帝。这样不行!必须要改制!” 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改制计划。 彭四海不停地点头附和,仿佛对这样的话题十分感兴趣也很内行。 直至公子满足了谈兴,再次低头写啊写。 彭四海心里哀叹一声。默默等着下一次公子张口。 公子白天在外人面前还算正常,只要踏进书房,就会陷入自说自话的魔障。一连数晚都是如此。而且,每次都要提起大梁朝的女帝陛下…… “姜韶华也是可笑,竟重用王瑾。”郑宸忽然停下笔,冷笑了几声:“丞相党占了半个朝堂,王丞相把持左右朝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就该将丞相党连根拔起,杀一遍换上自己人。” 彭四海其实不懂什么朝堂政事,却也能听出公子这番话里的漏洞。 丞相党占了半个朝堂,要将丞相党连根拔起,岂不是朝堂要空出一半来?到哪儿去找那么多的“自己人”来填满官缺?朝堂混乱,人心岂不更乱? 只是,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彭四海一本正经地附和:“公子言之有理。” 如此,又熬到将近四更。公子才勉强睡下,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被城门外攻城的动静惊醒,一个翻身下榻。 出门之前,倒没忘了洗漱,换上崭新的鲜亮衣衫。站在城门上的时候,一派从容镇定。 今日攻城的情势一开始便十分猛烈。云梯上不知哪来一堆神箭手,嗖嗖嗖一阵箭雨,城门上的豫州乱军被射翻了七八个,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郑宸面色不变,高声道:“大家都别慌,拿盾牌挡在身前。” 赵武也高呼起来:“准备金汁和热油热水。” 金汁就是粪水,在射箭前涂抹,增加射中对手后的致死率。热油热水可以直接往攻城的云梯上倾倒。都是守城利器。 新兵们对这些不熟练,搬运的过程中,竟弄翻了两桶热油,烫伤了自己人。十分地晦气。 这一幕,似乎也预兆着今日守城的不顺。 不出所料,到了正午,英卫营的士兵便攻上了城门。 昨日豫州乱军被主将惨死鼓舞起的士气,今日被英卫营一通砍杀虐破了心里防线,很快如潮水般褪去。 赵武不得不扬起长刀,亲自上阵,一边高喊着:“大家伙儿跟着我,杀光敌寇!” 赵武这一亮嗓子,立刻引来了英卫营士兵们的注意。其中一个高壮勇猛的汉子,忽然喊了起来:“那个就是叛贼赵武!大将军说过,杀了赵武,赏百金!官升三级!” 冲上城门的十数个壮汉,竟一起冲了过来。 赵武心中一凛,一边后退,一边呼喊着身边的豫州乱军上前抵挡。可惜,他刚接手豫州军,军汉们对他这个新上任的主将并无太多忠诚。这十几个壮汉太过悍勇,乱军们竟也跟着避让。 赵武心中大急,口中连怒骂的时间都欠奉,慌乱中挥刀格挡。万幸身边还有些一直跟随他的忠心亲卫一同奋力抵挡,才堪堪保住了一条命。然而,全身却受了几处轻重不等的伤,不能再动弹。 郑宸不得不顶上前,亲自领着众乱军守城。 …… 这一日的惨烈,犹胜昨日。 到了天黑,英卫营再次鸣金收兵。城门上的乱军精疲力尽,倒了一地。乍一看,仿佛满地都是尸首。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今日城门上的死伤太多了。 不知是谁低声说道:“这豫州城是肯定守不住了。” “我们逃了吧!” “对,我们从北门那边逃出去,逃进山里。等朝廷退兵了,再悄悄出来。好歹还能捡条命。” “你们逃不逃?反正,我今夜就走。” 第七百四十一章 夜袭(一) “公子,不好了!” 彭四海一脸沉凝地禀报:“军营那边传来消息,说有百余人逃走了。” 事实上,逃走的数字根本就不准确。陆成死后,军营里人心难安,一片混乱。每日打仗死伤多少人,也难以统计。现在军营里到底还有多少士兵,只能估摸个大概的数字。 现在只知几个帐篷都空了,有一波士兵互相勾连悄悄逃走了。到底逃了多少人,根本就不清楚。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现象。得尽快制止,不然,就会有更多的逃兵。 郑宸不快地抬头:“让陆成派人去追逃兵,格杀勿论!” 彭四海无奈答道:“陆将军已经战死了。” 那一日在城门上,陆成确实受了伤。真正致命的一刀,却是来自赵武悄然的背后一刀。 郑宸眉头拧得更紧了:“那就让赵武去处置!” 彭四海低语道:“公子,赵将军今日受了五六处伤,敷了伤药,还在高烧。城里只有两个大夫,都被抓来给赵将军治伤了。他们两个都没把握治好赵将军,说不定,赵将军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郑宸额上青筋毕露,忽然扔了手中的笔:“我去军营看看!” 彭四海知道郑宸在夜晚神智恍惚不清,哪里放心郑宸就这么去军营,忙跟了上去。 郑宸一走出书房,被初春料峭的寒风一吹,倒是清醒了许多。 他快步走进军营。军营里确实因逃兵一事十分混乱,有人嚷着要去追逃兵,也不知是不是打着就此一去不回的念头。 郑宸眉头跳了又跳,忍着怒气,高声说道:“天色漆黑,逃走的人不知逃去了哪里,不用追了。大家各自回军帐去睡下。明日天亮再清点人数。” 郑宸站得笔直,在寒风中目光凌厉。军汉们稀疏地应了,不怎么情愿地回了军帐。 待军营重新恢复安静,至少也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郑宸忍着心头窜动的怒火,去探视赵武。 赵武一共受了五处伤,其余四处都是轻伤,唯有腰腹的刀伤最重,应该是伤到了五脏六腑。一层层的绷带捆着,还是有血迹渗出来。 两个被抓来的大夫,都是一脸苦相,战战兢兢地说道:“老朽真的已经尽力了。” “草民行医二十年,医术也算过得去。实在是赵将军的伤得重,草民已经包扎上药,也开了药方熬了汤药灌下去。接下来,就只能看赵将军的命硬不硬了。” 这两个民间大夫,和太医院里医术精湛的太医们相比,实在差得太远。 郑宸面色阴沉,冷冷看着两个大夫:“赵将军能活命,你们便能活。否则,你们两个都要陪葬!” 两个大夫面色惨白,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 赵武似乎是被郑宸阴冷的声音惊醒了,勉强睁开眼,声音微弱:“公子!” 彭四海精神一振:“公子,赵将军醒了。” 郑宸一挥手,令人将两个大夫带下去,自己坐到床榻边。 赵武目光涣散,半晌才有了焦距,声音虚弱至极:“公子,你快走。” 郑宸抿紧薄唇。 “豫州,守不住了。”赵武费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句:“趁着城还没破,公子快走。” “留得青山在,日后才能东山再起。” “公子先保住性命!逃吧!” 说完,赵武再次昏厥过去。 郑宸久坐不语。 军帐外寒风凛然,呜呜作响。仿佛是天地间吹奏了一曲哀歌。 什么雄心壮志,雄途伟业,都被这一曲哀歌吹散凋敝。 “公子,走吧!”彭四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郑宸像骤然被针刺了一下,猛然起身,怒目相识:“走?去哪里!” 天下之大,都是大梁朝的皇土。他还能去哪儿? 彭四海咬咬牙:“我们去边境,投靠范大将军。” 郑宸冷笑不已:“范大将军眼里只有范家和自己的前程,连自己嫡亲孙女的性命也不顾,一封信就逼死了范氏!他怎么肯收留我这个大梁反贼!” “那我们就出关,去关外草原。”彭四海飞快地接过话茬,显然早在心中思虑这个问题了:“关外有柔然,有鞑靼,还有许多小族部落。我们一路骑马去草原里,找一个部落容身……” “住口!”郑宸大怒:“我岂能做丧家之犬,到关外躲藏!这话不准再提了!” 彭四海无奈住口,心里却打定主意。到了危机时候,就是偷偷打晕公子,也得带着公子逃出豫州城。 人活着,就有希望东山再起。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 郑宸没有离去,就在军营的军帐里睡下了。 他睡得不安稳,噩梦连连。 彭四海这个心腹亲卫,也不得安生,睡了一会儿就被惊醒。只得守在公子的床榻边,不时安抚主子:“公子是不是做噩梦了?” “只是梦境罢了,公子别怕。” “豫州城还在!” 郑宸睁着眼,眼神涣散,毫无焦距。也不知在看着何处。许久才又闭上眼。 彭四海也实在困倦极了,合衣坐在床榻边睡着了。 四更天,豫州城里忽然有了火光。 这火光,一开始只有一两处,很快,便是两处三处,星星点点的火光,飞快地汇聚成了一大片。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哭喊声,响彻整个豫州城。 豫州乱军的军营,也因此大乱。 “公子,不好了!军营炸营了!” 素来处变不惊的彭四海,也彻底慌了,伸手猛然推醒郑宸:“公子,我们得立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在军营里待过的人,都知道炸营的可怕。 士兵们在黑暗中犹如疯兽一般,有的四处乱跑,有的高声尖叫,有的拿着刀见人就砍。这等时候,不管身份有多尊贵都没用。甚至更容易成为营啸的目标。 郑宸俊脸苍白,没有出声,迅速下榻,和彭四海出了军帐。 说来也巧,正好就有一拨炸营的士兵冲过来了。彭四海不假思索,挥刀就杀。守在军帐外的几个亲卫,立刻拔刀杀人。 郑宸喉咙发紧,也拔出了长刀。 第七百四十二章 夜袭(二) 豫州军营陷入彻底的混乱疯狂! 郑宸挥刀杀红了眼,身边几个忠心耿耿的亲卫,为了保护他的安危死伤了两个。就剩三人,护着他一路往军营外跑。 跑出军营后,城内的火光映入眼帘。 是谁放的第一把火? 为何火势这般迅疾延绵? 隐约传来的百姓哭喊声中,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异样的动静。 彭四海率先听出不对劲来,一张脸孔变得苍白,急急低语道:“一定是英卫营的人,趁着夜色翻过城墙,潜进城内来放火杀人。” 豫州城门处有重兵防守,攻不进来。可豫州城墙也不是处处都修到了八尺,总有些低矮的地方。左大将军一边派人攻城,一边派人白日在城墙外摸索,找到了适合攀爬的低矮之处。再让一队精兵在半夜爬进城墙内来放火作乱,扰乱军心人心,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另两个亲卫也急切地附和:“这豫州城内已经不安全了。我们护着公子,从北门逃出去!” “公子,豫州这里已经守不住了,我们快走吧!再犹豫迟疑,怕是会彻底陷在城内,想逃也逃不出去了。” 郑宸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军营。炸营的营啸之下,军营里的喊杀声刀剑声清晰可闻。 在转头看向内城,火光冲天,仿佛整个豫州城都被点燃了。 往北城门的方向,倒是还算安静。一眼看去,幽暗的道路绵延向深处,仿佛是通向地狱…… 嗡嗡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 郑宸麻木地再次转头,看着彭四海三人。他们都是一脸焦急,口中不停在说话。奇怪的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似有一股神奇的冥冥之力,将他封印进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令他整个人都和现实割裂开来。 彭四海见到自家公子双目亮得出奇的模样,心里一个咯噔。 坏了!公子又犯病了! 这等时候,说什么公子都听不进去了! 彭四海急中生智,忽地伸手一指前方:“那边是什么?” 郑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冷不防后脑勺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另两个亲卫惊呼出声:“彭四海!你这是做什么?” “你为何对公子动手?你是疯了不成?” 彭四海眼疾手快地背起自家公子:“来不及和你们解释了。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先带着公子逃出城门!” 彭四海一直都是公子的亲卫统领,亲卫们习惯了听从他号令。眼见着彭四海背着公子向前逃,也就不再多说,立刻跟着冲了出去。 往北城门逃的,不止他们几个。还有一些百姓。这些百姓从火光中跑来,哭着喊着跑着。 “天爷爷啊!睁开眼瞧一瞧吧!我们做错了什么,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 “媳妇闺女都被抢走了,儿子被拉去城墙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老汉了。我还活个什么劲!” 其实,能想到往北城门跑的,都算是有头脑了。 彭四海不愿张扬引人注目,索性和这一伙百姓混在了一处。在仓皇逃命之际,也没人敢来招惹他们四个。郑宸是昏迷不醒趴在彭四海的背上,可另外还有两个拿着长刀的亲卫,杀气腾腾,别说招惹,就连看都不敢多看。 就这样,约莫二三十个人一路往北跑。途中竟没遇到什么危险,一直冲到了北城门处。 换在平日,到了天黑,城门就要关上。今夜的北城门,却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守城的士兵也不见了踪影。十之八九是和之前的逃兵一同开城门逃走了。 彭四海在心里暗骂了几句,顾不得思虑城门后有什么凶险,和百姓混合在一处,冲出了城门。 刚一出城门,彭四海便知不妙。 城门外没有燃火把,光线昏暗,只能借着天上稀疏点点星光,粗略见到一群严阵以待的朝廷士兵。 到底多少人,没法细数,总之,不会少于几百人。一个个持着长枪长刀,领头的武将冷冷说道:“所有人双手抱头,蹲下!” 逃到此处的普通百姓,都被吓懵了,下意识地照着号令抱头蹲下。 彭四海反应迅疾,转头便跑,另两个亲卫一声不吭也跟着跑。 如此一来,自然也迅速惹来了军爷们的注意。 “有大鱼!别让他们跑了!”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队壮汉一言不发地追了过来,领头的是一个中年武将。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目光冷肃。 正是宋渊。 这破城之计,是左大将军昨日就定下的。白日猛攻,夜晚派遣精兵潜进城内放火。然后再守在城门外,等着城内乱起来有人往外逃,正好来个守株待兔。 宋渊观战多日,和麾下的天子亲卫一直没有出过手。今日主动领了这一桩任务,守在北城门外。 因为宋渊从不干扰军队打仗,对自己也足够尊敬,左大将军对宋渊的这一点要求自是允了。结果,宋渊一来,就逮着了真正的大鱼。 对方只有四个人,且有一个昏迷不醒,被人背着跑。真正能动手的只有两个。宋渊领着百余人追出去,不出盏茶功夫,就追上了。短短几个照面,便拿下了这一伙人。 打起火把一照,亲卫里立刻有人惊喜地高呼:“宋统领,是郑宸这个逆贼!” 宋渊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听到这个惊人的喜讯,也是一振,大步过来,目光先掠过彭四海的脸。 彭四海是郑宸心腹,每日随郑宸出入宫廷。宋渊和彭四海打过几回照面,这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彭四海被扭住手脚,动弹不得,他背上的青年男子像条死鱼一般动也不动。被一个亲卫掀下来,仰面朝天。 果然是郑宸! 宋渊目中闪过喜色,却未动手杀人,将刀入刀鞘。伸手拎起郑宸,用力扇了一耳光。 这一重重的巴掌下去,就是死人也得被打醒。 郑宸浑浑噩噩地睁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至极的男子脸孔。 “郑公子,”宋渊声音比目光更冷:“好久不见。” 第七百四十三章 伏首(一) 郑宸紧紧盯着宋渊的脸,忽然笑了起来:“宋渊,原来是你。姜韶华呢?她怎么不来?” 宋渊冷笑一声,扬手又扇了一巴掌,将郑宸的右脸也打肿了:“你一个反贼有什么资格直呼皇上的名讳!” 宋渊力气极大,这一巴掌没留半分力。 郑宸的脸皮都被扇破了,口中也溢出了鲜血。 被扭住的彭四海,眼看着自家公子受辱,眼珠子都红了,奋力狂呼起来:“士可杀不可辱!你怎么能这般对我们公子!” 宋渊又是一声冷笑:“一个被逐出家门的逆子,朝廷逆贼,有什么脸自称公子!” “因为你的野心,豫州陷入战乱,这些日子死在攻城战里的百姓和士兵,成千上万。” “呸!你连人都不配做!” 彭四海还要为自己公子呼喊,被塞了一团破布在口中,再也说不出话来。 郑宸的脸都被打肿了,整个人被宋渊拎在手中,毫无还手之力。想张口说话,脸孔火辣辣地剧痛,这一动,话没说出口,牙倒是吐出了两颗。 一个亲卫兴冲冲地说道:“宋统领,还犹豫什么,杀了这个逆贼!带人头回京城就行了!” 这是姜韶华当日下的口谕,带郑宸的人头回京。 宋渊道:“先将逆贼郑宸捆了,带回军营。” 亲卫们虽然不解,却无人吭声,很快照做。 豫州城里的混乱,还在持续。 炸营的威力,宋渊也很清楚。所以,他下令众人不得擅自进城,通通守在城门外,所有逃出来的百姓,来一个先抓一个。等天明了仔细盘问,确定是普通百姓了,再放人。 至于混在百姓里逃出来的豫州乱军,见一个杀一个,连留活口拷问的必要都没有。 就这么守到了天亮。 豫州城里的火势逐渐弱了,炸营的动静也小多了。左大将军亲自领兵进了豫州城。除了伤患和必要的留守人员,所有兵力都被左大将军带来了。三万多精兵踏进豫州城的城门内,城门都在微微战栗。左大将军在亲卫的环护下,策马前行,目光凌厉。 收复豫州城的功劳,本来就是左大将军的。宋渊不去抢这个风头,能抓到郑宸,已足够了。 宋渊领着一众天子亲卫,带着郑宸和彭四海等四人,回了英卫营的军帐。 宋渊拎着郑宸进了军帐,随口吩咐众亲卫:“其余三人,你们都盯紧了。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 宽大的军帐里,除了床榻和桌椅外,并无他物。 郑宸被重重扔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 此时的郑宸,已是丧家之犬瓮中之鳖待宰的鱼,哪里还有一丝往昔的光鲜风采。 宋渊居高临下,冷冷看着郑宸:“接下来的话,是我代皇上问你的。” “郑宸,到了今时今日,你服是不服?” 郑宸目光有些涣散,没有焦距。仿佛看到了姜韶华的脸孔,在半空中俯视着他,在问他。 郑宸,你彻底输了,你服不服? 不服! 他一百个一千个不服! 郑宸瞪大了眼睛,猛然挥手,似是要将半空中悬浮俯视的美丽脸孔挥散:“姜韶华!” “我不服!” “你我两人,应该是一对神仙眷侣。你偏偏不愿嫁我,非要招个不知来路的赘婿。你背叛了我!我绝不会臣服于你!” 郑宸的脸孔扭曲起来,眼中射出愤恨不甘的光芒,声音也愈发怨毒凄厉。 万幸此时军营里的将士都被左大将军领走了,所剩寥寥无几。这一片帐篷又被特意划拨出来,供一众天子亲卫使用。郑宸的叫喊声,传出军帐,亲卫们漠然走远了一些,继续盯着周围,不准任何人靠近。 郑宸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神情早已癫狂:“姜韶华,你前世负我,今生依然负心绝情。如果再有来世,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要在第一时间就动手杀了你!” 前世? 今生? 宋渊心里疑云重重,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说道:“你犯的是谋逆重罪,祸及九族。安国公虽然写了父子诀别书,也不能完全撇清。宫中太皇太后也受你牵连,再难挺直腰杆。” “郑宸!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背负着叛国叛家的罪过,连累了豫州军营里的将士,豫州百姓也因你死伤惨重。你是大梁的罪人,是郑家的罪人。” “我不能亲去豫州,取你性命,心中实在遗憾。” “宋渊代我前去,带你的人头回京见我。你心中服不服都不重要了。你自己下了黄泉,去向郑家列祖列宗悔过,向先帝忏悔去吧!” 郑宸已经彻底陷入癫狂中,拼力扭打:“放开我!谁敢杀我!” “我郑宸应天而生,重生而回。这大梁天下应该是我的。我不做丞相,我要做天子。我要改朝换代,建立全新的国朝……” 话没说完,仰天狂笑。 这个郑宸,已经疯了。 只是,这疯言疯语里,又透露出许多令人惊异的信息。再联想到姜韶华曾数次提及的“梦境”,一个令人惊悚的猜测,跃上心头。 或许,姜韶华确实和郑宸有过不同寻常的过往牵绊…… 不过,这个隐秘,终将随郑宸的死长眠地下。 宋渊冷冷地看着郑宸,慢慢抽出手中长刀。 冰冷锐利的刀锋出刀鞘,发出刺耳的声响。 郑宸恍若不察,依旧仰天长笑:“我要做千古一帝,留名青史……” 噗! 长刀砍进了他的脖颈中。 狂笑声呼喊声戛然而止。 一颗头颅伴随着一蓬鲜血落了地,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 锵! 宋渊还刀入鞘,蹲下身体,看着那个孤零零的头颅。 郑宸的神情定格在死前的瞬间,一双眼睁得老大。 死不瞑目吗? 宋渊冷笑一声,伸手用力一抹,便将郑宸的眼睛抹上了。 然后,宋渊叫了两个亲卫进军帐:“去将郑宸的尸首埋了。” “取一个木匣子,再取些生石灰来。人头用生石灰炮制,放进匣子里。” “豫州城已破,后续诸事留待左大将军处置。我们可以回京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 伏首(二) 左大将军以雷霆之势收服了豫州城。 豫州城内四处起火,烧了大片民宅,惨死在火势中的百姓不知凡几。还活着的,一直在忙碌着救火。 至于豫州乱军,炸营炸了半夜,一直延续到天亮。死在炸营中的乱军数不胜数,还活着的,要么满身伤痕,要么疯疯癫癫,要么力竭昏迷。英卫营大军如从天而降,没费多少力气,就彻底平了豫州乱军。 “投降不杀!” “放下兵器!通通跪下!” 放了兵器跪下投降的,如饺子下锅一样扑通扑通跪到了地上。遇到过于癫狂无法交流的,直接一刀砍了了事。 就这么花了半日功夫,如人间地狱一般的豫州军营被朝廷军队踏平了。 “大将军!”一个亲兵快步来禀报:“逆贼赵武就在前面的军帐里!” 左大将军目光一寒,大步进了军帐。 赵武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连挣扎着爬下床榻求饶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哀求地看着左大将军:“大将军,请看在我往昔为边军出生入死的份上,饶我一命。” 不提“往昔”还好,一提这两个字,左大将军陡然怒焰蒸腾,目中闪过愤恨:“赵武!你还有脸说往昔!” “往日我是怎么待你的?你又是怎么背叛我的?” “你背着我,暗中投靠太皇太后党。为了功名利禄富贵前程,这些倒也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在柔然蛮子进犯边关的时候弃城而逃,致使彭城溃败被屠戮一空。” “这是要记进史书的耻辱。你赵武,就是大梁朝的叛贼,永远记录在史书上,留待后人唾骂。” 赵武被骂得双目通红,泪水长流。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年他被郑氏暗暗收买拉拢,贪图郑氏许下的功名利禄,在关键时候捅了左大将军一刀。之后不得不躲藏在豫州军营里,一藏就是几年。这几年里,他不知后悔了多少次,悔恨得肠子都快断了。又有什么用?他回不了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现在,到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左大将军冷笑不已:“现在后悔有什么用?本大将军受你连累,被夺了边军主将之位,在京城被闲置,受众人嘲笑冷眼。当日要不是郡主向先帝进言,先帝未必肯再起复任用我。我好歹回了朝堂,重新掌兵。郡主坐龙椅,别人服不服我不管,总之,我是心服口服。” “如果你隐名埋姓躲起来,我奈何你不得。偏偏你不肯消停,还要出来蹦跶,给皇上添堵添乱。本大将军焉能容你再苟活!” “本大将军亲自领兵前来,就是要取你狗命!告慰彭城无辜惨死的百姓和将士之灵!” 这一通怒骂,彻底出了左大将军憋了几年的闷气。 左大将军不耐烦再看赵武哭泣求饶的丑态,拔出长刀,猛地劈下。 左大将军领兵打仗多年,本人身手是第一流的,力气也极大。饱含怒气用尽全力劈下的这一刀,直接从赵武的眉心处劈开,生生将赵武从上至下劈成了两半。 哗啦啦,血液喷涌,五脏六腑也流了满榻。 死状太过血腥可怕。 左大将军的亲兵们倒是都习惯了:“大将军,逆贼的尸首要怎么处置?” 左大将军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张口道:“将头颅拼起来,用生石灰炮制了,装进木盒子里,送回军营,请宋统领一并带回京城。尸首直接扔了喂狗!” …… 京城。 姜韶华在二月初六出了月子,初七这一日便穿起龙袍重新上朝理政。 被繁重的政务压得透不过气的陈长史和王中书令,也终于能稍稍松一口气了。 女帝陛下处理政务果决利落,换了他们,少不得要反复斟酌仔细考虑,更耗费时间心力。 不夸张地说,这一个月里,陈长史每晚入睡不超过三个时辰。王瑾年轻力盛,承担的琐事更多,每晚能睡两个时辰就算不错了。两人甚至没时间出宫进宫,直接就在昭和殿的客房里住下了。 陈长史的年纪,做天子的祖父都够了,又是天子最倚重的心腹老臣。自然不会惹来什么闲言碎语。 王瑾嘛,对天子的一片痴心人尽皆知。堂堂长宁伯兼农部尚书日日守在女帝陛下身边,王瑾留在宫中,众人在背地里说起时,也就嬉笑那么一两句罢了。 待女帝陛下重新恢复上朝,王瑾立刻就出宫回了王家。这般利落的姿态,再有王丞相刻意放出的和博陵崔氏联姻结亲的消息,便也平息了那些不太中听的嘲笑。 春耕即将开始,姜韶华催促崔渡回田庄。 崔渡依依难舍地叹道:“我真舍不得你。” 姜韶华笑着瞥崔渡一眼:“你是舍不得宝儿吧!” 他们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平日各忙各的正事,隔一段时间相聚是常事。崔渡哪里是舍不下她,分明是舍不得刚满月的女儿。 崔渡被姜韶华说穿了心思,也没觉得不好意思:“都舍不下。怪不得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这个人,注定是做不成什么大事了。就想守着你和宝儿过日子。” 姜韶华却不容他再过媳妇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不留情面地催促:“今年春耕,京城附近的郡县都要推广新粮。这是大事,得有你亲自盯着。你别磨磨唧唧的,早些去皇庄。等忙过了春耕再回来。” 崔渡也就是口中说笑,自然清楚正事要紧。他抱着妻子亲昵了许久,又抱起白嫩的宝儿亲了几口:“乖宝儿,爹这就走了。等过一段时日回来陪你。” 宝儿满月之后,胎里带来的红皮褪去,皮肤白白嫩嫩。眼珠子乌溜溜,小嘴红润,可爱极了。 亲爹要走,宝儿无动于衷,将小拳头塞进嘴里,咂得津津有味。 春耕从二月初便开始了。崔渡回了皇庄后,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连着半个月都没消停,也无暇回宫。 姜韶华在宫中更是忙碌,每日处理政务,偶尔抽出空陪一陪宝儿。 到了二月末,朝廷大军平了豫州乱军的喜讯传回了京城。 第七百四十五章 心肝(一) 宋渊领着两百亲卫赶回京城,亲手写的书信已先一步送到了京城,呈到了女帝陛下眼前。 姜韶华在拆信的那一刻,手难以克制地微微颤了一颤。 这对冷静如冰雪的女帝陛下来说,几乎前所未有。 陈瑾瑜以为女帝陛下是因为英卫营大捷而欣喜,笑着说道:“左大将军实在厉害。路途上的时间不算,从进了豫州算起,到收复豫州,加起来不足一个月。这样的速度,实在惊人。” 姜韶华嗯了一声,忽地说道:“我要一个人待会儿,你先退下。” 陈瑾瑜有些惊讶,面上却未流露,立刻应声退了出去。 姜韶华慢慢从信封里,抽出信纸,缓缓展开。信中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秉持着宋渊一惯少言少语的风格,这封信十分简洁,不过半页纸。 豫州已平,陆成已死,赵武被杀,郑宸伏首。三人的首级,他一并带回京城。 郑宸…… 终于死了! 她没有如释重负,也没有特别的愉悦。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疲倦。 前尘旧事,终于彻底斩断。 她终于能彻底放下过去,昂首前行。 事实上,过去也没什么可怀念的。少女时期在宫中谨慎生存,和心仪的少年悄悄恋慕,紧接着,就是长达十余年的隐忍憋屈日子。最后在万念俱灰中殒命。 那样憋屈的人生,实在没什么可怀念的。 郑宸此人,也没有任何值得她追忆之处。 现在要思虑的,是如何从这件事中获取更多的好处。 姜韶华将信纸放回信封里。 “陈舍人。” 陈瑾瑜应声而来:“臣在。” 姜韶华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镇定,淡淡吩咐:“你去景阳宫一趟,将豫州大胜的喜讯禀报太皇太后。”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郑宸的死讯,也要禀报一声。太皇太后娘娘年岁大了,久病刚愈,身体还虚弱。你说得委婉一些,别刺激到太皇太后。” 陈瑾瑜立刻心领神会:“臣遵旨。” “你去吧!朕先处理政事,得了空闲再去景阳宫。” …… 郑太皇太后大病一场,颇伤了元气。前几日才接回了宫务。此时,一众管事正在景阳宫里禀事奏对。 郑太皇太后以右手扶着额头,眼睛半闭半睁。 内务府总管闵公公恭声禀报:“……宫中两座需要修缮的宫殿,工匠们正紧急动工。估摸着要两个月光景,才能修缮结束。” 郑太皇太后随意嗯了一声。 闵公公斟酌片刻,又低声禀报:“还有,前些日子宫中放了一批宫人内侍出宫。宫人五十,内侍三十,合计共有八十人。按照计划,这个月还得再放一批人……” 郑太皇太后拧起眉头,满脸不快:“新帝登基,宫中没进一个新人,现在还要不停放人出去。这么大的宫廷,人手不足,行事不便,更失了体统颜面。这事暂且停一停。” 要放宫人内侍出宫,是天子的主意,执行者是李太后。 郑太皇太后刚养好病症,就急急恢复当政理事,有大半倒是为了此事。 主子们斗法,遭殃的往往是奴才。 闵公公这两个月被李太后收拾了几回,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这事是皇上提出来的。要暂停的话,是不是也该和皇上商议。” 郑太皇太后不耐地瞪一眼过去:“皇上日理万机,操劳政务。后宫这点子小事,哀家做主便可。不必让皇上跟着操心。” 话说得好听。 伸手揽权的霸道却是清晰可见。 重点是,能揽得住吗? 宫中情势,和以前可是大不一样了。皇上逐渐理顺了朝务,在宫中威望日渐隆厚。宫中管事们,对权势的交替过渡都格外敏锐。 哪怕是太皇太后一手提携起来的内务府大总管闵公公,心里都直犯嘀咕。更别说其他人了。 闵公公提醒了一句,被主子撅了回来,立刻闭了嘴。 其余管事也就不敢吭声了。 就在此时,陈舍人来了。 陈舍人昂首挺胸地进了景阳宫,当着众人的面高声道喜:“太皇太后娘娘大喜!左大将军领兵平了豫州乱军!豫州乱军伏首!娘娘大喜!” 郑太皇太后身体晃了一晃,迅疾抓住椅子把手,稳住身形,挤出惊喜的笑容:“这消息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陈舍人嘴皮子利索,声音清亮悦耳:“宋统领的急报比朝廷的消息快了一步。皇上知道娘娘心忧豫州,特意令臣来禀报这桩大喜事。” “还有,逆贼首领也都被杀了,通通割了头颅,用生石灰炮制过了,很快就会被宋统领带到京城来。” 郑太皇太后:“……” 一阵难以形容的尖锐痛楚,从心底迅速蔓延。 心口疼,头疼,就连四肢百骸手脚都一阵阵麻木疼痛。 郑宸五岁时就被接进宫里,做了太子伴读。小的时候,郑宸就显示出了远超同龄孩童的聪慧。书读得好,学武学得快。可以说,郑宸就是她一手养大的。 她对这个侄孙的喜爱,仅在嫡亲的长孙之下。 长大成人的郑宸,才干出众。如果稳稳地过个十年二十年,郑宸必会成为大梁朝廷的肱骨栋梁,顺利接掌郑家,成为她的主心骨。 谁能想到,短短大半年内,郑宸就从前途无量的天子舍人变成了朝廷逆贼……现在还被朝廷剿灭了…… 她曾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郑宸立刻去死。这一刻真的来了,却又如被摘了心肝,疼得撕心裂肺。 “娘娘,”可恶的陈舍人一脸假惺惺地靠近:“皇上特意嘱咐,请娘娘节哀。” 郑太皇太后咬咬牙,勉强吐出一口浊气:“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哀家只会鼓掌道好,没什么可哀伤的。” 陈舍人松口气,笑着说道:“那就好。” “臣原本还担心,娘娘听了这个消息撑不住。” 娘娘这般大义,实在令臣钦佩。对了,等宋统领带着逆贼头颅回京城来,臣捧来景阳宫,让娘娘也瞧一瞧,解一解心头之恨……娘娘!” “不好,快宣太医来。” 第七百四十六章 心肝(二) 郑宸之死,到底摘了谁的心肝? 答案很明显,就是郑太皇太后了。 前一刻还勉强坐着的太皇太后,下一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景阳宫里顿时一团混乱。 赵公公离得最近,动作最快的却是林公公,迅疾伸手稳住太皇太后的身形。陈舍人高喊着宣太医。一众管事面色惶惶,想围拢上前看个究竟,被赵公公厉声喝退:“娘娘要宣太医看诊,你们都退出去候着。没有娘娘传召,任何人不得擅自进来。” 赵公公做了十几年景阳宫大总管,威势赫赫,众管事不敢再喧闹躁动,低着头退到了殿外。 此时已是春日,阳光和煦,春风温柔。管事们却个个心中冰凉。 李太后代掌宫务的两个月,借着当差不慎的由头发做了两个,换上了两个心腹。其余的,几乎都是郑太皇太后的人。 眼见着这棵大树摇摇晃晃,颇有朝不保夕随时都会倒下之势,怎能不让管事们心中忧急? 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的,凑到一脸忧色的闵公公耳边低语:“闵公公,娘娘刚刚病愈,现在又遇上这等事,也不知这回又要躺多久。这么一来,宫务岂不又要回到宁安宫那边?” 可不是吗? 一旦郑太皇太后倒下,李太后便能名正言顺地接掌宫务。他们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闵公公想到这些,就着急上火,却又无计可施:“别说这些晦气话。娘娘是骤闻郑公子噩耗,一时心血上涌,等太医施针开方,歇两日就能缓过劲来。” 那个管事低声发着牢骚:“上一回是因为郑家,这一回又是为了郑家公子。这郑家就是娘娘的命门一般。” 而且,这命门被天子牢牢地攥住了。借着郑家反复拿捏景阳宫。太皇太后娘娘不得不隐忍退让,昔日横行霸道的景阳宫,现在是何等低调? “陈舍人也是,”另一个管事忍不住凑过来:“说什么不好,偏当着娘娘的面说郑公子的死讯,这是成心气娘娘。” “嘘!不得胡说!”闵公公立刻瞪了过去:“陈舍人奉皇上之命前来传话。郑贼叛乱朝廷,死不足惜。娘娘是因郑贼伏首心中大悦,一时激动过度,才晕了过去。” 这颠倒黑白的功夫!不愧是内务府大总管! 两个管事口中唯唯诺诺地应了,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皇太后这棵大树是真地要倒了。闵公公是太皇太后心腹,逃不了也不打算逃。他们就不同了,早一些跳下去,另外攀个主子,或许便能平稳度过后宫权力交接的混乱…… 肉眼可见的人心浮动,不必一一细述。 且说郑太皇太后,昏厥之后,被抬到床榻上平躺着。太医亮出银针,嗖嗖扎了一通。 郑太皇太后悠然醒转,已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赵春明!”郑太皇太后气息衰弱说话吃力,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去昭和殿!请皇上过来,哀家要立刻见皇上!” 赵公公早有预料,有些为难地低声应道:“皇上召了朝中众臣,听说是在商议如何安顿平抚豫州。现在怕是没有闲空过来。” 郑太皇太后已经没有力气骂人,勉强瞪一眼:“立刻去传话!” 赵公公只得应声而退。 林公公在床榻边守着,等了片刻,才等来郑太皇太后张口:“林英。” “奴才在,请娘娘吩咐!”林公公恭声应着,弯腰上前两步。 短短半日,郑太皇太后仿佛骤然衰老了许多,目光暗淡,说话颤颤巍巍:“你替哀家去一趟郑家,将郑宸的死讯告诉安国公。” 林公公低声领命:“是,奴才这就去。娘娘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林公公问得含蓄隐晦。 上个月宫中放归了八十个宫人内侍,大半都是太皇太后的爪牙。不过,太皇太后在后宫经营数十年,人手遍布宫廷,被割一刀还没伤及根本。只要太皇太后娘娘一声令下,依然能掀起大风浪。 郑太皇太后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她做皇后的时候,后宫嫔妃战战兢兢。做太后之时,李贵妃被压得抬不了头。成了太皇太后,就更凌厉霸道了。 如今,却在姜韶华的软刀子下,被慢慢割肉放血。景阳宫式微,太皇太后权势一日不如一日,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所以,太皇太后会不会被愤怒冲昏了头,做出两败俱伤的举动来? 郑太皇太后神色明暗不定,目光变幻,一瞬间,闪过杀气。转眼想到郑家,想到平王,想到垂垂老矣的自己,那份杀气便再次消失无踪。 “不可轻举妄动。”郑太皇太后闭上眼,将满腹的愤怒痛楚不甘都咽了下去。 “是。” 林公公也退了出去。 寝宫里再次安静无声。 两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郑太皇太后没有抬手擦拭眼泪,只将头转向内侧。脑海中不停闪过郑宸幼时和少时模样,心痛如割。 …… 赵公公在昭和殿外等了一个时辰,直等到天黑,朝议才散了。 赵公公卑躬屈膝一脸卑微:“娘娘听闻郑贼死讯,情绪激动,昏厥了一回。一个时辰前已经醒了,料想没什么大碍。只是,娘娘想见皇上一面,恳请皇上去一趟景阳宫。” 姜韶华皱眉,先责怪陈舍人:“祖母昏倒一事,为何不禀报朕。” 陈舍人不敢辩驳,立刻请罪:“是臣疏忽大意,请皇上责罚。” 姜韶华沉声道:“国事重要,祖母的身体更要紧。以后有类似的事情,要立刻禀报朕。” 陈舍人乖乖应是。 赵公公心想皇上就是皇上,做戏从来都做足全套。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没有半分可指责之处。 姜韶华在众天子亲卫的环护下,去了景阳宫。 她进景阳宫,无需通传禀报,可以长驱直入太皇太后的寝室。 推开门,走到床榻边,映入眼帘的是太皇太后泪痕未干的苍老脸孔。真是令人畅快。 姜韶华坐到床榻边,轻声安抚:“祖母别太难过。郑宸死了,对郑家而言是去了毒瘤,对祖母更是好事。” 第七百四十七章 心肝(三) 堂皇道理谁不会说?被摘了心肝的痛苦,也是真真切切。 不知从何时起,郑太皇太后在姜韶华面前已习惯了示弱和哭诉。她颤抖着抓住姜韶华的手,老泪纵横:“韶华,这里没有外人,哀家和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子羡从小就在哀家眼前长大,哀家疼他爱他惯着他,不亚于对自己的长孙。” “他生了叛心,做了逆贼,死有余辜。哀家是恨不得他早一日死的。可真正听到死讯,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一边说一边哭。 姜韶华拿过帕子,为太皇太后擦拭眼泪,口中安慰道:“哭一场,也就罢了。想想郑家,想想平王,还有我,都离不得祖母。祖母便是为我们,也得撑住。” 郑家。 平王。 这都是太皇太后的软肋,一捏一个准。 至于姜韶华自己,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博弈从未停过。真论情谊,也有那么一点。只是,在杀人不见血的宫中,这点情谊随时可以搁置一旁。 郑太皇太后哭了一会儿,才道:“郑宸死了,郑家以后总算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了。” 瞧瞧,还是为了郑家。 姜韶华心中哂然,面上露出为难:“这里只我们祖孙两个,说话就不用遮掩了。之前的小朝会上,董尚书进言,要以大梁例律来治郑家之罪。其余众臣纷纷附和。朕实在进退两难。” 谁不知道董尚书就是天子忠犬?分明是和天子一搭一唱,有意给她老人家设圈套! 奈何,这圈套里有郑氏一族,郑太皇太后看穿了也只能往里钻:“你是大梁天子,可以下旨赦免郑氏一族。” 姜韶华道:“高凉王世子造反,高凉王府合府都被株连。藩王尚且如此,郑家到底是外戚,这般轻易放过,如何堵得住朝堂内外悠悠众口?” “之前安国公已经献出五成家业,爵位和官职都没了。这还不够吗?”郑太皇太后重重喘了一口气。 姜韶华叹道:“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郑家现在人人都活得好好的,还有庞大的家业留着。朝臣们心中忿忿不平,也是难免。” 郑太皇太后被噎了一下,索性不讲理了:“哀家不管。总之,你答应过哀家,要保住郑家一族性命。若是郑家被问罪,哀家也不活了。” 所谓不活了,就是撕破脸,闹个鱼死网破天翻地覆。 姜韶华看着郑太皇太后:“祖母何必说这些气话。祖母嫁进姜氏,早就是姜家的人。难道要为了郑家,赔上尊荣富贵,赌上性命?” “平王过了年才九岁,还有六七年才能长大成人。祖母就不想守着平王,看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 郑太皇太后被攥住心肝,瞬间哑口无言。 姜韶华悠然轻叹:“先不说这些了。我将朝议押后,等左大将军班师回朝再议。有几个月时间做缓冲,或许情势能缓和一些。祖母不必思虑这些,安心歇着,养好身体。” 郑太皇太后只能点点头。 走出景阳宫后,姜韶华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开来:“朕要去宁安宫。” …… 宁安宫里,李太后令人备了晚膳。听闻天子来了,李太后甚至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姜韶华忙笑着上前,扶住李太后的胳膊:“伯母怎么还亲自出来相迎。” 李太后笑道:“今日有大喜事,哀家心里实在欢喜。哀家料到皇上会来,早就让人备了晚膳。现在正好传膳。” 人逢喜事精神爽。郑宸的死讯,对李太后来说,就是世间第一等喜讯。 姜韶华微微一笑,挽着李太后去了饭厅。 李太后心情好,胃口也比平日好得多,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 姜韶华自出了月子后,胃口便恢复如常,饭量惊人。李太后看她吃得香甜,不由得失笑:“皇上每日吃这么多,倒是半点不胖。” 短短两个多月,姜韶华已经恢复了窈窕身形。几乎看不出生过孩子。 姜韶华抿唇笑道:“我每日消耗得多,不多吃些撑不住。” 用完晚膳,两人移步去寝室里说话。 李太后低声说道:“韶华,多谢你为颂儿报仇雪恨。” “郑宸这个逆贼一死,哀家心里实在畅快。” 姜韶华轻声应道:“郑宸是大梁逆贼,亦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死了,我心里也十分痛快。” “就是安国公,也巴不得郑宸快些死,免得继续连累郑家。”李太后讥讽地一笑,接了话茬:“真正痛彻心扉的,是太皇太后。” “当年郑宸被接进宫的时候,只有五岁。太皇太后对这个侄孙十分疼宠。可以说,郑宸就是太皇太后一手养大的。” “结果呢?郑宸根本就不顾太皇太后处境,更不顾郑家如何,肆意妄为,一步步落到今日田地。” “他活该有今日下场!” 太皇太后的痛彻心扉,也是咎由自取! 李太后不知憋了多久,此时一股脑地说出了口,格外恣意痛快。 姜韶华没有出声,任凭李太后抒发心中郁气。待李太后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姜韶华才道:“祖母今日昏厥了一回,太医嘱咐要静养数日。如此,又得劳烦伯母代掌宫务了。” 李太后半点不嫌累,精神奕奕地笑着应了:“你安心忙你的,后宫琐事都交给哀家便是。” 回昭和殿后,陈舍人忍不住低声道:“皇上为何不趁机夺了太皇太后娘娘掌宫之权?” 姜韶华笑着瞥她一眼:“急什么。我登基还不到一年,宫中人事复杂人心纷乱,总得慢慢理顺。” 再者,也不能全部放权给李太后。李太后现在是一门心思站在她这一边,因为两人立场和利益完全一致。可人心易变,谁知道李太后揽权之后,会不会变个模样,成了另一个太皇太后? 陈瑾瑜和姜韶华极有默契,一听就懂:“景阳宫和宁安宫轮番掌宫务,既能平稳交接过渡,又能彼此牵制。对皇上来说才是最合算的。” 所以,皇上是有意推动了眼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局面。 姜韶华微微一笑。 第七百四十八章 心肝(四) 回昭和殿,还有一堆奏折要看。 做皇帝其实是个苦差事。每日早起晚睡,操心劳力,且肩负重任,身后无人可依,只有勾心斗角整日添乱的后宫,眼前是一群各怀心思难以驾驭的众臣。 历数大梁建朝以来的皇帝,最长寿的也就是活到了六十二岁。太康帝太和帝父子两个,都是短命鬼。 姜韶华精力旺盛,应付庞大繁杂的政事绰绰有余。真正令她费心的,是如何平衡宫中和朝堂,如何收服人心。 人心是天底下最为幽暗的东西,便是最忠心的臣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诉求。身为上位者,如果不能考虑臣子们的利益前途,忠臣也一样会失望离心。更不用说,朝堂里大半臣子还在冷眼观望斟酌权衡她这个天子是否值得效忠。 姜韶华每日的疲累,可想而知。 今日有豫州大胜的喜讯,气昏了郑太皇太后,姜韶华的脚步比平日轻快了几分,美丽威严的脸庞上闪着轻松愉悦。 埋头看奏折的陈长史和王中书不约而同地起身拱手行礼:“臣恭迎皇上。” 姜韶华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快些坐下忙正事。朕还想早些回去,陪一陪宝儿。” 陈长史和王瑾笑着应声。两人各自从看过的奏折里挑出重要的,呈到天子御案前。 姜韶华打起精神,快速看了起来。 陈瑾瑜在一旁伺候笔墨茶水,顺便还要去传个夜宵。 将近子时,奏折终于全部批阅完毕。陈长史和王瑾都住在宫外,要趁着夜色回宫。陈瑾瑜也随陈长史一同离去。 姜韶华终于得了空闲陪一陪女儿。 奶娘吴氏庞氏奶水充足,宝儿被喂得白白胖胖。才两个多月大,抱在手中已经沉甸甸的。一张肉嘟嘟的小脸蛋,眼睛圆溜溜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宝儿公主白日睡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格外有精神。”奶娘吴氏笑道:“大概也是惦记皇上,每日不管多晚,都要等皇上抱一抱,才肯睡呢!” 庞氏接过话茬:“可不是么?怎么哄都不肯睡,皇上一来,宝儿公主就开始打呵欠了。”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爱怜地亲了亲女儿的额头。 她白日忙碌,只在正午用午膳的时候,能抽空陪一陪女儿。再来,就是夜晚这片刻功夫了。奶奶们见缝插针,每天正午抱宝儿过来,下午哄宝儿睡,到了晚上,宝儿公主有精神一直玩,等着亲娘回来。 母女相亲是天性。宝儿被亲娘抱在怀里,很是舒适自在,不一会儿就闭上眼甜甜地睡了。 姜韶华又亲了亲,小心翼翼地将宝儿放在床榻上。 宝儿半夜要喝奶换尿布,两个奶娘要轮流照看,很是辛苦。姜韶华无暇带女儿睡,陪上这么一会儿,就得去沐浴更衣。躺到床榻上的时候,已是三更了。 闭上眼,郑宸便入了梦境。 梦境中的郑宸,依旧是前世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含笑凝望着她,想伸手拉住她的手。 她动也没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郑宸的手没能碰触到她,隔着两尺左右的距离便顿住了。 郑宸皱着眉头,再次用力。手依旧在同样的位置停下。仿佛有一层看不见却摸得着的铜墙铁壁,隔断了彼此。 他情急地呼喊着她的闺名。 嘴唇动个不停,声音却传不过来。 姜韶华神色默然,看着神色急切有些扭曲的熟悉脸孔,忽地张口:“郑宸,都忘了吧!喝了孟婆汤,早些去投胎。” “下辈子,不要再和我牵扯。” “去吧!” 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刹那间崩裂。 郑宸的身形被巨大的力道撞飞,散落如风中飘絮。 姜韶华在梦境中驱走了心中最后一丝牵绊。然后,平静地继续入眠。 …… 同样的深夜,安国公府的后宅里,却传出了阵阵难以压抑的哭声。 郑夫人从听到儿子死讯的那一刻,就彻底崩溃了,从白日一直哭到半夜。眼睛肿得不成样子,嗓子也哭哑了。 安国公难得没有怒骂指责,就这么面无表情地陪在一旁。 郑夫人似要将安国公那一份的悲伤和眼泪一并哭出来,哭哑了嗓子,依旧不肯停歇。 “别哭了。”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进耳中。一直枯坐不动的安国公,终于张了口,挤出一句。 郑夫人陷入无边的悲痛中,头脑浑噩一片,哪里听得进去,依旧哭个不停。 安国公再次张口,音量稍稍高了一些:“别哭了!” “再哭,子羡也回不来了。” “他死在豫州,尸首也留在了那里。头颅倒是被带回京城了。等日后求个恩典,将他的头颅要回来安葬。你去他的坟前再哭。” 郑夫人被这一番话刺激得双目通红,忽然起身冲过来,双手抓住丈夫的脖子,用力掐住左右摇晃:“都是你。当年鬼迷心窍,将我们儿子送进宫中。我好好的儿子,就这么被养歪了,现在被杀了,连个全尸都没有。你还我的儿子。” 长长的指甲划破了安国公的皮肤,掐进了皮肉里。 摇晃的力道极为猛烈。 安国公几乎要被掐晕晃晕了。 这个疯婆子。 安国公奋力推开妻子。郑夫人被猛地推开,踉跄着退了几步,重重摔在地上。也不知摔到了哪一处,后背腰腹到处都疼。 不过,这都不及心里的剧烈疼痛。就像是心脏被利刃割了一刀又一刀,疼得没有尽头。 郑夫人没有挣扎着爬起来,就这么躺在地上,无声地猛烈地哭泣。 安国公用力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今日哭过了,就将这事忘了。没了子羡,我们还有别的儿女。以后他们一样孝敬你我。” 那都是郑家的血脉,和她有什么关系? 郑夫人继续哭,等她哭累了抬头,才发现安国公已经走了。寝室里空荡荡的,就剩她一个了。 眼泪已经流干了,再也哭不出来了。 郑夫人挣扎着爬了起来,摸索到梳妆镜边,摸出一把锋利的剪刀,用力扎进了胸口。 …… 第七百四十九章 吊唁 郑家的丧信送进宫中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姜韶华用早膳的时候,陈舍人飞快地禀报:“……郑夫人用剪刀戳进了胸口,伤口不够深,又刺了第二回,可见死志坚决。” “郑家人凌晨时设好了灵堂,丧信也没送几家。想来没有大肆操办丧事的意思。” 这也是理所当然。郑宸身为逆贼,被朝廷剿灭。理论上来说,郑家要等着被处置问罪。这等时候,恨不得缩着脖子做人,哪有大肆张扬办丧事的道理。 这样低调,也有示弱扮可怜搏众人同情的意思。 大梁第一外戚郑氏,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诸位就请抬一抬贵手,别再穷追猛打了吧!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讥讽:“郑夫人这一死,倒是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陈瑾瑜撇撇嘴:“真是便宜郑家了。”顿了顿,一脸期待地问道:“臣要不要去一趟景阳宫,将丧信告诉太皇太后娘娘?” “不必了。”姜韶华淡淡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不宜逼迫得过紧。” 陈瑾瑜有些遗憾,点头应了。 姜韶华又道:“郑夫人是太皇太后的侄媳,太皇太后定会派人去吊唁,给郑家撑一撑脸面。” “你也代朕去一趟郑家,也算是给景阳宫一些体面。” 陈瑾瑜拱手领命。 郑夫人的死讯,也传进了景阳宫。 噩耗一桩接着一桩。郑太皇太后被重击得多了,几乎都麻木了:“赵春明,你代哀家去郑家吊唁。” 赵公公早料到这倒霉差事要落在自己身上,忙张口应下,还不忘安抚主子:“奴才斗胆,说句不该说的话。郑夫人这时候轻生自尽,对郑家倒不是坏事。人死为大,朝臣们总不好再紧逼不让了。” 这可是郑家的当家夫人,是安国公的发妻原配,郑宸的亲娘,太皇太后的亲侄媳。在过去的十数年中,郑夫人出入宫廷,在一众诰命夫人中,也是最光鲜最顶尖的那一拨。 郑宸死了,郑夫人随之轻生殒命,勉强算是给众人一个交代。 郑太皇太后疲惫至极,不想说话,闭上双目。 赵公公换了素服出宫,去郑家吊唁。 昔日风光热闹的郑家,如今门庭寂寥。一堆管事仆妇穿着白衣在门口,却没迎来几个吊唁的贵客。 现在的郑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谁都不想沾。 赵公公代郑太皇太后前来吊唁,安国公立刻迎了出来。郑家所有老少一并出来相迎。 赵公公忙扶起安国公,长叹一声道:“国公爷请节哀。太皇太后娘娘惊闻夫人殒命噩耗,心中悲痛难过。娘娘不能亲来,令咱家来吊唁,也来宽慰国公爷几句。” “有太皇太后娘娘在,郑家就会安然无事。” 安国公短短一日间经历了丧子丧妻之痛,一夜间冒了许多白发,腰身佝偻,满额皱纹,眼睛赤红:“多谢赵公公。请公公回宫后,代我向太皇太后娘娘谢恩。” 赵公公点头应了,扶着安国公进了灵堂,在郑夫人的棺木前躬身行礼。 赵公公在郑家停了约莫一炷香功夫,便回宫去复命。 赵公公前脚刚走,后脚陈舍人便来了。 安国公一脸惶恐地相迎。 陈舍人待的时间更短,也没有安慰安国公的意思,吊唁后便走了。 不过,天子肯派陈舍人前来吊唁,也算是对郑家老少的一大安慰。至少,短期内不会寻郑家的麻烦了。 果然,陈舍人来过之后,来郑家吊唁的女眷立刻就多了起来。 本冷冷清清的灵堂,也终于有了些丧事该有的模样。 还有些太皇太后党的官员,也登门来吊唁。见了安国公,少不得要好言宽慰一番。 “郑公子误入歧途,走了岔路。万幸朝廷大军去的及时,豫州已经被平定了。没祸乱到他处,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 “夫人悲痛轻生,这等时候,国公爷可一定要撑住了。有太皇太后娘娘,有国公爷,郑家就没什么大碍。” 生死面前,名利前途权势就不必提了,好歹没被送去刑场铡一刀。 安国公勉强打起精神应对。 到了晚上,王中书令亲自登门吊唁。 安国公颤巍巍地相迎。 王瑾忙了整天,匆忙出宫来郑家,眉宇间还有倦色。 看着王瑾,安国公难以抑制地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中骤然一痛。 这场丧事,不仅是为郑夫人,也是为了郑宸。 郑宸是朝廷逆贼,被逐出了郑氏家谱。便是日后头颅送到京城,为了避嫌,郑家也不能为郑宸操办后事。 不能进祖坟,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口中对郑宸恨之入骨,心里却痛如刀割。暗中在妻子的棺木里放了儿子生前穿过的衣服,到时候一并葬入郑氏的陵墓里。好歹也能得些香火供奉。 这件事不大不小,好在没人会去掀开郑夫人的棺木细看。 “郑伯父,请节哀顺变。”王瑾话语不多,句句都切中要害:“太皇太后娘娘因伤心过度,再次病倒了。这等时候,郑家不能再出事。” 安国公低声应道:“多谢王中书令提点,我能撑得住。” 王瑾看一眼安国公,又道:“朝堂上,有不少官员上奏折,请天子惩处郑家。皇上将奏折一律留中不发。等左大将军班师回朝再议。” 也就是说,铡刀还是悬在头顶。落不落下,就看皇上愿不愿意高抬贵手了。 安国公当然是聪明人,无需说得太明白。稍微暗示一句,便足够了。 只郑夫人一条人命,就想过这一关,自然是远远不够的。想求皇上开恩特赦,郑家得表露出诚意。 安国公沉默片刻,低声道谢:“多谢王中书令提醒。” …… “王中书令总算回来了。” 王瑾回府后,迎接他的是王丞相冷嘲热讽的脸:“怎么?替皇上去郑家传过话了?” “堂堂中书令,竟做起跑腿传话的差事,也不怕被人笑话。” 王瑾神色坦荡:“食君之禄,理当为君分忧。而且,皇上并未吩咐,是我揣摩圣意,主动前去。” 第七百五十章 分歧 王丞相被儿子噎得哑口无言,也不是一两回了。 看着王瑾理直气壮的脸,王丞相既觉糟心,又有些隐隐的安慰。反复在心里默念,虽然是愚忠,好歹比死了都坑爹的郑宸强得多。 “戴尚书第三次上了告老的奏折,父亲也该知道了吧!”王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丞相又被刺中痛处,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这还用你说,昨晚我就知道了。” 戴尚书告老致仕,对摇摇欲坠的丞相党而言,又是一记重击。王丞相自然百般不愿,可戴尚书辞仕之意坚定,在年前就和他说过了。年后天子出月子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戴尚书就正式上了告老的折子。 天子没有应允,盛情挽留。 这也是给老臣的尊重和体面。 戴尚书心中有数,过些日子又上了一回奏折。天子依旧留中不发。今日上的奏折,已是第三封。三辞三留,已经足够体面了。接下来,戴尚书便会腾出刑部尚书的位置,由天子党杨侍郎接任。 至此,六部尚书中有三个都是天子的人。礼部董尚书,兵部丁尚书,刑部杨尚书。 户部纪尚书,也已被天子折服,户部现在一片清明,是大梁建朝以来从未有过的清廉。 反观丞相党,就剩张尚书和周尚书。而且,张尚书已脱离原来的丞相党,拉拢了一批官员。周尚书倒是最忠心,以王瑾马首是瞻……关键是,王瑾就是天字第一号忠臣。丞相党哪里还翻得出风浪来? “戴尚书为何要退?父亲心里也该清楚。”王瑾今晚专门戳亲爹的心窝,一句句都是大实话:“戴尚书是四朝老臣,论资历比父亲还要老一些。如果他一直不退,皇上为了安稳朝堂,也不会动他的位置。戴尚书大可以一直占着刑部尚书的位置。” “可如此一来,就会被天子在心里记上一笔。等过个三五年,翻旧账清算,戴家能否禁得住?戴尚书又能否禁得住?” 答案当然是不能。 满朝文武大员,有一个算一个,就往贪墨重贿的方向去查,谁经得住细查? 戴尚书这个时候主动退,就是识趣地腾位置,也能落个全身而退的体面结局。熬几年之后,谁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王丞相冷笑一声,看着王瑾:“戴尚书要退,我也奈何不得他。你和我说这些,莫非是想让你老子也写奏折辞去丞相之位?” “是,”王瑾坦然应是:“父亲一日没辞官,一日就是大梁丞相。哪怕是虚名,也占了陈长史的位置。” “父亲为长远考虑,为我考虑,还是体面地辞官才妥当……” 咣!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王瑾早有准备,侧身闪躲。 空中飞来的是王丞相惯用的茶碗,里面还有茶水。王瑾躲过茶碗,身上只溅落一些茶水。 茶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王瑾面不改色,继续说下去:“父亲若不愿,做儿子的,当然也没法子,就这么慢慢熬下去。熬到皇上要清算王家的那一日,或许会看在我兢兢业业当差的份上,不会对王家下重手。不过,到了那一日,我立的些许功劳苦劳,也就会被一笔勾销。以后仕途无望,做不了大梁肱骨重臣。父亲也别失望就是了。” 王丞相被气得面色铁青:“混账!你这是在威胁我!” 王瑾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我不是威胁父亲,说得都是心里话。这里没有外人,只我们父子两个,没什么话不能说。” “皇上手段如何,也不必我一一细说了。看看景阳宫,看看现在的郑家。” “皇上一边稳住局面,一边慢慢收拾整顿朝堂和后宫,逐渐换上自己人。我原本预计,这个过程至少要五到十年。可现在看来,我低估皇上了。最多三年,皇上便能彻底坐稳龙椅。” “父亲现在不退,占着丞相的位置,通过丞相党的官员和我来影响朝堂。皇上为了大局,默许且容忍了。等到皇上不想忍的那一日,就是王家遭殃的时候。” “也可以说得更直接一点。等皇上彻底压制住景阳宫,将郑家剥皮抽筋,腾出手来,接下来要整顿的就是我们王家。” “我们王家确实枝叶根深,可和皇权相比又如何?” “郑宸造反不成,被斩了头颅,连个全尸都没有。郑家死了一个郑夫人,接下来还得主动向朝廷敬献,才能熬过这一劫。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父亲难道就没有一点触动?” 怎么可能没有触动? 换在以前,王瑾张口说第一句,就要被撵出去了。 现在,王丞相一声不吭地听王瑾说完了这些诛心之言,脸色难看至极,却没有大发雷霆张口撵人。 王瑾又叹口气,低声道:“为王家长远考虑,父亲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说完,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王丞相瞪着儿子离去的方向,眼里火星子都要溅出来了。 最终,只憋出了一句:“败家的混账!” …… 郑夫人停灵三日,便下葬了。 郑家草草办完丧事,紧接着,安国公就递话进宫,想求见天子。 天子应允了。 安国公一跛一跛地进了宫门。 大梁皇宫换了主人,呈现出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气派。去年宫变的惨状,早已没了踪影。守着宫门的御林侍卫都是陌生脸孔,来回巡查的人也比以前多了。来往的宫人内侍,倒是少了一些。 安国公慢慢向前走,在众人有意无意的异样目光下,拖着一条跛腿前行,着实需要一些勇气。不过,他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坦荡。郑家都到这份上了,他为郑家谋求活路,露些丑态又算什么? 到了昭和殿外,被一个高壮的天子亲卫拦下了:“皇上正召见戴尚书,请国公爷稍候。” 安国公点点头,耐心等候。 约莫一炷香时间,戴尚书从殿内出来了。 看到头发半白憔悴苍老的安国公,戴尚书一惊,忙过来寒暄问候:“国公爷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底牌 虽然之前是泾渭分明的对手,不过,戴尚书已决意要退出朝堂了。见到昔日的老对手这般落魄,心里更多的竟是同情。 安国公挤不出笑容,苦涩地低语:“家门不幸,出了郑宸这个孽障。我是进宫来向皇上请罪的。” 一封父子诀别书哪里够? 郑家得继续割肉放血,直至天子满意为止。 戴尚书心中有数,叹了口气:“皇上仁厚,好歹保全了郑家,国公爷见了皇上,可得好好谢恩。” 安国公点头。 戴尚书又道:“我连上了三份辞仕的奏折,皇上总算准了。我今日出了宫门,就不再是朝堂官员。可以带着家眷老少,离开京城回祖宅去养老了。正好和国公爷作别。” 安国公郑重地拱手作别。 戴尚书哈哈一笑,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安国公收回羡慕的目光,打起精神,在天子亲卫的带领下进了昭和殿。昭和殿的门槛太高了,安国公一条跛腿迈过去的时候十分费力。 天子亲卫伸手扶了一把。这小小的善意,竟让安国公感动起来:“多谢秦侍卫。” 天子众多的亲卫中,秦虎孟三宝身手最好,也最忠心能干,深得天子信任。安国公自然也认识秦虎。 秦虎面无表情地缩回手。 安国公见了天子后,扑通一声跪下,毫不迟疑地磕了三个头:“罪民郑霖,见过皇上。” 天子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平身吧!” 安国公恭敬地谢过天子恩典,因右腿无力,起身的时候略有些狼狈。趁着起身之际,安国公以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一眼。 自宫变之后,受伤的安国公被抬出宫门,这还是安国公第一次进宫,也是第一次见到坐了龙椅的姜韶华。 这一眼的感受,该如何形容呢? 明明还是熟悉的脸孔,却散发着不容人置疑的凌厉威严。这是手掌皇权的天子才有的气度。 短命的太康帝和早死的太和帝,和眼前的昭平女帝陛下比起来,气势都远远不及。 姜韶华也在打量安国公。 安国公郑霖,在年轻的时候是美男子,文武双全。不然,也生不出郑宸这样的儿子来。 往日的安国公,是太皇太后党魁首,大梁兵部尚书,大权在握意气风发。 如今,一条腿跛了,头发半白,腰身佝偻,满面皱纹。哪里还有昔日风采? 姜韶华看着安国公。 安国公早已失了和天子对峙的底气,便连对视,也只匆匆一眼,飞快地垂下头:“皇上,罪民今日进宫,是为谢恩。” “郑家出了郑宸这个孽障,祸及朝廷百姓,罪民羞愧难当。”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过来:“众臣弹劾郑氏的奏折,朕都压下了。” “太皇太后病倒在塌,依旧忧心郑氏。朕为了太皇太后,暂时不会动郑家。你大可放心。” 安国公展露出了精湛又强大的演技,热泪滚滚,连连叩首谢恩。 当然,他进宫肯定不止是来谢恩。还有更重要的事。 “罪民做了多年兵部尚书,在军中各处安插了一些人手。” “罪民现在将名单呈给皇上,继续任用或调任或罢官去职,全凭圣心独断。” 安国公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小册子。 姜韶华挑了挑眉,转头看陈舍人。 陈舍人略一点头,去安国公身边,取过册子,呈到天子手中。 册子很薄,一共三页。每页上有十个名字。加起来共计三十人。都是有品级的武将。官职最高的是正四品,最低的是八品。死在宫变中的韦雄,赫然排在第一个。赵武排在第二个,陆成排在第三个。 这三个名字,都被用朱笔涂了一笔。还有两个名字,也被涂去,都死在宫变中了。名册上还有二十五个名字。他们官职或许不高,却都是能领兵的中低等武将。 之前敬献的五成家业算什么? 这才是郑家能立足朝堂位列大梁第一后戚的底牌。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就这么把所有底牌都拿了出来,以后就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国公爷心里真的甘心?难道就没想过奋力一搏?” 安国公心里一紧,鼓起勇气抬头和女帝陛下对视:“不瞒皇上,一开始我确实想过闹个鱼死网破。可豫州乱军这么快就被朝廷平定,我也就没了任何大逆不道的念头。现在只求苟延残喘,请皇上给郑家老少一条活路。” 姜韶华哂然一笑:“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太皇太后党的官员纷纷投向朕,你的这份名单,其实朕早就有了。” “陈舍人,你将这张纸拿给国公爷瞧瞧。” 安国公:“……” 安国公眼睁睁地看着陈舍人捧了一页纸过来。这是抄录过的,无法从字迹推断这个叛徒是谁。名单列的还算齐全,比安国公这份只少了几个名字而已。 由此可见,这个“叛徒”身份不低,在原来的太皇太后党里也是中坚力量了。 安国公面色煞白,不知是心虚,还是被气的。 姜韶华没有出声,就这么冷冷看着安国公。 安国公额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沉默相持了片刻,安国公的腰背再次软了下去:“罪民只求郑家一条生路,求皇上高抬贵手。” 姜韶华淡淡道:“朕说过了,为了太皇太后,朕不会动郑家。” 可太皇太后这么大年岁了,说句诛心的话,还能活多久? 太皇太后活着一日,皇上就不动郑家。太皇太后归天了,还有谁能保住郑家? 根本不用罗织,罪名都是现成的。叛国,谋反,哪一样都足够灭郑家的九族了。 安国公咬咬牙,低声道:“郑家养了一些私兵,罪民将他们都散了。” 姜韶华道:“这倒不必。有些事,不太体面,总得有人去做。不过,这些人手不能再留在郑家。朕会派人去接手。” 安国公没有起身,继续道:“郑家私下里开了两座矿山,罪民一并献给皇上。” 姜韶华略一点头,示意陈舍人去扶安国公起身。 第七百五十二章 君臣(一) 至此,安国公才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陈舍人将安国公的释然尽收眼底,心里哂然冷笑。 皇上说得没错。郑氏这样的庞然大族,宫中有太皇太后,朝堂军队都有人,有银子有私兵,想连根拔起绝非易事。一刀刀地割肉,一步步放血,郑家自然就会慢慢衰弱。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安国公低头央求:“皇上,罪民已经大半年没见过太皇太后娘娘了。恳请皇上开恩,容罪民去一趟景阳宫,给娘娘请安。” 姜韶华没有阻止:“也好。陈舍人,你陪着国公爷去一趟。”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了两句:“太皇太后年岁大了,这几个月来断断续续病了两场,怕是再禁不住什么坏消息了。” 安国公一点就通:“皇上放心,我就去探望一眼,宽慰娘娘一二。不该说的话,绝不会乱说。” 如今,最在意郑太皇太后凤体安危的人就是安国公了。有太皇太后这棵遮风避雨的大树在,郑家才有转圜腾挪的余地。否则,在叛国谋反的重罪之下,他有什么资格来求皇上网开一面放过郑氏一族? 安国公连连点头应下。 陈舍人陪着安国公离去。 姜韶华将安国公拿来的名单,又细细看了一回,然后令人去叫了陈长史过来。 “陈长史,这是安国公献上的名单。” 陈长史接过名单,看了之后,眉头皱了皱,又很快平复:“和之前那份名单相比,多了六个人。” 这六个武将,都在各地驻军里。一旦生乱,会给朝堂惹来大麻烦。 英卫营确实迅速平了豫州乱军。可朝廷大军一出动,就要消耗许多钱粮。打完仗,还要出丰厚的抚恤银子。另外,经历过战乱的豫州,无辜惨死的百姓不知凡几。朝廷要重新派官员前去,安抚民生,收拾残局。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令人头痛的大麻烦。 所以说,能以和缓一些的手段制止叛乱,才是最合算的。 现在放过郑家人算什么?等过个几年十几年,太皇太后闭眼归西了。再对郑家动手也不迟。 天子这般年轻,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姜韶华对陈长史道:“左大将军以雷霆之势平了豫州,震慑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驻军,立了一大功。等左大将军班师回朝,朕要重赏左大将军!” 陈长史何等老道,立刻就咂摸出了另一层意味:“皇上是想彻底收服左大将军。” 姜韶华点点头:“是。” “左锋此人,领兵打仗确实厉害。朕麾下的秦战孟大山只能领几千兵,刘恒昌倒是将才,不过,实战经验远不及左锋。这样厉害的武将,朕一定要收归己用。” 陈长史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道:“左锋靠着王丞相起家,对王丞相十分忠心。王丞相一日不退,左锋便会一日敬着捧着王丞相。” 说起左大将军,这一点倒也让人佩服。别的丞相党,要么像张尚书那般离心,要么像周尚书那样行事低调。只有左大将军,毫不忌讳,时常去探望王丞相,可谓坦坦荡荡。 姜韶华淡淡一笑:“戴尚书是个聪明人,主动告老致仕,朕便全了他的体面,不追究以前的事了,容他全身而退。” “王丞相要是冥顽不灵,一直占着丞相的位置不肯退,朕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对付王家,和对付郑氏不同。 郑氏是外戚,有太皇太后撑腰,也是太皇太后的软肋。她以郑宸牵制郑氏,进而逼太皇太后一步步退让。太皇太后势弱,郑家就愈发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软刀子割肉放血,不到一年,郑氏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摇摇欲坠。 王家暗中的势力和实力,更胜过郑氏。王丞相是四朝老臣,门生故旧爪牙遍布朝野。 而且,王丞相在宫变中坚持住了立场。纵然他是个野心勃勃贪婪无度的权臣,也是有底线的。只这一点,就能让王丞相挺直腰杆。 更重要的是,当日她能顺利登基,王瑾的鼎力支持占了极大的功劳。大半的丞相党官员,跟着王瑾一同支持她。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借口,她确实不便对丞相党动手。 王丞相也是窥准了这一点,安安稳稳地待在王家书房里。朝堂大事小事,他都会密切关注,通过王瑾来插手干预影响朝政。 这才是她真正的心腹之患,犹胜太皇太后和郑家。 陈长史听着话音不对劲,低声劝道:“削弱王氏,不是朝夕能成的小事。皇上不可心急。” “再者,王中书令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就是看在王中书令的颜面上,也该对王氏缓和一二。” 王瑾身为臣子,确实是无可挑剔了,忠心勤勉且能干,私下里约束族人,整顿丞相党官员。姜韶华龙椅坐得安稳,王瑾要占三分功劳。 姜韶华略一点头:“王瑾私下向朕回禀过,他一直在劝王丞相主动致仕,给陈长史腾出丞相之位。只是一时劝不动罢了。” 这样的话,听得陈长史心里暖融融的,忙笑道:“臣在御前当差,为皇上办差分忧,就足够了。有没有丞相的名头,都无妨。” “这怎么能一样。”姜韶华看着陈长史:“在朕心里,你才是大梁丞相。朕要给你正式的官位,让所有臣子对你恭敬低头。” 陈长史五十多岁的人了,听到这样的话,竟觉得眼眶发热鼻间发酸:“皇上……” “张尚书自恃是资历老官位高,不将陈长史放在眼底。周尚书等人也不大恭敬。便是董尚书丁尚书杨尚书,心里也未必十分服气。这都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姜韶华沉声道:“朕最多容王丞相三年。三年以后,他不退也得退。” “到时候,陈长史就是昭平女帝的丞相。谁敢对陈丞相不敬,朕就远远地打发了他。” 之前的话说得十分霸气,到最后一句,又露出些难得的任性。 姜韶华这样的姿态,也只在陈长史面前展露。 陈长史心里热烘烘的:“有皇上这些话,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七百五十三章 君臣(二) 姜韶华不爱听这样的话,嗔怪道:“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听着就不吉利。朕要你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君臣相得三十年。” 陈长史哑然失笑:“臣都五十多岁了。三十年后,臣早就是一杯黄土了。臣没那么大的野心,能给皇上再当差十来年,臣就心满意足了。” 姜韶华其实很会哄臣子。只看对方值不值得罢了。对着陈长史,姜韶华从来不吝啬甜言蜜语:“那可不成。朕一日都离不得陈长史。陈长史得好好养着身体,陪朕三十年。” 陈长史被哄得呵呵直笑。 君臣说笑几句,很快又商议起了正事。 “豫州的官员被乱军都杀了。”陈长史皱眉叹道:“现在豫州是收回来了,朝廷得派人去接管豫州。皇上心里可有合意的人选?” 三品以下的臣子,由吏部选派。豫州刺史是外放的三品大员,得由天子来定夺。 按着朝堂惯例,要么原地提任一个,要么就从中枢派一个官员前去,像几年前的潭郎中,先被派去做平州刺史。后来摔伤了腿,一直在家中养伤。正好顶了王易的位置。 豫州官场都死光了,原地提任是不可能了。要派一个合适的人选去做豫州刺史。这个人得有资历有能耐,还得是忠心于天子的官员。这就很值得商榷了。 姜韶华显然早有思虑,对陈长史道:“我想让陈县令去豫州。” 陈长史一惊,脱口而出道:“不妥!他只是七品县令,便是破格提任,做一个郡守也就足矣。哪有越过这么多级,忽然做刺史的道理。” 姜韶华却道:“朕觉得他很合适。” “当年,卢琮一个被朝廷罢黜的罪官,朕都能一力抬举,让他做平州刺史。陈县令是两榜进士,在博望县做了十几年县令,将铁矿银矿都管得妥妥当当。这样的人才,怎么就不能做刺史了?” 陈长史还是不安:“皇上如此厚待陈家,老臣感激不尽。只是,这事实在太扎眼了。臣只怕朝中会有人因此生事。” 姜韶华挑眉,笑容里透出霸气:“谁敢蹦跶出来,朕顺手收拾了他。”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陈长史推辞不得,只得躬身,拱手谢过天子恩典。 这确实是一份沉甸甸的圣眷和恩典。 陈县令今年四旬左右,正当盛年。一下官升数级,做了刺史。只要好生当差,朝中有人,简在帝心,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因为王丞相,王家成了大梁第一世家大族。现在,皇上要压制王家,抬举陈氏成为大梁新贵。 陈长史诚惶诚恐之余,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 人都有私心。陈长史尽心竭力为天子当差分忧,天子给陈家体面荣耀,他也该坦然受之。 “朕其实一直想念冯长史。”姜韶华忽地叹了口气:“如果冯长史来了京城,掌了户部,为朕管着钱袋子,朕也不会事事都要操心了。” “只是,纪尚书没有大错,在朕登基之后,又及时转变态度支持朕。朕倒不好直接动了他,只能让冯长史继续等一等了。” 陈长史也很想念老友。如果冯长史来了京城,两人联手,差事就好办多了。不过,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纪尚书干得还算不错,姜韶华也不能随意动一个朝堂老臣。 陈长史笑着说道:“南阳郡是龙兴之地,是皇上的根本。总得有人替皇上守住南阳王府。再者,南阳郡现在还养着南阳军和亲卫营,没有冯长史在,谁能管得过那么一大摊子琐事。” 这倒也是。 姜韶华笑了起来:“也罢,且先这样。纪尚书年岁也不小了,过几年总得告老。到时候朕再召冯长史来京城。” …… 昭和殿里君臣相得,说说笑笑。 景阳宫这里,却是愁云惨淡,姑侄两个相对落泪。 “你怎么老成了这样。”郑太皇太后看着满面皱纹头发半白的安国公,心痛如绞,泪水不停滑落:“还有你的腿,怎么跛得这般厉害了。” 安国公原本挤出笑容,被郑太皇太后这么一哭,鼻间猛然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能活着进宫来见姑母,已是万幸了,哪里还顾得上计较这些。” 郑太皇太后抓着安国公的胳膊大哭。 安国公先死了儿媳,再死了儿子,现在妻子也去了黄泉。辛苦积攒了几十年的家业,也都“献”了出去。心中悲怆痛苦,胜过郑太皇太后十倍。此时被太皇太后的哭声引出心中悲恸,也嚎啕哭了起来。 赵公公默默后退到角落里。 刺耳的哭声,在耳边不断回响。 “姜韶华答应过哀家了,说不会动郑家。”郑太皇太后哭了一会儿,稍稍冷静,急急给安国公吃定心丸:“你不用担心,有哀家在,没人敢动郑家。” 赵公公耳朵一动,迅速抬眼,盯着安国公。 就见安国公目中闪过浓烈的哀色,口中却顺着太皇太后的话音道:“姑母说的是。我求见皇上,皇上见了我,也对我这么说了。姑母要保重凤体,早日好起来。我们郑家老少,都要靠姑母庇护。” 郑太皇太后果然吃这一套,很快打起精神来:“你说得对,哀家确实要早日好起来。不然,宫中事务都被李氏抓在手里了。” 赵公公心里哂然。 安国公肯定没说实话。皇上举了刀,郑家不大大出血,怎么能躲过一劫?想来是怕刺激到太皇太后,便隐瞒下来了。 赵公公心里腹诽,再次低下头,耳朵依然竖得老长。 郑太皇太后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段日子,你就忍一忍。等熬个一两年,风声淡了,也就好了。哀家让韶华提拔几个郑家小子,还有,今年的女科考试也要开始了。从家中挑最聪明能干的姑娘去参加考试。考进宫里来做女官。” 还想着这等好事哪! 赵公公嘴角抽了抽,差点连白眼都翻出来了。 还好,安国公不算笨:“不可。豫州战事刚平,朝堂里人人盯着郑家。这等时候,郑家越安分越好,今年的女科不能参加。” 第七百五十四章 女科(一) 今岁恩科设在了三月上旬,除了寻常的会试科举之外,还增设了女科。 这注定了会是一届波澜壮阔会被载入史册的考试。 从年前开始,大梁各地的举子们就纷纷奔赴京城。过了年后,进京的举人们就愈发多了。京城的大小客栈都被住得满满当当。满朝文武官员家中,也少不了前来借住的族人亲眷。 正如姜韶华所料,女科选拔的消息传遍大梁后,真正有勇气又有父兄支持陪伴来京城的女子,少之又少。基本都是有实力有远见的世家大族闺秀,主力军是京城众官员家中的女儿儿媳或孙女孙媳。 这其中,又有许多性情古板严苛的,不准家中女眷参加女科考试。到最后,在礼部报了名的共计有一百零六人。 这一百零六个女子,年岁最大的二十八岁,最年少的十四岁。待字闺中的少女占了三成,还有三成是嫁了人的女子。最多的却是死了丈夫在夫家或娘家守寡的女子。 崔文秀也在其中。 孀居的寡妇,日子总是更艰难些。也更有冲破枷锁的向往和动力。崔文秀当年被堂兄邀请去了叶县,做了女夫子,赚银子养活自己不说,还靠上了南阳郡主这棵大树。 如今郡主坐了龙椅,原本南阳郡儿戏一般的几位女官,也一跃而起,被众人瞩目。 就连鲁郡孔氏都寻到了南阳亲卫营,想认回孔清婉。 崔文秀这边,也有了同样的困扰。娘家这里,一直保持联系。夫家那里,原本已断了来往,如今却厚颜将她的儿子送到了叶县来。 她再恼怒,也不能不要儿子。夫家还想将族中的姑娘送来,请她提携一并考女科,被她断然拒绝了。 和崔文秀一同来京城参加女科选拔的,还有李颖。 两人都有官身也有差事,考不考女科其实无所谓。主要是想来京城,为天子的女科选拔壮一壮声势。想想看,天子特意设女科,要是没几个人参加,那也太失颜面了。 两人不但来了,还将女子书院里最优秀出众的学生带到了京城,一并参加女科考试。 “夫子,山长,京城可真热闹。”十四岁的陆真就如一株花苗,生机勃勃,神态间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蓬勃:“如果我能考中,以后是不是就能留在京城了?” 崔文秀和李颖都很喜爱她,闻言一同笑了起来:“正是。” “你要是考中了,就能进宫,在皇上身边当差。” 陆真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两簇火苗一般:“真的么?那可太好了!我要向陈舍人那样,为皇上当差,做大梁女官。” 看着雄心勃勃的陆真,李颖目中绽出了笑意和骄傲。 叶县女子书院,从六年前开设,当年只有五个女学生,连女夫子都寻不到。只能由她这个县令夫人亲自做夫子。陆真当年还叫陆大妞,现在这个名字是郡主取的。陆真聪慧又勤奋,在这六年里,一直是女子书院的头名。就连郡主的亲妹妹卢若华来了,也没能夺走她的头名风采。 如今的叶县女子书院,声名远播,学院里已有五百多学生。女夫子也另外聘了四位。说是大梁第一女子书院,绝不为过。 如果陆真能在这一次的女科选拔中考中,定能扬名天下。也会彻底打响叶县女子书院的名头。 李颖和崔文秀都对陆真报以厚望。陆真也对自己信心满满。 “有志气是好事。”崔文秀低声笑道:“不过,进了考场,不可轻忽大意,要细心考试。考出最好的成绩来。” 陆真用力点头。 清河崔氏在京城有族人居住,她们三人一同进京,住的就是崔家的宅子。崔家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一同报名了女科考试。 三月初六这一日,两千举人面色肃穆地进了礼部特设的考场。在进考场之前,他们都要经过严密的搜查,以免有人夹带作弊。 女子这一边,也一样要检查。董尚书做事周全细致,特意从宫中借了四个宫人。一百零四个女子,一个个进屋子搜身检查,也不过就是一个时辰左右光景,就都查完了。 为什么是一百零四个?因为有两个女子临时缺考了。 巧得很,这两个女子都姓郑。一个是安国公的庶女,另一个是安国公的侄女。都是郑家姑娘里读书最好才学最出众的。 董尚书知道此事后,哂然一笑。 安国公郑霖,为了郑氏一族的活路,可谓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了。这等时候,郑家确实应该夹着尾巴低头做人。女科选拔,郑氏女缺考,是安国公在表明再无任何野心插手朝堂或后宫,只求活路。 考试到了中途,天子忽然驾临礼部。 董尚书又惊又喜,忙领着巡视的官员们相迎。 姜韶华微笑道:“朕每日待在宫中,今日得了空闲,出宫到礼部来瞧瞧。董尚书只管忙自己的差事,不必陪着朕。” 科考为国朝选士,是国朝大事。这也是董尚书上任后的第一届科考。礼部上下为了这一天忙碌准备了几个月。董尚书已接连几天都没睡过整觉了。 董尚书清楚皇上的脾气,说不用陪,那就真的不用陪。他将差事办好了,一切都好。要是出了差错,可就交代不过去了。身后有一堆眼热的人盯着他,等着他出纰漏上奏折弹劾他哪! 董尚书拱手应下,继续领着官员们巡视考场。 姜韶华慢悠悠地进了考场。 不知是哪一个举子,瞧瞧抬头看了一眼,激动之下,笔没握稳,啪地一声落到了卷子上,弄污了写了大半的试卷。 那个举子脸都白了,都快昏过去了。 考试时间过了小半,便是再要一张空白卷子,时间也不够了。他与这一届的恩科,已是无缘了。 其余考生,压根不敢抬头。等考中了成了天子门生,再瞻仰天颜也不迟。 姜韶华没有理会这等不知轻重的倒霉鬼,在考场里转了一圈后,又去了女子考场。 第七百五十五章 女科(二) 相比容纳两千举子的宽大考场,女子考场这一边,只有一百零四人。负责监考的考官也只两个,另有两个巡考的官员。 姜韶华迈步而入的时候,几位官员忙起身行礼。 姜韶华没有出声,只挥挥手,示意官员们各司其职。 女子中也有按捺不住激动心情的,悄悄抬头看一眼女帝陛下。不过,笔抓得紧紧的,没有掉落弄污试卷就是了。 姜韶华目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那两道明亮的目光,还有那一张眼熟的少女脸庞。 是那个自少就立志要做女官的陆大妞啊! 姜韶华微微一笑。 女帝陛下看到她了!还冲她笑了! 陆真按捺住激动雀跃的心情,迅速低头,继续努力挥笔答题。 陈瑾瑜顺着姜韶华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笑。 待出了考场后,陈舍人低声笑道:“李山长和崔夫子是怕女科没人来考,特意报了名,给皇上壮壮声势呢!” “还有那个陆真,是叶县女子书院里最优秀最出众的学生。也一并来考女科了。”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朕还记得,第一次去书院,陆真还是个八岁孩童,现在已长大成人了。” 陈舍人失笑:“皇上今年也才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说话倒是老气横秋的。” 也就陈舍人,敢这般戏谑打趣天子了。 姜韶华笑着瞥她一眼:“你比朕年长三岁,倒是比朕显得年轻活泼。” 陈舍人挑眉一笑,大言不惭:“那是,没有臣在,皇上的生活得少许多乐趣。” “是是是,朕离得了长宁伯,却是一日都离不得你。”姜韶华一本正经地接了话茬。 陈舍人笑道:“皇上这般哄臣,该不是有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差事要臣去办吧!” 姜韶华莞尔一笑:“朕哪里舍得。” 君臣相视一笑。 恩科一共考了三天。 考完之后,礼部要糊名抄录改卷,还要复核定下名次。这是一项繁杂又庞大的工作,礼部上下所有人都住在官衙里。等一切忙完尘埃落定了,众官员才能回家。这也是极大程度上避免了改卷过程中会出现的舞弊现象。 董尚书寒着脸对众官员道:“本尚书将丑话说在先。” “这回科考改卷,不得有任何偏差。要是有半点差错,别说本尚书。皇上也饶不了你们。皇上的手段,你们也都是知道的。” “到那时,你们痛哭流涕痛心疾首也就迟了。谁也救不了你们。” 董尚书撂完狠话还不算,在改卷那几日,不停巡查。还别说,竟然真地抓出了一桩舞弊的。 这个考生在考卷的最后一句做了暗记,誊写试卷的抄完觉得这一句有些突兀,就报到了董尚书这里。 董尚书在礼部二十多年,什么花招没见识过。看了之后冷笑一声,令人将这个改卷官“请”了过来,载将这个做了暗记的举子也“请”进了礼部衙门里。分开问过,再当面对质。那个举子支撑不住,哭着跪下求饶。 改卷官是礼部官员,白着脸跪下,苦苦求情:“尚书大人,下官一时鬼迷心窍,收了三千两银子。下官这就将银子都退回去,求尚书大人饶下官这一回……” 董尚书冷笑不已:“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本尚书要将此事禀报皇上,请皇上圣心独断。本尚书救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 当日下午,董尚书便捧着这份卷子进宫,将此事原委一五一十地禀报天子。 姜韶华淡淡道:“直接罢黜,朝廷永不起用。三族近支不准参加科举考试。” 没有抄家砍头,已经是对礼部格外优容了。也是给董尚书脸面。要知道,礼部闹出舞弊的事情,对董尚书终归不是什么体面愉快的事。 去年户部接连出事,皇上可半点都没手软过。纪尚书也跟着颜面无光。 董尚书心中有数,一脸感激:“臣多谢皇上。” 姜韶华看着董尚书,缓缓说道:“科考是国朝选仕的大事。朕信得过董尚书,朕也相信,董尚书能管束住礼部官员,不让朕为之操心。” 这番话,温和中带着提醒,也算是不轻不重地敲打了。 董尚书心里一凛,正色应道:“请皇上放心,臣定当殚精竭虑,为皇上管好礼部。” 六部衙门,油水最丰厚的当然是户部吏部,兵部工部刑部各有“来源”,礼部难道就没有了? 当然有。 三年一次的乡试会试,就是礼部官员们的舞台。往年科举,私下为人押题的官员大有人在。至于说考前搜查考试中夹带考后改卷,每一个环节当然都有些许可以“操作”的空间。 礼部官员们明面上都是清廉忠臣,个个自诩文臣清流,论家底,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厚实。 就是董尚书自己,董家原本是不起眼的书香门第,这十几年来,也逐渐发展壮大。在京城也可跻身二流。董尚书及时站队,立下了从龙之功,如今更是一部尚书天子心腹。政治上的飞速提升,带来的必然是家族势力的迅速壮大。 现在的董家,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字号的。可以想见,在未来的几年十几年里,只要董尚书稳坐礼部尚书之位,董家就能继续风光下去。 董尚书甚至都不必去贪污索贿。每年衙门的冰炭孝敬,还有地方官员送来的年节礼,便极丰厚了。而且完全合理合法合规矩。天子还不至于苛刻到连这点油水都不准的地步。 董尚书出了昭和殿后,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然后快步回了礼部衙门。 那个倒霉的礼部官员,当晚就被摘了乌纱帽,撵出了京城。 礼部官员们改卷的热情和效率陡然高涨。 男子参加恩科两千人,最终取一百人,二十取一。 女科的卷子少,且是单独批阅,第二日就批阅出来了。 董尚书亲力亲为,亲自复核,从一百零四份中选出了二十份。再将二十份考卷分了三等,第一等三份,第二等五份,第三等十二份。 五中取一。 第七百五十六章 登天(一) 不得不说,董尚书在揣摩圣心圣意上,颇有独到之处。 天子下定决心要开女科选拔女官,第一届的女科考试格外重要。这一回的录取比例,就是在为今后的女科考试定一个基调。 五中取一,确实远胜过男子的二十取一。不过,女子自幼读书的少之又少。能进礼部报名走进考场的,更是寥寥无几。从这一点来说,五中取一又很合适了。 果然,董尚书捧着二十份取中的考卷进昭和殿后,姜韶华笑着赞了一句:“董尚书办差果然利索。” 董尚书正色应道:“臣深蒙皇恩,为皇上分忧,是理所应当。” “朝廷开设女科考试,选拔女官,是有利国朝的大事。臣事事亲力亲为,就是为皇上选出真正得用的人才。” “臣选出二十份,还请皇上一一过目。真正的名次,要等日后殿试过后,由皇上亲自定夺。” 一般而言,会试取中的,殿试不会罢落,只决定最后的名次。天子亲自阅卷定名次,所有新科进士也就成了天子门生。 姜韶华含笑道:“殿试是在十日后。等开考那一日,朕来做主考官,董尚书给朕做个副考官。” 其实,差事还得董尚书去做,姜韶华担个主考官的名头罢了。这本来也是礼部尚书的职责。 董尚书忙笑着应下。 待董尚书离去后,姜韶华将二十份女科考卷仔细看了一回。 考题都是董尚书亲自出的,题量比男子考卷少了三分之一,难度降了许多,且侧重点也不同。这也是考虑到女子受教育的实际情况定下的。大族千金闺秀们读书,多是读些诗词歌赋怡情养性。科考需要读经史子集,要写时文国策。让女子们来考这些,确实有些为难。 董尚书便将重点放在了默写经史子集上,时文国策只有两道。 能来参加女科选拔的女子们,人数确实不多,也是都有真才实学的。李颖和崔文秀都毫无疑问地被取中了。 还有一个姓李的姑娘,应该就是李太后的娘家后辈。 有姓崔的,有姓卢的,有姓王的,竟然还有姓张的。瞧瞧,张尚书可半点不傻,一边拉拢党羽,属于女官的好处也得沾一沾。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心中哂然。 最后一份考卷上的名字入目,姜韶华看一眼,便笑了起来,转头对陈瑾瑜道:“陆真果然有出息,也被取中了。” 陈瑾瑜眼睛一亮,凑了过来细看。 陆真自八岁起读书,在叶县女子书院里读了六年,年年考核都拿头名。可以说是叶县女子书院培养出来的最优秀出众的学生。 “陆真这一笔字写得好。”陈瑾瑜笑着赞道:“先不说文章,只看字,也是一等一的。” 姜韶华笑着嗯一声:“文章也写得好。” 初出茅庐的少女,朝气蓬勃,胆气也壮。写起文章来,笔锋格外锐利。才气和锐气,真是扑面而来。 陈瑾瑜看了考卷后,对陆真赞不绝口:“好!这个陆真,是个可造之材。等殿试过后,就让她进宫来当差。臣好好调教她。” 陈瑾瑜已经二十岁,也到了考虑子嗣的年龄。之前她分不开身,等日后有女官们进宫当差了,她抽空怀个孕生个孩子,皇上也不愁无人可用了。 相比起大族出身的千金闺秀,叶县平民百姓出身的陆真,显然更合天子心意。 不说别的,在天子身边当差,第一条最重要的是对女帝陛下绝对的忠诚。卢氏崔氏李氏王氏出身的女子,才学再高,用起来也会有顾虑。一旦皇命和家族有冲突了,她们会不会私心过重,向着自己的家族? 陆真就全无此困扰了。她家中是平头百姓,远在千里之外。以后留在宫中,也是孤身一人。和满朝文武没有任何牵扯瓜葛。从这一点来说,甚至比陈瑾瑜更适合做天子舍人。 姜韶华略一点头:“等殿试后,看看她的考卷,给她定个好名次。” …… 陆真自然不知道,自己还没经过殿试这一关,就已被天子内定了高名次。 会试放榜那一日,先张贴了男子榜单。女子榜单短了许多,一共二十个名字。榜下围满了人,女子们实在挤不进去。 像李姑娘崔姑娘王姑娘卢姑娘等等,都是打发下人去看榜。 李颖也让下人去看榜。总之就二十个名字,挤到前面看上几眼,也就都看完了。 看榜的下人费尽力气挤上前,很快便满面喜色地回来禀报:“大喜!大喜!山长和崔夫子都榜上有名!陆姑娘也考中了!” 李颖和崔文秀相视一笑。 陆真没有这样的定力,听到喜讯后,乐弯了眉眼,笑得欢快极了:“我考中了!夫子!山长!我考中了!” 李颖笑着摸了摸陆真的头:“好样的!” “还有殿试,你仔细准备,考个好名次。”崔文秀对爱徒信心满满:“或许,皇上会直接将你留在宫中当差。你这就是一步登天了!” 陆真用力点点头,明亮的双眸中绽放出喜悦的光芒。 谁能想到,一个叶县织户家中的丫头,能进书院读书,能来参加女科考试,还能考中做女官呢? 她自小就立下的远志,已经近在咫尺了。 接下来几日,陆真连房门都没出过,在李颖和崔文秀的指点下,苦练时文。 崔县令是两榜进士出身,李颖当年陪丈夫读书,对时文颇有造诣。李颖便是考中了女科,也要回叶县书院,继续做山长管理书院。崔文秀也是一样。真正能留在京城当差做事的,唯有陆真。 两人几乎完全放弃自己的殿试,一心指点陆真备考。 到了殿试那一日,一百男子和二十名女子排成三队,鱼贯进了金銮殿,在礼官的指引下,一同拱手向天子行礼。 姜韶华目光掠过众人紧张的脸孔,微笑道:“免礼,入座。今日是殿试,朕做你们的主考官。” “董尚书,开始吧!” 董尚书应声,吩咐两位礼部官员分发考卷。 第七百五十七章 登天(二) 陆真不偏不巧地坐在了第一排。 离龙椅上的天子有一小段距离,稍微抬头,便能看见天颜。 不过,陆真早已得过李山长和崔夫子的教导和嘱咐,进了金銮殿后,不可东张西望,不能随意抬头窥视天子。 “专心考试,考个好名次,以后留在宫中去皇上身边当差。到那时候,天天都能看见皇上。” 陆真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气,秉心静气,仔细看起了考卷。看完后心中稍定,思虑片刻,便提笔落墨。 能在叶县女子学院里脱颖而出,陆真确实有过人之处。进入专注的状态后,竟是半点不慌不怯,运笔游走。 就连皇上亲自起身来巡视,陆真也没慌乱,依旧低头写个不停。 不知是哪个倒霉鬼,在天子靠近的时候手抖了一抖,顿时弄污了考卷。 换在以前,这样的倒霉鬼,要被直接撵出金銮殿。 姜韶华今日心情不错,笑着说道:“董尚书,再取一份空白考卷给他。” 开考时间不算长,只要动作够快,还是能勉强考完的。 那个倒霉鬼,激动得双目泛红,心想女子怎么了?女帝陛下胸襟宽广,有明君气度,这样的女帝陛下,值得他终生追随。 姜韶华转了一圈,便回了龙椅上。 监考这等事,其实有些枯燥。 考生们要考一整日,姜韶华自不会枯坐一整天。待了一个时辰左右,姜韶华便以目光示意董尚书,董尚书点点头,接替主考官的差事。 姜韶华回御书房,批阅奏折处理政事。 陈长史和王中书令都在一旁,照旧是先初步筛选奏折。这是一个庞大又繁杂的工作。天子再厉害,也只一双眼睛一双手。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睡,也看不过来。 必须得有信得过的近臣,先行筛选,将重要的政务呈上来。就这,姜韶华每日也得花费大量的时间批阅奏折。 陈长史笑着打趣:“皇上今日是主考官,怎么又回来看奏折了?” 姜韶华笑道:“要考一整日,朕到结束前再去转一转。也省得考生们太过紧张。” 又将倒霉鬼弄污了试卷的笑话说了。 陈长史哂然:“这等人,意志不坚,被罢黜也是活该。皇上既给了他恩典,就看他能否把握了。” 王瑾见女帝陛下容光焕发心情极佳,也跟着笑了起来:“听闻叶县女子书院出了一位女进士。皇上今日可瞧见了?” 姜韶华挑眉笑道:“排在第一个,朕一眼就见到了。当年女子学院,只有五个女学生,她就是其中一个。后来学生渐渐多起来,她一直是书院头名。她原本叫大妞,大名还是朕亲自给她起的。”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殿试还没考完,就已是皇上心中的可用之人了。 就是王瑾,都忍不住羡慕一回陆真的好运道。 “王舒是你的堂妹?”天子忽地问了一句。 王瑾收敛心神,点头应是:“她是王家十二房的姑娘,是臣的近支堂妹。” 女科选拔,王家当然不会错过。王家这一辈的姑娘中,王舒容貌平庸些,读书却是最出众的,且颇有主见。定下这个人选的时候,其实王家族人内部也有些异声。 主要就是王舒是女子中少见的性格刚硬,并不如何听长辈的话。是王瑾一力坚持,才定下了王舒。 姜韶华听王瑾轻描淡写的几句,心中便有数了,略一点头。 傍晚,姜韶华又去了金銮殿。 考了一天,众考生都是一脸疲惫。 只有陆真,依旧精神奕奕,一双大眼闪着光,在一殿的考生中格外醒目。 姜韶华微微一笑,目光掠过陆真身后的少女。这个少女,比陆真大一些,额头略宽,鼻梁平平,可谓貌不出众。不过,这个少女神色从容冷静,犹胜陆真。 这便是王瑾的族妹王舒了。 王瑾为人细致谨慎,既然他特意提起这个族妹,可见王舒有过人之处。 姜韶华又看向另一个少女。这个少女皮肤白皙柳眉杏目容貌颇美,正是李博元的妹妹李芳菲。 冲着李太后,李芳菲也得有个好名次,以后留在宫中当差。 另外,卢氏的姑娘卢青青,博陵崔氏的崔允儿,也都在这二十人其中。 卢玹病逝,范阳卢氏不吭不哼不闹腾,这份人情也得领。博陵崔氏是皇室正经姻亲,相当于后族。该给的体面也是要给的。还有范氏女,看在范大将军站队及时忠心耿耿的份上,也得提携一二…… 姜韶华在心中默默思忖,面上半分不露。 众新科进士起身,一同躬身,高呼天子万岁。 姜韶华没见怎么运气,一张口,声音清晰地传进众人耳中:“朕会亲自批阅,定出一甲三名。” “你们是朕登基开恩科取的进士,是朕的门生。今后,朕就是你们的靠山。希望你们都能成为大梁朝堂的栋梁,为国朝尽忠。” 一众新科进士,听得热血澎湃,再次躬身谢恩,高呼万岁。 众人退出金銮殿后,开始往宫外走。路上不敢说话,走近宫门的时候,开始兴奋地窃窃私语。 “女帝陛下美丽又威严,刚才我偷偷瞧了一眼,只觉光芒四射。” “你胆子够大的,我压根就不敢抬头看。皇上的声音倒是格外好听。” 女子们更是亢奋激动。 她们大多出身世家大族,平日出入的是内宅,见识过的最大场面,也就是进后宫给太皇太后太后娘娘请安了。譬如李芳菲,就曾在过年时随家中长辈进过宫,觐见过太皇太后。 可是,这如何能和进金銮殿觐见天子相提并论? 她们以后就是女进士,和男子一样有正式的官职,可以做官……哪怕不能外放,只能在宫中当差走动,那也是正式的朝廷官员! 出身叶县的陆真可谓一步登天。她们这些名门千金,其实也是一样。 她们突破了重重束在身上的枷锁,走出困住她们的内宅,即将走进官场,谱写属于自己的崭新人生。 第七百五十八章 登天(三) 殿试一共一百二十份考卷。这些都是准进士,不必再糊名誊写,由天子亲自阅卷定夺名次。 当然,天子亲自阅卷就是个噱头。姜韶华安然端坐在上首,看着董尚书和另两位礼部官员埋头忙碌,就算是“亲自”阅卷了。 陈长史和王瑾也被宣召了过来,一同加入了阅卷的行列。 约莫两个时辰左右,考卷就都批阅完了。董尚书等人商议斟酌后,将批阅完的考卷按一定的顺序排好,最后才呈到御案上。 接下来,就是天子亲自翻阅圈定一甲三名了。 姜韶华翻了最上面的十份考卷,从中挑出三份最合心意的,定了状元榜眼探花。 女科的考卷也是一样,同样选出三份来。 董尚书一眼瞄到了排在最上面的名字。 陆真! 果然是她。 董尚书心中了然。听闻这个陆真出身叶县百姓之家,是叶县书院第一批女学生,连大名都是皇上当年亲自起的。这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哪! 排在第二的,是王舒。 第三个名字是李芳菲。 真才实学当然有,天子着意抬举王氏李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当日天子顺利登基,王瑾和李太后的坚定支持都起了极大的作用。 卢青青崔允儿范湘宁等名字,一个个映入眼帘。这些熟悉的姓氏入目,董尚书便知道对方出身来历了。 事实上,这二十个女进士里,唯有陆真是出身乡野。其余皆是名门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闺秀。 这也是难免。寻常百姓供养儿子读书都吃力,怎么可能让注定嫁出门的女儿读书?陆真也是有运道,碰巧叶县的县令为了政绩和投郡主所好创办了女子书院,碰巧她聪慧机灵勤奋上进,碰巧入了郡主的眼。 现在乘着这股东风,可不就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董尚书,”姜韶华笑道:“此次是恩科,也不必让进士们苦等了。明日一早就张榜,后日设宫宴,让所有新科进士风光一回。” 董尚书忙笑着拱手应道:“皇恩浩荡,是新科进士们的福气。臣领旨。” …… 隔日一早,礼部外便张贴新科进士的皇榜。 能进金銮殿参加殿试的,都是进士。无非是名次的高低区别。所以,今日来看榜的准进士们比会试放榜时淡定得多了。 只有一个热泪盈眶当众痛哭的,惹来众新科进士善意的笑声。 这个喜极而泣的进士,正是昨日在殿试时弄污了试卷的倒霉鬼。天子赐了他一份崭新的空白考卷,他奋力书写,到底还是写完了考卷。最终名次还不错,在二甲之列。 别人怎么想他不管。总之,他以后就是女帝陛下最忠实的门生。 女进士的榜单,更是清晰醒目。 卢氏家主和崔氏家主都在京城,今日一同来看榜单。见自家姑娘榜上有名且名次颇佳,虽不是一甲前三,也排在了第四和第五,各自心中快慰。 他们都是南阳王府的正经姻亲。如今南阳郡主是真龙天子,他们也成了真正的皇亲国戚,自然也跟着沾光。 至于一甲前三,也实在争不过。 陆真是预定的天子心腹,王舒背后有王丞相和庞大的大梁第一氏族,李芳菲身后有李太后和李氏。 不管怎么说,总比郑家强得多。 家族出了逆贼,接连死人,家底掏出了一大半,低着头缩着脖子关着门。连朝廷的恩科考试都没来参加。 “夫子,山长,我是女进士头名。”陆真激动得差点蹦起来。 李颖强忍着笑,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来:“一甲第一,就是状元。你是此次恩科的女状元。” 崔文秀自制力比李颖差了一截,伸手搂住陆真,畅快地笑了起来:“陆真,你实在太争气了。我们叶县女子书院,也将因你名扬天下。” 陆真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茬:“我们叶县女子书院,早就名扬大梁了。此次女科选拔,夫子和山长都考中了。我们师生三人都考中。以后我们的书院怕是要被挤破门槛了。” 李颖和崔文秀展颜笑了起来。 高挑美貌的李芳菲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友善地和陆真寒暄招呼。 很快,王舒卢青青等人也都过来了。 男子们进官场,有同科同年。她们是第一批女进士,是天然的同盟。彼此相扶相望也是应该的。 陆真在书院读书六年,平日就是大姐头一样的人物,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对上一众大族出身的姑娘竟是半点不怯,落落大方地和众女子寒暄说话。 原本对陆真还有些许不服气的女子们,心里倒是生出几分敬意。 隔日天子设宫宴,一百二十名新科进士全部进宫赴宴。 朝堂百官也一同赴宴。十人一席,一共摆了四十多席。这等时候,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新科进士们正式踏入大梁的官场第一步。 满眼的朝堂众臣和新科进士中,占了两席的女进士们,自然是最耀眼最醒目的一群。 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宣召女科进士前三名上前,一一问询姓名年龄。 陆真被反复教导过,在这等盛大的场合不能乱说话,中规中矩地答道:“回皇上,臣叫陆真,今年十四岁,来自叶县。” 十四岁的少女,鲜花一样的年纪,偏要装出老持沉重的模样来。 姜韶华莞尔一笑:“不必拘谨。朕设女科考试,是要为大梁选出有用之才。你们这一科二十人,朕都是要当大用的。以后见朕的时候多的是,要尽早习惯才是。” 陆真双眼熠熠闪光,点头应是。 一众朝堂重臣,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各自暗道不妙。 他们大多以为,皇上是要选些女官进宫差使。女进士就是个由头罢了。现在皇上当众宣称“要当大用”是什么意思?该不是要让这些女子进六部吧!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皇上微笑着说了下去:“二十位女进士,朕留三个在宫中。其余人,就分去六部观政学习。” …… 第七百五十九章 登天(四) 新科进士进六部观政学习一年,是朝廷惯例。等一年过后,六部衙门会给所有新科进士考核定等。得了上等考核的,吏部会优选选官派官。 皇上一张口,竟要打发十余个女进士进六部。先不说女进士们日后怎么选官派官,就说六部官衙里,忽然多了这么些女子,岂不是添了许多麻烦? 董尚书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还算镇定。 其余重臣们,就有些措手不及了,面上纷纷露出异样的神色来。 还是张尚书最勇猛,第一个张口说道:“老臣斗胆,这一科女进士一共二十人,全部进宫当差也不算多。老臣听闻,宫中已经放出了两批年迈的宫人内侍,正缺人手。皇上何不将她们全部留在身边差遣?” 周尚书下意识地点头,万幸没有张口附和。因为,下一刻张尚书就迎来了女帝陛下毫不客气地挂落:“朕开设女科,是要为大梁选才。不是为了充实宫廷。她们都是经过礼部考试选拔出来的进士,就当和男进士们一同为朝廷所用。” 张尚书吃了一顿排头,灰头土脸脸面全无,不敢也不便再说话。 周尚书更是缩着头不吭声。 董尚书高声道:“皇上英明,为国朝选用大才,臣请皇上,将女进士多分些到礼部来。” 呸!恬不知耻的天子走狗! 张尚书心中还没鄙薄完,身边刚走马上任的刑部尚书杨尚书站了起来:“刑部这里,经常关押女犯,审问起来多有不便。臣正愁无人可用,请皇上多派些女进士来刑部。” 呸!厚颜无耻的天子爪牙! 张尚书心里大骂。 兵部尚书丁尚书也起身了:“皇上,兵部事务繁杂,人手不够,女进士们来了正好。” 呸呸呸! 有完没完了! 张尚书在心里都骂不过来了。 因为纪尚书也站起来了。 “皇上,户部事务繁杂,最缺得用的官员。”纪尚书大义凛然:“皇上可以将新科女进士全部放到户部来历练。等一年后吏部派官,她们都学会了怎么算一地田赋怎么看账目,便是去各地外放做官,也不会被底下的油滑小吏们蒙蔽了。” 张尚书:“……” 张尚书震惊地看着纪尚书。 纪尚书是已逝宝华公主的嫡亲外祖父。太康帝在世时,对岳父便十分信任。到了太和帝继位,对纪尚书也是信赖有加。纪尚书脾气也是出了名的耿直暴躁,脾气上来谁都不搭理。 姜韶华以郡主之身继承大位,其实一开始纪尚书是不太支持的。 谁曾想,这才大半年光景,纪尚书就从骄傲昂头的猎犬变得温顺……不对,是冲着主子摇尾巴的家犬! 张尚书心中愤愤。 天子对纪尚书的知情识趣却十分欣赏,笑着说道:“纪尚书一片好意,朕心领了。不过,朕还是希望她们分去六部,隔两个月轮转一次,一年中将六部差事都学一遍。” 就像男子们一样。 最终以考核的结果为依据,来给她们派差事。 也不用担心她们不适应官场或被上官穿小鞋。毕竟,除了陆真之外,其余女进士个个有深厚背景。有什么事,家中长辈自然会出手。 为什么几位尚书大人都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支持天子?因为这十几个将要进六部观政学习的女进士里,就有他们的子侄后辈。 董尚书心想,如果皇上连这都算在内,那可真是算无遗策了。 不管张尚书愿不愿意,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宫宴散会,姜韶华留下了三位即将留在宫中当差的女进士,崔文秀和李颖也被留下了。 姜韶华笑着吩咐:“你们三个先跟着陈舍人,学一学宫里当差的规矩,听陈舍人号令行事。” 三个女进士一同应了。 陆真昂首挺胸气势如虹。 王舒面色平静从容不迫。 李芳菲柔声细语仪态优美。 可谓是各有特色。 陈舍人多了三个下属,心中也很是愉快,笑着将她们三个领到一旁,仔细地教导规矩。 姜韶华笑着看向李颖:“你考上女进士,以后在崔县令面前,可以挺直腰杆。半点不用怵他。” 李颖笑道:“托皇上的福,臣从六年前开始就和他平起平坐了。” 姜韶华一乐:“你真的想回去?要不要留在朕身边当差?” 李颖笑着答道:“叶县女子书院如今声名赫赫,每年都有许多女童慕名前来读书。现在书院里的女夫子也越来越多。臣实在舍不下,还是早些回去。” 还有丈夫和两个儿子哪!怎么能割舍得下? 姜韶华心中了然,也就不再多说,转而问崔文秀:“你若是留在京城,可以在这里开设女子书院。将儿子和女儿都接到京城来。” 李颖有丈夫有儿子,崔文秀是寡妇,和婆家闹翻了,和娘家来往也不多。可谓无牵无挂。一双儿女,带到京城来就是了。 崔文秀果然心动了。 她先看了看李颖。 李颖轻声笑道:“皇上要在京城推行女子书院,确实需要一个忠心可靠又能干的人。叶县书院有我,你只管放心。你就留在京城。我回去之后,让人将你一双儿女都送到京城来。” 女子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当年孀居遭婆家欺负,不得不去叶县投奔堂兄。谁能想到,她也有金榜题名做进士的一日。以后还有更远大的前程等着她。 姜韶华舒展眉头,笑着说道:“京城达官显贵众多,会为家中女儿聘请西席。可以说,京城是大梁女子文风最盛之处了。” “不过,这是显贵或富豪之家,普通百姓没有这么多银钱,请不起夫子。” “朕要开设的女子书院,就是为了这些女童。” “一切就照当年的叶县女子学堂那样,束修全免,每天免费供应一顿午饭。” “每个月都要考核,学业优秀的,直接发银子做奖赏。如此一来,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家愿意送女儿进学堂读书了。” 崔文秀心潮澎湃,拱手领了皇命:“臣一定尽心竭力,为皇上办好女子书院。” 第七百六十章 登天(五) 创办女子书院一事,对如今的姜韶华来说,委实不是什么难事。 挑一处宽敞的宅子,崔文秀留下做山长,免束修供午饭,便是为了占这份便宜,也会有许多百姓争相将家中女儿送来读书。更不用说,朝廷的女科考试,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女子除了嫁人生子之外,还有更好的出路。 让女子走出家宅,和男子一样读书识字当差做事。这条路依然漫长,却有了清晰明确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下去就是。 崔文秀笑着问询:“要办女子学院,得招一批女夫子。臣想着,此次参加女科考试落选的,有许多才学出众的女子。就从她们中聘用一些来书院做夫子如何?” 一百零四人参加考试,取中二十人,还有八十四人落榜。她们也都算是眼下大梁才学最出众的一批女子了。稍加锻炼,完全可以胜任女夫子一职。 姜韶华欣然点头:“这是个好主意。此事都交给你了!” 身为天子,不可能事事亲躬亲为,手下就得有一群忠心且能干的女子官员。 崔文秀拱手领命。 说完正事,姜韶华又和两人闲话了一会儿,说些南阳郡十四县里的趣事。 可惜,轻松愉悦的时刻,很快终止。 陈长史王中书令带着一堆奏折来了。 崔文秀和李颖忙拱手告退。退出去之后,两人先去寻陆真。 陈舍人笑道:“陆真先随你们出宫。从明日起来宫里当差,以后就在昭和殿里住下。一个月有两日休沐时间。” 当然了,当差之后忙碌起来,这两日休沐时间经常被差事占据。像陈舍人,这大半年来休沐的时间屈指可数。 陆真按捺着心里的雀跃激动,一本正经地拱手应了。 陈舍人被逗乐了,忍住了伸手摸一摸陆真发丝的冲动。 陆真是女科头名,皇上要以她为榜样,激励大梁所有的女子勤奋读书,彻底扭转世人重男轻女的观念。也可以说,陆真日后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众人瞩目。这是荣耀,也是沉甸甸的重担。 陆真是个十分聪慧的姑娘,陈舍人虽然什么都没说,她也想到了这一层。此时表现出了超乎年龄的沉稳来。 直至离开宫廷,坐上马车,陆真才露出本性,兴奋地欢呼起来:“今日一整天,简直像做梦一样!” “夫子,山长,我真的是女科头名么?” 崔文秀李颖齐声笑着应是。 “我明天起就进宫当差了?”陆真一双大眼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闪亮。 “当然是。”崔文秀李颖再次不约而同地点头。 陆真咧嘴笑了起来。就这么笑了一路,到了崔家宅门外,嚯!一堆人在门口相迎。 其中有清河崔氏的族人,也有李氏的族人。遗憾的是,陆真的家人都在叶县。陆真考中女进士且被留在宫中当差的大好消息,家人还都不知道哪! 这一晚,但凡是考中了女进士的人家,都是一片欢腾。丝毫不亚于家中男子考中进士。 事实上,第一届女子科考的女进士,比男进士们金贵得多。女帝陛下一力抬举,摆明了日后会重用女官。她们便是喝了第一口热汤的幸运之人。进官场走仕途,先行一步,便意味着今后什么事都比别人快一步。这怎能不令人欢欣鼓舞? 李芳菲回家时,李家老少全都迎了出来。 李家的未来和希望,一直都在李博元身上。可惜,李博元惨死在宫变中。李尚书也在宫变中殒命。如今,李家出了一位女进士,且被天子留用宫中。这和李博元当年的天子舍人也相差无几。 李芳菲在家人族人的簇拥下,迈步进了家门。所有的澎湃汹涌,都化作了一个念头。 她一定要用心当差,成为女帝陛下的心腹近臣。或许他日,她会成为李氏的家主。 历来家主都是男子,女子只能掌内宅琐事,从没有女子做家主的先例。不过,大梁有了女帝,女子都能参加科举能入朝做官了,怎么就不能做家主了? 规矩惯例,都可以打破。 王舒回王家,一样有盛大热烈的众星捧月的待遇。 王丞相肩膀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除了不能负重,行走起来毫无妨碍。只是,王丞相平日不太乐意见外人罢了。 今日,王丞相心情颇佳,特意在书房外迎了族侄女王舒。 “好!好!好!”王丞相满面笑容,一脸夸了三个好字:“你是好样的!考中了一甲榜眼,以后能在皇上身边当差,很是不错。” 王舒自小到大都因脾气刚硬不为长辈所喜,今日一朝考中女进士,看便了长辈们欢欣鼓舞的嘴脸,心里颇为畅快。 她张口就应道:“是族兄鼎力支持,我才有机会参加女科考试。” 王家在京城的族人就有几千,适龄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王舒能脱颖而出,一半是因为她读书最好,另一半,就是因为王瑾的支持了。 王丞相总之是不太喜欢王舒的。 王舒张口就顶撞回来,王丞相心里有些不快。不过,他是只老狐狸了,脾气能放能收,对着侄女和颜悦色地笑道:“四郎在宫中多年,如今更是天子心腹近臣。你在宫中当差,有什么不懂不会的,不妨多问一问他。” 王舒答道:“皇上令我们三个跟着陈舍人学规矩当差,有什么事不会的,我问陈舍人便是。” 王丞相:“……” …… 这一夜,陆真亢奋至极,根本就没睡着。 隔日五更,陆真便坐着马车,进宫去当差了。 李颖原本想送一送,被崔文秀拦下了:“她是个聪明孩子,陈舍人也会用心调教她,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今日就打算去请一些女夫子,你有空,正好和我同去。” 李颖欣然应了。 八十四个落榜的女子,有的已经离开京城,有的出身名门大户,未必肯抛头露面。还有的已嫁人为妇,想出来当差,得经过夫婿和公婆的首肯。 崔文秀思来想去,圈出了十几个名字。 第七百六十一章 女官(一) 李颖一看名单,心中就有数了:“这名单上的女子,大多是孀居的女子,还有两个是和丈夫和离的。” “正是,”崔文秀点点头:“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守寡也好,和离也罢,都是没丈夫的女子。便是有娘家可以依靠,也不及自己赚银子养活自己。 她们也最有可能被说服去书院做女夫子。 不出所料,一天之内造访了三个,几乎都应了。一连几日,拜会了十几家,最终答应做女夫子的,一共有八人。 李颖颇有些羡慕:“我们叶县女子书院,到现在也只有五个女夫子。到底是京城,饱读诗书的女子有大把。” 要创办女子书院,最难的一关就是寻合适的女夫子。现在聘了八个女夫子,便可放开手脚了。 崔文秀奔忙了几天,半点不觉疲累,精神奕奕:“书院的地点我也选好了,今日我先写好章程,送进宫中。等皇上首肯了,便开始张贴公告招学生。说不定,在你离开京城之前,女子书院就办起来了。” 李颖笑道:“我原本打算两日后就走。被你这么一说,好歹再留一段时日,等书院办起来了再回叶县。” 丈夫儿子嘛,先往后放一放。叶县那边好吃好喝的,亏不着他们父子三个。 崔文秀心中一暖,紧紧握住李颖的双手:“堂嫂,当年多亏你收容我。我才有今时今日。” 李颖失笑:“怎么忽然说起这等客套话来了?莫非是眼见着就要飞黄腾达了,就想和我划清界限保持距离?说不定,过个三年两载,我就来京城了。到时候,你可得仔细照顾我。” 崔文秀的眼眶微微泛红,泪水并未掉落,只用力点点头。 …… “果然是个能干的臣子。” 姜韶华翻看着崔文秀呈上来的计划书,笑着赞了一句。 崔文秀写的一笔好字,都能直接拿来做字帖了,看着便赏心悦目。再看内容,一条条十分详尽实在。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陈瑾瑜这几日带新人,将跑腿传话的差事指派给陆真她们三人,自己也轻松了不少。有空闲陪着女帝陛下说笑了:“臣也来瞧瞧。” 姜韶华笑着将计划书给了陈瑾瑜。 陈瑾瑜在宫中历练了大半年,整日接触国朝政务,眼光见识格局都远胜往昔。看完之后笑道:“崔山长这份计划书,完全可以用做模版。先在京城试行,等书院办起来了,直接就在大梁各州郡推行。” 姜韶华略一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 “你代朕出宫一趟,去崔山长定好的地方看看。书院需要什么,只管置办。让崔山长写条子,送去户部,直接找纪尚书。” 陈瑾瑜笑着拱手领命。 陈舍人出宫的时候,特意带上了陆真。 李芳菲心中羡慕,口中却半个字不提。王舒却主动张口道:“陈舍人,下官也想出去见识见识。” 陈舍人也就笑着应了:“也好,那就芳菲留下,以备皇上差遣。你们两人随本舍人出宫。” 陆真和王舒脆生生地应了。 李芳菲心里那个后悔,就别提了。 早知如此,她就该厚着脸皮自动请缨。也能得个出宫开眼界的机会,顺便还能不能学一学如何筹建书院。 现在,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真王舒出宫。 诶!官场学到的第一课,脸皮绝不能薄。 李芳菲心里嘀咕着,面上笑盈盈地去了天子身侧。端茶送水,研磨铺纸,传话跑腿。看着都是些琐碎小事,不过,接触来往的都是朝中重臣。便是去后宫传话,也是景阳宫和宁安宫,范贵太妃彻底沉寂,根本入不了天子的眼。 李芳菲心思细密,差事当得仔细。姜韶华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李芳菲是有背景后台的,不过,认真计较起来,能走到她身边的人,哪一个没有背景靠山?只要一心当差,她便能收为己用。 “你去一趟景阳宫,告诉赵公公,朕中午去探望太皇太后。” 李芳菲应声而退。 宫里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宫人。不过,她们多是几年前选进宫的,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岁左右。 新进宫的三位女进士,却都是十几岁,鲜嫩如花苞一样。而且,她们在宫中行走当差,奉的是皇命,出入的是昭和殿金銮殿,气度从容不迫,哪里是后宫宫人能相提并论的。 李芳菲去景阳宫传话,赵公公对她很是客气:“请李舍人受累回禀皇上,就说太皇太后娘娘等着皇上一同用午膳。” 到了正午,天子摆驾景阳宫,李芳菲伴驾随行。 往日都是陈舍人陪在一旁,今天多了新鲜脸孔,郑太皇太后目光一扫,便认了出来:“这就是李氏的娘家侄女?” 郑太皇太后在宫中作威作福多年,女眷见了没有不发怵的。就是朝中众臣,见了位分尊辈分高霸道难缠的太皇太后也觉头痛,何况李芳菲一个初入官场的少女? 被太皇太后眼风一扫,李芳菲心里一紧,反射性地垂下头,正要低声应是,耳畔响起女帝陛下含笑的声音:“祖母,这是今年新科女进士李芳菲,如今领了舍人差事。” 新科女进士。 天子舍人。 是啊,她是朝廷官员,不是奴才,也不是进宫觐见的女眷。她没什么可怕的。 李芳菲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头也抬了起来。 不愧是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来的闺秀,仪态大方。论容貌,李芳菲也是女进士里最美的。 郑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却只觉心里乌糟糟的。 郑家也有出众的姑娘,原本挑出来参加女科考试的两个,半点不比李芳菲差。但凡考了,有她老人家在,姜韶华总得提携一二。现在站在景阳宫里春风得意的天子舍人,就是郑家姑娘了。 奈何安国公太怕死,没这份胆量,主动就缩了回去。 她在宫里生着闷气,却也没法子。 “让李舍人先退下,哀家和你单独说说话。”郑太皇太后不想见她,索性将她打发走。 李芳菲优雅行礼告退。 第七百六十二章 女官(二) 半个时辰后,姜韶华从景阳宫出来,又去了宁安宫。 李芳菲在景阳宫里不被待嫁受冷眼,到了宁安宫就大不一样了。李太后看着自家侄女的目光温柔又亲切,主动张口问询:“进宫当差这几日,可还适应?” 李芳菲忙恭声应道:“回太后娘娘,臣和陆舍人王舍人白日学着当差,晚上住在一处,衣食起居都妥帖。就是臣比陆舍人王舍人愚笨了些,差事学得慢。” 李太后呵呵笑道:“当差做事,第一要忠心,第二还是忠心。你只要一心为皇上考虑着想,事事都听皇上号令,差事就错不了。” 要不怎么说姜都是老的辣? 李芳菲心里还在遗憾今日没能抢着出宫开开眼界,言语中透露出些不及同僚他人的忐忑。李太后一听话音,便猜出了几分,笑着宽慰开解了几句。 姜韶华笑着接了话茬:“太后说的是。新进宫的三位舍人,性情各异,各有长处。陆舍人忠心能干,王舍人胆大耿直,李舍人胜在温柔细致。身边多了她们三个,朕也觉得轻省多了。” 李芳菲被夸得面颊泛红,双目闪出了熠熠光芒:“臣一定仔细当差,绝不负皇上青睐厚爱。” 李太后笑道:“行了,表忠心的话不必多说。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是真金,日久天长自然就显出来了。” 李芳菲红着脸应是,识趣地避了出去。 李太后这才和姜韶华说几句掏心窝的话:“芳菲这丫头,也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被拘得紧,不及王家那丫头胆大,也不及陆真那丫头有冲劲。” 三位新科女进士在天子身边当差,不知有多少人瞩目。陆真出身南阳,是天子的铁杆班底,忠心不必疑虑,最惹人瞩目。王舒也是个妙人,明明是大家闺秀出身,偏偏是个耿直刚硬的脾气,对上朝堂重臣也不发憷。 相较之下,李芳菲确实性子软了些。放在内宅里,是贤良淑德的典范。身为官员,在朝堂行走,在宫中当差,不免就稍稍逊色了一些。 李太后看在眼里,心里也暗暗着急,今日特意鼓励自家侄女几句。私下里,又为李芳菲说情。 姜韶华笑道:“每个人的性格脾气都不同,不必放在一起强行比较个高低。朕很欣赏李舍人的知分寸懂进退。” 李太后笑着叹口气:“就当哀家私心重吧!哀家总盼着她脱颖而出,在一众舍人里是最能干的。” 姜韶华莞尔一笑:“伯母对她一片慈爱之心,她心里明白。以后定会用心当差。” 李太后也是一笑,转而说起了宫中琐事。 郑太皇太后再次卧榻养病,宫务自然就落在了宁安宫。李太后趁着掌权这段时日,又放了一批宫人出去。眼下,打算着再放一批。 “第一批放出了八十人,第二批有九十个。哀家打算,第三批放出一百宫人内侍。”李太后道:“宫里的宫人内侍加起来,将近八千人。如今宫里正经的主子,扳手指都数得过来,委实不需要这么多人。” “等过几年,宝儿日渐长大,需要人手差遣了,再选一批年轻能干的内侍宫人就是。” 重点是,趁着这时候慢慢清理后宫,将郑太皇太后的人逐步清除出去。换上自己人。 姜韶华点点头:“这些事,就劳烦伯母操心了。朕每日处理国事,实在无暇顾及这些。” “宫人内侍放出去两成到三成,不影响宫中运转便可。如果以后确实需要人手,选宫人就是,内侍就不用了。” 宫里为什么要用内侍? 是因为后宫嫔妃多,宫人更多。内侍净过身了,不会秽乱宫廷。也保证了天家皇子公主血脉的纯正。 到了姜韶华这里,就没有这些困扰了。她也不乐见身边围着阴柔的内侍。已经净身在宫中当差的,继续留下也就算了。就不必再作孽,生生将男子变得不男不女。 李太后显然误会了姜韶华的意思,呵呵笑道:“不用内侍也罢。等过了三年孝期,哀家为你选些温柔俊俏的少年郎进宫伺候。” 姜韶华面不改色,微笑着应道:“这事不急,等以后再说。” …… 待到傍晚,陈舍人领着陆真王舒回来了。 在宫外恣意大半日,就是陈舍人都满面红光。陆真还好,出生乡野,家中没什么规矩,想去哪儿抬脚就去。 王舒在王家内宅里长大,平日言行起居处处被管束,偶尔出门,身边一堆长辈,还有丫鬟婆子盯着。今日就这般坦荡地出了宫,在外转了大半天,就如初脱缰绳的马驹一般,心里畅快极了。 姜韶华笑着瞥一眼陈舍人:“今日差事办得如何?” 陈舍人一本正经地答道:“回皇上,崔山长选了一处大宅子做女子书院。这宅子的主人是罪臣,早就被流放出京城了,现在归在户部名下。正好拿来做书院,一文银子都不用花。” “宅子里要稍作改动,花费也不会太多。女夫子已经请好了,一共有八人,基本都和崔山长一样,是孀居的女子。月钱暂定三两银子一个月。等书院办起来以后,要根据每个月学生的学业考核,给女夫子们再发一份奖励。这个就高低不等,各凭本事了。” 这么算来,女夫子每个月能领到三两以上的月钱,委实不低了。 姜韶华点点头:“书院办得好,朕这里还有赏赐。” 陈舍人笑道:“那臣先代崔山长谢皇上隆恩。”顿了顿,又笑道:“户部那边,纪尚痛快地批了条子。” “臣拿着条子去工部,工部那边答应派出十来个工匠。最多一个月,就能将宅子改建妥当。” 这办事效率,实在惊人。 姜韶华笑着嗯了一声,余光瞄到陆真跃跃欲试,不由得一笑:“陆舍人有什么想说的?” 陆真颇有些初生牛犊什么都不怕的气势,张口就道:“臣想请皇上为女子书院赐名。” 第七百六十三章 女官(三) 创办女子书院,是为了让女子们识字读书明理。 读书出众的,以后可以考女科。便是读书平平,也比整日困在家宅里的睁眼瞎子强得多。至少,可以走出家门,看一看外面的广阔天地。 尤其是普通百姓家中的女童,她们原本根本没有读书识字的可能。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便有了改变人生和命运的大好机会。 数年十数年几十年后,大梁各处都有大批这样的女子。她们都会是女帝陛下最忠实的臣子。 陆真毫不怀疑那一日的到来。因为她就是从民间走出来的第一个女子官员。她知道自己的狂热忠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为了女帝陛下,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前。 为书院取名是小事,也是大事。这是在一开始,就彻底打上女帝陛下的烙印。 姜韶华赞许地看陆真一眼:“陆舍人进言有理。女子书院以后会一座接着一座,开遍大梁。是该有一个统一的名字。” 然后,便鼓励舍人们一同思虑:“你们都想想看,书院该叫什么名字合适。” 陆真的脑海立刻运转起来。 王舒和李芳菲不甘人后,也苦苦思索起来。 陈瑾瑜欣慰地看着积极拉磨的下属们。有了她们几个,她确实轻快多了。放在以前,这都得她来苦思冥想。 “就叫姜氏学堂如何?”李芳菲小心翼翼地提议。 “不妥。”王舒不客气地反驳:“听着像是宗室开办的学院。还不如叫皇家女子学堂,威风霸气。” 陆真也想了一个:“要不然,就叫南阳学堂如何?” “皇上曾是南阳郡主,天下皆知。如今皇上以郡主之身登基为帝,执掌天下。创办的女子书院,也该有南阳郡的印记。” “以后所有的女子书院,都叫南阳学堂某某分院。譬如叶县女子学院,以后就叫南阳学堂叶县分院。如此一来,所有在女子书院里读书的女子,都知道是蒙受了皇上恩典,将来学业有成,理当为皇上当差分忧。” 女帝陛下微微一笑,点头赞许:“陆舍人提议不错,就叫南阳学堂。朕亲自写匾额,等书院建成的那一日,你们代我送匾额前去。” 陆真双目熠熠,拱手领命。 王舒和李芳菲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陆真最得天子欢心,和她的出身确实有关系。不过,这几日相处下来,陆真也确实聪慧过人,事事都能想进皇上的心坎里。 她们两个,也得加油努力了。 …… 李芳菲有意无意地和王舒靠拢,私下里嘀咕:“陆舍人最得圣心,你我都被压下一头了。” 王舒看她一眼:“有这功夫拈酸吃醋,还不如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好好琢磨怎么用心当差,为皇上分忧。” 李芳菲:“……” 李芳菲被噎得一肚子闷气。 王舒也是个妙人,转头就去向陆真虚心求教。 陆真年龄不大,心眼不少,笑着说道:“你和李舍人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我一个乡野百姓家的女儿,见识短浅,哪里懂怎么当差。无非就是事事站在皇上这边,仔细琢磨罢了。” 王舒一脸钦佩:“受教了。” 陆真对王舒和李芳菲的态度倒是差不多。面上亲近,心里保持警惕。 三位新舍人暗里较劲,明面上倒是一团和气。 陈瑾瑜忍不住对天子笑道:“真是后生可畏。瞧瞧她们几个,可比我年少的时候厉害多了。我也就是占了早来几年资历老忠心耿耿这几条,不然,怕是压不住她们。” 姜韶华被逗乐了:“放心,你不用和她们几个争宠。在朕心里,谁都越不过你。” 陈瑾瑜被哄得美滋滋的。 “她们三个,就在朕眼皮底下,不会有什么差错。”姜韶华道:“不知去六部观政的女进士们现在如何了。” 陈瑾瑜立刻道:“臣明日就去六部看看。” 姜韶华身为大梁天子,要坐镇宫中,要处理繁杂的国朝大事。不便也无暇去六部,陈舍人代天子去看看就很合适了。 现在宫里有三个新舍人,她出去一日半日的,皇上身边也有人差遣。 隔日,陈舍人先去了礼部。 礼部董尚书很是客气地相迎。分到礼部关政的新科进士,有十六个男进士,三个女进士,共计十九人。礼部四司各分了几个,每日暂时就是听差跑腿,做些琐事。 女进士和男进士们一样听候差遣,没什么特殊照顾。陈舍人看了一圈,心中也就有数了。 接下来,陈舍人又去了兵部刑部。大差不差的,和礼部情况差不多。 到了户部,女进士们都被指派给了汤有银。纪尚书特意吩咐汤有银好生教导几个女进士。 工部和吏部嘛,女进士们都闲散无事。 陈舍人回宫禀报,姜韶华听后,哂然一笑:“董尚书知道朕想要什么。这些女进士,朕是有大用的,就该好生磨炼。丁尚书杨尚书也在揣摩朕的心意,行事和董尚书保持一致。” “纪尚书将女进士都分给汤有银,虽然是躲懒,倒也挑不出毛病。汤有银好好教导她们,日后说不定都是能臣干吏。” “周尚书张尚书……” 姜韶华冷笑了两声:“这两个月,朕且随他们。总之是六部轮转,两个月后女进士们换一个衙门,再慢慢学着。” “他们两人冥顽不灵,朕以后慢慢收拾他们。” 陈瑾瑜也是一肚子窝火:“皇上给他们脸面,承诺三年之内不动他们的官位。他们倒抖擞起来了。” “皇上以后可不能轻饶了他们。” 戴尚书就是个聪明人,主动告老,腾出位置。周尚书不识趣硬赖着不走,张尚书还暗中和皇上作对,简直是不知死活。 君臣两个正在闲话,秦虎一脸喜色地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宋统领已经领人回来了,一个时辰前进了城门,很快就能进宫面圣。” 宋渊回来了! 带着郑宸赵武陆成三个逆贼的人头,一并回来了。 姜韶华目中闪过喜悦:“陈舍人,你代朕去宫门处相迎。” 第七百六十四章 割肉 一个时辰后。 风尘仆仆的宋统领,大步迈进了昭和殿,恭敬地拱手行礼:“皇上,末将幸不辱命,带着逆贼的人头回来了。” 姜韶华没急着去看三个木匣子里的逆贼人头,笑吟吟地上前,扶起宋渊:“舅舅一路奔波辛苦了。” 私下里亲昵的称呼一入耳,宋渊心头一热,低声应道:“末将为皇上分忧是应该的,半点不觉辛苦。” 怎么会不辛苦? 一路随大军行军,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豫州。安顿几日便开始打仗,中间真正的战事倒没花太多时间。活捉郑宸砍了他的首级之后,隔日就快马回京。回来的时间,比去的时候快了一倍还要多。 不过,能早一日到京城,都是好的。 姜韶华知道宋渊的脾气,再累再辛苦,在她面前也不会说。笑着催促:“舅舅先去安顿休息,明日朕再细细问你豫州战事。” 宋渊应了一声,留下三个木匣子,便告退离去。 姜韶华的目光,飘了过去,似在斟酌思虑先开哪一个。 陈舍人自告奋勇:“皇上,臣来开木匣子。” “不用了,”姜韶华淡淡道:“朕自己来开。” 郑宸已经死了,前尘旧事都已成云烟,一个人头而已,还不至于令她进退失据。 姜韶华上前,先开了第一个匣子。 巧得很,第一个匣子里的人头,就是熟悉的脸孔。 宋渊当日那一刀,砍得果断利索,又及时以生石灰炮制过了。人头保存得颇为完整,透过僵硬冰冷的面容,似能看到郑宸临死前的惊骇和不甘。 姜韶华看了片刻,又开了第二个木匣子。这里面放的是赵武的头颅。赵武被左大将军一刀劈成了两半,人头是拼凑起来的,怪异且狰狞。 陈舍人看一眼,胃里有些不适,悄然转头干呕了一声。 姜韶华面不改色,又开了第三个木匣子。 陆成死在城墙上,到底是死在朝廷手里,还是死在郑宸赵武的暗刀之下,已经是个谜。姜韶华也没有追根问底的兴致。总之,陆成死了就行。 陆成被放在棺木里下葬,后来被掘了墓,割了头颅。所以,这颗头颅已经腐烂了不少。 陈舍人一个没忍住,捂着嘴退了出去。 姜韶华眉头都未动一下,叫了秦虎孟三宝等亲卫过来:“这三个人头,一并送去刑部。令刑部立案,以叛国重罪处置陆家赵家。” 陆成赵武死了不算,还得抄家灭族,以示朝廷法度威严。 秦虎等人拱手领命,将木匣子重新装好,拎去了刑部。 新上任不久的刑部尚书杨尚书,肃容接了三个木匣子:“请代本尚书回禀皇上,刑部一定尽快立案判案。” …… 景阳宫的郑太皇太后,很快收到了消息。 郑太皇太后打发赵公公去请天子过来说话。姜韶华忙完公事,直至傍晚才来。 郑太皇太后从前飞扬跋扈颐气指使,如今通通收敛,和姜韶华说话语气温和,有商有量:“韶华,哀家知道,郑宸犯了大逆不道的重罪。不过,他已经死在宋统领手中,头颅也被割下带到京城了。” “尸首是没地方可寻了。这颗头颅,还是送回郑家,让安国公悄悄准备一具薄棺木,放一身衣服,好歹入土为安。” 姜韶华拿捏起郑太皇太后来,轻车熟路,先是一脸为难,然后是长长叹息:“祖母,朝堂众臣都看着,朕一次又一次地施恩郑家。失了天子的雷霆威势,朝廷法度又被放在何处?” “朝臣们或是心中不服,或是心思浮动,日后犯了大错,以郑宸之事和朕掰扯,朕要如何回应?” “难道朕要说,在朕这里,郑家地位超然,凌驾于朝廷律法之上吗?” 郑太皇太后自知理亏,不说别的,又用起了哀兵之策,眼泪簌簌:“韶华,哀家一手养大了他,他背刺了哀家,犯了大错,哀家也恨他不死。可他已经死了,哀家这心里空落落的。这些日子,哀家总梦到他生前模样。” “你看在哀家的颜面上,好歹让他安葬。他这辈子造孽,下辈子投胎做个畜生,也是他的命。” 郑太皇太后信佛,佛家最讲究来世因果。如果不能安葬入土,便是游荡的孤魂野鬼,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 郑太皇太后这般示弱低头,就是盼着郑宸能早些转世投胎去。 姜韶华不答应,也不拒绝,就这么一脸为难地和郑太皇太后周旋。 郑太皇太后心中恨恨,却也清楚,就这么空口白话,姜韶华绝不会点头。非得再放一放血不可。 “对了,哀家听闻你要在京城办女子书院。”郑太皇太后勉强打起精神:“办书院,得聘请夫子,还要供应学生们一顿午饭,得耗费不少银子。” “这些花费,就不必你操心了,哀家这里还有些私房,这些哀家来出。” 姜韶华没有拒绝:“祖母这般慷慨,我代所有女学生先谢过祖母。” “郑宸的人头是不是能送去郑家了?”郑太皇太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姜韶华继续沉吟。 郑太皇太后忍着闷气,继续放血:“哀家还听说,你打算在大梁各州郡都推行女子书院。这其中耗费的米粮银子,对眼下的朝廷来说也是一大负担。户部出三成,内务府再出三成,再让各州郡自行筹措四成,你看如何?” 若是在每郡都设女子书院,那就是三百个。要是再继续推广,每个县都设一个女子书院,那就得上千个。每一年要出的开销,就是个惊人的数字。户部肯定支应不起。 就是支应得起,也没这么办事的道理。如果朝廷出银子创办女子书院,男子们读书是不是也该补贴一二? 像郑太皇太后提议得这样,就比较合理了。 内务府一直被郑太皇太后紧紧攥在手里,相当于是她老人家的钱袋子。这回是狠狠地割了一刀了。 姜韶华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终于松了口:“朕打发人给杨尚书送个口信,这件事得悄悄办。” 第七百六十五章 臣心 前去刑部传话的,依然是陈舍人。 陈舍人时常代天子去六部衙门传口信。众臣一开始颇不适应,现在也慢慢习惯了。 杨尚书官职比陈舍人高得多,对着正七品的陈舍人却十分客气:“陈舍人请座,来人,快上一壶好茶来。” 谁不知道陈舍人是天子第一近臣,也是最得天子信任的宠臣?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陈舍人比景阳宫里的赵公公可要硬气多了。 毕竟,赵公公只是一个内侍,所倚仗的是太皇太后的青睐。一旦失了主子欢心,随时都能被取代。 陈舍人的亲祖父,是朝廷的“内丞相”,也是众人眼中未来的大梁丞相。 陈舍人的亲爹,同样深得天子信赖倚重,天子不久前才下了圣旨,令博望县的陈县令去豫州做刺史。 陈舍人的兄长陈浩然,接替亲爹的位置,做了新一任的陈县令。替皇上管着铁矿和银矿……没错,现在南阳郡不用再遮掩有银矿一事了,大大方方正大光明地开矿就是。 还有陈舍人的丈夫马耀宗,现在在吏部做着当差任职,同样简在帝心。 陈氏一族,已然一跃而起,成了大梁新贵。 杨尚书素来是个圆滑周全的体面人,对着前途无量的陈舍人,自然格外热情。 陈舍人笑道:“皇上令我来传口信,我说完就得回宫复命。杨尚书请让左右先退下。” 杨尚书点点头。 待随从们都退出去,陈舍人才低声道明来意:“……太皇太后坚持这么做,皇上素来孝顺体恤长辈,只得勉强应了。这件事,还请杨尚书守口如瓶,在外面别乱说。” “也免得传出对景阳宫不敬的留言,损了太皇太后的名声。” 懂了! 这件事得立刻传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郑太皇太后是个偏心的老糊涂。让太皇太后党官员进一步离心,加快投向天子的步伐。 杨尚书这只老狐狸一点就透,立刻应道:“陈舍人请放心,本尚书从不是胡乱嚼舌之人。此事,本尚书一个字都不会说。” 当然不能由他亲口说,让身边随从“一不小心”透点口风出去,就足够了。 陈舍人和杨尚书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杨尚书办差,皇上自然放心得很。” …… 杨尚书办差,确实让人放心。 两日后的夜晚,杨尚书派人将郑宸的头颅送去了安国公府。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知道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安国公捧着木匣子,心情百味杂陈,最终挤出一句:“请代我多谢杨尚书。” 送木匣子的长随,立刻道:“尚书大人吩咐过,这事不能张扬。请国公爷速速将郑公子的头颅安葬入土。” 安国公点头应了。 待长随走后,安国公打开木匣子,看了儿子的头颅许久。 他没有哭。都到这等地步了,抹眼泪哭鼻子毫无用处。郑太皇太后明显走了一步错棋。可现在的他,连家门都不能随意踏出一步,不能进宫,也见不到太皇太后。便是见到了,难道他还能不知好歹地指责太皇太后? 安国公亲自备了一具普通棺木,将郑宸的人头放了进去,又放了一身崭新的衣服鞋袜。 当日晚上,棺木就被悄悄安葬了。 然后,不知是谁口风不紧,悄然传了出去。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所有朝臣的耳中。丞相党官员大肆渲染,指责太皇太后不顾朝堂法度肆意妄为。就是太皇太后党羽们,也觉得太皇太后做事不讲究。 今时今日,郑家颓废之势越来越明显,无力再挽回。郑太皇太后又是个老糊涂。太皇太后党的官员们,难道要跟着这艘破船一同沉没? 那当然不能啊! 还有什么太皇太后党啊!他们明明就是忠于国朝忠于天子的忠臣。领朝廷俸禄,为天子分忧,才是他们该做的事情! 短短几日内,陈长史就收到了许多拜帖。 陈长史白日晚上忙着政事,还要抽出时间来应对这些主动投靠过来的官员,头上的白发肉眼可见地多了一些。 姜韶华看在眼里,也很心疼自己的长史大人,特意吩咐孙太医:“孙太医,陈长史近来太过操劳,头上白发多了不少。你为陈长史开些补药,多用些珍贵药材。” 孙太医笑着领命,精心炮制了两大瓶黑乎乎的膏药,送给陈长史:“这可是皇上特意令下官为长史大人做的补药。一天喝两次,连着喝上一个月,益气补血,滋养得很。” 陈长史失笑:“皇上每日忙着处理国事,要应对景阳宫宁安宫,竟还为我操心起来了。” 孙太医笑着打趣:“可不是么?能让天子这般体贴关心的臣子,也只有陈长史了。” 都是南阳王府的老人,彼此相识几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些话,对着别人不能说,对着孙太医却是能说的。 陈长史笑着叹一口气:“皇上这般对我,我便是忙得呕心沥血,也值得了。” “当年我随南阳王就藩,想着做一个王府长史,这辈子就足矣。谁能想到,我们的郡主有这等大造化大运道,做了大梁天子。我这五十多岁的王府长史,现在竟做起大梁丞相了。” 孙太医低声笑道:“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进宫来做太医。原本我都打算好了,要在南阳王府里养老哪!” 何止是太医,还是太医院的医正哪! 原本的太医院医正,是季太医。结果,季太医被淮阳王和高凉王世子暗中收买笼络,在太和帝的汤药里做手脚,谋害了太和帝的性命。季太医死在了牢房里,季氏一门也被灭了族。 医正的位置空缺了出来。姜韶华登基为帝后,召孙太医父女两人进宫,孙泽兰是正七品的医官,孙太医则做了正五品的医正。 人生忽然就到了巅峰!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又是这么顺理成章! 他们能做的,也就是为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两位南阳老臣,对视而笑。 …… 第七百六十六章 南阳(一) 一个月后。 天子御笔亲题的匾额被挂了起来,南阳学堂四个大字在耀目的日光中熠熠生辉。 围拢来看热闹的百姓,将学堂外挤得水泄不通。这其中有大半都是送了自家女儿来读书的。 正如姜韶华所预料的那样,推行女子学堂一事进行得颇为顺利。 改革从上自下,远比从下而上简单得多。大梁有了女帝,有了女科选拔,有了女官,有创办了六年之久的叶县女子书院,现在京城再设女子学堂,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被聘来做女夫子的,大多有背景有来头。这些家族,在舆论上自然要维护南阳学堂。 再者,南阳学堂以后消耗的钱粮,都由内务府来出,户部不必出一文钱。朝臣们也没什么立场去反对这么一桩好事。 对京城百姓们来说,家中女儿可以免束修去读书,还有一顿免费的午饭,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万一家中女儿争气,读书读得好,将来能参加女科选拔,像传说中的陆舍人那样,从乡野百姓的女儿一步登天考中女进士做官……这样的好事,让人在梦中都能笑醒。 总之,这一个月来,源源不断地有百姓带着女儿前来报名。还有些脸皮厚的,将家中小子也一并带来:“让我家小子也一并进学堂读书吧!我家小子聪明得很,比丫头聪明得多。反正学堂都建起来了,多收几个学生也是好事对吧!” 崔文秀在叶县做了几年夫子,什么样的家长都打过交道,听了这等话也不生气,微笑着说道:“南阳学堂是皇上亲自设立的女子学堂,只收女学生。男孩子要读书,京城有官学,也有许多私塾,尽管可以送去。” “我们普通百姓,哪里考得上官学。私塾收得束修又贵,实在读不起。求求你收下我家这个小子……” 说着,就让家中小子跪下磕头。 崔文秀只得好言好语地将人劝走。 这还算是好对付的。总有些百姓冥顽不灵又不讲道理的,见免费的学堂不收小子,自家又没姑娘,占不到这份便宜好处,就来学堂外闹腾。 好在宫中早就派了一队御林侍卫来。遇到这等胡乱闹事的百姓,便杀气腾腾地亮出兵刃,将人轰走。 崔文秀这一个月里不知操了多少心,对着李颖叹道:“现在我才知道,当日叶县女子书院能顺利开起来有多不容易。” 李颖也笑着叹了口气:“想做事,哪里容易。一开始拼力宣传,也只收了五个女学生。聘不到女夫子,我家崔县令便将主意打到我身上。后来有郡主全力支持,才慢慢好起来。” 又笑着宽慰崔文秀:“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女夫子聘来了,书院改建妥当了,来报名的学生已有近两百个。想想叶县女子书院,到第四年才有这样的规模。” 崔文秀想了想,也笑了起来:“说得对。事情再难,也得一件一件慢慢来做。” 众目所瞩之下,南阳学堂挂上匾额,也在这一天开始正式授课。 李颖在京城留了这么久,家中丈夫儿子纷纷来信催促她回去,叶县女子书院也少不了她,很快收拾行李启程回南阳。 临走之际,陆真特意来送行。 在宫中当差一个多月,陆真身上的朝气锐气半点不减,且比往日更从容自信。就如一块美玉,稍加雕琢,便熠熠生辉。 李颖握着陆真的手,依依不舍地低声嘱咐:“以后在宫中用心当差,别辜负了皇上对你的厚爱。” 陆真用力点头:“山长放心,我一定好好当差做事,绝不给叶县丢人。” 李颖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陆真的头。 陆真这就不太乐意了,嘀咕道:“我现在是朝廷官员天子舍人,山长可别拿我当不解事的孩童。” 李颖失笑,缩回手,转头和崔文秀话别许久。坐着马车离去的那一刻,李颖心里满是不舍,远远地眺望高大的城门。 …… 行路大半个月,回到叶县的时候,已是天气渐渐燥热的五月了。 崔县令带着两个儿子迎到了城门外。还有许多女学生和女夫子都来相迎。 受到这么隆重的欢迎,李颖心里十分受用,满面笑容:“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留了短须愈发英俊成熟的崔县令笑道:“叶县女子书院考中了三个女进士,这是何等盛事。大家伙儿不能去京城,听闻李山长回来,主动要来相迎道贺,我也拦不住。” 大梁天子设女子恩科,取中二十个女进士。叶县就占了三个,且还有一个头名的陆真,可谓出尽了风头。 崔县令满心骄傲,满眼都是自己的妻子。 日渐长大的崔大郎崔二郎,也冲到亲娘身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家娘亲:“娘也是女进士。” “娘可真厉害!” 李颖被儿子们吹捧得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女学生们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问询:“山长,陆师姐真得留在宫中当差了么?” “当然是。”李颖抓住机会,对所有目中闪着憧憬的女学生们画了一张又圆又大的饼:“她是女进士头名,现在是正八品的女子舍人,还有正式的官服。每个月能领俸禄,大朝会的时候,她还有资格一并上朝。” 众女学生一同发出惊叹声。 李颖笑道:“你们以后用功读书,等朝廷再开科举,你们也可报名去参加。只要能通过我们书院内部的选拔考试,去京城考试有人护送,路费也都由书院来出。” 从叶县到京城,坐马车近一个月,吃喝住宿是一笔极大的花费。对普通百姓出身的女学生们来说,基本承担不起。李颖这般承诺,解决了学生们最大的忧虑,顿时惹来一阵雀跃欢呼。 然后,一对熟悉的脸孔冲了过来。 一个是陆真的祖母,一个是陆真的亲娘。 陆张氏二话不说,跪下就给李颖磕头:“我家大妞能有今日,都是李山长教导有功,我给山长磕头,多谢山长大恩大德。” 第七百六十七章 南阳(二) 陆真考了女进士,还考了头名,被留在宫中当差。这对叶县女子书院来说,是值得夸耀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大喜事。对陆家来说,就像天上掉下的一块大馅饼,直接将陆家老少都砸晕了。 陆家在叶县里不过是普通百姓,家中有两张织机,老少六口人。陆真当年去书院读书,倒有大半都是冲着免费的午饭去的。 谁能想到,那个大言不惭宣称长大后要给郡主当差做事的丫头,竟真得去了京城,进了宫廷做了天子舍人? 郡主当年赐名陆真,原来是美梦成真的真。 陆家收到喜讯也有月余了,至今还没从天降的喜讯中回过神来。每日都有大把亲戚好友登门。 陆婆子也不吝啬小气了,拿出私房银子置办酒席,请邻居亲朋都吃个满嘴流油。还不忘教训孙子:“瞧瞧你姐姐,这般有出息。你以后得用功读书,过两年也去京城考进士做大官。” 陆小宝已是十二岁的少年郎,在书院里读书几年,学业平平,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我可不成,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认真读几年书,以后谋个差事倒是不难。科举就算了,别说考进士,就是去考秀才我都够呛。” 陆婆子气得揍了孙子一巴掌,脸上却是喜气洋洋的。 不管怎么说,陆真有了大出息,整个陆家都跟着更换门庭。陆家的门前,也像模像样地放了一尊石头雕琢的书箱子。来来去去的都要去摸一摸,沾一沾女进士的旺盛运道。 今日李山长回叶县,婆媳两个连织布也顾不上了,一同赶到城门外。陆张氏跪得快,陆婆子慢了一步,很快也跪下了。 李颖哭笑不得,忙伸手扶起婆媳两人:“这可使不得,你们都快些起身。” “陆真现在有官职,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你们现在都是官员家眷了,不能随意下跪。” 婆媳两个晕乎乎地起身,除了满嘴道谢,也说不出别的有见地的话来。显然都喜翻了心。 李颖笑道:“大家伙儿都别在这儿杵着,都进城门。有什么话,我们回书院慢慢说。” 众人一同应声,簇拥着李颖往城门里走去。 崔县令也是一脸骄傲,心想自家媳妇就是厉害能干。 因为李颖归来,叶县女子书院直接停课一天。这一日,所有学生喜气洋洋,仿佛下一个能考中女进士的人就是自己。 就连卢若华,也被这喧闹喜庆的气氛感染,缠在李颖身边问长问短:“山长,你去京城,可见到我长姐了?” 李颖笑着纠正:“得改口叫皇上。” 十一岁的卢若华,如今少女初长成,眉眼秀美,笑起来甜美可人:“山长说的是,山长见到皇上了吗?” “嗯,见了,还不止一回。”李颖笑道:“在礼部考试见了一回,进金銮殿见了一回,后来又进宫见了一回。” 卢若华羡慕不已:“山长快些和我说说,皇上现在是什么模样?” 李颖没有笑卢若华的天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气度截然不同。皇上是南阳郡主的时候,美丽威严。如今坐了龙椅,更多了属于天子的霸气凌厉。” “不过,皇上召见我们的时候,还是和以前那样,亲切温和。” 卢若华遥想着长姐的风姿,心旌摇曳,不胜向往。 可惜,她还在守父孝,来书院读书都属于不太妥当的举动。去京城是不可能的。少说也得再等两年多。 卢若华一脸遗憾,李颖看在眼里,不由得一笑:“以后时间长着呢!或许要不了多久,皇上便会召你们兄妹一同去京城了。”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一直将梅姨娘母子三人留在南阳郡。 换了李颖自己,也会这么选择。 卢若华兄妹虽是皇上的亲弟妹,到底都姓卢,一直安置在南阳郡,也没人会说什么。便是范阳卢氏,也不会跳出来为卢若华兄妹两个打抱不平。 卢氏出了一个平州刺史,现在还有一个考中了女进士去了礼部观政的卢青青。皇上对卢家委实不薄。卢家哪里敢给皇上惹麻烦,巴不得卢若华兄妹都老实些,别去京城给皇上添乱。 卢若华还年少,想不到这些,只为不能和长姐相聚而遗憾。 隔了几日,恰巧正逢书院休沐。 卢若华坐马车回了南阳王府。 如今的南阳王府,比起以前冷清了许多。郡主去了京城,还带走了陈长史祖孙马耀宗汤有银杨政,王府里诸事现在都由冯长史拿主意。 梅姨娘一直在为卢郡马守孝,基本不出院门。卢颖也没再去府学,每日在府中守孝兼读书。 卢若华对亲爹“急病离世”的内幕一无所知,见亲娘和兄长每日茹素十分自苦,颇有些心疼,私下里嘀咕道:“爹走了也快一年了。便是守孝,也能悄悄吃些肉。又没人跑我们饭桌上来瞧。” 梅姨娘瘦了一些,神色柔和,气色倒是更好了。曾经低眉顺眼,如今也能挺直腰杆,舒展眉头,说话时唇畔含笑:“你们两个都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吃什么只管吃。我本就不爱吃肉,吃些素食就行了。” 卢若华劝不动亲娘,又来劝兄长:“哥哥应该去府学读书了。整日闷在府里,一个人读书,没什么趣味,进步也慢。” 卢颖看了一眼傻妹妹,轻声道:“我又不用考功名,书读得好些差些,没什么要紧。” 长姐做了大梁天子。 他这个同父异性的胞弟,太过出众耀目了,反而不美。最好就是平平无奇,不惹人注意,就这么默默地待在王府里。 便是想有些作为,也得等到长姐彻底坐稳龙椅,掌控了朝堂和宫廷。到那时,或许他会有机会走出南阳王府吧! 卢若华怔了片刻,慢慢品味出了一些意味:“那我是不是也该留在王府里,不该再去叶县女子书院?” 卢颖笑了笑:“这倒不必。我和娘留在王府里,便已足够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南阳(三) 卢颖哄走了性格天真有些傻气的妹妹,私下里嘱咐梅姨娘:“娘,妹妹心性单纯,藏不住半点心思。在她面前,说话要格外留神,万万不可让她知道父亲病逝的内情。” 梅姨娘点点头应下。 事实上,卢玹急病离世一事,知道的内情只有寥寥几人。还有些人,隐隐猜到些内情的,譬如南阳王府的几个属官,口中从来不提半个字。就是到了私下里,也从不议论此事。 范阳卢氏,也没人追根问底。 卢玹就这么彻底消失在王府,彻底离开了梅姨娘的生活。 现在没人辱骂她,更没人动手打她,梅姨娘的日子闲适又舒心。不出院子也无妨,反正她以前也不出去。 唯一的遗憾是儿子也坚持留在王府里守孝,不肯去府学读书。 梅姨娘忍不住低声道:“你在王府里守足一年也就是了,以后还是去府学读书吧!大好的岁月,这般消磨,实在可惜。” 屋子里只有母子两人,说话无需拐弯抹角遮遮掩掩。卢颖轻声道:“娘,我读书再出众,也不能考科举了。” 是啊!卢颖不是姜氏血脉,却是天子胞弟。这样的身份,科举之路是行不通了。以后要出仕当差,要走的也是天子恩荫的路子。 对卢颖而言,能让长姐姜韶华满意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梅姨娘和卢若华,也一样是靠姜韶华的庇护过日子。投天子所好才是最要紧。 梅姨娘见儿子心思正主意清明,只得作罢。 卢若华在王府里小住几日,很快又回了叶县女子书院。走之前立下雄心壮志:“等过三年,我满十四岁了,也去京城考女科。我也要考女进士,和陆真一样进宫当差。” 傻丫头,就是考中了,也不可能和陆真一样。 梅姨娘心里唏嘘,面上满是是温柔宠溺的笑:“好,娘等着你有出息的那一天。” 待卢若华走后,母子两个依旧关起门来过日子。 冯长史也不由得暗暗赞叹。梅姨娘卢颖母子两人,实在知情识趣知进退。在拨用度时,冯长史痛快地将梅姨娘母子的月例用度都翻了一倍。 这等小事,冯长史都不必禀报皇上,自己便能做主了。不过,冯长史行事仔细,大事小事都习惯了写信禀报。 正提笔给京城那边写信,长随匆匆来禀报:“冯长史,亲卫营和南阳军营都派了人来。” 亲卫营的精锐大半都去了京城,留下的人手约有八千左右。南阳军也有四千多兵力。养这么多兵,每年都要耗费大批钱粮。 按着平日规矩,一次拨足三个月的军费。这是又到了来领军费的日子。 冯长史放下笔:“请他们都进来。” 南阳军来的是李铁李将军。 亲卫营的三大统领都去了京城,各自留了心腹留守。一营二营三营各自都有人来。 冯长史见了他们四人,看了他们报上来的军费数字,眉头略略一皱,先对李铁道:“李将军,南阳军又招募新兵了?” 李铁搓着手,讨好地笑道:“是。于将军打算在两年之内,令南阳军兵力翻一倍。日后为皇上出兵效力。” 亲卫营这边,也在不停招募新兵,扩充兵力。 兵力充足当然是好事。皇上人在京城,根却在南阳。南阳郡兵力充足,反过来对京城驻军也是一种震慑。南阳军和亲卫营扩充兵力一事,都是得到皇上默许的。 不过,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些? 冯长史有些头痛:“你们只想着扩充兵力,有没有想过养兵要消耗多少钱粮?王府今年收的税赋,快支应不起了。” 李铁厚着脸皮笑道:“博望不是还有一座银矿吗?多挖一些就是了。人手要是不够,我们南阳军来想法子。” 冯长史气乐了:“说得倒是轻巧。挖了矿石要冶炼,要消耗大批人力物力。再者,也不能无限制地开采,市面上银价会受到冲击。米粮的价格也会随之浮动。这是关乎民生的大事,你们懂不懂?” 李铁摇头,表示自己不懂。 另外三位亲卫副统领,也纷纷摇头,表示自己一窍不通。这些操心劳力又消耗脑力的事,非冯长史莫属。他们只管张口要银子要米粮要兵器要战马。 冯长史看着眼前的四个讨债鬼,好心情一扫而空,板着脸孔道:“你们在府中安顿住下,等户房核算账目,过几日再发军费。” 李铁等人纷纷点头,将难题抛给无所不能的冯长史,然后各自愉快地离去。 留下冯长史,对着一堆数字头痛。 南阳王府家大业大,开销也实在太大。郡主去了京城做了天子,再没回来过。陈长史也走了,将这一大摊子都留给了他。他肩上担负着千钧重担,真是时刻都绷着一口气。 这边军费的问题还没解决,那边十四县又冒出了新问题。 如今北地流民,纷纷涌来南阳郡。各县收容的流民,已经达到了一个极惊人的数字,超过原本的百姓了。 流民的安顿是头等大事,县衙要划拨土地,没有良田就要开荒。在流民能开垦土地种出粮食养活自己之前,县衙至少要养活这些流民半年到一年。 各县令纷纷叫苦不迭,写来的公文基本都是要钱要粮食要支持的。 冯长史忙起来,火气蹭蹭,少不得瞪眼珠子骂人。接连几日,就连王府上空的鸟雀都得绕过户房上空。 此外,还有诸多来南阳王府投拜帖的。大小官员各地世家望族皆有。冯长史还得抽空看一遍,有的得亲自见一见。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沈木和闻安也一样忙碌。王府里有品级的正经属官,就剩三人。冯长史忙得脚不沾地,自然要差遣他们两个。 沈木将儿子和女婿都带进了工房做事,闻主簿也没客气,将儿孙也都带来跑腿。等历练两年,就能正式当差了。 这样一片忙碌中,熬过了五月,进了六月初夏。 这一日,冯长史收到了一封豫州来信。 第七百六十九章 南阳(四) 被派去豫州做刺史的陈县令,现在应该改口叫陈刺史了。 陈刺史在四月接到朝廷调令,立刻收拾行李启程去豫州,在路上行了一个多月,才到豫州。算一算时日,这是到了豫州就立刻写了信回来。 这封信写的十分厚实,足足有六页。 冯长史放下公务,仔细地看信。 陈刺史在信中,详细描述了豫州现在的情形。被豫州乱军祸乱过的郡县,实在凄惨。有许多百姓家中男丁被强征去当兵,或死在了乱战里,或被朝廷大军俘虏。家中少了男丁的,耽误了秋收春耕,今年怕是要饥荒。这还算好的,更惨的是被抓去修城墙的百姓,被拖上城头送死的老弱妇孺,还有死于乱军践踏的女子…… 豫州经此大乱,到底死了多少人,根本无法统计。粗略算来,不会少于三万。豫州的人口,锐减了十分之一。 比人口锐减更可怕的,是人心动荡不安。有许多豫州百姓,抛了家业往外逃,成了流民。 流民若是无处安身,很快就会成为流匪。流窜到哪里,哪里就会乱起来。 陈刺史去的时候,就预料到情形棘手,还特意从亲卫营“借”了五百精兵。写信回来,是因为五百精兵不够用,还得继续“借”兵。 另外,豫州缺粮,更缺粮种。朝廷那边,肯定会拨粮拨银子。南阳郡这里再能支持一二,最好不过。 当年卢琮任平州刺史的时候,南阳郡出人出粮出力出银子,花费无数。到了陈刺史这儿,冯长史更没二话,肯定要“支持”。 接下来,又是忙得人仰马翻。 三天后,熬得双目通红的冯长史,调拨出了十万石粮食和能供二十万亩良田耕种的粮种,又拨了十万两现银。然后再从亲卫营调派一千精兵,将粮食和银子送去豫州。这一千精兵,自然也就留在豫州,听候陈刺史差遣。 朝廷衙门多规矩多,事事都要章程。要办妥这些事,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到冯长史这儿,钱粮都归他管,现在连亲卫营也都他管着。办事效率高了几倍不止。 由此,也可见天子对他的信重。 他这个王府长史,如今就是南阳王府实际上的掌权人。诸事都有先办后禀的权利。 人生在世,遇到这样的明主,给他这样的权柄和信任。他和陈长史一样,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 陈刺史一共写了三封信,一封送到了南阳王府。另外两封送到了京城。一封给自家亲爹陈长史,另一封则是给天子的。 信中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寻求“支持”。 陈长史看完信后,也心疼自家儿子。被乱军祸祸过的豫州,和当年的平州差不多。破坏容易,稳住民心重建豫州却不是易事。至少要耗费几年之功。 自家儿子能不支持吗? 必须得支持。 陈长史思忖片刻,就去见天子。 “陈长史来得正好,”姜韶华不等陈长史张口便说道:“陈刺史给朕写信,眼下豫州实在惨烈,大小官员几乎都被杀光了,死了许多百姓,人心惶惶。朝廷得立刻派官拨粮,迅速稳住豫州。” 陈长史有些羞愧:“老臣也正是为了这桩事来见皇上。私心过重,实在惭愧。” 姜韶华微笑道:“别说陈长史,就是朕也有私心。陈刺史是朕的心腹,朕派他去豫州,是盼着他能替朕管好豫州。他张口了,朕岂能不管。” “朕现在就让人召张尚书和纪尚书前来商议豫州一事。” 陈长史心头一热,拱手代儿子谢了天子恩典。 张尚书和纪尚书很快被召进宫来。 豫州缺大大小小的官员共计五十多个,吏部要选派合适的人去补官缺。 “张尚书,朕要你在五日之内定下人选,迅速派去豫州。” 张尚书反射性地皱了眉头:“按着吏部选官补官的章程,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五天时间,实在太过紧张局促了。” 一两个月都算快的,拖延三五个月都是常事。总得留出充足的时间,给候补的官员“打点”。这是吏部上下油水最丰厚的时候。 姜韶华心中冷笑,神色淡淡:“朕再多给五天,十日之内,吏部要办妥此事。张尚书若是办不了这份差,那朕就选一个能办妥差事的人出来。” 张尚书只得拱手领命。 姜韶华又看向纪尚书:“纪尚书,户部现在能拨出多少钱粮送去豫州?” 纪尚书有些为难:“今年刚拨了军费,还得准备英卫营的抚恤银子。另外,工部要修河道,又是一大笔开销。臣得回户部核查算账,才能回禀皇上。” 这要是换成冯长史,立刻就能报出一串真实详尽的数据来。 纪尚书也不是不尽心,不过,当差做事依然脱不了油滑老臣的影子。绝不大包大揽,随时都能找出一堆推诿的借口。大错没有,小毛病总是不少。 没办法,只能凑合着用了。 姜韶华心中暗叹口气,张口吩咐道:“朕也给你十日时间,能拨多少拨多少。” 纪尚书心想,皇上对陈氏父子实打实地偏心偏爱,这是要大力抬举陈氏。说不定过个十年二十年,日后的大梁第一世家就不是王家,而是陈家了。 这等讨嫌的话,纪尚书自然是不会说的,尤其是当着陈长史的面。 纪尚书拱手应道:“皇上放心,臣这就回户部,召集户部所有人着手办这桩差事。” 姜韶华略一点头,轻飘飘地来了一句:“陈刺史去豫州,是朕的主意。朕自是要鼎力支持。南阳王府那边,也会出钱出粮。等过个几日,朝廷就该收到南阳郡的奏折了。” 纪尚书神色有些微妙:“是,老臣知道了。” 南阳王府有谁在? 当然是精明能干的冯长史了。 皇上就这么将南阳王府全部托付给了冯长史。管钱管粮管人管兵,什么都管。而且,样样都管得井井有条。 明明相隔千里,冯长史依然给户部尚书大人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第七百七十章 内卷 纪尚书出宫回户部衙门,连喘口气的闲功夫都没有,立刻召集户部上下,宣布接下来十日要紧急办的差事。 户部官员们个个心中叫苦不迭。有一个胆子稍大一些的官员张口道:“尚书大人,按着户部惯例,朝廷往州郡拨粮拨银子属于赈灾。光走流程也得一个月,十天时间哪里够。” 换在以前,拨出去的钱粮要被层层扒皮,最终能有个七成到手,就要谢天谢地了。 纪尚书板着脸孔冷冷道:“户部哪有什么惯例。也别再说什么以前。现在是昭平二年,新天子新气象新规矩。你这么怀念以前,就别当差了,直接回到以前不是更好。” 多嘴的户部官员被喷了一通,不敢再吭声。 纪尚书深知下属们是一帮什么货色,再次厉声道:“豫州受了战乱,百废待兴百业待举。南阳郡尚且出钱出粮,朝廷更不能袖手旁观,必要鼎力支持。你们当差都仔细些,谁要是出了差错,想想掉了脑袋被抄了家产的,再想想被撵去内务府的。” “到那时,悔断了肠子也没用了。” 户部官员们头皮一紧,各自肃容应了。 事实上,有天子耳目汤有银在,他们就是想做手脚,也没什么机会。更不用说,现在还多了几个女进士,她们初进官场,个个对女帝陛下感恩戴德,正是铆足了劲头想表现的时候。 他们当差行事确实得格外仔细,一个不慎就要给后来人挪位置了。 纪尚书直接住进了官衙里。户部一众官员们有学有样,也纷纷住在官衙,白日忙碌,晚上落衙后继续忙碌,忙得灯火通明人仰马翻。 户部衙门这么大的动静,隔壁的吏部自然都看在眼里。 “尚书大人,”张尚书的心腹周郎中小心翼翼地进言:“皇上对豫州一事十分上心,吏部选官,是不是也要谨慎些?” 所谓谨慎,就是选官时手别伸得太长了。吏部候选的官员们想补实缺,花个几万银子是常事。如此一来,家境平平的,便是考中了进士,在跑官这一环节也得苦苦等待合适的机会。便是得了实差,也多是被打发到偏远贫穷的县衙去。 豫州原来还不错,经过这场战乱,也就不是什么好地界了。吏部放出风声要选官,这两日往张府走动的都没几个。 这趟差事,没什么油水,还得耗费大量的时间心力。更可气的是,隔壁户部纪尚书拼命内卷,使得张尚书颇有些被动。 张尚书心情不佳,瞪了下属一眼:“本尚书什么时候办差不谨慎了?就照着朝廷的要求,从候官缺的人里选壮年得用的。已经过了三天,还有七天时间,就得将名单呈上去。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立刻去办差!” 最后一句,夹杂着怒火喷薄而来。 周郎中唯唯诺诺地应声而退,出了签押房后,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心想自家尚书大人在朝堂上日子不好过,一肚子邪火闷气都撒到他们头上来了。 张尚书以前头顶上只有一个王丞相。且王丞相对他处处倚重,他一直自诩是丞相党的第二顺位掌权人。 没曾想,一场宫变后,大梁朝堂天翻地覆。女帝陛下登基,王瑾成了丞相党的魁首。 官位高资历老的张尚书,不甘心听一个黄口小儿的吩咐差遣,索性自立门户,丞相党一分为二。 张尚书拉拢了大概三分之一的丞相党官员,大多是中低等的官员。原本以为能有一番作为,再不济也能来个三足鼎立。事实却是,结党营私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能耐。 将近一年下来,不但没形成真正的“尚书党”,还有不少墙头草投向了女帝陛下。张尚书处处吃憋受气。 女帝陛下着意抬举礼部董尚书,兵部丁尚书刑部杨尚书都是女帝陛下一手提携任用起来的,纪尚书也被拿捏得服服帖帖。除了一个低头不吭声的周尚书,张尚书就是朝堂里最大的刺头。 女帝陛下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打压起吏部来从不手软。在朝会上也不给张尚书脸面,时不时地呵斥或数落几句。 张尚书的威信威望,被一再削弱。现在还勉强能守住的,就是吏部衙门的一亩三分地了。 就这,办差事的时候也得利索些,不能被挑出毛病来。 先定下章程,然后将所有符合条件的人都列出来,每一个官位至少得有三个候选人。再根据每个人的优点缺点进行筛选,最终定下候补的官员名单。 十天后,张尚书捧着名单进宫面圣。 巧得很,纪尚书也忙妥了差事,一同进宫来面圣。 陈长史和王中书令都在昭和殿内,还有几位舍人伴驾,女帝陛下坐着龙椅,目光淡淡,在张尚书要开口之前说道:“纪尚书,户部能拨的钱粮有多少?” 就是这等看似不起眼实则让人堵心的招数,令张尚书心中窝火又无计可施。 张尚书忍着闷气,竖耳聆听。 纪尚书高声禀报:“回皇上,户部能调拨十万石粮食,农部那边能供应一批新粮粮种,够十五万亩良田耕种。另外,户部还能拿出三十万两现银,一并都送去豫州。” 这个数字,显然是比照过了南阳王府呈上来的数字,最终斟酌定下的。赈济粮一样,粮种少一些,现银直接翻三倍。 掌管大梁国库的户部衙门,要和一个南阳王府来攀比,本来就很可悲了。如果比不过,纪尚书也没脸面站在昭和殿里了。 姜韶华心中了然,微微一笑:“纪尚书辛苦了。” 这就算满意了。 纪尚书心里一松,恭声应道:“臣当差做事是本分,不敢言辛苦。” 然后,才轮到张尚书禀报:“这里是吏部选好的官员名单。请皇上过目定夺。” 姜韶华略一点头。 陈舍人上前来,从张尚书手中接过名单。然后,女帝陛下直接吩咐:“陈舍人,先将名单给陈长史瞧瞧。” 陈舍人笑着应是,很顺手地将名单给了陈长史。 张尚书:“……” 第七百七十一章 添堵 陈长史没有丞相的名头,做得却是大梁丞相应该做的差事。 所有奏折,都得先经过陈长史这一关,由陈长史筛选出重要的奏折呈到御前。不太要紧的小事,根本到不了天子眼前,陈长史可以直接处置。 便是要紧的大事,女帝陛下也会和陈长史商议。还有一个王中书令,晚上回丞相府,隔日一早就能带着合适的“建议”进宫来。 如此一来,王丞相这个真正的大梁丞相,倒被陈长史压了一头。 皇上对陈长史的信任,犹胜过当年的太康帝对王丞相的倚重。等王丞相彻底退出朝堂,丞相之位就是陈长史的。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也是张尚书不甘不忿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个五品的王府长史,放在以前,只有低头巴结讨好朝堂六部尚书的份。现在倒是一跃而起,跃到了他们的头顶。这在官场上,何止是连升几级,简直就是平步青云。 别人服不服的不知道,反正张尚书心里不服气。 陈长史不知道张尚书在想什么,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仔细地看了名单,心中便有数了,将名单又给了王瑾:“王中书令也看看。” 王瑾应一声,接了名单,看完后直截了当地说道:“名单上一共有五十三人,别人都还算妥当,有两人不合适。” “卓跃是举人出身,做过几任县令。现在去豫州,补做郡守。这不合规矩。要么换人,要么降至县令。” “还有这个沈知,原本在任上犯过错,被罢免了官职。也不该在名单之列。” 不愧是王丞相的爱子,对原本的丞相党官员如数家珍。 卓某和沈某投靠张尚书,自然都是为了功名利禄前程。豫州不是什么好地方,对他们来说却也足够好了。 张尚书也不是好惹的,张口便应了回去:“皇上用人不拘一格,南阳郡有一位蔡县令,不过是秀才出身,照样做了县令。后来才考了举人。还有平州的卢刺史,原本是罪臣,按着朝堂规矩,永不该再起用。当年皇上还是郡主的时候,一力推举卢琮,卢琮先做郡守,后来做刺史。短短几年,便将平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臣选人的时候,便也有学有样,胆子大了些。” “如果皇上坚持不允,臣回去再换两个合适的人选就是。” 陈长史面色不愉。 王瑾皱了眉头。 张尚书是有备而来。这两个人选,就是比照着蔡县令和卢刺史选出来的。皇上不同意,那请问蔡县令和卢刺史为什么可以破例?就这么同意了,岂不是让张尚书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了? 姜韶华挑了挑眉,忽然笑了起来:“朕用人确实不讲究这些。” “只要有真才实学,能做好差事,举人和进士都无妨,罪臣也能将功补过。就按着张尚书的意思,将这两人都列在名单里。” 张尚书眉头动了一动,嘴角扬了一扬,拱手应道:“臣遵旨。” 姜韶华淡淡笑道:“不过,有件事朕也得说在先。” “当年朕还是南阳郡主,敢破格任用蔡县令,也敢推举卢刺史。他们两个都争气,差事当得好,给朕争了脸面。” “卓郡守和沈县令,要是在任上出了差错,朕不但要重惩他们,还要追究张尚书识人不明之过。” 到了这一步,张尚书退不得,也不能退,挺胸应道:“臣对他们有信心。” …… “呸!这个张尚书,实在可恶。” 小朝会散后,陈舍人气愤不已地口吐芬芳:“他整这些小动作,就是成心给皇上添堵。” 姜韶华瞥她一眼:“这点小事,不必恼怒动气。” “大梁朝官员有万余,在京城的有几百个,每日小朝会朕能瞧见的,也有几十个。” “他们个个都有私心盘算,朕还能一一计较不成,那不是整日都生闷气?” “说不定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日后就输在走了这一步棋。” 最后一句,姜韶华说得意味深长,陈舍人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三年后,昭平女帝登基第五年,大梁吏部尚书贪墨索贿案掀起了朝堂轩染大波,也被众人称为吏部卖官案。 这一案的导火索,是被派去豫州的卓郡守。豫州刺史巡查诸郡县,查出卓郡守贪墨税赋,顿时便令人将卓郡守拿下问审。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到了张尚书。 然后,吏部有官员上奏折,揭发张尚书在吏部暗中卖官,连卖官的价目表都直接拿了出来。 墙倒众人推,一封封弹劾张尚书的奏折飞到天子御案上,其中不乏有证据的。对张尚书致命一击的,是张家的一个族人挺身而出,检举做证张尚书高价卖官。因为这个族人戴罪立功,天子特赦免了牢狱之灾,只驱逐离京。 张尚书在一桩桩确凿的证据面前,无力狡辩,颓然认罪,被判罚没家产,全族流放岭南。 张尚书的儿孙们不甘心被流放,竟做殊死一搏。趁着半夜集结家丁和族人,冲击宫门。结果,被严阵以待的御林军杀了个精光。 倒是不用受流放之苦,直接就去阴曹地府转世投胎去了。 张家被抄没家产,国库相当于多了大梁两年税赋,有充足的财力养军队。大梁军队里的军汉们军饷充足,吃得饱穿得暖,每日操练,战力突飞猛进。 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的张尚书,正为自己的高明之举暗暗自得哪! 张尚书悠然回了吏部衙门,吩咐下去:“照着名单,将这五十几个补了官缺的都召集过来,在离京赴任务之前加急培训一段时日。” 这也属于吏部职责之一。张尚书虽然贪婪,差事也当得不差。 朝廷大事一桩接着一桩,没有消停的时候。 七月,黄河泛滥,被河水冲垮河堤的县城多达六个。几十万亩良田被淹没,死在洪水中的百姓不知凡几。数以万计的百姓在一夕间没了家园和田地,流离失所,哀嚎遍野。 噩耗传来,朝野震动。 第七百七十二章 赈灾(一) “王中书令,将所有报灾的奏折读一回。” 金銮殿里,大朝会上,龙椅上的女帝陛下面容冰冷,吐出口的话语如寒冰。 王瑾肃容应了,将六个县衙报灾的奏折一一读了一遍。每一份奏折都不算长,却字字泣血,轻飘飘的字迹下,是受水灾的可怜百姓,是一条条陨落或即将陨落的性命。 文武百官屏息聆听,一个个神色凝重。不知是谁,忽然绷不住,在朝堂上大哭起来。 众臣转头看去,却见嚎啕痛哭之人是一位工部郎中。他的祖籍老宅就在这受灾的六个县之中,这一回洪水泛滥,他的族人亲眷被淹死了大半。 连官员家眷都没能躲过劫难。普通百姓的命运可想而知。 姜韶华没有怪罪失态的朝臣,只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朕也没空闲去追究谁的责任。朝廷要尽全力迅速赈灾。” “众爱卿有什么赈灾的好法子,不妨都说一说。” 工部周尚书面色晦暗。 就在去年年初,他还亲自带领一堆工部官员去疏通河道建河堤。朝廷征召了近万民夫,耗费大把钱粮,结果今年黄河泛滥决堤。虽说是天灾,不能都怪工部,他这个工部尚书的脸上也够难看的。 天子现在没空追究责任。等赈灾结束了,自然就是算账的时候了。 一众朝臣纷纷出列,慷慨激昂地谏言如何赈灾。 朝廷赈灾也是有惯例的。像黄河泛滥这样的天灾,必须要赈灾救济,不讲成本和人力,朝廷能拿出多少钱粮就拿出多少,尽可能地救济所有受灾的百姓。 之所以说尽可能,是因为赈灾得有官吏们去做。但凡是差事,总有人当得尽心,也有些无耻之辈,趁着这大好机会发一笔国难财。 譬如,朝廷拨粮赈灾,总要买粮运粮。这其中就有许多可以做手脚抹油水的机会。再譬如,粮食到了各地,在赈济发粮的过程中,又会滋生出许多贪墨之举,滋养许多蛀虫。朝廷拨下的巨额赈灾钱粮,最终到受灾百姓手中的最多也就三四成。 这些见不得台面的勾当,朝臣们都是门清。可以说,每次遇到大灾的时候,就是一场从上至下都捞得盆满钵满的盛宴。 姜韶华显然也很清楚官场这一套陋习。 她目光冷冷地扫过众臣的脸孔,缓缓道:“朕不便离京,陈长史代朕前去,统领赈灾一事。所有衙门所有官员,都听陈长史调遣号令。” “陈长史!” 在大朝会上素来低调的陈长史,迈步上前,在众目所瞩之下高声应道:“臣在。” 姜韶华定定地看着自己最信重的臣子:“朕将此事托付给你,再派五百天子亲卫给你。谁胆敢从中弄鬼,三品以下的臣子,你当场就可斩了他。” “三品以上的,你告诉朕,朕来斩。” 短短几句话,说得杀气森森。 众臣听得心中凛然。 陈长史沉声领命:“臣一定不负皇上所托。” 姜韶华再次看了众臣一圈,点了几个名字:“六部尚书和几位将军都留下,其余人退朝。” 被留下商议要事的,是六部衙门的尚书,还有包大将军刘将军宋将军司马将军。加上陈长史和王中书令,正好十二个臣子。只欠一个还坐镇豫州境内扫荡逃窜乱军的左大将军了。 姜韶华不说废话,更不兜圈子,直接了当地说道:“眼下诸事都放一放,以赈灾为先。” “受灾的有六个县,朝廷至少得派六路人马前去赈灾。陈长史做总领,六部衙门各派些人手,听陈长史号令派遣。” 礼部董尚书素来反应快,第一个张口应道:“礼部眼下没什么要紧差事,可以派出十个人。” 刑部杨尚书道:“刑部也可派十人。” 兵部丁尚书略一沉吟:“刑部没那么多人手,派出八个官员。” 纪尚书有些为难,叹道:“赈灾最重要的是筹措钱粮,户部衙门一个人都得两个用,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手。要不然,就让今年来观政的新科进士们听差办事。” 姜韶华淡淡道:“怎么安排是户部衙门的事。朕不管这些,谁派出的官员出了差错,朕就找谁算账。” 纪尚书碰了个硬钉子,讪讪不已,很快改口:“臣回去仔细斟酌,还是派些精明干练的官员前去更合适。” 姜韶华看向张尚书。 吏部的人手是最宽裕的。朝中候官补缺的,都登记在吏部衙门的册子里。临时调拨人手,吏部最方便。 张尚书大面上颇有吏部尚书气度,张口道:“吏部这里可以出十五个人。” 姜韶华略一点头,最后看向周尚书。 周尚书一脸愧色,根本没勇气和天子对视,垂头道:“河堤被冲毁,河水泛滥成灾,臣实在愧对皇上。” 姜韶华冷然道:“朕说了,现在不是追究谁责任的时候,要紧的是立刻赈灾,安顿灾民。” “工部留几个人便可,其余所有人都去被冲毁的河堤两岸,去重新丈量测算,准备筑一条新河堤。” “再有下一回,工部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周尚书低头领命。 几位武将,也有差事。 姜韶华目光一掠,落在诸位将军的脸上:“大灾之后,最易滋生流匪。赈灾一事要进行得顺利,必须有军队随行。” 宋将军一个激动,张口就自动请缨:“皇上,末将愿领兵随陈长史一同去赈灾。” 姜韶华不置可否,看向刘将军。 刘将军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末将自请领兵前去。” 姜韶华点点头:“好,就由刘将军领两万士兵随行。” 刘将军拱手领命。 宋将军没能捞到差事,心里失落又郁闷。 身为武将,想要立功,唯有领兵出征。上一次去豫州平乱,他抢不过左大将军,也就罢了。这一回明明抢先张口了,天子还是略过了他,选了刘将军领兵。 可见他是有多不得圣心了。 想当年,他走错了一步棋。结果就这一步之差,就步步都慢。 第七百七十三章 赈灾(二) 宋将军的失落,姜韶华没放在心上。 于她而言,满朝文武都是她的臣子。谁忠心得用,谁怀着异心不满,谁左右摇摆,她心中都有数。要用人当差的时候,她自然要用信得过又能干的臣子。 宋将军自高自大自以为是,领兵去边军支援,结果被柔然大军打得抬不起头。打仗的能耐本事平平。 刘将军为人低调,当差谨慎。又有刘恒昌的情面在,她很顺理成章地就选了刘将军。 商定了赈灾的人选,接下来就是赈灾的钱粮数目。 姜韶华问纪尚书:“国库现在还能拿出多少现银?能买来多少米粮?” 纪尚书照例拱手答道:“臣得回去核查账目清点库房,过两日才能回复皇上。” 姜韶华略一皱眉,冷然道:“朕知道户部事务繁忙,税赋钱粮每日都有进出,纪尚书不知道具体数字正常。总不至于连个大概的数字也不知道吧!朕以前在南阳王府的时候,随口一问,冯长史都能报出王府库房的开销和积存数字。” 纪尚书被天子数落得老脸一红,火辣辣的,不得不拱手告罪:“是老臣无能,让皇上失望了。” 姜韶华道:“有时间说这些轱辘话,不如将心思都用在差事上。以后多上心,也免得朕一问,你就得回去盘查账目。” 纪尚书羞愧得无地自容,连连应是。 小朝会散后,众臣脚底生风,匆匆赶回六部衙门。别的衙门还好,主要就是选出去赈灾的官员。这在以前都是肥差,众官员都愿意去,倒不是难事。 真正兵荒马乱的,是工部和户部。 工部只留五个人,其余所有人都得随周尚书去河岸边丈量地形测算怎么修河堤。这是正经的苦差事。愿不愿意都得去。 杨政主动请缨:“下官也随尚书大人同去。” 杨政来了工部后,周尚书不动声色地给杨政挖了个大坑。杨政也算有能耐,将修缮宫殿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周尚书也有眼色,之后就不再挖坑了。对这位天子耳目还算客气。 现在杨政主动要去,周尚书没有拒绝的道理,点头就应了。 时间紧急,三日后就得出发。杨政令长随准备行李,然后将自己整理记录好的几本册子都带上了。 这几本册子上,记录着工部所有官员的资料。原本只是简单的姓名籍贯年龄之类,如今已越发详尽仔细。每个人的性格喜好办差习惯都有,还有各人的关系网,私下和谁有恩怨之类的。 工部差事杨政依然不熟悉不擅长,查案查人,杨政可是专业的。 有杨政这么一个硬钉子,工部官员们连说话都谨慎多了。 比起全员出动的工部,户部出的人手不多,却最是忙碌。 汤有银接连熬了几晚,熬得双目赤红。在他身边听用的几位新科进士,也跟着忙碌了几天几夜。 男进士们体力还算好,三个新科女进士都是千金闺秀出身,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有一个直接病倒了,不得不回家歇着。被户部官员们在背地里讥笑了一回,什么“女子就该在内宅里安分待着哪能当差做事”之类的难听刺耳话,都说出了口。 另两个新科女进士听了一耳朵,被气得不轻。 这两个女进士,一个是范阳卢氏的卢青青,一个是博陵崔氏的崔允儿。 两人都是天子正经的姻亲,分别考了女进士第四名第五名,心气自然高。对留在宫里当差的三人也不是那么服气。 陆真也就罢了,王舒和李芳菲就是靠山强硬,真论才学,她们半点不输。她们先去礼部,然后轮转来了户部,每日铆足劲学习当差。 现在户部忙得脚不沾地,偏偏还要一位女进士身子骨弱拖了后腿,连累得所有女进士都被取笑。她们两人心中忿忿不平,索性对汤有银主动请缨,自请去赈灾。 纪尚书近来确实为了抽出人手头痛。 赈灾救济一事,户部占大头。筹措赈灾粮食供应军队钱粮等等琐事,都要落在户部。这等时候,恨不得一个人多生几只手,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 两位女进士毛遂自荐,着急上火的纪尚书索性就允了,将两人的名字列在了名单上。 有军队随行,还有大批官吏前去,几个女进士身在其中,倒没什么安全之忧,就是忙碌辛苦些。 姜韶华看到六部呈上来的名单,原本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转头对陈舍人笑道:“这回自请去赈灾的新科进士,共有三十二人。其中有八个女进士。” 陈舍人笑着接过话茬:“积极上进的,自然会抓住机会。不管差事做得如何,这份勇气便值得赞许。” 姜韶华嗯一声:“将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日后选官,先紧着他们。” 陈舍人点头应下。 她如今也是有一堆下属可差遣的人。这个月诊出了喜脉,动笔的差事就得给陆真了。。 姜韶华看完纪尚书呈上来的奏折,忍不住叹了口气:“朝廷连年亏空,朕登基后抄了那么多大户,禁不住花银子的地方太多。这回六县受灾,赈灾救济就是个无底洞,光靠户部怕是不成。” 换在以前,遇到这样的天灾,朝廷也就是嘴上尽力救济,真正实施起来,就是以安抚人心为主。只要灾民们不闹成民乱,淹死饿死病死的再多也无妨。 死得人多了,活下来的人少了,自然也就熬过来了。 姜韶华说的全力赈济,就是字面意思,要尽力救下所有受灾的百姓。这对财政刚缓过劲的国库,是一项巨大的考验。 陈舍人最熟悉天子的性情脾气:“皇上是要从南阳郡拨粮?” 姜韶华目光一闪:“是,朕亲自写信给冯长史,令他将能动的粮食都送去受灾的县衙。” “朕还打算,从内务府拨银买粮。” 从郑太皇太后的钱袋里掏银子,当然不是易事。 姜韶华吩咐道:“去景阳宫传口信,就说朕看完奏折,就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第七百七十四章 峥嵘(一) 陈舍人奉令去景阳宫传话。 郑太皇太后断断续续地病了几个月,一直在养病。这些时日身体颇有好转,正翻看着内务府送来的账册。听闻天子要探病,轻哼一声,对赵公公道:“皇上这是要来打哀家的秋风。” 黄河泛滥,受了水灾的县城有六个。朝廷这些日子为了赈灾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姜韶华根本无暇来后宫。今日忽然主动要来景阳宫“探病”,背后岂能没有缘故? 不得不说,郑太皇太后也算了解姜韶华了。 赵公公面上陪笑,心里暗暗腹诽。整个皇宫都是皇上的,内务府也是皇上的。皇上是忙着国家大事,没和攥着内务府不放的太皇太后较劲。 真计较起来,皇上想从内务府拨多少银子就拨多少,谁能拦得住?谁有资格拦? 郑太皇太后可没这份自觉,理直气壮地将内务府当成了私产。毕竟,她老人家执掌后宫几十年,内务府一直都是她的钱袋子。从上到下基本都是她的人。李太后接手几个月里,也没敢做大动作,只安插了两三个人。 想从内务府拿银子,必须她这个太皇太后首肯。 姜韶华总得许些好处,她才能点头。 郑太皇太后心里盘算着,不紧不慢地吩咐下去:“去御膳房传膳,多点几道皇上爱吃的。” 赵公公奉命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子驾临。 郑太皇太后是长辈,无需出来相迎。赵公公领着一众内侍宫人恭敬地迎了出来。 姜韶华身侧分别是宋统领和陈舍人,身后一众身高力壮的亲卫,声势浩荡。 亲卫们大半留在景阳宫外,约有二十多亲卫跟着天子进景阳宫。 “祖母,”姜韶华行晚辈礼,亲热地喊了一声。 郑太皇太后笑呵呵地应了,然后心疼地叹了口气:“哀家知道国事要紧,皇上也得保重自己的身体。瞧瞧你,眼下都有青影了,定是这几日都没睡好。” 姜韶华也随之叹气:“南方受了水灾,一想到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衣食无着,朕哪里还能吃得下睡得好。” 郑太皇太后嗔怪道:“这是天灾,非人力能抗拒。救灾赈济安顿百姓,也不是一两天能做完的事,再急也得吃好睡好。” 姜韶华笑道:“还是祖母最疼我。” 郑太皇太后扯起嘴角,一脸慈爱:“你是大梁天子,朝堂大事要靠你,后宫这一堆老少,也都指着你。哀家能不心疼你么?” 心疼归心疼,绝口不提出银子的事。 姜韶华也不急,陪着郑太皇太后闲话,等平王来了之后,一同去用晚膳。 平王这半年来又长高长胖了一些,脸孔白白嫩嫩,是个俊俏的胖子。且无忧无虑,整日都开心得很。 平王对姜韶华十分亲近,硬是要坐在姜韶华身边。姜韶华微笑着为他夹菜,替他擦拭嘴角,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可见平日没少照顾平王。 郑太皇太后乐呵呵的,一派祖慈孙孝。 待用完晚膳,平王被领走了,祖孙两个各自捧了杯清茶。这才到了关键的时候。 姜韶华没有过多绕弯子,很快便道明来意:“祖母,只靠户部筹措钱粮赈灾,远远不够。我已经写信去南阳王府,让冯长史将能动用的钱粮都先拿出来。” 郑太皇太后装着听不懂,一味夸赞天子大义。 姜韶华道:“内务府这边,也要出银子出力。” 郑太皇太后立时像被摘了心肝一样:“不成!内务府是天家私库,怎么能动用内务府的银子,哀家不同意。” 姜韶华抬眼看过来:“国库是朕的国库,南阳王府是朕的南阳王府,内务府,也是朕的内务府。朕要动用内务府的存银,谁能阻拦?” 郑太皇太后:“……” 郑太皇太后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预料中的恳求软话妥协退让一样都没有,盘算的好处自然也都落了空。因为姜韶华就没打算用好处来换她的点头。 郑太皇太后猛然起身,伸手怒指姜韶华的鼻子:“姜韶华!你在和谁说话?” 姜韶华神色不变,淡淡道:“太皇太后娘娘又是在和谁说话?” 态度竟十分强硬,寸步不让。 郑太皇太后脸上的肉抖动了几下,脸色变了又变,显然是气到了极点,在彻底翻脸的边缘徘徊。 姜韶华冷冷地看着郑太皇太后,缓缓说道:“朕登基快一年了。” “六部尚书,换了三个。朝中众臣,对朕还算敬畏。政务也算顺遂。” “军队这里,朕发足军饷,对几位将军都敬重。彻底收服他们,是迟早的事。朕派出亲卫去各州驻军,半年多下来,也颇有些成效。” “南阳郡那边,有精锐的南阳军,还有忠心耿耿的亲卫营。朕一声令下,他们会听朕的号令,刀山火海也敢闯。” “朕是大梁天子,做什么都名正言顺。” 郑太皇太后脸孔抖动得愈发厉害,平日略显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姜韶华。仿佛是即将亮出獠牙的毒蛇。 姜韶华不为所动,继续说了下去:“朕一直敬着太皇太后,因为朕继承了堂兄的皇位,应该代堂兄奉养祖母。身为天子,也该为天下人做孝道表率。绝不是朕怕了谁。” “太皇太后不妨仔细想想其中的道理。” 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赵公公早已低下头,掩去眼中的震惊。 他也没料到,皇上的态度会这般强硬。甚至有主动撕破脸的架势。 如果郑太皇太后咽不下这口气,今日闹得不欢而散,接下来会如何?一场宫变,令宫中天翻地覆。难道,接下来宫中又要有一场动乱了? 真是越想越惊恐。 无言的对峙,大概只维持了短短片刻,又或许过了很久。 赵公公的耳畔,终于响起了郑太皇太后的声音:“哀家要思虑几日。”然后,冷笑了一声:“皇上该不是连几日时间都等不了了吧!” 姜韶华淡淡道:“朕一直都很有耐心。从登基等到今时今日,再等几日也无妨。” 第七百七十五章 峥嵘(二) 姜韶华起身离去。 郑太皇太后坐着,久久未动。 赵公公缩在角落里,也没敢动弹。只悄悄抬了抬眼。然后,就被郑太皇太后骇人的面色惊住了,迅速垂下眼皮。 他伺候太皇太后二十多年,很熟悉主子的脾气。暴怒时会杀人,冷笑时有人要遭殃。最可怕的,就是眼下这样。 就如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滚出去。” 赵公公连应声都不敢,麻溜地滚了出去。 待在角落里的林公公,不动声色地走到郑太皇太后身边。 …… 随着天子走出景阳宫的陈舍人也是一脸懵。 这就翻脸了? 往日皇上忍来忍去,为何今日忽然掀了桌子? 现在正是赈灾的要紧关头,郑太皇太后要是铁了心和皇上作对,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皇上为何选这等时候翻脸? 宋渊的想法没那么复杂。回了昭和殿后,宋渊立刻去安排人手,加强巡视警戒。 “皇上,”陈舍人跟着姜韶华进了寝室,急急低语:“太皇太后若是恼羞成怒,今夜就生乱怎么办?” 姜韶华转头,目光亮如利刃:“朕上一次动长枪,还是宫变那一日。宫里的人忘形大,大概记不起来了。朕不妨让他们再看一回。” 陈瑾瑜倒抽一口凉气。 感情皇上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转念一想,郑家被一再削弱,已经不成威胁。朝中的太皇太后党官员,也被拉拢了大半。郑太皇太后没了爪牙,只凭林公公和手下那些人,其实掀不出太大的风浪来。 唯一可虑的是,宝儿公主才半岁多。怕是禁不住什么动静。 “陈舍人,你立刻出宫。”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带上宝儿一同去王府。” 陈瑾瑜回过神来,和女帝陛下对视片刻。 陈家祖孙进京之后,一直住在宫外的南阳王府里。南阳王府里有几百亲卫,只要京城不出大乱子,没有几千乱兵冲击,南阳王府便安全无虞。 姜韶华深深凝视陈瑾瑜:“你怀着身孕,不宜再当差。从明日起,你就待在南阳王府里。等候朕传召。” 这是将宝儿公主的安危托付给了她。 陈瑾瑜只觉肩上重逾千钧。不过,眼下不是黏黏糊糊的时候。狗急了还会跳墙,谁知道郑太皇太后怒急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年幼的宝儿在宫里已经不太安全,去南阳王府待一段时日确实最合适。能照顾宝儿公主的人选,也唯有她。 陈瑾瑜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应道:“皇上放心,臣一定照顾好宝儿公主。” 姜韶华点点头。 两个奶娘接到命令的时候,都有些懵。不过,她们没有多嘴多问的机会。几个手脚利索的宫人已经迅速收拾,什么都不带,只收拾几身宝儿公主的衣服。其余吃穿用的东西,南阳王府里都有。 七个月大的宝儿,头发乌密,皮肤白嫩,一双眼睛乌溜溜的。见了亲娘,便咧着小嘴,伸手要抱。 姜韶华心里一软,伸手抱过宝儿。女儿柔软的小身子,在怀中扭动几下,咯咯笑了起来。 姜韶华也笑了,在宝儿的脸颊上亲吻一下:“宝儿别怕,过了这一回,宫里就能彻底消停,以后就能踏踏实实地住在宫里了。” 宝儿还不知要和亲娘分别一段时日,被奶娘抱走的时候,还是咯咯地笑。 陈舍人前脚带着宝儿公主出宫,后脚宫门就落了锁。 厚重的宫门关上,隔绝了外间。也将宫廷彻底隔绝开来。在暗夜中,犹如一头沉默的巨兽,仿佛随时会张口吞噬一切。 过了子时,昭和殿熄了火烛。 姜韶华没用睡,合衣坐在床榻边,右手中握着熟悉的红樱长枪。 银朱荼白各自屏住呼吸。 “郡主,”荼白一紧张,嘴里就蹦出了昔日称呼:“今夜,宫里真的会不太平吗?” 银朱稍好一些,说话也不及平时利索:“皇上,太皇太后真有那么大胆量,敢在宫中生乱?” 寝室里只有放置在角落的一盏宫灯,光线柔和。 姜韶华神色淡淡地张口道:“等等看,就知道了。” 银朱忍不住低声问道:“皇上一直忍着敬着景阳宫?为何今日忽然不忍了?” 姜韶华在两个贴身丫鬟面前,没什么不可说的:“之前我刚登基,宫中情势不稳,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应对,忍让一二。” “现在,郑家基本完了,朝堂里的太皇太后党羽纷纷投入朕麾下。御林军都听朕号令。太皇太后能依仗的,无非是宫中人手。掀不出太大的风浪。” “朕已经有了掀桌的能力和底气,何必再忍?” 简而言之,以前是不得不忍。现在是无需再忍。 这个脓包一直都在,早些挑破了,彻底解决,以后也能安生些。 银朱荼白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 宫里每个时辰都会打更。将近子时,昭和殿外有了动静。 先是一阵“走火了”的惊呼,然后是宫人内侍被惊醒的嘈杂,再接着便是匆忙奔走救火的声音。 很快,又多了怒喝声和刀枪声。 银朱荼白都没经过这等阵仗,两张脸孔有些发白。 姜韶华凝神听了片刻,扯了扯嘴角:“别怕,宋统领早有防备。他们杀不进来。” 说完,站了起来。 银朱头皮一麻,反射性地抓住女帝陛下的衣袖:“皇上要去哪儿?” 荼白攥着主子的另一只衣袖不肯撒手:“外面情形不明,刀剑无眼,皇上可别出去。还是待在寝宫里安全。” 姜韶华笑着安抚两个贴身丫鬟:“谁也伤不了我,我出去瞧瞧。” “不行!”银朱荼白异口同声地阻止。这等关键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别了,必须要制止皇上的危险举动。 “不能出去!” “外面有宋统领,还有秦虎孟三宝他们。宫里还有诸多忠心耿耿的御林侍卫。哪里就用得着皇上出手了?” “说得对,皇上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等着,等外间动静平息了,再去瞧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