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首座》 第一章 吃鸡的和尚 柳轻候正在吃鸡。 柳轻候顶着乱糟糟的短发,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和尚百衲衣,蹲在一座破庙中吃鸡。纵然庙外就是洞天之冠、隐逸仙都的终南山,纵然山中千峰如屏、深谷幽雅的景色之美宛如人间仙境也不能使他为之稍稍分神。 柳轻候吃鸡吃的是狼吞虎咽,咬牙切齿。作为穿越三天以来第一顿能正儿八经入口的东西,此时此刻,在他眼中手里这只鸡就是全世界。 “无花,无花,吃饭,吃饭了” 柳轻候稍稍分神瞟了一眼,口中叫着跑过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尚,长手长脚,只是瘦的厉害,一件跟柳轻候一样的百衲衣裹在身上直晃荡,上面颜色各异的补丁迎风招展中份外鲜艳。 少年和尚手里端着两个粗陶大碗,黑黢黢的,一看就是脏不拉几,里面装着散的砂砾似的黄色一堆,上面盖着些黑糊糊散发着难以言说气味的所谓酸菜。 和尚兴冲冲跑过来,但等他看清楚柳轻候在干什么后,脚下猛然一停,“哐当”声中两个粗陶大碗摔在地上,黄的黑的洒了一地。 柳轻候闻到地上洒的那黄糜子臭酸菜的神奇味道嗓子一紧就要作呕,压了又压好歹才压回去。 嘴里继续吃着,眼神上挑去看少年和尚,首先就看到了他那两条最具特色的眉毛,黑粗上挑,怎么看怎么像是有两条毛虫爬在眼睛上,尤其是一笑之间虫虫动起来之后,那一张脸生动的简直了。 只不过现在这两条虫虫没像过去三天那样动来动去,而是几乎整个竖了起来,全身不正常的紧绷,说话时嘴巴也跟抽了风似的颤个不停,“师……弟……你在……干吗?” 穿越三天了,柳轻候自然知道这少年和尚叫无色,是他现在占据的这具身体的师兄,过去三天也是他在照顾自己。 “吃鸡啊”柳轻候蹲着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手指指另一个烧的干巴的泥球儿,“叫花鸡,给你留的,砸开就能吃,赶紧滴” “师弟,咱们是出家人,是和尚啊”无色的声音还在颤。 柳轻候一听这个就来气,要不是该死的穿越,当和尚?发疯了吧!“出家人怎么了,出家人就该饿死?对了,谁认你是出家人?把度牒拿来我看看” “师弟,佛有五戒十善,是为修行根本。五戒第一不杀生,五戒第二不偷盗……” 柳轻候差点没烦死。莫名其妙的穿越过来不说,穿在这个只有两个小和尚的破庙里也不说,一天只能吃两顿后世给猪吃猪都得哼哼抗议的黄糜子臭酸菜更不说,我去偷鸡给你吃你还要给我上课是吧。 “没有度牒官府就不会认咱们是和尚,人都不认咱是和尚,咱就别臭不要脸的自作多情了好吧。鸡养着不就是让人吃的,要不养它干嘛?还有,别偷偷偷的,我是借,今个儿吃他两只,改天还他二十,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够了,闭嘴,你真想饿死我?” 无花师弟神志恍惚了好些天,过去三天终于清醒过来,只是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尤其是每次吃饭先是吃了吐,后来发展到看到就吐,闻着就吐,再这样吐下去……最后这句杀伤力太大,无色终于闭上了嘴,人也跟着蹲了下来。 见他终于不再叽叽歪歪,柳轻候继续埋首奋战,一口气啃完大半只鸡止住心慌后速度才开始慢下来,“没油没盐没佐料,就连蒜汁儿也没有,可惜这只鸡的火候了” 边吐槽边唆着手上的鸡骨头叹息,偶一扭头却看到旁边的无色不知什么时候由蹲改为盘膝而坐,居然还在闭目诵经,他面前的那只叫花鸡还是个黑黝黝的泥巴蛋儿,压根儿就没打开。 “哎!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顿饭了,啊,能不能?无色你干嘛呢?” “诵《地藏十论经》” 哟,装逼是吧,哥还真就知道这什么《地藏十论经》是玄奘翻译的一部佛经,主要用于超度亡灵,按讲究来说一次得念四十九遍。 我在这边吃鸡,你在那边给鸡超度,我……靠! 柳轻候正自邪火乱冒,却见无色“啪”的拍碎了泥巴蛋儿,扒出鸡,“唰”的扯下了一条鸡腿,动作之悲壮之决绝简直跟人脑残时要燃指供佛的神情有一拼。 吃个鸡都能吃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来,膈应!柳轻候一把扯住无色的胳膊,“至于嘛,不想吃就别勉强” “不!你犯了两大根本戒还不知悔改,必坠阿鼻地狱,然后沉沦六道轮回不得解脱,我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照顾你,我得陪着你一起,不然将来我一个人去西天见到师父时没法交代”嘴里说着,毛虫下的眼睛里也开始眼泪哗哗了。 我靠,我靠,我靠靠靠啊! 柳轻候简直想疯。 我吃鸡你超度是吧,我跟你分享你咒我下地狱是吧,你还随身带着自来水管想放就放是吧,最不可忍的是你居然还煽情。别人吃饭你煽情,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程度,怎么可以! 地狱太满,咱就别给地藏王菩萨他老人家增加负担了,要不刚需增加太快,再把地狱的房价也给炒起来,满世界的坏人还死不死了。柳轻候果断抢走了无色手中的鸡腿。 “行了,师父他老人家在西天身边没个伺候的也不行,在那些个菩萨罗汉们面前多丢面子!你还是吃你的黄糜茬子臭酸菜去吧。下地狱的事儿,我来!” 无色眼睛上的两条虫爬啊爬,明显是在师父和师弟,西天和地域间纠结,但纠结中的那一抹如释重负却是瞒不了人的。哎,真是个有信仰的好孩子!柳轻候啃完这只鸡腿,接着慢慢唆自己剩下的小半只鸡。 其实肚子里还是感觉很饿,柳轻候却不敢吃的太快。目前这具身子骨太弱,前面又折腾了三天,原本最好是先用上好粳米熬粥好好养养胃再说吃肉的事儿,但这庙里穷的油盐都吃不起,黄糜子臭酸菜都没法儿给无色管饱,还敢奢望粳米? 纵然现在这样吃鸡其实伤身,实为有志于长寿者所不取也顾不得了,只是饥火止住之后能慢点儿就慢点儿吧。 正自吃着,外边儿突然传来了响动声,声儿还挺大,重新闭目诵经为鸡超度的无色猛地跳起来,一脸惊喜,“佛祖保佑,有香客上门了?” 柳轻候全身一颤,恨不能一脚把无色给踢死算了,这时候还惊喜,得有多脑残哪。 破是破,但再破这也是个庙。虽然没有度牒只能算是野和尚,但自己跟无色这会儿可是穿着百衲衣,这要是让人看见他们在吃肉……尤其要来的还是那种虔诚的狂信者,嘿,那乐子可就大了。 柳轻候一边骂无色猪脑子,一边就要赶紧收拾鸡肉还有地上那些散落的鸡骨头,孰料一抬头先就看到好几双眼睛,那几双眼睛还正好盯在他手上,而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只白嫩嫩作展翅欲飞状的鸡翅膀。 这些人都是鬼,怎么进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尼玛,被抓现形了! 柳轻候愣了愣,随即心如电转开始思忖脱身之道,但行动举止上却是先稳稳当当在一块儿乱石上坐了下来。不能慌,千万不能慌,尤其不能让人看出来你在心慌。 架子竭力扎住,脑子里直把后世看过的所有跟佛教有关的东西都刨了出来以思应变之策,人急出智,脑子转贼快。 “呔,好个小和尚,竟敢在佛祖面前吃肉” 第二章 吃鸡的代价 来人中有人一开口,身边跟着的人顿时都笑,各种怪话齐飞,happy的很。 此时柳轻候看了看无色,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正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裤裆里,一张脸红的要滴血,就这点脸皮还敢当和尚,难怪只能吃黄糜子臭酸菜了,什么职业素养嘛。 既然师兄指望不上,那就只能自己上了。这会儿功夫柳轻候已看清来人一共有五个,站在中间的两个一瞅就是当下的高端人士,至少是趁钱的主儿,无他,人穿得好啊。上到幞头,下到圆领窄袖襕衫以及脚上的乌皮六合靴,全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好料子的高档货,穷人根本穿不起。 小样儿,哥穿越虽是第一回,但后世里可是细看过《中国服饰史》一开口谈衣服就能让妹子们觉得忒有学问的装逼达人,再说这还是个连高仿a货都绝迹的时代,还认不出你们了! 这两人中左边那位白胖白胖的,全身每一个零件儿都在臭不要脸的炫耀自己的营养过剩。右边那位二十多岁,身段颀长,五官精致,无论形象还是气质都标准符合后世里关于古代文人的典型想象。 刚才率先开口一呔的就是那个白胖中年。 柳轻候深吸一口气,在笑声中将手中展翅欲飞的鸡翅膀重又塞嘴里咬了一口,然后同样笑眯眯的开口问道:“佛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进个庙先就看到乞丐般的小和尚正在吃肉已是一奇,和尚吃肉被人当场抓住后不慌不忙,甚至还有心思打量他们那就更是奇上加奇,而且这小和尚眼神灵动,看着不像是那种缺心眼的山野陋僧。 白胖中年原本还有些逗乐子的期待,但柳轻候这一开口倒让他意兴阑珊了,刚才还真看走了眼,这分明就是个缺心眼儿的蠢和尚嘛,既如此与他计较倒没意思了,逗不起乐子嘛“你这夯货,且扭头看看那殿里供奉的是什么?” 柳轻候没有回头,淡淡声道:“泥胎土偶而已,何曾见佛?” 此言一出,白胖中年与身后众人摇头而笑,口中“夯货,混人”不绝,倒是他身边那文士挑了挑眉头,似是有了些兴趣,“你这小沙弥满口妄语,既说那造像不是佛,那我问你佛在哪儿?” 柳轻候听到这一问心中大定。好,不扯鸡就好。 好,你想谈谈禅辩辩机锋就好。书上说的没错,古代文人就是这臭德行,见着和尚要是不谈谈禅就找不到存在感,秀不出优越感,苏东坡和佛印和尚这对好基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这就进轨道了嘛,柳轻候心中大定神态自然也就安闲下来,淡然一笑间先伸手指指自己,再指指对方,而后手指顺势一划拉,竟是将在场众人都包了进去。 “苦行求佛者俱迷,离心求佛者外道,尔等无视自心天生之佛性,只向土偶泥胎中求佛,可笑可笑。阿弥陀佛,执心视佛者为魔,诸位心持执念而不自知,已然入魔了!” “咦……”白胖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这倒不是他们听明白了话中禅意,而是这番听不懂的话明显有些不简单,且柳轻候的这番话又与他的形象反差太大,直觉让人感到不对劲,但不对劲在哪儿他们也辨不明白,遂就将目光都集中到了文士身上。 刚进来时一脸兴致缺缺的文士明显提起了兴趣,踱步过来走到柳轻候面前将他好一番打量,脸上似笑非笑,“嗯,苦行求佛者俱迷,离心求佛者外道,执心视佛者为魔,词约而义丰,好佛理!小沙弥在哪儿听了几句大德讲法就敢来此卖弄?我且问你,这几句话的要义何在?” 靠,考完背诵还得考阅读理解,嘿,论考试,哥从来就没怯过。被人居高临下看着不舒服,柳轻候也自站起身来,平迎住文士的眼神,依旧是极度装逼的淡淡洒然声调“佛在自性,不假外求,愈是外求,离佛愈远,譬如南辕北辙,譬如缘木求鱼。求佛之要首在破我执,这自然也包括对佛本身的执着” 文士眉梢挑起,原本轻袍缓步的他蓦然欺近一步,咄咄声道:“尔之所言可能成偈?” 考完背诵是阅读理解,阅读理解完了还得口头作文,哎呦喂,不就是吃了两只鸡嘛,过分,太过分了。但这时候退也不可能了,只能咬牙怼上。 所谓佛偈就是用低端顺口溜,或者是高端诗歌的方式把佛理表现出来,“菩提本无树,灵镜亦非台”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柳轻候也跨前一步,逼住文士的气势开口便诵: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两人这番机锋打的火花四溅,旁观众人没人说话,更别说笑了。白胖中年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两人究竟在说什么,这时终于忍不住向身后小声问道:“杰驰,夏卿与那小和尚论的什么佛?” 被他问到的那人摇摇头,“我等自幼习儒,原不好佛。再则当今佛门内宗派既多且杂,各宗经义又各有差异,委实是分辨不出。” “既如此稍后问问夏卿先生便是”白胖中年点点头,目光再转回去时看到的感觉似乎都不一样了,蠢和尚不再是蠢和尚,而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天朗气清,名山古刹中风流文士与褴褛沙弥辩难佛理,这情景光是看着就透出一股他最欣羡的风雅来,直可入画。 “杰驰,你好好审量着,回去后给咱挥毫一幅,名字嘛就叫《终南秋游图》尺幅不妨来大些” 那名唤杰驰的乃是白胖中年家中养的清客,琴棋书画样样都说不上精,但样样也都能上手来那么两下子,东主既然有命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微微躬身间笑应了。 旁边有凑趣儿的提议说东主、夏卿及小沙弥皆可入画,那小沙弥虽然衣衫秽陋,但言语可采,记录下来放在画上做个跋,必然能为画幅增色不少,也更添了风雅韵致。这番提议说的众人颔首,白胖甚是满意。 几人正议论间蓦听小沙弥居然随口整出了一首佛偈,正加倍留意场中景象的清客杰驰顿时就有些改容,“呦,没看出来,这深山小庙的小和尚竟是个有风雅根骨的诗僧” 旁边一个清客摇摇头,“杰驰兄此言差矣,若要以诗来论,此佛偈着实一般,难得的是他这份捷才,夏卿少兄这一路都说无趣,此番总算是精神了” 那字唤杰驰者瞥了接话的清客一眼,“夏卿出身于五姓七望的晋阳王氏,幼受慈母影响与其兄皆好慕佛理,能引动他的兴致,这小沙弥就不简单,兴许就能撞上个机缘” 正说到这里,众人都以为两人的对谈已经结束时,却见那王夏卿沉吟了片刻后竟然又逼出了一问,“尔说的是佛禅之理,试以儒圣孔孟之言解之” 此问一出,白胖中年身边的清客们眉头都为之一皱。自东汉佛教传入以来,儒释道三家交相融合,以儒家解佛理倒也不稀奇,儒家圣人多嘛,近到太宗贞观时的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前隋的文中子王通,远到孔门七十二贤勉强都可称一声圣人。从这么多人里找一个出来解算不得难。 但那王夏卿偏偏限定死了只能用至圣、亚圣之言,这下子题就出的极为逼窄了,而且还是仓促的面试口答,这……谈何容易? 第三章 一注好香火 “杰驰,你以为如何?” 字唤“杰驰”的清客对柳轻候的印象虽已大为改观,但王夏卿这一题出的又疾又狠,他也实在难对柳轻候有信心。 “东翁,看这小沙弥几近于衣不蔽体的模样,通些佛经佛理已是殊为不易,还能兼及儒家经典不成?而且似这般面试口答的以儒经解佛理,也不是单单会背就行,得能活用,夏卿先生的要求着实是高,难,难哪!” 白胖听完又看了看其他几个陪同的清客,那几人也自点头说难。 至此,白胖总算是明白了王夏卿这一问的份量,当即跟清客们一样饶有兴致的紧盯着小沙弥。一时间破庙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在衣衫褴褛的柳轻候身上,等着他的回答或者是不回答。 这一问难度确实高,讲究的活学活用,还得横跨儒佛两家,且想从后世借鉴都找不到模板。当此之时柳轻候脑袋里的单核cpu正猛挂挡狂给油,极速运转。场面一时就有些沉默。 沉默的时间稍长,王夏卿眼中的光芒随之黯淡了不少,白胖中年回头与几个清客对视间相互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嘛,山野小庙里的褴褛小沙弥终究不能期待太多啊! 就在那王夏卿嘴巴动了动正要开口说话时,柳轻候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嘴里随即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子曰:‘道不远人’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如何?” 白胖中年不太能分辨出小沙弥答的如何,与众清客将目光由柳轻候转向出题的文士,就见王夏卿先是双眉微皱,很快皱起的眉头越来越平,最终当眉梢开始往上翘时,口中也开始迸出笑声,笑声一出就是一串儿,饱含着毫不掩饰的畅爽欢悦。 笑声里白胖中年杨声问道:“夏卿先生,这小沙弥答的可还称意?” 王夏卿笑声未停,手指柳轻候,“痛快痛快!小和尚答得好,答得妙,值得起一注好香火”口中说着,他已解下腰间佩珂上系着的一面玉玦拍在柳轻候手上。 目睹此状,白胖中年与那杰驰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另两个清客则是“咝”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王夏卿别看官儿不大年纪也不大,但因其自具好才华,好出身,素来自视颇高,等闲人物想让他稍假辞色都难,现在却是畅笑声中解玦相赠,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这小和尚答的该有多好? 白胖中年快走几步到了王夏卿身边将小和尚好一番打量。刚才这小和尚处变不惊、言辞便给已让人意外,现在距离近了才发现小和尚虽然穿得破烂却长着一副好眉眼,尤其是眼睛里的灵动让人过目难忘。 “尊者赐,不敢辞,多谢!”玉玦看着就是个值钱货,不枉考这一场所耗的心力,柳轻候拽了一句文后坦然收了,与此同时被连连逼问的气儿也都消了。人家不仅买单买的及时,给的够多还不要找钱,这么大气的顾客上门还气个毛啊。 王夏卿一言相合便即解玉相赠,那股子似是与生俱来,视钱财如粪土的名士风流让白胖中年无限心向往之,“来呀,按夏卿先生说的办,给庙里添一注香油” 他们身后静静跟着伺候的青衣奴领命而去,此时三个清客也围了过来,边打量柳轻候边要王夏卿解惑。 王夏卿心情大好,也就没卖关子,出言为白胖中年等人解释。 “本朝佛教之中又分八宗,分别是三论、天台、法相、净土、华严、以及律、密、禅。这小沙弥的佛理就是出自禅宗中的南宗,传承上讲究以心传心,是以又名心宗” “这一宗讲求人人皆有佛性,佛在自身,不假外求,一切外相都为虚空幻象,执着幻象即为入魔。佛像也是幻象,所以小和尚才会将佛像视为泥胎土偶,对之坦然食肉面无愧色。他后面所有的回答也都是在天生自具的佛性上下功夫。道不远人,道在尔而求诸远,嘿,这一答着实深合心宗妙义。噢,对了,这南宗主要是在江南西道以南传承,所以长安城里知道的少,诸位没听过实属平常” 见他们说的热闹,柳轻候离开他们到了无色身边。哎,没办法呀,打眼色打的差点把眼睛都斜瞎了无色也没个动静儿,愣是不知道帮着搬搬那些“香油”供奉,跟人家寒暄寒暄结个善缘什么的,就这样干站着怎么可能有回头客嘛。 难怪这小庙穷的黄糜子都快吃不上了,本来深居山中就没个发展经济的区位优势,鬼都不来,好容易来了吧还是这样不上道的服务态度,该,不亏! 从刚才的应答到此刻旁若无人的自然离去,白胖中年自始至终没看到小和尚有任何的紧张,这让他愈发来了兴趣,“杰驰,下去安排人到京兆府查查这小和尚的底细,若是身家清白就谴人把他领进府里养起来,能得夏清先生如此赞许,这是个清客的好苗子,不可错过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王夏卿愣了愣后展颜一笑,流露出极自然的世家风流,“你呀还真是天生的商贾秉性,不管是物还是人就见不得个好儿,活该你发财。怎么,还跟王元宝、郭万金在置气?要说你们三个都是家里趁着金山银海的国中巨豪,安享富贵还来不及,置什么气啊?” 白胖中年伸手摩挲着中部崛起的肚子笑着叹气,“谁有闲工夫跟他们两个措大置气,这养清客一则是个排场,咱是商贾嘛总得撑个脸面不是;再则,闲暇时候逗个闷子,教教家中子弟用得上;不过这都是小事,关键是有了他们才好跟官场结交啊,列位官人们谁不是读书人的出身,得投其所好嘛。譬如我将这小和尚收入府中,没准儿就能让夏卿先生贵趾多光降几回” “就我这芝麻绿豆官儿也值得你动心思?”王夏卿潇洒的摆摆手,也拿眼去看正在跟无色交代着什么的柳轻候,“这小和尚有些心宗功底,容貌上嘛也很有几分卖相,适才应答时落落大方,虽是个穷的倒没有寒怆陋俗之气,最关键处是年纪虽小却有捷才。任其放之山野着实可惜,收进府中也好,算是件实在功德。只是你可别把他用在你那些商贾贸易上头……” 不等他说完,白胖中年先已接过话头,“免得沾了铜臭气嘛。夏卿先生放心,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养着他就是,保证夏卿先生下次光降寒舍时他能伺候的住,解得了闷儿” 王夏卿哈哈一笑拱了拱手。为一个小沙弥说这么多已是罕有,再多就没意思了也失身份。当下两人撇开这个话题,在几个杨家清客的陪同下将小庙看了一遍,燃香三柱之后便在庙外众多仆役的簇拥下继续游山之旅,至于调查柳轻候之事,自有下人管事出面去办。 柳轻候领着无色将这一帮子不速之客送走之后绷着的身子总算放松下来,随便瞅了块儿石头坐下来大歇气儿,好家伙,这一关总算是平平安安过去了。 刚才太紧张脑子转的快消耗大,身子又虚又饿,猛一放松下来竟有些吃不住劲儿的眩晕。 尼玛不行啊,得走,无论如何得从这山中破庙跳出去。 这边正在寻思,那边突然传来无色急吼吼的声音,“发了,发了,师弟,这回好大一注香火” 第四章 破庙大首座 柳轻候转身过来吓了一跳,无色脸上涨的跟幼儿园小朋友登台表演时涂的苹果脸蛋子一样,通红通红的。能红成这样也不知道此刻他的血压飙到了几百几,真怕他这么激动下去万一突然脑溢血中风了可咋整。 见他兴冲冲的还要报香火单子,柳轻候连忙止住了,笑话,虽然穿越过来狠饿了三天,但毕竟是从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过来的,还真能被这点儿奉佛钱粮给镇住了,“你也别细说了,就告诉我过冬够不?” 无色没显摆成,脸上瞬间涨的更红,想了想后猛地点了点头,俄而,看到柳轻候手上的玉玦顿时狼扑羊般抢过来一把拽走,对着太阳左照照右照照,摸一摸,笑一笑,再摸一摸,再笑一笑,我靠,那笑容人嫌鬼憎,傻透了。 柳轻候见状一声长叹,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便宜师兄除了是个好哭包之外,更恶劣的是他还兼职财迷精,一见财就发神经。 没打扰财迷精独享生活中的美好时光,自去后面看了看。难怪无色激动成那样,这的确应该算是一注大香火。 供佛的香烛裱纸及香油好大一堆;供僧的粮食也不少,都是大米白面;僧衣芒鞋也是好几套,还分着里衬外穿,冬春两季,讲究!除此之外,还有两贯敬佛钱,一水儿黄澄澄的开元通宝,看着就舒坦。 待仔细看过供僧的粮食里没有一颗黄糜子之后柳轻候就越发满意了,穿越过来的时间短,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又是没怎么离开过终南山的,他一时间也很难估算出这堆香火具体值多少钱,但既然史书上都说开元朝天下承平,物价不高,那这堆财货就不算少。 虽然以后世的眼光来看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但保证两人过个冬估计问题不大,而且终于不用再吃打嘴的黄糜子,黄糜子,黄糜子了。 高兴地事情得说三遍,这还真是仨月不开张,开张吃三月啊!那个后世里是谁说的来着,知识就是力量,好家伙穿越了一千三百年咱总算是体验了一回,美! 无色从外面哧溜钻进来,见柳轻候离着钱串子远远的这才放下心,怀里犹自抱着玉玦嘿嘿傻笑,“阿弥陀佛,多好的施主啊,我瞅着是个可以常来常往的” 柳轻候实在看不下去他这鬼样子,“赶紧的,把人老杜家的鸡钱给送去,按二十只算” “对噢,他家的黄狗可凶,还憨得很,一撵人撵二架山都不知道退”无色激灵灵醒了,抬头看看天色,脸色大变,老杜浑家该从地里回来准备做饭了,这婆娘一天点三遍鸡那可是风雨无阻的。 无色抱着钱走到柳轻候身边冲他肩上来了一个大巴掌,“让你瞎起誓,凭空多得十八只鸡,你真是比老杜家的那只杂毛黄还添补人家。” 口中说着人已开始往外跑,都跑到庙门口了却又突然折回来,“把那些钱粮看好,还有,一文都不许动啊,我是都寺,师父圆寂前亲自定下的” 说完又跑,这回人没再回来,但“不许动”的吆喝声却是一声连着一声,搞得人时空错乱,好像鬼子进了村一样。 还都寺,我呸!柳轻候撇着嘴四下打量,看来这圆寂的老和尚生前也是个好装逼的,拢共就仨人儿的小庙还整出都寺来了,你咋不上天呢?这就跟后世卖早点的你不叫老板叫董事长,哎,董事长给我上一笼包子,再加碗豆浆,别放糖哈,膈应不膈应,啊,你说膈应不膈应。 都寺是什么?佛教大寺的管理层除了身为老大的方丈之外,还有东西两序,其中都寺就是东序的兰波万,六知事之首的boss级存在啊,专司应接官员施主,会计薄书,钱谷出纳,可谓外交钱粮一把罩,硬铮铮的实权派。 要想坐上都寺的交椅,最重要就是要精通世事,就无色这号的货色做都寺,你就是给他个藏满黄金的布达拉宫也能给你整熄火。哎呀不对啊,如今这庙里就剩了俩,他是都寺,那无花是啥,怎么他的记忆里一点儿都没有? 这个疑问在无色回来后有了答案,脸上依旧肉疼不已的好哭包及兼职财迷精硬邦邦撂了一句,“我是都寺,你是首座啊,师父圆寂前亲自定下的” 首座官称主持,别称方丈、堂头大和尚,再别称长老,《西游记》里漂亮的女妖精们老是嗲嗲的唐长老唐长老叫个不停,玩儿的就是这个梗儿,“无色,既然我是主持,那……” “对啊,你是堂头大和尚你管庙,我是都寺我管钱粮,咋,有问题?” 真是活日了狗了,柳轻候面对如此风骚的神逻辑竟无言以对,遂只能黯然败退拱手交出钱粮的管理权。 有大米白面了还吃个鸟毛黄糜子,无色回来后在柳轻候的迭声催促中大米粥熬上,用供佛的香油把大面饼子煎上,这可怜的小身板得好好找补找补。 一碗米粥一个饼子下肚,柳轻候就又开始咂吧嘴不满意了,虽然现在吃的是大米白面,但问题是没菜啊,这跟后世的吃饭简直没有可比性。 跟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色一边嘴里哀嚎着不过了,太奢侈了,一边把头扎进名副其实的海碗里撸起袖子加油干,把自己撑得翻白眼了还不肯善罢甘休。 又因为之前肚子里实在没油水,这一下弄得太狠就挂不住,刚放下碗就抱着肚子急匆匆的跑厕所,回来之后一脸惋惜,痛骂自己没出息,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香油。然后接着骂柳轻候老鼠搁不住隔夜粮,不该催他炸油饼子吃。 就在柳轻候强忍着想把碗扔他脸上的时候,一条黄狗从外面钻了进来,虎视眈眈。 无色一见这狗,跳起来就开始收盘子收碗,动作之快简直了,柳轻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连碗带里面的半碗米粥都不见了踪影。 狗主人老杜进来的时候,无色刚刚擦完油汪汪的嘴,之前他刚用同一只袖子的同样部位给柳轻候擦过。 老杜是距离小庙最近的一户山民,柳轻候之前吃的鸡就是早晨趁着他家大黄狗下夜班儿的时候偷来的。当然,关于老杜及他家的鸡和狗的相关信息都是来自于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记忆。 老杜腰有些弯,看着五十岁左右,背着手进来之后抽抽鼻子先赞了一句,“好香油,榨的香,看来你们刚做了一笔好生意” 无色闻言色变,继而乖乖进去用陶碗装了两只油饼出来。老杜满意的点点头,边吃着油饼边说起了来意。 你看你们师兄弟两个既没爹又没娘,现如今师父也死了,日子过的这么凄惶再俩人都死守着这个破庙是不成了,总得有一个出去奔个进项,即便是没啥进项挣不着钱,至少也能省下一个人的嚼谷,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杜这话说的无色垂头不语,柳轻候心中一动。 拍拍手后老杜开始吃第二个油饼,边吃边说,现如今北里有处地方就要人,无花年纪小些,人长的也俊俏,关键是能吹一曲不错的洞箫,正合适,有我儿居中绍介肯定能让主家留下,这也算就有了个吃饭的门路。事情就是这,今天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趁着我的牛车一起进城。 话说完第二个油饼也吃完了,老杜再拍拍手吆一声黄狗后背着手走了。 第五章 往事并不如烟 柳轻候很想去,就不说生活差的问题,对于一个后世穿过来的年轻人来说这里实在是太寂寞清冷了,冷清到哪怕只是想想要在这里长呆就觉得绝望,能活生生给人憋死。 无色不想让他去,劝说的理由嘛就是师傅圆寂前的交代,说着说着就又眼泪哗哗了,柳轻候好一通劝,加之庙里的日子实在难过,最终总算说服了他。 商量完后趁着天色还没黑,无色开始给柳轻候收拾行李,柳轻候自己则是窝在一块儿石头上发呆。 穿越三天中的前两天都是在纠结折腾,今天则是饿的实在受不了去偷鸡引出后面那么多事来。说起来自从穿越过来直到此刻才算第一次真正静下心。 心一静首先涌上来的就是无尽茫然的伤感与孤独。当爸妈的脸从脑海中浮现时自己都觉得意外,我怎么会想到他们? 呆坐着的柳轻候自嘲的笑笑,我跟其他那些穿越的不同,我不是孤儿,不仅有爹,嘿,还有妈噢。问题是爹妈在生下他之后突然惊奇的发现他们的婚姻是个错误,这几乎是他们婚姻中唯一达成的共识,于是六岁那年俩人换证了。 离就离吧,还能多要一份零花钱不是。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又都有了新老婆和新老公并顺理成章的有了新孩子,这下子就特么尴尬了,不是柳轻候别扭,是大家都别扭,亲爹亲妈,后爹后妈无一例外,别扭到他逐渐认识到自己就是个多余人,尼玛就是那种前世在幼儿园就知道掀女同学裙子躲猫猫,压根就不该投胎的那种。 这么别扭着时间长了谁都难受,最终在十四岁那年柳轻候逃离了那两个名义上都属于他,其实他都显得多余的家。爹妈一人出一半儿钱给他买了个小房子,从此就开始了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当监护人的日子。 还没苦逼到底的是因为亲爹妈手上都不算缺钱,加之心有愧疚出手就格外大方些,所以日常生活的吃穿玩儿什么的还真没亏欠,他也就那么混着混着慢慢长大了。 虽然成长的环境让他染上了一些难改也不愿改的臭毛病,比如说话时喜欢带个脏把子什么的,但因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要给谁看,虽说是没人管的孩子,学习成绩还真不赖,高考考的不赖,大学读的不赖,一路读到硕士要毕业考博的时候那股子气却突然泄了,想想真特么没劲,于是就进了社会。 或许就是那口气泄了的缘故,上学时很能自律坚持的人工作之后却没了定性,三天两头的跳,三天两头的换,换城市,换工作,换女朋友,久历风雨见多识广之余也越换心越飘,越换晚上越容易睡不着。 灰色的日子里,失眠的夜晚,他始终没放弃挣扎,没放弃要给那颗不系之舟般的心找一个锚地,心老是飘着的感觉太累,太累了。尝试过许多,最终在人们称之为传统文化的东西里算是寻到了一线光明。 这或许跟他读书时的文科背景有关,也或许是因为那些泛黄的老玩意儿够厚重,够安静,厚重的能压住一切漂浮,并使他即便再幽微难言的心事都能在其中找到共鸣。 于是他的生活状态再次发生了改变,酒吧夜店什么的去的少了,看看史书、读读诗词、看看国画展、听听古典音乐会之类的活动倒是多了,在做这些事时没什么功利想法,却使他仿似又回到了当年心中还有那口气在的校园时光,并进而慢慢开始收回漂浮的心获得了久违的心之安宁。 这样的生活状态一直持续到这次穿越。 回顾完过往就得再看看现在。柳轻候知道自己这得算是魂穿,穿在一个本名未知,法号无花的十五岁小和尚身上。 时间嘛是大唐开元十三年秋,地点就是这个终南山中的破庙,人就只有他和无色两个,根据目前已经融合过来的记忆来看,庙里原本还有个老和尚,一年前死……哦,不,应该是叫圆寂了。 老和尚一死就只剩两个小和尚,小和尚年纪小,又从没离开过终南山,庙偏僻香火不好,不,简直就是没香火,自然日子就越过越凄惨,最终沦落到连黄糜子臭酸菜都没法让无色吃饱的地步,虽然还打着和尚的旗号,其实跟乞丐已经没区别了。 对了,加上以前的老和尚,三人虽然名份上是和尚,穿的也是百衲衣,但却是没度牒的自度僧,若按后世的说法就是没在国家宗教局备案,没有官方认可的野和尚,朝阳群众见到是能直接扭送派出所的。 眼瞅着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两个师父死后内心惶惶的小和尚开始想出路,无色开荒种地,以前跟师父学过《五经正义》的无花脑洞开的比较大,他想到的门路居然是学作诗,想走可以结交权贵的诗僧高端路线,结果思虑太苦,身体又太差,生生把自己逼的魂飞魄散,这就是柳轻候能魂穿在他身上的原因。 后世的自己就只剩下个魂儿了,还能不能穿回去,能穿的话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柳轻候感觉自己被熟悉的一切遗弃在了未知的荒野,五味杂陈中的孤独痛彻心扉。 哎,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越痛,还是想想当下吧,活着才能继续孤独和痛苦不是。 也不知道老杜介绍的是个啥工作,对了,那工作可是在长安城里,这可不是后世的西安,而是大唐盛世开元的长安哪! 心思太恍惚,发呆想起事儿来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柳轻候也不去引导,就任思绪胡乱纷飞,也就是在胡思乱想中穿越的现实被慢慢接受,并开始鼓起些对新世界生活的点点好奇与期待。 大唐,开元,不管愿意不愿意,总之我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刚刚吃过早饭,老杜已扯着嗓门在庙门外叫唤上了。柳轻候跟无色之间也没什么告别这一说,拎起个小包袱就上了老杜的牛车。 牛车辘辘往长安驶去,老杜沿途介绍着地名,过郭社,经城南,南山山谷,神禾原,越走人烟越密集,越走越热闹,进入大名鼎鼎的樊川附近后就见景色如画,庄园密布,尤其是那杜曲、韦曲所在更是豪门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穿樊川后,前方的长安城已经看的很清楚了。这一路逛着柳轻候积郁的情绪发散之后,心情也好了很多,眼见长安在望,就从牛车上站起瞭望,那感觉就是一个字,大,真大。 大城市在后世都是病了,没啥稀奇的,稀奇的是唐代长安这么大个城市它居然围着墙啊,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上这么长这么宽的墙一竖起来,那扑面而来的恢弘感顿时就有了,给人的视觉冲击简直不要不要的。 要是后世的北京城也围一圈儿城墙起来……绝逼能拉动gdp至少0.5个百分点,让水泥等建材股的股价跟屁股喷火一样往上飙。 瞭望间胡思乱想着,柳轻候很期待能看看在唐代史书上风骚无比的灞桥,看看灞桥两边总是被人折的光秃秃的杨柳树,感受一下“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的风情,没准儿还能在灞桥北头的十里长亭偶遇某个一脸离愁别绪的著名文艺青年。 想挺美,可惜马车拐了,拐了,听老杜说不走明德门,改走更近的启夏门了,扫兴哦! 第六章 人在唐朝找工作 从启夏门进长安城,城里面比不得后世大城市的热闹,但那股子特别的城市味道着实让人感觉不赖,属于花一张毛爷爷买门票都不亏的那种。柳轻候走马观花间最直观的感受是这城市真整齐,道路整整齐齐横平竖直的,房子都建在外面围着墙的坊区里更整齐,整个城市跟棋盘似的清清爽爽。 除此之外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长安城里各种凹发型、奇装异服的歪果仁真多。可惜季节不对,领略不到唐代美女们大胆开放的服饰风格,诚为遗憾。 牛车转来转去最终拐进一个坊区沿着笔直的道路向坊区深处驶去,柳轻候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只是明显有些感觉不对的是这里太安静了,要知道这可是大白天哪。 正自不解的时候前方路边一个二十岁左右身形微胖的小伙子迎了上来,冲老杜喊了一声爹,随后目光落在叶易安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满意的点点头,“行啊,无花你小子大半年没见倒是越长越俊了,人瞅着也比以前灵泛多了。爹,我先把他这事儿给办了咱爷俩再说话” 老杜点点头,“关照着点儿,孩子还小别太遭罪” 老杜儿子摆摆手,领着柳轻候往前方一处看起来很精致的院落走去,到了之后却避开正门,拐进小巷子里的侧门扣了扣门环。 一叩没动静儿,等了一会儿再叩还是没动静儿,老杜儿子回头一笑解释道:“里面人想是还没起身,再等等吧” 柳轻候脸上还以笑容,心里却是无语的很,头顶上阳光明媚,分明都已经是是中午了还没起床,这到底是什么地儿啊。 三叩之后又等了一会儿,门里边终于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来了,来了”声音清脆里透着稚嫩,脆生生的很好听。 声音响起不久,吱呀声中,眼前这扇小小的画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大眼高鼻,望之只在十三四岁的小脸。 柳轻候看着门缝里的少女眉角吃惊的为之一挑,歪果仁,这居然是个歪果仁! “是杜大啊,这么早来什么事儿啊?” “院儿里不是缺个萧师嘛,我给引荐了一个。大娘可起身了?劳九娘帮我通传一声” 高鼻少女因为脸小愈发衬的眼大的眸子在柳轻候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儿,尤其在头顶停留了片刻后半开了侧门,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萧师就是这个和……大娘也该起了,进来吧” 柳轻候后世时在史书里看过说唐人好称行第,也就是喜欢以人在堂兄弟姐妹间的排行称呼,比如王维的王十一,刘禹锡的刘十九。以前看时只觉得好玩儿,实没想到能亲身经历到活的,于是历史瞬间就变的鲜活了。 跟在杜大后面进了侧门也就看到了应门少女的全貌,长着一张歪果仁面容的少女头发黑中泛着些黄,阳光之下就呈现出非常独特的栗色,浓密的挽着一左一右两个丫丫叉叉的抓髻,身量很高,分明比无花的年纪要小,个头儿却已齐平。 身条拔这么高人难免就瘦,除此之外一眼之间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白了,一张小脸上皮肤白皙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说一声雪肌玉肤一点都不过分。 总而言之,这是个一看就讨人喜欢的小丫头。见她目光还在自己头顶上打转,柳轻候也不在意,因是今天要出门,脑袋昨晚就被无色强行捯饬过,原本乱糟糟的三寸短发被一把钝刀刮了个干净,刀不快手艺又不行,难免留下些血口子,就这尊容,谁见了不得多瞅几眼? 柳轻候伸手在光光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然后冲那九娘一笑,九娘憋着的笑意随即化作银铃般的笑声,笑声里引着两人到了一处屋前。 示意两人在屋檐前站定等候,九娘自上前挑开帘子进去了。这一等又是一刻钟后,九娘才从里面挑开帘子,“进来吧” 柳轻候跟在杜大身后进去,屋里面积很大,以细罗幕分隔出里外,陈设不多却很干净整洁,只是空气中浮荡着浓郁的香气。 细罗幕一分,环佩叮当声中从里面走出一个发髻高挽,身穿长裙的女子。杜大拉着柳轻候躬身下去,“见过大娘子” “杜大你倒是个有心的,只是你给我弄来个和尚算怎么回事?行了,到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都坐吧” 柳轻候站直身体跟着杜大在一张胡凳上坐下,杜大说话的时候他悄悄打量着这位大娘子。 看着二十多岁的年纪,身形丰腴,至于五官嘛很符合古典文言小说中女主角面如满月的经典描述,但再一细看,其眉眼间却又透出些藏都藏不住的倔强英气。 柳轻候正自打量时,大娘一双不算小的眼睛猛然一轮,“你这和尚年纪不大,心思不小,想看我就大大方方的看,贼眉鼠眼的作甚?” 旁边站着的九娘“咯”的脆笑出声,一千三百年前的调戏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居然让柳轻候难得的红了红脸,耳边就听大娘继续说道:“既然杜大荐你来做箫师,那就吹一曲听听吧” 无花会吹箫,柳轻候昨晚就试过,能吹,但水平到底怎么样他也没那个能力鉴赏出来。 在柳轻候看来也真是巧,所有的中国古典乐器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洞箫,这里边儿没啥道理好讲,就是喜欢,听着心里舒坦。他喜欢洞箫圆润轻柔、深邃苍茫的音色,喜欢其清幽乃至别人听来有些凄婉的发音,这是一款最能引发他共鸣的古典乐器。 后世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都是一首首洞箫名曲陪他度过的,甚至不止一次的听着听着就在不知觉间泪流满脸。他觉得自己与这种古典乐器之间是有宿缘的,只是没想到这份宿缘竟然应在穿越上。 后世里经历多了找工作面试的场景,柳轻候也没啥扭捏不好意思的,取过无花那一管非常普通的尺八,沉吟片刻后引管吹奏。 萧音悠悠,圆润轻柔,曲调虽是娴静,并无太多曲折,但萧音中透出的怡然自得,轻松愉悦却是清晰可感,颇为动人。 萧音响起未久,大娘已是皱起眉头,但听着听着紧皱的眉头开始松弛,继而显露出了疑惑。 一曲终了,大娘扭头看了看九娘,九娘分明是明白她的意思,细密的牙齿轻咬下唇摇了摇头。 大娘扭头过来看向柳轻候,“你这萧技实在是乏善可陈,一般的很。倒是这萧曲别致新颖,怎么,你还会制曲?” 柳轻候有些失望,摇摇头道:“此曲名为《良宵》出于刘天华先生之手,” “刘天华?”大娘与九娘闻言沉思了好一会儿,却都一无所得,“此人何方人氏?现在何处?” 这问题柳轻候要是能回答那就活见鬼了,刘天华是近代著名作曲家,等他出生还得一千一百多年,这该怎么介绍? “我与刘先生只是终南山中偶然相逢,那天他兴致不错,见我吹箫遂就授了几首自制的曲子,教授完毕便即飘然而去。先生何方人氏,现在何处实是不知” “这倒是可惜了。你说他教了你自制的曲子,有几首?” 柳轻候闻问沉吟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是明摆着的,这次面试他的萧艺实在难入大娘法眼,唯一能引起对方兴趣的就是萧曲。这份工作成不成,能不能留在长安也就全在这所谓的刘天华自制萧曲上了。 “我与刘天华先生只短聚了一日,勉强记下了十余曲” “十多曲?要是这十多曲都如《良宵》那也够你受用些日子了。行了,留下吧,不过你须将这些曲子也都留下,如何?” 柳轻候楞了一下后随即反应过来,大娘的意思是要他教这些曲子。这也没什么好敝帚自珍的,而且除非不用否则藏也藏不住,当即痛快答应。 他这一答应,工作面试结束,从此刻起在长安城里总算是有个落脚地了。 第七章 这家公司要倒闭 找里正写雇佣契约这些事儿都是大娘一手操办,其人办起事来可谓是雷厉风行,摁完手印安置住下来后,柳轻候拿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契约仔细研究了一番。 看了契约柳轻候终于知道自己在大唐第一份工作的工作单位叫醉梦楼,boss就是大娘。 自己是以良人身份签的契约,与醉梦楼和大娘之间属雇佣,而非主奴关系。合同期一年。自己负责干大娘指派的活计,得到的待遇是管吃管住,管四季衣裳,每月薪酬两吊200文,至于年底能不能有花红分赏则要根据楼中进项由大娘决定。 契约看完,杜大笑眯眯的前来道别。 “我送送杜大哥”柳轻候一路将杜大送出侧门,左右瞅瞅后轻声问道:“醉梦楼到底是干啥的?” 杜大看白痴似的翻了柳轻候一眼,“这里是平康坊的北里,平康坊可是官府指定的烟花聚集之地,你说醉梦楼是干啥的?” “青楼?” 杜大跟他老子一模一样的牛眼一瞪,“无花,你不会真不知道平康坊和北里是干嘛的吧?” 柳轻候之前就觉得这里不对劲儿,但他还真就没敢想这里会是青楼,这也太那个什么了吧,“可我……我是和尚啊” 杜大闻言嗤的一笑,“披个破衲衣你还真把自己当和尚了,行,既然你说是和尚,度牒拿来我看看” 柳轻候想吐血,这不是昨天偷吃他家鸡的时候堵无色的话嘛,转眼就被人拿来怼的自己翻白眼儿。 “行了,你就别哭丧个脸了。你以为在这天子脚下找个不出大力还能吃上白米细面的活计容易啊?好好干,我爹还等我呢,走了” 杜大说走就走,边走边往怀里摸摸,柳轻候猜他怀里装的肯定是大娘给的赏钱。 既来之则安之吧。柳轻候转身往侧门里走时心里想着这可是大唐,谁他娘认识老子是谁?青楼就青楼,工作只是工作。 吃过午饭之后,醉梦楼乃至整个北里及其所属的平康坊才真正清醒过来,耳边隐约传来操弄丝竹的声音,空气里隐隐约约的脂粉香味也渐次浓郁。 日近黄昏时,柳轻候接到了第一个任务指派,帮着楼里两个小厮燃灯。推门出去,只见入目所及处所有的院门外都有人拿着长长的火竿在为高挂的灯笼取火,仅仅半盏茶后,整个平康坊被渐次点亮,在逐渐暗沉的夜幕中流光溢彩,让柳轻候看了倍感亲切。 当晚,柳轻候抱着尺八洞箫等了半夜也没有被叫出场。第二天则是等来了手持纸笔的九娘。尔后柳轻候吹奏萧曲,九娘以燕乐半字谱记之,一份曲谱记完,九娘取来琵琶当场弹奏,萧音细细,琵琶咚咚,一时间竟有了些琴瑟和谐的韵味。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八天,八天里他始终没有以萧师的身份出场过,每天只是与九娘在一起演奏、记音、调弄琵琶曲调。这样的日子过着感觉真是不错,轻松惬意,也没什么压力,且还能在反复的演奏中不断熟练进而提高萧曲的演奏能力。 工作轻松之外,醉梦楼的生活也不错,每顿有油有盐有菜还有荤腥,跟之前在终南山中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除此之外,这里的繁华热闹更与山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每到晚上当柳轻候推开所住小阁楼的窗子极目四望,平康坊千万盏花灯一起盛放营造出的灯影辉煌总使他恍如后世,倍感亲切。 新工作的一切都很如意,柳轻候心里过的却不安稳,而且随着时间的每一天过去这份不安稳都随之加深。没办法啊,事情是明摆着的,醉梦楼的生意不好,非常不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醉梦楼撑不住了,他眼下这样的惬意日子又能维持几天?每一想到这个柳轻候心里就忍不住想骂人,穿越回唐好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刚入职公司就要倒闭,真特么晦气。 第九天柳轻候的工作节奏一如往常,但九娘却明显不在状态。 几天相处下来,柳轻候对九娘已经有了不少的了解,首先知道这小丫头并不是什么歪果仁,虽然其父是波斯胡,其母是昭武九姓胡,但她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出生于大唐,除了混血的相貌之外,其说话行事乃至思维习惯都是再正宗不过的唐人。 其次知道这小丫头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最大的特点就是爱笑,笑点简直低的不行,此前八天里不知每天能听到多少次她的笑声。雪肤少女,天真烂漫,粲然而笑,齿颊生辉,柳轻候其实只见过大娘那一次,但就因为九娘的笑容,他其实对大娘的印象就很不错。 能在平康坊北里这样的环境中使天真烂漫的九娘时时保有这样的笑容,大娘其人已可见一般。 心中转着心思,吹奏的萧曲自然也就少了韵味,再看看九娘以手支脸双眼茫然的样子,柳轻候索性停了吹奏,两人一样的心不在焉,还吹个屁啊。 萧曲停了好一会儿九娘才意识到,向柳轻候做了个歉然的表情后幽幽一叹。 柳轻候收好竹萧,“你又不是个能藏住心事的,有什么事儿就说出来吧,至少说出来后心里能松快些” 九娘的确不是个心里能藏事儿的人,闻言当即放下手中拎着的笔,爬在石几上双手捧脸道出了心事。 她忧愁的说着,柳轻候静静的听着,醉梦楼的过往以及现在遭遇的困境就此清晰展现。 平康坊是官府指定的青楼聚集之地,三万多妓家分散于不同的楼阁台馆中争芳斗艳,而距离东市最近的北里则是整个平康坊中地段最好的黄金区位。 一条不长的北里又被划为三曲,从北至南分别是北曲、中曲、南曲。紧连长安西市的北曲档次最低,越往南则档次越高,收费越贵,生意偏偏也越好。醉梦楼的位置正好位于北曲与南曲交汇处,可谓得天独厚。 醉梦楼的创始人是曾在武后朝时红极一时的名妓萧无双,当年的她凭借容颜如玉,歌舞无双博得武陵年少争缠头,并最终携爱侣赎身而去成就平康坊中一段神话。 可惜神话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破灭的,四年之后萧无双黯然孤身回归,由台前退居幕后创建醉梦楼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其间她买来九个身在贱籍的女子作为养娘亲手调教,大娘就是老大,九娘自然就是老幺。 萧无双活着时凭借当年的盛名与长袖善舞的手段,以及几个年长养娘的出色将醉梦楼经营的风生水起,可惜红颜薄命,刚刚四旬出头便不幸香消玉殒。临终将醉梦楼交予大娘的同时,也给予了九个养娘以自由。 醉梦楼的好日子就此结束了。二娘子、四娘子与六娘子或为商贾妻或为良家妾相继脱身而去,刚能大用的七娘一场大病追随了萧无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九个养娘中被公认为最出色的五娘因不满于大娘继承人的地位含恨别投了寻芳阁,醉梦楼少了台柱子的同时隐隐然还多了个反目的仇人。 如此一来,醉梦楼中就只剩了大娘及八娘、九娘三人,可谓老的老小的小,这其中大娘子还以九娘年幼为由始终未曾让其见客,风流云散后的醉梦楼现状之困窘可想而知。 熟客绝迹,新客难见,楼中原本养着的乐师们也相继求去,现如今甚至到了连一班乐工都凑不齐的地步,若非如此柳轻候怎么进得了醉梦楼。好在萧无双当年留下的家底还算厚实,但这两年下来,再厚实的家底也撑不住了。 偏偏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行会发来了告示,今年的花魁大会即将开始,九娘这小丫头的焦虑就是来自于这份告示。 第八章 好日子,到头了! 虽然九娘没有解释,但柳轻候以前在史书上看过,知道大唐长安二百四十行中行行都有行会,官府对行业的管理就是通过行会来完成的,所以具有半官方性质的行会权力很大,忤逆了它,这一行的饭就再难吃下去了。 柳轻候看九娘说完后又是一声幽幽叹息,不自觉的也撇了撇嘴,没想到啊,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萧大娘子都已年近三旬了,更没想到自己这第一份工作投奔的竟然是个已然山穷水尽的地儿。难怪那契约只签了一年,怕是萧大娘子都没信心再撑过一年吧。 不行不行,不能再跟过去几天那样光想着安逸了,最近有时间就得多出去走走看看有什么新的工作机会。 柳轻候心下这样打算,嘴里还是问出了不解的疑惑,“那什么花魁大会不参加行不行?实在不行就参加,敷衍一下得了呗” “你知道什么呀,咱们占着北里这样的好地角儿都不参加怎么说得过去嘛,行会必然不肯的。参加了名次太低也不成,这块好地角儿依旧会保不住的” 见柳轻候依旧还是不解,九娘气鼓鼓的继续解释。平康坊的精华在北里,北里的精华就在中曲、南曲,所以这两曲就是众矢之的,若是长期经营不善,这块儿地盘也就守不住了,且不说每年官府及行会的各种高昂规费交不交得起,单是行会也不会长久容忍这种情况出现。 过去两年凭借萧无双的余荫好歹坚持过来了,但钱与情分该用的也都用完了,这一次花魁大会要是再没有好表现,醉梦楼易主已是板上钉钉。 “坚持不住就卖了吧,这么好的地角儿当能卖不少钱……” “呸呸呸呸”九娘是真恼了,一双乌溜溜大眼紧盯着柳轻候“我们这些歌儿舞女身在此籍就只能操持此业,卖地的钱够楼中人吃一辈子不成?楼卖了以后怎么办?况且这是萧妈妈一生心血之所寄,传到大姐手上却给卖了,那大姐还怎么活人?必定不肯的” 现在轮到柳轻候一声长叹了。万恶的旧社会啊,户籍身籍制度把人控制的死死的,特别是身在贱籍连改个行都不成。如果非得操持此业,那这醉梦楼还真是不能卖,不卖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一卖再想回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烂俗的不能再烂俗的花魁大会这一关不好过,但醉梦楼又必须要过。 一时间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俱都无言,这沉默中就透出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况味。结果,这一天燕乐半字谱记曲的工作就在心不在焉中草草结束。 当夜,柳轻候依旧无事,他也照例坐在小阁楼上推开窗户,居高临下看平康坊千檐万户的灯火辉煌,听丝丝缕缕随着淡淡香风而来的琵琶萧鼓,于这一千三百年前的浮世繁华中找一点关乎后世的记忆。 阁楼与下面库房连接处的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轻轻巧巧的,随着脚步声一起出现的是九娘,一手牵着裙裾,一手提着一瓯酒,丫髻轻摇间上了阁楼。 “你怎么来了?” “静不下心,也睡不着”九娘口中说着人已到了柳轻候身边的窗前席地而坐,手中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个纸包,摊开来里面装着几把炒过的胡豆。 柳轻候见状一笑,取来两个喝水的粗瓷盏提瓯斟酒,胡豆炒的很香,下酒最是相宜。一盏酒尽,九娘爬在圆圆的窗棂上探身向外张望。 窗外圆光高挂,月下宏伟的长安城中唯平康坊灯火璀璨,座座小楼上盛妆丽人红袖相招,楼下寻芳客们呼朋引伴。圆月花灯交相辉映,俊男美女上下应和,倚窗而望便是看不尽的盛世长安夜色繁华。 “好冷清啊” 柳轻候避开九娘纤细到极致的腰肢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去,醉梦楼中的确是冷冷清清,尤其是跟两侧其它院落对比之下,这份冷清就愈发来的明显,明显到就连挂着的花灯都显得似乎比别家黯淡些。 在小小的九娘眼中,没有长安,也没有整个平康坊,有的只是窗下的醉梦楼,这一方院落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九娘看了一会儿缩回身,学着柳轻候的样子靠着窗户另一侧的板璧一盏一盏的吃酒,没有话,更没有过去八天里不时飞出的脆笑声。 她吃酒透着又快又急的豪迈,像是怕柳轻候抢了她的酒,又像是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灌醉。 看她吃酒这么凶,柳轻候原以为她的酒量会很好,结果却是炒胡豆才吃了三分之一,小丫头就已颊飞酒晕,眼神涣散迷离,脸上也开始显露出白痴般的笑容,“无花你知道嘛,半个月前我就已经满十四岁了,十四岁还没开始见客的养娘走遍平康坊也找不到几个” 柳轻候轻叹一声,取过九娘紧紧攥着的酒瓯自斟自饮了一盏。长夜漫漫,这个爱笑少女的优思很深,他已经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这是我的酒”九娘一把又将酒瓯抢回去,也不用粗瓷盏了,就那么对着嘴咕咕嘟嘟灌了一大气儿,而后脸上白痴一样的笑容就更盛了,“无花你知道嘛,我很害怕,真的好怕” 一句说完她又灌了一大口,灌完不等放好酒瓯,身子一歪整个人就倒了下去,阁楼狭窄,窗前的位置更是不大,这一栽头就正好落在柳轻候随意趺坐着的腿上。 小丫头并没醒,只是无意识的将头拱了拱调整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后整个身子就不动了。 圆月渐上,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户洒照进来,照在地板上,照在叶易安身上,也照在九娘的脸上,白痴般的笑容消失后,犹自带着酒晕的脸纯净如婴孩,只是细密眉心处的那一缕优思怎么也散不去。 伸手够过来一件备换的僧衣盖在九娘身上,柳轻候就着胡豆轻呷残酒,看窗外皓月依旧,月下的平康坊繁华依旧。 约莫半个时辰后,柳轻候腿麻的受不了,调整中身子一动九娘就醒了,醉眼朦胧的愣怔了片刻后整个人猛的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这……那个……”支支吾吾到最后也没说出句囫囵话,索性就那么支吾着拎着裙裾跑走,只是脚步声比来时重了许多,也乱了许多,人都已经下去了,又从楼梯口探出个脑袋急慌慌的说了一句,“刚才的事儿谁都不许说,谁都不许” 一句还没说完,探出的头就消失了,咚咚咚的脚步声继续响起,并很快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好你个小九,又敢偷酒,还想跑,给我站这儿别动” 更重的脚步声里,萧大娘子丰腴的上半身从楼梯口显露出来,满脸的怒容。 柳轻候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迎住她的目光淡淡声道:“她知道行会布告的事情了,很害怕,也很为你担心” 萧大娘子审视完柳轻候的神情,坐姿以及身上整整齐齐的僧衣后脸上的怒色消退了些,“你这小野和尚给老娘记好记住了,以后若再敢与九娘两人私会,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也不等柳轻候答话她就噔噔噔的转身走了,来的快去的也快,其间夹杂着九娘带哭腔的解释声。 柳轻候笑了笑,就着炒豆吃完残酒,收拾完毕拉上帘幕后安然睡了,只是睡前忍不住吐了句槽,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九章 今年,难哪! 第二天上午萧大娘子传令醉梦楼上下所有人集合,小二十号人一起聚集在第二进院子的正屋里,这就是当下楼中的所有人马了。 柳轻候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小二十人中大多都是小厮、仆妇、丫环,除了三位娘子外,剩下的就是柳轻候所属的乐师了。 这些人中大多数过去九天里多多少少都见过,此刻最引起柳轻候关注的除了八娘之外就是一个老乐师。 八娘子几天前也遇到过,只是隔得远看不真切。此时距离近了才见她最多不过二十上下,头发挽着高高的倭堕髻,精致如画的五官上带着浓浓的忧郁,身量中等,人却极瘦,即便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也透出些我见犹怜的柔弱。 柳轻候眼中看着心底暗自摇了摇头,这个八娘若是放在明清时候想必定能名噪一时,但在这开元朝的当下,难哪…… 没办法,每个时代对女性的审美都有差异,相对于盛唐人的审美观而言八娘实在是太瘦了,气质上也失之于忧郁柔弱。 就这样一个在身材气质上并不符合平康坊主流审美观的女子还是醉梦楼的台柱子,就此一点,醉梦楼现状的严峻已暴露无遗。 八娘之外那个引起柳轻候注意的老乐师是屋里除三位娘子外唯一有资格坐着的人,其人说好听点儿是面容高古,说不好听的话就是丑的厉害。从脸上看不出具体年纪,只是从那一头雪白的华发上可知其人必定已经不年轻了,说一声七老八十也有人信。 柳轻候正自打量那坐着的老乐师时感受到一股探寻的目光,眼神一迎过去就抓住了九娘躲躲闪闪的眼神,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了一个笑容过去后,端坐在八娘身边的小丫头顿时就松弛不少。 就在这时萧大娘子轻咳两声开口说话了,说的内容自然就是行会布告的一年一度花魁之争,要求则是楼中上下这段时间务必各司其责勠力同心,力争在此次花魁大赛中有个好名次。 简单来说这就是个动员大会,动员完毕,小厮、丫环及仆妇们退出,屋里只留下三位娘子及乐师们商议参赛细节。 柳轻候顶着萧师的名头也得以留了下来,只不过没人拿他当回事儿罢了,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细听。 听着听着花魁大赛的细节也就被勾勒出来。听着极烂俗的花魁大赛主办方就是同业行会,目的嘛不外乎招揽顾客及推出新人,因是效果着实不错就这么一届届延续下来,且越办越成熟,越办影响力越大。据萧大娘子回顾,当年萧无双就是在花魁大赛中一鸣惊人进而名动京华的。 对于参赛方而言每次比赛分三轮,第一轮淘汰,第二轮选拔,第三轮则是定名次的总决赛。因为花魁大赛中的名次与名利紧密相关,所以但凡有意参赛者莫不竭尽全力。 屋里现在正在议的就是第一轮淘汰赛,按照多年约定俗成的规矩,花魁大赛三轮中第一轮赛器乐,比的是对器乐的精熟及表现力,毕竟这是歌儿舞女们赖以为生的基础,不可不看重。 议论的并不热烈,柳轻候粗粗一听也就明白其中原委,说穿了就是醉梦楼实力太弱,可供选择的余地也就太小,这种情况下想热烈也热烈不起来。议论的核心是两条,一则是参赛人选,二则是参赛所要选用的器乐。 等听到参赛人选定下的居然是九娘时,柳轻候猛地皱起了眉头。他不想让九娘参赛,对于这个已经年满十四岁的小丫头而言,参赛其实就意味着出道,这一步迈出就意味着她必将踏上自己最害怕的人生道路。 柳轻候将眼神看向小丫头,许是大娘之前就她提过,有了心理准备后故作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微微发抖的身子却将最真实的心思暴露无遗。 柳轻候收回目光,心底叹息,操蛋的人生还真是让人无奈啊。在醉梦楼生死存亡之际,三位娘子中器乐上最有天赋和造诣的九娘哪里还有退避的余地? 人选定下来后,参赛所用乐器也很快选定,其实说起来根本也就没什么好选的。柳轻候听那须发雪白的老乐师苍老着声音道:“自魏晋南北朝间匈奴、鲜卑、羯、氐、羌相继南下造就五胡乱华之祸以来,两汉以前流行的雅乐便日益衰落,更适合宴饮享乐的燕乐随之风靡天下,要配合燕乐哪儿还有比琵琶更合适的?” 萧大娘子点点头,“许师说的不错,就是琵琶,只是琵琶也有直颈、曲颈之分,不知小九该用哪个?” “直颈刚、曲颈柔,二者各有所长。不过曲颈琵琶源出西域,音色变化多些,也更合乎这长安城里好慕胡风的风尚,既然要选琵琶,那就曲颈吧,不过曲子要搭配好” 老乐师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九丫头,你前几日给我看的那曲《良宵》就很不错,最近你就跟着我专心练这个吧”说到这里,老乐师扭头看了柳轻候一眼,一瞥而过。 九娘站起来躬身称是,眉宇间决绝与无奈纠缠,以至于柳轻候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这丫头一夜之间就成熟长大了。 这让柳轻候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 老乐师吩咐完毕也自起身,萧大娘子与八娘子随之陪着起身,眼见这是要散会的节奏,柳轻候忍不住了,“那个……这次大赛的评委是谁啊?” 这是他今天的第一次开口,换来的却是萧大娘子恶狠狠的一瞪眼,倒是老乐师停住了已经迈开的步子,“评委?你要说的是评判吧,这一问倒是着紧,不可不察” 萧大娘子没好气儿的收回目光,“按照惯例评判分为三类,行会从坊里抽的有人;宫中教坊司请的有人;再者就是妙解音律的官员名士,这三类中自是以官员名士们说话的份量最重” 柳轻候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这时代精英读书人出身的官员们大多琴棋书画都能来上几手,妙解音律的也不乏其人,至于他们说话份量最重柳轻候也很好理解,人家身份地位高嘛。 按《大唐律》大唐治下子民都被分为官、良、贱三等,官身名士们可是有着诸多特权的第一等官人,平康坊乃至教坊司中人怎么敢与他们争锋?更别说官人们本就是平康坊中最大的豪客群之一,恩主怎么能得罪? “哪些官员名士?能知道具体名字吗?” “你想投其所好?”回答柳轻候的是老乐师,“今年只怕是不成了” “为什么?” “当今圣天子已接受政事堂首辅相公张燕公的建言于泰山行封禅大典,定于十月一日自东都发驾,这样的旷古盛事参与者必众,尤其是那些有官身的名士们。到时候京中还能剩下谁现在如何知道?” 柳轻候听的一阵恍惚,玄宗李三郎要封禅泰山了!这可是开元盛世中的第一盛事,不仅为此后的朝局带来深远影响,也是史书浓墨重彩记录的对象,没想到就要这样活生生发生在眼前了。 因是有些走神就没注意到老乐师的问话,直到萧大娘子厉声提醒后才注意到老乐师是在问他的名字,忙答应道:“对,我就叫无花,又名柳轻候” “世人莫不渴求公侯富贵,你却取名轻候,哈,好大的口气!大丫头,这小子眉眼灵动一看就是个心思活泛的,这段日子就让他跟在我身边负责打探消息吧,今年……难哪,那怕再小的助力也不能放过” 第十章 闭嘴,听我的! 萧大娘子迟疑了一下后答应了,只是随后看向柳轻候的那一眼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当天中午吃过午饭后柳轻候就被老乐师给撵了出来,任务自然就是打探消息。 这还是入职醉梦楼以来第一次出门,柳轻候站在门口左望右望不知该往哪儿走,我靠,这四望一抹黑的打探个毛啊。 愣怔了好一会儿,转身回去抓了两个小厮问过一番,又回阁楼袖了百十文开元通宝后才再次出门。 顶着大光头穿着僧衣走在平康坊北里大街,拉风的人见人惊,回头率高的吓人,柳轻候却毫不在意,爱瞅瞅,又不掉块肉。一路找到寻芳阁顺利的把杜大给叫了出来。 这一下午剩下的时光就跟杜大厮混在一起了,袖出去的开元通宝也几乎全部阵亡。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吃过午饭柳轻候又晃晃悠悠出去了,直到晚饭前才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好多天都是如此。 这天下午,柳轻候压着暮色回来时已过了饭点儿好一会儿,不过好在他那份儿还给留着,端过来边吃边听那些消食的丫环小厮们闲聊天倒也有不寂寞。 他在醉梦楼是新人,地位又低,加之为人随意,且历来对任何一个丫鬟小厮们的每一次服务都衷心称谢,所以虽然来的时间短,但跟丫环小厮们关系却是处的很不错,他们平时说话闲聊也不避他。 “哎,赵福,别光听我们说啊,你那儿怎么样,找好去处没?” “有倒是有,只是……心里乱糟糟的拿不定主意” “咱就是跑腿卖力气的,哪儿有饭吃就往哪儿走,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哦,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喜梅吧,嘿,喜梅的身籍文书在大娘子手上,这还真就难了” “倒也不是单为喜梅,要我去的那家是……” 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个结果,旁边人却是懂了,“莫不是五娘子去的那个寻芳阁?” “嗯?你怎么知道,难倒五娘子也派人找你们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五娘子这是憋着劲儿要跟大娘子斗气啊。哎,也真是难” “可不是嘛,两位娘子大家都是知道的,论对下人宽厚五娘子怎么跟大娘子比?只可惜做好人难,尤其是在这平康坊” “要是这次花魁大赛咱醉梦楼能撑下去就好了,虽说都是做下人,我倒更愿意跟着大娘子,至少能图个安心” “大家要不是这样想,现在还会为五娘子的招揽为难?只是……撑不住了!大家伙儿也都知道了吧,这次参赛器乐的是九娘子,用的还是琵琶。这,这怎么比嘛” “哎,九娘子多好个人,素日里见着谁都是一脸笑,从不拿咱们当下人看的,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你们怕是不知道吧,九娘子这几天练琵琶手腕子都练肿了,但这又有什么用?谁又敢告诉她?” “大娘子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只不过北里什么都缺,可就不缺琵琶操弄的好的,我看哪,这花魁大赛只怕是第一关都过不去喽,哎,这世事真是没法儿说,就不说远,单单三年前谁能想到咱醉梦楼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柳轻候以闲话下饭,香香甜甜的刚要吃完时,下饭的闲话突然没了,继而那些个丫环小厮们跟老鼠一样低着头悄摸的溜了出去。 紧着把剩下两口饭扒完,再抬头就见黑着脸的萧大娘子走了过来,冷笑声道:“怎么样,这几天逛的快活吧?” 柳轻候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的漱完口后才伸手打了个响指,“走!”说完也不解释,当先往老乐师的住处走去。举止行步间意态潇洒,自信满满。 自打那夜之后,萧大娘子再看柳轻候就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更别说小和尚还这么一副拽拽的样子,咬着牙跟上去,心中想着待会儿若是得不到满意答复,定要连夜将这泼皮小和尚给撵出去,哪怕为此在坊正那里赔上些打点钱也在所不惜。 已经吃过晚饭的老乐师在屋里闭目养神,枯瘦修长的双手凌空抚弄,寄意悠远。这一幕落在走进来的柳轻候眼中,实有大家风范。 柳轻候见老乐师没招呼自己,也就不客气的找了一张胡凳自己坐下,等萧大娘子跟进来后也不等她开口,先自朗声说道:“原本商量的法子行不通了,赶紧改吧” 老乐师虚空抚弄的手骤然卡住,刚刚跟进来坐下的萧大娘子更是猛地蹿起来,“你说什么,改?你知不知道再有十天花魁大赛就开始了!” 柳轻候安坐如仪,“那你知不知道此次北里参赛的各家中有九成选的都是琵琶?这九成里又有九成选的都是曲颈琵琶?而操弄这些琵琶的无一不是早就声名在外的当红乐伎,她们在琵琶上花的功夫最少的也已超过十年,九娘纵然天赋再高,现在才几岁,怎么跟她们斗?以卵击石很痛快吗?” “这原本就是意料中事,能在北里二三弄站住脚的哪儿有一家善茬儿?此次本就是死中求活的背水一战” 看着柳眉倒竖的萧大娘子,柳轻候依旧不动怒,只是“嗤”的一笑,“好一个死中求活,可惜活我没看见,死倒是瞧了个十足十” “放肆,你这个……” “大丫头住嘴”萧大娘子的发飙怒喷被睁开眼的老乐师给挡住了,喝住萧大娘子后,老乐师清癯的脸朝向柳轻候,丝毫不见混浊的眸子紧盯住他,“你既敢放言要改,必定是有想法吧” 柳轻候闻言一笑,用手指了指身旁小几上空空的茶盏,“连日奔波费力还贴钱的,着实是渴了” “大丫头,给他斟茶” 萧大娘子满嘴细牙都快咬碎了,但老乐师在她心中地位极高,终究还是依言上前斟了。 柳轻候露出八颗白牙灿烂一笑“谢过大娘子”,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将目光转到了老乐师身上,“听杜大说许先生就是器乐高手?” “你是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还是免了吧。就不说这是花魁大赛我能不能上场,便是能,那琵琶、手鼓等时下盛行的器乐也非我所长,更兼年老筋骨僵衰,斗不过那些后起之秀的小丫头们的” 柳轻候似是早知道老乐师会这么说,脸上笑容丝毫不变“听说老先生是国朝初年古琴国手赵耶利的再传弟子?” 老乐师眨眨眼,容貌高古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不错,数十年前老朽有幸得宋孝臻宋师指点过琴艺。怎么,你想用古琴?” 这时,旁边的萧大娘子嘿嘿冷笑“琴为雅乐之王,而我大唐自定鼎以来便是燕乐一统天下,尤其在朝廷颁下《十部乐》之后就更是如此,哼,用古琴,真是笑话。小和尚你这才是找死,十足十” 柳轻候也不理她,只是看着老乐师,“老先生可还能操琴?” 老乐师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口中慢慢吐出八个字,“筋骨虽衰,琴心犹在” 柳轻候闻言面色肃然,心中暗道这x装的霸气,我给你满分外加三十二个赞,“好一个老骥伏枥,成了” “胡闹,如此大事老娘绝不允你……” “闭嘴”柳轻候一声断喝后走到目瞪口呆的萧大娘子面前,以低沉却不容质疑的强硬语气道:“想过关?那就闭嘴听我的” 第十一章 愿与一赌 萧大娘子有些愣怔的看着柳轻候,和尚还是那个小和尚,只是既没想到他竟然敢如此吼自己,此刻全身释放出的自信气势又是如此逼人,和尚好像又不是那个小和尚了。 受惊过度的愣怔之后,醒过神来的萧大娘子也不知为何竟有些气沮,“虽说是赛器乐,但毕竟是花魁大赛,许师如何上场?” “谁说是许师一人上场了?变通,形式上要知道变通。再说,谁说九娘子就不上场不用琵琶了?” 两人对话时老乐师站起身走了过来,“你是想在琴曲上下功夫?” 柳轻候闻言摇摇头,在两人的注视下嘿嘿一笑,“老先生好心思,不过还是差着一点儿,琴曲自然要换,但我的根本目的却是要在评判身上用劲儿” 老乐师闻言眼中神采连连闪动,人也上前一步逼问道:“可有把握?” “愿与老先生一赌” “赌什么?” “我若输了愿打愿逐悉听尊便,我若赢了还请老先生倾囊相授我洞箫技艺,如何?” 老乐师口中吐出一串与年龄绝不相称的豪笑,“这搏戏老朽应下了,想学萧看你的本事吧。大丫头,既然都是死中求活,何妨看看这小和尚的手段” 老乐师一锤定音,柳轻候转身过来看着萧大娘子,气势犹在,脸上却多了真诚,“未来十天我少不得要与九娘经常在一起,她在我眼里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子,这才十三四岁,大娘子你究竟有什么好担心的?嘿,想得可真多” 柳轻候说完也不等萧大娘子答话,宽大的僧袍往后一背施施然出了老乐师的房子。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萧大娘子气急败坏的怒吼声,“反了反了,许师你看,你看看,我这是雇了个阿耶回来嘛?” 第二天上午,阳光晴好,醉梦楼小花园的亭子里,柳轻候又见到了大眼高鼻的青春美少女。 美少女双目生辉分明是有很多话要说,却被柳轻候一按手给压了下去,“什么都不用说,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时间紧急,记谱吧” 随后的一切便一如初来醉梦楼那几日的情景,柳轻候站在亭子一侧斜依着亭柱目光悠远、执萧吹奏,九娘则单手支颌看僧袍飘飘,听萧音袅袅,身下微微泛黄的竹纹纸上燕乐半字谱如水流光。 前些天一直在外面跑,这十天里柳轻候没出醉梦楼一步,就连睡眠都很少,天天跟老乐师及九娘熬在一起。 第十天晚上柳轻候美美的洗了个澡,泡在宽大的风吕里整个人舒服的简直要呻吟出来,洗完只觉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隐隐然的战意升腾,竟对明天的正式比赛充满了期待。 明天上场的虽不是他,但作为整个比赛的操盘者,他对醉梦楼表现的看重一点不比别人少,毕竟算起来这可是他到大唐之后干的第一件正经事儿。 这感觉跟后世初次参加工作后首度独立负责一件工作时的心情真的很像,时间虽然隔着一千三百年,热血的少年情怀却是古今如一。 安逸的日子谁都想过,但事情也必须要有,要做,如此才是真正的生活。 洗完脸红扑扑的走出澡房,首先就看到九娘,以及她手上捧着的那一套新僧衣,“这是大姐让人给你做的,跟我那件七破间裙用的是一样的料子,快进去换上看看” 见柳轻候不动,小丫头把衣服往过一塞后张牙舞爪的强行把他又推了回去。 有人给做新衣裳还有啥不高兴的,换就换呗。新僧衣的里衣外袍取的都是玉色,料子什么的柳轻候也分不清楚,只知道根据手感判断必是丝绸的一种,僧衣里还裹着一双多耳芒鞋,同样用的是玉色。 一身换完,柳轻候心底遗憾的叹息了一声,这套职业装用料确实不错,可惜就是式样太扯淡了。 外面小丫头早就等的急不可耐,等柳轻候出来后一看顿时大眼放光,小鸟般轻盈的绕着转了一圈儿,口中咯咯笑道:“好个俊俏小和尚,就是放在大慈恩寺也是一等一出挑儿的人尖子了” 分明是想调笑别人,结果太嫩之下调笑的话还没说完,自己脸倒通红了,于是小鸟就轻盈的飞走了,只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记着,明天就穿它” 柳轻候看着九娘的背影很欣慰的笑了笑,“还有调笑的心思,好,不紧张就好” 一夜安眠,第二天早晨起来吃饭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所有人都透着郑重其事的紧张,以至于特别加菜的早餐吃的都有些草草,给柳轻候的感觉像极了后世大考第一天的早晨,很熟悉很亲切。 后世大考经历的多了,以至于柳轻候成了心态最好,也是吃饭最香的那个,换来的是萧大娘子责其没心没肺的一瞥,以及小丫头敬佩的眼神。当然也吸引到了丫环们惋惜的眼神,哎,多俊俏个小人儿,可惜却是个和尚。 萧大娘子强按住性子等柳轻候吃完,丰腴的身子当先往外走去,就此一条可见柳轻候在醉梦楼中地位已与刚来时有天渊之别,只不过眼下这种地位不牢靠的很,一切还要看今天的表现。 这样的大日子谁也没心思干别的事儿了,醉梦楼里除了四个强留下看家的,其他人都随在萧大娘子身后,倒是显得浩浩荡荡颇有气势。 比赛的场地就在距离北里不远的保唐寺外,所以也就没乘车,柳轻候一出门就感觉人多,等到走出中曲转入平康坊主街,入目所见熙熙攘攘一片人头,人头里各式各样造型的高髻与各种材质的簪钗争奇斗艳,空气中脂粉香味浓的都有些熏人了。 看样子这中曲南曲的人怕是都出来了,柳轻候伸手一牵,将亲自抱着琵琶的九娘护在胸前顶着锃亮的光头汇入花枝招展的人海之中。 柳轻候感觉自己这群人走着走着就成了焦点,除了他那与环境极不协调的拉风造型外,从人群中几乎没多少掩饰的评论可知冲着的就是醉梦楼。 现下周围的人不是出自中曲就是南曲,相互间说到谁大家都知道点儿,醉梦楼今年居然还敢参赛,就凭这一点想不成为焦点都难。 人多,议论的多,声儿又大,话更不好听,正是这些议论将醉梦楼的处境与世态炎凉显露的淋漓尽致,对于这种大规模的群体攻击柳轻候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护住九娘埋首前行。 等保唐寺内高塔在望的时候情况终于好了很多,这是因为平康坊外涌入的更多人冲散了中曲南曲人群,由此带来的后果是人越发多到摩肩擦踵的地步。挤的柳轻候直发心焦,我靠,这有点儿屁事儿就喜欢扎堆看热闹的性子感情是祖传哪,唐人还真特么闲的蛋蛋疼。 保唐寺跟这时代的任何一个大庙一样在寺外都有一个硕大的空场,能供很多人聚集甚至在此做买卖,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庙会一词的出处。这是平康坊花魁大赛第一轮四个分赛场中的一个,同时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参赛者终究是有些特权的,终于挤进保唐寺前空场上划出的参赛者等候专区时柳轻候长出了一口气,麻蛋,咱穿越都没死,刚才却差点没挤死在路上,还开元盛世呢,这组织大型活动的经验跟后世简直没法儿比。 第十二章 厉害了,我的姐! 等候区里松快多了,站定之后才注意到仲秋天气居然出了一身透汗,不过这也顾不得了,抬头往外边望去,先就看到密密麻麻人头围着的一小块空地上起着一座花里胡哨的舞台,想必那里就是比赛的地方。 舞台对面扎着几具颇有异域风情的帐幕,也不知道是干啥用的。一眼扫过之后,柳轻候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周边的议论上了。 虽然此时在等候区里的还是中曲、南曲那些人,但大赛在即,此刻她们的心思已经不在讥讽醉梦楼上,而是交互议论传递着关于比赛本身的信息。 柳轻候倾耳细听,约莫半盏茶后终于在纷繁的议论中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那个消息,虽然这个消息他十天前就已得到,此刻的证实还是让他心胸为之大宽。 杜大确实没吹牛,能在十天前就知道这场比赛中份量最重的主评判是谁,狗日的寻芳阁实力还真不赖。 心中大定的柳轻候向老乐师点了个眼色,却见他正咪咪笑的老怀大慰,合着他的耳朵也没闲着。正在这时,一串急促的开场锣声从高台上响起,随着一群锦衣男女从一具帐幕中走出鱼贯上了高台,比赛正式开始。 比赛开始之后,各家参赛方准出五人到距离舞台更近的地方近距离观摩参赛者在台上的表现,这也是主办方以示公平的题中应有之意。醉梦楼这里柳轻候自然当仁不让的做了那第五人。 参赛者从观摩区到帐幕里换衣裳补妆容,然后等前一位表演完后即刻上场,如此轮转,速度其实很快。不过柳轻候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程序上的事情,此刻的他已完全沉浸在了曼妙的视听享受中。 作为整个平康坊最高端的中曲南曲所在,又是立志要来争花魁的,这些上场的选手们颜值本就高的吓人,更兼精心妆容、盛装打扮之后简直就是丽色逼人,个个漂亮的不像话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多养眼的福利啊,只怕走遍大唐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看美女的地方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缺憾,这些个美女们的身材都太圆润了些,个个走的都是萧大娘子那样的丰腴路线,实在有些美中不足。 不过就是这点不足很快就被绝美的听觉享受给抹平了。静静的站着聆听,柳轻候听到了三个版本的《高山流水》两个版本的《汉宫秋月》以及同样两个版本的《胡笳十八拍》 这三支曲子都位于古典十大名曲之列,历两千年传承而不衰就已足见魅力之大。这些曲子柳轻候在后世都听过,而且还是反复听过,虽然自己还奏不出神韵,但听个好坏还是没问题的。 就依他所听这些个版本无论那一版都不比后世名家演奏的差,这些演奏者完全具备下了舞台就直接拉进录音室灌唱片的专业水准。参赛者的整体水平何止是高,简直就是高的丧心病狂。 演奏的好也就罢了,更特么过分的是她们还刻意炫技。瞅瞅那指法吧,弹挑扫拂抹勾挂、剔分扣拍提摘打就算了,你还来双弹双扫,大挑大拂的变化,这还怎么忍,怎么忍? 苍天呐你还让不让人活了,看把萧大娘子和九娘给惊得,压根儿都求不出她们的心理阴影面积了。 视听盛宴,绝逼是视听盛宴哪,至少在这一刻柳轻候发自内心的觉得,穿越,嗯,也不坏嘛! 柳轻候正嗨的不要不要的时候,忽听身侧传出一声惊呼。扭头顺着错愕的萧大娘子目光看去,顿时就觉眼前猛然一亮。 这个穿着压金线九破间裙,此刻正婀娜而过准备上台的女子简直美爆了,其人容颜绝美,至少柳轻候看不出什么瑕疵。身形虽然走的也是丰腴路线,但得益于身材够高挑,故而整体非常协调,再配合着异常得体的发式妆容,这女子一出帐幕当即就抓住了所有观者的注意力,气场之强已然不是大,简直就是霸道了。 有赞叹与欢呼声开始响起,却丝毫没影响到她,一步一步走的端庄摇曳,俨然雍容华贵,睥睨众芳。 极品,极品哪!看的兴奋的柳轻候忍不住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这感觉,美! “五姐” 复杂的情绪使九娘的声音很小,场面又有些骚动以至于柳轻候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她就是五姐,投奔了栖凤阁的那个”跟声音一样复杂的是九娘脸上的神情,羡慕、愤怒、自惭形秽,不一而足。 跟九娘不同的是萧大娘子火一般的愤怒,“什么五姐!死丫头你长没长心?” 柳轻候恍然大悟,原本这就是醉梦楼中仿似传说一般的五娘子,人虽然早已离开,影响力却从未消失的前醉梦楼当红头牌阿姑,果然名不虚传,“五娘子就五娘子呗,这是花魁大赛,还能不让她参加不成” “你知道个屁”萧大娘子的火山一旦点燃就不是那么容易熄灭的,柳轻候不幸中喷,“这贱人现在投身于栖凤阁,若只为参赛大可直入第三回的决选,哪里需要现在就出来搔首弄姿?” 柳轻候现在对花魁大赛的规则了解甚深,知道这里面是有类似于后世的保送制度的,这取决于参赛者所属东主的江湖地位以及参赛者在前次大赛中的优异成绩。 在南曲都能称得上拔尖儿的栖凤阁显然具备前者,而五娘子明显也不乏后者。有资格直接保送进决赛却还来打初赛,这意味着自动放弃保送资格啊,曾经的萧五娘子这一出儿…… 看着萧大娘子暴怒的脸,柳轻候脑子一转随即就明白过来,这个五娘子厉害啊。 这个分赛场的第一轮参赛选手中醉梦楼可谓最弱,以常理揣度,醉梦楼是通不过淘汰也进不了第二轮的,即便有个万一,其名次也必然是在最后。萧五娘子这么放弃保送强插进来抢走一个晋级名额,就意味着醉梦楼即便有个万一也得被她这个变数给强行打死,这是赤裸裸的连个侥幸的希望都不给醉梦楼留。 瞅瞅人家时机的选择,出手的稳准狠,厉害啊,我的姐! 萧五娘子在欢呼声中仪态万方走上的舞台,向评判毫无瑕疵的见过礼后便操起了琵琶,音声刚起,柳轻候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我靠,她选的曲目居然是《十面埋伏》简直要死啊! 《十面埋伏》同样属于古典十大名曲,但跟《高山流水》《汉宫秋月》等不同的是它属于大套,一曲十三段,更重要的是它属于武曲,乃是取材于刘邦项羽楚汉相争的恢弘史诗。 这一曲《十面埋伏》开创了以单个乐器表现波澜壮阔史诗的先河,历来被公认为是将古代琵琶演奏艺术发挥到登峰造极的经典名作,这样的作品要想得其神韵驾驭的难度有多高可想而知,更别说用在这种一般而言都是求稳第一的参赛场合了。 柳轻候见萧五娘子选了《十面埋伏》先还有些窃喜,不作不死嘛。但很快这点窃喜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盖因萧五娘子演奏的实在太好了,即便能亏心也骗不过耳朵。 萧五娘子的表现好到简直发疯,临场状态疯了,比状态更疯的是她那修长的五指,而比发疯更让人绝望的是疯却不失控。 额滴神哪,看看那只手此刻的表现吧,分明已经超越了人的范畴,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指尖在弦上跳跃,舞蹈,大开大合间却又能精微控制到收放自如。尤其是到了垓下之围的四面楚歌时华丽丽的轮指一出,什么三指轮、三指长轮、四指长轮、轮带双、轮双、满轮、扫轮、拂轮、挑轮、勾轮花式变换,宛若梦幻。 这是赤裸裸碾压式的炫技,这是琵琶技艺的炸裂,在这样已被附体的五指演奏下,一曲表现恢弘战争史诗的《十面埋伏》当即在效果上燃爆当场,嗨,太嗨了! 第十三章 这个出场很闪亮 柳轻候先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窃喜,但看着看着就入了迷,这一遭总算看全了六十一种琵琶指法;听着听着便出了神,悠然沉浸,无限享受,一曲终了跟其他人一样叹为观止恋恋不舍而满足的叹息,浑然忘我之下甚至还鼓了掌、喝了采。 他居然鼓掌了,而且还喝彩了,直到后脑勺上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脆生生的,好响,好疼啊! 柳轻候愤然转身,看到的是九娘幽怨的眼神,萧大娘子喷火的眼睛,顿时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缩缩脖子讪讪的转过身去,没见女人都要狂化了嘛,惹不起,惹不起啊,真他娘的,人就不能得意,一得意就忘形,一忘形就容易挨揍。 一曲《十面埋伏》后彩声雷动,萧五娘子仪态万方的退场,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走过观摩区,好似突然看到萧大娘子一样,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丝丝惊讶与惊喜,恰到好处的福身下去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见礼,“小五见过大姐” 柳轻候遗憾的砸了咂嘴,的确是恰到好处,就是有些恰到好处过头了些。 萧大娘子冷哼一声,也没说话更别提还礼了,她呀根本就不是能虚与委蛇的人。不过如此一来,众目睽睽下就将萧五娘子衬的更有风度也更美了。 萧五娘子对此毫不在意,保持着脸上完美的笑容站起身来婀娜而去,只是在错身间短短的停留里,距离极近的柳轻候听到了那极细微的声音,“大家都是养娘,醉梦楼自该有能者居之,萧无双不给,我就自己拿” 留下一句话一缕香风后萧五娘子走了,柳轻候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瘦且光溜溜的下巴,有容有才有技艺,还有心机以及这么强的企图心,萧无双当初为什么就没选择她呢?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若接手的是她,醉梦楼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么惨淡。 萧五娘子的表现太惊艳,以至于后面几位参赛者尽管竭尽全力,水平也不差,但场面上终究还是显得平淡了些。中间又经过五人之后,行会里的组织方前来提示,醉梦楼该准备登台了。 柳轻候的衣角猛然一紧,是被九娘的手给攥的,小丫头刚才一直都挺好,现在看着却紧张的不行,两颊泛红,眼神儿可怜巴巴的。 “没事儿,没事儿,一上台就好了” 小丫头都带上哭腔了,“不行啊,我现在满脑子的词儿都搅在一起,分不清了” 这样可不行,但面对第一次登上这么大舞台的小丫头,柳轻候也不忍苛责她,再则都这时候儿了苛责也没用啊,也不是没用,只不过是起反作用罢了。 小丫头滴溜溜连转了个圈子后蓦然仰头,“你陪我。对了,按规矩每个参赛者可以有一个捧乐器的随行上台,啊,你陪我” 这规矩的确是有,毕竟有的乐器很重,参赛者们又都长裙盛装的不方便,正式演奏时,捧乐器的在高台一侧等候着就行。 以柳轻候时下的造型的确是不想显露人前,之前的规划设计里也从没想过。但此刻情势紧急,再看到小丫头抓救命稻草一样的手,略一沉吟后柳轻候顺手接过她要用的琵琶,迎着九娘压抑不住紧张的眼神和煦的笑了笑,“好,我陪你” 从观摩区到帐幕,小丫头与老乐师先后更衣,柳轻候就在外面捧着琵琶等候。 一阵礼貌性的掌声响起,预示着前面那位参赛者的表演已经结束,醉梦楼上场的时候到了。 刹那间观摩区乃至周遭所有看热闹百姓们的目光自然而然的集中到了帐幕上,左侧小小的帐幕掀开,率先走出盛装打扮的小丫头。 小丫头身穿着一袭七折,又称七破的诵红裙,红色本就极映肤色,愈发将其白皙的肤色衬的有若凝脂,而初唐时流行的窄衣小袖裙装式样则极力凸显了修长的身材,再加上她那极具异域风情的精致美颜,当其从帐幕中走出来时,柳轻候第一眼看去竟觉得眼睛有些不适,无他,小丫头此刻漂亮的简直扎眼。 就在这时,右侧帐幕的门也已掀开,头戴奇古高冠、身穿大袖麻衣、脚上同样是一双麻布履的老乐师走了出来,白发萧然,手中捧着一具斑驳古琴。 小丫头当先,柳轻候捧着她的琵琶拖后半步,老乐师在最后压阵,三人成行往高台行去。 走不几步刚刚离开帐幕的遮蔽区,片片喧闹声哗然而起,没办法啊,他们这一队的造型实在是太抢眼了。 九娘雪肌玉貌,深目高鼻的长相已经与其她那些参赛者截然不同,况且她还是今天第一个不走丰腴艳美路线的,这之间的反差本就极为引人注目。 况且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更招眼的家伙,柳轻候的光头、飘飘洒洒的玉色僧衣简直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他那俊秀的面容恰又与九娘的精美相得益彰,这两人走在一起,当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协调,但多看几眼后又怎么看怎么舒服。 这就够矛盾了,偏偏后面还跟着个容貌奇古的老乐师。拜托,这都已经开元盛世了,谁还在秋天穿保暖性并不好的麻衣,而且那麻衣还是几乎没有什么裁剪的式样,一看就是古风盎然,跟现在隔着几百上千年的距离。 总之,这老头往哪儿一站的感觉就是千年隐逸终于离山而出,从容貌到服饰都透着浓浓的生人勿进的高冷。 胡风红颜少女、俊逸僧衣沙弥,再加一个麻衣危冠的高古野人,怎么着都不该凑到一起的三人偏偏凑到了一起,这红尘与出世的对比,白发与红颜的反差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三人甫一亮相便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无论是真喝彩还是喝倒彩,总之其彩声之大可谓开赛以来第一,只听此刻的声势之盛甚至连萧五娘子的出场都给压下去了。 柳轻候听着喧闹的彩声心里忍不住有些自得,后世那么多综艺不是白看的,瞅瞅,听听,当日他强行越过萧大娘子给老乐师和九娘搞的这形象设计简直先声夺人的完美。 哥要的就是这对比,要的就是这反差,现如今的醉梦楼要的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高台另一侧也有几个帐幕,只是更轩敞,里面的陈设更精致华美,其间还有仆役小厮进出服侍。能在这些绝佳位置的帐幕中拥有一席之地的都是行会邀来观赛的嘉宾,个个非富即贵。同业行会的公关手段嘛,很好理解,且早也成了惯例。 喧闹的彩声惊动了大多都在相互随意闲聊的嘉宾们,顺着彩声看去,嘉宾中一位慵懒的白胖中年身子猛然前倾了一下,片刻后犹自不敢相信似的侧了侧身道:“杰驰,你仔细看看……” 不等他说完,落后他半步而坐的随行清客先已答道:“东主没看错,这小和尚就是终南山中在佛祖像前大啖鸡肉的那个” 白胖中年稍稍一怔之后忍不住笑了,“嘿,这小和尚每次见面还真是人不出奇不罢休啊,上次是在佛像前吃肉偷嘴,现在又厮混到了妓家,难倒是动了春心想偷人?” 话说完先已失笑,随即点了点赔笑的清客道:“夏卿先生今天来了吗?近来京中名士们大半北上,纵然没走的也已在收拾行囊,李行首要想凑场面不会放过他的” “东主好玲珑心思,夏卿先生的确是来了,就在旁边那个专为招呼风流名士的帐幕里,在下适才见过的” 第十四章 比出场更闪亮的是表演 “嗯,跟他说说那小和尚的事儿,也博他一乐。嘿,披着僧袍入青楼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招摇且还不怯场,这个小和尚看着倒比上次庙里更有意思了。对了,你顺便去安排下,谴两个机灵的小子探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清客应命而去,此前因见的多了一直慵懒着提不起精神的白胖中年终于来了兴致,端起面前酒樽一边呷着一边饶有兴味的看向舞台。 柳轻候此时刚刚踏上舞台并退居于一侧,而后目光一瞥间就在端坐的五个评判中找到了他的目标。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因为他的目标是评判中年纪最大风仪最好的那位,同时位置也最居中,显眼的很。 五旬左右的年纪,中等身量,微胖身形,容貌虽说不上出色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却清晰可感,颌下三绺长须更为其平添了几分飘逸,其人与柳轻候想象中的差距不大,正是一位深具江南韵致的温润名士。 柳轻候一瞥之后脸上神情平静如常,心里却是激动的不得了。为你一首诗让我后世里又学又背,连记笔记带翻译,一支水芯笔都差点用光,今天终于见着你的活人了。 张若虚啊张若虚,幸会幸会! 几乎是在心里念出张若虚这个名字的同时,脑海里条件反射般浮现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紧随其后出现的就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说到“孤篇盖全唐”时口沫横飞的兴奋。 哎,可惜不能从唐朝打一个电话回去,要不然那个对张若虚崇拜到极点的老文青班主任必定会哭着喊着要穿过来,按他对张若虚的痴迷程度,别说魂穿,只怕就是裸穿也会在所不惜。 不错,此次比赛的主评判就是早已名动天下却又官运不济,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为吴中四士,并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的进士及第张若虚。 《春月花月夜》被闻一多赞誉为宫体诗顶峰上的顶峰,而六朝梁陈之际出现的宫体诗又是最讲求声韵和谐的,这种情况下张若虚想不妙解音律都不行,加之其人成名早、名声大,偏偏官运不济没资格参与封禅大典,简直就是此次花魁大赛天造地设的主评判人选。 行会能把这尊文坛盟主级的大佛请出来花了多大代价不论,这事儿办的简直太漂亮了,委实值得柳轻候给他们一百分外加三十二个赞。 柳轻候因为乍见张若虚引发的胡思乱想中,九娘与老乐师在众评判们错愕的眼神中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之前的参赛者上台表演时都是一人,这回却是两个。之前的参赛者上来致礼之后就开始直接表演,这回两个表演者却是操弄器乐之前先来了个师徒间的主客问答。 因为足够反常所以想看,当两人开始表演时,喧闹很快平静下来,尤其是舞台周围可谓鸦雀无声。观摩区、贵宾区以及五位评判聚精会神的看着麻衣高冠、白发萧然的老乐师盘膝而坐,斑驳古琴置于膝上。 看着稚龄红颜,双眼澄澈的胡风美少女对着老人敛衣下拜,一丝不苟的行了一套繁复的礼节,五评判中出自宫中教坊司的两位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冒出一句,“咦,是古礼!” 众目之下,舞台中央,红裙美少女拜礼完毕后清脆着声音恭敬开问,“小女浅薄,却有好乐之心,请先生开示大乐之道” 舞台之上一阵风来,荡起老乐师的麻衣衣袂,萧然白发,这一刻,他那苍老高古的脸上师道尊严似乎圣洁的在发光,就连声音都显得渺远出尘,“大乐之道首在乐德,乐德之要,在中、在和、在袛、在庸、在孝、在友” 此言一出,几个出自平康坊与宫中教坊司的评判们就有些面面相觑,最终大家的目光自然的集中到了坐于正中的张若虚身上。 张若虚的目光则是落在老乐师身上,口中低声漫应道:“此语出于《周礼·春官》,中、和、袛、庸、孝、友是为乐之六德,老者所言正是乐之根本,平康坊中一老叟能有如此直抵本源之见识,难得,难得啊” “哦!”恍然大悟过后,与有荣焉的平康坊中一评判凑趣道:“参军大人或有不知,这老叟可不是一般人,他乃国朝初年古琴国手赵耶利的再传弟子” 张若虚进士及第后曾任兖州兵曹参军,所以有参军大人之称,听到那评判的绍介后脸上动容,“你说的可是贞观朝千里负琴进京,一曲名动天下的赵耶利?” “不是他还有谁敢称古琴国手?当年太宗陛下都赞誉有加,特旨召见赏赐过的” “难怪,难怪”张若虚口中轻叹,身体也随之端稳而坐,就连脸上表情也为之郑重不少。 评判们议论的同时,问答继续进行,九娘听完,扬起绝美的小脸,大眼睛中尽是茫然,“乐之六德,渊深海博,渺远难及,小女拜请先生赐教器乐之道” 白发乐师闻问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膝上斑驳古琴,古琴若有精灵,随其轻抚铮然轻鸣,“丫头你记好了,器乐之道千变万化,但万变归宗,奏乐重心不重手,演曲在情不在技” 张若虚眉头一挑,双手相合击节而赞,“好一个重心不重手,在情不在技,今日炫技者多矣,能明道者唯此一宗” 宫中教坊司出来的两评判颔首以应,平康坊两评判则是五味杂陈,只将目光看向九娘。 九娘脸上依旧是初学者的茫然,显然白发乐师的话对她而言太过于高深,遂再度拜倒,稚声道:“请先生明示” “千言过耳不如一曲经心,也罢,且看我为你演曲” 九娘作欢喜雀跃状,朗声笑问,“敢问曲名?” 白发乐师深情的再度拂过斑驳古琴,口中淡淡然道:“曲名《春江花月夜》取意于张兵曹同名歌诗” 此言一出,舞台上下满座皆惊。观摩区里无数人心中痛骂醉梦楼太不要脸的同时心中懊恼不已,入贼娘啊,这么好的拍马招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萧五娘子脸色发白,藏在大袖中的手攥的青筋暴凸,刚才那句“在情不在技”时她其实就自我感觉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与此同时,嘉宾区,尤其是文人名士们聚集的帐幕中不止一人“嗤”笑出声。这可是《春江花月夜》啊,将这样早已轰传天下的经典名作改成乐曲岂是容易的,要容易不早就有人干了,还能等到现在? 这老乐师口气是真大,却不知现在口气越大,待会儿丢人也就丢的越狠。 只是可惜他此前的表现了,哈,那高人形象多旷逸完美,还有那两段话说的多漂亮啊,啧啧,可惜了! 台上,五大评判听到《春江花月夜》的曲名后不由自主的全身绷直,因动作太猛,上身甚至控制不住的有些前窜,脸上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轻松惬意? 主评判张若虚也坐的愈发端肃,但若稍稍细看就能发现他脸上隐隐然的怒意,一代诗宗感觉被冒犯,被利用,乃至被亵渎的怒意。 老乐师一个《春江花月夜》曲名引来台上台下各方反应不一,此事始作俑者的柳轻候却在这时长出了一口气。 第十五章 一曲惊四座 从最初老乐师和九娘出场时的服饰,到他们上场后出人意料的问答形式,再到回答时间的控制,内容的把握,以上种种无一不是出自他的创意,而在这个带情节的整场表演中在他看来最难的恰恰就是开篇这看似时间并不长的表演。 先声夺人、立意高远。简而言之,要想让醉梦楼今天能够华丽丽的脱颖而出,这些高逼格的装叉必不可少,但表现上又不能太过,也不能发力过猛,否则过犹不及可就成笑话儿了。 万幸的是两个主演表现堪称完美,尤其是老乐师那飘逸出尘的表现,哎呀简直了。 柳轻候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叮咚声中,古琴独奏《春江花月夜》开始了。 《春江花月夜》亦是中国古典十大名曲之一,创作年代颇有争议,有学者认为其最早成曲于宋,也有学者认为成曲于明,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唐代是肯定没有的,这点已经经过老乐师的证实。 能与《高山流水》《汉宫秋月》《十面埋伏》《渔舟唱晚》等并列于十大名曲,《春江花月夜》作为一支经典古曲的魅力已毋庸置疑,至于老乐师对曲子的表现能力,只需看看那几位评判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了。 心中大定之下,柳轻候放松下来微微阖上眼目,静听老乐师的演奏,之前十天里试过好几次的,那绝逼是一只爱好古典音乐的耳朵所能追求的最高享受,有机会听却浪费了着实可惜啊。 阖上眼目之后耳朵就变得益发灵敏,思绪也随之跳脱纷飞,在老乐师已入化境的琴音引领勾勒中,春江月夜,江潮连海,月共潮生的美景鱼贯而来。 不知不觉间,柳轻候甚至自己都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他竟低声诵念起了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只不过以前后世学习时的背诵都只是文字,而此刻文字却由袅袅琴音韵化成一帧帧连绵不绝的现实。 那春,那江,那花,那月,还有那夜清晰无比都在眼前,观之有景、听之有声、嗅之有香,人与诗已然浑融为一,物我两忘。于是他在琴音里看到了江畔何人初见月的古人,感受到了江月有恨,流水无情。 看到了应照离人妆镜台的思妇以及鸿雁长飞光不度的游子。由景入情,比关山阻隔更令人绝望的时空分离之疼几乎在瞬间击穿了一个穿越客四顾茫然的孤寂之心,于是,他不再是一个听琴者,他已经化入琴曲,成为歌诗的一部分。 于是,当琴音在落月摇情满江树中袅袅作结时,纵然早已多次听过老乐师演奏的柳轻候依旧情难自抑,任眼角黯然滑落了数滴冰冷的思乡泪。 世上有很多好东西或许难以辨识,但像《春江花月夜》这样经过几百年光阴检验过的经典对于方家而言却是一听就能明了其份量,甚至连小小的争议都不会有。 老乐师一曲终了,那些听不清或者听不懂的也就罢了。舞台上下,从五位评判到嘉宾区中的方家,以及观摩区中的诸位参赛者们不约而同的表现是沉默,极度震惊之后有些失语的沉默。 就在这难言的沉默中,刚才一直阖目鸣琴的老乐师睁开眼来注目红裙美少女,“动人心者心也,牵人情者情也,尔若无心无情,纵然能将器乐演奏的妙手生花,不过也只得皮相而已,记住了?” 红衣美少女脆生生答道:“谨受教,请先生指教” 听到这句台词,柳轻候当即快步趋上,将捧着的琵琶交予九娘后又悄步返回。不等其站定,舞台上再度响起了《春江花月夜》的曲调,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琴音袅袅,而是更为活泼的琵琶声声。 看着九娘专注的演奏,柳轻候心里有些复杂。如果单从效果论,其实刚才老乐师演奏完便结束就很好,这就如同作画得有留白一样,让人有充分遐思的余地。 但问题是这样搞不行啊,一则这毕竟是花魁大赛,这样搞可就完全破坏规则了,不像现在这样好歹能玩儿个擦边球;再则若刚才就结束,那这个带情节的节目在情节上也就不完整了,同时也将极大弱化节目想要表现的另一个重要主题——传承 两难,两难哪!想虽是这样想,但既然九娘都已经开始演奏了,那还难个屁啊。这时的柳轻候轻松的不得了,只需要回归听众本色就够了。 九娘琵琶声中的《春江花月夜》自然不能与老乐师相比,但她胜在活波,在极力将柳轻候讲解的诗句含义与自己理解后生发的情感融入演奏中后,生生为她这一版《春江花月夜》注入了属于她的年纪、她的性情的印记。 春暖花开,暖意融融,江流脉脉,江月悠悠,思妇游子虽然分隔两地,但有情人既然两心相守,虽千万里阻隔终将相聚。这就是九娘的《春江花月夜》,虽有些失之于浅薄,却足够温暖。 而且在整个演奏中九娘用的指法很少,别说六十一种,就连十种都不到,且指法的运用上也很平实,完美的诠释了老乐师“器乐演奏之道在心在情不在炫技”的教诲。 二度曲终,台上台下掌声雷动,疾如狂风骤雨,而率先领彩的居然是场中几位评判。 就在这震天的彩声里,身为主评判的张若虚从坐席后起身走到了舞台中央。 这又是一大异常,异常压下了彩声,却将众人的好奇心吊的更高。 张若虚对此浑若不觉,到了舞台中央笑着向九娘点了点头后转向老乐师,显然这位麻衣老者才是他的目标所在。 “先生之琴,之曲与仆之歌诗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此番漫游长安竟能有此收获,实为不虚此行。赵耶利一脉名不虚传,谨谢过!”口中说完,张若虚就在这万众瞩目中躬身下去给老乐师行了个半礼,而后更伸手亲自搀起老人扶着将他送下了舞台。 “哗”声再起,这回主要是来自嘉宾区读书人聚集的帐幕以及观摩区。名满天下、一代诗宗、进士及第、吴中四士之一的张若虚竟然给一个身份卑贱的乐工致礼了,天哪,若非亲见,谁人能信?谁人肯信,又谁人敢信? 柳轻候在最近距离上目睹了这一礼后心中简直想要狂笑,这比他预期中最好的效果还要好千倍万倍,对于醉梦楼来说今天的比赛在这一刻已经完全结束了,至于成绩?哈,再说这个还有意思吗! 站在舞台上看看脸上红的要滴血的老乐师,看看兴奋的恨不能跳起来的九娘,看看一脸激动的萧大娘子,再看看神色间一丝血色不见的萧五娘,耳听着哗然喧闹声,柳轻候很开森很开森。 醉梦楼的比赛结束了,柳轻候回到观摩区还来不及释放兴奋享受成功的甘甜,组织方带着一人找了过来,“今日难得偶遇,我家东主有请”来人说着,伸手指了指舞台另一侧的帐幕。 这人柳轻候认识啊,当初小庙吃鸡的见证人之一嘛,人家东主还打赏了一注肥肥的好香火。现在偶遇上要求见个面,距离又这么近实没有推辞的理由。 跟萧大娘子和九娘简要说明了一下后,跟着那清客绕过舞台后方到了嘉宾区。自然而然的也就见到了故人,白胖中年以及当日一言相合即解玉相赠的年轻文士。 第十六章 陪客干不干? 柳轻候的到来在白胖中年所在的帐幕引来许多关注的目光,没办法,谁让老乐师和九娘刚才的表现太亮眼,而他是跟着两人一起上台的,自身造型又太拉风,想低调都不能啊。 不过好在这里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大家也只是好奇的看看而已。柳轻候跟着清客走进帐幕最里边的一个角落,白胖中年笑着招手,“你这小和尚还真是神出鬼没,只不过前边还在佛寺后边就到了平康坊,一个佛门清净地一个红尘风流窟这步子也迈的实在太大了些吧” 柳轻候向两人行了个见礼后坐下来,“佛家讲放下执着,但要放下执着就先要看破红尘,问题是不入红尘焉得看破红尘?” 言至此处,柳轻候展颜一笑,“当然,这是场面话,实际情况却是小庙着实寒素,就连黄糜子都快吃不起了,凛冬将至不得不出来寻觅个生计啊,和尚毕竟不是佛,一天没成佛之前不吃饭也一样是会饿的,饿的久了也是会死的” 此言一出,解玉文士刚刚呷进嘴里的茶水“噗”的喷出来,白胖中年大乐而笑,“恐怕你不仅要吃饭,还要吃**。夏卿,比起上次跟你论什么佛禅,我倒更喜欢他现在这满身烟火气的样子” 解玉文士没好气的擦着身上茶渍,“原以为是个佛性种子,没想到却是惫赖泼皮,不过好在尚有真率未泯,不至于像这保唐寺里的买卖僧那般俗不可耐。小和尚,刚才舞台上那一幕里你干了什么?” “我既不能琴,又不能琵琶,能干什么?”正自说到这里,行会工作人员领着脸上泪迹未干的老乐师走到了面前,言说刚刚见完李行首的许老先生在观摩区没看到他后执意要来找他。 工作人员说完,老乐师也不管帐幕里的许多其他人,就那么直挺挺弯腰下去给柳轻候行了一礼,声音沙哑干涩的厉害“我毕生习琴,毕生寄心于琴,但几十年光阴磋磨,直到今天这一曲《春江花月夜》方得圆满,此生无恨矣!不即时谢你我不得心安” 老乐师明显是失态了,柳轻候却没有半点要笑他的意思,反倒是内心酸涩。想这老人师出名门,一身古琴技艺几乎臻于化境,却只因为歌儿舞女的贱籍乐工身份就只能托身于青楼楚馆郁郁终生,何其可悲,何其可叹,又何其可怜。 有如此经历,今日终于能在自己毕生所寄的领域中扬眉吐气一回,狂喜之下失态点又怎么了?况且与其说他是失态,不如说是在发泄,满怀绝技,一生卑微,换了谁不是满腹块垒不得消除? 柳轻候肃然起身,收了脸上的笑容端端正正向老乐师还了一礼。一时间两人间的气氛竟有些悲凉肃穆。 谢过之后老乐师转身就走了,看样子他还没从狂喜的失态,不,是发泄中清醒过来,柳轻候目送他出帐离去的背影,只愿他的失态能保持的更久,再久一些。 转身重新坐下时,面前就多了四只充满好奇、灼灼审视的眼睛。 柳轻候见状苦笑一下,举手作投降状,也不管他们懂不懂这个手势是啥意思,口中以仅有三人可闻的悄声道:“好吧,我说,《春江花月夜》的曲子是我听一云游终南的云水僧偶然奏过后记下来的,这就是他谢我的原因” 解玉名士听的面露疑惑,“云水僧,谁?” 柳轻候心底苦笑,不是他不想说,尼玛是真不知道《春江花月夜》曲子的具体作者是谁啊,“萍水相逢,一面机缘,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春江花月夜》哄传于世也没多少年,就能谱出这样不逊色于《高山流水》的曲子,这山僧委实高人,可惜竟不得一面,家兄若是知之,必扼臂叹惋”解玉文士遗憾的摇了摇头,“你倒是好机缘” 柳轻候嘿嘿一笑,“我的机缘的确是不坏” 这时,旁边的白胖中年起身给叶易安添了盏茶,“其实上次见过之后我便有意招揽你入我家为门客,这个夏卿先生也是知道的,只是中间有事迁延了一下直拖延至今,怎么样,小和尚愿不愿来?” “我都穷疯了,有人愿要自然千肯万肯,只是此前与醉梦楼签有一年契约,实在是不能走啊” “哦,签的什么约?” “雇佣” “还好,小和尚虽穷总算不糊涂”白胖中年笑着看了看解玉文士,见他微微颔首后才对柳轻候说道:“既如此,此事先不说。我与夏卿过几日要会一贵客,有意请你同往作陪,你意如何?” 陪客就是混吃混喝嘛,这有什么,去,当然去。当下痛痛快快的应了,说定日期之后起身告辞。 白胖中年目送柳轻候离去,往解玉文士那里偏了偏身子,“兹事体大,带他去真的合适?” “他来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的嘛,再则你已经跟他约好,难倒现在还要反悔不成?” 解玉文士不在意的摆摆手,“他的年纪、身份、容貌作为陪客都极讨喜,一言相合容易出彩,说错了又不容易被怪罪,实是调节气氛引起话题的绝佳引子。你呀不是看不明白,只是把此次会面看的太重而已” 白胖中年摩挲着肚子苦笑,“不看重不行啊。眼瞅着圣天子就要由东都发御驾前往泰山了,长安城里东西两市二百二十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可是封禅大典哪,我等商贾难倒就不属朝廷四民?他张说真是做的出来!咱不自己想办法还能怎样?” “这里人多眼杂,公然直呼当朝首辅相公的名讳实为不妥,慎言吧。自来参加个祭天都人人有赏,遑论此次的封禅可是最高礼仪大典,若能侧身其中一个不授实职的勋位自是稳稳当当,你想得这么大的好处,不受点儿磋磨怎么成?只是内宫这样的路子……还是少走为宜啊” 白胖中年的脸色更苦了,“我也不想走,这不是没办法了嘛。管着咱的市署、平准署乃至太府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朝廷里结交的善缘也都束手无策,外朝的路要不堵死,我何至于往内宫里想办法?这次要见的那位你还能不知道,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啊!” “不是不出力,是谁也没办法。他张燕公既是此次泰山封禅的首倡,同时又是总司礼仪,莫说别人,就是政事堂中地位仅次于他的源相公都插不进手。这明摆着是要独得其功的” “谁说不是啊。他张燕公天性豪奢,贪财好货也不是一两日了,偏偏这次黄白之物硬是通不了门子,由此可知其心不小” 解玉文士闻言略带讥嘲的一笑,“咱们这位首辅相公贪财是不假,但心里够清楚,跟封禅泼天般的功劳比起来,钱算个什么阿物?他绝不会因小失大。更关键的是他从心底里就瞧不上商贾,王元宝在他面前碰壁还少了?此路注定是走不通的” 话是实情但听在白胖中年耳中却着实不好听,因就有些闷闷的,解玉文士见状伸手过去拍了拍,“算了,别想他了。但把眼前的事儿做好,这次若能搏个勋位回来,你的身份自然也就不同了,到时就算当街碰上他张燕公,见礼也不过一揖手而已” 第十七章 冰火两重天 不理这两人的嘀嘀咕咕,柳轻候回到观摩区还没跟喜滋滋迎上来的九娘说句话,肩膀先已一紧,硬生生被萧大娘子扯到了面前,“说,你什么时候还跟杨家攀扯上了?” 柳轻候挣了两下愣是没挣开,好家伙,这萧大娘子得有多大手劲哪。再则你这动作也太随便了吧,咱们还没有这么熟好吧,“你放开,什么杨家?” 萧大娘子刚刚松开的手猛然又是一紧,连带着柳轻候半个身子都被提溜的离了地,这尼玛哪儿是丰腴,简直就是健壮好吧。“跟老娘装相是吧,刚才来叫你那人分明就是长安三大巨贾中杨家杨崇义最得用的清客,能出动他来迎你你还说不认识,怎么,想欺负老娘没见识?” 柳轻候一巴掌把萧大娘子的手给打开,心里也有些犯楞,那白胖子居然是杨崇义!上过史书,与王元宝、郭万金齐名,人称开元三巨贾之一的杨崇义!哎呦喂,这可是后世里跟马云马化腾一样的首富级人物啊。 狗日的,后世里活了二十多年也没见过真的,没想到穿回来没多久居然就捕获了一只活生生的真首富,他娘的还一起吃过茶说过话,可惜魂穿不能带手机,要不刚才自拍个几张发发朋友圈,这得牛逼成什么样儿。 哎呀,不对,就算能自拍发朋友圈,尼玛后世里谁认识这白胖子是谁? 对了,以前好像看过唐人笔记,里面就有关于杨崇义的记载,说的是什么来着? 自打穿越后身陷两个不同时空的迷局以来柳轻候就特别容易发愣走神儿,思绪纷飞的管都管不住,简直要上天。在别人眼里看着就成了迷糊蛋儿,又或者是装傻充愣。 萧大娘子显然是后者,被打掉的手再次闪电般上前,一把揪住柳轻候耳朵“装,你给老娘接着装” “哎呀,疼疼疼!行,你是老娘,老娘行了吧,你也不想想我要是能跟人家有多深的牵扯,何至于跑到你这儿混饭吃,我贱哪!放手,再不放手我可翻脸了啊” 萧大娘子放手了,“对啊”不过,随即她脸上又是一变,笑的跟朵花儿似的,“没有深牵扯总归是认识吧,下次有机会再见面时好歹给他们说说,以后有个宴客消遣啥的多想着咱醉梦楼,那可是大恩主” 嗯嗯嗯,柳轻候胡乱点头,心里想到的却是无色,瞅瞅萧大娘子这话说的跟无色当初的说法多像,就连表情都神似。麻蛋,当首富好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个个都喜欢。 这么一闹一打岔,努力回忆唐人笔记中关于杨崇义记载的事儿就给扔到了一边再也想不起来了。 见萧大娘子终于放过了柳轻候,九娘忙凑上来用两根细嫩如水葱的手指帮着揉了揉被扯的耳朵,“你别生气啊,大姐就是这样喜欢对身边的亲近人动手动脚,扯扯肩拽拽耳朵啥的。不信你看我耳朵,小时候可圆了,现在都是被大姐给扯长的。不过她能这样就说明是打心眼儿里认可你,也就跟你不见外了” “要是这样,那还是见外点儿好”嘟囔着去看九娘,她那两个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朵果然是尖尖的,看着倒与后世动漫里的女精灵有些相似。 “唉,萧五娘子呢?” “走了”一说到她九娘就神情复杂,“脸色白的吓人,有人说她是气急败坏了” 比赛完没了压力之后,柳轻候与九娘说着小话儿看着节目十分惬意,萧大娘子与老乐师就没那么轻松了,不时有人找过来与他们攀谈,尤其是老乐师简直是炙手可热,柳轻候就不止一次亲耳听到有人当着萧大娘子的面要重金挖人。 比赛前后,醉梦楼处境的变化真是完美的诠释了世态炎凉。让旁边站着的柳轻候既觉得牙酸又觉得眼累,哎呦,你看看那笑的叫一个假啊。 全部比赛完毕后成绩并不会当场公布,当萧大娘子等人从观摩区来到等候区时,早就等的不耐烦的丫环小厮们欢声雷动,群情欢腾的场景跟之前来时的沉默凝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回去的一路上就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了,大家嘻嘻哈哈快活的很,虽然路上依旧人多却谁也不觉得挤,只感觉就这么热闹着最好。 柳轻候看到这一幕幕颇有感触,萧大娘子还是有本事的,醉梦楼虽然落魄,但要论上下一心的团结的话,只怕整个平康坊都能排上号,或许这也是醉梦楼能撑过过去两年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吧。 回去之后加餐加酒,全楼上下齐坐共饮,好好闹腾了一回,可谓一扫过去两年的晦气,其间有不少于十人被萧大娘子扯着耳朵灌了酒,八娘子笑着泫然而泣,连带把小丫头的眼圈儿也给整红了。 这样的气氛,这些闹哄哄的人让侧身其间的柳轻候少了几分孤寂,多了几分融入感。 酒正吃的高兴,外面居然有客上门,点名要听老乐师的古琴独奏《春江花月夜》手面豪绰的很,结果,萧大娘子扫视了一遍大家意犹未尽的脸色后,霸气宣布醉梦楼今天闭门谢客。 这也是醉梦楼两年来第一次谢客,尤其还是手面儿这么豪绰的客人,萧大娘子的霸气引得满堂叫好,尤其是那几个小厮们彩声之大差点儿把房顶的瓦都给震下来。 越谢客客人反倒来的越多,一会儿的功夫又来了五六拨,且开价一个比一个高。大家愕然发现醉梦楼居然有点儿门庭若市的意思了,这份后知后觉愈发把吃酒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其他人该敬的敬完,该灌的灌完后,萧大娘子提着酒瓯到了柳轻候面前,满脸酒红的她将一只酒樽重重砸在柳轻候面前,“最晚到你这儿不是因为你来的最晚,而是这次你对楼里贡献最大,大姐得单独的重谢你。你放心,一丝一毫都在大姐心里,大姐记得住,但凡楼里好过些后也照样还得起,今天在座的都是见证。来,饮胜!” 一会儿老娘一会儿大姐的辈分真够乱啊,柳轻候也算看出来了,这萧大娘子就是个社会人儿,跟她就不能太客气,比如现在这酒要是不喝她可真能拎着耳朵往下灌。 那还说个屁啊,喝呗,就唐朝这不过十来度的压榨果子酒,who怕who啊,咣咣咣三大樽下去,换来一片满堂彩,以及萧大娘子在肩膀上重重的一拍。 唐人吃酒可真是能熬,一顿庆功酒活生生从下午吃到天色透黑,盘盏狼藉,醉倒一片,最终也没收拾,一群酒鬼撑不住就那么去睡了。 柳轻候经过后世的酒精考验,当下这个度数的唐酒对他来说杀伤力实在有限,唯一难受点儿的就是肚子撑得慌。不过九娘却醉的厉害,她的服侍丫环也不行了,只能由柳轻候扶着回房。 九娘的房间面积不小,陈设很简素,胜在干净芬芳。柳轻候将醉后死沉死沉的小丫头在榻上安置好,起身要走时脖子一沉,被惊动的小丫头迷迷糊糊间双手攀住了他,口中浓郁的酒气喃喃声道:“要是天天都这样,多好!小和尚,你来的真好……真好……” 呢喃声渐轻渐细,最终化为均匀的鼻息,彻底睡熟了。 把胳膊扯平放好,拉过被子盖好,这一切做完柳轻候转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嘟囔,“这么个小姑娘竟然是个酒鬼,喝起来就没个够儿” “她本来就是酒鬼,四岁上就开始偷酒喝了”萧大娘子跟个鬼一样从敞开的房门后闪出来,晕着酒的红扑扑脸上笑眯眯的,“小和尚你以前说的什么小妹子的话,大姐信了” 柳轻候闻言直接还了她一个“嗤”笑,以及一根竖起的中指。 第十八章 一个访客 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晨柳轻候朦朦胧胧中被人叫醒,睁眼一看站在榻边的是老乐师许公达。 “你不是要学萧嘛,起来,半柱香后到后园小亭找我”只是一夜功夫,柳轻候却感觉老乐师似乎跟昨天就有些不一样了,但这不一样究竟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草草洗漱完后饭都没顾上吃,一溜烟儿就去了后园小亭。 看到老乐师萧然白发下挺拔的坐姿,柳轻候突然明白了那不一样究竟是什么,是自信,身怀绝技者被肯定后从骨子里爆发出的自信。现在的许公达虽然依旧还只是醉梦楼中的一个老乐工,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只是随意而坐时隐隐透出的宗师气度。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悲乎哀哉!许公达不幸,身怀绝技却一生寂寂;许公达大幸,终于在老之将至时得遇张若虚一扫平生块垒。由此观之,由许公达观之,昨天那一曲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场比赛,那是一场重生,一个毕生沉沦老乐工华丽丽的逆袭。冯唐虽老,犹能持节云中。 柳轻候喜欢此刻的许公达,因为这让他心里有很强烈的成就感,能帮着有才之人改变命运,这种感觉真的不错哦! “你身属良人,年纪小心思活,容貌亦佳,将来能走到什么地步很难限量。惟其如此,从学一门器乐上研习音律之道就很有必要,将来交游酬酢都用得上,凭此一技之长也能为你增光添色。你要从我习萧,我必倾囊相授,也会像当初宋师教我时那样严字当头,你可忍得?” “能忍能忍,许老先生尽管严,越严越好”柳轻候小鸡啄米般答应的又快又急,开玩笑啊,有国手肯教,还肯严教,这得是多大福气?要搁后世,就许公达这级别的一节课得是多少钱?就你有钱人家还不一定肯收呢? “好,开始吧”许公达从大袖中抽出手,一并抽出的还有一柄竹戒尺,只看戒尺上厚厚的黄色包浆,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得有多少年头了。被准儿当年他就是被宋孝臻用这柄戒尺给揍出来的。 仅仅一柱香后,柳轻候就被许公达以深刻触及皮肉的方式告知了他口中的“严”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他讲解完后,演奏中指法错一戒尺抽背上,气息错还是一戒尺抽背上。 左一尺右一尺抽的柳轻候龇牙咧嘴,再想想刚说的话简直能悔死,与此同时心中也把宋孝臻念了百遍千遍,暴力师父教暴力徒弟,最终被祸害遭罪的却是徒孙,尼玛,教育部说:十五岁的小朋友不能体罚呀! 这一上午尽特么挨打了,挨到后来柳轻候甚至都不愿意再记数了,太伤人又伤心了。不过矛盾的是你还不得不承认这些板子确实抽的有效果。 又一板子刚抽完,萧大娘子从园子外风风火火的走进来,柳轻候看到她亲切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急忙蹿出亭子迎上去甜甜的叫了一声“大娘子” 萧大娘子一愣,“咦,你知道了?” 柳轻候同样一愣,“知道啥?” “不知道你见我这么高兴?”萧大娘子也不走了,扬着脖子向亭子里喊道:“许师,昨天第一赛的结果出来了,醉梦楼高中魁首,栖凤楼也只得了个亚元,你老人家可是大红大紫了,满平康坊都在传着你的字号,哈哈哈哈” “行了,昨天高兴一天也就够了。大丫头,得意莫忘形,别忘了花魁大赛可是三场,就这个魁首也大半是冲着张先生去的,咱们不过是借风行船罢了” “我这不也是憋屈的太狠了嘛”萧大娘子说着转身一巴掌抽在柳轻候肩膀上,“小和尚你这次风借的好,一个月后的第二场可不能坠了咱醉梦楼魁首的声势,要不然张先生身为主评判脸面上须也不好看” 这一巴掌,这位置,这酸爽简直了,柳轻候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惨叫,直把萧大娘子吓了个趔趄,旁边许公达的声音冷冷传来,“终究不是受苦人的命,细皮嫩肉的禁不得打,且等着吧” 终于熬完了上午柳轻候简直如蒙大赦,这就意味着今天的板子是挨到头了。北里中曲南曲历来没有上午见客的习惯,但下午就不一样了。许公达现如今正热的发烫,好多真风雅或是附庸风雅的人捧着大把银钱等着听他一曲,下午哪儿还有时间来揍自己? 不过柳轻候也没敢偷懒,吃过午饭小憩片刻后拎着萧自觉的去了后园练习,不练不行啊,要想明天少挨揍,今天就得多用功。 一练就是一下午,看着天色开始黑下来,距离明天就只剩一夜之隔,柳轻候就开始肝儿颤,尽管嘴唇都木了,依旧决定点灯夜练。 说到做到,晚饭后,醉梦楼后园亭子中,柳轻候跟个鬼一样守着一点鬼火呜呜咽咽的吹奏。心中自我感觉悲壮极了,以至于一曲吹奏完毕的短暂休息时总会忍不住想起苏秦的头悬梁锥刺股。 又一曲正吹着时九娘跑过来了,“无花,别吹了,快走快走” 看这小丫头这一惊一乍的,柳轻候收了萧,“怎么了?” “张先生来了,许爷爷让你过去,快!” “谁?张若虚!” “对,哎呀无花你怎么能直呼张先生名讳,不恭敬的” 张若虚来了必须得快啊,柳轻候本还想好好洗洗再见客,却被小丫头催的不行,最终只是草草洗了一把手脸后就去了第一进院子的见客之所。 专门用于见客的房间外是一个大大的花厅,来的客人都得先到这里喝茶或是品酒,然后才是点花牌叫阿姑,当然茶酒饭菜都是要收费的,而且还是贵死人的那种。 柳轻候经过花厅看到里面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人,萧大娘子和八娘子正花蝴蝶似的穿梭其中,丫头小厮们个个忙的满脸油光,生意真是好到爆。 见他进来,等候的客人们指指点点的说这小和尚就是昨天那个,我亲眼见过的。 柳轻候满脸含笑行了个环礼以示赔罪后,就急匆匆的进了楼中专为见客布置的房间中最大的那个。 陈设精美的房中只有老乐师许公达及张若虚两人而已,也没有酒馔之类的安排,单只一炉素香、一具斑驳古琴而已。 张若虚正低头看手中拿着的那叠竹纹纸,柳轻候认得出来这些纸张正是九娘前些时候从他这里记的燕乐半字谱,大约共有八曲左右。 许公达见他进来也没有什么绍介寒暄,径直道:“张参军想问问《春江花月夜》曲子的事情,你不得隐瞒,如实道来” 又来!柳轻候真是头大,不过脸上却不能有丝毫显露,只能将山间云水僧的瞎话又认认真真说了一遍。 张若虚静静听完后扬了扬手中的竹纹纸,“就是这位云水僧?” 柳轻候心中发苦,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春江花月夜》不论,单是这九曲也无一不是足以传之后世的千锤百炼之作,这位刘天华妙解音律几至通神,却又如此籍籍无名。小友你真是好机缘哪” “是”柳轻候无言以对,唯有喏喏称是,同时感觉张若虚说话时看来的那一眼让他记忆深刻但又意义难明。 好在张若虚一句说完后就转了话题,“此间可有尺八?” 柳轻候稍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有” 、 “可否借某一用?” 张若虚要吹箫?! 柳轻候心中大喜,点头之后转身蹿出去找到萧大娘子,“快,为张参军取萧来,要干净!” “呀,参军大人要在这里吹箫?”萧大娘子兴奋的声音大的吓人,却引得花厅中一片寂静,随即轰然热议。 第十九章 一段佳话 萧大娘子兔子般窜了出去,真难得以她身形的丰腴怎么能做出如此敏捷的动作。尺八洞箫很快被取来,柳轻候捧进去呈于张若虚。 张若虚取过洞箫看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余幼年读书时心羡东晋桓野王柯亭笛旧事,遂习萧曲,不知觉间已是数十载光阴荏苒,近岁以来沉于俗务不行此道久矣,不想今夜临行之前却来了兴致” “张参军要走?”这次问话的是许公达。 “此番来京本是要访旧友贺季真的,奈何他为封禅之事去了河东道,归期难明。余本已留之无益,又被你一曲《春江花月夜》引动江南乡关之思,况时入仲秋,北燕南飞,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请!” 许公达没再多言,只是身子愈发坐的端正。片刻之后,有琴音淙淙与袅袅萧音自屋内响起。琴声清冽,萧音低回,琴箫合奏的正是那一曲《春江花月夜》。 琴箫响起后很短的时间里外面花厅中隐隐约约的嘈杂便化为落地无声的寂静,俄而整个醉梦楼安静下来,继而醉梦楼左右两家的青楼也渐次无声,从半开着散发油灯烟火气的花窗向外看去,天地寂寂,唯有这一缕琴箫和鸣在清风明月间悠悠洒洒,沁入心脾。 因是适才捧萧呈送的缘故,柳轻候就侍立于张若虚身侧,距离极近。此时的他早在不自知中紧盯上了张若虚的手指,于涤荡心肺的天籁之音中寻觅那一缕萧音变化曲折中技法与气息的变换更替。 似乎仅是短短一瞬,琴箫便已结束。余音犹在绕梁,张若虚已放下洞箫起身离去,走的干净利索,走的飘逸绝伦。老乐师许公达一言未发,起身素手恭送,只是眼底有点点晶莹沁出。 直到张若虚走了好一会儿,柳轻候才似从迷幻的梦中醒来,继而外面花厅中嘈杂再起,醉梦楼及两边的青楼楚馆也渐次恢复原貌。 “有此一曲就不枉今夜的苦候了,仙音既已入耳,再复强乐还有什么滋味,去休,去休!”屋外花厅中传来一人满是感慨的高语,引得诸多附和,以及一片推桌挪凳的乱响。 见许公达脸色痴痴的神游于物外,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柳轻候也不打扰他,举步出房就见适才还是人满为患的花厅已空出大半,各处桌子上拍满了银钱,萧大娘子边在花厅门口送客,边不断回身招呼伺候的小厮们收钱的手脚利索点儿。 送完最后几个结伴离去的客人后,萧大娘子喜滋滋到了柳轻候面前,圆润如满月的脸上简直在放光,“琴箫合奏的好啊,有这一曲至少够咱醉梦楼吃半年,你瞅瞅这些打赏的手面儿,就平康坊花魁亲至也不过如此了” 柳轻候却实在高兴不起来。没办法呀,琴箫合奏固然美妙,但听完之后却不得不继续面对现实的糟心事儿,遑论这事儿还简直是太糟心了,“张参军要走了” “当然要走啊,他又不是咱醉梦楼的人” 柳轻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我是说:张参军张若虚要回江南了!” 萧大娘子正欲离开的脚步猛然一顿,脸上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与柳轻候对视的眼神里有浓浓的探问与不可置信。 柳轻候毫不回避的点了点头,声音涩的发苦,“不错,花魁大赛后边儿的主评判要换人了” “怎么……刚刚不还琴箫合奏的好好的嘛,怎么就走了呢?” “说是许老的琴曲勾起了他的乡关之思”柳轻候忽然就有些愤愤然,“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怎么能半途而废?就算要走好歹也把花魁大赛主持完了再说嘛,张参军实在是太散漫了些” 与其说是愤愤不如说是失望,花魁大赛还有两关,醉梦楼最大的依仗,或者说心理安慰就是主评判张若虚,他这屁股一拍的走了,后边可怎么搞?我靠,这些个古代名士就是这么浪漫过头成了不靠谱。 “混说,那可是吴中四士之一的张参军哪,休得放肆”两人说话时没注意到有几个客人溜达过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其中一人将柳轻候斥责了一通后满脸无限仰慕的花痴道: “昔有六朝张季鹰在洛阳为官,因见秋风起而思吴中菰菜羹、鲈鱼鱠,因言道:‘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遂断然南返;今有张吴中一曲《春江花月夜》而生乡关之思,欣然命驾南归,旷达飘逸,莫此为甚,名士风流,诚为千古佳话,直让我辈羡煞” 啧啧说完,这厮竟然又狂呼大叫,“今夜能亲聆仙音,亲睹佳话,幸甚幸甚!大娘子八娘子还不上酒,今夜某要尽兴一醉以记此佳话,酒来!” 这酸厮实在是个装x高手,同时也是活跃气氛的高手,这番做派下来顿时引得还留着的客人们一片附和,刹那间“酒来”的狼嚎声高震屋瓦,场面都癫狂了。 要不是看这厮拍在座头上的银钱着实不少,柳轻候真想一个大耳帖子刮他脸上。现在嘛则只能悄然退出花厅,毕竟不能坏了萧大娘子的生意,毕竟醉梦楼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豪客上门过了。 昨天狂欢的太晚没顾上,今天萧大娘子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柳轻候的宿处从逼窄的阁楼上搬了下来。回到轩敞的房间还没怎么想张若虚卸任主评判的事儿,脑子里就不断开始浮现琴箫合奏时的萧音,以及张若虚的指法、气息变化。 这分明是刚才受冲击太深,现在想要不想都难。既然控制不住的总是去想,索性就不再控制,过不一会儿人也坐不住了,拿起竹萧重又到了后园小亭。 洞箫声再度响起,柳轻候陷入了一种莫名亢奋的状态,脑子里全是张若虚吹箫时的情景,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月上中天精疲力尽后方才回房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晨起来后上午的时间照旧还是学萧,只不过跟昨天相比许公达的状态差了好多,怔怔间总是走神,自然更没了打柳轻候板子的兴致。 柳轻候多多少少能了解许公达情绪变化的原因,自然也就没去打扰他,只是继续着昨夜的学习,反反复复以脑海中张若虚的演奏为蓝本苦练不辍。 人一旦扎进某件事后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一上午眼瞅着就过完了,又一曲练习结束后,柳轻候正收萧休息并在脑子里进行反思总结的时候,许公达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是个真聪明也真会学的,又能下苦功,嘿,还真是天生乐师的坯子,怎么样?想要习古琴吗?” 柳轻候转身过去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不想,至少在萧技精进到让我满意之前不想” 许公达落寞了一上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个笑容,“我看你之前给九丫头讲解过《春江花月夜》歌诗,读过书?” 这话题跳跃的跨度真大啊,柳轻候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师父没圆寂前跟着胡乱读了些” 许公达点点头,语重心长,“醉梦楼绝非你久居之所,但无论你习萧欲以张参军为目标,还是要跳出醉梦楼平康坊,都得好好读书,用功读书。老朽便不与你说前程,单是这音律之道若想走的高远,天赋、勤奋、技法之外更在诗书,否则心无情韵,纵然技法再精熟也不过是一乐匠罢了” 老乐师这番话说的柳轻候简直要对他肃然起敬了,功夫在诗外,这可是艺术史上公认的妙论,能凭着自己悟出这一点,许公达的艺术境界可见一般。 第二十章 封琴谢知音 “我这几日或许会神思不属,难以专心教你,你且按照刚才的法子练”许公达说完,摆摆手起身走了。 柳轻候看着他依旧落寞的背影,脑子里不知哪根弦儿搭错了,灵光一闪间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脱口而出道:“昨夜与张参军一曲琴箫合奏后,许师你想封琴?” 正自前行的许公达听到柳轻候这句话后就像被一箭穿心般身体猛然一滞,白发萧然的头颅扭过一半儿又猛然扭了回去,最终一言未发继续前行,只是两条腿实在蹒跚的厉害。 刹那间,柳轻候突然很想哭,因为他知道自己说对了,也因为他知道以醉梦楼的现状许公达想封却根本封不了,更因为他在老乐师刚才半扭过来的脸上看到了浊泪滚滚,以及痛不可抑的伤怀。 子期已逝,琴音何人堪听?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这是千古佳话,更是无数琴师梦寐以求的幻梦。师出名门却命运坎坷的许公达做到了,昨夜那一曲合奏就是他人生的巅峰,是他用一生修炼出的琴心的最华美绽放与落幕。 一曲终了,知音远逝,自此相忘于江湖,既无知音赏,这琴又何须再弹,又何必再弹? 而今为了醉梦楼的生计却不得不弹,只是为了钱给那些或许根本就不懂琴的人弹,而且弹的还是《春江花月夜》柳轻候甚至都不忍去想那种画面,以及画面中许公达的心情,因为实在太悲凉。 时间马上就到中午,中午一过,便会有人慕名来听《春江花月夜》许公达将不得不操琴待客…… 柳轻候心间蓦然涌上一股火热滚烫的冲动,几乎是不假思索拎着竹萧就往前院萧大娘子房中狂奔。 “咣”的推门而入,扑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风吕,以及站在风吕中的那具白嫩丰腴女体,尤其是那对堪称汹涌澎湃的人间凶器。 风吕内外的两人都被这突然变故愣怔了一下,随即女体“嗖”的一声缩入水中,柳轻候则反身狼奔而出,出来后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后才想起来要把门关上。 良久之后,屋里传出萧大娘子的声音,“进来吧” 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劈头盖脸迎来一通臭骂,“老娘第一眼就没看错,别看你披着个和尚袍子,双眼贼兮兮的瞅着就是个好色坯子……” 天地良心,满天神佛可以为证,这事儿纯属意外好吧,柳轻候被骂的脸上挂不住,愤然反击“谁家洗澡不闩门,多好看哪?” 萧大娘子骂声停了,脸上突然显出个笑容,“真的好看?” “啊?”我靠,我用的是反问句,反问句就是反着来嘛,听不懂啊! 萧大娘子的脸色倏然又是一变,“好看也不给你看,一辈子别想,毛儿都没长齐的野和尚。说吧,什么事儿?下次比赛的事儿有眉目了?” 尼玛,妖精道行深,贫僧搞不定啊。柳轻候见她终于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如释重负的说了老乐师许公达想要封琴的事情,还怕她不明白。 “平康坊中的姑娘要真有了心上人还想着要给人守节呢,这有啥不明白的”听柳轻候颇有些词不达意的说完,萧大娘子“嗤”的一笑后手往旁边小几上重重一拍,“封!” 比喻用的霸气,表态更是霸气。干脆利索的让人不适应,这还有一肚子劝说的话没用上。“昨晚我走之后许师又弹过琴吗?” “那些醉鬼都喝疯了弹给谁听,要不是他们闹腾到天亮才走,老娘实在困的不行又怎么会现在才沐浴?” “这就好,这样一来许师就不会心存遗憾了”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后脸上不约而同的苦巴巴起来,萧大娘子刚才的霸气再也看不见了,“原本至少还可以撑半年的,但许师这一封琴,不好办不好办哪” 这是事实,而且还不知道该怎么解,柳轻候正自冥思苦想时,萧大娘子先已起身往外走去,“明日愁来明日当,我先去跟许师把封琴的事说定,要不客人一会儿就该上门了” 从萧大娘子房里出来,心情还是沉重的很,只不过刚才是为了许公达的悲凉,现在却是为了醉梦楼的生计。既然让许公达封琴的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那由此引发的后果也就没理由逃避,否则这做人就做的亏心了。 人哪就不能热血,一热血就容易被套住,然后掉坑儿,然后背负上很多重到能压死人的东西。在此之前他跟醉梦楼的关系就只是雇佣,做好分内的事情后可以很心安理得的做一个轻松旁观者,但现在封琴的事儿出口之后,也就入了局,醉梦楼的吃饭问题就不得不背上,否则心里就会过不去。 每一次被热血驱动的行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有时候要是不热血那么一下心里又不快意,人生就是特么的这么两难。 一楼二十口子人吃饭这么大的难题哪儿能一下就想出办法来,况且中间还夹杂着第二轮比赛的事情,事赶事的很影响情绪心境,以至于下午的练萧都提不起劲儿。 黄昏时分正没滋没味儿的时候负责看门的小厮跑过来找,言说杨府来人寻他。 小厮说到杨府的时候两眼放光,连带着看柳轻候的眼神都高大了不少。 到门房一看,正坐着吃茶的是两次见过的清客,萧大娘子正陪着寒暄。随后表明来意,却是之前与杨崇义约定当陪客的事儿提前了,要见的客人早返京了几天,明天就要正式见面,所以清客是来接柳轻候过府,今晚就住在杨家,明天也好更从容些。 早就答应的事儿,来的又是熟脸儿,这还说啥,走吧。 坐上轻车经北曲出平康坊,转来转去转进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坊区,然后从一个侧门进了杨崇义家。柳轻候下车后很认真的感谢了车夫,结果把车夫弄了个大红脸。 杨家的布置因为脑子里没有参照物比不出好坏来,只是感觉比不上后世参观的那些苏州园林来的精美,走马观花中最大的印象就是大。 按清客的说法一换算,杨家家宅占地近五十亩,这可是大唐都城长安豪富聚集之地啊,地段得相当于后世北京三环以里了,五十亩地就住一家人!丧心病狂莫此为甚! 不行了不行了,要调整心态,仇富没毛病,过度后伤肝可就不划算了。想想白居易那么清水的贬谪官儿晚年在东都洛阳置产养老,房子占地十一亩还啧啧咂嘴嫌小也就勉强可以接受了。 大唐大唐也不是白叫的,看后世史书中的记载,唐人建筑就喜欢大,从官衙到民宅都是如此,直到入宋之后这种风尚才有所变化。 以前在史书上看到唐人宅子有十七进的,这也不知道走了几进,只是感觉越走环境越精致华美,最终在一个拍《红楼梦》毫无压力的小院子前停住了。 当晚就被安排在了这里,原说杨崇义要来见他,结果后来又因临时急事儿来不了。见不见的柳轻候也没在意,反正明天都得见。美美吃了一顿吴兴米配苦泉羊的唐代版奢华晚餐后早早上榻睡了。 第二天被叫起的很早,饭也吃的早,搞的柳轻候弄不清楚状况,这天才刚亮啊,见客有这么早的? 第二十一章 《忐忑》唱《征服》 结果饭吃完并没说出门的事儿,而是先来了个剃头匠好生把脑袋捯饬了一遍,匠人干完活儿满意的在他头上一摩挲,“好头形,和尚这碗百家饭算是吃的稳当喽” 剃头匠走后又进来四个中年妇人,两个为他量身量脚,另两个则领着他到院落东厢房的一处小屋里。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是澡房,一大清早就洗澡,多别扭啊。 但那两个颇有些胖大的中年妇人根本不容拒绝,并随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熟练手法三下五去二把柳轻候剥成光猪扔进齐胸高的风吕里洗刷了一遍,手法之专业让人干净的全身每个毛孔都想放声歌唱。 万恶的旧社会啊,太尼玛腐朽了!柳轻候一边不好意思,一边愤愤然,一边又不能不承认这二位确实够专业。 全身爽的不得了,与此同时最庆幸的是还好他这具身体只有十五岁,加之之前日子过的太苦亏虚的厉害,总算在洗澡的时候没有出现少儿不宜的情况。 庆幸刚过,突然心里又涌起了担忧,我靠,别是永远起不来了吧?要真是这样哥不管是举身赴清池还是自挂东南枝,总之绝不苟活。 等他洗完,一套量身订做的里衣和僧衣已经叠放整齐端了进来,速度快的柳轻候都无语了。衣服同样是玉色,但用料的考究跟醉梦楼做的实不可同日而语。 全身披挂完毕,又进来一个身段颜值都高了不少的中年妇人在他脸上好一番捯饬,等她也收了手,旁观者中刚才洗澡时最下重手的那位粗喉咙笑着上前在脸上捻了一把,“好个俊俏小和尚,就是到大慈恩寺也够看了” 又是这句,又是大慈恩寺,九娘早就说过好吧。 终于洗涮完毕,柳轻候认真对诸位极有专业精神的妇人们表达了感谢,感谢她们的劳动付出。不出意外的这些妇人们手忙脚乱了一下,就连刚才上手摸的那位也红了红脸。 没办法,她们跟那车夫一样太不习惯被感谢了,尽管付出了实实在在的劳动。但没关系啊,如此还有下次,下下次的话,她们会习惯的。 后世一个人混生活的经历教会了柳轻候很多,其中之一的就是无论干什么都不容易,哪怕只是家务活儿。所以当有人很认真的在为你做事时,不管你是否付了费,他都值得你很认真的表示一下感谢。这就是生活教会给他的教养。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优点哪怕是用医院的x光机来找也找不到多少,所以对拥有的就份外看重与坚持,即便是在人会被法律分为三六九等的唐朝,这是柳轻候从后世带来的坚持。 杨崇义与解玉文士并肩走进院子时,澡房门打开,一个身穿玉色僧衣的小沙弥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小沙弥身量甚长,原本有些偏瘦,但配上宽袍博袖的僧衣却正好平添了行动间随风而动的飘逸。 脸上五官本就清俊,偏偏眉眼之间又没有他这个年龄所属的青涩,透出的反倒是超越了年龄的灵动慧黠,整个人往哪儿一站宛若山间之青竹,看着就让人眼睛舒坦。 杨崇义满意的点点头,笑向身侧的解玉文士道:“怎么样?” “好,有点芝兰玉树的意思了,就这卖相任是什么贵客也见得了” 柳轻候走到两人面前向杨崇义干干的一笑,“若是早知道贵府一大早起来就要沐浴,当日还真不敢答应” 杨崇义一愣之后哈哈大笑间指了指解玉文士,“怎么,为这个生气?你且问问夏卿先生一天沐浴几次?他早上若不沐浴根本就不出门的” 那解玉文士闻言也不答话,只是伸出了两只手指。 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封建地主!柳轻候犹未放弃,“洗就洗呗,有手有脚的自己来不成吗?” 这回就连解玉文士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什么都要自己动手那还养着下人作甚?你佛前吃鸡的肆意哪儿去了?时候已经不早,走吧” 柳轻候知道自己露了怯,但他并不在乎,只要知道杨崇义并没有刻意轻贱嫌他脏的意思就好。 三人往外走,杨崇义边走边问,“会骑马吗?” 在后世骑马这么烧钱的运动可不是柳轻候能玩儿的起的,果断摇头,“不会,也买不起,买得起也养不起” 解玉文士闻言又是一笑,或许是见面第一次就看对眼了的缘故,他还真就喜欢柳轻候这真率的腔调,“小和尚只需今日陪客的好,一匹马算什么,对吧,杨行首?” “小和尚既然能来,就是今天一言不发,一匹马又值当个什么?还劳夏卿你来说这一嘴” 说说笑笑间到了院子门口,外面早候着好大一支队伍,有人有马还有一辆单辕轻车。 柳轻候上车,杨崇义与解玉文士则是扳鞍各自上了一匹雄峻的高头大马,队伍正式起行,拉里拉杂的还跟着护卫及服侍的长随小厮,排出长长一溜儿。 出了门转入坊街,而后出了坊区再转入城内大街。跟着首富出行再挑起帘子东张西望就不合适了,再说他对长安城全然陌生,看也看不出个名堂来,索性就安安静静坐在车里,默默思忖钩沉以前所有看过的有关佛教以及禅宗的资料。 走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住了,柳轻候挑帘子一看,活见鬼啊,又是侧门,自打穿越进长安城以来不管去哪儿好像就没走过正门。 地点嘛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酒楼,度假山庄,甚至是青楼,眼前的居然是好大个佛寺。 啊,怎么知道是佛寺?噢,那是因为眼前刚刚打开的侧门里露出了一溜儿光头。 “大慈恩寺到了,下来吧”杨崇义扳鞍下马先行迎了上去。 柳轻候跟在解玉文士身边心里唱起了神曲《忐忑》这可是大慈恩寺啊,当年玄奘法师西行求法十七年后回到长安的常驻弘法之地,大雁塔就是为了方便他保存、翻译佛经而专修的,他也就是在这里开创了佛教八宗之一的法相唯识宗。 大唐佛寺千千万,但要只从知名度上来衡量,大慈恩寺绝逼是第一。他个伪和尚跑到这儿来当陪客搞公关,自己不自觉点儿唱《忐忑》就怕这些真和尚得叫他跪下唱《征服》 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你如果经过我的坟墓,可以双手合十,为我祝福……柳轻候正在边走边回忆《征服》歌词的时候,脑海中猛然灵光一闪。 怕毛啊,法相唯识宗提倡的是“八识”,玩儿的是阿赖耶识;咱混饭的是禅宗,玩儿的是“明心见性、顿悟成佛”,这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嘛。你搞你的《中国好歌声》我搞我的《舞林大会》一歌一舞怎么比?莫非还能跨越浙江卫视和东方卫视的距离来征服我。 此念一生,心中大定,《忐忑》魔音立时退散。 僧衣飘飘的柳轻候安步当车,与解玉文士跟在杨崇义身后向两边每一位出迎的大慈恩寺僧侣温润而笑,意态娴雅,风仪翩翩,搏来众僧惊奇目光的同时,也让前方一直隐隐担心他hold不住大场面的杨崇义彻底放了心。 第二十二章 深藏不露王夏卿 走着听着前面的寒暄,柳轻候越发的放心了。没有什么让他忐忑的佛理辩论大会,今天的情况就是杨崇义借大慈恩寺一角会一个前来上香的贵客,这些个和尚之所以会出迎则是因为杨崇义是寺中的大香主,不好怠慢。 至于为什么是侧门,一则是因为杨崇义今天的会客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二则大慈恩寺比不得一般寺庙,杨崇义虽是海内巨豪,但商贾的身份却不足以让寺里大开中门迎接,否则无论对大慈恩寺还是对杨崇义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会倒霉的。 迎接寒暄完毕,僧侣退散,一个知客僧领着他们到了寺内一处僻静的精舍后合十辞去。杨崇义将精舍每个角落都转了一遍,留下带来服侍的长随开始布置,自己则引着解玉文士、柳轻候出精舍绕到了大慈恩寺正中的大雄宝殿外等候。 大慈恩寺一年到头都香客众多,人来人往的也看不出等的是谁。柳轻候也不猜,安静的站着杨崇义身后等着,面容宁静,心底那个羡慕嫉妒恨简直了。 大家都是同行,都是仰仗佛祖赏饭吃,但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看到的香客数量只怕比自家小庙建庙以来的都多,这品牌效应……哎,不知道大慈恩寺的方丈好不好说话,要不把小庙挂靠过来,改名大慈恩寺终南分寺,兴许香火能好起来?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见杨崇义快步走到大雄宝殿门口迎住了一位年纪约在三十多岁的男子,柳轻候紧随其后,走近才发现那男子面白无须,嗯,无须,再看看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伴当同样无须,顿时就明白过来了。 嘿,还真是邪了门了,这穿越之后第一次当陪客搞公关的对象居然是个太监! 杨崇义与那太监简单的寒暄了两句就往精舍方向走去,既然首富没有介绍他和那解玉文士,柳轻候也就没冒然上前见礼,那太监也没跟他说话,只是眼睛将他从头到脚溜了一遍,虽只是一瞥,但那眼神感觉着怎么跟x光一样。 老实说这样犀利的眼神柳轻候在后世还真没碰到过。 精舍里早已布置妥当,器物简而不繁,但无一不精洁,布设的无一不妥帖,总之就是透着舒服。 闲杂人等在吩咐中俱都退下,精舍正室内就只剩五人。双方正式坐定之后,解玉文士也不等杨崇义介绍,起身一揖“蒲州王缙见过中官”整个见礼简洁明了,不卑不屈,世家风范尽显无遗。 之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杨崇义一直没介绍过这解玉文士,这还是柳轻候第一次得知他的大名,至于杨崇义一直称呼的“夏卿”想必就是他的字了。 “蒲州,河东道,你又姓王,当是晋阳王世子弟吧,世家高门失敬了”那太监口中随意说到这里时蓦然顿了一下,双眉一挑“开元九年进士科状头王维王摩诘也是河东蒲州人氏” “正是家兄” 这四字一出不仅是那中官改容,柳轻候也吓了一跳。我靠,感情旁边这位除了有些傲气之外不显山不露水的仁兄居然是诗佛王维的弟弟。难怪他对禅宗颇有兴趣,除了其母自幼奉佛之外,王维可是以禅入诗的大家。 刚刚一直坐的随意的中官虽没起身,但腰背明显挺拔了不少,还礼也郑重不少,看向杨崇义的眼神也满意了不少,陪客就是脸面哪,反应的是主人对客人的态度,显然王缙还是挺让这太监满意的。 其人官虽然不大,但晋阳王氏的出身却足以弥补,遑论他还有个进士科状头、名满天下的哥哥王维。 在唐代读书人要想中个进士科实在是太难了,几千个各地俊彦贡生参加考试,一般录取不会超过三十人,最少的一次只有十七个,这比例简直了。 能在这样的比例里考中已经很难,想要高中第一名状头更是难上加难,而以十九岁的年纪做到这一点,从而成为大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头更是神之战绩。 王维的牛叉已经使人们看他时的眼光超越了官职、出身的标准,他俨然就是一个神话。 “令兄还在济州?” “是” “当年的黄狮子案……以令兄的龙章凤姿,又有岐王、玉真公主的赏识看顾,对了,听说极得首辅相公赏识的韶州张九龄也对令兄青眼有加,还京不过是弹指间事” “多谢中官吉言” “嗯”中官点点头将目光移了过来,柳轻候起身合十为礼,“山野小僧无花见过中官” 中官再度点点头,这时几人左侧小几上红泥炉中发出的声响吸引了注意力。 早就备好的红泥炉中几粒松果燃火正旺,散发出极淡的松木清香及偶尔的爆火荜拨声。 炉上茶釜里煮着的终南山泉已开始涌起颗颗鱼眼般的水泡,一直紧盯着火候的杨崇义亲自上阵煮茶,一手轻挽博袖,另一手取竹勺往釜中放入细白精盐。 等到釜中水开如串珠,以竹勺舀出一勺水旁置,换竹夹在釜中迅速搅动的同时将旁边细碾细筛过的茶末导入釜中漩涡中心。 又片刻后,釜中山泉大沸,因放入了茶末的缘故泡沫飞溅。杨崇义将之前旁置的那一勺水添入其中,釜中水温稍降,但泡沫却愈发厚密。 待到泡沫最厚密时,杨崇义从红泥炉上取下茶釜开始分花点茶。其人身形白胖,但这番煎茶点茶却是行云流水极具形式之美,柳轻候感觉自己在后世一些旅游景点看到的所谓茶道表演跟他一比简直弱爆了。 能当首富的果然都不简单,无论古今。 点完茶,杨崇义自端一盏小呷了一口后,才为那太监奉了一盏。 柳轻候也是个识眼色的,不等杨崇义动手先给王缙和伴当小太监各奉一盏,而后自取一盏。 大太监端起茶盏欣赏了一会儿后呷了一口,“此茶水火俱到,饽沫均匀,滋味绝佳,煎的好,点的亦好,杨行首好手段,以老公看来只怕翰林院里的茶供奉也比不得你” 杨崇义逊谢完,王缙自自然然的接过了话头儿,边品茶边说,说的正是当日他与杨崇义游终南山小庙的趣事。 也就是这个过程中柳轻候见识了王缙的另一面。这人的记忆力简直超强,事情已经过去不短时间了他却说的清清楚楚,这个还不算什么,厉害的是他能把当时的天气、环境、话语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什么时候自己皱了一下眉头他都记得准确无误。 除此之外他的口才也非常牛叉,简直就是自带渲染效果,当日的事情经他口中说出,那绘声绘色,引人入胜的比身临其境更动人。听的柳轻候都不敢相信这正说着的是我? 都是牛人哪! 王缙说完,大太监放下茶盏将目光转到了柳轻候身上,“数载以前老公曾奉命走了一趟广州市舶使衙门,在那里勾留了将近一年时光,期间曾几度听闻南禅宗禅师们的佛论妙义,心中甚是喜欢。 然则回长安之后再说禅就是北宗神会大师的渐修一脉,好自然是好的,但‘身如菩提树’终究没有‘菩提本无树’说的空彻。听说你并无度牒?” 柳轻候放下茶盏,“是,小僧既无度牒,亦不曾受戒,不过一云水僧罢了” 大太监闻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云水僧,这称呼倒也别致,可有什么禅意?” 这就开始了,难倒不该先问问师承什么的嘛,这太监你不玩儿套路,不按常理出牌啊。 第二十三章 喜怒无常大恶魔 柳轻候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嘴欠嘛,说什么云水僧,啊,说什么云水僧。一个嘴欠可就苦了脑袋,锃亮光头里的单核处理器策马狂飙,刹那间处理了存储中后世里看过的关于佛教的所有信息,却没有完全合用的。 这情形就只能自造加组合了。柳轻候伸手指指窗外天空中的白云,再指指几案上储着山泉水的净瓶。这时节不是卖关子的时候,容易作死,所以不等大太监来问,径直道: 佛法犹如自流云,亦似终南水在瓶。人来问道无余说,云天青天水在瓶。 大太监原本随意坐着的身体正了正,“愿闻其详” 柳轻候随意趺坐,面含轻笑,“佛法如天上云,云卷云舒,自由无碍;又似这瓶中水,能刚能柔,亦方亦圆。而这一切却都是云与水的本来面目,随物赋形,平淡自然,佛禅的平淡无奇就是这样啊,就像云在青天,水在净瓶” 大太监听完未置可否,而是看向杨崇义,“杨行首,如何?” 杨崇义毫不迟疑答道:“听他说时字字都清楚,听完一想却什么都没明白,然则虽然什么都没明白,却还是觉得他说的甚有道理” 大太监嗓音尖利的笑声蓦然而起,极为欢畅,“杨行首一言道破禅之真趣啊,老公我喜欢南宗禅,欢喜的就是这言语机锋间似是而非,欲辨忘言的理趣,好一个无花和尚云水僧。” 适才王蒲州绍介了你十日前的一首佛偈: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有些意思,既然你有捷才,且再出一首对读的来” 对读对读对读,所谓对读就是理趣一致,表达理趣的方式却要变化,这比写诗时的同题唱和可要难多了。 大客户点了单,首富和王缙在旁边一脸鼓励,这种情况下就特么再难也得拼死怼住啊,脑袋里的单核cpu直接挂五档,猛给油,片刻后,清朗悠远的声音在静室中再度响起: 三数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只从一见菊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为何是菊花?” 柳轻候不言,伸手指了指窗外。时值秋日,静室外丛菊正艳,灿烂如金。大太监一瞥而过,与柳轻候对视之间会心而笑。 旁边杨崇义既是真的不解也是见缝凑趣,佯做发怒指责柳轻候,“好好的说着佛法,怎么就扯到剑这凶物了?还有这一偈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可不许含糊” 柳轻候没有回答,而是肃手邀约那大太监,“中官有会于心,必有妙论,愿请登座释法” 这一手反主为客让杨崇义有些紧张,看看王缙,再一瞥之间见大太监嘴角笑意愈浓,遂赞许的给柳轻候点了个眼色,不错不错,这个梯子架的合适。 大太监手指杨崇义笑谑道:“老公我此番由东都回京乃是临时受的差遣,来去的时间又紧,如此这般你杨行首都能把话递到我跟前,可见是个做事舍得用心的。 只是你既知我好南宗禅,今日又是约我来谈禅,怎么偏偏就少了禅宗的功课?岂不知心宗素好把禅比拟为‘神剑’意谓可以斩断一切凡情。至于这一偈的意思嘛,我却不能解” 杨崇义告罪后追问,“这是为何?” 大太监抬起留着秀美指甲的手点了点柳轻候,“谁的因缘谁来了(liao),无花,还是你来告诉他老公我为什么不能解” 柳轻候闻言,先是端然正坐,再是双手合十,庄严法相做了个十足十之后才解开谜底,“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他之所答实非大太监心中所想,却又应景无比,中间还加着个没有半分斧凿之痕的大马屁,实在是妙答,于是“不可说”的“佛”太监刚呷进嘴里的一口茶汤猛然喷出,一起喷出的还有畅快难言的大笑,边笑边咳边用手指点点柳轻候,再点点杨崇义后又笑。 忙着给大太监揉背顺气的那个贴身小太监都看傻眼了,同时心里又懵叉的厉害。他伺候的这位爷在宫里可是以性情阴柔著称,一年到头笑的次数两巴掌都数的过来,而像这样能呛咳住的大笑更是前所未见,今天还真是开眼了。 但同时他又不明白,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啊,义父他老人家至于笑成这样? 等大太监笑完气儿也理顺了之后,柳轻候才对杨崇义补充解释道:“正如‘道可道,非常道’一样,中官的意思是禅不可解,只在悟,若要强行解释则既失禅之真意,也失了禅之真趣,如此这谈禅也就没了真味” 柳轻候说完,听着时已在面做苦笑的杨崇义还没说什么,那大太监已自抚掌而赞,“说的好,你这小和尚倒是我的知音,也是个真知禅的,可惜无酒,否则此妙论当值得浮一大白” 我靠,今天这样的场合竟然敢说没酒,这是赤裸裸打首富的脸哪。果然,杨崇义霸气的一击掌,特装叉的淡淡来了句上酒,流水般的美酒就跟擦阿拉丁神灯一样出现了。 从三勒浆到波斯葡萄酿,再从玉冻春到剑南春酿,大唐八大名酒无不齐备。见大太监真把杨崇义奉上来的一觞三勒浆一饮而尽,那小太监的两眼珠子差点从眼眶子里瞪出来。 办差期间不管时间多长也绝不饮酒,这可是义父的铁律,他老人家能以三十多岁的年纪在宫中走到如此高位,这份自律功夫可是宫内皆知的成功秘诀。此次奉惠妃娘娘之命由东都还京,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办差期间,这……这居然就破例了! 刹那间,小太监心里迸出个强烈之极的念头,他要学禅,确定肯定以及坚定,他必须学,而且还是要跟眼前这小和尚学,就学这种能让义父开怀大笑的禅。 大太监痛饮一觞后阻止了杨崇义再度奉酒的举动,“今日已是破例,不能再饮了。老公我虽常在深宫,但杨行首、王行首的大名也是早就久仰的了。 不过说到王元宝,我在洛阳却听到一个趣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说王行首新起了一处屋子,墙是用金银叠起来的,壁上泥的是红花泥,房子前面还盖着一座礼贤堂,檀木为栏,刑窑的烧瓷铺地,锦文石做的柱子,门前花径都是以铜钱穿线铺起来的,说下雨天走着不滑脚,嘿,居然搏出个王家富窟的名头儿。杨行首就在京中,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大太监既然转了话题,柳轻候也就没有了插嘴的余地,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诧异的看了看王缙,邪门儿啊,既然是来陪客的,为什么这半天他却一言不发让自己唱独角戏。 王缙面露浅笑,看不出什么来。倒是杨崇义随着大太监的话身子陡然紧绷起来,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额头居然沁出了一层细汗,“王家富窟的事儿如今在京城只怕已是人尽皆知,某也听家里下人说过,只是却不曾亲见。中官大人有所不知,某与王行首……” 大太监随意的罢了摆手,“老公我今日既然能来,还有什么不知情的?开元二年六月、七月、九月大家(宫内人对皇帝的通称,类宋时之官家)接连下敕、下制、最终诏书都用上了,无非说的就是禁抑奢靡四字而已,开元二年距今不过十一年吧,王行首好大手笔啊” 杨崇义额头隐约的细汗已经变为豆大的汗珠,人也由正坐躬身下去,正是后世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请罪姿势。 第二十四章 知识就是金钱 目睹此状,柳轻候心中的感觉复杂难言,都是首富级别,但这开元朝的首富们和后世马大大们的差别真不是一般大啊,市农工商,四民之末,这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大家已由东都发驾泰山行封禅大典,而后就会还宫长安,此番巡幸东都已经一年有余,也该回来了嘛。行了,且安坐吧,你这般样子还怎么谈禅?” 杨崇义重重一叩首,“多谢中官提点” 人是起来了,但屋里的气氛终究跟开始时不一样了。或许这本就是大太监刻意为之,又稍坐了片刻后,他便起身要走。 杨崇义恭谨的表达了留客之意,见大太监只是笑笑后就没有再多说。柳轻候跟在王缙和杨崇义身后更没有插话余地。 大太监出了静室,在门口停了停,看看那些丛菊,又抬头看了看天,“秋高气爽好时节啊,小和尚以为如何?” 又来?忽热忽冷,话题随意跳跃,尼玛这是什么见鬼的节奏,大恶魔都是这个样子?心下腹诽,脸上可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此刻也实没有心思绞尽脑汁的奉承,遂就拎了个现成的出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下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柳轻候声音清朗,恰与这气爽秋高相得益彰,大太监刚刚迈开的步子再度停了停,“好一个平常心,好偈” 杨崇义悄然侧移两步将柳轻候扯到前面,心里对王夏卿慧眼识珠简直满意的不得了,这小和尚太有眼色了,平常心好,没有杀机的平常心最好啊。 柳轻候落后大太监一步陪着向外走去,“此偈乃家师好友惠开禅师所作,确是好偈。佛在自身不假外求,然则这自身之佛性又该于何处生发?先生所悟,正是惠开大师欲借此偈开示之真意:平常心是道” 只用三字便准确把握住一首从未听过的佛偈禅意,这份玲珑心悟确实值得自傲,所以大太监眉眼之间便有了几分得色,而后又是怅然一叹“平常心是道,好佛论。只是欲得平常心,何其难也!” 因是距离隔得近,柳轻候能清楚看到大太监此刻的细微表情,再听他这一叹,心里顿时懵缺了,这都什么人哪? 他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大太监此时的表现是发自真诚,也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这太监绝逼是真心喜欢佛禅,但越是如此就越跟他刚才在屋里一言逼的杨崇义磕头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也就愈发认不清这人了。 柳轻候在后世就是个普通人,接触过的也都是普通人,所以心里难免又浮现出刚才同样的疑惑,莫非大恶魔都是这个样子? 心中想着口中没停,也不敢随便乱停,这家伙翻脸太快且毫无征兆,别人翻脸吧脸好歹还得变一下,他却是无缝操作的神切换,“中官说的是,世间事本就是知易行难” “嗯,知易行难,言简意赅。你这小和尚今天可谓是字字珠玑,且无一字出于释经,真是个有佛性根骨的。今天这一遭来的不枉,看赏” 他这一声把众人都搞懵缺了,自来只有太监收别人赏,何曾见过太监赏人的?正是因为太稀罕,反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你倒是说清楚这一“看”到底是该谁“看” 不过在场有的是人精,杨崇义只是一愣,立马就往袖中掏钱,那小太监的速度也不比他慢多少。 但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耽搁,大太监已经不让他们“看”了,顾自将一物塞进柳轻候手中,“小家子气,倒让你这小和尚见笑了” 大太监塞过来的是个玉制的手把件,大小堪堪一握,没动一刀却天然成就近乎完美的水滴形状,至于玉色什么的更不用提了。 这是个极品的好物件儿啊,后世里看过《鉴宝》虽不精准大约也能判断出它值多少钱来。 柳轻候心中万般不舍,手上却没有半点迟疑的奉还回去,“尊者所赐原不敢辞,但此物对于一个云水僧而言太过珍贵,反倒有碍于平常心了,先生,平常心是道啊” 手把件递过来的时候很暖,这说明什么,大太监或许不在乎这东西值多少钱,但对一件一直把玩着的东西肯定在乎,有感情了呗!这样的东西能要?或许能要,但肯定会有人因此而倒霉,而这种倒霉最终会不会传导到他身上,柳轻候觉得可能性很大,非常大。 柳轻候奉还手把件的同时,又伸手把杨崇义与小太监晾在空中的两件东西都伸手扯了过来,而后双手合十,“谢尊者赐” 大太监摩挲着手把件,微微一笑继续前行,杨崇义轻出一口长气,小太监则是笑着向柳轻候点了点头。 柳轻候还以微笑,继续前行的过程中大太监总算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在杨崇义的引导下一路无话走到一处侧门前。 门外有两辆马车等候,看着都不甚起眼,其中第二辆上的车夫柳轻候见过,是杨崇义家的,车上帘幕掩的密密实实,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大太监在侧门前停住步子,目光从那辆杨家马车上一溜而过,“此番自奉差以来只是个忙,今日偷闲来此礼佛却不曾想能得一回痛乐,杨行首做的好东道,老公我承你这个情分。 只是你我都是劳碌命,痛乐之后该忙还是躲不得,我自回宫继续办差,杨行首也免不得要回去约车治装,自京城去泰山的路途可不短” 去泰山干嘛?现在的泰山马上就要封禅了,岂是随随便便说去就能去的?杨崇义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但此时听到这最后一句还是没忍住的露了大喜之相。大太监说完再不停留,径直在小太监的服侍下上了马车。 他两人一坐定,马车当即起行,此时已出了侧门,杨崇义就一句话都不说了,但只拱手送别而已,柳轻候见状也闭住嘴合十礼送。 没想到的是马车上的帘子挑起了一角,大太监伸出修长秀美的手点了一下柳轻候,“别太拘着他,拘的太紧必失灵性,下次再论禅时也就无趣了”说完,帘子一放,渐渐去远。 杨崇义等马车去远之后再不掩饰脸上的笑意,这一趟真值了,不仅原本没什么把握的事情得了个最好的结局,而且中间得了个提醒,更有这位中官临走时说的那个“下次”。 这三样无论那一宗的收获都远远超出了他今天的付出,尤其是那个“下次”。商贾做到他这个地步要说背后没人鬼都不信,但这位的份量不一样啊。 而且这位的阴冷小心及不好打交道是出了名了,搭线难,即便搭上线历来也只肯做一锤子买卖,就是一手钱一手货那种,能让他主动说出下一次的,至少据杨崇义所知这还是第一次。 这一趟真真是值了,不,结果简直是出人意料。杨崇义脸上欢喜着,却见王缙神色有些不对,分明是忍笑忍的很辛苦。 顺着他的眼神瞥过去,就见柳轻候正将刚才收的赏赐在手中把玩,把玩着把玩着居然还嘴里咬上了,不仅咬,他居然还伸舌头舔上了。 两个赏赐都是金的,至少看颜色是的。金叶子的是杨崇义给的,通宝钱状的是小太监递出来的。唐代史书里常有后宫宫人掷金钱戏的记载,看来这就是了。 第二十五章 人傻,钱多,速来! 后世的金店里当然也见过金叶子和金子做的圆形纪念币,但一则没买的想法也就没上手摸过,再则也没有这么大。但问题是这金叶子与金钱却没有后世所见的那么亮。 就是这颜色的差别让柳轻候心里有些不落稳,自然也就用上了后世古装神剧里普及的检验手段,咬咬看软不软,舔舔看甜不甜。一千三百年前后都算上这还是第一次手里捏这么些金子,不能不慎重。 金银在唐代并不流通,之所以打出来就是为赏人用的,方便气派嘛,总不能一看赏就一贯子铜钱抡出去,不小心会砸死人的,不方便也不雅相。但既然是赏人用的,就算打的大又能有多重?多值钱? 柳轻候的动作在杨崇义看来实在是太龇牙斜眼,这跟他刚才妙语论禅时的形象反差实在太大,一个清雅脱俗的简直要白日飞升,一个穷形恶相的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王缙似是听到了他心中的疑惑,旁边悠悠声道:“你见没见到他刚才来时甚至对驾车的车夫致礼作谢,我观其神情绝非作伪,现在这般也是真率本心。赤子佛性,就是这样的小和尚才招人喜欢” “真没怎么摸过金子,还是这种形状的,见笑见笑”柳轻候终于收了金子,笑眯眯的走到两人身边,“夏卿先生今天怎么做了徐庶?” 王缙闻言不解,“徐庶?” 尼玛说漏嘴了,现在还没有《三国演义》,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歇后语自然也就还没有出现,干干一笑,“一言不发呗” 王缙笑笑,先没回答柳轻候,而是看着旁边的杨崇义,“杨行首今天可满意?” “你说呢?”杨崇义哈哈一笑,伸手拍拍柳轻候的肩膀,“清客也好陪客也罢,本不在逞才炫博,能办好事儿才是第一要务。你年纪小说的好可收奇兵之效,说的不好还有夏卿在后边等着给你补救转圜;再则对方毕竟是个中官,夏卿则出身名门,也不好表现的太过。这些都是学问,不比你那佛偈差,且学着吧” “受教受教”柳轻候拱拱手,“此事已了,我倒也有一事想请行首帮忙” 杨崇义与王缙对视一眼,“你说” “行首做的是商贾贸易,免不得就有许多交游酬酢,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将其中一些安排在醉梦楼” “此事你自去找杨达,就是昨天去接你的那个清客,他会安排” 答应的这么干脆,柳轻候大喜,连忙道谢。 事情办完说完,杨崇义与王缙就要走,只不过王缙在上马之前又特意把柳轻候叫到了身边,“你可进过学?” 柳轻候提提身上的僧衣,“没有,只是家师没有圆寂前跟着胡乱念过些佛经,也能认些字,不过写就不成了” “嗯,以你的资质不读书着实是可惜了,你若有意,地方官学那里我倒可以帮你” 旁边已经扳鞍上马的杨崇义闻言插话道:“上什么官学?夏卿你难倒忘了,我家的私学可不比那些县学差,无花你若愿来,不仅无需束脩,食宿也一并管了” 真奇怪,这两天是怎么了,怎么老有人说上学读书的事儿?但自己现在既要忙着学萧,醉梦楼的事情也没了结,哪儿有心思去上学?再则披着个僧袍跟一群小屁孩一起发蒙读小学,想想那场景都恶寒的厉害。 想定之后就婉拒了,王缙与杨崇义的惋惜溢于言表,不过这慈恩寺侧门前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人还是策马走了。 柳轻候觉得既然来了大慈恩寺若不好好看看实在说不过去,就没有与他们同行,同时也坚拒了杨崇义派车的安排,不自在啊。 来长安这些天虽然出去的不多,许多事儿却也知道。其实在城里出行还是很方便的,大街上尤其是繁华地处驴赶脚很多,招手即停跟后世出租似的,若是嫌慢还有马赶脚,既方便又自在。 这也就是没网络,要不然没准儿唐人能把滴滴打车给你整出来。说到底柳轻候骨子里就是一劳动人民,实在不习惯自己玩儿着逛着,后面还跟个人候着等着。 送走杨崇义和王缙后,柳轻候特意转到大慈恩寺正门开始溜溜达达的晃悠。 到了大慈恩寺正门才能真正感觉这庙的霸气,真尼玛大啊,而且庙前硕大的广场上异常的热闹,上香礼佛的、卖小吃的、耍百戏的、拖家带口逛着玩儿的挤挤攘攘在一起营造出好一派祥和的盛世气象。 现在看到这样哪儿哪儿都是人的场景柳轻候就亲切喜欢,无他,跟后世像啊。钻进人群中东逛逛尝尝小吃,西逛逛看看稀奇古怪的吐火、竿子戏等百戏表演,很亲切很舒坦。尤其是其中一宗幻戏,也就是后世的魔术表演让他印象深刻,大呼过瘾。 大约半个时辰,也就是个把小时后,柳轻候的腿脚吃不住劲儿了,遂就找了一家茶汤铺子坐下来吃口茶歇歇脚。 说实话上午进行公关任务时杨崇义那一手煎茶虽然充满了艺术美感,但他煎出来的茶汤柳轻候却一口都没喝。 绿茶里面加盐这种神操作谁受得了啊?而这茶汤铺子更过分,不仅加盐还加各种香料,更要命的是,唉唉,你看那个人竟然在往茶里加猪油,你娘哎,这口味重的别说喝看着都犯恶心。 柳轻候干呕了两下赶紧扭头,再看看茶博士端上来的加料茶无论如何是喝不下去了,遂就只要了清水,煮开的山泉就成。 白开水喝着也不行啊,没办法,他在后世是喝惯绿茶的,口味尤其是心理习惯形成之后就死不悔改,前些天没条件也就算了,现在人在茶肆嘴巴马上就开始矫情了。 隔着一千三百年,喝茶习惯实在是差距太大,要想过口瘾看来早晚还得自己动手捯饬。心里正腹诽的时候,就见茶汤铺子里面有人发一声喊,“辰光到了,开始了开始了”然后一片叮叮咣咣的声音里许多人就开始往外走。 “敢问施主什么开始了?” “大慈恩寺戏场里搬演小戏啊”被问那人随口撂了一句直接就出去了。 戏场!唐代都有戏了?哎呦,这可是事关以后娱乐生活的大事,得去瞅瞅。柳轻候会了茶钱匆匆跟在那人身后,进了不远处应是属于大慈恩寺的一处偏院,就见里面已是闹闹腾腾。 这处偏院很大,对着大门的院子深处搭着个高台,样式大小跟后世许多农村里幸存下来的土戏台很像。听旁边人的议论,这里上午开俗讲,下午则是搬演小戏。 柳轻候知道所谓俗讲其实就是后世说书的雏形,中国最早玩儿说书的其实是和尚,只不过他们不说《隋唐演义》而是说佛经故事,目的还是宣扬因果报应搞弘法拉信众的。 但这戏场是个什么鬼? 一场看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其实就是俗讲的行动版,就是把那些佛经俗讲里的小故事由真人分角色表演出来,就是后世戏剧的雏形。 既然是雏形,那效果也就哈哈哈了。一场小戏搬演让柳轻候看的是龇牙咧嘴,糙,真特么太糙了!无论是服装、道具、化妆还是舞台设计以及表演、剧本,哪儿哪儿都糙,尼玛简直就是惨不忍睹,戕害观众啊。 他这儿看的差点被毒死,旁边其他观众却是彩声一片,叫好声一波连着一波,只看这气氛真是高潮迭起。 难倒我们看的不是同一场小戏? 更让柳轻候吃惊的是,小戏搬演到一半突然停了,演员们跳下台子抄起家伙就开始收钱,哎呦喂,还有电影放到一半突然暂停然后开始收钱这种操作模式?而且那钱收的叫一个嗨,开元通宝雨点般撂进一个个小簸箩里,眼瞅着就由空到满了。 目睹此状,柳轻候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脑子里瞬间冒出的念头就是:人傻、钱多、速来! 第二十六章 要转型要升级 一遍钱收完小戏继续搬演,但柳轻候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就连吐槽的乐子也被脑海中的突然出现的一点灵光给冲淡了。脑袋里单核cpu开始挂挡给油。 这也太好赚了,都是在娱乐产业里混饭吃,搞青楼哪儿有搞戏场来的高端?花魁跟明星能比吗?能比吗?后世说得对啊,市场竞争如逆水行舟,要想不被淘汰你就得有转型升级的觉悟。 这个念头一起眼前原始状态的小戏也就没心思看了,甚至外边儿的热闹也没心思逛了,出来叫了一辆马赶脚回了醉梦楼。 人还没到,远远的就看见醉梦楼门口围满了人,柳轻候吓了一跳,急忙会了车钱跑过去,就见围着的人多做襕衫文士打扮,被他们围在最中间的是一张告示,内容就是老乐师许公达一曲琴箫合奏后决意封琴,以此周知。 人群一边围着看一边议论纷纷,文人嘛遇到这样的事儿不用想肯定是赞赏有加啊。说这许公达虽是乐工却身具雅骨,不仅有琴技更有琴心,此举实乃佳话,不让千载之上伯牙摔琴专美于前。 赞赏之后就是遗憾,遗憾《春江花月夜》琴曲至此竟成千古绝唱,更有几人失魂落魄的念叨不已,说是有友人前天晚上在此亲耳听了那一曲合奏,回去之后直言萧琴之美宛若天籁,虽余音绕梁犹不足以形容,自己听后心痒难耐结果慕名而来却成绝响,此番错过必将遗憾终生啊。 遗憾之后是期冀,就有人念叨上了,六朝时正始名士嵇康嵇叔夜为司马昭所杀,临行前犹自憾恨未能将《广陵散》传予袁孝尼,终使《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如今这许公达虽年已老迈,但据说筋骨犹健,想必会有传人继其琴技琴心,如此终有一日这《春江花夜月》的琴曲必将重现天下。 这时又有之前说将要遗憾终生的人蓦然道:“我听好友说过,那夜张参军入屋之后不久一个面容清俊的小沙弥就被叫了进去,后来奉萧的也是他,琴箫合奏时也唯有他一人在侧,此人必是这许公达的弟子无疑” 这边一叫,人群那边立时有人附和,对啊对啊,三日前花魁大赛时跟着许公达一起上场的就有一个小沙弥,这两遭如此重要的场合都有他,必是必是。 听到这里,人群后面已放下心来的柳轻候掩面抱头就跑,这要再不跑一会儿给人揪住怕就跑不掉了,直到从侧门里进了醉梦楼才彻底放心下来。 要去找萧大娘子,结果先在第三进的偏院儿中看到了九娘,小丫头站在一株乌桕树下勾着头盯着自己的胸前发呆。 自打比赛之后开始学萧,两人天天还见面,但几乎没怎么好好说话了。虽然拢共也没有好两天,但此刻偶然撞上还是怪亲切的。柳轻候走过去,轻声道:“怎么了,发什么楞啊?” “我都已经十四了,怎么还是这么小,这么瘦啊……”小丫头随口接了一句后才发现不对,猛地转身看到是柳轻候,玉白的小脸唰的就红晕晕了,中箭兔子般跳起来就跑。 跑到一半儿蓦然又折回来狠狠在柳轻候身上胡乱踢了两脚,“你是鬼嘛,走路都不带声”踢完骂完嗖的又跑了。 丫头大了不省心哪!柳轻候笑着拍了拍僧衣,愈发坚定了要帮着醉梦楼转型升级的心思。 九娘就在自己屋里,柳轻候这回吸取教训敲了门再进去,一进去就迎来一通骂,“你个卖嘴的小和尚说完封琴的事情就跑,吃香喝辣浪荡到现在才回来,留下老娘一个人不断跟人解释解释再解释,瞅瞅我这喉咙都成啥了” 大娘子的声音确是哑的厉害,柳轻候也就不与她计较了,等他过足了开骂的瘾头之后才赔笑的说起两件事。 第一自然就是杨崇义那边答应的事情需要萧大娘子亲自去接洽,毕竟虽然来了醉梦楼这些日子,但柳轻候对这个行当本身基本没什么了解,没法儿谈。再则,真让他出面谈,心里总还有点那个什么,虽然也骂过自己真特么矫情,但就是不愿意。 这事儿一出原本一脸疲倦的萧大娘子立时满血复活,两眼放光的冲过来就要把人往怀里划拉,吓得柳轻候一蹿三丈远。 “行,算你这小和尚还有几分良心,此事若成,以后杨家所有花费中的净利水给你三股子,老娘说话算话” 柳轻候听的直摆手,这倒不是他不爱钱,而是实在不愿意要这个钱,理由嘛跟前面一样。 趁着萧大娘子正高兴,顺势就提出了醉梦楼转型升级的事。 大娘子听完一脸懵缺,“开小戏场是和尚们的事儿啊,咱们也开,难倒你要让我们也给客人劝恶扬善,说什么万恶淫为首的屁话” 话说完,萧大娘子自己都觉得好笑,咯咯的乐了好久。 柳轻候脸色发黑,“谁说搬演小戏就只能和尚干?谁又规定小戏就只能演那什么佛祖割肉饲鹰的佛经故事?咱就不能才子佳人,比翼双飞嘛,这都是钱都是钱!” 萧大娘子见柳轻候急了才郑重些,但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什么热情,“这事儿没人做过也就没个准谱儿,你要倒腾可以试试,但要现在就把醉梦楼都搭上那可不成,这么多人要吃饭的” 顿了顿之后又道:“知道你心思活,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不如多想想明天去杨家的事,还有后面两场比赛可还没个着落,你可是领着月俸的,要上心” 现实很残酷啊!不过最初的懊恼过后,柳轻候倒也能理解萧大娘子,以她的成长经历及所处环境来说本就是现实至上,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醉梦楼这几天又开始有了起色,正一门心思要在传统行业大展拳脚,怎么可能支持从未有过的转型升级。 不支持,我自己来! 到厨下胡乱弄了些饭吃完小憩一会儿后继续往后园小亭练萧,既为打铁趁热,学了就不能停,也为静心。 当天晚上睡觉就再也没有以前那么香了,脑子里比赛和转型升级的事情搅在一起,思虑的实在累了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是被萧大娘子给叫起来的,比以往都早,催促着洗漱完吃过饭出门叫了一辆马赶脚就直奔杨府。 不消说这次走的还是侧门,最终在一处偏院儿被安排下来等候,进出奉茶的下人不时好奇的看看萧大娘子,大约是从没见过有女人上门拜客的。 等的时间有些久,也有些无聊,柳轻候就把袖子里的两件金器拿出来把玩,正在这时那清客杨达从外边走了进来。 柳轻候见他进来,手一抄金叶子和圆金钱就进了袖子。 杨达冲萧大娘子拱拱手见礼过后自寻了一张胡凳坐下,撇着嘴看向柳轻候一脸的不屑,“叶子和金钱也就是看着大罢了,真正又值几个钱?值当的你这么一副措大悭吝相,村气!” 柳轻候穿越过来也有几天了,自然知道“措大”这个当下的常用词就是后世穷逼的意思,也听说了当下极流行的那句歇后语,穷措大唤妓女——必不来! 但他一点都不在意,村咋了,村也是一种风格!至于措大,咱本就是屌丝,屌丝光荣,屌丝万岁!你这万恶的地主买办,搁后世老子代表阶级镇压了你。 “一文钱还能难倒英雄汉,咱这不是穷嘛,所以还请杨先生高抬贵手赏碗饭吃” “此事东主已经吩咐过,好说好说” 柳轻候见他答应的这么痛快也就放了心,向萧大娘子点了个眼色后也就不说话了,剩下的自有他俩接洽。 第二十七章 有人挖墙脚 谈的过程很顺利,仅仅大半柱香功夫后萧大娘子就满脸堆笑了,跟杨达说话时的声音甜的腻人,杨达也越发的不正经起来。 这场景看着怪膈应的,加之事情也多,柳轻候就想起身告辞,却被杨达给叫住亲自领到了门外。 门外院中不知何时牵来了一匹马,长得怪好看的,马旁边还有一辆车盖的严严实实也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车里的五十贯钱和这匹马都是东主特意吩咐给你的谢礼,以酬你昨日之功的。钱也倒罢了,只是这匹马可是正经由陇右过来的良种,才刚满一岁口不久,你得经心着点儿,别给糟践了” “给我的!”柳轻候心中大喜。十文为串,百文为吊,千文为贯,一贯就是一千文,五十贯那可就是五万文。当下正值开元盛世,物价不高,一文钱就可以在路边的胡饼摊子上买一枚胡饼,且绝不比后世两块钱一个的烤饼来的小。 以这并不科学严谨的购买力换算,这五万文的购买力几乎不差后世的小十万块钱了,还别说另搭着一匹好血统的良驹。 虽然早知道杨崇义可能会意思意思,对此也有心理准备,毕竟昨天事儿办的还算漂亮,但人这真一出手,那感觉就是一个字:壕,不给首富跌份儿。 这下好了,除了无色那里送一些,剩下的转型升级也能有着落了,至少启动资金是有了。 跟首富需要客气嘛,至少柳轻候没有,谢过之后大大方方的就收了。 杨达笑眯眯的点点头,又将柳轻候拉到一边说了一番话后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 出侧门转出巷子看不见之后,萧大娘子立时停住步子将柳轻候转来转去好一番打量,“啧啧,这不过就出去一晚上加大半天,怎么得的赏钱比南曲最当红的阿姑都多,小和尚你到底卖的啥呀?” “我卖……我啥也没卖”柳轻候没心思跟她斗嘴,心里还在想着杨达刚才说的事儿。 杨达是代杨崇义在招揽他,只要愿意过去萧大娘子这儿自有他们去说。过来之后也没什么苦活儿累活儿要干,就是做清客。至于待遇吗,月俸五贯起跳,赏格另算,包食宿,包一年四季衣裳等等不一而足。 这事儿昨天杨崇义在大慈恩寺侧门前就提过一次,今天又提,就是拒绝也着实让人为难,好在杨达并没逼着当场给答复,给了时间让他好生想想。 两人离开的时候杨达也到了杨崇义的公事房中。 杨崇义正伏案写着什么,没抬头“人走了?” “走了” “如何?” “除了年纪小、卖相佳、懂些佛禅之外也没见有什么特异之处啊” 杨崇义写完要写的东西后搁下笔,“年纪小,卖相佳,能得王夏卿及中官赞许佛禅也不必说,更有捷才。这几样凑在一人身上已是难得,更重要的是他那天然自带的一股子贵气” 这还真是越说越玄了,一个跟贱人身份的奴婢们都那么客气的人能跟贵气沾上边儿,这不是反社会嘛,“贵气?” “对,昨天那位中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怕杰驰你笑话,我对着心里都发怵,但无花那小和尚在他面前却是挥洒自如,别说怕了,就连一丝拘谨我都没看出来,好像他面前坐的就是个普通人。 你再想想当日小庙里的经历,身为和尚手持荤鸡,虽衣着褴褛但面对我等与王夏卿时可有半点害怕局促?你们文人常好说平交王侯,但易位而处又有几人真能做到?他又非王夏卿那样的五姓七望出身,这不是天然自带的贵气是什么?若说前面那些还能找,再加上这一条你往哪儿找?对了,虽然如此,此子居然还能保留赤子之心” 杨崇义说到这里约莫是想到了柳轻候咬金子的怪模样,脸上露笑,“王夏卿和今天这位中贵人独对他青眼岂是无因?他这每一条每一款都是贵人们喜欢的啊,也是别人学都学不来的。这样的人务必要为我所用,若非我明天就要动身去泰山,招揽他的事儿就该我亲自来办” 杨达暗暗咋舌,“东主放心,此事我自会上心着办。只是看他刚才的意思,似乎并无来杨府的打算。” 说到这里杨达也是满脸的不解,“前晚我去接他时也曾套过话,无花在醉梦楼一年的年俸不过两贯四,连东主许他的零头都比不上,就这还不愿意过来,这……真是怪哉,不可理喻!” 杨崇义听的哈哈大笑,“刚跟你说过这小和尚是非常之人就忘了,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又有什么怪的。他若当下不愿过来也别逼着,等他一年又如何?对了,让你问那晚服侍他的那些下人可问过了?有什么异常?” “异常倒还真有,这小和尚竟然对每一个服侍过他的下人不厌其烦的道谢,听那些人说能感觉出来他的道谢是出于真心,一个东主请来的良人贵客却跟奴婢这么客气,嘿,还真是怪” “哦,还有此事?”杨崇义笑出声来,“身上的佛性藏都藏不住了,还口口声声不想当和尚,哼” 见杨达不解,杨崇义继续解释,“当今世上有谁会,又有谁敢将中贵人及王夏卿和我等看的跟那些贱人奴婢一样,除了我佛视生如一,佛性众生平等之外你要怎么解释?” “但他要吃肉要喝酒,瞅着样子若是年纪再大些怕是女人也要的” 杨崇义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刚才所说种种异常处再加上你此刻所言,这赤子佛性的无花竟是个活生生的妖僧,不过妖僧好啊! 要就给他,咱家还缺这点子酒肉和女人!追溯根源佛门原不禁酒肉,只需三净即可。至于女人嘛,你没听王夏卿说,六朝时有佛子之誉的鸠摩罗什大师那也是有好些个妻妾的,越是妖僧做名僧就越容易,名僧要是跟一般和尚没个区别,那些贵人们又岂会有兴趣与他交游?” 这最后一句一点出来,杨达立时就明白了,无花想不想做僧侣不重要,能不能做高僧不重要,甚至是个妖僧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做名僧,做那种能交游于王侯贵官之家,就像魏晋南北朝时支遁、慧远那样的名僧。 “这一年里他过不过来先可不逼迫,但促着他学习的事儿你得抓紧,要想与王侯贵官们交游,仅凭一点佛禅是远远不够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煎茶酒令、双陆插花……要学的多了去了,可以不必精通但该懂的却必须要懂 此前圣天子巡幸东都一年多,再加上此次封禅泰山一来一回,长安安静的太久了!等这次封禅结束皇驾返京,不知得有多少宴饮酬酢,届时这小妖僧我可是要大用的。 不将他捧成赤子佛心,色艺双绝的名僧绝不甘休。到其名动京华成为各家贵人府上的上座之宾后,该咱们的跑都跑不了” 最终杨崇义在临行前就小和尚之事交代的就是人可以等,但培养得先行。学习的项目多可以不必都精通,但该懂的一定要懂,最起码与人交游时能说上话,不露怯,总之就是往高雅脱俗上整,往名僧上整,往公关头牌上整。 “此事办好了就是大功一件,你且去思虑思虑如何行事吧。另外,把几位掌总管事叫来,我还有话吩咐” 杨达皱着眉头出去了,心中免不得腹诽几句,大家都是当清客混饭吃,凭什么你个小和尚就这么好命! 第二十八章 蛋疼啊蛋疼 柳轻候在回去的路上就跟萧大娘子告了假要回终南山一趟,萧大娘子虽是准了但给的时间却只有三天,就这还不断念叨别忘了比赛的事儿,听的头大。 到了醉梦楼见天色还早,柳轻候也就不等第二天了,雇了一辆马赶脚直接回了终南山小庙,一并的将马也给带了回去,山中实在是太寂寞了,有个活物儿好歹能给无色做个伴儿。 无色还是老样子,只是看到柳轻候拿回来的十贯钱和那匹马简直没乐疯。此后整整一天多他都没正常过,一会儿去看看马,生怕渴了饿了,一会儿去摸摸钱,生怕藏的地方不够紧,就连半夜里都爬起来过两回,把柳轻候看的蛋疼不已。 除了疯之外就是吃,多放米少放水的大米饭焖上、香香的油饼子炸上。 无色果然还是那个无色,依旧是一边嘴里哀嚎着不过了,太奢侈了,一边把头扎进名副其实的海碗里撸起袖子加油干,把自己撑得翻白眼了还不肯善罢甘休。 也依旧会刚放下碗就抱着肚子急匆匆的跑厕所,回来之后一脸惋惜,痛骂自己没出息,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香油。然后接着骂柳轻候老鼠搁不住隔夜粮,日子但凡好过一点儿就往嘴里胡吃海塞。 蛋疼啊蛋疼! 这次回来就不该带那匹马,无色尽跟他凑一起了,两人之间反倒没怎么正儿八经的说话,不过也没关系,下次回来再聊也不晚。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这天上午该是到回去的时候了,柳轻候站在庙门前看到三天前坐过并约好的马赶脚已经到了,转身再次向无色道:“你真不跟我去长安?走吧,没关系的,就咱这深山穷庙的,你就请贼来贼还嫌费劲累得慌,有啥可看可守的?就扔了又能怎么样?” “再瞎说看我不撕你的嘴” 无色毫无预兆的炸毛了,怒的几乎是戳着柳轻候的鼻子痛骂,“再破也是咱的庙,没有庙……咱俩就没家了” 家?家!我靠,这一箭射的真特么又阴又狠,正正儿的洞穿了柳轻候全身防御值最低的罩门。看看脸上已经开始飙泪的无色,再看看他身上那身依旧是后世乞丐都不穿的破衣烂衫,柳轻候鼻子居然猛的一酸,狗日的眼睛也跟着造反,竟然想崩泪。 尼玛,不是隔着一千三百年嘛,为什么在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里一说到家,那吸溜溜的酸,火烧火燎的痛却一模一样,而且狗日的还总是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轻易击穿你自认为最坚固的防御。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去特么的,老子夹得住,老子就是不哭。 由是,柳轻候也发现了无色继好哭包、财迷精之后的第三项隐藏暗黑技——煽情。这货居然会在你最不防备的时候放出惊艳一煽,把你打的措手不及,哑口无言。 在这种对柳轻候而言近乎必杀的暗黑技面前,柳轻候只能认怂,“行了,我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哥,别哭了,人车夫看见笑话” 无色抽抽搭搭止了泪,转身窜进庙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包裹,好大。 “这是……” 无色将包裹塞进柳轻候手里,“里面给你装了几个油饼子,带了路上吃,别饿着” 这话朴实但透着浓浓的温情,柳轻候很感动。但不对啊,装几个油饼子不至于用这么大个包裹吧,这大小,要是真装满的话出国旅游一圈儿都够了。 无色扯住柳轻候的袖子,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马车贼眉鼠眼的低声道:“从师弟你这次回来的情形看东主家是个底子厚实的,人还管吃管住,仗义!不过既然是包吃那你可就别客气,尤其是每次回来之前那几顿无论如何把油给挂足了,顺便……” 柳轻候这刻真的是非常非常蛋疼,“顺便再油水儿足足的打个包回来让你也挂挂油呗” “对对对,打包,嗳,这个合适,要不你再等等,等我再回庙里腾两个口袋出来” 脸红了,眼眶红了,水龙头拧开了,“师父啊,你老人家在西天佛眼普照好好看看吧,师弟长大了,懂事了,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了,我没辜负你老人家的嘱托啊啊啊啊” 我靠,我靠,我靠靠靠啊,快让我走,这货有毒! 屁滚尿流的上了马车一路回到长安北里就见醉梦楼中多了不少人,热闹乃至喧腾的厉害,抓住一个小厮问过之后才明白这几天里楼中还真是住进来不少人。 来的都是姑娘们,按那两眼放光小厮的说法,都是粉嘟嘟娇滴滴的小娘子们,是那种既有容有貌,又会撒娇卖痴,宰人放血于谈笑间的高手。 柳轻候闻言撇嘴,“真要像你说的这么好,能一时半会儿找出这么多来?” “哎呦我的小爷啊,平康坊几万妓家,怀才不遇的多了去了。她们投身的东主不行招徕不了好客人,咱这儿如今正好名声大却缺阿姑,两造里可不就是一拍即合。反正又不是带身籍改换门庭,大家合伙儿挣钱,她们东主还有啥不乐意的” 说到这儿小厮愈发兴奋,“和尚你这几天不在,自然也就不知道咱楼里如今有多红!许师和张参军琴箫合奏的事儿传出北里也传出了平康坊,现下正漫长安城的疯传,随后再加上那封琴布告一贴,火上浇油啊,啧啧!对了,听在大娘子身边伺候的喜梅说,封琴的主意是和尚你出的?” 后面小厮也不再说啥了,只把个大拇哥儿冲着柳轻候恨不得翘到天上去,眼神老崇拜老崇拜了。 不等柳轻候说啥,附近喊那小厮干活儿的声音就扯起来了,一声紧过一声,不过急归急,里边的喜意却是清楚明白。 “这都忙疯了”小厮做个鬼脸后一溜烟儿跑了,剩下柳轻候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欢喜还是难过。 萧大娘子终究是老江湖,也找到了当下最适合醉梦楼的经营之道,至少在短期内楼中的吃饭问题是不用发愁了,论理这该高兴。 但问题是柳轻候却就是高兴不起来,他不喜欢这样的醉梦楼,真的不喜欢,再则这么一红火,转型升级的事儿只怕,不是只怕,是肯定会更难了。 经营理念也是理念,但凡涉及到理念之争,难哪! 回到自己房间的一路上碰到不少丫头小厮乃至仆妇,个个见他笑的都甜,只是个个都忙得很,没谁有时间跟以前一样凑一起就能磨闲牙。醉梦楼火了,却也不是柳轻候熟悉的醉梦楼了。 他住的房间坐落于一个极僻静,本是充当库房用的小院儿,之前一直都很清静,现在走进去却见又是丫头也是仆妇的穿进穿出,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有一股极明显的浓郁香味儿,也不知是用在人身上的还是在熏衣服。 见柳轻候走进来,那个正在地上洒扫的十岁左右小丫头抬起头来,先是好奇的抻着脖子好一番打量,随即冲着正房处声音极尖利的发一声喊,“回来了,娘子,花和尚回来了” 正房门口的细罗幕一挑,一个年级约在十七八的女郎快步走了出来,满脸带笑的到了柳轻候身边抱起他右臂就是一通轻摇: “来之前就听说醉梦楼有个俊俏的花和尚,现在这一看哪真是名不虚传。自此之后咱们就是邻居了,看你就是个知道疼人儿的,可要多疼疼姐姐” 第二十九章 大师兄快来,有妖精! 柳轻候就感觉自己的右臂被深深卡在了两团温软之间,近在鼻息间的浓腻香气简直让人头脑眩晕,这……这也太自来熟了吧! 说实话这女子无论相貌、身段儿其实都很不错,只是太香,妖冶之气也太浓,实在是妖精道行深,贫僧搞不定哪。 颇是费了些力气才将卡住的右臂拔出来,柳轻候退后两步放出他所能做到的最庄严宝相,“贫僧无花,并非花和尚” 万万没想到啊,他越是如此那女郎反倒越是双眼放光的迫近,“嘻嘻,你是和尚我是花,这在一起可不就是花和尚了嘛” 你娘哎! 大师兄快来,这儿有妖精! 柳轻候道行实在太浅,降不得妖精就只能抱头鼠窜,为之配乐的是那小丫头尖利如杀鸡般的咯咯长笑。 跑出去之后柳轻候长出了几口气,尼玛,这哪里还是醉梦楼,这是盘丝洞啊。 原本的房间是没法儿住了,就连被子他都不敢再回去拿,妖精凶猛,若再被那什么卡住可就未必还能拔的出来了。 心烦意乱间猛然就想到了后花园。当年萧无双置办的醉梦楼面积可不小,后花园里也跟时下许多官宦之家一样盖了几间茅舍,既为衬托环境风雅好看,也可以用来存放花具什么的。 在醉梦楼已经变成盘丝洞的情况下,只怕只有那里还有一分清静了,再则练个萧什么的也方便。 柳轻候一路直奔后花园,到了那三间茅舍前刚要去推其中一间的门时,旁边那间的门却先打开了,走出个满头白发的许公达,“许师……你老人家怎么搬到这儿来了?” “琴都封了还占着那么好的院子干啥?” 三天不见老乐师许公达也有了很大变化,这并不是说他身上穿的布衣,手上拿的花锄,而是指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恬淡,发自骨子里与之相对时可清晰感受到的恬淡。 这都有返璞归真的意思了呀!柳轻候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 “九丫头,你一直念叨的和尚回来了,快着些” 柳轻候讶异的目光中,最右边那间茅舍门户开处,九娘拎着个花洒出来了,“你……也搬过来了?” 九娘子分明是听到了两人刚才的对话,“我又不见客,占着那么大的房子干啥?倒是你有了美人陪伴,怎么就舍得来这儿了?” “可不就是来看美人了嘛”柳轻候话已出口才觉得不妥,但见九娘听得眉花眼笑,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不过九娘也是一笑就罢,小脸马上又绷了起来,做出一副不搭理柳轻候的样子拎着花洒走过,“哼,回家都不邀我,好稀罕去嘛?” 我说这怎么三天没见就变得阴不阴阳不阳的,原来根子在这儿。柳轻候上前一阵儿哄,就跟哄小孩儿一样一样的,小丫头还就是好哄,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的帮柳轻候去搬被子了。 被子搬来之后又帮着收拾房间,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柳轻候的新住处就此搞定,房间不大但一人足够,陈设并不精美但胜在干净整洁,推窗可见繁绿,关窗得清静,倒比之前的住处更让人称心。 屋里满意的转了一圈儿后又将整个后花园细细走了一遍,花园虽没有收拾好,面积却着实不小,更难得是花园里还辟有一处小小的角门,这下子进出问题都解决了。 这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收拾完转完又吃了九娘取来的晚餐后柳轻候便取了竹萧练习,此时圆月初上,月辉如水,前边灯火辉煌,这里闹中取静,意境其实还是不错的,可惜却总被声声惨叫打断。 “无名指错了,啪” “气息错了,这已是第二次错,须饶你不得,啪” …… 每一啪后必带着紧随其后的一啊,啪啊不绝中活生生把什么意境都给毁的干干净净。 柳轻候终于啊完之后,九娘才从屋里出来,掀起他背上衣衫时眼圈儿就红了。 许公达丝毫不为所动,“九丫头你就别白费心了,抹什么药啊,反正明天还得打,不打能成才?” 九娘也不理他顾自上着药,一边上药一边吹还一边埋怨着说话,“要打也轻点,你老人家从没正式收过徒的,就这一个也不怕打傻了呀” 许公达慈祥的笑着,“这些年我指点你指点的还少?没良心的小丫头!一打就傻的那是你,无花聪明着呢,越打他进境越快。你瞅瞅这才几天他又进步了多少,比我当年是强多喽。但越是聪明人就越是不肯下苦功,得用板子敲打着长记性,打着打着呀就成才喽” 柳轻候也不知九娘给抹的什么药,凉丝丝的舒服的很。听他们说着也不插话,但脸上却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他喜欢这样看似不咸不淡的闲聊,更喜欢这种闲聊时的气氛,他真的很喜欢,因为这感觉很像……家。 这夜睡得很好,很沉静也很安稳。 第二天上午正练萧时萧大娘子来了,脸上带着愧色,“你这宿处的事是大姐做的不好……” 柳轻候看萧大娘子脸上犹有倦意但精神却是极好,可谓红光满面,“行了,你别客气,你一客气我还真不习惯,住这儿挺好,真的。再说许师和小丫头都住得,我又有什么住不得的?” “那就好”萧大娘子并没有走的意思,柳轻候也就收了萧,加上许公达三人在亭子里坐下。 “无花,花魁大赛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柳轻候正要说话,刚才去前面拿东西的九娘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圆乎乎笑嘻嘻的杜大。 杜大见三人都在亭子里,越过九娘就窜了进来,开口就是捧人的好听话儿。先捧醉梦楼大红大紫,门庭若市,听说连专走西域宝货的巨贾杨家都给揽进来了,满北曲,不,是满平康坊谁不羡慕的眼珠子发红?又有谁不要翘起大拇指赞一句萧大娘子好本事。 捧完醉梦楼就是捧许公达,那家伙言辞之丰富,表情之多变简直了。柳轻候坐在一边儿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越看越不可思议老杜怎么能生出这么个儿子来。 他捧着的时候硬是没给人插嘴的余地,好容易等他“老祖宗老祖宗”的捧完许公达,萧大娘子伸出手去直接堵了他的嘴,“你个滑头猢狲少给老娘来这套,放心吧,赏钱少不了你的,有话直说” “大娘子爽利!”杜大翘起大拇指响亮的一声赞后嘿嘿一笑,“今个儿听到点儿消息跟贵楼和接下来的花魁大赛有关,常念着大娘子疼我,这不就巴巴的来了嘛” 此言一出,柳轻候三人都来了精神,萧大娘子更是直接站了起来,“九丫头,把你刚偷来藏在背后的酒给杜大拿来,说!” 九丫头乖乖把酒送了过来,就连一并偷来下酒的炒胡豆也没保住,杜大边咯咯蹦蹦嚼着胡豆抿着甜甜的果子酒,边就将消息说了。 消息只有一个,但意思却有好几层。第一,张参军确定无疑是回江南了。就在那一曲琴箫合奏后的第二天早晨,如来时一样谁也不说,也无人送行,一人一马飘然而去。他这一走也就注定了主评判的易主,但新的主评判是谁现在还不得而知。 第二,就在前天确知张参军走后,栖凤阁联合好几家南曲名楼一同找到李行首申辩第一轮比赛成绩,言说醉梦楼不遵规矩,理应将成绩作废。 第三十章 坑穿越啊! 他们的要求自然不可能办到,毕竟行会和张参军的面子在那儿摆着。但栖凤阁此举也使李行首放话第二轮比赛必须严格按规矩办,花魁大赛的演舞台上除了伴乐的乐工外不许男人登台,从八岁到八十岁都不行。 第三,这第二轮比赛主要赛的就是歌,看点有两个:一是参赛者的歌技,二是唱的内容。歌技那是自家本事没什么好说,拼就拼在曲词上。其实曲也没什么好说,因为本朝歌儿舞女们唱的都是诗,曲子上大致的那些套路早定,很难有什么变化,这样一来关键就在歌词,也就是诗上了。 栖凤阁在这上面下功夫着实不少,已可确定他们找到的诗家是当今诗坛年轻一辈中名声仅次于王维王摩诘的王昌龄,这可是少年英发才气逼人的大才子啊,听说就连国子监那帮眼高于顶的都对他心折不已,赞他三年内必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柳轻候听到王昌龄的名字脸上神情难免有些变化,萧大娘子敏锐的观察到了,“无花,你知道这人?” 知道是知道,但此知道非彼知道啊,柳轻候只能含糊其辞,“听说过,听说过” “怎么样,真像杜大说的那么厉害?” “厉害,比杜大哥说的还厉害”这可是未来人称诗家天子,七绝圣手的王昌龄啊,能不厉害嘛,简直牛叉到爆。 萧大娘子急了,皱着眉头不住绕亭徘徊,看的人眼晕。 “你主家请的是谁?” 杜大闻言一愣,拈着炒胡豆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随即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这可不能说,这不是背主嘛” 心烦意乱的萧大娘子脚步上前直接把酒和胡豆都给没收了,然后杜大也被撵走了,当然杜大是笑眯眯走的,因为大娘子撂下的赏钱着实不老少。 萧大娘子撵走杜大后一屁股坐在了柳轻候对面,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柳轻候也在犯愁,这见鬼的花魁大赛规则真是变态,比唱歌就唱歌呗还不许唱旧曲,只能是新声,也就是新诗。 新诗就新诗吧,只要在此之前没出现过就成,这难不倒他,大不了就不要脸了剽窃一回。 可问题是在变态的规则下不要脸也不一定管用,人要求的是临场赋诗,为确保的确是临场,诗题还得是现场抓阄,抓着什么是什么。这不是坑爹嘛,不,这不是专坑穿越嘛,就是再牛叉又能背多少诗? 小样儿,穿越来的是吧,哥防着你呢! 这段时间柳轻候看似忙忙碌碌,但心里一直没放下第二场比赛的事儿,但就因为这奇葩的规则头疼不已。 柳轻候轻皱眉头迎着萧大娘子的眼神,“我前些日子倒是认识了个人,只不过未必请的动。 你那边也开始找人吧,离比赛还有二十多天呢,别急也别慌。另外你心里提前也要有个准备,这次能过关就好,好名次什么的就别想了,至于魁首就更别指望了” 栖凤阁请的可是王昌龄,王昌龄啊!别说现在的盛唐,就是把唐朝三百年文学史都算上,能在诗歌pk中稳稳当当干掉他的满打满算也就李白、杜甫、王维三人而已。 但算算时间李白这货现在应该还窝在剑南道,也就是四川的山中读书、击剑、炼丹、驯鸟玩儿的是不亦乐乎,还没出山开始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传奇一生,目前声名也不显,至少在声势上跟王昌龄没法儿比。 再则,人是典型的富二代,家里趁钱趁的多了,即便现在人就在长安,能看上这几个下场的润笔钱? 至于杜甫,现在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屁孩儿,就更不用提了。 然后是王维,因为做大乐丞时没管理好手下,弄出个伶工舞黄狮子案,现在还被贬谪在外呢,就是请的动时间也来不及。 栖凤阁能请到王昌龄,基本就相当于打牌时抓了大小王加四个二,都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了谁还能干的赢他? “这样啊……”萧大娘子还没说话,一边的九娘失望之色已溢于言表,“咱们会被人笑死的” “谁人人前无人笑,谁人背后不笑人?笑笑又不会死。能过关就烧高香吧,还怕人笑”见柳轻候语气不对,九娘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萧大娘子长叹一口气起身,“也只能这样了,我这就抓紧去办” 人都要走了又转过身来,“这几天楼中生意甚好,杨家商队是最大的豪客。杨达来找过你一次,像是有什么事儿,我说了你告假,他说今天会再来” “正好我也有事儿要找他,来了就直接请到这儿来吧,前面太乱不是说话的地方” “呦,这才刚开始就嫌乱了。那些新来的阿姑们可还眼巴巴的等着见你这个俊俏的花和尚呢”明日愁来明日当的萧大娘子有着天生的乐观,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只不过这玩笑开得一点都不好,因为许公达、柳轻候都没笑,九娘子倒是笑了,不过是冷笑。 萧大娘子无趣的走了,中午吃过饭没多久,杨达就到了。 柳轻候在后世有午睡的习惯,这习惯随着穿越一起带过来了,小憩被打扰难免有点起床气,“呦,杨兄还真是风流种子,逛个青楼都比别人来得早” 话里明显带着讥嘲,也太随意,以两人如今的身份及关系亲近程度而言这么说本不合适,但杨达不仅不以为意,似乎还挺喜欢柳轻候言语中表现出的熟不拘礼的随意。 “没睡醒先躺着不动就是”杨达也不等柳轻候招呼,极随意的用脚勾了一只胡凳坐下,“真要是性急的风流种子,昨晚就该来了,你这小和尚哪里知道看美人就得在晚上,所谓月下、灯下、花下,有两宗都是晚上。经月光烛晕一衬,原本六分颜色的美人就能变成九分,不信?不信咱今晚就试” 已经起身的柳轻候听的蛋疼,举手作投降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嘛。说正事儿,正事儿” “雏儿就是雏儿”杨达哈哈一笑说明了来意,让柳轻候去杨家读书并学全挂子清客本事。 柳轻候实没想到杨达找他竟是为了这个,良心公司啊,一切愿意为了员工自我提升而付出努力的公司都是好公司。 话说以杨崇义的身家其经营的生意搁在后世怎么算也能进500强了吧。虽然他还不是公司员工,这算是职前培训? 要是没事儿的话柳轻候还真想去,因为杨达提及到的这些东西还都是他真感兴趣的,即便有一个读书写字那也是早晚要学的。 玩儿谁不喜欢呢,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娱乐手段如此贫乏的时代,不多学一点这时代的玩乐手段,以后人生中的大把时间拿什么来挥霍? 柳轻候叹着气遗憾的说出了自己的难处,杨达蹙眉表示了理解。随后双方初步达成意向,等第二轮比赛结束之后再开始玩乐的学习,至于时间嘛就定在每天下午到晚上。 上午习萧,下午到晚上学清客本事。好家伙,这第二轮比赛结束之后的日子几乎不亚于后世高考备考啊。 此事说定后,柳轻候问了解玉文士王缙的情况及住处,得知王缙现在只是在秘书监做一个低品闲职小官儿,且第二天正好就是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后心中大喜。 当天下午还是习萧,晚上跟许公达说了明天上午要告假去拜访王缙的事儿,因为事情关乎第二轮比赛,老乐师点头答应了。 第三十一章 想请请不到 为防王缙出门,第二天柳轻候起了个大早,梳洗罢吃过早饭后带着萧大娘子亲自备下的礼物直奔目的地。 王缙住处守门的是个老仆,行动虽有些迟缓,但头发胡须理的一丝不苟,衣服并不华美却干净清爽,见到柳轻候这么个连名刺都没有的拜客依旧和煦有礼,所谓以仆观主,用在他身上真是很合适。 老仆请柳轻候在门房暂歇之后自去里边通报,没过多一会儿王缙先来了,倒是老仆落在后面。 看王缙穿的整整齐齐,神情爽利不像是刚刚起床,柳轻候起身行礼时讶异道:“原还担心来的太早做了恶客,没想到夏卿先生起的倒早” “家母慈训甚严,我自六岁之后就没再晚起过,时间久了反倒睡不着了。走吧,进去说话” 柳轻候谢过老仆之后与王缙入内。王缙的这处居所面积不大,若再考量到这时代房屋普遍尚宽大的特点,甚至能称之为小。但里面的陈设布置却是极为考究,一器一物莫不精美异常,还真是完美的诠释了啥叫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总之这套房子内外差别很大,若只从面积上看实与他五姓七望的出身差距有点大。 “怎么?” 柳轻候笑笑,“先生的居所着实精致” 王缙闻言哈哈一笑,“精致?哈哈,你是想说小吧。我虽家世尚好,无奈自幼丧父,家计自然比不得那些豪贵公子。再则官小位卑,俸禄微薄,偏偏长安又物价腾贵,居之大不易啊” 柳轻候闻言心中暗喜,物价腾贵好,居之不易好,看来这事有门儿。 说话间两人到了书房坐定,一个娇俏伶俐的小丫头奉上茶汤,待柳轻候啜过放下汤碗后,王缙面带轻笑开言道:“你是为花魁大赛来的吧?” 柳轻候讶然作色,“先生真神人也” 王缙摆摆手,“马屁!近日以来我已收到五次这样的请托,你是第六个,还有什么难猜的?” 柳轻候闻言真紧张了,“夏卿先生可应许了一家?” 王缙摇摇头,柳轻候正高兴时就听到他随后的话,“我不会下场的” 冰火两重天哪,“夏卿先生莫非是嫌……” 不等他说完,王缙先已否了,“平康坊是风流地,每次科举放榜后新进士都会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张吴中亦能为花魁之争做主评判,我还自矜什么。不下场非你胡乱揣测的缘故,而是不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请夏卿先生明示” “自有人上门请托后这几日我也就问了问今年的情形,如今已可确定王昌龄与常建都会下场,既有他二人在我也就不必去了” 听到常建的名字柳轻候嘴角就是一抽,尼玛,怎么又蹦出来个猛人。 常建的名声虽没有王昌龄来的大,但也只是略逊而已,其人论实力论成就可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中仅次于王维孟浩然的第三号人物,比王昌龄在边塞诗派中的座次丝毫不逊。 对了,这两人就连中进士都是同一科。常建的一首《题破山寺后禅院》千古传唱不衰,其中“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更是公认的千古名句。 坑爹呀!虽则如此,好在他们现在还没到名满天下的时候,柳轻候也只能咬牙笑道:“王昌龄、常建又如何?论才名未必就比夏卿先生大,怕他怎地!” 柳轻候的激将法王缙根本不上当,“人贵自知,然后方能知人。论官场行走他二人远不如我,但若论写诗我则远不如他们,写诗不如,花魁大赛这种比法所需的捷才更是远远不如。 你也不用再劝,这不仅是我的自知,同时也是家兄之品评。你或许还不知道,王少伯与家兄早已相识并交好,常建那里也是有过诗作酬唱往还的。我的自知或许会出错,但家兄的诗眼断不会差。 既然明知必输,且三甲都无望,我再下场岂非就是为他人扬名做嫁?” 话已说的很透彻,这种情况下柳轻候不仅不能再劝,人还从胡凳上站起来行了一礼致歉,“是我太自私,对不住夏卿先生了” 柳轻候知道自己和王缙分歧的根本所在,他想的不是名次有多高,能过关就行。但对王缙而言名次却是第一位的,没有好名次下场就是得不偿失,甚至是自取其辱。文人,尤其是像王缙这种出身好,又已小有名气的谁不爱惜羽毛?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实无再说的必要,就连刚才假装不知道王昌龄和常建的实力搞什么激将法柳轻候现在都有些后悔,自从第一次见面人就对自己很不错,这么干亏心哪! 长叹一声,“这下难了!” 王缙也点点头,“的确是难。他二人虽还不像吴中四士一般诗名满天下,但才情之高却也知之者不少,有他二人镇场,那些有诗才却又稍逊他两人的都不会下场,免得做了他们扩扬名声的踏脚石。眼瞅着年过后的二月就到了科考之期,现在谁又愿冒险?” 柳轻候又是一声长叹后起身便欲告辞,王缙的身子却没动,“难得你第一次上门,我断没有让你空手而回的道理” “夏卿先生的意思是……” “此刻这般为难,你总该知道读书作诗的用处了吧?我虽不能下场写诗,却能教你作诗” 柳轻候听到这话瞬间懵逼了,“我……作诗?” “本朝以诗赋取士,天下读书之人谁不学作诗,又有什么难的?” 这也太搞了吧,“就算现在学那也来不及啊” 王缙扔了个鄙夷的眼神过来,“莫非你过了今年就不过明年了,你还想年年求人不成?再则本朝诗歌大兴,即便不科举,将来与人交游酬酢乃至宴饮赠别哪儿不用诗?就是婚礼去接新嫁娘还得吟一首催妆诗呢,鼠目寸光之辈,不想学就带着你的礼物滚蛋”。 柳轻候总算是从懵逼状态反应过来了,在大唐混写诗是一种技能,写不写的好是一回事,会不会又是另一回事。有技术好吃饭哪,更何况还有这样的名师愿意免费教,尼玛不学才是傻蛋,“不滚不滚,想学,学,必须学。夏卿先生你看我是不是要行个拜师礼啥的?” 本是来找人作诗的,结果弄成了个学诗,人生啊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又猝不及防。柳轻候从王缙家出来后摸了摸头,再看看随身带出来的那一摞子书竟有些欲叹无言,好家伙,谁能想到人都穿越了还得再拼一回高三。 自己这边认识的实力文人就这一个,王缙既然不答应那就真没办法了,现在只能寄望萧大娘子那边能有收获。 收获先没看到,但萧大娘子的抱怨却很快就上升到了愤怒,涨价涨的太特么狠了。 花魁大赛对于文人们,尤其是还没能鲤鱼跃龙门的文人们而言其实是个不错的既能扬名又能得利的机会,二者是伴生关系,这么多年办下来大约也形成了基本的市价,请一个人花多少钱这都是有谱儿的。 但这两天不对了,想请的请不到,以前都看不上现在只能勉强凑合用的却价格飞涨,涨的萧大娘子这么豪爽的人都绷不住了,一口牙咬了又咬就是咬不下去,最终这股愤怒就化成了喷薄而出的怒骂。 第三十二章 好好读书,好好读! 柳轻候自然知道原因,现如今这个市场上最牛叉的那拨,譬如贺知章什么的去了泰山;堪为中坚又性价比最高的那拨,譬如王缙则因为王昌龄、常建镇场的缘故爱惜羽毛不肯入市交易,这不就活生生弄成了卖方市场嘛。 卖方市场要是还不涨价,市场经济规律也不干哪! 骂归骂,萧大娘子找还是得找,她那牙呀早晚会咬下去的。至于柳轻候则是时隔一千三百年前的又开始了高三生涯。 懒觉是不想了,每天早晨起来快速梳洗吃过早餐后先学作诗。 这学作诗当然不是提笔就写,具体的学习内容又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大量背诵名篇名作,王缙列了一张长长的诗单交给柳轻候去背,诗单中所含诗歌类型从题材到体裁无所不包,四言、五言、七言、杂言;咏志、咏物、山水、田园、赠别、边塞……可谓是经典毕集。 每天背四首,四首背完之后再打开王缙给的那个类似于笔记一般的东西,上面是对这四首诗详细的鉴赏及分析,也就是掰开揉碎了的讲这四首诗究竟好在那里,为什么它能成为经典名篇,讲解过程中尤为重视每首诗最为突出的写作技法,并由点到面总结出可以效仿的写作规律。 王缙是国家公务员,人每天要上班签到的,自然不可能把他叫家里耳提面命的教,这份诗单以及与之对应的笔记就是他教的方式。 柳轻候注意到与每首诗对应的笔记里都有两种字迹,其中一种是讲解,另一种是对讲解的心得,再联系到王缙所说他的诗教基本是由兄长完成,再看看那讲解字迹的漂亮程度,几乎可以断定这份经典诗作讲解当是出于诗佛王维之手。 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时柳轻候简直乐疯了都,恨不能打开窗户晴空来一个闪电劈脑门上赶紧反穿回去,对了,一定得是肉身穿,还得能带东西那种。 王维可是全才文人,人诗书画音乐,乃至玩盆景都是超一流水准,带着这份王维手书回去一拍卖,瞬间就是人生巅峰,还苦逼个毛线,奋斗个毛线哪,且放开了挥霍money和青春吧,哥想怎么放飞就怎么放飞,谁特么都别管。 即便意识到这癫狂的臆想不可能实现之后,柳轻候依旧兴奋,这可是王维的讲义啊,拿着王老师的讲义要是再不好好学,对得起谁,啊,对得起谁? 背完揣摩完讲义后再留半个时辰再背再消化总结吃透,然后就是读晋代吕静的《韵集》及前隋陆法言和本朝人物孙偭的两版《切韵》,这是写初唐以来定型的格律诗的基础。 以上三本书都属于声韵学著作,正是那种尼玛一看不懂,再看想死,三看只恨死得不够快不够彻底的神书,但得益于王维讲义点燃起的火一般激情,柳轻候不仅顶住了压力,居然还从里面看出了趣味,看出了甘之如饴。 这把他自己都吓够呛,脑海中一度疑惑,哎呦喂看个《战狼2》都能春心骚动到情难自抑,莫不是我变态了? 等这两个科目搞定一上午也就过去大半了,剩下的时间拿来练字。中午吃饭小憩,然后下午起来练萧。晚上说起来是休息时间,但转型升级的事儿不能不花时间琢磨,再对白天学过的内容做一做反思总结,这一天也就过完了,充实的跟个大气球似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萧大娘子那边终于有行卷送过来了。唐朝的文人好把自己的得意诗作抄在纸上广泛散发于权贵、大诗客之家以求扬名,这种行为习惯被称为行卷。 前几天柳轻候提示着萧大娘子把行卷用在诗人的招募上,你开多高的价那是你的事儿,但在此之前总得先把行卷拿出来亮亮吧。现在陆续送到柳轻候案头的就是。 拿起一份儿一看,名字好陌生,完全没听过,心里就有些凉。再一看诗作,质木无文也就罢了,你还刻意求古拙,看的人呦,九丫头快躲开,让我先出去吐三分钟先。 一份看完再看一份,名字依旧陌生,至于诗作,看着看着头就开始忍不住的摆,完全控制不住啊。一味藻饰,一味堆砌,还特么三观不正。 文学史早就证明宫体,尤其是把女性当做亵玩对象的色情宫体是逆流,你这儿还赤裸裸为之张目,描写的如此之露骨,怎么受得了,啊,怎么受得了? 一份一份看得柳轻候蛋蛋扯了又扯的疼,最后别说那种文质兼备,复有情韵的佳作没找着,就是勉强擦个边儿的都没有。艳诗倒是着实不缺,由此可见前些年初唐四杰和陈子昂扫荡六朝以来宫体遗毒的工作是做的多么不彻底。 都是一帮烂人,诗还没我写的好呢,就敢开口要那么高的价,这特么究竟是自信到犯二的程度还是根本就不要脸,简直没有职业道德嘛,自己的诗是个什么成色难倒心里真就没个x数? “滚滚滚,都滚蛋,全他娘是骗子”随着柳轻候手一杨,十几分行卷飘飘洒洒飞上了半空。不行不行,刚刚看诗过程中中毒太深,需要赶紧把王缙给的经典名作和王维的赏析拿出来好消毒。 “无花,都不行吗?”说话的是蹲在地上捡行卷的九娘。 柳轻候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请他们还不如咱直接退赛,丢人丢的还轻些” 九娘看了看已经处于发飙边缘的萧大娘子,捧着捡好的行卷不动声色挡在柳轻候耳朵前面,“看你这几天一直在学,又用功那么勤,既然他们都不行,要不你上呗?” “我……问题是我也不行啊”话一出口才醒悟过来男人是万万不能说“不行”的,遂又解释道:“这学写诗又不是种庄稼,撒颗种子就一定能长出颗苗,就是种庄稼也没那么快” 萧大娘子闪电般伸向柳轻候耳朵的手被九娘挡住了,再伸再挡,再变向又被挡。 “死丫头你就护着他吧”萧大娘子恨铁不成钢的怒骂声中绝然而去,柳轻候抬起茫然的眼睛,“大娘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九娘粲然而笑,容颜如花,伸手过来帮着把打开的王维讲义用镇纸压好,“好男儿就该好好读书,熬得几年寒窗没准儿就金榜题名了呢”说到这儿,小丫头也不知道想到了啥,白生生的脸上莫名其妙的起了羞羞的晕红,头也开始往下勾。 “寒门士子,埋首苦读,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然后天子赐婚大团圆对吧,哎呀九丫头你不去大慈恩寺说书真是屈了大才了,这故事必须得火啊” 柳轻候嘻嘻哈哈乱说着,终于发现九娘脸色不对了,“哎,九丫头你发烧了,脸怎么这么红?” 九娘腰一拧就跑,跑出几步后退回来在柳轻候脚上重重踩了几下,然后又跑,只是人跑了吧声音留下来了,“好好读书,好好读!” 苦中作乐里日子一天天挨着,每天的学习虽然都在按部就班没耽搁什么,但柳轻候心里却是越来越焦躁,眼瞅着第二场比赛的赛期一天紧似一天,下场诗客却还没找到,实实在在是着急啊。 距离比赛还有十一二天的这个上午,小厮奉萧大娘子之命送了一份行卷过来,因为之前送来的都被否了,如今萧大娘子也没有兴头再亲自来跑。 失望的太多也就不敢再抱什么期望,但拿过行卷扫了一下名字后柳轻候却跟被电击了似的猛然蹿起来,把人小厮吓一跳。 汴州崔颢! 第三十三章 一个坏消息 我靠,强忍住激动仔细看了看行卷诗作,文风华美又兼具质里,隐隐然有王维讲义中所说的大家气象。 我靠,没错,他就是那个崔颢,就是那个“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的崔颢,就是那个凭借这首诗让李白在黄鹤楼上只能干咂嘴,然后哀叹“眼前有景道不得,早有崔诗在上头”的崔颢。 这尼玛是真正的才子诗客,论年轻时的才气之高并不逊于王昌龄和常建的大牛啊。我靠靠靠,这还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柳轻候抓起行卷就往前院冲,直把一边站着的小厮撞了个趔趄。 萧大娘子正忙着调解两个阿姑间的撕x大战,柳轻候也不管她正说的口沫横飞,直接一把拽过来,行卷往旁边桌子上重重一拍,“就这个,买了。人呢?” “走了”萧大娘子答应一句后转身一通咆哮,把那两个阿姑骂的花容失色后才又转过身来神采奕奕道:“这个行?” 柳轻候同样的神采飞扬,激动之下都有些口不择言了,“何止行,简直太特么行了。有他在过关就稳了,三甲都有希望,若是抓阄时运气好些,王昌龄和常建运气再差些,就是魁首咱也敢指望一下的” “这可是你说的?这人可贵的很,若是走了眼老娘可就要从你的股子里抽钱赔了啊,至少出一半儿” 柳轻候胸脯拍的山响,“我说的,就要他” 萧大娘子再无二话,风风火火就去办这事儿了,顺便还没忘了把那两个撕x的阿姑给撵出去。 重回后园的路上是狂喜过后的神清气爽,担心这么久的问题有了如此完美的解决方案,也不比大小王四个二差多少了,这次第的感觉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呀。 心怀大放之下学习效率变得更高,随后几天就在充实的学习中平静度过,累固然是累,但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每天都有实实在在收获的感觉真的很棒。 九娘因为刚过萧无双三年祭日的缘故精神就不大好,柳轻候不止一次去劝过,但几个姐姐没来参加三周年祭日的事让小丫头伤心很深,劝也无用只能自己慢慢平复。最活泼的这个都没有精神,那日子就不仅平静,简直是清静啊。 距离比赛还有三天时的这个下午,柳轻候正在练萧,王缙从前院散散淡淡的走了进来,杨达稍稍落后半步做了个伴当。 王缙远远的停下脚步并做了个手势示意别停,柳轻候也就继续吹奏,直至一曲终了。 王缙走过来进了亭子,向许公达颔首为礼。 许公达起身还礼,“这位想必就是无花日日念及的夏卿先生了,敢问夏卿先生,无花这一曲可还入得尊耳否?” 王缙闻言一笑,“名师高徒啊!以小和尚的年纪而言这一曲委实已经很不错,若要夜游曲江,这支萧已聊可助兴了” 许公达受用的点点头,又呵斥了柳轻候几句不可自满的话后便出了亭子,留他三人说话。 柳轻候见老乐师走了,当即迫不及待的又问了王缙一句,“夏卿先生刚才所言是真?” “诓你能有什么好处?我虽没出家却也跟随家慈守着妄言戒的,你这小和尚每每让人意外,分明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怎么就能对萧曲中的寄情把握的如此精准!” 王缙说到这儿笑看着在座的杨达道:“杰驰兄,小和尚这是不信我呀,你以为如何?” 杨达满意的看着柳轻候,“夏卿先生法眼无差,无花悟性实在是高。之前咱们说好的器乐一宗尽可不必学了,自己练就是” 柳轻候听完哈哈一下,心中大感快意。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自己练,也不知道究竟进境如何,九娘子虽没少夸,但她的夸又不敢信。 至于老师许公达,那就别提了,那纯粹就是古板严师的典范,从他嘴里永远别想听到夸学生的话,不骂就算是夸了。 现如今终于听到客观的评价,再对比刚来时萧大娘子听完萧曲后那一脸的嫌弃,自己何止是进步,简直是进步大发了。 虽说这其中有现场观摩张若虚的机缘,有国手严师的指点之功,两者都属可遇不可求,但自己实实在在的刻苦努力也不是假的,辛勤付出丰厚回报,世间乐事莫此为甚。 又说了几句萧后,话题自然就转开了。柳轻候这才知道今天是杨达邀王缙散衙后来醉梦楼吃酒耍乐的,因来得早就顺便来看看他。 虽然当日王缙没让他行礼,但两人间至少也有半师之谊,对于王缙跑来逛青楼吃花酒夜宿阿姑之事他实在无言以对,这能说啥,这让他怎么说? 好在这个闲篇儿只是扯了几句后王缙就再次变换了话题,问起了找诗客的事儿。 柳轻候听到这个就忍不住得意的想笑,脸上却紧紧绷住了,刻意用极平淡的语气道:“找了一个,汴州崔颢”这个名字一出口果不其然在两人脸上看到了想看到的反应。 “崔汴州才气是尽够的,捷才也够,醉梦楼能请动他出手,只要歌伎不差,过关是必定的,悬念也就只在座次上了。王少伯、常建、崔汴州三人皆是当今诗坛年轻一辈中翘楚人物,此番因花魁大赛龙争虎斗,妙哉妙哉” “八娘子想必你们都是知道的,她是最以歌技傲人的,至少是不输于人,有她在,必不至使崔颢新诗失色”柳轻候正说的起劲,偶然间看到杨达神色踟蹰,遂停住话头问道:“杨兄,怎么了?” 杨达苦笑一声,“我这话说出来可就扫兴了。夏卿先生说的不错,崔汴州才情肯定是有的,只是风闻此人有文无行,其人好赌好酒又好色,好色却又好始乱终弃,最是个薄情寡义的凉薄性子,这样的人只怕靠不住啊” 柳轻候心里咯噔一声,扭头去看王缙。王缙沉吟着点了点头,“此人士林清议确实不大好,杰驰兄说他有文无行并不为过” 柳轻候听完心中的感觉就跟日了狗一样,眼瞅着比赛还有三天了整这么一出儿,这不是活要命嘛。当下也没心思陪两人再聊,三人一起到了前院儿。 找到萧大娘子说明情况后,柳轻候就一个要求,现在赶紧再去确认崔颢那边并无变故。 兹事体大,萧大娘子甚至连柳轻候都不放心,觉得他年纪小江湖经验少,愣是在最忙的时候亲自带人跑了一趟。 回来后反馈的结果还是很好的,崔颢那边并无变化,人言之凿凿的说三天之后场上见真章。 萧大娘子心怀大定后还来调侃柳轻候,说你个和尚年纪不大,疑心倒是不小。 但不知为什么纵然已经确认过后柳轻候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落稳,晚上甚至为之有些辗转反侧:难倒真是我疑心太重? 第二天,一个坏消息突如其来,这个可是实打实。 继花魁大赛的舞台上不能出现男人表演者后,依旧是栖凤阁领头又整出了新的幺蛾子——既然是争花魁,那三场比赛就不能换演员。 也就是说,醉梦楼第一场上的是九娘,那这第二场、第三场九娘就必须得上,如果还有第三场的话。 (狂求推荐票,狂求啊!) 第三十四章 更大的坏消息 萧大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炸了,口中大骂着“贱人”跑出去找行会理论了。柳轻候心里对她这一趟理论并不抱什么希望,却也没阻止她,发表意见后有没有好结果是一回事儿,发表不发表意见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脚步声响起,听到消息的九娘跑了过来。柳轻候抬头看看小丫头,乌木钗、细布裙,手里提着还是半满的花洒,袖子高高挽着露出半截白的耀眼的胳膊,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就是清水出芙蓉最完美的体现,哪里能看出半点青楼出身的影子? 只不过现在这芙蓉是带着露珠的,脸上的表情也是惶急、害怕,“我要上场吗?” “大娘子去找行会……”说了一半儿,柳轻候停住,本已躲开的眼睛转回来坚定的迎住了九娘犹存侥幸的眼神,“是,八娘子不能上,就只能是你了” “我……我害怕”露珠终于变成眼泪滑落下来,“我不喜欢舞台,更怕让大姐和楼里所有人失望” 柳轻候原本以为九娘只是没有自信,善良的她会怕因为自己表现不好影响到醉梦楼的生计,这还是第一次听她明明白白说出不喜欢舞台。 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在一件自己发自内心不喜欢的事情上承受这么大压力是残忍的,九娘的无助与痛苦让他原本计划的坚定烟消云散,上前轻拍着小丫头的肩膀,“不想去就不去,咱不去。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九娘似乎早就在等着眼前的怀抱,一头扎进去痛快淋漓的哭了一回,不过她哭的时间很短,然后抬起头倔强的用袖子擦干了眼泪,“你是不是想听我唱歌诗?其实我唱的不错的” “你……” “就是再怕也得去啊,我不能不管大姐,我不能太任性”小丫头说完,自己转身出了屋子,再进来时手里已经抱着一支琵琶。 小丫头没骗人,她的确唱的不错,尤其是她的先天条件也就是嗓音非常好,清脆、干净的犹如山间风铃。 柳轻候静静听完后突然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你是不是跳舞也不错?” 小丫头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是不错,尤其是软舞,我这么瘦也只能跳软舞了” 一个不喜欢乃至抗拒舞台的小姑娘却琵琶不错、唱歌跳舞都不错,这种反差的背后愈发让柳轻候怜惜。她始终在做准备,甚至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呀。 “你最喜欢做什么?就是单纯的喜欢的事情”柳轻候又问了一个跟唱歌和比赛完全无关的问题。 九娘听到这一问,大眼睛里光芒一闪,晶晶亮,“商贾贸易啊,听大姐说我爹是个波斯胡,波斯胡做商贾贸易是最厉害的,他们有很多亮闪闪的金币,还会办斗宝大会,整个长安都知道” 这答案既意外又不意外,“你喜欢钱?” 小丫头毫不犹豫的点头,“很多很多,永远也花不完的钱” “我也喜欢”柳轻候说完,两人四目对视中哈哈大笑,笑的很开心很欢乐,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冲走了屋里的沉郁。 近两个时辰后萧大娘子恹恹的回来了,柳轻候看着她精疲力尽的样子什么都没问,只是提了茶瓯一盏盏帮她续茶。 萧大娘子一连喝了三盏后才开口,结果正如柳轻候预料,规则已定,且已周知参赛各方,哪怕仅仅是为了维护行会的威严也不能朝令夕改,“胳膊扭不过大腿啊” 因是早有预期也就说不上失望,柳轻候平静的接受了这个消息,“不能换人,那我们能退赛吗?” 萧大娘子再度摇了摇头,“我们是魁首,怎么退赛?退了行会的脸面往哪里摆?” 见九娘一脸愤愤的要说什么,萧大娘子疲倦的摆了摆手,“过去两年要没有李行首和行会的照顾,咱们姐妹是守不住这醉梦楼的。既然前面别人给了咱脸面,现在咱就得还,再难也要还上,别忘了我们是萧无双的养娘,不能让别人戳她的脊梁骨,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 愤愤犹在,但九娘说出口的却是,“大姐,我去,你知道我唱歌虽然没有八姐那么好,但也不差的,无花,你说是不是?” 萧大娘子嘴角扯了扯,算是笑了,“要不是见你长得好,声音又好听当初怎么会收你做养娘,那么小的一丁点儿,都够做我闺女了” 柳轻候的无声沉稳,九娘的乖巧懂事给予了萧大娘子最多的安慰,又一盏茶下肚后她将空空的茶盏往小几上狠狠一砸,“只要天塌不下来日子就得过,没事儿,至少我们还有崔颢!” 柳轻候听到崔颢心里就有些不落稳,但脸上却什么都没显露,反而很灿烂的笑着附和萧大娘子,“是啊,我们有崔颢。你也累了,别再操心了,这事儿就交给我,你安心管好楼里的事就行” 萧大娘子走了,虽然走的时候远远说不上高兴,但至少比刚回来时轻松了许多。 随后柳轻候把九娘赶回了房间着她好好休息,自己在屋里坐等老乐师许公达回来。 封琴并搬到后花园后许公达虽依旧身居闹市,但心里已经开始了闲云野鹤的生涯,除了教柳轻候练萧之外他那弄弄花草逛逛两市及庙会的生活状态跟个退休老头儿没啥区别。 天色入暮时分老乐师终于回来了,柳轻候犹自安静的等他把饭吃完后才钻进他屋里嘀嘀咕咕了大半夜。 此后两天萧大娘子下了封园令,除了送饭的小厮之外前院儿所有人不许进入后花园一步,柳轻候作诗的学习和洞箫的练习也全停了,醉梦楼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忙活花魁大赛的事,但具体在干什么却谁也不知道。 两天时间过的很快,第三天一大早柳轻候从榻上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推窗看天气,时令虽已是将要入冬的深秋,但今天的天气委实不错,秋阳高照,碧空如洗。 洗漱、吃饭、然后出发,一切都跟上次比赛时一样,外面平康坊大街上的喧闹也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醉梦楼这次前往观赛的队伍比上次大了很多很多,路上也再听不到上次几乎是不绝于耳的讥嘲声。 上次初赛时整个平康坊一共有四个分赛场,这回却只剩了两个,其中之一就是柳轻候等人已经熟悉的保唐寺外赛场。 赛场的布置也跟上次一样,就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多了很多,除此之外,舞台另一侧嘉宾区的面积也大了不少,就这还都坐的满满当当的。 等到比赛将要开始前,看热闹的人群中起了涟漪般的骚动,随后一个个身穿着读书人特有襕衫的文士们鱼贯着到了站到了最前面,这一片襕衫聚集的场景无形中将赛场气氛挑的更高了。 柳轻候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咂了咂嘴,士农工商的排名在这个时代还真不是玩儿假的,读书人真是处处受优待享特权。这要是在后世,让路让位置?做梦吧你?来晚了还想往前凑,靠,挤不死你个孙子都算你命大。 柳轻候正神思飞散,袖子蓦然一紧,转过头就看到萧大娘子紧紧抽着的脸,“崔颢还没来” (求收藏啊求推荐,死皮赖脸求求求!) 第三十五章 致命一刀 凡读书人在身份上必定是良人,他们可以流连青楼,也可以下场为诗,文人风流嘛。但这大庭广众的跟身在贱籍的歌儿舞女们凑在一起可不成,太不雅相。为解决这个问题,各家找来的下场诗客就被安置在嘉宾区单独的帐篷里,轮到谁谁上。 崔颢还没在那个帐篷里出现。 尽管早就已经有了心理预期,甚至前两天还特意针对于此做了危机预案,但这事儿影响实在太大,也实在不是柳轻候想要看到的结果,当即心里也是猛然咯噔一声,“他住哪儿你总该知道,快派人去找,快” 萧大娘子紧紧咬着牙“已经去人了,这都是第二拨了” “呦,大姐,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着急?说出来兴许小妹能帮上忙” 就像上次一样,萧五娘子出现的总是这么恰到好处。当柳轻候看清楚她眼眉之间几乎不加掩饰的得意和笃定后,也就明白崔颢今天是不可能出现了,而其十几天前雪中送炭般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 按照剧本萧五娘子现在也不应该出现的,甚至今天她都不应该靠近萧大娘子,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或者她根本就是想让萧大娘子知道这就是她干的。 她是要图谋醉梦楼,也是要报上次面色苍白、含恨而走的一箭之仇?至于崔颢,一条好美色就足够了。 萧大娘子虽然性子直爽脾气来的快,但身为老江湖的她却绝不笨,遑论萧五娘还出现的这么恰到好处,而眉眼间的神情又毫无掩饰。并不比柳轻候慢多少,该明白的她就都明白了。 萧大娘子并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绵里藏针的人,所以她的回应方式就极具个性,“啪”的一声脆响蓦然从等候区响起,声音之大,再看看萧大娘子那极力抡圆的胳膊,哪怕只是看着都觉得疼。 这个抡圆胳膊全力施为的大耳帖子威力太大,萧五娘子硬生生被刮的转了半个圈后才倒在地上,分明想哭,但脸上原本笑吟吟的表情又还没褪尽,结果就变成了又哭又笑,哭笑不得的尴尬模样。 萧大娘子的反应虽然在情理之中,但这么快这么猛又实是在意料之外,把柳轻候都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的他心思急转间上前一步,看似是要拉住暴怒的萧大娘子别再动手,其实是借此时机在大娘子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三年除孝” 萧大娘子只是愣了短短一瞬,随后一把推开柳轻候,上前指住萧五娘子咆哮出声,“十三天前是阿母仙逝三周年的祭日,这样除孝的大日子你这贱婢都敢不来,枉阿母当年养你教你花费偌大钱财心血,呸,狗都不吃的忤逆子,今天我身为大娘子就要替阿母,替姐妹们好生教训你这个不孝的忤逆贱婢,也让北里众多妈妈姐妹们看清楚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萧大娘子咆哮起来时当真是气势如虹,其间手脚也没闲着,活生生把急于想要站起来的萧五娘子又两度干倒在地。 柳轻候拉住一脸惶急的九娘看着火爆场面,本来该高兴的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不仅如此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哎,本是同根生,又都是被逼入贱籍的苦命人,相煎何太急啊,何苦,何必! 叹息之余却又对正被痛殴到花容失色的萧五娘子可怜不起来,之前种种乃至现在崔颢之事的自作孽就不提,关键是她毫无知人之明哪,分明跟萧大娘子做了那么多年姐妹,居然对她的行事风格毫无了解,结果嘚瑟的走了火,怪得谁来? 你想跟人玩儿脸上笑眯眯,背后把脚踢的高端宫斗,却连对方是个社会人,一言不合即挥拳开干的性子都把握不住,这尼玛还怎么玩的下去? 萧大娘子这一通咆哮先声夺人的把殴打的性质定性在了家务事上,尤其是她口中忤逆不孝四字一出,不仅是旁边反应过来的旁观者们脸上变色,就连正拼命推搡人群要过来解救萧五娘子的从人们也都脚下一窒,气势大沮。 《大唐律》中各种各样的法条多得很,大家也记不住。但“十大逆”之罪即便是平康坊中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凡敢犯十大逆者最轻也是个绞,上至凌迟不封顶,且即便侥幸碰上天子大赦天下这十罪也是遇赦不赦,所谓十恶不赦正是由此而来。 十大逆中第一逆为谋逆,犯的是忠;第二逆即是忤逆,犯的是孝,都是天子教化天下的纲纪根本,也是《大唐律》丝毫不能触碰的逆鳞,别说平康坊中的这些贱籍苦命人,就是良人乃至官人碰上这个都得哆嗦。 在这个时代“忤逆不孝”四字是实实在在能要人命的。《大唐律》里甚至明确规定,不仅是父母,甚至是叔父伯父舅父凡有出首状告侄子外甥忤逆者,侄子外甥抓来先行重打,打不死再审,打死算完。 柳轻候递给萧大娘子的不是四个字,而是一柄杀人的刀,只不过这刀究竟该怎么用,用到什么程度那就全是萧大娘子自己的事儿了。 萧五娘子是萧无双自小养大的,这是事实;二人以母女相称直至萧无双去世是事实;萧无双去世后萧五娘子以女儿的身份披麻戴孝是事实;十三天前三周年祭日她没来祭拜并行除孝礼也是事实。 有这四个事实在,萧大娘子此时喊出的“忤逆不孝”就是板上钉钉,也就注定了她在这场众目睽睽下的被殴只能是白挨,甚至她作为被痛殴的对象还要极力劝阻栖凤阁涌来的从人们别向萧大娘子动手,否则他们每个人的每一次动手都有可能会加重她的罪过。 萧五娘子被打的很惨,她非常委屈,委屈的不仅仅是被揍,更在于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大娘子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向她发难,一击致命她却还不能还手。 自小无论容貌还是才艺她都是醉梦楼八个养娘中公认最出色的那个,但阿母临终前却将醉梦楼给了大娘子,这让她很不甘很愤怒也很委屈,就像现在一样的委屈。 所以在阿母萧无双丧事刚一办完她就毅然出走到了栖凤阁,反正阿母临终时给出八份身籍文书的同时就意味着给了她们自由。这一举动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八姐妹谁都知道这是彻底的决裂。 所以阿母萧无双一周年祭日的时候她没去,两周年她也没去,一次没去没事儿,两次没去没事儿,她自然就以为永远也不用再去,也会永远没事儿。但没想到今天…… 无限委屈中注意到围观者们古怪的眼神,被猛烈的肉体和精神双重打击弄的精神恍惚的萧五娘子突然间福至心灵的清醒了一下,就是这一下子的清醒让她想到了十大逆的结果,由此升腾起的强烈恐惧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委屈。 “退开”萧五娘子披头散发中的这声怒喝简直有如杜鹃泣血,喝止了正围着萧大娘子的栖凤阁从人们同时,也使周遭边看热闹边议论的等候区同行们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随后当今北里乃至整个长安平康坊最红的阿姑之一,同时也是今年最有希望晋级花魁,一直以来都如孔雀般骄傲的萧五娘子就在众人的注目之下直挺挺跪下了,跪在她一直想图谋的萧大娘子面前。 第三十六章 尬聊王昌龄 忤逆之罪在于首告,也即民不告,官不究。萧五娘子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也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清醒的认识到: 原来她的生死只在萧大娘子一念之间,而她生死之间的远近也只在萧大娘子从这里走到万年县衙的距离。 这么多年一直跟她作对的萧五娘子就跪在面前,并低低的垂下了她以前一直骄傲高昂的头,但萧大娘子脸上却一丝高兴的神情都没有,她的身体身在还在微微的颤抖,眼中有泪花闪动,声音更是嘶哑的不像话。 “醉梦楼一共折成八份,明天你去把你的那份拿走,然后离开,不管去哪儿,只是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 萧五娘子重重一叩首后起身走了,就那么披头散发,行尸走肉般的走了,任那些栖凤阁从人们围着说话也无济于事。 柳轻候目送着萧五娘子的背影啧啧的叹了口气。 “你刚跟大姐说话时我看见了,这主意是你出的对不对?” 说话的是早已背过身不去看场中景象的九娘,柳轻候听到她这问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是我” “你早就想到了?” “也不算很早,毕竟我也不知道你阿母三周年祭日的具体日期” “十三天前阿母祭日之后我一直不高兴,然后你来问过我为什么,我告诉你二姐四姐六姐虽然没有来却托人捎了信解释原因,心里总还有阿母还记着这个日子,只有五姐人和信都没有。是那个时候吗?” “比那个晚一点儿,但也没晚多少” “你怎么想到的?” “三周年是个大日子,身为子女距离又这么近却不来参加除孝礼,又没有丝毫解释的话无论如何都属不孝,而不孝在任何时候都是重罪,丫头你看,这么一说的话其实想到并不难的” 九娘这会儿在问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抬头,“那我和大姐怎么没想到?” 短短时间里柳轻候第三度叹气了,声音也变得更低,“因为你和你大姐都很善良,更因为其实在你们心里她……依旧是你们的姐妹,这世上又有谁会想着要去官衙首告自己的姐妹忤逆不孝呢?” 九娘哭了,声音很小很轻,很痛苦,也很无助,“我……还能再见到五姐吗?” “如果她是你命中注定的姐妹,纵然天下再大分隔再远你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刻再遇见她” “真的?” “真的!” 萧五娘子走了,热闹也就散了。虽然依旧被很多眼神盯着,被很多手指或明显或隐蔽的指着点着,萧大娘子依旧情绪低沉的回不过神来,直到第一拨派去找崔颢的小厮送回消息。 消息的内容已不必再说,崔颢肯定是找不到的,只不过这鸟人却提前给醉梦楼留下了东西,一封信是说明为什么不能来的原因并致歉。 原因找的很完美,完美的简直无可挑剔。至于致歉,以他的身份再看信中致歉所用的言辞,任谁看了都不能说他道歉道的不诚挚。 留下的除了信就是钱———萧大娘子之前给他的定子钱,清清爽爽,一文不少。 柳轻候看完信后随手就团了,而后由衷的感慨了一句,“果然是个才子啊!” “现在怎么办?”萧大娘子心浮气躁的厉害,且语气里隐隐透出些对柳轻候的敌意。 有九娘刚才的表现在前,柳轻候当然清楚的感受到了这份敌意,他真的很想叹气,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疏不间亲——尼玛这短短四个字里藏着多少人生的经验和智慧啊。 “崔颢不来那就只有我去,不过最终代表醉梦楼上场的也有可能是别人,届时若真是如此,你们不要太吃惊,尤其是九娘你” “谁?” 此时此刻柳轻候真不想说,却又不能不说,因此说的时候就难免带着苦笑,“王昌龄” “你果然是早就算计好的”萧大娘子已经不掩饰语气中的敌意了,“这一切你为什么早点不跟我商量?” “以你的性子商量了也就没用了,而且……”顿了顿后柳轻候才又道:“其实直到刚才五娘子出现前我都是满怀希望崔颢能来的,毕竟我们又不是非要拿魁首” 柳轻候已经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但走过萧大娘子身边时还是忍不住又停了停,“你一定没听说过一句话,打是亲,骂是爱,有的时候或许打才是唤醒一个人最好的方式” 说完这句柳轻候再没有停留,与萧大娘子擦肩而过后离开等候区,到了另一侧嘉宾区里专供诗客候场的帐幕中。 因为年龄,更因为身上衣裳的缘故,柳轻候只要出了醉梦楼不管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多看两眼,进了这个帐篷后也不例外。 不过他对此早已免疫,拜托,老子是穿越客好吧,这里的全世界都跟我非亲非故,谁特么在乎你们怎么看我,爱看看,愿咋看咋看,反正老子又不掉一块肉。 帐篷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一水儿的文士襕衫打扮,他的僧衣在这里还真是独树一帜。他们在看柳轻候,柳轻候同样在看他们,并很快在人群里认出了从没见过的王昌龄。 因为他先认出了站在王昌龄身边正半弯腰跟他说话的那人,一个栖凤阁的奴仆,刚刚萧大娘子痛殴五娘时他就在场,脸熟的不能再熟了。 那仆人自然也看到了柳轻候,指了指他又跟王昌龄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就匆匆走了。 今天萧五娘子肯定是不会上场了,得益于栖凤阁之前领衔闹出的不能换人新规,今年的花魁比赛栖凤阁等于是自己把自己给太监了,毕竟没有下面了嘛。只是如此一来王昌龄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收了大把钱又费心准备了许久,士林里消息也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正要上台一展身手时台子却特么突然塌了,要想知道这种猝不及防间被闪在半空的感觉有多郁闷,只需看看王昌龄此刻的脸色就知道了。 柳轻候清楚看到了王昌龄的脸,然后他就很想很想叹气,但却坚决的忍住了。后世的心灵鸡汤里说,如果一个人老叹气那就说明你已经开始老了,那怎么行?哥这身体才十五岁,哥还是水嫩嫩的小鲜肉,哥不老! 这真是个苦逼的日子啊,但再苦逼的日子还不是得过。柳轻候走到了王昌龄面前,并在他身侧的一张胡凳上坐了下来,“在下柳轻候见过少伯先生,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后世里给《唐诗三百首》这些唐诗选本配插画的都该拖出去枪毙五分钟,完完全全不靠谱的嘛。 眼前的王昌龄二十五六岁年纪,中等身量,面容有些黧黑,手掌骨节粗大明显是干农活干出来的,其人全身透出浓郁的劳动人民本色,跟那些插画上的风神飘逸简直差着十万八千里,画风完全不对好吧。 还是人王缙介绍的靠谱。王昌龄家境贫寒,青年时曾在家耕读为业。边种田边读书能读到如今这个地步,堪为知识改变命运的励志典范,上个感动中国都够了的,这样的人柳轻候想不钦佩都不行。 双方相互打量完毕,王昌龄终于开口了,“你是个和尚?” “野的,没有度牒,官府也不认” 这样的坦率让王昌龄有些猝不及防,“和尚不好好在庙里诵经祈福却跑来花魁大赛,哦,你是穿着僧衣招摇撞骗之辈” 尬聊,货真价实的尬聊啊,王昌龄这是分分钟都想杀死谈话的节奏。看来王缙对他性格真率的介绍也靠谱。 第三十七章 来,互相伤害! 得,谁让咱后世学了人那么多经典之作,也随之享受了那么多美的熏陶呢,哥你想尬聊咱陪着就是,哎,都是劳动人民,**何急嘛,“我虽穿着僧衣却既没有坑蒙也没有拐骗,甚至就连托钵化缘的事儿都没干过,少伯先生招摇撞骗之责实不敢领” “好伶牙俐齿,只是却还没回答某的问题,你一个和尚,哦,不对,是野和尚跑到遍是脂粉的花魁大赛作甚?” “野和尚也得吃饭哪,既然不能靠招摇撞骗,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受雇醉梦楼做个萧师胡乱混个肚儿圆,至于脂粉不脂粉的,少伯先生你着相了。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要吃饭”这个理由对于边种地边读书的王昌龄很有说服力,至于后面那些引自《波若波罗密多心经》的色空之说则直想让他发谑,一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毛儿都没长齐的小沙弥大言炎炎着红粉骷髅的景象真的很可笑。 王昌龄当真是哑然失笑了,这一笑间虽然依旧难改对醉梦楼把他闪在半空的恶感,但对眼前小和尚却着实没那么烦了。 心思一变之后再仔细看看,年纪小、容貌俊、眉眼空灵又会说话,这个小和尚的确让人讨厌不起来,“小小年纪才读了几本佛经就敢来卖弄般若空观,行了,有事就直言” “少伯先生想必已经知道萧五娘子的事了,在下冒昧而来是想请先生屈尊接受醉梦楼的礼聘” “栖凤阁可没说要我退回润笔钱” 柳轻候闻言笑了笑,“按照花魁大赛最新的章程栖凤阁已注定无法再战,无论他们说与不说,少伯先生又岂是那种无功受禄之人?” 王昌龄闻言哈哈大笑了两声,而后身子前倾盯住柳轻候“你既知某不是无功受禄之辈,又怎会认为某会朝秦暮楚?” 价值观差异太大啊。在后世看来理所当然之事到现在就成了朝秦暮楚,这就没法儿再说下去了,再说人就该认为是侮辱了。 从王昌龄的价值观出发他这一句反问就太犀利了,竟让柳轻候无言以对,只能就此偃旗息鼓。改造一个成年人的价值观?还是算了吧。 王昌龄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小和尚生气了?” 柳轻候摇摇头,脸上表情很平和,他的确没生气啊,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那为何一言不发?你这请人的诚意可是太不足了” 柳轻候没想到王昌龄还挺健谈,难怪他在盛唐诗坛有那么多好朋友,李白、王维、孟浩然、高适、王之涣跟他的关系都不错或许就与此有关。“先生朝秦暮楚四字一出,我此番来请就已是错,说那一句更是错上加错,现在焉能再知错犯错?” 王昌龄明显来了兴致,骨节粗大的手搓了搓,饶有兴致的继续又问,“你这小和尚说的真有意思,有钱不要,难倒我是傻子吗?” 柳轻候此刻只感觉蛋蛋疼,非常非常的蛋疼,好个大名鼎鼎的王昌龄竟然在把他当小孩儿逗着玩儿了,而且看样子明显是玩儿的很嗨啊,“少伯先生是想诓我年幼无知?若是如此只怕要让先生失望了” “噢?你说你说,快说” “少伯先生如此大才若是傻子,那置天下读书人于何地?你不是傻子却又不要钱,只是胸中自有坚持罢了,而且还自矜这份坚持远比润笔费更值钱,值钱的多” 柳轻候说到这儿毫不掩饰的撇了撇嘴,“自亚圣孟子提出义利之辨距今已有千余年了吧,少伯先生还将之拿来诓我做玩笑,了无新意,了无新意啊” 王昌龄听完再度哈哈大笑的同时搓着的双手拍的啪啪乱响,引得帐幕中人纷纷注目也毫不在意,其真率的性格在这一刻显露无疑,“你这小和尚有趣,而且看来还真知我” 柳轻候看着这种画风的王昌龄只觉有些风中凌乱,难倒这就是传说中的是真名士自风流?“佛家五大根本戒之一就是妄言,我一见先生就称久仰,乃是因为早听夏卿先生介绍过,你当我是说假的嘛?” 王昌龄闻言又笑,笑的柳轻候脑门子直抽抽,他就不明白了这有啥好笑的。尼玛穿越过来后怎么尽遇到不靠谱的,无色好哭,王昌龄好笑,一个哭的让人没有一点点防备,一个笑的让人猝不及防,奶奶滴个熊啊,心塞。 终于他不笑了,这才能正常对话“夏卿先生?你说的是王摩诘的胞弟王缙王夏卿?” 柳轻候点点头。 “那是个崖岸自高的清贵公子,眼里少能容人的,你这小和尚跟他什么关系,竟能让他跟你说到我?” “我在跟夏卿先生学诗” 王昌龄是真吃惊了,“学了多久,你是他弟子?” “已学半月有余了,未曾拜师” 王昌龄“哦”了一声后话题突然又是一转,“你来请我我却不能下场,那你醉梦楼今将如何?” 这跟查户口似的一问接着一问,心累啊。柳轻候实在是忍不住的再度叹了口气,“少伯先生既然不允所请,那就只有我自己下场了” 你不去,我去,我能跟你说我已走投无路了嘛,哥就是这么霸气! 王昌龄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而后将个骨节粗大,隐隐还可见老茧的大拇指高高翘起,差点顶在柳轻候脑门子上给他摁了个赞,“学诗半月就敢下场,啧啧,你这胆子可谓其大如斗。往昔在乡间耕读时乡人无知皆谓我狂,今天跟你一比,自愧不如多矣” 话痨,这绝逼是话痨啊!刚搭上话时柳轻候还担心王昌龄杀死谈话,现在则是他自己想要赶紧把这谈话给毙了,他后面可是还要下场的,现在只想静静。 于是他也就不那么客气了,反正你说我狂嘛,“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柳轻候本是想用这种狂语杀死谈话,没想到效果却是王昌龄调错了频道,完全领会错了,强憋着笑的他真的忍得很辛苦,“这就是你学诗半月之所作?你……真要下场?” 柳轻候知道他想错了,但瞬间恶作剧的念头突然浮现,拿我当小孩儿逗是吧,来,互相伤害呗。 一念至此,脸上顿时做出既迷糊又得意洋洋的神情,“对啊,你看,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七个字,七言嘛” 这边说完脸上神情又变做大义凛然,“好男儿岂能怯战,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我必下场。现在要去准备了,少伯先生告辞” 戏做完拔脚就走,他是真想走了,没事儿的时候吧弄点小酒儿跟王昌龄绝对是好聊友,但像现在这种情况,扛不住啊。 王昌龄总觉哪里不对,但还不容他反应过来柳轻候已经走了,当下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拽住柳轻候,“小和尚你听我一句劝,别下场了,花魁大赛年年有,不妨等诗学好了再来” 柳轻候心里很有些小感动,这是不愿他出丑丢人,后世那个张若虚的铁粉老班没讲错,王昌龄的确是个厚道人。 柳轻候蓦然扭过头来,低声吟了一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而后趁着王昌龄细思诗句的时候挣脱他的手走了,临走前当然没忘了给这位年纪轻轻却看着像大叔的诗豪眨眨眼睛,抛个媚眼儿。 当他以极拉风的姿势走出帐幕门时,身后果不其然响起了“啪啪”的击掌声,“好个小和尚,竟敢……” 帐幕门一放,王昌龄的声音尽被隔离。 柳轻候拉风的出了帐幕门在外面站了站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呀,所有下场诗客都是在里面候场的,我特么跑出来干吗?看来人是真不能装x啊,但问题是刚才走的时候姿势实在太拉风,拉风到现在都不好意思回去了,再则王昌龄那个话痨也是大问题。 回不去就不回去吧,反正在这外面也不妨碍,还更清静。 第三十八章 这是个小妖僧! 柳轻候转到帐篷背人的一侧独自徘徊,反逗过王昌龄的快意消失之后心里涌起的就全是忐忑了。 待会儿就要下场了,现场抓阄的即席赋诗,给的时间连一柱香都不到,这可拿他娘的什么下场啊。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唐人对诗的狂热简直无法理喻,考公务员考诗,宴饮唱诗,亲朋好友送个别也得赋诗相赠,就连娶个媳妇儿入个洞房都得诗诗诗,特么就不累嘛,坑爹啊。 柳轻候心里在疯狂吐槽,脑子里却是将后世课堂及王维讲义中的诗歌理论拼命调出温习,没有丝毫底气的临阵磨枪太毁脑细胞了,脑袋里可怜的单核cpu猛挂挡狂给油,差点整爆瓦。 没容他徘徊好两圈儿,开场锣咣咣敲响,比赛正式开始。 突如其来的锣声听在柳轻候耳中就跟“吉时已到,行刑”的断魂炮没啥区别,腿一软差点没摔个趔趄。扶着帐篷站定,脑子里的那些个诗歌理论竟全都不翼而飞跑光光了。 这一刻热锅蚂蚁般的狼狈简直让柳轻候销魂的欲仙欲死,咬牙切齿的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不玩儿这种全无把握的高危动作了,尼玛会折寿的啊!这对于一个有志于长寿者而言简直不可接受,绝不。 然而再吐槽发狠也并没有什么卵用,稍稍发泄释放了些压力之后,柳轻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忖应对之道。 若运气实在不好那就只能认输了,这没什么好强撑的,强撑到时候只会更丢人。关键的关键是自己一认输也就意味着醉梦楼彻底败阵于此次花魁大赛,这到底会给醉梦楼带来多大影响?又该如何应对?自己又如何在醉梦楼中自处?这些无一不需要仔细的评估。 柳轻候沉迷于自己的思忖甚至没留意到外界的动静儿,直到王缙与王昌龄联袂而来。 “你怎么躲在这儿?若非有王少伯在,谁能找到你?”王缙说完,王昌龄立马接了一句,“夏卿到处找你” 柳轻候收起焦虑挺胸拔背,面带浅笑,说是装也罢,爱逞强也罢,总之柳轻候从小就不喜欢把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哪怕是他那对离婚后分别重组家庭的父母面前。 王缙一脸凝重,“听王少伯说你要下场?崔颢没来?” 柳轻候点点头,“醉梦楼毕竟是上一场比赛的魁首,这次若是连场都不上,行会那里无论如何交代不过去的。我去撞撞大运吧” 王缙眉头紧皱,“浑话!你以为是博戏,是能撞大运的事儿?” 王昌龄一直站在旁边,因他俩在说话所以一直就没插嘴,此刻终于是忍不住了,凑前一步指着柳轻候对王缙讶异道:“这小和尚诗才极佳,难倒夏卿你还不知道?好你个野和尚不仅戏耍于某,就连诗师夏卿也敢瞒骗” 这下子轮到王缙惊讶莫名了,看看王昌龄又看看柳轻候,实在无法也不敢相信。 蛋疼的感觉又来了,柳轻候算是看透了。七绝圣手王昌龄为人豪爽真率,且对朋友极热心,这都是难得的宝贵品质。但与此同时,他自带的话痨与帮倒忙属性也着实让人有时哭笑不得。 难怪啊难怪,难怪孟大山人孟浩然之死与他多多少少有点关系,人有时候太热情了别人还真是扛不住。 王昌龄见王缙不相信自己的话,热情的个性顿时就有些激动起来,“夏卿你听着啊,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两句诗如何?” 都是从小学这个玩儿这个的,活儿好不好一眼就打出来了,所以王缙几乎没耽误时间品评什么的,王昌龄一说完他便点头道:“这两句写景有声有色,师法谢灵运名篇《登池上楼》之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而毫不逊色,且能于描摹美景之中含蕴人事代谢之哲理,景理交融,堪为名句” “夏卿好眼力,就凭刚才这番品鉴,今日主评判也尽做得了”王昌龄爽朗一笑中手指再度点向柳轻候,“这样的名句可是出于你诗徒之口,他有如此诗才你还担心什么?” 王缙的眼神猛地打过来,星闪如电,“果真是你?” 柳轻候毫不犹豫的摇头,“不是我” 这下子王昌龄不干了,“你这小和尚能有多少经历见识,又见过几个诗客?如此佳句断没有我没听过你却知道的道理,夏卿你可听过?看看,小和尚还不老实,不是你是谁?” 这真是要了命了,今天来找王昌龄绝逼是个大错误,实属出门没看黄历啊。当然更要怪自己选错了挑逗对象,尼玛现在自食恶果,分明心里都急得冒火了还得为这两句诗缠杂不清。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喊叫“醉梦楼”,三人应声看去,柳轻候随即扬手而应,“在这儿,醉梦楼在这儿” 喊叫的是个二十郎当岁的赛会工作人员,看清楚柳轻候后笑着走过来,“原来是花和尚!怎么,今天是你下场?啧啧,如此年纪的小诗僧,失敬失敬,马上就到贵楼了,请随我来” 王缙、王昌龄的两对目光刷的扫射过来,“花和尚?” 那赛会工作人员见三人脸色都不对,一愣后道:“这称呼就是从贵楼传出来的呀,怎么,三位不知道?” 你是和尚我是花,哈,此刻柳轻候真想把楼里那个蜘蛛精阿姑屁股给打肿。涩涩的冲王缙两人笑了笑,“玩笑,是个玩笑。那两句诗真是非我所为,其来历就与我刚才所说的撞大运有关,且等下场回来之后再为解释” 柳轻候说完,一合十之后跟着那工作人员往舞台那边走去。 王昌龄看着柳轻候的背影,“夏卿,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小和尚?” 王缙闻言嘴角一笑,每次想到这个他都会如此,毕竟第一次见面时小和尚背对佛像手捏鸡腿的造型实在是太惊艳了,“终南山中偶遇的” 反正此时无事,王缙也就将第一次与柳轻候见面时的情景细说了,只是隐去了杨崇义的身份。 王昌龄听着听着就开始搓手了,这是他遇事来了兴致的典型表现,听王缙说完之后当即道:“他哪儿是夏卿你说的有一点儿灵气捷才,若依我看,这简直就是个小……妖僧,对,就是小妖僧” “少伯兄与无花相识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吧,何出此言哪?” 王昌龄笑着将他与柳轻候刚才的见面经过说了一遍,“从夏卿你说的禅语机锋到他刚才与我的对谈,还有那两句诗,还有他与你我初次见面时的那份从容沉稳,以及对我心性的把握,这是个十五岁的山野僧能做出来的? 适才我见他长的清俊且风仪甚佳,遂有心逗耍一番,结果反被他给逗耍了,这样的小和尚还不够妖?哈,脱了僧袍是妖怪,披上僧袍就是妖僧” 王缙听的是哑然失笑,同时对小和尚也越发的看不清了。亲眼所见再加上这听说的,小和尚的表现与他的年龄以及山野僧的出身反差实在太大,以至于面对王昌龄小妖僧的品评他竟无言反驳。 “若依着少伯兄所说,那本朝的妖怪可真不少,远的不提,就武后朝的初唐四杰那个不妖?王勃、杨炯、卢照邻且不论,就是四杰里排名最末的骆宾王,七岁《咏鹅》轰传天下,不比无花妖的多了? 第三十九章 一个纸阄儿赛千斤 还有那些应神童科考试得中的神童们,个个都是妖怪,少伯你难倒忘了杨炯杨盈川十岁即应神童试高中,待制弘文馆的旧事?跟他们比,无花差之远矣” “那不一样,他们只是读书习文上早慧些罢了,无花却是能窥人心,小小年纪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能准确查知某之心性,这一点四杰谁能做到?” 王昌龄说到这儿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风猛然一转,“哎,本朝好神童,认为是天降祥瑞之兆,所谓人瑞一老一小嘛,以无花之才尽可以举神童啊,他还能考不过?” 自己说完没等王缙答话,自己又“啪”的一击掌,“不行,无花年纪已到十五,没资格举神童了,哎呀,可惜,太可惜了” 一边说着可惜,一边嘴里啧啧有声,惋惜之情真真是溢于言表。 王缙嘴角扯了扯,他以前并没怎么跟王昌龄交游往来过,现在可算是知道兄长王维家信中所说“王少伯为人情热于中,言健于外”的真实含义了。 “少伯兄且先不必为无花叹惋,这一曲结束就该是醉梦楼了,妖不妖的且看他此番表现” 他们这番对谈柳轻候自然是不知道,他现在正是郁闷的不行。一切都源于刚才那工作人员告知的一个新规则,意思是说今年的花魁大赛要跟朝廷的进士科考试接轨,进士科考试考诗时只考律诗,且是限题限韵,花魁大赛也要比照办理,非如此不足以提升大赛的x格。 他刚一听到这个今天才刚刚冒出来的新章程当真是又气又怒,同时心里又凉。 黑幕!这条新规突然出台的背后绝逼是有黑幕!好吧,这个以后再说,至少是等抓阄之后再说,当下先得定心定气。 娘啊,凉啊,凉凉啊,就这一条新规把他前两天封闭后园所做的万一之准备给彻底废了个精光。 前两天他跟许公达、九娘凑在一起鼓捣的是宋词制曲。按照豪放与婉约两类制了两支曲子,虽然是许公达亲自操刀,但因为时间太紧,实话实说那曲子其实非常一般,但好就好在变化灵活,临场稍稍调整后就能搭配字数不同的宋词演唱。 唐诗咱背的不够多那就加上宋词呗,反正虽然都叫着宋词,但其实词早在前隋就已出现,李白、白居易也都写过,唐人并不陌生,认为它是诗之变体,名字也不叫词,而是叫“诗余”。 诗余也是诗啊,不违反规则。而且跟诗比起来,其实词明显更适合配乐演唱,唱出来也更好听,这是前两天柳轻候提防崔颢的应急后手,也是今天唯一且最后的依仗,是他敢跟着工作人员来舞台的最后一点底气,是跟王缙说撞大运的资本……现在全特么被废了。 宋词一废半壁江山没了,剩下的还得再过只能是律诗,以及还要限题、限韵三道筛子,这……娘啊,凉啊,冰冰凉啊。 再凉该来的也躲不过。前面参赛的歌伎刚刚表演完,柳轻候即刻被引上了舞台靠向观众的右侧角落,那里置有一小几,上面放有文房四宝及香炉一支,炉中插着只有正常燃香一半长的短香。 刚在小几前跪坐好,立时便有行会工作人员捧着一只小白瓷坛子上前,把坛子冲着下面的观众绕了几圈后送到他面前,打开坛盖示意抓阄。 柳轻候伸手进去抓了一个。他这边阄儿刚拿出来,那工作人员放下坛子就开始用火煤子燃香。这支燃香的时间基本正好够九娘走上舞台整理好乐器,香尽诗不出,或是出了却违了规矩便等同落败,结果自然就是惨遭淘汰。 自他一亮相,舞台下的气氛顿时就跟刚才大不同,纷纷攘攘的喧闹陡然而起,比之前来的都热烈。 “和尚!娘子快看!是个小和尚!” “魁首,魁首,他家就是上一赛的魁首” “上次他就上过台,不过是个捧琵琶的” “花魁大赛里出来个和尚,真他娘稀奇。这年头儿和尚不念经,该作诗了” “侯三儿你知道个屁,且向孙先生请教请教,历来诗僧多的去了,哼,没见识!” …… 柳轻候近在咫尺的舞台下喧嚣充耳不闻,此时他所有的关注乃至力气都在手中那个小小的纸团上面。 一个小纸团似有千金,柳轻候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打开了纸团。 他开的慢,所以上面的字是一点点显露出来的,首先露出的是两个字: 七律 律诗不是五律就是七律,既然已经限定是律诗,那这两个字包含的信息就不那么重要了。 把刚刚深吸进来的气吐出去,再深呼吸了一回后字条再被展开些,露出的依旧是两个字: 寄情 刚刚七律限定的是体裁,是诗歌的形式;而这“寄情”二字限定的就是题材,也就是诗歌的表现内容。 看到这两个字,柳轻候心中一喜,好好好,运气还算不错,这个题可真不算偏,陆机在《文赋》里说诗是缘情而绮糜,抒情诗在诗歌里可谓是主流的题材了,这要是抓个出游仙诗或者是玄言诗那样的窄题,甚至不用再往后看,当下直接就是个死翘。 再度换了一口气后,柳轻候拨开了纸阄儿最后的折叠,这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心脏都停跳了。 题目彻底大白于眼前,纸阄儿最后的折叠隐藏着的只有一个字: 看 这就是给定的限韵。整个抓出来的诗题意味着柳轻候需要在燃香烧尽前整出一首最讲形式严谨的七言律诗;内容是寄情之作;全诗所有需要押韵的地方必须是与“看”同韵,而全诗最后一句的最后一字则必须以“看”字来收结全篇。 看字不算险韵。终于看完全题,柳轻候心底长出一口气,概而言之今天运气还算不错,抓阄抓到的题总体上中规中矩,偏难险怪都算不上。 cpu猛挂挡狂轰油,就特么爆瓦也顾不得了,刹那间的速度之高差点把承载硬件都给烧爆炸,但都这时候了哪儿特么还顾忌得上这个,柳轻候唇舌微动,看看看看看看看,最后一个字是看的七言律诗就别干看着了,快给哥死出来! 在他展题看完陷入沉思后,舞台下的喧闹开始渐次平息,此时此刻,上至舞台上坐着的五评判,下至人头涌涌的观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舞台一隅的柳轻候身上,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昌龄的性子远比王缙来的活泼跳脱,见柳轻候展题之后只是不动,又是好奇又是急,绕着王缙溜溜转个不停,“也不知抽的是什么题?看看那香,怎么还不下笔?” 这种倚马可待的现场考校最是激动人心,王缙虽然没有像王昌龄表现的那么直接,人也自是紧张,紧盯着柳轻候和燃香一言不发,嘴唇抿的铁紧。 没动 那边供参赛者更衣换装的帐篷已经掀开,一身娇俏嫩黄裙的醉梦楼萧九娘子盛装而出开始走向舞台。 没动 一步一步,小丫头九娘身段婀娜多姿的每一步就像催时鼓的鼓点敲打在观者们的心上,当此之时,距离舞台近的地方当真是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还是没动 王昌龄的手搓的嘎嘣乱响,这已经不是搓,而是在狂捏指节了。好奇心到了顶点,急也急到了顶点,就他自己亲自下场上台也绝不会比现在更紧张,不,他这种血液里都流淌着诗的怪胎压根儿就不会紧张,只会享受,享受这个舞台。 王缙这会儿哪有功夫搭理他呀,全部心神只在萧九娘子和柳轻候身上,若是隔的极近兴许还能听到他微不可闻的嘀咕,“慢点儿,走慢点儿……” 第四十章 谁与争锋? 眼见萧九娘子都已上了舞台,燃香也几乎烧尽柳轻候还是没有动作,王缙长叹一声,“时间太短,全仗捷才,难哪!少伯兄,现在你还要说他妖吗?” 话音刚落就见王昌龄又搓又捏的手掌猛然分开,而后一手变掌为拳狠狠在另一只手上,发出“啪”的一声断响,“动了动了,开始下笔了” 王缙目光急转回去,果见柳轻候已经俯下身子正在书写,再瞅瞅那燃香,素性沉稳如他也忍不住跟着王昌龄几乎是在喊,“快点儿快点儿” 柳轻候放下笔开始轻吹墨迹时,燃香正好烧到尽头,积攒的香灰不堪其重掉进香炉。王缙刚才完全不自知中憋住的一口气猛的吐出,声响之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当此之时跟他一样反应的人着实不少,刹那间如释重负的吐气声竟联成一片,蔚为壮观。 “还好,小和尚终究是写出来了” “是啊是啊,这要是上一赛的魁首口都没开就下场,那可真是太败兴了” “看他写的如此艰难,也不知写出个什么玩意儿,别让人失望才好” “不好说啊,这么短的时间能写出来就不错,十分本事怕是最多施展出的只有六分,此前已经听过的我等均感平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毕竟不是谁都有王勃王子安那样倚马可待的捷才” “云辉兄此为正论,我等且安心看这魁首的成色吧,前有《春江花月夜》的惊艳,这一场莫要让人太失望才好” 下面观众们如云的议论中,一个天生大嗓门的大赛工作人员走到舞台前缘,将柳轻候抽中的题目分左中右各宣读了三遍。 在此时间里柳轻候则是到了怀抱琵琶坐定的萧九娘子身边,抓紧时间给他讲解诗意情韵。 王昌龄听完诗题后又是一抚掌,“不偏不险,是个正题,小和尚运气不坏” 王缙点点头,“寄情!此题可开处甚多,也不知他作何选择?” “夏卿你性子就是急,马上就听到了,有甚好急的,等着就是” 这话说的王缙竟无言以对,刚才又是搓又是捏又是砸,又是滴溜溜乱转的也不知道是谁,说我急?率真,哈,果然率真哪! 舞台上一声琵琶响起,瞬间终结了舞台下各方的纷杂议论,同时也将所有的眼神与注意力再次聚焦,只不过焦点换成了盛装嫩黄裙,容颜如玉的萧九娘子。 琵琶起音不高,只中平而已,音声柔婉,哀而不伤。天天跟许公达住在一起,柳轻候的刻苦习萧无形中也影响到小丫头琵琶的练习,从上次比赛后至今,这琵琶技艺又有明显的提升。 琵琶声声中,歌喉曼展,观者们好奇已久的第一句终于柔转而出,“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王昌龄眉梢猛然一挑,由衷赞道:“开篇不俗” 王缙点点头没有说话,双眼只紧盯着萧九娘子。 三四句紧随其后而出,就听萧九娘子缠绵深致的声音唱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回先动容的却是王缙,“好颔联,好双关,用语自然全无斧凿之痕却情深如许,动人肺腑,名句!少伯兄,我断定这两句一出必成名句。好个小和尚,竟将男女之情寄的如此深挚动人,难怪别人唤他花和尚!” 这回换了王昌龄没有说话,盯着萧九娘子的嘴,脸上表情有些奇怪。 后四句悠悠而至: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此时歌儿舞女们唱诗一般都是三遍,又称三叠,回环往复,深情款款。第一遍唱完后,萧九娘子琵琶一抹,进入二叠。 王昌龄不再看九娘子,低下头将整首诗完整的自吟了一遍: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吟罢,他脸上奇怪的表情消失了,双手又开始搓起来,“颔联那两句太佳,我只恐其后继乏力,弄成个有名句而无名篇就太可惜了,现在看来刚才实是多虑了。夏卿,如何?妖不妖?你说妖不妖?” 在诗歌一道上王缙精于品鉴更胜于创作,因是品味的细致所以从诗境里出来的就比王昌龄慢,此时犹自沉浸其中的他甚至都没听清楚王昌龄说的是什么,嘴里随意回应着,“妖,妖,妖” 王昌龄大笑,“某该庆幸今日还好没下场,限时限题限韵本就极难,此诗一出,纵然常建也要避他一头锋芒,今日场中,还有谁可堪争锋?” 似乎就是为了应和他的话,诗客们候场的帐幕门猛然掀开,里面的人一涌而出,目注高台微微侧首,要将萧九娘子所唱听的更清楚。 距离这么近,其实他们在帐篷里也是听得见的,此时表现不过是有些不可置信,非得亲耳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确认罢了。 二叠之后又是三叠,等明白无误的听完之后,诗客中已经下过场的脸色倒还平静,只是无奈摇摇头罢了;那些候着还没下场的表情可就不自在的很了,面露苦相者有之,抓耳挠腮者有之,面色凝重者有之,不一而足,一言难尽哪。 三叠已唱到尾声,最终收声停音作结。九娘已经收了琵琶,舞台下面却没什么动静,这可是今天比赛以来前所未有过的,前面纵然再差总有个响动,就是喝倒彩那也是个声儿啊。 就在她莫名所以进而有些心生惶惶的时候,舞台下方站在观者最前方的襕衫士子群中猛然大爆出一声“好”,声音之大之突然吓得九娘双手一颤,心爱的琵琶好悬没掉下去磕在舞台上。 下方观者们多是直观感觉好听,感觉这一首跟前面听到的都不一样,但也正因为如此反倒拿不定主意,所以听完后才沉默了一会儿,怕喊错了遭周围人鄙视。 现在前排那些读书人突然集体爆彩,这可是今天的头一遭,他们这一爆瞬间点燃了舞台下其实极短暂的安静,刹那间彩声掌声蜂拥而起,来的既猛又烈,仿若雷鸣。 九娘名义上是醉梦楼的阿姑,但其实从未见客,上次第一轮比赛中也只是作为许公达的陪衬,完全没有作为焦点人物被人蜂拥喝彩的应对经验。可怜的小丫头此刻真是被舞台下过于火爆的场面吓住了。 本是粉肌玉肤的脸上通红通红的,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整个人抱着琵琶茫然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鹿在森林里瞪着水汪汪澄澈的眼睛全身瑟瑟。 彷徨无措中她的眼神终于抓住了依旧站在舞台最角落的柳轻候,这个坏蛋竟然在笑,笑的眉眼弯弯开心极了,这还不算,他那高举起的双手还在若合节奏的使劲拍着巴掌,似是在刻意引领下方观众跟他一起。 九娘真的是马上就要哭出来时,终于从可恶的无花的唇形上读出了两个字,致谢! 哦,对,致谢,是应该致谢! 有了指引,此刻的九娘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琵琶向舞台下方躬身为礼,但结果却是她一行礼下面的彩声就跟反弹似的越大,又把她吓一跳。她又行礼,又反弹,其间下方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并开始效仿柳轻候拍巴掌的动作,而且拍的越来越合节奏。 第四十一章 夜梦遇仙李义山 于是此次花魁大赛第二轮比赛中最搞笑也最欢乐的一幕就此上演,拍巴掌,大家都按照一个节奏拍巴掌,就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使得单纯的观众也变成了参与者,喝彩成了台上台下互动的游戏,每一个人都能参与进来,气氛已没有刚才的热烈,却更多了笑嘻嘻的欢乐。 只是苦了九娘啊,她变成了关注的焦点,台上台下互动的核心。这一幕也让观摩区的其他参赛者们既羡慕的发狂又瞠目结舌,原来致谢喝彩还能这么玩儿? 人潮欢乐的互动持续了好一会儿,柳轻候见九娘还在傻傻的致谢,然后引来下面合着节奏的鼓掌,然后又致谢……终究是看不下去了,这傻丫头啊,心眼儿怎么这么实在,这弄下去什么时候是个结束? 还有赛会工作人员也是,怎么就不知道出来控场呢?或许他们根本就是乐见这样的场面,年年举办花魁大赛不就是为了扩大影响,招徕客人嘛,既然大家玩儿的都高兴,那就玩儿呗。 等不来工作人员,柳轻候只能自己上了,走到舞台中央跟九娘一起谢了一礼后,拎过琵琶把小丫头领了下去。 最后一遍送两人下舞台的彩声份外响亮,跟彩声一起响起的还有无数笑声,这个很玩法很好,很欢乐,大家都表示很开心,与此同时也就更深刻的记住了那个眉目如画的嫩黄裙少女。 九娘刚下舞台就张牙舞爪的冲柳轻候又拧又打,不知在眼眶里转了多久的水珠子也终于滴了下来,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 柳轻候知道刚才那番经历对小丫头而言受冲击太大,她现在有着明显的晕舞台的症状,所以也不躲,笑嘻嘻的任她发泄,反正又不真疼。 等九娘情绪平复下来后,柳轻候又亲自把她送到了观摩区,沿途其他那些歌儿舞女们眼中炽烈的羡慕把小丫头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给弄红了。 萧大娘子一看到九娘回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把小丫头狠狠按在了自己怀里,眼圈儿激动的发红。 柳轻候把人送回来之后转身就出了观摩区往王昌龄、王缙那里赶。 王昌龄、王缙还站在上台前三人说话的地方,见他过来,王缙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柳轻候看王昌龄向着舞台引颈而望的样子,心中一动,“常建?” 王缙点点头,“今天还安排还真是巧” 巧吗? 柳轻候没再说话,稍稍站在王缙身后去看舞台上正在奋笔疾书的常建。 未来以一首《题破山寺后禅院》名垂诗史的常建年纪与王昌龄差不多,都是二十多岁。同样是中等身量,但因人瘦,看着就比王昌龄显高,身穿一袭质料普通的士子襕衫,当其放下笔抬起头时,可见面容整秀,眉眼间有着极明显的孤高耿介之气。 这人往那儿一站,衣裳一穿,就是标准的诗客模板哪! 常建写完诗之后,有工作人员跟刚才一样上前宣题,抽中的题目是五律、赠别、限“吟”韵。 王缙听完看了看柳轻候,“本朝自初唐起每每送别辄好赋诗以赠,久之已成风尚。凡我辈读书人写的最多的便是这赠别诗了,几乎张口可来。吟亦是诗之常韵,常建抽中的这道题可比你那个来的更简单” 柳轻候笑笑,“都是搏运气的事儿,谁说的准?” 这时旁边王昌龄突然插话进来,“夏卿此言也不尽然,就是因为赠别诗写得太多,所以想要出彩就变得极难。且看本朝定鼎至今,除了王勃王子安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外,又有几首能脍炙人口的赠别诗?” “这倒也是一理,怎么,少伯兄与常建有旧?” 王昌龄闻言一笑,“旧情是没有的,我也是此番来京后才与之相识,说不上深交情,却喜他是个耿介的真君子” 原来如此。柳轻候与王缙相视一笑,两人都不再说话,静等舞台开唱。 片刻之后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年纪在十六七,同样怀抱琵琶的女子,这女子方一露面,王昌龄即赞了一声,“清扬婉兮,好个美人”,闻此一赞,就连柳轻候身边的王缙都随之点了点头,显然很是认可这赞语。 “清扬婉兮”语出《诗经》十五国风中的《野有蔓草》篇,清是形容女子的目之美,扬则是形容眉之美。 柳轻候再度抬头细看,舞台上女子果然是眉飞目秀,清丽如古画仕女,其人眉目如此,偏偏身形却一点都不瘦,身量高且饱满,正合唐人审美习好。 柳轻候撇撇嘴,也没见比小丫头九娘漂亮到哪儿去嘛,哼,两个老色鬼。 琵琶轻拨,正式开唱,至此柳轻候也不得不承认此女或许并不比九娘漂亮,但无论是琵琶技艺还是歌唱技艺却都实打实的更胜一筹,由不得他心里酸酸的想,哼,大着两三岁呢。 等歌声一出,柳轻候也就不再留意女子,低下头凝神细听歌词。诗为五律八句: 贤达不相识,偶然交已深。宿帆谒郡佐,帐别依禅林。 湘水流入海,楚云千里心。望君杉松夜,山月清猿吟。 “咦,这诗倒是与一般的赠别略有不同” 王缙侧过身来,“是留别,此诗如何?” 柳轻候略一沉吟,“以我拙见,此诗可谓得一‘清’字,诗风清淡,语言清丽” 王缙好好将柳轻候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正在柳轻候莫名所以的时候才开口道:“你便不学作诗,这品鉴一道也尽可学得” 两人正自说着,王昌龄稍稍叹了口气,“诗固然是不错,但相较于常建的诗艺却只是中平而已,可惜了!此女虽歌艺双绝,无奈所唱歌诗终究是逊色于你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主评判既为诗家,结果也就不问可知,你醉梦楼再占魁首当是意料中事” 柳轻候闻言嘻嘻一笑,摇手道:“‘相见时难别亦难’这诗虽是从我手里写出来,但作者可不是我,两位万勿误会” 王昌龄、王缙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王昌龄双目炯炯的盯着柳轻候,“你是剽窃他人之作?” 王缙亦是脸色凝重的抢过话头儿,“无花,慎言!此诗绝佳,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唱出,旬日之内必定哄传长安,一载之内就当遍传天下士林,剽窃二字一旦坐实,就是身败名裂,此生休想再有翻身余地” 柳轻候淡然一笑,“少伯、夏卿两位先生勿急。此事说来话长,其中又颇有神异处,这里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到我那暂居之地为两位细细分说如何?” “走”王昌龄说走就要走,正好这时常建从舞台上下来,他又上前一把抓住常建,催促柳轻候赶紧走。 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急性子啊!柳轻候无奈,匆匆往观摩区跟萧大娘子说了一声后领着三人回到了醉梦楼后花园。 进到柳轻候的房间,也不容搞什么奉茶,王昌龄刚刚坐下就已迭声催促。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唐人对诗的虔诚从三人此刻的表情就已显露无疑,柳轻候见他们急成这个样子,也就不再耽搁,“关于这首诗的来历还得从三天前夜里说起……” 随后柳轻候便绘声绘色的给王昌龄、王缙和常建讲了一个神奇夜梦的故事。那天白天王缙、杨达来访,听说崔颢的事情后当夜他便因为担忧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夜中也不知翻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就见一清雅如仙的男子跨月而来,自言其姓李,名商隐,字义山,祖籍怀州河内,生于郑州荥阳。男子竟是知道他正在学诗,遂与其畅言诗事,此前所说‘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就是从他话中听得。 那男子容貌风仪无不绝佳,兼且言辞可采,妙论迭出,与之相对如沐春风,浑然不觉时间之流逝。直至外间偶有鸡鸣之声传来,男子乃起身辞去,并留下一诗相赠,其诗正是这首“相见时难别亦难”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相见时难别亦难’实为这位李义山所作” 第四十二章 哥哥们,得往下找! 听柳轻候说完,王昌龄、王缙、常建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他,三人面面相觑良久,竟无一人发一言。 柳轻候神情端肃的看着三大名人瞠目结舌的样子,心底里差点要笑爆。 此前为反逗王昌龄而走火说出“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名句后,柳轻候就开始考虑解释的事情了。后来在舞台上抽题想诗,结果又正好撞上李商隐,这是巧合,也是天意啊。 就是这“天意”二字给了柳轻候如此解释的灵感,而此灵感同样出于唐人。 中唐大历时期有所谓大历十才子驰名天下,十才子中居于魁首的诗家姓钱名起。这钱起若论诗歌成就在整个唐诗史上算不得第一流,但他却写出了整个唐朝三百年堪称最著名的考场诗《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湘,秋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风清。 正是凭借这首诗,钱起一举高中。事后人们问及创作缘由,得到的回答却是一个神之又神的故事。 钱起自己说他赴试途中曾路过湘水,因拜谒湘灵庙错过了赶路的时间与宿处,当夜只能夜宿庙中。 结果睡梦之中湘灵,也就是娥皇、女英显灵,并在其梦中留下了一首诗。早晨起来还觉诧异,结果一上考场看到考题,居然正是梦中那首。 因科举在唐代影响大,钱起身为大历十才子之首名声又大,所以他的这个故事被传的沸沸扬扬,是最让唐人津津乐道的科场佳话之一。 至于此事的真伪,那就哈哈哈了,至少柳轻候是不信的。但这个唐诗典故却实实在在提供了个好思路,譬如说应对眼下这局面。 又等了好一会儿,王昌龄三人还是大眼瞪小眼的不说话,柳轻候肚子几乎笑爆,托词要去准备茶汤,出了房间。 从房间出来后身子一转便蹑手蹑脚到了另一面墙的窗子下面,听墙角,嘿,现在正当其时。 不出预料,他这一走,里面三人就议论开了。 首先议论的自然是他柳轻候说法的真假。事情听着真的是太假了,跟鬼话一样,不,其实本来就是鬼话,这让人怎么信? 但问题是不信又该怎么解释“相见时难别亦难”这首诗是怎么来的? 这诗的好坏有目共睹,这样的好诗以他们三人的见识都没听过,那就说明这首诗既非前朝又非本朝所作。前所未有的佳作在今天出现了,谁写的?总得有个人写吧!要么是柳轻候故弄玄虚,要么就是他说的那个李商隐。 若说是柳轻候写的然后自己又故弄玄虚,除了王昌龄外,别说常建,就是王缙都不相信。无论是笔力以及人生的情感体验柳轻候都太单薄了,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和尚,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他写出这样的绝妙佳作嘛。 即便再荒诞,三人也只能接受那诗确实是李商隐所写。 然后三人开始琢磨李商隐,先是相互探问是否听说过荥阳有这么个人,得到否定回答后,三人又开始往上溯历史,想从诗歌史中找出这么个人,结果自然也是一无所获。 听着里边学术考证似的严谨讨论,柳轻候在外边听墙角听的差点没笑死。嘿,哥哥们,方向错了哈,人还没出生呢,得往下找! 忍了又忍总算把要喷薄而出的爆笑压回去,最后听三人说此事先放着,等下去之后在士林里找姓郑的好好打听打听。 小和尚说李商隐是生在荥阳就是个线索。那荥阳可不是个普通地方,荥阳郑氏位列五姓七望,国朝初年太宗皇帝让当时的宰相兼文坛盟主虞世南编订《氏族志》,人荥阳郑氏可是仅次于博陵崔、范阳卢、清河李而位列第四的大士族,座次比王缙出身的晋阳王氏来的还高。 在荥阳就没有郑家不知道的事儿,只要遇到郑家子弟没准儿就能问出些什么来。 见三人讨论的差不多了,柳轻候才蹑手蹑脚离开窗户,而后轻咳一声施施然重新回到屋里。 人刚走进去就见常建肃容起身,然后端端正正给他行了个礼。这把柳轻候吓一跳,身子避开以示不敢受礼。 “我朝重诗,甚或以诗科举,以诗取才,诗名几无异于功名。若别人遇到这样的事多半是将诗据为己有以扬其名,至少也是缄默不言弄它个似是而非。能做到无花你这般坦荡的实在太难得了,一梦之私尚且不肯亏心,此真慎独君子也,常建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先生何曾输了?跟你比诗才我是拍马难及啊,先生万勿客气,请坐,请坐” 柳轻候忙不迭的让着,谁料常建却怒了,双眼圆睁的盯着柳轻候,“谁在客气,莫非和尚你以为我说这番话是虚伪矫饰?既然如此,留之何益,告辞!” 瞅瞅这翻脸翻的那叫一个利索,为人耿介到这个地步,难怪哥哥你把人生的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 才气大、名声大、中进士还早,真可谓少年得志的典范人物却一生仕宦都不得意,最终长期沦落江湖,一生遭际直让后人叹惋不已。 柳轻候心中叹着,手上急急忙忙拦着,又陪礼又认错的好歹把人给留下来了。太特么有个性了,个性到你都不敢跟他客气下,简直活就是个爷啊,心塞! 这边刚安抚住,那边王昌龄又搓着手夸上了,“此言不谬。当年诗坛领袖如宋之问者,为了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名句不惜闷杀外甥刘希夷以夺其句,可见因诗害命都是有的。 无花你偶得如此佳诗却能做到私梦而不亏心,这等弃天下诗名如敝履的高义之举确是坦荡君子,士林典范。今日能与你结识,某亦觉幸甚” 王昌龄满脸赞许欣慰的说完,常建当即朗声称是,王缙虽然没说话,头却是也点了好几回的。 柳轻候在后世就自认脸皮不算薄,现在却被夸的好悬站都站不稳了。被两个名垂诗史的人物这样不要脸的猛夸,哎呦,快拿血压计来,血飚的我头晕,也不知血压冲到几百几了,对了,不要电子的啊,要水银的,水银量出来的准! 王昌龄是个急性子,跟栖凤阁的事情又没了结,事情听完后起身就要走。他一走常建、王缙也就没再留,三人结伴而去。 只不过走之前王昌龄与常建都特意向柳轻候通报了个人信息,诸如字啊号啊籍贯什么的,也一并通报了他们在京中的住处。 柳轻候早听王缙说过士林中的一些规矩,知道这是两人要与他正式定交,当下也忙收了脸上的笑容,认认真真报了自己的信息。 野法号:无花;终南山中漏春寺首座;至于名字,想了想还是报出了后世的本名柳轻候。 “呦,没看出来无花你还是个首座,失敬失敬!” 柳轻候向王昌龄嘿嘿一笑,“夏卿先生去过的,就是一既破且穷的山野小寺,终年不见香客,和尚加我一起两个,度牒却是一份没有” 王昌龄闻言伸手指着柳轻候哈哈大笑,旁边站着的王缙也自莞尔。倒是常建问了一句,“你这是家庙?” 第四十三章 故事全崩了! 柳轻候一愣,“何出此言?” “寺名漏春,乃柳之别名,你俗家又姓柳,一般只有家庙才会如此取名啊” 嘿,漏春寺的名字还有这说道儿?柳轻候嘴里回答着常建只说不知,心里却是留下了一个印痕。 一个山间小寺却取了漏春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莫非真跟姓柳的有啥关系?这个柳又是哪家的柳? 三位都是贵客,其中两人还是第一次来,让人走小角门就实在不好看。柳轻候一路将三人从正门送出去,约定常来常往之后一一作别。 这边人刚送走,那边萧大娘子她们就浩浩荡荡香风阵阵的回来了,花魁大赛第二轮已经落下帷幕。 见柳轻候站在门口处,萧大娘子身后的莺莺燕燕们顿时两眼放光,又是那个你是和尚我是花的蜘蛛精带头,口中发一声喊就冲上来了。 柳轻候只是慢了半拍,仅仅只有半拍啊就跑不掉了,转瞬之间就被那一群莺莺燕燕围了个结结实实,随后就不知有多少只手招呼到了他头上脸上身上,耳边全是“给我写诗,我要,我也要”的叽叽喳喳,身上到处滑溜溜的小手乱钻。 今天比赛的成绩必定不错,知道你们现在是兴奋过度,那个谁在猛亲我光头的我忍了,那个谁在我脸上连摸带啃的我忍了,那个谁把手钻到衣服里面揉胸搓肚子的我也忍了。 但是,但是那个谁谁谁你竟然把手伸进衣服里,还直奔下三路试图偷袭不可描述之地,这母猴子偷桃却让贫僧如何再忍,忍无可忍哪! 柳轻候暴喝一声从脂粉阵中挣扎而出,带着满头满脸的口红印子落荒而逃,留下沿途香风阵阵,和身后一片甜得发腻的娇笑声。 “小郎小郎,别跑啊,奴奴对你可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哦” “和尚小哥哥晚上来啊,人家给你留着门,咱们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靠,我靠靠,我靠靠靠,大师兄快来,这里妖精太多,道行太深,师弟我搞不定搞不定啊!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逃回后园,一连洗了两盆水才勉强洗干净。闻闻身上香腻腻的实在难受,柳轻候也等不得晚上了,掩了门开始换衣服。 刚脱成个白光猪,干净僧衣还没换上,掩着的门就被九娘从外边推开了,小丫头一头撞进来。 辣眼睛啊辣眼睛,看到的真是辣眼睛。 很快一声尖叫猝然而起,叫声里九娘子抱头鼠窜而出,跑的比柳轻候刚才还快。 尴尬,太尼玛尴尬了,更尴尬的是九娘子只顾抱头鼠窜了,门都没带上。而大敞着的门外还站着个萧大娘子。 我日啊,哥特么不活了。柳轻候飞速套上里衣后箭步上前一脚把门踹上,踹上之前还没忘了恼羞成怒的吼一句,“看啥看,没见过啊?” 屋外,萧大娘子的声音幽幽透门而入,“见老娘是见过,但像你这么小的倒还真没见过” “咣”的一声,柳轻候脑袋结结实实在床,不,这时候睡的叫榻,坐的才叫床,结结实实在榻角上磕了一下狠的,金星乱冒,火辣辣疼。 恼羞成怒过度就变成欲哭无泪了,尼玛,师兄快来,妖精道行深,贫僧搞不定! 好一会儿之后柳轻候才拉开门出去,干净僧衣穿的整整齐齐,梗着脖子撂了一句,“一人一次,扯平了啊” 萧大娘子“嗤”的一笑,看穿了柳轻候的色厉内荏,脖子一扬头一甩,“庆功宴,快点儿” 这个女流氓,就不能跟她在她熟悉的战场上开战,那是找死! 跟上次赛后一样,今天的醉梦楼挂牌谢客,全楼庆功胡吃海喝。 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这回九娘子可没坐在柳轻候身边,而是躲的远远的,别说说说话看一眼了,就连柳轻候隔着人看她一眼都能让她迅速红脸,好像一眼就能给她看怀孕似的。 另外跟上次直接开吃开喝不一样的是这次柳轻候讲了个话,经过两次比赛他在楼中地位显著提高,女多男少人又长的俊,他要说话别人自然愿意听。 柳轻候讲了,讲的还是给王昌龄他们讲的那个关于李商隐的故事,已经讲过一次再讲第二次时故事就变的愈发详实丰满可信。 那清澈如水的月辉,那跨月而来的仙人,那飘渺绰约的风姿,那醉人心神的绝妙好诗。至此,一个完美的聊斋故事正式出炉,听的众阿姑们半信半疑又如痴如醉。 故事讲完正式开宴,而故事本身自然也就成了庆功宴话题最大的爆点,让柳轻候始料未及的是,经过阿姑们来来回回的反复讨论,最终她们得出的结论却是花和尚梦中必然是看走了眼,这个李商隐一定是个女子。 如若她不是女子,怎么会对个男人写什么“相见时难别亦难”更别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说不通嘛。 至于柳轻候急赤白脸的反驳说他看的清清楚楚,李商隐绝对是穿着男装,更是被阿姑们嗤之以鼻的耻笑回来,身为醉梦楼萧师竟然不知道大唐,尤其是长安女子好穿男装早已成了流行风尚,简直就是不称职。 至于李商隐穿男装,这更说明这位仙子时尚风流,说着说着,什么女为悦己者容,经常有客人要求我们穿男装都出来了。 这一下怼的结实,怼的柳轻候竟无言以对。因为唐人女子好穿男装确实是史有明载,根本无从辩驳。 他这边稍稍一熄火,那边可就更不得了了,你一言我一语愣是生生改变了故事的属性。一个梦遇仙家诗客的清美绝伦故事就此变成了恶俗加烂俗的漂亮仙子爱小和尚,大纲特么的全崩了。 看着阿姑们兴致勃勃尽情发挥着他的梦遇故事,并且不断按照自己的想象往里面添加细节,譬如什么时候点了个眼色哪,小和尚不解风情直让李仙子黯然神伤时什么样的表情哪,柳轻候彻底放弃了纠正的打算。 这个故事注定要被这群八婆给玩坏,要从她们手上把已经弯掉的故事扳直,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阿姑们太热情,一个个专业出身战斗力又实在太强,关键的关键是喝酒的时候喜欢表现专业素养的毛病实在让柳轻候掐不住,勉强跟每个人都喝了一个后,见势不妙的他再次借尿遁逃之夭夭。 大唐的果酒酒精含量低,就柳轻候后世练出来的量敢把李白叫过来先对饮他一斗之后再单挑,所以尽管喝了这么多却并不醉,反倒是晕陶陶微醺的状态很舒服。 酒正使人人自远,此言真得酒中妙趣,深合吾心哪! 痛痛快快的放水完毕,肚子也不再涨了,柳轻候在酒意的引领下心神旷怡的坐在房中开窗望月,顺便闲适的发个萌萌呆。 时令已经入冬,天气渐寒,但天际的那轮上弦月却愈发的明亮,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洒照进来落在腿上衣服上,吸入口中的空气有着凛冽的清爽。 柳轻候突然很想吹一曲萧,可惜许师又去了道观还没回来,也没个听众。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的寂寞啊。 老爷子的日子现在是越过越神仙了,最近又添了去道观读《黄庭》的爱好,只要不指导他和九娘练习器乐,人一准儿的是早出晚归跟道士们厮混在一起。 柳轻候很疑他是打着读《黄庭》的幌子去道观浑水摸鱼,想偷人道士的长生不老丹。 第四十四章 你个鬼! 终究还是取过已经有四天没吹的竹萧,柳轻候就依着窗户,沐浴在月辉下悠悠吹奏起来。吹之前并没有特意选定曲目,唇舌一动尺八洞箫却自然而然的流出了一段恍如隔世的萧曲。 这个曲子是在后世听过的,名字已经模糊的记不起,内容却是在表达思乡情怀。 柳轻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吹出来的是这个,不过他也不计较,一任思绪与情怀自然发散,于是萧曲便有了灵魂,成为一个异乡游子自言自语的诉说。 曲子不长,一遍终结似乎想说的还没说完,于是又来了第二遍,第三遍,第三遍结束时游子的自诉终于结束,柳轻候收萧而立,悄悄擦去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泪滴。 跨越一千三百年的时空,他的故乡注定了只能存在于心里梦里,歌诗萧曲里,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啪啪啪”的鼓掌声响起,门被推开处,萧大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也不知道你这小和尚的心是怎么长的,学起东西来简直快的吓人,莫不是你第一次来醉梦楼吹奏时故意藏了手艺?要不怎么可能进境这么大!” “我有病啊,还藏手艺,亏你想的出来”柳轻候没好气儿的给她顶了回去,“前边还该是正热闹着吧,你怎么就跑到我这儿来了” “一个个都是妖精,还需要我照应?”萧大娘子顾自找了个胡凳坐下,长长吐了口气,“今天的比赛醉梦楼不出意外该又是个魁首,但我这心里却总是快活不起来,一眼望去热热闹闹的场景里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灯火辉煌中的黯然神伤,萧大娘子的感觉柳轻候懂,真的懂,“是为了萧五娘子?” 一箭中靶,萧大娘子咬牙骂了句“你个鬼!”然后才幽幽声道:“今天我这脑袋里总是出现她披头散发跪在我面前的样子,我真后悔不该打她,至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也不该打的那么重……上午比赛时候的事儿你不怪我?” 柳轻候浅笑着问了句,“上午什么事儿,我怎么不记得?” 萧大娘子脸上本已有了泪,听到这话又笑了,泪她也不擦,却猛然放高声喊了一句,“九丫头你给我滚进来,还有把你偷的酒给我搬过来” 片刻后,九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姐,我……我没偷酒” “今天晚上连我都觉得酒总是不够喝,你个酒鬼还能忍得住不偷?快去拿,别逼老娘动手啊” 门外没声儿了,没过一会儿,门被推开,九娘抱着个不下十斤的酒坛子吃力的走进来,坛子放好后小手儿拍拍再往怀里一掏,居然还整出了三只酒碗,一大把喷香的炒胡豆。 萧大娘子看看九娘又看看硕大的酒坛子,再看看酒坛子然后看看九娘,蓦然一弹而起,提着从脚上拽下来的青布履就往小丫头屁股上招呼: “好你个死丫头,喊你干个活儿,屁点儿重的东西都叫唤重搬不动,还在我面前撒娇卖痴的装可怜,这十五斤重的酒坛子你倒是偷的神不知鬼不觉。一个姑娘家家的天天变着法儿的琢磨偷酒,你气死老娘算了” 一边骂一边打,九娘一边跑她一边追,活生生把个屋里搞的是鸡飞狗跳,刚刚酝酿出的那一点感伤气氛至此荡然无存。 柳轻候依旧靠着窗子看她俩人猫捉老鼠,不动不帮,看的笑眯眯的,只觉很好,很温暖也很温馨。 萧大娘子追累了也最终得手了几次后鞋往地上一扔重又穿上,而后回了座位边喘气边指了指酒坛子。 九娘揉着屁股上前,三个酒碗一分,拎起酒坛子倒酒,果然是常年偷酒的老司机,用那么大的酒坛子往浅口碗里倒酒居然能一滴都不洒出来,就这一手儿功夫没有五六年的历练根本想都别想。 三人喝着说着,其实就是萧大娘子一个人在说,说的还是萧五娘子的事儿,说阿母萧无双在世时最初就收了五个养娘,那时候还没有老六老七老八,更没有这个小酒鬼。 当时她是姐妹中最大的,老五最小又长的最好看,跟个小仙女儿似的,她是真喜欢她啊,老五也最黏糊她……许多尘封的陈年旧事,还都是小事儿一一被翻出来,萧大娘子说着笑着,笑完又骂没良心,骂着骂着却又哭了。 就这么说着笑着哭着骂着然后还不停的喝着,不知藏在她心里多少年的东西就这么一点点翻腾着都倒了出来。 其间柳轻候除了一两个字的应和之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萧大娘子根本不需要他说什么,更不需要他去对萧五娘子评判什么,只要安安静静做一个听众就好。 至于萧九娘子还是跟庆功宴时一样不看柳轻候,她的情绪完全随着萧大娘子,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唯一不耽误的就是喝酒。 她比大娘子喝的更快,而且只要端起来一次就是一碗,绝没有喝一口喝一半这回事儿,架势豪爽的怕人。 酒喝的最快量却最小,于是她不出意外的最先醉了,看着她身子开始晃荡,萧大娘子停住嘴不说,胳膊已经做好了迎接小丫头倒下来的姿势。 结果九娘晃了几晃后身子最后那一歪却是倒向柳轻候的,慌的柳轻候忙伸开胳膊接拦住,小丫头头拱了几拱找到个合适的位置后带着轻微的鼻息就那么睡着了。 “这就是养丫头片子的下场,人还没长大心就飞了”萧大娘子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落寞情绪。而后她阻止了柳轻候想要把九娘放到榻上去的打算,搬起小丫头撇在地上的脚放入怀中,“她每次偷完酒后的这一觉睡的都浅,时间也短,就这样吧,被再折腾醒了头疼” “以后你无论如何都得对她好,要说萧五是我的妹子,那九丫头就是我真正一手拉扯大的亲闺女,你要敢对她不好,老娘这条命就算交代给你了” 柳轻候闻言一愣,把被九娘的脸压着的手轻轻抽出来,“小丫头这才多点儿大,没准儿将来又会遇着什么人,大娘子你现在说这个纯属想多了,也想早了。不过有一点你尽可放心,你那条命啊金贵的很,再怎么着也不会交代在我手上” “早不早的有你这句话就成” 萧大娘子够着酒碗又喝了一口,而后“哈”的吐出一口酒气,“我也算看清楚了,你不是个做事浮浪的人,上次说的搬演小戏的事想干就干吧,我不求你能有多大的生发,只要能给九丫头找个她能干的干净营生就好,只要能达到这一条,要钱要房子你尽管开口” 柳轻候点点头,“这事我还在谋划,等能动手了自然会找大娘子商量” 萧大娘子无声的点点头,良久之后才突然冒出一句,“这孩子能在这个年纪遇到你,兴许就是她一辈子最大的福分” 这话不好接,柳轻候也就没接,萧大娘子也不再说话,看着窗外一口一口的呷着酒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或是想起了什么。一时间屋里很安静,唯有九娘细而均匀的鼻息声。 跟上次一样,约莫半个时辰后,小丫头长的能戳死人的睫毛动了一会儿后人醒了,从迷糊中缓过劲儿后一看到柳轻候的脸顿时“唰”的弹了起来,那架势就好像柳轻候身上有毒,碰一下就能怀娃娃一样。 弹起来就看到了萧大娘子,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大姐,我没偷酒” 萧大娘子一脚踹她屁股上,“还不滚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丢人现眼” 九娘走了,大娘子也回去了,柳轻候也困了,这一夜睡的很好,很安心。 第四十五章 人生无处不学习 第二天一早是被许公达叫醒的,直说前几天练萧被耽误的太狠,得抓时间补上。于是当天上午后园的亭子里再次响起了熟悉的抽板子以及惨叫声。 上午练了萧下午就学诗,不过这一下午的学习注定没什么效率,因为老是被打断。先是昨天比赛的成绩出来了,醉梦楼毫无悬念的成了第一之一,之所以还加个之一是因为这次居然出了个双黄蛋,与醉梦楼并列第一的还有个寻芳阁。 礼聘常建下场,那个被王昌龄赞许为“好美人”的花寻芳都属于寻芳阁,同时那也是杜大的东主。 这个消息是萧大娘子亲自来报的,而后大娘子就在柳轻候屋里把杜大活活骂了不下一柱香的功夫,直说杜大这猢狲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都玩到老娘头上了,下次见着非得打断他的腿,还一再叮嘱柳轻候万不可露了声气。 一听到结果,柳轻候就知道这次醉梦楼确实是被寻芳阁给利用了一把,狗日的隐藏真够深哪。 除此之外萧大娘子还带来了两个消息,算是都与花魁大赛有关。一是行会决定将此次大赛的总决赛延期,一直延到天子封禅结束回銮长安之后再办。按李行首的话说那时候的长安才是真正的长安,最终的花魁才也能实至名归。 行会想要扩大影响,壮大声势,没准儿还有溜须拍马在封禅后歌舞升平的心思,对此柳轻候乐见其成,当然他要反对的话也没用,那还说个屁啊。 第二个消息则是萧五娘子走了,就在今天上午,一个行囊一个丫鬟悄然离京,去向不明。 萧大娘子闷闷的说完这个消息后自己转身也走了,留下柳轻候唏嘘了好一会儿。 人还没静下心来,杨达又到了,进来就笑,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好一个‘相见时难别亦难’啧啧!再听听‘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名句气象显露无疑啊。无花,干得好,就凭这一首诗,旬月之内名动长安,一载之间天下士林就没有不知道你这字号的。这可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啊” 杨达说完又笑,看他现在兴奋的样子,若是有不知道的人在场还以为昨天整出这首诗的人是他呢。 柳轻候无语的很,现在只盼着昨天讲的那个故事赶紧传开,要不没准儿还得给多少人讲多少遍。 “杰驰先生言重了,此事并非出于我手”无奈之下只得又把故事给杨达讲了一遍。 杨达乍一听柳轻候把诗的作者推给了别人,脸色立变,人更是气的几乎跳脚,明显是忍了又忍才没开骂。 随着故事慢慢展开,他渐渐安静下来,并且脸上神情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故事全部听完后坐在胡凳上久久没动,也没开口说话,分明是在沉思着什么。 良久之后他猛然从胡凳上站起来,绕着柳轻候小小的斗室开始踱步,“妙哉,妙哉!无花,老哥哥我还真是小瞧你了,就你这手段不去做商贾贸易委实可惜” 柳轻候耳朵一热,“杰驰先生何出此言?” “狗屁的李商隐,你这故事拿去哄哄王夏卿他们还行,老哥哥这里就别想了。我受杨家礼聘已超十年,商贾贸易行当里故弄玄虚自抬身价的手段见的多了。不过你这个故事倒真是做的漂亮,真真是勾住了读书人心里的痒痒肉,有那首诗垫着,再搭配上这么个堪比传奇的故事,嘿,漂亮,太漂亮了” 眼见柳轻候还要辩驳,杨达笑着直摆手,“行了,故事真假没什么要争的,也没意思,能扬名就成。现在当务之急是该学的赶紧学会喽,这就跟我走吧?” 杨达这误会可是真大了,而且看样子还解释不清了。柳轻候正摇头苦笑,闻言一愣,“走,去哪儿?” “去杨家啊,咱们不是说好的比赛结束之后就开始学技艺嘛” 对!还真有这事儿,但问题是……柳轻候为难的摇了摇头,“我现在正随许师学萧,同时还蒙夏卿先生指点学诗练字,这一走许师怎么办?” “你在随王夏卿学诗?” 杨达见柳轻候点了头,当即埋怨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早说”埋怨归埋怨,脸上却又开始喜形于色,本已停下的脚步重又踱了起来,“能有这样的诗乐老师实是你的大造化,即便去了杨家也不可能请到比他们更好的。也罢,你就还留在这里学,我让给你安排的先生到这儿来教你便是” 口中说完,也不等柳轻候回话,他便径直踱步出门安排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重新回来的他身后已多了一个人,也是柳轻候又一个新老师。 这位新老师姓李名康,字叔夜,年纪约在五十开外,浑身精瘦,脸上看不出三两肉,但一双不大的老鼠眼里的眸子却是又清又活,灵动的很。 李叔夜也是杨家养的清客,以杂学见长,其人不怎么涉猎琴棋诗画这些文人正办,却对斗鸡走狗打马球,投壶双陆金钱戏等贵族显宦人家消闲逗闷子的杂玩用功极深,按杨达的话说就是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天生为玩儿而生的人,他会玩儿,喜欢玩儿,关键是还能玩儿出门道。现在杨达带他来就是教柳轻候这些门道的。 柳轻候原本对杨达急着加学习科目还有些想法,不是他不愿学,而是现在的学习安排已经很紧张了,再加实在太累。但听完李康要教的具体学习内容后却乐了。 玩儿好啊,玩儿谁不喜欢,正好跟白天两个科目劳逸结合了。再说学这些真是太有用了,在这个没电脑没游戏,娱乐匮乏的时代,将来可就指着这些玩意儿来挥霍大好人生的大把时间了,还是不用交费人家免费送上门,学,必须得学。 主意一定九娘就成了牺牲品。后园就三间房,李叔夜要住进来,唯一能搬走的就唯有她。 九娘虽小却从来就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不管是出于维护杨家大客户的目的还是为了柳轻候的学习,总之给她一说就答应了,只是眼神儿那叫一个幽怨哪,真是见者伤心,闻着落泪。 正在这边安排着房子的事儿,前院儿一个小厮急慌慌的跑过来找柳轻候,说有客人昨天去看花魁大赛听了“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歌诗,今天来楼里又听阿姑讲了那个故事,兴致勃发非点名要见柳轻候,看看能被绰约仙子李商隐看上的和尚究竟长个什么模样,为此这豪客拍下了好大手面儿的赏钱。 我靠,还有这事儿,你把哥当什么了? 柳轻候听完还没说话,那边杨达先就不乐意了,不过毕竟是经见过大场面的,先还按捺住性子问了小厮一句,“你说的那豪客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听阿姑探问出来的是河北道来的皮货商” 此言一出,杨达当即就炸了,“一个臭烘烘卖皮子的就敢叫无花见客,真是穷措大入长安——不知道个天高地厚,让他滚蛋” 小厮被吓住了,现如今杨达可是醉梦楼第一豪客,发这么大火儿他一个小厮哪里受得住。 柳轻候看不下去走上前把小厮拉到一边,“你去告诉那客商就说我已经回终南山漏春寺了,归期难定,请他见谅” 第四十六章 八卦人人爱 小厮瞅瞅杨达后撒丫子跑了,杨达走到柳轻候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脸色无比郑重道:“昨日比赛过后最近想要见你的人必定不少,无花你可要记住了,除了显贵官宦之外就只能见读书人,越穷的读书人越好。至于这些个商贾什么的,哪怕就是王元宝和郭万金亲自来了你也别见,切切牢记” 柳轻候闻言一笑,“杰驰兄你高抬我了,还说什么显贵官宦,我谁也不见,每天事情多的哪儿还有时间嘛” “不见更好,这扬名啊是门大学问,讲究个张弛有度、文武之道”杨达嘿嘿一笑,“你现在还就是更适合藏着” 杨达笑着说完后还刻意给柳轻候抛了个会意的眼神,直把柳轻候看的无语至极 这人算是完了,在杨家呆的太久,结果看什么都成了算计,三观算是彻底弯到再也扳不直的地步了。 结果随后的情形还真是被杨达说中了。 前院儿一个二个的寻芳客们来醉梦楼之后居然都点名要见无花。并且随着那首诗和那个故事在北里、平康坊直至长安风一般越传越广,给醉梦楼带来前所未有火爆生意的同时,也使“我要见无花”的趋势愈演愈烈。 这就已经够让人郁闷的了,更郁闷的是那个风一般流传开的故事版本居然是经过阿姑们发挥想象后再创造出来的那个,也就是李商隐成了风姿绰约思凡仙子的那一版,结果堪称诗史佳话的梦遇就此歪成了艳遇,还融入了人神恋的元素,充满着浓浓的市井八卦气息。 到这一步时柳轻候也只能仰天长叹,作为后世资深的吃瓜群众,根据多年围观明星八卦的心得,深知这第二个版本远比他的原版更具爆点,自然也就更具可流传度,这玩意儿根本无关真相,只看那个更为大唐的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 无花就这么成名了,甚至于现在的平康坊中已经出现了一种说法,算算开元十三年,号称天下风流渊薮的平康坊最红的居然不是哪家阿姑,甚至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光头和尚。 听听,听听,这可是真特么让人啼笑皆非啊。 无奈之下被逼上梁山搞出来的一首诗一个故事引发了让柳轻候瞠目结舌的冲击波,事情搞得太大也太热,受此影响让他好长一段时间都很难平心静气专注于学习。 最后被搞急的他索性让萧大娘子找人把后花园用墙给封起来,只留下那个隐蔽的小角门进出,掩耳盗铃也罢,鸵鸟钻沙也罢,总之就是不管外面愈演愈烈的疯传,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那堵墙还是挺有用的,柳轻候再度调整好心态后心无旁骛的投入了学习。要想在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和环境里生存的更好,勇于学习、善于学习都是第一位的前提。 李叔夜已经在后花园安顿下来,如此一来柳轻候唯一能自由安排的晚上时间也报销了。上午学诗兼练字,下午习萧,晚上则是跟随李叔夜学杂玩,内容紧的比后世高三狗还要狗的多。 这种情况下也就注定搬演小戏的谋划要随之往后推移,不过柳轻候并不急,时令已经入冬,不到明年春暖花开这事儿就是操办也不是好时机,好饭不怕晚,先学了本事是正经。 柳轻候早在后世接受过系统的学习训练,而且历次成绩也证明他的学习是卓有成效的。如今穿越到一千三百年前再度拼学习时他的学习效率就远非一个正常十五岁孩子可比的了。 有对学习的正确认识,有自己一套早已成形并行之有效的学习方法,关键的关键是有后世掌握的既有知识做基础,再加上足够的专注与刻苦,柳轻候的学习效率之高足以颠覆任何人对他表面年龄的认知。 这个十五岁的无花太会学,也太善于反思总结经验教训并促之以效率的提升了。杨达最近跑醉梦楼跑的特别勤,每次来关注的焦点都在柳轻候的学习进度上,并不时见缝插针的测试一把,至于结果嘛自然是眉花眼笑。 每每在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如今依旧在河东道未归的东主杨崇义,难怪人能把商贾贸易做到这么大,别的不说就这识人眼光真是太准也太毒了,现在再想想他走之前说的那些话,嘿,一点儿都没错,这无花小和尚活生生就是个妖僧,不如此根本就无法解释他的表现。 渐渐进入学习的正规之后柳轻候也很满意,既包括对自己学习进度的满意,也包括对新老师李叔夜的满意。 这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能玩儿会玩儿之外言语风趣幽默,行事透着些名士疏狂的随性但并不过分,日常里与人相处不做作,跟他在一起总能让人感觉到能彻底放松下来的那种舒服。 除这两点之外他还很善于教人。好本事加好性格再加好方法,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后世里读了将近二十年书的柳轻候就有了明确判断,杨达确实是给他自己了个好老师,比期望中最好的还要好的那种。 而李叔夜给他教的那些科目也成为紧张学习中最好的调剂。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过去了,时令已入寒冬,在此期间柳轻候没有踏出个小园一步。这天早晨起来摊开书实在觉得内心烦恶,遂就决定自我调节放假一天。 将这一决定告诉许公达时,老乐师不仅没反对反而力表支持,随着他那根黄板子的用武之地越来越少,对待柳轻候在习萧的问题上也就越来越宽容。 请假的事情搞定之后就回房收拾准备出门,结果他这儿还没弄好,先就见着许公达穿着一身道袍从窗前急匆匆走过,边走边还在不断催促约了同行的李叔夜。 跟女子好穿男装一样,此时还有的一个风尚就是男人普遍爱穿道衣,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一般的读书人莫不如此,穿上后轻松舒适的道袍几乎就是唐朝版的男款家居服。 柳轻候看着许公达着急忙慌的样子嘿嘿一笑,老头子这是急着去道观跟道士们读黄庭论丹法了,难怪刚才请假准的那么痛快,看架势都恨不得拿板子抽着把他往出撵,看来这一个多月老头也被憋的够呛了。 准备妥当又袖了一些钱后便来找萧九娘子,有日子没跟她好好说话了,今天既然是出去玩儿索性就带上。 小丫头乍见柳轻候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居然能从后园里出来,随即就撅起嘴做出一副本小姐不高兴,很不高兴的样子来。 这分明是求哄嘛,柳轻候从善如流,上前开哄。而小丫头也一如既往的好哄,后世的手段还没拿出来三分之一就已喜笑颜开了,再听说今天能带她出去玩儿一整天后更是欢呼跳跃,结果引发背后屋里刚刚睡下不久的萧大娘子一通排山倒海般的咆哮。 小丫头这么好哄实在让柳轻候很没有成就感,同时也在心里暗暗担忧再这么下去后世里带来的这门手艺可就要严重退化了。 小丫头强忍住惊喜蹑手蹑脚钻回房间,不多一会儿功夫再出来时已是娇美异常,尤其是那顶缀有覆面轻纱的胡帽再一戴,若隐若现的惊艳简直了,毫不夸张的说,此刻她就穿着这身出门装束往这儿俏生生一站,就是一幅绝佳的《长安丽人行》画卷。 “漂亮,太漂亮了”柳轻候刚翘起大拇指夸了两句,就听屋里传出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的巨响,而后萧大娘子的咆哮再度无视门窗的遮挡澎湃而出,“再不快滚,老娘起来活揭了你们的皮” 第四十七章 逛逛街,访访友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做了个鬼脸后鼠窜而走,九娘边提着裙裾快步疾走,随风拂动着的覆面轻纱下的小嘴还不消停,“大姐是真累了” 柳轻候点点头,“是啊,最近楼里的生意太好了嘛,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照应,当然累” 小丫头闻言嘻嘻一笑“昨晚都交五更了才回来,就这还不睡,数钱又数了至少一个更次的时间,你没看她数钱时候的样子,可精神了。现在要是还有钱数,管保她一轱辘就能爬起来,而且心情还好的很” 柳轻候闻言先是愕然,既然放声大笑,甚觉快意。 分明是大清早,整个醉梦楼却静悄悄的,没办法啊谁让都是上夜班的呢。两人在一片清净中到了侧门前开始商量去哪儿。 要说首选当然是长安最繁华的东西两市,尤其是东市就挨着平康坊,方便。可惜两市的开市时间都很晚,现在坊门都没开,即便有心要等时间也太久,天寒地冻的谁能受得了。 九娘歪着头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要不咱们就去开化坊的大荐福寺吧,今天那里有庙会” 柳轻候二话不说,“啪”的打了一个响指,“走!” 走出去叫了一辆马赶脚,在车夫对他们这一对组合无比惊诧的目光中上了马车直奔开化坊大荐福寺,车都走好一会儿了柳轻候才猛然想起,常建可不就借宿在大荐福寺嘛,逛庙会带访友,一举两得,很好很好。 穿越过来已经好几个月了,关于开元朝的许多事情都已了解,自然也就知道这时代的佛寺跟后世很不一样,譬如长安城中的佛寺里都会有免费的僧舍和斋饭提供,即便不免费钱也收的极少,所以历来很多身家不丰的士子们进京后就喜欢借宿其中。 一路到了荐福寺正好庙会刚开始不久,看着眼前人头涌涌的热闹场景,柳轻候顿觉心怀大畅,就连天气都不那么冷了。 会了车钱两人一头扎进人群,东逛逛西看看,这吃吃那尝尝真是好不快意,唯一烦人的就是被人看的太多了,尼玛表情还一个个那么夸张。 不过这也是无奈,一个清俊的小和尚带着一个明艳如花的美女逛街,而且为怕人多走散小和尚还紧紧牵着美女的手,这样拉风的组合人要是不看不吃惊还就真日怪了。 要是一般人还真受不了,但柳轻候的穿越客心态实在强悍,我特么带自家妹子逛街碍着谁了,一个个闲的蛋蛋疼。反正老子又不是为你们活的,而且跟你们全世界都非亲非故,爱瞅瞅爱看看,谁不爽谁输。 直接无视掉他们,继续拉着小丫头东串西钻,尽情享受号称封建王朝两千年繁华最巅峰的开元盛世。 串来钻去,最终在表演百戏的场地前停住了。这时候但凡有庙会必定有百戏,只不过柳轻候对那些吞刀吐火顶缸爬竿子什么的不感兴趣,后世电视里看的多了,难度系数也远比你们这个高,唬不住哥! 真正让他目不转睛兴致盎然的是百戏中的幻戏,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魔术。 眼瞅着场中那老者往地上放一个空瓷盆,眼瞅着老者往盆里放土,种瓜子浇水,然后眼瞅着瓷盆里开始钻出小苗,见风长成藤蔓,然后开花结瓜,再眼瞅着瓜就熟了,老者当场摘瓜杀开,红艳艳的动人眼目。 这可是已经进了冬天,可是除了皇宫就没有什么反季节瓜果蔬菜的开元,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活生生整出西瓜了,那表演者还敢当众切开让人分尝其味。 屌爆了有没有,有没有!柳轻候在围观的人群中又是招手又是叫,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一小牙西瓜,入嘴……不甜,但它确实是有汁有水的西瓜味儿,牛叉,太牛叉了。 其实这个名叫“瓦器种瓜”的幻术极其有名,n多唐人笔记,乃至《太平广记》和以取才严谨著称的《资治通鉴》中都有记载,柳轻候后世不止一次在书中看到过,也一直是不信的,没想到现在在眼前活生生上演了,又怎能不兴奋。 这还说个鸟啊,必须重赏,多给钱,要不对不起人家这门让人目眩神迷的本事。 收过一遍钱后老者开始继续表演,还是种瓜,不过这回大西瓜变成了小甜瓜,种的地方也由瓷盆变成了手臂。老者用刀当众割破手臂,然后往破口里摁一枚瓜子,然后就那么出苗儿结蔓开花结果了。 场面有些血腥,加上种的地方实在是……所以柳轻候没有再跳着要求尝瓜,只是一边饶有兴致的看,一边听旁边显摆见多识广的观众吹嘘号称幻术第一的鱼龙曼延。 这个名字柳轻候以前也在书中看过,是个大型综合性幻术表演,同时也是隋唐间朝廷大型庆典活动的必备节目。其中尤以大业二年隋炀帝在东都大朝会中的那一次最著名,记载也最详细。 据书中记载的描述,这个幻术的表演效果是先有佛舍利凭空而来在场中飞舞嬉戏,然后舍利跳跃间场中顿时望之波涛滚滚,鱼虾蟹贝一一毕现,高潮处是突然出现的大鲸鱼喷雾翳日,倏忽化成长达七八丈的黄龙虚空盘旋飞跃。因是有这么个结尾,所以此戏又被称为“黄龙变” 柳轻候听那人说的津津有味,心中暗自感叹,可惜了这么好的玩意儿啊,它怎么就能失传了呢?这尼玛活生生就是隋唐版的特效制作啊。 吐槽到特效,柳轻候心中蓦然一动,脑子里乍然闪现的灵光让他自己都激动不已。 这下子可就更不会走了,跟小丫头一边滋滋有味的吃着糖炒栗子一边静等表演结束。 胳膊上种完瓜又表演了两个幻术,老者至少收了四遍钱后终于敲响了散场锣,休息时间到了。 人群散去,柳轻候逆着人群走到老者身边嘀嘀咕咕了好久,最后把一包还没动过的糖炒栗子塞给老者负责敲锣收钱的小孙女后才回到九娘身边。 “你跟他说什么了?” 心情大好的柳轻候笑眯眯帮着理了理小丫头有些散乱的面纱,“这是个有真本事的,好事儿好事儿。今天这大荐福寺还真是来的不虚此行。走,随我拜客去” 大荐福寺跟大慈恩寺一样不负一个大字,广开方便之门的地方很偏。 负责管理的是个垂垂老矣的昏聩老僧,柳轻候带着九娘一路找过来,跟老和尚说了几句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索性不再打扰他老人家窝在墙根里晒太阳的美好时光,自己入内去找。 院子很大,盖着一排排僧舍式样的房间,远看着倒是整整齐齐,但入内之后环境却并不好,黄土场子的地面上垃圾很多,还不够平,稍稍有点风扬尘呼呼啦啦就起来了。 院内进进出出的多是些年轻人,绝大多数都穿着代表士子身份的襕衫,只不过看着总是有些单薄,再加上面露菜色,人又因为天冷瑟缩着,整体瞅着就显得有些不伸展,若非是个个眉宇间多少还有些灵秀之气,可就显得猥琐了。 一般而言凡是寄宿在佛寺这种免费僧舍中的多是赴京赶考的贫寒士子,看着他们的样子,柳轻候算是彻底明白了十年寒窗中这一个“寒”字的真实意义。 自古直至后世,寒门学子读个书都不容易啊! 第四十八章 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依常建的名气在这里就属名人,随便拦个人一问就能知道他的住处。柳轻候正要去寻他时想到件事跟九娘交代了,等交代完后又觉不妥。 九娘咯咯一笑接过钱后推了柳轻候一把,“你是个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我六七岁上就经常一个人到东市买东西,也没见叫拐子拐着跑了,放心吧,常先生住的地方我刚听到了,一会儿就到” 话说完,人转身就跑了。柳轻候摇头笑笑,迈步往常建借住的僧舍走去,沿途不时能听到路过房间里传出的读书声,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太宗朝大儒,国子监祭酒孔颖达编订的《五经正义》 常建就在房中,不过却没读书,而是爬在一张香案上写着什么。天气本就冷,他为了借天光又把门敞开着,屋里也就愈发的冷。写不了几个字就要放下笔呵呵手,香案下的双脚也在地上不住的跺着。 柳轻候看着这一幕莫名的有些心酸,这可是真正的大诗人,是对中华传统文化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人,过成这个样子着实是不应该啊。 心下酸楚,脸上却不能显露出来,反倒要面带微笑,重重咳嗽一声走了进去。 “哎,无花你怎么有暇来了,快请进,请进”常建放下笔,一脸的惊喜,天气虽冷,但他脸上的笑容却因为澄澈干净,显得很阳光。 “今天实也是读书读的烦闷,来大荐福寺逛逛庙会,想着先生借住于此,特来拜会”柳轻候口中说着扫视了一眼房间。 僧舍历来都小,大荐福寺里的也不例外,也简陋的很,仅只一榻一案一凳及几个瓦器而已,“先生你……何以自苦如此?” “你我既已定交,还称什么先生,委实见外。自苦?有吃有住我倒觉得还好,长安物价腾贵,居之不易啊”常建将胡凳让给柳轻候,自己在榻上坐了,说话时神情坦然,举止自在,脸上当真是看不出哪怕一点点的窘迫和不自然。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箪食豆羹居于陋巷而不以为苦,这是个真正能安贫乐道的真君子。柳轻候自忖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但也正因为如此越发对常建更多了几分钦敬。 历来伪君子见得太多,乍一见到真君子……这就是人中大熊猫,岂能不爱。 “先……常兄前些时不是受了寻芳阁礼聘下场为诗嘛,有那笔润笔,当不至于如此窘迫才是” 常建闻言笑笑,解释了一番。听了他的解释柳轻候才知道这时代的读书人想要赶个考是真心不容易。 长安,甚或是京畿道的还好些。若是身在外州这一路赶过来的食宿就不是个小数,往往路上得走好几个月呢,来了之后即便运气好能在佛寺找到地方借住,其他的花销也少不了。若是一次能考上前面这些也就不算啥了。 怕就怕的是一次考不上就麻烦了。唐朝科举是一年考一次。一次落第后等一年就又能考,这种情况下就让人为难了,回去吧不划算,留下吧钱粮又是个大耗费,但凡是不甘心的就只能苦捱,日子过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常建就是进京赴考的第二年,已经考过一次,如今正等着参加天子回銮后开元十四年二月的进士科试。 苦捱了这么久,日子早就过的到处是窟窿了,寻芳阁那一注润笔虽然堪称丰厚,但把窟窿一填完也就不剩啥了。 常建解释完,看看门外天色,又侧身往榻角摸了摸后便起身邀柳轻候要到寺外一处酒肆一聚。 这还聚个毛啊,这样的酒喝了会烂肠子拉肚子的,柳轻候拉住常建要再坐坐,等等。 正说话间一阵儿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九娘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些店铺伙计。伙计们有人拿着盆有人扛着炭,还有拎被褥,提酒提吃食,乃至提着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的。 九娘就站在房屋中间,在常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指挥着伙计加被褥、生炭火、摆吃食温酒,一并临时给钱指派伙计去买灯油、买桑皮纸糊窗户,一桩桩一件件利利落落且无一遗漏。 堪堪等炭火烧旺,酒温七分,伙计们该忙的也都忙完走了,僧舍还是那间僧舍,但论及舒适程度给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变化别说是常建,就连柳轻候都有些看呆了。实在没看出来啊,这个看似没心没肺,天天喜欢笑喜欢偷酒喝的丫头竟然还有这么能干的一面,不过再细想想她的出身经历以及醉梦楼前两年的状况也就尽能够理解了。 “这……”刚才面对自己困窘的处境都能安之若素的常建现在不淡定了,不,不是不淡定,简直就是局促了,这了半天也没对九娘说出个囫囵话。 柳轻候看他火烧房似的又是在身上掏,有是去榻角摸钱,顿时忍不住笑着上前拉住了,“行了行了,常兄你就别忙活了。古人说朋友有通财之义,这点儿小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再推推让让的可就真难看了” 常建闻言看了看柳轻候后襕衫宽袖一拂,“罢了,罢了。今天就生受你了” 说完自到书案前坐下,柳轻候与九娘也坐了,相互介绍过后便开始吃酒。 炭盆烧的旺,九娘买的酒好温的更好,三两盏下肚便尽驱了寒气,两人相互说着这一个多月的经历。 柳轻候天天闷在后园当高三狗的经历实在是乏善可陈,倒是常建说到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已在士林广泛流传,凡听者莫不赞誉有加,尤其是那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更是炙手可热。 诗火了,那个传奇的故事也就随之火了,这个不是关键。关键是随着这首诗和这个故事的大热,这段时间士林里开始掀起一股寻找李商隐的热潮,凡荥阳来的士子几乎必要被人问及李商隐之事,搞的他们最初是莫名所以,现在则是不胜其烦。 笑着说完这件趣事后常建又说了说自己的日常生活,无外乎是读书、抄行卷、偶尔与同在大荐福寺的士子们会会文,以及往寺里看看小戏搬演。 柳轻候端着酒碗的手猛然一顿,“大荐福寺也有小戏,不是只有大慈恩寺才有吗?” “岂止是大荐福寺,新昌坊的青龙寺、永乐坊的永寿寺也都有,只不过没有大慈恩寺的场面大罢了” “噢”柳轻候点点头,“那大荐福寺今天有吗?” “今天是庙会,自然会有” 柳轻候一口将盏中热酒饮尽,“不虚此行啊,吃完酒咱也看看去” 吃完喝完又坐了一会儿,听常建说时间差不多了,三人一起去了戏场,连看了三场小戏搬演。 小戏一如大慈恩寺的简单,粗糙,没有技术含量。但观众们,包括九娘,乃至是常建却都看的津津有味,钱也给的大方,直让柳轻候脑子里再度狂闪出那六个字: 人傻,钱多,速来 看完出来,柳轻候拉住常建,“常兄,这小戏搬演也算个风雅事,咱们也做做如何?” 常建完全搞不明白状况,一脸的懵缺,“小戏,我们,无花你要为兄也出家?” 看到常建跟当初萧大娘子初听说时一样的反应,柳轻候真是无语的很,尼玛思维定势害死人哪,一说到小戏大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和尚,我靠,也不想想搬演小戏跟和尚之间有啥必然联系。 “常兄,和尚要吃饭,未必吃饭的都是和尚,别人就不能吃了?此事说来话多,咱们回去再议” 个多时辰后柳轻候从常建处告辞离开时,脸上带着明显的笑容。 第四十九章 无花,你考进士吧 点破窗户纸,打碎思维定势之后说服常建的过程其实并不算太难。其中的原因嘛一则是唐人的心态,尤其是盛唐时期唐人的心态很开放,勇于且乐于接受新事物,类似于后世哈韩的慕胡之风在长安大行其道就是显证。 其次则是柳轻候请常建所做的工作依旧跟文字有关,作为一个文人,做与文字相关的工作总是更容易接受的。剧本没写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正好是个新挑战。 至于最后一点说起来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常建这种类型的文人不太好结交,但一旦与之定交之后他就会是最好的朋友,他不好意思,甚至都不会拒绝朋友。 当然柳轻候并没有想要利用常建的意思,就是觉得既然大家已经定交,又都这么穷,如今有了好项目,他又能做,那为什么不一起做呢? 一个真正与国有益的好诗人就不该贫困,能安贫乐道是人的道德修养,但真让人穷的冬天烧个炭都烧不起的话,那就是历史的耻辱,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耻辱。 坐上马赶脚回程的路上,柳轻候笑眯眯的给九娘翘起了个大拇指,“今天的事儿干的漂亮,我还以为你只会偷酒呢,没想到家事上这么能干。对了,就你买了那么多东西,我给你的钱怕是不够吧” 九娘子真是被柳轻候带坏了,听到夸奖不仅没有矜持一下,反倒是一扭脖子一甩头,哼的一声,那小模样傲娇的简直了。 这姿势摆了好久才收回,而后两眼冒着小星星的说了一句,“你看到了嘛,今天常先生给我行礼了呢?” 这频道转换的有点快,柳轻候一时间有些莫名所以,“嗯,我看见了” 九娘瞬间就笑了,高兴地脸上都有些放光,“常先生是读书人,上次比赛的时候我还听说他是名士,寻芳阁废了好大力气才请动他,但他今天给我行礼了呀” 柳轻候听明白了,但想笑实在是笑不出来,苦笑又实在不合适。尼玛万恶的旧社会啊,这等级观念真是深入骨髓,分明不是自己的错,活生生弄成自己的罪了。 他没说话,九娘喜滋滋的继续道:“常先生是大好人,无花你就该多结交这样的好朋友” 说到这儿,顿了顿,“还有,我觉得无花你就不该操心小戏什么的,好好读书才是最大的正道。听师父们说你那么聪明,学起来那么快,好好学一定能考中进士的” 我勒个去啊,“考进士就那么重要?” “那当然。每年三月长安城里最大也是最热闹的事情就是新进士放榜,一个个跨马夸街,满城人都要来看的,人说那荣耀给个宰相都不换。 而且无花你长的又俊,一定能被同科新进士们选为探花使,骑着高头大马遍游京中名园,就是王爷、贵官们家的园子都得对你开放,随你任意进出摘选名花” 九娘完全陷入了自己的狂想,说着说着居然还哼着唱上了,音声清脆,眉飞色舞,柳轻候侧耳细听,唱的是一首歌诗: 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 银袍乍着君恩重,皇榜初开御墨鲜。 龙作马,玉为鞭,话如罗绮柳如棉。 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呦,这都唱上了。那我也听说新进士曲江游宴的时候就连皇帝都会亲临紫云楼垂帘观看,王室公卿也倾城纵观” 九娘头点头点的就像小鸡叨米“对啊对啊” “那些大户人家有闺女没嫁的还会当场抢新进士当女婿,要是抢的多了还会开打,这边奴仆们打的头破血流,那边把人绑回去就马上拜堂入洞房,对吧?” “是哦”九娘笑的咯咯的,“这事儿去年就发生过,就在曲江池边儿上,我亲眼看见的” “噢,那你就不怕我要是考中进士也被人给抢了?” 九娘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就沉默了。柳轻候见玩笑开崩了,正要说话,却听九娘猛地冒出一句,“大姐很厉害的,谁都抢不过她,而且……而且我也会打人的” 柳轻候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怕九娘梳着三丫髻的小脑袋,“你以为考进士那么容易?先就不说能不能考上,单是混个考试资格都千难万难,就不算那些外国来的宾贡生,大唐三百六十州每年有资格参加礼部进士科试的不过一千多,最多两千,你算算一州才能分几个名额,再分到县里呢?” 唐朝考进士科之难柳轻候说着都觉得牙疼,混一个资格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侥幸混上之后再去考,还得面对丧心病狂的低录取率,近两千人参加考试最多录三十个,甚至有一科只录了十七个,算算这概率吧,简直比后世买彩票中大奖都特么难。 有这功夫,多琢磨琢磨别的,干啥不能成事? 柳轻候伸手弹了弹九娘头上竖起的丫髻,看它晃晃悠悠的动弹,嘿嘿一笑“傻丫头”,算是结束了这个本就是玩笑而起的话题。 日子又恢复了固有的节奏,每天学诗、练萧,晚上换换脑子跟李叔夜一起学学杂玩,生活过的波澜不惊,不知不觉中时间已入腊月,眼瞅着就年关将近了。 其间最大的变化就是老乐师许公达手中的板子用的越来越少了,这还真不是不想用,而是实在用不上了。 这天下午,练萧结束,许公达沉吟了一会儿后蓦然道:“你可愿意随我学琴?” “学琴?那这萧……” “眼瞅着就该过年了,过完年后你这萧我也就没什么好教的了。基本技艺就那么多,后面就是你自己的日常练习,揣摩提高,最终是否能自成一家那就要看造化了。” “学琴需得几年?” “小成至少三年,至于大成……看造化吧” 柳轻候听完,立刻毫不犹豫的摇头,“那我就不学了” 他是真不想学。之所以如此苦练萧艺是因为自己喜欢,至于琴嘛,还是算了吧,虽然琴号称百音之王,但就是喜欢亲近不起来啊,既不亲近这种乐器本身,也实在对它所演奏的所谓雅乐正音没啥兴趣。 许公达对于柳轻候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有些落寞,“哎,可惜你的天分了” 这一叹很感伤啊,但柳轻候也只能抱歉了。 许公达刚走,九娘子就钻进了亭子,“你干嘛不学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平康坊有多少人请托上门想做许师弟子?” 柳轻候顾自清理着竹萧头也没抬,“你想让我一辈子做乐工?” 九娘顿时不吭声了,跟着许公达的样子叹了一声,“不学也对,只是可惜了” “行了。怎么,这么早回来,信送到了?” 说到这个,柳轻候也忍不住想叹气了。信是送给常建的,之前常建曾送来一些剧本,柳轻候当时真是高兴的不得了,看看人家这效率,不多发绩效工资,不给年终奖对得起谁? 但当他看完之后立时就萎了。我靠,这写的都是什么呀,孔子授徒的,孟子见齐宣王的,孟子见梁惠王的,无一例外全都是出自儒家经典里的典故。 这能卖钱?或许能,但绝逼连本钱的十分之一都别想收回来。 草草看完放下剧本,柳轻候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原因。还是思维定势在害人哪。常建是个读书人,看人和尚搬演小戏演的全是佛经故事,到他这儿自然就弄上儒家经典了,再看看那些台词,哪里是讲故事,分明是在传道嘛。 文以载道思想害死人。 咱要的是娱乐,娱乐至死的娱乐好伐! 第五十章 正经吃顿饭真难 深思了大半夜,柳轻候给常建回了一封长信,里面详说了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要求。为怕常建不好理解,还特地给他建议了范本——咱就别看什么儒家经典了,咱要的是唐传奇那样的东西。 要的是龙女落难,赶考士子相救,然后妖妖大战,人妖之恋这些够离奇,够市井,够八卦,够爆点的东西。 有这些才有票房啊,好吧,常兄,其实我要的就是票房。当然这句话柳轻候是很想写,但最终也没敢写,他怕常建跟他翻脸,甚至是割袍断义。 而后双方便书信往还,信使自然就是九娘,小丫头不仅丝毫不以为苦,反而跑的屁颠儿屁颠儿的不亦乐乎。 “送到了。常先生看完后让我跟你说,他已经明白了,让你安心过年,年后会给你个满意的故事。至于你邀他到漏春寺过年,他说事情还多就不去了,让我代为致谢” “同在一个城里有啥事不能当面说,真是……对了,让你送的钱他总该不会也拒了吧?” 九娘嘻嘻一笑,“你给的五贯钱我趁他看信的时候塞在榻上被子里了,没准儿现在都还不知道呢,怎么拒?” “这就好,这位常兄啊啥都好,就是有些太清高” “读书人可不就得清高嘛”九娘这一句怼的是天经地义,不过片刻后又期期艾艾道:“无花,我……我也想到漏春寺过年,我还没在佛寺里过过年呢?” “只要大娘子同意,我又有什么不答应的。不过我可提前跟你说清楚,漏春寺里可是简陋的很,你去了别哭鼻子才成” “放心吧”小丫头话没说完就蹿出去找萧大娘子了。 年关将近,过年历来就是最大的事儿,李叔夜前一天已经走了。当晚柳轻候难得清闲了一回,早早上床睡了个好觉。 原想着第二天就能回,结果逛东市买东西花的时间太长,耽搁着直到第三天才成行,而这一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了。 九娘终究还是跟他一起了,把个萧大娘子磨的半死也气的半死,送行时一边骂她没良心,一边恶狠狠威胁柳轻候要是他敢怎么样,那她就怎么怎么样,而她怎么怎么样的方式全都是往下三路招呼的,只让柳轻候听着就感觉不寒而栗。 这趟回去一共雇了三辆马赶脚,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都是吃的用的,花费着实不少。 柳轻候看着是既高兴又犯愁,高兴的是这个年也算过得了,好好给无色改善改善生活。愁的是原来尼玛大唐的钱也不禁花,后面还想做那么多事呢,没钱难办哪。 在九娘一路的兴奋中,马车到了漏春寺。当无色看到跟着柳轻候一起回来的九娘时,暴凸出来的俩眼珠子好悬掉在地上,而后这货居然红了脸楞在那里好长时间没说出话来。 再然后就是那三车东西严重的刺激了无色。 最初帮忙卸东西时他很高兴,脸上的喜色绷都绷不住,但等他知道这么多东西都是柳轻候自己花钱买的之后,背着九娘对柳轻候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就在九娘进出出来这短短的功夫里,狂扇了柳轻候三个后脖梗子,外加踹了一脚屁股。 看他眼睛已经泛红的样子,这要不是有九娘在,自带的自来水管子一准儿早就开喷了。 搬完东西之后是收拾打扫,然后再重新布置东西,后两项全是九娘指挥着无色和柳轻候干的。话说九娘接掌漏春寺内务大权的过程真是润物无声而又坚定不移,等一切收拾完,天色已近黄昏,漏春寺也终于真正算是个能住人的地方了。 当晚的饭是九娘和无色一起做的,其间无色有喊柳轻候过去帮忙烧火,却被九娘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无花是读书人哪,读书人怎么能进厨房做饭呢?” 这句话噎的无色直翻白眼,不过白眼儿还没翻完,当看到九娘做一顿晚饭都要用那么多东西时,无色大都寺脸就抽成了包子,想翻都翻不成了。 柳轻候就笑眯眯的蹲在厨房门口,看着九娘每多用一样材料无色就嘴角一抽,放油一抽,放盐再一抽,眼睛上两条毛虫随之就像遭了电击般痉挛扭曲的样子,哎呀,那场景,无色小小一张脸上表情变幻之丰富,简直就是唐朝版的《憨豆先生》看着过瘾死了。 吃饭时,看着丰盛的菜色,无色叹一口气后忍不住又叹一口,再叹一口。弄的九娘莫名所以,柳轻候火冒三丈,“看你瘦的那鬼样子,还不赶紧吃,多吃点好好补补,嘴闭上,吃” 无色吃了几口,而后嗖的起身跑了,很快外面隐隐传来了诵经声。这是嫌弃晚上太奢靡浪费,在诵经忏悔恕罪。 一言不合就念经,一言不合就念经,我靠,我靠靠,我靠靠靠啊,摊上这么个二货师兄,柳轻候简直想死。心里狂念师父啊你在西天有灵,把这妖孽收到身边服侍吧。 “做晚课,师兄这是在做晚课”柳轻候向九娘解释时连自己都觉得好假。 等了一会儿无色念完经回来了,眼睛上的虫虫斜飞向九娘歉意的一笑后虫虫立即倒竖怒瞪了柳轻候一眼,而后开吃。 因有九娘在,无色好歹没用刨的,但吃饭的速度那是真快啊,而且透着股苦大仇深的悲壮,柳轻候叹口气,“九娘,后面再做饭少弄点,够吃就行,咱们毕竟是在佛寺里,不好太奢” 无色闻言包着一嘴的菜连连点头不已,看着柳轻候的眼神里有说不尽的欣慰。 九娘答应的脆生生的“哦!这是第一顿哪,而且看着无色师兄这么瘦的,无花你说的不错,可是得好好补补。行,我知道了,后面每顿少做些” 柳轻候见无色眼眶子唰的又红了,当即给他夹了一大筷子菜过去,“吃!” 无色埋头下去,只是速度慢了好多。至此,柳轻候欣慰的笑了,尼玛,这可终于有个正常吃饭的样子了,不容易啊。 吃完饭三人齐动手收了碗筷,无色要洗碗却被九娘强行推了出来,走到柳轻候身边咂摸咂摸嘴,“心善,人也勤快,还知道心疼人,女人的确是个好女人,只是师弟,咱……咱是和尚啊” 柳轻候冷冷一笑就给怼回去了,“才多大点儿的小丫头,你可真敢想。好个和尚,度牒拿来我看看” 一说到度牒无色当即哑火。 收拾完,三人守着个火盆闲聊天,无色盯着柳轻候深情回忆了过去那一年黄糜子臭酸菜的日子,结果柳轻候却没有半点忆苦思甜不忘本的觉悟,反把小丫头给招惹哭了。 听他们聊完这个,柳轻候边拢着火边随口问了一句以前就想问后来又忘了的问题,“无色,分明你是师兄,为什么庙里的首座却是我?” “师父是个偏心眼儿”无色虽然嘟囔的很小声柳轻候还是听见了。诶,咱吃瓜群众就喜欢这样不正经的爆料,“说说,仔细说说” 九娘也是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催着无色快说。 “说就说,反正我也不是妄语”无色把坐着的胡凳挪开,往地上一蹲就开始忆苦了,看来这些年还真是把孩子憋屈够呛,“无花你也该记得,其实咱们庙里以前不是这样……” 第五十一章 庙有重宝 这个庙是老和尚当年亲手建的,无色很小的时候作为一个孤儿来到庙里时无花就已经在了,那时还是个很小的小不点儿。 在无色的记忆里庙里日子开始难过也就是近一年多的事情,一年多前虽然一年到头也没什么香客,但庙里的吃穿用度却并不匮乏,甚至足可以称得上丰裕。 这么多年师父对无花是真好啊,好吃好喝的紧着他,读书识字教着他,从不让他干一点儿杂活儿不说,不管无花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儿师父连句重话都没说过,而同样的事情要是发生在无色身上,嘿,那可就有好瞧的了。 老和尚对无花实在好的过分,好的在无色看来两人之间根本就不像师徒,倒更像管家对小少爷,至于自己则是伴当小厮的角色,师父当年之所以收留自己纯是为了给无花找个伴儿。 随着无色的诉说,属于无花的很多还没被柳轻候融合的记忆被逐渐唤醒,都是关于老和尚的,点点滴滴跟无色说的一样,老和尚对无花是真好,在柳轻候这个旁观者看来,这种好还真是有些不正常,超越了师徒,却隐约透着尊卑。 但要说起这份古怪的原因是什么,柳轻候却没法子在无花的记忆中找到一点线索。就是说无花个缺心眼儿的自己也不知道。 山中古刹,谜一般的两个和尚,诡异的不知底细的身份,哎呦,怎么好好的穿越还加上探秘了。 柳轻候想想刚穿过来时身上破烂溜丢的百衲衣,再想想那一想就想吐的黄糜子臭酸菜郁闷了,穿着群演都嫌弃的戏服,吃着龙套都不沾的猪食,干着男主的活儿,就这还特么丧心病狂的要加戏,合适吗,啊,导演,这戏还能不能往下演了? 吐槽归吐槽,戏该演还得接着往下演,这就跟人生如戏一样,就是零片酬也得含泪出演,尼玛根本就不给你ng的机会啊。 “无色,你说一年多前虽然没有香客,庙里的日子也很好过,对吧?那钱粮是从哪儿来的?” “有人定时给送,一年一次,送一次庙里一年的吃穿用度就都够了,还有好些富余” 有意思!柳轻候追问一句,“送东西的人是谁?你见过?” 无色摇摇头,“每次都是夜里送来的,早上咱俩一醒东西就有了,放都放好了” 哦,更有意思了!“你就没问过?” 无色再度摇头,“你问过,忘了?我记得那好像是师父唯一一次冲你发火,还说你要敢再问或者是出去乱说就用戒板打肿你的手。可惜我眼巴巴等着,甚至还劝了你好几回你也没问,也没跟老杜和他婆娘说” 无色说完,咯咯笑的跟杀鸡一样,看来他对无花的那一次倒霉幸灾乐祸久矣。 柳轻候对这二货师兄抓不住重点的清奇脑回路彻底无语,看样子他知道的也着实有限。 得,既然什么信息都没有那就别再问了,等着吧。多年以来不管是言情剧还是历史戏,甚至八点档生活剧都在反复向我们昭示一个真理: 狗日的秘密这东西就是个贱皮子,属兔子的,你越找它往洞里钻得越深,唉(第二声),到你不找了吧它有腿会自己往出蹦,还一蹿老高的撩拨你,来呀来呀,来抓我呀,弄得你想假装看不见都不成。 即便最终这兔子没蹦出来柳轻候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惜,眼下又要上学还要筹谋创业,事儿已经多的忙不完了,不加戏更好,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这个话题到头了,柳轻候又想了想,“无色,既然我是首座堂头大和尚,那我就得问问啊,你放心,就只是问问,咱这庙里还有啥宝贝点儿的东西没?” 不是非要问,而是无花这个迷糊蛋儿的记忆里啥信息都没有啊。 “哈,你终于知道操心点寺里的俗务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无色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有” 哎呦喂,都混成这逼样了,有宝贝以前还不知道用,师兄你不厚道啊。柳轻候一阵儿激动,“九丫头也不是啥外人,快,快拿出来” “火已经不小,别再添炭了啊,糟践”无色不放心的又交代了一句后起身走了。 回来的可快,双手捧着一个盒子,脸上的表情郑重的不得了。 一看他的表情,再看那盒子精美的式样柳轻候觉得有戏,相当有戏啊。 捧着盒子过来后柳轻候伸手去摸无色还不让,恭恭敬敬找了个稳当地方捧放好,用袖子将盒子擦了又擦,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不是不恭敬,师弟想看,他是首座堂头大和尚,不能不让看” 我靠,无色都装逼成这个样子了,看来这还不是一般的宝贝,绝逼是重宝的架势啊。柳轻候激动了,莫非自己摊上的这把没王没2的穿越烂牌里居然还藏着个炸弹! “跪下,磕头”无色的要求柳轻候丝毫没拒绝,以比无色更快的速度跪在地上砰砰砰就整了仨,然后迫不及待的起身打开了盒子。 盒子打开首先露出的是一块儿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绸缎,看到这泛着细腻丝光的缎子,柳轻候的手都哆嗦了。 考虑到绸缎在唐朝的价值,再考虑它所出现的背景环境,也就是这破庙,能让它包着的东西定然不简单,无色刚才那番装逼装的靠谱儿,这绝逼是重宝无疑。 柳轻候手停了停,不是他想停,是血冲脑门儿上了。刺激太大,血飚的太狠之后血压升高头就发晕,眩的慌,不缓缓不行。 我靠,我真特么没出息,给穿越客丢脸!缓了好一会儿,柳轻候终于用颤抖的手指拈开了那块锦绸。 锦绸掀开,谜底揭晓,露出的是十几颗白中带灰,乌不溜秋的小颗粒,一眼之间没法分辨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柳轻候伸手去拿,却被无色一把抓住了胳膊,“师弟,你都没焚香沐浴净手,怎么能碰师父的舍利子?” 柳轻候瞬间就湿了。 不湿不行,眼眶子实在把不住啊。他不仅是湿了,而且还软了,尽管血压再度狂飙了一回,身体却软的站都站不住。你妹,你亲妹呀,让我死,让我赶紧死了好穿回去,开元的套路实在太深,哥这魂穿的小身板真的扛不住这样的折腾。 不能忍,真是不能忍,暴怒的柳轻候只想把无色活活踢死,但这货此时已跪拜在舍利子面前,梆梆梆磕的扎实无比,眼泪哗哗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师父,我没能照顾好师弟,今年秋天开荒的地里啥都没种,庙里的粮食也快吃完了,还是靠着师弟出去给人做雇工养活的我,师父我没用,对不起你啊啊啊啊啊” 日,狂日,摊上这么个好哭包还怎么下得去脚。柳轻候全身血液倒逼,活生生憋出了内伤。舍利子哎,传说中唯有大德高僧死后才能烧出的东西,而且还是他师父的,你能说这不是重宝?你能说他有错? 可是……你大爷的,别可是了,没有可是。 “收了收了,看着怪瘆人的”柳轻候软瘫着坐下,全身真是再没一点气力了。 缓了好一阵儿血压才恢复正常,柳轻候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走程序般随口问了问:“算了算了,庙里还有啥别的固定资产给盘盘底吧” 第五十二章 唐朝小地主 “资产?” 文盲就是可怕,想跟他进行哪怕稍稍高端点的对话都不行,一千三百年的代沟也着实是有点深。 “就是咱庙里还有啥?就咱这庙的位置想靠香客吃饭纯属是薅草打兔子,不敢正经指望。按你我的年纪怕是一时半会儿佛祖也不会收,对于漏春寺总得有个长远打算。对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舍利子就别算进来了,那是镇庙重宝,折算不了钱粮,后面还得搭上建灵骨塔安置的费用” 一说这个,无色顿时就来了兴趣,屁嘟嘟的出去找了根棍儿在地上比划,摆出的架势跟后世千亿级上市公司要清盘似的。 要不怎么说破家烂舍值万贯,经他一点算居然还真拉出一份不短的清单,撇开以前还剩下的两斗黄糜子,半瓮臭酸菜这样的不良资产,以及舍利子这样只能供奉不能变现的账面资产,庙里居然还趁着近千亩地。 柳轻候乍一听到简直不敢相信,唰的就从胡凳上蹿起来了。 近千亩地啊同志们,这要是搁后世的北上广cbd都够进富豪榜了。准确的说是九百八十七亩三分,数字来源于非常权威的大唐京兆府衙,原本就是他衙门里的户曹参军亲自带人来丈量的。 九百八十七亩三分地全在庙宇背后,终南山素以千岩万壑闻名于世,沟深谷多,这里就是一处口袋形的小谷,小庙正好坐落在最细的口袋颈部,庙后是个被山围住的大肚子平地,就是那九百八十七亩三分地的出处,也是无色一直开荒的地方。 在封建王朝时期的古代但凡有点雄心的寺庙都会老鼠打洞似的广置庙产,发展寺院经济,但这不是柳轻候关心的,一喜之后他第一个关心的是这九百八十七亩三分地要不要交税。 无色点点头,“当然要交” 靠,税务局也穿过来了?躲了一千三百年还是躲不开税单是吧,柳轻候勃然色变,长身而起,“那什么史……书上不都说佛寺道观这样的宗教机构有免税赋的特权吗?” 个别名词不懂不妨碍中心思想的把握,无色同仇敌忾,怨念深重“大慈恩寺可以免,保唐寺可以免,赵景公寺也可以免,就咱不行” 柳轻候小宇宙已经处于爆发边缘,“为啥?凭啥?就因为咱庙里没有年轻漂亮的比丘尼?” “咱是兰若野庙啊,我俩连度牒都没有” 一盆凉水兜头将要爆发的小宇宙闷了个通透,人官方都不认可你是和尚,寺也是野寺,凭啥给你免税待遇,嗯,这理由很强大,“咱交了吗?” “开元十一年初冬京兆府开始捡括户口并籍外田,去年春查到咱们这儿,咱俩也就上了京兆府的户籍,田也入了籍账。不过咱是按逃户算,田也是按荒田算,依着朝廷章程,六年内咱俩不需要租庸调,连人带田每年一人交一千五百文丁身钱就够了” 检括田户可是玄宗朝一等一的大政,主导者宇文融就是凭借这项功绩从一个八品监察御史几年间蹿升到宰相高位的,这对于喜欢用读史来治失眠,尤其是好读唐史,盛唐史的柳轻候怎么会不知道。 这项大政开始动议是在开元九年的正月,正式全国大范围铺开就是在开元十一年冬,之所以小庙一直拖到十二年春,那是因为地方实在太偏的缘故。 最终的成绩好像是检括出逃户八十余万,占到天下总户口的百分之十一还多,另有田地无算。这些数据可都是钱、粮以及免费劳动力,此举极大的增强了大唐财政,是中国封建王朝史上历次括田括地中堪称教科书般经典的成功范本。 时间不错,按无色的说法来看朝廷给的优惠政策京兆府也都给足了,并不存在欺上瞒下吃拿卡要的情况,这让柳轻候对史书记载中开元间吏治清明的情况有了直观感受,但问题是,“一人一贯五,咱俩就是三贯,去年师父已经圆寂了吧,你哪儿来的钱交?” 无色听柳轻候问到这个,先是脸唰的红了,随后眼眶红了,最后随身自带的自来水管龙头也拧开了,眼泪哗哗的,“以前庙里好过的时候师父攒了些香火,圆寂前交给我,嘱咐我存着给你读书的,啊啊啊啊,我对不起师父,啊啊啊啊,也对不起师弟你” “行了,别号了,之前咱俩都混成乞丐了还读啥书啊,我不怪你”柳轻候黑着脸没好气儿,“不过你是真傻是吧,之前饿成那鬼样子有钱还不拿来买吃的,交个屁丁身钱哪” “不交钱官府会来抓人” “抓个毛,咱俩是你没长腿还是我没长腿,三十六计里还有个走为上呐” “不交钱庙就没了,没有庙……咱俩就没家了” 靠,又来了,无色的惊艳一煽总是这么的让人猝不及防。柳轻候根本不容他施展开,直接认怂,“行了,既然舍不得那就交吧。现在太晚,明天好好看看地” 而后,水龙头还没完全拧紧的无色进行了诚恳深刻的自我检讨,他以上次收到的杨崇义那注香火和庙里现如今的生活改善为例检讨了自己的鼠目寸光。 并以师父圆寂后托孤重臣般的恳切谏言柳轻候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诗僧结交权贵的路子是光明的,有钱途的。 最后,他以都寺应有的庄严语调指明了柳轻候努力的方向:“明年大家都再接再厉好好干,攒下钱粮把师父的灵骨舍利塔建起来,给咱整两张度牒回来,然后最好把咱这庙也让官府给整认可了,一年就省三贯哪,够买多少黄糜子了!” 柳轻候的脸色跟后世刚被老师叫完家长的孩子有一拼,二货当和尚还有瘾了,你要当你当,当一辈子!哥可不干,穿越到开元盛世就为当和尚?这得有多想不开才能干出这样的傻叉事儿啊。 曾虑多情损梵行,又恐入山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么美的纠结咱不要。 说着说着天色已经大黑,折腾一天也着实是累了,柳轻候打了一串呵欠后宣布,“睡吧” 睡觉之前九娘神秘兮兮的把柳轻候叫到了一边,看不到无色后一把紧紧攥住了柳轻候的手,“无花,你真要弄度牒当和尚?” 柳轻候本还想逗逗她,但看着小丫头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不忍心了,“不能喝酒不能吃肉的,当啥和尚啊!就算全大唐的人都当和尚了我也不干,放心吧” 这边正在说话,那边无色开始喊柳轻候,两声没来得及答应后就扯着嗓子叫上了。 “睡吧睡吧,别怕,我们就在外边”柳轻候嘱咐了九娘两句后,急匆匆走出来,“天塌了?大半夜这么喊也不嫌瘆人” 无色见柳轻候衣衫整齐的出来后长舒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庙里有女人已经不合适了,留着过夜更是……你要是再那什么……师弟啊,淫邪可是佛家五大根本戒啊,阿弥陀佛,佛祖恕罪” 淫是吧,我特么淫谁了?妖精扑上来哥都抱头鼠窜了,还淫?再说男欢女爱,食色性也,人伦大欲,理直气壮啊!当个假和尚入戏都这么深,跟个受虐狂这还说毛啊。 柳轻候被个“淫”字刺激的不轻,上前追着无色就是一顿爆k,直把无色踹的捂住屁股落荒而逃。 第五十三章 梦想从来都很贵 “你还不睡啊?” 无色头也不回,“师弟你罪孽深重,我要到正殿给你打忏诵经求佛祖恕你罪孽” 我靠!这货已经没救了,柳轻候也懒得管他,既然一言不合就念经,那想念就念吧,大冬天的夜里不钻被窝,谁难受谁输。 也不知道这货是啥时候回来的,柳轻候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晨醒来就觉空气份外寒咧清新,推开殿门一看,空中雪花纷纷,放眼处的终南山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时而起的大雪已是下了大半夜。 一阵嘻嘻哈哈的脆笑声传来,柳轻候循声看去,却是九娘正兴奋的跟无色在打雪仗,准确的说是她在拿雪打无色,无色跑着闪着,脸上全是万般无奈的神情。 该,不亏你! 看到这一幕柳轻候也不急着出去了,慢慢悠悠磨磨蹭蹭梳洗完后才向二人走去,无色看到他来明显是喜出望外,结果就这一愣神儿的功夫一团松软的雪球飞过来正正盖了个满脸。 柳轻候哈哈大笑,“师兄,看我给你报仇”说完团起一雪球就往九娘扔去,这一下打的又准又突然,正盖在笑的花枝乱颤的九娘脸上。 大战就此爆发,近半个时辰后才结束,在九娘不惜同归于尽的贴身战法下柳轻候也没能落得了好。 无色早就脱离战团,见两人雪战结束,顿时端着一盆准备好的热水出来招呼柳轻候。 “干嘛?” “干啥?看看你那头发都长多长了,来,我给你剃个头” 还真是许久都没剃头了,最近的一次还是第一次到醉梦楼时无色给剃的。听到无色的话后顺手往头上一摸,嘿,头发总算留起来了,这长度好好修修能整出个不错的寸发发型了。 柳轻候摸着头心里高兴没说话,九娘先已出声阻止,“不行”看她话出口这么快,明显就是不假思索。 正在地上磨着剃刀的无色愕然抬头,“为啥?” “剃光……都下雪了,天这么冷,现在剃了多冷啊” 柳轻候跟着出声附和,“对对对,不剃,这天气剃头十有八九会染风寒。走,看看地去”说完,也不顾身上雪化后的濡湿径直跑了,从头到尾瞅都没瞅那剃刀一眼。 穿过小庙后门是一片平坦的谷地,准确的说是一片平坦的荒地,上面开垦出来的面积连三十亩都不到,光秃秃的嘛也没长,现在全被雪给盖着。 用脚把雪刨开看了又看,但柳轻候后世也没种过地,哪儿能看得出来这地的好坏啊。只是感觉这块地够平,此外三面环着的山上风景也真是不错,高低起伏,植被茂密,等到明天春天必能让人心旷神怡。 而且三面环山中就有两处明显可见的水源,此时虽值冬日枯水期,两处水源却没干涸,分明是稳定的长流水。有了稳定水源,这片土地立时增值不少。 到了这儿无色明显兴奋起来了,嘴里叨叨叨个不停说的都是开荒种地的事儿,这儿要开多少亩地种什么,哪儿要开多少亩种什么,这边怎么种,那边怎么种,规划的那叫一个美,要真按他的设想都能做到,只怕陶渊明来看了都得竖起大拇指喊一声“论田园之美,哥,我不扶墙就服你” 问题是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想要实现他的设想得花多少钱,或者根本就不敢想。一想都吓尿了,还做什么梦啊。 两人开一千亩地……那是不可能的,这时代也没个手扶拖拉机啥的,那就得买大牲口吧,还得雇人吧,再加上各种农具、种子粮,雇工们吃的喝的……光是算算就让人绝望。就凭两人现在的那点儿家底,算了吧,还是做梦更实在些。 败兴啊!更大的问题在于投入这么大之后再算算收益更让人彻底无语。唐朝种地的亩产量跟后世比低的让人感动不说,赶上开元这个时候粮价还不高,斗米在长安也就最多卖个二十文。 低亩产加低粮价要走平那么高的前期投入,再包上两个人一年三千文的丁身钱,尼玛在此开荒种地简直就是前空翻后空翻再接七百二十度空中转体花样作死的节奏,难度系数至少5.5以上。即便加上自己在长安打工的薪水也绝逼填不满这个窟窿。 扭头瞅瞅犹自yy着自嗨到口沫横飞的无色,柳轻候心底一声悲叹,农夫、山泉、有点田的美好生活不管是一千三百年后还是一千三百年前,那都不是屌丝能随便驾驭的呀。 不行,绝逼不能种田,宁可荒着也比开出来强。以他们当前的经济现状,不开比开了还滋润些,一旦开始开荒种粮,吃土都摊不上细面儿的,啃土坷垃去吧。 只是这话只能藏在心里,无色正被自己的畅想弄的高潮迭起,这会儿败他的兴头是男人都得暴怒,再说也不落忍哪。 柳轻候口中嗯嗯啊啊随便答应着,心里已全无半点初闻自己居然是大地主时的欢喜雀跃。 李嘉诚说的没错,衡量地产最重要的永远是地段、地段、地段,摊不上长安cbd,这一片有山有水的平坦谷地就是个鸡肋,偏偏无色个夯货宁肯吃黄糜子臭酸菜也舍不得丢手,每年还要往里面砸三千文的丁身钱。 对于孤儿来说家就是永恒的梦想,但梦想从来都很贵啊,而且狗日的还从不搞批发,也不做活动不打折,傲娇你一脸血。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间居然到了山谷最尽头,这时柳轻候突然注意到一点异常。 大雪纷飞,钟南山上都已银装素裹,一路走过来的荒地上也是白雪覆盖,但眼前山下这片地上的雪却明显薄的多,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脚步一停,随即加快,柳轻候先是到山根处裸露在外的石头上仔细抚摸,随后又蹲下来用手扒开雪始刨土。 见他如此,无色和九娘好奇的围上来,“你干啥呢?” “别废话,跟着刨” 无色、九娘莫名所以,不过人倒是听话,仨人六只手一起用劲儿,很快一个不大的小土坑就出现了。 “嗳,这土里怎么是热的”无色突如其来的怪叫声让柳轻候份外舒畅,停止刨土拍拍手又在无色的百衲衣上擦擦,嘿嘿笑出声来。 意外之喜啊,谁能想到这个小谷里竟然藏着一条热泉,从刚才刨坑的情况来看,热泉的温度还不低,只要挖出来就是个上好的温泉。 长安周边多温泉,骊山华清池就是典型代表,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块鸡肋地居然是盖着毛显瘦,褪了毛有肉的那种。这下子这块地可就增值不少了,也不枉了每年三千文的丁身钱。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这个热泉该怎么用,但这块土地大大增加的可能性就足以让柳轻候一扫刚才的颓丧。所以说人哪梦想还是要有滴,万一刨出个温泉呢? 从地里回来换过衣服吃完饭,柳轻候边照着九娘带来的镜子指挥她用剪刀给自己修建头发,边思忖着心事随口漫声问话,“九娘,你说地里种什么最值钱?” “哎呀,你这让剪的是什么发式嘛,怪怪的。种啥?要说种当然是种牡丹最值钱哪。不过那得是好颜色的才行” “牡丹!”柳轻候闻言心头一跳,蓦然想起后世书中记载的唐人对牡丹的痴狂。 第五十四章 何人不爱牡丹花 唐人爱花,所以有“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之说,而在所有花中尤爱牡丹。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每当春日四月,牡丹怒放时长安人能为之发狂,正所谓“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甚至到了“以不玩赏为耻”的地步。 喜欢的人这么多,市场需求就大,种牡丹自然也就有利可图。不过跟九娘聊着聊着心又开始凉了。盖因这个东西别人早就想到,种牡丹的已经很多了。 柳轻候叹了口气,“啥叫好颜色?” “就是花色要浓艳呗,若是一般的粉白什么的就没意思了,太多也就不值价” 唐人的审美有着明显的盛唐气象,那就是喜欢一切浓烈的颜色,不过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柳轻候蓦然想到一事,失神之下从胡凳上一下窜起来,吓的九娘“啊”的叫了一声,手里剪刀好悬刺在柳轻候身上。 “你干吗呀?” 柳轻候对九娘的嗔怪充耳不闻,脑中cpu急转,钩沉着后世曾看到的几则方法——能使牡丹变色的方法。 这还是后世里五一前到洛阳旅游看到的,那时候正是洛阳牡丹花开正盛的时节,当时有心跟那个巨为家乡牡丹自豪的当地美女导游加强联系,所以在这上面花费了些心思,再加上法子本身也不难,所以就记下来了,现在怎么就想不全了呢? “你倒是坐回来啊,虽然怪,但你这只修剪一半儿成什么样子?”九娘重又把柳轻候扯回来按着坐下,只是柳轻候却没了跟他闲聊的心思。 终于,当九娘满意的修剪完毕时,柳轻候也长长的舒了口气。拿起镜子一照,嘿,不错不错,虽然很有些地方看着跟狗啃的一样,但那熟悉的长寸发型还是能看出来的,揽镜自照,左看右看,舒坦哪! “好手艺”夸了九娘一句,柳轻候放下镜子就去找纸笔,而后扯着嗓子喊无色。 师兄弟两人嘀嘀咕咕好长一段时间后,无色就带着既惊喜又疑虑的神情顶风冒雪去找老杜了,目的是看看老杜这几天去不去长安,能不能顺便蹭蹭车。 柳轻候让他骑自家马去,也就是杨崇义送的那匹看起来很漂亮的好马。养马这么长时间,无色骑着马走好歹是没问题了,结果无色打死都不愿意,怕把马给冻着。 对此柳轻候只能无语,昨天刚一回来他就去看过那马,都让无色伺候成大爷了,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就算看见马骑在无色身上柳轻候都不会吃惊。 无色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个尾巴杜大,手里提着几包点心果子,隔着老远就热情的不得了的招呼,“哎呀,你看看,大腊月的回家也不知道招呼哥哥我一声,枉我昨天还特特的去醉梦楼叫你” 柳轻候等杜大走近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腿,“真去醉梦楼了?我记得大娘子可是说过要打断你腿的” “那不是见势不对就跑了嘛,还好跑得快” 杜大讪笑着叫起了撞天屈,“你说大娘子也真是,我这给送消息还送错了?这才真是叫个好人当不得” 柳轻候引着他进屋烤火,边走边回了一句,“你没错那你跑什么呀?” 杜大当即就哑了,两人坐下后他苦着脸抱拳向柳轻候连连打拱,“无花你现在是不一样了,名满平康坊,不,是都名满长安了,大娘子那里好歹帮着解劝解劝,我杜大在寻芳阁就是个跑腿的,她老人家何必跟我计较” “行了,你也别装可怜了。大娘子其实挺喜欢你,再见面了不过骂几句也就是了,还能真打断你的腿?倒是花寻芳,还有那个并列花魁是怎么回事?” “花小娘子就是我家东主花大功夫教着的养娘,就等今年的花魁大赛之后见客的。至于名列魁首还需要我说嘛,李行首还有那些评判谁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总之东主这次对花小娘子夺魁可是势在必得的” 柳轻候点点头。事情并不意外,一个普通阿姑出道,和顶着一个花魁名声出道,这两者间的差别根本不需要解释,而这种差别背后关联着的可都是黄铜钱白银子。如今花寻芳已经亮相,这也就意味着寻芳阁真是退都不可能了。 “上次你来说消息,特意说了栖凤阁萧五娘子,这是寻芳阁主的交代?” 杜大没说话,也就是默认了。 花魁大赛还真是波澜又起啊,而且看寻芳阁的手段当真不是个善茬,本身实力又硬,这第三轮比赛还真是不好弄了。 “无花,这翻年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我可是听说了啊,你在醉梦楼一个月的薪俸才两百文,这可真是……” 这样的话头儿一起后面是什么其实根本就不用说,柳轻候赶紧阻止了他,九娘这个好听墙角的可就在外面,真要让杜大把话说明说透,那以后可真就再也没法见面了。 “打住打住,我跟醉梦楼签的可是一年雇约,当时你也在的,怎么就忘了?” 话都不让说完,这拒绝可真是够干脆了。杜大尴尬的笑了笑,不过他人滑的很,属于自备解尴尬功能那种,换个话头顺势一抹就过去了。 随后两人又闲扯了一些别的,主要是杜大对无花因为一首诗声名鹊起的猛夸,那语气之艳羡,用词之夸张真是让人听了全身发麻。 好容易说完,又互道了一些过年的吉祥话儿后,杜大拎着无色准备的回礼回去了,临走前还没忘了提醒柳轻候跟醉梦楼的雇工期满后别忘了先找他。 杜大走后,九娘果不其然从另一侧墙后的窗户底下转出来,脸上气鼓鼓的,“撬门子撬到醉梦楼头上,你还替他遮掩,真当我听不懂嘛?哼,等回到长安,定要让大姐真把他腿打断” “知道你聪明总行了吧,我不是没让他说嘛。他端人碗还能不受人管?再说要是没有他我哪儿去得了醉梦楼?今天这事儿你也别给大娘子传话了,免得她徒生闲气,都是可怜人,何必相互为难。哎,无色,老杜叔那里怎么说?” 大雪足足又下了一天,天气实在太冷竟是化不了了,第三天趁着天光放晴,无色一大早就蹭着老杜的牛车去了长安城,直到天擦黑才回,也带回了柳轻候嘱咐他买的所有东西。 然后,这个过年就算废了,除了年三十和初一两天外其他时间都在干活儿,就连大年初二给老杜家拜年也是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午饭都没留着吃。直把老杜浑家给纳闷儿的不行,好个无色今年怎么就舍得放我一马了? 哎呦,中午多做了这么多些饭,大过年的剩着给谁吃,还是个害人精哪! 九娘负责后勤,柳轻候和无色苦干到大年初十都过了,总算是在庙后那块儿温泉地上盖起了个丑的不行的屋子,好吧,叫屋子实在糟蹋人,其实就是个歪歪斜斜的大棚子。 棚子丑是丑,但密封性在柳轻候近乎严苛的要求下还是做的不错的,挡风挡雪的同时应该也能蓄住从地下散发出的热量, 柳轻候将棚子内外再度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出来时略带遗憾的叹了一声,这棚子保温凑合着够了,可惜的是采光的问题不大好解决,只希望天气晴好,能多开开窗吧。 棚子搭好,把里面的地翻出来,挖窝子下料,而后无色将从长安城里买来的牡丹种进窝子,柳轻候则开始根据记忆中的方法调配浇花要用的水。 再然后就是照顾牡丹,给无色传授方法,等着一切弄完,上元节都过了,也到了柳轻候和九娘必须回城的时间,这要是再不回去只怕九娘就该打上门来拆庙了。 第五十五章 夜梦遇仙就是最好的传奇 无色的心思已经全扑在牡丹上了,所以也没有啥依依不舍的,只是他执意不肯让柳轻候动那匹马,怕柳轻候个不上心的把马整到长安后给饿瘦了。 马不让用,再则也不可能真的就让九娘带着他共乘一骑在长安街头招摇过市,又没有马赶脚,最终两人只能乘着老杜的牛车进城,只不过这回蹭不着了,是雇的,杜大早在大年初五就已先回了长安。 回城真是走的糟心哪,牛车稳是稳,但那速度真是慢的让人特别感动,更让人感动的老杜的眼神,简直能把人鄙视死。拜托,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和尚是假的。 到了醉梦楼更糟心,闻讯而来的萧大娘子面色非常不善,将柳轻候堵在屋里就是一通冷嘲热讽,九娘子还没替着辩说两句,就被提着耳朵拎了出去。 随即后花园中就是一通鸡飞狗跳的追逐吵闹,萧大娘子怨念深重的声音真是躲都躲不开,“这么晚?你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还敢跑!给我站住,站住……” 吵闹追逐声中,在终南山里过年养出的清幽心境彻底被打了个粉碎,渐渐开始熟悉的长安回来了。 开元十四年开始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梳洗完吃过早饭一天的忙碌就开始了,购置礼物东奔西走,这一天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拜客。王缙、杨达、王昌龄等处一处没落,既是拜个晚年也是告知他们自己已回长安。 上元节假日已过,王缙到衙当值上班去了。杨达不在,王昌龄也不知去了哪儿拜客,三处走下来竟是没见着一个正主,不过柳轻候也没在意,循着时俗留下拜帖礼物。 而后见时间尚不算晚,索性一并往大荐福寺走了一遭,并顺利的见到了常建。 跟第一次来时所见相比,常建现在的日子过的滋润多了,僧舍本就小,屋里炭火又旺,一路赶过来的柳轻候进来坐了一会儿就逼出一脑门子细汗,松了衣纽,连灌好几碗茶汤,又将窗户开的更大些后才算去了燥气。 这时两人就过年该说的吉利话儿也说完了,柳轻候放下手中茶盏满怀期待道,“常兄,不知那故事……” 常建闻言一笑,也不多说,从充作书几的香案上拿了几张写满字的竹纹纸递过来,“这回你要是还不满意,那为兄我可就真没辙了” 柳轻候拿过纸埋头就看,一看之后却是哭笑不得。盖因这常建纸上所写的居然是他梦遇李商隐的故事,而且用的还是市井间那个李商隐成了绰约仙子的版本。 “常兄,你这……” 正搓着手烤火的常建脸上笑容更盛,“你言之凿凿说要传奇故事,我且问你,当下可还有比这仙凡梦遇更传奇的?你想在寺庙之外搬演小戏,还不讲佛经故事,诚可谓是开天辟地第一遭,要想把这第一遭的事情做好,你说还有什么故事比这更合适?” 柳轻候无言以对,因为从市场营销的角度而言常建说的实在有道理,这的确是个能让小戏搬演一炮而红的最佳故事,只是实在……别扭啊! “先看看故事,看看故事再说” 柳轻候忍住别扭看完,说实话故事写的是真不错,文笔清丽,意境脱俗。但其中也有问题,集中表现在人物对话太雅,故事里配的诗也太不通俗易懂,非常考验观众的学识水平及鉴赏能力。 咱是要走商业化路线的,你都商业化定位了还要去考验观众,这不是作死嘛。 柳轻候当即提出了修改意见,故事设计可以更曲折,但剧中人物对话则必须通俗易懂接地气,至于里面的配诗一概放弃文人诗,改用乐府民歌的调子和语言,总之要的效果就是普通观众也要能听懂。 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再让常建真真正正弄清楚什么是剧本,这番沟通前后就花了不下一个时辰,随后为酬答常建过年期间仍在写剧本的辛劳,由柳轻候做东两人在大荐福寺外的酒肆中小酌。 边吃边聊间从常建口中就知道了不少事儿,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李三郎于去年十月一日由东都洛阳发驾泰山封禅,十一月中旬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抵达泰山。而后封禅大典顺利完成,李三郎于去年十二月初开始启程还驾西京长安,算算时间路程,再据市井传言,怕是用不了几天就该到了。 从前年离开到今年返回,随着皇帝李三郎的归来,时隔近两年后长安总算是要无负其帝都之称了。 说到这个柳轻候就觉得蛋疼,而且是蛋疼的很。 后世里谁能想到初唐盛唐时的长安居然会缺粮,而且不止一次缺到皇帝都不得不跑到东都洛阳去就食的地步,听着跟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情却是实实在在。 早从唐高宗李治时起,关中缺粮就是困扰唐朝廷的难题,而就食东都则是朝廷缓解这一问题的传统办法。高宗李治曾七次行幸洛阳,在位期间的一半时间几乎都呆在洛阳就与此有很大关系。 到了中宗李显的时候这一难题不仅没解决,反而愈发严重了。据常建说,中宗景龙三年的时候,因关中受灾,群臣请李显就食东都,李显大发脾气,“岂有逐粮天子耶!” 只不过他发脾气也没个鸟用,一遇天灾关中即缺粮的情况并没有改变。李家小三儿李隆基登基后这一情况也没有根本改变,就食东都依旧只是治标不治本的缓解。 堂堂大唐天子受困于粮而不得不出走洛阳逐食,柳轻候听着既觉搞笑,同时心底又是一动,这事儿好像有印象啊。 不过他却什么都没说,呷着酒听常建由天子回归说起了今年的科考。因为李三儿回来的及时,每年二月中的科考就不会被耽误,这一次,常建与王昌龄都要赴考,常建难免近考情怯,心中忐忑。 柳轻候听他说到这个顿时又觉得蛋疼,说到唐代的科举尼玛真是不规范的很,首先就表现在考卷不糊名上,也就是说考官改卷子的时候能直接看到卷子是谁的。 如此以来就逼着考生们在考前就得想方设法打响名声,考前扬名的重要性丝毫不比考试本身逊色,有了名声考官改卷的时候就会先入为主,那便宜真是占大发了,武则天时期玩了一手“千金摔琴”的陈子昂就是显例。 不过好在王昌龄和常建诗名已经不小,印象中他两人也都是进士出身,好像还是同科进士,这还有啥好担心的,哼,学霸就是矫情,没说的,痛灌之。 常建酒量不行的很,别说斗酒了,三分之一还没喝到人就已经醺醺欲醉了,把本想痛喝一回的柳轻候吊在了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难受的很,当即就在心中发狠,等老子有钱了立马在漏春寺后面开个烧锅搞蒸馏酒,整点高度的出来解解馋。 尼玛这大唐的压榨酒实在是太不爷们了,一直喝不醉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把瘫软如泥的常建架回去安顿好,柳轻候回到醉梦楼,至此一天的拜客方才结束。 回到醉梦楼已是天近黄昏,李叔夜还没来,今晚无事。柳轻候练了几曲萧后开始静下心来筹划小戏搬演。 这不是件容易事,拿起纸笔一条条一款款把要做的准备尽数列出,整整用了三张纸还没写完。古今如一,创业维艰啊。 第五十六章 最好的时代 拜客完毕柳轻候的生活便又恢复正轨,隔天早晨起来吃过早饭后便是学诗,下午习萧的科目在年前已经结束,柳轻候就把这段时间空出来拨给小戏搬演的筹备。 也就是在昨天晚上列清单的时候柳轻候才突然意识到单靠一个节目是撑不起一个戏院的,而现在再去找人来写既没有合适的人,时间也来不及,无奈之下只能自己霸王硬上弓,从后世脍炙人口的故事里弄两个出来顶上。 要说能把后世看过的故事完整背下来那是吹牛逼,但要记住经典情节却是没问题的,柳轻候循着故事主线重新创作,一头扎进去浑然不知时间流逝,直到王缙、杨达联袂来访时才知天色已近黄昏。 向王缙、杨达及一并回来的李叔夜见礼问好之后,王缙、杨达都责他回来的太晚。而后王缙也没多少废话,坐下来开始考校他学诗的成果。 这还是学诗以来的第一次考校,整场考校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从王缙的脸上看不出结果,柳轻候唯一可堪安心的就是整场考校中至少所有的问题他都应答无碍。 考校完毕,王缙看向柳轻候的眼神怪怪的,良久之后方点头道:“不错,也算下了苦功。明日我会遣人给你送一套《五经正义》过来,你要用心学” “《五经正义》是科考教材啊,我学这个干吗?” “五经乃是学问根本,你连这个都不会,学诗又能走多远?” 我也没想走多远哪,能应付个酬酢唱和就足够了。柳轻候心中腹诽,但见王缙脸色郑重的厉害,也就没敢将这想法宣之于口,点头应下。 王缙又交代了一番,着他以后将每天学诗的功课减一半用在《五经正义》的学习上,若有疑问可等每天散衙,或是十天一次的休沐日上门求解。 交代完,王缙也就没再多留,与杨达一起走了。柳轻候则继续跟李叔夜学那些杂玩。 离开醉梦楼的路上,杨达问出了同样的疑问,“夏卿先生,那《五经正义》乃是儒家经典,亦是朝廷指定的科考书,无花一个和尚学此作甚” 王缙脚下不停,口中悠悠声道:“他那和尚是怎么回事儿别人不知道,杰驰兄你还不清楚嘛?此子天分之高远超我意料之外,若只是做一个清客委实太可惜。对了,你家东主该要返京了吧?” “是,左右不过就这几日了”随后,心不在焉的杨达没再说话,王缙同样没说什么,各自归家不提。 第二天上午王缙的长随果然送来一套《五经正义》,书是用过的旧书,不过品相依然完好,翻开书页可见里面页眉页脚处密密麻麻的批注,观其字迹与学诗笔记相同,这又是王维当年旧物。 咱这可是跟着王维学五经哪,怎么着都得算是师出名门了吧。确定这一点之后柳轻候心中的惊喜自不待言,而后更让他快意难言的是当他看着经文试图背诵时,熟悉的经文却从记忆中汩汩流出,源源不绝且毫无迟滞,仿佛早就背过许多遍似的。 柳轻候一愣之后当即明白过来,这是无花干的好事儿,小和尚一门心思想当个读书的诗僧,不知何时竟是早把五经经文给背下来了,一直藏在记忆中没被融合,现在不过是被钩沉出来而已,这可是好几十万字啊,真是难为他了。 有此背诵的基础在,再学《五经正义》就不知省了多少功夫,这可真是天大的惊喜,不啻于一把烂牌里藏了个小炸弹,好嘛,哥这穿越总算也见着一点福利了,光知道加戏的导演总算心还没完全黑透。 随后的日子就一个忙字。上午晚上倒还好,学习嘛,人虽忙却忙的有收获,忙中不乱。但下午可就要了老命了,写故事改剧本已是不易,等到把剧本变成小戏的时候更是难上加难。 请当初那个大慈恩寺庙会中的幻术艺人参与舞台设计、挑演员、排练,安排服装……事情本就多的让人想崩溃,更别说柳轻候做这事也是头一遭,更是弄的头昏脑涨。 不过好在这事得到了醉梦楼的鼎力支持,萧大娘子虽是个出身平康坊的女人,性子却是个有豪侠风范的,当真是一口吐沫一根钉,当初说全力支持就是全力支持,一点折扣不打。 除此之外,小戏搬演筹备过程中还有两个惊喜,其一是挑出来的那些演员。柳轻候原本还想过把后世导演的瘾,给人指点演技讲讲戏啥的,结果却是这些人却是个顶个的戏精,一点就透。 这种情况大超柳轻候意料之外,不过再想想他们的经历也就明白了。从小厮到阿姑,这些演员因为所处环境的原因可谓是天天都在演戏,每天都在磨练演技,他们本就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的亲身实践者,如今让他们搬演小戏,简直就是专业对口。 第二个惊喜则是来自于九娘。这丫头在内务管理上极有天分,过年时在漏春寺已经牛刀小试了一回,现在更是将这份天分发挥的淋漓尽致,愣是撑起了整个小戏搬演筹备的事务性工作,且还能大体上处理的井井有条,忙中不至于大乱。 虽然这跟她在醉梦楼中的身份地位有关,但考虑到年纪并且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就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难得的很了。 为此,柳轻候不知在心里念了多少次佛的同时也倍感欣慰,自己的选择没错,这丫头天生就该是吃这碗饭的。 推进,持续推进,全方位的推进,无论是学习还是小戏搬演进展都很顺利,尤其是小戏搬演上,随着时间流逝队伍磨合到位,更是进展飞快,比柳轻候最乐观的估计速度还快。 柳轻候的日子正过的热火朝天的时候,一直说要回来又一直没到的李三郎终于回驾京城了。圣驾进城那天,北里、平康坊跟整个长安城一样变成了沸水锅,热闹的简直超乎想象。 那天上午的学习算是废了,柳轻候跟其他人一样拥到了朱雀大街看热闹,先是看街两边密密麻麻的人头,再看街道两侧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头的香案。 等到李三郎的车驾从明德门口冒出来,看点就变成了人浪,朱雀大街两边挥汗如雨密密麻麻的人头瞬间跪下去的景象简直壮观到震撼,随后就是山呼万岁的沸腾音浪环绕立体声般响起,犹如夏日惊雷,直接导致柳轻候的耳朵失聪了至少二十秒。 再然后就是香案上的香烟缭绕,在这扑鼻的浓郁香气中柳轻候看到了他最期待的看点——天子仪仗。 看的过程中就只有一个感觉——壮观,太特么壮观了,后世再大的大片也做不出这么壮观的特效。由此,柳轻候也真正明白了为啥刘邦看到秦始皇出巡会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想法,为什么项羽要说彼可取而待之。 没办法,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了。皇帝想彰显的尊严威仪简直就是野心最好的催化剂。 不过也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柳轻候也从漫天的香烟和山呼万岁中看到了长安百姓对李三儿发自内心的拥戴,至少在开元十四年的这个上午,一手打造了开元盛世的李三儿是个尽收民心的圣明天子。 开元盛世在十四年时虽然还未到达巅峰,但在柳轻候的感受中,其傲视两千年封建王朝史的极盛气象已经磅礴而来,清晰可感。 这是封建王朝史两千年发展曲线图上的最顶点,这是最好的时代! 第五十七章 再为冯妇 柳轻候在最好的时代里却遭到了恐吓。谁规定天子车驾经过的时候迎驾的人都得埋首于地,不能正视的?真尼玛见鬼的臭规矩! 天子全副仪仗出行一趟不容易啊,要花的钱海了去了,这里面就包括哥交的丁身钱。投资这么大的大片却不让人看,还有没有天理了?柳轻候不仅看了,而且挺直脖子看的既仔细又认真,结果引来纠风御史的怒目而斥。 在仔细评估了迎驾人群的密度厚度,并得出那鸟御史纵然想抓自己也挤不过来的结论后,柳轻候还了鸟御史一个鬼脸,而后愈发看的津津有味,啧啧,就这视觉效果,按3d来算收60块的门票费都不亏啊。 虽然耽搁了一上午的学习时间,但白捡60块钱,爽! 随着李三儿还京,长安城不仅是热闹起来,就是城市气质都开始发生变化。就好像一个懒洋洋的人终于精神起来一样,那股子精气神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清清楚楚感受到。 与此同时能更直观感受到的是,作为平康坊精华所在的北里陡然人流暴增,暴增的人流除了服饰华贵之外,另一个突出特征就是一看就是读过书的,呼朋引伴,走在路上还喜欢拽个文儿,真尼玛一群淫棍。 柳轻候正倚着后门口骂淫棍的时候,就见一身锦衣襕衫的杨达突然闯进视线,顿时不厚道的笑了。 杨达走近,被柳轻候笑的莫名其妙,低头在身上好一番打量,“你笑啥?” “没啥没啥”柳轻候笑的愈发厉害了,“杨兄你怎么从这里过来,走错地方了吧?” “我是特意来寻你的,错什么?快跟我走” “去哪儿?” “寻芳阁” 柳轻候一听这个顿时不乐意了,“杨兄,咱可说好的,有宴饮酬酢就来醉梦楼,这怎么弄到寻芳阁去了” “哎呦喂,我家东主亲自宴客,对方点名要去寻芳阁领略花寻芳的无双歌艺,咱还能拒绝不成?客随主便你懂不懂,快走,有什么事儿路上说” “噢!杨行首回来了?”柳轻候口中说着,脚下却是不慢,转身回去略作准备后跟着杨达去了。自相识以来杨家对他着实是不错,就算只论情分也实没有拒绝的道理。 走在路上时,杨达介绍了一下情况。杨崇义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一则是长达三个月的鞍马劳顿后委实疲倦不堪,同时商贾贸易上积压的事情也太多,所以就没见柳轻候。 今天是他回京之后的第一次活动,宴请的对象名叫杨慎矜,官拜监察御史。这官品阶并不高,但因身在台谏可直达天听,端的是清贵显要。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这杨慎矜还有一个非常了不得的老爹,其父杨崇礼,在武则天朝任天官郎中,至中宗在位时历任洛、梁、滑、汾、怀五州刺史。 本朝初升迁太府少卿,前不久再升太府卿,因能力出众,任职清勤严谨而极得李三郎赏识, 杨达介绍到这里,为怕柳轻候不知道太府卿的份量,索性又多了几句嘴给他科普了一下。 太府卿乃是太府寺的主官,除掌管一国的钱谷保管出纳外,举凡两京诸市署、平准署、左藏署、右藏署、常平署也都归他管,简而言之,那杨崇礼就是大唐的钱袋子外加长安、洛阳东西各市总经理,对于大唐商贾们而言,实实在在就是个天。 “杨崇礼?听这名字难倒跟贵东主是本家?”也不怪柳轻候疑惑,实在是杨崇礼与杨崇义的名字太相近了。 谁知就是这么一问却让杨达手摆的跟抽风一样,脸色也郑重的不得了,“杨太府系出弘农杨氏,乃是前隋炀帝曾孙,齐王之孙。无花,刚才那样的话可要慎言,否则就是招祸的根由” 柳轻候咧咧嘴。弘农杨氏,但凡对隋唐历史稍微有点了解的都知道这是庞然大物啊,两汉时出过丞相、太尉什么的不说,隋朝皇室不说,就是整个有唐一朝也要命。 太宗时的杨妃、武则天的老娘、本朝前不久才被废的杨皇后可都是出自这弘农杨氏。除此之外,这还是唐时有名的十一宰相世家,简直都要牛上天了。 跟这样的世家巨无霸打交道确实是得小心,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 寻芳阁的面积并不比醉梦楼大,但入内之后所见之陈设的堂皇精美可比醉梦楼至少高了一个档次不止,难怪今晚会选这儿。 柳轻候的辨识度太高了,尤其还是在寻芳阁,从进大门到所定雅阁的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惊讶的目光和仆役小厮们的窃窃私语,而且那些惊讶的目光还都颇为不善,甚至还有仆役一看到他就飞奔而走做报信状的。 我勒个去啊,真以为我是来砸场子的,你们这是在赤裸裸的鄙视哥的智商啊。柳轻候目不斜视,在一片讶异中昂然而入。 乍一走进杨达提前订好的雅间,柳轻候脚下差点绊了个趔趄,眼睛更是几乎闪瞎。娘哎,眼前这房间已经不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了,根本就是由金箔贴出来的,太尼玛富贵逼人了。 柳轻候稳稳神站定之后,对于寻芳阁乃至唐人的审美已是吐槽不能。喜欢浓烈的色彩也就罢了,还偏偏尤好金银,在这个时代后世流行的什么翡翠玉石都不受宠,黄澄澄的金子才是王道。 别的不说,后世陕西省博物馆里展出的法门寺地宫出土文物就是显证,好家伙,你看看那个顶个大的金盆子金碗金酒壶,还有一盘盘扔出去准能砸死人的金饼子就可见一斑。 有这样的审美观,难怪唐代的金器制作能到巅峰,也难怪寻芳阁最牛叉的雅间能整出这样的风格来。 房间里暂时还没人,他俩是到的最早的,狗日的寻芳阁或许是为了彰显所谓的贵族仪范,屋里居然没有陈设胡凳,人全要席地而坐,一席一张小几,明显采用的是分食制。 柳轻候不习惯席地而坐,弄的跟韩国人似的,但他也不能否认的是坐在金子上的感觉真的不错,尤其是心理感觉。 两人入座后,随着杨达一声招呼,立时便有貌美小婢悄无声息的进来逐一点亮了屋里的四架灯树,灯光映照金光,空阔的雅间内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偏偏那光线还并不刺眼,也并没有想象中本该是满满的暴发户气息。 至此,柳轻候算是亲身领教了什么叫大俗即大雅,一种色彩渲染到极致后呈现出的反而是纯净。只从这小小的室内布置上即可看出寻芳阁里有能人哪。醉梦楼如今声势虽不弱于寻芳阁,底子上却着实是比不过。 就在这时,屋外有脚步和说笑声传来,柳轻候跟着杨达起身迎客。 说笑声中走进来的共有四人,当先那人年纪约在四旬,中等身量,面白微须,穿着一身轻便道衣,看着颇为风流蕴藉,但其纵然面露轻笑,却笑的矜持,进屋之时举手投足皆有法度,一看就是久在官场行走,且位置还不低的主儿。 稍稍落后他半步的是个三十许人,高而不瘦,衣衫华丽,五官俊美,脸上同样带着浅笑看起来很随和,只是眉宇间的那份倔强却是掩都掩不住。 陪着他两人的是王缙和杨崇义,王缙还是老样子,杨崇义三月不见人看着消瘦了些,圆肥的肚子更是明显小了一圈儿,但精神反倒显得更健旺了。 四人进屋之后各自燕坐下来,随着杨达一声招呼,各式佳肴珍馐流水般送进来。其间坐在左边陪席首座的杨崇义以主人身份做了介绍。 第五十八章 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刚才当先进来的四旬中年姓裴名耀卿,字焕之,绛州稷山人,出身于河东裴氏,是个跟初唐四杰中的王勃杨炯一样从神童科考试中起家的大牛,现任济州刺史。 在杨崇义不吝溢美之词的介绍中,柳轻候知道这裴耀卿在刚刚过去的封禅大典中可谓是露了一把好脸。他的光辉事迹是早在李三郎决意封禅之初就上表朝廷,说封禅千古盛事,但如若扰民就不算圆满成功。 从洛阳到泰山封禅沿途需经十二个州,济州可谓是其中最为贫瘠的州之一,要以济州之地薄民贫支应皇帝封禅的浩荡队伍,不知道裴耀卿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朝中上下,包括杨崇义都为之捏着一把汗。 但结果却是裴耀卿愣是以瘠薄的力量把接驾的事给办下来了,而且办的漂亮的不得了,不仅让皇帝非常满意,地方百姓也并不觉扰民,算是以实际行动兑现了他此前奏章中所言。 东封结束,李三郎在宋州赐宴接驾和随驾官员,当场盛赞了三位地方官,济州裴耀卿勇夺魁首。而后,李三郎更是将他之前上的那份奏章挑出来随身携带,常置案头,以此警醒自己要爱护百姓。 这一下子可就了不得了,裴耀卿生生成了天子御口亲许的能员典范,刺史第一。圣驾还没回京,按律不得擅离辖地的裴刺史就得到了政事堂的招呼让他一起进京叙职,傻子都知道这是要升官大用的节奏了。 封禅是千古盛事,乃朝廷最高礼仪大典。按例每次封禅后必定会有大赦天下及大赏群臣的戏码,现在怎么赏政事堂的章程还没有出来,但裴耀卿无疑会在封赏的蛋糕上肥肥的咬上一大口。 柳轻候听完介绍,心中也就对裴耀卿有了个基本定义,这就是当今的政治明星啊。 介绍裴耀卿是浓墨重彩,到第二个进来的杨慎矜这里就简单多了,柳轻候当然不会以为这是杨崇义轻慢,反倒能看出来两人的关系当是不差,至少要远比裴耀卿亲近多了。 随之,心里小小的又有了个疑问。此前杨达在说明今日的宴请情况时并没有提到裴耀卿会来,那这位政治明星的到来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里正在不解琢磨时,就听杨崇义介绍到了杨达,柳轻候当即调整坐姿,跪坐的更端正些等着介绍到自己。 原想着杨崇义介绍之后,裴耀卿和杨慎矜会像对杨达那样点点头而已,毕竟自己是在座中最不起眼的,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两人对视一眼后明显对他来了兴趣。 正举樽欲饮的杨慎矜听到他的法号后将手中酒樽放回了案上,“和尚入青楼倒是真新鲜,此间遍地红粉,小和尚你就不怕?” 我靠,不是哥不低调,只怪哥这造型太拉风啊。 介绍和见礼已经完毕,素不习惯跪坐的柳轻候只觉小腿跪压在地上实在难受,索性身子一歪转为更轻松随意的趺坐,口中回道:“红粉在哪里?” 杨慎矜伸手一指刚刚进来的花寻芳等歌伎,“如此绝色红颜当面,小和尚莫非是目盲?” 杨慎矜问完才发觉王缙杨崇义脸上笑的有些不对,“杨行首怎么了?” 杨崇义摆手道:“无事,监察问得好,花小娘子果然是绝色” 花寻芳福身一礼谢过杨慎矜及杨崇义对她颜色的赞誉后,也将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了柳轻候。经过年前的那次比赛后她对这个小和尚可是有兴趣的很。 柳轻候可不真个是没见过世面的唐朝小和尚,后世的电视里多大的人物看不到?更别说还经过穿越的历练,再加上穿越客的心态,这时代指望他怯场那是不可能了。 所以尽管是在富丽堂皇的屋里,又是在豪商、贵官及名伎的众目睽睽之下,柳轻候依旧自在适意,气度安闲。 “《金刚经》有云:‘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贵官眼中之绝世红粉在小僧眼中不过是白骨骷髅。若要再进一步,《金刚经》有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露闪电’,终不过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红粉既成空幻,则空幻又有何可惧,贵官着相了!” “咦!”杨慎矜安坐的身子猛然一挺,“你是在讥我俗?” 柳轻候眼神不动声色的瞟过杨崇义的脸,而后丝毫不为杨慎矜的作势所动,脸上甚至还淡淡一笑,“既已梦幻泡影,色空不异,又何来雅俗之分,贵官又何必执着于雅俗之辨?阿弥陀佛,执心为魔啊!” 杨慎矜挺直的身子坐回去的同时,口中笑出声来,“能说出这番话,虽是和尚,青楼也来得了” 柳轻候闻此赞语双手合十为谢时却收到花寻芳恶狠狠的一瞪,不过绝色就是绝色,就连瞪人都瞪的那么漂亮。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没开口的裴耀卿注目过来,“小和尚好机锋,仆曾闻佛经中有言:‘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可真?” 裴耀卿一开口,刚才杨慎矜说话时一直比较轻松的杨崇义明显紧张了些。王缙亦是如此,抬头看过来时连点了好几个眼色,意思很明显是着他用心作答。 柳轻候向裴耀卿点点头。须弥纳芥子和芥子纳须弥都是出自佛经,还是佛经中的名言。 王缙见杨崇义不解,给柳轻候示意过后就接过话头代裴耀卿和柳轻候稍稍解释了一番他们对话的背景。 佛教认为世界的中心有山,名须弥,又译为妙高山。据说此山是由金、银、琉璃、水晶四宝所成,因而称妙;又此山非常高大,高阔皆八万四千由旬,由旬乃天竺计长单位,一由旬就是四十里,因而称高。 而所谓芥子乃芥菜之籽实,可谓小的不能再小。须弥纳芥子的意思就是将小小的芥子纳进广大的须弥山;而芥子纳须弥则是将无比高广的须弥山收纳于小小的芥子之中,佛教常用这两种物质来比喻佛法能容纳天地万物的广大与微妙。 裴耀卿见柳轻候点头,等王缙代为解释完毕后,遂又追着问了一句,“佛经说须弥纳芥子,这话某家是信的,以须弥山之大收一个小小的芥子又有何难?倒是那芥子纳须弥恐是胡言妄语吧?” 佛家五大根本戒之一就是戒妄语,这话必须怼回去啊,“贵官言重了,佛祖从不妄言” “噢?小和尚既说佛祖不妄言,那你可就得说清楚这须弥纳芥子到底是怎么个纳法了” 裴耀卿此言一出,柳轻候心里真跟日了狗一样,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比喻啊,那是比喻啊哥,你个神童科出身的人能不懂这个?非要把打比方的话给坐实了说,还要人给你解释怎么操作,这尼玛不是刻意刁难嘛,这要怎么操作? 别说把一座山装进一粒芝麻了,就是把个杯子装进去那也得佛祖显灵才行,它违反质量守恒,它反自然哪。不是臣妾矫情,而是臣妾实在做不到。 不仅是臣妾做不到,他只要是个人谁都做不到。 柳轻候脑子里的单核cpu再度陷入狂转状态的同时,屋里人的神情也随之变化。 杨慎矜是轻松好奇,杨崇义及杨达则神情僵僵的,王缙眉头微皱显然已是在组织解围的话语,至于那美女花寻芳双眼闪光,盯着柳轻候的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第五十九章 言语可采,以问破问 这一问实在太刁钻了,屋里有了短暂的沉默,就在花寻芳脸上的幸灾乐祸已经藏不住的显露出来,王缙因冷场已经准备开口转圜时,柳轻候迎着裴耀卿的眼神先一步开口了。 他这开口同样也是一问,“贵官天资聪颖,冲龄即高中神童科,想必书读的定然不少”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一问算得上有些无礼了,王缙开口假意呵斥道:“放肆!裴使君乃士林大家,读书之多可谓繁如灿星,无花你问的好无礼” 柳轻候一合十,“是了,若非使君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又怎会一封朝奏而得天子激赏?贵官又怎会如此腹有诗书气自华?” 裴耀卿面露微笑,杨慎矜双掌击节赞了一声,“好一个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好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小和尚言语可采” 杨慎矜插话插的柳轻候一愣,这才醒悟过来说话时一不小心又走了火,引用了前贤名句,而写出这两个名句的前贤现在还没出生。看看,穿越就是这点不好,说个话都这么累,真是心塞。还有……尼玛歪楼了,哥的重点不是在这儿。 胡思乱想的一闪念随即被拉回来,柳轻候面含淡淡笑意的看着裴耀卿又一问道:“人的肚子能有多大?却不知使君是如何将这万卷诗书装进肚子里的?” 杨慎矜没想到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根脚是着落在这里,一怔之后大笑出声,侧身过去看着裴耀卿谑笑道:“小和尚问得好,使君是怎么将那么多书装进肚子里的?” 问完,自己忍不住又笑,他这一笑引得众人都笑,王缙、杨崇义及杨达都笑了,就连裴耀卿自己也未能例外,抬手虚点柳轻候道:“以问破问,小和尚好捷才,好妙喻,亦如杨监察所说言语可采,至此,某才真信那春蚕到死丝方尽是出于你口” “咦,原来你就是那个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正主儿?”杨慎矜嘴上跟柳轻候说话,眼睛却是看向王缙,“自东封回到京城,这几天夜梦遇仙的事儿至少都听了四遍不止,此事可是真的?” 王缙笑回道:“既是无花夜梦,我如何知道真伪?不过那诗确是实实在在” 杨慎矜目光转过来,柳轻候对此着实无奈,只得又将夜梦李商隐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尼玛谁让自己是始作俑者,谁让自己现在干的就是清客的活儿,得让人家主宾高兴啊。 尽管这个故事说的听的太多都想吐了,该讲还是得讲,这尼玛才叫个作茧自缚。 这故事经过反复加工之后,如今讲来已愈发玄渺飘逸,听得杨慎矜悠然向往,裴耀卿亦拈须轻叹。恰如蒹葭之伊人,曹植之洛神,真正是撩到了文人内心最瘙痒处。 杨崇义是最会察言观色、营造气氛的积年老手。故事刚刚讲完,立时就听他吩咐道:“来呀,取萧,无花你来伴曲,我等共赏寻芳小娘子的无双歌艺” 取萧之事叱咤立办,柳轻候萧管在手,将那无题诗在心中一转之后箫音便即幽幽而起,婉转低回,情深如诉。 花寻芳敛身上前,心情异常复杂的看了柳轻候一眼后合着萧曲曼声唱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不得不说花寻芳的歌艺乃至对歌诗情感的把握都远在九娘之上,这既是天赋也跟她年纪更大些有关。两人从未配合过,所以这第一叠唱的难免还有些生涩,但到了第二叠时配合的已经极好。 老乐师许公达教习器乐最重的就是以心传心,以情动情,柳轻候随他习萧之所以能让他满意,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动心入情,加之这诗实在太美,经过一叠的磨合,唱到第二叠时柳轻候已然融入诗情诗境。 原本微低着的头不知觉间已经抬起,口中吹奏,双眼却是紧紧抓住了花寻芳的眼神,四目对视之间,柳轻候对这首诗歌的所有理解及感受都随着其眼神的变化细致入微的传达给了花寻芳。 见易别难的离别之痛;百花纷谢的怅惘惋惜;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纵然前途无望也要飞蛾扑火的炽烈执着,虽死无憾,虽死无悔的悲壮……诗中一切昼夜回环,缠绵往复的感情,痛苦执着的心曲都籍着眼底流波丝丝细细蚕丝般裹向花寻芳。而后又借由渺渺萧音及她那曼妙的歌喉在整间雅阁中复沓回还,无远弗届。 歌至第三叠,花寻芳对柳轻候那满溢着无尽款款深情的眼神也已再无闪躲,四目交视,两心相通。至此萧曲、轻歌之间也已再无丝毫隔阂,浓情深致到宛若天界仙音,无需用心去听已自然入耳入心入情。 前面听完故事,人还没从仙渺的故事中走出来,随即又撞上这样一首萧歌合奏,听完歌再思及刚才那个故事,只觉这故事与歌,歌与萧的配合都美到了极致,深情到了极致,也感伤到了极致。 一曲歌罢,雅间之中却无半点声响,收萧完毕的柳轻候诧异的看了花寻芳一眼,却见她面带戚色,眼神迷离,待察觉到自己注视的眼神后脸上却又蓦然一红而后微微低下了头。 嘿,你还别说,她这几个动作还真像徐志摩诗中所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花寻芳不仅人长的美,还兼具着天生媚骨,难怪寻芳阁的东主要下死力气捧她,确实是个有花魁气象的。 这时,雅阁主位上的裴耀卿发出一声长长的吐气之音,“无怪江文通在《别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离而已矣’。闻此妙歌,焉能无酒,来,诸君饮胜” 众人一起举樽,一樽之后杨慎矜还觉得不过瘾,又再邀饮了两樽才觉尽兴。 三樽酒罢,裴耀卿放下了刚来时的自矜,杨慎矜也愈发的自在,雅阁间的气氛非常好。杨崇义几度目光示意,显然对柳轻候今天的公关工作充分首肯。 而后寻芳阁的乐工们开始干活儿,歌起来,舞起来,乐工们的器乐奏起来。杨崇义与裴耀卿和杨慎矜在觥筹交错中小声的说着什么,王缙不时帮着敲敲边鼓,杨达则照应着添酒添菜,至此今天的暖场已经结束,宴饮正式进入了该有的节奏。 柳轻候呷着酒听他们低声说话,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说的是封赏的事情。听话里的意思若按照以往的惯例,现在封赏即便还没下来,风声也早该传出来了。但这次竟是捂的严严实实,情形怪异的让人心生忐忑。 杨崇义就很忐忑,他为这事可是费了大劲花了大钱,好容易才走通内宫的路子打着武惠妃的旗号混到泰山,而后又通过惠妃进献了一组商周青铜到御前为封禅大典完备的礼器添砖加瓦,也算为此次东封实实在在立了功劳。 第六十章 人生前路是茫然 立了功劳自然就盼封赏,商贾的身份又尴尬,能不能赏?恩典能到什么程度?这事一天不落实就一天揪着心,今晚请杨慎矜就是希望通过他及杨崇礼为自己说说话,毕竟杨慎矜是言官,而杨崇礼则是管着长安两市两百四十行的最高主官,就为他说两句话也并不突兀。 先是主要与杨慎矜说,然后裴耀卿也参与进来,再然后低声的说话就成了谈交易。 裴耀卿先是为济州叫了一番穷,而后要求杨崇义给济州义庄及正在进行的官道整修工程捐款。 至于回报嘛,就是裴耀卿答应给予杨崇义义商的名分,并以济州州衙的名义上表请朝廷给予他封赏,并答应在上表中一并提及东封进献青铜器之事。 最后交易又演化成讨价还价的扯皮,双方就捐款金额以及上表中措辞的使用反复拉锯,听的柳轻候是蛋疼不已,算是亲眼看了一场唐朝版官商交易的好戏。 也就是这场戏让他对裴耀卿有了个比较深入的认识,这个如今炙手可热的明星刺史还真是不太好说,官商交易玩儿这么溜,充分说明这是个做官做的极灵活的老油子。 但另一方面他都已经确定要高升了,还能为确定要离开的济州如此用心,而且也不是为自己谋私利,这种行为又实在让人钦佩。 有能力,有政绩,有操守又不乏灵活性,关键的关键是如今还有李三郎的关注,柳轻候看着裴耀卿心下已有定论,此人前程无量。 等他们终于把交易谈完,宴饮也就自然进入了尾声。裴耀卿与杨慎矜谢绝了杨崇义进一步的安排后起身辞去。 走过柳轻候身旁时,裴耀卿脚下顿了顿,“无花僧,你是住在杨家?” 两人身份差距太大,柳轻候还真没想到他走时会特意跟自己说话,闻问上前一步答道:“回贵官,小僧如今是以萧师身份受雇于醉梦楼” 听到醉梦楼三字,裴耀卿哑然失笑,而后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刺递了过来,“过些时日某会有一场宴饮,要借你的洞箫和妙语一用,日子定下后你就来吧” 说完冲柳轻候笑着点了点头后,裴耀卿便迈步走了。跟在他身后的杨慎矜看着柳轻候哈哈一笑,“是个妙人,刺史大人好快手!”说完跟着去了。 杨崇义没说话,不过却伸手重重的在柳轻候肩膀上拍了拍,倒是一并陪着走出去送客的王缙低声嘱咐了一句让他先别走,稍后还有话说。 以杨达的身份还不足以与裴耀卿往来酬酢,再则还要留下来收尾。将四人送处雅阁后转过身来抽走柳轻候手中的名刺左看右看了一番后才还回来,“无花,这可要收好,万不敢折损了,要不还回去的时候须不好看” 柳轻候看看手中名刺,内容上就是后世名片的翻版,不过更大些罢了,若论精美甚至还比不上后世那些考究的请柬。 听到杨达的话很感讶异,发了名片还有要回去的,这还用还? 杨达见柳轻候一脸懵懂,遂又为他解释了几句。柳轻候从他的解释中才知道这时代的名刺跟后世可大不一样,一则名刺不是谁都能用,唯有官人,且还必须是流内官,否则都没有用的资格。 二则名刺也素不轻予,身份相等,或是下对上的拜门时才会用到。同理,也唯有比对方身份高时才能坦然收下对方名刺,否则即便是同品官这名刺也必然是要奉还的。 至于柳轻候这种情况则是名刺用途的第三种,就是作为凭信来用,只起个证明作用,用完是一定要恭恭敬敬还回去的。 “你是什么位份,敢收一州刺史的名刺?何况裴使君如今还是如日中天”杨达嗤笑声中拍了拍柳轻候,“哪怕只是做个凭信已是极看得起你了,说明裴使君对你印象很不坏,你呀,还真是个讨人喜欢的” 杨达又嘱咐了一句务必收好之后就走开去做收尾的事了,柳轻候翻开名刺又看了看,这时身边一阵幽幽冷香传来,却是花寻芳到了近前。 刚才那一曲萧歌合奏配合的着实不坏,让柳轻候感觉很爽,这让她对花寻芳的感觉也好了很多,将名刺收入袖中后抬头笑着一示意,“姑娘还没走?” “你就这么盼着我走?”花寻芳抛了个嗔怪的眼神过来,人不仅没走,反倒是坐了下来。 “你这样的美女等闲见一面都难,谁还会盼着你走”柳轻候打了个哈哈随之坐下来。 “噢,这会儿不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了?” “就因为花小娘子实在太美,所以贫僧才要在心里想着骷髅白骨,否则只怕是看都不敢看小娘子一眼了,美色醉人哪!” 这些嘻嘻哈哈的场面应酬后世早已习惯,可谓信口就能来,“小娘子有事?” 此时男女之间的言语交流毕竟比不得后世酒桌上那么随便,花寻芳又是还没正式出道的雏儿,乍一听柳轻候这般混话,自己先倒有些不好意思,轻啐了一口道:“难怪醉梦楼中阿姑们说到你时都唤花和尚,真是半点不冤枉” 柳轻候嘿嘿一笑后没再接腔,算是跳出了这个话题,花寻芳随后也就说到了正事,目的嘛跟过年时杜大想要表示的一样,就是招揽他到寻芳阁,并且点明了是做自己的萧师。 虽然顶着个萧师的名头,但如今醉梦楼里也不会真的把他当个普通乐工来用,怎么可能答应?不过直接拒绝也太生硬,遂就搬出了搪塞杜大的借口,现在雇佣期还没满,哪儿也去不了。 话刚说完,王缙又从外面折了回来,花寻芳见状又说了几句,无非是嘱他好生思量思量后便起身去了。 “少年人戒之在色,你在醉梦楼里胡天胡地也就罢了,出来就别再四下招惹了” 我靠,谁在醉梦楼胡天胡地了,是我还是你跟杨达?这还真是自己满嘴油反说别人偷腥,柳轻候是真冤哪。 这时代文人逛青楼叫风流,男女之间那点儿事屁都不算,王缙不过是顺便提一嘴,提这一嘴的目的还是怕他年纪小伤了身体,哪里会真的在意。 见他有张嘴要解释的意思,直接赶苍蝇般摆了摆手撵走这个话题,“行了,随我一起走吧” 两人边走边说,王缙首先是问了柳轻候的课业,学诗和《五经正义》都没拉下,随后又肯定了他今天的表现,并着他对此事务必认真对待,若是能借着这份好感最终与裴耀卿建立起某种联系就更好了。 两人说着已经出了寻芳阁,王缙的车夫早在门外等候,但他却没有坐车的意思,摆摆手后边继续走着边扭头过来问道:“无花,你对以后有个什么打算?” 柳轻候还真被这一问给问住了,穿越以来他其实一直是在为生计打拼,考虑的只是吃饭赚钱,最多想想在长安买个房,毕竟不能一直住在醉梦楼,至于其他的还真是没想过,一次都没有。 王缙见柳轻候一脸茫然的样子笑了笑,“本朝男子十五成丁,也就是成年了,你又不是个真和尚,以后该怎么走也该好生想想,有个谋划” 这事以前是没想过,乍一提起是茫然,现在王缙提出来之后开始想却越想更茫然。 第六十一章 试要考,钱也要赚 一个时代的人在其所处的时代里规划人生根本不是个问题,很多时候甚至无需规划便自然而然的成形,该干什么能干什么水到渠成。 但对于隔着一千三百年时空的穿越客柳轻候而言,这确是个很大的问题。真一用心想到这事,茫然之外还有很多复杂的情绪也随之出现。 梁园虽好,终非吾乡。人生规划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一辈子啊,难倒我真要在此扎根,难倒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这种感觉就像旅游和常住的区别,哪怕那个地方真的很好,哪怕来旅游的时候感觉也很好,但真要下决心在此长住终老再不还乡,怕是心里也会百感交集。 王缙见柳轻候依旧是一副懵头懵脑,甚至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不高兴了,“听说你最近在搞什么搬演小戏?” 柳轻候看过来点了点头。 “小戏搬演是和尚们的事,莫非你真想出家?” 王缙的语气有些不善,柳轻候清醒了些,“慈恩寺、青龙寺和荐福寺搬演小戏虽也是为了香火钱,但更大的用意还是在招揽信众上,我想搞的跟他们不一样,就图个进项” “就图个进项,嘿,看你这意思将来是想以商贾为业?” 分明是个问句,但不等他答话,王缙已自顾自说了下去,“杨行首本名杨隆义,为避天子名讳才改为崇义,杨慎矜家老尊翁也是如此” 李三郎名为李隆基,他既然用了隆,别人就用不得,只能改。柳轻候愣了一下,“杨行首与太府寺卿真是亲戚?我之前问过,杨达倒是一口否了” “旁支的。要不是出身于弘农杨氏,我怎会与他过往甚密?他又怎能在短短时间里把商贾贸易做到这么大?不过有所得必有所失,既然做了商贾,弘农杨氏四字他也就用不得了,而且自此他这一支的子孙中男不得科举入仕,女不得与世家及官宦联姻,最终到底是得大还是失大,一言难尽” 王缙说到这儿停下脚步郑重的看着柳轻候,“你想以商贾以业,最好也不过是杨崇义这个地步,值吗?” 柳轻候无言以对,尼玛重农轻商害死人哪,要是真的再也穿不回去,殃及子孙这一条谁能不在乎?“那以先生之见……?” “这还用想?当然是读书科考!你是个有天赋的读书种子,浪费了着实可惜。一朝金榜题名,要什么没有?” 柳轻候心底一声哀鸣,考考考,都穿了一千三百年还是特么躲不过。 再一想到唐朝低到丧心病狂的录取率,更是头皮子发麻,在这个杜甫考两次都考不上,韩愈要六次,孟郊要十几次才能考中的时代玩儿科举,我靠,这跟作死有啥区别,别尼玛整成个唐朝版的范进。 正自头皮子发麻的时候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想起上次常建说的话来,顿时精神一震,“要科考也不是不行,我瞅着明算科就挺合适” 就是上次在与常建的交谈中才知道唐朝的科举考试有着诸多科目,除了天下瞩目的进士科之外还有明经、明法、明算、明书乃至明道科,其中的明算科顾名思义就是考数学的。 唐诗是巅峰,但唐朝的数学跟后世比起来真是一般的很,玩儿进士科玩儿不赢你们,数学还搞不过嘛?你真当哥高考数学一百三十六分的成绩是假的。 一念至此当真是神清气爽,天无绝人之路,诚哉斯言! 王缙刚刚迈开的步子猛地又停住了,脸色瞬间黑沉下来的速度简直吓人,“我于你好歹也有半师之谊,我的半徒去考明算科?你想一辈子在户部拨弄算盘珠子?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五经正义》你都读到哪儿去了?哼,不知所谓” 自相识以来这还是王缙第一次发脾气,而且还发的这么大,柳轻候苦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必须考进士科”,王缙发过脾气后说出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通融余地。 “难哪……就不说考试,单是这乡贡生的名额都难拿到……” “站着干什么,走!” 王缙继续迈步向前,依旧苦着脸的柳轻候落后半步跟在他后面,边走边说,一直走到了王缙住处。 目送王缙进门,柳轻候刚要长出一口气,已经进门的王缙却又转回来了,“搬演小戏的事情既然做了,你就用心做好” 柳轻候抬头看了王缙一眼,这跟他此前的意思前后矛盾哪。 “要想科举必先扬名,搬演小戏对你扬名颇有好处,只是一定要记着,千万别让人知道那是你的产业,更不能亲自经营。还有那个花魁大赛,同样是对你扬名有好处的,用心些” 王缙说完见柳轻候点头后重新转身进门,这次再没回头。 柳轻候回去的路上依旧没有坐车,边走边想着刚才与王缙的谈话内容以及自己未来的人生规划。 看样子科考不参加是不行了,搞不搞得上是一回事,搞不搞又是另一回事。想到这个,柳轻候心底忍不住就想吐句槽,就是在刚才的谈话中他才知道,原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唐朝就已经有了。 人上人,哈,人上人…… 但参加科考的同时,想办法赚钱的心思也绝不能丢。王缙的心思是想让他做一个传统文人,走无数唐朝,乃至是古代读书人大家都走的那条路。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然后出仕做官自然富贵荣华。 柳轻候根本就不是唐朝人,对走这条传统之路实在没信心。能不能考上?什么时候考上?考上之前要怎么办?难倒真要像那些落魄文人们一样靠打秋风过活。 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样的日子杜甫可以过,自己是绝对不行的。 只不过这赚钱怎么赚的确有讲究。唐朝读书人是不屑于商贾贸易,最大的坎儿在心上,柳轻候自然没有这想法,他的坎儿在操作上。 简而言之就是既得想办法赚钱,还不能让人把他跟商贾贸易联系到一起。 尊敬王缙是一回事,但他毕竟是唐人。自己这个穿越客的人生终究还是要自己做主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读书依旧,小戏排演也慢慢成型。这天下午,萧大娘子跑过来通报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花魁大赛最后一场的时间已经确定,就在半个月后;第二件事则是关于小戏搬演,行会那里卡住了。 柳轻候听完才明白,就跟后世开公司需要办证一样,这时代干个什么事儿也得先经过行会同意。平康坊经营的是青楼行当,官府对平康坊的管理是通过行会来实现的,行会若不同意你就搞不成。 “他们为什么不同意?” “这里都是青楼,搬演小戏又不算青楼啊,它得是个新行当吧……”,萧大娘子自己说起这事都明显的有些底气不足,难怪行会那边会卡。 敢为天下先,这话说起来豪气,但真做起来难哪! 柳轻候想来想去一时也想不到说服行会的好办法,索性暂且将之放到一边,先过了迫在眉睫的花魁大赛这一关再说。 此后十多天小戏排练虽然仍在继续,但柳轻候的主要精力已经转到了花魁大赛上,转眼之间半月时光转瞬即逝。 又是一个比赛日,醉梦楼中照例倾巢而出。从醉梦楼出北里再转入平康坊大道,人越来越多到简直水泄不通的地步,人比前两次不知多了多少。 第六十二章 长安逢李龟年 虽然时令刚入初春,天气其实还冷得很,人潮中的柳轻候却被捂的满头冒汗。正艰难走着时,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人浪一顿一退倒挤回来逼的他猛然往后一倒。 这么汹涌的人流中真要倒下去可就要命了,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调整站姿,背后已是温软一片,耳边随即传来一声带着羞意的轻呼。 柳轻候不用回头看,只凭背上那两团温软的触感也已知道自己是撞进了一个女人怀里,强行站定扭头一看,却是晕飞双颊的花寻芳。 “幸会,幸会……怎么这么多人”柳轻候笑说了一句,说完就连他自己都感觉此刻脸上的笑容怎么那么干。 花寻芳没理会柳轻候的干笑,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极力往旁边让了让。但不等柳轻候再做调整,身后一股力量一牵,他重又靠进了一片温软中。 耳边随即传来蜘蛛精的轻笑,“无花你个小和尚有了心思来找姐姐就是,何需跟那些浮浪子们学” 长安城中热闹处每每有浮浪子趁热闹挤在人群中占女人便宜,此刻竟被蜘蛛精拿来调笑他。 蜘蛛精谑笑着说完后还朝他耳朵眼里吹了一口气,满头汗的柳轻候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挣了两挣才从蜘蛛精紧抱着他腰的胳膊里挣开。 旁边,花寻芳脸上更红了,口中轻啐着骂了一句,“呸,花和尚!” 就在这时,身侧蓦然一紧,却是原本位置在前的九娘硬生生退后半步插了过来,正好将他与花寻芳隔开。 九娘脚下做出了这样的动作,脸上却没有半点异常,口中说道:“第一次比赛的时候平康坊里有四处赛场,第二次也有两处,到这回就只剩了保唐寺前一处,人都往这儿涌,自然就多,也挤” 前方的人浪又开始前行,都走动起来之后反倒没刚才那么挤了,柳轻候点点头,沉默不语的勾头往前走。此刻呀沉默就是金,嗯,沉默是金。 终于到了保唐寺前进入专属于参赛者的等候区,才算彻底从人潮里解脱出来。柳轻候长舒一口气向四方眺望,就见来观赛的人潮果然比前两次更壮观。这时代也没有个扩音设备啥的,也不知道那么多人非得凑过来干啥,来了你也看不清听不见哪,难倒就只是为了凑热闹。 除此之外,比赛所用舞台的装饰也比前两次华美的多,而舞台周遭用于安置嘉宾的帐幕也多了很多。 正东张西望的时候,就见到两个人正往等候区这边走来,柳轻候忙迎上去,“好你个少伯兄,还知道回来!” 来的正是王昌龄与常建两人。唐朝读书人好漫游,去年冬天第二次比赛过后没多久他就漫游去了东都洛阳,一游游到现在才回来。 “再不回来就该耽误科考了,先不说这个,你这里准备的怎么样?” 柳轻候跟常建见礼完毕,听王昌龄这一问没头没脑,随口道:“什么怎么样?” “我们两个来的早些,刚才在那边听说寻芳阁为这次比赛可是请动了李家三兄弟” 常建见柳轻候依旧不解,插言说了一句,“少伯兄说的是李鹏年、李鹤年、李龟年三兄弟,听说此次寻芳阁参赛歌舞就是出自他们三位教坊司供奉之手” 柳轻候脸上的笑容猛然一僵。 李鹏年、李鹤年什么的也就罢了,尼玛李龟年的名字可是在后世里都进了教材的。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谁没背过?这鸟人可是开元时最负盛名的音乐大家,甚至他本人就是开元盛世的标签之一,歌舞升平的旗帜。 寻芳阁能把他三兄弟请出来为花寻芳定歌编舞,单从阵容上来讲在这个时代已是天下无敌,难怪王昌龄与常建一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找过来,这就是再自信的人也没底啊。 三人正说着,王缙与杨崇义也从那边安置嘉宾的帐幕里走了过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也无需太过在意,以前醉梦楼在平康坊算不得拔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了” 柳轻候冲着杨崇义点点头,他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是已经知道李家三兄弟的事了。 柳轻候介绍了王昌龄与常建两人,他两人在士林名声已经不小,亦是即将到来的进士科考试大热门,杨崇义有心结交,上前与两人寒暄。 王缙趁此机会走近前来低声道:“花魁大赛对你已无甚助益,得个什么名次也就无需在意了。倒是裴使君那里去了吗?” “自那天之后就一直留意着,但没人来找我” 王缙闻言眉头一皱,“嗯,你也别急,继续留意就是” 这地方不是个长久说话的所在,四人通报完消息也就走了。他们刚走,萧大娘子就领着九娘凑了过来,“什么事儿?” 柳轻候也没瞒她们,直接把消息说了。 对于她两人而言李家三兄弟带来的震撼更大,她们太知道宫中教坊司供奉的份量了,以至于听到消息后两人好长时间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之后,萧大娘子长长的哀叹了一声,“花魁没了!” 虽然对手确实强大,但这未战先怯的丧气却让柳轻候受不了,尤其是这事还发生在一遇到对手就亢奋的萧大娘子身上,就更让人不能接受了,“李家三兄弟莫非就不是人了?三场比赛我们已经两场第一,这场就算寻芳阁得了第一也跟我们一样,花魁怎么就没了?” 柳轻候的语气很坏,九娘子看了看萧大娘子的脸色后小声的代为解释道:“花魁大赛虽是三场,但第一场的器乐与第二场的轻歌都没有第三场歌舞来的重要,寻芳阁第二场已经有了个第一,这场若还是第一,那花魁就是他们的” 这还真是日了狗了,柳轻候骂了一句真特么黑,然后冲着依旧精神不振的萧大娘子沉声道:“还没开打就这鸟样,要真是怕成这个样子,咱们索性现在就认输,免得上去丢人” 萧大娘子还真就吃这一套,闻言高大的身子猛然一挺,恶狠狠瞪着柳轻候,“你少在这里嘴里嚼蛆,老娘怕谁?” “今天你可是也要上场的,不怕就好”,柳轻候说完不再搭理她,转身过来看着九娘,“你也别怕,只要上台好好表现,咱们未必就输” 九娘一脸的平静,还真是看不出怕的样子,“我才不怕,反正我也没想当花魁” 话刚说完,萧大娘子的手闪电般过来揪住了九娘的耳朵,脸上更是咬牙切齿。 柳轻候对此只当没看见,她们这样闹一闹反倒有利于心情的放松。 很快,同一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等候区。如今能在这个等候区里的无一例外都是平康坊歌儿舞女中的佼佼者,但她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也都不比萧大娘子强,甚至多有不如。 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清晰感觉到的沮丧气息在等候区里弥散开来,李家三兄弟这个消息简直就是个超级炸弹,刚一亮出来就震慑的对手们心神不宁,战心大挫。 歌舞表演极重临场发挥,心态一乱在舞台上的表现力就不知要打多少折扣了。 目睹此状柳轻候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消息根本就是寻芳阁自己放出来的,而且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由此他也对寻芳阁的东主越发的充满了好奇,从上次到这次,这人的心机手段当真了得。mmp啊,心理战都用上了。 一念至此,柳轻候倒后悔刚才不该把消息告诉萧大娘子和九娘了,不过再想想大家都在这么一个小小区域,纵然想瞒也瞒不过。 在等候区压抑的气氛中舞台上三声锣响,花魁大赛的终极之战正式开始。 第六十三章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柳轻候跟着萧大娘子和九娘到了观摩区,这里距离舞台更近。前三家歌舞伎的表演不出意外的表现不佳,与她们能打进决赛的实力存在明显落差,其中第一和第二组更是在舞台上出现了极其低级的失误,看来消息的影响力远比柳轻候想象中的还要大。 直到第四家上场后情况才开始好转,不过观摩区中众人没有多少心思去笑话和品评,大家的心神其实都放在寻芳阁身上,她们不上场,大家的心里终究就没底。 终于轮到寻芳阁了。作为上一轮比赛中颜色最美的阿姑,花寻芳甫一出现,距离舞台近处的观众群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这就使她开场即显不凡。 “怎么……只有两个人?” 柳轻候身边不远处一个阿姑无意间发出的惊叹是观摩区中众多歌儿舞女的共同心声。 怎么会只有两个人? 此前参赛者们莫不是伴舞众多,力求营造出众星拱月的气象,这才像个花魁嘛。像花寻芳这般独独一个人站在舞台上的场景真是前所未见。 其实从舞台效果上来看,她们甚至连两个人都算不上,因为那个歌者跟乐工们一样都站在边缘,以至于硕大的舞台上就只突出了花寻芳一人。 花寻芳身上穿着一袭色彩艳丽蓬松的紫罗裙,头上戴着一顶绣花卷边虚帽,帽子与身上的裙子上装饰着不下数十颗的珍珠,并且缀有金色的小铃铛,除此之外还有众多银蔓花钿,脚上穿着的是同样装饰着珍珠、金铃的锦靴。 今日天光晴好,春阳明媚,花寻芳穿着这套艳丽到极致的舞裙上了舞台,珍珠、金铃当即反射出太阳光辉,真真是灿烂夺目。这也是她一出场就能赢得满堂彩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么多的珍珠……寻芳阁真能糟践钱哪!”,萧大娘子又羡又妒的感慨说出了观摩区中的共同心声。 柳轻候的眉头再度皱了皱,花寻芳的这套舞裙看着艳俗,但其在舞台效果的营造上跟后世明星们表演时所穿的亮片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是太出色夺目了。 她这个亮相堪称先声夺人,一个人稳稳当当压住了整个舞台,而舞台的大在此时也并不显得空旷,反倒成了她王者风范的最好衬托。 只是一个亮相,花寻芳就将前面所有的参赛者尽数压了下去,花魁气象彰显无遗。 这就是李家三兄弟的实力。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亮相完毕,舞台上有音声飘渺而起,乐工看着不少,但用的乐器却只有琵琶和手鼓两种,而且琵琶用的还是平康坊中极少会用到的直颈琵琶。 琵琶手鼓响起之后没多久,歌者趋前直至舞台最右侧最前端,歌声随之而起,只是这歌声竟是连一句歌词都没有,只是变换了几个音节的反复咏叹像极了草原上牧羊女嘹亮的呼唤。 而后,雄踞舞台正中央的花寻芳开始舞动起来,她的舞迥然不同于之前那些参赛者们跳的软舞,开合之间范围极大,但每一个舞步却都稳稳踩着鼓声的节奏,当真是婉转绰约,轻盈飘逸。 随着她大动作的舞动,身上珍珠反射出的太阳光辉愈发流光溢彩,而那难以计数的金铃也随之叮叮作响,伴随着锦靴沙沙之声,这一刻的花寻芳全身光华闪动,真是耀眼到了极致,也将所有观者的眼睛紧紧抓住。 舞台另一侧嘉宾帐篷中不知不觉间已涌出很多人,且是出来之后就没有再回去的,能让这些常年游走青楼楚馆的见多识广之辈如此,花寻芳这一舞的魅力已无需多言。 琵琶手鼓结束时,那不是歌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当此之时,花寻芳蓦然反身下腰,双膝跪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犹自在秋波送盼、眉目注人。 直到巨大的喝彩声轰然而起柳轻候才醒过神来,就连他自己刚才也在不自知中被吸引了眼球,尽管不想承认,但事实却是花寻芳这一舞实在妙不可言。 事实上寻芳阁的策略就是突出花寻芳,从舞台上人员站位的安排到歌曲的选择,再到舞裙乃至舞蹈的选择莫不是对花寻芳的极力突出,这是一种极其冒险的做法,但其一旦成功回报也极大,现在的彩声就是最好的证明。 观摩区中也响起了不小的喝彩声,身为竞争者却为她人喝彩这也是前所未有之事。与此同时,这些歌儿舞女们将从舞台上收回的目光也投注到了醉梦楼身上。 作为前两场比赛的魁首,这第三场醉梦楼还没上场,歌儿舞女们已经用目光判定了结果,因为在她们过往所有的经验中花寻芳这一舞已是飞燕惊鸿,实在想不出醉梦楼还能有什么办法与之争锋,更别说胜过了。 此刻看着醉梦楼的可不仅仅只有这些歌儿舞女,王缙、杨崇义、王昌龄、常建同样如此。 漫天彩声终于结束时,常建幽幽一声轻叹,“花寻芳歌艺不俗,没想到舞技亦高妙如此,醉梦楼魁首之位……”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但他摇头的动作已将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 王昌龄搓着指节粗大的手也在摇头,“宫中教坊司供奉毕竟不凡,何况那李鹏年三兄弟还是供奉中的佼佼者,花魁旁落是意料中事,此非醉梦楼之过也” 杨崇义听着两人的议论,扭头看了看脸上云淡风轻的王缙,“如何?” “不错” “不错?” “花小娘子这一舞确实不错,给她个魁首也算是实至名归” 王缙说完见杨崇义久久没有回应,“怎么,你以为这魁首之争还有什么悬念?” 这一问把王昌龄、常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杨崇义笑着摇摇头,“不好说啊,醉梦楼终究还有个无花,他素来是不让人失望的” 闻言,王昌龄、常建对视一眼后一起摇头,“难!” “醉梦楼要上场了” 听到王缙所说,王昌龄等人将注意力转回醉梦楼,隐隐约约间见萧大娘子与九娘子正走出观摩区,这说明下个上场的就该是他们了。 常建眉头一皱,醉梦楼与花寻芳的表演距离这么近实在不是个好事啊,不过这话也只是放在心里想想,终究没有说出口。 至此,几人也不再闲话,静等醉梦楼的歌舞开演。 舞台上正在表演着的鸡肋般的歌舞结束后,该醉梦楼上场了。正要踏上舞台的柳轻候只觉脚下一滞,却是衣襟被身后的萧大娘子给拽住了。 萧大娘子满脸迟疑之色的指了指自己身上,“无花,这个真的行?”。 柳轻候伸手把她所带头盔的覆面抹了下来,无比自信的一笑道:“放心吧!记住,英气!一定要显出英气!”。 说完,跟着八娘子等人快步走上舞台,直至舞台右侧边缘。他是本场比赛的乐工之一,这里就是乐工呆着的最好区域。 这时,台下已有喝彩声响起,这是舞台下的观众中有人认出了在柳轻候之前上台的萧九娘子。前两场比赛醉梦楼的表现都是最好的,如今九娘子再度出场,自然有了些捧场的。 这些热场子的彩声不可谓不热烈,但跟之前花寻芳一舞之后的盛况依旧差距极远。 柳轻候等乐工不算,此时舞台中央同样只站着萧九娘子一人。九娘那代表处子之身的丫髻已梳为出嫁妇人的流云髻,身穿着纯白七破间裙,面带轻愁,从形象上来看正是好一个含怨美貌新嫁娘。 第六十四章 还能这样? 九娘不能说不漂亮,身上的七破间裙也很美,但她这一人独居舞台中央的布置跟刚才的花寻芳实在太像,两相对比之下,舞台下就连对柳轻候最具信心的杨崇义也忍不住摇了摇头,“无花行事最长于机变出奇,眼下出场如此平庸,不该是无花的风格啊” “歌儿舞女们的手段行首可谓是天天见的,又能有多少变化?”,王缙淡然的笑了笑,“左右不过是个平康坊的头牌之争,输赢无伤大雅,行首又何必太在意?” 杨崇义也笑了,“花魁什么的有甚好在意,我只是觉得醉梦楼这开场的表现实与无花行事风格不符,等着看吧,也许后边有什么惊喜也未可知”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舞台上方萧八娘子已拨动琵琶。她的琵琶技艺也颇为不俗,以轮指之法,出音柔而不断,尤其是在每一弹奏之后的勾手,更是荡起无数颤音,绵绵不绝,竟是在这艳阳高照的初春之日让听者感受到了清晰的愁怨。 琵琶声中,八娘子幽怨的歌声合节而起: 陌上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台下,王昌龄听到歌声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摆了摆头。他这动作正好与王缙“以乐景写闺怨,景愈乐而怨愈深,好一首闺怨佳作”的赞语撞在一句。 常建见状笑出声来,“夏卿先生有所不知,这首闺怨之作正是出自少伯兄的新作” 王缙闻言大笑,几人边谈说着此诗的佳妙边往台上看去,此时一身白裙的九娘正合着歌诗飘摇轻舞,刚才花寻芳跳的是健舞中的拓枝舞,此刻九娘跳的却是软舞中经典的绿腰。 唐人将所有舞蹈分为软、健两大类,拓枝与绿腰正是两类中最知名的两种,与拓枝极大的动作幅度不同,绿腰以轻盈曼妙,舒缓柔婉为特色,这一舞的精髓主要表现在舞袖上。 穿着衣襟修长纯白舞衣的九娘衣袖飘逸轻飏,长袖飘飘间如白雪萦风飘舞,似鸿鸟举翅欲翔,直将闺中少妇渴望丈夫归来的期盼表现的淋漓尽致。 王缙边看边随口品评了一句,“歌诗选得好,唱得好,九娘子这一舞也可称佳妙,只是比之花寻芳还是差了不少啊” 这句品评无人反驳,可见亦是王昌龄等人心中之公论。 终于看到醉梦阁的表演后,舞台下观摩区中寻芳阁中人欢呼雀跃间纷纷向花寻芳道喜,有那嘴快且心思伶俐的甚至直接喊出了花魁娘子的称谓。 花寻芳抿着嘴唇,每每想笑时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柳轻候那日挥洒自如的场景,这使得她那个笑容就总是无法完全绽放出来。 舞台上萧八娘子第二叠歌声行将结束,琵琶也已开始收声。 当此之时,萧九娘子的绿腰舞正好结束,整个人侧伏于地满怀期盼的望着舞台阶梯处,两只长长的舞袖落在地上如同一道情索,试图将从军在外想要马上封侯的丈夫给拉回来。 连接舞台的台阶处,萧大娘子听到八娘子琵琶收声完毕,猛一提气做势后银牙一咬,高抬腿大迈步的跨上了舞台。她的出现与九娘绿腰舞的结束正好衔接的天衣无缝。 舞台下方,不管是观众区还是观摩区,乃至嘉宾区,自萧大娘子突然出现后,不等她开口,竟是瞬间由喧闹走向极静,不,应该说是由喧闹而变为集体发呆。就连王缙四人也是眼神一怔,良久换不过一口气来。 “这……这是萧大娘子?”,常建揉了揉眼睛去问王昌龄。 “从那眉眼上看的确是啊,只是这扮相也太……无花搞的什么古怪?”,王昌龄又开始搓手了,因为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怪他们眼拙,实在是演武台上站着的那人与印象中的萧大娘子反差太大。哪里有什么徐娘半老的美人?上面站着的分明是一个眉眼英挺的美将军! 高腰毡靴、轻便皮甲、头盔上鲜艳的野雉羽毛,加上张目抿唇、目视远方的俊秀容颜,这位在萧九娘子无声的呼唤中龙行虎步,仗剑踏上舞台的赫然是一位英气勃勃的美将军。 观摩区中,花寻芳蓦觉心中猛然一跳。前面两场比赛她都仔细看过,实力并不强的醉梦楼每每能够获得魁首靠的就是出奇制胜,这也是她最怕的地方,现在……真来了!又来了! 尽管对醉梦楼会出奇已经心有预期,但当她真个看到萧大娘子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扮相后,花寻芳抿着的嘴唇还是在无意之间张开了。 歌儿舞女有着依据性别的明确分工,自有这个行当以来莫不如此,这早已是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的常识。但今天,此刻的醉梦楼却是彻底颠覆了千年以来的习惯,女扮男装已是前所未有的惊世骇俗,醉梦楼玩儿的还是柔弱女子扮阳刚将军,反差之大除了刺人眼眉,更是冲击心神。 此时此刻,花寻芳心里反复回荡的就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能这样?还能这样! 正在所有观者为这前所未见之扮相震惊不已的当口儿,忽听演舞台上一声低沉的长萧声起,与刚才勾手轮指琵琶的闺怨闲愁相比,这本重低音的长萧散发出的别是一番大漠塞外空旷辽远的苍茫。 和着长鸣的萧声,就听那演舞台上的美将军“苍”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游走之间长剑做舞,口中放声高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舞台下但凡是读过点书的都能听出此诗乃初唐四杰中杨炯的边塞名篇《从军行》,此诗气殊苍厚,尤其“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两句激而大壮,与舞者这甲胄,剑舞配合的可谓珠联璧合。 一歌作罢,正在众人习惯性以为这首《从军行》将要转为第二叠的重复时,却听萧曲一变中更多了几分清寒,而那正做剑舞的美将军根本没有回环而歌,而是直接唱出了一支众人从未听过的新曲: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有了第一曲的铺垫,此时再听到“天山、金鼓、晓战、楼兰”,这几个惯熟的边塞词,王缙等人脑海中几乎是立时就浮现出塞外五月犹自雪花漫天,大唐将士披甲在风雪中血战的景象。 五月飞雪的奇景,血染黄沙的酣战,这是何等的豪迈!在披甲将军的剑舞催逼之下,在两首边塞歌诗的重重渲染之中,听者已是感到体内隐隐发热。 就在众人以为这个节目行将结束时,萧声蓦然再改前边的苍茫,突然变的极为短促,也不知那吹萧人用了什么技法,竟是在片刻之间,透过尺八长萧模拟出群马奔蹄之声,萧音越变越短,马群在苍茫的戈壁上越奔越快,而听者的心也随之愈跳愈急、愈跳愈急…… 与萧声相配合,台上美将军的剑舞也愈发到了疾处,难得其人气息深厚,竟能在疾舞之中犹自气息不弱的合着群马奔腾,再放高声唱出一支新曲: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一曲唱罢,再无新曲,美将军回归到传统的三叠唱,只不过却不是全诗回环,而是将那最后两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反复吟唱,到第三叠时其声已经破音,嘶哑的厉害。 第六十五章 经不起撩拨的大唐观众们啊! 但就是这两句诗,就是这份嘶哑将听者体内已经隐隐发热的血气彻底燃爆,尤其是对于那些年轻的听者而言,正如火油堆中抛上了一支火把般,满腔的热血陡然沸腾,当美将军唱到第三遍时舞台下竟有人忍不住跟上嘶吼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唐立国至今已经将要达到极盛。盛世之人自有盛世心态,在热爱一切色彩鲜艳事物的同时,盛唐人在“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心态下,无不对建功显名充满了渴望,尤其是年轻士子,更是如此。 今晚来看花魁比赛的人中,尤以这些风华正茂,自命风流的人物为多。美将军剑舞中三首边塞长歌从第一首的立志,到第二首的血战,再到这第三首的明誓,层层递进中无论哪一首哪一个阶段都正正的击中了他们最热切的渴望,又岂能不心中有感? 口中有意或无意的应和着黄沙百战穿金甲,再看看台上长剑甲胄美将军,依稀就是梦中自己的幻影。 舞台之上,三叠之后喉咙已经嘶哑到破音的美将军收剑结束了表演,长萧亦已结束,这节目分明已经表演完毕。但舞台下的激昂却刚到兴头儿上。 继黄沙百战穿金甲之后,观众中也不知是谁蓦地吼出了一句“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吼出这一句的人隐藏在人群中虽不知道是谁,但听那稚嫩的声音分明年岁甚轻,但这一声同样是几乎破音的嘶吼却没人笑,而是引得更多人高声相合。 这样舞台上表演已经完毕,舞台下却自嗨起来的景象别说让王缙等人目瞪口呆,就连柳轻候也是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 这个节目出自他一手安排策划,玩儿的就是出奇制胜,设计的初衷就是让唐人看个新鲜,女扮男装的反串表演没见过吧?天天三叠唱,但边塞歌诗串烧没听过吧?这两个前所未见的东西攒在一起放出来,哼,哥就不相信镇不住台子? 台子的确是镇住了,但眼下观众们嗨到这个程度的场景真是让柳轻候打死也没想到。这……大唐的观众朋友们也太经不起撩拨了吧,舞台上一煽情他们立时就鸡动了。 刹那间,柳轻候的眼睛都有些发热湿润了,多好多朴实的观众啊。就冲着有你们这么好的观众,哥的搬演小戏开张时门票必须在原计划上再上涨50%。 “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连吼了三遍后,人群中又有人吼了一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跟诗歌接力似的咣咣咣又是三遍。 这次到了第三叠时,因为应和的人太多,相和的滚滚之音竟已是远透长街,滚滚直入东市,乃至与东市仅有一街之隔的皇城。自平康坊建立至今一歌能有如斯威力者,前所未有。 柳轻候听舞台下将三首边塞名篇中的名句都已经吼过一遍,心想着这回总该结束了吧。谁知道人群里又有一个苍苍的声音憋出了一句,“大唐天军,万胜!” 这一下子舞台下方彻彻底底爆了,一时间万胜的吼声如夏日霹雳晴空炸响,柳轻候耳朵都被震得生疼,双手赶紧捂住之后才好歹强了些。场面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实已远超预料,自然也非他所能控制了,只能等着下面自嗨疯了的观众们自己平静下来。 滚滚的和声直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才渐渐止歇。王缙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与常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唯有那杨崇义蓦然大笑出声,边笑边用手点着舞台上的柳轻候侧身对王缙大声道:“夏卿,如何?我就知道无花必不甘于平淡,怎么样?妖孽不妖孽,你说!” 当台下终于安静时也就该舞台上的人致礼谢幕了。当那一脸英气的美将军摘下头盔露出熟透的娇颜和一头如云长发时,人群稍稍一静,随即震天的彩声再度暴响而起,其声之高之烈,更胜寻芳阁此前的表演。 花寻芳无意识张开的嘴再度紧紧抿在了一起,而此前欢呼雀跃的寻芳阁中人也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王缙不明其意的摇了摇头,笑着对杨崇义道:“萧大娘子嗓音本就沙哑,歌艺也并无突出之处,今天之所以能成就如此气势,首在这女扮男装的扮相大出了新意;随后是选词绝妙,使她的嗓音由缺陷变为特别,很是撩拨了人心。当然,那长萧也着实配的妙。嘿,你还真没说错,这无花当真是个妖孽” 对杨崇义说完后,王缙又转过头向王昌龄拱了拱手,“醉梦楼唱的四首歌诗中就有两首是出自少伯兄之手,且无论‘悔教夫婿觅封侯’还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俱都是七绝神品,今日之后这两首诗必定在这长安街市中广为流传,正值今科将要开考前发生这样的事,少伯兄声名大盛,纵然想不金榜题名也难了,恭喜恭喜” 王昌龄将个骨节粗大的手搓的哗哗作响,口中只是道:“无花有心了,有心了” 倒是旁边的常建慨然声道:“某以为跟金榜题名比起来倒是刚才的场面更加难得。金榜题名者虽少却是年年都有,但像刚才那般呕心沥血的绝妙好句被万人齐声唱和的场景又有几家诗客能做到?少伯兄你真是羡煞我也” 王昌龄尽管性格爽朗率真,此刻也被捧的不好意思了,忙岔开话题道:“刚才那三首边塞歌诗一出于杨炯,一出于不才,倒是还有那一首‘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不知是何人所作?” 闻问,常建与王缙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这首还真没听过,稍后问问无花就是” 舞台上,醉梦楼在漫天彩声中终于谢幕完毕,只不过第二轮最耀眼的是萧九娘子,而今天最耀眼的则是萧大娘子。 谢幕完刚下了舞台,九娘子就一蹦三尺高的抱住了萧大娘子,兴高采烈的叽叽喳喳,“大姐,你是花魁,你是花魁” 萧大娘子分明想绷住脸故作矜持,但任她怎么努力也绷不住,最终自己扑哧笑出声来,“你什么时候在平康坊中见过像我这么老的花魁,不过……这感觉倒真是不错” 口中说着,胳膊向后一划便将跟在后面的柳轻候脖子给圈住了,搂的紧紧的,“生在平康坊,谁没有花魁梦?老娘虽然做不了花魁,但刚刚却实实在在过了过把花魁的瘾头,无花,这回姐得好好谢你” 萧大娘子显然还没从舞台上的亢奋中清醒过来,手上使力太大,搂着柳轻候跟掐小鸡子似的,而且随着她说的激动,发力还越来越猛。 柳轻候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出来,当即决定现在不能跟这两个明显兴奋过度的疯女人在一起,遂果断离开她们去找王昌龄等人。 见他过来,王昌龄快步上前接住并把住了他的臂膀,而后不由分说拍了他两巴掌,用的力量很大,疼死人了,“无花,多谢了!” 柳轻候龇牙咧嘴的揉着肩膀,“该是我谢你才对,若没有你那首不破楼兰终不还,今天醉梦楼的节目必定逊色不少。少伯兄你真去过边塞?” “去过,漫游了将近三年”,两人正说到这里,常建三人也凑了过来,王缙当先问道:“那首‘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出自何人?” “剑南道李白李青莲” “唔!诗的确是好诗,只是这名字陌生的紧”,王缙说话时看了看王昌龄、常建,他二人也都摇头,显然是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第六十六章 我不想当花魁 从他们的这番动作里柳轻候倒也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李白还没出道,也不知他现在是窝在剑南道读书山林,还是已经开始了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生涯。 “这个李白倒是好运气,白白趁着你醉梦楼的东风给他扬了一回大名,改天若是遇见少不得要厚谢于你” 这话听得柳轻候一头瀑布汗,李白还需要别人给他扬名?嘿,哥还成了盛唐诗坛上第一个发现李白诗才的伯乐,这尼玛后世所有课堂上讲李白的时候是不是还得先提提哥? 这事越想越有趣,正自要玩笑时,杨崇义大手一挥,“醉梦楼今天这个节目好,有柔有刚还有故事情节,尤其是听完后面那三首诗就连某都有些血热,正是痛饮的好时候,剩下的比赛也不用再看,且找个地方高乐一回” 他的提议引得王缙等人齐声附和,皆言此时实不可无酒,正在几人准备离开时,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很快就见一队队骑兵从三面围向保唐寺外广场。 这一幕来的太突然也莫名其妙,柳轻候正与常建面面相觑时,就听王缙说道:“是羽林军” 略一停顿思忖后,续又道:“是了,这里距离皇城和宫城太近,刚才的动静又闹的太大,所以惊动了羽林” 王昌龄闻言嘿嘿怪笑着又拍了柳轻候一巴掌,“在长安城内要想调动羽林,没有圣天子和政事堂两位相公的首肯是不可能的,你醉梦楼一曲歌舞闹出的动静能上达天听,还真是空前绝后,这花魁真是想跑都跑不了了” 他刚说完,旁边常建悠悠补了一句,“少伯兄你是在欢喜自己的歌诗可借此机会传入皇城大内吧?” 这一刀补的漂亮,王缙、杨崇义尽皆大笑,谁也没把列着骑兵阵列而来的羽林当回事儿,见他们如此柳轻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果然没过多久,羽林骑兵就后队变前队撤了回去。 羽林撤军后,五人就近去了与保唐寺只是一墙之隔的长安东市,寻了一家门脸儿极大,有漂亮胡姬站在门前当活店招的酒肆放量痛饮。 痛饮的过程中,杨崇义老话重提,言说三场花魁比赛已经结束,柳轻候呆在醉梦楼意义已经不大,倒不如早日到他杨家。 听到这个话头儿柳轻候没有急着回答,眼神先扫了扫王缙,王缙手持酒樽也就开了口,他随后所说是支持杨崇义的,着眼点是落在杨家远比醉梦楼更清静也更适合专心读书,建议柳轻候好生考虑。 柳轻候就着他的话答应回去之后好好想想这事,杨崇义也就没再就此多说,转而盛邀王昌龄和常建入住杨家备考,对此,王昌龄、常建的说法与柳轻候一样,考虑考虑。 这个不算正事的正事说完之后,宴饮的话题就转入了边塞诗的节奏,王缙、常建与王昌龄几乎是历数了从先秦《诗经》开始直至当下的所有边塞名篇,杨崇义则以自己随商队走边塞的经历解说边塞的奇异风光与风土人情,柳轻候什么都不说却听得津津有味。 一场欢会人人皆得其乐,轻松惬意的很。最终欢会在王昌龄发酒疯般旁若无人的醉酒狂歌中结束,柳轻候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反正是穿越以来第一次大醉。醉到连自己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 酒醒时已是第二天早晨。迷瞪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头就像被人锤了两拳般昏昏木木的,摆头的幅度稍微大些就感觉脑仁子疼,嗓子里也干的冒烟儿。 尼玛,大唐的酒真是不行啊,这是非逼着哥自己酿酒的节奏了。 昏着头从榻上爬起来,将一瓯隔夜凉茶一饮而尽,又扎进水盆里洗了头脸之后人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听听前院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再听听后花园里同样是静悄悄的,柳轻候往另两间房子转了转,老乐师许公达屋里早已没人了,老头儿现在睡得早起得早走的也早,神出鬼没的享受着自己的退休时光。 再往那边走走是李叔夜的房间,门没闩,顿时就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直咧嘴。往里面看看,就见李叔夜犹自在榻上酣睡,也不知道他昨晚究竟喝了多少。 就从李叔夜这样子柳轻候已经能够想象出昨天醉梦楼庆功宴的场景。 关上门退出来回到自己屋里,打开门窗透了好一会儿气后柳轻候才坐下来开始读书写字。 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学诗的任务将要完成时才见九娘子提着食盒过来。 “今天大家起的都晚,饿了吧?”,九娘边说双手边麻利的布置着早餐,一大份粳米粥,四个蒸饼,也就是后世的馒头,还有两份配粥的咸菜,清爽简单,看的柳轻候食欲大振。 李叔夜来后九娘虽然搬到前边跟大娘子一起住了,但每顿吃饭还是跟柳轻候在一起,并兼着送饭的差事,盛好饭后两人对坐而食。 九娘吃饭时是再也安静不下来的,叽叽喳喳说着昨天庆功宴的热闹,银铃般的笑声就没停过。 等她终于说完空出了话缝后,柳轻候才放下碗抱拳道:“恭喜萧九娘子荣登花魁宝座。日出东方,唯你不败,千秋万载,一统平康。” 九娘子虽然听不懂日出东方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但从柳轻候乐不可支的怪笑中也知道他是在调笑自己,咯咯笑了几声后蓦然放下碗叹了口气。 想让萧九娘子叹气还真不容易,而且她也实在没有叹气的理由啊。柳轻候停下筷子看着她,“怎么了?” “我不想当这什么花魁,能不能让给大姐?” 说起醉梦楼今年的花魁大赛还真是有意思,三场比赛里第一场最出彩的是老乐师许公达;第二场勉强算是自己;第三场则是女扮男装的萧大娘子。三场比赛最出彩的都不是九娘子,但她却是唯一贯穿了三场比赛的人。 “傻丫头,这怎么能让?大娘子前两场比赛舞台都没上,怎么能当花魁?你肯行会也不会肯,服不了众嘛” 九娘子闻言再度长叹了一口,小脑袋瓜子也勾下来了,“当了花魁就得见客,我不想见客。还有,花魁也是……阿姑,我不想当阿姑” 说着说着声音里都带上颤音儿了,尽管她低着头藏着不让看,柳轻候也知道她的眼眶子里必定是泪汪汪的了。 柳轻候看她这个样子自己也觉心酸,“不当就不当,争花魁不容易,不要还不容易?谁爱当谁当去” “真的?”,小丫头猛然抬头,喜笑颜开,不过笑完又叹了一口,“哎,争花魁好难的,要是白白便宜了别人倒怪可惜的” 花魁大赛弄的动静儿这么大,争花魁不容易,不想要只怕也不容易啊,哪儿像小丫头想的那么简单。但这些话柳轻候都没说,只在心底暗自盘算事情该怎么办。 暂时撇开这个话题,两人自然而然的说到了搬演小戏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准备排练,按照慈恩寺和荐福寺的标准来看他们的小戏早就可以开始搞了,但直到现在连许可都还没拿到着实是个大问题。 一说到搬演小戏唐人第一反应就会想到寺庙,怎么说服那李行首接受并给予许可也是个大麻烦,而且是必须尽快解决的大麻烦。 麻烦留在心底,陪着又高兴起来的九娘子嘻嘻哈哈吃完饭后柳轻候继续未完成的课业。时间快到正午,眼瞅着今天《五经正义》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时,九娘子又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言说大娘子有事请他过去。 柳轻候这会儿是真不想动,皱了皱眉头,“什么事儿?” 九娘子一脸的严肃,两只小手也紧紧的攥成了拳头,用做贼般的语调道:“寻芳阁的东主来了” “咦!”,柳轻候放下了手中的书,脑子开始急速转动起来。 第六十七章 花魁值多少钱? “快走啊” 柳轻候抬头将九娘子凑过来催促的小脑袋扒拉到一边,“别催,容我想想,好好想想” 一边动着脑子一边将右手在桌子上无意识的敲击,直到大半柱香功夫后才站起身来,“走!” 萧九娘子早急的乱蹦,柳轻候刚站起来她早就窜了出去。一路到了前院萧大娘子房外,小丫头转来转去不进屋。 柳轻候被她搞糊涂了,“你倒是进去,干啥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总得找根棍子吧”,小丫头扑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说的是理直气壮。 我靠!柳轻候差点没被她气死,伸手过去拎着她胳膊往屋里走,“傻丫头,这是贵客,是好事儿,好事儿啊” 推开门就看到一座肉山,又高又白又胖,脸上还笑眯眯的,柳轻候再没想到寻芳阁的东主竟然会是个体重至少三百斤,长相绝似弥勒佛的大白胖子。 这胖子特别会说话,自打柳轻候一进来他那嘴几乎就没停过,说的话都很好听,虽然夸的内容都差不多,用词儿却一点都不重样,当真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柳轻候嘴里客气着,趁着坐下来的功夫跟萧大娘子交换了个眼色,待看到萧大娘子无声的以口型比出花魁二字后,心中愈发的笃定了。 眼见柳轻候都坐定好一会儿了,大白胖子嘴里还是不停,萧大娘子终于忍不住了,“行了,都是知根知底的,赵东主就别再这儿卖弄嘴上功夫了,有事就直说” “大娘子爽快!”,大白胖子高高翘起的大拇指差点戳到自己脑门子上了,带着甜得发腻的笑容说起了花魁的事情。 柳轻候静静听着脸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不出所料啊! 白胖子此来的意思是协调花魁归属的。 有些话他虽然没有明说柳轻候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论及花魁的归属现在的形势很微妙,以声势而论醉梦楼是三战三捷当仁不让,但醉梦楼的问题在于捧出的花魁参赛人选九娘子总体上有些弱,当然这种弱跟她的年龄有着极大关系。 跟九娘子比起来,正值二八芳龄的花寻芳各方面都更突出,技艺更好,舞台表现更棒,就连容貌也丝毫不逊色,确实更有花魁气象。但问题是三场比赛中寻芳阁的声势都被醉梦楼压的死死的。 花魁之争弄到这个地步就不好办了,但同时也就有了可供操作的空间。 柳轻候表面上看来是在认真听白胖子说话,其实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要价。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对于一个花魁名头到底值多少钱实在没概念。 赵东主刚把来意说完,屋里蓦然响起“嘭”的一声闷响,直把正走神的柳轻候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原来是萧大娘子整了一出拍案而起,怒目圆睁,“花魁也是能让的?原来赵东主今天上门是来辱我醉梦楼的,哼,好,好” 我靠,大姐你不是玩儿真的吧!柳轻候看到萧大娘子这做派心里真跟日了狗一样,她要是不愿意让这花魁,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小丫头并不想要花魁,那这花魁名号对于醉梦楼就是个鸡肋。为个鸡肋放弃能到手的收益,而且还要将明显是不省油的寻芳阁往死里得罪,这账怎么算怎么不划算哪。 萧大娘子拍案而起并怒叱了一句后也不等那赵东主答话,气哼哼的甩手而去。柳轻候冲大白胖子笑笑,说了句稍等后就追了出去。 萧大娘子走的极快,直让柳轻候追的火冒三丈。 一路追出这座小院儿后萧大娘子却又毫无征兆的猛然停住了,柳轻候脚下刹不住车一下儿撞到了她身上,“你发什么疯?” “现在咱俩可以好好商量商量了,说吧,你是什么章程?这个花魁是你挣下来的,九丫头并不想当这个花魁,我也不想让她当,你怎么决定我们都依着” 柳轻候满心满肚子的火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你呀,大大滴狡猾,我喜欢。不过至于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商量嘛,小家子气” “怎么不至于,我先把黑脸撂出来,后面你再跟他谈就主动了。你别看他人长的痴肥,心里奸猾的很” 柳轻候没心思跟她扯这个,“行了,你做的对做得好。我现在就只问你一句,这个花魁名号能值多少钱?” 萧大娘子听柳轻候这么问,眼中立时喷出了火星子,而后直戳戳竖起了一根食指。 “一百贯?” 话音刚落,萧大娘子一脚就踹在了他屁股上,“你还说我不该把你弄出来商量,嘿,一百贯,你好大的一百贯!” 柳轻候对萧大娘子的动手动脚不仅不恼,反而眼睛里也开始喷火星子了,“你说的是一千贯?” “哎,要不是花魁大赛年年都有,花魁又怎么会这么不值钱” 我靠,这娘们心真黑! 柳轻候心里噼里啪啦算着小账,一贯千文,十贯万文,一百贯是十万文,那一千贯就是一百万文。对照穿越以来对唐朝物价的认知,若以实际购买力计算,一千贯大约等于后世两百多万人民币,靠,这样一算,的确不算多啊,这还没仔细调查下长安的房价呢。 在长安买房的打算年前就有了,青楼毕竟不是个久居之所,尤其是在想邀常建同住而不可得之后这种想法就愈发强烈,只不过当时来看根本不现实,所以就谁也没说,毕竟现在所处的是个想当房奴都不给你机会的时代,没按揭啊! 现在总算是看到点儿希望了,嘿嘿,一想到咱也可能在首都买下房,柳轻候就忍不住的兴奋,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有些恶狠狠的了,“行,那就一千贯,一文都不能少”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转身往屋里走去。 谈判的过程远比想象中简单,柳轻候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一千贯,二是寻芳阁负责出面解决醉梦楼搬演小戏许可的问题。 只要寻芳阁能满足这两个条件,则行会公布花寻芳为魁首时,醉梦楼不仅保证绝不闹事,而且还会主动出面说明醉梦楼对行会的这个决定心服口服,花寻芳的魁首实至名归。 赵东主笑眯眯的答应了,这不仅说明寻芳阁确实是对花魁志在必得,同时也说明他在行会,尤其是李行首那里影响力巨大。 其实,这大白胖子自始至终都是笑眯眯的,哪怕是萧大娘子作势拍案而去时他脸上的笑容也没变过,这让柳轻候非常怀疑他心里对两人黑白脸儿的伎俩其实明镜儿似的清清楚楚,这个想法真让人害臊。 条件顺利谈完,双方都很满意。柳轻候送客出门时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大白胖子要怎么说服李行首。 闻问,大白胖子哈哈一笑,越发的像弥勒佛了,“按你刚才所说,你那搬演小戏并不弘扬佛法,而是跟我们一样以声色娱人,既然大家都是以声色娱人,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柳轻候听完心底忍不住又靠了一声,尼玛,胖子果然都是潜力股啊! 或许是因为行会那边急着宣布花魁归属的缘故,寻芳阁对约定的条件兑现的很快,弥勒佛赵东主回去之后不多久,十张各一百贯的飞票就被送了过来,当天下午萧大娘子再去找李行首时,搬演小戏的许可也顺利拿到手。 第六十八章 长安的房真贵 回顾整场交易,一天之内全部办完,当真是干净利索,这让柳轻候对大白胖子赵无极有了很不错的印象。 萧大娘子房中,柳轻候拿着五张一百贯的飞票瞅来瞅去,摸来摸去,甚至还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穷形恶相的样子看的萧大娘子与九丫头直撇嘴。 萧大娘子一把抄起另外五张飞票在手里甩来甩去,“如今这世道啊是贫家女难嫁,不过九丫头你就不用发愁了,这五百贯就是你挣下的嫁妆,哎呦,也不知那家少年郎有这好福气把钱拿走” 这话明明是对九娘说的,但萧大娘子说话时的眼神却是落在柳轻候身上,你说怪不怪。 可惜她的这番惺惺作态完全是把个媚眼儿抛给瞎子看了,此刻的柳轻候外表看着平静,其实内心里正翻江倒海陷入贫儿乍富的狂躁中。 此时再想想穿越之初的那黄糜子臭酸菜,想想那几天饿的人头晕眼花站都站不起来的惨样,要不是这屋里还有人在,柳轻候忍不住都想哭。有钱了,有钱了,哥哥我也有钱了! 萧大娘子的几声暴咳把他从狂想中拉了出来,柳轻候没在意大娘子的面色不善,也没在意九娘子含羞带怨的眼神,脱口而出问道:“这五百贯够在长安买个房吗?” “那得看你想在哪儿买。要是在安义、安德、通计、大江诸坊,这五百贯够买好大一座宅子了,越往北越贵,要想买个离皇城和东西两市近的,那你这五百贯……买倒也能买,只是小的很” 好歹穿越过来在长安城里呆了几个月,柳轻候自然知道萧大娘子口中的安义诸坊都在最靠近长安南城墙的一排坊区,那里挨着出城的城门,距离宫城和东西两市远的都没边儿了,所以房价最低。 四四方方的长安城以皇宫所在的龙首原为最高点,由北至南地势越来越低,房价也随之越来越便宜。简而言之吧,虽然隔着一千三百年,但大唐长安的房地产市场跟后世一个鸟样,同样是地段为王,不同地段间的价差大的吓死人。 柳轻候可不想整个明明是在北京买房,手机一打开却是河北移动欢迎您的悲喜剧。萧大娘子的话如一盆冷水浇了他个透心凉。 尴尬,嘚瑟的太早了! 想想这年头腰缠万贯才算有钱人,杜牧想到扬州风流风流,都得腰缠十万贯才敢骑鹤下扬州,五百贯算个屁啊。之前感觉自己有钱了有钱了的狂想其实是以黄糜子臭酸菜为参照物的精神错乱,一问房价立马被打回原形。 特么白高兴一场了,搞了半天咱依旧是个穷逼! 残酷的现实极大的打击了柳轻候身揣五百贯的幸福感,也就没兴趣跟萧大娘子闲磨牙了,哥要走,哥这会儿只想静静。 当天下午柳轻候在督促小戏的排练时份外用力,那感觉就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许可证分明已经到手,他却又不急了,追在参演人的屁股后面盯着他们要脸上表情更好,吐字更好,服饰道具什么的都得更好。 前院儿那边也热闹的厉害,昨天照例是比赛日之后的挂牌子谢客庆功宴,今天一开门,好家伙大下午的天还没黑那些个淫棍,哦,不,是寻芳客就乌央乌央的上门了。 今天最火的毫无疑问是已经不见客的萧大娘子,是个人上门就得点她,而且指明就是冲着制服诱惑来的,阿耶不差钱儿,来,把盔甲给咱整上,长剑给咱舞上,唱的必须是边塞诗,跳的也必须是剑器舞。 因为客人实在来的太多,尽管隔着一堵墙,柳轻候也能听到那边小厮仆役们颠来跑去的忙乱声,以及他们忙急之下的吼吼叫叫。 要皮甲、要文士剑,换皮甲、换文士剑,去买皮甲、买文士剑,狗日的跑快!扰扰嚷嚷,就没个停的时候。 在这一过程中,前院以往随风飘来的轻歌曼舞声没有了,再随夜风传来的都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或者是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当然最多的肯定还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如此千人一面直让正教着柳轻候杂玩的李叔夜想吐,没办法,他太有品味了。柳轻候边安慰他边在心里感慨这尼玛大唐跟后世一个鸟样,但凡一首歌流行之后非得整的满大街都是,直到把大家都听恶心了去球。 不过与之相对应的是醉梦楼中酒水的销量陡然呈爆炸性增长,有史以来第一次,我的天哪,萧九娘子偷酒居然失手了,不是被大姐抓住,而是酒窖里根本没有她最钟爱的十五斤包装版了,都特么卖疯了。 并且这股风潮很快由醉梦楼延伸到北里,直至整个平康坊,随后几天风流渊薮的平康坊恍然成了群魔乱舞的兵营,刚健的边塞之音、劲朗的健舞首度压倒了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的清歌曼舞,与此同时,寻芳客之间意气之争的打架斗殴数量也跟酒水销量一样翻着跟头往上滚。 这光怪陆离的一幕幕让许多第一次来长安逛平康坊的远客们莫名所以,为了不露怯只敢在心里暗暗嘀咕:“狗日的,城里人真会玩儿” 在这一过程中,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剑南道李白李青莲随着那两句“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的名句一夜爆火,而本就已经声名鹊起的王昌龄更是红的发紫,被公推为今岁即将到来的进士科第一热门。 于是,醉梦楼前突然就多了许多寒门士子的身影,只不过他们不是来逛青楼,而是一个个捧着写有自己得意诗作的卷子纸来行卷的。 这些行卷自然都被送到了柳轻候房中,柳轻候看着一份份精心誊抄的行卷简直要疯,我靠,行卷行到了青楼,斯文丧尽,人心大坏! 这些卷子如何能收?这事儿若是处理的不好以后可就别想再在文人圈子里混了,柳轻候捧着行卷犹如捧着一颗颗滋滋作响的炸弹,最终只能安排小厮一份份璧还回去,且没有做一字一句的置评。 而后醉梦楼正门处就多了一幅谢行卷牌,以谦词敬语坚拒一切行卷,至此,这股刚刚兴起的风头才被压下去,吓的柳轻候一身冷汗,有辱斯文在这个时代可是砍脑袋都不能喊冤的重罪啊。 柳轻候由此也打定了主意,一等搬演小戏顺利开始后他就得从这里搬出去,王缙和杨崇义说的不错,醉梦楼太容易招是非,确非久居之地。 结果是还没等着他主动搬出去,醉梦楼后花园先就住不成了,一切得给小戏的演出场所让地。 除了后花园外萧大娘子又拨出了醉梦楼最后一进院落添进来,待听到小戏排练已经差不多的消息,萧大娘子征询了柳轻候的意思后开始亲自采买督办戏场的建造。 建造的过程中萧大娘子的热情之高,对材料和建筑的要求之高之严,投入的资金量之大简直让柳轻候咋舌,“你疯了吧,哪儿有这么花钱的?” 萧大娘子直接甩了他一个白眼,“就你那措大小家子气哪里引得来豪客?这里面虽然有你一半,但另一半却是九丫头安身立命的依靠和嫁妆,太寒酸了怎么成?” 这话说的柳轻候无语,再仔细想想他想要搬演小戏最初的参照就是慈恩寺戏场,那里的观众是谁都能去,场面也就简陋。倒是萧大娘子一上手就是高大上,不愧是久居北里的老江湖,目标直奔高端客户群。 不过这动静实在太大,大到刚刚脱贫的柳轻候都不免惴惴声道:“这事儿谁也没弄过,你砸进去这么多钱万一亏了怎么办?” 萧大娘子正准备继续去监工,听到这话蓦然嘿嘿一笑,抬手闪电般揪住了柳轻候的脸,“经过三次比赛之后老娘要是还对你没信心,那老娘也就不用在这平康坊厮混了。再说,这就算要亏亏的也是九丫头的嫁妆还有你的利水,该担心的是你才对吧” 说完顺手拍了拍柳轻候的脸蛋,留下“真俊”两个字的评语后便摇摆着丰腰肥臀婀娜多姿的走了,还真就看不出她有一点担心。 第六十九章 燃灯,开业 我靠,女流氓你走的倒是轻松,哥可就难过了。柳轻候原本对这事算不上特别上心,但随着萧大娘子投入这么大他的压力也随着钱财的加码不断加大。心中搞搞实验不行就去球的想法彻底变成了必须成功的执念。 为了这个新建的戏场,老乐师许公达借住到了他常去念经的道观。李叔夜也暂时停了杂玩的学习回了杨家;柳轻候则忍着喧闹和众多女妖精们不时的调戏搬到了前院一处僻屋。 与此同时,小戏排练中要求再度加码,柳轻候甚至掏出了自己的私房为小戏道具服装升级,给那幻术师备料升级,总之他现在生活的重心就是小戏,一切都是为了小戏。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就快,自己能做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的同时,柳轻候开始琢磨起首演的客人,要想让小戏搬演一炮打响,这嘉宾就该是越重量级越好。 这天下午小戏排演完毕后叫了一辆马赶脚来寻王缙。 运气不错,王缙今晚没有应酬,穿着一袭宽松的道衣在书房中品茗读书,柳轻候落座后径直说明了来意。 王缙对他搬演小戏的事情大不以为然,听完之后懒洋洋的随口说了一句,“你选的这个日子可不怎么好” “这日子只是初步的想法,倒还没决定。怎么不好?” “这天正好是今科放榜的日子,怎么,你还想跟新进士们别别风头?” 柳轻候一拍脑袋,这段时间真是忙糊涂了,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每年新进士佩花夸街是整个长安城都为之轰动的盛事,跟他们别风头,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不过,等等,这里面有机会啊! 柳轻候不出意外的走神了,王缙连喊了他好几遍才反应过来,“上次给你说的事情想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儿啊?”柳轻候心不在焉,待看到王缙脸上已有怒容才激灵灵反应过来,“夏卿先生说的是科考吧,我倒也想试试” 听到这答案,王缙脸上松动了些,“嗯,总算还有点志气。裴使君哪里还没动静儿?” 怎么又转到这儿来了?柳轻候不解的摇了摇头。 王缙叹了口气,“欲要科举先得取得乡贡生资格,这里面有两个路子。一是入身籍所在地的官学,而后由官学中争取。 第二个嘛便是由各州刺史向朝廷举荐,走的是献祥瑞的路子,既然裴耀卿这边的门子没希望,那就只能走官学了,你的身籍是在蓝田县吧” 难怪王缙这么关注裴耀卿,原来是想让他举荐自己参加科考,柳轻候对此是既感动又有些不以为然。 他在后世里书上看到过,刺史举荐这条路确实是有,比如盛唐边塞诗派的大家高适就是通过瞿阳刺史张九皋的举荐才得以参加考试并高中的。 但这种举荐名额极少,且被举荐者一旦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后举荐人也要跟着论罪,所以历来刺史们在做举荐的时候都是极为谨慎,素不轻发。 就凭他跟裴耀卿的关系人凭什么举荐他,不靠谱嘛! 王缙手指在书案上虚敲着,显然是在思忖什么,柳轻候也没打扰他,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那小戏究竟弄的是什么?” 柳轻候细细介绍了小戏节目的内容,王缙听着听着坐正了身子,“你是说你夜梦遇仙的事也要搬演,好!算算时间,科考开榜后第三日,蓝田县令照例会到京兆府议事,那天晚上我会想办法请他到你醉梦楼看小戏,你那开业的日子就定在这天。” 人为了自己的事情这么操心,柳轻候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只是压力也随之愈发的大了。随之他又想到另一件事,“若能进蓝田官学当然是好,但杨行首那边……” 王缙直接摆了摆手,“不碍着他的事儿” 在他随后的解释中柳轻候才知道这时代的官学也有扯淡的地方,每个县的官学都有定额,譬如蓝田县学就是五十人。很多人入官学是为了占进学的名额,其实并不真在里面读书,只要教谕那里打点到了平时就尽可以不去。 教谕们也知道很多家境殷实的学生都会自己请名师,他们既能减负担还能得实惠,何乐而不为? 所以入县学和到杨崇义家做清客还真是两不耽误,只要一年几次必须要在的点卯别误了就行。在王缙的想法里柳轻候还必须得去杨家,否则支撑不起读书的费用,这年头读书可真不便宜啊。 “整个蓝田县才五十个名额?”这个数据让柳轻候极度震惊。 “五十个已经不少,若非占着位处京畿的地利,至多也就三十个。而这五十个员额中能空出来安插的绝不会超过五个”,王缙脸上的表情也很郑重,“所以此事上你要足够用心” 柳轻候点点头。事情议定,又遭王缙考校了一番功课后他才告辞而去。 此后的日子柳轻候一边忙着小戏一边牵挂着科举,其间他分别去了王昌龄和常建借居之地,分别赠送了考篮、笔墨纸砚、三条蜡烛等物事。 开考当天还起了个大早往贡院门口送他们入场,结果人实在太多,等好容易在乱纷纷的考生中找到他俩时已经开始进场了,愣是弄的祝福的话都没说成,三人只能对视而已。 这样两头牵挂着过日子,考试结束了,令考生们焦急难耐的等待也结束了,最终今科皇榜也放出来了。 今年的进士科一榜录取了二十八人,榜单上的结果很出乎柳轻候预料。他分明记得王昌龄和常建应是同一榜高中的同年,但这次榜单出来的结果却是王昌龄高中第五名,而常建却落榜了。 这到底是王昌龄早了,还是常建晚了? 王昌龄的狂喜自不待言,常建的难过也不用多说。放榜当夜常建痛醉了一回,第二天搬着行囊就跟柳轻候挤到了一起,并几乎是毫无耽搁的扎进了筹备小戏开业的忙碌中。 柳轻候知道他现在需要有所寄托,越忙越好,遂也就没有多劝,任他想忙什么就忙什么。 紧张的忙碌中,搬演小戏开业的正日子到了。 柳轻候一早爬起来推窗一看,不错,今天是个好天气。梳洗罢吃过早饭,几度犹豫之后他还是叫了一辆马赶脚去了裴耀卿在京中的住处。 地方是早就打听好的,他也没进门,只是将裴耀卿当日给他的那张名刺交给了门子,一并递过去的还有一张邀约今晚到醉梦楼看小戏的请柬。 裴耀卿去不去是他的事,请不请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送完赶紧回家,然后就是各种准备工作的再次检查,一切就绪时天色已近黄昏。直到这时大家才吃上午饭,因为紧张的缘故这顿饭吃的很是沉默,默默的吃完,默默的等待着夕阳落山。 终于,天色黑定,柳轻候长吐出一口气后沉声道:“燃灯”。 第七十章 原来如此 点火长杆将多而密的花灯次第点亮,准备已久的小戏搬演至此正式拉开帷幕。所有人各司其职,柳轻候则随着萧大娘子和九娘子一起前往早已扩建完毕的原后花园角门处迎宾。 最先到来的是北里中曲、南曲的各家青楼东主们。 自从去年花魁大赛开始,原本奄奄一息的醉梦楼突然如彗星般冲天而起,声势之盛屡屡到了能引领风潮的地步,而此番的改扩建又闹的动静很大,所以无论交情如何,这些东主们几乎无一例外的都到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并不为祝贺而来,但总要亲眼看看醉梦楼又在搞什么鬼,不来的话心里总是不踏实。 对这些东主们柳轻候绝大多数都不认识,迎接他们的任务主要由萧大娘子承担,目的是借此正式将九娘以小戏搬演东主的身份推介出去。 此举既是为了昭告搬演小戏这铺新行当的主人是谁,更是为了表明萧九娘子正式退出烟花青楼行当,哪怕她实际上从未见客,但因为出身的缘故若没有这样的表明,北曲依旧会将她以清倌人视之。 柳轻候原本乐得清闲,不过这些东主们却似乎都知道他,每个人跟大娘子和九娘子说完话后都免不得要跟他也说上几句,结果是想清闲也清闲不下来。 在此过程中柳轻候通过萧大娘子对各家东主的介绍发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事,那就是来宾中最先到的几乎都是中曲的东主,然后才是南曲,鲜少例外。 似乎就跟有人提前通知了时间排练过一样,而这种顺序恰好正符合北里三曲,愈南愈贵的现实。 当南曲的东主们也到的差不多时,寻芳阁赵东主陪着李行首到了,一并同来的还有今年花魁大赛的魁首花寻芳。 萧大娘子领着九丫头带着一串奔放的笑声迎向李行首和赵东主,柳轻候随她一起到了花寻芳面前,“恭喜花娘子力压群芳,荣登花魁宝座” 花寻芳福身还礼,“这还得多谢无花你的玉成吧” 柳轻候面做茫然状,“花娘子艳艺双绝,荣登花魁乃名正言顺。何出此言?” 花寻芳扭头看看,见萧大娘子她们寒暄的正热闹,笑声是一阵儿接一阵儿后悄步上前挽住了柳轻候的一条臂膀。 说是挽,其实是掐还差不多,“我比她萧九娘子差到哪儿了?这花魁本就该是我的,如今却弄得是你们让出来一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要不是你,醉梦楼必定连第一场比赛都过不了” 这姑娘你说你说话就说话吧,靠这么近抱人胳膊抱这么紧干嘛,搞得人心里麻酥酥的。使劲拽拽还拽不出来,“谣言!花娘子你的花魁实是众望所归,醉梦楼及我本人都是心服口服,如此说法必是心怀嫉妒者刻意放出的谣言,既不能听,更不能信” 花寻芳一只手该抱为掐,暗暗发力,“那一千贯莫非也是假的?” 哎呦,这娘们竟然玩儿真的,真特么疼啊,偏偏这样的场合柳轻候不仅不能叫,甚至还要强忍着保持住脸上微笑的表情不变。 花寻芳手上停了停,就像中场休息,悬而未离,“你帮着醉梦楼起死回生直至如此兴旺,情义上已做的无可指摘。等与她们的雇佣期满后就来帮我,不管你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全都给你,如何?” “花娘子你已经是花魁了……” “我要做苏小小那样的真花魁,而不是一年一个,转眼就被人忘记的过眼云烟……” 正说到这里,萧大娘子她们那边已经寒暄完毕要进场了,听到赵东主的轻唤声后花寻芳笑着松开了柳轻候的胳膊,只不过她在离去前还以极低的声音的留了一句话,“无花,我还是清倌人哦!” “哦”的那一声拖音发于鼻腔,当真是销魂蚀骨,令人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 柳轻候的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她的背影上,心里自然而然想到了苏小小这个六朝萧齐年间的第一花魁。 其人虽是歌伎出身,但她却用自己的容貌、诗才、油壁车,乃至埋骨处的西泠墓使自己彻底的融入了西子湖的山水美景,并造就了一个属于歌儿舞女的永恒传奇。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慕才亭边慕才人,小小佳人小小情。 以这样的传奇为目标,花寻芳还真是其志不小啊! 柳轻候正自感怀,耳边一声煞风景的怒啐声却打断了他抚今追昔的情怀,啐完之后还跟着一声怒骂,“不要脸!” 柳轻候一回头就看到了萧九娘子,“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在她说我还是清倌人的时候,哼,清倌人好了不起嘛,谁不是?” 这话没法儿接啊,而且里面的醋意重的都能熏死人了,才十四岁的孩子这么早熟,你说说这可怎么得了?万恶的封建旧社会啊。柳轻候正不知该说啥的时候,远远看见杨崇义带着一群人走过来,心下大喜的迎上前去。 长安两市经太府寺认定的有二百四十行,跟着杨崇义一起来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行首,只不过大家从事的行当不一样罢了。 对于北里乃至整个平康坊各家而言,这些个行首们可都是真正的大恩客,拢住一个就能养活一阁一楼。 这种级别的嘉宾能来一个都是好大的脸面,更别说眼下是来了一群,这对小戏搬演和醉梦楼的未来都有极大好处。 李行首他们并未走远,现在自然又折了回来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引着萧大娘子迎客寒暄,柳轻候往前推了一把刚刚跟上来的九娘子后来到杨崇义身边,“行首高义,多谢多谢” 这句感谢确实是发于赤诚。要没有杨崇义,单凭醉梦楼的话这些人只怕一个都请不过来;杨崇义要是不用心,自己来敷衍一下都算给了大面子,同样不会有这么多人,人可是实实在在用心了,这就是情意啊。 杨崇义已经跟李行首和萧大娘子寒暄完毕,拉着柳轻候往旁边走几步避开了人群,“你最近可见过裴使君?” 柳轻候摇摇头,“不过我今天也邀请了他” 杨崇义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会来”,说完,顿了顿后,嘴里蓦然蹦出一句,“狗日的张说” 说完觉得不对,掩饰的笑了笑,“过几天我或许会再宴请上次那位对你青眼有加的中贵人,你务必要到” 好好的骂张说干嘛,这里面是有事儿。 柳轻候也笑了笑,只当没听见他骂当朝首辅宰相的那句话,“这是自然,我等着行首的招呼就是” 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杨崇义交代完拍了拍柳轻候的肩膀就又走回了人群,并在李行首的亲自作陪下进场去了。 前方不远处,寻芳阁赵东主与花寻芳避在一株垂柳的阴影下静静看着门口处的喧闹。 青楼行当最讲究的就是眼明心亮,这些个行首们又都是北里南曲,乃至寻芳阁的常客,赵东主自然是认识的,“醉梦楼今晚真是好风光” 旁边的花寻芳闻言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还别不服气,就算寻芳阁有事,我亲自出面只怕也请不到这么多个行首结伴莅临。奇了怪了,他们为什么会来,为谁而来?要是萧大娘子真有这本事,醉梦楼前两年也不至于落魄到自保都难的地步” 待见到杨崇义将柳轻候拉到一边私语,两人分开时杨崇义拍柳轻候的肩膀又是如此亲切自然时,赵东主两腮的肥肉猛然一颤,“原来如此,这无花还真是个妖孽!” 第七十一章 恩客与宾客 “寻芳,你之前的想法是对的,这小和尚必须得弄过来,要用好杜大,另外你不妨把开价再拉高些” “我知道。他们开始走了,我们也进去看看醉梦楼究竟弄的是什么玄虚” 赵东主往阴影更深处退了几步,“这可是观察醉梦楼的好机会,别急,再等等,再看看” 大门口,目送杨崇义等人走远后转过身来的萧大娘子处于明显的兴奋状态,柳轻候见她如此当即往旁边让了几步离的远远的,这大姐一兴奋就喜欢动手动脚,还专找身边人下手,受不了啊! 躲开没一会儿王缙到了,身边陪着一位襕衫中年,此人中等身量,又黑又瘦,虽然穿着普通读书人的士子襕衫,脚下迈的却是稳稳当当的四方步,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官儿。 柳轻候快步上前见礼,“见过夏卿先生” 王缙摆摆手,侧侧身子把襕衫中年给凸显出来,“还不快见过许明府” 此时官场习例中使君是刺史的别称,明府则是县令的别称,看来这位的确就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县令了。 还没等柳轻候见礼,那许县令先就皱起了吊梢眉,“夏卿贤弟说的就是他吧,怎么是个和尚?” “他并非真的出家僧人,只是……自幼体弱,欲借神佛之力寄养在佛前而已,譬如元嘉之谢康乐” 东晋末年,后来袭爵康乐公的谢灵运体弱多病,祖父谢玄怕他养不活便将之寄养在江南的道馆中直至十五岁,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许县令闻言点了点头。 柳轻候见状继续见礼,“晚学柳轻候见过明府” “柳轻候……你是关中柳家的出身?” 我靠,这一问让柳轻候猝不及防,虽然后世隐隐约约听说过远祖好像是源于关中,但他出生的地方可是离着关中十万八千里,更特么尴尬的是他后世出生的那个城市在唐代根本还没出现,这说都没法儿说啊。 无奈之下柳轻候只能含混答了个不是,也没具体说自己是哪儿的。 听他说不是,许县令眼里的光芒一闪而逝,黑瘦脸上的矜持就又多了几分,嘴里无意义的哼了几个含混不清的好字儿后就将目光移到了萧大娘子身上,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来来回回好一番打量。 打量的过程中柳轻候对天发誓真真看到他还舔了舔嘴唇,只把人恶心的毛骨悚然,至此柳轻候心里原本有着的紧张一散而空,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何如此黑瘦。 色中饿鬼入青楼那还真是合适了,来啊,关门,放妖精! 柳轻候嘴角一挑,看萧大娘子与许县令寒暄完毕后就欲亲自陪着他二人进场,谁知这时偏有一声宏亮的声音传来,“柳贤弟,愚兄来迟了,勿怪勿怪!” 柳轻候与王缙等人循声看去就见到一片灿烂辉煌。 明亮的花灯下,新科进士王昌龄身穿簇新官衣正阔步而来,而在他身侧及身后同样穿着簇新官衣同来的不下二十余人。 将近三十人虽然年纪大小有别,但人人意气风发,又都穿着同样的簇新官衣,这些人一起聚在明亮的灯光下结伴而来的场景还真是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柳轻候眼睛被耀花了一下,不过随即就被惊喜给取代了。我靠,王昌龄真是太给力了! 此前得王缙提醒说开业之期与科考放榜相近后他就有了利用一下的心思,之前给王昌龄送请柬时他也直接把自己的想法明说了,意思就是让王昌龄拉几个新科进士过来撑撑场面。没想到的是王昌龄竟然把进士科新进士给一网打尽了。 距离放榜没多久,现在这二十八个进士科新进士实实在在就是长安城内焦点中的焦点,属于自带光环那种。今夜他们齐聚于此来看小戏搬演,这广告效应大发了,醉梦楼想不火都难,搬演小戏想不引人关注都难。 王昌龄人还没走近,先洒下了一串爽朗笑声,“今日我与诸同年往吏部关试,托天之幸二十八人皆顺利通过,趁着高兴索性一起来扰你,贤弟你这酒可得备足了” 柳轻候迎上前去与王昌龄执手互握,这是极亲近朋友才会有的举动,“少伯兄,你这动静也太大了吧” 王昌龄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新科进士游平康坊,此正所谓风流渊薮是也,御史台都不管的,尽管放心就是” 眼见他要给自己引荐那些新科进士,柳轻候忙先一步为他们引荐了王缙与许县令。 这个举动很贴心,就连许县令也为此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王缙与许县令已是官身,而新进士在通过吏部关试之后也就意味着已经踏进了官场,于是乎这三十人就按着官场规矩在门口见礼,再加上王昌龄给他做的引荐,当此之时,门口处真是官话横飞,官衣煌煌,尽显富贵气象,热闹到了极处。 柳树下的暗影中,赵东主“咝”的吸了一口凉气,久久无语, 花寻芳则是紧盯着灯火辉煌下的那一袭僧衣,银牙暗咬,双眸流光。 这番寒暄一直持续了两盏茶的功夫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柳轻候看着不是个事儿,上前找到王昌龄和王缙给他们打了个眼色。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自然知道柳轻候的意思,拢着人开始往里走。 柳轻候走不几步,九娘从一侧扯了扯他的袖子,并用另一只手往身后门口处指了指。 柳轻候顺着九丫头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一眼顿时全身一激灵,“不知裴使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口中说着人已转身回迎上去。 裴使君三字一出,本是热闹到喧闹的门口处顿时安静下来,但很快就有满含讶异的惊呼声打破了这安静,“是济州裴使君,圣天子亲许的刺史第一,他也来了!” “听说圣天子将他的奏章亲置于御案案首,有暇便取而观之,以戒不忘生民之心,这事儿可是真的?” “这可是神童科中式的老前辈啊,听说他是宋璟老相公的得意门生” “广平郡公的名讳岂是我等可以随便说的,梅年兄慎言!” 裴耀卿同样是一身读书人的襕衫,身后跟着四个长随,也不知已在门口站了多久。柳轻候到了他面前后边见礼边请罪。 “仆又未曾遣下人来知会你,你既不知我要来,又何罪之有?别怪我做了恶客就好,起来吧,难得今夜无事就过来看看” 言至此处,脸上带着淡淡笑容的裴耀卿抬手指了指新进士们,“二十八人一网打尽,你这小和尚好手段” 按照此时的社交礼仪,收到请柬或邀约后去还是不去是要提前派人通知的,否则就是不告而来的失礼之举,裴耀卿的话就是由此而来。 但理虽然是这么个理却当不得真,而他来后受了冷落也是真的,柳轻候见他表情尚好并没有见怪,心底长出了一口气,落后半步陪着边走边说,“我哪儿有什么手段,这些新进士们其实是冲着王少伯的脸面才肯来的” “王昌龄,新科第五,听说是个磊落有豪侠气概的后起之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嘛” 就这么随意几句闲话,裴耀卿已经到了新进士们面前。 眼见大家乱糟糟的又要行礼,裴耀卿哈哈一笑,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金榜高悬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尔等尽占今科风流,自当放怀高乐,待吏部差遣一定尽有你们行礼的时候,今夜就免了。来,无花,引我等进去吧” 目睹柳轻候导引着大队人马过去后,寻芳阁赵东主也迈步开始进场,边走边笑,笑的花寻芳莫名其妙。小和尚毕竟还是醉梦楼的人,他这么妖孽不是该紧张才对嘛。 “无花已不足为惧,刚才说的事儿你也不用再费心思了” 花寻芳脚下一停,“为什么?” “一个人若能交游这么多新进士,且还能结交裴耀卿这等人物,你以为他还会久居北里,甘于做一个乐师?无花注定不是池中之物,但于平康坊而言,他这必走之人又有何惧?你又何必在他身上费心思,就是费了心思又有何用?” 赵东主正说着,肥硕的身体也是一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又开口说道:“要说在他身上也不是不能费心思,不过做法可就得大变” “怎么变?” “你既有心效仿苏小小,那就得先了解苏小小,等你真正明白她为什么被人念念不忘后,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嘿,这个无花还真是很合适的踏脚石啊” 赵东主说完也不再解释,拖着一身肥肉艰难的往前走去。 在他们身后的门口处,留守门口迎宾的萧大娘子使劲儿攥着九丫头的胳膊却不自知,这明显是她兴奋过度的典型症状。 九丫头被她攥的龇牙咧嘴,一弹一弹的使劲往外挣,“不就是几个官儿嘛,天天来咱北里的官儿还少了?” “你这死丫头知道个屁”,萧大娘子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炸了,原本无意识攥着的手也开始有意用劲儿,“来寻欢的叫恩客,来道贺的叫宾客,恩客和宾客能一样?都满十四了,你可长点心吧。” 第七十二章 不就是把椅子嘛 进场的大队伍里许县令有意拖后,王缙见状也心领神会的放慢脚步,很快两人就落在了最后。 “夏卿少兄,你绍介的这个人还真不简单哪。他真不是关中柳氏的出身?”,许县令说话间抬起下巴往柳轻候所在的方向点了点。 “此事我倒真还没细问过” 作为柳轻候的介绍人,王缙对刚才门口接连发生的事情很满意,但脸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裴使君虽然在此次封禅中得了大彩头,但毕竟是个外州刺史,你老兄可是京畿之地的百里候,不用太在意吧” 许县令自矜的一笑,随即摆了摆头,“夏卿少兄你这是在诓我啊,你在秘书省为官,日日进出皇城还能不知道陛下属意裴使君入主京兆府的事儿?” “风声是有了,但以某看来此事断无可能” “哦?” “济州不过一下州,京兆府又是什么地方?从一下州刺史一跃成为京兆府尹,这是升了几品几阶?这样的越次超擢三省必然是不肯的,就裴使君自己也未必愿意,太招人眼了嘛” 许县令点点头,“少兄见得明白。不过既然圣天子已有此意,裴使君又只是差着资序,那这京兆府他早晚还是要住进去的。有一任京兆府的资序,只要不出大的差错,照例就能入六部为佐贰,此后便是宣麻拜相入政事堂亦可以预期了” “宦海险恶,不到那一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木秀于林未必就是好事,谁知道呢?” 许县令笑笑,转了个话题道:“那事儿有新消息了吗?” 王缙稍稍一怔,随即就明白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究竟指的是什么,这也是如今皇城中最受人关注之事了,“还僵着。此事复杂的很,稍后容我为明府仔细分说。明府,请” 而后,两人加快脚步跟上了大队。 裴耀卿由柳轻候陪着转过一排垂柳,就见前方道路上空有近十道绳索高悬空中,长长的绳索上皆密密的悬挂着制作精巧的花灯,此刻从垂柳后转过来猛一看到这片绵延极长、由低到高的煌煌灯火,刹那间让人眼前猛然一亮。 行走其下,前方花灯在明亮皓月的辉映下恍若银河当空,直让走着的人隐隐有漫步天河的游仙之感。 裴耀卿走在灯光铺出的道路上,饶有兴致的四处打量,几度微微点了点头,显然对这地方挺满意。 灯光尽头是一座轩敞如华堂般的建筑,只不过这建筑的形制很奇怪,它不是时人熟悉并习惯的方形,而是呈现出特别的椭圆形制。 看到这古古怪怪的样子裴耀卿脚下顿了顿,柳轻候不等他开口发问先自解释道:“这里就是小戏搬演的地方,之所以如此建造是为了更好的聚音传音” “唔!回声壁?” 柳轻候正急转大脑想着怎么用最简洁并这时代的人能听懂的话来解释原理,裴耀卿这三字一出顿时让他如释重负,高高翘起了大拇指,“使君大人博闻广识,实让人佩服” 裴耀卿笑了笑,“看来这是你的主意了。既然是你的主意,那你这话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夸自己?” 咦,反应很快嘛,只不过你用这种方式聊天让人没法接啊。 小戏搬演大厅内的灯火比外面更加辉煌,尤其是大厅尽头处戏台上方的八盏牛油巨灯直将整个戏台照的纤毫毕现,亮如白昼。 裴耀卿等人的进入不出意外引得大厅里一片慌乱。那二十八个穿着簇新官衣的新进士实在是太亮眼了,而他们齐聚于此又实在太震撼了,这让此前到来的那些个各青楼东主、行首及他们所带的下人们还怎么坐得住? 大家先后乱糟糟起身,自然就是一片乱糟糟的纷响。 新进士考中之后有一个专门的礼仪环节叫“释褐”,意思就是脱下普通百姓的衣服换上天子御赐的官服,以此彰显进士荣耀,给天下读书人做个样子看。 既然是要做样子,那在吏部正式派遣官职前,这身衣服也不是能随便穿脱的。所以今夜还真不是新进士们有意装x,但如此一来他们也就天然自带光环,走到哪儿都是一片乱,就譬如眼下。 在众多东主、行首及他们所携下人的注目礼中,一行人鱼贯来到距离戏台最近的前排就坐,裴耀卿自然也就坐在了被新进士们拱卫着的最c位。 落座之前,裴耀卿又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脚边那张古古怪怪的坐具。 说起来源自于马扎的胡凳传入中原已经有年头了,唐人其实已经习惯了坐凳子而不必非得席地,但眼下这凳子也实在是太怪了。 虽然有着跟胡凳一样的凳子面儿,但它这凳子面儿可比熟悉的胡凳大多了,除此之外后部还有高高的靠木,就连两侧也都立着打磨光滑的横木。 “这是胡地传来的新样式?” 我靠,你这么大个官儿用不用这么好奇宝宝的样子啊,一把破椅子至于嘛,你是刺史,在场你官儿最大,你不落座别人怎么坐嘛。 “不是,在下自己想出来的。来看小戏的都是客,总要让尊客们坐的更舒适些,使君请!” 裴耀卿似笑非笑的看了柳轻候一眼后转身落座,初时他坐的小心翼翼,直到整个身体都坐踏实了才又试着往后靠了靠,尔后再把胳膊架在两侧扶手上放了放,然后……然后他胳膊就不拿下来了,身体也完全放松靠在了椅背上。 “嗯,不错。要论心思机巧你这唐人终究要比胡儿强多了” “使君大人谬赞了”,柳轻候谢了一句后,忙去请许县令在裴耀卿右侧坐了,而后是王缙及诸位新进士们,他们落座时的神情姿态跟裴耀卿一模一样。坐定之后脸上满意的神情也一样。 这些人在靠背椅上左扭右转,屁股磨来磨去的样子看的柳轻候蛋疼不已,脸上虽然表情不动,心底其实早已笑的乐不可支。 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一把椅子都整成这样了,列位都是名臣名士不假,但土鳖也是实打实的。 见众人坐定,柳轻候一挥手,顿时就有今夜挂牌谢客后充作礼仪的阿姑们流水般奉上茶汤及精致的茶点。 这些东西就放在每两把椅子之间配套的小高几上,伸手取用时连腰都不用弯,这对众人来说又是个新体验。 裴耀卿等人落座之后,那些个行首、东主以及他们的下人们才次第落座,并没有人在旁边看着,但整个顺序却是井井有条一点不乱。 万恶的旧社会啊,等级观念真是深入人心,渗透到了日常生活中那怕最小的细枝末节里。这特么要想活的好一点儿,想不读书不混个一官半职都不成了。 大家都坐好后,也就该他自己找地方落座了,却不料王缙早就将裴耀卿左手边本该他坐的位子空了出来,“你是半个主人,就坐这儿,也好为裴使君及许明府解说” 坐哪儿不是坐,柳轻候本是不在意这些的,但没办法的是唐人在意啊,他就这么大喇喇的一坐,许县令怎么想?后面那些个新进士们怎么想? 于是又让,直到裴耀卿亲自出手点了点那位置,柳轻候才向众人逊谢告罪着坐了。心底简直想哭,狗日的创个业真心不容易啊! 后面那些东主、行首们早就在好奇裴耀卿是谁,竟能高居新进士之上,待弄清楚他的身份后已是一惊,现在见柳轻候被裴耀卿点着坐在自己身边更是惊上加惊。 几乎就在柳轻候坐下去的同时,北里中曲、南曲各家青楼东主们心底几乎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想法: 醉梦楼是真的崛起了! 众人坐定闲话了一小会儿后,萧大娘子及九丫头陪着几个散客进来,迎宾至此结束。柳轻候也没搞什么后世致辞那一套,怕水土不服。 他只是一挥手吩咐着早就准备好的仆役们从两边进来把所有开着的窗户都关上,又把厅内众多高悬的花灯灭了一大半,至此阔大的戏台也就愈发的明亮愈发的突出了。 第七十三章 李商隐必须是女的 就在众人眼睛刚刚习惯光线的变化时,戏台一侧悬垂的帷幄后方有飘渺的萧声悠悠而起。随后应和着这哀伤离愁的萧音,缠绵深致的歌声空灵而来,唱的正是去年花魁大赛第二场后轰动长安的那首: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老乐师许公达亲自出手的萧极美,八娘子最擅长的离愁之歌也极美,萧歌音声在耳宛若仙乐,舞台上却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怎么没人?”,问话的是裴耀卿,看过来的还有许县令,显然他也同样好奇。 唐朝的观众就是禁不得撩拨。柳轻候心下腹诽,嘴上轻笑道:“会有的,会有的” 话音刚落,空荡荡的舞台上已经生出了变化,只不过却不是人,而是从两侧涌出的烟雾。 随着烟雾的涌动,舞台上的空间神奇的开始变得迷离起来,隐隐约约间有星河开始出现,星河之后是巍峨天宫,玉树琼花以及皓月广寒,这些幻象由模糊到清晰,当萧歌结束时,俨然已是梦中仙宫被搬到了人间。 “鱼龙曼衍?” “这是鱼龙曼衍!” 联成一片的低低议论声中,一位梳着双环髻,着白衣素梅七破间裙,身材高挑曼妙的女子从帷幄后走了出来。 她上身端稳不动,脚下用的是步幅很小的小碎步,因脚被裙裾遮住,舞台上又有云雾遮挡,这就使得她的出场从舞台下看来根本不是走出来的,而是驾着云雾飘出来的。 就跟正式彩排时的反应一样,台下果不其然传出一片轻呼声。 而后这女子开始内心倾诉式的独白,独白的内容若是让后世的观众们看了必定得狂喷一口老血,大吼一声太特么套路了,太特么狗血了。 的确很套路啊,因为思路本就是柳轻候给的,在他看来套路就是最好的市场化,也是最保险的。 独白说的无非是仙宫虽美,但清冷寂寞无人陪,纵然寿与天齐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烟火人间来的真切。简而言之就是思凡那一套。 思路是柳轻候的,但文字全都是出自常建之手,其人不愧是盛唐山水诗派中仅次于王维、孟浩然的第三人,一只妙笔能使铁树生花,那文字感觉之美纵然柳轻候已经听过好多遍,此刻坐在台下依然心有所感。 他都如此了,其他人更不必说。裴耀卿原本松弛而坐的身体不知不觉中已经前倾,神情间专注的很,放在右边扶手的手指虚空轻叩,合着节拍口中念念有词。 柳轻候凝神辨认了一下,他口中所念正是小戏台词中引用初唐四杰卢照邻《长安古意》中的名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嘿,这是完全入戏了呀! 手中作势要端茶盏,顺便扭头往后面看了看,好家伙,几乎是人人凝神,全然坠入了小戏的情节中,整个大厅内除了舞台上的声音外安静的落针可闻。 这样的效果大出柳轻候意料之外,要知道今天在座的除了那些下人们之外可都是见多识广之辈,不应该啊! 大家都在凝神看戏,柳轻候也就不好东张西望,只得也正坐过来看戏。 台上演员又说又唱又跳的独白中,既表明了其“李商隐”的身份,也完成了思凡的整套情节。而后她重又飘入帷幄。 这时舞台上幻术场景一变,从天上回到人间,院落屋宇依稀就是醉梦楼模样,这时云雾散去,幻术消失,台下观众看到的就是舞台上布设的一座陋屋场景。 屋内仅只一榻、一几、一和尚、一木鱼。 和尚年纪只在十五六左右,眉眼俊秀,只见他蓦地扔了手中木鱼,转身来到窗前抬头望月…… 情节一点点铺开,一个天上仙子,一个人间僧侣,一次夜梦中的相遇,最终幻术再起,飘渺仙子隐没于云雾之中,留下的只有痴痴凝望的小和尚,以及在云雾中渺渺传来的那一首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离歌。 这是一个传奇哀怨的故事,又像一个就在眼前上演的幻梦。 最终活动的帷幄拉起遮蔽住整个舞台,裴耀卿长出一口气后前倾的身子靠回到椅背上,接过柳轻候递过的茶盏大饮了一口后,长叹声道:“难为你们想的出来,不虚此行啊” 这时,旁边的许县令也正好放下盏茶,向这边歪了歪身子感慨道:“使君大人说的是,下官刚才可是目不转睛,美轮美奂,当真是美轮美奂” 裴耀卿点着头看向了柳轻候,“适才舞台上所演与你夜梦中的景象一样吗?” 柳轻候闻问一个顿时面做苦笑,“我夜梦的时候还真没在意那李义山是男是女,事后想想其实倒还是男的更多些” 许县令双手摇的风车也似,“这个万不能改,还是女的好些。你且想想若是曹子建的《洛神赋》中那餐风饮露、翩若惊鸿的洛神变成个男的,会是什么滋味?” 裴耀卿刚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汤猛地喷了出来,王缙及在座听到他这番话的新进士们莫不大笑出声。 裴耀卿好容易才止住笑,看着许县令道:“看老兄长着一张铁面,不意竟如此善谑” 能把裴耀卿引得如此高兴,许县令真是黑脸生光,打蛇随棍上的就贴了过去。 前边议论的如此热闹,后边,尤其是北里那些青楼东主们却是连一点议论的兴趣都没有,太特么震撼了,但震撼之后呢? 赵东主知道花寻芳眼睛亮的可怕,她刚才看节目的时候,尤其是在看那个“李商隐”的时候就是如此。他也知道花寻芳亮的可怕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但除了最初那几句“妖孽”的惊叹外,他现在不想说任何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是能够的话,他现在最想做的其实是用刀把无花小和尚的脑袋劈开,然后好好看看他那脑袋里到底长着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他怎么就能想得到呢? 从花魁大赛第一场开始,实力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很弱的醉梦楼之所以能走到最后,能逼着他上门主动交易,靠的就是这个小和尚一次次的出奇制胜,他总是能够以最新的东西抓住人的眼,撩拨人的心。 原以为花魁大赛第三场中的女扮男装,披甲胄而长歌破楼兰已是小和尚出奇的极致,没想到这家伙的脑袋里根本就没有最妖孽,只有更妖孽。他竟然整出了这么个让人看完后除了惊叹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的小戏。 慈恩寺、荐福寺,乃至青龙寺的小戏搬演我都看过啊。鱼龙曼衍的幻术,刚刚节目中的歌、舞更是不陌生,但为什么我就想不到把它们组合到一起? 为什么想不到? 就是这个问题让赵东主一点说话的兴致都没有。在以声色娱人的这个行当里他一直都很自信,但自打小和尚无花在平康坊出现后这份自信就不断受到打击,今夜,此刻更是轰然破碎到开始自我怀疑的地步。 舞台上的帷幄再次拉开,开场的依旧是鱼龙曼衍,只不过这一场中鱼龙曼衍的运用与效果比刚才那场来的更华丽。 鱼龙曼衍之后小戏正式开始,刚才那场的主角是仙,这场的主角却是一条蛇,一条修行千年化为人身,前往人间世报恩的美女蛇…… 第七十四章 遇上,让他们先遇上再说 两场小戏演完正好是一个时辰,这个时间是柳轻候根据后世看电影的经验来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绝大多数电影的时长都是在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但他知道的是既然大家都这么做其中一定有原因,而且是关乎人们观影体验的原因。 于是他就毫不犹豫的遵循了一次小戏搬演表演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的规矩。 一个时辰结束,当帷幄拉上,大厅中小戏搬演前被熄灭的花灯再度点燃,关闭的窗户也都打开后,裴耀卿依旧没动,不仅仅是他没动,许县令及那些新进士们都没动。 这特么就尴尬了,都拉幕亮灯了,亮灯就是电影结束啊哥哥们,你们还坐着不动算怎么回事儿? 最终柳轻候只能亲自开口喊over,“裴使君、许明府,小戏结束了” “结束了?”,裴耀卿诧异的扭过头来,“那白蛇还不曾遇见许仙,怎么就结束了?往下演,接着往下演,让他们先遇上再说” “对,遇上遇上,一定得遇上。遇上的时候得有一首好压场诗,断不能比那相见时难别亦难差了”,帮腔的是许县令。 柳轻候简直想死,而且还是吐血的那种,蛋蛋也疼的要命。但脸上却只能陪着笑解释,“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个白蛇传的传奇构想的极长,后面到底怎么样我自己都还没想好,这是个要长篇搬演的小戏,现在能演的也就是这么个开篇”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许县令抬手点着柳轻候,“你这人……哎!” 裴耀卿却突然笑出声来,“话不可满,兴不可尽,好你个小和尚倒真会撩拨人心,只是要害得我今夜难得好眠了” 大笑声中摁着扶手站了起来,柳轻候顺势搀扶的同时言说醉梦楼已备好酒宴,请使君及诸位大人小饮一樽。 “你若有心,早点把这《白蛇传》的第二场搬演出来,让许仙和白娘子遇上才是正经,届时不用你说话,我自然就来了。天色已晚,告辞” 以裴耀卿的身份他若要走还真不好强留,来时的这拨大队人马又拱卫着将他送了出去。 看到前面这番动静,后面那些人才明白小戏已经结束,随即就有些蒙圈。自来在青楼楚馆看歌舞也好,在几大寺看小戏搬演也罢,都是一场看一场了,这醉梦楼怎么弄个半截子就结束了? 那白蛇化人之后到底有没有遇见许仙?许仙能不能认出她?你特么的倒是给个说法啊!要不然今夜让人怎么睡觉?这不是坑人了嘛。 那些行首、东主们也还罢了,倒是他们带来的那些下人中有脾气急的甚至都开始破口骂娘了。 这些骂娘声柳轻候自然是听不到,送走裴耀卿后,正要请那许县令去饮宴,他倒自己先长长打了个呵欠,“这一天从蓝田到长安的折腾,倒是乏了” 柳轻候一愣,王缙的眼色就使过来了,这他娘的跟后世公司里给大客户搞公关没什么区别啊,不就是关门放妖精嘛,放! 柳轻候秒懂,亲自找到萧大娘子给妥妥帖帖的安排下去。 安排走了许县令,柳轻候请王缙及王昌龄先带一众新进士们去饮宴,他则去寻杨崇义。 再度见面,杨崇义邀来的那些行首们对待柳轻候的态度已是大变,跟之前初来时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尤其是那李行首表现的尤为明显。 好容易先跟他们黏糊完,这才能跟杨崇义正儿八经说几句话。 杨崇义开口就问:“你真是个活妖僧,杰驰今晚没来倒是错过两场精彩绝伦的好戏。你这小戏下次搬演是在哪天?” “这可不是我的,是九娘子的”,这句话换来杨崇义一个鄙视兼心照的眼神。 “真不是我的”,柳轻候弱声弱气的解释了一句后才回答道:“不是哪天,是天天,养着这么多人,闲不起啊” “好,我准备请上次那位中贵人过来看小戏,日子定下后自会派人来说,一则那天你一定要到场,二则务必要把最好的位子给我留下,就是裴使君今晚坐的那处” “好说好说。我也想请教请教,以杨行首你的眼光来看,今晚这搬演小戏的弄法能赚钱吗?” 杨崇义闻问把柳轻候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跟看傻子似的,看完才憋出一句,“赚不死你” “醉梦楼是准备售票的,那你看这票价该怎么定?” “我刚才数了数,你那厅堂中设置的是六百个座吧” 柳轻候点点头。尽管采用了回音壁的建筑原理,但这毕竟是个没有扩音设备的时代,而且建筑材料的种类及密封性也远不如后世,六百个座已经是肉嗓人声所能到达的极限了,跟后世大一点的话剧舞台差不多。 “把座位减一半,剩下的再弄的宽松舒服些,茶具果盘什么的再精致些。然后不管你之前准备卖多少钱一张门票,现在都给我翻四倍,若是你心够狠,翻五倍也行” 见柳轻候圆瞪着眼睛扑哧扑哧喘粗气,杨崇义哈哈笑着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看你这一副措大村相的样子,相信哥哥我,长安从不缺有钱人,永远缺的都是能让他们花钱的地儿,你既一手创制出了这样的好地方,还怕挣不来钱?” 杨崇义说完拒绝了留宴的邀请回家去了,心情爆好的柳轻候则哼着“有钱了有钱了”的曲调去寻王缙和那一班新进士,今天晚上哥要大杀四方。 当夜一场大醉。也正是这大醉让柳轻候第二天早晨的起床备受折磨,但不起没办法,他还要跟王缙一起送许县令回蓝田。 跟他的精神萎靡不同,许县令神采奕奕,这让柳轻候看的惊羡不已,要知道县尊大人昨夜可是大战了两大妖精,瞅瞅人家,哎,肾可真好啊! 送走许县令,王缙踱步走到柳轻候身边淡淡一笑,“成了,下月初一你往蓝田跑一趟,给许明府和孙教谕的礼物都需精心准备,万不可轻忽了” 说完,王缙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难得偷一个半日清闲,我要去补眠,早餐就不用叫我了。对了,你那个小戏搬演很出色,尤其是第一个夜梦的节目绝不能停,好好往下演” 柳轻候头昏昏沉沉的,还疼,脑子里也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许县令两个还那么精神,夏卿先生才一个妖精就要补觉,看来战斗力这东西跟年龄无关,差距在肾。 已经要走的王缙见柳轻候懵头懵脑的,转身过来几乎是对着耳朵交代道:“你一正式进学也就算得是个士子了,为以后科考计,扬名尤为重要。这个小戏对你扬名大有裨益,所以绝不能停,记住了?” 柳轻候极力振奋精神点了点头,两人对视之间不约而同都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哼,少年荒唐!”,其实还很年轻的王缙怒叱了柳轻候一句后背着手回去补觉,等他一走柳轻候也转身回屋,直挺挺把自己扔在了榻上,很快就睡熟了。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柳轻候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脑袋才彻底清醒过来。尼玛,不行了不行了,非得自己酿酒,大唐这鸟毛的压榨果酒实在太闷头,喝一次倒一次实在掐不住。 更特么要命的是这时代只要是社交还就必须喝酒,一喝就要玩儿“饮胜”,不饮胜就是不给面子。可问题是他们酒具用的可是樽,是樽哪哥哥们,你们到博物馆看看那东西有多大个儿吧,太欺负人了。 每次醉酒醒来难受要命的时候柳轻候就无比怀念后世的啤酒,雪花,勇闯天涯的,要是有这酒,哥特么在乎谁,啊,在乎谁? 第七十五章 要搬家 正胡思乱想到这儿,萧九娘子从屋子外面探了探脑袋,“醒了!” 撂下两个字后九丫头就跑了,再回来时是端着洗漱的全套子家伙什进来的。 “还是九丫头好啊”,柳轻候摸了摸萧九娘子的脑袋由衷感慨,随后又瞅了瞅常建睡的榻,“不像某人,哼,没良心的” “常先生在戏场忙着呢,可一点儿都没闲着”,九娘子很快活,忙前忙后的服侍柳轻候洗漱完毕,又燕子般轻盈的跑去给他端来了饭食,清淡素雅,关键还是热乎乎的。 柳轻候吃饭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叽叽喳喳,说昨晚的表演,说那些新进士们,又说萧大娘子今天也忙,一大早就去找人了,说楼中的阿姑不够用。 听到这儿柳轻候蓦地想起杨崇义昨晚的交代,因就问道:“今天的票卖的怎么样?” “我刚过来之前看着还算不上好” 柳轻候闻言大赞了一声,“好!” 九娘子杏眼圆睁,“这个……好吗?” 柳轻候一笑,快速吃完饭让九娘子去看萧大娘子回来没有,若是回来就请她到后面戏场有事商议。 而后,他与常建以及萧大娘子、九娘子召开了小戏搬演以来的第一场正式会议,会议的内容就是落实杨崇义的建议并对戏场事务进行分工,并明确权责关系。 就是在这个会议上,柳轻候彻底放弃了构想小戏搬演之初的那种大众化娱乐思维——也就是慈恩寺、荐福寺它们那种低质低价,只求人多的低端粗放套路,决意转型高端路线,并就戏场内座位设置,陈设布局等等提出了原则性意见。 至于具体执行,他是不管的,萧大娘子和九娘子能做的比他好一百倍。 然后就是分工,戏场的运营被分为两块儿,一块儿是日常的行政管理、后勤保障,这个归萧九娘子管,她有管家婆的天赋,背后又有萧大娘子作指导,柳轻候放心的很。 另一块儿业务自然就交给了常建,这主要包括小戏的排练、演出、新剧本的构思完善以及落实,总之跟演有关的都归着他管。只不过他是以客卿身份做这些事,不是醉梦楼,而是戏场的客卿,类似于大户人家所请的清客。 接连两度科场失利,常建即便是再豁达,再淡泊名利也难受,人又无颜回乡,正是需要做事,且事情越多越好的时候,所以毫无犹豫的接受了戏场的礼聘。 说完分工就得说利益,常建是个耻于谈礼的真君子,一听到这个话题脸就红,人还非要离场,被柳轻候给强行按下了。 最终说是谈,其实就是柳轻候单方面说定,在戏场投入的成本收回之前对常建实行薪俸制,标准是比照北里南曲薪俸最高的大管事;待戏场收回成本后,薪俸之外常建可以从纯利润中分得百分之五,直至其离开醉梦楼戏场为止。 待听到萧大娘子说出北里南曲大管事的薪俸数字后,典型白面书生形象的常建瞬间脸上涨红,手摇的好像患上了鸡爪疯,直说太多,他这笨拙的样子看的萧大娘子都忍俊不禁,本就爱笑的九娘子更是花枝乱颤。 谈完戏场的事情后常建先行离场,柳轻候与萧大娘子说起了醉梦楼的事情。 醉梦楼不能再加人了,反而是要减人,总而言之就是跟戏场一样要走高端路线,要趁着现在醉梦楼声势最盛的时候将档次提升,提升到南曲顶级,也就是北里,包括整个平康坊顶级青楼的档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去年花魁比赛第一场之后醉梦楼的声势就日盛一日,任何一座青楼在这个背景下都会扩张,扩张的方向无外乎两个。 一是扩大规模,二是提升档次,这两者本无优劣之别。但问题是对于醉梦楼而言扩大规模的方式注定走不长久,因为这是北里,在这里几乎找不到能够用于扩张的土地,即便侥幸能找到,价钱之高也是不可承受。 目前醉梦楼用房极度紧张的状况就是这种扩张难以为继的典型例证,九娘子要和大娘子一起住,自己得跟常建挤一屋,天地良心,自从后世大学毕业后哥可就再没跟雄性生物同居一室的经历了,真真是别扭。 对了,蚊子例外,嗯,公蚊子。 这么扩张下去短期内看似能挣快钱,但长此以往却是在毁醉梦楼的名声,太得不偿失了。 既然扩大规模的路走不通,那就只剩提升档次这华山一条道了。现代企业管理经验告诉我们,减员增效才是王道啊。 至于怎么减员增效,怎么减人提质,根本不需要柳轻候多说,也轮不到他来说,萧大娘子比他专业一千倍不止。 这两件事说完,柳轻候就提到了最后一件事:他得从醉梦楼搬出去了。 原因也是两条,一是真真住不惯,这样的环境太影响读书效率;第二个则是他马上就要正式进学,进学之后就是在官府有备案的士子了,再住在青楼着实不好看,他不好看,蓝田县学脸面上也不好看,应景儿的时候没准儿就能整出什么事来。 所以他现在必须搬出去,至少在拿到够资格参加礼部试的乡贡生名额前必须如此。 话题刚起了个头儿萧九娘子眼圈儿就红了,等说完,九娘子更已是珠泪涟涟,看的柳轻候心里也怪不是个滋味儿,“哭啥啊,傻丫头,弄得跟个生离死别一样,让大姐笑话” 萧大娘子没笑,脸上连半点儿笑意都没有,伸手把九丫头揽进怀里长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倒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自打你到醉梦楼,一年都还没到啊” “权宜之计,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你准备搬到哪儿,杨行首那里?” 看看,看看,啥叫眼窝子里有水,萧大娘子就是典型的例证啊。虽然人从来没说过这事儿,但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柳轻候沉吟着摇了摇头,“杨行首若是有事我能做自然会做,也没必要非得住在他家。住别人家里总还是不自在,再则离这里也太远,往来不方便。还是自己找一处为好” 萧大娘子脸上好看了些,“既然如此,那此事就交给我来办” 办这些事儿他还真就远不如萧大娘子,所以柳轻候也没推辞,“嗯,那就有劳大娘子了。只是我现在穷的很,买是肯定买不起,就是租也不敢太贵,有个住处再加个书房就尽够了” 不是矫情,他是真穷啊。戏场前期的投入实在太大,他既占着一半的份子也就不能坐视不管,这一下就把之前辛辛苦苦弄来的钱全砸进去了,现在手头上能拿出来的拢共不超过二十贯,要想在好地段租个房,大了还真就住不起。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事情说完就开始忙活。首先做的就是把大厅里的椅子撤了一半并进行重新布置。 看着撤下来要搬到库房的椅子,柳轻候突然想到昨夜裴耀卿坐椅子时的姿态,脑中随即冒出个念头。 想到就做,遣人叫来几辆马赶脚后就开始将椅子装车,随后柳轻候亲自跑了一趟,给裴耀卿家送去了八把,王缙家八把,杨崇义家同样是八把,就连借住的王昌龄那里也送去了四把,不是厚此薄彼,而是他哪儿若是放的多了反而太占地方。 在柳轻候看来这本是极小的事情,却没想到第二天裴耀卿、王缙及杨崇义都遣下人特意赶来致谢并送了还礼,虽然只是土仪等物,但论价值可比椅子的成本高多了。 更让柳轻候满意的是裴府长随那句话,“我家老爷说,这礼物送的贴心,无花不错!” 小戏开业后的第一天反响还不大多,戏场还有调整座位及票价的机会。等到第二天来买票的就开始明显增多,尽管票价翻了四倍,三百张票还是一个多时辰就卖完了。 第三天、第四天……随后每多一天卖票的速度就提高一大截,还有不买票纯是赶来看稀奇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一时间戏场门口处竟开始门庭若市起来。 地七十六章 二堂夫人 戏场算是安顿住了,柳轻候这天早晨也就放心的去了一趟蓝田县。 蓝田县属于京兆府辖下,距离长安并不远。柳轻候所雇马赶脚的车夫是个话多的碎嘴子,家里祖上就是蓝田县人,到父亲辈才到长安城里讨生活,如今几个老娘舅还都住在蓝田县,所以情况很熟悉。 柳轻候旅程无聊,索性就跟他聊了起来。说起来此时的蓝田有两大特产,一是玉多,此间所出的色作浅绯的芙蓉玉很得宫中嫔妃们的喜欢。 听车夫说到这个时,柳轻候脑海中自然浮现出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名句来。 除了玉之外,蓝田另一个就是坟多。大约蓝田之于长安就像邙山之于洛阳,举凡长安城中有些钱财地位的家庭,死人之后都喜欢埋在蓝田,年深日久居然还成了一景儿。别的县中主要是防盗,蓝田县的公差衙役们最主要的任务却是防盗墓贼。 车夫说到这里,裂开大嘴笑的咯咯的,任那豁了半块的大门牙在初春的暖阳中熠熠生辉。 柳轻候跟着笑了一回,随后就有意问起了许县令和孙教谕的情况。 车夫一听问到他两人,刚刚才抿起的嘴角再度咧的开开的,快活的很。 许县令论做官儿是个不好不坏的,偏偏占着一条好色,好色也就罢了,又偏偏屋里娶了个得罪不起的奶奶。 他就一个正室妻子,出身于长安左近樊川杜曲赫赫有名的杜姓高门,门第高、身量高、体重高再加上嗓门高,实是蓝田人尽皆知的四高夫人。 好色县令碰上这么个四高夫人,车夫说到这里,拎着马鞭子扭过头对着柳轻候挤眉弄眼,“你这小和尚,不懂!啧啧,许县尊苦哇,别看他白天给咱老百姓过堂,晚上回到后宅四高夫人还得在榻上给他过堂,过不满意一晚上就别想睡,一年到头几乎就没有歇息的时候,啧啧,惨哪!” 车夫说的兴高采烈,柳轻候细想想那场景还真是冷汗直流。好家伙,难怪那晚他那么放飞自我,肾好原来是这样日积月累练出来的,只是可怜了那黑瘦黑瘦的身子骨。 说完许县令,就是孙教谕。孙教谕被人津津乐道的也在他家娘子身上,这位不壮,却同样的高,却瘦,同样的家中一霸。 这位也喜欢给男人过堂,只不过他过堂的地方不是在榻上,而是在厨房,最喜欢跟肉较劲。 或许是当初孙教谕在他面前吹牛吹爆了,说教谕就是分祭肉的,却没跟她说清楚这分肉也就孔老夫子祭日那一回,结果就是他家娘子每月一次非得要肉,孙教谕拿不出肉就过不了关,偏偏教谕的薪俸微薄又是个清水差事没有其它进项,所以这一月一次就成了过堂,煎熬的很。 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厨房,也不知蓝田县中是那个有才的灵光一闪将两家娘子并称为二堂夫人,从此这个名号居然就叫响了,凡蓝田县人可谓无所不知。 更神奇的是或许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许县令与孙教谕两位同僚关系极好,据说蓝田县中不止一人亲眼看到过他两人一起出来愁眉对愁眼的吃酒,两人都吃醉了之后相互安慰的场景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此外,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许县令不止一次帮孙教谕买过肉,难兄难弟之情非常深挚。 车夫说的活灵活现,就好像二堂夫人过堂时他就爬在门框子上亲眼看过一样。柳轻候听的欢乐无比,靠,也就是这时代没个电脑手机啥的,其实大唐市井百姓的段子功力一点儿也不比后世差。 笑过之后又暗自庆幸,今天这个车夫算是请对了,这一趟过去的见面礼还得往喜欢过堂的两位夫人身上用劲儿,否则就是事倍功半。 一路说说笑笑就到了蓝田,柳轻候与车夫约定回去还坐他的车。而后就直奔城内最大的玉器店,花费十一贯买了一对品相上佳的芙蓉玉镯,特意专挑那尺寸最大的来买。 有这对玉镯打底,再加上提前备好的文房四宝等物,柳轻候趁着晌午散衙求见了许县尊,因为他拿的是王缙的名刺,所以很顺利的就见到了人。 礼物是直接放在门房的,柳轻候与许县令则是在内宅书房说话。 其实主要就是许县令再说,柳轻候微笑静听而已。或许是隔了几天的原因,又或许是在自己家的缘故,总之许县令比那天早晨送别时可矜持的多了,脸上神情淡淡的,分明王缙的名刺就放在手边,他却不提这个茬儿。 狗日的,难怪那么多人都说当官儿的就是个狗脸子,这话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正没油没盐说着的时候,一个膀大腰圆的青衣婢女提着茶瓯走进来,先给柳轻候添了茶汤,在给许县令添时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夫人说,这个客人是知礼的,你可莫要为难人家” 柳轻候看的真真儿的,这个青衣婢女其实就是借着斟茶的由头来传话的,她也确实是有耳语的动作和意识,但无奈的是中气太足,身体共鸣腔的效果太好,所以才把耳语弄成了个大白话。 青衣婢女话刚说完,柳轻候立即端起茶盏做低头饮茶状,他实在不能看许县令那张尴尬的脸,否则两人都尴尬。 青衣婢女传完话就走了,临走之前还给了柳轻候一个如花般灿烂的微笑。然后许县尊也就没了说话的兴致,明显是敷衍着的又说了几句后,提笔在书案上写了张便笺递给柳轻候,然后就开始端茶盏。 端茶送客唐代就已经有了,柳轻候自然明白意思,收好便笺恭敬告退。 出了县衙内宅,柳轻候拿出便笺一看,上面写的内容是秘书监王缙举荐他入县学,请孙教谕严加考校云云。就这内容堂皇正大,走到哪儿都别想找出毛病。 看着便笺柳轻候的心思飞的极远,甚至飞到了长安,飞到了裴耀卿身上。 这段时间裴耀卿的封赏和下一步去向一直没定,难倒是这两天有消息了?老虎既已离山,狐假虎威的借势也就靠不住喽。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 到孙教谕家就好办多了,除了来时备好的礼物外,柳轻候又找了一家羊屠铺子,捡那最肥壮的挑了一腔当场杀翻。他原想着好事成双送个两腔羊,但细想想一年要打好几次交道的,还是细水长流吧。 羊肉杀好剥尽,柳轻候会完账就让羊屠铺中伙计把肉送到孙教谕家,此言一出,屠户及伙计都笑。 那屠户一边磨着刚刚用过的尖刀,一边脸上横肉乱颤的说道:“孙教谕是个清水官儿,到他那儿就没啥大事儿,不管你求什么,这一腔羊都能给你妥妥帖帖办下来” 这时,旁边伙计跟着插接了一句,“一腔好肥羊上门,孙教谕这个月的堂算是过了” “滚,就你嘴碎,还不快去”,屠户嘴里呵斥,脸上却是笑的欢快。 事实证明那羊屠是有真知灼见的。刚刚见面时四十来岁老学究模样的孙教谕还是很不咸不淡的,尤其纠结着柳轻候的寸头和身上那袭僧衣,尽管柳轻候按照王缙的说法给了解释他还是不能释怀的样子。 等到中间有个小厮进来一圈儿后态度就变了,便笺也收了,事儿也办了,能通融的也都通融了,搞得柳轻候怪不好意思,后悔刚才真该送两腔羊进来才是正经。 第七十七章 满分创业 学堂里的基本规矩讲完,孙教谕又着重强调了三条,这三条都是冲着科考去的。 一是《五经正义》要读好,最低限度是要能背下来。本朝进士科考三场,第一场就是默经,考的方式跟后世背诵填空一样,从五经中或选上句填下句,或选下句填上句,也有选两头填中间的,这一门考的就是基本功,一点巧都取不了。 二是诗赋要学好,这是进士科考的第二场内容,诗一首、赋一篇。这里面赋比较好弄,文辞华美嘛,只要范文背的够多,文字能力又不是太差,拼拼凑凑怎么着也能整一篇出来。 难的是诗,而且必须是法度谨严的律诗,这一关首先难在限韵,其次是平仄、对仗等规矩一点不能错。不过只要能把律诗搞定,反过来对写赋帮助极大。 诗虽然只有一首,却是整篇卷子中最重要的。所以孙教谕在这上面嘱咐的也最多。 三就是不能只闭门读书,也要关注时事,尤其是朝廷大政方略。因为进士科考中的第三场考的就是策论。主考重诗,但最后决定名次的皇帝却是重策论,在能考中的前提下策论的好坏直接决定着最终的名次,而这名次又与考完后吏部的官职派遣,也就是前程密切相关,万万轻忽不得。 谆谆教诲了近一个时辰后孙教谕才端茶送客,柳轻候起身告辞时向孙教谕请求把县学里的明算科指定考试教材给一套。 孙教谕听到他这个要求后端着茶汤的手猛然一颤,“尔……是何意?” 柳轻候腼腆的一笑,“进士科强手如林,学生寻思着这条路若是不通,或许明算科也是可以试试的” 孙教谕站起身来,脸上表情很是冷淡,“后面自有杂役,你去找他领吧,别忘了交书费”,说完,手中茶盏端举的高高的,恨不能戳到柳轻候脸上。 柳轻候出门之后就后悔了,早知道是这样何必要提这个茬子,自己找家书肆买了就是呗,没得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骚。看孙教谕那样子,难倒我考个明算科还丢了他的人不成?真是读儒都读傻了。 尽管没有期望中那么好,这趟蓝田之行还是顺利完成了任务,在县学里办完所有手续,尽管明伦堂里给孔子磕头的仪式都给通融掉了,柳轻候依旧正式进学了。 从今天起,除了是大唐在籍的良人之外,他还是大唐在册的官学学子,虽然档次比较低,也没有什么特权,但毕竟是个名副其实的士子读书人了。 士农工商,士为什么排在第一,因为这是官员的预备役啊,虽然绝大多数士预备了一辈子也没能成为官员,但不预备却是永远没机会。 柳轻候其实对当官兴趣不那么大,后世天然带着叛逆性的年轻人嘛。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官人的身份,这毕竟是个从法律上把所有人分成官、良、贱三等的时代。 简而言之,他其实并不在乎是否能够拥有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的权力。也不像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那样如此执着于人生的进退穷达,非得心心念念着要去治国平天下追求个人生的三不朽。 人生苦短,活个人多累啊,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点过轻松痛快点都不错了,至于天下还是免了吧,谁想来谁来,哥让你! 抱着这样的心思还非要科举并弄个官儿当当。柳轻候真正在意不是当什么官,而是附着在官职官位上的那个官人身份,他是不大在乎权力,但他却无比在乎是否有不被《大唐律》赤裸裸歧视,并能尽量少些束缚的自由。 自由是如此中珍贵,在后世习惯了很多东西后哪怕是穿越了一千三百年也不愿意放弃。 好吧,咱就别绕了,柳轻候心里其实无比清楚,自己本质上就是个小人物,那种只在乎自己想要在乎的小人物。而在大唐要想做个自有点的小人物,没有官人的身份是不可能的。 从走出蓝田县学的那一刻起,如果愿意的话就有穿襕衫的权利了,但他丝毫没有往成衣铺子里逛逛的心思,穿越也有大半年了,这身僧衣居然就穿习惯了。 僧衣的样式宽松穿着挺舒服;若是料子用的比较好,穿起来也飘逸好看;再者穿的人少,自然就有一种不同于流俗的个性味道;再再者,在大唐也只有僧衣才跟他的寸头发型最匹配,那些常年游走四方的行脚头陀几乎都是寸头僧衣,这样穿会使他的发型不突兀。 为嘛是寸头?剪着不方便呗,天天四方游走,容易吗?还有啥?穷呗,行脚头陀又没个庙产啥的,苦行中寻求佛的真意,肚子都不太在乎了还在乎外表? 柳轻候从心底里排斥这个时代男人长发及腰的鬼样子,而他们早晨起来梳头时还要往长可及腰的头发上抹香油的恶习更是让他想想都恶心。哥还是踏踏实实的寸头吧。 作为一个魂穿过来的穿越客,他能从后世带过来,并且看得见摸的着的东西也就只剩这个发型了,作为揽镜自照时对后世最好的缅怀,这个没法子洗剪吹的发型值得拥有并坚持。 当然,柳轻候不会说他还有一个不愿意脱下僧衣的原因是不想让无色难过,他如果这样做了,无色一定会难过的。无色对于他来说是跟其他人都不一样的那个特别的人,他不想这样,真的不想。 办完一件大事后心情总是会很好,柳轻候也不例外,找到车夫邀他在蓝田县城大吃了一顿后两人上车回长安,回去的一路上竟有了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还没怎么感觉,人就已经回了平康坊北里的戏场前。 “前面人太多过不去,只能劳你自己走几步了”,中午那顿饭后,车夫对柳轻候的态度愈发的好了,但碎嘴子的本质可是一点都没变,“你是来看小戏的?” 柳轻候不好回答,只能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啊” “呦,真没看出来,失敬失敬” 柳轻候已经下车,闻言反倒停住了脚步,“不就是看场小戏嘛,这有什么可失敬的?” “这醉梦楼戏场可跟慈恩寺那些庙里的不一样,不是打赏而是卖票,票价高的哟简直就是不拿钱当钱,能到里面看戏的非富即贵,富贵人还不得敬敬!”,车夫说完自己都笑,正笑着猛然道:“对了,你买好票了吗?这家的票可是不好买” 柳轻候也笑着点头,“我也是咬着牙的,就是想来看看它跟寺庙里的小戏有何不同” “那差别可大了,别的不说你就瞅瞅这门口围着多少人吧”,而后这碎嘴子的车夫就开始口沫横飞的说起醉梦楼戏场的小戏搬演来,说里面的陈设是如何豪奢,器具如何精美,小戏搬演又是如何如何。 最让柳轻候发噱的是说的内容半真半假,也不知是从哪儿听说的,但那活灵活现的神情却跟自己亲眼看过一样。 他说的内容不足道,但他眉飞色舞说这件事的本身足以证明醉梦楼戏场是火了,而且在市井百姓心中这里非常的高大上,能到这里看小戏就是身份的证明或是象征。 柳轻候面上不动声色的静静听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但凡一门生意能在市场上形成这样的口碑,只要后面经营得法真是想不赚钱都难,小戏搬演算是彻底实现了开门红,穿越以来的首度创业满分。 第七十八章 搬家了搬家了 说完话回戏场的路上到处都是人,跑来看热闹的太多了,这也是马车难以前行的原因。戏场里面因为撤走了一半的座位显得空旷了许多,九丫头正指挥着杂役往里面布置花草,这同样是柳轻候从后世借鉴的经验。 看见他回来,九丫头远远招了招手,柳轻候当即屁颠儿屁颠儿的跑过去了,样子非常的狗腿。 自打上次说要搬走之后,这小丫头见他就没个好脸色,没办法呀,柳轻候只能主动讨好她呗,态度不端正不行。 “今天的票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卖完了,不少人这几天天天都来还没买着票,他们多是端着别人饭碗的下人,也为难。常先生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加演一场,这样就能多出三百张票来” “常先生呢?对于加演,演员们有什么想法?” “演员”二字是柳轻候第一个叫出来的名词,慢慢的大家就都习惯了,也跟着这么说,“演一场就一个时辰,整个白天都闲着怎么行?加演就能加钱,这对大家都好” “嗯,这里面摆些花草还真是好看多了,也清爽”,九娘子边说,边招呼杂役去拿抹布,务必要把花草的每一片叶子都擦的干干净净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动,柳轻候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加吧,不过票价绝不能降,此外一旦发现票开始不好卖的时候,加场要马上取消。常先生呢?” 九娘子点点头,“常先生去仓房了。刚才刘七过来说咱们之前准备的那些酒水和小食快要见底儿了,需要马上补充。啧啧,卖的真快” 对此,柳轻候一点都不意外,后世电影院收入中占据极大比例的就是酒水和零食,眼下这小戏其实就是唐朝版的真人电影。 “这次再进货的时候不怕贵,但东西一定要好,尤其是那些小食,不仅得好吃,还必须得好看。找着合适的就定下来长期供货,一则是在一家买的量大能再压压价钱,再则东西好坏更容易掌控。此外,这个事儿得你来做,常先生得空出来排练新戏了,而且得把风声放出去,得让来看戏的知道咱们在准备出新戏” “行了行了,你说的这些大姐早就告诉过我,看你现在的样子满嘴都是钱,哪儿有一点像书生?”,九娘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模样,“你到蓝田的事情办好了?” 这可是九娘子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啊,难得。柳轻候点着头的同时很狗腿的问了一句,“今天有啥高兴事儿啊?” “你正式进学了还不值得高兴吗?” 柳轻候没接腔,因为把不准九娘子这句话的正反。 花草布置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九娘子脆脆声的拍了拍手,转身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笑吟吟道:“你的房子赁好了,走,我带你看看去” 不对劲,柳轻候感受到强烈的不对劲。房子赁好可就是要搬出去的,她怎么还会这么高兴?这跟她前几天的表现差别太大了,别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很快柳轻候就知道原因了,的确是有问题,不过问题不在九娘子而是在房子——萧大娘子替他赁下的房子距离太近了。 平康坊所在的位置北接崇仁坊,西邻务本坊,东边挨着东市,南边则是宣阳坊。 租来的房子就在紧贴着平康坊的宣阳坊里,从醉梦楼过来方便的很,虽然比他以前住后花园是远了些,但远的也不过就两碗汤的路程,两边往来甚至连车都用不上,有拦车叫车的功夫人都到了。 难怪难怪啊! 租赁的房子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单独开门,进门先就是一堵屏风墙,墙后一正两厢的三排房子围着一个极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桂花、梅花等各式花木,长的郁郁葱葱,极是养眼。 这不就是后世超级土豪们必备的炫富神器四合院嘛,柳轻候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处房子。 看看那黛瓦白墙,看看那敞亮的晚上能坐下来看星空的院子,看看院子中那株至少几十年的桂花树,再看看院角处郁郁葱葱的修竹及梅花树,还有养着芙蓉和小鱼嬉戏的大花缸,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美! 下接地上观天,兴致来了院子里面跑三圈,这特么才叫房子,而不是那贵的要死的笼子。柳轻候兴致盎然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九娘子跟小麻雀一样在旁边叽叽喳喳的介绍。 这处房子是从一整套多进院落中隔出来的临街一进,原房主这么改房子的目的就是冲着租赁,冲着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来的。 宣阳坊既临着东市,距离皇城又只有一坊之隔,区位优势非常明显,无论是购物还是办事都极方便,实是家境殷实的贡生们备考地的佳选。 看完院子再看房,正房三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中间以花厅隔开,房屋洁净宽敞,采光通风都没毛病,需用的器具也很齐全,就连榻上的铺盖都已安置好,当真是拎包就能入住。 柳轻候满意的叹息了一声,这房子对于他而言,唯一缺的就是一条网线,一台电脑了。 满意是满意了,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房子好是好,但我现在租不起啊” “大姐已经交了一年的赁钱” 柳轻候如释重负,“好,以现在的样子看戏场是能赚钱的,能拿到钱我就还给大娘子” 本来是很正常的一句话,九娘却不高兴了,叽叽喳喳的嘴也不说了,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没了。搞的柳轻候莫名其妙,这丫头怎么突然就变幻莫测起来了呢。 看了新房子后柳轻候就再也不愿意跟常建个老爷们住一屋了,别扭死了都。也不顾着天色已晚,连夜就从醉梦楼搬了过来。一并搬过来的还有常建,毕竟院子这么大,一个人住着既浪费又太冷清,再则常建多少也算个名士,老住在青楼也不是个事儿。 第二天早晨柳轻候是在一片鸟语声中醒来的,这让他的心情非常好,当他起来时常建早已起身,正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读书,看到他后放下书卷笑说了一句,“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柳轻候作势扯了扯衣服,向常建躬身一礼,“晚进蓝田县学柳轻候拜见常兄,还请常兄在学问一道上有以教我” 常建一愣,随即高高挑起下巴,“欲我有以教你,先把脸洗了再说” 两人对视皆大笑。常建慢慢从第二次科考失利中走出来了,这实在是件好事。 洗漱完开始吃饭,饭食是醉梦楼小厮装在食盒里送过来的,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自然说起了小戏的事情,话题集中在新戏上。 新戏是《白蛇传》的第二集,柳轻候负责出故事,常建则负责把故事转化为剧本文字,他的文字驾驭能力实是柳轻候拍马也赶不上的。经典故事加经典文笔,想想都让人期待啊。 常建每天上午的时间要清闲些,也不用去戏场。两人吃完早饭,他自去厢房中的书房写剧本,柳轻候则回到上房的书房完成王缙指定的读书功课。 人刚刚坐下来,外边大门处就传来叩门声,柳轻候有些心烦的放下王维笔记走出正房,却见常建已经到了大门口,遂就站在正房檐下等候。 常建很快就从照壁后面绕了过来,“无花,找你的”,说话时声音有些怪,眼神儿也有些怪。 常建说完就回了屋,跟在他身后从照壁绕过来的却是花寻芳。这人来的才叫个莫名其妙,难怪常建怪怪的。 第七十九章 两个人 柳轻候心下疑惑着迎上前去,脸上笑道:“花娘子好灵通的消息” “怎么,就要站在门口说话吗?” 柳轻候引着她进了正屋花厅,随着花寻芳而来的两个小厮跟进来放下两个礼盒后人又退了出去。 唐人习俗有客人到家后必定要奉茶汤招待,就跟后世进门先泡茶一样,但问题是柳轻候既不喜欢喝煎茶,也没有用以煎茶的器具,只能倒了一碗白水放在花寻芳面前,“简慢了,还望花娘子勿怪” 花寻芳摘下带着覆面轻纱的胡帽看了看面前那碗白水,“外无应门之童,内务奉茶之婢,无花,以你之才华,何以自苦如此?” 柳轻候闻言淡淡一笑,“挺好了。敢问花娘子此来所为何事?” 花寻芳抬手掠了掠整齐鬓角的同时嗔怪的瞥了柳轻候一眼,“奴奴此来一为贺你乔迁之喜,二来嘛却是为了高攀” “哦?” “以无花你之高才做个乐工萧师委实是暴殄天物,可惜了” 柳轻候笑了笑,端起面前白水喝了一口,“花娘子为我还真是费了心了,只是不做萧师乐工又要做什么?” “读书科举啊!” 柳轻候又笑了,这回是真笑。但对坐的花寻芳却一脸严肃起来,“无花你并非真的出家人,又有良人的身籍,读书正是良家子最好的出路,你也无需担心读书的花费,奴奴愿一力承担” 柳轻候笑不下去了,我靠,天下间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 花寻芳娇羞的一笑,缓缓低下头去,“助学乃莫大功德的善举,奴奴复又仰慕无花你之高才,不愿见你因区区阿堵物陷于青楼楚馆之间,此心赤诚,天日可表” 我靠我靠靠我靠靠靠,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听着是真美好,但它不对呀,而且是严重不对,但柳轻候一时还抓不住不对的根源是什么,也就是花寻芳到底想干什么,又图的是什么。 他才不相信花寻芳是看上他了,对他有情。一方面是他没有那么花痴自恋,另一方面是从花寻芳身上根本感觉不到这种意思,一点点都感觉不到。 但凡是个穿越客谁没经历过后世红男绿女间的那点子事儿?男女之间只有有那么点意思谁又感觉不到? 然则把这个唯一能合点逻辑的原因排除掉的话,根本没法解释啊,花寻芳既然不是游说自己到寻芳阁做乐工,那她图什么,自己又有什么值得让她图的? 人?都花魁了还会缺男人? 钱?自己现在就一超级大穷逼,也不值得她一图啊! 柳轻候完全想不明白,并且连个想的方向都没有,这样遇事之后如坠云雾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他把身体全然放松的靠在椅背上,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花寻芳,希望看出点儿什么或者是花寻芳能说出点儿什么。 花寻芳微微低着头,姿态娴雅优美的半对着他的眼神。 这一场无声的问询或者是较量被外边突然响起的脚步声给打碎了。 杨达一头闯进来就看到屋里两人静默相对的场景,顿时仰天打了个哈哈,“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边说边还给柳轻候挤眉弄眼。 跟在杨达身后冒头的是萧九娘子,她是给杨达带路来的。乍一见到在座的花寻芳,当即就像刺猬炸刺一样杏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 花寻芳端稳起身,带上轻纱胡帽,“再贺乔迁之喜,并谨祝早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向柳轻候说完这句话并对杨达、萧九娘子点头致意后婀娜而去,留给众人一个身姿修长的背影。 萧九娘子哼的一声,转身跑了。柳轻候苦笑着将杨达延请入座。 “花寻芳自从荣登花魁后至今未曾有入幕之宾,还是以清倌人的身份挂牌见客,市井传言中都说她早已心有所属,却没想到这偷心贼居然是你。好艳福,好手段,真是羡煞为兄了” “人家可是花魁呀,能看得上我?”,柳轻候烦得要死,摆摆手示意不再说这个话题,“杰驰兄来见我所为何事?” “今夜杨行首要请人来看小戏,如今醉梦楼戏场可是一票难求,我不能不来打个前站” 这是杨崇义早就说过的,柳轻候细问了具体情况后当即去找了常建,常建也随即离开。 正事这就算办完了,回到正房花厅,杨达并没有就走的意思,而是坐下来聊起了闲话,“刚才花寻芳祝你早日蟾宫折桂,怎么,无花你要科举?” 这事儿瞒不了人,也没必要瞒人,柳轻候点了点头,给杨达茶盏里又续了点白水。“试试吧,若能侥幸得个官身,总能活的自在些;再则夏卿先生盛意拳拳,我也不能不识好歹,违逆了他的好意。杨行首与杰驰兄对我的关照不敢一日或忘,但有所命,力所能及处定当竭心尽力” 原本柳轻候与杨家之间是有默契的,那就是在他结束醉梦楼的事情后就到杨家做清客。但现在情势变化,柳轻候既已决定努力混个官身,也就不愿再走以前的安排。 虽然这是时移事异的结果,但柳轻候自知是亏着理的,心里却是歉意满满。尽管他打定主意后面能帮忙的一定帮忙,然则还是做好了杨达、杨崇义生气的准备,甚至连如何应对忍让以消解他们的怒气都有过设想。 没想到的是杨达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平静,只是沉默的有点久而已,“你进学了?” 读书可以自己读,但要想拿到乡贡生名额却必须通过官府报备,所以杨达这一问并不突兀。 “是,蓝田县学” 杨达端着茶盏笑了笑,“从你随夏卿先生学诗开始我就猜着有这一天了,也是!以你的天资若不读书进学委实太可惜,而读书人又有谁不想在科场之上一试身手,毕竟读书出仕才是人生正途啊” 见柳轻候要说什么,杨达挥了一下手,“我给你讲个真事儿,你就权当个故事听吧” 杨达的眼神从柳轻候身上挪开看向花厅门外,既像是给柳轻候讲故事,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家乡有一人考了很多年都没考上,又一科再举不中,黯然而归,眼瞅着就要到家时,其妻刘氏突然寄来一诗嘲讽,你知道诗中是怎么写的吗?” 柳轻候知道他此刻根本无意听自己说话,遂也就对这一问充耳不闻。 果然,杨达根本也没等他的回答,自己就将那诗吟了出来: 良人实实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世人皆知金榜题名天下知的荣耀,但这条青云路却实在太崎岖难行,不仅能熬干人的血肉,更能熬干读书人的意气豪情,打折你的脊梁骨。蟾宫折桂自然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但若考之不中,就是亲如夫妻也得让你回家时半夜再进门,免得丢人哪!” 更像是自言自语中,杨达的眼角居然有了泪。在柳轻候印象中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活人活的潇洒的要命的这个男人掩饰似的抹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来。 “你十几岁的年纪又是刚刚进学,正是火炭般心思的时候,为兄本不该说这些个扫兴话,但青云大道幽暗难行,没个平常心是不成的。这平常心三字就算是为兄对你进学的寄语与贺礼吧” 杨达说完竟是看也没看柳轻候一眼,径直出了花厅,嘴里却没闲着: 案上新诗十余首,吟看句句是琼瑶。 杨达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赋草。 如今妾面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声音不大却嘶哑的厉害,也因为音声怪异,所以柳轻候听的是清清楚楚。 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看着杨达有些踉跄的背影绕过照壁消失不见,他却久久没有起身。 第八十章 自立自强or金钱万能 要说以前也学过《范进中举》,自以为对古代读书人屡考不第的惨状也算了解,但经过刚才那一幕才明白所谓的了解只是皮毛罢了。 科考对这些读书人的摧残可不仅仅是范进吃不上饭那么简单,作为首富家的首席清客,杨达缺钱吗?还真是像他说的那样是熬干意气豪情,打折脊梁骨啊。 由此柳轻候想到的是自己的进学,并在心底给自己的科考之路做了规划,定了原则。 原则就是一定要尽快考中,这特么绝不能打持久战,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都来不及,跟这儿死磕浪费生命没意义。 唐朝科考是一年一次,自己最多考四次,两次试进士科,两次试明算科,如果四年后也就是这具身体二十岁的时候还搞不定,那就断然放弃再也不玩儿了。唐人的平均寿命只有后世的一半,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玩儿不起啊。 古代读书人把读书出仕作为人生唯一的正途,自己可不是古人,也没有若不能治国平天下青史留名就算是白活了的心魔心障,人生就该是东边不亮西边亮。 思忖完,柳轻候起身回到书房,拿过纸笔大大的写了“平常心”三字横幅贴在墙上,装裱什么的就免了,反正他也不是写来给别人看的。 这边刚贴完,萧九娘子的脑袋从书房门框上伸出来,原来她刚才跑是跑了,却根本没跑远。 漂亮的小脸紧皱着,撅起的嘴上能挂个油瓶都掉不了,说话也是没个好声气儿,“人家的仆役给你送茶具来了,茶瓯、茶盏,就连煮茶的小火炉、碾茶的碾子都有,齐备的很,还是刑窑出的白瓷精品,也贵的很哪,你这小情哥哥好歹出来接收下呗” 难怪开始时杨达和九娘子进来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花寻芳带来的两个下人是去买这些茶具去了,所以连个望风报信的都没有。 柳轻候此刻心中所想都专注在科考上,即便没有这个也还有好多事情要办,实在没心思去与花寻芳纠缠,或是猜她心思。闻言人都没转过来,随口便道:“你去替我都璧还了吧,还有那两只礼盒也一并让他们带回去” 九娘子脑袋“唰”的一下就不见了,而后才传来她那脆生生一句“好”字儿。 书房外有些扰攘声,柳轻候没在意,也没出去。大约半盏茶功夫后九娘回到书房,小脸也不皱了,嘴巴也不撅了。 柳轻候坐在书案前,指了指书房中的另一张椅子,“来,你坐下” 九娘见柳轻候脸上表情很严肃,本已裂开的嘴又抿住了,乖乖的坐下。 “九娘子,你说这戏场开的容易吗?” 九娘不明白柳轻候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容易” “既然知道不容易那就要倍加珍惜,这不仅是我们的心血,更是你的产业,是你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一个戏场里面那么多事儿你不好好操心,反把心思用在些有的没的上面,至于吗?有意思吗?值得吗?” 接连三问语气很重,九娘明显是有些懵了,愣着说不出话来。 柳轻候见状深呼吸一口让语气缓了缓,“你好生想想,整个平康坊又有几个女子能有你这样改变命运的机会?有这样的好机会却不专心专注,就不说别人,你对得起自己吗?九娘子,人要想活得好,终究要靠自己的自立自强,要靠自己的真本事” 本想再说点什么,但细想想也没啥好说的了,柳轻候摆摆手,“我也要读书了,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别让大娘子对你失望,也别让上上下下那么多指望着戏场养家糊口的人失望,关键是别让将来的你对现在的你失望” 九娘子默坐了好一会儿后起身走了,柳轻候看到了她眼中的水光却并没有挽留也没有出言相劝,人活着不容易,所以必须学着长大,哪怕是流着泪,也必须学。 九娘子回到醉梦楼的时候正好撞见萧大娘子,红红的眼圈儿想躲躲不了,想藏藏不住。 “你不是去宣阳坊了嘛,怎么还哭了……哎呀,是不是无花欺负你了?” 九娘子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你个死丫头,说啊,到底出什么事了”,萧大娘子手立马就起来了,都已经到了九娘子耳朵上才勉强忍住没去揪。 九娘子勾着头把刚才的事情说了,柳轻候的那些话更是学的一句没落下。 萧大娘子听完就怒了,“那个少女不怀春,那个少女不多情,放着艳福都不会享的傻和尚,看老娘这就去把他那秃脑袋敲醒给你出气” “大姐……”,九娘子一把抱住大娘子的胳膊,而后嘤嘤的哭了。 萧大娘子转身过来把九娘子揽进怀里,一只手不断在背后摩挲安抚着,音量也低了下来,“九丫头,其实无花那没良心的没说错,他能跟你说这些话也就是真心为你好。你虽然没见客,但自小也是在北里在平康坊长大,该知道他说的都是正理,要想好好活个人终究还是得靠自己,谁都靠不住,都靠不住啊” 九娘子藏在萧大娘子怀里,“大姐,我听到了,他要进学考科举了。他那么聪明……我以前还劝他去考,但现在我不想让他考了,我不想让他搬出去,我也不想要这戏场,就想一切跟以前一样” “傻丫头,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萧大娘子的声音很低沉。 “我知道,所以……大姐,我心里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难过有什么用,你得去争,去抢”,萧大娘子一把把九娘子从自己怀里拽出来,“小和尚也不是不喜欢你,你也对他有情,但男女之间这情呀爱呀的不能没有,也不能完全指靠,你不仅得对他有情,更要对他有用,这才有个未来,有个长久” 九娘子长的能戳死人的睫毛上犹自挂着泪珠,双眼紧盯着大娘子。 “读书进学科考都要花钱,年深日久的还不是小钱就能够的,无花穷的要死,他花那么多心思创办戏场为了什么?还不是将来一应花销都得指靠着戏场,你把戏场经营好了就是对他有用,他能离得开你? 他就是能离得开你的人,他能离得开你帮他赚钱?九丫头,你记住喽,这世上啊就没有人是不爱钱的,也没有那个男人是钱栓不住的” 九娘子犹自转着泪珠的眼睛里神采开始慢慢充盈,点头时因为力气用的太大差点儿把尖尖的下巴戳进胸里。 鼓励九娘子自立自强的一番话被大娘子解读成金钱万能,柳轻候若是知道只怕当即就得喷出一口老血。他现在终于能将全天的时间都用在读书练字上了,看书看累的间歇依着院中的桂花树吹几曲长萧,真真是有点岁月静好的意思了。 夕阳西下时分柳轻候收起笔墨书卷出了小院儿,约定的时间到了,杨崇义他们也快到了。 柳轻候到达戏场没多久,杨崇义和王缙也到了,因是那中官不让人接,杨达就守在宫城外关注他的车驾。 三人等了很久,上次那中官依旧没到,三人间的闲聊也就持续不下去了,枯坐默等,直到小戏搬演将要开始时,杨达才匆匆而回,从他乘坐的轻便马车上还有一人一并下来。 那人年纪二十岁出头,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脸上光滑洁净的看不到一根胡须,再一仔细打量,有些面熟,却是上次跟随那中官一起到过慈恩寺的小太监。 杨达引着小太监到了杨崇义面前,说话的内容是那位中官因有要事难以赴约,若得便改日再聚云云。 柳轻候跟杨崇义接触的时间已经不短,能看的站出来他虽然脸上没什么异常,心里只怕是操蛋的很。 原以为既然那中官不来,也就没自己的事了。孰料小太监跟杨崇义说完话并拒绝他挽留的邀请后竟然跑到了自己面前,还神神秘秘的要跟他借一步说话。 第八十一章 黄鼠狼与鸡 借一步就借一步吧,小太监态度这么好。 随他往旁边走了走,到避开杨崇义等人能听到说话的距离后,小太监居然向柳轻候端端正正的拱手为礼,而后又腼腆的笑了笑。 他这像模像样的一礼和腼腆之笑直让柳轻候毛骨悚然,我靠,你可是宫内得用大太监身边的心腹太监,咱俩又不熟的情况下整出这么礼贤下士的样子,这架势吓人哪! 柳轻候身子一闪,避开正面以示不敢受他这一礼,“公公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实在无需如此多礼” 小太监依旧挂着腼腆的笑容,“自上次大慈恩寺一别后就一直想找无花大师请益,无奈先是去了泰山,回来之后又是各种琐事拉杂,竟一直没有出宫的机会,就拖延到了现在” 我靠,这都大师了!我跟大师有个毛线的关系啊。柳轻候愈发的紧张了,就像打开门看到黄鼠狼来拜年的那只鸡,点点头没有说话,静待他的下文。 “上次在大慈恩寺大师的佛禅功夫让我好生钦敬,此刻冒昧开口就是想拜个师,跟大师你学习佛禅” 柳轻候心中高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但随后就有成千上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我靠,是世界疯了,还是特么我疯了。 尽管脑袋里天雷滚滚,柳轻候脸上表情却很郑重,“佛禅之道渊深如海,我所了解的尚不及沧海之一粟,何德何能敢为人师?大师之称、拜师之事还请公公万勿再提,否则我真要羞惭无地了” 小太监见柳轻候不答应,有些急了,又说了一筐子好话,态度坚定执着的根本不给柳轻候留一点拒绝的余地。 柳轻候眼见小太监跟个牛皮糖似的非要粘住他甩不脱手,只能苦笑着道:“既然公公对我如此厚爱,又如此好慕佛禅,那得便时咱们就共同学习,相互切磋吧” 小太监双手一拍,“啪”的发出一声脆响,“切磋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嘛。那……怎么切?” 刚刚呼啸而过的草泥马又呼啸而回再次路过了一遍,“公公可读过什么佛经?” 小太监的脸红了,“我学识浅陋,佛经平日里只是胡乱听些,读倒是未曾读过” 我…… “那公公可以先读读《楞伽经》、《金刚经》、《摩诘经》、《波若波罗密多心经》、《圆觉经》,《楞严经》,若是能找到慧能大德的《坛经》也得读,此乃禅宗七经,是修习佛禅的入门。 这七经中又以《楞伽经》和《金刚经》尤为重要,当年达摩祖师东渡而来时便带着四卷《楞伽经》,是早些年禅宗用以印心的经典,《金刚经》则是近些年来众多僧侣和居士们用以印心的经典,这两部佛经尤其要用心的读” 柳轻候一边说小太监一边频频点头,等到柳轻候说完,小太监面露苦色的来了一句,“这……委实难记,还请无花大……你帮我写下来如何?” 柳轻候点头去找纸笔,心中却是暗笑道:“何止难记啊,更特么难读,没一点佛学基础的看这些经书跟看天书没什么区别,妥妥的催眠神器,保证看一回睡一回,哥看你能抗到什么时候?” 不管是受史书影响也好,还是受后世那些电影电视剧的影响也罢,总之柳轻候对太监没什么好感,更不想跟他们有很密切的关系,既坏名声又危险,得不偿失啊。 但他也不想得罪他们,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敬而远之,譬如此事最好的就是尽量让小太监自己知难而退。 找到纸笔将七部佛经及后面那些交代记录下来,小太监认真收好,仔细放进袖中并又检查确认放好之后才出言告辞,临走之前低声说了一句,“中官今天确实是临时有事不能来,非为推脱” 说完,小太监向柳轻候微微点了点头后匆匆走了,回去时依旧由杨达送他。 目送小太监坐着的马车走远,见杨崇义和王缙都看着自己,柳轻候也不等他两人来问,直接把刚才的事情都说了,全无隐瞒。 “这小太监是憋着劲儿要投张公公之所好,有这份子机灵,以后没准儿就能在宫城里脱颖而出” 杨崇义没心思说小太监的前程,一脸的郁闷,“无花,安排个地方就咱们三人喝两樽” 柳轻候招了个戏场杂役吩咐那几个座位不用再留,并着他告知九娘,那几个座位也不能空着,实在不行找几个仆役换身衣裳去把座位填满,总之不能空。 说完这件事后他就领着杨崇义与王缙去前院找到萧大娘子,很快三人便坐进了一间小静室,也没要歌舞伎以及阿姑作陪,就三人自斟自饮。 杨崇义将一大樽酒一饮而尽,长吐出一口气后就开始骂张说,言辞非常直白。 王缙见柳轻候不明其意,等杨崇义骂完斟酒时就代为解释了几句。 事情的根子还在封禅大典的封赏上,自结束大典回到长安以来,关于如何封赏,封赏那些人,封赏到什么范围就备受关注,但结果却迟迟下不来,各种说法满天飞。 捱到这两天封赏之事终于千呼万唤的有了定论,但结果却让杨崇义大失所望,他从半年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期望的就是能借助这件千古盛事改变,或者至少提升下身份,最后落得的却只有十匹宫缎的所谓赏赐,如何能不恼? 给柳轻候解释完后,王缙向杨崇义举了举樽,“世间事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这个结果其实从去年封禅大典祀官的安排上就已现端倪。 按成例,凡随从圣天子登上泰山之巅的祀官均可超授五品,这是多好的机会,又有多少人红着眼睛巴望着?但张燕公在安排祀官的时候却基本用的都是两省录事、主书等自己的亲摄官。” 杨崇义烦的很,“他张燕公这么做岂不就是任人唯亲” 王缙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他如此行事不说别人,就是他的心腹张九龄都看不过眼,据说那张博物都劝他说:‘官爵者,天下之公器,德望为先,劳旧次焉。若颠倒衣裳,则讥谤起矣。今登封霈泽,千载一遇,清流高品,不沐殊恩,胥吏末班,先加章擢,但恐制出之后,四方失望’,结果呢?张燕公依旧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哼,首辅相公嘛,好专断,好大的威风!” 杨崇义的牢骚让王缙笑了笑,“对这次封赏不满的人可谓是遍布皇城各部寺,不仅是文官清贵们不满意,武将乃至那些参加封禅辛苦劳顿的军丁们怨气更大,张燕公这次可谓是犯了众怒,杨行首不妨再耐心等等,我总觉得此事应当还有下文” 杨崇义又满饮了一大樽后喷着酒气道:“对别人或许还有下文,但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朝廷即便要改封赏章程,还能改到我这个商贾头上不成?封禅大典,多好的机会啊,错过就是错过了” 王缙唇舌动了动后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杨崇义说的事实,错过就是错过了,即便后面会有改变也确实改不到他一个商贾头上。 言至此处,杨崇义突然扭头过来看着柳轻候,“我听杰驰说了你要进学科考,好啊,终究功名文学才是咱们首辅眼中的正道,你看看他赏识提拔的人,从徐坚、韦述、贺知章、孙狄,到王翰、张九龄,谁不是科举出身的文词之士?除了这些科举文学之士,其他人在他张说眼中就不是人,就该一辈子不见天日!” 第八十二章 安排与赠别 杨崇义明显是醉了,胡话说的震天响。王缙见不是个事儿,就把他的贴身长随叫进来,而后与那长随一道送杨崇义回家。 临行之前杨崇义把柳轻候叫到了身边,低声道:“杨行首刚才说的固然是激愤之语,却也是实情,你既已经进学就更要份外用功。另外蓝田许县尊那里也要勤着走动,早日把乡贡生名额拿到手才是正经” 柳轻候点头答应着送走了两人,想到乡贡生名额的事儿却是烦人。此事难哪,王缙的面子在许县令那里实在有限,甚至就连之前的进学都还是借了裴耀卿虎威的结果,乡贡生名额一个县一年也未必能捞到一个,凭什么就给你,真真是谈何容易。 念头转到这儿,就又想起裴耀卿,既然封赏结果已经下来,那裴耀卿下一步的去向肯定也就有了定论,刚才怎么就忘了问。 当晚随着王昌龄的到来,这个疑问有了答案。王昌龄此来是为通消息的,他的安排已经落定,乃是正九品上阶的秘书省校书郎。 柳轻候这些日子对唐朝的官制也算有了些了解,深知其到底有多坑爹。先是有流内流外之别,流内的才叫官,流外全是吏,所谓不入流指的就是吏员。 分完流内流外再分官品官阶,唐代品官共有九品,这个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九品中的每一品都分有正、从,譬如正五品下面还有个从五品,然后才是六品。 官品分完还有官阶,每一品都分有上下两阶,譬如从五品里就有从五品上阶、从五品下阶之别,所以这时代官员们看着只是一品之差,其实地位上可差得远。都说七品芝麻官儿,但在唐代一个正七品就已经是很不小的官了,可一点都不芝麻。 除了品阶分的极细极琐碎之外,唐朝的授官也抠的要死。明清时代一个新进士朝廷没准儿直接就能给一个七品县令,但在唐代想都别想,这时代新进士们的授官往往是从八品开始,甚至也有授九品的,像王昌龄这样一上来就给正八品京官的实在不多见。 所以尽管柳轻候心里叫着坑爹,嘴里已经开始恭喜恭喜,王昌龄也笑的爽朗,显然是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不过细想想也不奇怪,他是此次新进士中名声最大的,考试名次又高,吏部格外优待些说的过去。 秘书省是个藏书机构,本身权力并不大,但其胜在清贵,是安置文词之臣的好地方,也是后备官员的集中营,这地方混好了以后还真是前途无量。 看王昌龄一脸的春风得意,柳轻候有些话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说。 其实以王昌龄的性格而言并不适合在秘书省,甚至京官都不太合适。从柳轻候的本心来讲其实是想建议他到地方任职的,但此时此刻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即便勉强说了正火炭儿般心思的王昌龄能听得进去? 不是不说,实在是时机不合适啊。 恭贺完这件大喜事后,柳轻候就便问起了裴耀卿的安置问题,裴耀卿是这段时间里最耀眼的政治明星,王昌龄果然知道他的消息。 “宣州刺史”,王昌龄说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摇头,“济州是下州,宣州是中州,虽然都是刺史,从下州到中州其实还是升了官儿的,只不过裴使君这官升的……大出意外啊” 的确是大出意外,意外到柳轻候都不知道该说啥了,“不是都传说着京兆尹嘛,这差的也太多了吧” “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裴使君毕竟不是正牌子进士出身,遂为张相所轻;还有的说法是因为裴使君的吏干之才极得宇文融赏识,也就犯了张相之忌,所以……” 宇文融是朝廷籍田括户的始作俑者与大功臣,如今官居御史中丞,因极得李三郎信重,所以官位虽不算太高,权却极重。他与反对籍田括户的政事堂张说关系之差已经是人尽皆知,柳轻候自然也听说过。 不管这两种说法到底是哪一种,总之张说恶了裴耀卿应该八九不离十,而以张说身为首辅相公又挟封禅首功的威势,难怪蓝田许县令态度上会有那样的变化,嘿,这官场还真是复杂的很。 随后王昌龄又说到了裴耀卿离京的日期,两人正说到这里时常建回来了,三人免不得痛饮一场。 喝完酒送王昌龄离开时,柳轻候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酒意劝了他好一回,内容就是到秘书省后改改性子,既不能再这么真率,同时也该管管嘴,能不说的就不说,非的要说的话也尽量少说。 王昌龄酒喝的比他更多,嘴里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第二天早晨起来,柳轻候就开始过起了一种典型的唐代书生生活。不管戏场的事情,也不出门拜客,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基本都消磨在书房里。 虽然这处新赁下的房子里放有投壶、双陆等物,但李叔夜的杂玩课程却是停了。既然决定不再做清客,那这些东西柳轻候就不必再追求精益求精,会玩儿并知道基本技巧,平时多练练也就够了。 宅在书房十多天,直至裴耀卿离京的正日子到来。这天早晨柳轻候起了个大早,洗漱罢早餐都没顾上吃就出门叫了一辆马赶脚直奔明德门外十里长亭。 大唐以长安为中心修有五条通达四方的官道,官道上每五里建有一短亭,十里建有一长亭,长短亭既是行旅们歇脚避雨的地方,又是赠别的好去处。 柳轻候到长亭时时间还早,在亭子里等了一会儿,又往长安眺望着也没什么动静儿,他索性起身离开长亭去看了看不远处的灞桥。 在唐代,尤其是在唐诗的世界里鼎鼎有名,甚至已经成为离别符号的灞桥其实挺普通的,至少在柳轻候看来是如此。有意思的倒是灞桥两边种着的柳树几乎都是光秃秃的。 初春时节正该杨柳新绿才对,之所以出现这种怪现象,就是因为唐人送别时好折杨柳相赠,以取柳“留”谐音及柳树插枝可活的美好寄寓。结果你也折我也折就把这些柳树折的光秃秃的居然也成了长安一景。 “这就是所谓的‘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哥总算亲眼看到了,美不美的两说,但的确是够特别” 柳轻候感慨完毕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准备柳枝,当下左右瞅瞅后将僧袍衣角一掖,选定一颗柳树后双手抱着蹭蹭就上去了,上顶之后千挑万选了几根颜值最高的柳枝后才心满意足的下来。 就着灞河洗了手重新回到长亭,又等了约莫顿饭功夫后,裴耀卿到了。 裴耀卿一行不过两辆马车,十余匹健马。对于一个刺史来说这样的队伍着实是太寒酸了些,想想封禅结束他刚入京时的炙手可热,再看看此刻离京的冷清,官场之多变凉薄与人情冷暖已是彰显无遗。 裴耀卿看到等候在路边十里长亭外的柳轻候时明显愣了一下,而后笑着走了过来,“如今别人避我唯恐不及,你倒是有心了” 柳轻候引着裴耀卿进了长亭,一并进来的还有一个年在四旬、面容清癯的中年,柳轻候见裴耀卿没介绍他的身份,自己也就没问。 食盒是早就准备好了带过来的,里面装有四样精美小菜及酒瓯、酒盏。柳轻候一一取出布放在亭中小几上,裴耀卿看他做着这一切,望向他的眼神里愈发多了几分柔和。 第八十三章 文学与吏干 酒菜布置完毕后裴耀卿才开口说话,“菜肴就不必了,时辰已经不早,就这三盏酒,喝了就动身” 说完当先取了一盏,那清癯中年也取了一盏,柳轻候端起最后一盏,也没吟什么赠别诗,但只一饮而尽,裴耀卿亦如是。 喝完酒,柳轻候当先走出亭子取出折好的柳枝一一插在裴耀卿坐骑的辔头上,而后退向路边肃容而立。 裴耀卿没说什么,倒是那清癯中年饶有兴致的看了看柳轻候,“你是来送别的,为何脸上既无戚色,又一言不发?” “裴使君此番出京不过是打个转儿的功夫就能回来,既然如此又何必悲伤做小儿女之态?” “噢!”,清癯中年看了看裴耀卿,又把目光转回到柳轻候身上,“你说的倒是容易,你可知道让裴使君黯然离京的可是当朝首辅相公” “世事无常如转轮,昨是尚且可以今非,那今是呢?” 面对柳轻候的这一句反问,清癯中年的脸色蓦然端肃起来,目光锐利深沉,“你是想说今是而明非?” 柳轻候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刚锋易折,盛极则衰,此乃颠扑不破的天地至理,无人可以躲避,也无人可以侥幸,纵然首辅相公也不会例外。” “无花,慎言!”,裴耀卿喝止住柳轻候之后与那清癯中年四目对视后眼神一错而过。 “多谢你的好意,我要启程了,你这就回去吧”,裴耀卿说话时随手从袖中掏出一物,乃是上次已经璧还回去的名刺重又放回到柳轻候手上, 柳轻候收好名刺后依旧肃立在官道旁,裴耀卿也不再与他说话,扳鞍上马开始前行,那清癯中年则骑着马与他并辔而行。 很快到了灞桥前,裴耀卿勒马站定,“灞桥已至,多谢李中丞的云天高义,请回吧” 清癯中年笑着摆了摆手,“以上十里是代宇文中丞送的,你也知道他如今实不便来送你。下面二十里才是某之心意,裴使君请!”,说完当先策马上了灞桥。 虽然同是御史中丞,但眼前这位李中丞却是经由宇文中丞援引而入御史台的,两人关系极亲厚,所以才有代为送行之事。裴耀卿见他执意要送,让了几句后也就没有强行拒绝。 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台的佐贰官,身居风宪之地可谓位高权重,对于身处外州的刺史而言实是极重要的朝内奥援,他既然如此示好,裴耀卿断无拒绝的道理。 两人再度并辔同行,过了灞桥将要转过那排柳树时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看,这是最后能看到十里长亭的地方。 入目处,十里长亭外,官道旁的柳轻候依旧站的端肃,就连姿势都没有变化。此时他正以注目礼目送着裴耀卿的背影,见裴耀卿回头望过来,当即躬身长揖作别。 裴耀卿扬了扬手上的马鞭后回过头,清癯中年也已回身过来,“这小和尚倒是个真恭敬有情义的,听他说张说的话也不乏远见,裴使君果然巨眼识人。只是他身为僧人却不合十,这个长揖作别莫名其妙” “他不是出家僧侣,只因自幼体弱多病寄养在佛前罢了,穿僧衣也只是习惯成自然” 裴耀卿说完,略略沉吟了片刻后看向清癯中年道:“此子便是去岁岁末以来因夜梦遇仙而以一首‘相见时难别亦难’名动长安的柳轻候,也即市井纷传中的无花僧,此子人虽年幼,却擅机变有捷才,其人若还能入得中丞法眼,以后还请多多照拂” “近来内子常在耳边聒噪什么醉梦楼戏场,夜梦遇仙,白蛇传,原来夜梦的主角却是他”,李中丞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却对裴耀卿照拂的话未置可否,就连脸上神情也淡淡的了。 裴耀卿见他如此,心念一转已经明白原因所在。这位李中丞出身极好,人也很聪明,但在学问尤其是文词上却差的很远,甚至被人讥为“不学无术”,他是以吏干之才被援引进御史台的,平日也好以吏干自诩,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一诗成名的柳轻候感兴趣? 虽然想明白了原因,但裴耀卿对此却无能为力。文学与吏治之争可谓无处不在,早已是关乎朝堂纷争的大风潮了。 遥想开元初年姚崇姚元之与自己的老师宋璟主政政事堂时文学与吏治之争其实就已初现端倪。姚元之其人虽也以文章著名,但在吏治上却把文士视为龌龊不足道之辈而加以排斥,当时身为次辅的老师就为此与他多有论辩。 后来姚崇先是患病,并因家人贪于财货事罢相并被迫致仕,继而病死。老师也因受御史萧隐禁私钱失败事牵连罢相,曾任天子潜邸老师的昔日太子校书郎张说张道济趁势崛起并最终成为继姚元之之后最为权重的首辅相公。 张道济在吏治用人之道上与姚元之可谓是南辕北辙,他素来喜欢以文章拔擢人才,其所赏识提拔的人几乎都以文词知名。 开元至今十几年间由于用人标准和好恶的不同,朝臣中事实上已逐渐形成文学和吏治两派,两派之间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排斥,乃至党同伐异之事也就难免。 朝臣们为文学还是吏治纷争不已,圣天子对此却是态度暧昧,既倚重文学一派的代表张道济,同时又对恩荫出身,以吏干长才知名的宇文融委以重任,摆出的俨然是一副文学与吏治并重的格局,这就让纷争愈发难以平息了。 李中丞对无花前后态度的变化不过是朝中文学与吏治之争的一个缩影罢了,关系到这等根本之争的问题上时还怎么劝? 由柳轻候到李中丞的态度变化进而想到自己,骑在马上的裴耀卿也觉得头疼。在这愈演愈烈,也愈来愈明显的文学与吏治之争中自己到底算什么? 世人皆知自己与宋璟相公有师生名分,按这么算自己该是文学一脉,但问题是自己既没有正式参加过科举、制举,这次声名鹊起又仰赖的是吏治干才,张道济那里根本就不认。 若说是吏干一脉吧,偏偏自己又是童子举的出身,而老师又是公认的文学一脉。宇文融现下虽然对自己倾心结交,但在极重视出身及师承关系的官场,他是否真的将自己引为同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又有谁知道?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莫过于是。裴耀卿想到这里,对于此次出任宣州刺史的安排反倒由失落变为了庆幸,至此心胸陡然一阔,手中用劲扬鞭催马,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长安,离长安更远一些。 送走裴耀卿后,柳轻候收拾食盒回转长安,在宣阳坊租住的房子门口又看到那几身熟悉的衣服,熟悉的脸。 来人是寻芳阁中的仆役,他们送来的是米面粮油以及笔墨纸砚等物,这样的情景自花寻芳那次来过之后已经上演过好几回,每一次都会被柳轻候拒绝,但他们每次过个几天之后依旧会再来。 柳轻候皱着眉头下了马赶脚,“无功不受禄,抬回去吧,我不会要的”,说完径直开门进了院子,反手把院门闩上,完全无视那些仆役,以及左邻右舍院子门口探究,好奇的目光。 这个花寻芳真是特么疯了,不过哥哥可没义务配合你。 由花寻芳想到萧九娘子,自从上次说过她那一回后这丫头十几天里竟是一次都没来过宣阳坊,倒是从常建零星的话语中知道她最近在戏场里用功很勤。 虽然年纪小小的,但管理已经有模有样,就连萧大娘子都说她有管事儿的天赋和灵性,再这么下去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戏场的管理就可以完全交给她。 孺子可教,这是个好消息。 第八十四章 可算找到祖宗了 自得的笑了笑后柳轻候放下食盒回到书房提笔练字,今天虽然因给裴耀卿送行耽误了些时间,但学习的任务却不能落下,既然决定了拼一拼进学科举,那就不能儿戏视之。 人哪还真就是禁不起念叨,上午还在嘀咕萧九娘子好久没来,下午这丫头就出现了,跟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颗锃亮的光头,和那身儿现在看来份外亲切的僧衣。 柳轻候看到那颗光头大喜过望,从椅子上一蹿起来狂奔过去,“无色,你来了!” 无色憨憨的笑了,柳轻候看到他这笑容就忍不住上手在他肩膀上擂了两拳,“不错不错,无色你长胖了不少嘛” 无色龇牙咧嘴的笑容愈发显得憨厚,“天天香油细盐,大米白面的吃着,哪儿能不长肉?倒是师弟你还是这么瘦” “我这儿可不缺吃的,走,屋里坐” “别急,我看看,看看”,无色口中说着看看,人就当真把整个院子转了个遍,厨房尤其看得仔细,“怎么厨房里啥都没有?” “咱这儿根本就不做饭,都是醉梦楼按时送过来的” “这就好,师弟你又不会做饭”,无色感慨了一句后拉着柳轻候走到一边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抽抽儿到一起,“一个人晚上睡觉能要多大地方?醉梦楼里就不能凑合一下,在长安城里赁这么大个院子得要多少使费,你一年才挣多少钱?师弟你呀你……” 说着说着,眼瞅着无色的眼圈儿就开始泛红,这分明就是要拧自来水管儿的节奏,把个柳轻候愁的呀都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正在眼泪将要哗哗之际,萧九娘子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在一旁响起,“无色师兄,这处房子是醉梦楼赁下的,也不仅仅只住无花一人” “啊?”,无色“嗖”的转身,“九娘子你是说这里的赁钱是醉梦楼出的?” “对啊,房子是我大姐找的,租约也是由我大姐画押,你师弟呀只怕连赁钱是多少都不知道” 无色又“嗖”的转过来看着柳轻候,柳轻候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还真不知道” 无色抽抽儿着的脸彻底伸展开来,发红的眼眶也恢复了正常,挑着大拇指在九娘子面前晃来晃去,“醉梦楼仗义,师弟,你这真是找了个好东主,咱可得给人好好干。啧啧,就你这院子只怕东西两市里一般店铺的掌柜也住不上” 柳轻候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不过在点头的同时他也没忘了向萧九娘子赞了个大拇指,小丫头傲娇的还了他个后脑勺。 问清楚了师弟在长安的吃住花销由谁出钱后,无色终于能够安心的坐下来了。柳轻候就问起他怎么来的长安以及为什么来。 无色依旧是蹭老杜的牛车来的,一个开元通宝都没花。来后由老杜找到杜大,又由杜大找到醉梦楼,尔后由萧九娘子领到了这儿。 至于来这儿的原因主要是因为那些牡丹,顺便看看他柳轻候。 “牡丹开了?”,柳轻候问完才醒悟过来现在已经是三月底,可不就是牡丹要开花的时候了嘛,遂不等无色回答又急着问道:“花色怎么样?” 由不得他不急,在唐朝牡丹可就是钱哪,当然前提得是花色艳丽的好牡丹。 无色迟疑着说道:“牡丹确实是变色了,只是花色不纯,我也说不好,师弟你最好自己回去看看” “我也去”,萧九娘子说完见柳轻候望过来,忙又解释道:“以前每年大姐都带我去看牡丹,漏春寺里的牡丹好不好,能不能卖上钱我一看就知道” 柳轻候闻言笑了,看着急于解释的小丫头笑的很和煦,声音也很温暖,“那牡丹本就是咱们三人一起种下的,谁能不让你看?” 坐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柳轻候念着无色难得来一趟,就想带他去食肆吃点儿好的,新鲜的,奈何无色坚持不肯,只说要尝尝师弟天天吃的醉梦楼饭菜是个什么味道。 萧九娘子抿着嘴去了,再回来时带着两个大大的食盒,虽都是素菜却也铺的满一个席面儿。 无色从早晨坐上牛车后直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这时也没客气,吃的是稀里哗啦,就这也没忘了边吃边赞,直到整个人撑的坐着都艰难时才总算收了风卷残云的神通,就这看着人收拾剩菜时还一脸的恋恋不舍。 柳轻候是彻底服他了,服的要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分明说的就是无色。 无色吃得太撑也就没法儿睡的太早,三人就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坐着闲话。听无色说寺庙中种牡丹、喂马、开荒等林林总总的琐事,从小在城中长大的萧九娘子听的是津津有味,不时插话问上几个听来很傻的问题,引得无色一阵儿发笑。 柳轻候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们的说与问,听着他们的笑声。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夜空,时值月末,残月如钩,却衬的漫天星斗愈发璀璨,夜空澄澈的仿佛触手就能抓住星星,偶有调皮的夜风翻过院墙吹在脸上、手上,带起衣袂飘飘洒洒。 因为无色的到来,小院儿有了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后来,随着常建的归来桂花树下的闲话又持续了不短时间。由无色说到漏春寺,说到漏春乃柳之别称,柳轻候因就想起戏场开业时蓝田许县令对于他姓氏的疑问,趁便就问了常建。 常建对此倒还真是清楚,“门阀姓氏之贵当数魏晋六朝,彼时有‘四姓’之说,今天我朝之望族亦都不脱此四姓范围。 西晋灭亡,典午南渡,江北望族纷纷南迁,这就有了四姓中的‘侨姓’,以王、谢、袁、萧为大;四姓中的第二姓是与侨姓相对的东南之‘吴姓’,以顾、陆、朱、张为大。 第三姓是‘郡姓’,郡姓又分两支,一支乃山东郡姓,以崔、卢、李、郑、王为大;另一支则是关中郡姓,以韦、裴、柳、杜首之。至于第四姓就是代北的‘虏姓’,以长孙、宇文、源、窦为尊。关中柳氏位居四姓,自是名门望族无疑” 柳轻候还是第一次听闻这“四姓”的说法,不过并不妨碍他内心的震撼。常建所说的每一个姓氏指的其实就是某一个特定地方的家族,而这些家族几乎将唐朝,乃至前隋和魏晋南北朝的帝王将相,包括皇后都一网打尽了。 不过默查历史,其实这些家族也在随着时代盛衰起伏。譬如六朝东晋时最牛叉的侨姓以及吴姓现在已然衰落;郡姓中的山东郡姓虽然依旧保有清贵之名,政治实力其实也已大衰,远远比不得宋齐梁陈时候了。 四姓发展至唐以来,真正在政治上呼风唤雨的是关中郡姓及代北虏姓,韦、裴、柳、杜、长孙、宇文、源、窦,单论这几家出的皇后及宰相,一个人的手指头加上脚趾头都不够数。 单以当朝而论,政事堂次辅源乾曜及一手主导括户的御史中丞宇文融就是显例。 柳轻候穿越来唐之前正提倡家风,一时之间家谱寻根等也都成了热潮,勾起许多人往历史中寻找家族渊源的兴趣。 当时他也赶了把热潮,看过家族中几位老人保存的泛黄家谱,并从那竖排繁体泛黄的谱页中明确看到过起于关中旧族的记录,只不过当时看了也就看了,没什么感觉。现今想想,此时常建口中所说的关中柳氏竟是自己的正牌子祖宗家族。 第八十五章 祖宗混的有点儿惨 猛然间意识到这一点时柳轻候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后世里的人们,尤其是像他这种情况的年轻人早已习惯小家庭的生活方式,家族什么的都知道有,但往来既不多,感情也不深,总觉得这词儿听着都好古老,若是说着我家族如何如何的话,都让人感觉好好笑。 但好笑过后,一种莫名的情绪却悄然从心底生发出来,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虽然很淡却异常清晰的亲切感。 当这种亲切蓦然生发出来时,身为时空旅人穿越客所特有的无可避免的孤独感好像都随之冲淡了不少,那感觉就像原来我并不孤独,原来在这个一千三百年前的世界终究有人跟我有着实实在在的关系与联系。 情形就像柳轻候是一只空荡荡飘在天上的风筝,关中柳氏则是线。线虽然很细却能将无根无寄的风筝与大地紧紧相连。 这就是所谓连科学都无法解释的血缘的力量? 柳轻候心神恍惚中听常建说完,遂又跟着问了一句,“常兄对关中柳氏知道多少?” “世族家谱学也是一门专精的学问,国朝太宗及武后时两度修订《氏族志》都曾引起好大的政治风波,无花你既然有心要进学科考,这门学问也就需要有所涉猎” 常建谈兴正浓,告诫了柳轻候一句后方才回归正题,将柳氏的缘起发展做了个介绍。 按他所说,柳姓最早的繁衍之地在后世河南北部和山东西部一带。大约在公元前256年,鲁国被楚国所灭,柳姓有入居楚地,至秦灭六国后,又有入居山西境者,后逐渐在河东形成名门望族。 此后相当长时期内,河东一直是柳姓的发展繁衍中心,柳姓的许多名人也大都出自河东。汉魏晋南北朝之际的河东柳氏虽然不如当时的韦氏、杜氏那样显赫,但已经成为一个比较有影响力的旺族。 柳氏在河东的繁荣一直持续到“永嘉之乱”。此时,同许多其它北方大族一样,除了一部分人留守河东及在北方政权任职以外,柳氏也开始南迁,并且分为两路,柳恭一支迁于汝颍,史称“河东柳氏西眷”,柳卓一支迁于襄州,称为“河东柳氏东眷”。 魏晋南北朝时柳氏杰出人物层出不穷,单以政治而言,东眷襄阳柳氏的柳元景、柳世隆都曾在南朝登上权力高峰,家族子弟为官者不可计数,可谓盛极一时。 入隋并至唐以来,柳氏的发展依旧显赫,其中尤以唐高宗朝柳奭为巅峰。他是高宗王皇后的舅舅,早在太宗贞观年间即累迁中书舍人、拜兵部侍郎、再迁中书侍郎,至高宗永薇二年正式宣麻拜相,并兼修国史。 当其时也,以正牌子国舅爷的身份出任宰相,地位之高,权势之大可想而知。 柳轻候在听到常建介绍柳奭乃高宗朝王皇后的舅舅时,心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唐高宗是谁,李治啊;王皇后是谁?武则天上位的第一块绊脚石啊,武则天在政治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就是对付王皇后的,为此不惜亲手掐死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大女儿。 柳奭既然是王皇后的舅舅,那就天然的成为武则天的敌人,权位越高也就意味着将要遭遇武则天的打击越重。 果不其然,柳奭永薇二年宣麻拜相,永薇五年辞去相位。又过了一年随着王皇后被废,去年已经左迁吏部尚书的柳奭被一贬再贬为远地穷荒小州刺史,这还没完,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于显庆四年,柳奭被诬以谋反之罪处死。 谋反作为《唐律》十大逆中的第一重罪,杀伤力实在太大,绝非柳奭一条性命就能抗下的。其结果是不仅柳奭身死象州,其家属在桂州发为官奴,就连整个家族都被流放岭南不毛之地。自魏晋六朝以来显赫一时的柳氏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几近于毁灭性打击的重挫。 此后几十年柳氏一族在不啻于猪狗般的生活中艰难求存,直到神龙元年武则天去世之后,重掌大权的唐中宗李显才为柳奭平反,恢复了其旧日官爵,并赦免柳氏一族,据说天使到达岭南传下旨意时,整个柳氏子弟哭声震天,凄惨之状就连天使都不忍目睹耳闻。 此后又因为中宗朝及其后的睿宗朝朝政动荡,宫廷政变不断,直至本朝开元初年柳奭侄孙柳涣上表之后,柳奭的尸骸才得以北归。 然则柳奭的尸骸虽然是回来了,但柳氏一族因为遭受重创太深,加之远离朝廷中枢多达半个世纪,在武则天掌权的这半个世纪里柳氏子孙连进学科举的权利都没有,家族在政治上的发展彻底断档。 所以如今虽然依旧号称关中郡姓巨族,但若论实力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影响力,别说跟另外三家的韦、裴、杜相比,就连一般的小家族都比不上。所谓关中郡姓巨族其实早已名不副实。 这一段豪门巨族的兴衰史听的无色和萧九娘子都为之动容、唏嘘,柳轻候因是早有预知反应倒也平淡,只是问了一句,“柳氏如今如何?” 常建似是在自己亲述的兴衰史中沉迷了进去,对于柳轻候的问话良久之后才回答道:“柳奭一族流放岭南几十载,进学科举出仕的路子被堵死之后反倒益发精进了其世族家谱学的家学,如今柳氏在朝中并无高官显宦,但以家学自守而已” 这个结果也不出柳轻候预料,一个大家族从盛到衰很容易,但要衰而复振可就难上加难了。 至于柳奭一族在流放岭南的情况下精进世族家谱学则更好理解,人嘛越是落魄时就越喜欢回望旧日的荣光,以此寻求心理安慰。就连阿q有事儿没事儿还要念叨两句“我祖上曾经也是阔过的”,遑论这些在岭南惶惶不安的柳氏子孙了。 常建介绍完柳奭一族的现状后摇了摇头,“开元五年时朝廷曾下诏规定了二十六个大家族的突出地位,并禁止其成员与这些家族以外的人通婚。近十年来关于这二十六家族争议颇多。 近日,听说右补阙韦述如今正在将刘冲、刘知几等人的书补编,要撰写一本新的《开元谱》,此书意图在于区分士大夫与平民的出身,其实就是为开元五年的诏令背书定案的,柳氏若不能入选开元谱,也就丧失了与那些高门华族联姻的资格,这也就意味着千年柳氏彻底的衰落” 柳轻候在桂花树下慵懒而坐的身子正了正,“入选不入选难倒就是他韦述说了算嘛” 常建笑了笑,“哪能那么随意?这里面自然是有标准的,除了侨姓、吴姓、郡姓、虏姓之外,关于‘四姓’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你可知道?” “愿闻其详,请常兄有以教我” “孺子可教也”,常建顺口调笑了柳轻候一句,“名门望族实是不进则退,这盛衰更迭看的是什么,除了先祖荣光,传承有序,最重要的还是官职之高低。早在武后朝重修《氏族志》时朝廷就曾明确下制: ‘凡四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为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凡得入者,谓之四姓’” 这番话听的柳轻候心里是我靠不已,这还真特么长见识。以前在后世看唐传奇或者是明清小说中常有膏粱子弟的描述,一直以为所谓膏粱子弟的说法是个形容词,现在才知道人家其实是个量词,有实指,而且指的还很实。 第八十六章 不尊重科学不行 一个家族连续四代人中至少要出三个以上位列三公的高官才是膏粱,就好比汉末三国时的袁绍,人虽然志大才疏,家族却是四世三公,标标准准的膏粱子弟啊。 四世三公实在太难,就不扯这淡了。就是个最低级的丁姓都特么要命,吏部正员郎是从六品上阶,新进士授官不过从八品上阶,两年一考功,也就是后世的聘期考核达到卓异才能稳保升迁到正八品下阶,再两年正八品上阶…… 他大爷的这就意味着即便一点不犯错,即便次次考核都是卓异一个新进士要想升到最低等的丁姓标准都得十几年,稍一出岔子没准儿几十年就晃过去了,这特么唐朝官场升迁之难之慢,跟后世公务员们实在有的一拼,所以别看后世公务员那么多,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迈不过处级的门槛。 但比后世更残酷的是,后世公务员的级别只跟福利待遇挂钩,唐朝这甲乙丙丁四姓不仅关乎工资待遇,还关乎真金白银的赋税缴纳,甚至连婚姻权都包进去了,否则就是违反《唐律》中“当色为婚”的原则,你说说这有多坑爹。 万恶的封建官本位社会啊,啥特么都得跟官职联系在一起,难怪古代的读书人拼死拼活要科举要做官要升官,撇开修齐治平的儒家理想不论,这里面牵涉到的利益实在太大,而且不仅是关乎自己,更是关乎到整个家族上至祖宗、下到子孙的诸多权利,谁也没法儿退,也根本退不了。 世人皆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为什么?根子原来在这儿。 从这个任官品阶高低的标准看,常建没说错,柳氏还真是岌岌可危。与此同时,柳轻候也算真正意识到张说这次的封赏安排究竟有多得罪人,又得罪的有多深。 柳轻候对柳氏的危机毫无办法可言,而且更尴尬的是他认人家是祖宗,人家却不认他是孙子啊,即便自称姓柳,但天下间姓柳的人多了去了,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关中柳氏凭什么认他?就是认了他在族谱里的辈分又该怎么论,怎么录? 归宗已经是大问题,论辈儿更是天大的问题。 我日,这世界确实混乱了,祖宗还是祖宗,但孙子已经不是孙子,这要怎么弄?就算是最擅长宗族礼制的孔子活过来只怕也掰扯不清楚。 弄不清就只能放在一边,今夜的夜话总算是知道了许多,学会了许多。夜话结束各自安寝时,柳轻候却很久都睡不着,脑子里反复盘旋的都是曾经由常建提出的那个疑问。 漏春乃柳之别名,那间自己穿越过来的终南小庙为什么叫漏春寺?要说是巧合,那也太侮辱人的智商了,但……为什么呢? 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早上也没睡成懒觉。无色活是个鬼,他在山里早睡早起惯的,天一放亮就睡不着了,然后就来折腾柳轻候,活生生把他从榻上拖起来。 柳轻候看看窗外只能算是初露的天光,再结合现在这个季节估算估算,得出来的结论是现在至多不过后世的5点多,尼玛5点多就非得让人起床,简直就是惨无人道啊。 本就有的起床气勃然而发,踢拉着鞋冲上前去对正嬉皮笑脸的无色就是一顿扳脖子踹屁股,气儿消了人也就清醒了,然后开始洗漱。 他这边刚洗漱完,萧九娘子就亲自提着食盒把饭送过来了,再一问怎么这么早,却是无色昨晚就跟她提前交代过的。 柳轻候彻底无语,三人开始吃饭,因是起的太早柳轻候和九娘子胃口都不好,但提来的饭食却没有一点儿浪费,有无色大神在此,还需要念什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刚吃完无色就催着走,三人雇了一辆马赶脚就匆匆上路了。昨晚睡的时间太晚也太短,睡眠质量可想而知,没个减震装置的马车再这么一摇一晃,柳轻候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这一觉焖的舒服,醒来时已经到了漏春寺外,再瞅瞅睡姿却是屈膝躺在九娘子怀里的,头就枕在她的大腿上,小丫头还极贴心的用胳膊把他头给叠高了些,难怪睡的这么舒服了。 无色一脸嫌弃的叫醒柳轻候后又一脸嫌弃的当先下了车,就这还没忘了撂下硬邦邦三个字——你会帐! 柳轻候接着九娘子下了马车会了车钱,心里火辣辣疼。此前弄的钱投进戏场后就只剩不到二十贯。这又去了一趟蓝田送礼,又有给裴耀卿送行的准备,两造里加起来二十贯也就不剩个啥了。 戏场的生意固然是好,但前期投入大回本的时间就长,本都没回怎么分红?所以短期内这一块儿的收入就纯属于看得见摸不着。 柳轻候现在实是一点当下能看得见摸的着的进项都没有,就指着二十贯里的这点剩余过日子零花,如此穷逼之下就由不得不为这趟长程车费肉疼了,也就难免一边付钱时一边要在心里骂无色抠门儿抠的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这货就是个活貔貅,只长嘴不长后庭花的那种,只进不出,只吃不拉! 打发走车夫后柳轻候伸手拉过萧九娘子的手在她胳膊上用劲揉搓,“这么远哪儿能一直用胳膊垫着,你傻不傻呀,麻了吧?” 九娘白皙到丧心病狂的脸上泛起了两团桃花晕,头也勾下来了,“是有些,不过还好” 先下车的无色早已把头扭到一边,双手合十扎起了要念经的架势。心有怨念的柳轻候懒得搭理他,爱念不念,有本事念道天雷出来给哥看看。 等萧九娘子胳膊腿的酸麻恢复过来之后这才进了漏春寺,柳轻候入寺之后哪儿都没去,一路直奔寺后山谷尽头的牡丹种植地。 牡丹已经开了,一片的花非常漂亮,也能清楚看到花色的转变,但柳轻候却高兴不起来,只因牡丹开的既不大,转色转的也不够深艳,而且花色还不均匀。 转头看看萧九娘子,“怎么样?” 九娘子摇了摇头,而后她说的问题跟柳轻候想的一样,形不够大,色不够艳,难办。 “这花能卖钱吗?”,无色仍在不甘心的垂死挣扎。 “因为有地热催发,这里的牡丹比别处早开了十日,就凭这十日花期也能值些钱,不过要卖的话就得快,按天论价,越快越好” 无色闻言一愣,而后跳脚声道:“马车,哎哎哎,马车呀”,正要追,却被柳轻候一把给拽住了。 “不用追了,这花咱不卖” “不卖?” “为什么?” “花不好,就算现在拿去卖能卖几个钱?更重要的是这花上分明已经能够清楚看出转色的痕迹,卖不了几个钱却要提前把牡丹能转色的消息散播出去,太得不偿失了。咱漏春寺牡丹要么就不卖,要卖就不能便宜” 九娘子听完想了一会儿后对神情犹自激动着的无色道:“无色师兄,无花说得对,这就跟醉梦楼戏场一样,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赚到大钱” 无花看看牡丹,又看看柳轻候后气呼呼的一跺脚走了。他在这片牡丹上花费的心血和精力太多,如今却见不到任何收益,生气也在所难免。 无色走后,柳轻候蹲下来看着转色并不成功的牡丹花长长叹了口气。 世间事该慢的还真就急不得,还是太匆促了。像这种给牡丹花转色一般需用时五个月,也就是从年前十月份就要开始着手,他们这次却是从十二月开始的,晚的两个月就是效果差强人意的根本原因。 这事要怪只能怪自己,财迷心窍强行上马,不尊重科学终究是不成的。一切且待来年吧。 看过牡丹柳轻候又将小庙仔仔细细转了一遍,这是他这次回来的又一个重要安排,希望能从庙里找到漏春寺命名的原因,但结果却让他很失望,什么线索都没有,至少他是什么都没发现。 因为牡丹失败的事情晚饭吃的就有些沉闷,三人草草吃过之后便早早的睡了。 第八十七章 一只癞蛤蟆 因为牡丹失败的事情晚饭吃的就有些沉闷,三人草草吃过之后便早早的睡了。 睡得早,第二天起的就早,柳轻候洗漱时看着满目苍翠的终南美景忽然动了想要入山走走的游兴。 念头一起便急迫的不可遏制,就连饭都等不及吃了。无色神情恹恹的不愿意动,柳轻候就与九娘子结伴上山。 终南山有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之称。山系连绵起伏自成小气候,两人刚刚入山不久,山中居然下起了雨,这雨极小,似牛毛、似花针,吹面不寒,倒使山中的空气愈发清新。 雨来的快去得更快,就跟喜怒无常的小孩儿脸一样很快便停了,随即天空中层云裂开,明朗的朝阳披洒下来,引得青蛙呱鸣,宿鸟惊叫着飞上天际。 眼前这一幕清新空灵,充满着山间野趣的勃勃生机。九娘子目光追随着高飞的宿鸟口中随意道:“无花,这里的景色好美,你写首诗吧” 柳轻候闻言一愣,我靠,写诗?从后世到现在,学诗是真学了不少,背也背了些,但要说写还真是一首都没整过,甚至听着写诗这件事都还有些怪怪的。 正要拒绝,心里却有些不甘,而且还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似乎眼中脑中有很多画面想要变成文字蹦出来。 柳轻候迈开的脚步猛然停住了,下一刻口中迟疑着吟诵出声: 漫步空山瘦雨新,间闻老蛙浅树鸣。 暖日破云惊宿鸟,翩然转喉入青云。 当“青云”两个字顺利吐出,柳轻候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欢喜,不是为这首诗有多好,而是因为我吟出来了,我特么也终于能够吟诗一首的狂喜,前后一千三百年学过的东西总算没白费,总算学以致用了一回。 “好诗,好诗”,萧九娘子莹白如玉的两只手拍的啪啪作响,“无花,你会作诗了,你是诗客了!” 掌声惊醒了犹自在迷糊中的柳轻候,刹那间柳轻候患得患失的很厉害,“九娘子,你真觉得这诗……好吗?” 他这么郑重的发问,倒让九娘子也忐忑起来,“诗要文人才懂的嘛,我就是觉得你吟的又上口又好听,应该,应该是好诗吧。不过也有一处小小的问题” 柳轻候全身一震,双眼圆睁,“什么问题?” 他的反应太大了,萧九娘子都快要被吓住了,伸手怯生生指了指身侧不远处的一株矮树道:“时令还不到四月,哪儿有青蛙叫嘛,更别说什么很老的青蛙了。刚才你听到的其实是癞蛤蟆的叫声” 柳轻候顺着九娘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那株矮树下的草丛中趴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癞蛤蟆。 这货色作土黄,背上密布着让人看了就恶心的小疙瘩,柳轻候看着它,它也看着柳轻候,对视中突然“呱”的叫了一声后掉转头撅起肥屁股一蹦一蹦的跑了。 看着柳轻候傻愣愣的样子九娘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在山风树影间久久回荡。 转色牡丹培育的失败只是一朵小浪花,并没有改变柳轻候生活的节奏。从漏春寺回到长安城后,他重又回归了书房,过起了中国古代读书人近似于面壁的典型寒窗生涯。 面壁十年图破壁。魏晋六朝时江东陆氏家族之陆机于松江华亭面壁十年,而后北上入洛当即声名鹊起;同一时代的左思同样面壁十年,一篇《三都赋》直使洛阳纸贵,寒窗实是读书人的登天梯。 安于书斋后从事后看来,那天在终南山中的即兴赋诗对于柳轻候而言实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大事件。 从那天开始,他的诗歌学习开启了从单纯的学向个人写诗的转变。就像迈过了一道被堵住许久的门,眼前豁然开朗。 他开始积极主动的进行诗歌创作,从古体到近体,从绝句到律诗,从五言到七言,甚至是有意模拟《诗经》的四言;与此同时在诗歌题材上也是广泛试验,山水田园、战争边塞、赠别、政治,乃至于闺怨,管他写得好不好,总之先学着写了再说。 在不断尝试的过程中,他发现写诗就像世间的很多事情一样,没做时总想着很难,想着自己永远也不会做,即便做了也做不好。但当真正开始做之后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诗歌滥觞于传说中三皇五帝时代的上古歌谣,发展到盛唐时已经走过了将近两千年的时光。两千年间创作出无数经典作品的同时,诗歌本身也已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有规律可循的成熟范式。 总结这些成熟的范式,研究、学习这些成熟的范式,而后再模拟它们,于是一首新的诗歌就顺理成章的被创作出来了。 在这一过程中柳轻候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曾总结过为什么后世人觉得写古诗很难的原因。答案非常简单,因为后世人对于古典诗歌总是总结的太多、研究的太多、学习的太多,但自己模拟创作的却太少,少到几乎为零。 若是再问问为什么不写,为什么学习的理论却不转化为实践?原因就是没有需要,既然人们的生活中不需要诗,为什么要去写诗? 于是乎,柳轻候在一千三百年前悲哀的承认了一千三百多年后那个流传已广的说法——诗歌已死! 学诗、写诗、练字,他有得之于后世的一整套知识体系做支撑,有后世多年总结并被一次次考试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学习方法做支撑,又有这具身体原主人对《五经》整套的背诵做基础,他会学习,会以效率最高的方式学习,于是理所当然的他的学习进境就极快,快到王缙每次考察都觉得吃惊,但下一次还会更吃惊的地步。 学习很顺利,醉梦楼戏场的经营也很顺利。戏场每开一天就会多出两场的观众,而这些观众几乎又都会自觉的转化为醉梦楼戏场的广告宣传员,只不过他们宣传的方式既不是发小广告,也不是发朋友圈,而是所有的宣传全靠嘴。 一轮又一轮的口碑发酵下来,宣传效果是极其可怕的,几乎是一夜春风过后,醉梦楼戏场在长安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小戏引人入胜的经典故事情节、鱼龙曼衍的幻术、精美的服饰、日臻熟练精微的演技、戏场中古怪却舒服的新样式胡椅、一水儿的上品刑窑白瓷茶具、乃至那贵的令普通人一听就为之咋舌的票价与酒水茶点消费都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吸引着更多人议论,也吸引着更多人想要一睹究竟。 但想要亲眼看一场醉梦楼小戏却并不容易,不仅仅是因为贵,更因为他们的票卖的实在是太他娘的快了,虽然是每天两场,依旧票一放出来就被抢空,很少有能超过一盏茶的,尤其若是碰上皇城内各官衙休沐的日子,那票更是快的让人绝望。 原本还有人怀着看热闹的心思等着。长安人好热闹,这地方许多食肆、酒肆、茶肆还有青楼楚馆什么的刚开张时门庭若市,过一段时间新鲜劲儿一过就偃旗息鼓的例子太多了。这样的事情老长安们实在看得太多,等着吧,醉梦楼戏场凭什么例外? 结果他们盼望的偃旗息鼓日复一日总是没有到来,倒是戏场又开出了《白蛇传二》的新戏,新戏一开,原本已经看过《白蛇传一》的观众们再度蜂拥而来,热度竟是丝毫不减。 第八十八章 有人火就有人倒霉 更让这些看衰者们绝望的是,从听说来的情况看,他娘的《白蛇传二》竟然还没把《白蛇传》的故事演完,而且看样子离最终结束还遥遥无期的很。后面依旧会有《白蛇传三》、《白蛇传四》以至于不知道的白蛇传多少。 果不其然后来就有了《白蛇传三》跟他们猜测的一样,白蛇的故事依旧没有结束,却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带起了新的观戏热潮,而且据说醉梦楼戏场还在排演新戏。 醉梦楼戏场不仅是火了,而且火的非常稳定,已渐渐成为长安一景,成为长安百姓向外乡人夸耀时必不可少要提及的新地标。 与此同时醉梦楼也带火了一群人,夜梦遇仙的主角无花僧是热度不减,扮演他与李商隐的歌儿舞女则是声名鹊起,演白娘子和许仙的歌儿舞女最火,尤其是那白娘子,声势之盛几不逊色于平康坊大大小小的当红花魁。 除此之外火的就是常建,毕竟故事是从他手里写出来的,而歌儿舞女们在舞台上的念白、台词,乃至于垫场诗又是如此清丽脱俗,缠绵悱恻。一时间本就有才子之誉的常建更是声名大震,引得士林中许多人纷纷主动去搜寻他的旧作。 以上两件都是柳轻候生活中发生的大事,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其实也有不少。譬如好友王昌龄终究没能听进去他的忠告,在秘书监得罪的人不少,过的很不得意,柳轻候对他在秘书监的前途十分不看好。 再譬如寻芳阁的花寻芳依旧高举着清倌人的旗帜。她一方面不断的拒绝着想要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仰慕者,另一方面却毫不掩饰的命人往宣阳坊柳轻候住处送东西,尽管每次都被拒绝,但她过几天依旧会再送,从不气馁、乐此不疲。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传言自然也就起来了。在这个闲人们津津乐道的传言中,平康坊新任花魁花寻芳将一腔深情都托付给了夜梦遇仙的主角无花僧,为此不惜为他守身如玉,憔悴瘦损。 奈何那无花僧情根深种的却是梦中仙子李商隐,所以对于花魁娘子只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花算不得高僧,但名僧总是算的吧。名僧、名伎,一对万古伤心痴情人,啧啧,这故事哪怕只是说说都让人唏嘘伤怀、肝肠寸断。 传言中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花魁娘子虽遭拒绝,但其情比金石、矢志不渝,闻知无花僧有意进学科举却贫苦难继,当即慨然负起供养之责,定期供给米面粮油、笔墨纸砚。 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做到这一步俨然已是传奇之雏形,她的情意她的所作所为当真是愧煞天下无数良家,不爱金钱爱才华的选择更是赢得士林无数赞誉,据说已经颇有一些经年不第的落魄士子为她赋诗鼓吹。 同时也正是这个有实际行动佐证的传言为花寻芳悄然披上了一层痴情坚贞、不慕荣利的光环,而这份光环又使她一举超越了所有那些单纯以色艺闻名的花魁,目前她虽然还不是传奇,却已踏踏实实走在了成为传奇的路上。 每次听到这种传言就忍不住会黑脸发脾气的九娘子则开始全面接管醉梦楼戏场,像是跟什么人较劲一样把所有的时间精力投入其中,戏场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形成当下良性循环的大发展,她实是居功至伟。 其他的事情还有一件是柳轻候没少往蓝田县跑,每次他都以学生身份亲自给许县令和孙教谕送了礼物,每次两人也都见了他,但态度却是淡淡的,明年二年乡贡生名额花落谁家的事情更是提都没提。 除了身边的人和事之外,朝廷也发生了大事,任何一个有志于科考策论的学子们都不能不关注的大事。 张说罢相了! 对于官场以及官场边缘人而言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王缙在说,王昌龄在说,常建从戏场听到相关的消息后回来也会说,就连萧大娘子从客人或是阿姑们口中听到些零零碎碎也会饶有兴致的说起。 于是,柳轻候就从这不同人的说法中勾勒出了这起堪称事件的大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极力尝试着用自己的思维,而不是别人的人云亦云,来分析张说罢相的真正原因。 这是练习策论的好办法,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从事后来看,张说罢相的起因其实从泰山封禅归来就已经开始,就在张说因为封禅大典的顺利举行而声威到达顶点时,御史台两位中丞之一的宇文融悄然向皇帝上了一本改革官员选拔程序的奏章。 在这道奏章中宇文融提出了一个建议,建议将吏部对官员铨选的权力分为十铨典选,也就是将原本由张说主掌的吏部铨选权分割出来由韦抗、卢从愿、宇文融等十人分掌,结果直接交由皇帝审核。 铨选关系着所有官员的考核、任用、升迁,实是首辅宰相最核心的权力之一。这个建议在皇帝李三郎那里获得了通过,但作为首辅宰相毕竟还是有发言权的,尤其是张说还身兼着中书令,而中书省最重要的权力就是复核封驳。 自此,一个新的战场被开辟出来,宇文融等在铨选之事上每有奏请,皆被张说所抑,最终导致的结果是铨选失叙。而这样的结果显然是李三郎所不能接受的。于是,宇文融成功的挑起了李隆基对张说的恶感。 在此期间,据说张说最为信重的张九龄曾苦口相劝,“宇文融承恩用事,辨给多词,不可不备也”,但张说对此却是不以为然,回应张九龄道:“此狗鼠辈,焉能用事?” 就在铨选之战开打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任命也同时出炉。彼时主掌官员弹劾大权的御史台主官御史大夫出缺,张说举荐多年来与他关系融洽的崔日用接任此职,李三郎却钟意于贵族出身的崔隐甫。 张说对于崔隐甫接任御史大夫极力反对,因为崔隐甫是靠荫庇而非科举出身,同时其人缺乏文才,这样的人只适宜担任武职。 最终的结果是李三郎严拒了张说的提议,崔隐甫接任御史大夫,而张说举荐的崔日知则被任命为禁军将领。 由是,御史台三位主官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都是贵族,都是靠门荫出仕,也都被公认为缺乏文才,他们组成了一个坚固的反张说同盟。 随后,这个同盟正式出手,三人联名弹劾张说“引术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纳贿赂”,天子李三郎接到弹章大为震怒,发金吾兵包围张说府邸,下敕由政事堂次相源乾曜会同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寺少卿胡珪及御史大夫崔隐甫等拘捕张说于御史台询问。 “砰砰砰”,宣阳坊小院儿的门被敲得山响,柳轻候从书房里出来打开门,见到的是满脸红光、满嘴酒气的杨崇义以及脸色上颇有些无奈的王缙。 杨崇义看到柳轻候后一把将他从门里拽出来,“今天高兴,走,醉梦楼喝酒去” 杨崇义用劲儿很大,根本就不容拒绝,柳轻候只能转身锁了门看向王缙。 王缙低声解释了几句,他本是陪着杨崇义在北里宴请京兆府中的客人,宴饮中听到些消息刺激的高兴异常,宴饮完毕不过瘾就跑到这儿来发酒疯了。 “什么消息能让杨行首高兴成这样?” 王缙左右看看后摇了摇头,“到醉梦楼再说” 柳轻候注意到一点异常,那就是跟杨崇义的兴奋不同,王缙今天总有些神思不属。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呢? 第八十九章 小露锋芒 三人在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在杨崇义贴身长随们的护卫簇拥下浩浩荡荡到了醉梦楼。 萧大娘子接受并很好的执行了柳轻候之前缩量提质、层次跃升的建议,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现在的醉梦楼已经没有了之前乱而杂的纷闹,隐隐的丝竹之音与酒香都若隐若现在一片安宁静谧中,反倒益增了撩人的诱惑。 “萧大娘子是个人才,醉梦楼如今也是个能宴请贵客的地方了”,杨崇义嘟囔了一句,柳轻候笑笑没接话。 作为醉梦楼最大最稳定的客户之一,杨崇义在这里有着专属的房间,三人入内之后,酒水佳肴流水般送上来,但随之而来的歌儿舞女却被杨崇义给挥退了,“今个儿就是喝酒说话,若要风流等说完了自己安排,都在某身上” 歌儿舞女们敛身退下,并反手关了门。柳轻候目睹他们离去之后笑道:“行首现在总该说说这杯喜酒是为何而饮了吧”。 杨崇义闻问大笑出声,肆意畅快的笑过一阵儿后才开口道:“刚刚得到消息,今天中书省主书张观、左卫长史范尧臣都被锁拿到御史台了,他们两个都是张说的心腹亲信,平日里依仗张说权势弄虚作假、收受贿赂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又给张说送了多少,这些早就声名在外,想瞒都瞒不住。拿住他们,张说的罪证先就得钉死一条” 一口气说完,杨崇义举起酒樽邀饮,而后一口将一大樽酒一饮而尽,“痛快!除了张观、范尧臣,与张说往来极密切的妖僧王庆则也在今天被锁拿了,这引术士占星一条他张说也别想跑。为此当饮一大樽,来,饮胜!” “咣”的又是一樽,而后杨崇义也不管嘴角胡须上淋漓的酒水,伸手一指王缙道:“夏卿,这第三樽的祝酒词你来说” 王缙脸上没什么笑意,却也没有扫杨崇义的兴头,边斟酒边道:“也是在今天,张说兄长,官居左庶子的张光在朝会上为张说喊冤,他是贴身带着解腕刀上殿的,众目睽睽之下呀,掏出刀子就把自己耳朵给割了,那血流一地,惨不忍睹,陛下却未予理睬” 柳轻候一直以为史书中所说的割耳辨冤就只是个说法而已,却没想到今天活生生发生在首辅相公的亲哥哥身上,他正在脑海中想象那血淋淋的场景,杨崇义那边已抬手将身前案几拍的砰砰作响,口中连呼张说奸贼也有今日,痛快痛快! 喊完就连邀饮都免了,自己捧起酒樽“咣”的又是一饮而尽,看他这狂欢的架势分明是要将去年以来因封禅封赏之事蓄积起的郁闷一洗而空。 他本就应酬过一场,酒意甚浓的情况下再来第二场,还是接连三樽急酒下肚,再能喝也受不了了,放下酒樽人就开始摇晃,继而就倒了下去。 柳轻候见王缙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帮着杨崇义理顺身体后也就没有招呼他那些等在外面的长随,而是陪着王缙又坐了下来。 王缙没有急着说话,与柳轻候对饮了一口后才长长叹了口气,“张道济生活豪奢,贪财好货,刚愎自用,又好以文学自矜,他倒之不足为惜。但他倒的实在不是时候啊,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三个不学无术之辈着实可恨!” 这话起的突兀,柳轻候知道王缙必有下文,也就没有多嘴,安心等着他继续说。 王缙又饮了一口酒之后才接续道:“家兄当年任官大乐丞时因受伶工舞黄狮子案被贬出京,至今已近五载。近两年某为此事多方奔走,前些时总算走通了张博物家的门子,得以将家兄近年所作之诗文呈送于张博物案前” 柳轻候愣了一下,“张博物?夏卿先生说的是张九龄?” 王缙点点头,“张博物是张道济最为欣赏之人,是张道济一手将他拔擢到如今之高位。他对家兄之才大加赞赏,本已答应要援引家兄还京,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发生这样的事情,家兄……” 言至此处,王缙竟已是说不下去了,两眼之中泪光闪烁。 尽管柳轻候早在后世的史书中知道王维、王缙兄弟之情非常深挚,但看史书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王缙的眼泪弄的他也心下恻然,尽管他知道根本毫无必要。 张九龄对王维的赏识史有明载,那不是一般的欣赏,而是相当欣赏啊。后来王维得以回京任职也正是因为张九龄的援引。 王缙现在非常担心张说案会牵连到张九龄,毕竟张说案来势太猛,而二张之间的联系也实在太紧密,只要张说一倒,作为他政治接班人的张九龄也必然难以幸免。 张九龄一倒,王维还怎么回京? 王缙的担忧在逻辑上很清晰,而且从目前张说案的形势发展来看也是必然,但问题是…… 柳轻候手抚酒樽轻咳了几声,待将王缙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后才用近乎是一字一顿的语调郑重声道:“夏卿先生不用担心,张燕公不会倒,张博物更不会倒,这段时间夏卿先生不仅不能疏远张博物,反倒要加紧走动,惟其如此,摩诘先生才能尽快顺利还京” 王缙一喜一愣,随即脸色复归于黯然,挥挥手道:“你个小和尚知道什么?我原想着家兄虽然官小位卑,但在海内总算还有几分文名,若他能顺利还京,在许南亭面前为你说说话,或许今年蓝田县的乡贡生名额就能给了你,如今看来……” 说到这里王缙苦笑一声,“所以你也不用刻意说好话来安慰我,还是先安慰安慰自己吧” 柳轻候真是既感动又无奈,这真真是尼玛人小言就轻啊。原来王缙跟他说这些只是因为心中苦闷想找个说话的人而已,根本就没想要跟他商量个对策什么的。 离开自己的座位,柳轻候一步步走到王缙的案几前迎着他的目光对视着。没办法,既然人小言轻,那就只能通过这些外在形式增强说话的份量。 “张道济不会倒,原因有二:一则从开元初年姚崇、宋璟为相以来,天子用人便是文学与吏干并重,以平衡朝堂。张道济不仅是当朝首辅相公,同时亦是当今文坛盟主,其地位至今无人可以替代,他若完全倒了,朝堂上文学吏干并重的局面就会失衡,如此恐非天子所愿” “你这说法太牵强,如此说来,张道济岂非永远都不会倒?” 柳轻候摇了摇头,“张道济倒不倒其实并不取决于他此次被弹劾的罪名,而在于当下是否有人能够取代他,这个人既要能取代他在朝堂中足以平衡吏干的地位,同时又要有足够的声望与才华来为天子及朝廷佐佑王化、粉饰太平,夏卿先生以为如今的朝堂上有这样的人吗?” 王缙沉吟之间脸上的神情开始郑重起来,人也放下酒樽与柳轻候肃容对坐,“你接着说” “原因之一是为公,原因之二则是在私。张道济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臣子,他不仅是当今天子的潜邸之臣,且与天子有师生之份,师生之谊,更与宫中诸多天子身边的亲近宫人譬如高力士等相识并结交多年,有此奥援在,也就有了在天子面前以情动之的基础。 此次弹劾虽然来势汹汹,但于公于私都动摇不了张道济的根本,张道济或许会相位不保,但朝堂之上必定还会有他一席之地。既然他都不会倒,那最有可能取代他地位的张九龄就更不会倒” 言至此处,柳轻候看着沉思不已的王缙恳切声道:“所以夏卿先生在这段关键时日里万不可疏远张博物,前面找他找的热络,若现在突然疏远,则必被张博物视为趋炎附势、人心凉薄,此贻患无穷也,切切不可为之” 第九十章 不出所料 “我想想,容我想想” 兹事体大,关系着兄长及自己的前途荣辱,王缙当然得好好想想。柳轻候不再多说什么,只看王缙此刻表情的郑重,就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他是听进去了。 杨崇义大醉,王缙神思不属,当夜两人都没有回家,就宿在醉梦楼中。他二人既然都没有回,柳轻候自然也不好回去,同样在醉梦楼住下了,住的还是以前曾和常建短暂合用的那个房间。 这一夜睡的不是很踏实,第二天早晨起来趁着杨崇义没走之前,柳轻候又跟他单独说了会儿话,说话的内容就是一条,张道济这次不一定会倒,不管你有多恨他,也千万不要以任何方式涉足这场大案,更不要想着对张府落井下石。 杨崇义眯着眼睛将他看了很长时间,最终未置可否。柳轻候对此很是无奈,终归还是人微言轻啊,自己尽到本分,其他的就留待事实来检验吧。 早餐之后,三人各奔东西,柳轻候回到宣阳坊书房面壁读书的同时,跟长安城内无数人一样关注着张说案的进展,并在读书练字之余综合分析所有当下能获得的资料,试图在直接原因之外找出张说此次危机的根本原因。 这种寻找的思考很像后世读书时的学科论文作业,当你真正专心于此时其实是有很多乐趣和收获的。 柳轻候思索的结果是,张说案的本质是张说与宇文融之争,这种争执其实早在数年以前就埋下了根由,而这个根由概括起来无非就是两个字——括户。 开元九年正月,当时还是监察御史的宇文融向天子李三郎提出检查色役伪滥、检括逃户、籍外田三项建议,获得李三郎肯定。而后宇文融就作为括户的主导者开始轰轰烈烈的籍田括户推进,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升官,政治地位越来越重要。 然则对于籍田括户这项朝廷大政,争议始终存在,哪怕在宇文融的括户已经获得实际且显著的成效后争议也没有消失,甚至愈演愈烈到李三郎要亲自主持廷议来解决矛盾,并试图凝聚共识的地步。 括户推进过程中,与之相伴的是阳翟县尉皇甫憬上疏攻击籍田括户“故夺农时,遂令受弊”;户部侍郎杨愓“括户免税,不利居人。征籍外之田,使百姓困弊,所得不补所失”的批判;是宇文融以括获田户之功被本司考核卓异时,主持考核官吏的吏部卢从愿却坚决不同意认可这一考核结果。 站在台面上反对的是皇甫憬、杨愓、卢从愿等,但所有人其实都知道张说才是反对括户的核心,他那句对括户“扰人不便”的评语早就流传极广,并且数年以来他利用首辅相公地位压制乃至阻挠宇文融工作的举动也根本瞒不住人。 因为括户,张说与宇文融早已不合;同样因为括户,张说与政事堂次相源乾曜也闹的面和心不和。源乾曜是宇文融的援引人,同时也支持括户政策。 而这次领衔主审张说案的正是次相源乾曜。 拨开是否贵族出身、是否科举出身、是否文辞之士等笼罩在张说案上空的迷雾来看,张说案的实质其实是籍田括户的政策之争。 开始于开元十一年冬天的籍田括户虽然至今仍未结束,但围绕它的争端已经落下帷幕。 柳轻候手拿一张纸看了许久,纸上是他随手写下的三个名字。三个名字分作两方,一方是张说;另一方则是源乾曜、宇文融。 眼睛看着三个名字,心理想的却是张说为什么反对括户,源乾曜与宇文融又为什么支持? 这个问题并不无聊。这些天他已经了解的很清楚,张说的出身其实很一般。而与之相对的是源乾曜和宇文融却是四姓之虏姓中的巨族子弟。按照常规理解,贵族不是应该反对括户,而平民出身的官员则应该支持括户吗,这里怎么反了呢? 这中间一定有原因,只是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柳轻候在后世读书时还算有一个好习惯,就是遇到问题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但此时对括户想要知其所以然的努力却失败了,究其原因,还是掌握的资料太少啊。 苦思无果后柳轻候将这个问题暂时放到了一边,等资料收集的够多,或者是能遇到明白人时再来解惑吧。 御史台排行前三的三位大佬联名弹劾当朝首辅相公,这样的惊天大案人们原本以为会耗时良久才会有个结果,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案子远比想象中结束的要快。 中书主书张观、左卫长史范尧丞,以及僧人王庆则被缉拿到御史台之后很快就怂了,铁证如山之下张说只能俯首认罪,随即就被下入大理寺狱中。 随着张说认罪下狱,其在中书省内的一批亲信被接连捕拿,短短数日之间便多达十余人。 眼瞅着张说案正朝着大狱的方向迈步狂奔时,李三郎身边最受信重的宦官高力士去了一趟大理寺,也不知道他这一趟是为什么而去,回宫之后又说了什么,总之第二天原本风潮之势已成的张说案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了。 最终的结果又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么大的案子且已是铁证如山,本人又已俯首认罪的情况下,张说仅仅是被罢相及免除中书令,身上兼着的其他官职则依然如故。抓的人虽多,但最终处死的不过张观、王庆则两人而已。 这样的结果跟最初的声势比起来,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到了极点,出狱第二天恰值大朝会之期,前一天还被所有人认为再无翻身余地的张说稳稳当当上了殿,稳稳当当站在文官班列前首。 据传出来的消息说,那天班次位列张说之下的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宇文融脸色很精彩,而主审张说案的次相源乾曜则是春风得意,因为就是在这次大朝会上他正式升任政事堂主笔,也即是百官口中的首辅相公。 早在开元初期的姚崇时代,出身于北魏拓跋皇室后裔的源乾曜就曾短暂入相,从第一次走进政事堂到最终升任政事堂主笔,源乾曜整整走了十几年。 也就是在这次朝会当日,王缙特命贴身长随来宣阳坊给柳轻候传信,请他当晚散衙后去一趟有话要说。 王缙让贴身长随来传话这不是第一次,但却是第一次在传话中明确用到了“请”字。 就这一字之差柳轻候已经明白了许多,当即笑着答应了。 当晚柳轻候准时去了王缙家,结果却没见到人。据门房老门子说二爷散衙之后就直接回了家等他来,不过后来又被人请走了,临行前交代留饭并请他在书房等候。 这时代官场中人应酬多的吓死人,事出意外也没什么好说的,柳轻候进门时多嘴问了一句,“王伯可知来请夏卿先生的是谁?” “张舍人家” 柳轻候闻言点点头,虽未曾说话,嘴角已然绽开了两道上翘的笑容。张九龄如今的官职正是中书舍人。 在王缙书房等了许久他也没回来,眼瞅着坊门关闭的时间快要到了,柳轻候害怕回去的太晚会犯夜,遂就给门子王伯留了话后先行回去了。 堪堪踩着闭坊的鼓声回到宣阳坊,常建却说杨达晚上来找过他且等了许久。 “杰驰兄来找我什么事儿?” 常建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在一起吃酒也有好几回了,没想到他竟是个这么嘴紧的,晚上我陪着他坐了这么些时候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露” 第九十一章 一句建言值千金 今晚王缙家的饭有些偏咸,柳轻候走在路上就觉得口渴,一口气连灌了两盏凉白开后甚觉快意,“他是清客嘛,嘴该紧的时候紧不起来,这碗饭也就没法儿吃了。不过我就一穷书生,他来找我也断不会有什么大事。罢了,不用费心思猜,明天自然就知道了” 柳轻候到家的时候杨达也刚回杨家不多久,正在杨崇义的公事房里说话,“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到家,也不知去哪儿了?常建倒是在,但这东西毕竟不好让他待为转交” 杨达从袖中掏出来的是一张飞票,面额赫然是五百贯。 杨崇义挥挥手,“你还拿着,明天再去一趟,这钱务必要亲自交到无花手上,就说是我给他的谢仪。” 杨达重又收起飞票,“那他帮的这么忙可真不小” “是不小。跟他帮的忙比起来,这份谢仪倒真有些拿不出手,我原想着要将布政坊那套宅子送给他,但那地处实在太扎眼,动静也太大,索性就罢了。留待将来吧” 杨达正往袖子里装着飞票的手猛然一抖,眼睛愕然看着杨崇义。 布政坊紧挨着三省六部八寺等中央官署办公的皇城,上朝上衙或是散衙回家都极其方便,治安更是好的不得了,又有清明渠、永安渠穿坊而过,景色亦是好的不得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这里都是长安房价最贵的坊区之一,且还是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杨崇义的那处宅子面积不小,价格可想而知。他竟是想将这样一处布政坊的宅子送给无花做谢仪,无花究竟做了什么? 杨崇义看着目瞪口呆的杨达想了想后开口道:“王元宝要倒大霉了,上次富窟之事他侥幸躲过一劫,但这次……难!” 杨达心思急转,“行首说的是王元宝与张燕公胞兄张光抢名医的事情?” 这件事很有名,前段时间在长安城里可是传得街巷皆知。张光为弟弟割耳辩冤,从朝堂下来后急找京中名医贾桂芳医治,结果贾郎中却被王元宝给抢了,而且生生把人捂在家里两天,明摆着就是冲张光去的。 “不仅仅是为这,他还做了别的” 别的是什么杨崇义也没细说,只是颇为后怕的叹了口气,“京中这几位能上台盘的商贾就没有不恨张说的。说实话,他王元宝前段时间做的那些事情我也想做,若不是无花提的醒,我还真就做了,那今天要倒大霉的可就不止他王元宝一人了。两相比较,布政坊那套宅子谢的不冤吧?” 杨崇义说的虽然含糊,杨达却是听明白了,当即骇然失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花才多大?他又非官宦家族子弟,怎么可能于政事上也有如此惊人的洞见!” “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常说有生而知之者嘛,他是妖孽啊,岂可以常理度之” 杨崇义嘿嘿一笑,“杰驰,我上次听你说他是在蓝田县进的学吧,那里我们能不能说上话?” 杨达也笑了笑,“蓝田是一中县,一个中县县令,行首只要想说总是有办法能说上的” “那就想办法!以前总还是想让那小和尚来家里做个清客,所以他进学科举之事我也就是听听罢了,现在看来是错了呀,王夏卿毕竟巨眼识人,无花当个清客确实是屈才了,此事你要用心,小和尚是个值得帮的,帮他就是帮咱们自己。眼光要长远” 杨达郑重答应了,而后才道:“难怪前些日子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夏卿先生却往张博物府上跑的勤,且还刻意不避行迹。这两天我可没少听太府寺的熟朋友夸夏卿先生,个个都羡慕的很” 杨崇义闻言哈哈大笑,“夏卿吃亏在只是晋阳王家的旁支,这出身说着固然好听,但大家族里子弟众多,哪儿顾得上他?不过这一回总该是要动动了” 世家,旁支这两个词对于杨崇义而言太敏感,他自己可以说,但杨达却不好就此议论什么,只是笑笑而已。 第二天天将近午时,杨达果然晃晃悠悠又来了,因正碰着九娘子过来送食盒,两人就没深说什么。对于那五百贯谢仪柳轻候推了几次没推掉,又听杨达笑着说了王元宝正惶惶不可终日的事情后也就坦然收了。 事情办完,柳轻候留饭,杨达瞅瞅食盒见没有酒,撇撇嘴告辞走了。柳轻候见状也就没有再坚持。 杨达是中午要吃饭的时候来的,王缙则是柳轻候晚上要吃饭的时候来的,散衙之后家都没回直接来了。 “我原想着吃过饭后就到先生府上走走,却没想到先生倒先来了”,柳轻候开门将王缙及长随迎进来,就这刚刚摆上的饭菜邀客。 王缙背着手将饭菜看了一遍,见没有酒,撇了撇嘴,“连酒水佐餐都没有,你这吃的什么饭?去醉梦楼吧,今天高兴,我来会钞请你” 看王缙此刻的神情意态及动作确实是心情极好,柳轻候也就没扫他的兴,跟着往外走,“我跟夏卿先生不能比,我是一喝酒头就容易昏沉读不进书了,不过今晚夏卿先生既然如此高兴,我必舍命陪君子就是,说来也巧,正好今天中午刚得了一注财喜,足够今晚的酒资而有余” 王缙的脚步慢了一下,“你如今闭门读书,交游极为有限,这还有人上门给你送钱……怕不是什么财喜,而是杨行首的谢礼吧” “夏卿先生洞见过人” 王缙大笑,“这四个字我这两天还真是没少听,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自己心理清楚” 说笑间到了醉梦楼,他两人来此并不是为了酬酢,所以也就没有叫歌儿舞女及阿姑陪酒,只要了一个小房间清静吃酒说话。 两人都知道王缙此来其实是为感谢柳轻候之前的建言,但真坐定下来之后却谁都没说那事儿,以他两人的关系说了也就俗了。 不等酒过三巡,仅仅一樽之后柳轻候就开始追问王缙为什么喜事高兴。 王缙笑而不答,虽然云淡风轻是他惯常的神情意态,但放在今晚,放在此刻明显有些刻意。 他既不肯说柳轻候就只能猜,“摩诘先生回京的事情定下来了?” 这一猜没中,因为王缙原本“云淡风轻”的神情有些黯然下来了,“这事儿恐怕要再等等,一则是家兄有些惹眼,当年的黄狮子案也太惹眼;更主要的则是当下皇城里没有太合适家兄的安置处,那些杂佐官张舍人以为有些屈了家兄之才” 这消息让柳轻候也有些黯然,这可是王维啊,一个能满足后世人对于古代文人所有想象的全才艺术家,谁不想见?谁不想早点见?可惜…… 现在不是可惜的时候,因为这会破坏今晚两人对酌的兴致。柳轻候端起酒樽邀饮过后马上转了话题,“如此说来就是先生要左迁了?” 唐朝以左为尊,左迁就是升官。 王缙抿了抿嘴,“中书省右拾遗出缺,张舍人有意荐举我,昨晚张燕公面前也当面说过的” 原来昨晚王缙是跟着张九龄见张说去了,这下子他可算是找着组织了,难怪今天如此高兴。 柳轻候二话不说,当即道喜。 王缙当初授官是从九品开始的,到现在官职其实与王昌龄一样都是秘书省校书郎,右拾遗的品阶其实并不比校书郎高多少,但位置可就差的太远了。 第九十二章 也不知道你脑袋怎么长的? 秘书省是藏书机构,校书郎顾名思义管的就是图书馆里的校对,若不看前景的话,这个官职实在是有多清水要多清水。 但右拾遗可就不同了,它是谏官,拾遗拾遗,顾名思义就是捡起皇帝用人施政之疏漏,属于专挑皇帝毛病的官儿。皇帝的毛病都能挑,那就更不用说别人了。 当年张九龄刚出道的是干的也是秘书省校书郎,后来同样是从校书郎升为中书省右拾遗,他在右拾遗位子上开的最著名一炮就是上书当时的首辅姚崇,提醒宰相大人用人不能搞任人唯亲这一套。 官场上且不论好话坏话,先得是能说话才有影响力,有了影响力你说的话才会有人听,王缙这一步看似品阶升的不高,但从其仕途而言却可谓是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从此前途之宽广远非秘书省校书郎可比了。 “此事吏部还未行文,无花你的恭喜可是言之过早啊” 柳轻候嘿嘿一笑,“既然张燕公面前都过了趟,这右拾遗夏卿先生想不做怕是都不成了。不过此事若是能落实的更早些倒也好” 正在斟酒的王缙抬起头来,“无花此言何意?” “我是怕张博物恐不能在朝中久居,为此事平添波折” 王缙放下酒瓯,整个身子猛然坐正,“无花你莫卖关子,说清楚” “这次的案子闹的这么大,总难免有人要受牵连,张舍人恐怕就是其中之一啊” “怎么会?就连张燕公自己都……你是说为了御史台?” 柳轻候缓缓点了点头,“很有可能。这都是我的揣测之言,当不得真。不过即便张舍人这次不得不离京,很快也会回来的。” “宦海风波恶啊”,王缙叹息一声,“且看着吧” 关于张九龄下一步会如何只是猜测,也就没法子再往下说了。两人随即转了话题,柳轻候问高力士去大理寺见张说的情形,王缙摇头不知。倒是关于新任次辅的情况,他听到些风声。 自从开元初以来,当今天子李三郎用宰相就好搞三人配置,首辅、次辅之外再加一个特任宰相。 当前随着张说罢相,源乾曜接任政事堂主笔,次辅随之出缺,王缙听到的风声是李元紘极有可能接任。 随即王缙简要说了说这人,李元紘,字大纲,开国勋贵之后,其曾祖为应国公李粲,祖父李宽为陇西郡公,父李道广为金城县候,亦曾入相。 李元紘本人曾转任多职,后在京兆尹任上接替被贬出京的杨愓出任户部侍郎之职,其人有两大特色:第一,理财能力出众;第二,性好清俭,虽累世公卿之家,本人亦位高权重,但家无积储,仆马疲敝,每获封赏,皆转手散于亲族,私德备受朝野赞誉。 李元紘入次辅的风声已经传出,但那第三个特任宰相则还没什么动静。两人边饮酒闲话中王缙数了数自开元初姚崇、卢怀慎以来的历任宰相。结果柳轻候在其中发现了几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一是这些宰相们任职的时间都不算长,到目前为止最长的就数源乾曜,他两度为相的时间加起来超过了六年,除他这个特例外,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一个能过五年的,姚崇、宋璟、张说莫不如此。 其中,在后世被赞誉为奠定开元盛世之根基的名相姚崇甚至连四年都不到;接替他的首辅相公宋璟只有四年;当初以第三个特任宰相身份入政事堂的张说则是四年七个月。 现象之二是从开元八年以来,李三郎用宰相越来越看重两方面能力,一是重理财,二是重军事,军事之中尤重朔方军。张说就曾以特任宰相及兵部尚书的身份出任朔方军节度大使,并立下平定突厥叛乱的军功。 紧随张说之后的朔方军节度大使王晙亦曾入相,虽然他刚刚跨进政事堂就被弹劾结党与重用亲戚而罢相,但他确实是以军事才能从朔方军节度大使的位子上入相的,这就是出将入相啊。 重理财,重军事,这两样加一起想要干什么还用多说吗?看来李三郎理顺了文治,是想在武功上有所建树了。盛唐边塞诗人的春天也该来了。 “当今的朔方军节度大使是谁?” “嗯?”,王缙没想到柳轻候的思维如此跳跃,楞了一下后回答道:“萧嵩,他是六朝梁皇室后裔,也是极少数几个以门荫出身,无文辞却得到张燕公极高品评的人物之一,怎么问到他?” 柳轻候举起酒樽,“此人极有可能入相,值得关注” 王缙一饮而尽后放下酒樽,“怪哉,你把话说清楚” 柳轻候因就将刚才的发现一一说了,既是理顺自己的思路,也是作为酒桌上佐酒的闲话。王缙听的很认真,听完表情怪怪的,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 王缙的这句嘟囔反倒让柳轻候觉得奇怪,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细想想原因,或许还真应了当局者迷那句老话。 多年以来朝廷人事更迭的太多,起起落落跟走马灯似的,身处官场难免关注的太多,获得的信息也太多,如此反倒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分辨不清了。 闲话说的差不多,酒也喝得差不多后就该走了。柳轻候抢着要会账,王缙坚决不许,只得依了他。 走出醉梦楼后,柳轻候在门口叫停了正欲扳鞍上马的王缙,“夏卿先生右拾遗的事情还要催紧些,但事情定下之后切要慎重,中书省如今是多事之地,一动不如一静。尤其是在籍田括户之事上,此事如今议论仍多,夏卿先生最好不要掺和此事,尤其是不要招惹宇文融,这是早晚要入相的人哪!” 这番话说完,两人挥手作别。柳轻候却没注意到王缙没走几步便勒停健马扭头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北里迷离的灯火深处。 王缙收回目光抬头看了看夜空沉吟片刻,对长随道:“走,先不回家,去张舍人府” 不过就是两天功夫,随着张说案尘埃落定,前些日子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张九龄家就变得热闹不堪,府门两侧扎着的拴马桩上竟没个空闲处。 看着这样的景象王缙苦笑着摇了摇头,命长随牵着马在外等候,自己则是入了门房。 门房里坐满了人,大多数都穿着读书人的襕衫,王缙一眼扫过见没有认识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给门子递了名刺后安静的寻了个坐处静候。 那些个襕衫读书人喝着淡乎寡味的茶汤在说文论诗,内容或者是自己的诗作,或者是品评名家新作,或者是议论最近又出了什么样的新锐诗客,以前王缙对这些话题倒是颇有兴趣,但今晚却只觉得他们聒噪。 不消说这些人都是功名还没到手,来张舍人府上行卷的贡生举子们。张博物九岁能文,十三岁时写的文章就得到当时广州此时王方庆的赏识,后来又是凭借文章相继得到两位文坛领袖沈佺期及张燕公的激赏,一步步走到如今高位。 张舍人以文词成名,以文章晋身,这样的经历自然最得贡生举子们倾慕,再者如今之文坛随着沈佺器、宋之问、四杰、陈子昂等前辈大家相继仙逝,主盟文坛的便只剩了张说,然则张说也已年华老去。 未来最有可能接掌文坛盟主的中年一辈只剩张说以及吴中四士,但四士中的张若虚、包融遭际坎坷,张旭痴迷于草书,说来说去就只剩了个贺知章。 情势已经明了,张燕公之后,继起主盟文坛的必是现今都已官高位显的张九龄、贺知章无疑。 第九十三章 小人常有才而无德 既得人心仰慕,复有文坛盟主气象,得其一言之赞立时就能身价百倍,既然如此谁不要来行卷干谒?现在还是少的,若是倒了科考之期将近,像这等行卷干谒的只会更多。 正自想着的时候,此前专司从门房往里面送名刺的仆役到了面前,低声说舍人有请王校书。 王缙见张九龄是在书房接见自己,心下当即一喜,这是第一次,同时也是关系亲近的表示。 名满天下的张九龄四十余岁年纪,有些黧黑的脸上五官肃正,颌下胡须虽然浓密却根根不乱,既粗且黑,望之如刺针。 已是夜晚,且又是在私宅书房之中,张九龄却依旧是衣衫严整,全身上下看不出半点私室中的随意,坐姿也是腰背笔直,份外端正。其人身量并不算高大,但就是这么一坐,一股刚正耿介之气已是勃然而发。 这是个把儒家君子慎独功夫做到家的人,因其是韶州曲江人,他这份时时严整的风仪就被称为“曲江风度”,早已是朝野咸知。 面对这样一位刚介名臣,王缙少不得又多了三分严肃庄重。 张九龄手里拿着正拿着一份行卷在看,身边书案上还堆着厚厚一摞,理的整整齐齐。 见王缙进来,他放下手中行卷吩咐上茶,并闻言命坐,“当今天子登基以来国势蒸蒸日上,然则文辞之盛倒不如则天大圣皇后主政的伪周时期了,想想文章四友、初唐四杰、沈佺期、宋之问、刘希夷、陈子昂,这些人莫不是一代之诗雄,再看看现在,真是咄咄怪哉!” 王缙半躬身接过仆人奉来的茶汤后赔笑声道:“人才兴替也是需要时间的,譬如家兄,下官以为他之诗才便绝不逊色于舍人适才所提及的诸位前贤” 张九龄闻言如铁铸般的脸上笑了笑,手指虚点了点王缙,“你倒是执着,令兄才华是尽有的,只是惜乎现在还太年轻,诗风未成,否则必有大可观处。罢了,不说这些了,夏卿漏液而来所为何事啊?” “下官今日听到一些说法,心里甚是疑惑,特来请舍人帮忙参详参详” “讲” 王缙捧着茶盏将柳轻候的说法一一说了,除了关乎自己任官的事情以及最后在醉梦楼门口提醒他的那几句之外其他皆无保留。 张九龄神情不动的听完,“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蓝田县县学学子柳轻候”,王缙说完顿了一下,见张九龄听到这个名字很陌生,遂又补充了一句,“此子因自幼体弱多病,是寄养在佛前长大的,故而又有一个无花的法号” “就是那个厮混在青楼楚馆,花魁大赛上大出风头,又弄了个夜梦遇仙甚至在戏场里搬演的那个和尚?哼,自泰山封禅归来,这个名号倒是炙手可热的很” 张九龄的语气大不妙,但这时王缙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不过他并非是出家的和尚,如今也已在蓝田县进学……” “既是有志于进学在青楼楚馆厮混个什么,还说什么名僧风流,不过是浮浪无行罢了。还有那所谓夜梦遇仙更是为搏扬名搞得故弄玄虚,读书人第一要务便在诚心、正意,然后才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此子装神弄鬼先就是心不诚、意不正,心术不正则有才不如无才。夏卿你心心念念皆在兄长,是个明孝悌的纯良君子,切不可为此子所迷惑,当以亲君子远小人为诫” 王缙听的口中发苦,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今晚临时起意来这一趟本是觉得柳轻候说的很有道理,意在将他的说法告知张九龄做个提醒。 同时也是希望能借这些话头在张九龄面前引出柳轻候,若是能使柳轻候以才华见赏于张九龄,肯帮着说一句话,那乡贡生的名额不过是探囊取物。 最后则是一点私心,也是想找个由头多在张九龄面前晃晃,如此对于自己的右拾遗之事也算是个无声的催促。 但让他万没想到的是张九龄没听说过柳轻候,却是对无花了解不少,而且印象还这么差。当此之时王缙心里真是又悔又苦。 悔的是早该想到以张九龄方正耿介的心性必定不会欣赏柳轻候的那些作为,苦的是张九龄本不知道无花就是柳轻候,现在却被自己点破,若是真叫他记挂在心,没准儿就得给柳轻候平添许多波澜。 更要命的是这位舍人最是心如磐石之坚,一旦他对某人有了成见,想要扭转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张九龄当然不知道王缙心里转的这些念头,顾自按照自己的思路说着,“小人常无德而有才,这个无花便是显例。他见得不差,某在中书是呆不得了,行将转任太常寺少卿,不过这也是权宜的安排,出京已是势在必然。” “舍人……” 张九龄抬起手压了压,“在哪里不是做官,不是为江山社稷,天下黎庶?某自心中坦然,你又何必效小儿女之态。某走之前自会将你左迁中书右拾遗的事情办妥,但这并非是为私谊,夏卿你当能明白吾之心意” 王缙肃容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躬身深深一揖。 “身为谏官,首要在德,其次在胆……” 王缙从张九龄府里辞出后仰头向天默立了许久也没理清纷乱的心思,张九龄、柳轻候、兄长王维,乃至宇文融的脸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穿来绕去,个中滋味真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长安皇城内的人物更迭继续向下发展,先是户部侍郎李元紘擢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随即加银青光禄大夫,赐爵清水男。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诏命一出,也就意味着他正式入政事堂成为仅次于源朝曜的次辅相公。 李元紘卸任的户部侍郎之职则交给了宇文融,由是宇文融以御史中丞兼任户部侍郎,益发位高权重,也为籍田括户的持续推进益增声势。 次辅之位尘埃落定后不久,以安西都护府副大都护身份开启军事生涯的杜暹以安西军功被任命为第三个特任宰相,其人早年就以侍奉继母至孝而名闻天下,后参加礼部试以仅次于进士科的明经科登第,实为文武双全。 这还没完,随后不久六朝时梁皇室后裔,以门荫出身的朔方军节度大使萧嵩升任兵部尚书,并以兵部尚书任朔方军节度大使的身份进入政事堂,成为当朝第四位宰相,只不过他并不在长安任职,依旧坐镇朔方军中抵御吐蕃。 四位宰相的设置引人侧目,而两位军中大将的相继入相更使天子李三郎出将入相的用人格局益发明确。 一时之间边军将帅群情激昂,大感振奋,皇城之内谈兵论武之风亦随之风行,更有为数众多的不第举子们高歌着“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的昂扬曲调慨然离京,渴望投身边帅幕府建功立业,搏他个马上封侯。 政事堂忙于宣麻拜相的同时,前中书令张说掌控下的中书省也在频繁的进行着人事更迭,先是受张说案牵连被御史台锁拿的十几人或流或贬尽皆出京,随即中书舍人张九龄转任太常寺少卿。 王缙就是这一背景下悄然左迁,完成了秘书省校书郎到中书右拾遗的身份变换,校书官就此变成了台谏官。 坐在皇城中书省公事房内的王缙回顾着这段时间纷纷扬扬的人事变换,骇然发现当晚柳轻候在醉梦楼中所说竟是无一不中,神思纷飞了片刻后铺好纸,提笔濡墨写下“蓝田许明府台鉴”七个漂亮的八分楷书。 一封书信写完吹干墨迹后,王缙出公事房,中书省,一路走到皇城朱雀门侧找到贴身长随,着他即刻快马赶往蓝田县将此书信当面交予许县令。 当天下午,蓝田许县令就在官衙后宅拆开了这份私信,随即就感觉牙疼的老毛病要犯了。 第九十四章 只要整不死就死整到底 若是有后悔药可吃,大半个月前他一定不会在京兆府那般力争一个乡贡生名额,一个名额两家要,这不就是烫手山芋嘛,偏偏还甩不脱。 好友家的那个刘星河真是,哎,你说你纨绔子弟都干了二十年了,继续干着呗,天天吃喝玩乐的多美!非要学什么曹孟德、陈子昂的幡然醒悟、折节读书,还非要参加明年二月的礼部试,个不务正业的坑爹货! 但问题是刘星河这熊孩子可以坑爹,自己在他爹面前却没法儿坑。多年的好友,以前又是帮过,不,甚至是有恩于自己的;再加上她夫人跟自家夫人好到亲如姐妹般的关系,已经收下的那么些谢仪,桩桩件件都是敷衍不过去的,这名额若不给他简直没法收场。 比起刘星河那个假和尚柳轻候更是可恨,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他来蓝田进学了呢?一个穿着僧衣的假和尚又不是关中柳氏出身,怎么就能认识王缙、杨崇义,并让他们这么出力的帮着说话。 杨崇义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巨贾,阔绰的出手就彰显着气度不凡;王缙居然在这节骨眼儿上升任了中书右拾遗,满天下吃官家饭的谁不知道言官不好招惹,那真是咬人一口、入骨三分。 哎,这真真是两难哪! 许县令正捏着精心修剪过的鼠须左右为难,后面三娘子身边的胖壮贴身丫鬟到门口瓮声说夫人有请。 所谓夫人不过民间及这些丫鬟们凑趣儿的说法,所谓妻以夫贵,依着他的品级妻子距离夫人称呼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倒是许县令毕竟是读书知礼的,这夫人二字实在喊不出口,只以闺中的排行三娘子称之。 听说三娘子有请,许县令不敢半点怠慢,随着胖壮丫鬟去了。 等他再出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衣衫散乱,胡须凌杂不说,就连脖子上都多了几道细长的血痕,这还是闪得快,要不这血痕就得上移到脸上,明天可就没法升堂了。 沿途的仆役们一看到县尊这份尊容,立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眼瞥过之后当即把脑袋拼命往下塞,心里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气咻咻的回到书房,许县令独自一人足足怒骂了盏茶功夫才勉强消气,而后吩咐官家准备车马,另外通知衙内一应官吏自己明天有事要往京兆府。 这些安排完后,许县令废然一叹,罢罢罢,好男不与女斗,这次且就依了三娘子那恶婆娘,否则这一堂实在是过不去啊。 今年蓝田县这唯一的乡贡生名额既然决定要给刘星河,那明天就不能不往长安走一趟。杨崇义之前送来的东西得退,这是规矩,既然是规矩就得守着。再则商贾的身份虽低,但做到杨崇义这个地步之后也就不是他能随意揉搓的了。 更关键的是王夏卿那里得亲自出面敷衍好,人家托付的事情没办成,那自己的态度就尤其得好,希望不至于因此结怨吧,今年不行不是还有明年嘛,那柳轻候刚刚十六岁,足矣等得起。 许县令盘算安排着的时候,被他惦记着的柳轻候其实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孙教谕家中。 自打去年正式在蓝田县进学以来,这条路柳轻候就没少跑,这次也是因为听说明年科考乡贡生名额的事情已经过了尚书省下的礼、吏二部,所以专门来打探消息的。 既是打探消息那就不好直接闯到许县尊处,还是先到孙教谕这里摸摸情况后再定行止来的更妥帖。上门照例是不空手,照例还是一腔羊,不过有了杨崇义那五百贯谢仪打底,腰间有铜的柳轻候这次直接整了一头苦泉羊。 唐人吃肉的习惯是北羊南鱼,而仅产于洛阳一处狭小地域的苦泉羊乃是唐人心中公认的羊肉第一品牌,其价值远非普通羊肉可比,而那负责送羊肉进去的伙计更是把胸脯拍的山响,声称一定会给教谕娘子普及普及关于苦泉羊的品牌价值。 孙教谕自从收了柳轻候这个名义上的学生之后,每月一次的因肉过堂就轻松多了,所以见面也就温煦客气。基本信息也没瞒着柳轻候。 今年蓝田县有乡贡生吗?有。名额有几个?一个。名额到蓝田县衙多长时间了?大半个月。 话说到这儿孙教谕的坦诚也就用完了。当柳轻候问及许县尊对这个名额要怎么安排,今年有什么强硬的竞争对手时,孙教谕就开始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了,分明是在替许县令遮掩。 他这态度让柳轻候心里直冒火,那么多羊都填到狗肚子里了,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俭素的书房中气氛正开始滑向尴尬时,教谕家的帮佣婆子从外面走进来,也没向孙教谕见礼,直戳戳的对柳轻候说大娘子有请尊客。 柳轻候当然知道婆子口中的大娘子就是孙教谕的老婆,现在可不比后世,教谕娘子这种搞法真是很失礼啊。 柳轻候没急着起身,先将目光看向了孙教谕。 可怜孙教谕这么大年纪脸上都起了羞红,稍稍有几茎杂白的胡须都开始发颤了,偏过头对柳轻候所在方向摆着手,有气无力道:“既是山妻有请,你就去吧” 二堂之威名不虚传哪,孙教谕这样子让柳轻候看的是又觉解气又觉可怜,不过他还是恭敬的行了礼后才跟着帮佣婆子出去了。 教谕娘子其实就站在书房外,高而瘦,一副刻薄外露的面相,不过此刻看着柳轻候却笑得和蔼的近乎慈祥了。 “自打赴任这蓝田县以来,你家老师经管的学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师娘看来看去倒就是你这孩子最知礼,不像有些个混账行子自己天天吃的脑满肠肥,倒说教谕身为学官就该安贫乐道,还一箪食、一豆羹的在师娘面前拽文,我呸,一辈子都别想中的瘟生!” 以前还只是听说,至此柳轻候总算亲眼瞻仰了蓝田市井间流传已广的二堂娘子风采,但除了苦笑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的话完全没法儿接啊。 “你老师是读书读愚了的,要不然也不会教谕了一任又一任,别理他。你想知道的事情师娘都清楚,我来跟你说”。 教谕娘子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该知道不该知道的柳轻候全都知道了,其间,始终在书房中没露头的孙教谕几度差点儿把嗓子咳破也没起任何作用。 柳轻候走的时候孙教谕自然也没露面,只在将要走出院子时听到他那带着颤音的悲呼,“斯文丧尽,丧尽斯文哪!” 从孙教谕家里出来时柳轻候就不打算再去请见许县令了,见面没有意义反而更添双方的尴尬,就比如作诗,到这一步时就已经是功夫在诗外了。 一路走一路思忖,但却几乎想不出办法,当事情的发展超出个人努力的层面时,实际上也就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人家开始拼爹了,他爹却还在一千三百年后,这还怎么搞? 最终能想到的就是回长安找王缙商量看看,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却是当前他唯一能做的。 这一刻,一千三百年的光阴仿佛重叠了起来,他再次真切感受到了后世刚刚走出校门踏进社会时的茫然与无助。 回长安的路上柳轻候逐步的做完了今年拿不到乡贡生名额的心理建设,后世本就是一普通人的他经历过很多失望,也明白世界不会围着你转的道理。 使劲搓搓脸,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今年不行,没关系,明年再来。咱这草根屌丝就是属小强的,只要整不死就死整到底。 回到长安见天色距离散衙还有些时候就先回了宣阳坊,远远就看见穿着一身普通人衣裳的小太监汪大用在院门口站着,一副很急的样子。 第九十五章 你既拼爹就别怪我搬太监 “他怎么来了?”,柳轻候对汪大用的印象已经大有改观,原因在于这小太监的好学与执着。当初给他那些佛经本是想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这小太监愣是生生坚持下来了,而且学的无比用心。 虽然他出于功利目的学佛禅的初心有些跑偏,但人活着都特么不容易,再较这个真儿就太苛刻也太没意思了。所以每次汪大用趁着采买的机会溜出来请教读经中的疑问时,他都尽可能的给予了最详细的解答。 虽然他自己在佛禅上也是个半吊子水平,但那份用心却是十足十的,足以对得起汪大用的用心。 他的这份用心汪大用明显是感受到了,所以经过几个月的接触两人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好,柳轻候也早已抛掉了敬而远之的想法,就当一普通朋友相处,既简单也轻松。 柳轻候刚下马车汪大用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蹿过来,“哎呦,你可回来了,要是再这么等下去我得急死” 他那太监独有的尖利高亢嗓音把车夫吓了一跳,柳轻候侧移一步挡住车夫好奇的眼神,会了车脚钱后一把拉过汪大用往院门处走。 汪大用对车夫的眼神很敏感,愤愤声道:“要不是有急事,今天老公非得把他那马车给采办喽” 老公是太监的自称,但一般能用到这个的都是有一定年纪身份的。这两样汪大用一样都不占,明显是自己给自己扎声势。至于宫使采办,只要学过《卖炭翁》的都知道那是怎么个坑爹事。 柳轻候撇了撇嘴,“你是换了衣裳,要不然人早躲没影了,你就是想采办,那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宫绢也找不到系的地方。行了,赶紧说正事吧” “张公公今晚要来醉梦楼戏场看戏,一并来的还有一位御史台的朝官,你得给安排两个戏场的好位子,戏看完还得找个能说话的清静去处” 几个月下来柳轻候已经从汪大用口中知道那位中贵人名叫张道斌,乃是宫中武惠妃面前最得用的内监。 “张公公要来看戏?”,柳轻候随口应了一句,心中却是猛然一跳。 “对,快去安排吧。张公公那性子你上次在大慈恩寺也是亲眼见识过的,他交办的事情那真是出不得一点差错,否则咱俩都别想落着好儿” 柳轻候闻言,暂且压下乱糟糟的心思亲自领着汪大用跑了一趟戏场,又去找了萧大娘子,直到把两件事都安排妥当后这才有时间好生思量。 最初心头一跳的原因很简单,这张道斌绝对是尊大佛,要是能搬得动他,蓝田县学中玩儿拼爹的不管什么爹都得乖乖退散。 至于心动之后又心乱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对方是个大太监,后世那么多年的历史教育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太监不是好东西,勾结太监的根本就不是个东西,这价值观有障碍啊! 原因之二则是即便不矫情价值观的问题,他会帮我?两人当下的身份差距就不说了,没意义;私人交情也根本谈不上,在此之前就见过一面,凭什么帮? 跟这种身份敏感的人物相处,尤其是想请他们帮忙其实是件需要很多水磨工夫的事情,需要花很多时间很多心思,还得有机会把该铺垫的铺垫到位,等到一切水到渠成的时候再提请求才是正确的操作方式。 像现在这样仓促行事极有可能把事情办成个夹生——事情没办成还把印象给整坏了,其实是非常得不偿失的。 但问题是柳轻候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再做水磨工夫了,心乱的根源归结起来就是四个字——说还是不说? 柳轻候的纠结为难被与他一起等着张道斌的汪大用给看出来了,因就问他愁眉苦脸的原因。 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柳轻候,怎么就没想到从他这儿探探风色呢? 于是柳轻候就把事情全都摊开细细的说了一遍,并问汪大用的意见。 汪大用皱着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后咂咂嘴道:“这事儿确实办的有点强梁,时间既然这么紧,说肯定是要说的,总得试试要不怎么心甘?但结果如何……难说。这得看张公公今晚办事是否顺利。 他若是办事顺心情好,你这就不是个事儿,毕竟他对你还是赏识的;反之……罢了,无花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看运气,相机行事吧” “张公公晚上要办什么事?”,柳轻候是关心则乱,这一问出口之后才发觉不妥,这不是他该问的。 汪大用楞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他眼中的聪明人居然会问出这么蠢个问题。但蠢问题既然问出来了,他就不好办了,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若说不知道又实在太假,经过慈恩寺那一遭柳轻候已明明白白知道他是张公公的心腹了。 脑子里转来转去好几圈后汪大用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两件事,一是最近有好几个朝官夫人在惠妃娘娘面前提到醉梦楼戏场,正逢娘娘这段时间心里也烦,就想看个新鲜散散心,张公公这是打前站来审看的” “惠妃娘娘要来醉梦楼?” “你想哪儿去了?惠妃娘娘若真是要看,那肯定是进宫搬演,怎么可能来这儿?” 柳轻候点点头。汪大用竖起第二根手指,“此外,张公公今晚来看搬演小戏的时候顺便要会一会御史台李中丞” 御史台最大的大佬是御史大夫,其次就是两个御史中丞,一为宇文融,另一位则是受宇文融援引进入御史台的李林甫。前段时间就是他们三人联手弹劾张说致其罢相的。 张道斌要密会的人是李林甫!他两人一个是宫中内监头子,一个是外朝言官首领,聚在一起能有什么事儿? 柳轻候这次总算没有脑子抽抽儿的去问他们为什么要见面,“多谢坦诚相告” 汪大用闻言笑了,笑容居然很明朗灿烂,“我不是在嘴碎的人,在宫里碎嘴子往往活不长,也不可能到张公公身前伺候,我这坦诚也是要看人的” 说完促狭的眨了眨眼睛后,汪大用又低声交代了一句,“要隐秘” “我知道,你稍等”,柳轻候说完出去转了一圈儿,调剂着又在戏场里另给安排了个座儿。同时心里也犯嘀咕,既然要隐秘那还看什么小戏搬演嘛,戏场人多眼杂的怎么隐秘的起来。 事实证明他完全是想多了,因为张道斌是一个人来的,坐的马车也极普通,李林甫根本没跟他一起。 “你在这里等等”,穿着一袭普通人常服的张道斌吩咐了同在戏场门口等候的汪大用一句,而后笑看向无花,“一别经年,小和尚倒是风采更胜往昔,这戏场也是你的主意?走,且带我看看风靡长安的夜梦遇仙究竟是个什么景儿” 张道斌这态度让柳轻候松了口气,一则他心情看来不错,再则这张公公看来对自己印象挺深,而且貌似还是个好印象。 两人是边走边说,柳轻候落后半步相陪,边往戏场里走边小声解说戏场中种种。 张道斌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除了见面之初的那句话之外他的话就很少,一进入戏场之后更是一句话都没有,不过胡椅旁边备好的茶汤及小食他都刻意的尝了尝,甚或还微微点了点头。 第九十六章 危险,太危险了! 小戏开始搬演之后,张道斌看的异常认真细致。(《大唐首座》七月交稿分割线) 不一时两场小戏搬演完毕,张道斌并没有急着退场,“把他们在台上演说唱念的内容给我准备一份” 我靠,这是要搞剧本审查啊。柳轻候颔首以应,“好” “这种带靠背的胡凳有点意思,也给我准备四张,还有茶汤、小食都备些,这两样不要另外安排,务必要跟戏场看客们吃的喝的是一个味道” 柳轻候再度称是。张道斌脸上露出些笑模样,“你给老公我说句实话,这夜梦遇仙可是真事?” 我靠,都说是梦了还要问什么真假,这可怎么答?柳轻候只能浅笑着含糊道:“梦嘛,哪里有什么真假?譬如庄周梦蝶,真作假时假亦真” 张道斌闻言大笑,不过他这大笑是表情放开了声音却压得很低,看着就有些怪异,“说得好,无花你这话中大有禅机,但是老公我着相了。夜梦遇仙中那首诗不错,前些时大家游西苑时还钦点李龟年唱过的” “大家?” “就是陛下,这是宫人对圣天子的称呼”,张道斌挥挥手,“但这两场小戏中老公我倒觉得那《白蛇传》更可人眼,因果相循,浮生如梦啊,阿弥陀佛” 《白蛇传》最初被写进明代白话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之前早已在民间流传,究其本质就是一民间百姓群体创作后又经过文人加工的传奇故事。 如今张道斌愣是从里面看出了《金刚经》的禅意,这脑回路之清奇让柳轻候无语的很,但他的话也不能不接,“是啊,浮生暂寄梦中梦” 张道斌眼神一亮,口中还将柳轻候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正要说什么时汪大用从外面跑进来点头示意。 张道斌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口中犹自对柳轻候道:“看来这一年来你的禅功又有精进,年来除了修禅可还做了别的什么?” 正陪着他往外走的柳轻候心中一动,这是多好的话口儿啊,说还是不说。 他这边还在犹豫,前导的汪大用看似无心的接了一句,“无花僧去年已经在蓝田官学进学了,我下午先行来安排时,他还正在为拿不到明年礼部试的乡贡生名额犯愁” 闻听此言,柳轻候真恨不得扑上前抱住汪大用猛亲一口,哥们儿够意思,这话接的再漂亮没有了,至少值它三十二个超级赞。 张道斌脚下顿了顿,扭过头来看着柳轻候,神情间颇为讶异,“你不是和尚?” 柳轻候只得又将小时体弱多病,因而佛前寄养的话说了一遍。 张道斌听完轻哼一声,“读书、进学、科举,俗不可耐,真是白糟蹋了一条好慧根!”,说完就不再说话,径直由两人领着到了之前就安排好的密室。 目睹张道斌进门关门之后柳轻候还在想着他刚才那句话,这是什么神回复?又是什么意思?汪大用把话说的都那么清楚了,他到底会不会帮忙? 短短一句话参详来参详去却参详不出个结果,柳轻候扭头去看在门外另一侧守候的汪大用。 不用他说话汪大用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也是摇了摇头,显然也没从那句话里听出什么端倪来。 想来想去想的头都疼了,柳轻候索性一发狠不想了。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做到了极致,成是幸运,不成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去特么的,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爱咋滴咋滴吧。 约莫半个时辰后,密室的门打开了,两个声音让了一会儿后张道斌率先从屋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李林甫柳轻候借着灯光一看却是见过的。 原来他就是数月前送裴耀卿离京往宣城赴任时的那个清癯中年。 我靠,遗臭万年,绝逼能在中国古代奸相榜上排行前五,并有冲击前三实力的肉腰刀李林甫居然是个大帅哥,就他这颜值身材乃至气度若是穿越到后世妥妥儿的黄金大叔啊。 张道斌出门看到柳轻候,脚下停住指了指他侧身对李林甫笑道:“倒是忘了个事儿,这是个生就了一条好慧根的假和尚,明明有望成为释支遁那样的高僧,却偏偏要学人读书科举,如今还差着一个乡贡生的身份,此事就请李中丞施个援手吧” 李林甫借着屋内的灯光看了看柳轻候,也不知是真忘记了,还是刻意假装不认识,反正脸上是初见的表情,“此子既能入得了中贵人法眼,那必定就是不凡,为国举才某岂敢落于中贵人之后?” 张道斌闻言轻笑,“人言每与李中丞对谈则如沐春风,今日一晤始知传言不虚,有劳有劳!” 汪大用跟着张道斌一起走了,李林甫也走了,柳轻候却没法儿走,找到正在督管杂役们收拾戏场的九娘子说了可能进宫搬演小戏的事情,九娘子的嘴一下就张成了o形。 柳轻候刚听汪大用说起这事儿时还有些庆幸是进宫表演,毕竟省事多了。要是武惠妃真到戏场来,那家伙不知道得折腾成什么样子,累呀;而且进宫表演,听听这高大上的档次,对醉梦楼戏场的广告效应简直是无敌了。 不过现在看着灯光下神情灵动,明艳的有些刺眼的九娘子,庆幸都变成了担心。 这可是进宫啊,而宫里那个唯一的真男人在女色上的口碑可不太好,让九娘子这个级别的小美女去面对一个连儿媳妇都能弄上床的老男人,太危险,实在是太危险了。 有些场景简直不能想,一想就恶心的让人毛骨悚然,“这次若要进宫搬演小戏,你不能去” 九娘子有着明显碧色的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为什么啊?” 这还真不好说,柳轻候含含糊糊。九娘子却执着追问,毕竟这可是进宫哎,一辈子可能就此一次的。 柳轻候实在是被问急了,黑着脸道:“天下皇帝就没有不好色的,你……万一他看上你了怎么办?我可没那本事把你从宫里救出来”。 萧九娘子圆瞪着的眼睛变成了眉眼弯弯的新月,嘴角恨不得咧到天上,露出整齐洁白的糯米牙在花灯的灯光下粲然生辉,“无花你刚才是想说我漂亮,你真觉得我漂亮?” 她这一笑让柳轻候刹那间真正明白了明眸善睐的真实含义,与此同时心里猛然冒出个念头,小丫头长大了,不过随即他就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两句畜生,这可是未成年少女,那啥那啥啥可是犯罪要判刑的。 因是心里出现过不纯洁的念头,柳轻候目光就有些躲闪,“你漂亮不漂亮自己心里还没个数儿啊?” 他目光一躲闪,萧九娘子的眼神就勇敢的逼了上来,“那你说,我和那个三天两头给你送东西的花寻芳比,谁漂亮?” 真磨人哪,“你漂亮,全天下就你最漂亮行了吧” 萧九娘子愈发的眉眼弯弯了,脸上表情也臭美的厉害。柳轻候咳嗽两声嘱咐她事情没定之前先不要声张后就走了。 身后,九娘子脆生生的声音在戏场里回荡,“手脚都再麻利点,干完好吃饭,今晚每人加一角酒” 起哄的声音随即而起,不知哪个快嘴的扯着快活的声音道:“东主为什么加酒啊” “我高兴,行了吧”,萧九娘子说出的“行了吧”三字明显是在模仿他刚才的语调。 柳轻候笑着摇摇头走出了戏场,这样的戏场,这样的九娘子,他喜欢! 回到宣阳坊洗漱过后却兴奋的有些睡不着,踏破铁鞋,柳暗花明,人生总是充满惊喜。不过兴奋过后又开始忐忑,张道斌当时说的那么含糊,李林甫后来又没问过自己,那他怎么落实乡贡生名额的事情? 第九十七章 办事儿还得看李林甫 别是嘴上快活晃点哥的吧,但他那么大的官,再说中间还有张道斌架着呢 这念头一起那就要命了,兴奋全变成了患得患失,睡觉也变成了在床上翻烙饼,足足折腾到半夜实在是倦极了才勉强睡去。 第二天早晨听到敲门声时,柳轻候就是顶着俩黑眼圈去开的门,嘴里还嘟嘟囔囔的骂着谁这么不开眼,有这么早上人门的嘛。 门开处外面站着一个三旬左右的劲健汉子,眉眼英挺,背挺的溜直。 汉子自报家门是李中丞家亲随首领,奉中丞之命随柳轻候往蓝田县衙一行的,说话干净利索。 我靠,难怪刚才乍一醒的时候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了喜鹊叫,这是贵客,大贵客啊,柳轻候听完赶紧把人往屋里让。 汉子李五却不进门,只是催促柳轻候快点动身,中丞办事素来不喜欢拖延,今天的事情就得今天办,他还要急着赶回来给中丞缴令的。 我靠,没看出来李林甫谱儿还挺大,都玩上军法治家了,看来他那个起家的千牛卫直长没白当。 对这样的好事柳轻候当然没意见,飞快洗漱了之后早饭也没吃就出了门。 “你没马?” “有”,柳轻候看着李五微微皱起的眉头很有些羞惭,这感觉就跟后世都上班好久了还没驾照一样,“不会骑” 李五眉头又是一皱,也不说话,大长腿一抡就上了身边的健马跑了。他这一抡的姿势在灿烂的朝阳中真是太帅了,帅到柳轻候心下发狠,等哥明年二月考完科举一定要学骑马,到时候上马的姿势就照这个学,也得这么帅气。 没过多久李五就又回来了,马后跟着一辆轻便的马赶脚。 一车一马直出长安前往蓝田,肯定是李五为赶时间特意交代过,马夫把车赶得飞快,五菱神车愣是开出了法拉利的速度。 这让柳轻候在马车上坐的是痛不欲生,万恶的封建旧社会啊,为什么不发展科技,嗯?减震没有,橡胶没有,水泥、沥青都没有,硬邦邦的木头轮子在黄泥巴路上狂飙,这不是赶路是谋杀,赤裸裸的谋杀! 在后世从不晕车的柳轻候晕在了一千三百年前大唐盛世的官道上,他刻意爬在车窗靠李五的那一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凄惨的样子后发发善心减减速,结果却是他特么的居然不回头,一次都没回。 这货肯定是故意的,肯定是为了显摆他那一袭漂亮的风氅故意这么干的,道理显而易见,速度慢了风氅就飘不起来,造型就不够英武好看了嘛,烧包货! 柳轻候在心里正疯狂吐槽的时候,在官道对面一行人中看到了两张熟面孔,他还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再仔细的瞅了瞅,没错没错,那确实是熟面孔,几乎每次去蓝田县衙请见许县令时都会碰到的。 “许县令的贴身长随怎么在这儿?”,脑子里一寻思的同时,柳轻候已抬脚去跺前车厢的板璧,口中也高声喊着停车。 马车又冲出二百米后才停下来,柳轻候顾不得天旋地转的眩晕,下车向对面已到面前的马车高声道:“敢问可是许明府当面,学生柳轻候有礼了”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要赶往长安敷衍灭火的许县令,从车窗里看到外边正在行礼的柳轻候,许县令脸色一黑的同时啐了一口,“出门撞乌鸦,真他娘晦气,呸” 若依着他的本心是真不想跟柳轻候说话,甚至现在看他一眼都烦,但车夫却先一步把马车给呦停了,真是个蠢货。 许县令努力调整着表情掀开车窗帘幕,却见柳轻候并没有向着他,而是对着刚刚与自己马车错身而过的那匹健骑大声道:“蓝田许明府在此” “就是要介绍人也该先问问某家的意思,这小贼秃好生无礼”,其实柳轻候留的是寸头一点都不秃,但对心里正极度不爽的许县令而言自然是看你秃,你就秃,不秃也秃。 许县令正欲借此失礼的由头叱责柳轻候一番时,健骑已经到了自己车窗前,随即两样纸状物事就硬邦邦的递了进来。 许县令见那骑士到了自己车前竟然还倨傲着不下马,本待连对柳轻候的那番怒气一起大发作出来,但眼睛一瞥过骑士透过车窗塞到面前的东西,全身上下就像从里到外浇了一桶冷水,本已勃勃然而起的怒气瞬间瓦解冰消。 两样纸状物事上面的那一件是份制作极其精良考究的拜帖,撒花泥金的帖子经阳光一照真是熠熠生辉,但在许县令眼中比那反射着阳光的泥金更亮的是“陇右李林甫谨拜”七个楷字。 陇右李林甫、国朝宗室出身的李林甫、当今首辅源相公外甥的李林甫,御史中丞李林甫,刚刚与崔隐甫、宇文融一本参倒张道济致其下狱罢相的李林甫! 许县令几乎是刚一看清拜帖上的名字就呲溜一下钻出了马车,其行动之矫健让旁边站着的柳轻候都自叹不如。 下车之后,许县令就恭恭敬敬将刚接到手的拜帖又递还给了李五,“中丞拜帖愧不敢领,请璧还!” 李五早料到有此一幕,伸手把拜帖收了回来。许县令也不等他说话,顶着太阳在官道上打开了第二份纸状物事,这是一封近似于便笺的短信,内容嘛因为看不到所以柳轻候不得而知。 许县令的目光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的将短信看了两遍后才珍而重之的将信收于袖中,“中丞的意思下官已知,必不敢有负中丞巨眼识人之明” 听到这话柳轻候心中先是大定,继而大喜,事情成了! 许县令已经明确给了答复,李五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不过人总算是从马上下来了,“如此多谢许明府了,中丞的意思是今日事今日毕,否则在下无法回去缴令” 许县令闻言一怔,继而连连点头道:“中丞理事雷厉风行,实是吾辈楷模。如此就请尊客随我一行,也好让某略尽地主之谊” 走到半道儿的许县令就这么又被截了回去,两车多马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赶赴蓝田。搭帮许县令的福——人家好歹也是个在任的正印县令——这次五菱神车终于开回了本该有的速度,大事底定又不再晕车,这剩下的旅程可就有滋有味的很了。 一路赶到蓝田县衙,李五坚拒了许县令酒宴洗尘的安排,只是催促办事。而后他更是亲眼盯着许县令把一整套乡贡生的手续办完,甚至包括蓝田县衙上呈礼部用于考前复核乡贡生身份的回执都没落下。 目睹柳轻候将该拿的手续文书都拿到手后,李五当即起身告辞,走的那叫一个干脆利索,柳轻候摸着袖子里的文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感觉人生真特么美好,他走路的姿势也真特么帅爆了。 李五帅帅的走了,柳轻候却被留下了,拜见这么多回他也终于第一次混上许县令的饭了。 菜肴很丰盛,酒是大唐八大名酒之一的富平石冻春,一点儿水都没掺的那种,但比美酒佳肴更让人滋润的是许县令和煦如春风、亲厚如子侄的态度,总之就十个字:我美了美了美了,我醉了醉了醉了。 酒宴的时间不短,许县令说了很多很好听的话,比这更有价值的是他以过来人的身份介绍了许多备考心得及应考经验,实让准考生柳轻候获益匪浅。 最后,酒宴就宾主尽欢中结束,柳轻候坚拒了许县令留客的安排带着醺然酒意赶回了长安宣阳坊。 第九十八章 某就要个快意! 许县令带着同样的醺醺然回了内宅,一进正屋先就看到三娘子那张冷若冰霜的大肥脸,“你把乡贡生名额给那个小和尚了?” 衙门里的事情就没有能瞒住三娘子的,更别说还是她关注的事情了。多年下来许县令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是啊,给了” 三娘子感觉自己胖壮的身体内部正在急剧充气,既是为了乡贡生名额的事情,也是为了许县令此刻的态度,太反常了,太放肆了,他这是要翻天,看来今天不狠狠过一次堂是不成了。 三娘子硬是咬着牙压住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太尖利高亢,真正的暴风雨爆发前总是平静的,“为什么?” “因为李林甫” “哪个李林甫?”,出身于樊川杜氏旁支又喜欢“后宫干政”的三娘子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内宅女人,一问出口后随即反应过来,“那个李林甫!他给小和尚说情了?” “何止是说情,他是亲自派了人来几近于看押着我把文书给办了,你是没看那威风,哼,好不飞扬跋扈” 许县令说完,本该怒骂而起的三娘子却一声没吭,人反倒陷入了沉思。 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没说话,许县令正要问时三娘子却蓦地一拍巴掌,“好事儿!” 许县令刚呷进嘴里的一口茶汤“噗”的喷出来,而后便是一阵急咳,撕心裂肺。 “瞅你那点出息,这么多年真是每一点长进,我爹当初真是瞎了眼……” 习惯性的话习惯性说到这里,三娘子自己醒悟过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遂转了话头儿,“李林甫既然这么重视这件事,那我且问你要不要当面给他做个回禀?” 许县令捂着嘴把咳嗽强压回去,“娘子的意思是?” “当然要回,这是礼,也是你的机会,趁着这个由头搭上李林甫门子的机会,只要这一步走成,后面的还用我说吗?”,三娘子说着说着已经站起身往外走。 “去哪儿?” “库房!这时候不翻家底更待何时?” 许县令忙不迭点头的跟着去了,夫妻两个的背影竟然无比和谐。 宣阳坊,回到家的柳轻候把手续文书拿出来摆在书案上一份份看了又看,就跟后世高三考生第一次拿到高考准考证时一样,生怕名字写错了,蘸水打湿了,认真的有些小题大做。 “这就是唐朝版的公务员考试准考证了”,柳轻候小心拈起其中一份文件,这份文件上除了写着他的籍贯、年纪、良家子的身份之外重点是在描述他的外貌特征,身高啊,体形啊,以及眼眉脸型都有记录,不过就是太唯心了些。 落后,没有照相机的时代就是落后。看着自己身籍文件上的描述,柳轻候算是对这时代的通缉令彻底绝望了,尼玛就靠这样干巴巴的文字要是能把逃犯给抓住才是活见鬼了。 一高兴就容易神思乱飞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柳轻候正自得自乐欣赏的过瘾,房门开处常建陪着王昌龄走了进来。 “呦”,常建一眼看到那些文书顿即笑了,向柳轻候道了喜后拍拍王昌龄的肩膀,“你看无花被个乡贡生名额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再看看我,两进考场一事无成,跟我们比少伯兄你不要太春风得意才好” 说完,常建又看向柳轻候,“无花,你陪少伯兄说说话,戏场那边我实在是走不开,你知道的” “你去,我陪少伯兄”,柳轻候起身将王昌龄带到书房外的小花厅,笨拙的生着炉子。没办法,今晚看这架势没有酒肯定是不行的,而唐人又是不惯喝冷酒的,时令已进十月,酒不温温喝着容易拉肚子。 这活儿柳轻候没怎么干过,所以手就笨的很,手上脸上都黑印子一道道了炉子依旧没生着,他的蠢样子倒把闷着的王昌龄看笑了,“起开,让我来,你呀生就是个要人伺候的贵命” 柳轻候带着脸上的黑炭印子闪到一边,如释重负,自己没本事却拿酒撒气,“这是什么鸟酒,寡淡的要命,但凡酒要是够烈,哪儿还需要非得发炉子温着喝” 先后两次留饭杨达、王缙,结果却都因为没酒被鄙视了。第二次之后柳轻候就让九娘子给送些酒过来备着,小丫头对他还能不上心?送来的全是戏场中卖的最贵的三勒浆,还是一点水都没掺的那种。 三勒浆号称大唐八大名酒之首,源出于西域,也是八大名酒中最烈的。王昌龄熟练的生着炉子,还有暇伸手拍了拍酒坛子,“三勒浆还淡?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不会生炉子就不会吧,反正你有九娘子,万事辟易” 呦呵,这是说哥吃软饭啊!柳轻候很是不忿,“生炉子和九娘子有什么关系?” “有了九娘子还用你生炉子?要说无花你还真是好命,那九娘子看着是个天姿国色的俏佳人,偏又那么能干,生生把个戏场经管的风生水起,只需把她收进房中腰缠万贯指日可待,介时做个傲啸风月的团团富家翁多自在,你还考什么科举?” 这个话题没法儿聊,柳轻候穿越过来这么长时间早就看明白了,唐朝这些个诗客们是丝毫不以吃软饭为耻的,在人看来那可光荣的很。 一个个说起有钱寡妇时眉飞色舞,恨不得流口水的样子压根儿不敢让后世学生们看见,容易毁三观。 话说完炉子也生好了,王昌龄拍拍手放锅、添水、温酒一气呵成,那行云流水般的姿势一看就是标准的老酒鬼。 两人围着红泥小火炉坐了,柳轻候恨恨声道:“九娘子还差着月份才满十五,你说这话也不牙疼” 王昌龄闻言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都十五了还不收,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别怪为兄没提醒你,再晃晃过了二十,女人可就老了。男十五,女十三准予婚嫁,这可是当今天子亲下的诏令” 擦擦,这又是个没法儿聊的话题,明明是丧心病狂的事儿人家偏偏还有皇帝诏令和《唐律》的支持,万恶的封建旧社会啊,真是太特么禽兽了。 碰上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柳轻候只能黯然败退,“没有九娘子我也不用生炉子,少伯兄你等着,等我考完明年二月的科举后一定给你整出一款大冬天不用温也能喝的酒来” “行行,我等着”,王昌龄的语气很敷衍,脸上的笑模样也没了。 柳轻候一看就知道他这又是想到了自己的烦心事,自打他入仕进了秘书监以后隔个十天半个月就得找自己和常建吐吐槽,所以对他烦心的根由也很清楚。 热血青年一头扎进官场哪儿能一帆风顺,社会要不教教你怎么做人那还叫社会,官场要不教教你怎么做人那还叫官场?落差和心理冲击肯定是有的。 王昌龄的问题在于落差和心理冲击特别的大,这也是没办法,理想主义加大才子的超级文青嘛,适应过程可不就得是比一般人长,而且更剧烈更痛苦。好珍珠都是这么磨出来的。 柳轻候明白事情的根源,但问题是这些话跟王昌龄说过很多遍了,没用。这一点上唐朝跟后世没区别,人是活明白的,不是说明白的。 就着温好的三勒浆,一边干抿一边听王昌龄吐槽秘书监那些同僚们的龌龊不堪、鼠肚鸡肠。 终于等他把吐槽新材料抖落干净后,柳轻候一把按住王昌龄伸向酒瓯的手,“少伯兄别喝了,酒多伤身” 王昌龄一把甩开柳轻候的手,拎起酒瓯倒满酒樽一口灌下去,而后瞪着有些充血的眼睛盯住柳轻候,“无花,我决定了” “决定了什么?” “就你前几次一直劝我的,去地方任职,去州县,去个简单轻松些又能真正给黎民百姓们干点实事的地方,这腐朽不堪的秘书监,蝇营狗苟的皇城我是呆够了” 柳轻候放下手中酒樽,“决定了就好,不管什么决定总比没决定要好。不过我可提醒少伯兄你,即便到了州县,官场还是官场,你的性子,尤其是那看不惯就要说的毛病也得改改,子都曾经曰过嘛,要讷于言而敏于行,干永远比说更重要” 王昌龄摆摆手,“我记住了”。 而后或许是因为有了决定他的心情开始好转起来,并很快开始畅想下州县之后的美好生活。 对此,柳轻候只能在心中哀叹,看来刚才劝他那话又跟放屁一样了。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啊。 等他畅想的也差不多了,柳轻候终于抓住机会引导话题转到了科考上。距离明年二月的考试只有四个月了,他需要更多过来人的宝贵经验。 王昌龄没说什么经验,就着酒背起了《五经正义》,背一段后戛然停住看着柳轻候。 知道他是要试自己的默经,柳轻候顺口就接了下去。从《诗经》到《礼记》再到《春秋》,乃至佶屈聱牙的《尚书》,晦涩难懂的《易经》都没难住他。无论是截前、截后还是截中间尽皆熟极而流。 “默经已是如此,其它两科不试也罢。策论是官样文章,尽管把前人所写好文背他个二三百篇,上了考场再改头换面就是。至于歌诗,这对你又有何难?” 闻言柳轻候面露苦色,歌诗怎么特么就不难了,但问题是他这个难还没法儿说。谁让那首“相见时难别亦难”太脍炙人口了呢。 王昌龄总算是不喝了,把空酒樽在手上晃荡着耍玩,“你的考试功夫是够了,其他的就看考运吧”,随即又说了些考试心得,内容与蓝田许县令所说大同小异。 说完之后看看天色他也就起身告辞,说是明天就要到吏部走走,“人人都恋阙,都想在长安做官,我却主动要求去州县,这一遭吏部司的人得把我当傻子看了,傻就傻,某就要个快意” 一路送到院门处,王昌龄拉了一把柳轻候,喷着酒气道:“本朝科考首重扬名,能在考前声名显扬的就算中了一半,要不每年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干谒行卷了。你本声名已彰,若能在考前再加一把火给考官们提个醒就更好了,此事切切,你要用点心。” 送走王昌龄后柳轻候在院子里又站了好一会儿。王昌龄的意思是让他想办法在考试前再扬扬名声,这样紧随其后的考官改卷时就能占大便宜,毕竟这时代改卷是不糊名的。办法是好办法,但问题是怎么扬名? 哎,糟心哪,前后两辈子的公务员考试就没有一个能让人轻松的。 第九十九章 各家情势及过年 乡贡生名额拿到手后除了为牡丹之事回了一趟漏春寺之外,柳轻候几乎就没有出门,就连醉梦楼戏场去的都少,他已经慢慢找到了后世备战高考时不疯魔,不成活的状态。人很疯魔,备考的效率也很高。 不过他毕竟是与常建同住,又有萧九娘子隔三差五亲自来送食盒,加之不定期来访的王缙、杨达,总算不是完全与世隔绝。戏场以至于长安市井和朝廷中的事儿都能从他们口中听闻。 距离张道斌那次来过之后约半月时间,醉梦楼戏场进宫了一次为惠妃娘娘搬演小戏,因兴庆宫还在扩建之中,所以小戏搬演是放在大明宫,来看小戏搬演的嫔妃及宫人很多。 整场表演非常成功,惠妃娘娘也非常满意。自打两年前王皇后被废之后,武惠妃就是当今宫中最为受宠的嫔妃,身份地位摆在这里,满意之后赏赐的手面儿自然就小不了,醉梦楼戏场可谓是满载而归。 跟这些有形的赏赐比起来,柳轻候其实更在意的是这次进宫并成功表演带来的广告效应,以及由此给戏场上下工作人员激发出的归属感与凝聚力。 这次入宫表演可谓是从形式上向长安乃至整个天下昭告并确立了醉梦楼戏场在小戏搬演上的第一地位,这让近来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众多新戏场很难追赶,也使他们试图从醉梦楼戏场挖人的举动变得更加艰难。 在一个新行当里这一步的领先地位实在太重要了。醉梦楼戏场的生意由此也变得更加火爆,票价及内部诸多消费价格趁势调涨三成的举措居然波澜不惊的就被观众们接受了,看来观众们心里已经接受了醉梦楼就值这个价。 随之而来的便是收入的增加,距离收回成本投入已经非常接近,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不出意外,年后柳轻候就可以开始分红拿钱了,这让他的心情连续好了很多天。 戏场进宫表演那天,尽管大明宫里来看的人很多,但其中却不包括皇帝李三郎,人压根儿就没来。 这个消息是带队进宫的萧大娘子亲自上门告知柳轻候的,她说这个消息时强忍笑容的神情很明显,并且不时拐弯抹角的刺说某人小心眼儿,不过眼光却不错。 柳轻候听的很尴尬,后来实在忍不住之后索性起身把得意洋洋的萧大娘子强行推出了院子,尽管如此,大娘子那魔性的笑声依旧翻越院墙贯脑而入。 当天晚上的食盒是九娘子亲自来送的,看着她那脸上故作神秘的谑笑神情,柳轻候决定三天之内,至少是三天不要跟她说话,要不然就是自找调侃,此实非智者之所为。 戏场经营的很好,戏场之外跟柳轻候有关系的人则是各有不同。 王缙还是把柳轻候建言的话给听进去了,到中书省任职之后他保持了足够的低调。话几乎不说,该做的能做的事尽全力做好,反之则绝不逾越。言行都很中庸。 这让他在刚刚经过大清洗之后犹在动荡的中书省有了一个不错的口碑,上官们印象不错,同僚也不反感,对于一个刚进入新部门的新人而言,这开局不显眼,却很稳当。 王缙得以左迁中书右拾遗的关键人物张九龄有了新动向。太常寺少卿与他而言确实只是个过渡性的临时安排,赴任没多久便被调出京师出任冀州代理刺史,就此远离政治中枢。唯一可堪安慰的是刺史是流内四品官,他也由此正式跨入四品行列,距离中高级官员分界线的三品又近了很多。 张九龄离京赴任那天王缙是亲自去送的,据他回来讲说,那天的灞桥边是热闹非凡。朝中官员本已很多,白身士子们更多,当天当场吟出的赠别新诗不下百首之巨,柳枝则是多的马身上根本插不下,盛况空前。 只从这赠别场景大约就能看出张九龄虽是出京,但其官场前途却被普遍看好,而其行将接掌文坛盟主的态势也进一步彰显。 王昌龄出京了,是他主动要求的。王缙在闲谈间提到此事时还觉得不可理解,毕竟唐朝官员们的恋阙心理不是一般的深,只有拼命进京和不得已出京的,王昌龄这样的举动实在少见。 因是如此王昌龄的出京就异常顺利,甚至为了鼓励他这一举动,吏部还给他升了品阶,于是正九品的上阶的秘书省教书郎就此变成了从八品下的三门县丞。 因为在秘书省时跟同僚关系处的不好,王昌龄离京就显得很寥落,送行的人很少,且基本上都是柳轻候这样的白身士子。但他本人情绪却很高涨,不仅看不到一点离愁,意兴飞扬的跟那些离京要往边塞建功立业的士子们有的一拼。 要说最春风得意的就得数名利兼收的杨崇义了。张说罢相之后朝廷虽未大张旗鼓的更改封禅之封赏,但小范围内确实做了不少调整工作。 就是在这次调整中杨崇义六月份时拿到了一个勋官,且品级还不低。勋官无实职更无实权,同时也没有俸禄,但这些东西对杨崇义本就不重要,他看重的是勋官所带来的见官不拜,以及死后可以光明正大写在墓碑上的荣耀。 这个勋官到手意味着他社会地位的提升,意味着以后与官场中人酬酢时能更平等从容,而这正是杨崇义梦寐以求的。 名到手没多久利也来了,说来这倒跟王元宝关系巨大。王元宝果真是倒大霉了,这个霉大的几乎是身死族灭,虽然最终侥幸苟全了性命,但其所控制的商贾贸易却损失极其惨重,其中杨崇义就是咬到最大块儿肥肉的那人。 登门祝贺杨崇义得勋的那次柳轻候大醉,因为那天的杨崇义实在太热情也太动情,根本没给他保留酒量的余地。 事后柳轻候从汪大用口中隐隐绰绰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后宫,准确说是惠妃娘娘发挥了看似极小却具有关键性影响的作用。 距离近的大约如此,距离远的早已离京的裴耀卿那边也有消息传回。早在他当初赴任宣州的路上,宣州境内暴发大水冲毁河防,彼时之州衙因为没有朝廷诏令而不敢擅自征发徭役加以修复。 裴耀卿甫一到任当即雷厉风行的调集人财物力开始修复,结果工程开始没多久,朝廷左迁其为冀州刺史的诏令就到了。 宣州是中州,冀州则是上州,虽然都是刺史,但品阶却是不同,这分明是升官,常情来看赶紧走都来不及,但裴耀卿却因担忧河防工程而抗旨不行。 他居然就强留在宣州天天亲自上堤督工,就这他人还没走,宣州已有百姓自发串联要给他立德政碑。而在之前任官地济州,他的德政碑早已峨峨耸立。 听到这个消息柳轻候感慨了许久,并于当晚给裴耀卿写了一封长信,第二天交钱后借由兵部驿递系统寄给了裴耀卿。 就是在这各有所忙中时间飞快流逝到了新年,因无色放心不下漏春寺而执意不肯来长安过年,柳轻候过年就只能舍长安而就漏春寺。 这一次萧九娘子没有随行,尽管她很想,但话刚出口就被萧大娘子揪着耳朵给镇压了。小丫头耳朵足足被揪了小半个时辰,人也被骂了小半个时辰,以至于九娘子以后一听见“小没良心的”五个字就全身哆嗦,面如土色。 两个人在山里,还赶上无色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牡丹和马上,这个年过得怎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柳轻候实在无趣,加之懒病发作不愿去干侍弄牡丹的力气活,遂就延续着宣阳坊的生活节奏,读书、练字、写诗、背策论,只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才偶尔上山转转发散发散。 上元节三天一过完,柳轻候就迫不及待的要走。他发现自己就是个贱皮子,后世被钢铁森林逼的透不过气的时候天天羡慕山野悠游,恨不能老死于林泉之下。如今穿越过来反倒又嫌弃终南山中的冷清了。 对此他心中也是暗骂自己终究就是一俗人,隐居什么的只适合放在嘴上装装叉,真要当个日子过起来立马儿就怂了。 留下两百贯的钱财后正月十七一早回了长安,常建正窝在宣阳坊写《白蛇传》的后续剧本,他这也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 第一百章 李白及诗会 今年过年他仍然没有回家,就连柳轻候都佩服他的心可真够硬,从第一次到长安赶考,整整三年了呀,人就愣是忍得住,不搏他个金榜题名绝不回还。而且据他说这样的情况在长安举子中很常见,很多人即便混的饭都吃不上也不肯回。 由此,柳轻候想到了杜甫“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长安十年,也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一千三百年后以北漂为代表的诸多年轻人们,最终化为一声不明意味的长长叹息。 男人,不易啊! 他回来的第三天常建正式完成了《白蛇传》全部的剧本创作,并随即放手了醉梦楼戏场的小戏监管,开始与柳轻候一起全面转入考前冲刺,开元十五年的科考时间依着惯例还是在二月中旬,距离现在勉强也就一个月。 备考冲刺的间隙柳轻候也在想王昌龄所说点一把火的事儿,但始终没什么头绪,去年之所以能够声名鹊起是有花魁大赛这个抓手,今年实在没什么好由头。 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柳轻候反倒不愿在这个事情上太花心思,怕乱了心反而得不偿失。 一口气冲刺了二十天,这天下午常建忽有文友来访,看那人穿戴举止,出身似是有些来历的。 唐时的读书人好交游,结交朋友是他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尤其是没中进士出仕之前就更是如此。但后世宅男出身的柳轻候在这一点上却并不感冒,因与那人不认识也就没离开书房。 那人没坐多久就走了,随后就听到常建房中传来“好诗”的怒赞声,继而他的书房里竟是传出了诵诗声,关键的关键是他诵的那首诗还那么耳熟。 柳轻候起身出书房三步两步到了常建书房外,就听到里面愈发清晰的诵诗声: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见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 听着听着柳轻候不知不觉间靠到了门框子上,眼神以四十五度角空茫渺远的投注于远处天际。 天是蓝天,云是白云,但柳轻候看到的却是一间高中教室,教室里有个大男孩儿正捧着一本手哇啦哇啦的读着同样的《蜀道难》,嘴里有口无心的读,眼角的余光却贼兮兮的翻过书本落在侧前位长马尾女生的脸上。 那是多么完美的一击青春侧颜杀啊! 即便后世就隔了许多年,又穿越了这一千三百年,但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天的天,那一天窗外的云,那一天阳光的色彩、温度、乃至味道,还有那一刹那被侧颜杀击中的怦然心动。 “无花,无花!” 高中教室里的完美侧颜消失了,“啊!” “你是被我吵着了吧,我是有些失态了,不过面对如此佳作难免忘情” 柳轻候明知故问了一句,“谁的诗?” “剑南道李太白”,常建说完名字后自失的一笑,“你我这些日子闭门读书倒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可是近几日长安士林最为哄传的一件大事” 千古诗仙李太白进京了! 柳轻候按捺住心头莫名而起的激动,“哦,愿闻其详” 常建近乎是绘声绘色的讲述了其实他也是刚刚听来的那个佳话,故事的版本与后世熟知的如出一辙。 剑南道文艺青年李太白从山南西道安陆到了长安,随后投诗干谒于吴中四士之首的贺知章,而其所投之诗便是这首成名作《蜀道难》。贺知章一读此诗当即连连惊叹,“此真谪仙才也”,并出腰间金龟换酒与之痛饮痛醉。 贺知章是则天大圣皇后伪周朝的乙末科状元,吴中四士之首,自开元十年经张说援引以来先入丽正殿修书,随即转官太常少卿后升任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 论官职、论地位,贺知章都是当今文坛上仅次于张说的第二人,江湖地位实比张九龄还要高上一筹,更关键的是他现任的礼部侍郎乃是科举正管官。 得这么一位文坛大佬推崇备至,剑南道李太白几乎是一夜之间名动京华,尤其是在士林文坛更是引发无数瞩目,《蜀道难》也被纷纷传抄,几近于洛阳纸贵。 尽管这个典故早已在后世的课堂上听过,现在听来依然津津有味,开元三绝之首的诗仙李白果然出场不凡,“他也是来参加科举的?”。 柳轻候这一问也并非无的放矢,实是后世就有疑惑,唐朝以诗赋取士,李白却一生没参加过科考,委实是有些奇怪。 “他是干谒,不是行卷”,常建摇了摇头,“据闻其父乃是发迹于安西碎叶城的大豪商,商贾子弟怎么考?若他真是今科考生,贺礼部即便是为了避嫌也不会如此盛赞于他” 唐朝的碎叶城在后世都得是属于吉尔吉斯斯坦了。柳轻候遗憾的摇了摇头,这真是太可惜了。要是能跟李白同科考试,再侥幸同科高中,那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同年了,多帅! 常建看到柳轻候的表情倒是笑了,“他不能参加科举你该庆幸才对,以他之才到哪一科都是劲敌,每年进士科就取中那么点员额,功名场上是让不得人的”。 “等考试完了定要跟他见见面结交结交”。 这还是柳轻候第一次主动想要交游某人,常建当然凑趣,“好,我与你一起。对了,你去年花魁大赛上还用过他一首诗的,就是那那句被盛传的‘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事情说完柳轻候就要回书房,常建叫住他说起了另一件事。 原来刚才那人来访常建乃是邀其参加文会的,一并受邀的还有他无花僧。 柳轻候皱起眉头,“还有不到十天就该科考了,哪儿还有闲心参加什么文会?我不去” 常建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柳轻候,脸上表情非常严肃,“这是玉真长公主亲自主持的文会。长公主乃当今天子同母妹,备受圣宠,素好文学,她对每年的进士科录取有绝大影响。若不是得了她的赏识,开元九年的状元就该是张九皋而非王摩诘了” “张九皋?” 常建点点头,“对,张博物的胞弟” 我擦,张九龄的亲弟弟跟王维是同年,并且输在了状元之争上。但张九龄却非常欣赏王维,不仅将其援引回京且长期照拂有加,这关系乱的! 柳轻候突然感觉大唐好小,怎么哪儿哪儿都能扯上关系。 常建回身进屋拿出柳轻候那份请柬递给他,“我可告诉你,但凡能参加这个文会的都是本次进士科的热门。我到长安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接到请柬。外间多少举子眼巴巴梦寐以求,你倒还不想去了。” “去去去,你早点儿说清楚这些我不早就答应了嘛”,柳轻候顺手翻开请柬,见时间就在后日,地点是在玉真公主在城外的别馆。 玉真公主的别馆占地面积很大,修的也很气派,据常建介绍说当年睿宗皇帝为给两个执意出家的女儿修建道观和别馆可谓是不计工本,因为钱花的太多甚至引发了朝臣雪片般的弹劾,足见其靡费之巨。 但当柳轻候走在别馆中的时候除了觉得大,走着很累之外却没有半点惊艳的感觉,他现在多多少少也算是看明白了,唐朝的建筑最大的特色就是尚宽大,但若论精致还真差得太远。 后世连苏州园林都买票进去看过三四回的,感受过那些园林的精美巧思之后再来唐朝园林,哪怕是公主别馆除了大之外也很难惊艳,更不可能生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那种心理冲击。 再则就是时间不对,阴历二月的长安依旧冷的跟个鬼似的,草是枯的,树木光秃秃,能好看才是真见鬼了,这实在不是举办文会的好时节。 一百零一章 小出了个风头 所以当柳轻候看到那些穿着一袭春衫来参加文会的举子后心情就很好,让你卖俏,装叉装成个傻叉了吧,该! 文会的举办地放在别馆一处轩敞的大厅中,其中一半的位置陈设着单席小几,小几的旁边则排着一列长几,上面安放着好多套笔墨纸砚。 柳轻候默数了一下小几的数量,四十五张。此时大约已有二十余人抵达,除了他之外穿的都是一色的士子襕衫,二十余人大多散处在大厅的另一侧,还有些不畏严寒的在厅外四处徘徊打量,显然是在为稍后的作诗作文做取材的准备。 看到这一幕柳轻候有些紧张了,他从未参加过文会,一上来就搞这么顶级的不能没有压力。再则原本就是想来凑个热闹,敷衍一下不得罪人就行了,却不知道这即席赋诗是不是每个人都得写。 用别人的名作吧解释起来太麻烦,自己写吧,自信心严重不足啊。今天能参加文会的除了他之外无一不是声名已彰的才子,跟他们比作诗,这不是要命嘛。 跟这种拼才思的文会比起来,柳轻候其实更愿意在考场上写诗,那样的话他的自信反倒更足。毕竟唐朝科考中只考律诗,律诗以法度谨严著称。法度越谨严可供依循的规矩就越多,同时也意味着最好学,按规矩来嘛。 哪儿像这种完全看自由发挥的文会,古体近体不分,五言七言,甚至是四言都行,十八般兵器乃至奇门兵刃想怎么耍就怎么耍,防不胜防啊。 再则考场上的律诗是限题限韵限时间的,大家都捆着手脚搞,最终整出来的东西也就容易被拉平,高也高不到哪儿去,低也低不到多少,这就好弄了嘛。 要不咋说科场之上难出好诗呢,唐朝著名的大诗人基本都参加过科考,但要么就是考不上,要么就是考很多次才考上,杜甫两次没中,韩愈考了四五回才中,孟郊更是整了十几回才整上。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超牛诗人们的代表作中没有一个是科场诗,甚至他们的科场诗流传都流传不下来,这其中岂能无因? 想到这里柳轻候就忍不住吐槽,最烦这种文会诗会了,既然跟今科科举有关,那你就按规矩整律诗嘛,不按规矩算什么好汉?真当哥经典名作背的少是吧。 因为来的人都是已经扬了名的,难免都有些自矜。除了本就认识的还亲热些之外,陌生的都爱搭不理,更别说主动结交了。科考还没开始,对手心态已经出来了。 不过这种有些疏离的氛围正合柳轻候心意,他现在学写诗是为了科举后改变身份从而求得更大的自由,可没指望以后要混大唐的文学圈子,谁爱搭理那么多人哪。 除了李白、王维、王昌龄、孟浩然这种级别的真牛叉之外,其他诗客你们不搭理哥,哥还懒得理你们呢。 走走晃晃看看,时间就混过去了,其他应邀而来的人也都陆续到了。今天文会采用的是单席制,一人一几入席坐定之后,左侧首位那张小几前依旧空着。 “不知这人是谁,摆的好大谱”,柳轻候正自想着时,就听泠泠三声玉罄清音响起,大厅前席的屏风后鱼贯走出几人来。 当先那人是个女子,身上穿戴虽做黄冠打扮却精美异常,年纪看着在二十六七岁样子,容貌不错,但更胜一筹的却是其举止间透出的雍容华贵气度。 这女子从穿着到气度的辨识度实在太高,柳轻候一眼看过便知她应当就是别馆的主人玉真公主了。 几人在主席坐定,介绍过后果然如此。至于陪在她身后的三人,年老的那位是集贤院学士徐坚徐元固,稍年轻些的两位则分别是右补阙韦述及驾部员外郎王翰王子羽。 这三人的名字柳轻候都听过,知道徐坚是因为他实际执掌着当今朝中级别最高的书院集贤院。其人虽并不以诗见长,文章却极好,尤其是史学功底堪称大宗师,加之年纪老大在文坛地位非常高。只要是读书人都听说过他。 右补阙韦述也是书院官,其人出身于四姓中的韦氏,同样长于修史,上次常建所说正在修撰《开元谱》的就是他,可谓本朝史学界之中坚,名声亦大。 不过最能引起柳轻候兴趣的却是驾部员外郎王翰王子羽。没办法啊,他的那首“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凉州词》实在太脍炙人口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啧啧,看看这血色的浪漫,确实是太漂亮了。 就不说玉真长公主皇帝同母妹的身份,单是徐坚、韦述、王翰三人与会,便可看出此次文会的规格之高。 玉真当人到后,酒菜便流水般送上来,饮宴随即开始。这时有乐工及歌儿舞女鱼贯而入轩厅开始歌诗,一首唱罢席中必有一人起身做自我介绍,柳轻候这才看明白原来歌儿舞女们唱的都是在座众人当下传扬最广的代表作。 这种介绍的方式倒真是别致,唐朝人真会玩儿。 柳轻候边吃边听,却始终没听到一首能在后世脍炙人口的。这要么就是写不出来,要么就是坐中才子们得以流传千古的代表作还未曾问世。 柳轻候因把今天的文会看的淡,只存着应付的心思,所以表现的就随意自在。又因为早上走的早没好好吃饭,腹饥之下此刻面对身前小几上的酒食也就没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不想家。 他的这种随意实跟其他士子们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肃肃然如对大宾形成了鲜明反差。 眼瞅着肚子已填饱了七八分时,又一位士子自我介绍结束,随即就听歌女慢拢琵琶放声歌道: 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落人。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此诗一出柳轻候放下筷子向旁边坐着的常建挤了挤眼睛,“好诗,好诗!” 此时常建的经典名作《题破山寺禅院》还未曾面世,流传最广的倒是这首下第诗。诗是写于开元十三年第一次落第后,表达的是落第举子无颜还乡,只能滞留长安的落寞与苦涩。 这首诗要说有多好却也未必,但其却实实在在写出了落第举子们普通的共同心声,是以传扬的很快也很开,实为常建博得了不小的名声。 因是与会人多,而唱这些歌诗的目的又主要是为了引荐,所以为节省时间歌儿舞女的歌诗都是一遍,而非青楼楚馆中惯常的三叠。 一遍唱罢,早已做好准备的常建起身自我绍介,待其介绍完毕将要坐下时,此前只是举樽邀饮却从未开口说话的玉真公主蓦然含笑道:“好一句‘耻作明时失落人’,失意而不失志是也!既怀此心,金榜题名不过早晚间事。 此外,前次醉梦楼戏场进宫,惠妃娘娘对你所写的《白蛇传传奇》颇为欣赏,谓之才气纵横。常生宜当勉之,来,饮胜!” 要么不开口,要么一开口就是这么大一段,且其中的欣赏之意可谓溢于言表,更别提话中还夹了个宫中宠妃第一的惠妃,玉真长公主此言一出,满座目光都集中到了常建身上,尤其是那些士子们艳羡的毫不掩饰。 这个文会本就是长安城中焦点所在,每次会后谁得了赏识,谁被评说了什么都会被传的沸沸扬扬,甚至还有很多好事者将之解读为进士科风向标,神奇的是从事后结果来看,这个风向标之说居然还真挺靠谱。 如此背景之下,与会举子们的艳羡也就可想而知,而常建面对玉真邀饮时有些手忙脚乱的小失态亦是情有可原了。这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酒不醉人人自醉。 常建为了科举已在长安滞留三年,今日能有如此际遇柳轻候实为他高兴,所以玉真邀饮常建时他也就不要脸的举樽喝了个蹭酒,快美异常。 放下酒樽、常建谢过落座之后,歌儿舞女已是重整琵琶再弄弦,不过这回唱出的却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脸上犹自带着激动潮红的常建有样学样,也贼兮兮侧身过来挤眉弄眼的说着:“好诗好诗”,柳轻候回了他一个很假的笑容,这货激动过度确实是有些失态了,因为当下这些促狭的动作平日里他是打死都做不出来的。 歌儿舞女这两句一唱出,场中所有人的目光便自然而然转到了柳轻候身上。没办法,自去年年末花魁大赛第二场之后这首诗实在是太火了,而紧随其后的醉梦楼戏场小戏搬演又将它的热度一直延续到现在。 如今,无花僧夜梦遇仙的传奇戏码不仅是在士林文坛,就是市井之间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照这趋势发展下去,夜梦遇仙必将逐渐成为文人口中的典故,市井口口流传不衰的传奇,后世学者们研究唐传奇时总算又能多添一则材料了。 到这时再吃吃喝喝就委实太不像话,柳轻候也只能放下筷子,略整僧衣后正襟危坐,露出八牙标准笑环视众人。 原想着毕竟是只唱一遍,这样的惺惺作态很快就能结束。却没想到到了这一首时怪事出现了,一遍之后居然没作结,琵琶一抹转入了二叠,随后又是第三叠,而且就连傻子都能听得出来,歌儿舞女们在唱这首时分明更加的投入动情。 一百零二章 我最深爱的人,伤我却是最深 三叠终于结束,柳轻候正要按规矩起身自我介绍时,却见玉真公主拈起身前几上小玉杵在一只同样玉制的磬上敲击了一声,磬音空灵悠远,也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 “歌儿舞女们虽身份低微,但常年歌诗下来却是自具品鉴之才,因缘于此,今日诗会前贫道准他们自择三首以三叠歌之,而今这第一首已水落石出,果不让人失望,来呀,给歌者赐酒以赏其慧眼之功,我等且同饮为贺” 玉真一声令下,当即便有在旁侍宴的仆役给那歌伎送去满斟的酒樽,歌伎敛身为礼谢过之后以袖遮面尽饮之,与此同时众人也随着玉真同饮了一回。 玉真饮完放下酒樽后眼神落在了柳轻候身上,柳轻候与之略一对视后明白了意思,起身按程序自我介绍,只不过这回介绍的可不是无花僧,而是用的他在后世的本名——蓝田县学学子、乡贡生柳轻候。 玉真抿嘴一笑没有说话,倒是那王翰王子羽疏豪的捧起或许就没放下的酒樽朗声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那夜梦遇仙之李商隐是真是假且存而不论,单说歌诗,这一首‘相见时难’实为大唐开国以来写儿女子情事之最佳篇。” 王翰官职不高但诗名却大的吓人,在高适、岑参等人还未崭露头角的当下,他实是名副其实的边塞诗第一人。他这样的人当众给出了开国以来写儿女子情事最佳的品评,份量之重已毋庸多言。 继常建之后,举子们如箭的目光又齐刷刷集中到柳轻候身上,艳羡之浓烈犹胜于玉真公主对常建的青眼赏识。 这时候作为焦点的柳轻候真是说多错多,干脆什么都不说,只起身向王翰躬身为谢。 王翰捋着颌下胡须点了点头,话却是还没说完,“据闻平康坊花魁花寻芳不慕金钱独爱才子,为了你清白自守,矢志供你进学却屡屡遭拒,此事可是有的?哎,好好的风流佳话却偏要煞风景,诗是好诗,可惜人终究是缺了些风流根骨” 我擦,你老人家要八卦好歹也看个场合呗,现在时候和地点可都不对啊。柳轻候没有解释花寻芳就是个戏精,又躬身一礼而已。 琵琶再响,歌声又起,与会众人此地介绍下去,其间徐坚与韦述也先后说了话。 徐坚偏好感慨华年易逝之作,对初唐刘希夷之《代悲白头翁》推崇备至;韦述则独爱咏史,好以西晋太康时左思左太冲的《咏史八首》勉励诸生,其余两首三叠之诗也不出意外的就诞生在这两类之中。 最终所有与会举子们自我介绍完毕,曲收歌罢,隐约之间众举子们似乎也已有了三甲之分。柳轻候心里只盼着诗会若能就此结束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可惜他这想法注定了是一厢情愿,介绍完毕,众人吃喝的也就差不多了,玉真长公主一敲玉罄,请集贤院士徐坚为文会出题。 这本就是他们私下里商量好的,是以徐坚也没有多推辞,说了一番圣天子在朝四野咸安之类的诵圣话语后定下了诗题。 众举子一听到题目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皱了皱眉头,诵圣也就罢了,还指定非得是宫体。老大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啊,自初唐四杰和陈子昂极力革新诗风以来,表现范围极度狭窄、且过于重形式而轻内容的宫体诗早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样的顶级诗会怎么能写这样的诗?传出去不是笑话嘛。 再则,自吴中四士之一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后,宫体实已是没法儿写了,他都写到极致了嘛。这题目当真是让人无语的很。 柳轻候心里也在擦擦,没办法,谁让徐坚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正是宫体大盛的时代,谁让人如今又掌握着话语权呢。 只是这宫体实在没法儿弄,练没练过,后世里背下的也就是隋炀帝和张若虚的两首《春江花月夜》,当下就算想不要脸的“借”一首都没有,这可怎么整? 更要命的是刚才又被抬得太高,这一遭若是太差,那可真是下不来台了。 为什么不是律诗?为什么不是律诗啊! 自学诗以来便专攻律诗的柳轻候只觉嘴里发苦,狗日的宫体出现的时候律诗都还没定型,宫体愣是比律诗更早,真真是坑死爹了。 正在他跟其他举子们一样绕室徘徊,凝聚诗思的时候,一个带着些后世四川话腔调的声音自轩厅门口处响起,“剑南道晚学后进李白来迟了,愿自罚三樽,恕罪恕罪!” 这一句先声夺人自然吸引了所有目光,柳轻候心里咯噔一跳,瞬间血液流速都似乎加快了不少,李白,偶像啊,偶像来了! “唰”的转身过去,就见轩厅门口中正有一人昂然而入,其人全身的衣衫佩饰均极为华美,年纪望之约在二十五六之间,最夺目处是他腰间悬着的那柄宝剑居然不是文士剑。 “他就是剑南李太白?” “李白,写《蜀道难》那个?” “原来是他” 低低的议论声纷起,柳轻候却全不在意,此时所有注意力都在李白身上,偶像啊偶像,我要不要喊他名字,要不要现在上前请他签个名,签名的话要签在哪儿才好? 偶像偶像,我爱你,啊啊啊啊,我爱死你了! 挤开身前举子站的更靠前些,也就将李白看的愈发清楚了。他是中等身量,五官偏于巴蜀之地的灵秀,人其实并不高大,但胜在内心强大,那股子发自体内深处的自信使他神采照人,顾盼之间意态昂扬。 好好,没失望没失望,李白果然就是李白该有的样子。啊啊啊啊,我太幸福了,偶像果然是偶像,你看他走路的姿势都那么帅气逼人。 李白大步走到玉真长公主等人座前行礼,言说因来时所乘马车在路上断了轴所以才会迟到,绝非心有不敬,说完便即诚恳请罪。 这时,柳轻候与众举子才知那张自开宴以来便一直空着的小几竟是给他留的。 诗会是风流雅事,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不会当真,玉真也是如此,点点头后还笑着问了问他的安全。 待玉真说完,王翰便笑着提起了自罚三樽之事,李白真个是豪健爽朗,连酒器都没换,就用王翰的酒樽咣咣咣连下了三大樽,而后提樽一照引得满堂喝彩。 柳轻候的叫好声之大差点把喉咙都喊哑了。啊啊啊啊,我太幸福了,偶像果然是偶像,你看他喝酒的姿势都这么豪情帅气。 李白放下酒樽以目光将众人环视一遍后面向玉真长公主道:“后学此来欲讨一公道,还望长公主允准” 他此言一出不仅是玉真,厅中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玉真笑言道:“要什么公道你自去讨,只是这里乃是诗会,可容不得你舞刀弄剑” “岂敢岂敢”,李白谢过后,转身注目众人,朗声道:“无花僧可在?”,嘴里问着,眼睛其实一直就盯在柳轻候身上。 偶像这是在叫我啊,啊啊啊啊,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只是他叫我干吗? 柳轻候上前两步离开人群,先向李白躬身一礼,“未知太白兄唤我何事?” 李白也上前几步到了柳轻候面前,“去岁花魁大赛中醉梦楼歌伎唱了一首‘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此事可是有的?” 柳轻候点点头, “事后有人问这诗是何人所作,无花僧你说是剑南道青莲李太白,此事可有?” 柳轻候再度点点头。这本就是你的诗,我为偶像你扬名而点赞转发纯属心甘情愿,不用谢啦! 李白再度上前一步,“入京以来我曾拜访过在户部任职的乡贤,确定剑南道中以青莲为名的乡社就只有一个,而青莲乡中名李太白者亦只有我一个,只是我这个李太白却从未曾写过‘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王翰赫然而起,满脸的不可思议,“什么,那首诗不是你写的?” 议论蜂起,内容跟王翰的别无二致。这可不是一首一般的诗啊,自去岁花魁大赛的盛况之后它早已哄传开来,成为每提边塞便必然绕不过去的名篇,从去年至今不知有多少歌儿舞女唱过。 尤其是前段时间随着两位领军大将相继进入政事堂,又不知有多少受此激励的读书人是吟唱着“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慨然离京的。 这样一首已成风潮的佳作名篇就是想低调都难。但它偏偏就出了奇事,第一个传出它的无花说是李太白写的,但正主李太白却不认账,而且看样子还为此非常生气。 嘿,今天可是看着新鲜了,历来只有争诗的,譬如初唐时的宋之问为了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名句甚至不惜闷杀外甥刘希夷;但谁也没听过这样让诗的,而且还是如此已经脍炙人口的名篇。 这哪里让的是诗,分明让的是名声,名动天下的大名声啊。 读书人中有不好财的,有不好色的,但鲜少有不好名的。这首诗关涉的名声又太大,一时间轩厅之中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柳轻候身上,也不知多少人心里或许在喊,在吼,在咆哮,不要给我啊! 柳轻候简直要哭了,此刻他心里正有无数头草泥马在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转圈子,我靠,我靠靠,我靠靠靠啊,偶像你是要玩死我嘛,我是你的粉丝,铁粉哪! 事情很简单,诗确实是李白的,只不过现在还没写出来,他把李白还没写出来的诗给提前传扬的天下皆知了。但问题是没法儿解释啊,没法说清楚这就是李白的诗啊。真尼玛愁死了都! 柳轻候哑口无言,李白气势大盛,目光逼视着柳轻候慨然声道:“此诗虽好,但李某却非掠人之美之辈,欲以诗名达天下,某掌中自有羊毫笔可用,不敢假于他人之手!” 叫好喝彩声大起,李白在彩声中气势益盛,“‘相见时难别亦难’是好诗,你却托名于夜梦遇仙之李商隐,‘愿将腰下剑’亦是好诗,你又托名于某,无花你究竟想干什么,藏头露尾非君子,自己写的诗为什么不认?” 说到最后气势蓄积到了顶点,李白最后这一问当真是义正辞严、气势如虹。不仅坐死了他是“相见时难”的作者,更是将“愿将腰下剑”也强行安在了柳轻候头上。 我最深爱的人伤我却是最深,进退我无权选择……偶像啊偶像,你看看清楚,我是你的铁粉,铁粉啊。 穿越者bug无法解释,而没有解释显然是在诗会呆不下去的,最终再度哑口无言的柳轻候只能团团一礼后落荒而逃,好在还有好兄弟常建陪着一起,使得场面不至于太丑。 回去的路路上常建既是奇怪,又是有火,“无花你到底怎么回事,既然能写出如此佳作,为什么就不认?” 柳轻候要疯,立刻,马上,“常兄,我对天发誓,那真是李太白的诗” “那他为何不认?” 柳轻候真是被逼疯了,“那是……那是他以后写的嘛” 常建气笑了,“噢,既然是以后写的那你怎么知道?” 疯都不管用啊,柳轻候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说是做梦梦到的你信吗?” “嘿嘿,你说呢?” …… 一百零三章 开考了! 仅仅过了一天,玉真公主别馆文会就因关注者众多而传遍了长安士林,只不过这次关注的却不是谁的诗最好,谁获赞誉最多,大家口口纷传的就只有柳轻候、李白两个名字,还有那一首“愿将腰下剑”。 剑南道李白舍名篇而不要的崇高节操大受赞誉,叠加《蜀道难》的春风可谓是一夜之间名动京华,其崛起之速,崛起的过程之奇丝毫不逊色于当年千金摔琴的陈子昂。 李白说完就是无花僧,噢,也是拜这次文会所赐,许多人才知道原来无花僧其实并不是和尚,人家叫柳轻候,现在已经入了蓝田县学,还是今科就要参加科举的乡贡生。 至于不是和尚为什么有法号,穿僧衣?体弱多病怕养不活寄养佛前嘛,这样的事情还少?回去看看谢灵运当年是如何寄养道馆的。 身份上只是小变化,关注一下也就没兴趣了。真正好奇的是这个无花……柳轻候为什么自己写的诗偏要安在别人名字上,他为什么就不认呢? 柳轻候的交游圈子不大,又赶上现在的敏感时节,想去问他那是自讨没趣。不过好在还有常建。常建在长安滞留的久,认识的人自然也就多,不少自忖交情的人实在好奇答案就跑去问。 于是文会之疑问也就有了答案,跟夜梦遇仙一样,这是柳轻候在梦中梦到李白写的诗。 此答案一出,闻着无不愕然,随即面面相觑,“你信吗?,而后皆同时摇头,心中暗道:“扯你娘的淡”。 一个答案所有人都不信,那这个答案就不是答案。于是问题依旧回到问题上,柳轻候写的诗,关键还是这么好的诗他为什么不认,而且还不肯说出真正原因? 想象力开始起飞,各种揣测纷纷出现,最终有一种说法获得了广泛的共识,并被大多数人认可并定论。 柳轻候写了诗又不认是因为他不敢,你看他从小体弱多病怕养不活,所以寄养到佛前弄个无花的法号当替身来骗阴司索命无常。 现在虽然勉强长成,却是怕天妒英才而折寿,所以纵然诗才无双依旧不敢用本名。这就好比谢灵运即便在道馆中一直寄养到十五岁成年,回家后也不许叫本名,即便亲如家人喊他也只能喊谢客,或是客儿。 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哈,天妒英才你都不信,那你好生看看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这四人那个不是才华既高成名又早,年纪轻轻就名动天下。 结果呢?才高而命蹇,官小而位卑且不论,四人年纪轻轻全部横死,可怜的连个老死床榻都没福分哪。 四杰距离现在才多久?有此可鉴之前车,打小就差点养不活的柳轻候焉能无惧?你看着吧,这诗他永不会承认是自己写的,不是怕别的,他是怕死!跟命比起来,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因为怕死所以不敢认诗,这个理由很强大很有说服力,且推理的过程非常符合逻辑及同理心。加之又有柳轻候已经成年却仍不肯脱僧衣蓄长发的行为做佐证,所以一经提出就哄传开,并被广为接受。 再议论到这个当前热门话题时,揣测与争议没有了,大家会心的相视一笑,嘿嘿声道:“怕死嘛,怎么认?” 要说这种说法有多深入人心,大娘子和九娘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寻芳客当作趣事来讲的谈资被两人知道后当即就急慌慌的来找柳轻候,而后九娘子哭的是稀里哗啦,大娘子则是声色俱厉。 两人说的内容就一条:无花,求你了,别再写诗了,终究还是命要紧。就算你每次都挂别人的名字,但阴司岂是好骗的?在关系到性命的大事上可不能耍小聪明。 还有,科考咱不考了,不仅是今年不考,以后永远都不考了,一上考场就得写诗,这总不能也用别人的名字吧?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守着醉梦楼戏场,要吃啥喝啥没有,何必拿命去开玩笑? 啊啊啊啊,无花,求你了,别再写诗了,啊啊啊啊! 求完无花,大娘子和九娘子又同仇敌忾的骂起了李白,得了便宜兜着偷笑吧,还要卖乖。没有我家无花谁知道你是哪个鸟人?也不打听打听就我家无花这种水准的诗在平康坊能卖多少钱,这可都是钱哪,李白你个瘟生! 柳轻候实在是咬着牙也听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真疯了,擦擦,不仅自己疯了,世界也特么疯了,要不不会如此荒诞。 老子只是想实事求是,只是不想搞乱文学史,只是想让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而已,怎么就成了这个x样子,我擦你个擦擦擦呀。 狗日的时空管理局呢,还不快滚出来捉bug。 最终的结果是没法儿辩也没法儿解释的柳轻候摔门而去,绕着宣阳坊坊街暴走不休。谁特么都别理我,哥恨全世界。 不管柳轻候恨谁,但在科考即将举行的当下发生这种事,客观带来的效果就是乡贡生柳轻候一夜之间冲上了长安热点话题搜索榜榜首,妥妥的头条。 排在热搜第二位的是“愿将腰下剑”这首诗;“相见时难别亦难”排在第三;第四是“夜梦遇仙”;就连第五都是柳轻候与李白之争详解版…… 影响力至此,这已经不是头条的问题,这特么分明就是霸榜。 无数行卷没能出头,正憋着劲想要在考前抓住最后机会冲击扬名的举子们对此黯然神伤,心中暗骂柳轻候个贼和尚实在太凶残,压根儿不给同道们留活路。 扬名已经一年多,现在声势又搞得这么大,参考本朝科考必扬名的惯例,再参考陈子昂当年千金摔琴后一举高中的实操经验,今科虽然还没开考,柳轻候已成为进士科最大热门,士林乃至部分市井百姓间最大的争议只在于他会考第几名。 这种情况下居然开始有应考举子请见柳轻候送行卷,渴望能得到他的一言之赞,而且这样干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早上门前都开始排上队了。 柳轻候感觉世界疯的更厉害了,他一个同样身份的应考举子哪里敢接行卷,这跟作死有什么区别?当下只能在大门外高挂谢客榜,言辞极尽谦虚到谦卑的地步。 万众瞩目之中,大唐一年一度的礼部试正式开考了。 开考第一天柳轻候起的很早,外面天色还黑的厉害。正洗漱时醉梦楼仆役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柳轻候看到送食盒的仆役稍稍愣了一下,他原以为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九娘子该会亲自来才对。 今天的食盒比平日份外大着一号,早餐很丰富,但柳轻候与常建对坐而食时吃的却都不多,而且还颇有些食不知味。 这尼玛高考还真是跗骨之蛆,后世躲不过,穿越回来还是躲不过。心里吐着槽吃完早餐后便是检查考篮。 礼部试准予带什么东西都是有明确规定的,笔墨纸砚之外尚有蜡烛三条,粗细尺寸皆是按照要求来,今天的考试中若天色已暗还没做完的话准予燃烛三条,三根蜡烛点完若还没做完则直接收卷轰出考场。 除此之外装的还有一些吃食之类,毕竟考试的时间长,不能不备,原本柳轻候还想着要带被褥、小火炉什么的,却被常建笑着给制止了。 听他这个老司机介绍过后柳轻候才知道自己是out了,唐朝的科考并不像后来明清时候,虽然也是三科三天却不用一直锁在贡院里,而是当天考完当天走,第二天早晨再来,每晚都能回家睡觉,自然就不会带被褥。 一百零四章 送考 除此之外,唐朝贡院的考试间里准备的有小火炉及茶瓯等物,如此考生自然就无须自备,言及此处常建还嘿嘿笑了笑,唯有进士科考生的考试间里才会如此,明经科都不行,至于明法、明算什么的就更不说。 柳轻候听的无语的很,难怪唐人科考独重进士科,这考场安排上都有赤裸裸的歧视啊。 考篮检查完毕,柳轻候与常建对视一眼开始动身。 出了院门,醉梦楼所属的葱油小车早已在此等候,两人正要上车时,帘幕一掀萧九娘子先从里面走了下来,她的确是来了,只不过却是躲在马车上。 虽然脸上带着笑,也对两人说了该说的吉利话,但九娘子强做欢容的表情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看的柳轻候是既感动又无奈。 这丫头还就是傻,外面天妒英才之类的传言居然就能真信,好像自己上考场就跟上刑场似的,愣是把个送考变成了送葬,要命啊! 常建谢过九娘子之后看了柳轻候一眼,当先上了马车。柳轻候无奈上前两步,轻笑着道:“不就是个考试嘛,今天好几千人考呢,放心吧,我死不了!” 听到个“死”字,九娘闪电般探手上来掩住柳轻候嘴巴,与此同时“呸呸”连声,忍了又忍,红红的眼圈里总算没有落下金豆子。 正在这时又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式样是同样小巧的葱油车。而后就见寻芳阁的仆役挑着灯笼从车里扶下了花寻芳。 虽然近一年来花寻芳这个名字始终和他绑在一起,几乎是人一说到花寻芳便必然会提到他,但柳轻候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花寻芳本人了。 此刻正袅袅而来的花寻芳全副盛装,她本就极美,如此盛装后走在朦胧的灯光里当真是美艳绝伦。 走到柳轻候面前见礼、说吉利话,而后让仆役拿出准备好的精致考篮,她这漏夜而来的送考看着可是比萧九娘子专业多了。 柳轻候指了指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考篮后没收她的,花寻芳早料到如此,也并未强求。 按照过去年余间两人的互动来看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够了,但今天的柳轻候却忍不住上前了两步,低声道:“我这个梯子用着还顺手吧,差不多就行了,你再这么架下去,小心到时候下不来啊” 花寻芳天然自带着媚气的眼睛毛刷刷的眨了又眨,而后便笑了,“你是我的梯子,我又何尝不是你的?大家彼此彼此吧。虽说高处不胜寒,但高处也是风景无限,好容易上来了岂能老想着下去?” 柳轻候也笑,“且等这三天考完我就去寻芳阁请花娘子留宿,届时却不知花娘子是留,还是不留呢?” 这个杀手锏一放出,花寻芳脸色立时为之一变。不过她随即就调整过来,眼角一挑柳轻候,媚意横生,“柳公子这般的俊逸英才要梳笼奴奴,实是奴奴年来日思夜想之事,岂敢又岂忍拒之。只是不知公子要了奴奴的清白女儿身后该如何安置?是留在寻芳阁,还是不留呢?” 我擦,好犀利!又一个妖精修炼成了哈,而且看她这资质,未来继续升级到黑山老妖级别当是轻轻松松。 人连“要了我的清白女儿身”都撂出来了,柳轻候还能说屁啊,别看他穿着僧袍,却没有玩捉妖记的本事。 你想耗那就耗呗,不怕冷不怕下不来就在梯子上呆着。但此刻话已不必多说,说也无益。 柳轻候转身回到自己马车前,见九娘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中暗叹一声上去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捏,口中低声说了一句,“傻丫头,还没看出来她是在利用我演戏啊?你越生气她可就越高兴。乖啊,安心在家等我凯旋归来” 时间上不能再多耽搁了,柳轻候说完又重重捏了下九娘子的小手后上了葱油车,吩咐起行。车窗外,九娘子正与花寻芳见礼,见礼时的那一笑眉眼如月,灿烂绝伦。 柳轻候看着的时候常建也在看,看完什么都没说,只是嘿嘿的那一笑又坏又意味深长。 马车没走多远两人就发现花寻芳的葱油小车也跟在了后面,对此常建依旧没说话,依旧是嘿嘿一笑。柳轻候则撇了撇嘴,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人都已经修炼成妖了,今天又怎么会放过贡院前那么好的表演舞台? 马车出宣阳坊转入朱雀大街后灯火一下就多了起来,越往贡院方向走灯火就越密集,道路也开始拥挤,路上开始有京兆府派出的衙役在维持秩序,及至到了贡院龙门前的广场时天光已经大亮。 柳轻候下马车时站在车辕上看了一眼,“好多人!咦,怎么还有那么多外国人?” 在后面的常建轻轻推了他一把催促着,“别大惊小怪了,快下。外国人?你是说那些域外胡貌的?他们也是考生!只不过我们这唐国出身的是乡贡生,他们这些域外来科举的则是宾贡生”。 擦擦,这是外籍生啊!柳轻候也算长了个见识,“那他们跟我们一榜?他们若是考上又如何?” “乡贡生是一榜,宾贡生又是另一榜”,下了车来的常建正在整理衣裳,口中随意道:“考上自然是授官呗,皇城里各部寺监里宾贡生出身的可不少。国朝自太宗起便是四海兼爱如一,科考授官自然也不例外” 两人提着考篮往龙门前走,边走边闲聊,柳轻候远远看着那些有意聚在一起的宾贡生总觉得怪怪的,“那他们考什么?” “《五经正义》是必考的,其他跟咱们一样,明经明法明算明书,报什么考什么。不过据说他们改卷时更松动些,毕竟是域外之人嘛,不容易,何况又是另立一榜也就没人跟他们计较了”。 柳轻候耳中听着心里却蓦然冒出个念头。现在正值盛唐,大唐与周边各国,譬如新罗往来无碍,若是消了唐国身籍迁居新罗,到时候再以新罗士子的身份回唐参加科考,这宾贡生可比乡贡生占便宜多了。高考移民哦! 一念至此,柳轻候嘿嘿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柳轻候本待要说,但这时两人已到了距离龙门不远的人群密集处,看看周围那么多贡生后终究是忍住了,“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到了这里就不再往前走了,静等着开龙门后列队就是。两人刚放下考篮,感觉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一边看他们,一边往他们身后逡巡。 两人不约而同转身回头,就看到盛装的花寻芳正站在身后不远处。 见柳轻候转过身来,花寻芳当即肃容敛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而后说了一番祝愿科考中第、金榜题名的吉利话,与此同时还不忘谆谆嘱咐了不少考场中的注意事项。她明显是提前问过并有所准备的,嘱咐的既在情在理,又细致贴心。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花寻芳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一场戏演的真是极好极好的。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她都已经修炼成妖精了,演技自然不会差,加之她那刻意盛装后愈发出色的容貌,款款深情的眼神,细致温柔的举止,这一刻站在贡院龙门前的她完全彻底的把自己整成了女神。 每一个科考举子都会在梦中渴望过的那种女神,只爱才华不爱金钱,最适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女神。 只从周边渐渐沉寂并最终到了鸦雀无声的反应就知道花寻芳这一手戏有多惊艳,相信这一幕必将成为今年科考最具传播热度的花絮,同时即便过去很多年后,相信还会有亲眼目睹的考生津津乐道。 柳轻候心里腻歪死了,这个妖精,真特么是个妖精啊,哥就想做个安安静静的考生而已,你给哥整这么一出,这不是添乱心里添堵嘛。 一百零五章 该死的避讳,该死的炉子 心里烦的要死,众目睽睽之下还不好表现,人都把自己装扮成圣母了,你还能怼她?只要一怼,她脸上顺势就能整出个梨花带雨的造型,心里怕不要笑死。 这奥斯卡最佳配角奖绝逼不能要。柳轻候也自笑着,并尽量笑的温润如玉的走到花寻芳面前,抬手挑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千娇百媚的脸。 花寻芳稍稍低倾以倍显温婉的脸刚被柳轻候挑起,顿时就转换成了含羞带喜的表情,我靠,瞅瞅这神演技吧! 飚戏,必须得飚戏!柳轻候也笑的愈发温润,嘴里却是从齿缝间挤出仅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微声,“行,你狠,有本事你给大爷再来个精彩点儿的”。 原本是想发狠将军,但话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花寻芳的眼睛里骤然爆出的那一抹光亮简直灼人。 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啊,花寻芳居然就那么粲然一笑挤进柳轻候怀里伸手拥住了他的脖子,而后点着胭脂的红唇准确印在了柳轻候嘴上。 伴随着她这个动作,周遭围观者中响起一片“咝”的整齐抽气声,太特么香艳,太特么勾人了。 “是花寻芳” “无花僧!” “夜梦遇仙那个” “不是和尚,他叫柳轻候,京兆府蓝田县乡贡生” “才子佳人,风流佳话啊” …… 我在大唐的初吻哪,没了!柳轻候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简直让他抓狂,这时四唇已经分开,“你真疯了是吧?” 以前再怎么市井传言也毕竟只是传言,只要是传言就总还有转圜余地,但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嘴却是把传言给坐的实实在在,这对花寻芳是不利的啊。 柳轻候之所以刚才敢那样说就是吃准了她不敢,却没想到这女人居然疯的连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了,她对自己都这么狠,分明是要把两人往死里绑然后再往死里炒的节奏了。 四唇分开处,后退两步的花寻芳面若桃花,“柳公子有命,奴奴不敢辞。再祝公子科场大捷,金榜题名”,说完福身一礼后转身而去,其所至之处候场的乡贡生们纷纷自发的让开道路,看向她的眼神则满是惊艳与欣赏。 一个不爱金钱爱才子,一个敢于在贡院前以惊世骇俗的一吻勇敢表白自己的花魁总是值得尊重的。 这才是真正的花中魁首,跟她比起来那些只知道委身豪富权贵的所谓花魁不过是皮囊俗物罢了,不值一哂,不值一哂哪! 狗日的柳轻候这个贼和尚好福气啊!哎,我什么就不早点来长安,以至于让他独占了这一枝春。 独占一枝春的柳轻候正在擦嘴,旁边常建踱步上来幽幽的说了一句,“还好九娘子没来” 柳轻候本就心里有火,更那堪常建再撩拨,正要怒目而视他时,就听贡院内一通鼓响,龙门缓缓开启,礼部官员、鸿胪寺官员以及一些皂服差役鱼贯而出。 礼部官员带着一部分差役整理乡贡生队伍,鸿胪寺官员带着另一部分差役整理宾贡生队伍,而后便开始入场。 所有考生中进士科是最先入场的,而在进士科之中又以京兆府为第一,所以柳轻候几乎是最早踏入龙门的一批。搜检当然必不可少,但跟明清时期几乎是斯文丧尽的搜检比起来,唐朝着实要宽松的多。 踏入龙门之后就见到了今科主考官贺知章。 跟以前都是由郎中主考务比起来,贺知章是以礼部侍郎本官知贡举,侍郎比尚书省各部四司郎中在品阶上要高出足足一品,单从此节就能看出科举地位的提升。 这是贺知章第一次知贡举,此刻他正带着大批考务官站在龙门里侧迎接考生进场。柳轻候刻意仔细打量了这位名动天下的吴中四士之首,脑海里则油然浮现出“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句子。 贺知章大约六十多岁的年纪,中等的身量有些发福,面目疏朗看着就是个豁达人,一部漂亮的胡须中夹杂着些微银丝。总之,他的形象与后世学其诗时的想象挺符合,是个很容易得人眼缘的老头儿。 贺知章注意到了柳轻候的眼神,看过来还了他一个淡淡的浅笑,这让柳轻候因花寻芳而郁闷的心情好了不少。 此后就是找考区找考棚,闹而不乱的场景跟后世高考差不多。最终在考棚里坐下来后柳轻候试了试里面的各项物品,而后长出了一口气,还行,比后世史书中所说的明清时考棚好多了,也宽敞多了。 最终,柳轻候的唐朝公务员考试就在这间考棚里开始了。 第一天第一场进士科考的是《五经正义》,考试方法是墨经。毕竟考试时间是一天外加燃烛三条,所以题量大的吓死人,《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无一遗漏,截前截后截中间的都有,看的柳轻候头皮子直发麻。 此时尚属于科举制度定型不久的初期,考儒家经典还只是考背诵功夫而不需要辨经,这是蠢功夫,也是真功夫,会就是会,不会则想编也编不像。 柳轻候拿到题目后先在心里一一默作了一遍,结果让他非常放松,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即便是最佶屈聱牙的《尚书》和最不好背的《周易》也都平平顺顺过了。 一遍之后柳轻候起身在考棚里好生活动了一番腿脚,而后开始打草稿,这其中尤其要注意的是许多奇古字繁复的笔画以及避讳字的缺笔,那真是错一点都不成,这也是为什么要打草稿的原因。 上古典籍坑爹,繁体字坑爹,神经病一般的避讳制度更是坑爹。 一口气将草稿打完后时辰早已过午,饥肠辘辘的柳轻候顾不得检查先忙着发火生炉子,结果这玩意儿他真是玩不转,火镰太难打,考棚里配的炉子又太小,忙忙糟糟好长时间也搞不定,还把心情搞的是心烦意乱。 又一次尝试失败后柳轻候果断放弃,边啃着冷硬的胡饼边平复心绪,而后是检查答案草稿,再一字一字认认真真的誊正。 柳轻候写完考卷上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长吐出一口气时竟感觉有些缺氧般的头昏眼花,这是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间太久,精神一直紧绷的缘故。与此同时嗓子里干涩的简直要冒火。 生不起炉子就喝不上热水,生水又断然不敢喝,整整憋了一天嗓子不冒烟才是怪了。 也是在放下笔之后才发现天色早已黯淡,柳轻候强忍着嗓子的干渴点燃一条又小又短的蜡烛开始检查,等他检查完毕,蜡烛也堪堪将要烧尽。 检查完之后那就是一秒钟也不能再忍了,交卷子出贡院后一路飞奔到距离最近的茶肆,灌的肚子里牛马般咣咣作响后才又回到贡院门前,等不多久常建也交卷出来了,两人相视一笑提着考篮坐上等候的马车回家。 九娘早已等在宣扬坊赁来的宅子外,身边依旧是早晨那个大号的食盒。柳轻候进门之后直奔厕所嘘嘘了好久才觉肚子轻松些,不过这稍一轻松饥火顿时就冒起来。 啥也不说了,吃吧。今天这一天里就晚上这顿饭还有点儿样子,吃完就犯困却还不敢睡,强打起精神学习生炉子。 考试还有两天,这个必须学,要不然撑不住的。 “有九娘子在就无需我越俎代庖了,今天着实是乏,我洗洗后就先睡了”常建个没义气的打着呵欠走了,柳轻候只能求教于九娘子。 九娘子的脸色很不好看,至于原因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是贡院前的事儿传回来了呗。 不过柳轻候此刻实在是没精神来哄她,好在九娘子总算还懂事,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没有闹着纠缠,两人一个教一个试,反反复复整了个把时辰总算是能顺顺利利搞定了。 而后勉强送走九娘子闩上院门,柳轻候连洗都没洗,一头扎在榻上就睡着了。 一百零六章 终于考完了 第二天早晨同样起得早,就着常建烧好的热水洗漱之后,趁着吃早饭的功夫柳轻候还特意烫了个脚,而后全身振奋的出了门。 谢天谢地花寻芳个妖精今天总算是没来,九娘子照样来送行,抓着柳轻候的手反反复复交代的都是一个意思: 今天要考写诗,你这情况本不该考不该写,既然执意要去那就好歹写差点儿,可万万不敢再写“相见时难别亦难”那种诗了,小心天妒英才啊! 这话听的柳轻候直翻白眼,一边的常建则窃笑不已。 往贡院,入考场,进了考棚之后柳轻候第一件事就是先发火生炉子,昨天的经历实在是太难受了,扛不住啊。 谢天谢地,萧九娘子的那些小技巧很有效,昨晚的练习也很有用,生炉子一次成功,柳轻候跳起来比了个v字手势,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外面全副武装站着的羽林士兵吓了一跳。 炉子生好后又一番小忙碌,粥就算是煮上了。柳轻候心中大定,这才开始看考题。 今天是科考的第二天第二场,考的是诗赋,具体内容是诗一首赋一篇。赋以西京为题;诗为律诗,五、七言均可,题为咏雪后初晴,限韵的韵脚却是平水韵中上平三江之“扛”字。 赋是一种介于诗歌和散文之间的文体,讲求文采与声韵之美,追求“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艺术效果,其最主要的表现手法就是铺陈排比,借景抒情。 帝京、皇都可谓是赋最传统的题材,西汉武帝时代甚至是赋之主流,历史上这个题材的赋作名篇极多,东汉张衡的《二京赋》,还有那个西晋时洛阳纸贵的《三都赋》都是典型。 以此观之,今科的赋题出的可谓是堂皇正大,足以保证每个考生都能写;但也正因为这个题材太成熟,经典作品也太多,所以想要写好很难。 律诗题咏雪后初晴也是个很熟的题材了,估计每个考生日常练习中都作过,但问题是考题中的限韵“扛”却是个典型的险韵,这一下子就把律诗题的难度提升了五倍不止。 律诗中的韵有所谓中、宽、险、窄之分,有些字极少,很难协音又不常用的就属险韵。平水韵中上平三江只有江、扛、窗、邦、缸、降、双、庞、撞、幢、桩、淙、豇十三个字,能入诗押韵的极少,甚至不少字别说押韵了,入诗都少见。 柳轻候将题目中限韵的韵脚看了又看,先是皱眉,继而眉间一松。这个考场诗不好写,尤其是想写好极难,这是坏事。 但当他换了个思路从坏事里看好事时那可就不一样了,正因为难写且写好极难,那考生的水平就会因此被拉平,这对他而言是大好事啊。 一念至此顿时心平气和。放下卷子以发呆的姿态开始构思打腹稿,赋这种极重形式美的文体其实只要范文背的够多,平时练的够多,写起来就不难,柳轻候主要花的功夫是在立意上。 在这一点上他借鉴了中唐之后唐宋八大家们对赋文体的一些改良,力避重文轻质而在文质并重上做文章,以立意而非铺张扬厉的词采见高低,总之就是既要词采华美又要言之有物,且所言之时位置站的还要高。 一篇赋文的腹稿打完时辰已近午时,这时小火炉上细炭慢火熬出的米粥也已淡香四溢,柳轻候就着米粥吃了两只胡饼,吃完额头出了一层白毛细汗,肚子既饱且暖,全身通泰。 吃饭也就是小憩,柳轻候放下碗趁着身体极佳的状态将赋的草稿一气呵成,写完后小声读了一遍,但觉音韵和谐,意犹未尽,实堪称习赋以来之最佳作。 满意的将之放到一边开始琢磨律诗,这个就真难了,跟特么拼字游戏一样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诗的琢磨,硬生生把古人写诗时的炼字锻句实践了个十足十,也实实在在体会到“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的心情。 写草稿,检查,誊正,再检查。等到柳轻候交完卷子,第二条蜡烛已经燃烧过半,今天这一场写的字比昨天少,但花费的精力却远胜于昨日。 走出贡院,柳轻候一连深呼吸了几口,又连做了好几个扩胸动作。 今天这场常建比他先交卷,而且早交的时间还不短,由此可见才子诗人在这吟诗作赋上确实是有着明显的优势。 结伴而回的路上两人都没有提考卷的事情,这是怕影响明天最后一场的心绪,回到家吃完饭依旧是早早睡了。 第三天第三场是考策论,柳轻候拿到题目的时候人整个的愣了一下,与此同时隐约能听到整个考场里一片的轻“咦”声。 这个题目是针对朝廷籍田括户的大政策。策论嘛免不得要对这一政策有所评价,对政策得失有所分析,对政策之所失提出自己的可行性建议。 籍田括户既然是朝廷大政,拿来做进士科策论题目当然没问题。让柳轻候发愣的是这个问题实在太敏感了,其间关涉着两党之争,宇文融与张说之争的缘起,乃至张说最后罢相其实都根源于此。 面对如此敏感的问题,柳轻候最感觉到问题的就是该如何立论?无论支持与反对都要命。 支持籍田括户要命的地方在于考官,且不说本科主考官贺知章深得张说信任与援引人尽皆知,单是其他各科考官十有八九皆属于朝廷的文学一派,以张说为首的文学一派可是明确反对籍田括户的。 这些考官现在是考官,考试一完自然就转成了阅卷官,面对与自己政治主张相悖的卷子他们会怎么做? 反对籍田括户要命的地方则在于这是朝廷已经行之有年的大政,从开元九年第一次提出至今已有六年,实际推行也已满了三年,成效显著,天子支持,要反对的话该怎么反对? 若再深思一层今年策论的题目为什么是籍田括户?那后面可供揣测的就更多了,反对会不会是个坑谁能预料? 第三条路径是和稀泥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的做骑墙派,最终写一篇花团锦簇却言之无物的废话文章。这个念头在柳轻候脑海里一出现就被他直接给否了,以进士科这么低的录取率,这种看似奸猾的搞法恰恰是最蠢的,策论连个立场都没有还策个屁啊。 柳轻候从拿到题目就陷入了沉思,一直思考到时近正午依旧拿不定主意,支持与反对就像两面墙把他困在了中间,只觉左也左不得,右也右不得。 时间一点点过去,柳轻候却全无打火生炉子的打算,肚子感觉不到一点饿,脑袋里乱糟糟的,心情也烦躁的厉害。 又迁延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柳轻候依旧一字未写,他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起身用考棚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湿淋淋的拿着冷胡饼就啃,啃的是咬牙切齿。 两个饼子吃完主意也已打定,不再犹豫了,就秉持中道而行,秉持本心而行。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以尽可能最好的方式表达出来就成。 前面思考的已经够久,此刻主意一定立时文思泉涌,以至于柳轻候在草稿纸上挥毫时不得不极力抑制情感。 古人写文时多好激情飞扬,柳轻候在这篇策论中却极力追求冷峻客观,甚至希望能实现后世所谓之零度叙述,也就是在创作中看不到作者的情感流露,让事实自己说话。 这已经是柳轻候在策略上所能追求的极致了。 援笔引墨,柳轻候首先开始回顾大唐逃户问题的由来。从贞观十六年太宗皇帝“天下括浮游无籍者,限来年附毕”的敕令说起;到高宗、武则天时代逃户问题越来越严重的现实;再到本朝天子继位之初“天下户口,逃亡过半”的残酷事实,以此奠定立论的坚实基础。 先写逃户问题的历史渊源及残酷现状,继而分析户口逃亡之原因。面对这一问题的分析时柳轻候毫无回避。徭役繁重、食封猥滥、吏治败坏等原因一一点名,甚至就连苛敛暴征,土地兼并也都径直点出。 这其中尤其是对立国以来的田令给予了批评,直言国朝田令对土地买卖的限制过于宽滥,不但永业田、赐田可以买卖,就连口分田在迁居和卖为园宅时也可以买卖,几无限制可言。如此一来土地兼并必剧,失去土地的农人焉能不逃? 策论的第三部分是分析逃户严重带来的危害,从政治、经济两个方面来说,因是早有共识之事反而着墨不多。 接下来就是对宇文融籍田括户的分析,这一部分柳轻候同样着墨不多,写法上更是纯以数据说话,籍田括户以来成效几何?可为朝廷增加岁入多少?可为朝廷增加徭役多少?一切以户部主官奏章中的官方数据为准,不妄言,不妄猜。 最终柳轻候策论的重头放在了最后一个部分,也就是查漏补缺上。在这一部分中他专注于三个问题: 一是关于逃户的去留。在此柳轻候主要的靶子是《科禁诸州逃亡制》,他认为《科禁诸州逃亡制》中强调逃户去留必须符合令式规定的要求是对朝廷籍田括户的极大阻碍。 强制遣返大量“据令式不合附者”归还本县,必将遭到逃户的反抗进而给括户带来很大的阻力与困难。 针对这一问题他提出了明确的建言主张:应在《唐律》的层面给朝廷的籍田括户松绑,应不再强调逃户的去留必须符合有关令式,应允许逃户就地附籍。 二是关于逃户的负担。同样是据《科禁诸州逃亡制》中规定,逃户附籍者应据令式差科赋敛,只是“免除今年赋租课役”,这种搞法实际是逃户受益极小,自然没有附籍的动力,即便勉强附籍也有极大可能是随后又逃。 因此,柳轻候在策论中极力建言应给予附籍逃户更多的照顾,这些人本就可怜的要死,朝廷也就没必要再与他们争利,要让他们附籍后真正安得了家,落得住户,能够稳定的生产生活,如此才是长治之法。 最后是关于安抚的问题。涉及到土地利益之争的大规模政策推行必然会引起社会的波动,在这种情况下严厉的籍括之后适当的安抚工作就必不可少,毕竟一张一弛方为治国的文武之道,有助于消除戾气,和谐社会。 第三场策论交卷时最后一条蜡烛也将要烧完,柳轻候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走出贡院,抬头看看贡院上空的满天星斗后长出了一口气。 我擦,唐朝版的高考加公务员考试啊,老子终于特么的考完了。 一百零七章 结果难料啊 “无花,一篇策论怎么写了这么些时候”,迎上来的常建,今天依旧是他先交卷,随他一起来的还有王缙和杨达,九娘子则坐在远处的马车上招手示意。 今天科考结束,他们都来迎了。柳轻候与王缙、杨达见礼过后几人分乘三辆马车往平康坊而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贡院前面实在太热闹,无论考完的还是来迎的又都有些激动,实在是喧闹的不像话,在那里见个礼还成,若要说话非得用吼的。 闹闹遭遭的景象在前往平康坊的路上不仅没有丝毫缓解,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众多士子或乘车、或结伴步行的赶往平康坊,不少人手中甚至还拎着考篮,也有在路上边走边就拎着个酒瓶子灌的,看来这三天大家都一样憋得够呛。 对于士子们如此放浪形骸的景象王缙与杨达都是见怪不怪,应试举子逛平康坊可谓出色当行,这样的情景每年二月都要上演一回,但凡在京中稍稍长居过一段时间的都知道。 柳轻候透过车窗饶有兴致的看着窗外群魔乱舞的图景,心里遥想着后世高考前,还有大学毕业离校前夜的疯狂,别看隔着一千三百年,考生其实都特么苦逼,今夜注定是个狂欢之夜了。 行至距离平康坊门不过三四百米时愣是走不动了,有仆役上前打问,许久方回,人挤的是气喘吁吁,头上的帽子也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据他回报,前方因有两起事故是以阻断了道路,考生打架的那一起事态正由单挑向群殴方向发展;另一起则是不知哪家贵公子的轩车压着了路人的脚后态度蛮横,结果被人趁乱起哄把车给掀翻挡住了路。 这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即便万年县或是京兆府的差役能及时赶到想挤进去也难。王缙与柳轻候对视一眼后笑着摇了摇头,“京兆少尹今晚必定要焦头烂额了,改道吧” 柳轻候闻言也笑,京兆少尹最主要的职责就是维持京城治安,宵禁之后的巡夜也是他当管,今晚碰上这么多憋着劲要发泄,要放浪形骸的举子们他能轻松才是怪事了。 费了好大劲马车才掉过车头,绕道由东市那边直接进北里,刚进北曲还是堵,及至到了中曲已经轻松的多了,这里几乎是整个长安消费最高的所在,不是那些个还在科考路上挣扎的举子们能消费起的。 马车一路直入醉梦楼,萧大娘子居然迎候在大门处,进门就是一通吉利话差点没把人给说晕了,并明言今晚几人宴饮所费全在她身上。 房间是早就留好的,几人落座之初没叫歌儿舞女佐酒,急匆匆三巡酒罢,王缙就问起了两人考试的情况。 第一场没什么好说,第二场柳轻候与常建都把考场诗吟了出来,常建所作大获赞赏,倒是柳轻候的则只得了个中平的评价。 听到王缙对柳轻候考场诗的考语后,常建便将那天早晨萧九娘子的嘱咐当众说了。 杨达听了居然连连点头,就连王缙也沉吟声道:“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子也曾言说要敬鬼神而远之,诗谶之事史不绝书小心些也好。以你如今之诗名,今科若要取你,这首中平之作不为妨碍”。 第二场说完就是第三场,常建与柳轻候将策论的文章框架做了简要说明。常建立论是站在文学派一方,也就是反对籍田括户;柳轻候尽管行文极求客观,但立论却是站在支持籍田括户的一方。 身为好友且是同院而居的两个举子竟然在持论上截然相反,这不就意味着要么两人都不中,要中的话则必定是二选一。想到此节,杨达紧皱着眉头看向了王缙,“今科这策论题着实刁钻,夏卿先生怎么看?”。 王缙如今任官的右拾遗是归属三省中的中书省,中书乃皇城最核心所在之一,消息自然灵通,杨达这是想探探风色。 孰料王缙也是皱眉摇头,既是回答又像自言自语,“怪哉,怎么会出这种题?” 柳轻候本也想从他口中知道出题人是谁,毕竟出题人出来了其对籍田括户的看法也就水落石出了,考试,尤其是这种策论考试从某种层面而言不就是揣测出题人意图的过程嘛。 但看王缙这样子也是一头雾水啊。偏偏这人是谁还没法儿猜,现在其实还处于科举制定型的初期,出题、判卷什么的随意性很大,可能性太多之下根本是猜无可猜,即便勉强去猜也只能是自寻烦恼。 最终王缙也只能叹了口气,“结果难料啊”。 眼见没有什么有用信息,刚刚考试完的柳轻候就实不愿再说这破事,这也太不狂欢了,当下便大声叫嚣着要歌舞助兴,并且点明是要节奏欢快热烈的健舞,或胡腾、胡旋均可。 晚上出来欢宴谁也不想扫兴,况且这还是柳轻候第一次主动叫歌儿舞女助兴,杨达、王缙这两个老司机很快就兴奋起来,他们不仅叫了歌儿舞女,陪酒的阿姑也没少。 不过他们三个倒是人人身边都有,柳轻候身边则空空荡荡的,不是没给他叫,实在是阿姑一进来见是他当即就捂着嘴在一边笑,人却绝不近身。任杨达怎么说都不行。 最终杨达只能笑向王缙道:“今晚着实是来错了地方,有九娘子和大娘子在,有哪个阿姑敢近你身?”。 王缙闻言与常建都笑了,“既然如此,无花你索性把九娘子叫来吧,你年纪早满十六,这风月场上倒也不必拘谨了” 柳轻候闻言笑了笑,“就这样挺好”,却没接要叫九娘子过来的话茬儿。我擦,你们这可是青楼狎妓啊,我若真把九娘子叫到这个场合来陪酒,那把她当啥了? 九娘子的出身在这个时代是个不容回避的硬伤,但不管王缙、杨达他们怎么看她,这样的事情柳轻候是绝不会做的,永远都不会。 见他执意不肯,王缙、杨达也不勉强,反正他们在一起宴饮的多,柳轻候身边空空荡荡的情况早就习惯了。 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歌舞扯淡,杨达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科考第一场前花寻芳那惊世骇俗的一吻上。 说完这件事有多轰动,这几天传扬的有多广之后,他便淫兮兮的问柳轻候花娘子香唇滋味如何,准备什么时候去寻芳阁把花魁给采了。那狎昵的语气、大胆的言辞还真是把柳轻候当个成年男人看待了。 个不要脸的老淫棍,柳轻候心里狂擦擦擦,面上只能勉力应付。就他后世那点子男女经验,放在杨达这样逛青楼比回家还自在的老司机面前简直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 而他但凡稍稍露出些不好意思乃至羞怒的表情,杨达个老淫棍顿时就会得到无穷乐趣般的哈哈大笑,就连那些阿姑们也都笑的花枝乱颤,场景就跟逗小奶狗似的。 王缙、常建面对如此场景虽未助纣为虐,却也没阻止,而且他们笑的一点也不比杨达少。 弄不赢,真是弄不赢哪!柳轻候心中哀叹,看来这科举就是个分水岭,是成年的标志,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小和尚了。 调侃笑闹中既然说荤话说不过,那就另辟蹊径在酒上反击,虽然杨达这老淫棍同样是个酒桶,但在这个战场上他至少还有反击,乃至战而胜之的希望。 原本只想着擒贼先擒王的单挑,谁料酒战一开就很难再控制规模,最终单挑变成了混战,王缙、杨达乃至阿姑们全都加入了战团,乱糟糟厮杀的天昏地暗,直至全军覆没连晚上在哪儿睡的都不知道。 第一百零八章 穿越也躲不过逼婚的单身狗 柳轻候在极度干渴中醒来,正要翻身坐起头却疼的要命,似乎整个脑袋变成了个干瘪的核桃,稍稍一动脑仁就能在脑壳里滚来滚去。 这几乎就是后世比较典型的酒精中毒症状了。 “什么特么的破酒,这是非得逼着哥自己酿啊”,柳轻候一边挣扎着慢吞吞从榻上起身,一边在心里跟自己发狠。 这时代娱乐实在是太匮乏,如此就导致宴饮特别的多,他却始终无法适应这时代的酒,每次喝醉简直能把人痛苦死,再想想以后的应酬就更是头大。以至于每次宿酒醒来都要发狠自酿。 坐起来之后头又是好一阵儿晕,晕过才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一间女子的闺房中,可惜屋内原本暗香浮动的空气却被一股浓浓酒气给污染了,气味之重自己闻着都难受。 看清楚屋内放着的那些小饰物后柳轻候放松下来,这是九娘子的房间。 自打去年被大娘子揪着耳朵也要执意搬出来单住后,她的房间中绯红色调就越来越浓,女性气息也越来越重。 “小丫头满十五进十六,开始长大喽”,柳轻候嘴里正嘟囔的时候,萧九娘子从外面推开门走了进来。方一进门鼻子就是猛然一皱,而后便去开窗。 也许是习惯了,反正柳轻候每次一看到九娘子就会懒病发作,明明渴的要死,身子却动都不想动。 “枉你还是个才子,怎么喝酒都喝不赢人家”,九娘子边手脚麻利的开窗透气,边口中随意说着,只不过她这话实在让柳轻候有一种想要暴揍她的冲动。 窗子悉数打开后,九娘子又去捣鼓了一下,随后捧着茶盏到了榻前。 柳轻候迫不及待的接过正要喝时却闻到一股肠胃想要翻江倒海的气味,“酒?” “啊!”,九娘子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你宿醉的厉害,现在正该喝点酒透透” 我……柳轻候简直要疯,手痒的再也忍不住了,闪电般伸出捏住了九娘子粉嫩嫩的脸蛋儿,“我可不是酒疯子,我要喝水,水!” 九娘子一下挣脱开,接过茶盏看了看后一扬脖子将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而后才去提茶瓯过来。 一连三盏冰凉的茶水下肚,柳轻候才感觉自己算是又活过来了。 “读书人交游多,酬酢也多,身边没个伺候的真是不成,醉了口渴夜里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九娘子口中说着,边斜眼去瞟柳轻候,眼风不经意间扫过散乱的睡榻,不知为何脸上竟是起了一层薄薄的晕红。 宿醉醒来身体发僵,柳轻候正起身活动着,没注意到她的神情,还以为她是在说书童小厮的事情。 这时代的读书人除非是穷的实在养不起,否则身边至少得有个书童帮着做杂事,早前不止一人不止一次的劝他也找个书童,或者雇,或者干脆就去人市上买一个却都被他给拒绝了。 书童一般年纪都小,做的事情却特别多,准备笔墨纸砚、背书箱子、生炉子煎茶……总之一天很少有能闲的时候。 “谁不是爹娘生爹娘养的,把个那么小的孩子买来,再使唤来使唤去,自己明明有手有脚还比别人大却跟个大爷似的动也不动,你说别扭不别扭?我不要” 九娘子莫名其妙的就不高兴了,“呦,好一个大慈大悲的佛菩萨,到别人就是不忍心,怎么到我这儿却心安理得的很哪” 柳轻候闻言一愣,再仔细想想九娘子还真没说错,当下心里就有些发虚,皮着脸凑到九娘子面前陪笑道:“咱俩谁跟谁啊,你又不是别人。以后你也使唤我,使劲使唤,咱俩互相使唤”。 九娘子似乎就特别喜欢他这副不要脸的样子,正听的脸上露出笑模样的时候,柳轻候“互相使唤”的话就蹦出来了。 小丫头当即脸上一红,头勾下去的同时口中啐道:“跟人喝花酒,酒量没练出来,这混账行子话倒是说的顺溜,若让大姐听见定要撕你的嘴”,说完,一扭腰勾着头出去了。 柳轻候真真是莫名其妙,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互相帮助,这没毛病啊。怎么……福至心灵的他蓦然间突然明白过来,眼睛瞬间瞪的老大,口中哀嚎道:“九娘子你个没羞没臊的快给我回来,你说你天天都学了些啥” 九娘子没回来,萧大娘子却蹿进来了,眼睛一扫犹自凌乱的卧榻顿时色变,伸手间薅小鸡子似的就用胳膊把柳轻候夹脖子箍在了腋下。 “啥,你们没羞没臊了?哎呀呀,我就说喝酒误事,偏偏还碰着个喜欢偷酒的,瞅瞅,酒后乱性了吧!既然事儿都做了,那无花你可得给老娘交代个明白话,说,啥时候成亲?”。 萧大娘子情绪亢奋,被她夹在胳膊下的柳轻候差点没被她胸前的雄伟给闷死,挣扎着极力仰起头,眼神无辜的要命,“姐,你想多了”。 误会说清后萧大娘子就有些怏怏的了,继而恼羞成怒,然后就得动手。柳轻候是太知道她了,自然就要跑,无奈门被堵住就只能在屋里腾挪,终究没能幸免,屁股被踹了好几脚,耳朵也就揪的红彤彤的。 最终的最终是两人坐在榻上喘气如牛,把个提着食盒进来的九娘子看的是目瞪口呆。 九娘子似是知道萧大娘子的来意,放下食盒转身出去给两人留了个说话的空间。 萧大娘子指指食盒,“你吃吧,边吃边说”。 “我还没洗呢,有事你尽管说,我听着就是”,洗漱所需屋里早就备好了,柳轻候也不见外,边洗漱边听她说。 萧大娘子说的是醉梦楼戏场分红的事情。刚提起话头她就先跑偏把九娘子骂了一顿,说小丫头是个没出息的,这本该是她亲自来办的事偏偏推到自己身上。 柳轻候听的直笑,同时心中也是惊喜。醉梦楼戏场是他后世加穿越的第一次创业,从前年在大慈恩寺看到小戏搬演后开始动念,一直到后来一步步变成现实,再到如今火爆异常,这里面着实倾注了他很多的心血。 如今所有的付出总算是有了回报,其间的成就感真是不言而喻。 骂完九娘子之后萧大娘子开始报账,到去年十二月底,醉梦楼戏场的前期投入便已全部回本并实现了几十贯的盈利。如此以来从今年一月戏场实际上已经可以分红。 此时柳轻候已经洗漱罢盛了一碗粳米粥喝着,他也没去看萧大娘子刻意摊的开开的账本,直接问道:“戏场如今一个月能有多少纯利?” “这个月还没到头,帐自然就没出来。上个月是八百七十三贯六百五十二文,跟去年十一月、十二月都差不多,每月或许有些浮动,但差别不大,就在八百贯到九百贯之间吧” “唔”,柳轻候点点头,心里乐开了花。 八百七十三贯六百五十二文,就按八百七十贯来算,他与九娘子各占一半份额的话就是四百三十五贯,这还只是一个月的。 一贯一千,十贯一万,百贯十万,若再考虑到购买力差异的因素,这就相当于后世六七十万左右的月入。此时再想想前年刚穿越过来时的黄糜子臭酸菜真是恍如隔世。 这时代衡量有钱人的初级标准是腰缠万贯,只要醉梦楼戏场不出意外,有个两年也就勉强算是个大唐的有钱人了。 虽然这距离“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富豪标准还差得远,但能做个有钱人基本实现经济自由柳轻候就已经很满足,什么富豪不富豪的他倒并不在意。这个落后的封建旧时代啊,再有钱能往哪儿花?你有豪华游艇卖吗?你有私人飞机卖吗?了不起就是拼命买地买美女,很低级! 萧大娘子报完账后首先从袖里掏出一张飞票,这是柳轻候当初真金白银投进去的五百贯,回本之后自然要先抽出来。 待收了本金写了条子并花押后萧大娘子就问起了第二件事,醉梦楼戏场分红是怎么个分法,一则每月账上留多少份额的盈余做戏场的准备金,二则是多长时间分一次红利。 两人之间很好说话,柳轻候喝着粥就把事情办了。最终约定的结果是每月盈利的两成留在公账做准备金,以备不时之需;分红初步定为半年一次,若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调整。 事情利利索索的说完后萧大娘子却没有走的意思,伸手拿起柳轻候的空碗又给他添满,“无花你已年满十七了吧?” 柳轻候接过碗再吃,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一碗那么快。要说醉梦楼这厨子的熬粥手艺,那还真是一绝,火候十足特别的香,“还没,不过也快了” “足十六也不小了,再说你现在也算小有资财,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娶媳妇儿的事儿?” 柳轻候包着一口粥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没有。年纪还太小” 萧大娘子音量唰的一下就升起来了,“小?你出门走走看看,十六岁的爹满大街都是。” 柳轻候“切”的一声,“男的才十六,那他老婆总得比他小吧,几岁?十三、十四还是十五?女人这么小年纪就生孩子,这不是坑人嘛!” 萧大娘子简直要拍案而起了,“十四五生孩子怎么了?还是那句话,满大街都是。人人都喜欢娇嫩美人,你倒好,嫌东嫌西,真是个有艳福不会享的蠢和尚”。 柳轻候丝毫不为所动,“十四五生孩子的是多,但其间因母亲身子太弱难产死掉的有多少?孩子夭折的又有多少?十四五岁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大人都还没长成就急着生孩子,孩子还能不先天亏虚?这不是造孽是啥” 言至此处,柳轻候顿了顿后又道:“即便就是男人,十六岁身体也还没长成,过早进行房事对未来是有害无益,实不可取” 一说到产妇难产和孩子夭折上萧大娘子还真是有些哑口,盖因柳轻候说的实在是实情,这时代难产尤其是新生儿夭折的比例实在太高,高的后世人简直无法想象,而且不仅是普通人家,就连豪富乃至皇宫里也同样如此。 生儿育女在这个时代可真是实实在在的鬼门关,死人太平常了。 “那都是命!”,萧大娘子恨恨声道:“坊间果然没说错,你还真就是个怕死的” 柳轻候一点儿都不恼,香香的喝了一口粥,一副我怕死我光荣的神情,“怕死是好事,自己的命都不爱惜,那还娶老婆生孩子干吗,等着坑人?” 萧大娘子站起坐下站起坐下的忍了又忍,“那你说多大能成亲圆房生孩子?” “三十都不晚” 萧大娘子忍无可忍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的蹿起来,声音已然是在咆哮,“三十?三十都该当爷爷了。给老娘好生说,你到底要多少岁成亲?” 柳轻候端着碗“噌”的躲开将要狂化的萧大娘子,“二十五……二十,二十总合适吧,再不能更早了,要不真是伤身哪,闺房之乐可是一辈子的事儿,重在后劲儿得足” “呸,你个不要面皮的学人说什么荤话”,萧大娘子气壮山河的猛然一拍小几,轰然雷鸣,“十九!你十九,九丫头十八,再晚老娘今天非得活剥了你的皮” “你看你看,好好聊着天儿嘛怎么就扯到九娘子身上了,她可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就那么愿意嫁我?” 萧大娘子不再说话了,不过她那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两声冷笑却是胜过千言万语。 “好好好,大娘子你息怒,息怒”,柳轻候口中说着,心下却在哀叹,逼婚哪,这在后世都没享受到的大龄单身狗待遇穿越后却给补上了。 由此可见,只要你是个单身狗,还是别人眼中的大龄,那你就躲不过逼婚,哪怕是被雷劈穿越了都不行。颤抖吧,撸啊撸的单身狗们! 第一百零九章 这个时代的男人很幸福啊 目睹萧大娘子重新坐下后,柳轻候才敢端着碗蹭摸回自己的胡凳,小心翼翼的坐下。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柳轻候很不习惯的抬头看看,却见萧大娘子眼圈儿红红的,眼珠子已经滑落下来了,“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呦,要干这没皮没脸的事情” 在柳轻候的印象中,萧大娘子一直是那种宁愿流血也不流泪,流了血还要自己吞进肚子里不让人看见的刚强汉子,此刻她这眼泪一出来,再加上那句自言自语,当真是让柳轻候心酸的很。 可怜天下父母心莫过于此了吧。 柳轻候即便再没心没肺这粥也是喝不下去了,放下碗也不说话的沉思了许久,而后大喊了一声,“九娘子,进来”。 九娘子两大爱好,一是偷酒喝,二是听他的墙角。今天这事儿又跟她本人有关,她要是能不听才叫个怪事儿了。 等了一会儿没见动静,柳轻候起身走到一扇窗户前,探手稳稳当当揪住了正猫蹲在窗根子下的九娘子头发,“进来,有事儿跟你说” 九娘子扭扭捏捏的进来了,绞着手坐在大娘子身边。 柳轻候没急着说话,表情却很严肃,庄重的有些让人不习惯。九娘子瞟了瞟他又瞟了瞟大娘子,大娘子也不明白柳轻候的意思,眼神自然看了过来。 柳轻候没看萧大娘子,肃容紧盯着九娘子,“你喜欢我?” “啊?”,九娘子“唰”的一下从刚刚坐下的胡凳上弹了起来。 柳轻候没理会她脸上的晕红与手足无措,依旧肃容声道:“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所以我需要你给我个明明白白的回答”。 九娘子勾着头,绞着手,脸红的要滴血。萧大娘子想要说什么时却被柳轻候一眼瞪的不吱声了。 等了许久,九娘子以咬碎满嘴牙的力度发出了蚊子般的音量,“是!” “你愿意嫁给我?与我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九娘子真的要哭了,马上马上就要哭了,但她最终还是咬着牙说出了那句话,“是,我愿意” 一直肃容端坐着的柳轻候在听到这个明确的答案后长身而起,薅开大娘子把九娘子拥进怀中,摸着她长可及腰的秀发柔声道:“不是我要逼你,而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不慎重,所以要明明白白知道你的心意” 一言至此,柳轻候动动身子用双手捧起了九娘子的脸,逼着她的眼神与自己四目对视后才笑着沉声道:“看着我,认真听我说。我喜欢你,我想娶你,我想和你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你听清楚了?” 哭声骤然而起,九娘子的眼睛就像被冲垮的堤坝,眼泪汹涌而出,犹自被捧着的头不住的点着,拼命的点着。 柳轻候看着她汹涌的眼泪既心疼又甜蜜。黄金有价情无价,如果一个女人流下这么多眼泪只是因为能跟你结婚,那这眼泪之珍贵已不言而喻。 “好了好了,脸都成花脸猫了,别哭了”,柳轻候伸手去擦,九娘子也在点头示意不哭,但一边点头眼泪还是忍不住滚滚而下,点着哭着,哭着点着。 柳轻候笑着摇摇头,而后扶着小丫头的头把她的脸埋在了自己的肩窝里,另一只手则在她背心处温柔摩挲,“算了,想哭就哭吧,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以后咱再也不哭了,天天高高兴兴的” 九娘子绞着手松开了,抱住柳轻候的腰搂的死紧,口中猫似的嗯嗯答着,声音含糊不清。 一声咳嗽非常不合时宜的在房中响起,咳嗽声的来源就是刚被柳轻候给薅开的萧大娘子。 她也哭了,脸上也跟花脸猫似的,“好,姐总算没看错,你无花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两天你看看什么时候有时间先认认门”。 我在这时代有个屁的门可认哪!柳轻候抱着小丫头一脸怨念的看着萧大娘子,前年上门求职应聘时啥情况你没问个底儿掉?现在整这幺蛾子。 “我说的是漏春寺,你上面不还有个叫无色的师兄嘛,都说长兄如父,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得见见他?至少嫁妆的事情总得说说吧,也好提前开始准备”。 柳轻候知道这时代的婚嫁风俗跟后世的印度有些相似,女方出嫁需要准备丰厚的嫁妆,否则很不好嫁。甚至中唐以后“贫家女难嫁”还成了很大的社会问题。 “要你准备什么嫁妆?我们有手有脚的要花钱不会自己挣啊,你那钱就留着跟八娘子好好养老吧。再有见我师兄的事情也缓缓,离成亲还有两年多,这么急别吓着他” 说到萧大娘子要见无色,柳轻候还真有些黯然神伤,自己一成亲他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又是守在那么僻静的山里,想着都凄凉啊。 不行,早晚得想办法把他给整还俗了,然后再给他整个媳妇儿好生一窝小和尚。 “好吧,你们有志气我还不是求之不得,见你师兄可以缓缓,但你心里得当个事记挂着,九丫头,记住了?”,萧大娘子是个很识趣的,边说边就往外走,但走到门口忽然又回来把账本往小几上一扔,“有本事自己挣嫁妆,那就自己的事儿自己操心” 萧大娘子的知情识趣在于不仅走的及时,反手间还没忘了把门给关上,真是太贴心了。屋里一时就只剩了两人。 “哭完了?” 因为哭的太狠成了囊鼻子,声音就显得怪怪的,“嗯,我其实不想哭,但不知怎么的就是忍不住,越想忍就越忍不住” 柳轻候摩挲着背心的手上移到肩头将九娘子在怀中拥的更紧些,软玉温香在抱,脑子里却不合时宜的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要说这九娘子的各项条件在后世绝对是最典型的白富美,富或许差些,但白和美却是远远超越。这样的美女放在一千三百年后那真是集万千宠爱,现在嘛却天天活的小心翼翼,甚至还有深深的自卑。 一声叹息,也不知是在为自己庆幸,还是在感慨这个时代女性的命运。 萧九娘子现在非常敏感,柳轻候叹息的虽轻,她的脑袋却立时如小狗般支棱起来,“你叹什么气啊,是不是对我不满意?” “傻瓜,别瞎想。这么一颗水灵灵的好白菜被我剜到了碗里,再不满意就该遭天谴了” 支棱着的头又回到了肩窝,还蹭来蹭去拱了好几下才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从去年年初我就很努力的加了饭,但身子总是这么瘦,光长个不长肉了”。 这话听得柳轻候想笑,这么拉仇恨的话还好是在唐朝,若是换了后世会被活活打死的。打完人还得注释一句:贱人就是矫情。 与此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很久以前的一个画面:九娘子一个人藏在树荫下低头望着自己的胸前发愁抱怨,“怎么还是这么小啊”,见到突然出现的他后红着脸翩然惊飞。 当时碰到这一幕时并不觉得,时至此刻这个突然出现的画面却显得透着如此青春生涩之美。 “没事儿,我就喜欢高的瘦的” “哼,天下男人都喜欢女人丰润,骗人!不过我要真胖不起来,你可不能嫌弃我” “你要真胖了我才会嫌弃你”,柳轻候顿了顿后嘿嘿一笑,“其实你比去年胖多了” “才没有!”,片刻之后萧九娘子反应过来柳轻候之所指,低而含糊的哼哼唧唧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年间肉都尽往这儿长了” 这句话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再配上她说这句话时的那种腔调语气,浓浓的鼻音……刹那间柳轻候就觉全身血液正不受控制的往上下两个方向狂飙,为避免擦枪走火真是花了好大决心才把九娘子从怀中推开,“洗个脸吧,真成花脸猫了”。 九娘子凑到铜镜前一看,立时便是“呀”的惊叫,而后手急忙慌的开始洗脸。柳轻候则趁着这机会猛灌了两盏凉茶让不正常往两点集中的热血冷静回流。 第一百一十章 一些消息 毕竟还只是十五不到十六的少女,洗过脸后也就不好意思再跟柳轻候那么腻乎了,两人隔着小几说起了小话。 “无花,咱们到底什么时候成亲啊?” “等我跟你求婚的时候” “求婚?” “是啊。你看《诗经》都说窈窕淑女,君子求之嘛。我要当众单膝跪地的求你嫁我,你假装矜持着多多想一会儿后再同意让我给你带上戒指,然后咱俩亲亲一个,这样就能成亲了”。 九娘子的眼睛瞬间瞪的老大,人跟中了邪一样盯着柳轻候,“你要跪地……求我嫁你,还是当众?” “对啊,这样的好事怎么能够没有亲朋好友的见证和祝福?至少大娘子和无色,还有夏卿先生他们得在吧” 九娘子看似马上马上就要哭了,虽然最终强力忍住,眼眶却再度红了,“无花,你……不是骗我?” 柳轻候把手放在心之所在的位置,笑了笑没说话。 九娘子红红的眼睛弯成了明媚的上弦月,“那我一定是天下间最幸福的女人,死了都值。无花你可得快点儿。” 柳轻候笑眯眯的看着她,心中想着这可是哥后世加穿越的第一次结婚,岂能苟且,没有爹娘疼,那就矫情点儿自己疼疼自己吧。 九娘子开始陷入憧憬的迷乱状态,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准备个最漂亮最好看的戒子让你给我戴上” “不劳费心,因为你的婚戒必须由我来准备” 九娘子的眉头挑了挑,语气加重,“那我一定要买个好婚房,要大要新要是好地段,明天,不,今天下午我就跟大姐找房牙子去看” “不劳费心,因为婚房也必须由我来准备” 九娘子眉头直蹦,“那我要准备什么?” “噢?”,柳轻候装模作样的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郑重声道:“你要准备的是让自己漂漂亮亮,身体健健康康,这个任务很重啊” “无花……” 九娘子很兴奋,憧憬太多太美,小话说了很久,两人不仅讨论了生几个孩子的问题,甚至就连以后该谁先老死的话题都讨论到了。当柳轻候最终离开醉梦楼回到宣阳坊时晚饭都已用过。 习惯性走进书房在书案前坐下后才发现无事可干,书当然可以再读,字也当然可以再练,这都是永无止境的事情,但他就是不想干,碰都不想碰,甚至看都不想看一眼。 柳轻候从没想过要做皓首穷经的大儒,也从没想过要做青史留名的诗客,他对读书的态度其实就是后世人普遍的实用功利或是娱乐心态,认真努力的学习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改变人生处境。 考完了这股子劲儿也就泄了,以后再读书那就是凭兴趣爱好,追求的也是陶渊明“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境界了。 但问题是不读书练字之后竟然百无聊赖的厉害,考试之前所有的生活都是围着学习转,又安排的那么紧张,这猛一闲下来真是不知道该干啥了。 特么的又没个电脑手机能玩玩儿游戏吃吃鸡,能干啥啊?难倒再去找九娘子接着谈恋爱,哎呦喂,今天已经谈的够多了。 愣怔了好久之后,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无聊的柳轻候取下壁上挂着长萧出了书房。 合租伙伴常建也不知死哪里快活去了,房间的灯都没点。柳轻候只能孤身一人靠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聊借萧曲排解无聊。 之前为准备考试的事情有段时间未曾摸过洞箫,头两支曲子还有些生涩,但从第三支开始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一曲接着一曲,柳轻候慢慢沉进了萧曲带来的宁静愉悦中。 又是一曲结束,有击节声在不远处响起,“清宁幽远,可余音绕梁,好萧好萧啊” 柳轻候转身过来,看着常建明显带着酒意的脸收萧一笑,“座中客恒满,樽中酒不空,常兄好惬意!” 常建笑着摇了摇头,“科考之后、放榜之前最是纵酒狂歌的好时候,无花你是不喜交游,要不然就凭你当下的声名,这些日子即便天天泡在酒场上也是分身乏术” 天天泡在酒场上,柳轻候只是想想这场景都怕,“酒都上头,喝完太难受了”。 “你平日所饮皆是醉梦楼中名酒,这都不能让你满意。无花你呀面上看着随和,但骨子里却是比谁都讲究。” 柳轻候闻言一笑,“人生苦短,能不委屈的时候又何必要将就”。 今夜明月高悬,夜风送爽,两人都觉惬意,也就没回房的在桂花树下闲聊。常建随口说起他在外宴饮时的见闻,首先自然是关于科考出题的事情。 “说法很多啊!有人说今科出题是出于贺礼部,毕竟他是主考官;也有人说题目虽是出于贺礼部,但授意却是出自张道济;还有人说今年科考出题御史台那边也发了话。众说纷纭,不过尽是揣测之言”。 张说罢相后如今朝中局势是源乾曜、李元紘牢牢控制着朝廷,宇文融及其盟友崔隐甫、李林甫则控制着御史台,所谓御史台发话也就是宇文融对科考出题发表了意见。 柳轻候听完又是一笑,“切,这纷纭众说等于没说。不说这个了,听了徒乱人心而已。” “不说这个倒还真听到点别的,首先就是张燕公有意支持立武惠妃为后” 因为内官张道斌的关系,柳轻候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常建也挺八卦,说到后宫之事兴趣并不比柳轻候少多少。据他所说武惠妃乃是武则天堂兄恒安王武攸止的孙女,与当今天子份属表兄妹。不仅人长的体貌端丽,且性格温柔、聪明伶俐,更关键的是颇能生养。 自开元初,武惠妃便从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等一众宠妃中脱颖而出,如今更已是宠冠六宫,自开元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前王皇后被废为庶人后便一直谋求母仪天下。 王皇后虽是将门之女且常常顶撞天子,但其与皇帝乃是患难夫妻,且主掌六宫时待人宽厚,所以很得人心,这事儿就不好办。直到去年王皇后抑郁而终,又过了这么些时候,武惠妃立后的事情也就摆上了台面。 当前这事儿正处于造势的阶段,而在相关消息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传言前首辅相公张说支持立武惠妃为后,官场士林间议论的极多。 柳轻候听完常建所说,首先想到的就是此前张道斌与李林甫的那一次密会。作为惠妃身前最得用的大太监,此事十有八九与立后之事有关。 张说支持武惠妃立后是很好理解的,惠妃如今最为得宠,支持立她为后不仅能讨惠妃欢心,更能讨天子欢心,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看来其人虽被罢相,但终究是不甘寂寞,想用这种方式翻盘。 想到这里,柳轻候摇了摇头,张说是好盘算,只是惠妃这边着实下了一步臭棋。 跟常建讨论这个没啥意思,柳轻候也没兴趣,静听着他说别的消息。 “剑南道李太白你还记得吗?” 这个何止是记得,简直是太记得了。柳轻候马上来了兴趣,“他怎么了?” “他这十来天东钻西绕,长安城中知名的公卿府邸都转遍了,可谓是活跃的很哪,不过肯见他的却是寥寥” 这不是无头苍蝇嘛,柳轻候摇摇头,“他要干吗?” 常建笑了笑,“‘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是他的原话,你说他要干嘛?分明是商贾之子,却怀宰相之志,哈!” 柳轻候分明听出常建的话中嘲讽之意明显,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李白终究是李白,太文人,太浪漫,行事却又太不切实际。幽幽一声叹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李太白是个少通世务的天才,总该包容些”。 “文会上他那般对你,你倒是好雅量,我呀算是枉做小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闲得无聊就造酒吧 两人谈谈说说了个多时辰后各自回房安歇。第二天早晨起来,常建又不知到哪里交游鬼混去了,柳轻候则又延续了昨晚闲的无聊的状态,下午的时候汪大用来了。 因张道斌的缘故,汪大用现在混上了采买的职事,如此一来出宫就变得方便多了。 他此来是因为《楞伽经》解惑的。他本就读书不多,又碰上难读的《楞伽经》难度可想而知,不过其人是个肯下死功夫的,始终没有放弃,每每攒上一些疑问后便会上门请教。 柳轻候自从上次乡贡生名额的事情后对他的印象看法大有改观,尽管自己在佛学上也是个半吊子货,但面对汪大用的请教却是竭尽所能,因此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亦师亦友,越来越近。 关于《楞伽经》的疑问解答完毕,柳轻候见汪大用并没有急着走,知道他今天时间宽裕,遂就顺口问起了立后的事情。 “无花你怎么知道这事?” 柳轻候看他一脸惊讶并小心翼翼的神色后“切”的一声嗤笑,“长安城里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张燕公果真支持立后?是他主动贴上来的还是惠妃娘娘找的他?” “这么大事我怎么能知道?” “惠妃娘娘若真欲立后,就该离张燕公越远越好,当下市井间的传言对娘娘很是不利啊”。 汪大用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这还不简单,张燕公分明是欲取立后之功,更图复相之计,他是拿惠妃娘娘做跳板的,只不过如此以来御史台该怎么想?他们岂能给张燕公这个翻身的机会?御史言官又岂是好惹的?” “此事娘娘和张公公必定会想得到,去岁不是还在醉梦楼见过李林甫嘛?” “如今在御史台当家的可不是李林甫,事涉张说复相,宇文融和崔隐甫岂能退让?尤其是去年那个案子一出之后他们又岂敢退让?” 汪大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无花你有所不知啊,陛下尚在潜邸时与张燕公师生多年,两人之间的情感……总之,张燕公在陛下面前说话份量很重,他复相或者未必,但倒肯定是倒不了的,宇文融、崔隐甫之辈跟他比差远了” 柳轻候听的心中一凛,原以为人家走的是臭棋,实际上却是自己浅薄了。不过他对惠妃娘娘立后依旧不看好。 “这是为何?无花你须知若无陛下首肯的话,贵妃娘娘立后的事情提都不会提出来” “想想七十年前吧”,柳轻候叹息一声,“谁让惠妃娘娘姓武呢?” “七十年前?”,汪大用略一沉思,顿即脸色大变,“你说的是高宗废王立武之事?” 柳轻候点点头,“就凭‘心有余悸’四字,此事就难成。大用你若得便尽可以劝劝张公公,此事他不宜表现的太积极,比如上次见李中丞之事……至少别在面儿上让朝官们给抓了靶子,否则是祸非福” 汪大用无声的点了点头。 送走汪大用后柳轻候又陷入了无聊,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天实在是受不了了,不行,必须得找点事儿做。 只是做什么呢? 又一天晚上看到常建醉醺醺回来时柳轻候心中猛然一动,酿酒!喊了那么多次,哥这回可是要玩儿真的了。 一念至此,嘴里先就跟望梅止渴似的有了反应,我擦,唐朝酸不拉几的破酒真是再也受不了了。继而所有的无聊全然退散,内心最深处对于科举结果的焦躁也不翼而飞。 柳轻候第二天一大早就从榻上爬起来了,精神抖擞。简单的洗漱过后钻进书房开始考虑方案。 唐酒难喝的主要问题在于度数既低又容易发酸,除此之外酒色还十分混浊,卖相很不好看,导致问题的根源在于它是压榨制成,没有经过后世酿酒时蒸馏、提纯的过程。 改变的路径就是将蒸馏提纯工艺引入唐酒的制作,方法则是整出蒸馏的酒器。这东西难度不大,后世的农村里一家一户都能干,柳轻候也是亲眼见过的。 先是把流程想清楚,继而就是蒸馏酒器的设计,柳轻候正聚精会神的写写画画时九娘子送饭过来了。 自打明确了男女朋友关系之后,九娘子有事没事儿就希望往自己跟前凑,对此柳轻候是乐见其成。 “吃饭了,你在干吗?” 眼见九娘子依着肩膀凑到跟前,柳轻候放下笔顺手就把她揽进怀里坐下,“想办法挣房子钱呗,要不拿什么娶你啊?京城居,大不易,这长安的房价也实在是太高了”。 九娘子很喜欢两人独处时的这种小温存,头在怀里蹭了好一会儿后终于蹭到了个舒服位置不动了,“是你自己要逞强,这会儿偏又拿我来作伐,你就是没房子我也跟你”。 柳轻候嘿嘿一笑,九娘子伸手拨了拨书案上画着的那些纸,“这是啥?” “这会儿了你还管它是啥”,一句话没说完,柳轻候就用嘴把九娘子的嘴给堵上了。 小丫头就不能碰,一碰就跟抽了骨头似的全身发软,待九娘子软的跟面条也似时柳轻候扶着她站了起来,不敢再亲亲了,再亲亲就该走火了,未成年少女哎,如果那什么了可就太禽兽,就现在这程度都得算猥亵了。 吃完早晚又腻了好一会儿后九娘子才恋恋不舍的去了,柳轻候没过多久也出了门。 他刻意多了个心眼儿,将所需酒器分别找了不同的工匠铺子打制,又根据他们给出的交货时间定了其它所需之物乃至马赶脚。 此后两人就是等待,等待中关于科考的各路野消息也越传越多,但这些消息除了能增加谈资之外没一个靠谱的,反倒愈发惹人心乱。 毛焦焦的等了两天,一应所需之物终于备妥,柳轻候领着一队五辆马赶脚出长安城直奔漏春寺。 无色闻声而出,乍一见到五辆马赶脚时还满脸兴奋,等到东西都卸下来之后脸色可就很不好看了,“你又整什么幺蛾子乱糟践钱,师父啊……”。 一听他开始喊师父,柳轻候就觉头上青筋乱蹦,当即断喝道:“打住,这是挣钱的,你若想翻修漏春寺就靠它了” “真的?”,无色收声很快,跟水龙头似的,不过脸上表情半信半疑。 柳轻候知道去年种牡丹伤了自己的信用,此刻就愈发的斩钉截铁。 看着他咬金断银似的坚定,关键是置办这些东西又没从寺里拿一分钱,无色终于开始搭手了。 两人搭帮着把器具都抬到寺后山谷,尽管累的臭死也没怎么歇息的就开始垒灶。 新搭好的土灶原本是该让它自然晾干再过火,否则后面容易炸裂子影响使用寿命,但心急火燎的柳轻候哪里顾得上这个,仅仅晾了一夜之后就开始生火,生生把灶给烤干,看的无色是龇牙咧嘴大呼败家子儿。 直到木制的蒸馏器上灶之后无色才知道是要制酒,当即脸色大变,双手合十就要念经。 柳轻候早预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儿,要不然也不至于昨天回来一直拖到现在才告诉他,见其双手合十后二话不说一脚就将无色踹翻在地,“你满天下看看,但凡那些活的滋润的大寺谁家不是广置庙产?谁家不养鸡养羊?他们能卖肉,我们就不能吊酒?没个产业你拿什么兴旺漏春寺?” 连环四问把无色问的是哑口无言,只能嘴里不住念叨:“罪过呀罪过!” “我是首座,罪过都在我。真和尚喝酒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你个连度牒都没有的假和尚倒是连吊酒都不敢了,还不快来帮忙?” 无色一边念着罪过一边帮忙,所有的酒器架好之后,柳轻候倒入备好的成酒开始点火试验。 原本制酒需要浸料、发酵、蒸馏等诸多程序,但他现在把其它程序都给省了,单就一个蒸馏提纯速度自然就快,随着大火猛烧,约莫半个时辰后蒸馏桶上伸出的凝冷管中开始滴出一滴滴晶莹的液体。 从第一滴液体滴出来柳轻候就迫不及待的弄了个陶碗上去接,堪堪接够一碗底端着就往嘴里送,随即,隔着一千三百年的熟悉味道在唇齿间爆了出来。 就是这个味儿! 这尼玛才叫酒啊! 一百一十二章 卖酒 刹那间柳轻候几乎泪流满面,这哪里是酒的味道,这分明是家的味道,是那个世界的味道。 许多随着时间流逝在记忆中日渐模糊的东西都被这个味道重新给勾了出来,那些曾经的狐朋狗友,杯盘狼藉;呕吐呕吐,惊起鸳鸯无数…… 记忆总是与味道密切相关,而很多记忆是不能被触碰的,一碰就疼就酸,就让人肝肠寸断,黯然神伤。久违的熟悉味道还在唇齿间缭绕,柳轻候的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的奔涌而出。 他哭的很丑,鼻涕眼泪齐出,声音简直就是撕心裂肺的号。但面对无色惶急的追问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愈是如此就越觉得孤独的难以忍受,心口也堵的疼。 无色自己好哭却看不得别人的眼泪,尤其是从来不哭的柳轻候这种哭法更是让他无所适从,端过陶碗猛喝一口,随即就吐了出来,整张脸也揪成了个包子。 这是他平生中第一次喝酒。 “好辣!无花你别哭,酒做坏了没关系,你看这些酒器都还能用,不算浪费,所有的活儿也都是咱们自己干的没花钱雇人,靡费不大,不至于这么心疼。大不了咱再做一回” 说着说着无色的声音里已经隐隐拖上了哭腔,他是真看不得别人哭啊。 他说的话柳轻候每一个字都听见了,却又没有一个字能往心里去。此刻一颗心全被说不尽也说不清的孤独、思念、疑惑乃至委屈所占据,收不住也理不清,唯有眼泪才能让这些塞的心疼的东西发泄出去,舒服一些。 伸手夺过无色手中的酒瓯先是小呷,继而痛饮,于是哭声更大,眼泪更多,他就像个胡搅蛮缠的熊孩子般哭的惊天动地,肆无忌惮,就差满地打滚了。 劝着劝着无色也哭了,而后他也就不再劝柳轻候,只是陪着他哭,寂静的终南小谷中,两个在后世看来只是半大孩子的师兄弟抱头痛哭。 当日,柳轻候大醉,第二天早晨刚一醒来就看到无色布满血丝的眼睛,这让他很是愧疚。 “无花,这酒咱不造了,如今寺里有些底子了,就你一文钱不挣,师兄也短不了你的吃喝,可不敢再像昨天那么伤心,毁身子” 无色叨叨咕咕的温情着,柳轻候却一掀被子从榻上跳起来就往外冲。冲到外面造酒的地方看到一切收拾的妥妥当当,蒸馏出来的酒也好端端储在新木桶中后才放心。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哎,头竟然不疼!狗日的,酒果然还是后世的好,这要是唐酒还不一定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呢。 用酒瓯又取了一点酒水,还没喝就被随着跟来的无色劈手给夺了,无色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恐惧,而这样的神情在无花上次发失心疯的时候曾反复出现过。 因为太害怕,他嘴唇哆嗦的都说不出完整话了,柳轻候对于他的夺酒不仅不以为意,反而伸手一把将无色抱住,就贴着他的耳朵吼声道:“这不是酒,是钱,无色,咱们有钱了!” 打发走懵头懵脑的无色强逼着他去睡觉,柳轻候干劲十足的生火烧灶,开工吊酒。 最终一切忙完,蒸馏器旁整整齐齐摆放着四桶酒水,其中第四桶并没有装满,总量不到二百斤。因为是分两次点火吊出来的,酒的口感上也稍有差异。 全部吊完后柳轻候又仔细尝了尝,他吊的这些酒精含量大约在三十度左右,属于后世的低度酒。之所以未能达到预期,蒸馏器的密封性实在是个大问题,其间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不过即便只是三十多度,毕竟是蒸馏工艺所得,比之大唐最多十几度,差一点只有几度,甚至都分不清是酒还是醋的那些汤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吩咐无色将酒器收拾好,柳轻候则雇了老杜的牛车拉着酒水直奔长安。 回到长安后天色已经擦黑,柳轻候往寻芳阁戏场晃了一圈儿见小戏搬演已经开始后就没有进去,转身回了宣阳坊。 第二天一大早,约莫也就是开坊鼓刚敲完不久,宣阳坊的院门也被敲响了,柳轻候从沉睡中醒来等了等没听到常建那边有动静儿,只能嘟囔着踢拉着鞋去开门。 门开处,一道鹅黄色的影子急不可耐的飞窜进来,一头拱进怀里,“你怎么才回来啊?” 柳轻候边掩门,边躲闪着另一张要往他脸上蹭的脸,“我还没洗脸刷牙,脸上有油,嘴巴也臭,别别别” “你再油再臭我也不嫌你”,不过是只分开了几天,九娘子就活脱脱变成了个花痴。 尽管如此,柳轻候还是强行把他从怀里撕了出来,“别,我嫌弃我自己。是张四告诉你我回来的吧,怎么来这么早啊?” “张四笨得很,等他告诉我的时候闭坊鼓都已经敲过了”,腻乎了一下后九娘子就到灶屋生火烧热水,等柳轻候开始用热水洗漱时她则到了屋里收拾床榻,前后衔接可谓是熟极而流。 柳轻候看着她的背影嘿嘿一笑,要娱乐得看后世,但要说到讨老婆嘛,那还得是古代,男人有男人的感觉啊。 洗漱完柳轻候自到放酒的杂屋打了一瓯酒端到卧室,朝着刚刚收拾完的九娘子勾勾手指,“来,给你尝个好东西” “什么呀?”,九娘子走到距离柳轻候还有七八步时,脸色一动,鼻子已开始跟小狗儿闻到骨头般的翕动起来,等她确定那味道是从柳轻候手中发出时,三步并作两步的蹿了过来。 “这是……酒?怎么这么清澈明净,一点颜色都没有?” 柳轻候看着九娘子满脸不可思议的讶异,极有成就感的笑了。 这时代主要流行的酒多是以各种水果为原料,压榨出来后就显得五颜六色,还有很难完全过滤干净的浮沫,白居易诗中“新醅绿蚁酒”就是最好的写照。而即便是以粮食为原料的酒色也都白浊。 像他手中这样比最澄澈的山泉还要干净的酒是从来没有过的,单是这卖相先就占了色香味中的色字,可谓先声夺人。 “尝尝!” “真是酒!味道闻着怎么……”,九娘子接过酒瓯小呷了一口,随即双眉猛然一抽,继而整张脸舒散开来后又喝了好大一口。 见她闷着不说话,柳轻候倒是有些急了,把不准这酒到底合不合唐人口味了,“怎么样,嗯?”。 “喝下肚之后酒力能直逼到这儿”九娘子伸出手指在胸下点了点,“而后又化为热力倒逼回来,好强的酒力,就是三勒浆也远远不如” 柳轻候知道当下酒劲最强的便是号称大唐八大名酒之首的三勒浆,这是一款从西域,也就是后世之中亚传入,由三种水果为原料的果子酒。但它也是压榨而成,酒劲再强也有限,况且这也不是他关心的,“味道感觉怎么样,好喝吗?” 九娘子又喝了一口,眯着眼睛不住点头,那陶醉的样子把她小酒鬼的品性暴露无遗,“长安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好酒,我怎么一点儿没听说过?” 九娘子年纪不大却是个十足的小酒鬼,成长的环境又使她能接触到各种名酒,鉴赏力绝对是杠杠的,听她这么说,柳轻候总算是彻底放心下来,而后拉起小丫头就往外走。 “去哪儿?” “买家伙什儿,卖酒” 跑完东市又拉着常建在宣阳坊忙了一整天,总算把那近两百斤酒全部搞定,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三人唤来仆役搬着酒去了醉梦楼戏场。 柳轻候已经很久没在小戏场看过戏了,不过今晚当他再度坐在戏场第三排中间的位置时,心思却全不在小戏搬演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漏春寺劝醉 客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场,戏场内喧闹的景象与后世电影院颇为相似,一时间竟使柳轻候有些恍惚,旁边陪他坐着的常建从入口处收回目光,轻轻一笑道:“这个时候无花你还有心思折腾酒,年纪比我小十岁,但你这份静心功夫为兄却是自叹不如”。 柳轻候也从熙熙攘攘的进场人群中收回眼神,苦笑作色道:“静个鬼的心!我就是因为心里实在躁的难受,这才自己找事来分分心,怎么样,有新消息?那金榜什么时候能张布出来?” 常建摇摇头,神情间的烦躁一目了然,“这时候每天都有无数个消息出来,只不过没一个能作准的。至于张榜时间,依照往年的惯例多是十天左右,哎,折磨人哪” “等着吧”,四目对视,两人俱都是苦笑。 说话间,客人们已经进的差不多了,唐代女子的自由度几乎是封建王朝时代最高的,没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叉讲究,所以戏场内不仅是衣冠锦绣,更兼香风阵阵,各式极尽心思的衣饰、妆容乃至发髻争奇斗艳。 柳轻候咂了咂嘴,没想到一段时间没来,醉梦楼戏场居然衍生出了秀场的功能。 感慨一闪即过,在客人相继落座仆役们开始送上酒水小食单时,他的注意力就全数转移到了客人们的反应上。 当客人们拿到酒水小食单时,一片意料中的低声喧哗在戏场内响起。 常建显然也注意到了,凑到柳轻候耳边低声道:“一瓯酒要价五贯,你可真够黑心的,酒如其名,果然是断肠酒” 这本来就是黑心价!心中想着,嘴里说的却是:“物以稀为贵,一分价钱一分货嘛” 一句说完,柳轻候目光扫过周遭,窃笑声道:“这么好的东西要价若是太低,怎么对得起他们那身穿戴?” 常建撇撇嘴,满脸的嫌弃。 一瓯酒五贯的价格从购买力上算差不多就是后世的六七千,确实是个黑心价,柳轻候直到此刻还能清晰记得九娘子听到他所报定价时的表情。 不买对的就买贵的,咱是穷,但不能让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啊。 能到醉梦楼小戏场看小戏搬演的就没有穷人,很快就出了个吃螃蟹的,巧的是这位老兄正好就坐在柳轻候身边仅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 作为第一,他很自然收获了众多关注,不过在柳轻候看来这位老兄明显很享受这份关注,迎着关注的目光点头颔首示礼的样子虽然有点做作的痕迹,但做作的并不过分,风仪算得上极佳。 很快便有仆役端着漆盘走了过来,越靠近那位老兄,众多好奇的目光便越往他手上集中,低低的议论声也随之开始出现。 “看那酒瓯,是……越窑的青瓷?” “刘公好眼力,观其在灯火下泛出的釉色,不仅是越窑的青瓷,而且还是其中之最上品” “啧啧,好豪奢,单这一只越窑青瓷酒瓯就得一贯钱了,看那酒瓯旁边似乎还有一只小笺,也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 “难得刘公有此兴致,且容愚弟做个小东道。兀那仆役,且将那断肠酒给某家来一瓯” “哎呀呀,这……” 旁观者的议论声中,第一位吃螃蟹的老兄已经收到了他的断肠酒,随着酒瓯一起送来的还有两只造型精美的酒器,其形似盅,样子虽小却很是精致。 酒器旁边是一张小笺,螃蟹老兄将之拈起,先自赞了一句,“好一笔八分楷书”,而后曼声将笺上所书内容轻诵出来: 漏春寺劝醉 野寺能酿销愁酒, 但是愁人便与销。 顾我共君皆寂寞, 只应连夜复连朝。 此时那刘公他们点的断肠酒也已送至,须发半苍的他拿起小笺看完诗,再瞅瞅酒瓯、酒盅,拈须一笑道:“好劝酒诗,好风雅,单这份雅韵情思便也值得几吊钱了。既有殷殷劝醉之心,只盼这酒值得一醉,莫要让人失望才好”。 那做东道的同伴闻言一笑,手指酒盅道:“刘公说得好,风雅是尽有的,只是用如此酒器盛酒,只怕人还未醉,手先已酸的要不得了”。 这时那第一个点酒的老兄已经喝下一盅断肠酒,旁观者还等着他说说品酒滋味,他却未发一言,表情古怪。 “哼,故弄玄虚”刘公二人等不得听他评论,自斟了酒一饮而尽,而后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一样古怪的表情。 这下子旁观者们愈发的好奇了,不就是个酒嘛,何至于如此?当即坐在刘公旁边那人侧身过来,“尊兄请了,这断肠酒滋味如何?” 刘公扭头过来略叉了叉手以为还礼,微眯着眼睛道:“酒如其名,值得那一醉”,开口说话间,一股远超其它酒水的浓重酒气从他口中喷出。 刘公的神情及回答都很勾人,那问话者也不再多言,拱拱手后便端起身子招呼仆役来一瓯断肠酒。 他这一点,跟他一样心思的效仿者纷纷,一时间柳轻候耳边响起的都是断肠之声,仆役们忙的穿花蝴蝶一般将五十瓯酒在极短时间里销售一空。 及至再有人点时,仆役们却说今日之断肠酒已销售一空,给出的解释是这种新酒制法艰难,当下产量太低,坏酒又太多,所以只得五十瓯,尊客若有意,明日请早。 “二百五十贯就这样到手了”,常建也不知在感慨什么的摇了摇头,凑到柳轻候耳边道:“库中分明还有许多,正是钱落如雨的时候,怎么不卖了?” 柳轻候此时正留意着四周对酒味的议论,闻问随口答了一句,“物以稀为贵,这是新酒,不抬抬身价怎么成?” 常建想了想后哑然失笑,“无花呀无花,你不做商贾当真是可惜了”。 柳轻候没搭理他,依旧用心听着各种议论,越听越是放松,及至小戏搬演开始时,此前对于这开天辟地第一款蒸馏酒是否能被唐人接受的担忧已彻底消失无踪。 这个时候他今晚的事情也就办完了,戏台上的小戏搬演已经看过好几遍,实在没心思再看,当下就起身离开。无奈常建自嗨有瘾,毕竟戏台上演员们所说所唱皆出自他手,坚决不肯走。 对于自己的文字这么自恋,这是病,得治! 柳轻候一边腹诽一边独自一人离开,结果招来一片看傻叉似的眼神。醉梦楼戏场的票多贵多难买,这厮却要在已经开场的时候离开,这不是有病嘛,得治! 顶着群嘲出了戏场,转身绕到后台,本是来跟九娘子打声招呼的,结果刚一进门正好撞见九娘子对面走过来。 九娘子一见他顿时双手往后一背,与此同时还不断呶嘴示意旁边跟着的粗使丫头赶紧走。 “站住”柳轻候叫住丫头走近一看,她手里捧着个盒子,中间整整齐齐摆放着八瓯断肠酒。再往九娘子背后看看,手里还拎藏着两瓯,逼近过去后再看看小丫头红扑扑的脸蛋儿以及散发出的酒气…… 刹那间,柳轻候彻底理解了以前萧大娘子每次抓住小丫头偷酒时的心情。哭笑不得,痛心疾首啊! “放回去!” 九娘子被抓了现行后的表现跟面对大娘子时一样,哎呦乖的不得了,规规矩矩放下酒瓯后立时用两只葱白小手捂住了耳朵,这也是大娘子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 柳轻候拎着她就近找了间空房,关上门没一会儿屋里就隐隐传来痛心疾首的批判声。 “自家的酒都偷,你能不能长点出息,能不能?” “以后要喝多少没有,非得现在偷,一瓯五贯哪,还一偷就是十瓯,都得值好几万了,你真下得去手。长安再是首都物价再贵,有这好几万也够买个厕所了,败家娘们儿!” “无花,我错了!只是,啥是厕所啊,莫非京中房宅又出了新样式?” 一百一十四章 闹事者李白是也! 事实证明,饥饿营销的手法即便穿越一千三百年也依旧有效,尤其是在市场开发初期的口碑营造上。 第二天当柳轻候听说有人买票时一并要定断肠酒的消息后,整个人顿时坐不住了,这都是钱,都是钱哪!屁股着火般蹿出去开始购置各种原料,酒曲什么的是来不及弄了,太耗时间,还跟上次一样直接买的就是成酒,而且是味道很不坏的成酒。 直接用成酒虽然成本高,却既省时间又降低品质风险,他只需要做个蒸馏提纯就行,在当下打响知名度的阶段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材料一搞定,柳轻候跟九娘子交代一声后又窜回了漏春寺。 无色迎出寺门时满脸疑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因有车夫在侧柳轻候也没说什么,“这个稍后再说,赶紧来帮忙” 东西卸完摆好,定了约期的车夫们也离开之后,才对无色说明了情况。 柳轻候跟无色说时有意装叉,那语气叫一个云淡风轻的平淡,其实心里就盼着看无色狂喜的样子。一瓯五贯哪,属貔貅的无色还不得疯? 结果……结果无色听完后非常淡定,淡定的简直是云淡风轻。 预想和现实的反差实在太大,柳轻候面对无色的云淡风轻感觉自己要疯了,“无色,莫非一瓯五贯……你还嫌少?” 无色闭目低头,双手合十,“无花,咱们是佛寺,这是酒啊。阿弥陀佛!” 柳轻候深深的看了无色一眼,就在这一刻他对无色有了更多的认识。 不过,酒还是要吊的,熊熊的灶火再度燃烧,蒸馏器也被架了起来。两人轮换着休息,灶火不停的整了三天两夜,这次吊酒才总算结束。 熄火后两人都累瘫了,委顿在两个大树桩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之后无色才哑着喉咙道:“无花,这样不行啊” 柳轻候摆摆手,“我知道。有这次的这些就尽够了,以后咱们再也不用自己吊了,要不人得累死。” 无色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自己以后不用再受这样的累而庆幸,还是为漏春寺摆脱了跟酒的牵扯而庆幸。不过按他既往的表现来看,是后者的可能性明显更大。 “无色,寺里很快就有钱了,你想翻修寺庙,还有给师父建灵骨塔都可以开始准备了,这次要建就建好的,别怕没钱”。 “你卖酒的钱?” 这不是废话嘛,柳轻候都懒得说话,径直点了点头。 “不能用这钱建佛寺,更别说师父的灵骨塔了”无色顿了顿,而后还是坚定的把话说了出来,“这是亵渎!” 我……靠! 柳轻候“唰”的一下从木桩子站起来瞪着无色,无色平静的与他对视,眼神没有丝毫退让。 无色平静而坚定,虽然脸上满是疲惫且还带着烟熏火燎之色,但这份平静坚定中的虔诚却让容貌平凡的他隐隐有了几分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也使得柳轻候刚刚勃然而起的怒火黯然消退。 “不用就不用,不用我自己花,有钱还怕花不出去!”柳轻候嘴里的嘀咕听着像赌气,更多的却是自找台阶自己下。 无色没搭理他,两腿往硕大的木桩子上一盘,眼一闭,双手合十的诵起了经,更过分的是他诵的竟然是忏罪经文。 我靠靠,真是太过分了!柳轻候刚刚压下去的邪火再度蹭蹭乱冒,“无色,你连个度牒都没有的野和尚学人忏什么罪念什么经?别说咱这是野庙,就是长安城里那些大寺谁不是广置寺产?做酒算什么?佛寺里藏污纳垢的事儿还少了?” 无色依旧没搭理他,只是口中念佛不绝。 实在看不得他这鬼样子,柳轻候甩甩袖子起身走了。穿越两年多,漏春寺里的两个小和尚中,“无花”变了,无色也变了。 又或者是无色根本没变,只是以前从没有机会看到他这一面而已。 当夜两人谁都没理谁,柳轻候辗转反侧中想到他跟无色也只能苦笑。自己身穿僧衣却心向红尘,无色是身无度牒佛心坚稳,看来指望这个野和尚师兄讨老婆生很多小和尚是再也没戏了。 唐朝啊唐朝,唐人哪唐人,嘿! 第二天上午,前几天送货回来时定好的马车准时到达,柳轻候照看着酒都装好之后走到了照惯例送他出门的无色面前。 “真想当和尚你就当吧,你的人生你做主。还有,那些酒器都烧了吧,既然你想要个真正的佛寺,那就如你所愿” 无色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哎呦喂,心里酸酸的柳轻候实在受不得他这个,摆摆手上车走了。一路上心情都有些郁郁的,直到马车驶入繁华的长安城中才强了些。 酒直接送到了醉梦楼戏场,分装的事情自有九娘子安排人干,柳轻候则回到宣阳坊闷头大睡了一觉。 过去几天吊酒本就熬的很,昨晚又没睡好,柳轻候是真难受,再则他骨子里有很多后世的东西根本没变,也变不了,比如说不想吃苦,也吃不了苦。 一直到日影西斜的黄昏时分才睡醒,就着冰凉的井水洗漱过后人才从懵懵的状态清醒过来,而后晃晃悠悠重又回到醉梦楼戏场。 见他来了,九娘子欢喜的迎过来,然后柳轻候就闻到了一股酒味,一股只有蒸馏酒才有的酒味儿。 不用说,今天灌装那些断肠酒时九娘子又没闲着。柳轻候皱起了眉头,这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 以九娘子的年纪来说,过多饮酒,尤其是蒸馏酒的危害很大,不管是对她自身的身体发育,还是未来的生儿育女都是如此。这一点必须跟她说清楚。 谁能想到这么个精灵般漂亮可爱的丫头居然会是个小酒鬼呢?看看她再想想无色,哎,身边就没有一个省心的,活人难哪! 看着九娘子察觉到什么有些切切的表情,柳轻候知道现下不是说这事儿的好时候,遂眉头一挑笑问道:“酒都装好了?” 见他笑了,九娘子放心的靠过来,不过身体还有意与他保持了一些距离,“都装好了” “之前那些都卖完了?” “一天五十瓯根本不够卖”,九娘子眉飞色舞,“好多人不仅在戏场里喝,还要买了往家带,五十瓯几乎是一抢就空,很多人想买买不到,戏场很难办” 听到断肠酒这么火爆柳轻候彻底放心了,本有些郁郁的心情也好起来了,“这两天杨家的人可找过我?” 闻问,九娘子好看的眉毛猛然一飞,“你怎么知道?” 酒水的市场和利润有多大根本不用多说,堪称技术性飞跃的断肠酒又有多大前景也无需赘言,而以杨家消息之灵通、嗅觉之敏锐,以及与醉梦楼之间的关系之密切,他们要不找上门也就不配成为豪商巨贾了。 “既然来找了,那我今晚就在这儿等着。对了,科考的事情这两天可有消息?” “没有准消息,不过大家都说这三两天榜单就该出来了”。 “嗯,小戏搬演也该开始了,你先去忙吧。若是见着杨家来人就领到这儿来说话” 九娘子起身都走到门口了,却又被柳轻候从后面叫住,“小戏搬演结束后到宣阳坊来,我有事儿跟你说” 九娘子身体一颤,脸瞬即就红了,红的那么透彻以至于连耳朵和后颈部分都像染上了胭脂一样,“都那么晚了,不……不好吧,大姐会骂的”。 看到九娘子的异常,柳轻候随即也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了,愕然的同时身上莫名的有些隐隐发热,燥得慌,“去吧去吧,小丫头片子想的还挺多” 九娘子逃一般的走了,柳轻候呆在这个公事房一般的屋里没动。心里的躁动过后开始考虑见到杨家人时该怎么谈条件。 酒肯定是要卖的,但具体怎么卖可就值得费思量了。 刚刚想出个大概,门外响起了叩门声,柳轻候应声叫进,杨达推开引路的仆役走了进来,他也不落座,口中径直道:“走吧”。 “去哪儿?”,口中虽在问着,柳轻候人已经站了起来。 杨达上前两步攀住柳轻候的肩膀,边勾肩搭背的往外走边口中说道:“既然要谈酒的事情,自然到有酒的地方谈”。 作为穿越以来接触最多的人之一,柳轻候一点都不讨厌杨达,甚至说得上喜欢,这是个相处着很舒服的人,而又不失一点真诚。那一次他对自己屡试落第的痛苦回忆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所以柳轻候没介意他的勾肩搭背,两人如连体人般出了公事房,正要往醉梦楼前院走时,一墙之隔的戏场内突然传出了喧哗声。 隔着一堵墙都能听的清清楚楚,由此可以想见戏场里的喧哗声之大。柳轻候皱着眉头停下了脚步,算算时间小戏搬演现在即便还没开始也是马上的事儿了,这是要砸生意啊。 柳轻候转身走回去,杨达没说什么跟在身后。 刚回来就见到个急慌慌的仆役,叫住问过之后才知道是戏场里有个客人在闹事,原因则是他已经连续来了三天,却连一瓯断肠酒都没买到,气急败坏之下就开始发飙了。 “跟他纠缠什么?多去几个人把他请过来,当务之急是恢复戏场的安静,不能扰了小戏搬演”,柳轻候把“请”字咬的很重,仆役心领神会的去了。 杨达跟柳轻候一样看着仆役消失的方向,“这个酒是怎么来的?这么烈的酒以前怎么就没听说过?” “因为以前就没有,这是我自己想出的法子,简而言之就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怎么样,杨兄现在该放心了”。 “这就好,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杨达搓着手嘿嘿笑着,“不过无花你连造酒都会,还一出手就是断肠这样的极品,简直活是个妖孽”。 柳轻候笑笑没说话,因为这时候仆役们已经强行架着一个人走了过来,但等他看清楚那人的相貌之后却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的一脸尴尬。 “放开放开,不得无礼” 柳轻候迎上前去招呼完那些仆役放手后,向那被强行架过来的人一拱手道:“太白先生别来无恙,当日公主别馆诗会一别之后,在下对先生的诗才风仪可是难有一日或忘。请!” 谁能想到这个在戏场里闹事并被强行架过来的人居然会是李白,偶像驾到,柳轻候当真是秒怂啊。 一百一十五章 好生意慢慢磨 李白的吃惊一点不比柳轻候来的小,或许正是因为太吃惊的缘故,他甚至暂时忘了刚刚被当众强行架过来的羞辱,“咦,怎么是你?这戏场……是你的家产?” 我靠,即便你是偶像,这样说话我也不能认,这一认可就坐死了商贾的身份了。“这是醉梦楼的产业,我只是在这里帮点小忙”。 “哦”,李白这是总算反应过来了,不过脸色也当即转为愠怒,他一边整理着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一边愤愤声的叫着野蛮。 随着李白的动作柳轻候也注意到李白身上华美异常的衣裳竟然是由单丝罗制成,绫罗绸缎中最顶级的单丝罗在大唐可是以价逾黄金而知名的,堪称奢华中的最奢华。 难怪敢宣称一年散金三十余万,且口口声声叫嚣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富二代嘛,有钱就是任性。 “来呀,取五瓯断肠酒来与太白先生赔礼” 听到柳轻候的吩咐,李白顿时就怒了,“你们果然还有酒,既然有酒为什么不卖?”。 怒完不等柳轻候答话,却见他脸上表情又是一变,“你当真要给我五瓯?哈,无花僧你总算还不错”。 你怎么是这样的李白? 面对这样的李白,柳轻候竟是无言以对。 邀约着他到公事房里坐定之后,柳轻候趁着煎茶的功夫仔细打量李白。 上次在玉真公主别馆诗会中虽然见过面,还小小的正面交锋了一回,但那时间毕竟很短,也闹腾的分心。现在这一看,二十多岁的李白除了身上华美异常的服饰和佩饰外,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他腰间那柄短剑,以及脸上的那双眼睛。 柳轻候知道唐风尚武,文人佩剑其实很普遍,李白腰间佩剑之所以惹人注目就在于他这柄不是那种镶金错玉,华美异常的所谓文士剑,而是一看就是真家伙。 还好他总算知道这是长安,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帝都,要不刚才真把这真家伙拽出来发发疯,那场景,那后果柳轻候简直都不敢想。 中等身量的李白长相其实算不得出众,但他那双眼睛却实在太出彩了。从后世到穿越后,两世为人里柳轻候就从没见过那个成年人能有这么干净的眼睛,大、黑、亮,无比的澄澈中时时闪动着活泼与好奇。 这是一双应当只属于儿童世界,在孩子长大过程中注定会被世界改变的眼睛,但它现在就这么安在了二十六七岁的李白脸上。柳轻候也正是看清楚这双眼睛后理解了李白刚才说话时的表现。 偶像其实就是个干净的、澄澈的没长大的大小孩啊! 一瓯茶没煎好,话也还没开始说,随着五瓯酒送到,李白从袖子里摸出一物抛给柳轻候,指使着受惊吓后犹自畏畏缩缩的小厮抱起酒就走。 “且慢!”,柳轻候叫住李白后走到他面前将珠子塞还回去,“戏场里卖的酒着实是没有了,这是我自己留着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既是礼物怎么能收钱呢?” “哈,你很狡猾,不过倒也是个妙人儿,好,你这个朋友我交了。寻芳阁中还有人等我,容我改天在登门致谢”话刚说完,李白带着小厮风一般的走了。 “那是一颗顶级海珠,在东西两市上至少也值四十贯,无花你倒是好大方” 杨达说话间站起身,看着李白消失的方向似笑非笑道:“这人近来名声倒是不小,不过人却是个不通世务的,这种注定不会有什么前程的人不值得你如此倾心结交,白费劲!” 柳轻候的心思从李白临走前所说的“寻芳阁”上收回来,笑笑没接杨达的话头。一个穿越者面对李白时的复杂感情是唐人所无法理解的,尤其是在李白还没成为开元三绝之首的当下就更是如此。 既然对方注定无法理解,那又何必解释?“不说他了,走吧,还是正事要紧”。 两人第二次离开公事房往前院作为青楼的醉梦楼走去,一路上杨达犹自不死心的劝说柳轻候没必要给予李白太多的礼遇,“就算他诗写的不错又如何?以你如今的诗名难倒还比他小了?” 柳轻候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而后无声加快了步速,他实在不想跟杨达讨论这个话题,脸烧的受不住。 走进杨达提前订好的雅室,一进门就见到杨崇礼正半躺在一个红阿姑怀里喝花酒。 见柳轻候进来,杨崇义稍稍正坐了将手从另一个红阿姑怀中抽出来,而后一摆手示意阿姑们都退下。 四个阿姑鱼贯退出,只不过出门的时候眼神都往柳轻候身上溜了溜。这些色艺双绝的阿姑都是后来到醉梦楼的,而柳轻候则早已是醉梦楼中的一段神话,衣裳发型又好辨认,由不得她们不好奇。 这个时间杨达凑到杨崇义耳边低语了几句,杨崇义听完神情间明显松快不少。 待阿姑们都已退出后,杨崇义边示意杨达给柳轻候斟酒边哈哈一笑道:“既然不关涉别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无花,开个价吧,早点把酒的事情说定咱们好高乐,唐突美人可是罪过啊,咱们也有日子没在一起欢聚过了,今晚定要痛乐一回” 柳轻候坚辞了杨达的斟酒,取过酒瓯自斟自饮了一樽后便将开价一一摆了出来。 听到柳轻候的开价,正手持酒樽的杨达满脸诧异。 他原以为会直接听到一个数字,一个可能非常非常大的数字,却没想到最终落进耳朵里的却是个入份子的要求。 柳轻候以断肠酒的酿制方法在杨家酒坊入份子——未来所有断肠酒五成的份子。对应的义务是柳轻候保证制法不再外泄第三人,杨家则保证账目的透明。 其间若发现杨家酒坊在利润上有所隐瞒,则柳轻候有权把制法卖予他人从而打破杨家的垄断地位。 听完要求,杨达倒吸一口凉气,却忘了嘴里还含着酒,于是猛烈的咳嗽声在屋里响起,听着简直撕心裂肺。 不怪他失态,事实上对于他而言这样的失态的确很少很少。没办法,他太清楚杨家酒坊的规模,同时作为资深酒鬼,他也太清楚断肠酒的前景,尤其是在北地的市场前景了,天哪,这得是多少钱哪! 好个无花僧,这是要一步登天,一步就成为长安大富豪的节奏啊,妖孽的胃口果然大。 杨崇义脸上的轻松表情消失了,身子也坐的端端正正。自漏春寺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他把柳轻候当做了真正的对手,而不再只是个受他欣赏的后辈。 “你的要价太高。无花,你也太贪心了”杨崇义脸上有了明显的讥讽之色,“你这制法除非永远不卖,否则我总会知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给你五成?” 柳轻候面色平静的看着杨崇义,对他脸上的讥讽视而不见。 静静听他把话说完,柳轻候微笑着举起酒樽邀饮,“我与行首之间的看法差异实在太大,实是无法再谈。既然如此,今晚就容我做个小东道,咱们只论风月如何?” 杨达差点再次呛着,这……就不谈了?但让他纳闷儿的是杨崇义居然还真就应了,与柳轻候对饮一樽后刚刚坐直的身子又放松下去,脸上的讥讽也变成了和煦的笑容。 柳轻候放下酒樽后起身走到门外,把那些红阿姑又招呼回来的同时,吩咐人往后面戏场取了十瓯断肠过来。 随后还真就是只论风月了,柳轻候身边也第一次有了个阿姑作陪,三人并那些阿姑以及随后找来的歌儿舞女们欢宴到尽兴方散。 此时闭坊鼓早已敲过,杨崇义与杨达就在怀中阿姑处留宿。柳轻候则宿在九娘子房中,至于提前已着人通知过不必再去宣阳坊的九娘子自然被挤到了大娘子房中。 第二天上午,杨达陪着杨崇义走出醉梦楼没多远就再也忍不住了。其实关于这次几乎不叫谈判的疑问昨晚就憋的他很辛苦,但一则是时间太晚,再则毕竟还在醉梦楼中说话不方便所以只能强忍下来,为此还很是影响了他战斗力的发挥。 虽然跟的有车,但杨崇义还是更喜欢骑马,听到杨达的疑问高踞于马上的他随口答了一句,“等等吧” “等?无花他会不会……” “这么大的生意,他又那么大的心,放心吧,不会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先等今年的科考放榜之后再说”言至此处,杨崇义忽然问了一句,“杰驰,你说这世上还真有生而知之者?” “圣贤书中确有如此说法,想那初唐四杰中的王勃、骆宾王……” 杨崇义直接打断了杨达的话,摇着头道:“不一样,不一样的” 不过,他也没解说这不一样到底是在哪里不一样,过了一会儿却又叹了口气,道了一声可惜。 杨达觉得今天的杨崇义真是怪怪的,“行首因何可惜?” “可惜我为什么没能生个无花这样的儿子,否则外事这一摊子尽可以交出去,以我的年纪也尽可以好好在家纳纳福了。终究还是福薄啊。对了,今科到底什么时候放榜?” “快的话明天就可以出来,迟的话也不会超过三天” 今天天气不错,杨崇义或许是昨晚用功太过,人就显得慵懒,半眯着眼睛享受照在身上的春阳,口中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杨达闲聊,“杰驰,你以为无花这科如何?” 杨达听过柳轻候在考完之后自己对考试情况的说明,这问题也是这段时间经常想的,所以闻问之后毫无迟疑答道:“难说,关键在于他的策论做的太实,而今年的策论题明显大有玄虚。不过……” “不过什么,你怎么倒吞吞吐吐了?” “不过以无花的年纪、才情还有诗名,纵然今科不中,考中也是早晚间事。金榜题名、杏林赐宴于他而言实是必得之荣耀” 一百一十六章 一起偷个酒的快乐! “嗯”杨达漫应了一声,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既然早晚必中,小有挫磨也就未必是坏事了” 杨达虽不明其意,却也依常情跟着点了点头,“开元九年十九岁的王摩诘高中进士科第一名时已是天下震惊,无花如今还不满十七吧,确实是太年轻了”。 杨崇义闻言,脸上又是一笑,不过却没再说什么,由随从们护持着一路回了家。 这天早晨柳轻候起的也晚,但因昨晚喝的是断肠所以并不头疼,他这儿刚一起床,九娘子就从外面钻了进来,收拾热水和用具伺候他洗漱。看她来的这么及时,就好像一直在外面盯着这房子一样。 洗漱完九娘子就腻了过来,对于她的好起腻柳轻候是欣然受之,多漂亮的美女啊,看着都赏心悦目。 “你昨晚要跟我说什么?” 对噢,昨晚本是要跟她说正事的。柳轻候扶着九娘子的肩膀将她从怀里推出去与自己四目对视,端肃着脸色道:“你以后要少喝酒,尤其是那性烈的断肠更是不能再喝了” “为什么?”九娘子头一扭,嘴巴撅的老高,“一瓯五贯,我给钱还不行吗?” 哎呀,还学会犟嘴了!柳轻候手上一使劲,九娘子就倒在了榻上,随即巴掌就落到屁股上了,只不过听着声音虽响,却是一点都不疼,“这是钱的事儿嘛,你才多点儿大,天天这样喝下去影响容貌、记忆力不说,早晚还得影响生孩子” 正在柳轻候手掌下哼唧着的九娘子闻言猛地翻身坐起,“你说的是真的?” “陶渊明你知道吗?” 九娘子点点头,“楼中不少阿姑都会唱他的诗” “知道就好,那你知道他有几个孩子吗?” 九娘子双眼瞪大,茫然摇头。 “五个,五个啊!却没有一个是正常的”说到这里,柳轻候低声把陶渊明的《责子》诗吟了一遍: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柳轻候吟完,稍稍解释了诗意后接着又问,“为什么陶渊明这么伟大的诗人五个孩子都是如此,你知道原因吗?” “因为……喝酒?” 柳轻候在九娘子白皙娇嫩的脸上拍了拍,“孺子可教也。他太喜欢喝,也喝的太多了,父母喝酒太多会影响孩子的,这可不是他说的天命,而是没有优生的结果。另外,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年纪其实并不太老,却已鬓生白发,肌肤不实,这也跟喝酒有关,你想跟他一样吗?” 九娘子双手捂住脸,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柳轻候,“你,我读书少……你可不能骗我” “刚才所说字字不虚,若有欺骗,天诛地灭”柳轻候口中起誓,心中却是无奈的很。这要是在后世,一个教育宣传片一看万事ok,而在唐朝搞优生优育却就是难。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又冒出昨天碰到的李白来。偶像跟陶渊明一样啊,本人才华天纵,孩子却蠢笨的智力连普通人都跟不上,还不是因为纵酒过度又不懂优生,白白浪费了好资源。 九娘子的葱白小手掩上来时已经晚了一步,誓已经发完了。 “谁让你发誓的,我不喝了还不成嘛”九娘子赌气说完,顿了一下后脸色发苦,期期艾艾道:“就……就怕……忍不住” 柳轻候看到她此刻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怕前功尽弃,遂上前一步将她重又揽进怀中。 “也没说完全不让你喝,只是断肠不能再喝了,那酒太烈,对女孩儿身体不好。那些果子酒还是可以喝的,对了,你可以喝葡萄酿啊,不过要喝就得喝好的” 九娘子脸色好了很多,“葡萄酿分两种,一种是我大唐的河东葡萄酿,一种是从海路运来的波斯葡萄酿,最好的是波斯葡萄酿,很贵的” “有多贵?” “价逾黄金” 柳轻候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不过想想从波斯经由海路万里而来,再想想这时代的交通及海运条件也就勉强能理解了。 “价逾黄金也喝”柳轻候说话时的语气恶狠狠的,“如今咱也是卖酒的人了,卖酒的人还能喝不起酒?笑话!对了,好喝吗?” 以前对唐酒不太感冒,与杨崇义等人宴饮时喝的都是号称大唐八大名酒之一的三勒浆,这波斯葡萄酿还真是没喝过,因有此问。 九娘子腻在柳轻候怀里头点的跟小鸡叨米一样,“我前不久喝过两回,好喝,那酒比其他酒都醇,也没有咱大唐河东葡萄酿的燥性” 都能喝出“醇”与“燥”的差别了,看来这丫头还是真喜欢喝,也真会喝。柳轻候一时间兴致大起,双眼灼灼间贼兮兮问道:“醉梦楼里藏的有吗?” “以前没有,也就是这一半年才开始存的” 言至此处,极力扬起脖子看向情郎的九娘子双眼蓦然光华大发,恰与柳轻候灼灼的眼神撞到一处。瞬间便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弄两瓯回来咱尝尝” 九娘子“噌”的从柳轻候怀里蹿起来,动作之快之矫捷,情绪之兴奋简直让人咋舌。 “等着啊”,话音未落,九娘子已狸猫般的从屋里跑出去了。 看着她这一系列变现,柳轻候先是哑然,继而失笑出声。 没过多久,九娘子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只极小的木桶,放下后说了句“再等等”人就又蹿了出去。 柳轻候拿过木桶,闻了闻桶上的橡木气息,嘿,还真特么是原装进口哎! 九娘子再度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托盘,盘上鼓鼓囊囊的东西被一幅净洁的白绢盖着看不清楚。 九娘子放好托盘,又从怀里掏出两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琉璃樽后满足的叹了口气。而后开桶倒酒,堪堪五分。 波斯葡萄酿酒色如血,倒进以纯水晶琢出的琉璃樽后樽映酒色愈发炫目,单这卖相就甩出三勒浆一大截。 九娘子搓了搓手后才掀开托盘上的白绢,下面盖着的是大约十尾冰雕出的小冰鱼,鳞鳍俱全,惟妙惟肖。 小冰鱼旁边是一支竹夹子,九娘子拿起竹夹子看着柳轻候,她做这一系列动作时脸上表情之认真简直与无色念经时的样子有得一拼。 看到这儿柳轻候哪儿还能不明白九娘子的意思?“现在天还凉,有一尾就够了” 想卖关子没卖成的九娘子满脸惊讶,“你喝过?” 这一问竟让柳轻候有些恍惚,神思瞬间被扯回到一千三百年后,好在拉回来的及时,“想当然耳” “就你聪明!”九娘子含笑含嗔的说了一句,用竹夹子夹起一尾小冰鱼投进樽中,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可听。 冰鱼投好,两人便对坐静等,像守着什么小秘密一样,一时间房中的气氛份外温馨。 冰鱼融化大半时琉璃樽中顺着酒沿处已经起了一圈细密的小冰珠,柳轻候再也等不得了,端起琉璃樽晃晃闻闻后小小呷了一口,冰凉的寒意过后确有醇厚的葡萄酒香在唇齿间缭绕不绝。 “怎么样,怎么样?”九娘子紧盯着柳轻候的脸,急迫的像个孩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柳轻候就觉得这名为波斯葡萄酿的酒实比他后世喝过的最好的葡萄酒味道更正,微眯着眼睛道:“今年夏天就指着它过了” 九娘子笑眯眯的端起自己那樽,喝过一口后双眼就眯了起来,那满脸的满足噢简直了。 四目对视,两人俱都一笑,而后几乎是不约而同脱口一句:“要挣钱!” 两人正自喝的高兴时,门外远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又重又疾。九娘子听到这脚步声后脸色立变,“糟了,大姐发现了” 柳轻候一扬脖子将剩下的酒尽数倒进嘴里,凉劲冰的他龇牙咧嘴,“还愣着干什么,跑啊”口中说着,人已抱起没喝完的橡木桶向外跑去。 九娘子只愣了一下跟着就跑,就这她也没忘了抓上水晶樽,一并用那白绢抄了几尾小冰鱼。 两人跑出房子就看见萧大娘子从一边杀气腾腾的冲过来,看到他两人后当即加速,同时口中“吃里扒外,站住”的讨伐声汹汹而出。 傻缺才会现在站住,柳轻候一句话不说,闷头领着九娘子一路蹿回了宣阳坊。 为了压惊,两人又各倒了一樽。因是天候还冷,九娘子临逃前顺手抄的小冰鱼也没怎么化,嘿,再好没有了。 由此,柳轻候知道了葡萄酿在唐朝的俗称——鱼儿酒! 一樽酒还没喝完,常建急匆匆从外边走了进来,大冷的天里他额头上却是见了汗意,“无花,你倒是好清闲,当真一点不操心?” 柳轻候示意九娘子给常建也整一樽,九娘子冲他皱皱眉头后起身去洗琉璃樽。 “你是去了贡院?看样子榜单还没出来是吧” 常建“咣”的在柳轻候对面坐下,手中作势扇着额头,“还差几天才进三月,天儿怎么就这么热了,邪性。还没!” 看他这烦躁的样子哪儿是天热,分明是心火太旺啊。柳轻候原本不想想这事,等着结果出来就是了,结果让他这一撩拨,自己也躁动起来。 这考试还跟后世不一样,后世好歹有个分数,唐朝科举就俩结果,中,或者不中。就跟赌场里猜宝押数一样,一翻两瞪眼,但越是如此,开盅前人越紧张,越想越紧张,典型的赌徒心理。 一百一十七章 放榜了,落榜了,炸榜了 对美人赏美酒的好心情彻底是毁了,因是落第了两回而比他更焦躁的常建则是典型的食不知味,嘴里喝着鱼儿酒却愣是一点儿没察觉出异常。 他这般表现看的九娘子眉头恨不能竖起来,对着柳轻候比划口型,“牛嚼牡丹” 焦躁的确是能传染的,自打常建这一躁之后,柳轻候也什么都干不成了,心里想着的全是皇榜,全是科考结果。第二天甚至还起了个大早跟着常建跑了一趟贡院。 他本以为自己来的就够早,到了之后才发现贡院前的广场上已经站了好些人,空气里的焦躁不耐简直是如有实质般扑面而来。 转了转问了问,今天分明没有放榜的意思,但广场上的人却大多没有要走的想法,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的热闹不堪。 柳轻候见常建有往人堆里凑的想法,当即扯了他转身就走,“都这时候了还有啥好说的,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瞅着该开榜了却就是不开,要命啊。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常建活是个热锅上的蚂蚁,柳轻候也不比他强多少,就连晚上睡觉都受到严重影响,辗转反侧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才勉强睡着。 转天上午,犹自在睡梦中的柳轻候被一声大喊猝然惊醒,刚一睁开眼睛就听到常建正在“哐哐”的擂门,“快起来,放榜了!” 柳轻候愣了一下后“唰”的从榻上坐起,刹那间就觉心跳骤然提速,鞋也没穿的蹿过去拉开门,“真的?” 脸色发红的常建只回了一句,“快走!” 匆匆梳洗罢跟着常建往外跑,一出门正好撞上正往里奔的九娘子,当即三人一起出门叫了一辆马赶脚赶往贡院。 紧挨着平康坊和长安东市的宣阳坊地理位置非常好,距离贡院也很近,但就这么短短距离却愣是走了近一个时辰还没到。没办法,人真特么太多了,看榜的,看热闹的,没准儿还有准备榜下捉婿的把路上挤的近乎是水泄不通,让柳轻候很有后世塞车的即视感。 等到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常建当先跳下车,三人就在车辆的缝隙中往贡院蹭去。 蹭到贡院前面的广场,放眼望去人山人海,柳轻候护着九娘子终于挤到皇榜前时面泛油光,全身扎扎实实出了一身透汗。 “快看,快看,你在哪儿?” 唐时金榜题名的金榜跟后世不大一样,宋之后科考三年一次,进士一科一次能录三四百人,考生们看榜往往是从最后一名往前看。此时却是一年一考,进士一科一次最多也就录三四十人,最少的一年只录了十七个,因是取中的人少,榜上名字几乎一眼就能扫尽。 “柳轻候”这个名字其实辨识度很高,属于那种一眼就能瞅上的。柳轻候瞅了一眼,没看见,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跳,继而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儿,嗓子眼儿以下就变的空空落落。 正在这时,身侧一声脆响,却是常建情不自禁下拳掌交击发出的声音。 开元十五年礼部试进士科,常建中了! 柳轻候深吸一口气从进士科榜单第一个名字开始看,没有;第二个,不是;第三个,还不是。 越看心中越凉,第三十二个名字看完,依旧不是。而后面已经没有第三十三个名字了。 大唐开元十五年礼部试进士科取中金榜上共三十二个名字,其中没有柳轻候。 柳轻候落榜了! 从第一名看到最后一名,再从最后一名看到第一名,来来回回两遍后柳轻候心里终于确定了这个结果,随即整个人就懵了。 怎么会落榜呢?在后世无论什么考试他都是如履平地,且每每还能名列前茅,落榜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但也就因为太新鲜,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受。 不是不好接受,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受。 有那么一段功夫柳轻候跟世界完全脱节了,眼睛睁着却看不见,耳朵张着却听不见,眼前分明到处都是人,感觉到的却是一片寂静,与此同时心里空的厉害,也冷的厉害。 这种状况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当他恢复过来时人已经背向皇榜,正被极力推着往外走。 “怎么了?” “有人闹榜,乱起来了,快走!” 柳轻候极力扭头往后看,果然见金榜下乱糟糟一团,就如平静的湖面上掉下块大石头,形成漩涡的同时,正向外扩张着一波波涟漪。 我靠,炸榜了! 柳轻候激灵灵彻底醒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环境搞不好可真是要死人的,即便无伤无碍,走得晚了被官军给围上也不得了。 一旦被抓而后名字落册,最终人固然会被放出来,但科考可就再也别想了,不是不让你考,而是上了黑名单后考也白考,永远也别想中。 闹榜的事儿并不稀奇,但后果之严重却是年轻气盛的举子们很难明了的。 原本被推着走的柳轻候清醒过来后护住九娘子,招呼上常建就往外急突,此刻落榜不落榜反倒抛到了一边,满心满脑只剩一个念头,“走,赶紧冲出去”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冲到了贡院广场边缘,看面色苍白的九娘子与常建一边停下大口喘气,一边还有看热闹的意思,柳轻候一手一个拽住两人就往回走。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炸榜的热闹小老百姓实在是看不起。 抄能走的好走的路经由东市绕到北里醉梦楼戏场,人在公事房中坐定之后,柳轻候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恨恨声道:“今天可真特么刺激” “无花……” 柳轻候看常建一脸的为难,一脸的小心翼翼,也不等他再说先已摆了摆手,“以我兄之大才尚且三科方中,我这第一次落第也实属预料中事,放心吧,我想得开,大不了明年再重新来过” 话说完,柳轻候起身端端正正向常建行了一礼,“恭贺常兄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常建边还礼边口中说着客气话,只是眼眶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红彤彤的,眼瞅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离家三年屡考不中,滞留京师行囊空空,这三年间他实在是有太多的心酸抑郁,而今尽数化为了这一泡盈眶热泪。 一时间两人又都无话,九娘子悄无声息的走到柳轻候身后靠在他背上,似乎是想给他个依靠。 倒也正是九娘子这无声的安慰及怯怯担忧的表情反而激发了柳轻候胸中的傲气,靠,哥穿越都能不死,一次科考落第算个毛线哪,让个女人担心的连话都不敢说了,还当个屁男人。 身体放松靠在九娘子怀里,柳轻候后仰起头,笑说了一句,“我如今还不满十七,等得起,放心吧,我没事儿。” 九娘子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后表情终于松动下来,“就是,明年再考,必中的” 这边柳轻候与九娘子互相安抚住后,常建激动的情绪也已平复下来。不过他随即就陷入了焦躁不安,不时起身走到门口向贡院方向张望,分明知道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却总是忍不住。 这是患得患失啊,是怕因为闹榜引发结果变动,再把煮熟的鸭子给飞了吧。 “安排几个伶俐腿脚好的往贡院那边探探消息”吩咐完九娘子后,柳轻候才向常建道:“科考乃朝廷抡才大典,何等庄严肃穆,既已公开张布结果就断无再行变更的道理,否则朝廷颜面何存?以后的科考又怎么办?常兄,放心吧,你这新进士稳稳当当谁也闹不走” 常建听完自失的一笑,“论年龄,我痴长你十岁,但要论养气功夫真是差之远矣。杨杰驰说你是妖孽,这话真真不假” 柳轻候闻言也笑,“常兄难倒忘了我刚才在榜下的失态?再说考中却偏偏碰上闹榜的又不是我,人说别人总是容易” 就此说了几句后两人又都没了再说话的兴致,九娘子吩咐完后重新回来依旧静静站在柳轻候身后。 一百一十八章 哪儿小?不小了! 此后就是等出门打探的仆役们传回消息,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后第一个消息传回,消息的内容是关乎于闹榜的原因: 金榜上公布的名单与预期落差太大,很多考前的大热门都落了榜,这就给闹榜者们提供了最好的由头与正当性,于是“蓬”一下就炸了。 这其中被闹榜举子们频频点到的名字中就有他柳轻候,闻听此言,柳轻候不仅没有一丝高兴,反而是瞬间寒意顿生,继而庆幸自己跑的够快,躲的够远。 庆幸之余他也在心中感叹,这一切都是不糊名的罪过啊。因为改卷不糊名,取中的指向性就太强,更关键的是也使考官们少了一层保护层及防火墙,一旦出事辩解的由头都不好找。 这个仆役报完消息转身再去打探没多久,第二个仆役带回了闹榜者的新动向。 也许是因为闹榜者们身份特殊的缘故,柳轻候预期中大军弹压的景象至少暂时还没出现。闹榜的乡贡生们在贡院前闹了一阵儿后,浩浩荡荡直奔主考官贺知章家去了。 听到这话,柳轻候失声叫了一句,“哎呀” “怎么了?” 柳轻候口中答应着常建,“这也闹的太大了”,心下想的却是后世看过的一则材料。 历史上在贺知章身上确实发生过考生质疑其取士不公的闹榜事件,最终逼的这位四明狂客不得不搭梯子爬墙头上跟考生对话解释,尴尬的要死。 此事不仅成为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同时也极大的打击了他在士林中的人望,以至于原本稳稳当当就能从张说手中接过的文坛盟主就此旁落张九龄。要论实际损失的话,他这个主考倒比落榜考生们更大。 今年落榜明年还可以再考,但士林人望一落却是再难捡回来了。 后面仆役们传回的消息证实了柳轻候的记忆没有出问题,事态的发展确乎是闹榜考生一路冲到了贺知章府,群情激奋的逼着这位今科的主考大人出来对质。 被堵住的大门上被不断扔来的石头砸的“咣咣”乱响,门外众多乡贡生们因过于激动热血以至于面目狰狞,贺知章面对这样的局面那里还敢出来? 然则又不能,也不甘就躲在屋里任人辱骂,最终他老大人采取的方式就是架起梯子爬在墙头上与闹事考生对话,试图安抚考生并自辩。 但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狼狈到甚至有些滑稽的爬上墙头时,无论安抚与自辩的最终结果如何,他那历数十年日积月累之功才成就出来的宗师金身便已崩解了大半。 唐朝版的这一场群体性事件最终在大批公差到场后落下了帷幕,对于李三郎能忍住没动用羽林军,柳轻候在心里给他大大点了个赞。 至少在开元十五年时的天子李三郎,依旧是那个一手打造出前所未有之极盛之世的有道明君。 听说事情终于安然落幕,柳轻候与常建都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而此事的冲击事实上帮着他度过了落榜之后最最艰难的时刻。 昨晚本就没睡好,这一天又大起大落份外耗人心神,事情落定在醉梦楼戏场草草吃了些东西后,终究免不了有些寥落,也什么话都不想再说的柳轻候回到宣阳坊蒙头就睡。 心里其实还是失落,但这一觉却睡的分外香甜,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柳轻候坐在榻上恍惚出神。 经过一夜的沉淀,失落感早已没有昨天那么强烈,不可避免的难受之外他现在更多的是茫然——生活一时没了重心的茫然。 再度复习备考明年?且不说现在就开始早不早,问题是心里压根儿也不想啊,至少在短期内怕是看到书都能烦死;再则科考三门也就是那些内容,再看也看不出个花儿来。 读书是不成的;醉梦楼戏场已入正轨,实际是也不要他管什么;至于造酒,缺少的也不过是一场或者几场谈判,虽然会耗费心思,却也花不了多长时间,由是一个硬邦邦的问题就扔到了面前。 未来该干什么呢? 懒散在榻上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于是人就愈发懒洋洋的了。九娘子亲自送食盒过来时看着他这恹恹的样子心疼的差点落泪。 被九娘子催着起了床,洗漱罢刚刚吃过早餐不久,杨达与李叔夜就联袂登门了。 杨达此来没说一个字的造酒之事,表面看是来浪门子聊天,其实却是来行安慰的。两人如今虽在商贾人家为清客,出身却是个文人,对文坛掌故知之甚详。 他二人一搭一档,妙语连珠的说起了文坛旧事,看起来似乎都是与当下无关的前人旧经历,但把他们所说总结起来,很容易得出的结论就是科考艰难,一战功成者罕有,即便诸多名满天下的前贤大家也都经历过落第之痛,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他二人走后没多久,萧大娘子与许公达一起来了。有段时间没见这位萧艺老师,须发皆白的他愈发显得仙风道骨,飘飘然直有凌云欲举之意。 柳轻候忙着上前去迎的同时,心中暗自感慨“许师这眼瞅着真是要活成个神仙了” 常建一大早就去打探消息去了,既然没有别人,三人连九娘子就都沐浴着初春的暖阳坐在院子里说话。 主要说的是大娘子,她秉持着一贯的话糙理不糙的风格,其间不止一次把柳轻候的肩背拍的山响,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唤起其好男儿不能让一个小尿坑憋死的力量。 尽管大娘子话语中安慰、鼓励、打气的意思都表达到了,但柳轻候却感觉她似乎并不为自己的落榜难过,甚至还有着极力掩饰的高兴;而她此来的目的似乎也不是为了安慰,更多的分明是在劝婚。 好男儿就应当先成家再立业,不管找谁看九娘子都是旺夫宜男之相,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娶个老婆生个儿子玩玩儿呗! 好家伙,她这一趟真把柳轻候安慰的差点吐血。老乐师许公达倒是没有多话,念了一段《道德经》的夫唯不争和清静自守后,取过随身携来的琴抚了一曲。 曲子不是什么名曲,隐隐然是道教乐曲。不知是不是读经有成后功夫在诗外的促进了琴艺的突破,许师这一曲真让柳轻候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极品音乐中所含蕴的鬼神之力。 自昨天放榜后一直没平静过的心在这不知名的琴曲中获得了安宁,琴曲犹如最澄澈清凉的山泉将其心及脏腑濯洗了一遍,那种感觉之美妙已经超越了语言所能形容的极致,言不尽意莫此为甚。 一曲终了,许师负琴飘然而去。柳轻候站在院门处看着他的背影充满了仰慕,穿越过来能碰到这等琴已近乎道的宗师,并有幸蒙他亲授萧艺,幸甚何之! 更关键的是他老人家今天此来的这一曲也为自己指明了萧艺练习的方向,所谓无言之教是也。分明已迈入宗师门槛的许公达许师不仅是琴艺突破近乎道,就连行事之飘逸深远也已近乎道了。 九娘子见柳轻候久久的看着大娘子与许公达消失的方向,低低声道:“我也没想到大姐今天会来说这些” “大姐也是一片好心”柳轻候转身过来将九娘子往怀里拥了拥,“不过还是太小了呀” 因是在大门口,九娘子被柳轻候一抱后马上挣脱出来,口中语气却是不忿的很,“哪儿小了?已经不小了!” 柳轻候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最终忍不住失笑出声,“是,最近长得快,这个的确是不小了。但我说的是怀娃娃,生孩子,你的年纪还是太小,太危险了” 这一番调笑让柳轻候心情好上不少,九娘子更是放心了不少。时近中午,九娘子要回去忙下午小戏搬演的事情,就在她走后没多久,一辆葱油轻车载来了今天的第三波拜访者,同时也是最出乎意料之外的拜访者——花寻芳。 一百一十九章 访客不绝 若是科场高中后看到她柳轻候一点都不会奇怪,但自己分明都落第了她这主动登门可就怪了。 见柳轻候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发愣,艳光四射中更添了几分成熟风韵的花寻芳见礼的同时嫣然一笑,“上门都是客,轻候先生堵门不纳,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轻候先生”这四字称呼听的柳轻候是牙根儿发酸。不过身体却是已经让开了道路。 依然是盛装而来,依然是例不空手,见花寻芳把送完东西的仆役都给打发了出去,柳轻候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头。 仆役们鱼贯而出后,见客的花厅中一时就只剩了两人隔着小几及一盏清水对坐。 柳轻候坐的很放松,语气也很轻松,“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只不过如今我已落第,实不知还有什么是值得花魁娘子登门的” “无花你年纪不到十七,纵然再落第两次然后高中,依然不逊色于绝才惊艳的摩诘先生,些许小挫又值当什么?士林皆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无花僧早晚必中,你这事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顿了顿见柳轻候不说话,花寻芳端起清水顾自笑道:“再则,今科榜单多有久负盛名而落第者,人皆以为取士不公。无花你在今科落第不仅于声名无损,隐隐间反倒有益增声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柳轻候眉头挑了挑,哎呀,这个女人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过去这一年她历练的真是相当不错啊。只不过这样说话还是累,他索性摆了摆手直接道:“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此来意欲何为?” “受人之托,邀你赴宴” “噢,谁?” “贺礼部” 柳轻候身子猛然一僵,继而坐正了,脸上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了,“谁?” “今晚寻芳阁,贺礼部欲与名动京华的无花僧一聚,未知你可肯赴约?” “他怎么会找到你来邀客……”柳轻候话没说完就自己住了口。无花僧与花魁女的所谓佳话早已遍传长安了,贺知章以她为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谴人来找自己,其实想想如今两人之间身份与关系的尴尬也就很好理解了。真把这事儿在脑子里转一遍后柳轻候赫然发现,至少对贺知章而言当下这种方式是最好的,成当然是好,不成也不尴尬,可谓进退有度。 赴约不赴约?见还是不见? 柳轻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对于贺知章这次约见的目的他心里隐隐是有些谱的。这位刚刚栽了个大跟头的老大人想要修复羽毛,问题是自己要不要配合他演这场戏?若是去又该秉持什么态度? 沉吟良久之后,柳轻候抬头看向一直静静等待的花寻芳,“既是贺礼部相邀,敢不从命?” 花寻芳削肩为之一松,脸上刹那间露出的笑容如春花绽放,美不胜收。唯有发自内心的笑容才会散发出如此丽色。 柳轻候看着她的笑容缓缓又补了一句,“不过我有个条件” 笑容凝固了,“无花,即便出了昨天的事情那也是贺礼部啊……” 柳轻候直接截断了花寻芳的话,“我这条件不是冲着贺礼部去的,是向你提的” 花寻芳刚刚放松的肩膀又抽紧起来,“你说” “今晚我与贺礼部一会之后我不管你用什么说辞,总之要跟我撇清关系,从此无花僧是无花僧,花寻芳是花寻芳,互不相干” 言至此处,柳轻候的语气放柔软了些,“长安缺什么也不会缺出身寒微又怀才不遇的士子,花娘子想要找人演戏还望另请高明” 花寻芳脸色变了,沉默了一会儿后赫然声道:“你可是觉得我一直在利用你,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也是在利用我。欲出仕先科举,欲科举先扬名,这本是两相得利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人言过河拆桥,无花你倒好,河还没过先就想着拆桥了” 她说的有道理嘛,的确是有。无花僧与花魁女的所谓佳话对双方扬名其实都有加持作用,但问题是,“我从没想过要利用你,开始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而且你这种绑架式的利用方式没有人会喜欢,我也不例外” 花寻芳霍然起身,白嫩嫩的小手“啪”的拍在小几上,身体前倾,如一只护食的母狼,“那你要我如何?移情别恋?还是在你刚刚落第的时候?那我过去一年多来所作的一切岂非前功尽弃?” 几乎是吼着说完,花寻芳也不等柳轻候答话,身子一转裙裾轻扬中转身就走,一直到了花厅门口时忽然停住,转过身来嫣然一笑,“贺礼部的这次机会固然难得,但在我心里无花你可要比他重要的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柳轻候没说话,花寻芳也不以为意,笑着低声道:“因为贺礼部于我而言只是声名的增益多寡,而无花你却可以使我成为传奇——苏小小一样的传奇。 所以,除非我死了,否则你这一生都别想摆脱我。不,是无花僧与花魁女永不分离,如此数十年后,人们再说到花魁,想到的第一个名字永远会是花寻芳。你们这些读书人常说什么三不朽,我花寻芳何尝不能?” 我靠,柳轻候彻底无语了,直到花寻芳已经走到院门口时他才喊了一句,“且慢!” 送走花寻芳后,柳轻候靠在桂花树下习惯的位置久久没能从蒙圈的状态里走出来,与此同时,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开始回忆曾经看过的苏小小资料。 妾乘油壁车, 郎跨青葱马。 何处结同心? 西陵松柏下。 六朝萧齐年间钱塘第一名妓苏小小无疑是个传奇。 她的容貌、才华,以及那一乘自制的油壁车即便千年以后依旧为人津津乐道。但这些都不足以使她成为传奇,譬如薛涛之于元稹,譬如柳如是之于钱谦益,让苏小小最终成为传奇的依旧是一个男人,一段情。 苏小小早已作古两百余年,却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个她狂热的铁粉,一个立志要成为传奇的花魁,一个跟儒生们一样将不朽作为人生最高追求的名伎,被一个这么有追求的女人缠上,活是要了命了。 问题是这事儿上自己偏偏还真就做不了什么,越是对她无情,反倒越能衬托她的专情,衬托她的悲剧美与圣洁,这……这分明是在为传奇添砖加瓦呀! 简而言之除非是花寻芳自己改弦更张,否则柳轻候对于两人关系的改变上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是错。而且一不小心还很容易把自己整成个阮郁,也就是后世文人们一写到苏小小必然会骂的负心汉。 这女人就是个坑啊!尽管柳轻候一向自矜脑子还挺好使,但面对这般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的花寻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中午吃完饭,继续不断有访客光临。一身宦官服饰的汪大用直接来到宣阳坊小院儿,看的柳轻候怪怪的,偶尔看到这一幕的左邻右舍眼神也是怪怪的。 汪大用以前虽然没少来,但就这么大喇喇穿着宫服却还是第一次。 他分明是知道柳轻候在想什么,“我是为断肠酒来的,这几天进宫谒见贵妃娘娘的命妇们不止一次提到这酒,还有那‘漏春能酿销愁酒,但是愁人便与销’的歌诗,贵妃娘娘让采买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上次是小戏搬演,这次是断肠酒,那些往内宫谒见的命妇们还真不是一般的八卦啊。但这对柳轻候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皱起眉头道:“大用,这酒如今的产量极低,我手上也不过几百斤,进献贵妃娘娘些当然义不容辞,只是千万别整成了贡酒” 一百二十章 此路不通啊 贡物听着荣耀,但一旦入册那就是镣铐。酒要最好的,钱给最低的,他拖你欠你是恩典,你敢稍稍拖欠送货就是重罪乃至死罪,这样的事情柳轻候又怎么愿意干? 当然,从长久来说,从广告效应及品牌推广的角度看“贡酒”这顶帽子还是有用的,但问题是柳轻候压根就没想着要自己亲手经营,且待以后谁买了谁操心吧,只要当下别“贡”就好。 “一种新酒要想变成贡酒哪有那么容易?再者如今宫中执掌此事的正是张公公,即便成了贡酒,公公还能亏了你不成?”汪大用说话时脸上带着些尴尬,显然他自己对所谓贡物的扰民深知内情。 看他这个样子柳轻候就不准备再回顾《捕蛇者说》以及“地不知寒人要暖、莫夺人衣做地衣”之类的诗文了。 “谁不知道如今进献贵妃娘娘就是进献天子,为天子尽忠的事儿还说什么亏不亏?委实是酒量实在太少,这次只能给五十瓯,再多真没有了” 汪大用龇着牙吸了口气,“好吧,五十就五十,谁让遇上你了呢?” 正事说完汪大用却没有走的意思,柳轻候本以为他又有读佛经疑难要讨教,孰料开口说的却是科考之事,“昨天下午,进士科取中者三十二卷以及未取中者中选出的六十八卷都已送进宫里了,大家就是在贵妃娘娘处看的卷子” 柳轻候早听汪大用说过,“大家”乃是内宫宫人们对皇帝的近称。闻此消息,心下就是一跳。 既然汪大用主动提到此事,必定就有下文。 “一百卷中取中的三十二卷就不用说了,剩下六十八卷选的都是考前已有才名者,我听张公公嘀咕了一句,无花你的卷子就是其中之一” 心跳的更厉害了。 “不过大家看完卷子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今科已经张布的金榜名单断不可改,所以……” 柳轻候接过他的话,“所以,我板上钉钉是落第了对吧”说完长出一口气,心里一直揪着的某个角落终于彻底放松了。 “对,落第已成定局。因此张公公才有意荐你到寿王府谋一职事” 这倒是个新情况,“寿王府?” 对于寿王柳轻候并不陌生,毕竟他的寿王妃杨玉环实在是太有名了。而穿越之后因为张道斌及汪大用的关系,对他的留意也就更多了,所以知道的也就更详细。 武惠妃曾多次怀孕生子,但在寿王李瑁降生前皆不幸夭折,所以对这个儿子宝贝的不得了。又怕在宫中养不活,遂托付给李三郎的哥哥宁王,由宁王妃元氏一手养大。 前年,也就是开元十三年,按照大唐的标准已经长成的李瑁被接进宫封为寿王,算起来的话他应当是李三儿的第十八子。 见柳轻候犹在沉思,汪大用忍不住插话劝道:“寿王除了王爵,还遥领益州大都督、剑南节度使。生母又是惠妃娘娘,前程可谓不可限量,无花,这是个好机缘哪,切不可错过了” 一位皇子不可限量的前程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但也正是汪大用这个好心的提醒反而让柳轻候迅速做了决定,“感谢张公公及汪兄对我的照拂之情,只是我还是想循科考正途出身,因此只能辜负二位的好意了” 这答案让汪大用感觉不可思议,“你呀你……怎么如此个聪明人这会儿犯糊涂了” 只是不管他怎么劝,柳轻候只是心坚如铁,坚持不肯入寿王府做府属。 好话说尽,亲自陪着办完断肠酒的事情并最终送走汪大用后,柳轻候感觉真是特么的累啊。 入王府做府属其实是条很不错的路,譬如当年初唐四杰中的王勃就曾做过沛王侍读,而卢照邻也做过道王府属。 这条路最大的好处有两条,一是如果做得好就可以转为朝官,譬如卢照邻,由此可以绕过艰难的科考之途搏一个出仕官身。 二则是可以获得制举的考试资格。大唐的官吏选拨考试分两种,一种是定时常科举行的礼部试,另一种则是不定时举行的制科,两种考上都可以授官,譬如四杰中的杨炯就是走的制科路子。 只不过两种考试也有区别,每年都会举行的礼部试主要是针对乡贡生及宾贡生。而不定时的制科则主要是针对已经有了职事的朝廷官吏,有内部考试的性质,所以考试资格的获得就更不容易。 柳轻候既然有心想要通过考试把身份从良人变成官人,那对这些情况早就打听清楚过的。这条路对他而言不是没有吸引力,问题是王爷不对啊。 怎么就是寿王呢?跟了他注定是有风险没前途,冒着夺嫡的风险换一个一辈子没前途,这样的事情柳轻候打死也不能干哪,哪怕授意的是张道斌,哪怕张道斌也完全是一片好意。 哎,原想着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结果却是山穷水复终无路。摇头苦笑着回到宣阳坊,已开始准备晚上赴约之事时,散了衙的王缙王夏卿来了。 自打由秘书省转任中书右拾遗后王缙就忙的多了,不仅是人见得少了,见面时他以往那种名士风流的气度也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可谓言官马甲的端肃沉稳。 官场可真是个神奇的地方。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王缙当然听不到柳轻候心里的嘀咕,也没时间听,他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可能是第一次科考会落第的情况太普遍,也可能是柳轻候的年纪太小,总之王缙对落第的安慰只有几句,根本就是象征性的嘛;倒是严词鞭策的说了一大堆;而重点则在于告诫: 这次科考出了事,这次科考水很深,因为被闹榜的考生多次点过名,你无花现在的身份很敏感,所以说话、行事要份外小心,切不可乱说乱动,否则影响的可能就是一辈子的前程。 因晚上还有花酒场子,王拾遗交代完就走了,他走的那么匆忙以至于柳轻候甚至来不及跟他说晚上要见贺知章的事。 瞅瞅这一天过得呦,走马灯也不过如此了吧。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柳轻候再度洗漱并换了一身衣裳后再度踏上了走马灯的征程。 这次的目标是寻芳阁。 远远的还没到,先就看到寻芳阁前热闹的团着好多人。柳轻候对此并没在意,时近黄昏,正是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时候,加之各官署已经散衙,以寻芳阁在平康坊的地位,这时间要不热闹才是不正常。 狗日的平康坊,狗日的北里,走在这里看到的每一个男人都特么像淫贼。 安步当车走近之后才发现不对,寻芳阁前之所以团着这么多人,团着的人还不走完全是因为花寻芳正站在院门前,而且摆出的是一副迎客的架势。 自打一年前得了花魁以来,花寻芳以其艳压群侪的容貌才艺,特立独行的清倌人身份,再加上无花僧与花魁女的浪漫传说而声名与身价暴增。在如今的平康坊实是到了一说到花魁第一反应就会想到她的地步。 越是如此,她公开露面反倒越少了。如今她这位日闻其名却难见其人的大花魁罕见的亲自出面迎客,还是迎出大门外,若不引来围观才是个鬼了。 围观的人多,议论的就更不少,以至于刚刚走到人群边缘的柳轻候想不听都不行。 “今年的新花魁被她压得一点儿声气都没有,能让她甘愿出迎到大门外等候,那客人得是谁啊?” “都得花魁一年多了吧,还梳着代表处子之身的丫髻!看着她这丫髻都让人上火,也不知最终要便宜哪个夯货?” “嘿嘿,她想便宜的那人可一点都不夯,只不过是个和尚。虽然人都说他那和尚是假的,但要我看是真的不能再真,还得是有道高僧,要不然面对花娘子这样的美人他怎么忍得住?” “李兄高见,不过智者千虑也有一失” “噢,是孙少兄,未请教某家所失在哪儿啊?” “未必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就是和尚?兴许那无花僧喜好龙阳,有断袖分桃之癖又如何?” “如何?那岂非与你孙少兄正是同道,哈哈哈” 一百二十一章 吴中四士贺知章 柳轻候听的心里直冒火,一群腌臜泼才,真恨不能将他们活活踢死。 听着委实是污耳朵,一刻也不停留的穿过看热闹人群。 见是他到了,盛装却冷艳的花寻芳粲然轻笑迎上前来,这一下子带动所有目光着落在了柳轻候身上。 “是他?” “无花僧,难怪难怪!” “人言无花僧不慕烟花,雅好修静,从未踏足寻芳阁的,今天怎么来了?他可是刚刚落第啊” “你看看花娘子笑的那叫一个媚,完了完了,看来花娘子的入幕之宾还是着落在无花僧身上,就是今晚” “好一对郎才女貌,罢了罢了,既是无花僧,我等心服口服” 众目灼灼中柳轻候走到花寻芳面前,两人略一见礼后比肩而立。 其时黄昏将罢,最后一缕夕阳的斜光洒照在两人头上身上,似在那一袭七破间裙及玉色僧衣上渲染出一圈温暖的光晕。 光晕中的两人男的清俊,女的艳美,比肩而立站在一起时又复交相映衬,真真是画风绝美,恍若神仙眷侣。 感慨赞叹一番后,见两人并没有离去,围观者们便又开始猜测他们在等谁? 悬念维持的时间很短,随着一辆阔大轩车抵达,须发半白的贺知章从车上走了下来,而此时柳轻候与花寻芳也已联袂迎了上去。 最终谜底终于揭晓时,围观者中一片大哗,这时反倒没人在意花寻芳了,无数好奇探究的目光着落在柳轻候与贺知章身上唰唰唰的扫来扫去。 贺知章的官位以及江湖地位都很高,所以无论走到哪里很自然就是人群之焦点。似他这等人物莅临寻芳阁,寻芳阁说一声蓬荜生辉毫不为过,可以极大的增益寻芳阁以及花寻芳的声名地位。 但现在围观者们好奇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他为什么要见柳轻候,柳轻候又为什么会见他? 一个今科主考官,一个落第乡贡生,且是在刚刚发生闹榜事件后,两人的这次相会怎么看怎么透着怪异。 柳轻候不会理会围观者的想法,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这位六旬有余的老者身上。 今天之所以会在花寻芳拒绝条件后依旧要来赴约,其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就是想看看贺知章这个人。 无论是吴中四士还是酒中八仙,对于后世任何一个国人来说,贺知章这个名字都是名副其实的久仰久仰,这份久仰源自于《咏柳》更源自于《回乡偶书》。 见不到也就罢了,穿越错了更是不提,而今既然穿越到了开元,更受其相邀,若是不见一面又如何对得起这一遭穿越? 亲眼看到贺知章的人后,柳轻候免不得就跟当日初见王昌龄时一样在心底里骂了几句后世给唐诗配插画的。 在后世带插画的唐诗选本里贺知章瘦而清癯,真是活见鬼了,他眼前穿着一身道衣,就连头发都挽着道髻的贺知章分明既不瘦,更不清癯。而是一个身形微胖的小个子。 “下晚京兆府蓝田县学乡贡生柳轻候拜见侍郎大人” 贺知章下车后站定身子,将柳轻候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后又看了看他旁边站着的花寻芳,拈须轻笑道“今日之会没有什么大人小人,倒是你二人果然连双成璧,望之赏心悦目,看来传言果不虚妄。走,进去吧” 柳轻候与花寻芳让开身子,待贺知章走过去之后两人落后半步以簇拥之势进了寻芳阁。 围观众人目睹于此有人摇着头散去,也有不少人跟着进了寻芳阁,寻欢买醉哪里不成?留在这里兴许还能看到什么热闹也未可知。一时间,寻芳阁内陡然间热闹起来。 柳轻候跟着贺知章在花寻芳的导引下到了她专用的雅阁,里面早已准备好了,不仅是美酒珍馐,便是歌儿舞女也已肃立等候。 “都这么站着作甚,且先歌一曲催催酒兴”贺知章一举一动的随意中透着一股有着莫名豪气的疏狂,从他此刻的样子可是看不出半点闹榜风波的影子。 乐工及歌儿舞女们闻声而动,柳轻候刚刚礼让着贺知章坐定身子,流水般的琵琶已然响起,歌儿舞女们也已开始应节起舞,舞的正是软舞名曲《绿腰》 舞伎们长袖款腰之间以彩云托月之势将衣服都未曾换的花寻芳烘托出来,而后就听她轻启红唇曼声歌道: 春林花多媚, 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 吹我罗裳开。 听到这首南朝乐府《子夜四时歌》中的春歌,柳轻候也不免由衷赞叹花寻芳选曲精妙,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琵琶与《绿腰》舞,这一曲春歌真是棒极了,歌舞风流之意不彰而自显。 一曲春歌三叠方罢,而后花寻芳又唱了一曲“山源夜雨渡仙家,朝发东园桃李花”的《望人家桃李花》,听的歌诗主人贺知章抚须而笑,点头频频。至此雅阁中已是气氛大好。 两曲歌罢,乐工按拍,舞伎收队,微微气喘的花寻芳正要回自己品字形一角的座处,却被贺知章抬手给阻止了,“无花僧既至,花魁女焉得旁坐?若传扬出去人不得骂我是个棒打鸳鸯的老悖晦,去去,既是士林佳话,就该比翼并肩” 花寻芳双目含嗔的看了贺知章一眼后也并扭捏,轻移莲步到了柳轻候身侧款款跪坐下来,分席制的小几本就不大,这样一来挤在一起的两人还真是连璧成双了。 贺知章看的哈哈大笑,爽朗之极。笑声中他也不让不邀,顾自持樽而饮,饮过之后手指着依偎在一起的柳轻候两人朗声吟道: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依稀红颜美少年! 吟完复大笑,复痛饮,转瞬之间一大樽美酒已被其饮尽。 看着这样诗酒风流,纵饮狂歌的贺知章,柳轻候实在不能不喜欢,当即端起酒樽陪饮了一樽。 “以无花僧之才名,必定知道这是谁的诗了” “刘庭之《代悲白头翁》” “是啊”,贺知章一手持樽,脸上露出浓浓缅怀神情,“那是个真才子,自我大唐定鼎以来,若论歌诗意境之开拓,诗情画意之营造,除吾之好友张若虚外,至今尚未有能比肩刘希夷者,可惜这等天纵才情终然乎早夭,惜哉!痛哉!” 叶易安没见过刘希夷,自然很难体会贺知章此刻的心情,但他对贺知章三言两语间的诗评功力却是发自内心的钦服。其人刚刚对刘希夷的评价正是千年之后文学史之定论,这等眼光不服不行。 “花娘子,既然说到《代悲白头翁》,且为我与无花僧清歌一曲如何?” 花寻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他也没有再唤乐工及歌儿舞女,一双妙目落在柳轻候身上,“贺公命歌,奴奴欲借无花僧洞箫一曲以佐清歌,万勿推辞” 这还怎么推辞?很快尺八洞箫送上,柳轻候以手试萧的同时,脑海中将《代悲白头翁》全诗从头到尾默诵了一遍,蓦然发现这首旨在表现生命意识的名作居然与他的穿越经历如此神和。 这是一首叹人生易逝,美好事物难以久持的生命之歌,柳轻候酝酿好情绪后,凑萧于唇,片刻后一缕清音缥缈而起。 萧曲之前奏刚罢,就听贺知章拍案击节赞道:“好萧,有灵气!” 一句赞罢,他已持樽而起,在花寻芳的歌声中走到窗前一把推开,凭临望月,任萧音轻歌也随之袅袅而出: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依稀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轻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随着贺知章推开窗户,萧歌传出未久,本是热闹的外间便已渐次安静下来,及至萧歌近半,屋外已是鸦雀无声。这一刻,整个寻芳阁已然沉浸在绝美的长萧轻歌声中。 洞箫收音,一曲作结后雅阁内外有一段诡异的宁静,随即赞叹声蜂起,“佳人名曲相得益彰,只是这伴萧者谁也?竟能与花娘子的歌声珠联璧合?” 这时代的文人骚客们既是淫贼,又都有着操弄琴棋书画的鉴赏能力,硬是生生能听出萧音的好坏。 一问既出,应和着甚众。 一百二十二章 原来如此 因过于投入,一曲终了,沉入曲境的柳轻候竟有些感伤,他这边情绪还没完全收回来,那边贺知章竟然对着窗外遥遥来了一句,“伴萧者柳轻候是也!”说完持樽大笑。 “是贺礼部!柳轻候?他两人……名士果然自有气度” “柳轻候就是无花僧,原来是他,没想到他竟然还有如此一手好萧艺” “闻此一曲,果然才子佳人,始知花魁娘子终生无望矣。既有无花僧在此,去休,去休” 外边嗡嗡的议论声中,贺知章转身走了回来,他刚才虽然笑的大声,但脸上却是泪痕宛然,一曲《代悲白头吟》竟把他给听哭了。 柳轻候有自知之明,贺知章的眼泪实与他的萧曲关系不大,只是《代悲白头翁》的作者与歌诗内容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触动了情肠而已,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此公易外放的性格使然,四明狂客也不是白叫的。 三人重新落座,柳轻候这才发现花寻芳的脸上居然也有泪迹,她是在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还是伤怀于“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不管原因如何,但花寻芳脸上的这几点泪痕却在无形中让柳轻候对她的印象稍有改观,不管如何,能为歌诗之美而落泪的女子都是可爱的。 “前年冬,张若虚曾来长安访我,据说他曾到过醉梦楼,还曾在楼中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贺知章既然通过花寻芳来邀约自己,那提前该打听的想必早就打听过了。所以他知道这些事再正常不过,柳轻候也没有瞒着的必要,“是,当夜下晚有幸为张参军奉萧,得以亲耳聆听其绝妙仙音,至今思来尤觉幸甚” 一说到张若虚,贺知章一改之前的萧瑟情绪,整个人变得飞扬起来。而后便是大樽饮酒,大声谈笑当年吴中四士结交之旧事,诗酒风流的年少轻狂在他的回忆中是如此多姿多彩,飞扬激越。 贺知章说的是兴高采烈,不时指手画脚的比划,这一刻的他哪里像个年纪已过六旬的老人,又哪里像个身居高位的礼部侍郎,活脱脱就是一个跳脱顽童。四明狂客的风采显露无疑。 柳轻候听的是津津有味,盖因吴中四士中的张若虚及包融所留记载极少,后世对他们的了解很是寥寥,此刻贺知章随意一句都是在补史书记载之不足,更关键的是他还说的那么有趣儿。 跟嘴巴能说相对应的是贺知章也相当能喝,好家伙,酒到了他这儿似乎跟水没什么区别,酒中八仙名不虚传。 不知不觉中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今日之会到现在全然是贺知章对士林往事的回忆。 终于又说完一个数十年前的掌故后,贺知章意犹未尽的抹了抹嘴,“无花,某也借你洞箫一曲,好吟一首《春江花月夜》为今日之会作结” 柳轻候再为冯妇,贺知章则是满斟了一樽美酒到了窗前。 萧音再起,吹的正是《春江花月夜》,应和着他的萧曲,贺知章放声朗吟“春江潮水连海平……” 他吟诵时用的不是长安官话,而是纯正的江南软语乡音,乍一听真是怪怪的,但几句之后越听越有味道,而在这味道中让人感受最深的便是江月亘古、人生短促的伤感无奈,以及对故友、对江南乡关的深深思念。 似乎所有的精气神都耗费在了这一首《春江花月夜》的吟诵里,吟完,重新走回来的贺知章变得意兴阑珊,人也没再落座,站着将樽中残酒一饮而尽后便迈步向外走去。 今夜之会至此已到尾声,依偎在柳轻候身边的花寻芳脸色有些怪怪的,她是真看不明白,难倒贺礼部这番怎么看都有些自降身份的邀约,就只是为了跟柳轻候吃酒谈文坛掌故的?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啊。 但作为全程参与人,她听到了贺知章与柳轻候说的每一句话,却又实在找不出别的东西。 贺知章要走,柳轻候自然要恭送,两人在众多远远注目的眼神中沉默的走了不短的距离后,贺知章拂了拂被夜风吹起衣角的道衣说道:“你的考卷我是仔细看过的,默经不论,诗赋只在中平,策论嘛……答的很大胆” 这才是今晚的戏肉了,柳轻候听的很仔细,仔细的要把每一个字都牢记在心里。 穿越前后加在一起,有几个落榜考生能有机缘让主考官给你分析落第原因?这要是辜负了可真是要遭天谴的。 然则,关于答卷本身贺知章却只说了这一句,而后话头一转,“你可曾行卷过张博物?” 张博物就是张九龄,怎么突然扯到他了?柳轻候心里转着圈子,口中如实答道:“未曾” “嗯”贺知章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续又说道:“张博物身负天下士子之望,复又得燕公别施青睐。今晚一会,某看你也不是个不知礼的,为何对张博物这等诗坛名宿有失怠慢?” 我……靠! 刹那间柳轻候的声音忽然变得干涩起来,“博物先生已然离京……” 这话不等他说完就被贺知章给打断了,“张博物即便离京,与长安的书信往还也没有断嘛,你若有心,人不能至,书信还不能?都是借口!” 贺知章说完,停住脚步侧身过来借着寻芳阁迷离的灯火看着柳轻候,“少年人最忌恃才放旷,不尊前贤,你若想有所作为,于此一节上尤要戒之慎之。至于科考之事,以尔之才名,只要修身功夫一到,自然是水到渠成。行了,无须再送,止步吧” 一直到贺知章远去不见,柳轻候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动也没动。今晚的收获不可谓不大,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让人始料未及。 这一晚,关注着贺知章的绝非只有寻芳阁中那些人,距离皇城仅有一街之隔的延寿坊宇文府内,御史中丞宇文融在听到贺知章与柳轻候相会的消息后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失望。 “见的是一个有几分名声的落第贡生?”宇文融很没意思的朝书房中坐着的李林甫叹了口气,“出了闹榜的大事,他贺季真竟能忍着不与张道济见面,可惜了!” 与宇文融对坐着的李林甫微微颔首,“的确是可惜。不过虽然张说滑不留手,张博物却是实实在在留下了手尾,科考之前他与贺知章的书信来往之密远非好友间的联络问候所能解释的,要不……” 最大的,也是原本瞩意的目标没上钩,宇文融颇有些失落,继而对李林甫提出的新目标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在他眼中,只有张说,也唯有张说才是他真正的对手。 自当日建言首辅相公源乾曜出了一道关乎于籍田括田的策论题后,宇文融对于今年科考始终盯着的人就是张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张说近来越来越显示出圣眷犹在,且其人还在立武惠妃为后的事情上动作频频,这是图谋复起的架势啊,不把他彻底打倒,宇文融、崔隐甫与源乾曜都难安心,也对其他目标提不起什么兴趣。 只不过得力干将既然说了,宇文融也不能没有几句解释,“张博物现在到哪儿了?” “宣州河堤整修完毕,裴耀卿已经动身前往冀州刺史任上。张博物这代理冀州刺史也算功德圆满,昨天碰到源相,听说给安置的是洪州都督” “什么源相不源相的,那可是你姨丈,怎么,在我这私宅之中你还要叫的如此生分?”宇文融笑骂了一句,“张博物去任洪州都督怕不是你姨丈的意思吧?” 李林甫听到“姨丈”二字,心里就腻歪的很,首辅源乾曜是他姨丈不假,但这位贵姓出身的姨丈可从没把他瞧上眼过。 早在当初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过低阶官员与中阶官员的分水岭,升任郎官时,这位一点忙都未曾帮过的姨丈不仅没有恭贺,反而口口声声道:“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 尽管此事过去的时间已经不短,但李林甫至今对这句考语记忆犹新,尤其是源乾曜说这句话时那乜斜的眼神,更是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底最深处。 一百二十三章 来,给柳轻候鸣冤 不过李林甫最是心机深沉之辈,心中所想脸上一点都没显露出来,但他也不想再提源乾曜,遂只是伸出一根指头朝天上比了比。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咱们就别再横生枝节了。打蛇需打七寸,当务之急还在张说,张博物这次本就是代张说受过因而离京,现在再对他动手既没意思,朝野观感也不会好。崔大夫与你姨丈那里未必同意,若是因此再招了圣忌就更不好了” 言至此处,宇文融看了李林甫一眼,摩挲着茶盏轻笑道:“张博物此人刚直有余而圆通不足,名声虽大却无容人之量,非其同道者则固执不纳,最是个难与相处的。 这样的人月堂你又有何惧?还怕他与你争之将来?若真是不放心,但在源相面前用用力使他迁延外州便是,对了,他不是岭南人嘛,那么山高路远的往来不便,早晚总该让他回去看看” 李林甫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那贺季真这里还要发动吗?” “贺季真不过一放旷文人,年纪又老,张道济既不入场,若只动个他实是得不偿失” 说着说着宇文融忍不住又想叹气,“去岁那一次御史台的动静实在太大也太招眼,如今实是轻动不得,为一个无甚威胁的贺季真大动干戈不值啊。月堂你须切记我们现在最大的威胁依旧是张道济,他没露出马脚我等也不可轻动” 不知李林甫心中是何想法,脸上却是表情恭顺的点了点头。宇文融对他这表情很满意,拈着短须笑了笑。 正事说完,宇文融更放松了些,仰首唤道:“来啊,把柳……轻候的考卷呈进来” 吩咐完毕,侧身看了看李林甫,“这个名字年来倒是颇听过几次,落第举子那么多,贺季真为什么偏偏找他?” 李林甫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玉色僧衣的身影,“柳轻候尚有一别名叫无花僧” 宇文融闻言顿时就笑了,“原来是那个浪迹青楼的风流假和尚,嗯,今科落第考生虽多,但要论声名之大,尤其是在长安还真没有超过他的。贺季真要安抚士林,修复羽毛,他还真就是最佳人选” 李林甫也陪着笑了笑,笑过之后才道:“这可不是个简单的风流假和尚,裴耀卿对他亲眼有加,而其一个乡贡生名额甚至能让内宫张公公亲自放话” “张公公?惠妃娘娘身前的张道斌?” 见李林甫点头,宇文融轻轻的“咦”了一声,“此子出身如何?” “自发现裴耀卿对他颇具青眼后某就查过他,张公公之后某又特意命人再度细查了一遍。他是个孤儿,由一不知名老僧收留后在终南山中一破庙中长大,老和尚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一个师兄还在,粗苯的很。 说来还是得益于宇文户部你的籍田括户,他们师兄弟二人才得以落籍蓝田县。柳轻候这假和尚最初也是不得已,弄不到度牒嘛!前年冬,迫于生计柳轻候入平康坊北里醉梦楼做了萧师,月俸两吊” “哈,这出身倒还真是孤贫”宇文融随意说着时,府内掌书房的童仆已将抄录的柳轻候考卷呈送进来,其实不仅是柳轻候,今科但凡有些名声的乡贡生考卷他书房里都藏有誊抄本,中的未中的加一起不下二百余卷。 以前他也并不如此,实是今年的策论考题本就是策源于他,他更需要通过这些考卷来看看士子们对于籍田括户的真实想法。这两天散衙后又不见客时,他多是在书房中看卷子,只是还未看到柳轻候的而已。 接过卷子后宇文融也就不再说话,直接翻到策论篇浏览下去。 初时读的极快,但很快他就挑了挑眉头又将目光拉回到开篇的部分一点点细读下去,越读两眉之间的间距就拉的越开。 李林甫是深知他的,目睹他这表情变化就知柳轻候这份策论必定是投了所好,一时倒也对卷子内容来了兴趣。 宇文融看完见李林甫如此神情,将卷子递了过去,人倒是没说话,只将手指按在身侧小几上“笃笃笃”的轻轻敲击。 李林甫看完卷子,看着宇文融笑道:“中丞可是起了爱才之念?” “到底还是你知我”宇文融也笑了,手指移到柳轻候的卷子上边继续轻轻敲击,边道:“没想到这个青楼浪子竟是我的知音,数载以来关于籍田括户赞者有之,骂者有之,但若论品评之最中肯者,竟是以这柳轻候为最” 言至此处,宇文融伸手把柳轻候的策论卷子打开,指着卷子上几幅唐人前所未见的古怪图表敲的梆梆乱响道:“什么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就是!这几幅图真该让天子百官乃至天下百姓都好好看看,看看我宇文融到底是忠是奸!” 他手指敲击处是几份非常直观的统计图表,简洁的图表清晰的反映出籍田括户前后朝廷新增在籍田亩数量、新增可纳赋税徭役的附籍人数,以及太府寺新增收入数额,甚至第四幅图表上还对六年期优免“丁身钱”到期后的太府寺收入做了个评估。 这几份图表看着简简单单,但朝廷推行籍田括户的成效与收获却异常直观并清晰的被反映出来,即便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人也能一目了然明白这项大政对国力提升的贡献。 刚刚那一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细思之却正好合了这几幅图表的神髓。 李林甫跟宇文融一样是恩萌出身,两人也都不怎么擅长文学,是朝臣中公认的吏干派。但即便是做老了事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几幅图表着实让他眼前一亮。 由眼前的策论图表再想到之前两次与柳轻候的见面,李林甫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关乎于柳轻候的一个词——灵气。对,这就是此刻他对那个小和尚最鲜明的总印象。 李林甫心里想着柳轻候,口中不忘与宇文融说话,“宫里的消息,柳轻候这份卷子陛下已经看过了,不过看完未置可否” 宇文融站起身开始踱步,李林甫知道这是他开始动脑子时的典型表现。 果不其然,短短时间后宇文融重新走到小几前敲着卷子,“陛下看过就好。不过这还不够,月堂,你且安排几个人拜表为这柳轻候的落第鸣冤。表章怎么写某不管,只一条就是他们的表章里都必须有这几幅图表。” 李林甫听完当即心领神会,宇文融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明着看似是为柳轻候鸣冤并弹劾贺知章,但其实本意却是借柳轻候策论中的图表为籍田括户张目,为稳固乃至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张目。 看着不断被他敲击的那篇策论,李林甫不免又想到了那个只见过两次的小和尚,嘿!这下子这篇策论想不出名都难了! 一念至此,他也伸手敲了敲柳轻候的策论,“那这个小和尚……” “这是个能做事也会做事的,视之以无聊文人倒是小瞧了他。表章上去之后再说吧,等等,看看,也容某再想想” 被宇文融与李林甫念叨着的柳轻候此时正在王缙府中枯坐。送走贺知章后他就没再回寻芳阁,而是径直来寻王缙,毕竟得到张九龄赏识的他对张九龄的了解也会比别人更多。 王缙在外赶场子还没回来,不过柳轻候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实在憋闷的厉害,他就不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又在哪里就得罪了张九龄?别说见面,明明是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的嘛,他怎么就对自己起了恶感,真特么的无妄之灾。 枯等了许久王缙终于回来了,还好人没有喝醉。因是关系极近,他就一边换着家居常服一边问道:“听王伯说你等的有时候了,什么事这么急?” 柳轻候也没绕弯子,径直把刚刚的事情说了,其间无一遗漏,说完后径直问道:“夏卿先生,张博物真对我有恶感?” 一百二十四章 从今天起,做一只幸福的猪 王缙脸上的轻松消失了,甚至还有些苦涩,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当日张九龄说及柳轻候时“浮浪无行、装神弄鬼,小人无德而有才”的考语及厌恶神情。 但这却没法直说,只能含糊道:“张博物是端方耿介君子,难免对你混迹青楼有些看法,还有那夜梦遇仙……子不语怪力乱神哪” 王缙的话让柳轻候心中发凉,一是确证了贺知章所言不虚,张九龄确实对自己有意见;二则是从王缙的神情来看,这意见分明还很不小。 凉完之后就是苦,想想张九龄的地位及未来前程,再想想史书中关于他性格的记载,简直是苦死。 继而就是郁闷激愤,夜梦遇仙也就罢了,混迹青楼还能拿来说?我靠,平康坊分明就是大唐官员们最常来常往的应酬之地,满朝文武,不,是满皇城三省、六部、八寺、九监的官吏都算上,有几个不逛青楼的? 在一个地方官衙都养有官妓的时代却拿混迹青楼来说事儿,你有意思嘛你? 尽管心情复杂的难以言表,柳轻候还是强忍住问出了另一个疑惑不解的问题,“张博物官高名显,怎么会知道我这一介白身人?” 乍听此问王缙心中猛然一跳,随后叹了口气,“柳轻候固然是白身书生,但无花僧之名却早已遍传长安,张博物并非孤陋寡闻之人” 柳轻候彻底无语了,心里真跟日了狗一样无数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复杂诡谲的人生在这一刻撞的他措手不及,你特么永远不知道今天干的某件事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归根结底就是后世范伟那句经典台词:“防不胜防啊” 见柳轻候沉默不语,王缙又叹了口气缓缓声道:“张博物虽对你有些看法,但他毕竟已经离京,即便有影响又能有多大?” 柳轻候此刻的脑子是懵的,看着王缙的眼神也迷糊。 王缙见状索性问的更直白,“且将你与贺季真易位而处,你这主考会取中他吗?取了之后张道济那里该如何交代?当年若无张道济的援引,贺季真焉得今日?” 这一问直指本心,王缙的话也就愈发语重心长,“所以今科落第原就怪不得别人,备考备考,你以为备的就只是书卷歌赋?连主考的施政好恶都摸不清还考个什么?时至现在难倒你还不明白,尔今科之败就败在策论上,败在你不该支持籍田括户上” 恰恰是这最后一句惊醒了发懵的柳轻候,神色也从迷糊重归于清明,甚至脸上还有清浅的笑容,“籍田括户于国有益,我持中而论并无过错。若因此落第,那落第又如何?我又何必为此难过?” “无花你……” 柳轻候脸上笑容愈见开朗,“我这两日苦苦寻觅,只为找一个答案,如今这答案虽不尽如人意,但我绝然无悔。” “你呀,少年意气要不得” “我之所求不过一人生快意耳,一个新进士还不值得我为之屈心而抑志。天色已晚,就不再叨扰夏卿先生了,告辞” 面对年轻人勃然而起的激愤之气王缙不知道该怎么劝,不过他却知道的是这时候只怕越劝效果越差。还是冷静冷静吧,人都有年轻的时候,终究也都得从这个阶段过来。 目送柳轻候身影远去,王缙摇着头又叹了口气,转身将要走到卧室时又改了主意折回书房,随即点水磨墨开始写信,收信人正是刚刚说到的张九龄。 就在他写信的同时,回到家中的李林甫也同样在禀笔夜书,而他这封信的收信人则是正赶往冀州上任的裴耀卿。 柳轻候赶回宣阳坊时闭坊鼓已经敲了十来下,这一天走马灯似的见客、赴约、拜客本是极累,但当晚却没有睡好,又是辗转反侧了许久,竟使他不由得想起了后世穿越前经常失眠的夜晚。 这样搞不行啊,这种搞法怎么对得起一次穿越后的二度人生,去特么的让科举见鬼去吧,哥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不是为了自寻烦恼的,人生就是个叉叉,大不了明朝散发弄扁舟去也。 第二天柳轻候起的极晚,起来之后意态闲散,见春光明媚且无风,索性搬了一张锦榻出来放在院子中桂花树旁边晒太阳发呆。 狗日的,如果生活就是强x,那我宁愿变成一只猪,就让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吧! 自从定情之后只要上午没有特别的事情,九娘子总会到宣阳坊晃晃。于是等她到时看到的就是一个在春日暖阳下无精打采、瘫软成猪的柳轻候。 九娘子心里咯噔一声,快步上前到锦榻边坐下,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柳轻候睁眼看看她,随即又把眼睛闭上。只是仿佛所有骨头都被抽走的身体蛇一般往上蠕动,直到把头枕在了九娘子丰盈修长的大腿上,又拱了拱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后才懒洋洋的像是跟谁赌气一样大声道: “九丫头,从今天起,我要做一只幸福的猪。吃饱、喝足、周游世界。从明天起,我特么什么都不关心。我只要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脸上懵懵的九娘子摊开手遮挡住照在柳轻候眼睛上的阳光,明媚的阳光使她的手近乎透明,肌肤如玉,美不胜收。 等柳轻候说完,九娘子懵懵的表情消失了,倒是眼睛里向往的色彩与浓情几乎要滴出来,就连声音都变得腻腻的,“那你去看大海的时候带不带我?” “当然带你,要不躺在海滩上的时候谁给我挡太阳?” “哦”九娘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本属于少女的飘渺梦幻,“那从今天起我也要做一只幸福的猪,吃饱、喝足、周游世界。从明天起,我什么都不想再关心。我只要跟无花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或许是这个美好的春天,又或许是少女纯真的梦幻击中了柳轻候的心田,刹那间一股强烈的感动从内心最深处勃然而发,横扫一切郁闷激愤,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幸福感简直让人颤栗。 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有人愿意放弃一切随你当一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猪! 就在柳轻候猛然翻身而起,要将九娘子这只世上颜值最高的猪拥进怀中时,两声明显是再也压抑不住的爆笑从院门处轰然而起。 大笑声中,剑南道李太白和另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 这中年也不算陌生人,乃是前次在玉真公主别馆诗会中见过的驾部员外郎王翰王子羽,也就是那位写出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边塞诗派大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尼玛尴尬,太尴尬了,就因为太尴尬柳轻候索性不起来了,也不让同样满脸羞红的九娘子起身,就这么懒条条躺在锦榻上迎客。 李白与王翰一路笑一路走,直至到了锦榻前居高临下看着柳轻候时才勉强止住笑,由年纪更大的王翰开口道:“上次诗会时竟没看出来你是如此妙人,只是这般袒腹待客,欲效东晋王羲之故事耶?” “我欲效王逸少故事,可惜子羽兄却无佳女待阁” 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柳轻候躺着先给他怼回去之后,方才愤愤声道:“先是不告而入,继而盗听人小儿女私语大笑之,这般作为岂可称客,简直就是恶贼。客来需敬,贼来需打!” 闻听此言,目睹柳轻候神情,王翰与李白两个不要脸的不仅不恼反而又复大笑,乐不可支。 笑声中王翰还真就伸手指着柳轻候道:“无花僧你可错了,某家中不仅有佳女待阁闺中,而且还不止一个,其中尤以二女才貌最佳。你若有意,某现在便点了你这个袒腹快婿如何?” 一百二十五章 斑斓锦绣、盛世华章 言至此处,王翰语气倒越发认真了,“你且放心,某亦是晋阳王氏出身,家世并不辱没于你。且某家累世豪富,陪嫁上也定会让你满意。爱婿,你意如何啊?” 这一声“爱婿”叫的柳轻候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果然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翰绝逼是宗师级的老流氓啊。 遇上这样的老流氓柳轻候也只能无奈起身,倒是先一步站起来的九娘子敛身为礼的同时笑眯眯道:“别人捉婿好歹是在榜下,尊客却是直接上门抢了,无花说的没错,果然是恶客!” 李白闻言又是大笑,一脸的阳光灿烂,一脸的没心没肺。 看着李白、王翰两人灿烂缤纷的衣饰,柳轻候觉得有些头疼,这俩货可都是千金散去不眨眼的著名富二代,他这里要啥啥没有,怎么搞接待啊。 正自琢磨着是不是干脆就把两人直接领到醉梦楼,那边九娘子已出言告退要去准备待客之物,不过却被王翰抬手给阻止了。言说既已做了恶客,断没有再让主人劳心费神的道理。 说话间拍拍手,院门口照壁处一个长随应声而入,王翰低声吩咐了几句,长随转身跑出去。 等候的时间柳轻候问起了李白的来意,这货大喇喇说他今日要给王翰送行,无奈却买不到赠别的断肠酒,只能把远行之客一起领过来找他这个朋友,结果来了之后发现院门大开,所以就有了刚才那么一出。 李白这来意听的柳轻候简直要为之绝倒,更神奇的王翰居然还真跟他一起来了,多么清奇的脑回路啊,土豪啊土豪,做你的朋友压力真不是一般大。 李白说完,王翰笑着接道:“漏春能酿销愁酒,但是愁人便与销。某今日可是很愁很愁,正需烈酒以浇之” 这还说毛啊,柳轻候看了看九娘子,九娘子当即会意而去。 “既是赠别,子羽兄这是要去哪儿?” “汝州,某是去赴任汝州长史的”,王翰说的不在意,但眉宇间的那一点落寞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旁边李白接过话头说起了备细。出身豪富、性情洒落不羁的王翰当年也是因张说赏识并援引才得以进入京城任职,如今张说罢相,因豪放不羁的性格本就不为同侪与上官所喜的王翰自然也就在清洗之列,被人撵出京打发到了汝州长史的位子上。 李白的介绍勾起了柳轻候脑海中关乎王翰的不少记忆。盛唐诸大家诗人中,这位老兄还真就是最具个性者之一,其人从不在乎什么官场规矩,活的就是个快意,最喜欢的就是“日聚英豪,从禽击鼓,日为欢赏”。 这样的人自然就是喜欢的相当喜欢,不喜欢的就特别讨厌,于是他这个官场异类也就自然而然的一生仕宦不得意了,不过他自己也不太在意,且死不悔改,活的那叫一个洒落豪放。 这是个真正有盛唐气象的盛唐人物,难怪跟李白如此投缘。 李白的介绍方式很文人,夹叙夹议嘛,议论的内容却很愤青,直把大唐官场一通批的体无完肤,其间大段大段《离骚》的引用已初见“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之风采。 性格决定命运,眼前二十六岁的李白身上已经可以看到他二十年后的影子。 不过以柳轻候当下的心境,李白说的这些他还就是爱听,怎么听怎么舒坦,感觉字字句句怎么就都说在哥的心坎儿上。 说着说着,此前跑出去的那个长随回来了,身后带着一大群人捧着各式杂物。而后短短的时间里,桂花树下就铺上了远自波斯而来的长毛地毯,三张精致的分席小几安放其上,数量虽不太多却都异常精致的瓜果珍馐摆放的整整齐齐。 这些安置妥当,长随一边指挥着人上酒,一边双手轻拍,照壁后婀娜多姿的走出一队年轻貌美的歌儿舞女,其后跟着的是一班整齐的乐伎。 王翰当先在地毯上的小几前趺坐下来,手往袖中一掏一洒,地毯上顿时就是一片金光灿灿,每一点金光居然都是一枚用于金钱戏的黄金钱,引得歌儿舞女们争相捡拾。 王翰一边做手势邀李白、柳轻候落座,一边纵情大笑,“生年不满百,何怀千岁忧?来,歌起来舞起来,金樽美酒斟起来!” 柳轻候侧身看时,只见小几旁放着不同的八只酒瓯,大唐八大名酒竟然无不俱备,其中河东葡萄酿更是直接换成了进口的波斯葡萄酿,就连小冰鱼都带着。 看着这宛若《一千零一夜》的神奇奢华,柳轻候对王翰真是羡慕的要死。不是羡慕他这般不把钱当钱的豪奢,而是心羡他有那么给力的长随,这家伙太特么会办事了,太给主家长脸了,妥妥的高能人才。 这时九娘子也带着人送来了断肠酒,院子里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的景象明显让她惊讶之余颇受刺激。 在这种场合里明显兴奋起来的李白抢身过去拿断肠酒,还好心的给柳轻候送了一瓯,只是既然有鱼儿酒在,柳轻候还喝个屁断肠酒啊。 酒已满斟,音乐响起,歌儿舞女们的婆娑之舞中这一场对柳轻候而言莫名其妙的欢宴就此开始。 歌舞到了酣处,酒到了兴处,王翰与李白开始或联章结句,或自赋新诗,那股子文采风流、旁若无人的豪放洒落看的柳轻候虽身不能至,却无限心向往之。 吟着吟着,王翰开始敲桌子自出节奏,应节而歌。李白则“唰”的拔出不离身的腰间长剑且歌且舞,剑光闪烁吓的柳轻候直往后退撞到九娘子身上。 此时此刻,这两位惊采绝艳的诗豪已然化为两团火,化为熠熠生辉的歌诗之精灵。 柳轻候呷着鱼儿酒半依着九娘子趺坐而观,听着他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朗声长吟,看着歌儿舞女的飞天舞姿,只觉以前只是印在书上的“盛唐气象”就如一幅锦绣斑斓的画卷正在眼前缓缓展开。 这一刻,生命之美,盛世穿越之魅力淋漓绽放,柳轻候但觉一股豪情热血逆冲而起,高举起手中酒樽,“人生得意须尽欢,来,干了!” 王翰、李白轰然响应。 一个多时辰后欢宴终于结束时王翰与李白已然烂醉如泥,柳轻候因喝的是鱼儿酒且以轻呷为主所以尚还清醒。 前面那个长随带人扶起王翰后到柳轻候面前躬身一礼,递过一张名刺的同时代主人辞行。 现在走个鬼啊,好歹得等酒醒之后再说吧。孰料长随言说这是王翰来前就已经定好的安排,今天之所以会来此搅扰,要的就是欢会醉梦中的分手,而不是与李白在十里长亭愁情愁绪的赠别。 王翰王子羽即便是因为政争被撵出的京城,也要骄傲的笑着离开! 至于那一张名刺则是代主人邀客,欢迎他到访,以尽异日之欢。 长随说完,也不让送,带人扶着沉醉的王翰上了院门高车,就此上路赶往汝州。走的是干净利索,片尘不染。 仆役们走了,乐工们走了,歌儿舞女们也走了,一时间院子里除了正趴在地毯上醉卧的李太白以及他那个同样醉醺醺的小厮外,就只剩了柳轻候与九娘子两人。 九娘子要起身去戏场找人过来收拾残局,却被柳轻候一把拉着重新坐下来。而后柳轻候身子就蛇一般的软下去,恢复了最初锦榻上的姿势,人躺着,头却枕在九娘子腿上。 “多好的太阳啊,陪我晒晒”柳轻候眯缝着眼惬意的叹息了一声,只觉科考放榜以来所有的胸中积郁与失落都在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狂欢与灿烂春阳下烟消云散,“人生得意须尽欢。美酒仍在,美人儿怎么能走?” 一百二十六章 被偶像鄙视了 九娘子抱着柳轻候的头,细长白皙的手指在他脸上头发上轻轻摩挲,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中都蕴含着浓情蜜意,“无花,我今天给你丢人了” 柳轻候以为她说的是“从今天起,我要做一只幸福的猪”的事,不以为意的笑着挥挥手,跟赶苍蝇似的,“发于心,动于情,你真情流露出的正是世间最美之歌诗,有什么好丢人的?哼,真要以此笑你那才是庸夫蠢货” 傲然说完,柳轻候这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与话语竟然不知不觉间沾染了几分王翰、李白的狂傲。这俩货不仅耀眼,污染力也是惊人的很。 九娘子甜甜的一笑,知道柳轻候弄错她的意思了,“我说的是待客。今天分明是他们来访你,哪儿有客人上门却要自备酒菜乃至乐工歌伎的?你如今也是京中名士了,这要传出去必定会惹人笑话” “你看他们像个客人的样子嘛,他们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咱都说好从明天起什么都不关心了,谁爱笑谁笑” 孰料九娘子根本就不接他这个茬儿,顾自说道:“还有你不仅没有长随小厮和书童,甚至连个应门的仆役都没有,这……哎呀,我怎么疏忽至此,真是丢死人了” “你不天天都来了嘛,看把我照顾的多好,我都感觉自己像一只幸福的猪了。不过应门的仆役是得有一个,要不像今天这样一不留神没看住门还真是有些尴尬” “不”九娘子拒绝的斩钉截铁,“不仅是仆役,名动长安的无花僧必须要有个大宅子,要有丫环小厮,要有长随书童,宅子里要有冰窖、酒窖,还要养一班乐工家伎,以后绝不能再像今天这么丢人了” 柳轻候眼睛瞬间瞪的老大,从下往上看去就见九娘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坚定的光辉,脸上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情绪亢奋刺激的,总之嫩红嫩红的。 “你确定要给我找丫环,还有家伎?” 九娘子头点的更坚定,“当然。如今长安城中就是小有资财的商贾家里也养着家伎,你哪点比他们差了?” “你就不怕我那个……什么?” “这有什么好怕的?”九娘子勾下头满是疑惑,“她们是家伎啊” “嗯嗯嗯”嘴上胡乱嗯着,心里却是由衷的感慨了一句,万恶的封建旧社会,看看都把孩子教育成啥了。 见柳轻候不再说话,九娘子顿了顿后斩钉截铁道:“先是房子,这回不能按你说的再等了,这两天就要开始看,最近必须买” 或许是觉得自己话说的太硬,九娘子说完又低下头来,“反正用的还是你的钱,只不过是预支,还是你买的房子嘛,行吗?” 看到她这样子,再想想那酒,柳轻候猛然一挥手,“买,你先看,咱要买就买个大的,买个好的,买个让你觉得不丢人的,咱要豪宅!” 李白直到天近黄昏时才醒过来,而他那个小厮正在屋里另一张小床上酣睡,鼾声不大,嘴角的口涎却是拖的老长。 “我让人把你抬进来的” 李白茫然的看了看柳轻候,又看看屋子和所睡之榻,继而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蹭”的一下跳下榻就跑出去了。 这是什么毛病啊? 柳轻候跟在他身后出屋,见到的是李白正在弄水洗漱,也不嫌水凉。洗漱完毕还刻意找到梳子自己把头发重新梳弄了一遍,然后又是整理衣裳,整个过程中动作自然的没有一点儿拿自己当外人的意思。 洗漱梳洗完毕,李白再进来时除了衣裳稍稍有些褶皱外,俨然又是一翩翩富家公子,“你这里如此简陋,连个梳洗丫头都没有,如何能够久住?” 我靠,这什么人哪! 柳轻候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余家贫,日常所得勉强自给,比不得太白兄你这富家公子” “买几个丫头小厮能要几个钱?”李白很鄙视的瞅了柳轻候一眼后伸手就往袖子里掏摸,不过掏着掏着又抽回手把腰间佩珂上系着的一只革囊解了下来,而后“啪”的一声扔到柳轻候面前。 “索性连宅子也换了吧。名动长安的无花僧居然住这种连第二进都没有的房子……啧啧”话虽然没有说完,但这一声“啧啧”配合着脸上的表情,却是把意思表达的比语言更到位十倍百倍。 好家伙,我可算知道你那散金三十余万是怎么散的了。富二代就是特么的任性,这个可不分穿越不穿越。 柳轻候把革囊又推了回去。 李白赫然色变,“朋友有通财之义” “我有钱”见李白不信,柳轻候嘿的一笑,“忘了你喝的那断肠酒?” “那果然是你的?这酒够烈,越是往北会越好卖,若能运到安西苦寒之地,价逾黄金都不为过” 就这短短一句话让柳轻候对李白真是刮目相看,诗仙也会做生意?而且瞅着还挺溜。 “若说在安西的唐商,能胜过家父的还不多” 李白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而且柳轻候也对他的话信之不疑。其父李客本就是发迹于安西都护府辖下的碎叶城,李白也就是降生于这个后世已经归属于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城。 李白富二代的身份就是得益于陆上丝绸之路,而其父也确实是西域最具实力和影响力的唐商之一。 好个李白,今天来的不简单哪!他的人可比他那双透明澄澈的眼睛活泛多了。 柳轻候正了正坐姿,“断肠酒在安西的售卖交给令尊可以商量,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醉梦楼戏场掌文字的常建常兄已经金榜题名,我欲请太白兄接手其事,如何?” 自放榜后,这几天一直在外拜客的常建就曾不止一次请辞醉梦楼戏场的文字工作。他要拜客拜座师拜同年,要准备随后吏部的关试,要衣锦还乡省亲,官职分发之后还不一定给安排到哪里,着实是没法再司职于戏场。 柳轻候因是心情不好也就没好好寻思此事,倒是刚才来看李白休憩时临时起意。不过念头虽然是临时而起,却越想越让人兴奋。 李白的想象力与文字驾驭能力简直是不做第二人想的超神级,而这又是写好唐传奇最重要的基础。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他那过于不羁的性格,不过跟有可能改变唐传奇发展史的诱惑比起来,这个问题也就不算啥了。 李白是个志存高远的人,同时也是个不喜欢约束的人。柳轻候原以为这个条件他会很难答应,甚至已经在心底做好软磨硬泡的准备,结果却没想到的是他这边一提,李白那边当即就答应了。 痛快的简直让人怀疑人生。 “现在外面根本买不到你的断肠酒,只要有此酒长伴,则何事不可为之?” 柳轻候以大笑回应。嘴上虽没说,心下却是清楚李白绝不仅仅是因为酒乃至家里的生意才答应的如何痛快。 这是个在政治上有大抱负的人,却又限于商贾子弟的身份难以科举正途入仕。如此以来就只能走举荐的路子,而要走这个路子就必须名声够大,大到不仅是天下皆知,更要天下皆赞,最终以身负天下人望获得天子征召礼遇。 对于如今刚刚出山只有二十多岁的李白来说,虽然凭借《蜀道难》而声名鹊起,但距离实现目标却还远远不够,醉梦楼戏场将是他最好的舞台,同时也为他结交干谒能举荐他的权贵提供了最好的场所。 此时还没有修炼成诗仙的李白与醉梦楼戏场可谓是互有需要,一拍即合。 柳轻候想明白这点后也就彻底放了心,即便只是为了自己,李太白也会足够努力的发挥他那天才的想象力和文字控驭。 一场欢宴发散了心情,继而又最完美的解决了醉梦楼戏场文字总监的更替,这一天下来不开心横扫而空,美美的睡了一觉,好情绪一直延续到随后几天。 一百二十七章 多么销魂的站位啊! 只不过随后几天情绪是很好,人却累得很。每天跟着情绪高涨的九娘子和房牙子走坊串巷的看宅子,想不累都不成。 在逛街购物看房子方面女人根本没有穿越前后之分,隔着一千三百年两头的女人们一样的乐此不疲,一样的战斗力爆表。 一口气逛了四天,第五天之所以能休息还是因为要与杨崇义谈判。虽然柳轻候很想把这场谈判拖久一点,但这次的杨崇义却爽快的要命,实在是想拖都没法拖。 最终商定的方案是杨崇义出一切有形资产,柳轻候出断肠酒技术双方合作,股子分配是杨家占六成五,柳轻候占三成五。 原本杨崇义答应给柳轻候四成,柳轻候以礼让半成的代价换回了两个条件。其一是在以新法制酒中,每一锅的头曲在售卖时必须保持当下断肠酒一样的名字、包装乃至“漏春能酿销愁酒”的诗,二曲,尾曲则不管。 其二,新酒在往安西都护府辖下售卖时,李太白之父李客的商贾贸易行享有优先权。不过李客要为这个优先权花多少钱则由杨家去谈。 正式签订契约是在晚上,这时代的契约签订除了当事双方之外还必须有坊正及其他见证到场,并且他们也要在约书上签名花押,远比后世来的麻烦。 当晚,杨崇义请了两位行首,其中就有青楼烟花行的李行首做见证;柳轻候则是邀了李白和常建,同样在散衙后到场的王缙则份属双方共同见证人。 代表着官府的坊正将一式两份约书一一当众念诵,经双方确认无误后便是在场中人一一上前签名花押,最终柳轻候拿到的绢本约书比后世a4纸版大了好多,折一折也是老厚一叠。 签约完毕,厚厚封了几个红包分给坊正及写约人杨达后,众人联袂去了醉梦楼赴谢宴。 宴会中的热闹无需多说,倒是杨达那句“无花,自此京中豪富得算你一个”的贺语让柳轻候印象深刻的全身发热。 后世穷了一辈子,穿越后总算跟富豪沾上边儿了。可惜,这时代没个福布斯排行榜能让人显摆显摆,看看能排多少名次;也没有私人飞机、豪华游艇什么的一听就知道是富豪专属的好东西让人买买,遗憾,太特么遗憾了! 笑眯眯的yy到花天酒地结束,柳轻候的好心情被王缙一个消息给毁了。 前天,对,就是前天,御史台中两个监察御史并一位殿中侍御史同时上本弹劾贺知章。 出了闹榜这么大的事情,在闹榜的乡贡生们还在大理寺关押的情况下有人弹劾贺知章太正常了。但不正常的是在他们的弹章中柳轻候成了攻击贺知章最大的弹药,尤其是三本弹章中还齐刷刷都附上了柳轻候策论中的图表。 三本弹章,每本四幅图表,竟是无一遗漏! 监察御史与殿中侍御史看着官不大,却是典型的职卑而权重,一个监察御史可就掌握着整整一道官员的监察劾奏权。三个御史一起出手,对象又是当下最热点事情中的核心人物,那效果跟炸弹实在没什么区别。 虽然三本弹章里都在为他鸣冤,且都在奏章中把他夸的比花儿还鲜艳,简直就是大唐年轻一代人才之典范,但这消息听在柳轻候心里却跟日了狗似的闹心闹肺,与此同时还有恐惧缕缕滋生。 因前几日与贺知章的那次公开夜会,柳轻候这几天招了不少骂,骂他是叛徒者有之,骂他趋炎附势没有文人气节者有之,这其中尤以落第贡生群体中骂声最大,也骂的最厉害。 但柳轻候宁愿听这些同样落第的乡贡生们痛骂,也不愿意听御史们的表扬。还为哥鸣冤?我特么真是…… 第二天继续陪九娘子看房子时就有些心不在焉了。又过了两天,柳轻候在黄昏时分刚刚到家坐下,就见李白兴高采烈的跑进来,老远就大呼小叫的喊着恭喜恭喜。 “行了行了,太白兄你这声音大的三条街的人都该听见了。喜从何来啊?” 李白的表情欢欣雀跃,“今天早朝时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宇文融上本向朝廷荐举人才。一本共荐二十三人,皆是今科落第贡生,而在被荐的二十三人名录中,你柳轻候名列第一。以宇文融如今的圣眷,能被他荐为魁首,这是何等荣耀,何等前程?” 刚刚坐下的柳轻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是站的太猛加上牵绊,厚重的木椅子都倒了,一并连旁边的小高几也给撞翻在地。 柳轻候对此恍若未觉,只全身乱颤的紧盯着李白,他得确认这位老兄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反话。 看着李白被他瞅的不自在的神情,柳轻候咬牙吞气,强忍住要上前掐死他的冲动,“被举荐的二十三人还都是支持籍田括户的吧?” “这个……倒是不知”一脸不解神色的李白看着真的很萌,萌萌哒的萌,“这是好事啊,无花你为何如此神情?” 柳轻候再度咬了咬牙,对李白的政治智商彻底绝望了。这货就跟六朝时候的谢灵运一样,政治抱负比天高,政治智慧比纸薄,不过想想他以后都能干出投奔永王李璘的事情,眼前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时刚听到消息的冲击已经过去,继之以起的是恐惧,非常实在的恐惧。 后世在史书中看到过多少次血淋淋的党争,没想到自己赶上了一回,还是被顶在最前面的头号炮灰,瞅瞅自己如今的站位吧,多特么的销魂哪! 就在这时,院门处传来叩门声,柳轻候去了一看,来的是王缙的长随,身后不远处带着一辆马赶脚。 二话不说上车就走,一路上柳轻候久矣没挂过五档的单核cpu在疯狂的高速运转,他怕现在再不转,没准儿以后就再也没有转的机会了。 到了王缙家宅,见面后王缙一句废话没有,“事情知道了?” 柳轻候点头。 “情势明白了?” 柳轻候又点头,王缙却是不耐烦,“说说” “两艘大船要正面对撞,我正好被强行绑在其中一艘的船头上” “明白就好,你准备怎么办?” “我得先离开这个漩涡,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我唯一能做的” 王缙一声长叹,绕室踱步声道:“我大唐之士子历来便有读书山林及漫游之风尚,你是从山林中来,读书山林就不必了。但漫游却缺不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补上。” “是” “要尽快走” “是” “这次我不会去给你送行,在此就算作别吧,远行在外多多保重。另外别忘了保持书信往还,能回来或是合适回来的时候我自会告知于你,去吧!” “谢夏卿先生” 走出王缙家门时,柳轻候抬头看了看长安的明月,又看了看明月下的长安,只觉双眼莫名的有些酸酸涩涩…… (第一卷完) 一百二十八章 煞风景的漂亮和尚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二月底的时令春色已经很明显,以长安为起点向远方延伸的官道边遍植着葱茏杨柳。初春新发的杨柳叶绿的清新脱俗,在明媚春光下远望如烟如雾,实是养眼之极。 好季节、好天气、好风景,自然也就是上路远行的好时候。出公差的官人、送文书的差役、远行求财的商贾、近处赶集或是赶墟的农人,乃至趁着天气晴好回娘家的小媳妇儿们将官道填的是热热闹闹。 多么安宁祥和的太平盛世景象啊,可惜却被一连串的大呼小叫给破坏了。 行人们不满的循声看去。先就看到一匹好漂亮的马,修长的线条,优雅的步态,近乎纯白的颜色,怎么看怎么舒服。 从马身上往上看,随即就看到一个也挺漂亮的和尚。这和尚年约十七八,身材颀长,五官清俊,再配上一袭玉色绫制僧衣,宛若空谷修竹,赏心悦目。 马漂亮,和尚也漂亮,但两个凑到一起却是大煞风景。 只因那骑在马上的和尚不断的大呼小叫,马稍微一小跑他就叫,一小跑他就叫,直把原本不错的风仪破坏殆尽,还平白扰了行人们因好天气带来的好心情。 一时间不知有多少路人在心底暗骂:“呸,蠢货,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和这么好一匹白马!” 骑在马上的柳轻候心里也在骂。 当日从王缙家里回来后,第二天他就开始安排走的事情,其中有关系各方的辞行必不可少。 前往杨崇义家辞行时,听说他要远行,杨崇义言说远行不可无良驹,而后就送了他这匹拉风之极,一上路就回头率爆表的白马。顺带还附赠了一个熟悉马性,此刻正帮他拉着马缰的仆役。 看着这么漂亮的马,柳轻候脑海中首先想到的就是曹植的《白马篇》,幻想的是自己扬鞭策马,“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的飒爽英姿。 结果等他真骑到马背上时……就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分明都已经三天了,骑在马上走还勉强,一跑就受不了,脑袋里还不时出现史书中谁谁谁坠马而死的记载,然后就会忍不住的大呼小叫。 三天了,还没走出六十里,特么的走路都比这个快! “乌七,刹车,不,是停马,停!”几乎就跟踩刹车一样快,乌七令行禁止的将马给停住,并熟练的上前将柳轻候从马上扶了下来。 柳轻候对自己骑马的天赋和学习的进境很恼火,但三天的相处后却对乌七很满意。 论年纪乌七只比他稍大一点,人勤快,踏实,身体健壮吧脾气还好,任劳任怨的,这三天里因为有了他可是省了大心了。 之所以叫这么个怪怪的名字是因为他是奚人,这一点从他那微微卷曲的头发上就能看出来。 当初因为这一点柳轻候还有些不想要,结果当即就被杨达给鄙视了,“无花,你很快也是有钱人了,以后免不得要用下人,须知这世间最好的仆役就是小奚奴配新罗婢。不信?走几个长安的大户人家看看就知道了” 乌七就是正宗的小奚奴,是杨家养着以备送礼之用的众多奚奴中很优秀的一个——在这个奴婢地位等同于大牲口的时代,用人当礼物是很平常的。 其人本姓乌察,因是叫着拗口,又知他在族兄弟中排行第七,所以杨家管事就按唐人好称行第的习惯给叫了个乌七,怪是怪点儿,倒挺上口。 柳轻候由乌七扶着下地踏上坚实的地面后,整个人立时就落稳了,心也踏踏实实回到了应该在的位置。 哎呦,以前怎么没发现走路咋就这么舒服呢! 然而,仅仅走了半个小时,柳轻候的舒服就全消失了。尼玛灰太大啊,有段日子没下雨加天气晴好,再加众多的行人车马,以上因素都着落在一条纯黄土路上的时候,灰尘之大,扬尘之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带着灰尘的口水,再低头看看脚上已经看不出本色的青布软履后,柳轻候终于深刻的理解了“接风洗尘”的含义。 这一刻他无比怀念后世的柏油路以及总是很高兴的唱着歌的洒水车,实在不行像长安城里朱雀大街那样铺个石板也行啊。 道路得硬化,硬化啊大唐的公务员同志们! 还没走出长安城外六十里,他就已经想掉头回去了。 这真不是矫情啊,对于已经习惯了后世的穿越客来说,干净与卫生实在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在又一次吃了路过的健马带起的飞灰后,柳轻候恼了,“歇了歇了,不走了” 乌七闻言表情有些呆滞,看看路上的行人,又抬头看了看天上连正中都没走到的太阳,“现在就歇?” 柳轻候也抬头看了看太阳,好吧,现在歇的确是有些太早,照这种走法怕是一辈子也到不了三门了。 对,柳轻候此次漫游的第一站就是王昌龄在那儿任县丞的三门县,虽然是仓促离京,可也总得有个目标啊。 与其吃别人的灰不如那啥,柳轻候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大腿内侧的疼痛上了马,很快,大呼小叫的声音就又在官道上响起。 他正叫的销魂的时候,旁边一辆刚刚经过的轩车在前方慢慢停了下来。而后就见轩车帘幕掀开,露出一张大而黑的圆饼子脸,小眼睛、阔嘴巴,猪相十足。 这人在帘幕后面仔细看了看柳轻候身上的玉色僧衣、漂亮白马,乃至小奚奴乌七之后,挺着望之足有六个月身孕的肚子艰难的从车上挤了下来,向正路过轩车的柳轻候一揖手道:“这位大师请了!” 此时柳轻候正在销魂的浪叫,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见礼就过去了,猪相人见状忙颠着硕大的肚子抢跑两步叫的更大声。 “吁,吁吁”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柳轻候总算靠着自己的驾驭把马给停下来了,这让他很满意,拱拱手道:“请了请了” 一个拱手还礼还没完全舒展开,柳轻候的手就马上缩回去紧紧抓住了鞍桥,他怕从马上掉下来。而后谢绝了乌七的帮助从马上慢吞吞的溜了下来。 虽然动作很丑,但毕竟是自己下的马,这又让柳轻候很满意,只不过人刚站定一蓬刷子似的物事就扫到了他脸上。 这个偷袭来的太突然,而且是直接冲脸招呼,弄的柳轻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地上。 柳轻候大怒看去,却发现那刷子似的物事原本是白马的尾巴。白马这一下分明是故意的,因为它那平时总是温和湿漉漉的眼睛此刻就正瞅着他,而柳轻候居然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焦躁不满与鄙视。 看来白马烦他也不是一两天了。 “哎呦喂,你个……”柳轻候大巴掌举得高高的,但最终落下去时却变得温软无力,在白马脖子上来回摩挲了两下。 妈蛋,颜值太高实在打不下去啊,而且这几天也着实是把它憋惨了。 猪相人一直等着柳轻候把白马安抚好后,这才呵呵一笑说明意图,却是邀请柳轻候一起乘车同行的。 柳轻候看了看他那迥然不同于小轻车的高大轩车顿时有些动心,心中稍稍一动,撇开站着像个外八字的两条大腿内侧就愈发火辣辣疼的厉害了。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口中这般说着,脸上热切的眼神已经将心思出卖无疑。 不一会儿的功夫,柳轻候就在轩车里坐定了,长长伸展了并不拢的双腿后靠在软和的背垫上长长吐了口气,舒坦哪! 狗日的,哥早晚也得整辆轩车。这在后世坐惯了车的屁股委实是不具备骑马的天赋。 一百二十九章 极品秋风客 车窗外,乌七的头伸了进来,“公子,小白龙这三天被拘的太狠,我得带它跑着遛遛” “去吧,去吧” 他这边刚应允,车窗外的乌七“嗖”一声就不见了,柳轻候侧着身子从车窗探出头去,就见白马正欢嘶着往前冲,而稳稳骑在它背上的乌七甚至连马缰绳都没捉。 嘚瑟! 柳轻候心里酸唧唧的收回脑袋,就见猪相人正在从车内的小抽屉里往外掏东西,短短功夫,他还真就整出了四个盘儿外加一瓯酒,而后笑吟吟的邀柳轻候共饮。 陌路相逢,柳轻候怎么可能就这么随便吃他的东西?加之一眼扫过去,几个盘里装的点心看着都硬邦邦的卖相极差,而那斟出来的酒又浊的厉害,还能有什么食欲? 更关键的是这些东西居然是从屁股底下的小抽屉里掏出来的,哎呀妈啊,这……这……看着猪相人吃喝的津津有味,柳轻候倒吸了一口凉气,口味真重啊! 猪相人一边吃一边与柳轻候闲聊,由此柳轻候得知他是河东道人氏,二十一岁,姓朱名确,字大可,如今正在自己进行自己的漫游生涯,下一站的目的地乃是陕州。 柳轻候穿越来唐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唐代读书人有读书山林和漫游的风尚。 所谓读书山林就是在完成学堂的学习后自己找个风景清幽的山林结庐读书,目的是为对之前学堂的学习做个系统总结与提高。譬如李白之结庐青城山,孟浩然之结庐鹿门山。 读书山林的阶段结束后唐之读书人也大多并不急着就去参加科举,往往还要漫游一番。目的既在于结交各地名士以交流切磋、砥砺学问,也在于遍游漫游地的山水名胜,增广见闻。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游学。譬如杜甫之漫游河北,高适之漫游东北边塞。 因为是唐代读书人的普遍风尚,所以在官道上遇到也就稀松平常,并不算突兀。 朱大可谈锋很好,至少是跟他的胃口一样好,柳轻候委实很佩服他一边吃一边说,却一点点心渣子都不掉的好本事——那么干那么硬的点心。 在朱大可的谈锋里他反复强调提及的就是两件事,一则他乃官宦子弟,他那已经仙逝的老爹可是做过三地县令,两州别驾的官场老前辈,这车就是他当年亲自置办下的。 二则是漫游以来花费很大,马的草料钱、仆夫的吃住、修车的花费等等可都是黄澄澄的开元通宝,压力很大,压力山大啊。 听他不时强调这层意思,柳轻候不仅没烦,反倒心底轻松了不少,原来你这么主动就是想找个人拼车?这下哥可算放心了。 于是柳轻候顺着他的意思也跟着感慨如今的物价飞涨,开元通宝越来越毛,太不经花,提着一吊钱到墟市简直没买什么东西转眼就没了。 柳轻候这么知情识趣让朱大可非常满意,边把吃完干点心的油手在胸前衣襟上蹭来蹭去,边两眼放光看着柳轻候亲热的不得了。 于是乎,话题很快就转到花销的aa制上,最终订下了柳轻候日出两吊,也即200文的拼车费用。 这个价钱让朱大可很满意,为此他不惜从柳轻候屁股底下最偏僻处的暗格里掏出了保质期距离最近的点心与之分享。 柳轻候当然是敬谢不敏,于是朱大可明为嗔怪实是满足的再次将整盘点心一扫而空。跟他在一起时吃东西真是个享受,享受的不是东西,而是这老朱吃东西时的表情,哎呦喂,那叫一个如痴如醉,欲仙欲死。看着都特么爽。 就冲他吃东西时这么销魂的表情,要不成个大胖子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但200文价钱却让乌七很是抱怨,直说最多80文就足够了,一天两吊,哼,足够养整辆车,顺便连那胖子都给养了。 而后乌七开始抱怨,以后这样跟人谈钱的事情就该由他出面。公子你这样自己谈既不体面又是越俎代庖抢了我的差事。我的主人居然日花两吊跟人拼车?天哪!这要是传出去,在京中的同族同行间我乌七怕是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了。 听着乌七的嘟囔抱怨,柳轻候眼睛眨啊眨啊眨个不停。过去三天他都已经习惯乌七的沉默可靠了,没想到这一开口话还不少,嗨,还真没看出来,他竟有这么重的职业荣誉感。 “好了好了,以后这些个杂事都归你管,我不再插手就是”柳轻候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对他笑的花一样儿的朱大可,再瞅瞅他那体积巨大的肚子,“这次就罢了,一个男人能长这么大个肚子,不容易;要把这么大个肚子喂饱,更不容易!” 于是,柳轻候的旅程开启了新模式,该练骑马的时候就骑骑马,骑马累了就坐坐车,两样都闷了的话或五里短亭或十里长亭中停下歇歇,到底比前三天轻松自在的多了。 他这儿轻松了不少,乌七却与朱大可过不拢,乌七从不上朱大可的马车,一步都没上过。反之吃饭的时候朱大可也别想靠近柳轻候的饭桌一步,更别说伸筷子夹点什么了,结果就是每每吃饭的时候朱大可眼神之幽怨简直让人不忍卒睹。 仅仅两天相处下来柳轻候已经摸清楚了朱大可的底细,这是个官宦子弟不假,不过家道已经中落到除了这辆马车和仆夫之外就什么都不剩下的地步。 至于漫游嘛,以他的才学其实大可不必,反正再游也游不出个什么东西来。与其说他是漫游,不如说是秋风之旅,就是游走四方打听哪里有亲朋故旧乃至同乡贤达后就上门蹭蹭叱喝路费什么的,而后再奔下一地继续,并寄希望于在这一过程中能找到人生出路。 打秋风在中国古代其实也不算罕见,人嘛谁没个落魄为难的时候。唯一特别的是一般这么干的都是年纪较老,至少也是近于中年的文人,譬如晚年之杜甫,像朱大可这么年轻就以此为业的实是少见。 由此大约可以看出他不要脸的程度。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好吃懒做特别不要脸的二代,因为人胖所以就好吃,也因为人胖所以就懒做。不过他也有宗好处就是不生气,你急他不急,你气他不气,肉肉的性子,身为秋风客,他的职业素养简直高的吓人。 一路走一路晃,每天练着歇着,柳轻候的骑术提高的比前几天快,每天走的路程也比前几天多,尽管跟别的行人比起来简直堪称龟速,但他自己已经是很满意了,漫游嘛可就不是要慢慢游,急毛啊! 这天下午,眼瞅着就到了日落西山的时节,柳轻候一行也到了要投宿的宿处。 大唐以长安为中心通往天下四方的五条官道上,除了每五里修有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之外每三十里还修有一驿站。由此,驿站也就成了远行客们每日投宿的重要地标。 这处驿站有点偏,不过它却不是柳轻候等人的目标,无他,没资格住呗。人是国有企业,牛叉的只接待国家公务员。他们要去的是依托驿站的客栈。 几乎每处驿站旁边都建有客栈,数量不一,规模不一,不看身份只认钱。 走进唯一的一处客栈,柳轻候正看着简陋且不卫生的环境大皱眉头时,先就听到正与乌七和朱大可接洽的掌柜糊出来的那句客满,当下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唯一的客栈也没有房间,那就只能睡马车了,天哪,那能把人睡死的。 就在这时,掌柜从朱大可与乌七顶在一起的身体缝隙间看到了柳轻候的僧衣一角,顿时精神大振的强行将眼前肉山推开,手指着柳轻候大喜道:“你是和尚!好啊,这还愁什么宿处?管吃管住都有!来财,快,去通知老里正” 随着他一声喊,一个黑干糙瘦的伙计顿时风一般刮出去了。 一百三十章 封建迷信搞不得! 掌柜亲自将几人安顿坐下,又奉了茶后说明了意图。 掌柜和伙计都是驿站后边孙家村人,今年自打正月底开春以来就几乎没下过雨,都说春雨贵如油,这么长时间不落雨可就太煎熬人了。眼瞅着从昨天下午开始孙家村上空天色有点转阴,村里上上下下就合计着得趁机会赶紧求个雨。 有心求雨无奈却没有能作法的人,左近唯二的两个道人都被相邻村子抢走了,且还订日子一订就是七天,七天?村子上空好容易聚起的云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谁能等得起? 于是乎,在这个傍晚偶然路过的柳轻候就成了大救星,都是侍奉神的出家人,都是靠念经吃饭的,和尚道士又有什么区别? 掌柜的一番话听的柳轻候瞠目结舌,我靠,这怎么能没区别?且不说哥不是和尚,就是个和尚也干不了求雨的事儿啊。 这是正儿八经的道士们的业务范围,尤其是后世那个有名的武当山,据说为此专创了求雨的终极大招——神霄雷法。明朝的时候用过两次,效果牛叉到都进了史书。 然则还不等他分说,客栈外呼啦啦就拥进一群农人,在当先一个头发半白老头的带领下牵马的牵马,拉车的拉车,跟抢似的就把人往客栈后面的村子里弄,尤其是柳轻候简直脚都没沾地。那家伙热情的呀你敢拒绝怕是当场就得挨揍。 柳轻候不想挨揍,遂只能任他们抢任他们抬,心里想着反正肚子里好歹存着几部无花留下的佛经,若只是糊弄事儿的话绝对是能糊弄过的。 这样也好,至少晚上总算是有地方住了,要不就得睡车里,那还不把人难受死? 拥着走出客栈,柳轻候刻意看了看天,黄昏将尽的天空中,头顶上方还真聚着一片云,空气闷闷的厉害。 正在这时,走在前方的几个农人中蓦然有人发一声喊,“有长虫,好大一条” 听到这话,柳轻候精神一震,“我看看”,抢上前去果然就看到一条足有茶盏粗细的大蛇正蜿蜒横游着穿过村道。 原本依仗着几本佛经的他至此已是愈发笃定,拦住跃跃欲试要上前打蛇的几个年轻农人双手合十道:“方欲求雨,先见小龙,此吉兆也,万不可杀生坏了它的性命。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一念慈悲或许就能感动天地而降甘霖,阿弥陀佛” 既然今晚的食宿就全指着这场猝不及防的求雨,柳轻候也不介意客串一下和尚,反正行头都严整齐备,方便! 经历过王缙,尤其是张道斌的考验后,他这一手需要时就能放出来的庄严宝相还是很能唬人的,更别说面对的对象还是一群农人。 这番话说完,阿弥陀佛念完,农人们面对宝相庄严的他态度顿时就是一变,扎手窝腰的也开始双手合十还礼。 “走吧!”柳轻候一言而出,队伍再度前进,不过却不是刚才那般乱糟糟了。老孙里正亲为前导,众农人两侧护卫着直奔孙家村,就连刚才队伍里一直没停过的喧闹嘈杂声都没了,安静的有些肃穆。 紧跟在柳轻候身后的乌七感受到队伍的改变后咧嘴一笑间挺了挺胸膛,气喘吁吁的朱大可则是瞅着柳轻候的背影两眼滴溜溜乱转,靠嘴吃饭,难倒遇上了同行? 不一时就到了孙家村,因黄昏已逝天色太暗也就看不出孙家村周遭地势,只能看到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各式各样的火把打了不少,大烟直冒的同时也把火把下的人脸衬的跟个妖怪似的。 柳轻候就在妖怪们让出的道路中一路走到了不知是祠堂还是野庙的一处建筑前。 老孙里正上前求问,是先用斋饭呢?还是先求雨? 柳轻候抬头看了看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的天空,以斩钉截铁的态度,悲天悯人的语气朗声道:“先求雨,此间可有香炉鼓磬否?” “有有有” “取来” 里正带人奔那黑房子的时候,朱大可一个箭步窜到柳轻候面前,“这在外面靠嘴讨生活啊话不可说满,力不可使尽。你得抻着点嘛,先说累了要休息一夜,明天再求,好歹把今晚的酒肉和宿处混到手再说。” 顿了顿后,朱大可方又舔着嘴唇补了一句,“我刚才用心瞅过了,这孙家村偏是偏了些,倒也富庶,村中的猪羊和鸡鸭着实养了不少” “明天?”柳轻候直接给他怼回去了,“明天雨都下完了,我们还求什么?人凭啥给你煮肉杀鸡?” 朱大可一双小眼睛瞬间瞪的老大,声音都哆嗦了,“你……真能求来雨?” 柳轻候回了他一个白眼,开始指挥已经跑回来的孙里正点香炉。而后接过鼓磬,自拿了小磬,而将鼓交给了朱大可,“按照我的节奏来” 略整了整僧衣后柳轻候开始绕圈子踏步,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踏的是什么步子,反正肯定不是道士们作法时号称能沟通天地的禹步。 与此同时口中开始朗声诵经,经确实是佛经,只不过跟求雨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因他刻意多用鼻音诵的含糊,倒是谁也听不出来罢了。 一时间神秘的诵经声、空灵的磬音及浑厚的鼓声在孙家村上空响起,旁观的村人们停息了所有的议论,敬畏的看着僧衣衣袂在夜风中轻轻卷扬的柳轻候。 一部佛经眼瞅着都诵完大半了天上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柳轻候面上不动如山,心里却是急的骂娘,“狗日的,后世的民谚不是说‘大蛇出洞,大雨咚咚’嘛,不是说‘蛇过道,雨来到’嘛,雨!雨呢?” 民谚可是民间总结多年的经验主义智慧结晶,具有普遍的共性,比那什么所谓的名人名言靠谱多了,就是冲着这个柳轻候才敢发话说要先求雨,但看这架势…… 心中正自发毛加腹诽的时候,围观人群中蓦然有人喊了一嗓子,“雨点,落雨点了!” 柳轻候闻言气息顿时乱了乱,诵经声也是一卡,不过他却没心思注意这个,摊开的手心上一凉,哎呦,的确是落雨了。 心中大定之下,声音也愈发的宏亮,很快喊着下雨的声音越来越多,最终汇成一片洪流。 玉色僧衣半湿时,柳轻候一部经诵完,“法事”也就此结束。被人簇拥着去了孙里正家,当晚美美的吃了一顿素斋后就宿在此处。 孙里正家条件说不上多好,但胜在宽敞干净,尤其是榻上的铺盖显然是新浆洗过的,还带着皂角的味道和隐隐太阳的气息。 最给力的是枕头,不是那种硬的扔出去能砸死人的瓷枕,而是用晒干的野菊花装的软枕头,哎呦,头一放上去那个舒坦哪。 看到这样干净的床榻,本就发困的柳轻候立时就不行了,洗过之后倒头就睡,实打实睡了自离开长安以来最好的一觉。 第二天起的有些迟,一睁眼先就看到明媚的阳光透过木头窗户照在被子上,很温暖,很温馨,让人心情很好。 不过这好心情连三秒钟都没保持到。 阳光……我靠! 跳脚下榻直奔窗户,看看天,先就看到窗外旭日高照;再瞅瞅地,地上已然半干了。狗日的昨晚至少睡觉时还在下的雨居然连地皮都没怎么湿,更别说有墒了。 尴尬,真特么尴尬。想到昨晚村民们的目光、热情和下雨后的兴奋,柳轻候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出门了,这尼玛怎么见人哪! 我擦擦的,封建迷信果然搞不得,一碰就死。 一百三十一章 皇帝家都缺粮 再难也得出门,丑媳妇儿终究还得见公婆。但柳轻候刚一拉开门就被惊住了,门前或站或蹲全是人,不仅把个不小的院子塞满了,而且还延伸到了院子外。 这么多人守在自己睡觉的屋子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这简直是惊悚。但一看清楚他们的眼神后,惊是没了,漫天的压力却来了。 他现在真是无比后悔昨晚怎么就到了孙家村,又干嘛要弄巧成拙求个鸟雨,投机取巧要不得,虚荣心更是害死人。 几十近百个人也不说话,就那么眼巴巴的看着你,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柳轻候面对这样的场景真是扛不住,跟偷了人东西,欠了人钱一样的不自在。 柳轻候一步步向前,农人们无声退开一条小路任他经过,直到彻底把人群走完,他一直吊着的那口气才吐出来,太难受了。 朱大可那么胖的身子居然能够鬼一样从一棵树后闪出来,凑到柳轻候身边低声道:“怎么样,还能再求点雨吗?昨晚那点不管事儿啊。求不来?那就快走!昨晚咱把人吃的太狠,他们要是翻脸跟咱算饭钱那可了不得了” 是你这夯货吃的太狠! 柳轻候顺着的他来处看去,隐隐绰绰可以看到乌七牵着的白马,至于轩车早不知藏哪儿去了。 走还是不走?柳轻候的沉吟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再等等,容我转转看看” 说完不再理会朱大可,径直沿着村子缘边的小路走去,倒也不是真有什么目的,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安静。 昨晚来时天色已黑看不清楚,此时才见到孙家村两边夹山,另外两方中一方是连接官道进村的方向,与之相对的另一方平平的远处瞅着像个断崖。 小路贴着一侧山脚蜿蜒到了与进村方向对面的平处,柳轻候一路走过去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什么断崖,而是一个高度大约在六七米左右的陡坎子。 站在嶙峋乱石的陡坎子上往下望,下方是一条清凌凌的河流,水量不小,流速也不低,而这陡坎子也正是河流千万年切削的结果。 下方就是河,偏偏近在咫尺的孙家村却受水所苦,这尼玛真是……心底里吐槽的话还没说完,脑海中已有一道灵光闪过,靠,求毛雨啊,求天求地求别人,还不如求自己。 激动起来的柳轻候开始沿着陡坎子一步步丈量过去,与此同时仔细观察下方水势,天造地设的简直越看越合适。 全部看完,心中笃定之后,柳轻候转身回了村子,却见村民们大多依旧聚集在老里正家外面,显然还在为雨水的事情焦心。 见他过来,村民们依旧是无声的让开道路,眼神里的期盼恨不得他马上再做一次求雨法事。 走进院子就见到蹲在石磨上的老孙里正,旁边围着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 看到他,众人的议论不约而同的停了,老孙里正从石磨上跳下来,“昨夜睡的还好?走,吃饭去,早就做好了,就等着你呢” 旁边一个壮年汉子也上来迎,“对,先吃饭。吃饱饭咱们再求一回,这次放翻它一头牛,一腔羊,再加一条猪,凑它个大三牲,必能求场大雨下来” 柳轻候昨天吃了个亏,现在听到“求雨”两个字全身就哆嗦,还吃个屁啊,“天上有雨才能下,若是没有,再求也没用” 这话实在有些煞风景,但柳轻候却不能不说。 不料他刚说完,老孙里正慢悠悠来了一句,“我今天一早把隔山的两个村子都转了转,昨晚就只有咱们孙家村下了雨,虽然不多,终归还是下了。小法师你还是有法力的,就莫再推辞了。该有的法事香油钱咱们也断不会亏了你” 我擦…… 柳轻候还没说什么,他身后突然钻出了朱大可,“老里正,这求雨可是尽人事听天命,若是没求下雨来……” “只要尽了力,没下雨法事香油钱也照给” 不等面露喜色的朱大可再说什么,柳轻候拽着脖领子把这个丢人货给薅到了一边,伸手指指头顶,“这么大太阳谁能求下雨来?雨我是求不来的,但你们要浇地的水我却可以给你们” “咋?” “啥?” 柳轻候不理会七嘴八舌的惊问,只看着老孙里正,“村子里有木匠吗?” 老孙里正不知他因何而问,却还是点头答道:“本村落有五家匠户,木匠、铁匠都有,也都没有应役,正在家中” “这就好!吃饭吧,吃完饭再说,放心,水肯定有” 一顿饭柳轻候吃的香甜,老孙里正却是食不知味。 好容易等着饭吃完,村里的木匠和铁匠也到了,柳轻候领着他们就到了陡坎子,身后人头拉出一长串儿,全都是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村民,小孩子穿前跑后闹闹腾腾,跟过节似的热闹。 到了陡坎子柳轻候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并把之前看好的几个地点都指明出来。 原想着肯定是一呼百应的,然则真实效果却是老孙里正等人听完面面相觑,显然对他这前所未有的“筒车”还“自转”心怀疑虑。 柳轻候一看也是烦了,“造,成了你们自然就有水浇地,如果不成,所有的用功和料钱都算我的,我全赔” 老孙里正等人再度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老孙里正狠狠一拍膝盖道:“这事儿要是成了,以后就是天再干也不愁浇地的水了,就冲这咱也得试试,造!” 主意一定,整个孙家村就跟被捅了一下的马蜂窝般乱而有序的动了起来,一部分男人跟着木匠到山上选树伐木砍竹子,另一拨男人则跟着铁匠下河选地方往河床上打孔,女人们回家烧茶汤做饭,孩子们在三处乱跑快活的很。 老孙里正陪着柳轻候就在陡坎子上安营扎寨居中调度,指派走几个来问事儿的人后再度朝着柳轻候问了一遍,“这个‘筒车’真的能成?” 短短时间里这都已经问了五遍了,柳轻候实在不想再回答他。筒车最是以制造简便著称,而孙家村的地势又几乎是为它天造地设的环境,笃定的很,肯定能成。 见柳轻候神色,老孙里正长出一口气后自失的笑了笑,“筒车若是真能成,你就是我孙家村最大的恩人,你要愿意留下,村里盖庙养你一辈子,若是不愿,村里给你立生祠,四时八节香火不断” 立生祠什么的最无聊了,有这钱还不如折现!柳轻候撇撇嘴,“天下承平多年,孙家村又是在关中平原的富庶之地,还能没点儿存粮?纵然这一季因旱绝了收,也不至于让孙里正连立生祠都许下了吧” 老孙里正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天下承平多年是不假,关中平原要说富庶也不假,但要说关中不缺粮却是不知世事的话了” “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缺”,老孙里正又摇了摇头,“老汉只知道村里只要一受大灾绝收了粮食,就连长安城里的天子爷都得去东都就粮,走的啊就是昨天你们来的那条官道。那队伍大的过都过不完!” 言至此处,老孙里正居然饶有兴致的扳起手指算了算他见过几回天子銮驾:永淳元年四月一次、大足元年十月一次、开元五年正月一次、开元十年正月一次、开元十二年十一月又是一次,也是距今最近的一次。 而在这五次天子往东都洛阳就粮的旅程中,老孙里正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时间距离最久的第一次,一则是人老了,越是以前的事儿啊反倒越记得清楚;再则也是那次实在太惨。 “那年关中斗米都涨到三百钱了,就这还拿着钱都难买到粮。皇帝的銮驾也走的仓皇,走着走着就有饿死在道边儿上的,那可都是尊贵人。至于咱孙家村,那年可是死了一大半,一大半哪! 老孙里正越说声调越沉郁,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都有了泪花。 一百三十二章 哥问心无愧! 作为听众的柳轻候却根本没跟他在一个频道上,正在心里算时间呢。大足元年,大约该是在公元680年前后,这也就是说在短短四十多年间皇帝就因为关中粮食不够吃而出奔洛阳就粮5次,平均每九年一次,我靠,这频率也太夸张了吧。 这特么怎么看怎么不像皇帝该干的事儿啊,而且还是在赫赫有名的开元盛世。 关中素称富庶,号称帝王之基业,怎么会缺粮缺到这个地步? 又再问了问,老孙里正确实如他所说也不知道原因,柳轻候只好先将疑问压在心底。转而问起了籍田括户的事情,这事昨晚他就想问了,只是当时闹腾的厉害,不合适。 说到这个老孙还真是知道,因为他这村里就有两家括户括出的附籍户。 柳轻候一听兴趣大增,当下就要见见,老孙里正着人招呼了一声,很快就有两个高挽着犊鼻裤裤腿的的壮实汉子到了面前。 柳轻候邀着两人蹲下,又各自给倒了一碗水后就轻松的聊上了,他这做派也打消了汉子们的拘谨,很快想了解的都了解到了。 这两个汉子皆是河对面另一县中的逃户,躲在孙家村边上的山里靠开荒坡、采药,并打打小兽摸摸鱼为生,因是人勤劳日子倒也过得。 柳轻候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引导着话题往括户附籍上扯,当年既是逃户,现如今愿不愿意附籍,原因又是什么? 两个汉子闻问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愿意”,至于原因嘛说的拉里拉杂,柳轻候在心里给总结了几条。 一是不附籍虽然能逃了赋税徭役,但心里总是提着心吊着胆,害怕让人给捉住,日子实在过不踏实,想去县城买个东西都不敢,也进不去城门。 再则,在逃入地也受歧视受欺负,这也就罢了,忍忍就是。关键是家里看不到前途,儿子想读书或是想学个手艺当学徒吧没人敢给作保,也没人愿收;女儿大了要嫁人吧没人愿意与逃户结亲,就好像被全世界给抛弃了一样。 二是这次朝廷的政策还不错,虽然丁男免不了一年一千五百文的丁身钱,但除此之外就再别的侵扰了,使得逃户们能安心生产生活。附了籍有了身份之后就能四处打散工,关中富庶,帮人盖个房打个井什么的,只要肯下力这钱也不难挣出来。 权衡利弊,总而言之,这两个曾经的逃户都对籍田括户挺满意,至少是不反对。 听他们说完,柳轻候谢过两人后久久没有说话,他心里实在不明白,籍田括户实是对大唐、对逃户都有利的好事儿啊,为什么那么多读书人,且还是功名在身、身居高位的读书人要反对? 当他疑惑着提出这个问题时,直接被不知何时蹭到身边嘴里正嚼着东西的朱大可给鄙视了,“这还用问?自然是籍田括户夺了他们的好处呗。你往四处走走看看,逃户们当初撂下的地都到了谁手里?还有好些个逃户又是依附在谁家门下佃田劳作?考中功名的官身人可是有免赋特权的。籍田括户就是跟他们抢人抢地,也就是抢钱,要是你,能不反对?” 旁边听着的老孙里正虽然很不待见朱大可,这时却也点了点头,“隔壁村的刘家就是这样,他家祖坟冒青烟,老三考功名成了官身人,不到十年家业就翻了翻儿的往上窜,籍田括户恰也是他家反对的最厉害” 穿越以来一直在长安城里呆着的柳轻候总算是明白了,对此他的感受只有四个字: 我勒个去啊! 也就是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傲然之情涌上心头,老子虽然被逼出了京城,但老子的策论问心无愧。 柳轻候这边正深沉着的时候,朱大可忽然用手肘撞了撞了他,“看那边那个,就是穿着青色男装的那个,那是个小娘子,模样可是不差,尤其是……” 后面的话被一声淫笑代替,至于意思表达嘛,则是他在自家胸前夸张的比划了一下,很夸张那种。 这猥琐的死胖子,好吃懒做之外居然还好色,柳轻候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能比你的还大?”一句话把朱大可噎了个半死后方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距离大约一百多步外站着四个人,穿着普通看不出什么异常,朱大可示意的是站在最前面那个,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楚脸,倒是因其侧身站着,柳轻候刻意瞅了瞅的胸前很突出,嗯,确实挺高,不是个男人能有的。 唐时女着男装是风尚,不是什么女扮男装,就是女子好穿着男人衣服招摇过市,实没什么好稀奇的。柳轻候正要收回目光时,那女子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一眼剜过来,隔着这么远都让人感觉冷飕飕的。 哎呦,好泼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还是少招惹为好,柳轻候冲她笑了笑,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随即就收回了目光。 “她们也是来投宿的,就是昨天,比你们先到一点儿。还有个比你们晚到些的。不知为何今天他们都没走” 柳轻候顺着老孙里正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又看到一个人,时令已交三月,这人身上却还裹着件风氅,就连头上都带着兜帽,身子半隐在一块嶙峋乱石之后,透出浓浓的神秘气息。 “这谁啊?”柳轻候看向老孙里正,“你孙家村总不会收留连过所都没有的人投宿吧” 唐时之过所跟后世的身份证有些相似,不过信息更详细,甚至上面还有关乎外貌的文字描绘。无过所不仅难以穿州过县,更无法投宿客栈,一旦抓住就属流民要打板子后遣返原籍的。 而收留无过所者投宿也属罪责,柳轻候因有此问。 老孙里正果然连连摆手,“我孙家村是守法良善之乡,怎么会?这个人叫柳寒光,人虽是个男子,不过长的倒比女子还俊俏,性子冷得很。我瞅着他像个靠刀剑吃饭的” “噢?” “剑不离手,防备心又重,总之你离他远些好” 言至此处,老孙里正看似是在跟柳轻候说话,眼睛却是瞅着朱大可,“出门在外平安比啥都重要,没事儿莫要乱看乱说,否则起了祸事后悔都晚了” 朱大可一张肥脸笑眯眯的,“老里正说的好,说的是”油嘴滑舌,毫无诚意。 老孙里正不想再看他这浪荡样子,“哼”了一声后去看河里的进展。 柳轻候没理会两人间的小龌龊,只是又往柳寒光处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似乎也在看他。 整整一天的忙碌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炫目的晚霞中柳轻候坐在老里正家的院子里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一天作为始作俑者他也没怎么闲着,跟着孙老里正上山下河的查看,娇嫩的身体着实累的不轻,现在终于能安定的坐下来,只觉全身都舒坦。 尤其是晚霞还这么美,夕阳西下时分的小风还这么轻柔,面前还有女人们早已备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几乎是刹那间柳轻候就感受到了古代田园诗人们笔下的田园之乐。 淡泊却踏实坚稳的乐趣。 自打柳轻候上了山后就不知去向的朱大可此时稳稳当当坐在席面儿上,一边紧盯着一盆黄澄澄的炖鸡,一边咂嘴道:“好酒好肉好天气,可惜却没个曲子助兴,要不也算个顶好的席面了。哎,可惜了,毕竟是乡下地方” 最后这句话一出顿时就引得一个陪客的汉子不忿起来,“谁说没有曲子?小娟,小娟!” 随着这汉子扯着嗓子几声喊,灶屋里跑出一个挽着袖子的十四五岁小丫头,长的伶伶俐俐,声音也好听。 汉子自豪的介绍中,这小丫头就是村子里的黄鹂鸟,打小儿就喜欢唱歌,还经常在前面那间客栈中客串表演,其歌喉之美很是得过许多过路客人的称赞。 听说让唱歌,小丫头大大方方就应了,正在为唱什么曲子发愁时,院门处老孙里正领着上午远远看到的那五个人进来了。 一百三十三章 成了,弄成了! 乡人淳朴,有好客之古风。晚上既然办有小宴,他们又没走自然就请了过来。只是这五人都不愿坐柳轻候所在的主桌,老孙里正劝而无用也只能随他们。 将那五人安顿好后,老孙里正走过来听说要唱曲顿时就板了脸,“那些软绵绵的曲子有什么好听,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不唱了,吃饭” 柳轻候自穿越以来几乎每次喝酒时都会有人歌舞助兴,久之竟有些习惯了。加之此时兴致正好,闻言一笑道:“倒还真有跟老丈生活相关的” 说完笑看向那跃跃欲试的小丫头,“我念一首歌诗你记下来,待会儿咱们就唱这个,可成?” 小丫头闻言一笑,露出一对漂亮的小虎牙,“和尚哥哥你说,我的记性可好了,管保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 “好”柳轻候温煦一笑,笑的很大方的小丫头莫名其妙红了脸,就连望向他的眼神都有些躲闪了。笑容中朗声吟道: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一首长诗吟完,柳轻候看着小丫头,“记住了?” 小丫头脸又红了,因为前面的话说的太满,而这首诗又太长,“你……再念一遍,只要一遍”。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笑声里柳轻候又朗声吟了一遍,并为她细细解释了诗的意思。 这是六朝陶渊明的一首田园代表作,诗中写的全是他亲身参与的农事劳作。从早到晚,一年四季耕作不辍的辛劳,以及与这份辛劳相伴相生的田园之乐,最后则是以亲身所劳所感表明愿永远躬耕田园的人生旨趣。 这几乎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中最贴近农人生活的一首名作,尤其是其中那两句“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更是与当下的场景与众农人心情十足贴合。柳轻候稍一解释,众农人当即议论纷纷,直说这诗写的好,写的就是咱们农人生活的日常。 小丫头这回是真记住了,但手边无乐器伴奏,正待配合古风曲调清唱时,柳轻候喊了声等等,起身跑回自己睡觉的房间。 他跑走后,农人们还在饶有兴致的议论,那边四人中有一个同样着男装的年轻女子碰了碰胸前高高的女子,“胜春娘子,你看他不仅会求雨,还会吟诗,会吟诗哎,若是……咱们连账房先生都有了” 胸前高高的女子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裹在风氅中的柳寒光后,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到拿着一支长萧走回来的柳轻候身上。 “吃吧,别再等了,我与小黄鹂给大家助个兴,今天都辛苦了”柳轻候说完,将长萧递到唇边,片刻之后一道含蕴着淡淡平安喜乐的萧音便在夕阳中缭绕而起,恰与小丫头清脆的歌声珠联璧合。 心境、情境俱到之下,柳轻候这一曲吹的是悦然欢畅,动人之极,曲终收音时便是他自己也有几分恋恋不舍。 唱完歌的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看着他,“和尚哥哥你吹的真好,是我见过的萧师里吹的最好的” 旁边稍远处,此前说话的女做男装年轻女子又忍不住了,只不过她却不敢对那“胜春娘子”说,只能斜瞥着眼神做出自言自语的样子小声道:“天哪,他还会吹箫,这下连乐师都有了,就是他,就是他了” 一顿饭吃到天擦黑才结束,继柳轻候长萧的惊艳之后,朱大可的食肠宽大再度震惊了众人,好夯货可真能吃啊! 那五个人分两拨离去时留下的助酒钱丰厚的让孙老里正吃惊,当然也更让他满意。 这一晚柳轻候躺在床榻上莫名的想起了漏春寺,更莫名的想到要在寺后的小谷中建一座别业庄园。庄园就建在那地热温泉的上方,到时候庄园外面是各色繁花及几百亩的黄色麦浪,庄园里面则是温泉潺潺,舒适安闲。 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这样的庄园想必无色一定会喜欢吧。怀着对漏春别业美好的畅想,柳轻候不知不觉间在野菊花的清香中沉沉进入了梦乡。 此后连续两天干的是热火朝天,第一日经过全村男人们的共同努力,造筒车的料已备齐,河床上的打孔也已结束,在木匠的带领下,材料慢慢变成了一具高大的圆形轮状物,木轮周边置有众多粗如碗口的中空竹筒。 而在河床上,打好的孔里也竖起了高而结实的架子,两孔中间的架子上置有粗而坚固的横轴。 第三天下午,在全村女人孩子以及老人们的围观注视下,男人们齐心合力将高大的圆木轮稳稳当当安放到河中架子的横轴上,当木轮随着水流的冲击开始转动,并带动众多竹筒高起将河水灌入陡坎子上的导引水渠中后,陡坎子上下蓦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几乎是刹那间,村子里的人跟疯了似的涌向简陋的导水渠,无数双手伸进水渠中或捧或搅,或者干脆就往身上浇,还有些兴奋过度的二货也不顾三月初的料峭春寒,直接跑到筒车边落水的竹筒下,任那一筒筒水从头上淋下来,浇湿了头发,浇湿了身上衣服。 他们却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就那么杵着,任水再浇,只知咧着满是黄牙的大嘴憨笑,样子傻透了,却也将无法名状的喜悦表达的淋漓尽致。 筒车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东西,简单到即便不是很聪明的农人也能看出来,只要河水不干,只要这个大木轮子不倒,村里的地以后就再也不用为水发愁了,了不起再多竖几个轮子就是。 而且更好的是这个东西它还不需要人力、畜力,也就意味着没有日常的消耗,连个草料都不用。多好的东西啊,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农人最好的恩物,这是神,是佛祖对孙家村的恩赐。 见筒车终于成功运转后,柳轻候欣慰的笑了笑,但也仅此而已。 早就有预期的事儿嘛,还能兴奋到哪儿去?比起筒车的成功,倒是那些农人们的质朴的兴奋更让他高兴,总算对得起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神了,这几天也总算没白吃白喝人家。 好人就该得到好回报! 跟他的淡定比起来,朱大可极力瞪大着一双小眼睛将柳轻候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就这么短短几天,柳轻候给他的冲击终于在这一刻累积到了顶点。 这还是个和尚? 乌七静静的站在柳轻候身后,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与此同时不忘时不时的瞅上朱大可一眼,意思很明显:能让你跟着混吃混喝就不错了,这是我家公子的荣耀,跟你有什么关系,个不要脸的。 朱大可对乌七的眼神完全无视,冲击过后他的嘴就开始嘚吧嘚吧个不停,柳轻候留意了一下,这货居然是在算这下子应该收多少香油钱,他还真是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 狂喜的村民们围着导引渠闹腾了一阵儿后就换个对象过来了,柳轻候因为关注朱大可慢了那么几步,随即就被紧紧围住。好多双手已经伸到他身上,还有更多的手在试图往他身上伸,眼前全是一张张重重叠叠的脸。 伸开的手一碰到他身体后就是近乎无意识的要捏一下,肚子、腿、胳膊、脖子、脸都有人捏,这些都忍了,屁股被捏也忍了,但那不可描述之地居然也被捏了就实在无法再忍。柳轻候挪移着藏到朱大可身后,扯着嗓子喊老孙里正。 不喊不行啊,再不喊只怕自己就得被村民们给抬起来了。至此,柳轻候总算明白了后世的所谓超级巨星们见粉丝时为什么要有那么多防护,情有可原,嗯,情有可原。 这边热闹成这样,自然没人注意到距离不远处正有四人在注视,说话的依旧是那个女做男装的年轻女子,“胜春娘子,他竟然真的弄成了,这个小和尚实在是太有用了” 被她称为胜春娘子的女人将目光从筒车上收回来,看了看柳轻候后点了点头,“已经三天了,小月红你也早该从那个肥头大耳口中探问出他们的去向了吧?” 一百三十四章 有钱难买爷高兴! 女作男装的年轻女子小月红闻问咯咯一笑,“那个胖子太黏糊人,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我真想一刀把他的猪头剁下来称称斤两。他们是要去陕州,胜春娘子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天意?怕是你看上小和尚那张俊脸了吧”胜春娘子正说话间脸色微微一变,“有公差来了,我们先走” 见小月红还在贪看那小和尚,胜春娘子没好气的拽了她一把,“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放心吧,煮熟的鸭子飞不了。要真喜欢,早晚给你就是” 几人趁着公差走向人群的当口,小心绕过去回到村子,留下当日的房钱后悄无声息的走了。 他们刚走没多久,一个身裹风氅的身影也回了村子,而后静悄悄牵马离去。 来历不明的胜春娘子等人看到的公差不过只有两人,身穿醒目皂服红裹肚,腰间别着制式铁尺的他们是县衙里派来送消息的。 眼瞅着治下多日不雨,隐隐已有大旱之象,高度紧张起来的县尊大人要征发徭役修缮全县的灌溉渠,这本应是去年冬天该干的事儿,但因去冬雨水尚可也就没费心。 现在急着弄其实是晚了,不过为应付上边因为旱情必然会来的督查却属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官场上的事儿嘛,其玄妙处实是古今一同。 两个传信公差到了村里却没见到人,寻摸着声音找到了这儿,结果派丁起役的事情还没说,先就被那高大的自转筒车夺去了眼球。 两人围着筒车转了又转,看了又看,甚至还不避水寒下到河里仔细看了看架子,这才上来与老孙里正及柳轻候一道在村民们的簇拥下回了村。 此时差不多也快到晚饭时间了,里正娘子领着一群村里的伶俐妇人开始操办饭食,众多高兴劲儿还没退去的农人们则围着柳轻候议论筒车,其间不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泪眼婆娑的来向柳轻候道谢,加上孩子穿进穿出的笑声,场面真是热闹的不堪。 那两个红裹肚跟着老孙里正在屋里嘀咕了好一会儿后也出来加入了议论的行列,尤其追问的是柳轻候最初是怎么想到这鬼斧神工的自转筒车的。 这一问让柳轻候汗颜,鬼斧神工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同时也让他不好回答,他只知道自转筒车这件中国古代水利灌溉史上的利器是在唐代出现的,但具体什么时间,又是由谁发明却没有任何印象,这还答个屁啊。 无奈那两个公差却是锲而不舍的很,柳轻候被他们逼问的烦了,索性一句梦中所见给支吾过去,神奇的是公差们听到这么扯淡的答案后居然没再追问,似乎他们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今天的晚饭很丰盛,席间高兴的农人们叫来小黄鹂又唱起了柳轻候前天教的那首诗,柳轻候免不得再次伴奏了一回。 一曲唱完,听农人们说这从未听过的歌诗乃是柳轻候所教,两公差竟有些改容相向,“和尚吹得一手好萧,还会作诗?” “唐朝还真特么是个诗歌的国度,难怪有人说唐朝的诗,诗的唐朝”,柳轻候心中感慨,口中却道:“此诗乃东晋末年大诗豪陶泉明之名篇,我可不敢居功” 公差闻言哈哈一笑,转身看向小黄鹂道:“这两年京中最盛行的那只曲子你可会?” 小黄鹂连连点头,跃跃欲试。 “那就唱来听听吧” 小黄鹂看向柳轻候,又瞅了瞅他的萧,“是夜梦遇仙那首,我练了好久的,和尚哥哥你能给我伴萧嘛” 柳轻候注意到公差探寻的目光,越是如此,他脸上越是不为所动,拿起长萧悠扬而起,随后一个略显稚嫩却清脆空灵的声音唱起了“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一曲罢,那公差又将柳轻候左看右看终究是不能确定,最终只得罢了,笑言道:“近日,听东来的客商说陕州硖石县姚家于黄河边上新起了一座高楼,正邀四方才学之士同赴盛会为之取名并楹联,赏格开的极高,以和尚之才大可以去搏一搏” “无名小卒岂敢贻笑大方,差官说笑了”柳轻候笑应了一声后才随口道:“姚家,那个姚家?” 听他此问,那差官脸上的疑惑反倒淡了些,“硖石,不,是整个陕州还有哪个姚家?自然是开元初名相姚相公家” “哦,原来是文献相公家”柳轻候口中低语,心底却是在骂王昌龄,来回书信都这么多封了,你治下有姚家这样的豪族竟也不知道说一声,害我人前露怯。 不错,陕州硖石就是王昌龄任县丞之所在,三门乃是其古称,文人的怪调调就喜欢用古称,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逞才炫博似的。所以两人之间便一直是以三门名之。 晚餐到了尾声,两公差开始盛邀柳轻候往县衙一行,言说自转筒车这等于民有益的鬼斧神工之作必定是要报献朝廷的,柳轻候作为始作俑者还能没有好处?没准儿还能蒙圣天子亲自召见,赐个紫衣袈裟什么的。 柳轻候知道封建王朝时代有所谓献宝得赏的惯例,若是献宝人颜值高些,人伶俐些,再读过几本书没准儿就能借此混个官身;即便看着实在不是个做官的材料,金银布帛的赏赐也少不了。 但问题是这得上京啊,现在要是能回长安,哥还跑个屁啊! 柳轻候心下为注定要放弃的赏赐惋惜不已,不是惋惜那个官儿,实际上献宝虽然能得官,却并不被人视为正途出身,其实遭歧视的很,就没一个能真正混起来的,这种官不要也罢。 真正让他心疼的是金银布帛的赏赐,啧啧,这可是天子级别的出手打赏啊……哎,亏大发了!狗日的,这回算是便宜他李三儿了! 口中敷衍着说好好想想,柳轻候心里真正打定的主意却是明天等这俩公差一走他就得跟着走,要不然就怕是走不了了。 当夜一场好睡,第二天早晨起来时两公差已经上路走了,不知为什么事急成这个鬼样子。吃过早饭后,柳轻候当即提出告辞,并坚拒了村人的苦苦挽留。 当其离开时,整个孙家村男女老幼但凡能动的无一例外都来送行,那个依依不舍、泪眼婆娑呦,硬生生把柳轻候的眼睛都给整酸涩了,差点没当众掉眼泪,真真是丢死人了。 辞别孙家村已经不短的距离了,坐着轩车走在官道上的柳轻候在退去情绪的激动后,心中沉淀下的是满满的成就感与平安喜乐。 虽然看起来浪费了三天时间,干的也是没得到任何好处的事情,但心里就是快活,就是高兴,就是happy就是爽。 有钱难买爷高兴,这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好处! 他这边正为自己成为一个好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而陶醉自嗨,车厢那边朱大可却跟个苍蝇似的叨逼叨叨逼叨个不停,叨的内容就是一条: “孙家村人给的香油钱为什么不要,啊,为什么不要?脑子让念经给念傻了吧?钱不要已是丧心病狂,就连人送的土仪吃食都不要简直就是天理不容,那可是一大车,一大车啊!” 他的叨逼叨严重影响到了柳轻候自嗨的爽度,抬腿一脚踹过去,娘哎,朱大可不动如山,倒是自己的脚震的发麻,真真是好一个重量级人物,太特么重了,“我不收,我愿意!我就是收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今天的二百文车钱乌七可是已经给过你了” 柳轻候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句大实话居然把朱大可给整哭了,你能想象一个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做出幽怨的眼神死盯着你时的感觉吗? 你能想象他紧随其后发誓要终生追随于你,不答应就立马儿抱大腿,还特么乱摸时的感觉吗? 柳轻候的感觉是寒、麻。恶寒加反胃的肉麻。问题是以朱大可的重量级一旦抱住大腿后想不答应还真他娘挣脱不了,我靠,最终柳轻候在将吐未吐的临界点上终于耻辱的从了。 此时那只肥肥白白长着不少粗毛的肉手距离他大腿不可描述之地已不足一尺,而柳轻候也有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个“清客”。 一百三十五章 和尚三人众 这是又一项不平等条约,柳轻候要的是长随,朱大可作势欲抱大腿坚持“清客”的名分,并搬出《大唐律式》“不得以官宦子弟为仆役”的条文为自己张目。 等柳轻候终于得了自由后,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一时间车震滚滚。 朱大可既不怒也不恼,只把头一抱一埋就成了个肉球,及至柳轻候发泄完坐着气喘吁吁时,这货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是一脸笑,云淡风轻,毛毛雨哪! 当天中午打尖吃饭时,以前一直分席各吃各的朱大可就大摇大摆凑到了柳轻候一起,并凭借其重量级的优势抗住乌七的驱逐坚守住阵地,实现了其久矣有之的两吃并一吃的野望,并最终导致柳轻候的伙食费为之激增。 当天下午,柳轻候因不堪乌七职业病发作后偏执狂般的骚扰,向朱大可宣布取消每天两吊的拼车钱。 闻听此言,朱大可刹那间看向乌七的眼神火花乱溅,杀气浓郁;乌七毫无惧色,冷笑应之;柳轻候只想一脚把他俩都踢死算球。 幺蛾子到此并没有结束。当晚投宿在一处繁华小镇,吃过饭后朱大可就不见了踪影,当他再次出现时,柳轻候只觉眼前阵阵眩晕,这货……这货竟然剃了个光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我滴哥。 而比光头更加夸张的是他那庞大的身躯上赫然披挂着一身僧袍,就连颜色都跟柳轻候的一模一样。 “阿弥陀佛”朱大可像模像样的朗吟了一句佛号,进门都没看柳轻候,只是将挑衅的眼光瞥向乌七。 不知为何性情一向温顺的乌七就是受不得朱大可的撩拨,面色如铁的冷哼一声后转身窜出去了,等他再回来时,那造型直让柳轻候脸色发青,嘴唇乱颤。 又一个光头,又一件僧衣,又一个和尚啊!尼玛人家穿越都是收名将、收谋士,瞅瞅我,瞅瞅我吧,大地呀,苍天呐你开开眼吧。 摊上这么两个货,柳轻候实在是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任他俩乌眼鸡似的瞪在一起,自顾摔了门上榻睡觉,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天,三人离开客栈时那回头率高的柳轻候直欲以袖遮面,无颜见人。乌七脸也红,唯有朱大可觍着张大饼子脸意态洋洋,还不要脸的到处跟人乱合十,乱宣佛号。 难怪这货能败家败到如此彻底的地步,脑子缺弦哪!柳轻候深感遇见他实是自己穿越前不知造了什么大孽,如今成了牛皮糖真是想摔都甩不脱手了。 急急来到后院马厩,正在饮马的仆夫老朱“咣”的一声将桶掉在了地上,大张的嘴巴塞下一颗鸭蛋都毫无压力。 “走走走走走”柳轻候毛烘烘的率先钻进了马车,及至朱大可也钻进来之后,一看到他那颗硕大光头就不爽的柳轻候又窜了下来,“备马,备马” 而后,也刻意不去看乌七那颗簇新的光头,上了马当先出了客栈,而后催马小跑。这一刻他有种强烈的想要扔开身后夯货,独自走天涯的强烈冲动。 他却不知大约就在这个时间,孙家村所在县的王县尊也刚刚离开孙家村。他是昨天到的,此来的目的先是为了亲眼查看自转筒车,待眼见为实之后新的目的就是弄清楚柳轻候的身份。 以朝廷对关中粮食生产的重视,尤其又是在当下这种旱情隐现的背景下,这具自转筒车的价值已不言而喻,而它在自己辖区出现简直就是天上砸下来的功劳。 亲眼看过自转筒车之后,王县尊对于征发徭役疏浚灌溉渠就已经没什么热情了。他现在的想法是要征发木匠、铁匠、石匠,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其所辖县境内有条件装上自转筒车的地方全都装上。 到那时,嘿嘿,就该是扎扎实实邀功的时候了。 他就不信了,在今年的应对干旱上,就把京畿道所有县都算上,谁还能比他更耀眼出色。此事惊动户部、工部是一定的,政事堂也必定会知道,没准儿就连天子哪儿…… 前程实在太美好,所以当下该做的事情就必须扎实。除了征发匠户快速推广自转筒车之外,此物的来历,也即柳轻候的身份也就成了关键。 既然知道后续动静会很大,引来的关注会很多,王县令就没想过要冒功,这里可是就在长安眼皮子底下的京畿道,冒功风险实在太大,完全是得不偿失。 不冒功就得把柳轻候的身份查实,他可不想上官或是大佬们问起来时表现的含含糊糊,似是而非,枉自浪费了这天赐的竖立自己能员干才的机会。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王县令很满意,此行他不仅亲眼看了自转筒车的神奇,而且还查实了柳轻候的身份。手下报信的公差不确定柳轻候就是无花僧,那个孙里正也不知道,不过却瞒不住他。 前些日子闹榜的事情那么大,仔细研究过榜单的他焉能不知? 数日前宇文户部一本奏章举荐数十人,这柳轻候就是其中魁首的大事他焉能不知? 更别说他还亲自询问过老孙里正,从他描述中的年龄、穿着、风仪等等方面实已坐死了无花僧的身份。 嘿,没想到啊,这无花僧不仅能夜梦遇仙而一诗动长安,如今更能夜梦遇仙一车惊天下,从而成就本官发现,更关键的是推广自转筒车的耀眼政绩。 王县令缓缓阖上了眼睛,驭者见状还以为是县尊大人起的太早有了困意,遂有心放慢车速行驶的更加平稳,却不知王县令此刻心中正字斟句酌的盘算着报功折子的结构与措辞,正是如饮醇浆、无酒自醉。 从长安到陕州距离是四百七十多里,连五百都不到。即便路上有耽搁、速度再慢,这一日下午以柳轻候为首的三个假和尚依旧是到了。 他们是直接到的硖石,稍稍安顿之后柳轻候就亲自到了县衙来访王昌龄,孰料门子却说王县丞受候县尊所托到各乡巡查旱情去了,就算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回来,慢的话耽搁三五日也不一定。 这几天赶路途中柳轻候已能清晰感受到因旱情带来的紧张,王昌龄作为一县之佐贰现在下乡巡查实是职责之所在,这没什么好说,更没什么好抱怨的。当下留了一张名刺后返回投宿的客栈。 回到客栈刚歇一会儿,顶着个脑满肠肥大光头的朱大可就钻了进来,脸上带着笑。 “师父,这几日你不是乘车就是骑马,人还没好好发散过,乘着这闲时候咱们出去走走看看,等走的乏了,天也该黑了,到时候好好烫一壶热酒再烫烫脚,美美睡上一觉,那可是又养精神又养身体,你看……” “师父”这个称呼的由来是因为他们这个组合的造型实在太亮眼,沿途老有人问,还老是找三人中看着面相最憨厚的朱大可来问。问的烦了吧,这货就想着要给仨和尚的关系做个定位。 他年纪比柳轻候大,却没想过要做柳轻候的师父和师兄,他怕柳轻候啐他脸上。只是这样一来就不好安排了,喊柳轻候师兄实在是不像,结果最终整出了个师父。 还别说佛门里,尤其是在讲究顿悟,达者为先的南禅宗中少师长徒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 于是仨和尚中柳轻候就成了师父,乌七成了师弟,尽管乌七一声都没答应过,但朱大可喊的却是起劲的很。 柳轻候斜依在榻上。最初被死贴上来的烦闷过后,还不得承认朱大可这贱人的确挺会说话哄人的,尤其是当他小意儿殷勤的时候就更是如此。只要别在吃饭的时候看他那张脸和吃相,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接受。 “那就出去走走吧”柳轻候拖着长长的鼻音从榻上站起来,朱大可很狗腿的上前搀了一把,尽管被他搀着的对象比他还小,身体素质更比他好。 就是这么个小动作让柳轻候突然悟出了朱大可最大的价值,这货就是帮人刷存在感的,有他在身边小意殷勤,实在很容易让你生出自己也是个人物儿的错觉,这感觉……其实不坏。 一百三十六章 三门是个鬼地方 柳轻候在前面走,朱大可边紧紧跟随,边不断喊着“师弟,师弟”,很快,身穿僧衣,肩上背着个小包裹的乌七就出现了。于是,和尚三人众就开始了他们的三门之游。 或许是地势的缘故,三门县城并不大,但其作为连接东西两京的交通要道,人口却着实不少,商贾往来,市肆繁华。 柳轻候负手于后,僧衣飘飘的闲游着县城,城中看过之后再去看县城所依之地势,先就看到一片连绵群山。山不算高,其势却险恶,似是被斧子劈过般的悬崖峭壁比比皆是。 黄河之力,鬼斧神工! 没用多长时间便将狭长的县城逛完,柳轻候出了与山相对的城门,入眼处便是滚滚滔滔的黄河,脸上甚至都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水气。 第一眼看到黄河,第二眼紧随其后映入眼帘的便是砥柱山。此山看着既觉雄奇,又觉恶相,犹如一根高大的石柱插在黄河之中,凌厉夺目到你想忽略它都不成。 “走,过去看看”,柳轻候目睹如此天地奇景,不知不觉间就加快了脚步。不一时到了砥柱山侧的黄河边,眼前险恶到极处的水势让他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还算温厚平缓的黄河水流经这里时因受山势催逼,水流蓦然加速,其势如同奔马,其间无数或生或灭的漩涡则如九幽地眼,泠泠然择人欲噬。 而如此凶狠的水势却又反衬出屹立其中的砥柱峰之坚稳厚固,这山与水实是将造化之雄奇多变表现的淋漓极致,柳轻候望之久久,喟然叹曰:“好一个中流砥柱” 朱大可的小机灵再度表现出来,他见柳轻候有寻幽探胜之雅趣,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诓来了一位手提一串小杂鱼的老叟充当地陪解说。 据老者所说,砥柱所在乃是扎根于地下横贯黄河的石梁,上古大禹治水时,山梁当水者凿之,河水乃过,年深日久形成三股急流,当地人俗称北边一股为“人门”,中为“神门”,南为“鬼门”,三门之名由此得之。 历来行走黄河的船只,尤其是自江南而来的漕粮船队在此触礁沉没者已不可计数。 老者这句正好合了柳轻候心中为什么关中会缺粮的疑问,遂跟着又问了一句,“此间黄河之险就在这三门吗?” “哪里!”戴着竹笠的老叟捋了捋半长的白须呵呵一笑道:“从这砥柱往下直至五户滩,其间一百多里都是乱石恶水的险滩,里面尤有十九处水流之急之险丝毫不逊色于长江三峡,破坏舟船,自古为患” 柳轻候越听越觉得这老叟不是普通渔人,施礼请教过后才知余姓老者乃是前三门县衙役都头,如今只是因年老而退了职差。 双方重新见礼过后,老叟也像柳轻候一样看着浩浩砥柱,滚滚激流久久不言,直至临走时方才叹息了一句,“中流砥柱固然是天地奇景,但它吃人也吃的太多,太多喽!” 柳轻候在黄河边盘桓良久方才转身回城,路上给朱大可交代了一句,“回城后找间书肆买本郦善长的《水经注》回来” 郦善长即是六朝地理名家郦道元。只不过古人称呼人时很少称名,以为此举粗俗无礼,而好以字称之。久而久之为了不使人以为他是狂妄无礼之辈而平添不必要的麻烦,柳轻候也就入乡随俗了。 朱大可听了吩咐刚一答应,就被乌七给截住了,“我去买”。 这句说完,乌七还刻意拍着肩上的包裹补了一句,“公子日常所需之物的添置都是我的责任,钱粮是要紧物事,掺手的人多了,将来谁能说得清楚?” 而后,两人便叮叮咣咣干上了。无奈乌七坚守着自己的职责底线毫不动摇,朱大可最终只能气哼哼的黯然败退。 这样的情景最近频繁上演,频繁到柳轻候已习惯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掐,你俩使劲掐,掐死一个省一个的心。 走到城门处,人被挡住了。挡住他们的是几辆竖排成行的牛车,车上裹着竹篾编成的席子,席子里或长或短露出一双双穿着烂鞋的细脚杆。正从柳轻候面前辚辚而过的那辆车上,裹席里露出的脚杆都摔烂了。 “哎,又死人了,那三门山里的哪里是栈道,分明就是鬼门关,要吃人的” “那里死人还有什么稀奇?年年岁岁都习惯喽!” “鬼门关,鬼门关,水里有,山里有,想逃都逃不过。只是可惜这些人的家人了” “看今年天气这么旱,漕船运粮只会紧不会松,这下子难免死人更多,以后啊这样的场景少见不了。福田义庄可是有的忙了” …… 在身边被阻行人的议论声中,柳轻候知道了这些死者的来历。他们都是陕州左近被征发服徭役的农人。 因三门山这一段险滩众多难以行漕船,前将作大匠杨务廉遂在河道两边的三门山上开凿栈道,以便纤夫拉船过滩。 无奈三门山的山势太险峻,栈道逼窄而危险,被徭役征发而来充为纤夫的农人丁壮往往绳断坠崖,死亡者甚众,眼前这不过是其中几个冤死鬼罢了。 看着辚辚声中驶向义庄的牛车,再听着旁边习以为常的议论,柳轻候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位退职都头的话,“吃人吃的太多了,太多喽!” 特么的,王昌龄任职的这还真是个鬼地方! 回到客栈后柳轻候就再没出门,看着郦道元的《水经注》对砥柱峰及三门山算是有了更多了解,同时也更为王昌龄发愁——这鬼地方的官不好做啊! 掩上书卷,柳轻候正自沉思时,轻轻的叩门声中朱大可从外面探进头来,“师父一路旅途劳顿,今晚总算安定下来,要不要找两个阿姑来捏捏腿,暖暖榻?” 听着这话,再看看他那颗脑满肠肥的光头,咋就这么违和呢?“滚!” “嗖”的一声光头消失了,“好,我滚我滚”,随即门也关上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吃过早饭后打发乌七到县衙门房处问了一趟,王昌龄还没回来。百无聊奈的柳轻候索性出门置办了几样伴手礼,又打听了昨日那位退职都头的住处后便溜溜达达的上门拜访了。 他来的还真是巧,刚到门口正好碰着余都头回来,头戴竹笠,一身湿漉漉的水气,一只手上挽着张渔网,另一只手上则提着条通体泛金的黄河大鲤鱼。 “好肥的黄河大鲤鱼,余都头好收获”笑着招呼了一句后,柳轻候表明了来意。昨天聊的挺开心,今天闲着无事上门叨扰想再聊聊。 “难得有人愿听老头子的唠叨,进来吧” 余都头家的房子算不上太大,但里面收拾的干净明亮,家具多而不俗,瞅着就是个家境极殷实的。 见客没在花厅,而是被引到了一处开阔的庭院,居高临下能看到下方的大河,以后河那边陡峭的三门山。 让着柳轻候坐定之后,余都头看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黄河大鲤鱼惋惜声道:“可惜你是个不吃荤的出家人,否则鲤鱼鲙实是下酒闲话的第一美味” “我这和尚是假的”柳轻候笑着又将自幼体弱、寄养佛前那一套说了一遍。余都头听完甚喜,“你等等” 等他再出来时人已换了一身干爽衣裳,手中提着一柄雪亮的菜刀,身后跟着一位素净妇人端着些碗盏、酒瓯等物事。 余都头在庭院一角现场把鱼给杀了,洗剥干净后拿到柳轻候面前的圆石桌上,而后架起砧板抡起菜刀便开始斩鲙。 唐人对饮食特别强调新鲜,所谓鱼鲙其实就是后世的鱼生。只不过在唐人眼中这道菜若要好吃,首在便是刀工。 但见一把沉重的菜刀在余都头手中上下翻飞,最初时还能听到断续的切刀声,很快声音便练成了一条线,轻重缓急,若合节奏,似乎是在用手里的刀奏响一支曲子。 当其最终干脆利落的收刀时,一尾极珍贵的黄河大鲤鱼已经变成了两大盘雪白的鱼鲙。柳轻候击节而赞,“薄如丝缕,轻可吹起,操刀响捷,若合节奏。余都头好一手飞刀鲙鲤” 余都头捋着白胡子,微微摇晃着脑袋看着那鱼鲙,满脸的自得,“尝尝!” 一百三十七章 师父,你真小气! 柳轻候伸出筷子夹了一点儿,这才看清他这鱼鲙并不是生鱼片,而是生生将鲜鱼斩成了轻纱般薄、丝线一样细的鱼丝,刀工之神简直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看到柳轻候脸上的惊讶,余都头愈发得意的笑出声来,“我这一手飞刀鲙鲤可是集五十年刀工之大成,别光看了,尝尝吧” 夹着鱼鲙轻轻在小碟中蘸一点香油,再蘸一点香醋,旁边还有个碟子因不知道里面盛的是什么就没蘸,放入口中,第一筷子的瞬间鲜香满足让柳轻候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与此同时翘起大拇指狠狠比划了一下。 余都头哈哈大笑,在素净妇人生起的小炉子上温起了酒,“鱼鲙性寒,需以热酒佐之” 柳轻候第一口吃完,第二筷子时往之前没蘸的那个小碟子里单蘸了一下放入嘴里,刹那间的感觉仿佛整个天地都消失了,整个记忆,乃至灵魂都开始引吭高歌。 我擦,我擦擦,我擦擦擦,是辣味啊,这居然是辣味,苍天呐,你终究还是长着眼睛的。穿越多久了,啊,哥终于又尝到辣味了。 那个身份为余都头妾室的素净妇人见柳轻候去蘸那个碟子时就欲阻止,但看到的晚了些阻止已是不及。此时见柳轻候神情古怪,多次见到过这般场景的她顿时温言道:“这份蘸料原是为拙夫特备,尊客若是不惯就吐了吧,不为失礼” 吐?怎么可能嘛! 柳轻候不仅一口吞了,而且抄起筷子夹起鱼生又蘸了一把吃进嘴里,满脸的陶醉享受如上云端,终于吞咽下去后方才叹息了一句,“人间至味,莫过于此啊!” 妇人讶然,余都头从炉子边转到柳轻候面前,“咦”了一声后将他上下打量,似是要重新认识他这个人一样,打量完毕哈哈一笑着对坐下来,“你这假和尚倒是个真会吃的” 柳轻候现在没心思跟他扯淡,只是指着那碟蘸料道:“都头,这是什么制成的?” “茱萸子”说到这个余都头也是兴致盎然,随即又补了一句,“是吴茱萸” 而后也不等柳轻候再问,他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了炮制之法,甚至就连如何祛除茱萸子辣中带苦的苦味法门都没隐瞒。听的柳轻候是如痴如醉,心中狂喜。只觉这一趟出京到此刻真是千值万值了。 对于一个后世三餐都无辣不欢的人而言,能在唐朝这个没有辣椒的时代找到辣椒的最好替代物,那种幸福感简直就是瞬间拥有了全世界,瞬间完满,人生巅峰。 余都头好吃辣味在家人朋友看来简直就是怪癖,多年从未遇到同好,此时柳轻候如痴如醉的表现真让他过瘾极了,一老一小真是知音互赏、相见恨晚。 说完茱萸子,细细讨论了炮制之法后,两人喝着小烫酒,吃着同一口味蘸酱的鱼生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余都头免不得要问柳轻候的来历,柳轻候也没瞒他,直言此来是为访友,而要访之友便是本县县丞王昌龄。 “王县丞?听说那是个大才子,来之前是在秘书省供职?” 柳轻候点点头。余都头呷了一口小酒,“他怕是在京中不甚得意吧” 嘿!柳轻候一愣,“都头何出此言?” 余都头撇撇嘴,“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被发遣来此?硖石这地方的官儿可不好当” 柳轻候放下筷子,“愿闻其详” “边吃边说,别停”余都头劝过之后就慢悠悠的说了起来。 这位相当于曾在后世久任公安局长的老土著对硖石可谓是门儿清,稍稍总结就是“三多”,也就是这三多注定了这地方的官难当。 第一多是官多。这并不是说本地官多,而是每年路经此地的官员多,还特么尽是高官。没办法,谁让这地方是连接东西两京长安洛阳的交通要道呢? 路过的官多接待就多,这个还强点;更特么要命的是地方上狗屁事都藏不住,但凡有一点没处理好的,换在别处都不叫个事儿的事儿在这里偏能传的四方咸知,甚至是直接传进长安皇城,传进政事堂。官员们欺上瞒下的绝招就此被废,你说这压力得有多大? “往来官员多固然有其弊,但也有其利吧”,听柳轻候的语气似乎是刻意在抬杠。 “你是说结交众官的机会?”余都头一眼窥破了柳轻候的心思,“嗤”的一笑道:“硖石距离陕州州城不过四十里,就在人眼皮底下,你以为这样的好机会州里的使君、别驾们会便宜了硖石县? 嘿,历来陕州的州官升迁都快,但再看看硖石,老夫二十年的都头直到告老的时候想转个流内官都不可得,这入娘的鬼地方” 柳轻候总算是知道余都头的牢骚火气是从哪儿来了。此时官吏分野极其清晰,官分九品,吏也分九等,官的九品是流内九品,吏的则属流外,所谓不入流便是指的吏员。 别看官吏只是一字之别,但其间差距却是天地之隔。官是有免赋特权的,吏却没有,单只这一条差别便可见一般。 所以对于吏员们来说,由流外转流内就成了他们最大的追求。好歹也给后人搏个官宦人家的家世出身,以后入学科举乃至婚嫁的选择上就都大不一样了。 二十年的都头已是流外九等中的第一等,距离流内从九品下阶不过一步之遥,跨过这一步也就跨过了官吏间的分野,从此入流成了官人。余都头都站在门口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要是不郁闷牢骚才见鬼了。 但他的经历却也正好反证出他的结论,硖石确乎是为官不易。 发了一阵儿牢骚后,余都头继续说起了第二多的差科多。这就跟硖石漕运枢纽的地理位置有关了,漕粮运输是个人力消耗的无底洞,无论是徭役的征发还是管理,既繁琐又容易出事,出大事。为此不知耽误了多少硖石官员的考功。 至于第三多则是山匪多。 “匪患?”柳轻候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可是犹记开元全盛日的开元盛世啊!盛世却多匪,这不是反历史嘛! 柳轻候的疑惑简直让余都头嗤之以鼻,看他的眼神跟看缺心眼儿的傻子似的。 不过余都头稍一解释柳轻候就明白了。硖石多山且山势陡峭,又多金矿煤矿且矿工众多,再加上一大批天天在死亡线上挣扎,有今天没明天的夫役,我靠,这地方还真是越看越像个天造地设的土匪窝子,若论资质之佳丝毫不逊色于水泊梁山那个贼窝子。 一顿酒吃到午后时分方散,柳轻候要留助酒钱却被余都头给挡了,稍一坚持就要发毛。不仅如此,人还给打了个包包,包里装的就是炮制好的茱萸子辣酱。 柳轻候如同抱个刚出生小娃娃般捧着辣酱回了客栈,见到乌七后交代的第一句话就是“把这个给我收好,哪怕别的都丢光了,它也不能丢” 他这儿话音刚落,朱大可已闪出来,“咦,这是啥?腌渍的蜜饯果子?” 在对待吃的问题上,朱大可是虔诚的,而且永远都是速度比话语快,口中话音还没落手都已经伸到了小瓷坛子的坛口。 不过这回柳轻候却没让他得手。奶奶滴个熊啊,在唐朝跟一个无辣不欢的人抢辣酱,这跟杀人父母有啥区别?杀人父母后面那句是啥,对,就是不共戴天! 柳轻候一手护住坛口,一脚飞踹而出,正中朱大可柱子般的肥腿,虽然终究还没能将他踢翻,但总算是把人逼退了。 看着柳轻候老虎护食般的凶狠眼神,朱大可悻悻的收回爪子,脸上表情委屈的都要哭了,“师父,你真小气” “哼”柳轻候留给他一个四十五度仰首向天后形状近乎完美的后脑勺,转身回了屋。 竟然敢跟师父抢辣酱,孽障啊。 前脚刚回屋,孽障后脚跟着也进来了,不过这回说的倒算是个正事。姚家在黄河边上园子里修建的高楼已经竣工,今晚要大宴宾客为之取名并楹联,问师父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问完之后不等柳轻候回答,孽障先急着补充了一句,姚家今晚设的是流水席面,只要你穿的是士子襕衫就能进去好吃好喝,免费,免费的哦! 一百三十八章 没见过世面的土那啥 文献公姚崇作为本县所出的名相,上午与余都头聊天时自然会提及。知道这位已经仙逝的开元名相共有三子,三子皆在外为官,其中长子姚彝已在十年前病逝于东都洛阳。 如今依旧留在硖石的名义上是姚彝幼子姚仁当家,真实却是姚崇的未亡人,已经年过七旬却还身子硬朗的老封君刘氏。 去,为什么不去?这可是姚崇啊,杠杠滴千古名相。后世要逛他这种级别的历史名人故居至少得花一张毛爷爷的门票钱,现在不仅免费还管饭,不去就是傻缺。 “那师父你看是不是让乌七给咱做几身襕衫,有襕衫才免费啊” 我靠,柳轻候真想一脚给他踢死算了,即便要门票才几个钱?做三套襕衫又得多少钱?个败家玩意儿真是浑不念师父创业之艰辛,守业之艰难。 孰料这孽障还委屈上了,“没事儿,做衣裳花的钱我一个人就能吃回来,保证不亏本” 我去,柳轻候真是出离愤怒了,“看看你那身量吧,自己做一身衣裳需要花多少布料自己心里还没个数儿?就是撑死也吃不回来,怎么,你还想打包包不成?” 哎呦!朱大可眼神立时就亮了。 柳轻候看到他这样子顿时恶寒遍体,脑补出一幅几人在前狂奔,姚家仆人在后抡棒子猛撵的画面。“行了,就这样去。你师父我不穷,用不着你这丢人现眼的下三滥手段” 原本想表上一功的朱大可怏怏而出,随后就听到他喊乌七过来服侍洗漱换衣服的声音。 结果这边柳轻候洗漱完刚把一件新僧衣换上身,乌七房中蓦然响起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两人跑过去一看,就见朱大可正吐着舌头跳脚乱蹦着找水。旁边桌子上装辣酱的小瓷坛子坛口大开。 柳轻候一个箭步上前抱起坛子,脸色铁青。 孽障啊孽障!苍天呐,人家穿越都是收名将、收谋士,再看看我,你看看吧。强烈要求重穿,回三国! 等三人收拾好往姚家庄园进发时,朱大可已经不蹦了,但其两片厚嘴唇却已肿大的像是在脸上挂了两根红香肠,还隐隐透着亮光,由此拉升的回头率,爆表都不足以形容,简直了。 柳轻候看到他这样子不厚道的笑了,分明是对辣味过敏的过敏体质还敢偷辣酱吃,该!让你跟师父抢辣酱,不亏!老美! 姚家庄园,不,按这时代的叫法应该叫别业占地面积很大,精华处就在黄河边上。 浩浩大河流经这里时沿着内陷的山势留下了一个平静的回水湾,说是回水湾,但以其广达近十亩的面积其实与小湖无异。 外间大河滚滚滔滔,此间却是风平浪静、水波不兴,略一抬头就能看到砥柱中流的砥柱峰,这份动与静的结合,壮美与秀美的天然浑融使得姚家别业早已成为三门一景。 柳轻候边走边看着远处的姚家别业及滔滔大河,心中忍不住感慨,虽说名叫黄河,但终究还是清亮亮的好看。不过想到这种清亮已经持续不了多久又难免有些黯然神伤。 哥哥们,对,你们没看错,黄河在唐中期以前是清的,人们喜欢叫他大河。唐中期以后开始变黄,并越来越黄,于是人们就改称它为黄河。至于变黄的原因就是因为唐中期以后对黄河中上游的过度开发。 能把草原都给刨了去种地,在这种神操作下大河想不黄都难。母亲河啊! 柳轻候此刻就站在清清黄河的尾巴上,心中焉能无感? 越走近庄园沿途的人就越多,且是近乎清一色的襕衫文士,一个个或风流自命,或意气风发,看的柳轻候牙疼。同时也对姚家的财力羡慕不已,整出这么大阵仗,招待这么多人白吃白喝,果然是要任性先得有钱。 到了庄园门口不远处,柳轻候与朱大可稍稍等候,乌七上前打听行情。过一会儿回来说不收门票,不过非士子身份要想进去的话得备几成礼物,丰俭不论,但必须得有,以为主家贺喜之意。 乌七说完转身去备礼,柳轻候不放心的喊了一句,“办的像样点儿”,没办法,这也是个把钱看的死紧的主儿,更神奇的是他对自己的钱倒挺大方。 我靠,这简直反人性,那是我的钱,对你来说就是公款,公款怎么花都不会嘛! 尽管特意叮嘱过,但当乌七回来时他手上提的礼物直让柳轻候都不愿意往他身边靠,丢不起那人! “咳咳,乌七,你这样……拼命为我省钱,到底是为了啥?” 乌七瞅了瞅手中的礼物,脸也有些红,不过回答问题倒是答的干净利索,“听杰驰先生说公子正在京城看房子要开宅,我想当管事,大管事!” 朱大可“嗤”的就笑了。 “噢,好好,有追求,有前途”,不过柳轻候的脸马上就变了,手指着那几样礼物跳脚声道:“大管事就这办事水平?你想让我柳家将来成为整个长安笑柄是吧?” 乌七满脸涨红,一把将礼物扔了,转身就要走,脚刚迈步却被叫住了。 柳轻候蹲下来捡起礼物拍拍打打把灰给弄干净,而后才悠然声道:“这次就算了,反正姚家也不认识咱是谁,人又多,不丢脸。走!” 朱大可看向柳轻候的背影简直是高山仰止了,顶着个香肠嘴翘起大拇指艰难怒赞:“高,实在是高!长安柳家必将大兴!” 交了贺礼,道声恭喜,然后进门。柳轻候正自举目远眺时口中轻轻“咦”了一声。 朱大可很狗腿的凑上来,“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柳轻候摇摇头,刚才他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看到一个人似乎与那孙家村的柳寒光很像,但却不能确定。不过再细想想,就那货怎么可能穿襕衫,必定是看错了。 沿着别业中刻意弄的弯弯曲曲的小径往大河边走去,感觉跟后世里十一逛公园似的,换身衣裳就齐活儿。 时值一年中最好的春三月,姚家公园里姹紫嫣红开遍,真真是春色撩人。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月季花,种的数量既多,花开的又最娇艳。 听着旁边的酸文人议论方知三门最以盛产月季知名,长安洛阳两京为牡丹痴狂,三门人则独爱月季,甚至为之整出了胜春、月月红等诸多或雅或俗的别名。 一路赏着花并听着免费导游的解说倒也快意,不一时便到了高楼所在之处的水边。 周围众人都仰头去看那本就建在一处地势突起处的楼阁,并在口中啧啧赞叹,真高,真壮观啊! 唯有柳轻候连头都没兴趣抬一下,拜托,不过就是个九层砖木结构的塔楼而已,后世哥天天踩着的地板都比它高三倍还得再加两层,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那啥。 九层妖塔已经建成,但楼门紧闭着,正门口上面及两边也无题名匾额及楹联,这就是今晚聚会的由头所在了。 围绕着高塔布置有数量众多的席面,朱大可重量级的身躯在这时发挥出了突出贡献,只见他前冲后突,左靠右抗,硬生生在高塔右侧靠近小湖边的位置上占住了一个席面。 此间距离主席位很近,场面开阔,风景更是绝佳,实是今晚大宴席中不可多得的宝地之一。 柳轻候安然落座,看着周遭盛开的月季,吹着拂面不寒的河风,油然感觉这的确是个吃饭的好地方,尤其适合就着勇闯天涯撸烤串儿。 时近黄昏,彩霞漫天,倒映在清清的大河河面上,再衬以高楼的倒影,此时之景色真是美不胜收。就在这夕阳美景之中,姚氏长房幼孙姚仁在大群清客和士绅名流的簇拥下走向了主席位。 一百三十九章 莫那啥,那啥小心被雷劈 姚仁年纪约在十七八之间,跟自己相似。其人皮肤白皙、面容精致、身形却有些瘦弱,正是典型的长于深宅妇人之手的贵家公子形象,一眼望去除了颜值高些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待他在主席位上坐定之后,今天的大宴也就开始了。仆役们流水般送上酒菜的同时,大批姚家清客分赴不同方位传达主家的说辞。 内容嘛就是两条,一则是代主家感谢大家的光临捧场,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清客们在说话时不断提到姚仁的名字,俨然就是代姚仁答谢的意思。 而且在这一过程中甚至连姚仁几岁能诗,几岁能文,又在几岁获得了谁谁谁的赞誉都说的清清楚楚,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姚仁个人推介了。 至于第二条的内容就是大家来前就都知道的,为新楼题名并楹联事,欢迎大家各展才学,取中者赏格多少云云。 天气好,风景好,柳轻候心情本来也挺好。但在听完清客的话后却是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的不行,好心情也瞬间消失殆尽。 拜托,这里可是顶着姚崇名头的姚家别业啊,咱做事能不能不怎么不要脸,就不怕给祖宗丢人? 退一万步讲,你就是准备不要脸了,那能不能不要做得这么明显,搞的这么简单粗暴,讲点技术含量行不行,啊,行不行? 朱大可只顾着撸起袖子加油干酒菜了,没听出其中门道的他还在汁水淋漓间问了一句,“赏格不低啊,要不师父你也试试,万一要是成了呢?” 柳轻候不知道这已是多少次生出想要一脚踢死他的想法,“适才那清客把话都已经说的那么明显了,你还要不知趣?人家花这么多钱,摆出这么大的阵势难倒就是为了给你搭台子扬名的?” 正在跟大肥肘子较劲的朱大可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嘿,姚家今天是要重演滕王阁旧事啊,合着邀请这么多人来就都是为了给姚仁扬名做踏脚石的” 柳轻候刚端起的酒樽马上又放下,长长叹了一口气,“此事一出姚家必成士林笑柄,姚仁自食恶果不足为惜,只是可惜了文献公一世英名。行了,还吃,也不怕坏了你的肚子” 朱大可愤愤声道:“越是如此就越是要吃,不可便宜了这起子小人” 柳轻候真是……我靠啊! 清客们退场后,就有仆役往四方送上了笔墨纸砚,面子上做的还真是好看。不过主席位那边的表演却就丑陋不堪了。 能坐在主席及其附近位置的能没几把刷子?但现在这些人面对笔墨纸砚时却一个个手摇的跟抽了鸡爪疯一样,你不写就不写呗,偏偏嘴上还要说一通文思枯涩,姚贤侄天资英发,老朽当避他一头的鬼话,抬轿子真是抬的脸都不要了。 他们这帮子焦点人物在上面这么一演戏,下面就算有刚才没听明白的现在也看明白了,主办方都亲自下场踢球了,这比赛还赛个鬼啊。 朱大可边恶狠狠的吃着,边以含糊的声音恨声道:“演吧演吧,待会儿要是再蹦出个王勃王子安来,看他们怎么收场?” 柳轻候“嗤”的一声讥笑了朱大可的很傻很天真。《滕王阁序》之所以能成佳话有两个必备条件。 一是得有个愿意砸场子的,且这砸场子的还得有王勃那般的高才。 二是主办方得有闫都督那样的肚量,虽然王勃喧宾夺主坏了他要捧自己女婿上位的打算,但人毕竟还是惜才的,至少能做出惜才的样子。 今天有没有王勃不知道,但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主办方铁定是指望不上了。 黄昏很短,时间过的很快,眼瞅着天色已暗,准备够充分的牛油火把都已点燃,主席位那块儿还在表演一让一辞,辞而又让的戏码,直把柳轻候恶心的呦,差点把刚刚吃进去的那点儿东西全都吐出来。 若非是实在不愿意太显眼,柳轻候早特么走了。不是因为你们玩儿黑幕,而是因为这黑幕玩儿的太没水平,实在太强x人的智商。 眼不见心不烦,柳轻候索性懒得再看,移目去观江景。还别说,此时亮如玉盘的圆月升起未久,素净澄澈的在小湖上倒影出极美的光影,一眼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哪是天上月,哪是水中月。 而更妙的是圆月在水中的倒影恰与九层妖塔的倒影形成了一个极其特异的角度,望之就好像是这新修的高楼似在水中邀月一般,那神奇的光与影的组合简直是美轮美奂。柳轻候一时竟看的沉迷进去。 就在这沉迷中,耳边似乎传来朱大可的声音,“若是让师父拟一联让怎么拟?” 自从看明白了刚才的猫腻之后,柳轻候压根儿就没动心思,但此时正欲摇头时脑海中却猛然闪现出两句来,几乎是没加思索的自言自语道: 春风阆苑三千客 明月大江第一楼 依旧沉浸于眼前美景的柳轻候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两句一出,不仅是朱大可,整个一张席面都为之一滞。 朱大可“咕咚”一声强行将满嘴的肉咽下去,只觉小心脏跳的咚咚的,深吸一口气后他稳稳的以刚才的语气与音量又低声问了一句,“楼名呢?” 看着水中倒影的月,看着水中倒影的楼,柳轻候不假思索的回了三个字: 邀月楼 他这儿刚说完,随即就被身后一声大响给惊醒了,回头看时却是朱大可拍案而起弄出的动静儿。 似是怕他阻止一般,朱大可拍案吸引了众多目光关注之后,迫不及待扯着嗓子吼了出去,“我师父已有所得,楼门楹联为: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大江第一楼。楼名:邀月” 一声吼完,周遭俱是一静,主席位上正把辞让把戏玩到尾声的诸位大人先生们更是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怔怔的看着朱大可,而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柳轻候。 安静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被打破,不过代之而起的声音却是众多道“春风阆苑”的重复,这是听清楚的正在向没听到,或是没听清的进行口口传播。 然则还不等这传播有个结果,蓦然间又是一串粗豪的笑声响起,随即座中人就见到本县县丞王昌龄一脸惊喜的朗声道:“无花,为兄回来迟了,劳你久等。有罪有罪!” 硖石距离长安不到五百里,且又是连接东西两京的咽喉要道,所以长安的消息这边并不陌生。王昌龄这一嗓子喊出,本就因朱大可手指而关注着柳轻候的与宴众人们看着他的僧衣造型,再一听无花之称呼,当下就有人恍然大悟般应和着叫了一句:“夜梦遇仙无花僧!” 这一声之后,诧异的应和就此起彼伏了。 “是无花僧,他来硖石了?” “杜少兄,刚才那一联是无花僧拟的,哎呀,就是长安那个无花,独得花娘子一往而情深的那个” “无花,是长安的无花!难怪能吟出如此好联。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大江第一楼。好个富丽风流,好个雄浑气魄”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邀月楼,邀姚谐音,楼月共影,这个名字取得好,可谓千金不易” 怎么成这样子了?柳轻候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脸上尚自带着懵缺的表情看着正穿过人群走来的王昌龄。 倒是旁边的朱大可激动的不要不要的,看其架势真恨不得揪住柳轻候的衣领子仰天狼嚎,“你是那个无花?名动京华的无花僧!苍天有眼哪,师父你瞒的我好苦” 因为这一个变数,原本的安排与秩序都给打乱了。 蜂议声中,就有很多人离座而起要来看看传说中才貌双绝,能独得花魁芳心的无花僧是长个什么模样,而他们身后准备这样做的人也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主席次中的姚仁也霍然起身往柳轻候这边走过来,他这一动,引得清客们都跟着动了,而他所经过及将要经过的席面上人们又纷纷起身见礼,一时间以柳轻候为中心的这片区域场面全乱了,而且是几方如洪水涌来般的糟糟乱。 天色已黑,碰上这样的阵势真有点儿吓人,柳轻候再也难以安坐,起身往水边退,本意是想空出一个空间别被人给围住了。 当他退到近水边时王昌龄终于到了面前,与此同时姚仁也已距离很近。 “少伯兄,你这一声可真是平地起风波啊” 柳轻候刚苦笑着说了一句,还不等对面王昌龄答话,斜刺里蓦然冲出几人直奔他而来,热情的简直不像话。 王昌龄见这几人都穿着士子襕衫,遂大声笑言道:“慢着些慢着些,无花僧既已到了硖石,尔等自然有请益的机会,他还能跑了不成?” 话没说完脸色已然巨变,却原来这几人冲到柳轻候面前后丝毫没有停步,反而裹挟着柳轻候加速前冲,他们身后就是黄河水,转瞬之间就听“咚”的一声水响,这几人连同柳轻候悉数落水不见。 这…… 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右边不远处又是“咚”的一声水响,姚仁的清客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姚仁也落水了! 头皮子猛然一炸,王昌龄随即就是一声断喝,“有贼人,都往后退” 一百四十章 山水有相逢! 从变故中惊醒过来的人纷纷后退,恰与正往这边过来的人撞在一起,一时间惊呼骇叫声不绝于耳,场面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就在这一片乱象中没人注意到一个襕衫身影借着花树的遮挡悄无声息钻进了水中。 王昌龄被长随护着扯着往后退,蓦然间怀中一沉,却是适才站在柳轻候身边的一个僧衣青年扔过来的,“帮我家公子看着” 这僧衣青年不等说完,已是扯下身上宽大的僧衣,疾步快跑到水边后一头扎了下去。 与他同样僧衣的另一个胖大身形则是冲到水边后猛然顿步连连后退,而后一个肥屁股坐地上开始呼天抢地的号起来,“来人哪,快救我师父,快来人,师父哎哎哎哎呀呀” 眼神从他身上一溜而过,王昌龄的眼睛紧盯着水面,就见原是应当承担大宴看护之责的小船队中蓦然窜出两只梭形小舟,舟中一人划桨,一人横持装着锋利铁戳子的长蒿左挑右打,只三两下便把想要救人的三只小船上的船夫打落水中。 而后这两只小舟一个装了柳轻候,一个装了姚仁,船桨急荡直往湖口外的大河而去。 王昌龄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不用看也知道大河上必定是有大船接应。 姚仁与柳轻候被人掳走了,这就是此次姚府大宴的结局。 柳轻候狗一样爬在船舷上吐得天昏地暗,身体不断抽搐,每抽一下就有一大口水从胃里翻腾向上到嘴里喷出来,那股子难受劲儿别提了。 身体循着本能吐水,脑子却是一片空白的懵缺状态,整个人就跟傻逼了似的愣怔着。 直到被人连拖带拽弄上了一艘大船,身边又传来小鸡濒死般的哀嚎,他才总算清醒过来。 甫一清醒,先就感觉到冷。三月初春的晚上气温本就底,加上全身透湿,再被船上凛冽的河风一吹,我擦,真真是冷到了骨头里,想不清醒都不成了。 嘴唇打着寒颤看看周围,先就见到身边的姚仁,全身湿透的他再无半点世家公子的风流富贵气象,虾子般蜷缩在甲板上满脸惊恐,本就文弱这下子又冷又怕的全身抖颤,看着愈发像一只体型大些的丧家之狗了。 从姚仁身上移开目光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副忙乱的情景,杂乱的甲板上正有不少人在船帆处忙活着。 这些人头发蓬乱,身上穿的衣服奇形怪相,一层套着一层,有的外面衣裳明显比里面小,有的则是里外长短不齐,还有的颜色艳丽干脆就是女人衣裳,一个个看着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 不等他细看,船帆一递一纵就升了起来,一下感觉很明显的顿挫之后,刚刚升起的船帆兜满了风,船身陡然加速。而在夜色下愈发显得雄奇乃至狰狞的砥柱峰迎面就扑了过来。 柳轻候稍稍一愣,随即本就因冷而白的脸色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全身瑟瑟着怕的要死,心中更是充满因恐惧而爆发的愤怒。 我靠,这帮挨枪子儿的要冲三门,他们居然要在晚上冲三门,还特么是满挂帆的冲,这尼玛……急着投胎都急到自备加速器了,挨炮子儿的货。 心里语无伦次的怒骂,砥柱峰已如泰山压顶般狂压下来,姚仁飚高音般的尖利狂叫再度响起时,柳轻候紧闭上眼睛,身子紧贴住背后船舷,两脚死死顶住甲板,心跳的简直要从胸口炸出来。 似乎是一瞬间,也似乎是很久,此时此刻柳轻候已彻底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只是感觉船陡然开始急震,急震过后又是一连串不停的震颤,直至震动越来越轻,船也渐次越来越平稳。 心里不知何时吊起的那口长气终于吐出去后,才感觉到脑袋后面剧痛不已,伸手一摸,我靠,个挨炮子儿的,不知何时竟然撞了一排包起来,一摸死疼。 柳轻候终于敢睁开眼时,眼前出现的是一圈儿脸。 这都是什么脸哪,一张张也不知是多久没洗了还是多久没洗净了,脸上那油光油垢呦,往锅里蹭蹭就可以直接下菜了;还有眼角那大坨小堆,尤其是嘴巴一张,牙齿那颜色、形状、味道,哎呦妈呀,辣眼睛啊辣眼睛,辣鼻子啊辣鼻子。 刹那间柳轻候恍惚着几疑自己已不在人间,眼前全特么是穷形恶相的妖怪,“神仙?妖怪?”的经典之问差点脱口而出。 眼睛一睁即闭,再度缓缓睁开时,或许是因为吓住他而得意的一张张脸正肆意大笑,本就穷形恶相,不知谁还点起了一支火把举在脸的上方给加了渲染特效,哎呦哎呦,柳轻候当机立断跟姚仁一样把眼睛闭死紧。 只不过姚仁是吓的,柳轻候是连吓带恶心的,这卫生状况,这卫生意识何止堪忧,简直是恐怖啊。 后世那些古装剧里把个小兵兵脸都拍的干干净净,头发一瞅就是刚用飘柔洗过的导演都该拉出去集体枪毙五分钟,然后弹jj至死。这是对历史最大的篡改和不尊重。 柳轻候借着胡思乱想来分散后世今生第一次被劫持的恐惧,直至耳边群魔乱舞的笑声停住,直至两个脚步声到了跟前。 柳轻候第三度睁开眼,刹那间的感觉是赏心悦目,养眼!尤其是眼睛经过刚才那般的摧残过后,此刻真是太养眼了! 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年纪都不大,身材都很棒的女人,尤其是站在前面那个,身材凹凸有致的简直了。 两个女人不仅身材好,关键是颜值还高,比关键更关键的是他们洗的干净啊,脸、手、牙,哎呦妈呀,穿越一千三百年柳轻候对美的领悟终于有了重大突破:干净清爽就是最大的美! 看着面前这个身材本就夸张,偏偏还要穿着紧身皮甲整出火辣辣制服诱惑的女人,站起身与之对视的柳轻候心中恐惧为之稍稍一松的同时,眉头猛然一蹙,“是你们!” 这两个女人他见过,在孙家村!他们还曾一起吃饭,只是不在同一张席面,而且她们当时也是穿着男装而已。 前面那个女人没说话,倒是她身侧落后半步,同样穿着紧身皮甲的年轻女子咯咯一笑道:“小和尚,山水有相逢,咱们又见面了!” 柳轻候真正认出两人后心中如山一般的压着,甚至必须要借助任思绪纷飞来缓解的恐惧反倒慢慢放下,灵智也开始回来了。 孙家村的见面与此时的重逢使他确定这两个女人对他的劫持必定是有所图,不管她们图什么,哪怕是劫财的时候顺便劫个色,只要有所图就不会马上杀了自己,这也就意味着有了周旋的空间。 对于有志于长寿的柳轻候而言,即将死亡的威胁解除后,他也就完成了对后世今生第一次掳掠的心理适应,脸上的神色随之开始恢复正常。 “是啊是啊,好巧!人言百年修得同船渡,还请娘子看在这百年宿缘上,帮忙准备点热汤洗个澡,另外再备两身里外干净衣裳” 说话时他顺手指了指依旧在甲板上爬着,头都不敢抬的姚仁。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一静,继而便响起一片爆笑,笑傻x那种笑,甚至就连领头那女子都忍俊不禁的笑了。 柳轻候脸上却无半点笑意,迎着女子的眼神异常郑重道:“我与这位姚公子皆是身娇肉贵之辈,身子骨实在弱,也禁不住折腾。 今晚先是落水,复又全身湿透经河风劲吹,再加上受此大惊吓,风寒湿邪入体已是必然,不出一个时辰我二人便会发高热,至于后面如何实在不敢言。这就是娘子想要的结果?” 笑声消失了,众穷形恶相的妖怪们看着一脸严肃的小和尚有些发怔,mmp啊,耶耶专业劫持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碰上被肉票给威胁的,而且还是拿自己的健康来威胁,这尼玛简直是挑战耶耶的职业尊严底线。 一百四十一章 不科学,反自然! 当下就有恼羞成怒的缺心眼小妖一把操出腰刀要炫炫职业必杀技,却被领头女子厉声喝止,“船上想要热汤沐浴,你是发失心疯了吧?来呀,带他们下去避避风,换身干衣裳” 看来这女人威信很高,虽然妖怪们脸色愤愤,却还是领命而遵。 柳轻候强行顿住正被推搡的身体,又补了一句,“船上若有葱姜蒜就浓浓的煎一碗姜汤过来,要热,要快,我头上已经开始发热,若不能在两盏茶功夫内发身透汗,后果不堪设想。还愣着干什么,快呀!” 直到被强行推走时,柳轻候口中还在不断催促着快快。为首的女子看着他的背影紧咬着牙,忍了又忍总算是把攥着剑都攥发白了的手给松开了。“要不是这贼光头还有用……哼……” 在她身后那女子则是看着柳轻候咯咯笑出声来,“孙家村时可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咯咯,有意思!” “有意思的是他那张脸吧?”当先那人怼了她一句,没好气道:“小月红你还不去熬姜汤,这可是你要的人!稍后还要赶路,他们若病倒了还真是大麻烦。贼和尚!” “是,胜春娘子”小月红脆生生答应一句就走,背后胜春娘子又补了一句,“煎完姜汤把那姚家公子拎出来问问,这和尚……须是不简单” 柳轻候刚被推进船舱,立时就被一股浓浓的清奇味道给差点熏一跟头,若非身后有妖怪顶着,他绝逼早就转身跑出来了。 太臭了,真是太臭了,几十双世上最臭的脚叠在一起散发出的恶臭,其恐怖级数直逼生化危机。绝非后世人所能想象。 强忍住干呕进了一间舱室,看到妖怪递过来让其御寒的被子和衣裳,柳轻候脸上露出大恐怖,继而便是顶死不从,绝不肯换。 虽然史书中,乃至《世说新语》中都曾有古人,还是古之名士扪虱而谈的记载,并将之视为彰显名士风流的佳话,但看书是一回事,真的看到虱子乱跑的衣衫被子就放在面前让换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尼玛怎么换?就是牙咬碎也不行啊。想到这些黑油油,长相猥琐的小东西在身上爬已是难以忍受,再想到它们会爬到身上的不可描述之地又啃又咬……哎呦,哎呦。 每一个穿越者穿越回古代,或许都能发现自己从未被发现过的隐藏属性——洁癖。特么的不是你真有洁癖,而是这时代人,尤其是普通人的卫生标准是在太低,跟后世的落差之大简直让人酸爽。 一个不肯换,一个坚决让换,怼到一起小妖怪很快就毛了,抡着刀鞘给柳轻候来了两下狠的,就这柳轻候也绝不屈服。 “住手”小月红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端着个粗陶大碗站在舱室门口,没好气儿道:“跟我来” 柳轻候屁颠颠的跟在她身后捏着鼻子穿过狭窄的舱道,再走过一道厚厚板璧制成的门后,隐隐约约间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生化危机解除。 年轻女子等柳轻候走过门后迫不及待的就把门给扣上了,还上了闩。而后她与柳轻候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放下捏鼻子的手,并长出了一口气。 板璧这边是两间单独的舱室,还有一道狭窄到几乎只有后世一砖宽的一道通往上方甲板的梯子。 “那是我的舱室,进去吧” 这女子所住舱室也很小,但胜在干净,墙上甚至还开有一个小小的能通风的窗户。 “我要脱衣服了”柳轻候接过姜汤走进舱室,反手把舱门给关上了。 等那女子再进去时,柳轻候已经将衣服都脱下来搭在小窗户前,本人则拱进地上的被褥里包裹的严严实实在发汗,不消说那碗姜汤已是涓滴不剩。 柳轻候真不是矫情,而是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实在不敢冒然生病,尤其是生大病。想想初唐四杰的王勃吧,前脚从海船上落水后脚就捞起来了,结果还是两天后就死了。跟谁说理去? 而他今晚遭遇的一切比王勃经历的也不差,落水、吹风、惊悸,即便搁后世也极有可能大病一场,就别说现在了。在这鬼地方没人疼没人爱的,自己再不心疼心疼自己,还谈什么有志于长寿? 女子看他这样子咯咯又是一笑,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顺便在外面把舱门给落了锁。 听到落锁声以及女子离去的脚步声走远后,柳轻候一直绷着的身体总算彻底软下来,随即就觉额头上的筋一抽一抽的疼,继而就想到了九娘子,想到她送自己离开长安时哭的那个惨喽,然后又想到了无色……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邪了门了,这一觉竟然睡的很香甜。被舱外,尤其是头顶的声音闹醒时透过小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来看,外面天亮了。而船此刻显然是停住不动的。 看完窗外后柳轻候赶紧摸了摸身上,尤其是额头,还好还好,佛祖保佑没有发烧。被褥倒是潮乎乎的,看来昨夜的汗发的够透彻,到底是把风寒与湿寒都给逼出来了。 湿透的僧衣也干了,柳轻候起身正在穿时,舱门处传来开锁声,继而昨晚那个年轻女子进来了,“走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说毛啊。柳轻候跟着走出舱室上了甲板,先就见到两岸乌压压如斧子劈过般的峭壁群山,以及山脚两边既尖且利的嶙峋乱石,而被两山夹持着的河道水势恶的看着都眼晕。也就船停的这处近岸边稍稍稳当点。 好特么一个穷山恶水,不管拍哪个难度系数的剿匪记都妥妥够用了。 还没看两眼就被催促着下船,柳轻候下船后抢着在河边洗了把手脸漱漱口后就被人用布蒙住了双眼,身后还有小妖怪恶狠狠的威胁敢乱动就砍手跺脚。 身后船离岸起航的声音响起时,他们也动身了。 柳轻候是被人领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一直走一直走,除了中午在一处山谷中歇了大约半个时辰混了点汤水进肚外,其他时间就再没停过。 但让他心里隐隐吃惊的是这分明是在山里,但脚下的路却挺平,纵然有上坡下坡,但坡度却很小,这不科学,这反自然哪! 然则这问题现在真没法儿深究,可怜他后世今生哪儿走过这么远的路啊,还特么一点都看不见,走到最后感觉脚都不是自己的,真真是一步都走不动了。 就在柳轻候准备赖在地上耍死狗时,前方不远处一个兴奋的声音喊起来,“到了!” 柳轻候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如牛。 眼睛上的蒙布取下来了,适应后看到的是前方高处两山夹持中的一座寨门,纯实木,且还都是百年以上老树制成,夯实的很。 被小妖怪推搡着走过最后一截窄窄的山路穿过寨门,柳轻候脚下猛然一停,不是累的,而是惊的。 我靠,除了少个山洞外,这不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嘛! 寨门后是一大片被峭拔群山包裹着的平地,那地平的呦简直跟地毯似的。显然已被开垦过的土地上点缀着不少远看超有意境的茅屋,以及大片大片的桃林李林。 这地方、这景色,造物之神奇莫过于是。 文人雅兴刚抒发了一下,《桃花源记》在脑子里还没回忆全乎,身后小妖怪的推搡就来了,哎呀,你跟这文盲就特么没法儿说理。 此时天色已经快要黑了,当晚啥都没说,柳轻候被安顿在一间小黑屋里,吃了点糙米饭后就早早睡了。 实在是累的太惨,就连走了一天的脚丫子臭的熏死人也没顾上管,人哪,都是惯的。 又闷了一夜好觉,从前天晚上姚家别业惊悚劫持以来消耗的元气总算是补的差不多了。早晨起来,柳轻候冲着负责看管他的小妖怪正肃声道:“传个话给你们能当家做主的,我要热汤沐浴,还要青盐漱口,否则我拒绝与任何人谈判。快去!” 话一说完,他就马上把门给关了,并将身子紧紧顶住门。而后就是呆萌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的小妖怪骂声,踹门声,以及最后骂骂咧咧的悻悻离去声。 柳轻候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他要的热汤及盐,这个澡洗得那个一个痛快彻底,洗完并吃完比猪食强不了多少的早餐后被带到了一间草木结构的大厅。 乍一见到大厅匾额上写着的三个字时,他好悬一个趔趄栽在地上。 聚义堂! 再看看匾额旁边布幌上用金线绣着的“替天行道”四个大字,柳轻候都懵缺了,尼玛这到底是哪儿出错了?是你们也穿了?还是我穿错了? 一百四十二章 不动脑子怕是不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柳轻候是被一声大吼给惊醒的。等他睁开眼看清楚发出吼声的那张脸时,瞬间错乱的以为穿回了《三国演义》 这张脸太特么合乎《三国演义》中张飞的形象设定了,豹眼、狮鼻,还有那一脸大胡子的虬须,妈呀,这是妥妥的特型啊,进三国剧组都不带化妆的。 脸是张飞特型,身板子却是进《终结者》毫无压力,柳轻候瞅瞅他那胳膊,简直比自己的腰都粗,我擦,在这个吃牛肉得藏着掖着,更没有蛋白粉的年代,这得天赋异禀到什么程度才能长出这么牛叉的肌肉群。 “快走,该干活了”对了,这货的声音也符合三国,当真是声如雷鸣,震于屋瓦。 说话间这猛将兄手一伸,就跟掐只小鸡子似的把柳轻候提溜起来往外走去。看来,他应该就是那胜春娘子安排的监工了。 推着押着到了一处山脚下,此间早有一些作农人打扮的妖怪们在此等候,看到柳轻候的狼狈样子后尽都不厚道的笑了,而他们越是笑,那人形猩猩般的监工便越是得意,越发有折腾柳轻候的兴趣了。 这尼玛活生生就是个没进化完全的禽兽,柳轻候之于他就像个不断通过摔玩具来赢得关注的熊孩子手中的玩具,身体强壮的反自然,心智却低的你都没法跟他交流。 不行,得想个法子,要不然不管大人怎么交代,熊孩子手中的玩具最终都得被玩儿坏。 柳轻候一边给看耍猴一样看着他的妖怪们分派活计,或伐木,或取竹,一边在心里急速盘算谋划。 妖怪们笑嘻嘻的,谁也不把柳轻候真当回事儿。正在他们散漫到极致时一声娇叱响起,昨天那个月月红拎着一只小竹篮走了过来。 看见是她,众妖怪们眼睛顿时就亮了,眼神里的贪婪跟一个个火点子一样,而那人形凶兽般的监工更是不由自主的撑起双臂,就像开屏求偶的孔雀般晃来晃去。 可惜月月红却没给他个好脸色,“闪开!庞熊,还有你们可听好了,无花僧乃是胜春娘子的贵客,有通神求雨的大神通,你们若是对他不恭敬,遭了报应可是咎由自取” 闻听此言,柳轻候心中不仅没有轻松点儿,反而恨不能一脚给这婆娘踹死。mmp,一个漂亮女人对着一群火星子四射的荷尔蒙分泌器夸另一个男人,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果不其然,月月红话音刚落,一道道不善的眼神就着落在了柳轻候身上,各种怪话更是此起彼伏。 “呦,这小和尚会求雨哎” “求哇求哇,求一个我们看看” “瞅着就是个靠脸在女人跟前混饭吃的怂货,还求雨……” 月月红走到柳轻候面前,“来,别理这些粗胚”说话间放下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竹篮,从里面取出两张面饼、半爿肥鸡,甚至还有一瓯酒,“快吃,吃啊,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儿” 看看周围这些眼神吧,看看那人形凶兽都已经攥起来的拳头吧,不,那不叫拳头,那叫锤子,这还特么吃毛啊。 柳轻候似笑非笑的看着月月红,用跟胜春娘子一样的称呼方式道:“多谢小月红,只是贫僧还未曾洗漱,手面污秽不洁,实不敢领” “那就去洗,呶,哪儿就有水” 柳轻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山根下的一个小池沼。 脸上笑眯眯,心里mmp的到池沼边蹲下,虽然没有人跟上来,但柳轻候能感受到背上火辣辣的眼神,更能想到稍后小月红一走后妖怪们的表现。 怎么办? 心中急转之时,浸于水中的手掌蓦然感觉到一股滑腻,本能般的抽手而出后,才看清楚那些滑腻腻的东西竟然是一片蛙卵,这些蛙卵大约刚排出不久,作为受精卵的黑点小到几乎看不见,外面包裹着受精卵的胶质膜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他刚才无意间碰到的就是它。 看着遇水膨胀且有很大黏性的胶质膜,柳轻候脑海中蓦然冒出一个念头,而后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洗完手脸走回去时的步履变得安详从容。 一百四十三章 知识就是力量! 回到月月红身边后柳轻候也不与她多说,撕开鸡肉用面饼裹住,而后一口肉夹饼一口酒的吃起来,甚是快意。 他这番做派顿时引来妖怪们的讥嘲喧哗,小月红欲要呵斥,柳轻候吞下口中面饼,面带淡淡笑容提高音量朗声道:“女施主可知寒山拾得故事否?” “啊?”月月红不防他在这时竟然还有些说故事,楞了一下后摇了摇头。 寒山、拾得本就是唐朝僧人,生活年代大约就在开元或稍早,此时的他们远不像后世那么出名,月月红不知道乃是柳轻候意料中事。 不过他脸上却没显露出来,只是竭尽全力的放出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庄严宝相,“女施主馈我以朝食,贫僧无以为报,愿以二神僧佛偈相赠” 说话间,柳轻候在极力放出庄严宝相的同时,趺坐在一片莹莹碧草上的他也在微调着方位及坐姿。 改较为随意的趺坐为正坐,调整方位为正背对朝阳,一并借着掸面饼屑的动作整理僧衣使之更整齐蓬松。 柳轻候的出奇之举明显吸引到了月月红及那帮子妖怪们,“你说” 柳轻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的朗宣了一声佛号后方才以竭尽所能的空灵之声道:“寒山与拾得乃西天灵山佛国佛祖驾前文殊与普贤二菩萨,因怜世人苦海沉沦而不自知乃化身降世,以大慈悲佛法度化众生” 自东汉灵帝时佛法东传以来,至于隋唐已是其发展的大盛期,虽山野百姓也不陌生。寒山拾得他们不知道,但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却是人尽皆知。 耳听柳轻候说的是这两位菩萨的故事,本就已经不多的喧哗声完全消失了,甚或还有不少人闻听佛祖及二菩萨尊号后当即低声念佛的。 穿越回古代,尤其是宗教的大盛期就这点好,信众够多,越是底层越信,还越虔诚。 面对低声念佛的妖怪,合十于胸前的柳轻候向他们遥遥一礼,口中再宣一声佛号为答。 这个做完之后,柳轻候才在全场注目中续接道:“无奈世人肉眼凡胎不识菩萨金身,不仅不尊之重之,反倒谤之、欺之、辱之、笑之、轻之、贱之。寒山本欲以大佛法之力惩戒此无知凶顽,却为拾得所劝” 言至此处,柳轻候的目光一一扫过众妖怪后深吸一口气道:“寒山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眼神由对面的小月红转向监工庞熊,并紧紧锁定他的目光,口中却是毫无迟滞,“拾得对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日,你且看他!’” 说话未停,语速也未变,但柳轻候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宏亮,直至“不要理他”时已如洪钟大吕,震动当场。 柳轻候披僧衣混饭吃的本领可是经过孙道斌、王夏卿等人认证过的,此时面对这些妖怪们火力全开,他们哪里承受的住? 没读过一天书却又虔诚的妖怪们看看庞熊,再回过头来看看柳轻候,就见正背对着朝阳诵念佛号的小和尚灵眉秀目、法相庄严,在微微山风中轻轻拂动的僧衣衣缘隐隐然在放出莫可名状的柔和光辉。 一个小妖怪讶然失声,“佛光,是佛光!” 就在这时,三声佛号宣完的柳轻候没给他们时间研究光的性质——究竟是佛光呢还是绫制玉色僧衣对朝阳的反光。 站起身,提过空空如也的小小竹篮,柳轻候向小月红道:“一饭之恩无以为报,便以清清山泉为女施主沐手为谢,阿弥陀佛!” 说完,拎着竹篮缓步而去,山风吹动僧衣下缘,飘飘洒洒似欲临风轻举。 直到他快走到池沼边时,妖怪们才反应过来,其间尤以庞熊的声音最大:“那是竹篮,竹篮打水,打个屁啊,这个和尚是个失心疯的骗子” 此言一出,好奇的应和蜂拥而起 “是啊是啊” “竹篮打水,那不是一场空嘛” “哎呀,如此好法相的和尚怎么是个失心疯?” 就在群起蜂议中,柳轻候回来了,手中稳稳提着竹篮,当他将竹篮捧至月月红面前时,倒抽凉气的惊呼声在聚上来围观的妖怪们中间轰然而起。 “有水,有水,真的有水” “没漏,没漏啊” “竹篮打水,这和尚居然真是在用竹篮打水” …… 轰然的惊议声中,月月红怔怔的看着柳轻候捧着的小竹篮,看着竹篮底部盛着的清水,而后在柳轻候“请女施主沐手”的催促声中伸手进去,莫名的神奇与点点恐惧使得她根本不敢多洗,仅仅是蘸湿后就缩了回来,好像这小竹篮会咬手一样。 待她洗完,柳轻候有意无意将竹篮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并刻意在暴瞪双眼的庞熊面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后方才单掌立于胸前,“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佛说一滴水中有八兆四亿生灵,切不可空造无端杀孽,既来于水,自当归于水” 宣佛完毕,柳轻候方才拎着竹篮中水重又回到小池沼旁,众妖怪及月月红怔怔的看着他躬下身子,看着他将水倒回池沼,看着他将竹篮在地上轻轻的磕动,似乎正在将依然附着于竹篮上的生灵回归于水,看着他最终就将竹篮在水中洗了又洗后方才转身回归。 回来人还没站定,从刚才起就一直喘着粗气的庞熊已一把抢过竹篮,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而后这人形凶器更是拎着竹篮往池沼跑去。 他这一跑,带着妖怪们都跟了上去,就连小月红都去了。 柳轻候刚才早借着洗篮子把那些水边的蛙卵都荡进了枯草堆中,此时复有何惧之有?站在那里气定神闲的看着庞熊在池沼边一边边竹篮打水,一边边一场空。 不知多少遍后这厮蓦然将水又漏光的竹篮扔在地上,上去狠狠踩,拼命踩。看热闹的妖怪们开始往回走,只是距离柳轻候远远的就避开了他正面的方向似是不敢阻挡他的目光。 而他们自己看向柳轻候的目光则是复杂的要命,在这些复杂的眼神中柳轻候找到了他最需要的——畏惧,有此就够了! 妖怪们避立于柳轻候两侧,无一人敢与他正面对视,也都跟他一样静静看着发泄完毕后从池沼边走回来的庞熊。 庞熊的脚步很重,眼神迟疑、散乱、惶惑而畏惧,不等他靠近,柳轻候蓦然并指如剑隔空点着他厉声叱道:“罪子,跪下!” 庞熊的腿猛然一软,但他终究还是没跪下去,一双环眼倔强慌乱的扫过正围观他的众人后蓦然撒腿狂奔,边跑边吼,“要耶……我跪你,绝不!” 柳轻候看着他跑的方向没动,只是口中宏声道:“我佛有菩萨莲目低垂,无尽慈悲;亦有金刚怒目狰狞,神兵伏魔,痴儿痴儿,还不悟吗?” 庞熊终究是跑走了,柳轻候自然不会去追他,只是说完这番话后向着他的背影连宣三声佛号,与之前的力求空灵不同,这三声佛号间隐有铮铮杀伐之音。 小月红神色难明的走了。柳轻候来时喧闹的场景就此变得静寂无声,此后的任务分派更是顺利的不像话。 不管分派谁干什么没一个犟嘴的,而且干起活来那叫一个踏实,有神佛之力在,让监工去死! 看着温顺如羊,甚至都不敢直视他的妖怪们,柳轻候心底长松了一口气。 mmp啊,看来想要降妖除魔终究还得靠佛法无边,你们这些妖孽真当哥这僧衣和苦行头陀发型(寸头)是玩儿假的? 轻松完毕就是庆幸。人终究还是得读书,尤其是对于将来某一天有可能会穿越的就更是如此,哪怕那是看似没用的闲书呢?不穿越你就不知道啥才叫知识就是力量! 力量啊,哥! 包裹并保护青蛙卵的胶质膜遇水即膨胀,透明无色却黏性极强,以此物糊在竹篮底部及四边,就如同给篮子做了一层隐形防水,短时间里用来打水绰绰有余。 这本就是明清时期的神棍们在民间招摇撞骗,屡试不爽的秘传法门之一,柳轻候偶于杂书中以猎奇趣闻见之,当时看时只是逗闷子,谁能想到穿越后几乎能救命。 知识就是力量!这话是谁说的?说的真特么太好了,来,贫僧给你三十二个大头赞。 一百四十四章 圣僧的诞生 妖怪们兢兢业业去准备材料了,一时空下来的柳轻候也没闲着,在池沼边停留良久,复又于野花从中悠然漫步。其面容清俊,姿态娴雅处俨然旷世之高僧,引得妖怪们偷觑不已。 这一天干的扎扎实实,晚上收工时天色都黑了。不过柳轻候却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众多关注的目光中往庞熊住的房子走去。 庞熊住在一长排茅舍中间的一间,其人正在房外阔大的土场子上魂不守舍的发呆,远远看到柳轻候过来,当即从蹲着的石头上跳下一溜烟跑回房间,并“嘭”的一声把粗陋的木门给关上了。 柳轻候见状满是悲悯的长叹一声,而后也没强行推门,甚至就连叩门都没有,只是在众人的注视下伸手将木门拍了几拍,如父母之责抚迷途之子般口中重复着上午庞熊跑时曾说过的话,“痴儿痴儿,还不悟吗?” 庞熊终究没开门,柳轻候拍完也不为己甚,只是再度悲悯的长叹了一声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命看管并负责他饮食的小妖怪取些水来。 若是换了昨天柳轻候这样吩咐,小妖怪不仅不会理他,甚至有可能要揍他。但此刻那小妖却是什么都没说,乖乖的打了水来。放下后才去拿吃的。 目睹小妖怪走后,柳轻候看看正对着断崖峭壁的窗后,袖中悄然滑出一个草团。 厚厚的草团落在地上,显现出的是一条已经死掉的鳝鱼。为抓住这条黄鳝,柳轻候白天在水边可真是没少费劲。 丢掉鳝鱼后伸出手往搁都搁不稳的黑瓦盆里洗,摊开的手上有着明显的血迹,反复搓洗过又凑到鼻子上闻闻再无味道之后,柳轻候心中的膈应才算彻底消失。 抓鳝鱼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要这一点鳝鱼血,而取鳝鱼血的目的则不过是借那几拍的功夫趁着天黑涂到庞熊的门上而已。 这个夯货今天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服气,若不彻底将之降服只怕改天难免再生反复。还是极冨斗争经验的毛爷爷他老人家说的好啊,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嘛别搞,要搞就得搞熄火。 柳轻候洗完擦手时,窗后传来一声“喵呜”的轻叫,不知从哪里跑出的一只猫大大的不劳而获了一回。 晚饭依旧粗疏,但柳轻候吃的却是很快意。吃完请那小妖怪给整点蜂蜜调水喝以助睡眠,小妖怪还真给整来了,虽然不多,品质却是上佳。 一夜好睡,隔天一大早柳轻候没等人催也没等人叫,径直自去了昨天的料场,他到时一人也没有。 取过昨天采集后藏好的花蕊花粉,再以随身带来的一点蜂蜜调之,待其调匀之后轻轻涂抹在手上、脖子上以及脚踝裸露处。做好这一切的柳轻候便到了山泉汇聚的小池沼边一块大石上盘膝端坐。 没过多久,当妖怪们开始陆续来到料场时,一只只的彩蝶也循着甜香觅味而至,于是众妖怪们就看到了让他们终生难忘,并在此后的岁月中不断向人转述的一幕神迹。 初升的朝阳下,一个灵眉秀目的小和尚正盘膝坐于石上合十做着诵经早课。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的庄严宝相,但其衣缘处的湛然佛光却是清晰可辨,而就在佛光的外围,无数亮丽的彩蝶正围着那和尚翩然起舞,既不远去,也不离散,似是在听经一般。 那朝阳、那佛光、那彩蝶、还有那隐隐传来的诵经声,亲眼目睹如此神迹的妖怪们傻了愣了,瞪着眼睛翕张着嘴唇却说不出话,脚下更是不敢往前迈出一步,唯恐惊扰了那彩蝶绕身、佛音梵唱的神圣。 传说中梁武帝时有圣僧云光法师讲经动于天地,天上乃有香花纷纷坠落。但那毕竟只是传说,眼前和尚诵经引得彩蝶环绕,前来听经领受佛法却是亲眼目睹,就在眼前活生生上演,且仍在继续上演的神迹啊。 妖怪群中也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一句“圣僧”并扑通拜伏于地,当即引来其他人恍然大悟的追随。一时间远处石上和尚诵经,近处地上信众拜伏,口中圣僧不绝。 正在这时,又一帮子人走了过来,当先的正是庞熊。这些人到后看到眼前神异,再见到遍地跪着的那些妖怪,继而想到昨晚的事情,扑通扑通也接二连三的跪了下去,跟着口呼圣僧及佛号,且是叫的比之前那些人还大声。 唯有庞熊穿过人群一步步向柳轻候所在的大石走去,庞大的身躯似是不堪重负。 不等他靠近,诵经完毕的柳轻候已然在石上站起身来。而随着他的动作,那些翩飞不绝,甚或是已经落在他身上的彩蝶也并不离去。 当此之时,佛光面积更大,衣袂纷飞的更加飘逸,柳轻候立于石上并指如剑遥遥点向虚空之外的庞熊,口诵佛号如洪钟大吕,“痴儿痴儿,还不悟嘛?” 其手指所向,十余只彩蝶上下翻飞,此情此景之神异落在目睹者眼中,除了佛号与圣僧二字外实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佛法无边,柳轻候虚空彩蝶环绕的五指有若如山之重,直将昨日死都不肯跪下的庞熊健硕身躯压倒于尘埃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桀骜不驯的庞熊跪下了,直挺挺跪在柳轻候手指所点的方向。 俟其跪下之后,柳轻候下了大石,不过却并未走过来。而是到了小池沼旁行三净之礼。待其用水濯洗过后,抬头似对那些彩蝶说了些什么,方才一直环绕着他翻飞不离的彩蝶纷纷四散而去,就如同听完高僧讲法后四散回家的信众。 彩蝶散去,绫罗绸缎中绫制的玉色僧衣虽然反光效果很好,但方位变换后所谓佛光也就消失了,从小池沼处一步步走过来的柳轻候又恢复成普通僧人模样。 一路走到庞熊面前,柳轻候看着他那满布惊恐的脸和满是血丝的眼,又将目光扫过跪拜的众人后,方才一手平摊以手掌覆于庞熊头顶,缓缓摩挲一周,口中柔声出言: “佛家三宝,佛、法、僧之谓也。三宝皆须礼敬,不得轻慢。你昨日有不敬三宝之逆行,遂有昨夜难以安眠之薄惩,因果报应,孰能逃之?然我佛慈悲,广开方便之门,今尔既已知悔过,昨日之罪行便由贫僧摩顶解之,痴儿痴儿,当以此为戒,慎之慎之!” 随着柳轻候手掌的摩挲与柔声解劝,庞熊脸上恐惧之色渐渐消退的同时,一双大环眼中竟有眼泪流出,待柳轻候说完,这个健硕如山的汉子一头磕在柳轻候面前,“梆”的一声听的人牙疼。 庞熊最终被强行劝走了,他昨夜折腾的不轻,现在需要好好补个觉。而后柳轻候分派活计,众妖怪们一边干活一边闲聊天,聊天的主题自然就是庞熊昨晚的遭遇。 庞熊昨晚被鬼缠上了! 这是所有听说此事之人的共同结论,也是庞熊自己的结论。 要不是被鬼缠上怎么会那么邪?暗夜之中不断有人叩门,乃至是抓门,对,就是抓,就像鬼爪在门上划过的声音。 但无论他以多么快的速度去开门,哪怕是人就躲在门后,看到的始终是空无一人。 只闻敲门声,不见敲门人,这……一次是惊,两次是恼,到了三次四次,源自于内心最深处的对于黑暗、未知与神鬼的恐惧就开始发酵,膨胀直至把整个人吞噬掉。 庞熊守在窗口,没有人;守在门口没有人,但只要他一关门,很快那似乎是发自九幽地府的叩门声就会“空空”的响起,一声一声不是敲在门上,而是敲在他的心上。 无边暗夜,万籁俱寂中,不明来历,根本不可能是来源于人的敲门声一遍遍响起。 终于庞熊这个独对虎狼都不惧的猛汉子怕了,怕到再也不敢关门,怕到不敢合一下眼睛,因为他总是感觉就在门外无垠的黑暗里分明藏着什么东西正在窥伺着他,那东西或许就在身边,或许就在……身后。 人的终极恐惧是未知,而黑暗中的未知则又会加倍加重这种恐惧,其力量甚至能把人活活吓死。庞熊最终熬过来了,恐惧固然没吓死他,却将他所有的桀骜打的烟消云散。 当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煎熬这绷了一夜的庞熊心里想到的就是柳轻候,是他那句萦绕在心里,无论如何也赶不走的“痴儿痴儿,还不悟吗?” 而后就是左右的开门声,和门里边探出来的因过于惊惧而苍白的脸。昨夜不仅是庞熊煎熬了一夜,他的左邻右舍都受了他的牵连没谁能合眼,只不过不敢开门罢了。 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也就有了此刻妖怪们津津乐道的关乎圣僧神异的谈说。 除了柳轻候谁也不知道发出叩门声的本就不是人,也更不可能是鬼,只不过是被鳝鱼血吸引来的蝙蝠,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竹篮打水、空手招蝶、厉鬼叩门,这些几百年后招摇撞骗的鬼蜮手段现在还远远没有出现,所以当它第一次亮相,又是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之地时其所发挥的威力之大,甚至远超始作俑者柳轻候自己的想象。 不过是两天一夜,他这个狼狈而来的阶下囚就成了花果山的圣僧,先有其实,后有其名,名副其实的圣僧! 一百四十五章 这要是真的,我的天哪! 柳轻候随意趺坐在桃林中的一片茵茵碧草上,慵懒的打了个呵欠后就着左手边的蜂蜜水吃了几个右手边酸甜可口的浆果,而后稍稍调整姿势靠着背后的桃树阖上了眼睛。 现在距离早晨起床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离中午歇晌更早,在最适合干活儿的好时候里他却无事可干。除了动动嘴分派分派之外,别的活儿他还没伸手早就被人给抢了,顺便别人干活的同时还将山里能弄到的最好出产千挑万选后给送了过来供奉于他。 尤其是在两天前第一架自转筒车成功架设后这种情况就更加的变本加厉了。筒车的架设成功使他的圣僧光环愈发熠熠夺目,而经过第一架的成功后,跟着他干活的人也自掌握了本就不难的制造方法,自觉自愿干的很嗨,这下子就连唯一一点指手画脚的活儿也没了。 虽然还顶着个名头,其实是闲的要死,于是柳轻候就在这蓓蕾已绽的桃李林中做起了甩手大爷。晒着太阳赏着花,喝喝蜂蜜水吃吃甜浆果,熊大熊二也不过如此了,看他这样子要说自己是阶下囚,尼玛鬼都不信。 人都成圣僧了再打听点消息可就容易多了,于是他就知道了那胜春娘子她们为什么会在孙家村。 无妄之灾加不作不死啊。 都是让干旱给闹的,或者说都是让粮食给闹的。这年头碰上大旱就连官府都得出动组织求雨,胜春娘子最初带人去长安的目的也是要找人来花果山求雨,至于怎么个找法那就不言而喻了。 瞅瞅,封建迷信的力量有多可怕? 只不过她们要求太高,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防卫又太严,最终只能铩羽而归。归程偶然间在孙家村借宿,结果却撞上了他这个装神弄鬼后居然还真求下点毛毛雨的倒霉蛋,于是乎…… 信封建迷信的撞上搞封建迷信的,其结果就是被惦记上了,然后这次劫持就被捎上了。 随后他也了解了这帮子妖怪们的出处:有最早来的逃户,譬如掌握着此山此谷的涂家,据说就是隋末天下大乱时就占据了此地的老土著,胜春娘子就姓涂。 涂家之外,山中还有扛不住生命威胁及繁重苦役的逃丁;有破产的渔户及抢来的女子;近几年又多了些逃亡的矿工。总之这就是个涂家领导的无产阶级大杂烩。 而在几天的接触中,柳轻候对花果山的印象也在改观。原想着这就是个土匪窝子,但在领着他们伐木建造自转筒车时才发现,除了那帮子逃来的矿工外,跟着他干活儿的大多数人对于种田增产的兴致其实远比杀人越货来的大。 几天下来,随着对这一片化外之地了解的越多,柳轻候心中的两个疑惑也就越大。此刻靠在桃树上看似安闲的他就正在思忖着这两个不解的疑惑。 疑惑之一是这帮子妖怪们干嘛要劫持姚仁?那可是姚家啊,岂是好动的?此举跟捅马蜂窝何异?这与此间想要闭门过清静日子的主流思想严重不符。 事物反常必有妖异,只是这妖异究竟妖在何处? 疑惑之二是前几天下船的地方地势如此险恶,周遭又都是刀劈斧削般的群山,怎么会有平道至此?而且还是走了将近一天的平道? 难倒……在这堪称大唐江南漕运进京肠梗阻的三门山中,竟然藏有一条直道? 这个念头第一次在脑海中出现时,柳轻候“唰”的直坐起来,全身寒毛都为之一炸。他自己都被这个想法给吓住了,我靠,这要是真的……天哪! 刹那间突然冒出的念头让柳轻候的慵懒不翼而飞,心砰砰跳的飞快。定了定神后,他起身往正热火朝天干着的人群走去。 一番颇费心思的打探后,却发现对于那条极有可能存在的山中直道,跟他干活儿的皆是一无所知。再一问,我靠,这些人居然自打来到此地后就再没出去过,既然都没出过山,知道个屁路啊。 不过这个虽然没打探出来,收获却还是有一点的,譬如关于那个一起被劫持过来,但这几天却始终没见到的姚仁的消息。 柳轻候现在就知道他是病了,而且病的还不轻,正由五先生照顾着,但五先生是谁?住在哪栋房子里却没人说。大家不约而同的回避了这个问题,且在提到五先生时的表情很古怪。 路的事情狗屁都没打探出来,但他打探的举动却是引发了严重后果。当晚柳轻候正在舒服的龇牙咧嘴的烫脚时,胜春娘子抄着解首刀就进来了,那股子劲儿活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柳轻候当然是做出瑟瑟发抖状,保证以后不再乱说乱动后胜春娘子才悻悻而去。 目送她的背影去远,柳轻候嘴角翘起一抹笑容的同时心中狂跳。我靠靠,看来那条直道十有八九还真是有哎……天哪! 一天天的磨着,柳轻候到花果山已经有七天了。 这天下午,一天的忙碌行将结束时,胜春娘子口中的小月红从远处那片桃林中转了出来。 见是她来,正忙乱着收工的妖怪们边起哄般向着柳轻候谑笑,边用一双双贪婪的目光盯着越走越近的小月红,从漂亮的脸到婀娜的身姿。 过去几天小月红没事儿时都会在收工前后过来晃晃,柳轻候都快习惯了,妖怪们大约也看出了小月红对和尚的意思,虽然感觉怪怪的,但这年头儿民间伙居和尚的例子也不少,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圣僧法力再强那也是男人,只是如此以来起哄的声音更大了。 坐在一根枯木上看着袅袅走近的小月红,就连柳轻候都不得不承认她的颜值和身材即便是放在外面也都算不错了,更别说这么个近乎封闭的山里世界,这些个妖怪们要是不冒火才叫见鬼了。 等小月红真个走近时,妖怪们也都走了,被她那冷冰冰的脸色给撵走的。 站着目送他们都走了之后,小月红侧身在柳轻候身边不远处坐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同一树桃花,“今年真是太旱了,若是往昔到了这个时节桃李花怎么着也该开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是山里,晚点也正常” 小月红看着桃林的眼神转到了柳轻候身上,嘴里喃喃低语重复着柳轻候刚才吟出的两句诗,眼神也随之水润润的变成了流波。 柳轻候看着小月红柔情中带着些迷醉的眸子,真恨不得一巴掌扇自己嘴上,贱,叫你贱,明知道她最受不得的就是吟诗,怎么就管不住。 这个名叫小月红的年轻女子受不得吟诗也是柳轻候这几天刻意摸索的发现之一。 两人正儿八经的说话时没什么,就算不正经的闲聊天也没什么,但只要一吟诗,尤其是一吟那种词采华美的诗,尤其是名句,小月红的眼神和神情必定会有变化,几次试下来之后真是屡试不爽。 当下不过是又一次的验证,看看她那柔情似水中带着迷离的眼神吧,多么像偷了酒喝之后晕乎乎的九娘子,只不过九娘子晕的是酒,小月红晕的却是诗。 他不仅晕诗,也晕萧曲,柳轻候甚至极疑她还会晕书画。 柳轻候避开小月红眼中的流波,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生在土匪窝子里的人偏偏长了一颗爱好艺术的心,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后世许多的励志故事或是电影,贫民窟中吃饭都难以保证的小女孩看着艳丽舞裙时那单纯而又热烈的眼神。 这小月红就是个唐朝版的“大眼睛女孩”,让她晕的绝不是那些小妖怪们以为的自己的脸或是驱蝶驭鬼的神通,而是其天性中对艺术之美好的追求,只不过这一点连她自己都还不明白罢了。 一百四十六章 五先生 见柳轻候避开了自己的眼神,小月红有些黯然,语调也倔强起来,“不!花果山四面群山包裹,地气其实并不冷,每年桃李花开只比你诗句中所说的人间晚几天而已” “那可不是我的诗,那是白乐天的名句” “白乐天?他也会吹箫嘛,跟你一样俊?” 柳轻候无语了,白居易还要将近五十年才出生,谁知道他长什么样子?颜值多高?“我也没见过他,也许吧” 小月红还要再说什么时,一个小妖怪匆匆忙忙跑过来,眼睛冒火的看了看小月红,恭恭敬敬朝向柳轻候,言说五先生要见他。 六七天下来,柳轻候已经听过五先生多次,虽然一次没见过,却深知他的影响力在这片小天地中可谓无处不在。 现在终于能一睹其人了,却不知他为什么要见自己? “五先生人很宽厚的,你去,没事儿” 小月红的话让柳轻候稍稍放松了些,跟着殷勤的有些过分的小妖怪走了大约一柱香功夫,就进了一处外表看不出什么异常的院子。 院子不算大,里面的器物也不多,但收拾的非常干净整洁,除此之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里面花树遍植,望之生机勃勃。 小妖怪将柳轻候领到院子后方一个类似于小花园般的处所后转身走了。园子里空寂无人,倒是一侧的茅舍中隐隐传来淡淡的药香及脚步声。 柳轻候没冒然进去,见园中一角的桃树下放有石几石凳,遂上前坐了安静等候。 大约又是一柱香后,一个面容望之只在四旬,鬓角却已见白发的男子从那茅舍中走了出来。其人大眼、黑肤、阔口看着是个粗疏人,但外在呈现出的气质却很温润。 这应当就是正主了。柳轻候起身一合十,“见过五先生” 那五先生一边甩着刚刚洗过的手一边走了过来,脸上笑着,“山间野人焉敢在名士驾前称什么先生,徒惹人笑耳!某家涂五,这几日因是忙于姚公子之病情,怠慢贵客,还望勿怪” 涂五音质很好,说起话来如金声玉振,但声音却不大,有着明显的气虚之兆。见他主动提及姚仁,柳轻候忙问道:“姚家小公子病情如何?” “虽不至于恶化,但要想痊愈也难。某听小女说了当夜之事,无花僧你当时的措置可谓精稳,莫非也曾习过医?” 说到姚仁的病情时涂五的脸色很沉重,再结合这一问,柳轻候已然知道他喊自己来的目的,至少是目的之一是想看他会不会医术,能帮着会诊姚仁。 由此可见,姚仁的病势怕是不轻,想想也不奇怪,他身子本就弱,怎么禁得住那晚的折腾?如今看来病势只怕是已经转为沉疴。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急性病转成了慢性病,麻烦喽! 且不说本身就不会,就是会这事也掺和不得。柳轻候当即摇头,言说自己不及医术,当晚的措置也不过是依据常识的安排。 话说完才想到刚才他那句话中的“小女”二字,这“小女”指的是谁?如果是小月红的话那她适才就不会用“五先生”的称呼,这涂五居然是胜春娘子的老爹,嘿,父女俩的气质差别真大。 听说柳轻候不会医术,涂五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不过他强行振作着转移了话题,“你的自转筒车某昨日见过了,果然是匠心独运,于我花果山可谓是大有助益,可惜……你到的太晚,那莽丫头又下手太早” 琢磨他话中的意思,柳轻候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五先生本无意劫……请姚公子来此?” “某早有意与姚家主事人一叙,奈何受身体拖累难以成行。但某要见却不是这个见法,姚家毕竟早已不同往日。可惜那莽丫头对我的心思一知半解,偏又碰上今年大旱,山中有乏粮之忧,她竟做出这般强梁行径,真真是……” 真来真去,涂五的话也没说完,最终化为一声忧思深重、心力憔悴的废然长叹。 柳轻候口中也叹了叹,不过心中却是在急速分析涂五刚才这番话中隐含的信息。其一,涂五与姚家是有渊源的,至少是涂家与姚家有渊源;其二,涂五早就有出山与姚家主事人一晤的打算,只不过因为他身体不好没能成行。 这两点柳轻候都很感兴趣,但最让他感兴趣的却是第二点的根源,也即涂五为什么要见姚家主事人,他想说什么事? 与此同时柳轻候也算看出来了,虽然明面上花果山在外主事的是那个动辄就亮刀子的胜春娘子,但此间真正的老大,或者是大脑却是面前这病夫般的涂五。 这本来也没什么,无奈现在的涂五因为身体很差而控制力减弱。女儿胜春娘子虽然行动力很强,却是个胸大无脑的莽妞儿,这样的搭配凑在一起不出事才叫见鬼,姚仁此次的被劫持就是花果山指挥失序的结果,奶奶的还把自己给捎上了。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后,涂五突然道:“听小月红说你长于洞箫,敢请为某演奏一曲?” 虽然见面以来都客客气气的,但柳轻候碰上这样的“敢请”他能拒绝吗? 不能拒绝就只能“欣然”从命,涂五见状起身亲取了一支尺八长萧出来。 柳轻候接萧在手时脸色倏然一变,这支看着乃是竹色,并无异常的尺八入手却是既沉且凉,其材质赫然为玉。 美玉虽然名贵,却并不一定适合制萧,然则当柳轻候将这支尺八凑于唇上略一试音时,音色之美竟是远超预料,比他常用的那支都强多了。 试音结束,柳轻候实在忍不住又将这看似平常的长萧拿在手中反复摩挲。妈呀,这样的玉质、这样的玉色、再凑成这样一支长萧,其间之难度可谓是非天造地设不可成就,这哪里是一支萧,简直就是价值连城的重宝。 原本欠缺的兴致因为这支可遇不可求的长萧被勾了起来,摩挲良久后,柳轻候凑萧于唇,吹起了他最有所感的《春江花月夜》 名曲好萧相得益彰,那涂五开始时还是睁着眼睛的,慢慢慢慢眼睛就阖上了,搭在石几上的右手手指却合着节奏轻轻敲击,脸上神情宁静而悠远,充满着恬然自得的宁静。 吹的入神,听的入定,两人谁也没注意到小月红不知何时偷偷溜了进来躲在一株花树后双目流波。 一曲终了,柳轻候已然收萧,涂五却久久的没有睁开眼睛,阖目道:“时维三月,如今的江南当正是草长莺飞,杨柳堆烟。美景如斯,可惜此生竟不得复见,惜哉!痛哉!” 柳轻候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良久之后,涂五睁开眼推回柳轻候奉萧而还的手,“小月红虽是蒲柳之姿,然其天**漫活泼,对你亦颇有倾慕之心,此萧便算作某赠予你二人的新婚贺礼吧” 我擦,哥你不按套路出牌啊,哪儿有这样玩儿的? 柳轻候似被烫了手一般将玉萧放回石几,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小月红是个好姑娘,但我却是个和尚,世间哪儿有和尚娶妻的道理?” “世间和尚娶妻的还少了?再则,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个假和尚吧” “若以度牒来论贫僧确实是个假和尚,但若以心论之,贫僧长于佛寺早已将身心许于我佛,亦视红粉如骷髅,亦要守佛门五大根本戒” “噢?”涂五伸手拨了拨石几上的玉萧,与之前并无二致的语调道:“某已经许久没听到过拒绝的话语了,你还年轻啊,须知说话不可说尽,再想想,好好想想” 这句说完,涂五顿了顿后又补了一句,“涂氏一族虽于此间避世久矣,然自六朝以来的数百年间皆是以奉儒立身,从无转移,也不会转移。儒圣曾言:‘子不语怪力乱神’某今将这句话相赠于汝,望戒之慎之。” 涂五的语气分明没什么变化,但柳轻候却感觉到了寒意,直接发自内心深处,就像独行于深山中被恶狼盯住的寒意,不自知中脖子上的寒毛都为之炸起。 后世看小说时总以为看不见摸不着的杀气纯属扯淡,此刻却知特么的居然真有这扯淡玩意儿。 一百四十七章 野百合也要春天 柳轻候心有余悸的刚走出茅屋,蓦然就听身后一声怒叱,“无花僧,你站住” 柳轻候转过头看到气冲冲过来的小月红,本就没松开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分明可以娶妻,为什么要拒绝五先生的好意?莫非是嫌我辱没了你不成?哼,长安名士怎么瞧得上书都没读过几卷的山野丫头?” 她本是盛怒而来,结果说到最后怒气依旧,却多了自怨自艾的自卑出身。 这处地方本就有妖怪们来来往往,小月红怒极之下的叱问顿时引来不少围观者,不过在听清楚她的话后,围观的妖怪们不仅没有与她同仇敌忾,甚或还有人悄悄给柳轻候竖大拇指的。 虽然有伙居和尚,虽然讨老婆的和尚的确不少,但圣僧终究还是单身的更好。 柳轻候不喜欢被这些个妖怪们为这样的八卦之事围观,说了句“随我来”后便当先走了,小月红挂着脸上的泪珠咬牙紧随其后。 一处僻静角落,两人站定,柳轻候看着面前的小月红柔声道:“你好好想想,你喜欢的真是我吗?” 小月红怔住了,不知是因为柳轻候问的太直白,还是她自己也犹豫茫然了。 “你喜欢的是诗,是萧,是外面更美好的世界。你应该去五先生刚刚说到的江南,杏花烟雨、草长莺飞的江南本身就是天地间最美的歌诗。你能在哪里见到最风流倜傥的诗客,最才情天纵的画师,最温柔多情的萧客” 柳轻候的声音里充满了磁性的魔力,勾的小月红心跳越来越快,眼中的迷茫也慢慢化为灼热的憧憬,这一刻她的眼睛澄澈的如同山间清泉。 声音还在继续,“或许,你还可以去长安。我可以带你去见去年的新进士王少伯,他的边塞诗和七绝天下独步;或者我还可以带你去见今年的新进士常建,他善奏箜篌,美妙绝伦,如果你想,他还可以教你” 小月红开口了,声音很急促,“常……常先生真能教我箜篌?” “当然”柳轻候的声调柔和却坚定,不容置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正式定交过的,住都住在一起。由我带着你去,为你介绍,你又这么开朗可人他怎么会不教?况且他本就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从不肯让人失望的。” 小月红醉了,就像之前醉诗时一样,不过就在她嘴唇翕动要说什么时,脸上却蓦然显出一抹挣扎之色,继而就见她不知怎的手腕一翻,一把明晃晃的解腕刀便逼在了柳轻候脖子上,“你个鬼!我绝不会背叛胜春娘子和花果山,绝不!” “我何曾让你背叛了?” 柳轻候迎着小月红的眼神,语调丝毫不变,只是伸出两指缓缓压住解腕刀往外推开,动作很慢,“我只是想带你看一个更精彩的世界,那里有很多龙章凤姿的美少年,而这其中必有一个会为你而倾心。最终陪你去看江南红豆相思子,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这个穿着僧衣的和尚” 一寸一寸,解腕刀被推开,小月红始终在抵抗,但她抵抗的很辛苦,也很无力。因为柳轻候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敲在她的心上,敲在她无数次憧憬的梦里。 “你个鬼!”小月红反手收刀,咬着嘴唇跑了,跑的很快很疾,似乎是怕慢一点就会被鬼给抓住再难脱身。 柳轻候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良久,直至她最终消失在五先生茅屋所在的方向。 小月红一路跑到五先生的茅屋前,猛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见柳轻候后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就觉得身子软的厉害,脑子也乱的像麻一样。 似乎全身再没有一点力气的她就那么靠着门坐了下去,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腿上。因群山环绕而显得份外短暂的花果山夕阳中,她的身影显的很小,很无助! “小月红,你怎么坐在这儿?” 问话的是风风火火走过来的胜春娘子,她这几天有事外出,刚刚回来就听多嘴多舌的妖怪说了小月红的事情,本待见过父亲后就去找她,却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一脸喊了两遍,小月红埋在腿腹之间的头才抬起来,不过她却一句话都没说,大大的茫然的眼睛里却是珠泪盈盈。 看到她这样子,胜春娘子又是心疼又是气,“瞅你个没出息的。等着,我马上带你去见那无花僧,看他到底有多大的神通,看他敢不敢说一个不字,我要让他跪在地上求你嫁给他” “我不嫁,谁也不嫁”小月红猛地从地上窜起来,一把紧紧抱住胜春娘子嚎啕痛哭,“我要一直陪着你,陪你守着花果山” 胜春娘子显然是不习惯跟人如此亲密,哪怕这人是小月红,抬手捉住小月红的肩膀轻轻使力往外推,“嫁,为什么不嫁?数遍花果山你唯一能瞧上眼的也就是无花,那咱就嫁他” 匆匆安抚住小月红并让她在此等候后,胜春娘子进了茅舍直奔涂五所在的房间。 她甚至还没跨进屋门,涂五已劈面发问,“孙先生请到了吗?” “没有”自三年前接掌花果山后便从不以柔弱示人的胜春娘子罕见的迟疑了,“近日陕州戒备森严,我等费尽心思入城,却探知孙济已去了长安……” 从她说出“没有”两字后,涂五紧绷的肩背就弯了下去,后面解释的话甚至都没有听完,便直接摆手示意胜春娘子退出去。 胜春娘子看着父亲赶苍蝇般的手势,但觉心中一直憋着的那团火再也忍不住了,她并没有奉命而退,反而倔强的径直前行到涂五身侧。 “不过一纨绔子弟,便是死了又当如何?合该趁着他还有命在,好好从姚氏身上大索一把。以姚氏的家大业大,纵然大灾个三五年,这一铺也可保我花果山不会饿肚子……”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胜春娘子雪白的脸上浮出了五个指头印。 涂五一巴掌抽完女儿后,许是用力过度,当即又开始疾咳,咳的太厉害以至于站都站不稳了,手撑着小几才勉强在胡凳上坐下。 看到他的样子,胜春娘子眼中虽有心疼,但动了动手后却最终也没上去帮忙,只是把梗着的脖子扬的更高, 涂五咳了好久才开始平复,最终凭借一碗药汤给完全压了下来,“你想的还真长远?三五年……花果山可还能坚持三五年?” “只要没有大灾,花果山所出尽可自奉自养,又有此天险之固,怎么坚持不了?” 胜春娘子的倔强中多了几分傲然,“且不说硖石县到现在也摸不准咱们的位置所在,即便是知道又如何?别说一个小小的硖石,就是陕州州衙尽发其兵,也别想攻破我花果山的山门?” 涂五叹了口气,声音却心平气和下来,“在你眼中陕州已经很大,但那不过是京畿道诸州之一。京畿道已然不小,却也不过是大唐诸道之一,唐之抚有天下,直辖州三百六,羁縻州七百二,你能挡住几个?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尔之谓也” 胜春娘子脸上一滞,继而不服气道:“我涂氏自隋末避乱至此已历百年,他李唐定鼎至今也已历七世,要灭花果山岂非早就灭了?何至于等到今日才为咱们大动干戈?大唐虽大,他们未必能找到这里,就算找到了,这里也不是能展开大军的地方。” “你这犟种就没听过此一时彼一时?” 涂五压了又压,总算保持着语调没怎么变化,“难倒你忘了两年前那场大地动后出现的山中直道?这条直道就是花果山最大的绞索,一旦其消息泄露,官府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花果山;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咱们行事再密,这个消息又还能保密多久? 还有,近岁以来山中来投的矿山逃奴越来越多,若等这些桀骜难驯的亡命之徒在山中聚集成群,你能驾驭得了他们? 内忧外患,我涂氏,还有这花果山实已到了存亡断续之秋,你这犟种犹自好逞武勇,打家劫舍,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一百四十八章 上山敢吊崖,入水敢跳河 这番话说的很直白,不管是这番话打动了胜春娘子,还是她不忍再激怒已然病重的父亲,总之她没有再顶嘴,“那现在……?” 涂五真是疲倦极了,倦到了骨头缝里,不过他仍竭力振起精神:“你劫持了姚仁必定震动陕州,这两日出山可曾见到官府有什么布置?” “官府在派人搜山,动静儿闹的挺大,不过却连方向都是错的” 涂五舒了口气后吩咐道:“从即日起封闭山门,不得有一人出山,万勿让官府有机可乘。那几个疑有二心之辈……尽杀之!” 胜春娘子容色未变,“是” “那条路再布置布置,务必使其更能惑人。月季你须记住,非我选定的涂氏族人绝不能使其知晓,泄一人杀一人” “是” “这两天……就明晚吧,明晚设宴款待那些来投的矿工,记住一个都不能少,此外,酒要多备些” 这句话刚刚说完,茅舍外的天空中蓦然传来一响惊雷,胜春娘子身子抖了抖,咬牙声道:“是” “去准备吧” 胜春娘子却并没有就走,“那姚仁怎么办?” “容我再试试”涂五疲倦的摆了摆手,口中犹自不甘的喃喃低语,“再试试” 胜春娘子抢前几步一把扶起涂五,边给他喂着药汤,边还是强忍着又问了一句,“那和尚不愿娶小月红,当如何措置?” “他是名士,咱是贼嘛”说到后面这四个字时,即便以胜春娘子的粗疏也从父亲的语气中听出了无限悲凉与不甘。 然则她这边心火刚起,涂五续又艰难的摆了摆手,“留着,此子现在不能杀,杀之山中必定人心大乱,后果实难预料。再则杀他又有何益?留着或还有用,有大用” 当胜春娘子从茅屋中走出时,天际又是一连串的惊雷隆隆鸣响,乌云密布的空中黑沉沉直有天柱崩塌之势。茅舍外隐隐能听到许多“下雨了,要下雨了”的欢呼雀跃之声。 现在下雨,这季庄稼就还有救,与此同时陕州那声势浩大的搜山也必将难以为继,胜春娘子看着天上密布的乌云难得的露出了个笑容。不过当她再一想到明晚的夜宴,脸上笑容顿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雨是在入夜时分下起来的,初时如瓢泼如盆倾,及至大半个时辰后开始转小,却始终没停,到第二天时隐隐然已是和风细雨。 柳轻候这一天自然无法再出门,除了送饭的小妖怪外也没人来找他,落个清闲的闷头睡了将近一天。 等他黄昏时分昏头昏脑的从榻上爬起来,雨已暂时停了,不过看看天色,似乎后面还得下。 雨后山中的空气清新的沁人心脾,大大的伸个懒腰无意间看到聚义堂处灯火辉煌,飘来酒肉香味的同时,喧哗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可闻,由此就可以想见那边宴客之多以及场面的热闹程度。 这一眼顿时让柳轻候心里不平衡了,mmp啊,请了这么多人都不请我!贼就是贼,在好客知礼上连特么孙家村人都不如,枉费哥教会你们造这自转筒车。 尤其是当小妖怪送饭来后,看到那实实在在是给真和尚准备的饭食,柳轻候心里的不平衡达到了顶峰,这还吃个毛啊。 “圣僧的饮食是胜春娘子亲自安排的,我……我也没办法,还请圣僧多多包涵”小妖怪诚惶诚恐的走了,碗都忘了端,就这么留了下来。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柳轻候也懒得点灯,听着聚义堂处隐隐传来的喧哗声想着心事。 正自想的出神时,隐隐的喧哗声却突然变了味道,声音倒是更大了,但听着怎么像是惨叫? 身子一绷心事不翼而飞,耳朵差点能竖起来,仅仅片刻后柳轻候翻身而起。是惨叫,的确是惨叫声,聚义堂那边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处“吱呀”一声轻响,黑黑的两道暗影钻了进来。 柳轻候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谁?” “公子勿惊,是我” 柳轻候惊的要死,继而心口猛然一松,他还怕自己听错了,忙追问了一句,“乌七?” 得到乌七小声却确定的答复后,柳轻候急喘了两口,这时心中才涌起惊喜,再一摸头上,我靠,就这短短数秒钟的功夫竟是出了一层的白毛细汗。 下地点亮油灯,柳轻候先就看到了乌七。两人分开不到十天的功夫,乌七已然憔悴的不像话,脸色发暗,人抽了一圈儿,衣服更是破破烂烂的不成个样子。 乌七身后侧还站着一人,通身的黑,黑衣黑裳黑靴子,就连脸上都蒙着块黑布,很有后世古装剧里暗夜刺客的既视感。 不等柳轻候发问,这人已在刚刚亮起的昏黄灯光中拉下了面巾。 “是你?”原来这人正是孙家村中有过数面之缘的柳寒光。 身子掩在门后,站的标枪般挺直的柳寒光见柳轻候认出了自己的脸,随即“唰”的就将黑布又拉了上去将一张清秀俊美的脸盖住了,“我受人所托护卫你安全” 短短一句后就没了。柳轻候追问一句“是谁?”,这货居然答了一句,“我亦不知”而后就再也不说话了,高冷的简直让柳轻候恨不得一把掐死他。 目光转过来欲问乌七,聚义堂处猛然传来几声怒吼的惨呼,虽然是一闪即逝,但在这暗夜之中却愈发添了惊怖。 “那儿在杀人,都是醉酒的汉子,杀了好多”说话的乌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过饶是如此他的眼睛也没怎么离开粗木桌子上早已凉透的冷饭。 柳轻候强压住心头疑问,“吃吧” 乌七将饭与菜分作两份后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吃完又喝了些水后人已是瘫在地上没了一点儿力气。 在此时间里柳轻候则是密切关注着聚义堂及门外的动静。眼见着聚义堂那边已悄无声息,而自家门外却并没有来人,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声响时才总算放了心。 “至少他们现在还没想杀我” 不过他们玩儿的这是哪一出儿?乌七所说的那些醉汉又是什么人? 乌七已经缓过来些,柳寒光却还在吃饭,他吃的很慢,每一口都是细嚼慢咽,更没浪费一点吃食乃至是菜汤。其人依旧是站在掩着的门口,身体也依旧紧绷如随时都能发射的弓。 柳轻候边看着他边脑子疯狂转动,若其所言不虚,那他是受了谁的所托而来?把认识的人在脑海中扒了一遍又一遍,愣是没找到答案,哪怕稍稍靠点谱儿的都没有。 妈蛋,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难倒这货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乌七开始说话,说的是他这几天的经历。当夜柳轻候落水之后他也跟着跳了水,甚至还一路跟到了湖口,但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行了。危急时刻是柳寒光救了他。 两人原准备抓住机会潜上船来救他,却没想到贼却驾船冲了三门,于是一下子就跟不上了。而后柳寒光带着他在这一片山里晃荡,接连晃荡了七八天才总算是找到这儿。 眼见乌七说话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柳轻候察言观色也就没在柳寒光面前细问他们是怎么找来的,只是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乌七心有余悸的一哆嗦,手指指屋子外边,“从山上用树藤吊下来的” 柳轻候嘴巴瞬间变成了个o形,我靠,那些山他可是知道,混是刀劈似的,从那上面吊下来? 这个柳寒光,入水敢跳黄河,上山敢吊悬崖,上天入海牛爆了哈,难倒这货是穿过来的特种兵? 脑子里胡乱想着,嘴上却是半点不慢,“既然能下来,那就肯定能上去。我们什么时候走?” 虽然山间平道的消息还没打探出来,但这里毕竟是刚刚还在上演大屠杀的贼窝,能走当然得赶紧走。小命和消息那个重要,这在有志于长寿的柳轻候看来甚至连可比性都没有。 问的是乌七,眼睛却瞅在柳寒光身上。 一百四十九章 赠君人头,以壮行色 “最快也要三天后”就特么这么硬邦邦一句,而后狗屁都没有了。为什么是三天不是两天?究竟在等什么?一应解释全然没有。 他这么高冷淡定,柳轻候却不行,猛然站了起来,“三天?你们怎么藏得住?” “我自然有法子,你安心等着就是” 靠,又是一副讳莫如深的高冷样子,柳轻候都特么烦死了,但在这地方这时候却拿他没办法。 话说完没过一会儿,柳寒光领着不情不愿的乌七走了。 从他们走的那一刻起柳轻候就添上了重重的心事,生怕突然听到他们被抓住的消息,那可是自己脱离苦海的希望啊。 与此同时花果山漏夜大杀人的原因,会不会波及到自己的担忧,以及能不能顺利出逃和那条猜测中的山间平道都搅在一起,直让柳轻候心烦意乱。 就这么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天,就在他摸清楚那夜杀的都是来投矿奴,并庆幸第二天就能脱离苦海时,第三天黄昏时分,又是上次那个小妖怪来找他,言说五先生要见他。 我擦你个擦擦,晚两天能死啊,不,那怕就晚一晚上能死啊?柳轻候心中狂骂,脸上却不敢有所表现,只能满心忐忑的跟在小妖怪身后去了涂五先生的茅舍。 依旧是上次同样的位置,就连上次那支玉萧都静静躺在一只锦盒里。不过涂五没提娶小月红的事情,这让柳轻候如释重负。 “前天晚上山里杀了些人,希望没吓着你” 我靠,哥你说的是杀人,杀人好吧。这话让人怎么接? 面对柳轻候的沉默,涂五淡淡一笑后继续说道:“杀的都是些矿山中的逃奴,这些腌臜泼才本已犯了死罪,隐瞒身份逃来此地后犹自不肯安生,竟趁我病重鼓动本山良善子弟行劫掠强掳之事,可恨吾女粗疏莽撞竟受其蒙蔽,如此恶贼焉能不杀之?” 说完,涂五竟然站起身向柳轻候行了一礼,意在赔罪。 而后就见他一拍手,几个小妖怪抬着两个硕大的箱子过来,就在柳轻候面前把箱子给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摆着的赫然都是已经用生石灰处理过的人头。 人头有二十几颗之多,颗颗上面的眼睛都是死不瞑目的朝着柳轻候,其中睁的尤其大的就是那双熟悉的大环眼。 柳轻候哪儿见过这个啊,人虽然还是稳坐着,但攥着石几的手上却已是连半分血色也无。若非有这个石几可为依靠,他早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这些凶顽之辈从矿山逃走之后,陕州州衙俱都下了海捕文书悬赏缉拿,可惜某身子不适,下不得山,这赏功也就领不到喽” 涂五随意的用脚踢了踢两个装满人头的大木箱子,“不过若是有人持此报官,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功绩” 涂五说话间看了看柳轻候,柳轻候依旧一言不发。他是真不想说话,他在等,等涂五揭出所有底牌。 涂五一挥手,小妖怪们抬着大箱子出去了,见人头被送走,柳轻候心中强烈的不适感才稍稍松弛了些。 大箱子是抬走了,不过石几上却留下了个小箱子,涂五朝着柳轻候缓缓将盖子揭开,柳轻候的眼睛里瞬间反射出一片灿灿金光。 这小箱子里装着的居然全是黄金,一块块正以极为纯正的颜色惑人心目的黄金。 任箱子就这么开着,涂五又伸手一并将那装着玉萧的锦盒往柳轻候面前推了推,“无花僧平白受此无妄之灾,来我花果山后不仅不以此罪我,复又授以自转筒车之法,某深感惭愧。方才那些人头及些许金玉之物聊为赔罪,还望万勿推辞” 柳轻候将目光从金子上移开,迎住涂五的眼神,“在下微薄之身如何当得起如此重礼?只怕五先生还有吩咐吧” 涂五拍着箱子哈哈一笑,“名动京华的无花僧果然兰心慧质,不错,某尚有两事相求” “愿闻其详” “此番本山着实是有愧于姚公子,某本应亲自送其还家并负荆请罪,无奈病体拖累实难成行,山中子弟又个个粗鄙不堪,故而只能请无花僧代为送客” “你要放我们走?” 涂五愕然,“无花僧何出此言?花果山虽然好客,却也没有留客一辈子的道理吧?” 柳轻候是真惊住了,怎么会这样?如果现在就这么放了,那当初又何必把人劫来,难倒真如他所说是个误会,是受了那些矿工逃奴的蛊惑? 这……这特么解释不通啊! 心中翻江倒海,脸上却还是绷住了,静等着涂五说出那第二件事。 “听说无花僧与宇文户部颇有渊源,前些时宇文户部一本举荐二十三人,你无花僧便是其中魁首” 怎么又扯到宇文融了?柳轻候不明其意,遂只是含糊的“唔”了一声。 涂五见柳轻候并没有否认,欣慰的笑了笑,“这第二件事嘛就是请无花僧你代为信使,替某将一信面呈宇文户部” 送一个人一封信就舍得下这么大本钱?那涂五他究竟是想图什么?柳轻候头脑急转,蓦然间福至心灵的想及一事。就在对方已感不耐时才缓缓声道: “宇文户部何等身份?若丝毫不明底细,五先生这信在下断不敢受,更不敢传” 涂五并未发怒,观其脸上表情似乎还有些欣慰,“你就是不问某稍后也会分说。吾等当初本是为避世乱方才隐遁于此,而今圣明天子在位,天下大治,吾等久矣有向慕王化,重归天子治世之心,又知宇文户部力主籍田括户,恩泽惠及无数籍外野民,某这封信就是想为花果山向宇文户部求一恩典的” 柳轻候听完,脑海中瞬间冒出的想法是这厮要做宋江!杀人放火求招安,有文化的贼走的果然都是高端路线。 “五先生此心此念真让在下钦佩不已,只是既有心向慕王化,何必舍近求远?” 涂五长叹一口气,“五口之家难免逆子,遑论这野民来源颇为复杂的花果山?虽然这些不肖之徒俱遭山中重惩,奈何官府并不知情,又兼年深日久多有累积,无论硖石还是陕州俱对我花果山成见已深,如今逆女又受人蛊惑做出强邀姚公子之事,某虽有心就近归于王化,又谈何容易啊?” 柳轻候边听边动着脑筋,且不论涂五想要招安的心思是真是假,但他这番说辞的前后逻辑却很清晰。花果山与地方官府本无互信基础,又出了姚仁被劫之事,确乎是堵死了地方招安的路子,毕竟姚家在硖石乃至陕州的份量实在太重。 在这种情况下送还姚仁并那些人头是为安抚示好姚家及地方官府,至少不激化矛盾,而后希望籍由自己搭上宇文融的路子走上层路线,这个涂五的脑子还真够用。 而以花果山与宇文融之间巨大的地位差距,涂五敢送这封信也必有依仗,或者是能与宇文融谈判的筹码,至于这个涂五自信能打动宇文融的筹码是什么,至少柳轻候心中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心中理清楚事情的脉络之后,柳轻候点了点头,向涂五一拱手道:“这两件事倒还勉强可以做到。敢不从命!” 涂五深深的将柳轻候看了许久,而后伸出手去将那玉笛和一箱黄金往前推了推。 柳轻候知道自己若是不收这两样东西涂五必定不会放心,遂也就放出脸上的贪婪之色将之尽数收了。 涂五见状哈哈一笑,“还请无花先生今晚好生安歇,明日一早某派人恭送大驾出山” 回去后柳轻候就守在房中一步未出,他是在守柳寒光和乌七,但先迎来的却是一个最近已渐渐熟悉的脚步声。 小月红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断徘徊,不断响起,但就是始终没有推门进来。 她当是知道我明天要走的消息了。小月红虽然始终没有进来,更什么都没说,但她犹豫徘徊的脚步声却将一切都暴露无遗,听的柳轻候是叹息不已。 看她这架势怕是要纠结一晚上啊,最终柳轻候实在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拉开门。 四目相对时柳轻候还没开口,小月红已是脑子不挂弦般脱口而出,“我是不会随你走的”说完才反应过来,一颗头低低垂了下去。 哎,这得纠结到什么程度才能整出这表现哪! 柳轻候心中又是一叹,和声道:“我知道。不过这次不走,下次你也有机会去看我呀。山水有相逢,这还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怎么就忘了?” 笑言之间柳轻候将自己在长安的联络方式,乃至在硖石所住的客栈都告诉了小月红,并最终将这个离去时无声落泪的花果山女神给劝走了。 一百五十章 回来了,个狗东西 小月红走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花果山已经进入睡眠时段后柳寒光才跟个鬼一样出现,就他一人。 柳轻候往他身后瞅了又瞅,“乌七呢?” “带他容易暴露行踪,明晚走时你自然能见到他”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柳轻候也没问他这三天躲在哪儿,现在实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情况有变,花果山会在明天早晨送我走” 柳寒光漂亮脸蛋上的肉抽了两抽,柳轻候看的很清楚,至少是两抽。不过他的情绪及语调却没什么变化,“有危险吗?”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暗夜行者自制能力还真强!柳轻候心中腹诽,嘴上却不耽误,“应该不至于” “那我们山外会合”撂下这么句话后,柳寒光就跟个鬼一样干净利索的消失了,柳轻候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沉思了许久。 第二天柳轻候醒的很早,或许是得了交代,饭也吃的很早。他这儿刚刚吃完,一脸严霜的胜春娘子就到了,却没看到小月红。 胜春娘子亲自带领的护送队伍将近二十人,阵容看着着实不小。另一个被送出山的对象姚仁躺在一架搭着顶篷的担架上,眼睛闭着不言不动,都已经三月天了身上还盖着厚厚的被子,只看他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是病的不轻。 柳轻候看着姚仁庆幸不已,一则是庆幸落水当晚他反应够快,要求也够快,从而在最短的时间里通过发汗的方式驱了湿寒之气,否则极大可能他现在就跟姚仁一样躺在担架上了。 庆幸之二则是姚仁这一病够给力,虽然这想法很不地道,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姚仁若是不病,或是病的不这么重,涂五会放他走?做梦去吧! 除了姚仁的担架之外,送行队伍还带着的就是那两口大箱子了,只要想想箱子里面装的东西,柳轻候就感觉全身发毛,躲得远远的。 队伍正要动身起行时,有早起的山民注意到了柳轻候行将离开,当即就忙着从家里搜罗山货送过来,依依不舍的挽留。 一个这么干,后面马上就引来了效仿者,一些年纪大的甚至都流下了眼泪。 这样的场面很违和,也让柳轻候很不适应。画风不对啊,哥分明是以肉票身份来的,怎么走的时候整成了个十送红军? 胜春娘子显然对这样的场景更烦,冷哼着一挥手,她带着的妖怪们抬起担架就走,队伍也正式起行。 一路到了寨子口,柳轻候回头看了看远处已经跪倒在地不断冲他磕头的山民,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与此同时光头强那句经典名言也莫名的钻了出来。 “小羊羊们,我一定会回来的!” 刚出寨子口没几步,胜春娘子拿着根布条走过来,柳轻候脸上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她那把好像就没离过身的解腕刀就亮出来了。 “行了行了,吓唬谁呢?别忘了你爹还指着我办事的,你还真能杀我啊。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天天拿把刀,以后看谁敢娶你” 柳轻候口中说着,而后不等脸都黑了的胜春娘子有所动作,自己先很光棍儿的把眼睛结结实实给蒙了。 半个时辰后已能百分之百确定现在正在走着的不是上次来时的路,脚下崎岖不平的感觉远不像上回那么平。 为什么要换路? 这一趟回去差点儿没走死,整整走了两天半啊,若不是想着这是回归自由之旅,柳轻候绝逼早就躺地上装死狗了。走到最后甚至连穿越以来突然变得强悍无比的胡思乱想都消失了,这有多么可怕?多么可怕啊! 离开花果山的第三天中午,当柳轻候摘下蒙眼布条远远看到硖石城墙时,一屁股坐地上差点都哭了。心中暗暗发誓,在这个交通落后,当肉票都没个车坐的时代,哥以后宁可被人打死、淹死也绝不再接受被劫持。 胜春娘子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冷冷声道:“已经安排了人去报官,不出半个时辰官兵自然会到。等你回万客来客栈后也自然有人会将东西给你送去,别忘了你答应的事情,否则……” “否则个屁啊,赶紧给我拿点水来,走死耶耶了”柳轻候的火气大的吓人,“别特么忘了现在是你们在求我办事,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态度,你也别忘了走出花果山你就是个贼,做贼还不知道低调,会死很快的!” 胜春娘子暴怒,柳轻候却是因累而烦的一点儿敷衍她的心思都没有,他知道随行的人中自然会有人制止这个蠢蛋女人的冲动。 果然,胜春娘子的解腕刀刚亮出来,人就被紧跟在她身后的两个汉子给扯开了,三人叽哩哇啦吼了一阵儿,胜春娘子恨恨而去。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那她走之前的那一眼足以把柳轻候五马分尸。 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走过来,将一个水囊递给柳轻候的同时说了句,“别让五先生失望” 柳轻候一边灌着水一边摆了摆手。该交代的交代完就成了,说那么多有鸟用啊。 直到已经能看到出城疾驰而来的官军队伍后,汉子等人才转身走入大山,现场留下的就是精疲力竭的柳轻候以及担架上虚弱不堪,犹自在昏睡中的姚仁,当然还有两口装满人头的大箱子。 官军来的很快,领头的是硖石县尉,具体叫什么介绍时柳轻候没听清楚。他现在累的就只想睡觉,整个人因过于疲累而烦躁的要命,也没心思听。 随同官军一起来的还有一辆高大的轩车,装饰华美,看着就舒服。随同轩车的是个管事装束男子。 看着这货吆五喝六的指挥随行仆役把姚仁抬上车,柳轻候也跟着爬了上去,他可真是爬啊,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结果刚爬到一半儿,身子却被人拽住了,柳轻候扭头看去,就见到管事装束男子的手正按在他腿上往下拽,“姚府马车岂是谁都能上的?” 我擦!柳轻候看着管事那张因狐假虎威的太久而一副讨人嫌的脸,想都没想的一脚踹了过去,“王八蛋,没有老子护送你以为姚仁今天能回来?河都还没过完就想拆桥,个狗东西” 那管事先是被踢懵了,醒过神后就要往过扑,却被柳轻候一声给喝住了“你这狗才敢动我一下,姚仁过去几天的情况姚家就别想知道一个字儿。去看看那两个大箱子吧,那是劫匪送给你家主子的” 管事在硖石依仗姚家被人捧惯了的,此时丢了这么大面子自然不可能凭柳轻候一句话就罢休,只是不容他干出什么早被那带队的县尉给苦苦拦住了。 这几天里硖石最大的事情就是姚仁与柳轻候被劫案,而县尉管的就是一县治安缉盗事,他既知道柳轻候是入了宇文融青眼的长安名士,更关键的是后续很多情况还指着柳轻候提供,又岂能不挡住管事。 那管事扑了几扑没扑过去,心里也忌惮着柳轻候刚才的威胁,遂就放着狠话去了箱子处自找台阶,结果箱子一打开就看到一堆人头,这厮“啊”的鬼叫声中一屁股坐地上,半天没起来,等他被人扶着站起来时地上留了一滩明显的水渍。 这货生生被吓失禁了! 此时柳轻候已经在轩车里躺下来了,看着走过来的县尉就说了一句,“那些人头都是通缉犯的,至于别的事儿,就是天塌下来也等我睡醒再说”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没过一会儿人就睡着了,平日都不跑步的人陡然撞上一趟马拉松,真是累惨喽,平日从不打鼾的他鼾声大的吓人。 无论是刚才对胜春娘子还是那姚府管事,柳轻候的表现都非素日行事之常态,只不过这会儿人实在是被折腾够了,也就没法儿再常态,别说是他俩,就是李三儿来了也得怼。 一觉闷醒,柳轻候半天没搞清楚自己在哪儿。眼睛左转右转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这是万客来客栈,也就是他在硖石县投宿之地。 一百五十一章 官场门道 口渴的要命,本待起床弄点水喝结果人刚一动腿都酸疼的厉害,尤其是大腿和脚踝两处,那运动过度导致肌肉损伤的酸爽简直了。 一声呻吟惊醒了外面的人,房门猛然被推开。王昌龄大步走了进来,“贤弟醒了,吉人天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与那晚姚家别业匆匆一见相比,王昌龄瞅着也瘦了一圈儿,此刻看着柳轻候满脸欣慰。 柳轻候看着欢喜之意朴实而深挚的王昌龄有些小感动,写边塞诗豪气,做人也豪气,这的确是个值得一交的好朋友。 可惜感动持续的时间很短就被惨叫声给代替了,王昌龄或许是欣慰过头语言已不足以表达,手也上来了,而且是直接拍在柳轻候的大腿上,与感情的深度相对应的力度也很大。 这酸爽……哥,你可是半耕半读的出身,看看你那骨节粗大手上的茧子吧,这力度弟弟我扛不住啊。 叫声中,又一道身影从外面滚了进来,对,因为人太圆所以一跑起来看着就像滚了。 滚进来这人一到柳轻候榻前,喉咙里发出的呼天抢地之声立时就把柳轻候的惨叫给盖的一丝涟漪都没有。只不过这货情感也太强烈,表达情感的方式虽不是拍,却是抱,就抱在柳轻候大腿上,贼紧贼用力。 柳轻候脸都变形了,mmp啊,哥这圣僧没死在大河,没死在花果山,但早晚得死在你们手上。朱大可,你个夯货且等着吧,等哥好了让你看看师门有多少家法。 朱大可这一呼天抢地顿时又引进一群人来,什么陕州别驾、司法参军、镇军将领、硖石县令、县尉、都头等等一大堆,而被这一堆人围着,或者说是拱卫在中间的是一个年过七旬,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妇人。 只需看看老妇人所站的c位和身上服饰,柳轻候无需介绍也知道她的身份了。文献公姚崇之遗孀,国公夫人刘氏。 王昌龄一一介绍时柳轻候由朱大可强扶着下地见礼,见礼毕连喝三盏凉茶后没有一句废话直接说起了劫持后的遭遇。 这样的场面早在前两天往回赶路时早就想过不止一遍,故而此刻说的就很流畅,绝没有什么吞吞吐吐。 除了不便说的一些东西,譬如关于平道的猜想外,其余部分他都说的很细也很实在,不惊悚不渲染,平平实实且用的都是大白话。 等他花了好久功夫说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国夫人身上。 或许因为年老的缘故看着有些瘦弱的刘老夫人气势却很足,看着柳轻候轻轻点头颔首为礼,“柳生来赴我姚氏别业之会,不意竟遭此无妄之灾,老身惭愧” 人态度这么好,柳轻候遂也忙道不敢。 “以柳生所言,拙孙之病乃是受劫当夜受了风寒与湿寒的缘故?” “还有惊悸”柳轻候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那夜突然被人扑进水里的经历,真是太特么吓人了。 “既是劫了尔等前去,为何又这般虎头蛇尾的放了回来?” 这一问真不好答,柳轻候也不能说人本没想劫姚仁,是他那胸大无脑的蠢女儿干的事情,这不可信哪。 遂斟酌着答道:“劫匪如何想在下亦是不知,只以个人揣测而言劫匪本是有所图,只因姚公子病势发展太快且重,这帮子强梁也怕姚公子在山中有个三长两短,毕竟这可是姚家的公子” 柳轻候的意思很明白,劫匪不管是对姚仁有什么图谋,却绝无要杀他的意思。劫掠是一回事,杀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更别说杀的还是姚崇的孙子。 这个揣测很有说服力,众人听完虽无人说话,但颔首点头的却不少。 刘老夫人略一点头后站起身来,“拙孙病势沉重,老身就不多留了。柳生若无事就在硖石多留几日,兴许还有劳烦动问处。既是姚府留客,一应花销自然都在姚府,柳生若觉此间不便,尽可往姚府别业小住” 这就算变相软禁了?柳轻候心里很不爽,但多多少少也能理解,毕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这儿又是一起放回来的,不可能就刚才那么一说就完了。 推己及人,柳轻候答应了,只不过拒绝了到姚府别业的邀请,理由嘛实在是现成的,“在下真是怕了,还是住在城中更好” 刘老夫人没再多说,转身去了。她一走,屋里的人敷衍一下后也随即走了大半,只留下县尉等对此案负有干系的责任人。 而后就是一通看着还算客气,但实际就是盘问的问讯。柳轻候对此的回答很保守,绝不说任何自己揣测到的东西。 劫匪为什么劫你? 这你得问劫匪啊! 劫匪在哪儿? 来回眼睛都蒙着布条,我哪儿知道?只知道行走的时间,这个你们倒是可以算算。 ………… 一直折腾了个多时辰才把这些人送走,王昌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冲着柳轻候搓手道:“对不住了,他们也是职责所在,你不知道这些天里从硖石到陕州,上上下下都快被使君给逼疯了” “没事儿,谁让我倒霉摊上了呢”柳轻候苦笑着摇摇头,蓦然想到一事,因而问道:“这事儿报到长安了吗?” 王昌龄挪了个位置边招呼外边的客栈伙计上菜上酒,边回答柳轻候道:“没有” 听到这答案,柳轻候心底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若是自己被劫持的消息传到九娘子那儿,还不知道她得急成什么样子。但轻松之余也觉意外,“这么大的事儿陕州州衙也敢瞒着?” 王昌龄撇撇嘴,“官场上有什么不敢的?眼瞅着考功之期就到了,这一考决定的是官员的升迁调转,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出了这么大案子,捂不捂得住都总得试试吧” 顿了顿后,他才又补了一句,“据说此事是跟姚府商量过的,姚府答应了十天的期限” “姚府会答应?” 王昌龄习惯性的搓了搓骨节粗大的手,“至少考功没结束之前本州使君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这案子就是报到长安乃至捅到天子面前,终究还得着落在他手里来处置。姚家就是再地头蛇,这点面子总还是要给的,要不以后怎么见面?” 柳轻候明白了,还是县官不如现管的意思呗!“后事如何处理?陕州会派大军进剿吗?” “能剿岂不是早就剿了”王昌龄深深的叹了口气,很无奈也很无力,“三门山中大的盗匪不下五六股,小的数都数不过来,剿谁去? 此山绵延数百里,山势又峭拔,根本没有可供大军进击的道路,纵然强行进入,那些个贼匪们将老窝一丢再往山里一藏,能奈他何?剿而建功的希望极其渺茫,反给大军带来不测之风险,若是你为使君该如何决断?” 面对这样的局面,那正等着考功的使君该如何选择已是不言而喻,尤其是在姚仁和自己都已平安归来的情况下,他要是肯冒险才叫见鬼了。 “不过姚家未必就肯干休,此事最终如何且看他们双方撕掳的结果吧” 这时伙计送来了酒菜,王昌龄边指挥布菜边道:“你没看刚才刘老夫人一走,陕州别驾马上就跟上去了,此别驾乃是使君的贴心人,等着接印的,务必要不出事的把考功给平稳结束了才成” 柳轻候与王昌龄边吃边聊,“考功要多久?” “陕州距离长安近,最多两个月吧,但最终结果出来快的话也要到明年二三月了,一年的时间哪” 王昌龄以为柳轻候是想找那些贼人报仇,颇不乐观的摇了摇头,“要想将那些劫匪绳之以法,怕是没那么容易,无花你莫因此愤懑” 一百五十二章 可望而不可及的大机会 柳轻候点点头,暂且放下因这些新消息而起的思忖,与王昌龄吃酒闲聊。 聊天中自然先就问到长安城中张说与宇文融两派斗法的事情,这次起于今岁科考的冲突目前已大致落下了帷幕。停职待勘的贺知章不管最终是否会被贬谪出京、结局如何,礼部侍郎一职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这也就意味着他失去了明年主考的位置。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张说罢相、张九龄出京、贺知章待勘,文学一派可谓遭遇重创。但就在贺知章停职待勘后的第三日,李三儿又亲自派人到张府探问了张说的身体,且还以探病为由发内库给了不少赏赐。 贺知章停职待勘的同时,宇文融一本举荐二十三人的奏章被天子给驳了,没给理由,也不再提起,自然而然的任其泥牛入海。 而随着这本引起朝野极大关注奏章一起沉寂的是立后之事,前些时传的沸沸扬扬,据说有张说在背后支持的惠妃立后事也被李三儿给凉了。 虽然自始至终李三儿好像都没干什么,但他仅仅只是一次探问两次沉默就将火头浇了个透湿,直让柳轻候感慨开元中还没开始倦政的李三儿对朝堂的控制能力简直惊人,平衡术也玩儿的是炉火纯青,据此可见由他一手打造的开元盛世还真不是白给。 听说京中两艘大船对撞的事情有了结果,柳轻候当即把朱大可叫了进来,“这几天可有京中来信?” 当初预期会在硖石住上一段时间,所以柳轻候一到硖石投宿万客来客栈后就给王缙写了封信,算算时间他若是有回信的话也该到了,毕竟走的是驿传系统,速度其实不慢。 “没有”朱大可边回答边瞅着酒菜做口水吞咽状,柳轻候看不得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去去,想吃就自己点” 朱大可“嗖”的一声不见了。 柳轻候心底长叹了口气。 说完这些个沉重的事情后,王昌龄边喝着酒边说起了一件趣闻,却是姚家别业新盖的那座楼虽然名字和楹联处仍旧留着空白,但邀月楼和“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大江第一楼”却早已传的是沸沸扬扬。 尤其是因为那晚的劫持事件,原本应该是只在士林受关注的楼名和楹联在市井间也是人尽皆知。如今硖石百姓们指着那座其实还没有名字的楼时早已习惯的称之为“邀月楼”甚至能念出楹联的也很不少。 既定事实已经造成,如此一来姚家即便是不想用也不成了。如今那次姚氏大宴惊险之余也成了个笑话,尤其是当日来赴会又被恶心到的陕州士子们,推波助澜的四处传播着姚家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笑话,白花了大笔钱财成就的却是无花僧,哈! 说着这件事时王昌龄标志性的爽朗大笑又回来了,手也习惯性的搓了起来,“此事现在想必已经传到长安了。无花你既有心要走科考之路,至少中第之前扬名的事情就不能轻忽,此番到硖石虽遇一劫,但出了邀月楼之事也就不算一无所获” 柳轻候苦笑着摇头,“姚家怕是要恨死我了!” “他们自己做事小家子气,怪得谁来?无花你不过是重演当年王勃王子安旧事而已”王昌龄笑着挥挥手,“况且姚家现在所有心思都在姚仁身上,哪儿还分得出来恨你。我今天也去看了看,那姚公子的病势怕是不轻啊” “是不轻”柳轻候把姚家抛开,举起酒樽邀饮,“这半天尽说我了,说说你吧?” 一提到这个话题,王昌龄的好情绪顿时就没了,而后就是一通疯狂吐槽,其疯狂的程度直让人感觉他到现在还没憋疯真是不容易。 柳轻候把他所有的吐槽概括起来,无非就是两句话: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硖石本就难为官,他还是个不上不下的县丞,更关键的是他还是个典型的诗人,这三样撞一起,不适应是必然的。 吐槽到最后,王昌龄仰头猛饮了一满樽,也不顾胡须上淋漓的酒水放声叹道:“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在秘书监,至少还能图个清静。且看这次考功吧,升迁我是不指望了,要是能动动地方……” 还没等他说完,柳轻候已是脱口而出,“别动!” “为什么?” 王昌龄这一问还真是把柳轻候给问住了,这些天的经历让他隐隐感觉硖石是有机会的,而且是那种大到吓死人的机会,但这在当下仅仅只是感觉。 至于这个机会是不是真的,能不能把握住,该怎么把握住当下则全是茫然,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回答王昌龄,不是不想,而是真的没法回答。他手中掌握的东西太少,不确定性又太多。 这个没法儿说,也就只能从别的方面来劝。至于劝的内容嘛就跟后世常被长辈们劝说要脚踏实地一样,情况不同道理则相同。 但这样的劝慰显然没什么效果,愁肠被引动的王昌龄操起了最擅长的借酒消愁,柳轻候必须得陪着啊,于是大醉。 醉到王昌龄怎么走的都不知道,醉到大睡,第二天早晨醒来是头也疼,腿上的肌肉也疼,难受的要死却又不想动。索性赖在榻上顺着昨天被勾起的思路想机会的事情。 想到这个就后悔昨天怎么没问问王昌龄关中缺粮的具体原因。 长安缺粮、天子出奔就食、江南漕运粮船受限于三门肠梗阻、三门山中几乎可以确定存在的平道…… 想着想着一会儿激动万分,一会儿又万分沮丧。这个事情实在太大,简直是天大,但自己的能力与地位又太低,分明能看到大金山却隐隐可望而不可及的状况真是太特么折磨人了。 想来想去也理不出头绪,柳轻候正自烦躁的时候朱大可从外面“滚”了进来,见柳轻候已经醒了,遂就凑上来将手中拿着的几份拜帖递过来,言说有当地士子前来拜会。 拜会个屁啊,且不说自己现在根本没心情应酬这些人,就是有也不能干,这不是给姚家添不自在嘛,当日没管住嘴走了火,现在低调才是王道。 拜帖根本就没打开,柳轻候就让朱大可以身体抱恙为由谢绝了访客,结果人是好说歹说走了,强行留下的行卷却是一堆。 看着行卷,哭笑不得,“我一落第乡贡生,没想到也有给我行卷的了” “师父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朱大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声音大的把柳轻候吓了一跳,“师父你可真是无花僧,夜梦遇仙的无花僧啊。先到长安打听打听,再在这硖石打听打听,你的声名那点比那些个新进士们差了?” 哎呦,看看他那张肥脸上的委屈吧,柳轻候简直都不知道该说啥了。但朱大可说的可是起劲儿,“再说落第,落第咋了,师父你可是连十八岁都不到啊。 纵然落了第依旧是宇文户部举荐的魁首,宇文户部是谁?这份荣耀也不比新进士们差多少吧。你这样的名士到了硖石,本地士子谁不要来拜谒,谁不想得你一言之赞以扬诗名” 柳轻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行了,闭嘴,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 朱大可委屈的都要哭了,嘴巴仅仅闭上一会儿就又开始说,说柳轻候最初不该隐瞒自己无花僧的身份,说师父被劫持那夜他其实也想跟乌七师弟一样跳水相救,只是实在不会水才没下去。 然后就是大段渲染他这几天是如何度日如年的为柳轻候担心,为此不惜扯着肉嘟嘟的脸蛋子直说:“师父你看,你看嘛,看我这几天瘦了多少?” 柳轻候哪儿还有眼睛看这个不要脸的卖萌货,他现在想的就是乌七,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啊,别是出了什么事儿? 由乌七到柳寒光,五天来心里一直存在的疑惑随之涌上来,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高手到底是什么来历?若他所说是真,那派他来的人又是谁?他自己怎么会也不知道? mmp啊,下次如果还有穿越一定得记着看黄历选个好日子才行,这回真特么是倒霉透了。没穿成皇帝我忍了,没穿成富二代官二代我忍了,穿成个破庙穷和尚我也忍了,但穿的都惨成这样了你还要不断加探秘戏还特么让人怎么忍,怎么忍? 随身也没给带点啥,系统也不给一个,就这还加毛啊加戏,好意思!难倒穿越还分含金汤匙的和垃圾桶捡的两大类?靠! 胡思乱想的能力一恢复,柳轻候就开始疯狂吐槽,边吐槽边吩咐朱大可喊伙计准备洗漱用水,然后催他去客栈门口看着,“看仔细点,你师弟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在花果山装了一回圣僧后说话居然变的有仙气儿了,这边刚说估摸着要回来,将将洗漱完,朱大可还真就带着乌七和柳寒光进来了,你说这…… 一百五十三章 社会我光哥,人狠话不多 乌七的样子基本跟叫花子没啥区别了,柳轻候看的是心酸加心疼,亲自跑前跑后安顿照料下来后吩咐朱大可看着,自己则回了屋。柳寒光还等在他屋里呢。 除了身上脚上灰尘多了些之外,柳寒光依旧是孙家村看到的模样,身上裹着风氅,头上戴着大兜帽,真是白瞎他那张高颜值的脸了。 其人一以贯之的高冷,柳轻候却没心思惯着他,径直从袖子中摸出一张五十贯的飞票拍在他面前后就拱手送客。 柳寒光惊异的看了柳轻候一眼,“你要我走?” 柳轻候同样惊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走干啥?” “你若再遇危险……” “我这次遇险时你也没能救我” 柳轻候这句话堵的有点狠,柳寒光露出的半张脸红了,手一把就攥上了腰间佩剑。 “这里是硖石城内最繁华的闹市区,动刀动剑可是很危险的。看看,看看,还说保护我,依我看哪,跟花果山那些贼人相比,你对我的威胁倒是更大” 一道寒光匹练般闪过,柳轻候身边的长几瞬间断为两截。 社会我光哥,人狠话不多! 看看破碎的长几,再看看已然收回剑鞘的长剑,柳轻候二话不说直接从袖子里把所有的钱都摸出来,“我就这么些,再多一个通宝也没有了,大侠,请你走吧” 十五年寒暑不辍的苦练之功,笑傲游侠界的身手含羞忍辱给人当保镖,人居然还不要!不要!不要! 孤冷如鹤、只善于用剑说话的柳寒光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才最终没有一怒拔剑,“没到该走的时间之前,我不走” “你不走我报官” 柳轻候的声音战战兢兢,天地良心,这话真是咬着后槽牙说的呀,“或者你告诉我让你来的人是谁?否则我没法儿信任你” “我亦不知” 依旧是老答案,不过柳轻候很有耐心,就那么看着柳寒光,尽管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眼神还是没退让。 他的坚持总算是有了回报,许久之后柳寒光嘴里总算又挤出来一句,“不过他倒是有个身份” “什么?” “给漏春寺取名之人” 柳轻候心里咯噔一声,虽然只是露出了长耳朵最上面的一点尖尖,但那只名叫秘密的兔子还是猝不及防的开始往出蹦了。 哥哥们你看你看,我以前没说错吧,秘密这鬼东西你越找它它就藏越深,你不找它吧它自己会忍不住往出蹦,个贱皮子! 虽然柳轻候对唐朝武力系统等级缺乏最基本的认知和判断,但看柳寒光的身手至少顶的上后世的特种兵,能派出这种人来给自己当保镖,至少说明了两件事,第一,派出那人很牛叉。第二,自己很重要。 哎呀呀,太坏了太坏了,没有随身流,没有系统流,原本以为遭遇了一场假穿越,却没想到惊喜隐藏的这么深,还是大惊喜哦! 柳轻候思绪纷飞的如同脱缰野马拉都拉不住,这惊喜是什么?能惊喜到什么级别?皇室级?王公显贵级?还是豪门级? 哎呀呀,太坏了太坏了,卖关子什么的最讨厌了,有惊喜就撂出来嘛。 金钱、美女、权势,都特么的来吧,哥受命于穿越,都受得起,扛得住。 强行闸断越发不知边际的胡思乱想后,柳轻候开始收拾之前拍出来的银钱和飞票,俱都妥妥当当塞进袖子里后这才伸了伸手给柳寒光看座。 柳寒光还了他一个冷冷的白眼儿,柳轻候对此只做未见,轻咳一声后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好歹也算有个介绍人,再念及你在花果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辛劳,咳,嗯,我决定……留下你了” 柳寒光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了,柳轻候不管他,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既然要留,那咱们就得谈谈待遇。虽然你是个粉嫩的新进员工,但咱们不歧视新人,啊,你的待遇跟朱大可和乌七一样,包吃住,每月薪酬一贯,年终奖可以考虑,但多少得由我业绩考核后说了算。这个保险嘛,医疗保险必须有,养老和住房公积金……” 随着柳轻候的叨叨叨,柳寒光脸上肌肉开始轻微的抽搐,忍而又忍,忍之又忍,终至忍无可忍,一声利响过后,世界清静了。 柳轻候看看身前不远处一碎两半的胡凳,再看看事了拂衣去已然跨出房门的柳寒光,跳脚大怒,“什么态度,啊,你个新人什么态度?我可告诉你啊,这套长几和胡凳必须从你月俸里扣,赔完为止,下次再敢这样,五倍,不,十倍罚款” 于是,出京时仅仅一主一仆的柳轻候由三人众变成了四人行。只不过人数虽然增加一倍,但增加的却没有一个省心的。 说起来身边是跟着三个人,但除了乌七忠心耿耿,踏实肯干外。朱大可好吃懒做,柳寒光比他还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动剑的,哎,看看人家穿越要么招猛将,要么招谋士,再看看哥…… 柳轻候也懒得再搭理柳寒光,招呼伙计换过碎成四块的长几胡凳,顺便再叮嘱他把赔偿的钱挂在姚府账上后,关上门继续思忖硖石这天大的机会该怎么用? 尤其是该怎么与自己的科举挂上钩,危机危机,遭遇了这么大的危险,不从中捞点机会补偿补偿怎么成? 无奈项目实在太大,再思忖也是耗子吞天无处下嘴。现在还不能离开硖石,也不想离开的柳轻候只能等。 或者等乌七早点缓过精神仔细问问他过去几天的遭遇,能找到花果山,没准儿就能找到那条平道呢?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是意外惊喜,手上的主动权就多多了。 或者等王昌龄前来,好仔细问问长安缺粮的背景,要做项目,市场调查不可少,而且是调查的越细越好。 最后就是等花果山的人上门,且看他们到底会送来什么东西。 等来等去原想着前两个肯定更先等到,孰料首先来的却是花果山来人。这是个借着推销点心果子的名义混进万客来客栈的小货郎,平常的看一眼看一眼再看一眼都不会留下什么印象那种,正是后世传说中的最佳间谍脸。 小货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他给柳轻候留下了两只小箱子、两封信以及一包点心果子。 让柳轻候颇觉不平的是,这货留下的那包点心果子居然收钱了,他居然收钱了嗨,而且还收的很贵,更过分的是生生一点折扣都不打,就别提买一送一了。 送走小气要命的地下党货郎,柳轻候又等了好一会儿才闩上门开始清点物事。首先看的是点心果子,呸,质量真特么差,这要是搁后世倒贴钱都没人要,赔死你! 而后是那两只小箱子,一个装着玉笛,这玩意儿做不了假,一入手一掂量也就清清楚楚了,没问题。 装黄金的小箱子也没问题,毕竟柳轻候是用牙齿检验过的。 忍了又忍才抗住黄色赤裸裸的诱惑关上小箱子后,柳轻候最终将目光投向了两封信。 这是两封极普通的信笺,普通到封皮上除了收件人之外连写信人都没有,只不过是用蜡封的严严实实。 柳轻候把信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后收进怀中,收好箱子去了乌七房中,探看过乌七并严命朱大可好生照顾,又转进大爷般的柳寒光房中晃了一圈。 做完这些他才悠悠然出了万客来客栈,在街上瞎晃了一会儿后折入一道僻巷中静静等候。没过多久,鬼一样的柳寒光出现了。 “怎么样,有人跟着我吗?” “三个。官府、姚府、贼匪各一” 柳轻候撇撇嘴,这结果并不出人意料但听着却毕竟是不舒服,“你怎么处理的?” “不知你意欲何为,如何处理?” 柳轻候闻言“唰”的挑了个大拇哥,瞅瞅这话说的,多特么专业。“花果山那个别让他再跟着我,不过你可别坏人性命。至于官府和姚府的,愿跟就跟着吧,都要工作要吃饭,不容易啊,互相体谅吧” 柳寒光脸上又抽了抽,转身就走,就好像柳轻候身上有毒似的。 一百五十四章 被人鄙视了,一次又一次 又等了半盏茶功夫,柳轻候转出僻巷一路安步当车到了县衙。他如今是硖石名人了,名号一报挺好使,门子颠颠儿的进去通报,回来时一并跟着王昌龄。 “你怎么来了?”王昌龄满脑门子火气的脸上勉强露出个笑容,“我现在正忙着租庸调的事儿,怕是没时间与你闲话” 唐代的租庸调一年两次,一春一秋,繁琐的要命却又是官员考功最重要的指标,摊上这事难怪他满脑门子火星乱冒,“你忙你忙,给我派个人来就行了”随即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实在是太忙,王昌龄甚至都没多问就给安排了,倒是柳轻候不放心的问了一句,“人可靠吗?”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个县丞,几个刀笔吏的亲信总还是有的,再说,这些人一个个都聪明的很”王昌龄说完,在柳轻候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后走了,柳轻候则被一个官奴杂役领着去了一间僻静的空房。 官奴身份的杂役奉上茶汤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一个年近五旬的吏员走了进来。其人身形偏瘦,眼睛习惯性的眯着,背也微驼,一看就是个老于案牍的。 简单而客气的寒暄过后柳轻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要看两封信的内容却不能让人看出异常。 名为老金的刀笔吏啥也没问就开始干活,那专业程度直让柳轻候感慨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信笺拆开后老金一眼都没多瞧,拱拱手后无声的退了出去。柳轻候小心的拿起两封信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而后又将在外等候的老金请了进来,当面复还原貌。 重新将信纳入怀中,柳轻候送走老金后独自在小屋里坐了很久。两封信分别是写给刘老夫人和宇文融的。 写给刘老夫人那封信中算是证实了柳轻候在花果山中就有的猜想,五先生,不,应该说是涂家与姚家旧有渊源,虽然时间久远了些。 涂五写这封信的目的既是致歉,同时也是表明花果山有招安归于王化之心。时机到时,请姚家能念在旧日渊源的份儿上施以援手,玉成此事。 第二封给宇文融的信柳轻候看的非常仔细,里面的内容大致也可分成两个部分,一是拍马屁,涂五以化为野民的身份对宇文融一手主导的籍田括户大唱赞歌,其中某些用词非常之肉麻。 大段的马屁文章之后就是表达归化之心,在这一部分中涂五信誓旦旦说有一件大功愿进献于宇文户部驾前,信中把大功的意义描述的极其重要,甚至有不逊色于籍田括户之功的描述,但具体是什么却又没说,只言兹事体大,愿当面禀之,请宇文户部能不吝赐见。 这两封信虽然是分送两人,其实又是一个整体,给刘夫人那封不过是给宇文融那封的铺垫。一个是朝廷,一个是地方,若朝廷有意,而地方又不刁难,事儿自然也就成了。 信看完,柳轻候对于三门山中的直道已然确定无疑,这是花果山最大的秘密,同时也是涂五最大的本钱。他现在想的就是把这个秘密卖给宇文融,好换一个招安富贵。 这事儿现在该怎么弄? 柳轻候从屋里出来时正好撞见那位公孙县尉,“好巧” 公孙县尉闻言哈哈一笑,“不巧不巧,我就是听说了你无花僧到县衙的消息特地来访的” 王昌龄和老金肯定不会主动说,那你从哪儿听说,怕是那个派来盯着我的公差吧。柳轻候脸上笑眯眯,心里mmp的打着哈哈,“公孙县尉找我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无花僧你是要回去?” “不,我准备往姚府走一遭” “噢,正好,我也要去姚府,咱们便同行如何?” 硖石县城因地势的缘故并不大,所以也没必要乘车。两人就那么并肩步行前往,途中柳轻候不动声色,就等着看公孙县尉到底能憋到什么时候。 绕啊绕,绕啊绕,眼瞅着姚府已然在望时,公孙县尉总算是把事情给说出来了。 事关两箱子人头。当日涂五没骗人,那些人头的主人果然都是逃奴重犯,其中将近一半都是在刑部备过档的。 这样的重犯抓住一个都算功绩,更别说如今一下子抓了一堆,在这个考功即将到来的时刻,对于专司地方治安缉盗的县尉来说,他想干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吃下这份功劳,公孙县尉在即将到来的考功中极有可能得个“卓异”的评定,那明年考功之后的升迁调转就很值得期待,不,简直是畅想了。 但他要吃下这份功劳,柳轻候这个把人头带回来的就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 谈交易就谈交易,大大方方说呗,就你这扭扭捏捏的样子就算再畅想又能想到哪儿去? 他不痛快,柳轻候却利索的很,他也没接公孙让开价的茬口,直接划下了自己的门道——在人头报功的事情上我可以保持缄默,但这功劳必须分给县丞王少伯一半。 听完柳轻候的条件公孙县尉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不好看就不好看,你以为哥想看。 之前本就是敷衍着的融洽气氛至此烟消云散,两人近乎沉默的进了姚府。 面对两人的到访,公孙县尉很快就被一个大管事引着走了,柳轻候晾在门房里却没人搭理。 又等了不短的时间还是没人搭理,看着面前空荡荡连茶汤都没有一盏的案几,再想想公孙县尉跟着那大管事出去时既得意又嘚瑟的笑容,柳轻候脑门上火星子乱窜,起身就向外走。 他这一走,哎,刚刚冰冰凉的门房里顿时就有人出来了,柳轻候也不等那一脸假笑假的要死的管事开口,盯着他的眼睛径直道:“我这儿有关乎姚仁公子的大事要面禀国公夫人,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去通报,过了这个时间国公夫人再想听消息那可就得上门找我了” 管事一脸的假笑顿时僵在脸上,他不在乎柳轻候,但这可是关乎小公子的消息啊,小公子在国公夫人心中的份量…… 管事心里真是恨死姚七了,也悔自己为什么耳根子那么软就答应了他。僵掉的假笑一抹,真笑顿时就露出来,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凭着姚府的牌子,这和尚还能不给他面子? 结果却是,假笑僵住,真笑也扔在了地上,和尚说完早就转过身去看都不看他,而且这秃驴居然开始屈手指计时了。 碰上个不给姚府脸面,还打着这么大牌子的,管事是真慌了,万一,万一真把国公夫人给惹毛……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还不赶紧给尊客上茶汤”管事嘴里嚎着,人已飞奔出去,跑的那叫一个快啊。 茶汤真上来柳轻候还不喝了,也不坐,就那么杵着等。等那管事吐着舌头跑回来导引他入内。 刚才跑进去通报,国公夫人听说是无花僧来见,当即命传,这架势愈发把管事心里的后悔扩大了无数倍。老夫人现在已很少见客,这下子真是踢到铁板上了。 管事一边前导引路,一边极力向柳轻候赔笑,见贼和尚不搭理他,心中暗恨的同时也琢磨着待会儿若有个好歹该怎么往姚七身上推锅。 将将到了姚府正堂外,一个年近五旬、气质颇佳的妇人迎了上来,向柳轻候福身一礼道:“宫中惠妃娘娘刚谴了人来探问国夫人饮食起居,因是刚到,还请尊客在花厅稍候” 这态度简直无可挑剔,柳轻候笑着点点头,“无妨”随着妇人去了花厅,满心忐忑的管事跺脚转了两圈儿后就去找姚七了。 自前王皇后废后之后,如今主持六宫事务的就是武惠妃,派人探问高品命妇的饮食起居实是其份内职责,只是不知这次来的是谁。 他当然希望来的是张道斌或者汪大用,但想想武惠妃身边那么多人,哪儿有那么巧的。再则上次就听汪大用说过,张道斌等闲是绝不会离开惠妃娘娘身边的。 心下想着走进花厅,进门就听到一阵喧闹。厅中已有一群人在座,年纪看着都不大,个个锦衣华服,公子气派十足。 柳轻候笑着冲他们点点头,这帮人个个神色漠然,显然是眼高于顶惯了的。 见他们如此,柳轻候也不在意,人从小牛叉惯了的,凭什么见着你就得例外?只要不是故意的恶意,在这方面他素来想得开。 从这些人身上收回目光后,看到花厅中的坐具就乐了,哎呦,都是带靠背扶手的椅子哎,当日醉梦楼戏场的一个无心之举现在居然都传到硖石了。 照这趋势只怕最终会遍传天下,也不知道以后人再写《家具史》的时候会不会把无花僧也给写进去。 柳轻候正自看着椅子自得其乐的时候,一个明显带着阴阳怪气语调的声音响起,“呦,这不是无花僧嘛,怎么,连唐椅都没见过?就这见识还敢称名动长安?” 柳轻候顺着声音看去,就见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华服公子正满脸鄙夷的看着他,此人肤色甚白,五官隐隐间与姚仁有些相似。 一百五十五章 轻轻打个脸吧 “我没得罪这人哪”柳轻候心中的疑惑在看到他背后站着的那个管事装束的人后就明白了,这个鸟管事正是当日因拉他下车而被踹了一脚,进而又被人头箱子吓尿的那货。 原本微微弯下腰去看椅子做工雕花的柳轻候站正了身子,“哦,这叫唐椅?我在硖石倒还真没见过” 那华服公子一听此言,当即哈哈笑道:“此椅正是传自于长安,为与那简陋的胡凳相区分遂名之为唐椅,坐起来既端稳舒适又堂皇大方。按说唐椅早已在西京流传开来,不说王公显贵,便是中品官们家中也已陆续齐备” 弄了这么长的铺垫后,华服公子方才左顾右盼一番后盯着柳轻候道:“你既号称是名动长安,怎么会见到此椅如此稀奇?” 他的左顾右盼发挥作用了,当即人群中一个面涂重粉,鬓间簪着一朵艳艳大花的“风流”少年嘻嘻一笑接道:“姚家哥哥问的才叫稀奇。他稀奇肯定是因为之前没见过啊,为什么没见过?说明连中品官们都不曾结交呗” 华服公子故作讶然之色,“郑家十二弟说的好没道理,若是连这都没见过,何来名动京华的偌大名号?” 这时旁边又有一服饰斑斓的公子哥儿接口了,“这还用说?他这名动京华是一帮子穷酸自己吹捧出来的,就好比那刘伶居的石榴姐,都过了四十不是还自称艳冠东都嘛,谁还当面说她不是?” 此言一出满厅大笑,甚至还有几个手指着柳轻候笑的是花枝乱颤。 柳轻候面带轻笑看着他们的表演,群口相声啊,看看说的多自然可乐,真是久违了。唯一可惜的就是专业素养差了点,身为说相声的憋不住笑场可不行。 等他们说完,柳轻候稳稳当当的在椅子上坐下来,调整个舒适的坐姿冲他们笑了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来,说,接着说,哥还没看够呢。 那被称为“姚家哥哥”的华服公子看到柳轻候这表情真是很不爽,也就有点笑不下去了,只手指着椅子道:“对,坐坐,好好坐坐,这样以后再装什么名动长安时才能装的更像,不至于在这些小细节上露了怯” 到这时候柳轻候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穿越装叉打脸什么的最low了,哥是真不想拉低档次啊,但瞅着这剧情发展的趋势却是一路狂飙不可避免。 还好,恰在这时花厅外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无花,你怎么在这儿?” 柳轻候应声看去就看到了汪大用。 汪大用在长安时,每次到宣阳坊为免扎眼多是穿着便衣,柳轻候还真没见过他全身披挂的样子,今个儿第一遭一看,嘿,还真应了那句佛靠金装、人要衣装的老话。 全套内宦行头披挂在身,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行走,此刻的汪大用除了年纪太轻外,那谱儿和架势演一个古装剧中的权阉可谓是手拿把掐。 汪大用口中说着人已就势拐了进来,“我来硖石前一日张公公正好得闲,想跟你谈谈禅静静心,话都吩咐出口了才想起你出京漫游了,当时就怅然若失的念叨你是个没良心的,说跑就跑。没想到今天在这儿倒碰上了” 话说完人也进了花厅,见到华服公子一帮子后脸色阴了阴,想必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念叨到张道斌而懊恼。遂就停了这个话头,直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儿?” 花厅中的另一群人看着眼前这一幕都傻了。就在刚才柳轻候到来之前,被唤为“姚家哥哥”的华服公子才毫不掩饰炫耀之情的为他们科普过汪大用——别看这位汪公公年纪小,却是中贵人张道斌身边的大红人。 张公公是谁你们纵没见过也总该听父兄们说过吧,那可是如今主掌后宫的惠妃娘娘身边最得用的主儿。 华服公子当时这般科普时的目的是想彰显祖母刘老夫人的地位,看看,即便家祖母住的这么远,惠妃娘娘也要派人不辞辛劳前来动问饮食起居的。 科普过去的时间很短,短到华服公子甚至还能清楚记得旁边这帮洛阳公子哥们脸上的艳羡之情,没想到现世报就来了。 刚刚科普完的对象居然跟肆意嘲讽的无花搞到了一起,还那么亲热?更夸张的是,在他的科普中高大上的不得了的张道斌公公稍稍闲暇后想的竟然是要跟无花谈禅,而且就连傻子都能听出来他们之间的谈禅肯定早已不是第一次。 跟汪大用这么亲热,不时能陪着张道斌谈禅的无花会是个只靠自吹自擂的低端?会是个连中品官都没结交过的水货? 一帮由东都洛阳动身准备前往西京长安的官二代们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将眼神投向了华服公子,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擦擦呀,这就是你此前一直吹嘘的见识? 华服公子极力僵硬着脖子目不斜视,不是不想斜,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看。身为官二代,姚家三代,活的是什么?至少以他当下的年纪来理解,那不就是活的一张脸嘛,但这下子他最要的脸却是摔地上了,粉碎的稀烂哪! 那边的攀谈还在继续,柳轻候听着汪大用的催问,保持着刚才的笑容眼神扫过华服公子一群人,笑着指了指椅子又指了指那华服公子道:“正听这位公子给我介绍唐椅的来历” 此言一出,官二代们就见那汪大用像是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们,“怎么可能?这椅子不就是你造出来的吗?就连宫中最早的那二十张不也是张公公吩咐你献上去的?还用给你介绍?” “我倒是没想到就这么把椅子居然已经传到了硖石” 此言一出,脸红无数,尤其是刚才说话的三人,尤其的尤其是华服公子,刚刚拿来嘲讽的道具竟然就是人家造的!这……这尼玛…… 华服公子只觉爱惜了一辈子的脸此刻彻底碎了一地,再也捡不起来,捡不起来了。 汪大用闻言笑了笑,手指着华服公子等人身侧的一只小几道:“可不是只是椅子,瞅瞅你弄的这断肠酒不也传过来了” 小几上放着的是一只精美异常,明显是出自名窑的酒瓯,柳轻候看看,还真是断肠酒的标准包装。只是不知道这一瓯是从醉梦楼戏场流出来的还是杨家出的新酒,不过再想想杨家的应当没这么快,毕竟他们是要批量生产。 柳轻候正自思量的时候,那群官二代们心中则暗自侥幸,还好还好,多亏刚才开启嘲讽模式的时候没有用这件道具,要不然…… 寒暄了两句后汪大用转身出门,并以目光示意柳轻候。 柳轻候随之出门之前再度向那帮公子哥们笑着点了点头,这一笑很好看,整齐的八颗牙齿哦。 出门下了台阶后汪大用停住脚步,“这帮子人都是父兄在东都做官的纨绔,你跟他们较什么劲,赢了胜之不武的,输了得有多丢人” 柳轻候二话不说翘起了大拇指,好个汪大用,如今历练的真是越发眼明心亮了,“这次怎么派了你来?” “我是到三门来采办金丝大鲤鱼的,此间探问不过是应个景儿。姚文献一世英雄,所生三子中前两子俱都平庸,幼子倒是有些气象,还跟太子走得近。若依着惠妃娘娘的心思真是懒得搭理,要不就凭国公夫人的位份,哪儿轮的着我来探问?” 他这一说柳轻候就明白了。如今虽说是立着太子,但武惠妃却是有意让自己所生的寿王李瑁取而代之,有这么层关系在能感冒姚家才是见鬼了,只不过刘老夫人身份实在太高,也不能不敷衍,所以就用了汪大用。 尼玛,果然人间处处是斗争啊。看着花团锦簇,声势逼人的姚家如今全靠刘老夫人撑着,一旦她不在了,杨家的没落便是不可避免。 这几句闲话说完,汪大用低声道:“你也别在硖石耗着了,收拾收拾赶紧准备回京吧” 一百五十六章 硖石之行大收获 这一句对柳轻候而言来的很突然,“我是出来漫游的,这才刚到硖石,怎么?” “想漫游以后有的是时间”汪大用左右看看后才又续道:“大家对今科取士颇有不满,有意要开制科,这机会不比你的漫游来的重要” “真的?”柳轻候追问了一句。靠,这还真是大消息。 唐朝取士分两种,一个就是定期举行的礼部试,另一个则是不定期的制科,类似于后世的恩科,属于加试。譬如初唐四杰之杨炯就考过这个并顺利高中。 “我出京时此事还未有定论,但大家确有此念” 柳轻候激动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是白激动了,“就是有制科我也没法儿考啊?”mmp啊,制科的考试范围比礼部试要小,主要是针对已经入职的低阶官员和吏员,性质上更多属于公务员系统内部的考试。当年杨炯之所以能参加,是因为人之前十岁的时候就过了神童科待制弘文馆。 汪大用难得有调侃柳轻候的机会,抓住了就没放过,“果然是关心则乱,却不想想要是你没机会考,我跟你说干吗?上次宇文户部一本举荐了二十三人,大家有意让你们这二十三人都上场看看” “考什么?” “考什么我哪儿知道?” 汪大用沉吟良久,看了看柳轻候又再度看了看左右无人后,才以更为低微的声音道:“今岁科考的事情闹完之后朝中最受瞩目的就是旱灾,大家也为此忧心不已,关中,尤其是长安真是缺粮缺怕了,你倒可以在这上面用用心思。对了,这硖石不就是漕运关节嘛,多了解了解没坏处” 制科和礼部常科还有一点不同就是制科考试更重实用,毕竟考的都是已经入职的公务员。 消息说到这一步,柳轻候心中的感觉就只有一个字: 靠! “总之,快点回京吧”汪大用又再交代了一句,两人对视着点点头后走了。这时站在一旁远处等候的那五旬妇人走上前来,言说国公夫人命见。 见客的正堂内,刘老夫人华服正坐,气度俨然,只是眼角眉梢的疲乏及忧心却是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的。 “看来姚仁这个最疼爱的孙子病情很不乐观,至少是没有迅速治愈的希望,哎!”柳轻候心下如此揣度着,就连恭恭敬敬的见礼也多了几分真诚。这事儿摊在谁身上都难受,更别说还是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了。 见礼完坐下之后,柳轻候见刘老夫人有马上切入正题的意思,遂先赧颜道:“晚生这一路过来着实是渴了,想先讨两碗水喝,还请国公夫人恕罪” 天地良心,这真不是柳轻候小心眼要借机报仇,他着实是渴了。从客栈出来后直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啊,县衙中虽然奉过茶汤,但那加了重料的实在是喝不下去,这么长时间不渴才怪。 刘老夫人愣了一下,脸随即就阴沉下来,不过她却没说什么,只是以极阴沉的眼神看了侍立一旁的五旬妇人一眼。 大户豪门门房里的那点事儿谁还能不知道?五旬妇人微微点点头,吩咐人上茶后自己小碎步走了出去。在她身后又传来柳轻候嘱咐小婢的声音:“不要热茶汤,煮开放凉的白水就行” 大户人家的茶盏固然是精致,但也委实太小。柳轻候一口气连灌了四盏凉白开后舒爽的吐了口气,他喝的够畅快也够粗鲁,但越是如此刘老夫人脸上的羞恼之色就越重。 无关乎柳轻候的身份,关乎的是姚家,姚家的规矩。坐在她姚家正堂的客人居然渴成这个样子,这要是传出去就连已故的文献公都得跟着蒙羞。 羞恼之外,刘老夫人心底更是涌起丝丝悲凉,姚家的衰落真真到了连脸面上都遮掩不住的地步了嘛。 但刘老夫人也自有刘老夫人的骄傲,最终也没对柳轻候说什么,喝完茶,两人切入正题。 柳轻候也无别话,请老夫人摈退左右后,径直将信掏了出来,“这是花果山贼首给老夫人的信,亦是当日尔等肯放我与姚公子下山的条件” 刘老夫人眼神中的老态瞬间消失,箭一般盯在柳轻候身上许久后方才伸手接过信,仔细检查蜡封。 目睹此状,柳轻候心中暗道侥幸。 拆开信,看信,这封并不算很长的信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要就能看完,但直到一盏茶之后刘老夫人还在看。 终于,刘老夫人将信收了起来,“你在贼匪处可听说了什么?” 柳轻候放在扶手上的手紧了紧,这一问该怎么答?是回答不知道?还是?思考的时间很短,最终他出口的是,“听说花果山涂氏与姚家有旧?” 刘老夫人看向柳轻候的眼神中少了几分戒备,“是有些渊源。涂家与姚家同出于吴兴,其中一支又同迁往陕州,若追溯起来论相识之短长怕不有十几世了。只不过在隋末天下大乱时,两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姚家入世而为,自诩为涂山氏后裔的涂家则避往山林,遁世归隐。 即便如此,家中每有大事,他们也还都是来过人的,譬如老身与拙夫成亲之日,再譬如拙夫过身之时。所以论及渊源有旧,并不虚妄” 柳轻候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他也不能说,稍稍说的不对,没准儿就泄露出他已看过信的秘密,这简直是作死啊。 刘老夫人一口气说到这里后停了很久,人也有些出神,柳轻候没打扰她。 约莫半盏茶后,刘老夫人再开口时脸上已恢复了冷肃,“涂氏在信中说要重归于王化,望我姚家念及旧日渊源不要阻拦。他们既然要你送信,必然就还要答复,老身现在就给答复” 柳轻候闻言站起身肃手而听。 “老身既然是姚家妇人,这份旧情就不能不念,所以姚家不会再催逼官府征剿他涂氏;但与此同时老身也是仁儿的祖母,不能不念及这份祖孙之情,所以涂氏休想在做出如此目无法纪之事后安享招安,除非仁儿痊愈,或是老身死了,否则便是闹到天子驾前他也休想。你可记住了?” 刘老夫人的话斩钉截铁,柳轻候躬了躬身示意牢记,“下晚必定将国公夫人的话原原本本加以回复,只不知老夫人能否赐一信笺,或是取信涂氏的信物?” 随着刘老夫人一声吩咐,一个丫鬟进来,并很快衔命而去,待其再次出来时手中捧着一支式样古朴的金步摇发簪。 “这是老身与拙夫成亲时他们送来的贺礼,而今原物璧还,姚氏与涂氏亦恩断义绝。” 事情办完,柳轻候起身告辞,却被刘老夫人给叫住了。随即他又命那丫环捧出了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装着一纸房契。 “当日你毕竟是在我姚家别业中被掳掠而去的,在此之前还留下了一个不错的楼名和楹联,加之拙孙又是由你护送而回。赏格也罢,致歉也罢,这套长安开化坊的宅子你就收下吧” 这……柳轻候当然是不能要,坚辞力拒,谁知却把刘老夫人给搞毛了,“柳生,莫非你真以为姚家是恩怨不分之人?收下,自此你我两不相欠。此外,涂氏之事已了,你也就没必要留在硖石了。来呀,送客!” 柳轻候拿着被逼收下的房契走出正堂,想着刘老夫人已经带有厌恶的眼神及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心中滋味难言,只觉世事离奇真是远超预料。 还没走出姚府,就在门房不远处看到一条绳子绑了两个管事,其中之一是门房那个,另一个则是之前被踹了一脚的那个。 绳子杀的有点紧,两个管事此刻真是狼狈不已,尽管如此两人还在相互攻讦,旁边有不少姚府下人围观,却几乎没看到一个脸上有同情之色的,尤其以那之前花厅中的华服公子蹦的最欢,手指着煽风点火的那个管事喊打喊杀。 果然果然,凡在外狐假虎威之辈对内也必定是谄上欺下,人嫌鬼憎,性格使然,古今如一。 柳轻候没心思看这群魔乱舞的乱象,出了姚府径直回到万客来客栈。拿出那枚金步摇看了又看,嘴角翘起的同时直欲放声大笑。 那套宅子当然是意外之喜,但与之相比,这支金步摇代表的刘老夫人的答复才是今天最大的收获。 知道三门山中有个巨大的机会,但就因为这机会太大反而无力把握。在这种情况下,对柳轻候而言最好的局面莫过于维持原状。 当下想要维持原状的最大敌人就是涂五,但如今有了这支金步摇,有了这支金步摇代表的刘老夫人架在中间,涂五就是再牛也别想绕过去。 以刘老夫人的性格和身份,成事或许不足,但若要坏一件事,就是当今坐天下的李三也得顾忌她几分,更别说正一心瞄着相位的宇文融了。 哈,一场劫持使得花果山自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想要招安,还真如刘老夫人所说,除非姚仁痊愈或者她死了。五先生啊五先生,你就且等着吧,只希望你的身子骨熬得住。 一百五十七章 回京,回京! 想完此事,心情大好的柳轻候晃晃悠悠到了乌七房中。 饱睡了一觉的乌七虽然依旧憔悴的厉害,精神却已健旺不少,见柳轻候进来就要起身,却被按住了,“躺着别动,这两天赶紧养好身体,长安柳家的宅子里不能没有大管事啊” 此言一出,乌七身子猛然一挣,“公子,你让我做大管事?” 柳轻候闻言大笑,“你不做谁做?” 旁边一直无精打采坐着的朱大可猛蹿起来,“师父,咱们要回长安?” 柳轻候冷哼一声,“让你照顾乌七,你却打盹打的连我进来都不知道,你怎么那么能睡?乌七没恢复之前谁都别想回!” “师父放心,我好好照顾,一定好好照顾”朱大可近乎是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嚎叫了,“长安,我老朱又回来了!” 第二天,花果山来人了,是胜春娘子亲自来的,两人见面谁也没个好脸色,更没有多余的话。柳轻候直接把金步摇撂过去,并将刘老夫人的原话一字不漏的传了过去,随后还通报了自己马上要返京的消息。 胜春娘子走时脸上的神情非常精彩。柳轻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若是有了孩子,父子父女之间有什么事儿,尤其是大事时一定要及时沟通,藏着掖着会害死人的。 他没问在现今的情势下那封给宇文融的信还要不要传,这个话不用说,涂五必定会做出于他而言最合适的决断。 至此,硖石的事情就算办完了。就在柳轻候开始收拾行囊时,第三天收到了王缙的来信,信中什么都没说,只是要求漫游改期,人尽快回京。 回京,回京! 收到信后,柳轻候留下朱大可等人继续收拾,自己则是带着礼物去了一趟退职的余老都头家辞行,并盛邀他前往长安做客。 这里辞行完毕后又去了一趟县衙,与王昌龄依依不舍的告别过后,柳轻候再无耽搁,吆马乘车的直出硖石,一路赶往长安。 于是,这第一次的漫游之旅就这么虎头蛇尾的无疾而终了。 再次见到长安城高大的城墙时,柳轻候一颗小心脏跳的扑通扑通的。都说封建王朝史上就以唐朝的官员恋阙心理最深,阙是宫阙,代指长安,也就是都愿意留在长安,不愿意到地方。理解了,经过这次并不长的硖石之行他是真的理解了这种心理。 因为此刻他心里想的就是哥特么再也不想走了。 顺着丝绸之路远道而来的蕃国人在初见长安的目瞪口呆之后,给它取了一个流传于丝路的响当当的名字——黄金之城,又或火城。后世柳轻候在史书上看到这名字时,只是感慨下取的霸气。 但等真正穿越过来,经过住过一两年又出去再回来的历程后,对黄金之城的理解就不只是名字霸气那么肤浅了,而是实实在在对环境、生活细节舒适度等各方面最切实的体验。 长安是个怪物,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所有城市,住起来最舒服的怪物。它那雍容兼爱的城市文化、繁盛的商贾贸易、多元的人口结构、主街上青石硬化的道路系统、屋后统一建设管理的排水系统,乃至满城遍植的整齐行道树…… 这一切的一切共同造就了这个时代最舒适的居住体验,这种体验又会如同空气萦绕在周围直至习惯,一直住在这儿就感觉不到,但一旦离开才会发现它有多么重要,重要到在外面总是感觉别扭,总是心心念念的想回来。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闲的没个鸟事蹲在路边看美女,长安的美女质量之高、种类之丰富、着装之大胆、被看后姿态之大方也远不是别的城市可比。这样的城市怎能让人不留恋,虽然狗日的物价确实腾贵,居之确实大不易。 难怪有那小邦国主到了长安后就不愿回去,王子来找后父子执意推让,一个说爹你回去当国主吧,一个说儿啊你回去当国主吧,最终父子俩都特么没回去,国主之位传给王叔了。 宁为长安子民,不为小国国主。以前在书上看到这事儿时,柳轻候只觉这父子俩脑袋都被驴踢了。现在等他真正站在唐朝长安的明德门前时,心中却是为那对国主父子的选择大大点了个赞。 丝绸之路上好多地方都是一城即一国,一国老弱妇孺加起来不过两三万人,所谓的国主充其量就是后世一乡长。 是在万里之外做一个荒凉之地的乡长,还是拿着这个乡累世聚集起来的财富在长安花天酒地?这是选择题嘛,这连判断题都算不上吧! 一以贯之,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的胡思乱想缓解了柳轻候再回长安的激动,带着正常的乌七和不正常的柳寒光、朱大可顺利抵达宣阳坊。 要不是路上在孙家村多耽搁了一天一夜,原本可以回来的更早。没办法,谁让孙家村是投宿的必经之地,谁让孙家村人太热情了呢,终究是扛不住那一双双眼睛中的热情。 也就是在孙家村,柳轻候再度见到了一路追过来的胜春娘子。正如提前预料的那样,这个胸确实很大的女子拿走了给宇文融的那封信,涂五个小心眼的怕打草惊蛇、漏了消息呗。 始于孙家村,止于孙家村,至此这次硖石之行所有的首尾都料理干净了,但柳轻候相信关于花果山绝不是终止,而仅仅只是中场休息,到了下半场的时候咱们接着来,圣僧甚至不介意踢加时赛,再不行的话残酷的点球大战咱也上。 再度回到宣阳坊,柳轻候进门就直奔那棵亭亭如盖的桂花树,拍着他常靠的树干位置恶心吧啦的抒了个情,“树兄树兄,我想死你了” 他这边正抒着情呢,旁边朱大可的一句嘟囔却把他的抒情杀的死死的,“名动京华的无花僧就住这儿,这么小!咱们四个怎么住啊,挤死了” 我靠,连院子加一起三百多平,人平七八十平米住不下你个朱大可,你那屁股是大点儿,但再大也是人的屁股,能占多大地儿?夯货你等着吧,为师明天就作法把你穿到一千三百年后的北京,让你叫,叫! 朱大可一点预知危险的能力都没有,叫完房子小之后又开始叫唤这里居然连一个奴婢都没有,语气之惊讶之夸张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讥嘲。讥嘲名动长安的无花僧土鳖的同时,自以为隐隐,其实却是赤裸裸炫耀他曾经阔过的事实。 抒情是再也抒不下去了,重回长安的欣喜也被这夯货搅了个干干净净,若非是实在指挥不动柳寒光,柳轻候真想当场来一个飞剑鲙朱大可,不把这厮斩成片斩成丝蘸着辣酱吃下去,都不足以平复心中怒火。 “有事弟子服其劳,有了你,我还要奴婢干嘛?乌七,既然有了朱大可,他又那么能吃,以后家里再有重活儿就让他干,马呀驴呀这些个大牲口就都歇了吧” 自打当日一任命后下一秒就自动上岗的乌七利利索索答应了。 看着朱大可愕然色变的肥脸,柳轻候心里快意不少。哼,敢在领导面前装x,还敢跟领导比出身,你怕是不知道领导是个什么物种吧,作死! 正心头暗爽的时候,大开的院门处一响惊喜的尖叫猝然而起,柳轻候哆嗦一下回头看去,就见到两支丫髻在阳光下一跳一跳跟个冲天炮似的冲过来了,然后一直冲到他怀里,因是力量太大直把他整个人都撞在了树干上,龇牙咧嘴的,好疼啊! 一百五十八章 豪宅,我的! 冲都冲了,叫都叫了,抱都抱了,而且还是抱了好大一会儿后九娘子才突然发现,哎,这儿还有别人,该害羞了! 只是冲过来由你,想跑那就得看哥愿不愿意了。柳轻候一手叉腰,一手紧紧挽住一拱一拱往外窜的九娘子小腰,人生赢家气势彰显无遗。 朱大可的吨位注定了他永远是人群中的焦点,柳轻候见九娘子在看着他,当即介绍道:“朱大可,我二徒弟,兼职清客” 九娘子还没说什么。朱大可已圆溜溜滚了过来,先是唱了个肥喏,满脸谄笑道:“这莫非就是艳冠长安,与无花僧在贡院门口一吻定情成就无双佳话,歌舞绝伦的花寻芳花小娘子?” 瞅瞅这小嘴儿甜的,瞅瞅这华丽丽的排比修辞,瞅瞅这用词讲究的,柳轻候强忍住腰间被九娘子掐出的剧痛,心中疯狂狞笑,朱大可,你死定了! “花小娘子是谁我没听过,我姓萧,姐妹中行九,人称九娘子”甚至还在冷冷说话时,九娘子的眼睛就已经不看朱大可,转向了柳寒光。 朱大可看看依偎在柳轻候怀中的九娘子,再看看柳轻候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笑容,肥脸“唰”的一下变白了,雪白,惨白! 知道自己作死作到什么程度了吧?该!不亏!老美! “这是柳寒光,我大徒弟,兼职护卫” 柳轻候嘴上刚快活完,就感受到了柳寒光比剑更冷的目光。好哇,你敢用眼睛冲我放杀气,还放的这么猛,这一路上吃我的喝我的,还尽吃好喝好的,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身上气的哆嗦,嘴上却哈哈的补了一句,“玩笑玩笑,他是随我学佛法的大徒弟” 柳寒光的气质和颜值都实在太出众,九娘子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见了礼,“见过柳先生” 以柳寒光能动手绝不说话,能不说话绝不开口的尿性,面对九娘子的见礼果不其然是只点了点头,那高冷的简直是太起范儿了。 “这是乌七,噢,对,当初送我走的时候你就见过的。三徒弟,兼职大管事。九娘子你得记好了,他可是大……管事” 柳轻候刚说完,乌七冷不防的以极其矜持的语调补了一句,“在长安,叫大管家更妥帖些” 靠,能不能有一个正常的,哪怕一个也行。人家穿越都是招猛将…… 好在九娘子与乌七的见礼总算正常。 见礼罢,九娘子不搭理凑上来差点摇尾巴的朱大可,笑颜如花的问道:“恭喜你啊无花,都有大管家了,只是乌七这大管家管哪儿,管谁去啊?” 小样儿,哥就等着你捧这个哏呢。柳轻候叉腰的手猛然往前一挥,意气风发,“走,看房去!” 一听到这个,九娘子顿时两眼星光直冒,强行挣出去要找房牙子。 “找啥房牙子,哥都已经弄好了” 我靠,在九娘子近乎崇拜的眼神中,柳轻候瞬间气吞山河,人生无限巅峰。 今天是回来的第一天,也不拜客也不干嘛了,咱就看房。让你个曾经阔过的朱大可还嘚瑟。 来回路上两番折腾,柳轻候对于自己的骑术已经不再多做指望了。白马饰金羁,联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注定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了。 走当然能骑着走,甚至还能骑着小跑,但能不骑那还是不要骑算了,硌屁股不说,万一整出个罗圈儿腿呢。就是可惜有点白瞎了那么漂亮的大白马。 轩车架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开化坊。 开化坊左邻朱雀大街,北与皇城只隔着一个兴道坊,右边与宣阳坊也只隔着一个崇义坊,而长安东市就在宣阳坊旁边。啧啧,这地段搁在长安真是牛爆了,难怪九娘子一听到坊名就开始欢呼雀跃。 从大敞着的坊门进去,随便一打听就找到了姚家的宅子,严格说来,这是姚崇拜相之前在长安置下的产业之一。吴兴姚家传至姚崇这一代时已是历二十一世而不衰,正儿八经的四姓豪门,不差钱儿。 乍一看到房子的大门脸儿柳轻候就很满意,为嘛,不张扬呗。开化坊绝对是长安的高尚社区,地上都比别的坊扫的干净些,行道树都更整齐更粗些,在这样的坊区里而且还是姚家的房子能不张扬就太难得了。 简简单单,清清爽爽,但大门与围墙的墙砖用料又实实在在,正是完美的诠释了简约而不简单的美学理念。 “好房子啊!”柳轻候正要感慨的话被朱大可给抢先了,不过看在说的不错的份儿上,为师就原谅你抢领导风头的举动了。个夯货果然是曾经阔过的,虽然够不要脸,眼力倒还是有。 几人围在外面好一番打量后,这才往门房走去。结果人还没到,门房小门儿先开了,一个类似于王缙家老王叔的门子走出来,一拱手道:“敢问来的可是无花僧?” 柳轻候上前一步还了个礼,“正是!” “老夫人已经命人传过信,老奴从昨天起就已等候多时了”老门子将几人迎进门房,献过茶汤后告退而去。等他再回来时,一并请来了左邻右舍及坊正,而后三下五去二干净利索的把过户手续给办了。 柳轻候目睹着这一切,心下暗自感慨,世家就是世家啊,哪怕仅是一个门子也能看出底蕴来。 坊正并作为见证人的左邻右舍原本对柳轻候等人光头僧衣的造型惊诧不已,甚至还有些担忧与不满,但一听说他是夜梦遇仙的无花僧之后,那份子隐隐的敌意与担忧就消失了,甚至还有人就势邀请他给自家子侄辈指点指点诗艺,听的柳轻候是汗颜不已。 约书搞定,老门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谢礼钱一一给了,这是时俗中的规矩,也没谁不好意思说不要。下面只需要柳轻候这新主人再备几桌酒宴招待下左邻右舍及坊正,就算正式落户开化坊了。 事情办完,众人纷纷告辞,后面他们自然还有一份礼物送来,然后柳轻候再答礼。 柳轻候出门送客时就已吩咐乌七厚厚打赏老门子,孰料老人家却执意不要,只是伤感的留了一句,“老相公曾在此住过的,好好善待这宅子”言罢,他一刻也没有多留,扛着早就收拾好的铺盖卷儿蹒跚而去。 老门子这一走就再没有一个外人了,朱大可的大呼小叫冲淡了柳轻候莫名而起的惆怅,五个没出息的把大门一关就开始看房子了。 这时代的高端住宅都是论进的,柳轻候别的都没急着看,大门一关之后拉着九娘子的手就开始数“进”,一进、二进、三进、四进,一直数到第七进上总算是看见了后花园。 后花园没急着看,转身又一进进的查看两厢,好家伙,别人家的厢房大多都是两排分隔成不同用途的房子,这套宅子的两厢则直接是两个独门小院,里边又分着正房两厢。 房子套房子、院子套院子,却又中轴分明,对称端稳,朱大可那夯货没说错,这真真是一处好到远超预期的好房子。 越看九娘子越兴奋,叽叽喳喳的跟个麻雀一样;越看朱大可“曾经阔过”的气焰越低,直至彻底熄火;越看大管家乌七胸膛挺的越高;越看柳轻候脸越白,苍白,惨白! 九娘子发现了他的异常,关切的问道:“无花,怎么了?” “这么大,怎么这么大!”柳轻候的声音失魂落魄,“这么大得要多少人才能填起来?虽说不用交物业费,但保安,保洁……这每个月……” 言至此处,柳轻候突然想起了宣阳坊,两手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九丫头,你说咱们把这都给隔开租出去,单门独院儿的,每个月能收不少租金吧?” “咣”的一声闷响,朱大可坐地上了。乌七满脸悲愤,“公子,你想成为整个开化坊的笑柄吗?” 一百五十九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 笑毛啊,哥在帝京都混成包租公了,这样的人生赢家还有人笑?再说了,长安这么大,流动人口这么多,租房的还能少喽?“胡说,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之前住的宣阳坊就是租来的” “所以方家成了宣阳坊的笑柄,左邻右舍没有一家跟他们来往的”九娘子脸涨的通红,不是看样子,而是就是被气的,“长安租房的很多,但凡是距离皇城两坊之内的却几乎没有,但凡这么干的就是公认辱没先人的败家子,一辈子别想抬起头,你还租不租?” 看看九娘子,再看看乌七和朱大可,其实很想租的柳轻候实在说不出那个租字了,都是一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货。尼玛,后世一说房子就论平方论习惯了,这乍一论亩咋就压力这么大呢? 这虽说是没按揭的房子,但这么大,每月的维护算下来跟背个贷款有啥区别?物业活就是个无底洞,不行,哥不能懈怠,哥还得挣钱,为个不能吃不能喝的脸挣一辈子。 mmp啊,穿了一千三百年,还是躲不过房奴的命! “行,不租就不租,不过佣人什么的可得少找点儿啊,管吃管住还得发月俸,这可都是钱哪!” 他这儿话音刚落,高冷的要死的柳寒光蓦然插了一句,“此事我来办”说完一手按剑,目光直视乌七和朱大可,大有谁跟他抢这差事就要一怒拔剑的架势。 柳轻候面对杀气逼人的柳寒光只问了一句,“贵吗?”换回的是一个白眼儿。 mmpmmp,个顶个的大爷,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柳轻候鼻子一哼,转身一扭就去了后花园。 带花园的房子,带游泳池的房子,这可是后世他对于房子的究极梦想,也是经过他们糟蹋后唯一的期待了。 后花园没让他失望,首先是那占地近七八亩的面积很给力,然后是三亩小湖的惊喜,看了又看才算看明白,开化坊与北边的兴道坊之间正好是漕渠水道,姚家因势利导引出了这么个占地三四亩的小湖。 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柳轻候心中所有的郁闷都消失了,那个美啊,靠,游泳池算毛啊,哥直接给你带一湖! 这个湖让柳轻候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喜欢之下看旁边的园林就不爽的很了,原因无它,太粗糙,太没有艺术美感。 心底吐槽之余柳轻候也知道这怪不得姚家,说到园林建造艺术唐朝也就是个萌芽阶段,特色就一个字:大。但要论到精美真是说不上,甚至再往后几百年的宋元时期都不算很行,玩儿这个得看明清的江南。 既然这时代不行那就自己来,究极梦想啊,可不能糟蹋了这个两头连着活水的好湖。 于是柳轻候就魔怔了。一边在园子里转着,一边疯狂回想后世逛苏州园林时候的那些惊艳记忆,一边口中叨叨着这儿起一座山,那儿堆一片石,这儿那儿之间盖两间竹屋茅舍啥的,听的身侧跟着的乌七和九娘子面面相觑,继而脸色发白,苍白,惨白! “无花,按你说的,这要花好多钱!” “花!”柳轻候的声音恶狠狠的,“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这可是我的花园,我的,就得让它美,不,是惊艳,要惊艳。以后我就住这园子了!” 九娘子眉头皱了皱,但看着兴致盎然几近于狂喜的柳轻候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展颜笑道:“只要你高兴咱就建,建一个惊艳长安的西园” 柳轻候已然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刚才真是脑袋被门挤了,省个屁钱哪!穿越客哎,没准儿明天一早,或者是后天一个闪电就又给劈穿回去了,魂穿来的必定是魂穿回去,既然啥都带不走,省了干啥。 穿越的人生就该像李白那个败家子一样人生得意须尽欢,造,只要能高兴,可劲儿造,往死里造! 念头一通之后柳轻候的装修计划气魄大的让乌七都肝儿颤,他怕他这个梦寐以求才来的大管家还没正式上任主家就先破产了。 只是任他怎么劝,柳轻候都是一个蔑视的眼神外加三个字:“小家子气”把大管家噎个半死。 既然大家这么happy,晚上少不得要大吃一顿以庆贺柳轻候正式成为长安有产阶级。大吃之前柳轻候不惜又跑了一趟把从硖石得来的辣味酱抱过来,而后献宝似的让九娘子尝。 九娘子太相信柳轻候,这一口尝的就很实在,结果尝出了个眼泪汪汪,而后跟朱大可和乌七一样死都不再碰那玩意儿。 空有无上美味,却无人欣赏,柳轻候的美食人生真是寂寞如雪。但出人意料的是柳寒光那个高冷货尝了一下辣酱后居然没有溃败千里,过了一会儿又主动尝了第二下。然后就是第三下第四下。 他尝第一下时柳轻候是幸灾乐祸,第二下是意外之喜,第三下知音之感,第四下赞赏有加,但等到后来他不管吃什么都要来一下,而且那一下还来的特别大时,柳轻候受不住了。 哎哎哎,我的目的就是炫一下,擦擦啊,你上瘾了怎么整?余老都头就给了这么一点儿,禁不住你这么狂放啊。 眼瞅着剜出来的一碟子很快被柳寒光搞完,这高冷货一边咝哈咝哈的吸着气,一边把目光盯上了小瓷坛,柳轻候忍无可忍,抱起坛子藏到了身后。刚刚那可是满满一碟子啊,“别吃了,吃多伤身!” 柳寒光咝哈着瞅瞅柳轻候,又歪着头看了看柳轻候正往身侧转移不让他看的小瓷坛,笑了一下。因他咝哈的脸上肌肉不自然,也看不出这是啥笑,但柳轻候却极疑他是在冷笑。 不让柳寒光吃自己当然也就没法吃,这下子柳轻候就吃的很不happy了,一不happy难免就要吐槽一下早就想吐槽的唐朝饮食。 唐人好吃鱼、吃羊、南鱼北羊不是问题,好食鲜也不是问题,槽点在于偌大个盛唐竟然没有“炒”这种烹饪手法,这得多要命! 蒸、煮、炸、鲙、烤,唐人所有的饮食都是这五种方法做出来的,其中蒸煮是王道,但就是没有炒菜,连特么炒锅都没有,都没听说过。 想想后世八大菜系有多少经典都跟炒有关,再想想后世大家的胃其实都已习惯了炒菜。要命,简直要命。 事实证明对美食吐槽得不偿失,越吐脑海里诸多色香味俱全的小炒浮现的就越清晰,狗日的不仅是浮现画面,还带颜色、带香味哦。这一弄嘴里面的感觉就跟深更半夜看《舌尖上的中国一》一样了。 用贼辣贼辣的辣椒爆炒一个小炒肉,再整一个麻婆豆腐,然后配上带着小冰珠的鱼儿酒。猛磕一口小炒肉,嚼它个五七嚼之后小呷一口鱼儿酒,那滋味,那个美…… 毁了毁了,这顿饭对于柳轻候而言就此也就算毁了,后面吃的是索然无味。柳寒光那货也是吃的懒洋洋的,一双贼眼不时瞟他的辣子罐。 柳轻候一边不断转移着辣罐的位置与柳寒光的贼眼作斗争,一边在心中暗暗发狠,明天就找铁匠打炒锅,mmp啊,没有是吧,没有哥自己来,自己炒,自己嗨! 吃完饭结伴回宣阳坊,柳寒光这个平时恨不能高冷到天上的货居然主要要求帮柳轻候抱辣罐,对他如此昭然若揭的司马昭之心,柳轻候报之以冷冷一笑及冷冷一哼,“你见过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柳寒光愣了一下,这货因为太高冷少言,偏偏颜值又高,这一愣就显得很呆萌,尤其是在月色下,“啥意思?” 从他这个表情看,关乎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歇后语现在还没出现。 这下柳轻候心里就更爽了,靠,卖萌!卖萌也没用,鼻子里拖着长长的腔调:“不安好心” 柳寒光又卖了个萌,随即一笑,这一下不咝哈了柳轻候看的很清楚,冷笑,绝x是冷笑。 柳轻候不由自主的将怀中辣罐抱的更紧。 一百六十章 一取一予,大家扯平 回到宣阳坊,朱大可他们自去找地方收拾睡觉,因同居的常建已回乡探亲,倒也不怕住不下。柳轻候则与九娘子在桂花树下说话。 晚上吃饭时柳轻候就注意到九娘子似乎心里藏着什么事儿,如今两人独处时见她依旧兴致不高,立马就确定了,自然就要问。 “最近醉梦楼小戏场生意不太好”九娘子在桂花树下勾下了头,声音里满是自责,“你要整修开化坊宅子的西园,要花好多钱呢,我……” 这消息听的柳轻候一愣。当日他走时醉梦楼戏场的生意很好啊,这一趟硖石之行也没花太多时间,怎么就生意不好了呢? 不过跟这个比起来,他更在意的是不想看到九娘子不开心和自责的样子。李白那个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货在《春日宴从弟桃花园序》中说过两句话,对于穿越而来的柳轻候而言简直就是说在心坎儿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人生不过就是宇宙无垠时间与空间中的短暂过客,这么短暂的时间都拿来高兴还不够,哪儿还禁得住不开心的糟践。 柳轻候把九娘子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行了,生意嘛,有好有坏很正常。跟我说说原因吧” “大慈恩寺单开了一家戏场” 就这一句,柳轻候基本就秒懂了。只不过他今晚实在不想聊这些话题,大慈恩寺的情况终究还得自己亲自去看,随后他使出浑身解数把九娘子逗高兴后又将之送了回去,这才回来睡觉。 连着赶路其实很乏,这一觉睡的香。第二天早晨起来,匆匆洗漱过后也没叫朱大可他们就自己乘了一辆马赶脚直奔王缙家。 今天是休沐日,王缙正好也没出去。柳轻候将从硖石带回的伴手礼放在门房后就直奔了书房。 王缙从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见柳轻候来了,放下手中的书笑了笑,“你回来的倒是真快,出去一趟也真能折腾” 柳轻候以为他知道了自己被劫掠的事情,还纳闷陕州州衙不是说没上报嘛。孰料王缙开口说的却是他在孙家村做出自转筒车的事情。 “前些时关中旱情隐现,你在孙家村搞的这个自转筒车可是出了大风头,地方王县令又是个聪明人,一并跟着你沾了大光。据说就连政事堂源相公都曾当众点过你们的名字,还不止一次” “还有这事儿?”柳轻候愕然,这可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政事堂已经行文关中各州县推行自转筒车,为派遣人手到地方指导将作监几乎是为之一空。俟其铺开见到收效之后朝廷自会论功,你要抓住机会” 抓住机会?这里面有什么机会?柳轻候一时没听明白。 “你若还是个白身人,就算论功与你又有何益?至多不过是奖些金钱帛绢罢了,你缺这?唯有成为官身,这份论功才能落实到品阶的升迁上,知道了?” 柳轻候点点头,王缙的意思很明确,得是官,他这次无心插柳的大功封赏才能真正落实,要不就算白立功了。 看着柳轻候的表情,王缙叹了一声,“你还是没明白。自转筒车要想在关中铺开并检验其效用,怎么着也得一载光阴,所以你必须在这一载之内由白身而入仕宦,否则可就要错过封赏了” 这回柳轻候是真懂了,嘿嘿一笑道:“我此来就是请夏卿先生帮我找找漕运记录的,什么记录都要,另外关于长安及关中缺粮的记录也要,越详尽越好” 王缙本是靠在椅子上的身体坐正了,一双眼睛也紧紧盯在柳轻候脸上,“你知道了?” 柳轻候点点头。 “怎么知道的?” 说还是不说?心中虽有转念,嘴上却无迟疑,“回京前在硖石正好碰上惠妃娘娘身边的内宦汪大用” 话到这儿后面也就不用说了,王缙蹙起眉头,显然是在想汪大用是谁。 既然刚才决定说,此刻就再没有要卖关子的道理,否则就真成傻缺了,“汪大用年纪不大,却是张道斌公公身前得用的红人,二人间私下里是以父子相称的” 王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显然是想起了汪大用是谁,毕竟当初那次大慈恩寺之会他也是陪客。 怔了一下后,“张道斌行事最称谨慎,汪大用能得他信重也必不是个信口开河的,算算时间,他在硖石给你说这事时只怕消息都还没出宫。看来他对你倒是真不错” 这番话说完之后,王缙忽又大笑起来,“杨行首那边费尽心机钱财,如今与张道斌的关系依旧是不冷不热,你这儿倒好,哈,这事儿做的倒像是专为你搭桥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汪大用有心随我习禅” 听到这话,王缙更是笑,“他一个那么小的太监习个什么禅?无非是想投张道斌所好,这也是个聪明人哪,要小心结交” 柳轻候点了点头,只觉王缙自从由秘书监转任中书省之后眼光愈发锐利,但说话却也少了以前的文人气,简而言之就是他距离文人越远,但离官员却越近。人哪,终究是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 王缙自然是不知道他心中的感慨,顺着自己的思路道:“去信召你回京就是为汪大用所说之事,既然你已经知道那某也就不再多言,务必用心准备就是。制举相比于科举更重实用,你好生揣摩揣摩这两个字” “多谢夏卿先生提点,只是不知这次的主考……” “如今制举还只是风声都没有正式定论,说主考未免太早。但依我之见,其人当是吏干出身”言至此处,王缙伸手点了点柳轻候,“你机会很大,务必要抓住” 柳轻候再度点头,心中着实有些高兴。 王缙所言与他一路上所揣测的不谋而合,长期以来礼部科举都是被文学一派出身的官员所把持,但今年闹出这么大事后,制举他们可就难插手了。 有此事作为铺垫,加之制举又是更重实用的性质,吏干派接手主持简直就是顺理成章。 如果说朝中文学派的领袖是张说,那吏干派的旗帜毫无疑问就是宇文融,有前面那本宇文融的荐才奏章打底,他柳轻候分明就是这次制举的头号种子选手,他要是不中,宇文融脸上先就无光,无识人之明嘛。 对于一个有志于宰辅,甚至是首席相公的吏干官员而言,无识人之明意味着什么怕是哪一个主考都明明白白。宰相的核心职责之一可就是铨衡天下人才,使野无遗贤。 想想自己的第一次考试仕宦之路还真够一波三折的,但这些波折又是紧密相连,往往前事之果便成了后事之因,还真应了世界是普遍联系的哲学观,只不过事前谁能想到联系来联系去居然联系出这么个结局。 哈,这样的考试才叫个爽!宇文融前边把自己架火上烤,生生把自己逼出了京,现在还回来正当其时,一取一予,大家扯平。 一百六十一章 噫吁嚱啊噫吁嚱 从王缙处告辞回家的路上,柳轻候既觉轻松,心中又有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遗憾。 遗憾的是制举的出身终究不如科举来的硬,国朝自太宗皇帝李二科举取士以来,经过礼部试科举出身入仕就成了官场、士林乃至民间百姓心中最正的正途。 跟它一比,什么恩萌,荐举,献诗为官都成了野路子,同样经过考试入仕的制举虽然强点,但也强的有限。 这中间的差距就类似于后世官员们的学历到底是经过考试的全日制文凭,还是党校出身之间的区别,虽然国家都认,但在人心目中的含金量还是有着明显差距的。 “为仕宦者,不由进士出身,终不为美”实已成为大唐朝野之共识。为什么吏干派的官员在民间的风评始终不及文学派,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张说是武则天时期武则天亲自主持的万人大考第一、贺知章是有史料可查的浙江第一个状元、张九龄虽不是状元,但也是正牌子进士出身,且名次高的吓人。 反观宇文融、崔隐甫、李林甫,皆是勋贵之后、恩萌出身。宇文融还强些,好歹还能写几首说得过去的诗,《全唐诗》里面就收的有;李林甫则是著名的错别字大王,后世讥讽中不学无术的典范。 一个是拼爹,一个是自己考出来的,就这两造里比比,民间舆论会支持谁还用问吗? 这就是此刻柳轻候遗憾的根源,他为了考试入仕毕竟是实实在在下了大功夫的,最终弄个党校文凭算怎么回事? 哎,世间事还真是不如意者十常有八九,勉强不来啊!党校就党校吧,好歹也是个出身。 今天休沐,所需资料得等到明天才能拿到。柳轻候从王缙家出来看看时间还早,心思一动索性去了李白的租住地。 李白是富二代,有钱就有自由,自打接下常建的活儿后,人就搬到了常乐坊,与宣阳坊及平康坊就隔着一个东市,方便的很。 他赁下的也是独门小院儿,开门的是李白那个总有些迷糊胆小的小厮,甫一看清来人是柳轻候,当即欢喜的直打拱手,“你来了就好了” “怎么了?”边说边走进去,就见到李白住的屋子房门紧闭,两个美婢站在门外愁眉苦脸。 “我家公子又发疯了” 柳轻候转身看着迷糊小厮,见他神情虽然愁苦却并无太大异常,再一想到他刚才话中的那个“又”字,顿时心下了然。李白的抒情方式比较特别,文学史称之为“喷发式抒情”他要是一激动起来,看着可不就像发疯。 “你家公子经常发疯是吧?” 闻问,迷糊小厮憨憨的点了点头。 “那不就结了,有啥好担心的,等他写出一篇大作把那股子劲儿泄了,人自然就好了” 迷糊小厮脸憋通红,一双小短手乱摇,“这次不一样,公子都疯了好几天了” 柳轻候的眉头又蹙起来了。既然是喷发式抒情,其特点就是个快,李白是个有捷才的,不可能出现“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的情况,他憋几个时辰还可信,憋几天? 憋几天的还是诗仙? 再则这种亢奋状态持续这么久可不是好事儿,会伤身的。 “赶紧进去看看哪” 迷糊小厮苦着脸都快哭了,“公子不让进” 柳轻候啥也不说了,快步上前在美婢的见礼中抬手推门,一推不动,再喊没人应。这下心里就慌了,抬起腿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哎呦妈呀,我的脚……好疼啊。 柳轻候正低头看脚,破开的门里一团黑影“嗖”的过来闷在了脸上,随着这个大纸团子过来的还有一声怒吼,“滚,出去” 正跛着一只脚的柳轻候当即就给吼了回去,“李太白,你发什么疯?” 吼完才觉不对,是气味儿不对,破开的屋里那股子沤出来的酒臭简直太难闻了,就特么这么恶心的气味他刚刚还猛吸了一大口,啊呸! 柳轻候没被门打败,却被屋里的酒臭味给打败了,踮着脚跳出来,深呼吸了几口气后冲着里面就是一通吼,直让李白出来。 没过多久,李白晃晃悠悠出来了。披头散发,脸上通红,眼窝子里还有两团明显的眼屎,身上华贵的衣裳跟狗啃过似的,人还隔着四五步,销魂的味道已扑面而来。 若是现在有一道闪电把他劈回一千三百年后,就他这形象立时就得碎掉十几亿颗中国心,太有损诗仙豪放飘逸之形象了,简直就是人设全崩塌。 还好他总算还能认出柳轻候,一边踉跄着一边口中狂呼,“噫吁嚱,悲乎哀哉,无花无花,李白有负所托,某江郎才尽矣,噫吁嚱,噫吁嚱,江郎才尽矣” 尽管知道李白是四川人,也知道噫吁嚱是四川,也即剑南道当下流行的口语词,极类后世的“我靠”,但一连三个“噫吁嚱”还是把柳轻候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给整出来了。 “来来,先带他去洗个澡,洗完澡再说话”柳轻候吩咐了一句,看着李白被两个美婢及迷糊小厮强行架走,总算舒了一口气,好家伙,再噫吁嚱,简直是要死人哪。 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等李白再出来时人总算干净了,也不噫吁嚱了,只是精神委顿的厉害,“无花,愚兄江郎才尽,有负所托了” 这话让柳轻候听的直咧嘴,心想开毛玩笑啊,你老兄才二十六七,什么《将进酒》、《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行路难》等多的要死的名篇还一首都没整出来,才华根本还没显露,尽个毛线。 “你的才华岂是江郎可比?行了,说吧,出啥事了?” 神情委顿的李白恹恹的说出了事情原委。 就在最近,从装修到经营几乎是全面模仿醉梦楼戏场的大慈恩寺戏场开始发力,由于它的目标客户群与醉梦楼戏场完全一致,所以甫一开业当即就给醉梦楼戏场带来极大压力。 大慈恩寺毕竟是大慈恩寺,一出手就邀来了崔颢执笔,宫中教坊司李氏三兄弟艺术指导,而后将太宗皇帝李二争霸天下的传奇搬上了戏场,生生上演了一出《隋唐英雄传》的历史大戏。 此时《霓裳羽衣舞》还未曾问世,论及大唐天下知名的大型乐舞就只有一个《秦王破阵乐》这是每逢节庆必定上演的大型健舞,群众基础好的不得了。 大慈恩寺以此为基础改编的《秦王英雄传》要基础有基础,要噱头有崔颢、李家三兄弟的噱头,偏偏又赶上醉梦楼的《白蛇传》传奇连演完毕,其一出手几乎把醉梦楼戏场给打懵了。 由是李白一时间变的压力山大,残酷的现状逼着他必须尽快拿出一部超越,或者至少是不逊色于《秦王英雄传》的小戏,于是乎李白就悲剧了。 听着李白的介绍柳轻候有些恍神,只觉怎么有这么熟悉的后世娱乐圈大战的既视感,还得是暑期档大战的。 胡思乱想没问题,但事情本身确实是要给予足够重视。从小处说,杨家酿酒还没有动静儿的情况下,醉梦楼戏场是他如今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也是进行开化坊房屋大装修的资金后盾,这个时候可万万出不得问题。 从大处,远处说,既然醉梦楼戏场开辟了小戏搬演世俗化的新行当,那在未来行会设立时行首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就不能拱手让人,不能辛苦一大场最后却是为模仿醉梦楼戏场的大慈恩寺戏场白白做了嫁衣。 小戏搬演虽然看着热闹,但毕竟还是个新行当,客户群的数量其实并不算大,高端客户群更是如此,必须开大戏,至少得把大慈恩寺戏场的气焰给怼住。 但……开什么大戏呢?柳轻候就此刚一问李白,他马上就开始噫吁嚱了,这正好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一百六十二章 长安粮荒的唯一答案 至此,柳轻候算是彻底明白了,李白这毛病就跟当初的常建一样。 他当然不是江郎才尽,而是写诗写惯了之后猛一下转不到传奇上来,这两种不同的文学形式之间差异其实很大,李白从没搞过,又要一上手就是精品,不懵才怪。 他这病好治——只要写出一部小戏,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后面就都不是问题了。 柳轻候不再问李白了,此刻真是一听到“噫吁嚱”就头疼,干脆自己想吧。 起身绕着院子转圈,转到第四圈中间的时候蓦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转身回到李白面前,“太白兄我问你,大慈恩寺什么最著名?” 正自陷入噫吁嚱中的李白情绪很不好,翻了个白眼跟看白痴似的瞅了柳轻候一眼,“当然是雁塔啊” 柳轻候对他的态度浑不在意,继续循循善诱,“雁塔为什么出名?” “因为玄奘法师从天竺回来后就是在此藏经、译经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唐僧玄奘是个活着的传奇,其人私出国境,西极流沙,前后历时一十六年取经而还。回到长安后就是住在雁塔内藏经、译经,并于此间开创出佛教八宗之一的法相唯识宗。 当其圆寂之日,因为给他送葬导致整个长安为之一空,送葬队伍的前方都已经抵达葬地,最后面的尾巴还没出长安城门,规模多达百万之巨,而当时的长安城也不过就一百多万人。 也就是因为雁塔、玄奘,大慈恩寺才能从长安诸多名刹中脱颖而出成为此时知名度最高的佛家第一丛林。 “别急别急,太白兄你想想啊,玄奘法师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传奇嘛,他西出天竺一十六年,这一路要穿越多少国度?又会发生多少故事?” 精神萎靡的李白双眼蓦然一亮,人一下子窜起来,“对啊,这不就是传奇嘛!《大唐西域记》,我要《大唐西域记》” 《大唐西域记》乃是玄奘回到长安之后奉皇帝之命记叙西游过程的一部游记,其中就有女儿国的记载。 李白蹦着要去找,却被柳轻候一把给拽住了,“搜集资料的事儿先别急,咱们得先把故事线给捋一捋……” 这一捋又是将近一个时辰,最后柳轻候活生生是被李白给撵走的,这货明显是被磅礴而出的灵感给憋难受了,不喷不行,柳轻候的叨叨叨让他烦躁无比。 回到宣阳坊除了车夫老朱外那三个夯货一个都不在,问过老朱才知道朱大可和乌七是去了开化坊新宅子,至于柳寒光,他自己没说,老朱更是不敢问。 不在更好,清静!柳轻候回到自己房中,片刻之后便发出一响不类人声的惨叫,“柳寒光,你个贼,居然敢偷我辣酱!” 昨晚就已看出了柳寒光的觊觎之意,所以刻意把辣酱藏在了卧室一个自认为很隐秘的地方,没想到还是被柳寒光给找到了,而且一偷就是至少四分之一,这个贼心太狠。 不行不行,这要赶紧找吴茱萸了,要不然这么点子辣酱别说吃,还不够柳寒光偷得。 下午,朱大可回来后就被柳轻候打发出去找吴茱萸了,这就是他这个清客接受的第一个正式任务。 至于乌七,已经开始全盘检查开化坊新宅的房屋情况,钥匙和锁对不对得上,开不开得了,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缮等等,这是个不轻松的工作,且是得忙上一段时间。 柳轻候抱着辣酱罐子等着柳寒光,却没料到柳寒光当晚根本就没回来,这让他的一腔激愤没了用武之地,那感觉很难受。 第二天中午,柳轻候拜访了杨崇义家,自己回来了得告诉人一声。打着漫游的由头收了人一匹上好卖相的白马和一个训练有素的乌七,结果个把月就回来了,这让柳轻候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从杨家回来后又写了一封信,是给远在冀州的裴耀卿的。此前准备去漫游时曾给他去过一信,信中甚至还有要去拜访他的意思,现在漫游结束不能不说一声。 除此之外,柳轻候还在信中将制科的事情说了,他相信以裴耀卿的政治眼光自然能看清楚这背后文学派与吏干派之争的事实。其实这些事裴耀卿自然有他的渠道能知道,但他说与不说却是两回事。 两件事情办完时间已到中午,王缙派他的长随送来了一堆资料,并言明看过之后是要还的。 王缙身为言官本有调阅资料的特权,加之又是位于三省中枢之地,是以资料收集的很全,此后的几天时间他全部的精力都跟这些资料较劲了。 正是得益于对这些资料的深度阅读和梳理,他顺利找到了长安乃至关中缺粮的根本原因。 这里面首先就是天灾,此前天子九度前往洛阳逐粮,每次逐粮之前都对应着一场灾荒。天灾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则是粮食消费量的大幅度增加。 而后,柳轻候一一梳理了刺激粮食消费增长的主要因素。一则是官僚队伍及机构的扩大。唐初的百余年间中央政府机构简单,官员数量也少,长安的粮食需求量有限,正所谓“往者贞观之际,禄廪数少,每年转运不过一二十万石,所用便足”而这一情况在武则天当政时开始恶化,直至开元年间,内外文武官员达到了18805人,增加三倍有余。 除了官员的增加之外,在京诸司官府内上番服役的人员,譬如掌闲、幕士、乐人、杂户、官户、音声人、防阁、庶仆、杖身等等数量也大幅增加,柳轻候不惧繁琐一一统计,得出的数字简直大的吓人,而这些人可都是要吃粮食的,且他们的口粮还都是由官府供给。 这里面就很能做点文章了。就在这一个小点上柳轻候就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最终大致算出了一个属于他的能减少的诸司色役数,十二万五百人,整整十二万五百人哪,这一年要吃多少粮食? 却不知饱受缺粮之苦的长安各官衙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管他们想没想过,这都将是柳轻候策论中很重要的一个发力点。 官僚队伍及上番服役人数增加之外,柳轻候找到的第二个原因是王室贵族的消费量增加也大的吓人。这其中的始作俑者就是李三郎,他是靠宫变上位的,又经过太平试图发动宫变之事,所以对皇室忌惮极深。 为了安定皇位,李三儿不允许诸王干预政治,在生活上给他们优厚的待遇使他们能够尽情的玩乐挥霍。李三儿自己又超能生,可谓是多子多孙,他对这些个子孙采取的是不让出阁的办法,建立十王宅、百孙院集中养猪。 只不过这养猪的代价极高,王宅每院配置四百多宫人,百孙院每院宫人也不少于三四十人,为了维持这个庞大的皇室消耗,内宫宫人的数量暴增至四万四千余,甚至不得不在禁中专为设立一个仓库——维城库来满足需要。 柳轻候看着维城库的资料最大的感慨就是卫计委最应该也穿过来,给李三和皇室搞严格的计划生育,要不然这么拼命生下去,猪太多了百姓真特么受不了,供养不起啊。 接着梳理出的第三个主要因素是军粮需求量的加大。开元之前军制实行的还是府兵制,府兵上番时自备资粮。后来因府兵制的基础崩溃,张说建议行募兵制,由此,南北衙12万禁军及其马匹的用粮也全由官府供应,数量之巨对于柳轻候而言可谓是骇人听闻。 最后一条则是长安及关中人口的增长。包括长安城内及郊区县的京兆府在册人口数,贞观十三年时是户207650,口923320。但到了当下,户数已经是362921,人口1960188,户口增加了十五万五千多,人口数增加了一百零三万三千多。再放大到囊括关中的京畿道,户口增加的数字是大约22万,人口增加了260万。 260万人,就这还没算那些不在官府户籍内的黑户黑口。 柳轻候头昏脑涨的梳理资料的过程其实就是在做数学题,最终的结论是长安及关中的粮食消费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关中地区可以供给的数量,这要是粮食不短缺和紧张就活见鬼了。 此时再算关中地区能向长安提供的粮食数量,没有灾荒的话是二百三十几万石,其缺口之大多达一百多万石。 眼睛都瞅瞎了得出的最终结论是除非永久迁都洛阳,否则要想解决长安和关中的粮荒,唯有扩大漕运运量一条道。 经过反复计算论证的结论让柳轻候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的辛苦没白花,对于此次制举之策论考试他已是胸有成竹。 一百六十三章 不愿意就说嘛,怎么还哭了? 这天下午终于结束闭关状态从书房里走出来时,柳轻候甚至都不敢看阳光,憋在屋里太久太刺眼了。 “你怎么了?” 听见是九娘子的声音,闭着眼睛的柳轻候摆了摆手,“没事儿,适应适应就好了。漏春寺那里派人通知了?” 回长安的当夜两人在桂花树下说话时就让九娘子派个杂役到漏春寺告知无色,并邀他来城中小住,现在不过是问问结果。 “通知了。无色师兄不愿意来”言至此处,九娘子的言语兴奋起来,“他正宝贝着那些牡丹,现在已经有开的了,花又大色又浓艳,他让金九给你带话,好颜色的牡丹他是种出来了,若是你卖不出好价钱的话,就自己到师父的舍利子面前磕头吧,不把头磕肿不许起来。原话!” 柳轻候听的直撇嘴,好你个无色真是不把首座当首座,这么狠! 睁开已经适应的眼睛正要吐槽,先就看到柳寒光。 柳轻候先是暴怒,继而心中莫名一紧,当下脾气也顾不得发,先冲进了卧室。仅仅片刻后,一响震于屋瓦的怒吼蓦然而起,“柳寒光,藏这么紧你还能一偷再偷,就这么点儿你还忍心一偷再偷,柳寒光,我跟你拼了” 柳轻候抱着罐子出离愤怒的冲出来要跟柳寒光拼命时却满院子找不到人,最终顺着九娘子的眼神往上看,才见到这货不知何时竟已上了树,还站在特别高的树顶,那是个他柳轻候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地方。 “你下来!” “你上来!” “你有本事就下来!” “你有本事就上来” 这样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好几遍,素来高冷的柳寒光这会儿在说话上还真是不吝啬,却把柳轻候气的头发晕。 甩石头往上扔,要么是准头不行扔不到,要么是好容易扔准了吧却被柳寒光轻描淡写就用剑鞘给拍飞了。自己还好悬被落下来的石头打到头。 石头不行就用竹竿捅,却见剑光闪动,竖起来的竹竿上部转瞬就被劈成了好几截,切口光滑,长度都一样,其中一个还正正砸在柳轻候脑袋上。 柳轻候气的要死,正拒绝九娘子的劝阻要跟柳寒光继续较劲时,朱大可和乌七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手拿竹竿的他都是一愣。 “你们回来的正好,乌七,去把马给我牵来”乌七是个很称职的管家,听到吩咐问都没一句转身就去。 “朱大可,你去抱柴火。待会儿要是骑在马上还捅不下这个他,就放火烧树,我还就不信弄下来你了” “啊?”朱大可眼珠子瞪老大,冲着树上就喊,“大师兄,你就下来吧,就师父这身板放他打,还能打疼你是咋地……” 正闹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李太白个货从外面走了进来。 此时乌七正好把马牵过来了,柳轻候也顾不得招呼李白,上了大白马就继续用竹竿子去捅,朱大可则在下面不停的劝,大师兄大师兄喊的柳寒光脑门儿上火星子乱冒。乌七则是围着马转悠,生怕骑术不精的柳轻候从马上掉下来。 这场面热闹的要命,好看死了! 瞪大眼睛,嘴巴嘬成o型的李白原本也要上来劝,但看到骑在白马上穿着僧衣的柳轻候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劝了,不仅不劝还看的是炯炯有神,看完柳轻候看柳寒光,然后又是朱大可、乌七,越看眼睛越亮,越看越兴奋。 看着看着他居然又跑了,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叫了一声“噫吁嚱,灵感之来,势无可挡”他的剑南道方音很重,长安官话本就说的勉强,一激动之后更是难以控制,四川话加陕西话掺在一起,那酸爽,简直了。 只不过院子里没谁在意他,劝来劝去,柳轻候终于不再徒劳,柳寒光个货也从树上下了地。 柳轻候喘息了一会儿后,蓦然将手中的辣酱罐子高举到头顶,作势欲往下砸,“让你偷,偷” 柳寒光刚才对柳轻候的追杀都淡定如仪,看到柳轻候要砸辣罐子却急了,“唰”的一下人影一闪就到了柳轻候面前,手上稳稳当当把罐子给扶住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打初次尝到这个味道后就喜欢上了辣味的火爆,以至于竟到了无辣不欢的地步,对此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 柳轻候紧紧抓着辣罐子逼上柳寒光的眼神,“想吃?” 柳寒光被他盯的没办法,最终只能答了一声:“想” “想就得干活儿!朱大可,让你收集的吴茱萸收集好了吗?” 朱大可屁颠屁颠的过来,“收集好了,都在东屋放着,老大一堆。” 他话刚说完,那边乌七冷不丁的补了一句,“公子,他做这事贪墨了七吊钱” 朱大可一听不干了,冲上去就跟乌七理论。看着那边风云再起的热闹,柳轻候牙齿咬了又咬,依旧是盯着刘寒光,“东屋的吴茱萸就交给你了,把根茎都取下来,洗净剁成酱。等我做好之后,给你三成” “五成” “最多三成半,要不一点儿都别想” 无言的一阵儿僵持后,柳寒光终于无声的点了点头。柳轻候见他转身要走,“站住。新辣酱做出来之前你不许再偷我的,还有,你走了好几天,找的奴仆呢?” “等你考试过了,换了官身,他们自然会来”柳寒光脖子一梗,往东屋去了。 柳寒光抱着辣罐子处置了朱大可与乌七的纷争,宣布那七吊钱从朱大可薪俸中扣除,若再有下次直接逐出门墙后,小院儿终于恢复了宁静。 九娘子捧着一只茶盏到了柳轻候身旁,“无花,你这都招的什么人哪” 柳轻候正自口干舌燥,一口将茶盏中的白水一饮而尽后恨恨声道:“鸟人!一个柳寒光、一个朱大可,遇上他们我真是三生有幸。对了,新戏的事情你也别着急上火,李太白那里已经有眉目了” “真的?”九娘子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不过随即又瞅了瞅常建回乡探亲前住的屋子,“要是常先生还在就好了” “放心吧,李太白只是还没适应,等其适应之后绝不会比常先生差。我要去复习了,你也回醉梦楼吧,要不那两个货能把你气死” 九娘子回了醉梦楼戏场,柳轻候重回书房将之前总结的数据和对策等思路要点又再理了理,而后开始试着书写策论。 一口气写了大半,感觉眼睛酸涩的时候,放下笔起身往东屋晃了一圈儿,果不其然看到柳寒光两眼红彤彤的,望之就好像哭过一样。 吴茱萸的根茎非常辛辣,切它剁它就跟切洋葱一样,少了还没什么,多的话必定会冲鼻子冲眼睛使之过敏流泪。这是当日老余都头一再告诫过的,柳轻候心里都笑成了花儿,脸上却做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哎呀,你要不愿意就说嘛,这么大个人怎么还哭了” 他的声音很大,比平时说话时都大,于是顺理成章的就把朱大可和乌七给招来了,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看到了柳寒光双眼发红“哭了”的样子。 那么高冷,以至于朱大可碰到他都只敢自称老二的柳寒光居然哭了,这场景震撼的朱大可和乌七面面相觑,随即又捂着嘴葫芦偷笑。“大师兄”的高冷形象至此塌了大半。 柳寒光脸一阵儿白一阵儿红,蓦然拔出腰间长剑唰唰唰,一时间屋内茱萸乱飞,柳轻候领着朱大可与乌七抱头鼠窜。只不过方一逃出东屋,柳轻候与朱大可就很不厚道的对视大笑,happy的不得了。 此后又用了几天时间反复多稿修改,柳轻候终于整出了一篇自己满意的策论。在此之前只怕时间不够,在此之后却是纳闷开制科的消息怎么还没动静? 一百六十四章 都特么是爷 出门绕了一圈儿后发现,这个消息还就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悬吊吊的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落实不到行动上来。 正在他为制科始终定不下来而烦心的时候,李白那货又兴冲冲的跑过来,一叠纸往柳轻候面前一扔,“定了,看看如何?” 此时的李白当真是意气风发、脑袋傲娇的恨不能仰到天上去。柳轻候看着他这样子撇了撇嘴,你怕是忘了前几天“噫吁嚱”的时候了吧。 拿过线装在一起的薄薄册子,抬头先就看到《玄奘西行求佛传奇》的名字。中规中矩,说不上惊艳,但也谈不上失望。 翻开书页,最先出现的是惯例的开场诗,游仙的题材本就是李白之所长,这下子才华全开,一篇七言歌行体的开场诗写的是大气磅礴,仙渺难言。直让人忍不住击节赞叹。“就凭这首开场诗,当已稳压《秦王英雄传》一筹” 这赞誉不可谓不高,李白脸上却一点激动的表情都没有,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那么的不谦虚,还招人恨。 开场一过就是进入正文。《玄奘西行求佛传奇》跟后世《西游记》以孙悟空开篇不同,它是从玄奘开篇,也没有什么“江流儿”的狗血剧情,而是以极简的笔法介绍了“陈祎”如何随二哥长捷法师陈素出家,并受大理寺卿郑善果激赏受戒正式成为“玄奘”的过程。 至于西行求经的缘由,也非《西游记》中的观音点化,而是遵循史实,玄奘在游学各派之后有感于佛门义理含混、理解不一、佛经注释不一,许多重大理论分歧极大,遂产生前往天竺求佛之意。 贞观元年,玄奘请求西行求法,却未获太宗皇帝批准。然则玄奘决心已定,遂于贞观二年“冒越宪章、私往天竺”开始了其长达五万余里的漫漫西行路。 传奇由此正式开始。由于柳轻候对后世《西游记》的执着,当日拉故事线时人物定的还是师徒四个,唐僧第一个碰到的自然还是孙悟空,但看了看孙悟空的性格设定,再往后看,是越看越想骂娘,提起笔就想在纸上划x。 结果还没等他的笔落下去,李白的手就按过来了,脸上表情气愤的就好像遭遇了多大的侮辱似的,“无花,你要改我的文章?” “你这弄的……” 话没说完,稿子就被李白一把扯走,“恕某没有被人改文稿的习惯,既然你认为某这文稿不堪一用,那就请另请高明,告辞!” 这货说走就走,是真的走啊。柳轻候真是想吐血,难倒自己穿越了个招黑体质?怎么身边尽遇到这种鸟人,个个个性的恨不能掐死他,心塞啊。 得,都特么是爷。柳轻候只好起身去追,而后不要脸的把人请回来,赌咒发誓一字不易,充分尊重李白的创作自主权,并拍板这大约是两场份量的小戏可以开始排练了,并保证加大投入,尤其是在保证鱼龙曼衍的效果上。 前脚送走李白,后脚无色又来了。柳轻候亲热的迎上去,结果热脸贴上了个冷屁股,无色叫的就是只有一条,牡丹都开始打花苞了,你对这事儿到底上没上心,有个什么章程?说!再不说,别怪师兄我要请出师父的舍利子了。 说着说着无色激动的拧开了自来水管,他一放出这招杀手锏,柳轻候顿时就蔫了,算算李白排练的时间,当即答复无色三天后开始往城里送牡丹。 无色一得到准信儿自来水管马上就拧上了,那收放由心的程度看的柳轻候是目瞪口呆。而后他就坚拒了去看开化坊新宅的邀请,急着回去照料牡丹,任怎么劝就是不听。 最终柳轻候还是拗不过无色,任他走了。不过或许是这次来得急的缘故,无色终于舍得骑上那匹宝贝马了,只不过看他骑马的姿势,柳轻候会心一笑,嘿嘿,要不咋是师兄弟呢,跟自己是一模一样的蹩脚啊。 无色走了,乌七又来磨蹭,磨蹭的内容就是一条,开化坊新宅什么时候开始启用,他这个大管家啥时候才能实至名归。 柳寒光那里既然招不来奴婢,那这准备工作他这个大管家就不能不操心,毕竟那边等着人收拾的。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催的柳轻候头都大了,答应一等《玄奘西行求佛传奇》正式上演后就开始落实新宅之事,才总算是把无色给安抚住了。 此后几天,柳轻候一边等消息,一边带着柳寒光做辣酱,与此同时小戏排练紧锣密鼓的进行。 十多天后,李白兴冲冲跑来宣布《玄奘西行求佛传奇一》可以正式上演了,正看着满院子牡丹发愁的柳轻候当即拍板第二天下午场就上新戏。 第二天上午,醉梦楼戏场忙的是不可开交,柳轻候则到了杨家,明是邀请杨崇义去看小戏,暗地里的心思是想打听打听酿酒的事儿进展怎么样了。 开化坊新宅装修及西院造景一旦开始就将流水般往外淌钱,不问问实在是心里没底。 杨崇义见是他很高兴,非留着中午一起吃饭,然后下午再一起去看小戏搬演。盛意拳拳根本不容拒绝。 饭前闲聊时,杨崇义主动说了断肠酒酿造的事情,其结果是还没开始。 “没办法啊,你的那法子着实是太简单,秘诀就在那一蒸上,太容易被人偷师了。我在终南山中买了一处谷地,正在建新酒坊,此外还在选老实可靠之人,这两桩事情没办好之前,绝不开火。” 这是为了保证两人的共同利益,柳轻候自然是无话可说,也没有催促的理由,索性就不再多说。中午跟杨崇义、杨达还有李康李叔夜小聚了一回,带着些寒气的鱼儿酒喝的非常过瘾。 吃完是闲话,其间那精于玩乐的李叔夜还乘兴考校了柳轻候一番,并对他在玩乐上的天赋给予了充分肯定。 直到时间差不多了,四人才结伴前往醉梦楼戏场。到了之后才发现,戏场外面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且人群中不时传出种种惊叹之声。 “这是怎么了?”杨达口中说着人已开始往里挤,当他退回来后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柳轻候,“你从哪儿弄来这么牡丹?” “牡丹开了?” “怎么可能?” 杨崇义与李叔夜惊叹着也挤进了人群之中,再度出来后杨崇义则是直接问柳轻候,“整整早了十天左右啊,这个法子你可不能独享,得告诉我” 说完,他顿了顿后方又道:“前几天跟夏卿吃酒时听他说孙公公对你另眼相看,现在我可算信了。说吧,这法子是不是宫里传出来的?” “我都好久没见孙公公了。走,里面还有花色更好的”柳轻候引着三人进了戏场,里面四周隔离处果然摆放着不少盛开的牡丹,其中尤以戏台上的那些花朵既大,花色又浓艳。 看到他们进来,正在忙碌着的九娘子走了过来,寒暄过后将柳轻候拉到一边,“外边有人要买牡丹,卖不卖?” “卖,为什么不卖。只不过这价钱……” “行了,这个我比你清楚,放心吧”随着管理醉梦楼戏场的时间越长,九娘子行事也越来越自信干练,对此柳轻候满心欣赏并乐见其成。只不过他还是叫住了转身要走的九娘子,“李太白呢?” “在外面等人”九娘子扭头左右看看后,低声说了一句,“他邀了玉真公主来看小戏搬演,老早就到大门口上守着了” 柳轻候楞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这个李太白啊心还真是够大。 也不知九娘子是怎么做的,总之戏场外的拥堵很快被疏散,小戏搬演并未受影响。小戏马上要开场时李太白才从外面进来,满是失望的脸上就差直接写着不开森三个字了,对柳轻候的招呼也是爱搭不理的。 小戏正式开场后,看到醉梦楼戏场搬演的居然是玄奘西行求法传奇,杨崇义兴致大起的同时伸手狠狠拍了拍柳轻候的肩膀,“把大慈恩寺的祖宗都搬出来了,无花你够狠” 柳轻候闻言笑了笑,杨崇义这句话还真是说到他心坎儿上了。 但等小戏故事展开,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反倒是杨崇义三人看看台上,再看看柳轻候,脸上表情真是乐不可支。 尽管柳轻候对此早有预料,此刻也还是郁闷的要命。李白个挨千刀的在刻画玄奘的人物形象时,除了对佛法的虔诚之心这一点之外,其他的居然全都是套用他的模板。 一百六十五章 钱如流水,一去不回 也不知他从哪儿找了个跟自己长的很像的小和尚在戏台上一本正经的演着玄奘,除了长得像之外,李白这个玄奘的行为举止、说话习惯,乃至一些个极小的动作都是套用他的,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看着台上的玄奘很有看柳轻候的既视感,台上台下玄奘、柳轻候都有些傻傻分不清楚了,杨崇义等人不笑才是怪了。 撇开这个之外,故事本身还是很精彩的,李白在诗歌史上本就以想象力见长,属于脑洞开的特别大那种,经过柳轻候“启发”并帮着理了故事线后,他的想象力一旦飚起来,其精彩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后世的《西游记》 《玄奘西行求佛传奇一》结尾的时候,孙悟空出现了,虽然演员的样子跟柳寒光有差距,但那份高冷的人设却与柳寒光如出一辙。尤其是他与“玄奘”之间第一次冲突互动更是直接照搬了辣酱之争中两人的戏码,看的柳轻候是蛋疼不已。 经由李白之手,这个唐朝版的《西游记》算是从一开始就彻底歪楼歪的一塌糊涂了。 小戏结束,大幕拉上。杨崇义遗憾的叹了口气,“这搬演小戏就是这点不好,一个传奇总要很多场才能演完,看的人难受” 柳轻候没理会他这抱怨,只是问了一句,“行首觉得这个小戏如何?” “你看看其他那些观众不就知道了”杨崇义伸手划过后面那些满脸恋恋不舍,坐着犹自不肯走的观众,“放心吧,至少是不比大慈恩寺的《秦王英雄传》差,而且你这传奇的期待感还强些,毕竟玄奘法师当年西行求佛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却又都想知道” 今天的只是开篇,真正精彩的部分还没上演,能得到不比《秦王英雄传》差的评价柳轻候已是心满意足。 这时一边的杨达笑眯眯的双手合十来了一句,“圣僧,在下有礼了”直把柳轻候恶心的不轻。 几人结伴出去时也遇到麻烦了,许多还没走的观众看着柳轻候跟见了鬼似的,看看他再看看戏台,看看戏台再看看他,脸上的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因是有了这样的经历,柳轻候再也不往醉梦楼戏场跑了,九娘子自会告诉他一切消息。 小戏搬演的效果不错,在唐人心中早就成了佛的玄奘本就是焦点人物,距离现在时代又不太远,其人本身的票房号召力就够强;加之《西游记》的经典故事以及李白的超经典文笔,几个经典凑一块儿又有柳轻候总体上把关,真正是想不好看都难。 前些时改造过的慈恩寺戏场其实是钻了醉梦楼戏场小戏断档的空子才会声势如此火爆。现在新戏已出,且反响不差,至少就是抵住了颓势。后面醉梦楼戏场凭借知名度、凭借更经典的故事,压住慈恩寺戏场只是早晚间事。 几天观察下来,柳轻候最初对于醉梦楼戏场的担忧已经渐渐消失,只要好故事跟得上,醉梦楼戏场此次的危机也就算是正式解除了。 在这一过程中,比小戏搬演效果更好的是牡丹花的售卖。唐人是真爱牡丹,九娘子心也是真黑,一盆小小的牡丹花让他卖到了均价两贯,那些选出来特别好的甚至上了五贯,就这还有些供不应求。 不过就是比别家早开几天而已,为了这几天花那么多钱,尽管柳轻候知道能来醉梦楼戏场看戏的都是有钱人,却仍然为他们的花钱方式感到不可理喻。他这后世的穷棒子就算穿越了一千三百年依旧会被限制住想象。 无色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花不到四天就全部卖完了,总量之大让来拿钱的无色乍一听差点闭过气去,懵缺了很久醒过神来后就开始念经,一边念自来水管一边放水,结果把个经文念的是哆哆嗦嗦的。 接连三遍经念完才总算是定住了神,而后就要回寺,要开始张罗开荒种地以及修建师父佛骨舍利塔的事情。 柳轻候本是想留他在城里住段日子,奈何无色就是不肯,只气得大骂狗肉上不了正席、穷骨头享不了清福。 然则再骂也阻止不了坚持要走的无色,最终只能随他。因是他身上带的钱多不放心,遂就让无所事事的柳寒光暗中护送他回去。 结果柳寒光回来之后,却说无色先是去了万年县义庄。 柳轻候闻言不解,“他去义庄干吗?” “捐钱去了” “捐钱?”柳轻候更疑惑了,“捐了多少,你知道不?” 柳寒光没说话,只是亮了一巴掌。 “五贯!”柳轻候点点头,“对我师兄来说,这就很不少了。你没看看他这两次来穿的那僧袍都褪色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个有再多钱都舍不得花,对自己都舍不得花的真正节俭人哪” 柳寒光看了柳轻候一眼,眼神怪怪的。 “不对,莫非是五十贯?”柳轻候迟疑的声音表明这个数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柳寒光一梗脖子,嘴里崩出两个字:“再猜” “难倒是五……百贯” 柳寒光无声点了点头,柳轻候“咝”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欲待开口要骂,却最终是一言未发,只在心中五味杂陈的低语了一句,“无色啊无色,我终究还是小瞧了你。一个假和尚,心里却是有真佛性。指着你讨老婆生一大堆光头小和尚的念想算是彻底完蛋了” 开小戏、卖花两件大事利利索索办完,制科考试却依旧没动静,而且此后一连好些天都没动静,柳轻候心里呦真是烦的要死,也闲的无聊。天天邪火乱蹿之下经常跟柳寒光怼的是不可开交。树上树下,你下来你上来的战斗颇又上演了几回。 最后柳轻候实在是燥的抗不住了,大手一挥宣布正式开始开化坊新宅装修及西园造景计划。 这事儿就跟后世的装修房子是一个鸟样,一旦开始就忙的不可开交。 先是往杨崇义府上买奴婢,虽然他家的奴婢身价比外面人市上要贵上两到三倍不止,但这些奴婢都是身家清白、且都经过调教懂规矩的,上手就能用。 一水儿的小奚奴、新罗婢配备上,开化坊柳宅顿时就有了些大户人家的气象。买奴婢的同时是添置家具,柳轻候像是心里憋着火要跟谁较劲一样,全是捡好的来,于是乎柳宅大户人家气象愈发彰显,但那钱却跟流水似的往出淌。 还没几天功夫,眼瞅着从花果山弄来的那一小箱子黄金就去了一多半,而西园移山造景计划还没开始。 不是不想开始,而是操蛋的没法开始。经杨崇义介绍过来的那个号称大匠师的货简直是个铜头铁脑袋,或许是因为他在行内江湖地位太高,又或许是柳轻候年纪太轻,总之这个兄长在工部当了个不小官儿的大匠师拒绝柳轻候的意见。 要么请我来了就按我说的办;要么赔偿三倍定钱咱们散伙。我靠,那大爷的让柳轻候几度想要拔出柳寒光腰间宝剑给他来个三刀六洞。 面对一个拒绝沟通的人是无法沟通的,而这西园又是柳轻候两辈子梦想之所在,自然也不可能妥协。最终的结果就是崩了,柳轻候白白损失了三倍定钱,算是全了杨崇义的面子。 这就够恶心的,更恶心的是从没被主家撵过的大匠师虽然拿了三倍定钱的赔偿,却依旧感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出来后除了对柳轻候一通乱喷,更是借助自己及兄长的影响力在行内封杀了柳宅。 匠师当然还能请到,但稍稍有点名气的却是不用想了。 我靠,我靠靠,我靠靠靠啊,柳轻候一怒之下索性找了一帮毫无名气的纯就是指望他们施工,至于设计咱自己来。没有张屠户还就非得吃带毛猪了? 由是,柳轻候一头扎进了园林设计大业中不可自拔,脑子里天天想的都是后世花一张毛爷爷参观苏州园林时的惊叹画面,制科考试抛到一边后反而不焦躁了。 设计工作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中柳轻候就没出柳宅一步,白天几乎全窝在西园里转来转去。直到这一天门子前来通报,言说宫中汪公公来访。 一百六十六章 又是一年科考日 “是汪大用,他回来了?”柳轻候放下手中的家伙什一路小跑到门房,mmp啊,房子太大就这点不好,迎个客累啊,跑到时头上都出了一层汗。 汪大用端端正正坐在门房中端着一盏茶汤饮子小口轻呷,整个人的气质是越发稳重了。 “这天儿是一天热似一天了”柳轻候擦着汗走到汪大用身边,亲切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硖石之后又去了一趟东都,到京也不过就这五六天的事儿。时令已交六月,你这又是一通疾走,能不热?”汪大用笑着看了看柳轻候额头刚擦完就又冒出来的汗珠,心里很受用,不过嘴上却没说什么。随着柳轻候的导引往里面走去。 这一路上看着规整的华宅与来往间整体颜值颇高的小奚奴与新罗婢,汪大用少不得啧啧赞叹。柳轻候尽管心中暗爽,脸上却是横了他一眼,“少来用迷汤灌我。你这天天住在皇宫里的人能瞧得上我这蜗居?” “皇宫是好,但那是属于大家、娘娘和各位贵人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蜗居再小也是属于自己,再说这样的宅子还叫蜗居,亏心不亏心” 柳轻候嘿嘿一笑,冲着汪大用挤了挤眼睛,“这还得感谢刘老夫人,要不然我哪儿买得起这地段这么大的宅子” 看到柳轻候没个正形的样子汪大用就笑,他天天在宫里谨小慎微的,还就是喜欢柳轻候这没正经的样子,总感觉跟他熟了之后相处起来特别轻松,遂也就将一直端着的稳重放下了。 “我知道,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大河第一楼的邀月楼嘛,听说京中士林都传遍了,啧啧,姚相公当年罢相就是因为受累于亲眷亲族贪财好货,如今看来倒是真攒下好大一副家当,要不怎么会有这么豪奢的手面” 柳轻候闻言笑笑,不过这里面的门道儿也没法儿细说,譬如姚家与花果山涂氏有旧之事更是不能说,尽管这才是刘老夫人大手面的根本原因。 说说笑笑的就到了柳轻候的书房,两人对坐下来后,汪大用才说到了今天真正的来意,“制科考试的消息确定了” “真的?”柳轻候双手猛然一拍,“好,最近正是手痒的厉害” “就这三两天的事情就该下诏了,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此次制科取的是有道科” 柳轻候刚拍完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至极,“有道科?” 这个科目他知道,毕竟盛唐边塞诗派的旗帜诗人高适就是经由张九皋举荐后从这个科目上出身的。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的关键是开有道科那哥还怎么混?之前的准备都白费了?我勒个去啊,不说985、211、双一流,咋混个党校文凭也这么难?“怎么会这样?” “前些时,张燕公进过一次宫”汪大用叹息了一声,“其人虽已罢相,但大家对他还是很器重的,每有军国大事常谴中使征询他的建议,这次更是他主动进宫面圣……哎,大家毕竟还是顾念旧情的” 柳轻候真是心里烦的要死,听见这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嗤之以鼻。李三儿顾念旧情?顾念情谊的人会一天之内连杀三个亲儿子? 跟一个仍在励精图治要打造大文治、大武功的皇帝谈情分,这不是搞笑嘛。李三郎现在为什么做出如此姿态善待张说,在他看来无非是因为宇文融而已。这个李三儿实在是把法术势中的帝王术玩到了极致。 该死的平衡,该死的党争,该死的李三儿,你们随便一动念,哥的一番呕心沥血就彻底废了。这一刻郁闷无比的柳轻候既是对政治厌恶的要死,心底又隐隐生出些对厌恶的要死的政治的渴望。 或者说他渴望的不是政治所代表的权力,而是不甘于自己的人生如此弱如飞絮,只能随风起舞而毫无自主之力。 极度的郁闷沮丧中,柳轻候声音都变得懒懒的,“陛下听了张燕公的建议,但又不欲风声已久的制科没个下文伤了天子威严,所以整出个明道科来糊弄人,真是好没意思” 他这是大实话,结果却引来汪大用的讥笑,“朝堂官场之上这样的事情还少了?或者说这才是宦海之常态,你连这个都看不明白,接受不了,还要科举作甚?倒不如守着醉梦楼戏场做一个团团富家翁来的快活” 你以为哥不想嘛,但是看看王元宝吧,没个官身就是有钱又能护持多久? 柳轻候心下这般想着,人却已站起身向汪大用做了个长揖大礼,脸上也是一扫刚才的沮丧肃然的很,“多谢汪兄有以教我,有此诤友某之大幸也” 汪大用没想到柳轻候会搞这么一出儿,起身还礼时脸上都红了,这一声“汪兄”与“诤友”就跟个烙铁一样把他猛然烫了一下。 双方再次对坐下来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了些变化,但谁都没有说,汪大用甚至还刻意轻松着语调道:“坏消息说完了,还有个难辨好坏的消息” “愿闻其详” “前些日子,贺季真左迁太子右庶子之后空出的礼部侍郎之职已有人补上了,是进士出身、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徐坚徐元固” 唐朝不像后世那样科举主考官是变动的,这一任你干下一任我干,它就是固定的,以前郎中负责,由来因为科举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就变成了侍郎。所以礼部侍郎其实就是明年二月礼部试的主考官。 制举黄了之后明年二月的科举就变的异常重要,主考官是重中之重,尤其对于吃过一次亏的柳轻候就更是如此。但先一听进士出身心下就是一凉,及至听到副知院事徐坚这几个字更是彻底凉凉。 原因无它,因为集贤院事就是张说,其人虽已罢相,但这个官职可没丢。徐坚就是他的副手,而他这个官职据可靠传闻当初就是张说举荐的。 靠,走了一个贺知章,新来的礼部侍郎依旧是文学派大将,柳轻候真特么是彻底无语了。一脸苦笑道:“十足十的坏消息啊,这还难辨好坏?”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日贺季真停职待勘后礼部侍郎之职争的是激烈异常,最终才启用徐元固,他是曾任职过秘书监的老臣,资序深的谁也没话说。但其最终任命中却加了一句‘勿误国史修撰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咦!柳轻候从椅子上起身开始绕室踱步,心中更是思忖不停。 徐坚徐元固是唐代著名的治史大家,一生功业都在著书立说上,所以他任职集贤院是极合适的。但礼部是个办事衙门,侍郎作为佐贰之臣更是事务繁杂,既然转到这里任职哪里还有时间写书修史,更别说“勿误”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难倒徐坚只是前些日子争的太厉害之下的过度人选?明年科考的主考官也不是他? 心思转到这里,柳轻候停住步子去看汪大用,恰与他四目对视。 汪大用微微点了点头,“张公公也是这般想的,我回来的第二日曾听公公言及当日惠妃娘娘曾笑言徐元固就是个书呆子,贺季真都办不好的事情只怕他也难,大家虽然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但目光却是盯着旁边已经批阅过的一本奏章上,且停留的时间甚是不短” 柳轻候上前一步,“谁的奏章?” “裴冀州” 柳轻候心里咯嘣乱跳,时人好以官职称人,譬如岑嘉州就是曾任嘉州刺史的岑参,那裴冀州就只能是如今正任冀州刺史的裴耀卿。 因是太惊喜,柳轻候反而有些不敢信,“就凭一个眼神,怕是有些儿戏了吧?” 汪大用闻言笑了笑,而后甚至还起身打开门看了看之后才又重新关上门低声道: “内宫之中地位与张公公相若者不下十人,但若论揣测上意之精妙,除高力士公公外便鲜有能胜于张公公者。也罢,是与不是再等几月便自然揭晓,若所料不差,待渭水秋风起时,裴冀州就该应召进京了” 柳轻候哪里是不相信汪大用及张道斌?只不过是期盼太切以至于患得患失罢了。 汪大用一如以前,事情说完便即起身告辞,并反复叮嘱柳轻候要开始用心备考了,制考既已没法儿考,希望就在明年二月中旬的科考,距今不过八个月,时间已然不多了。 柳轻候一边点头答应一边送汪大用出府。 府门前两人行将分别时,柳轻候看着汪大用语带感激,“谢过汪兄,也就老兄代我致谢张公公,高情厚谊实是无以为报啊” “张公公要你报什么,且等明年金榜题名之后好生侍奉寿王殿下便是。对了,你最近因何得罪了韩元寿?” “韩元寿,此人是谁啊?” “工部主司员外郎,他最近对你颇多讥嘲,说你不懂装懂要弄什么园林,就等着你弄完之后他要广邀宾客来共同欣赏,看看无花僧的手段” 一听这个柳轻候明白了,这韩元寿当就是之前被撵走的那个大匠师韩元康的兄长。遂就将事情说了。 “园林营造小道之事,不值当分神计较,你现在的心思当用在备考上才是,莫与他们置气”汪大用又劝了几句后正式辞去,柳轻候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 寿王的事情这已经是说第二遍了,张道斌还真看得起自己,也真是执着。这事儿要怎么弄才好? 想来想去没个头绪,索性先放一边吧,这是科考中第之后才该有的烦恼,现在想未免太奢侈。 西园造景计划的设计基本已经完成,柳轻候又用了两天的时间加以完善,而后便是交予那些不出名的匠师带着人开始干活儿。他只需每天早晨去一趟布置当天的任务即可。 醉梦楼戏场已入正轨,西园也已开工,漏春寺无色干劲喧天,没了烦心事的柳轻候索性跟上次科考前一样开始闭关,杂事俱都交给乌七和朱大可,自己则是埋头读书并写诗做赋,了不起也只是去西园转转。 再度重温高三狗的生活固然是苦逼,但因为够充实其实时间过的极快,不知不觉间夏去秋来,秋去冬来,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近八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开元十五年二月的科考日到了。 一百六十七章 今年又熄火了? 又到二月天,又是一年科考日,柳轻候一如去年般早早起床,也一如去年般尽管春寒料峭却没有用热水,而是就用冰凉的井水完成了洗漱。 洗漱完毕,九娘子端着早餐走了进来。柳轻候见是她,眉头挑了挑,“怎么是你?” “去年不也是我送的?快吃吧”,粳米粥、新鲜出炉裹满芝麻的胡饼、煮鸡蛋、外加两样下粥的咸菜,早餐远远说不上丰盛,却是最让肠胃舒服的。 柳轻候坐下就吃,九娘子陪坐一边,边剥着鸡蛋壳边隐蔽的打量着他的神情,最终看似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礼部那边还没有动静吗?” 说的是礼部,其实想问的是礼部侍郎,或者说是主考官。 因为柳轻候的缘故,九娘子如今对科考诸事的了解已经是专家级。她自然知道如今的礼部侍郎是徐坚,张说的好友及副手,同时也是个进士出身的文学派。 她同时也知道柳轻候去年之所以在呼声那么高的情况下落第就跟文学派的中坚张九龄有关系。 去年已是如此,中间又经过宇文融举荐第一的事情,尽管柳轻候诗名极盛,却还是因为这次声势太大的举荐被无形中打上了吏干派的烙印,毕竟“那么欣赏”他的可是吏干派的旗帜啊。 文学派大将徐坚坐镇主考,脑门上印着“吏干派”的柳轻候去考试,卷子又是不糊名的,这怎么考? 柳轻候正夹着小咸菜的筷子顿了一下,“今天都要开考了,还怎么有动静”,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迎着九娘子的眼神时甚至还浅浅的笑了笑,似是在说:别担心我。 看着柳轻候清浅的笑容,九娘子心中蓦地一酸,她太知道过去八个月柳轻候是如何的勤奋刻苦,以及这三个月间极力掩饰下的焦躁。而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安慰自己,他终究是跟自己从小到大见过的那些男人,以及听说中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喜欢回家发脾气的男人都不一样…… 不知怎地就越想越心疼,心疼这个自从相识以来虽然有时候喜欢玩笑,却始终对他温柔似水的男人。然后眼眶子莫名的就有些发热,但她极力忍住了,今天要笑,可不能见到眼泪。 所以她也就学着柳轻候的语调与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非常平和轻快,“从去年十一月就开始传着要换主考,而且还传的那么厉害,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呢?” 柳轻候听到这个,脸上依旧是轻浅的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是操蛋的要命。 就在去年六月见过汪大用那次后不久,朝廷就下达了让天下各州举荐有道科之贤才入京参加制举的诏书,并将制举考试的时间定在了今年三月末,也就是科考结束一个半月以后。 久悬不绝的制科终于尘埃落定,坐实了汪大用消息的准确性。柳轻候当时为此兴奋不已,既然这个消息可靠,但科考主考官的事情岂能有假?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复习的愈发有劲了,想的就是若裴耀卿为主考,那自己绝不能给他丢脸,务必要比去年考的更好。原本一天一首诗一篇赋的作业量陡然翻了一倍,真真是把后世高三狗的状态毫无保留的全拿了出来。 记得当时他还远不止一次的自嘲加吐槽,穿越穿成个高三狗,而且还是复读狗,这怕也是第一遭了,真是活特么见鬼。 与他的努力相对应,到十一月份的时候果然传出了主考官要换人的消息,传言先是小范围,既然逐步扩展开来,到一月底二月初,也就是十多天前的时候简直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毕竟科考之于长安可远不仅仅只是读书人的事儿。 尽管在这个传言中始终只是说要换人,却没说明究竟要换谁。但传言到如此甚嚣尘上的地步谁还能不信? 柳轻候在这个过程中是既高兴又焦躁,高兴不用说,焦躁的是怎么特么又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你别老是传言哪,就算要提前造舆论,传两三个月也尽够了吧,铺垫的足够就放实锤呗。 但他这求锤得锤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而且随着科考日期越来越近,原本沸沸扬扬的传言就跟见光死一样开始偃旗息鼓,换主考这事儿从凉变成了凉凉。 其间他自然是很希望能见到汪大用,邪门的是以前汪大用每个月总要借着出宫采买之机过来晃一回,但自从传言开始出现至今的三个多月竟一次没见,而他住的地方又没法主动上门去找。 此路不通后,柳轻候尝试着给裴耀卿写了一封信,写好后花重金走兵部驿递的路子送过去,结果直到现在也没收到回信。对此,他真是无奈失望到了极点,隔着两千里啊,太远了。 实锤看不到,确定消息的路子走不通,柳轻候无奈之下从十天前开始主动调整心态接受现实。 要接受徐坚为主考,接受此次科考会再度落第的现实真的很难,难到七天前他一度萌生了想要弃考的念头,且这念头来的强烈无比——特么的既然没法玩儿,那老子就不玩儿。 这个念头持续了整整两天,最终还是被不甘心给取代了。将近两年的复习,多少个日夜的呕心沥血,不上考场实在不甘心。哥虽然身上穿着僧衣,但毕竟还是个爷们,爷们要死也得站着死在战场上。 经历过那两天近乎崩溃般的心理摧残后,后面的心理调整反倒是顺利多了,直至此刻,尽管听九娘子说到主考官的事情还是会难受,但他已经能尽量的平淡处之。 原本规划的就是考四年,这才第二年,怕毛啊。哥还年轻,熬不死你们! 这一场科考在此刻的柳轻候看来,落第的结局已经注定并被接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一战无关成绩,关乎的是不逃避、不放弃的信念,关乎的是一个穿越客的骄傲——老子就是傻逼,即便明知是必死的战场,但老子绝不逃。 九娘子剥好了水煮蛋却并没有立即递过来,嘟起小嘴吹了又吹,待其温凉之后才放到柳轻候手里。 柳轻候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直接咬在蛋黄上,沙沙的,很香,于是他又看了看九娘子笑了,这一笑,淡然悠远。 吃完鸡蛋,柳轻候漱了口后起身提起考篮往外走去,九娘子勾着头无声的跟在他身后。 方一出门就见到乌七和朱大可站在门外的廊下,一袭风氅的柳寒光离他们大约十多步距离。 三人脸上的表情都绝对说不上好,虽然乌七和朱大可极力想表现的高兴些,但熟知内情的他们面对这种必败的考试再高兴能高兴到哪儿去? “天还没塌,少给我做出这一副鬼样子。我也不要你们送考,西园正是收尾的时候都盯紧点”不等他们说什么,柳轻候摆摆手就走了。 倒是路过柳寒光的时候,他那专为制造暗影的大大兜帽里蓦然飘出来一句话,“待放榜后你若落第,我必取徐坚狗头” 柳轻候闻言左右看了看,算了,那根专门用来捅他的竹竿不知放哪儿去了,现找实在不方便。“你以为长安是你家的,想杀谁就杀谁?少吃点辣酱,多长点脑子,那可是三品大员,刺杀他朝廷会发疯的,你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啊?你到底是哪一伙儿的?” 一句话差点没把柳寒光噎死,好在近一年的相处下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毕竟两人经常怼,动手搞不赢他的柳轻候就开始另辟蹊径欺负他话少在嘴上增强战斗力,两人一个手占优一个嘴占优,堪堪怼了个平分秋色,往往两个人都是气得要死。 不过怼习惯了,柳寒光对于柳轻候毒舌的免疫力也就自然增强,总算没有一怒拔剑。 一句话后柳轻候提着考篮边走边还留下了“切”的一句嗤笑。对应的是柳寒光咬牙齿的咯咯声,今天要不是考试,要不是考试…… 走出大门旁边的侧门时,柳轻候再度停了停。两年前,他送王昌龄和常建上考场,那一科王昌龄中了,如今任官于硖石县丞;一年前,他跟常建一起上考场,常建中了,如今在京兆府下辖的县中做县尉。今年,当真是寂寞啊! 一百六十八章 那一笑,足以明亮世界 片刻后,柳轻候坚定地走出门去上了老朱驾驭的轩车往贡院而去。 九娘子也在车内,人却坐的不太安分,老是忍不住去撩车帘子往外看。 “你看什么?天都没大亮,能看清什么?” “看花寻芳啊”九娘子头都没回,答的脆生生的,“去年你赴考时她可是热心的很,今年怎么不见人了,哼,势利眼!看她以后还怎么有脸傍着你来自抬身价” 去年贡院前那一吻都成了市井间关于科考话题的传奇了,碰到九娘子说这个,柳轻候还能怎么说,遂只能自嘲道:“苏小小慧眼识人,于风尘中赏识落魄寒士,不过人那寒士可都是飞黄腾达了的,还是一次就过。我这连考两次不第的,不连累她就不错,还能给她抬什么身价?你想多了” 九娘子听完,隔了半晌突然冒出来一句,“其实,我倒真希望她能来送考” 这话柳轻候没法儿接,女人的心思谁能猜得清楚。 忽然之间,柳轻候意识到九娘子其实已经是个女人,而再不是他眼中的小丫头了。 跟去年一样,还隔着两条街轩车就走不动了。柳轻候下车步行走往贡院前广场,九娘子则随着轩车在后面慢慢挪,只要散场前能赶到都不算晚。 贡院前的人头涌涌与去年也没有区别,只不过却没挤着柳轻候。没办法,他太有名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今年赴考乡贡生中名声最响亮的一个,同时造型又如此拉风特别,辨识度这么高的种子选手自然是一出现就有人让路,以及让路的副产品——围观。 “无花僧来了” “是无花僧,他还真来考了?” “宇文户部荐举第一的人,徐礼部会取?明知必然落第的,还来干什么?” “哎,党争之祸,实误贤才啊,无花僧可惜了!” “可惜个屁,空负天下之胜名却两考不第,焉知他不是浪得虚名?” “失策,真是失策,明知必败仍然要来,岂非自坠声名?终究还是年轻,不知爱惜羽毛啊” “好个无花僧,够豪气,果然不让某失望。待三科考完某定当上门拜会,若能与此人往来交游,纵然今科不第也不枉某这一趟长安之行了” “罗兄,快看快看,真像啊?” “嗯?像什么?” “你忘了前几日在醉梦楼戏场看的那小戏了!你看他像不像玄奘大德” “对哦,还真是哎!难怪长安市井间有那愚人传言他是玄奘转世” “无花僧都来了,怎么没看到花娘子?” “对啊,去年他们……” “对什么对,两考不第,真是枉费花娘子对他的一腔情意了,哎,明珠暗投,世事往往如此,岂不令人悲哉!” “花娘子就不明珠暗投还能看上你不成?切!” 这一切近在咫尺,柳轻候却似充耳未闻,步履从容的沿着无形中让出的窄窄道路走向贡院门前。 眼看着就要到时,前面的路突然被人挡住了。 挡着他的是个年约四旬,身形有些发福面白微须的中年男人,此人虽然穿着一身看不出身份的襕衫,但那股子久坐衙门养出的盛气却是遮掩不住。 “哦,这就是名动天下的无花僧?怎么不在家里操持林园,倒跑到这贡院来了,别是走错路了吧?” 柳轻候此时已经看到这个中年人身侧站着的韩元康和另一个提着考篮的年轻人,自然也就明白了这人的身份——工部主司员外郎韩元寿。 想必这兄弟俩是送那年轻人来赴考的,却没想到正与自己撞到了一起,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真特么晦气。 韩元康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身为名动京城,乃至整个关中的大匠师,他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辞退过了。此事不仅极大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也隐隐伤害了他的声望,毕竟当初杨崇义介绍这个活计的事情知道的同行很多。 所以两人之间既是颜面之争,又是利益之争。过去八个月虽然他没少在外宣扬柳轻候的不知天高地厚,但毕竟是没对着正主,现在碰上了怎不令人兴奋?何况他还这么倒霉,这时候不踩一脚简直天理不容啊。 配合着兄长韩元寿的嘲讽,韩元康故作姿态以大嗓门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说起了无花僧要自造园林的事情。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一个山野陋僧出身的家伙居然要营造园林,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般毫不知读书人谦逊之道的狂妄之辈若是也能考中,除非老天无眼。 宣扬完,他还不忘当众问了柳轻候一句,“都已经过了八个月了,无花僧你的园林怎么还没造好?莫不是太丑难以观瞻?” 柳轻候静静的看着他,直到他说完之后才淡淡的问了一句,“你既以大匠师自诩,那某且问你,园林之美,美在何处?” 这一问实在太大,大到本就是靠经验积累却没什么理论的韩元康无法回答的地步,他只觉心里有好多东西能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的清楚、简洁。 这种由实践到理论的总结断不是一会儿功夫就能完成的,且是越急越乱,一时间韩元康竟怔住了,而他此时的沉默又与刚才讥嘲柳轻候时的滔滔不绝形成了鲜明反差。 柳轻候就那么看着他,尽管刚刚遭其当众讥嘲,却是不躁不怒,其风仪之佳获得旁观者不少的称赞。 等了一会儿,柳轻候方又道“你自称为园林营造的大匠师,却连园林之美美在何处都瞠目结舌,这样的大匠师……呵呵,恕某消受不起。你也欣赏不了某家园林的和谐之美、自然之美、层次之美。夏虫终究不可语冰” 旁观众人今天都是为科考而来,却没料到焦点人物柳轻候与人冲突的却是园林建造。 无花僧居然还会园林建造?并且自诩他所建造的园林有和谐之美、自然之美、层次之美,这说法听着倒是近乎于道,但真实的样子……? 因着这场冲突,许多围观者倒是对柳轻候的园林充满了好奇。 柳轻候没理会旁边的议论,说完韩元康后便将目光移向韩元寿,“员外郎欲阻我赴考耶?” 科考乃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是国之大政,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朝廷官员却阻挠贡生赴考,这样的罪名即便是工部司员外郎也承担不起。 韩元寿脸色微变侧身让开了道路,“无花僧好一张伶牙利口,只是这园林建造却非光靠嘴就能吹出来的,待尔园成之日本官少不得要登门一观” “凭什么让你看?” 这一句差点没把韩元寿给噎死。工部主司员外郎的官儿可着实不低,他何曾这样被人粗暴的怼过? 不过就在韩元寿脸色开始发红的时候,柳轻候却又浅笑道:“其实执意要看也未尝不可,只是若某所营造的园林公议中远胜令弟韩大匠师,却又如何?” 韩元寿还没说什么,一边憋的冒火的韩元康已抢先怒道:“若你胜得过我,那我就当众拜你为师”,其声之大可谓广而告之。 柳轻候闻言眯着眼笑了笑,“好,知耻而后能学,不失夫子教化之意。既如此,那就一言为定” 说完,他再不停留,继续迈步向前。 直到柳轻候都走出好远,总是感觉不对劲的韩元寿才反应过来,唉,不对呀,我只说了我输了会如何,他却没说他输了会怎样,这和尚在诈赌,他没下注! 眼瞅着就要走到贡院门前时,身后突然喧闹起来,柳轻候哪里有看热闹的心思?所以头都没扭,直到身后的喧闹中渐渐清晰可辩的听到“花娘子”三个字时他才转过身来。 一回头果然就看到了花寻芳,自从去年前往硖石至今已经将近一年没见了,柳轻候隐隐感觉花寻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美艳。 她是盛装而来的,从发式到妆容再到服饰,无不华美到了极点,精致到了极点。这样的她一路走来就如同一朵完全盛开的牡丹,浓艳的简直逼人眼,也使人群自然而然的给她让开了道路。 正追着柳轻候的韩元康受此场景影响停住了脚步,猛一回头撞上花寻芳的娇容,刹那间的第一反应竟是直接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随后反映过后又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其实花寻芳根本就没看他,她的眼中始终只有柳轻候。 终于,她走到了柳轻候面前,身姿曲线无比撩人的福身一礼,“梳妆太久竟是误了时间,送考来迟还望柳郎勿怪” “柳郎”二字一出,凡周边能听到的地方莫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尽管平康坊的花魁大赛年年都还在举行,但三年以来公认的花魁却只有花寻芳。这固然得益于她的色艺双绝,也得益于他荣登花魁之位后犹自长久以清倌人身份见客的特立独行,以及她在见客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姿态。 她实在太特别了,也实在太不可亲近了,就是这样一个自矜到似乎不属于平康坊的花魁娘子而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出了“柳郎”,这可是只有最亲密的情侣乃至夫妻才会用到的称呼啊! 即便是去年他们曾经在这贡院门前一吻惊人的时候,花寻芳也不曾这样称呼过。 反差太多,给观者们的感觉就如同神女降落了凡尘。一时间外面闹哄哄的,两人周边却反常的安静。 当此之时,数千乡贡生、宾贡生以及送考者聚集的贡院门前,所有的目光都在向柳轻候、花寻芳汇聚。 想想自己当下的处境,再看着这样的花寻芳,柳轻候心中热了热。 这个女人,自己倒是有些小瞧了她! 柳轻候浅笑着还了一礼,“多承花娘子盛情,多谢多谢!” 花寻芳站起身,带着脸上如牡丹盛放的笑容跨前两步逼到柳轻候面前,而后在他毫无准备之下,在这众目睽睽之中,一如去年那般吻住了柳轻候,而且这一吻远比去年来的更长。 又被咚了! 吻完之后,花寻芳面带羞红再度一礼,“恭祝柳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说完,转身离去,目不斜视直至走出贡院广场。 柳轻候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在旁观者看来这一吻与去年没什么区别。但只有他知道这中间的区别很大,不仅仅是时间更长,去年不过是两唇的触碰,刚才花寻芳却是连丁香小舌都腻了出来。 也正是在那舌尖的触碰滑动中,柳轻候清晰的感受到了他此前从未在花寻芳身上感受到的东西,人们习惯于把这种莫可名状的东西叫情意! 语言会说谎,行为也会说谎,但唇舌交融间无声传递出的东西却不会。于是柳轻候迷惑了,怎么会这样? 堪堪就在这时,一声惊闻鼓从身后传来,一声之后又是两声,待第三声响过之后,巨大的“吱呀”声中,贡院那常年紧闭的高阔龙门缓缓开启。 喧闹声瞬间变的更大,只不过却与柳轻候与花寻芳无关,不知多少人在叫着“开龙门,开龙门了” 而后便是排队,进场。 当柳轻候跨过龙门几乎高达膝盖的门槛时,先就看到了正群聚于龙门内迎接考生进场的考官们。 只一眼,柳轻候的鼻腔间陡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热,刹那间强烈的感受冲击简直难以言表。 就在考官们的最中心处,自当日灞桥赠别后便再不曾见过面的裴耀卿正肃容而立,稳如山岳。 显然是注意到了柳轻候,裴耀卿看过来的同时嘴角微微绽了绽,因角度极小,这个微笑几乎不可察觉。 但就是这个微小到极致的笑容却如一缕春风拂过柳轻候的心田,只一瞬间便明亮了整个世界。 一百六十九章 恭喜恭喜,名次第几? 进了考场许久,柳轻候的心情犹自不能平静。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事离奇今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谁能想到这最后的主考官居然会是裴耀卿? 此一变化使他的精神振奋到简直亢奋,直到考题公布之后将近半个时辰,他才总算是从犹如死里逃生般的激动中平静下来,开始磨墨,写草稿,答题。 这第一科是考默经,跟去年科考时相比,这一次他答的更加仔细、认真。这个机会来的太不容易了,惟其如此,他就务必要将自己能做好的做到最好。 检查草稿、誊正、誊正之后的再度检查,当柳轻候最终交卷时,规定的三条燃烛已经烧了两条,这速度比去年可慢多了。 交完卷子出了考场,就见贡院外广场上犹自等着不少人。这些人里既有已经考完仍不愿回去的,也有等着接还没交卷考生的。热热闹闹的议论中唯一的话题就是: 今科主考居然是裴耀卿! 猜测为什么会是他的,探问裴耀卿履历的,口吟裴耀卿歌诗并试图分析其风格偏好的,总之这里的几乎每一句话都与裴耀卿有关,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成为主考官后,也就理所当然是焦点中的焦点。 柳轻候刚听了几耳朵,就被等着他考试结束的九娘子给找到了,跑过来抓住他胳膊一通猛摇,“主考是裴耀卿,裴耀卿!” 这么当众直呼一位朝廷大员的名讳是很不礼貌的,但九娘子失礼的举动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吸引过来,显然广场上已经发生过很多例这样的事情了。 “傻丫头,怎能直呼裴冀州名讳”,柳轻候按住九娘子的肩膀,以使其不再乱蹦之后,哈哈一笑道:“走,回家!” 回去的路上顺畅多了,不一时便到。人刚进屋洗了把手脸,乌七便带着新罗小婢送上了热腾腾的饭菜。 “去,替我取一瓯鱼儿酒来佐饭” 乌七听到这吩咐后明显楞了一下。除非是宴饮酬酢,否则自家公子很少主动饮酒,但凡如此的话必定是心情极好。但今天他的心情怎么可能好的起来,这…… “还不快去!” 乌七答应一声便去吩咐,九娘子看着乌七嘿嘿偷笑,笑了一会儿后终究是忍不住了,燕子般跳起来追出去,很快,外边就响起叽叽喳喳的欢笑声,笑声里只裹着一个内容: 乌七,你知道吗,今天的主考官是冀州刺史裴使君,他可是很欣赏无花的。 朱大可,你知道嘛,今天的主考官是冀州刺史裴使君,他可是最欣赏无花的。 柳寒光,来,我告诉你,今天的主考官是冀州刺史裴使君,他呀,最喜欢无花了,咯咯。 不一会儿,酒到了,乌七、朱大可也到了,就连柳寒光都靠在了门框子上。要说这货也是真绝,只要有屋子,他是能不进就不进,即便进来,人也永远只会呆在靠门或是靠窗的位置。 朱大可进来后就往柳轻候的桌子前凑,手也开始往桌子上招呼,结果还没招呼到就被乌七一把扯了回去,“你才刚吃完,别捣乱” “你竟敢对师兄如此不敬?”,一句话后,乌七和朱大可就乒乒乓乓干上了。尽管过去的八个月来这样的场景早已习惯,但若今天的主考官还是徐坚,那柳轻候此刻必定会发火。 但这主考官不是换成了裴耀卿嘛,所以柳轻候不仅没火,反而是呷着鱼儿酒看得津津有味,喝着吃着,不时再插上一句,“乌七,上,不能让这个没规矩的太猖狂” 一顿饭将将要吃完时,门子来报说夏卿先生、杨行首等人来访。 柳轻候一口将剩下的鱼儿酒饮尽,从小婢手上接过水漱了口后忙起身去迎,擦身而过的时候顺便在朱大可肉墩墩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那脚感,爽! 没等走到大门处已经见到王缙等人,这些人是常来常往的,所以早就有过吩咐,来了不须在门房等候,可以直接进,这即是古人所谓的通家之好了。至于门子之前的通报不过是告知而已。 王缙、杨崇义、杨达、李叔夜联袂而来,看到柳轻候四人不约而同的笑着拱了拱手,口称恭喜。 看他们这样子,柳轻候也忍不住笑了,“这才刚考了一场,诸位的恭喜未免太早了些吧” 杨崇义闻言哈哈一笑,“我们恭喜的是主考由徐元固换成了裴焕之,真到你金榜题名之时,若还这般空着手来恭喜只怕就进不得门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柳轻候连连拱手,“多谢行首吉言” 这几人都是知道裴耀卿对柳轻候的欣赏的,除李叔夜外另外三人更是亲历者。几人到柳轻候所居院落正堂坐定奉茶后,又说了几句恭喜及洪福齐天之类的话后,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为什么主考官会换为裴耀卿上。 在这个问题上最具发言权的自然是王夏卿。就见他手捻着茶盏思忖道:“换主考之事虽然早有传言,但谁也料不到居然会是裴焕之。以今日的结果来看,此次换人必是圣心默定,且早已筹谋良久” 闻听此言,众人尽皆点头。冀州离着长安可是将近两千里长程,光在路上就要走一个多月,若非是筹谋良久,裴耀卿无论如何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贡院。 此外一州刺史进京,且还是裴耀卿这样知名度很高的刺史进京却毫无消息泄露,这也断不是一般人能安排得了的。 王缙手捻茶盏继续道:“通过此次人事变动,往小里看是陛下对文学或吏干任何一派把持科考皆已不满,往大里看,或许就是对如今朝堂中愈演愈烈的两派之争有所厌烦了。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未来一两年这朝堂之上只怕是……” 言至此处,王缙摇了摇头,话虽没说完,但意思却已传达的明白无误。 柳轻候佩服的看了看王缙,他与兄长王维比果然是更具政治眼光及天赋,由秘书监转入中书省任职也不过一年多时间,这辨事的洞察力可比一年多前要深邃的多了。 一年多前张说罢相风波,王缙在处理与张九龄的关系时还犹豫狐疑的厉害,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断不会如此。官场确实是能锻炼人,不过前提是有才还必须有位,否则要是他依旧窝在秘书监,只怕也就没有当下的变化了。 柳轻候心中想着时,杨崇义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裴焕之还真是既非文学又非吏干,却又与二者都有些关系。惟愿夏卿见的准,他张说得意了这么多年,也该风水轮流转转了” 自泰山封禅事后,杨崇义就算彻底把张说给恨上了,唯恐他不够倒霉。此言由不得又引起柳轻候一阵感慨,人哪,终究是利益决定立场,触及人的利益当真比触及灵魂更难。 这几人此来是因为听到消息后高兴,过来给柳轻候贺喜鼓劲,目的达到又闲聊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毕竟明天还要考试,实不宜多打扰。 这样的情况下柳轻候也没多留他们,一路送到大门外拱手作别。 回去的路上,杨崇义与王缙并辔而行,“夏卿,既然裴焕之做了主考,那无花这一科当是必中,只是不知名次如何啊?” 王缙闻言便是一笑,“行首问得好,今日我方一听到消息,首先想到的正是此事” “噢?快说来听听!” “我当然希望他能名次越高越好,若是高中状元就更好,毕竟我与他有半师之谊嘛”,王缙说着说着又开始笑,并边笑边摇了摇头道: “不过此事断无可能。无花聪明、悟性以及勤奋都是尽够的,惜哉进学实在太晚,白白耽误了许多大好韶光。行首说的不差,他此科中第不难,但名次当不会太高,后五名之内吧,便是附于榜末也不出意料之外” 杨崇义听完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名次太低便做不得探花使,否则如令兄当年一样该是何等荣耀?可惜了!” 他这边刚可惜完,那边杨达咂着嘴道:“夏卿先生和行首真是好大的口气,无花考的可是进士科啊,他才刚满十七,十七岁的进士科新进士,直比摩诘先生当年高中时还年轻,可谓国朝第一少进士!这都国朝第一了,还不够荣耀!两位此言若是传出去,只怕天下读书人要气死大半” 此言真是太有道理,是以一言既出王缙、杨崇义、李叔夜皆笑。 一百七十章 左右为难裴焕之 笑声中杨崇义再度感慨道:“谁能想到三年前我等随兴的一次终南之游,竟发现了这么个妖孽?当日夏卿是第一个对他施以青眼的,这份巨眼识人的功夫某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一感慨勾起了几人共同的回忆,王缙似乎又看到了终南山那间破庙中的小和尚,看到了小和尚破烂溜丢的衣衫,看到了他手上捏着的那只展翅欲飞的鸡翅膀,也看到了他那清俊的容貌以及那一双黑油油灵光闪动的眼睛。 刹那间,一种前所未曾体验过的成就感从王缙胸中涌起。鉴材辨玉,识良才于微末,杨崇义赞他巨眼识人,至少在柳轻候身上是尽说得过的。此外,夫子曾言:人生之至乐莫过于择贤才而教之,诚哉斯言! 柳轻候送走王缙等人后散步了约半个时辰,原想趁此时间去西园看看,无奈天色已黑看不着什么了。 散步完毕回书房试手了一首诗一篇赋,自觉手感还不错后便不再继续,洗洗之后早早上榻睡了,明天跟今天一样还得起个大早。 第二天的考试波澜不惊,柳轻候的感觉就是平稳二字。 然后就是第三天,也是最后一科的考试——策论。 当他坐在考场里拿到题目时,真是愣了又楞。今科所问之策便是如何解决关中粮荒。 去年制科应该考却没考的题目终究出现在了科考的考场上,柳轻候当然不会以为这是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它只能说明正有志于将大唐推向极盛的李三儿已是再不甘于做一个逐粮天子。 反复从考牌上确认了策论题目后,柳轻候对于此次考试已是心中大定。此番他并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先阖上双目将之前所思、所想及一应数据一一回顾,并在心中默打腹稿。 也就是在打腹稿的过程中一个问题出现了:关于三门山中那条已然确定存在,却始终没见过的平道要不要说?又该怎么说? 卡在这个地方想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决定暂时不说。一则是因为那条平道他毕竟没见过,就这样言之凿凿的说出来,在这样关键的考试中未免太过于儿戏。 再则,那实在是一个超级大金矿,若是就这么草草挖出来,最后为他人作嫁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个难题解决之后,其他的也就不是问题了。腹稿既定,便是草稿,然后誊正。 最终检查时,柳轻候仔细将整篇策论看了一遍。只觉全文材料翔实,论点有力,条理清晰而文风平实。这份考卷就算是放在后世,也算是一篇很说得过去的对策研究类文章了。 通篇检查完毕,柳轻候甚至有些隐隐的自得,只觉今科三场,就以这一场考的最得意尽兴。 交完卷时,三条燃烛还剩两条,这一场同样也是三场中交卷最快的。走出贡院龙门,柳轻候旁若无人的做着扩胸动作时只觉轻松快意难以言表。 九娘子依旧在外面接他,上了轩车,柳轻候特意挑开车窗帘幕看了看渐渐远去的贡院龙门,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哥的罪受够了,以后当也再不会进这个鬼地方了! 别了,龙门!别了,贡院! 考完的第二天大睡了一整天,然后隔天起来就全情投入了西园的最后收尾工作。这个园子的造景布置从最初动工到现在已经历时八个多月,对于一个普通人家的后花园而言,这样的时间简直是长的过份,也的确到了该收工的时候了。 随后几天他在自家后花园忙活的时候,今科主考官裴耀卿正在贡院中绕室徘徊,徘徊良久之后,他最终走到硕大的案几前拿起一份考卷看了起来。 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这是几天来第几次看这份卷子了,这是柳轻候的卷子,而这份卷子之所以让他反复看来看去,原因就在于那篇策论上。 他虽是神童科出身,是广平郡公宋璟的弟子,但其一生功业之所寄却是在实务,在扎扎实实做事上。所以他很欣赏柳轻候的这篇文章,不,应当说第一次看时甚至是惊艳。 这篇文章没有策论惯常的开篇扯三皇说五帝;也没有几乎要占据大半篇幅的历数史书;更没有骈四骊六,既对仗工整又音韵和谐的华美文风。不过是以平实的语言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但就是这份实实在在全然围绕问题的行文方式,以及论述问题时必以数据做坚实支撑,绝不玩文人浪漫信口开河的严谨让裴耀卿惊艳。 至于惊艳的原因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句话——其实,这才是策论正该有的样子! 惊艳之后就难办了。看过柳轻候这份全是干货的策论之后,其它那些大多是在掉书袋并卖弄文采的策论还如何看得下去?要知道他毕竟是以实实在在的干才而获得天子青睐的能臣。 由此一个新的,也就是让他之所以不断绕室徘徊的难题随之出现——柳轻候的名次该怎么取? 三场考试,三个科目,第一科默经柳轻候无一字错漏,找不出问题;第二科诗赋固然说不上惊艳,但在考场之上诗赋历来少佳篇的背景下,他那全然符合要求的答题可谓是四平八稳,也挑不出什么问题。 再加上这第三篇……若依其本心,裴耀卿直欲取了柳轻候的状头,但问题是…… 柳轻候太年轻了,刚过十七的年纪在国朝高中进士科已是惊世骇俗,若再高中状元。这……实在是太扎眼了。经历过去年科考的闹榜之后,今年的科考要的正该是四平八稳,而这岂非就是天子密令自己悄然进京接任主考的原因所在? 一榜放出个自国朝科举定制以来前所未有的年轻……不,甚至可以称之为小状元,比开元九年公认的才子翘楚王摩诘更年轻的状元,这真的好吗?这岂非是与天子之本意背道而驰? 再则,自己对柳轻候的欣赏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只要李林甫一人知道就足够了。 想到李林甫,想到当初自己黯然离京时托付他关照柳轻候的那些话,再想到李林甫近两年间渐渐显扬开的“肉腰刀”官场诨号…… 但若就此舍第一而不取,裴耀卿亦是不甘。 这份不甘既关乎这份卷子,这份策论本身;也关乎他胸中那一腔傲气,身上那一份风骨;同时还关乎两年前自己黯然离京时柳轻候的那一送,以及都要远到看不见时他依然肃容礼敬的身影。还有这两年间那一封封的书信往还,以及书信中情真意挚的关切。 德、才兼具,焉能不取? 这可是状元啊,上足以光耀祖宗、下足以显扬子孙的绝大荣耀,惟其太重,焉能轻弃? 若就此弃之,以后再见这小辈时宁不亏心? 怎么取?究竟该怎么取?正在他再度拈须绕室徘徊时,来自于礼部专司写榜的誊正官走了进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裴耀卿直入宫城请见天子。他随身带着的除了榜单之外,还有二十七份考卷。 考卷二十七,榜单上的名字却只有二十六。单独另置的柳轻侯考卷对应着榜单最左侧的一个空位,至于这份考卷最终能在什么位置上,是在最左还是最右,或者根本就不上榜,一切皆在“天”意。 唐时科考因进士科录取人数少,没有后世什么一甲二甲之分。也没有什么会试、殿试之别。礼部试后就只跟着一个吏部关试,其考试制度很像后世公务员考试中的笔试和面试。 既然没有殿试,那么在礼部试中身为主考官的裴耀卿就有决定名次的权力,同时也是绝大好处。像他此次这样空着第一名而不定,交由皇帝裁决的做法可谓是从无前例的先河之举。 当夜,终于忙完西园全部收尾工作的柳轻候在新宅中全体加餐,以此庆祝柳宅的装修工程全部竣工。 一百七十一章 哎!是柳轻侯嗳! 柳轻侯、九娘子、柳寒光、朱大可、乌七共坐一席边吃边聊,说完西园之后,话题自然就转到了名次上。 既是裴耀卿为主考官,柳轻侯考完又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众人对他考中已无疑问,现在最大的悬念就在于名次了。 一说到这个,九娘子当即就兴奋起来,“状元,状元,无花既聪明,声名又大,何况主考官还是裴大人,必定是状元无疑” 朱大可嘴里含着一大口羊肉摇头晃脑,“状元好,以后打着状元弟子的名头,不管到那家打打秋风,人都得高看一眼” “呸”柳寒光一声冷笑,“都状元弟子了还要去打秋风,你可真会说话” 这句话若是从乌七嘴里说出,朱大可必定当即就得跟他干起来,但柳寒光嘛,哼哼两声,他就只当没听见。 这边说的热闹,事主柳轻侯却是一言未发,乌七遂笑问道:“公子以为是第几?” “还第几,能中就是托天之幸!至于状元,你们还真敢想,莫非你们以为我还能胜过当年的摩诘先生?况且我这年纪……侥幸能中,附于榜末吧。所以等榜单真的出来,只需看我中不中,名次什么的就无需在意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有理,只是未免扫兴。九娘子怏怏声道:“名次太差就做不了探花郎了” 这话真把柳轻侯给逗笑了,“做不了就做不了,不就是采个花儿嘛” “什么呀,进士科新进士选出的探花使能遍游京中名园,你要是成了探花使,哪儿都别去,就来一趟咱这西园,一日之间,咱这刚刚建好的西园可就名动长安了” 这话说的柳轻侯眼前一亮,瞅瞅这蹭热点的敏感性吧,九娘子行啊,真是历练出来了! 这一夜说到很晚,这一夜长安诸多地方都是同样的场景,对于那些参加了科考的乡贡生们而言这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为明天就是正式的放榜之期了。 是金榜题名一跃成为士林华选,还是黯然落第再度失意而归,一切尽在明天。 一大早,柳轻侯睡意正浓的时侯被人强行摇醒,那个难受啊,若非睡眼惺忪间好歹看清楚榻边站的是九娘子,只怕起床气当场就要发作。 身子使劲往榻里边拱,头也想重新扎进被子里,“这么早,干嘛呀?” 这么大个人,这么大的事,还赖床!九娘子也是无语的很了,“该起身了,今天放榜啊” “派个人去看看不就行了嘛,让我再睡会儿” “是你放榜啊”看着还在往榻里边躲的柳轻侯,九娘子索性伸手一拽把被子整个给扯开了。 柳轻侯身上一凉,九娘子脸上一红。 十七八岁的身体,又是大早上,生理反应实是在所难免,于是乎九娘子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场景。 柳轻侯“腾”的一下坐起来,“你看你,你看你……” 这下子赖床是赖不成了,柳轻侯从榻上起来走出房间才发现乌七等人早已收拾停当等在外面,就连平时懒得要死,早晨起床就跟要命似的朱大可都是。 洗漱罢草草吃完早餐,众人便向外走去。因是知道今天必定人多,所以就没有驾车,人人都是骑马。柳轻侯坐骑的大白马看到他就嫌弃,一边不住的打响鼻摇耳朵,一边极力往乌七身边蹭,看的一边的柳寒光都忍不住笑。 开化坊距离贡院本就不远,却没想到刚出坊区转入朱雀大街就走不动了,即便是骑马都不成。往贡院方向的人太多了,看榜的、跟着考生看榜的、单纯看热闹的、追随人流指望去做生意的,直把宽达一百五十米的朱雀大街挤的是水泄不通。 单单一个放榜已是如此,等榜单出来新进士们跨马夸街的景象简直都不敢想,难怪史书中说科举在唐代就是长安的举城狂欢,这还真是一点都没夸张。 “都是你”九娘子骑着一匹温顺的胭脂色母马,皱起眉头看着一片闹杂的人头,“我们走的太晚了” “晚什么晚,榜放出来就放出来,还能飞了不成?”,柳轻侯正不在意的说着话,却见另一边身侧的柳寒光“唰”的一下上了马背,跟个猴儿似的蹲在马背上作势就要起跳,忙一把给抓住了,“你要干吗?” “路上堵着那么多马车,一路从车顶过去看看榜再说” 柳寒光说的天经地义,听的柳轻侯是蛋疼不已,大白天的朗朗乾坤之下你要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飞檐走壁?嫌死的不够快是吧。 “要找死走远点儿,别连累我们”没好气儿的把柳寒光吼了一顿后,几人磨磨叽叽随着人流往贡院前蹭。 半个时辰后终于蹭到了贡院前广场的边儿上,恰在这时,远处贡院门口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声音先是还小,但很快就扩散开来,扩散的同时那声音也十倍百倍的放大,最终汇成震耳欲聋的嘈杂声:“放榜了!” 人群“哗”的往前挤,柳轻侯等人顺势前进了几步,随后密密实实的就不动了,直把个九娘子急的要死。翻身要下胭脂马却被柳轻侯一把给攥住了,这种场景下一个九娘子去挤,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些专好在这种场合里耍流氓的无赖闲汉。 一路等着一路紧紧护住九娘子往里走,广场勉强走到一半时,迎面忽有一人扯着嗓子向柳轻侯道恭喜。 九娘子满脸喜色的迎声看去,但只一眼脸色就变了。盖因这个口称恭喜之人乃是花寻芳身边得用的小厮,其人此时满脸通红,头上的帽子被挤歪的不成个样子。 看到九娘子,再看到她这脸色,小厮缩缩脖子转个方向就钻进人群里往外边去了,速度快的喊都喊不住。 这时九娘子才后悔了,得,甩脸子甩的太早,好歹问问到底恭喜啥啊? 虽然也能想到他既然在这样的场合里说恭喜必定就是柳轻侯中了,但毕竟没得着准话不是,再则中了你跑之前倒是说说第几名啊! 因是如此九娘子就越发焦急,执意的下了马。见他如此,柳轻侯也只得下马,与柳寒光、乌七护着他往里挤,至于行动迟缓的朱大可则被倒霉的留下来看马。 又挤了约莫大半盏茶的功夫,一个前边被挤的烦躁的看客扭头准备开骂时看到了柳轻侯,随即就大喊了一声,“无花僧” 尽管场面嘈杂的厉害,但这一声却是将众多目光吸引过来。然后,人并没有减少,但柳轻侯前边的路却突然通畅起来,挤死人的人群居然硬生生的为他分开了一条直通榜下的小道。 场面古怪的有点惊悚,处身其间,柳轻侯心跳莫名的开始加速。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被九娘子和乌七顶着到了榜下。 此时之放榜跟后世用红纸书写榜文不同,榜单是金色的,一字排开多幅,分别对应乡贡生、宾贡生及进士、明经、明法、明算诸科,榜单下有礼部官员、羽林卫以及京兆府三方派出的人员联合护榜。 柳轻侯找到乡贡生,再找到进士科,因是视角的问题一眼就看到了榜尾,他正从下往上找时,身边柳寒光突然蹦出来一句,“你中了,第一名” 跟消息本身的爆炸性效果相比,柳寒光的声音实在太平淡,以至于柳轻侯听到都不相信,心下还道这高冷货居然也会开玩笑了。 心下这样想,眼睛毕竟还是跳过了正在找着的位置往榜单最左侧瞅了一眼。 开元十六年省试第一名,京兆府蓝田县贡生柳轻侯! 因礼部份属三省中尚书省辖下,所以礼部试很官方的称呼方式就是省试。 第一名,柳轻侯 哎!是柳轻侯嗳! 反反复复看了一眼又一眼,一直到第三眼之后方才真正确定,继而,柳轻侯忽然就失去了五官感受的能力。眼睛似乎看不清了,鼻子闻不到气味,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了。 似乎突然之间他跟周遭世界完全脱离开来,就连大脑都一片空白,唯有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把他拉回来的是一阵儿剧烈的摇晃,意识回来之后柳轻侯先还感慨了一句,特么的,哥差点成范进了,随即就看到九娘子捏着他胳膊蹦跳的笑脸;继而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似的陡然冒出个念头: 我是状元,我成状元了! 这个念头一涌出并确定,柳轻侯脑袋又有些发晕。这回意识都还在,不过就是看什么都不真切,太阳有毛刺边儿,瞅人带重影儿。 这明显是血压急剧飚高的症状,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中风,真要成了中风状元,那以后课堂上讲古代科举对读书人戕害的时侯可就成最好的典型了,这样的青史留名哥不要! 牙齿猛咬舌尖,剧痛之中总算完全清醒下来。于是就看到九娘子和乌七欣喜若狂的笑脸、听到周遭乱哄哄的议论。 这些议论的用词不一,声调不一,感情色彩不一,但概括起来却就是一句话: 好年轻的状元郎! 被周围所有人用火辣辣羡慕眼神围观的感觉其实……很不错!因为这眼神真的能把人抬到人生巅峰,哪怕它只是个错觉,但错的实在是太真实了。 他这儿刚刚享受人生巅峰不到三十秒,蓦然就听到不远处一声大喝:“无花僧,没错,就是他” 一百七十二章 我姓李,名商隐,小字义山 今天是本书连续更新的第八十天,值得纪念。此章特为所有打赏本书的书友加更。 ………… 声音起处一片人仰马翻,几近二十个健仆就这么丧心病狂的从如此密集的人群中冲了出来,气势凶的吓人,但脸上表情却都带着笑。 这拨人出现的太突然,直接插进柳轻侯四人中后就将他与其他三人隔开了,而后柳轻侯就觉几股不可抗拒的大力涌来,他被推着上了一辆华美的马车。 哎哎哎,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绑人? 哎哎,绑架呀哥,那几乎就站在十步之外的羽林卫和京兆府公差为什么不管?不管也就罢了,狗日的还笑! 还有那么些围观的,就不说哥还是状元,就只冲着大家读书人一脉你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吧,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笑……你们还特么笑……眼神里还在羡慕? 就在这时柳轻侯总算从乱糟糟中听到了一个词: 榜下捉婿! 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我靠,哥被人当鳖一样给捉了。九丫头你不是说大娘子很能打,谁都抢不过嘛,人呢,上啊! 哥都被劫持了,我那脚踏七彩祥云,身披黄金战甲的盖世女英雄你在哪儿? 自打穿越过来后就添下了个胡思乱想的毛病,越特么紧急的时侯脑子就越是不管不顾自己放飞的厉害,柳轻侯极力从车窗往外看,正好见到九娘子的一脸惶急,以及……被人团团挤住后柳寒光已经攥上剑柄的手。 激灵灵一下胡思乱想都被惊飞,柳轻侯几乎是把嗓子扯破的喊着,“柳寒光,别拔剑,到外边救我” 这句刚说完人就被拉了进去,而后车窗帘幕放下,身边一个声音道:“姑爷真是爱说笑,入洞房多好的事儿啊,救什么救?” 尼玛后世在电视上看抢亲看的多了,却没想到自己还能亲身经历一回。按照电视剧的版本,哥现在是不是得一边嚎啕痛哭,一边用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然后梨花带雨般的叫着:“不,哦不,求求你,放了我!” 姑爷、洞房这两个词实在太敏感,敏感的柳轻侯没有说一句话的兴致,唯一欣慰的是刚才柳寒光分明是听到了他的喊叫,手总算是从剑柄上放下来了;唯一的期待则是这货能有与他的高冷相匹配的实力,成功把自己解救出来。 柳寒光啊柳寒光,为师错了,为师以后再也不用竹竿捅你了,你可一定要救为师啊。听说但凡是搞榜下捉婿的人家在出发开抢之前家中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媒人、喜堂,甚至是宾客,抢到按住就拜堂,拜完堂按住就入洞房。 这洞房一入就有了既成事实,只要抢的不是有妇之夫,官府还特么认可,法律还特么支持,为师的清白也就算彻底毁了。 见柳轻侯一句不搭理,在车中既是看又是陪的仆役头子也不恼,脸上依旧笑得灿烂,“状元公大可不必如此。我家小姐出身名门且容貌绝佳,娶妻如此实是状元公几世修来的福缘,再则你们是宿缘,实乃姻缘天成啊” 其他的都可以当放屁,但这句宿缘却是听的柳轻侯一头雾水,“什么宿缘,你家小姐是谁?” 仆役头子正要答话,旁边的车窗帘幕猛然被掀开。趁此机会,柳轻侯不仅看到马车已经驶离了贡院前广场,且还看到一张颜值真的很高的脸。 脸的颜值这么高,胸前也这么高,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是个女子。 再一瞅那张高颜值,居然还真有些印象。都有两三个月前了吧,当时九娘子说到一个怪事: 有一着男装的漂亮女子天天来看小戏搬演,每次都买最好的座儿,点最贵的小食,但她每次又都没看完,或者说她每次都是只看一场——为配合柳轻侯科考扬名而再度搬演的《夜梦遇仙》,一遍遍看,看的是乐此不疲。 这样的观众委实是太奇怪,所以尽管柳轻侯当时出于紧张的复习冲刺期,仍旧抽时间到醉梦楼戏场晃了一圈儿,还与那一身男装的女子对过眼,当时那女子笑的就有些古怪,只不过他却没放在心上。 现在是两人第二次对目而视,柳轻侯几乎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是你?!” “当然是我!”女子说的理直气壮,似在嗔怪柳轻侯的大惊小怪,“我姓李,家在清河,家母出身于荥阳郑氏,省亲时在娘家生下的我。所以我虽是清河李氏的出身,生地却是在河北道荥阳。” 第一次正式见面就自报家门,这比后世相亲来的还猛还直接啊。但她这突兀的自报家门却让柳轻侯听的肝儿颤。 博陵崔、范阳卢、清河李、荥阳郑,太宗朝撰《氏族志》的时侯,这四家可是连皇室出身的陇右李都给压住的山东高门。出身名门用在这四家身上真是妥妥儿的不装叉。 要说这个自报家门还只是肝儿颤,那女子接下来的两句话简直就是天雷,直接把柳轻侯给劈了个脑袋熄火。 “我姓李,家父赐闺名为商隐,及笄之礼时复蒙舅父赐小字义山。无花僧,你害得我好苦,我找得你好苦!” 李商隐,字义山,生于荥阳。这不就是自己当初解释夜梦遇仙时所说梦中仙人的名字和出生地嘛? 天雷滚滚一拨又一拨,一拨更比一拨猛。雷的柳轻侯彻底是懵缺了,虽然中国人重名很多,但重到这个地步却让人情何以堪?苍天呐,大地啊,你干脆点儿给我来道真雷,要么把哥劈穿越,要么直接把哥劈死,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柳轻侯马上就要哭了,“误会,误会!” 听他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李商隐当即色变,探手入怀掏出一柄短剑,“呛”的拔剑出鞘,咬牙冷笑声道:“《夜梦遇仙》早已传的天下皆知,你却跟我说误会,来,对着我的紫青宝剑说” 柳轻侯干咽了两下,扯着身上的僧衣抖的哗哗作响,“我是和尚啊?” “和尚能进学?和尚考什么科举?” “小姐你是高门出身,婚姻大事岂可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父母双亡如何父母之命?至于媒妁之言就不劳你操心了” 言至此处,李商隐全身都在颤,“你既然如此推三阻四的辱我,当初为何要在梦中与我私会?” 额滴神哪,这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嘛? 他这边无言,李商隐却是没停,“即便按你所说夜梦遇仙是误会,那你中状元又怎么说?” 柳轻侯真的是彻底懵缺了,“中状元……是我做错了?” “你以为我阿母愿意我嫁给你这个破落户?探听过你的情形后,她老人家就曾在宗祠前立誓,除非你能考中状元,否则夜梦遇仙就是假的。 原想着自前隋出现科举以来就没有个十七八岁的状元,你也断然考不上,以此来堵塞悠悠众口,谁知……谁知你……罢了,看来一切都是天意,违天不祥,天意终究不是人可以改变的?” 天意个毛线,这是巧合啊!柳轻侯眼瞅着李商隐把天命都搬出来,这下子是真急了,“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们早就认识且早已定情” “你说的是那个九娘子还是花寻芳?那又如何?”李商隐一摇手中短剑,剑身佩饰击打间发出清脆的鸣响,“你与她们认识的虽早,但我们之间却有天命,天命最大!” 就在柳轻侯彻底词穷的时侯,一道人影如虎入羊群般扑来,李府家丁连他的身都近不了,最多两步之外就被拎飞出去。那人影来势好快,转瞬之间就到了柳轻侯面前。 眼见那人伸手往李商隐手上探去,大喜过望的柳轻侯忙急声道:“柳寒光,不得伤她” 酷的要命的柳寒光不满的瞪了柳轻侯一眼,领着他上了一匹马后便即策马而去,全程未发一言一语,当真是人狠话不多。 柳轻侯坐在柳寒光身后的马屁股上,一边颠簸一边就听到身后李商隐的声音传来道:“柳轻侯,这是天命,谁都逃不掉的” 闻言,柳轻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差点从马屁股上掉下来。 一百七十三章 现在就办,晚上就洞房! 马没跑多久就见到正等在路边的乌七和九娘子,看到他都是喜形于色,眼前乌七还要说话,九娘子连连摆手道:“回家再说,先回家”,看样子着实是惊吓的不轻。 找到朱大可一路直回开化坊,结果在家门口又被堵住了,好在堵着的人见是他当即让开了道路,边盯着他看边不断手上打拱叫着恭喜。 随即,“状元郎”的叫声就一大片的响起来。 消息传回来了,这是闻讯来看热闹的,这时侯可万万倨傲不得。柳轻侯一边笑着还礼一边往家走,到了门口时就见着萧大娘子正带着一帮人在忙活。 两个醉梦楼戏场的小厮抬着一张大簸箕,里面装着许多红红的钱串子。 这些钱串子皆是用红绳将五枚开元通宝绑在一起,名曰“闻喜钱”,萧大娘子正撒开手抓着一把把的钱串子往人群里扔。许多人,尤其是孩童们一边口中叫着“闻喜,闻喜”一边撅着屁股抢,场面别提有多热闹喜庆了。 见是他回来,门前本就热闹的人群简直是沸腾了,萧大娘子一手拉着柳轻侯一手拉着九娘子将他们拽到了簸箩边,“扔!” 于是柳轻侯就扔,一把一把的钱串子往出洒,他这一扔,此前没动过手的许多大人也开始上前抢,想要亲手沾沾状元郎的喜气。 孩童们抢的愈发起劲,就连口中的词儿也都为之一变: 状元郎,状元郎,中了状元娶新娘。娶新娘、入洞房。 入洞房,钻纱帐,新娘娇,新娘俏,来年生出个胖宝宝。 此词一出,众皆大笑,许多人的目光也就从柳轻侯身上转到九娘子身上,直把她看的满脸通红,想要往后退,却被萧大娘子在后面给紧紧顶住了,“这时侯可退不得,站直,稳住!” 一簸箩钱撒完,又有仆役捧着一套文房四宝上前,柳轻侯一看正是素日里自己用惯的那一套。 文房四宝一出,场面比刚才撒钱来的更热烈。只不过这回却是大人领着孩子上前磕头,说恭喜吉利话儿,说完就眼巴巴的瞅着那些笔墨纸砚。 “随便给点儿”在萧大娘子的低声提醒下,柳轻侯拿过一管兔毫笔递了过去,孩子欣喜的收了,他爹则在一边致礼做谢,看脸上的表情倒是比捡了一大把钱更兴奋。 一个又一个上来磕头的,直到文房四宝彻底分完,人群才慢慢散去,临走前还不忘嚷嚷过几天要看状元郎跨马夸街的风采。 终于把这些人都送走后,柳轻侯长出一口气,但觉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的热闹倒比干一天活儿还累。 转身进门,沿途遇见的小奚奴及新罗婢莫不满脸堆喜,隔着老远就脆生生下拜恭贺家主状元及第,此时之柳宅内外都被巨大的欢乐气氛笼罩着。 乌七见柳轻侯只知道让奴婢们起身,却又没个表示。当即拿出大管家的做派,大声道:“公子有令,今日宅中上下人等一体发赏钱两吊,酒肉不禁” 此言一出,欢声雷动,随即就有许多奴婢,尤其是那些新罗婢走上前来怯生生的在柳轻侯身上摸摸。 这是干吗呀?柳轻侯正自不解,身后乌七叫道:“别动。公子可不能厚此薄彼啊,状元郎的喜气总也该让自家人都沾沾” 这么有道理的话怎么能不听,何况大家又都这么开森。于是柳轻侯就不动了,跟个吉祥物似的任府中奴婢们来摸,其间还有几个活泼大胆的不走寻常路,别的新罗婢都是摸袖子,了不起摸摸手,她们倒好,上手就往脸上招呼,摸完笑着就跑,那个身姿婀娜,青春逼人哪! 终于该摸的都摸完了,柳轻侯进了所居小院的正堂后就瘫在椅子上,今天过得实在是太刺激,人着实是累了。 萧大娘子倒是精神的很,进了正堂见没有奴婢在侧,当即就对九娘子耳提面命,“刚才那几个摸脸的你可得防着点儿,瞅着就像是狐媚子。你以后要给他房里收人也得先仔细看看品性。还有,赶紧派人去漏春寺,这天大的好消息得尽早报给你大伯子知道” “大姐,你说话真是……什么大伯子嘛”九娘子嘴里拗着,身子却是转的极快,一溜烟儿就跑出去安排了。 说完九娘子后,萧大娘子就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柳轻侯面前,先是准备揪,想想似觉不妥,遂又改了动作把柳轻侯一张脸捧在手心里左瞧右看,眼中光芒亮的都能冒出火星子,“哎呦呦,大姐可真得好好看看,这小和尚怎么就变成状元郎了呢,天爷爷呀,这可是状元!” 知道是状元还整这姿势?多不雅相! 柳轻侯挣了几挣却始终没从萧大娘子手心里挣出来,她那两只手跟铁钳子似的,“说,啥时侯娶九丫头?” 口中问着,手上又动了动,这是要改捧为掐的节奏。 有了刚才榜下捉婿的事儿,这一问还真就问到柳轻侯心坎儿上了,当即也不挣了,迎住萧大娘子的眼神道:“现在就操办!” 说完瞅了瞅外边的天色后续又道,“两个时辰后拜堂,晚上就入洞房” 唐朝结婚就是在晚上,取“婚”者“昏”也之意,时间上完全不是问题。但柳轻侯此言一出,却引得屋里一片笑,刚刚交代仆役回来的九娘子更是在门口就捂住了脸,只不过手指间露着的缝隙大了些而已。 朱大可笑的最起劲,哼哼声道:“师父,就算想入洞房,你这也太……心急了,九娘子她又跑不了,咋能这么急促?” 眉花眼笑的萧大娘子终于放了手,她此刻真是越看柳轻侯越满意,怎么看怎么顺眼,不过嘴上却道:“朱二说的对,你都状元了,婚礼怎能这么仓促?再则这几天且是有你忙的,哪儿有心思操办此事?” 柳轻侯闻言,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见他如此,萧大娘子总算看出些不对,但不等她问,门子来报说杨崇义前来贺喜了。 杨崇义只是个开篇——贺客上门的开篇。紧随在他之后李行首来了,王缙来了,寻芳阁东主赵无极来了……一拨接一拨的贺客络绎不绝,以至于柳轻侯都第一次发现自己在长安居然认识那么多人。 因是人来的多且杂,招待都没法儿弄,最终只能是今天先说说话,改日再一起揽总设宴答谢。 贺客络绎不绝的间歇,礼部一个官员循着他们考前所填的地址找上门来,寒暄恭喜过后为之分说了未来几天的安排,柳轻侯自然是一一熟记于心。 等最后一拨左邻右舍的贺客也走了之后,柳轻侯真是精疲力竭的一句话都不想再说。高兴是真高兴,但累也是真累,那感觉直比考进士时更累。 想着明天一早还要到礼部学礼,柳轻侯仰天长叹一声,洗了个澡后便早早睡了。 等他睡下后九娘子才回去醉梦楼,尽管柳宅足够大,她来的也勤,不过却从未在此歇宿。九娘子自有属于九娘子的坚持。 九娘子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看到路中间的小石头时还会抬腿踢上一脚,满腔的欣喜与开心真是藏都藏不住的要蹦出来。 同行的萧大娘子嘴角含笑的看着她,眼神里的宠溺甜的都快溢出来了,“小没良心的,要嫁人了就这么开心?若是让别人看见,怕是羞也要羞死你了” 九娘子原地一个转身从侧面抱住萧大娘子的脖子,“大姐,什么呀,我是为无花高中状元而高兴,这可是状元,而且还是咱大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无花真了不起!谁要嫁人了?我陪你还没陪够呢” 萧大娘子撇着嘴大大的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现在忙完醉梦楼戏场的事情就往开化坊跑,陪我?我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你可陪的真好” 一百七十四章 一轮明月,两处闲愁 这是事实,九娘子实在无话可驳,只能撒着娇搂住大娘子的脖子一通摇。 两人腻了一会儿后,萧大娘子这才问起早晨看榜的事情。九娘子也没想太多,遂就将柳轻侯被人榜下捉婿的事情当个笑话给说了,语气之间对于柳轻侯能有人捉还颇带自豪之意。 萧大娘子见她如此真是既无语又感觉安慰。这么没心眼儿的丫头,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平康坊里长大的,哪怕如今都能利利落落料理偌大一个醉梦楼戏场了,心眼儿其实也没长出多少来。 前些年有自己,这两年是柳轻侯宠着她为她挡风遮雨,在吃人骨头渣子都不吐的平康坊像她这般好命的女子又能有几个? 等九娘子麻雀般叽叽喳喳说完,萧大娘子才跟着问了一句,“榜下捉了无花的是哪一家?” “当时他们把无花捉了就走,也没人说话,场面又乱,谁知道呀!怎么了?” “那你也该打听打听” 萧大娘子看着九娘子澄澈的眸子,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把话给说明了,“九丫头你可知道本朝律法里头有一条叫‘当色为婚’?” 刚刚又踢飞了一颗小石子的九娘子脚下顿了顿,“我知道,只不过律法是律法,长安城里也有不当色为婚的吧,也没见着有人或是衙门来管闲事” “对,我问过来楼里的官儿,当色为婚属于民不举则官不究,也就是没人多事,衙门也就不会自找麻烦。我原想着你跟无花也能如此,但现在看来……” 九娘子猛地停住不走了,“怎么了?” “傻丫头,无花如今可是状元,长安乃至全天下有多少人盯着他?就不说别的,今天榜下捉婿却没捉着的又岂会善罢甘休?听你刚才说出的阵势,那又岂能是一般人家?” “大姐,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哪?” “容我想想,好生想想”萧大娘子转身走到九娘子身边将她揽入怀中,一边轻拍一边柔声抚慰道:“傻丫头,无花的心在你这里,只要占住这一条别的又有什么可怕的?” 九娘子架在萧大娘子肩膀上的头重重点了点,对啊,无花的心在我这里,我不怕。 迎着九娘子目光的是天际那一轮大大的月亮,明亮、素洁、圆圆满满。 同一片夜空下,寻芳阁中的花寻芳也正看着同一轮明月。 早已吩咐了今晚谢客,所以此时的她异常的慵懒。既懒于梳妆,也懒于轻动,尽管屋里黑黝黝的她却没有要点灯或是唤人燃灯的心思,就这么斜依着低矮的花窗抬头望月。 明月总是与思念如影随形,眼中望月,心中想着的却是那个今天一举成名天下知,且注定会在旬月之间就将遍传大唐三百六十州的新科状元,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以往想到他的时侯,花寻芳总是会算计他对自己的声名又能有多大的助益,自己该如何与他相处才能在成为传奇的路上走的更远。 但今天……在那个被挤的衣帽歪斜的仆役带回柳轻侯高中第一名状元的消息后,原本应该非常高兴的她却总有些高兴不起来,或者说是不如曾无数次预想无花高中之后预料的高兴那样高兴,尽管她有实实在在高兴的理由。 两三年来京城之中不管是士林还是市井的议论中,她与无花早已被紧紧绑在一起,无花此次固然是一飞冲天,她得到的好处也不会少,至少是在通往传奇的路上扎扎实实前进了一大步。 真的应该高兴的,但为什么却总是有点儿懒懒的提不上劲儿呢?懒懒的依着花窗,懒懒的看着月亮,脑海中却有谁也看不到的画面一幅幅自动流淌。 每一幅画面都是关乎他的,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直至现在无一遗漏,但最终定格的那幅画面却并非两次贡院前的惊人之吻,而是去年科考放榜后他在此间面见贺知章的那一次宴饮,宴饮上两人萧歌合奏至第三叠时眼神的容与交汇。 其实这个画面也并非今天才被突出出来,过往的一年中虽从不曾刻意想起,它却总是会隔一段时间就自己钻进梦中,在梦中再度上演“相见时难别亦难”的萧歌痴缠。 不知慵懒了多久,也不知想了多久。剥啄的叩门声唤醒了她纷飞的思绪,懒懒的声调道:“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贴身丫鬟。丫鬟进来后忙着点灯的同时口中言说楼里来了一大群士子非吵着要见娘子,怎么劝也不听。 听说来的是士子,还是一大群,花寻芳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必然跟无花高中状元有关。 原想着不见,但话到嘴边却改了主意。于是就是一番梳洗添妆的忙碌,当忙碌最终结束时,花寻芳看着铜镜中自己娇艳的容颜喃喃自语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低语,“花寻芳,你想要的太多了,但男人却没有一个靠得住,靠自己,你只能靠自己” 低语毕,花寻芳盛装而起,傲然声道:“走!” 第二天早晨,新科状元郎早早起身到了礼部,与其他新进士们会合后拜见了礼部侍郎徐坚徐元固,尽管他不是今科主考官,但在职分上新进士们的事情却是份属他当管。 年过六旬,身子看着有些气虚体弱的徐坚对新进士们态度很和蔼,只是目光几度扫过排在班头首位的柳轻侯时都皱了皱眉头。也不知是不满意状元郎本人呢,还是不满意他身上的那一袭僧衣,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侍郎大人书虫多年,用眼过度之下眼睛本就西眯的很,这使得他在做出任何跟眼睛有关的表情时往往都很夸张。于是理所当然此刻对柳轻侯的皱眉不满也就益发放大出来。 其结果就是还不到当天晚上散衙的时侯,徐侍郎对今科状元不满的消息就已在皇城各部寺监传扬开来,速度之快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而这个消息又在第二天引发了许多连锁反应。 柳轻侯第二天上午走进礼部继续学礼时,监察御史王鉷也正走进御史中丞李林甫的公事房中。 李林甫正在审看着什么东西,身前书案上叠着厚厚的一摞。王鉷见状拱手见礼笑道:“中丞好勤勉,实是吾辈之楷模” 李林甫依旧低着头,只口中随意说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台内进事条例已多年未曾修订,也是该好生理理的时侯了。王监察此来所为何事?” 闻听此言,王鉷心中暗暗叫苦。御史台一正两副三位主官中崔隐甫性格粗豪,不难应付;宇文融自领了户部侍郎之职后虽然御史中丞的官职还没交卸,主要精力其实已经转到理财上了;说起来平日里主掌细务的正是眼前这位皇室后裔出身的李中丞。 虽然从地方左迁到御史台的时间并不长,王鉷已经知道这位中丞大人不是个好伺侯的主儿。其人精力旺盛,心思狡黠,表面看着和煦的很,但腰间时时都别着一把刀。虽然人都好以“不学无术”来讥嘲他,但御史台中文人们玩的那点子心眼却没一个能瞒过他的。 俗话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李中丞“肉腰刀”的诨号可是实打实。 这样的性情为人已经很难伺侯,更要命的是这位中丞大人在理事上还特别喜欢定规立矩,自他上任以来几乎已将御史台内所有的规章制度重新翻弄了一遍,每翻弄一样之后就是执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御史身上的紧箍咒又得再紧一紧,偏偏你还啥都说不出来。因为一切都有条令顶着。 面对这个好弄条令,心思渊深难测又手腕高超的上司,王鉷一点都不敢怠慢,心下虽是腹诽,脸上却是笑的灿烂,“下官此来是为了今科状元郎的事” “状元郎?你是说那个柳轻侯,他怎么了?”李林甫说话间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 一百七十五章 好大一块金字招牌 为所有给本书投票的书友加更! ……………… 王鉷见李林甫终于从那些条令上抬起头,嘴角绽出一道微不可查的笑容,不过这笑容是一闪而逝,随即就换上了沉凝肃正的御史脸,“那柳轻侯年方十七便高中状元,真真是开国朝前所未有之先河。按说如此俊彦人物该是个知礼的,谁知竟穿着僧衣进礼部学礼,真真是斯文丧尽,听说徐元固徐侍郎对他颇不以为然” 王鉷口中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李林甫的脸色,无奈他的道行修炼的还不够,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直到他这番话说完,李林甫始终一言未发,但眼神却又是明显的在示意他继续说,别停。 这样的眼神逼的王鉷一点退路都没有,想着今天这一趟既然进来了也就断没有再退缩的道理,当下心中一发狠口中续道:“由柳轻侯想及裴冀州,他身为主考今科却敢如此取士,焉知其中没有内情?” 李林甫的脸色依旧没什么变化,但嘴里好歹吐出了一句话,“你们想以昨日徐元固对柳轻侯的不满做引子,弹劾裴冀州?” “这只是下官一个人的想法” 意思既然已被挑明,那王鉷就绝不会再有任何保留,“前年离京之前裴耀卿还只是济州刺史,济州不过一下州。两年之间其人先任宣州刺史,复任冀州刺史,宣州为中州,冀州则是上州,这哪里是任官,分明就是在……走资序” 早在两年多前裴耀卿就有入主京兆府的呼声,最终却败于资序太浅。王鉷料定此事李林甫不可能不知道,顿了顿之后,他才将今天这一趟最该说也最想说的话兜了出来,“那裴冀州与中丞大人年纪相若,品阶相当,若在地方倒也没什么,但此番既已回京……中丞,不可不防啊!” 此言一出,王鉷心底长舒了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自己这张投名状总算是扔出去了,也就再也不用受那忐忑难安,茶饭不思的心理折磨了。 李林甫静静的看了王鉷许久,“王监察却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此言实不忍闻,去吧”话没说完,他已低下头去继续看那厚厚一叠条令了。 就这反应? 怎么会这样? 刚刚轻松下来的王鉷马上陷入了无边的尴尬,只是面对低着头不发一言的李林甫他又能如何? 最终,王鉷咬牙站起身向外走去,脚步沉重到全身再没有一点力气。 赌输了!此刻他的心中有着说不尽的悔恨。 堪堪就在他要推门而出时,身后李林甫和煦的声音传来,“此事切不可轻举妄动,尔行事虽然荒唐,但用心却是好的,且好生做去吧” 就此一句,王鉷如蒙大赦,刹那间的激动竟使他有些失控,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谨遵中丞训示” 出了公事房许久之后,心中如饮甘霖的王鉷才想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适才李中丞说的不是不该做,而是不可轻举妄动,为什么? 两天学礼结束的时侯柳轻侯等人也顺理成章的完成了释褐,柳轻侯自穿越以来第一次脱下身上的僧衣换上了簇新的官袍,留着寸头的脑袋上也盖了个帽子,这番打扮一变当真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 不习惯是不习惯,却一点也不影响好心情。柳轻侯摸着因为簇新而有些显硬的官服心里差点内牛满面。两年有余,历经波折,这身衣裳来的真是太特么不容易了。 昨天早晨来学礼时还是白身士子,今天下午离开礼部时已是官服煌煌,进士科新进士及杂科进士们鱼贯离开皇城时不出意外成了整个皇城的焦点,而领衔走在最前方的柳轻侯更是焦点中的焦点。 回到家中阖家奴婢免不得大惊小怪了一回,柳轻侯却惦记着第二天要前往裴耀卿府拜座师的事儿,按当下的惯例规矩,放榜之后第三天新进士要拜主考官行座师礼,自此就算正式定下师生之份,座师与门生的关系也将相伴一生。 第二天一大早,柳轻侯早早起身洗漱用餐,穿上簇新官服出门直奔裴府。在门房中稍等了些时侯与其他新进士们取齐后,依旧由他领衔穿过裴府大开的中门直奔会客正堂。 裴府会客正堂内,裴耀卿全套官服一丝不苟,人却很和蔼的与新进士们寒暄,尤其是对那些杂科出身的进士温言勉励,尽显宗师气度。 寒暄见礼罢,新进士们依据名次重新列队,下面就该行正式的参拜座师大礼。谁知就在这个时侯裴耀卿制止了他们的举动,注目柳轻侯笑道:“我可不敢受你的座师之礼,你也不是我的门生”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硕大的正堂内落针可闻。 柳轻侯一脸懵缺,“老师,这……” 裴耀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目光转向其他的进士们,“尔等既然来了就在此多坐坐,同年之间相互多熟识熟识,待我引状元郎参拜完座师后咱们再来叙话” 说完,裴耀卿一边示意柳轻侯跟着自己,一边扬声向外吩咐道:“来啊,备车马,进宫!” “进宫”二字一出,短暂的安静后正堂内响起一片的议论声,尤其是在裴耀卿与柳轻侯离去后,声音更是不受控制的越来越响。 “今天是拜座师的日子,为什么要进宫?” “对啊,难倒他的座师……在宫中?” “浑话,宫中除了陛下和未成年的皇子之外其他的就都是嫔妃和宫人,你自己算算这里面可是有能当座师的?” “但裴师刚才分明说的是进宫,难倒柳轻侯的座师是……” 大嗓门到这儿,正堂内又是一静,众人都被此人的未尽之意给惊住了。宫城之中除了未成年的皇子、嫔妃和宫人这些绝不可能成为座师的,那可就只剩下一个人了,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 片刻后,终有一个杂科进士用有些打磕巴的声音把掉在半空中的话给拉了下来,“难倒无花僧的座师竟是方今天子?他是天子的门生!” “天子门生”四字砸出,新进士们面面相觑,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有人欲待反驳,却又实在找不出任何第二种可能。 心底慢慢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却又就在眼前上演的现实后,众新进士们看着正堂外柳轻侯消失的方向露出无限欣羡的眼神,他们是真羡慕啊,羡慕的不是状元的身份,而是“天子门生”的金晃晃招牌。 开元十五年省试,柳轻侯不仅独占鳌头,更是一人占尽了所有风光。 柳轻侯自然感受不到同年们火辣辣的眼神,此刻的他刚刚登上裴耀卿的轩车,“裴师,为什么要进宫?” 只有两人的马车里裴耀卿愈发的放松了,“适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你的老师,你的进士科第一是天子御笔钦点!天子门生,要拜座师自然该进宫去找陛下” 柳轻侯闻言愣了一下,继而一股强烈的兴奋涌上心头,“若无裴师,我的卷子安能到陛下面前,更别说钦点第一了。老师深恩,学生永志不忘” 穿越时间已经不短,又为科考准备了这么久的时间,柳轻侯清楚知道唐时“天子门生”与后世“天子门生”在份量上的区别。 入宋之后,随着科举越来越受重视,天子亲自参与此事后只要是中进士的都被称为天子门生——毕竟天子在他们的取中名单上用红笔勾过,也是费了力气的嘛。 但在科举定型之初的唐代它不一样啊,天子并不直接参与科举事务,也没有最后那御笔一勾,自然也就没什么天子门生的说法。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年科考的机缘巧合之中他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天子门生” 呵呵,真是好大一副亮晃晃耀人眼的金字招牌。 一百七十六章 老师,师娘呢? 马车辚辚,柳轻侯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成了苦笑。 裴耀卿见状问道:“怎么了?” 柳轻侯的心志毕竟不是只有十七八,“太扎眼了!说句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裴耀卿眼睛深处蓦然一亮,与之同时出现的是一抹浓浓的欣赏之色,不过他嘴上却没饶了柳轻侯,“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不枉某为你花费的心思。但你年轻如此便思虑如此深重,诚不可取! 天子钦点、状元第一的荣耀可谓亘古无双,当此之时尽享这荣耀都来不及,想这么多忧谗畏讥还有什么快意?便是有,那也是以后的事情,未必你还怕了不成?” 这番话听着平平无奇,但其间含蕴的人生之道却是说到了柳轻侯心口上。该快活的时侯一定要快活,遇到敌人干就是了!人生如此苦短,天天怕这个忧那个的还有个鸟意思啊! 柳轻侯一念通达,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子忧虑随即隐没,脸上复又显现出人生得意的飞扬神采。 “孺子可教,年轻人就该有个年轻人的样子!”裴耀卿赞许的一笑后问道:“你今科之所以能被天子钦点第一,最出彩处并不在诗赋而是那篇策论,某观你策论的核心在‘漕运’二字,其间是否有未尽之言?” 姜果然是老的辣!柳轻侯略一沉吟后便将自己当初硖石之行的经历简要说了一遍。 柳轻侯之所以单独对裴耀卿敞开心扉绝非轻率之举,这一举动既可视之为投桃报李的还恩情,更是因为此事实在太大,大到凭他自己无论如何也吃不动,而在他所熟悉的人中,有可能主导此事且又为他所信任的唯有裴耀卿一人而已。 要说以前两人的相交勉强可以算个忘年交的话,那么柳轻侯此刻抛出的这个消息不啻于一张投名状,一张将两人紧紧绑在一起的投名状。 裴耀卿听完,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消息带来的震动太大以至于连头碰到了车顶都犹自未觉,只是将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柳轻侯,“尔之所言可是属实?” 自相识以来柳轻侯这是第一次看到裴耀卿如此失态。 柳轻侯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迎住裴耀卿的眼神近乎是一字一顿道:“以上皆是学生亲身经历,绝无虚言” 裴耀卿抚着额头缓缓坐下,之后便是久久无言。柳轻侯知道他为何如此,所以也未曾说话。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承天门外。 皇城的正门是朱雀门,宫城的正门则是承天门,两者连在一起便是民间所谓的皇宫,跨入承天门也就意味着正式走入天子居所。 开元十五年二月末,穿越客柳轻侯第一次踏进盛唐宫城。 承天门处除了驻守防卫的羽林之外,尚有当值宫人负责为请见的官员或是命妇们导引路途。 柳轻侯落后裴耀卿半步跟着宫人穿行在一片鳞次栉比的楼阁群中,他那簇新的状元服、年轻的过分且清俊的脸都引来沿途无数宫人注目的目光,其中还有些胆大的宫女甚至是沿途追看,边看边还有叽叽喳喳的议论。 这些宫女们的表现严重颠覆了柳轻侯在电视里形成的对古代皇宫的认知,同时也被这些眼神看的满身不自在。 看就看嘛,哥又不是不让你们看,但你们那眼神也太那个啥了吧,还好眼神里不能长手,要不然哥这衣服都不知道被你们扒了几次了。 深宫怨妇,名不虚传! 左穿右绕的走了好久,总算是到了一处精致的殿宇前。导引太监前去通报时,裴耀卿低声说了一句,“兹事体大,谨慎为先” 柳轻侯点点头。裴耀卿不想让他不管不顾的把消息捅出去,他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没过一会儿,太监回来引着两人进了殿宇。柳轻侯跟在裴耀卿身后进了殿,牢记着前两天在礼部所学,进殿之后就在就站在殿门处低着脑袋,绝没有东张西望的举动。 从听到的动静儿和从地面看到的场景,裴耀卿并没有像电视上行什么三叩九拜大礼,而且听他们说话时言笑不禁的样子,君臣之间其实挺轻松,也很相得。 两人说了一会儿与科考有关的话头儿后,裴耀卿便出言提醒柳轻侯行礼陛见。 柳轻侯在心底长出一口气,而后顺着太监的指引到一个位置上站定。尽管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但他表面上还是尽量从容的放下手中提着的东西,而后依据礼部所学扎扎实实来了个三叩九拜的至尊之礼,行礼完毕后才尽量以中平的浑厚之音报了自己的籍贯、履历。 李三儿的声音响起,“平身吧!这就是朕钦点的状元郎,抬起头来!” 柳轻侯抬起头,李三郎看清楚他的同时他也看清楚了对方。 柳轻侯对李三郎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个老帅哥,而且是超有气质的那种。 论年纪他今年早过四旬,但从脸上完全看不出来,其人身材高大,眼睛既大鼻梁亦高,面如冠玉般的脸上留着点漆般的胡须,颜值真是高的吓人,是个即便不做皇帝也完全能靠脸吃饭的主儿。 李三郎将柳轻侯上下打量了一遍后扭头笑向裴耀卿道:“观此子容貌风仪,但也不枉朕替你做了一卷的主考官。爱卿刚才言及今科新进士俱在你府中,以爱卿之见他们之中可有容仪更佳的?柳轻侯做不做得今科探花使?” 裴耀卿闻问不过是略拱了拱手便径直答道:“臣不为虚言,今科之中蓝田柳轻侯确是出类拔萃,探花郎虽然新进士们自己选出来的,但一论容貌风仪,二论年纪,实无能胜过此子者” 李三郎哈哈笑了几声,笑声里带着些许的得意,看来今天他的心情很不错,“这可是朕点出来的第一个门生,岂能差了?柳轻侯,既然按着规矩今天是拜座师的日子,那就开始吧” 天子面前的规矩是他若不问你,你就不能说话,至少混到一定地位之前是肯定不行的,否则就是君前失仪,这也是实实在在的罪啊。所以尽管两人刚才说的是自己,柳轻侯也只能闭嘴听着,连句说客气话的资格都没有。 拜皇帝和拜座师的礼仪是不同的,但都是大礼,mmp的也都少不了要跪。柳轻侯就在原地又跪下来,将要三叩首之前才面露疑惑的说了一句,“师娘呢?” 此言一出,上座的李三郎也愣了一下,将目光转向裴耀卿。 裴耀卿面带笑意,“禀陛下,座师之礼确需座师、师母共上座,受门生三叩首并受献礼及门生贴子” 李三郎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听完后“哈”了一声轻笑,便即吩咐宫人去请武惠妃。当今宫中能有资格与他并座受此礼的也就是她了。 值此间歇,许是坐的久了想要活动活动的李三郎吩咐柳轻侯平身的同时,自己也起来转悠,边随意的转悠边开口问道:“科考取士虽是始于前隋,但直到本朝数十年前方才成为定制。 相较于以前的察举,科举的好处自不待言,惜哉年年岁岁科考放榜之后不管是士林还是市井间总有今科不公的传言,数十年间概莫能外。柳轻侯,你是今科状元郎,于此事上可有什么见识?” 裴耀卿担忧的看了柳轻侯一眼,虽然天子说的随意,动作也随意,但科举取士乃朝廷抡才大典,涉及到这个问题那就是奏对格局,一个说的不好在天子心中留下了坏印象就难办了,但要想说好却又谈何容易?这可是几十年的宿疾了。 这一问也出乎柳轻侯的意料,此前在马车上听裴耀卿说李三郎之所以钦点他为第一是看重的策论时,他这一路上的准备都是在围绕策论展开,却没想到李三儿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一弯儿就拐到了科举上。 他这一愣看的裴耀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却不知柳轻侯自己心里正嗨的不得了。问别的咱怕,问这个那就……哈哈哈了。 一百七十七章 好悭吝的老师 为什么每次考完都有人说不公平,是你朝廷的考务没做好嘛,老早大家都知道主考官是谁,考完改卷的时侯还不糊名,这样的考务制度下要真能做到公平才是活见鬼了。 那怎么样的考务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一个字,严!怎么严,穿到后世参加一回高考就全明白了。 科举是朝廷大政不错,但这个是咱的菜啊!既然是咱的菜那还客气什么,现身说法呗。 柳轻侯稍稍清咳两声理了理嗓子后开始发言。他先从为什么每次科考之后都有不平之音的原因分析起,以此引出考务过于粗疏之弊,继而实打实的条条件件列举出具体是弊在何处。 分析完,列举完之后,柳轻侯最后结合自己后世高考的亲身经历一一阐明改进之法,并在最终的总结陈词中将他所言之考务流程完整陈述了一遍。 最后一躬身道:“今科陛下之启用裴大人便可视为科举考务改革之先声,微臣些许浅陋愚见也正是受此激发而来,伏愿陛下趁此东风兴利除弊,为我大唐盛世永续栋梁” 李隆基原本是干等着无聊时侯的随口一问,柳轻侯回答之初也只是随便听听,但让他没想到的这一听还真就听进去了,从分析到列举,再到最后的解决方案,一路听完之后竟让他有些字字珠玑之感。 “卿之所言听来倒还有几分道理,回去之后就你适才所说写一道奏章由裴卿代呈上来” 李三郎听完,吩咐完后,侧身看向裴耀卿笑道:“爱卿当日为谁取第一犹豫狐疑,且看朕的决断如何?” 朕取的这个柳轻侯怎么样? 此问其实刚才就问过,只不过那时着眼点全在容貌风仪,还带着些调笑意味。此时这相同的一问含义却已跟刚才大不一样,这是对柳轻侯才华的认可,这才是真正的认可。 裴耀卿老于官场,是天下有名的能员,焉能听不出这其中的区别?他也没有言语回答,只是拱手深施一礼,甘拜下风的意思已是表露无遗。 李三郎再度的笑声中,一位宫装贵妇从外面走了进来,只看他身后紧跟着的张道斌,柳轻侯不用通报也知这贵妇就是李三儿的表妹,寿王李瑁生母,同时也是当下宠绝六宫的武惠妃。 见她进来,李三儿迎上前执了她的手,脸上笑意不绝道:“按时俗惯例,今日是新进士拜座师的日子,朕难得偶试身手便取了一个文质兼备的得意门生,爱妃你这师母不能不来受礼” 他两人秀恩爱的时侯柳轻侯与张道斌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只看张道斌眼中的激赏之色,显然对他“叫师母”的举动非常满意。 这事儿在李三郎看来或许就是个逗趣儿的乐子,但对于刚刚经历过立后失败的武惠妃而言却是极大的安慰,同时对于后宫亦是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毕竟与皇帝并肩而坐接受臣子拜礼历来是只有皇后才能享有的尊荣。 普天之下,惟其一人堪为皇帝敌体的皇后! 李三郎说完,武惠妃正好行经柳轻侯身前,笑吟吟站定将他好一番打量,“果然是个玉树临风的好儿郎。能得大家钦点为状元,才学自是不必说的,更难得与瑁儿年岁也相当,倒着实是个好伴读人选” 柳轻侯正低垂着眼睛不敢与武惠妃对视,闻听此言脸上虽无变化,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他才不想给李瑁当什么伴读,没前途还无所谓,关键是没自由啊,这些个皇子们哪儿有一个好伺侯的。再说哥辛辛苦苦读书科举可不是为了天天围着一个人伺侯的。 好在李三郎摇了头,不过他倒没解释什么,“今天他是来拜座师的,先完了礼吧” 当下两个秀恩爱的表兄妹并肩正坐,柳轻侯则是拜倒于地磕了仨头,头磕完之后是献礼,也就是他刚才放在地上的东西,计有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五味,外加经过祭礼的干肉十条。 献礼完毕,复又从怀中掏出门生帖子连同献礼一起亲呈于李三和武惠妃面前,而后退回恭恭敬敬口称“老师、师母” 武惠妃因为刚才的事情本就对他印象极好,此时这一声“老师、师母”更是喊的她笑如牡丹花开,口中说了一声“好孩子”后就将凤目移向李三郎,“这……臣妾还从未曾做过人师母,但礼尚往来,大家,咱们也该回礼吧?” “这是自然”李三郎口称自然,眼睛却是看向了裴耀卿。 看到李三郎这样子,裴耀卿心中忍笑,上前两步低声道:“座师既已受礼,便需还以《论语》、葱、芹菜三物,而后还需亲领弟子共颂《大学》之首章,以全传道授业解惑之意。然则陛下毕竟不同于一般座师,是以此事臣乞代之” “准!”李三郎说完,目光一转,“蠢材,还不快去准备,欲使朕与爱妃为人所笑哉” 他身侧所站的当值太监当即屁滚尿流而去,不一时东西便被送来。先由裴耀卿代还了三礼,而后依旧是他领着柳轻侯齐读了一遍《大学》首章,至此,座师礼便正式完成。 若按常规而言,此礼一成这师徒名分就算定下了,同时也将成为官场上最为牢固的关系之一,但谁让柳轻侯是天子门生呢,以后究竟如何鬼才知道。别的就不说,单是这老师的家门就太难进了,可是有好几万人呢,还能想来就来? 师礼一成,柳轻侯便即告辞,裴耀卿也一并辞出。李三郎并未多留,只是勉励了一句,“好生做” 目送他两人走出殿门后,武惠妃掩唇一笑道:“臣妾这还是第一次当人师娘,倒是怪新鲜的。只是今天的还礼未免太屈了你这门生,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小葱,大家这座师当的悭吝” 说完自己忍不住又笑,论年纪他儿子都不比柳轻侯小了,但这一笑起来却依旧明艳无双,且其中还夹杂着少女般的娇憨,当真是天生丽质,难怪能得李三儿独宠后宫多年。 李三儿闻听惠妃调笑也不以为意,拈着她的手在自己手中轻轻摩挲,“过两日朕自有重礼还他,毕竟是朕的门生,焉能不照拂些”说完大概自己都觉得有趣,不免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郎既然这般属意于他,年龄又合适,就放给瑁儿做个侍读吧。当年王勃王子安那么大的才子不也曾给沛王做过侍读嘛,嗯?” 这番话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武惠妃的语调很娇很腻,但偏偏以她这般的年纪用出这样的语调还就是不违和,这嫩哪根本都不用装,天然就是。 李三郎伸手环住武惠妃依旧细腻的腰肢,摇摇头道:“若是朕不曾问过他科举之事自然就该应了你,但现在是不成喽。侍读要的是文词之臣,但此子今科考卷上的诗赋只是平常,再则朕最近也要用他,去不得十八郎那里” 武惠妃心底叹了口气,口中却是就此转了话题。她从不会像前王皇后那样强势,甚至时时顶撞。也正是这份李三儿眼中的“善解人意”成为她最终战胜王皇后的杀手锏之一。 但当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惠妃辞出之后,低声交代给张道斌的第一句话却是,“给寿王提个醒儿,今科状元柳轻侯是个值得结交的,着他放在心上” 这边武惠妃辞出的时侯,柳轻侯与裴耀卿也已将要走到承天门。 因有太监随行,两人沿途都没说什么,各自想着心事。柳轻侯胡思乱想的毛病又犯了,只不过这回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位名人——安禄山。 算算年纪,安禄山如今大约是在二十五岁左右,目前正在干着互市牙郎并兼职偷羊贼的营生,正儿八经是个社会底层的穷逼屌丝,距离发迹且是得等。 一百七十八章 哎呦妈呀,你们还真敢想 找不到理由,任性加更 ……………… 不过柳轻侯此刻胡思乱想到的是安禄山认杨贵妃当干娘的事情,这货这么干的时侯可比杨贵妃的年纪大多了,此事早已成为史书明载的丑闻。 柳轻侯就是因为这件丑闻胡思乱想到的自己,安禄山认了个干娘一丑千把年,自己今天可是认了个师娘。都是独宠六宫,都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别搞的自己也成了个历史的丑角那可就太亏了。 胡思乱想到这儿,自然而然又转到武惠妃身上。就是因为惠妃早死,玄宗痛失所爱后郁郁寡欢,这才有了杨贵妃进宫的事儿,而其进宫之时已经与寿王成亲达五年之久,所以,武惠妃能活多久其实很关键哪。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想着直至出了承天门。裴耀卿家里还有一帮子新进士等着拜座师,所以只是简单的与柳轻侯交代了几句后便走了。交代的内容就是等这两天新进士的喧嚣过后两人好生深谈一回。 至于深谈什么内容,实已无需多言。 裴耀卿走后,柳轻侯也自回了家。他没主动说及进宫拜座师的事情,做人嘛要低调,不能太嘚瑟不是。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此事当天下午就从皇城里传出,并以风一般的速度传遍了整个长安。 要说每年正月长安最热闹的是上元节,那二月间最热闹的一定是科考放榜。全城瞩目中这样劲爆的消息想不疯传都难,名动长安的无花僧中了状元已经够劲爆,而他这个状元还是天子钦点,还入宫拜了座师,娘哎,这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传奇了。 不说一辈子,但就这个话题至少够长安人说个十年,且必定要作为科举佳话不知要被记进多少文人的笔记之中。 柳轻侯火了,大火特火,说一句满城尽传柳轻侯那真是半点都不夸张。 御史台中,王鉷听闻此消息后一阵儿透心凉的后怕从脚后跟儿直窜到脑门心儿,还好那弹劾奏章没上,要不然就不说扫了天子的兴头有什么后果,单是这一消息传出去后只怕长安人的骂声都受不了。 后怕之余,再想及李林甫那句当时听来平平无奇的“不得轻举妄动”的告诫,王鉷愈发觉得李中丞其人之深不可测,并进而暗自庆幸于自己那投名状投的漂亮。 早晨,刚刚被叫醒的柳轻侯看了看外面蒙蒙亮的天色后一声哀叹,太疯狂了,真是太疯狂了,新进士放榜至今已经第四天了,他却连一个懒觉都没睡成,这家伙考中之后真比考试的时侯还累。 因是心里憋着一股起床气,身子就懒洋洋的不想动。穿衣穿鞋全凭着两个眉清目秀的新罗婢上下忙活服侍。 正穿着的时侯乌七从外边走了进来,“哎呦,公子怎么还没穿好?辰光可真不早了。今天要‘过堂’,要跨马夸街,要曲江游宴,这可都是大事儿,那一遭都不敢耽搁”口中说着,人就要上来帮忙。 眼见乌七瞪起眼把两个小新罗婢吓的不轻,柳轻侯不乐意了,“是我自己不愿动,你瞪她们干啥?小小年纪离家万里,还是举目无亲的,够可怜了。不关她们的事儿” “公子,要都像你这么对下人,我这大管家可就没法儿管人了。心善是心善,但该严的还是得严,咱家如今已是状元第,比不得从前小门小户的时侯了” “切”柳轻侯一边洗漱一边嗤笑了一声,“我考中才几天,还状元第了,少跟我整这些没用的。日子是自己舒服过的,不是做出来给别人好看的。我可不想回到家上上下下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还有,这些奴婢年纪都还小,别拘的太紧,也别待人太苛,他们也都是人,不能糟践” “要论对奴婢的宽厚,不说开化坊,就是满长安怕是也能排上号了。公子你一不让打,二不让骂,天天好吃好喝,还给他们休沐日,这要是还叫糟践……” “行了,不打不骂还能把人管好这才能显出你大管家的本事”,自从做了大管家之后,或许是因为琐事繁杂的缘故,原本并不多话的乌七渐渐有了碎嘴子的倾向,柳轻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而后低头开始吃饭。 一顿饭吃完还没见着九娘子,柳轻侯奇怪了,今天这么热闹怎么可能少了她?这不合常理啊。 “九娘子呢?” “今天公子要和其他的新进士跨马夸街,九娘子怕到时侯人多占不到好位置,一大早就去朱雀大街抢地方了” 柳轻侯闻言摇摇头,啥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啥。 吃完饭也就该走了,只不过今天乌七执意不肯让柳轻侯乘车,非得让他骑上白马,言说今天的跨马夸街唯有这匹肩高几达八尺的白马方能配得上状元身份。 听他一番解释才知道新进士的跨马夸街是允许个人自备马匹的,个人要是没有的话官方会有配给,官配的马漂亮倒也漂亮,但性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柳轻侯一听这个二话不说就上了白马,就他的骑术水平实在没有挑战官配马性情的信心。 由一个小奚奴跟着出了门,他前脚刚走,后脚除了留下几个看家的之外,其他人都由乌七领着跑朱雀大街去了。新进士游街本就是一年一度不能不看的大戏,更别说今年领游的状元还是自家公子。 柳轻侯则是一路去了裴耀卿府,在此地新进士们再度取齐,而后大家跟着裴耀卿一路入皇城赴三省中的尚书省都堂参谒宰相,也即当朝相公们。这就是所谓的“过堂”了。 唐时不像宋代之后有什么传胪大典,也即皇帝在殿试后亲自召见新科进士,依次唱名传呼。连殿试都没有还传个屁胪啊,所以唐代的新进士是见不到皇帝的,最多也就是现在过堂的时侯看看宰相。 柳轻侯领着新进士走进尚书省都堂,就见到了已然在此等侯的首辅相公源乾曜、次辅李元紘,以及因军功入相的第三个特任宰相杜暹。其实应该还有一个宰相萧嵩,但因其正坐镇朔方军所以并不在长安。 柳轻侯方一迈进都堂,就感觉三道目光齐刷刷的“刷”到了他脸上,将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这三道目光都跟后世的x光机有一比,被他们这一瞅似是肺腑都被人看了个通透。 他们在打量柳轻侯,柳轻侯同样也在看他们。最有意思的是次辅李元紘与杜暹两人之间隔的远远的,隐隐然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阴冷的气息。 柳轻侯见状心底一声暗笑,看来传言中李元紘与杜暹不合的消息应当是真的,要不然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两位宰相大人断不至于如此。 每年都有新进士过堂,早成了官样文章,再则这么多人也不可能细说什么。所以过堂的一切都是按着程序在走,行该行的礼,说该说的话,礼到话到之后过堂也就结束了。 从都堂里出来,身后的新进士们犹自兴奋难抑的说着小话,也不怪他们,他们刚刚见到的可是仅次于天子的最有权柄的宰相啊。 他们议论着三位宰相的气度,交换着自己所了解的三位宰相的政绩及入相路线图,一个个情绪高昂,意气风发,甚至还有两个年轻的新进士当众豪言立誓,欲效仿三位宰辅终有一日也要在这尚书省都堂中谋个一席之地。 此时之场景真有些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感觉,但身为状元的柳轻侯厕身其间却一点儿代入感都没有,当宰相!我的妈呀,你们还真敢想。 一百七十九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真敢想也就罢了,就是当上了又有啥好处,那是好干的?柳轻候无声的摇摇头,君不见只李三郎上任以来就换了多少宰相?即便名相如姚崇、宋璟也没一个能干满五年的;再则当宰相多累啊,天天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也不知道图个啥? 过堂完毕身为主考官的裴耀卿任务就已完成,后面皆是礼部接手。他正在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胡思乱想时,礼部的人来了。 看到礼部官员,心里正火炭般心思的新进士们愈发兴奋,他们知道下面就该跨马夸街了,在这样满城瞩目的荣耀刺激面前,哪个十年寒窗的读书人还能平静的下来? 新进士们躁动不已的同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柳轻侯,眼中的羡慕简直能把他给烤融了。我怎么就不是他?状元怎么就不是我?否则今天昂然走在第一,被瞩目与欢呼最多的就该是我,是我呀! 在逐渐升温躁动的气氛中,礼部来人为新进士们一一披红挂花,就连帽子上也都簪上了大花。 柳轻侯身为要走在第一的状元,胸前由宫绢扎成的红花就份外的大,头上的簪花也不同于其他进士们的银色,而是泥金制成,阳光之下当真是金光灿灿,壕气的能晃瞎一切氪金狗眼。 摇摇头,头上沉甸甸的,再低头看看身上,所有的感觉就换成了两个字——大烧包! 若是柳轻侯自己当真是打死也整不出这样的造型,但此时此刻却由不得他做主,礼部那人捯饬完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走吧!” 在诸多羽林卫注视的目光中,“盛装”完毕的新进士们列好队伍开始起行穿过皇城的朱雀门,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到达长安城另一头的曲江池参加曲江宴,从长安城内最北的皇城到最南的曲江,这一路将经由朱雀大街完整穿越整个长安城。 柳轻侯骑在马上刚从皇城里冒出半截身子,放眼就看到密密麻麻望不到边际的人头,朱雀大街两边明显是站不下了,许多人甚至挤到路上。 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的公差全体出动勉力维持着秩序,就这也尚且不够,还调来了羽林卫。 抬头稍稍上望,朱雀大街两边的房顶上都还站着人,且人数还不少。 这密密麻麻的场景让柳轻侯的密集恐惧症都犯了,唯有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才能明白史书中“观者拥塞通衢,人摩肩不可过,角逐争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庶士倾羡,欢动都邑”的记载竟不是夸张,而是写实。 当柳轻侯骑着马完全走出皇城,一片欢呼声骤然响起,声音大的跟雷鸣一样,人固然是吓的一哆嗦,胯下的马也为之惊嘶着想要蹦跳。 柳轻侯好悬从马上摔下来,幸亏随行的礼部吏员有经验,一手紧紧控制住马缰,另一手按住他的大腿帮着稳住了身形,否则这人可就丢大发了。 “坐稳,笑!”礼部吏员轻喝了一声后,挺胸凸肚的牵着大白马穿过皇城前的横道踏上了朱雀大街。 欢呼声愈发的激烈起来,尤其是距离近的两边,不知多少人在喊着“状元郎,状元郎”尤其是前排的孩子们,蹦蹦跳跳唱着状元郎、娶新娘的歌谣。 走出百把米距离,柳轻侯渐渐习惯下来后再看眼前疯狂的场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 眼前笔直的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前方无所阻挡,也无人敢挡,似乎此时若松缰驰马就能一路奔驰到天地尽头。而这条通天之路的两边还有无数百姓为之喝彩欢呼。 刹那间,一种天地之大唯我引领,天地之大唯我独尊的虚幻感猛然充溢于胸怀,柳轻侯感觉自己瞬间开始急速的膨胀,全身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这种虚幻感就如同最刺激的毒品,使其所有的血液逆冲入脑的同时也带来前所未有的强烈满足感。 跟眼前的一切比起来,两年备考的心酸辛苦又算得了什么?随意往两边看看吧,看看那一颗颗的人头,看看那一双双艳羡的眼睛,好男儿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 柳轻侯融入环境中后整个人就已经不是他了,膨胀的要飞起来,飘的要上天。不知不觉间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大白马停下了,正嗨的不得了的柳轻侯低头看看,却是路边摆放着一片小几,上面备有酒水、小食,却是供新进士们歇马取用的。 “要吃喝就停,不想就接着夸街” 柳轻侯正嗨的时侯哪儿有停的意思?夹了夹马腹就要继续向前,我要这无可阻挡的通天路,我要这两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我要这天地之大唯我引领,唯我独尊的感觉,吃个毛线啊,我要嗨! 但就在他策马的同时,下方人群中有人朗声道:“状元郎,来一首!” 这人嗓门好大,一嗓子吼的把周遭喧嚣之声尽数压下,随后引来附和声一片。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这一嗓子吼的应景儿,别说那些跟着起哄的看热闹百姓,就连为之牵马导引的礼部吏员都笑说着,“状元郎就来一首” 柳轻侯心里火蓬蓬的,全身燥的发烧,这时侯脑袋里除了飙上来的血之外还能想什么?骑在马上一抬手,远处虽还喧闹,两边却迅速安静下来。 这感觉真是太棒了,柳轻侯几乎没过脑子,开口处清朗的声音响彻长街: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最后一句撂出口,两边海浪一般的叫好声轰然而起,就连那牵着马的礼部吏员都翘起大拇指赞了一句,“好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状元郎大才” 叫好声稍歇,又是刚才那个大嗓门在人群里扯着喊道:“状元郎,这回是谁的诗啊?” 柳轻侯闻问,不假思索道:“湖州武康孟郊,孟东野” 他这话刚说完,下面也不知多少人几乎是不约而同道:“又是做梦梦到的?” 柳轻侯无言以对,下面人轰然大笑。 无花僧写好诗却又从不认已经成为长安百姓最津津乐道的鬼故事之一,现在无花僧升级成了状元郎,鬼故事也将升级成为传奇的一部分,但让大家很开森的是,变成了状元郎的无花僧还是那个无花僧,该做的梦依旧做,该不认的还是打死都不认。 轰然大笑中队伍继续启行,他们走的很慢,但刚才那首诗,以及关于诗来源的说法却极快的从两边沿着朱雀大街传播开去,算是给还没等到队伍的人群来个预热。 礼部吏员牵着柳轻侯的马边走边嘿嘿笑道:“小吏祖籍便是湖州武康,自去年岁末以来也见了不少前来应考的乡中名士,只是其中却没一个叫孟郊孟东野的,就连听都没听过,状元郎这一梦有些不实在啊” 吏员含笑说完,不等柳轻侯回答,他就仰头抛过来一个彼此心照的眼神,眼神的意思很明显:“怕死嘛,不用多说,我懂的!” 好吧,我有我的坚持,你有你的理解,解释不通就不解释了。只是后面再遇到这样的场景时他再也不乱吟诗了,每到歇马地,观众要求吟诗时他都礼让给了其他进士。 却没想到这原本是躲避麻烦的举动却为他赢得一片赞誉,下面乱糟糟的夸说,无花僧不仅好年轻、好相貌,更有个好谦让风仪。能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中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别人,扪心自问,又有几人能做到无花僧这般? 此举也在无形中大大化解了同年们对他的排斥之意,毕竟这么年轻就懂得跟人分享荣耀,太难得了! 一百八十章 求婚! 当“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传到九娘子所在的地方时,九娘子听着旁边人的津津乐道既是高兴自豪,又是担心的不得了,抱着大娘子的胳膊一通摇,“大姐,都考完科举了他怎么还写诗,多危险哪!” 说完却没听到大娘子的回应,微微侧头却见大姐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对面,压根儿就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九娘子顺着大娘子的眼神看去,见到的是对面二楼大开的窗户前站着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年纪比略微大些,容貌虽没有她这么有特色,却是极标准的唐朝美人,身材曲线更是有胜之而无不及,站在窗前的她被好些丫环们拱卫着,贵气逼人。 不知为何,这一眼看的九娘子竟有些自惭形秽,“大姐,她是谁啊?瞅着是个大贵之家的小娘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她刚才盯着你看了许久,表情也怪。九丫头你快看,看她现在又在看谁” 九娘子顺着那贵家女注目的方向找去,竟然在距离不远的人群中看到了头戴覆面轻纱胡帽的花寻芳。 “是花寻芳,她为什么先看我又看花寻芳,她……究竟是谁?”九娘子口中说出这句话时嘴巴里突然变得很干,心底更是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气窜涌上来。 就在她莫名惊惶的时侯,窗口后面出现了一个手捧着大花球的青衣仆役,九娘子看到这人,脸色瞬间变的卡白,“大姐,我认识那个仆役,无花被人榜下捉婿的时侯就有他” 大娘子对于这么劲爆的消息却似一点都不意外,口中喃喃了一句,“还真是巧啊”眼睛却紧盯在那个花球上。 九娘子只往花球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大姐的心思。现在的时令还是二月底,天气严寒哪有什么花开?更别说是这么大能扎成花球的花了。 所以这个花球的出处只能是来自于那些拥有热泉和顶级花匠的权贵之家,这么大的花球……这个榜下要捉无花为婿的女子身份该贵到什么地步? 脑子里想明白这些的同时,九娘子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虽然平日里嘴上从来都不说,但出身于平康坊的女子又有谁不明白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远比所有人都感受的更深刻。 一大早就跟着大姐来抢位置,九娘子直到刚刚都急切盼望着柳轻侯赶紧来,她急着想看到无花骑着那匹漂亮的要命的白马夸街的样子,想看他披红簪花的神采飞扬,想听周围人每一句夸赞无花的话语。 但此刻,她忽然不想无花来了,最好这条路走不到尽头,最好无花永远都不要来。 九娘子心底涌出真切而又强烈的恐惧,似乎无花到达这里时也就走到了他与自己的终点,而后他就将走向朱雀大街对面,直至彻底的走出自己的生命。 她怕急了,不住摇着大娘子的胳膊,“大姐,我不看了,我们走,我们回家,走!” 恰恰就在这时,前方一片欢呼声中,新进士的队伍到了。 九娘子一回头就看到了柳轻侯,本就清俊的他在披红簪花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面如冠玉,神采飞扬。身为状元走在第一,加之他所乘之马的肩高远超其它的马儿,这就使得跨马而坐的他更显高大。 这一刻,整个长安,整条朱雀大街上所有的光彩都汇聚到了柳轻侯身上,在两边彩声的映衬下,他光芒夺目的简直就像一颗绝世明珠,光芒璀璨的刺眼。 想了一早上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甚至比想的更美更夺目时,九娘子眼鼻之间却猛然一酸,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亮晶晶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泪眼模糊之中她看到花娘子身后寻芳阁的仆役丫头们又蹦又跳的吸引着注意力,看到柳轻侯勒马停在了花寻芳所站位置的前面,看到花寻芳伸手撩起了一直垂在脸前的覆面轻纱,看到了两人之间的对视而笑以及花寻芳躬身之间的盈盈一礼。 看到这些的时侯,耳边同时传来人们对花寻芳无双美貌的啧啧称赞,什么才子佳人、风流佳话如疾风密雨般从四面八方砸过来,尤其是当花寻芳掀起覆面轻纱两人相视而笑时,周遭起哄的欢呼声差点没把耳朵给震聋。 论身份远不如对面的贵女,就是面对同样平康坊出身的花寻芳时容貌风韵也不如。刹那间,九娘子感觉自己变得很低很低,简直低到了尘埃里,投向柳轻侯的每一眼,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卑微。 无花是那么耀眼,而自己却一无是处。以前虽然也想过,但这一刻却是如此残忍的显现出来: 原来我距离他竟然那么远,远的就像两个世界。纵然曾经有过美好的交汇,但该别离的注定不会在一起。这就是宿命,阿母萧无双的宿命,我的宿命,平康坊数万姐妹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 周遭狂欢的热闹中,九娘子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心中因为恐惧早就想走,急的不得了,但脚下却是一动也动不了。她……舍不得,真的是舍不得啊! 愈发模糊的泪眼中无花继续向前,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就在这时,对面窗户中那个可恶的贵女突然扔下了手中的花球。 居高临下,花球正正砸中在无花的头上,那花球扎的极松,刚一砸中顿时就散落开来,直将艳丽的花瓣落了无花一头一身,就连白马身上都有好多。 当街抛花,落英缤纷,且是如此漂亮的贵女当街花砸状元郎,刺激的一幕使得刚刚消歇的起哄彩声又哗啦啦响起来,周边还有人叫着说看了这些年的跨马夸街还就数今年最好看,无花僧就是无花僧,注定要成为传奇的人就是不同凡响。 九娘子看见柳轻侯仰头往上看了一眼,随即就猛然转了眼神,而他转过来的眼神……他看到我了,他正在冲我笑,白白的露着八颗牙。 然后……他竟然下马了,跨马夸街的时侯怎么能下马?他走过来了,他一边看着自己笑,一边走过来了,哎呀,他要干吗?他这举动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了,他究竟要干吗? 面对无数双好奇注视的眼睛,面对含笑一步步走来的无花,九娘子手足无措,挂着脸上的泪珠动也不能动,她完全呆住了。 她就那么呆呆的看着柳轻侯一步步走来,看着他边走边摘下鬓间簪着的金花,看着他在万众瞩目中走到自己面前,然后他居然,竟然……单膝点地跪在了自己身前。 他看着自己嘴里说了什么?周围太闹一点儿都听不清楚,安静,都给我安静。 似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九娘子的心声,又或许是柳轻侯堪称石破天惊的举动把所有人吓住了,刹那间这一段的长街居然真的一片寂静下来。 随即,九娘子就听到了比夏日惊雷更让人震撼,比世间所有最美妙的天籁加在一起都更动听的声音,清朗明亮,似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 “萧依依,我,京兆府蓝田县柳轻侯请求你嫁我为妻,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顺境或者失意,我都将珍爱你、怜惜你、保护你。我愿执子之手,一生无悔。萧依依,你……愿意吗?” 太特么震撼了,今科状元郎啊,居然就在跨马夸街的时侯,就在这观者如山的朱雀大街上给一个女人单膝跪地了,而且他还说出了那么……那样的话,而且他说的声音还那么大…… 疯了疯了,懵了懵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他居然真就这样了! 这一刻,在新状元单膝跪地求婚的映衬下,九娘子在周遭所有人的目光中突然变得异常高大,犹如飞天神女,绝世惊艳。 所有人都懵了,真的,包括九娘子,她已经无法思考,她就像一尊泥胎雕塑。直到腰间猛然传来剧烈的刺痛,以及耳边大娘子明显带着哽咽的咬牙切齿声,“你犯傻也不瞅个时侯,这要是在楼里老娘非得活活抽死你,还不赶紧答应” 九娘子终于醒过神来,但她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或者说忘了自己还会说话,只知道小鸡叨米似的不断点头,脸上的眼泪比之前流的更凶了。 但无花却没有起来,还是保持这那个怪异的姿势,“光点头不行,萧依依,你得说‘我愿意’要自己说,要大声说。否则我就不能起来” 九娘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又为什么不能起来,她只是尽量的张开嘴,说了一句“我愿意”。 但声音很小,除了她自己只怕是就连萧大娘子都听不见,而后,蓦然一股强烈的火辣辣气息从心底涌上来,以至于她喊出了出生以来所发出过的最大声音: “我愿意!” 一百八十一章 出来混,该还的就要还 柳轻侯站起来了,走到九娘子面前将那一朵大大的泥金簪花亲自簪在了九娘子的鬓间。 花颜玉貌,美不胜收。 簪好退后一步满意的欣赏了一下,柳轻侯复又上前在呆若木鸡的九娘子嘴上深深一吻后,笑笑,“等我回来”,话说完,转身翻身上马,马蹄得得继续向前行去。 就在九娘子高喊出“我愿意”三个字时,不远处的花寻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的心中狂涌起无限的后悔。 她的成长经历,她在平康坊十几年的成长过程中所见所闻都告诉她一个冷冰冰的现实: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靠得住。男女之间不过就是利用与交易罢了。 她从不曾想过,做梦也不可能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名叫柳轻侯的男子,他居然会在高中状元之后,会在跨马夸街之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一个出身于平康坊的贱籍女子单腿跪地,向一个贱籍女子高声的求婚。 就在自己眼前,他不仅这样做了,他的声音还那么大,唯恐别人都听不见。听听他说的那些话吧,大白话的根本就不像是出自一个状元之口,但偏偏就是这些大白话却让女子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心中发热。 若是当初不存着把他当梯子的心思,若是当初便将一腔情意真心的托付于他,凭着自己的才貌,或许刚才被他求婚的就该是我吧? 目光从柳轻侯身上转移到九娘子,后悔就便变成了无尽的羡慕与嫉妒。自己还在通往传奇的路上苦苦追寻,但这个无论容貌、才艺都不如自己,甚至还带有杂胡血统的九娘子却已经成为传奇。 就在刚才,就是无花一手把她捧成了活生生的传奇,而且是即便自己以后有再多的荣耀也无法掩盖其光芒的永恒传奇。 因为她实现了所有平康坊,不,是这时代世间所有女子共同的终极梦想。少年英俊的状元郎,众目睽睽之下的当众求婚,不离不弃的甜美誓言……这一切原本就不该是人间所有,这一切原本只应存在于梦幻,但她居然真的得到了别的女子只敢在梦中才稍稍幻想一下的甜蜜…… 临街二层楼阁的窗户后面,贵家女子李商隐目光扫过面面相觑的仆婢们后嘴角猛然一拧,“到底是个跟家中兄弟们不一样的男子,我要定他了!” 柳轻侯前脚刚走,萧大娘子一把抱住了九娘子,力气大的简直要把九娘子给勒死,而后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你个死丫头肯定是积了八辈子的大德,积了天大的德。平康坊的女人能做到你这样,就算现在立时死了也不亏。你比阿母的命好,比天下所有的女人命都好!” 九娘子头在大娘子的肩窝里蹭来蹭去,全身都被兴奋充溢的她不知道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想把“我愿意”三个字一直含在嘴里,含一辈子,嚼一辈子。 大娘子的兴奋终于褪去之后,拉着九娘子就走。 九娘子怎么舍得?急得大娘子手如铁钳子般发力,“死丫头,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招人恨,还留在这儿干吗?最近没有我同意你要敢出门一步看老娘不敲折你的腿” 女人们的心思柳轻侯不知道,但为他引马的礼部吏员的态度却是明白无误,“状元郎你要砸自己的功名也就罢了,不该一并搭上某的职差啊,为你一时之快意,咱俩可都没法儿交代了” 柳轻侯面对吏员的苦笑只能赔笑,并允诺这吏员他若真丢了职差的话,养家糊口的事情自己负责到底。 冲动是魔鬼,古今如一。 柳轻侯开天辟地第一遭轰轰烈烈的求婚带来的最直接结果就是曲江宴上他被冷落了,状元郎不仅没能坐到状元郎该坐的位置,且是都没人愿意搭理他,礼部的官员自不用提,就连裴耀卿看他时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什么斯文扫地哪,丢尽朝廷颜面哪,给圣天子抹黑哪之类的话充斥四周,说这些话的人毫无避忌,且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柳轻侯这时侯也知道自己怕是高估了唐人的包容开放,但他却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人生苦短,还再加上穿越,要是在这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上还不能率性一回,那活着还有个鸟意思。 但前面既然爽了,现在遭遇冷遇那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 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哥懂! 柳轻侯心态好得很。一边淡然应对着周遭的冷遇,一边在心中急剧盘算该怎么把不好的影响降到最低。 按照马哲的教诲,抓问题要抓主要矛盾,当下的主要矛盾是谁?李三儿啊,只要能搞定他,现在的冷遇那就屁都不是了。 心中不住的盘算着,等礼部主办的曲江宴一结束,柳轻侯便匆匆告辞而去。回到家也没理会激动的不得了的合宅众人,一头扎进书房提笔就开始写。 不等写完便吩咐备车,放下笔上了车就直奔裴耀卿府。 刚刚才到家的裴耀卿看到他就是一声冷笑,“状元郎好豪气,好风流!” 柳轻侯觍着脸笑出了一脸花儿,手上还不断打拱,“老师要骂也请先帮我把这份奏章递到宫中再骂不迟,学生保证就在这儿等着老师回来任打任骂,就是打死也绝无怨言” 裴耀卿冷着脸接过,“这上面写的什么?” “陛下昨天吩咐的考务改革计划,另外……还附有学生对今日所为之事的一点自辩” 柳轻侯口中说着手上又开始打拱,“请老师这就动身吧,若是晚了只怕就进不得宫了,至于学生所写内容,老师路上帮着把关不迟” “真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惫赖措大”,活生生被气笑的裴耀卿最终还是吩咐备车。 柳轻侯在裴府枯坐等侯,喝干了三瓯茶水,等了一个多时辰后总算把裴耀卿给等回来了。 看到裴耀卿从外面走进来,柳轻侯忙狗腿的捧着一盏茶迎了上去,“老师辛苦,喝茶喝茶。怎么样了?” “明天新进士的雁塔题名你就不用去了,早点到承天门前等着,陛下早朝之后要见你” 裴耀卿说完话见柳轻侯还眼巴巴的看着他,顿时双眼一轮,“还不走!怎么,还等着某给你这个一得意就忘形的混账行子留饭不成?” “不敢,不敢”柳轻侯灰溜溜的离开裴府回了家,进门就见到一脸担忧的九娘子。 从柳轻侯曲江宴后的反应里九娘子分明是感受到了什么,边倒茶边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你别担心,没事儿”柳轻侯振奋起精神走到九娘子面前,伸手摸了摸她那瀑布般的长发,低声问道:“怎么样,我今天的求婚你可还满意?” 九娘子顺势一头扎进了柳轻侯怀里,抱着他腰的双手力气大的吓人,眼睛里的金豆子扑簌扑簌往下掉,口中哽咽道:“你不该这样的” “答应你的事儿岂能言而无信”柳轻侯捧起九娘子的脸给她擦着眼泪,“怎么又哭了?今天可是咱俩大喜的日子,这样哭着可不吉利哦” 九娘子就这么仰着头痴痴的看着柳轻侯,分明是极力想要忍,但那眼泪就是怎么也忍不住的自己往出流。 柳轻侯将梨花带雨般的九娘子一把拥进怀里,胸中的郁闷一扫而空,只觉今天跨马夸街当众求婚的事情就算有最严重的后果也是值了。不仅是为怀中这个女子,也是为了错过后世婚礼的遗憾。 有些话实在太动人,不管是后世还是穿越,一生总要说一回的。 一百八十二章 这战书咱应下了 两人正自甜蜜蜜的时侯,朱大可一头从外面撞了进来,及至看清楚两人的样子后,脸色一变,脚尖顺势一转人就往外溜去。 “回来!”柳轻侯松开九娘子,“鬼鬼祟祟的,啥事儿?” “我是想来说说刚才门房那边的事情”朱大可贼滑贼滑的,知道柳轻侯这会儿可能心情不好,小心翼翼的样子活像个鹧鸪。 “说!” “刚才公子出门之后,夏卿先生和杨行首都来过了,主要是想问问跨马夸街……的事情,夏卿先生很……还有,这是今天门房收到的拜帖” 一趟夭折的漫游硖石之行使得身边多了个吉祥三宝。三宝中的柳寒光太高冷,人也太神出鬼没,目前除了保镖和做辣酱之外也还没开发出别的用途,遂只能任他跟个幽灵似的混着。 乌七用他在花果山中不离不弃的追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顺利正位为他梦寐以求的大管家,人很给力,自己干的也起劲儿,就是他那分明正在往话痨发展的趋势让柳轻侯有些头疼。 乌七管的是家内事务,朱大可则被柳轻侯发挥了特长负责对外事务。 这货是个老秋风油子,精通官场士林门道,能吃能喝脸厚又滑溜,加之以前的出身经历也上得了台盘,还真是对外的一把好手。例如不那么重要的往来酬酢,收集官场消息啥的他已全面接手,倒让柳轻侯着实是轻松了不少。 这货对外打着状元郎佛禅弟子的旗号行走,其实干的就是杨达在杨崇义家的工作。因是主司对外,所以门房也就由他给接管了。 如此内外分工有序,柳宅总算有了些井井有条的样子,柳轻侯大感轻松的同时,这两货也终于不再一言不合就干仗,合宅上下的耳根子都清静了不少。 尽管朱大可说的吞吞吐吐,但他没说的是什么柳轻侯心里明镜儿似的,“夏卿先生说什么呢?” 朱大可瞅了柳轻侯一眼,“夏卿先生很生气,骂你不知好歹、得意忘形、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行子” 哎呦喂,话都说的跟裴耀卿一样,看来自己这回是把王缙真给惹毛了。 哎呦喂,你个死朱大可重复就重复吧,你什么语气?怎么我就听出了这么多幸灾乐祸的意味。柳轻侯一边倒吸了口气一边顺手抄起脚上的玉色布履,一鞋板子往朱大可屁股上砸去。 这一击不可谓不突然,可惜却没能搞住久经考验的朱大可,愣是硬生生让他躲过去了。 “行,身手见长哈,把鞋和拜帖给我拿过来” 套上鞋翻看着那一大摞厚厚的拜帖,帖子主要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也是量最大的是那些士子们递来的,这没啥好说的,谁让他是新出炉的状元郎呢?这些帖子的诉求是想要上门拜访,目的不外乎行卷或是干谒。 第二部分主要是来自于平康坊北里中曲、南曲的一些青楼楚馆,算起来有些香火情分,他们帖子的诉求是请柳轻侯去赴宴,目的嘛是想借状元郎的金字招牌拉抬声势。 第三部分是几分来自官场的帖子,其中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两份。 一份来自于蓝田县的许县尊,目的是邀柳轻侯回蓝田开庆功宴的。进士科及第者不仅长安要贺,身籍所在的家乡也要贺,这本是时俗惯例中必须要走的程序。 另一份是最出乎意料也是柳轻侯看的时间最久的,拜帖的主人为工部主司,也即工部司的员外郎韩元寿。这份帖子的来意按送贴人的说法是: 明天的活动结束后,新进士们的庆贺也就随之结束了,后天参加完吏部关试,新进士们就能得到三个月的探亲假期。 假期的第一天恰好也是休沐日,听匠人们说状元郎的西园已经整修完毕,择日不如撞日,就在那一天欣赏欣赏吧,韩员郎将遍邀工部及将作监诸位同好,以及京中著名匠师们共同前来取经学习,还望状元郎莫要推辞为好。 柳轻侯听完来意,随手将帖子扔到一边,“这拜帖是什么时侯送到的?” “就在公子刚刚出去的时侯” 一听时间柳轻侯顿时就明白了,这个韩元寿必定是听说了自己跨马夸街中发生的事情后料定他要倒霉,所以上来跟着踩乱脚恶心人的。否则大家都在长安,放榜时间又已不短,这帖子为何早不送晚不送? 这还真是人一倒霉啥牛鬼蛇神都能跳出来。这那里是什么拜帖,分明就是战书嘛。 这时侯还真就不能退。柳轻侯想定之后一咬牙,“明天派人回帖,这战书咱应下了” 因是心里藏着事儿,第二天一早又要进宫陛见,当晚也就没与九娘子多说话。柳轻侯亲自将她送回去后,自己就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柳轻侯起了个大早进皇城跑到承天门外等侯,结果却被在此当值的太监领到了靠西的广运门。承天门是正门,广运门是偏门,这一门位置的变化似乎都透着不祥。 这一等就是望眼欲穿,足足一个时辰有余啊,愣是每一个人来搭理他。没吃没喝连个设座都没有的硬生生死等。 就在柳轻侯小腿肚子都站的酸涩不已的时侯,汪大用偷偷摸摸的从广运门里出现了。就这他人都没有走出城门洞,两人一个在门洞里一个在门洞外说话。 汪大用比柳轻侯略大着几岁,此时脸上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无花呀,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状元郎、还是天子门生,锦绣的灿烂前程你不走,怎么就能整出这样的事儿来……” 眼见他这吐槽有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之势,柳轻侯忙低着声音给打断了,“好我的汪兄啊,这些话就等个时侯再说吧,届时你就是要打要骂都成。这是什么地方,赶紧说点儿有用的。早朝结束没?” “今天是常朝,没什么大事儿,半个时辰前早就结束了,大家这是故意在晾你,还有,不许你进广运门值房等侯也是大家亲自说了话的。哎……” 一般奉召陛见都是在值房等着,那里至少有个茶有个座,像柳轻侯这样连城门都不让进的憨等本身就是一种惩罚和姿态。 果然是李三儿在整哥,柳轻侯心里哀嚎一声后有气无力道:“这得等到啥时侯啊?” “等到大家想见你的时侯” 得,这话等于没说。自讨没趣的柳轻侯跺了跺脚,“能不能请惠妃娘娘帮我说说话” “瞅瞅你作出的这事儿,怎么说?” 这是柳轻侯昨天就想过的,当下毫无阻碍的直接说了。首先,千万不能以贵妃的身份去说,一定要以师娘的身份去。 第二,不扯昨天的事情错没错,就说错了,大错特错,但人不是小嘛,年纪这么小的学生行事难免荒唐,但这不也正是老师该起作用的时侯?该打打,该罚罚,但却不能不教而诛。 第三,错着实是犯的大,但细想想这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好歹能看出些重情重义。 汪大用静静听完后一撇嘴道:“这是昨晚就想好的吧,你也知道怕?事儿能不能做,又能不能请动惠妃娘娘还得看干爹的,结果如何我也不敢保证,你就在这儿好生等着吧,走了” 汪大用从门洞另一侧跑了,这一跑就再无消息。 柳轻侯是一大早来的,等完早朝等午饭,等完午饭后又等完计算中的午休时间还没等到人来搭理他,整个人难受的呀简直了。 终于到了大下午,眼瞅着两条腿酸的难受,实在是再也站不住的时侯,一个太监才姗姗而来,引着他去陛见。 好家伙这一路走的那叫一个刺激,每一步都是又酸又涨又麻又痒,那滋味真跟被塞进火锅子里涮着一般。 陛见的地方不是昨天那处,更不是大朝堂,而是宫中如民居般的一片小院子,李三随意趺坐在一张满饰各色宝石的七宝床上,冷冷的看着他。 李三儿的脸色的确不好,但看着同样坐在屋里的武惠妃,柳轻侯心里总算是轻松不少,不过脸上可一点都不敢表露出来。 一百八十三章 卖萌,过关 不仅如此,他还将本就惨不忍睹的脸色又憋出了三分苦相再加三分哭相,进屋之后看似要行礼,结果身子一动就歪坐在了地上,开口见礼也没扯什么陛下娘娘的,直接就是“不肖弟子柳轻侯见过老师,师母” 武惠妃接受过臣子的拜见,一年到头也不断接受进宫命妇们的拜见,但被人喊着师娘拜见这才仅仅第二遭;关键是无论那些大臣还是命妇们来拜见时无不谨肃端庄的不得了,何曾有过像柳轻侯这样狼狈,乃至惫赖的。 碰上这样从没见过的赖货,再瞅瞅他那着实是惨兮兮的鬼样子,武惠妃心中并没生出什么同情,反倒是想笑,唇角一勾之间水汪汪的眼睛看向玄宗,“三郎,你说民间那些开私塾的老师们遇到闯祸的弟子是不是也是这种情景?” 此言一出,柳轻侯当即在心底给武惠妃连点了三十二个大头赞,他这番做派乃至见礼时那样称呼的目的就是想将事情的处理引导到严师劣徒的范围,惠妃娘娘这一问堪称神助攻,这个女人很聪明啊! “哪个老师碰上这样的学生都得活活气死”,李三口中说着,顺手抄起面前小几上一叠厚厚的奏折就扔了过来。 就凭柳轻侯长期跟柳寒光和朱大可周旋的经验,原本完全可以避开。但他身子愣是动都没动,他不敢! “好好瞅瞅,这些都是弹劾你的,这才仅仅一天,当真是闻所未闻,你可真是给朝廷长脸,给朕长大脸了” 一沓子奏章砸在身上,柳轻侯除了开口认错之外别的一句话都没说,他深知这个时侯很要命,在李三儿怒火发泄完之前那是做多错多,说多更错多。 扔完奏章还不过瘾,李三儿手里拎着柳轻侯昨天请裴耀卿代呈的折子下了地,抡起折子就往柳轻侯身上招呼,边打边道:“堂堂状元却在跨马夸街的时侯当街向一个贱籍女子求婚,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嗯? 你前天才来宫里认座师,认师娘,昨天就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不要脸面,朕要不要,惠妃要不要?你个荒唐不经的混账行子,朕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薄薄的一本折子打在身上能有多疼?何况柳轻侯还以俯首帖耳认罪的姿势把头给护住了。但问题是这时侯一点反应没有也不成,这就跟家长打孩子一样,骂你的时侯不能回嘴,但打你的时侯无论如何得给点儿反应,要不他会越打越气。 既然有志于长寿,那就不能不深明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柳轻侯一边挨着折子打,一边伸手就抱住了李三的腿,“我给老师、师娘丢脸了,我错了啊啊啊啊,门生死不足惜,只求老师万万不要气着身子,再这么打下去,老师可就连唯一的学生都没有了啊啊,师娘就劝劝吧” 眼前的场景真是前所未见,前所未见哪!谁能想到前天看着还是文质彬彬的状元郎竟然还有这一面,武惠妃还没来得及劝,先已忍不住的失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玄宗也就打不下去了,又在柳轻侯屁股上踹了一脚后气喘吁吁的回到七宝床上,及其坐定,就连自己都觉得刚才的行为实在是反常的很,也太有失九五之尊的体面。 骂也骂了,揍也揍了,最关键的是在骂和揍的时侯并没有宣布处分决定,柳轻侯一边卖着惨一边心底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关十有八九算是过了。 李三儿坐定喘了好几口,又喝了一碗不知什么味道的茶汤饮子后九五之尊的气度就又回来了,“今日早朝上朕已周知众臣,现在你也听好了。朕是天子,天子无私亲,又何来门生之说?自今而后‘天子门生’这四字休再提起,否则,朕必将严惩不贷” 金晃晃“天子门生”的招牌才扛了一天就被收回去了,不过柳轻侯听到这话心里却轻松了不少,看来自己的感觉没错,这次的事情的确算是过了,仰仗的还是李三帮忙背的锅。 今天朝会中这么一宣布,等于天子自己变相认了错,那些弹劾的岂能再咬住不放?若然如此,那可就是跟天子陛下过不去了。 不过李三儿反应也快,仅仅才一天哪,天子门生就被废了。瞅瞅人这甩锅的速度吧! 柳轻侯做满脸悲痛状,坚定的遵旨之余,口中几近于哽咽着说门生不肖,天子无私阿,陛下不能有门生诚为正理。但在弟子心中老师、师娘却永远是老师、师娘,尤其是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后,更是不能不感念两位的恩情。 言至此处,柳轻侯把一嘴牙咬了又咬,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民谚,说完,自己身上都乱起鸡皮疙瘩,麻的发颤。 因是早就做过心里建设和充足的心理准备,所以柳轻侯这番话说的是情真意切,煞是动人。 李三儿听完虽然未置可否,脸上表情总算好了一点儿,“你莫要以为此次的事情就这样了了。朕随后还有差使给你,若是办得好,昨日之事就一笔勾销,若是再把差使给办砸了,你就等着两罪并罚吧” 事情说完,李三儿摆摆手就把柳轻侯给轰出去了,愣是一个座儿,一口茶汤都没给。 目睹柳轻侯一瘸一拐的蹒跚着远去,武惠妃抿嘴笑了笑,“三郎身为天子也这么多年了,似这惫赖货般有趣的臣子倒还是第一个见,看他今天的样子,竟是真把三郎你当老师,把臣妾当师娘了” 李三闻言“哼”了一声,“毕竟还是年纪太小,所以才会肆意妄为。由他观之,以后这取状元还是得老成些好。 若非念着他年幼且对朕与爱妃还有几分赤子之心,加之尚有几分才华,朕今天岂能这般轻饶了他?想朕乃抚有万方的堂堂天子,今天却在朝会上给他背起了黑锅,哼,荒唐!” 此言一出武惠妃愈发笑的灿烂,李三儿看看她,再想想今天关乎柳轻侯的一切,自己嘴角也忍不住翘了翘,妖孽! 过了一会儿,李三蓦然想及一事刚才竟是忘了交代,遂就将此事交给了武惠妃,她如今主掌着六宫,臣子的婚姻之事倒也算当管。 柳轻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宫城、皇城的,当他终于爬上老朱驾驭的轩车时,全身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呻吟。不过心情却是极好,一个空头招牌换一场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浪漫到死的求婚,值! 好男儿轻千金而重一诺,对九丫头的承诺,哥做到了! 他这个样子回到家,柳宅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晚饭后,在外晃荡了一天的朱大可带回消息,言说因柳轻侯没参加今天的雁塔题名,引发流言纷纷,说法虽然不一,但总体的结论却是一样: 状元郎要倒大霉了! 已经过关的柳轻侯听到这话,不过“嗤”的一声冷笑而已,李三儿以天子之尊帮哥把锅背了,且也在哥身上撒了气,那还有谁能让哥倒霉?想看我的笑话,且是得等,等到死。 “那昨天之事市井间是怎么议论的?” 朱大可一听柳轻侯问到这个,当即眉飞色舞起来,大拇指翘贼高,“百姓们自然是津津乐道,都夸你是重情重义呢,尤其是平康坊,啧啧,简直都传疯了,都说无花僧实是奇男子、真汉子、伟哥哥,都喊着从良就从状元郎” 一百八十四章 且看明天 若非此刻实在难受动着不方便,柳轻侯真想活活掐死他,“你一下午就在平康坊厮混是吧,瞅瞅你那黑眼圈吧,好色到你这个地步,早晚死在妖精们身上” “公子你不是让我跟杨达管事好好学嘛,平康坊可是长安城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我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可都是为了公子你啊” “你……”柳轻侯气的呦,指着他的手指头乱颤不已,最终千言万语化成一个字:“滚!” 这一天注定难过,熬过宫里熬不过家里,朱大可刚滚,昨天扑了个空的王缙散衙后就直接过来了。 他竟是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完全无视柳轻侯此刻的惨状,进门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于是两天之内,柳轻侯第三次从第三个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了对他“混账行子”的斥责。 一通骂完之后,王缙才坐下来一边喝着小婢奉来的茶汤一边问起了今天进宫的事情,看来这事儿压根儿就瞒不住人。 柳轻侯跟他没什么好瞒的,遂就将事情经过详说了一遍。王缙听完连称侥幸,“陛下要给你什么差使某就不问了,只叮嘱你务必要把差使办好,其间的份量某就不说以你的聪明也自掂量的出来” 柳轻侯点点头,心中暗道王缙自入中书省以来不仅是越来越沉稳,这谨慎功夫也是日益见长,就这般历练下去将来前程还真是不可限量。 见王缙说完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柳轻侯遂就问起了晚饭。王缙说一散衙就来了,到哪里去吃? 闻言,柳轻侯就要亲自去厨下安排,不料却被王缙摆手阻止了,“你好生歇着吧,我就不搅扰了,倒是醉梦楼更自在些,你身子不爽利让朱大可陪着就是,嗯,这个清客倒是找的不错” 于是不错的朱大可又滚了回来,及至听到任务安排后他脸上那份得意柳轻侯真是没齿难忘。 变态的时代呦! 这一天折腾的足够累,但晚上睡觉的时侯却份外踏实,不管怎么说,跨马夸街的求婚风波总算是平安过去了。虽然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也错过了今天的雁塔题名和探花使的推选,但在柳轻侯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超值。 第二天早上依旧得起早,因为今天是吏部关试的日子。省试是由礼部负责,关试则是由吏部负责,这一关一过就能分发授官了。 关试的地点是在皇城中的吏部,柳轻侯自打穿过朱雀门走进皇城后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许多部寺监中年轻些的官吏们甚至专门跑出来就是为了围观他,一边看着指指点点,一边与左右议论着什么。 他们议论了什么因为隔得远是听不见的,但其实也不用听见,只听那笑声就知道十有八九不是好话。 柳轻侯对此也不在意,还是那个态度,爱看看,反正老子又不掉块儿肉。 到了吏部,他俨然也成了个怪物。负责接待的吏部官吏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同来参试的同年们则是有意无意的避开他,眼神中我以你为耻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看着他们这一副看倒霉鬼的神情,柳轻侯总算是反应过来——合着你们都还不知道哥已经过关了,都等着看我倒霉! 看来昨天在广运门的冷遇、出宫时的狼狈,尤其是李三在早朝时宣布废除“天子门生”的影响实在太大,以至于大家对他的前途都很悲观。 柳轻侯真正明白过来之后,再看这些人的表现也就正常了。 嘿,谁让你是状元,谁让你把风头都抢了,现在倒霉了吧,该!不亏!解气!过瘾! 分析着他们的心思,独自站在一边儿没人搭理的柳轻侯嘴角一翘,行,看哥倒霉?且等着哈! 等了没多久,关试开始了。柳轻侯是第一名,自然也是第一个。这关试跟后世的面试挺像,意在测试四个方面,分别是身、言、书、判。 所谓“身”就是看五官长相,毕竟是官人了,长的太磕碜有损朝廷脸面可不行。这一关柳轻侯过的是毫无压力,他如今也算长安有名的帅哥之一了,颜值在线,身材挺拔,也没个手脚残疾什么的,自然是一遍就过。 过完“身”就是“言”,看的是说话,要求言辞便给。柳轻侯能说会道,也没个口吃啥的毛病,加之一口流利的关中官话,任谁也挑不出毛病,麻溜儿的就过了。 第三关是“书”,看的是写字,要求楷法遒正。其实这一关实在扯淡的很,但凡能参加吏部关试的都得先过礼部试,能在那么低的录取率下从礼部试中杀出重围,楷书还能写的差喽? 毕竟是参加过两次科考的,柳轻侯的字虽然说不上多好,但端正二字却绝对称得上,规规矩矩考完就到了最后一关。 最后一关是“判”,也就是案例分析题,给个案例让考生分析这个案例根据《大唐律》该怎么写判词。这一关听着唬人,其实考的案例都不难,柳轻侯早经王缙等人指点也准备过,稳稳当当把两道题给办了,自觉并无疏漏。 考完却不能走,必须等着同年们一起。柳轻侯百无聊赖的等到所有人考完一起出去,枉他等了这么久,其他人有说有笑,却都避着他,看来这一届同年真是不行,注定要塑料了。 穿了一千三百年,穿过来也这么久了,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永远也无法改变,譬如后世的宅男气质,譬如总是不喜欢一大群人哄在一起的那种不合群。就因为这,他始终无法接受唐人热情如火的交游习惯,所以现在大家不搭理他他还真就一点都不难受。 出吏部往皇城外走,路经工部门口的时侯偏就遇见过熟人,柳轻侯看到他心底忍不住啐了一口,“晦气!” 工部主司员外郎韩元寿刚进宫看完兴庆宫的扩建,回来的时侯正跟人说着刚才发现的问题,一抬头就看到了柳轻侯及一众新进士。 “你先到公事房里等我”,韩元寿遣走那人后迈着四方步到了新科进士们面前,含笑环视了其他的进士们一眼后将目光锁定在了柳轻侯身上,哈哈一笑道:“据闻这两日无数妓家都在传唱从良就从状元郎,状元郎大名可谓震彻平康,名士风流,真让人羡煞啊” 此言一出,立时就有新进士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的,即便能忍住的也憋的很辛苦。 柳轻侯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他。 韩元寿见他不搭茬,有点没意思,话题一转,“昨日本官进宫督造兴庆宫,却见状元郎在广运门外徘徊不进,却不知所为何事啊?” 柳轻侯还是不搭理他,韩元寿脸上的笑意终究是维持不下去了,“状元郎这么忙,莫要忘了明日之会才好” 说完,他也不指望对方开口,径直向其他新进士们将柳轻侯自造园林的事情说了,且还主动邀约众人明天一起赴会欣赏状元郎的佳作,“怎么样?都是同年,状元郎总不至于不欢迎吧?” “说完了?” 韩元寿刚一点头,柳轻侯直接绕过他就走了,自始至终就只留下了三个字,那股子轻慢何止是溢于言表,简直就是把他这个工部主司员外郎当成了空气。直让自我感觉在新进士们面前丢了大脸的韩元寿面色铁青,瞅着柳轻侯的背影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哼,一切且等明天!敢自造园林,但凡让某找到一点违制之处,且看本官怎么痛打你这只落水狗。 一百八十五章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新进士面面相觑后商量着明天该如何,最终大家的目光都着落到了今科第二名的綦毋潜身上。身为状元的柳轻侯太特立独行,又不大喜欢交游,尤其是出了这两天的事情之后,綦毋潜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一科的进士首领。 綦毋潜来自虔州,小字孝通,年纪约在三十五六之间,在众多同年注视下轻抚着颌下短须略一沉吟道:“此事若是不知道也便罢了,既是知道若不去走一遭恐难免遭人非议,毕竟都是同年,这一点香火情分总还是要顾的” 议定之后,众人相约明天早上在开化坊门处集合,说定之后出了皇城便各自散去。 这一天过的很快,第二天早晨綦毋潜起身后打定主意到柳宅敷衍一下后就去吏部探探口风,只要昨天关试顺利今天就动身回虔州探亲。 新进士在关试通过后照例都有探亲假,依据路程的远近三个月至六个月不等。想到此番衣锦还乡后的荣耀及家人的兴奋欣喜,他真是归心如箭,对于柳宅之行也就愈发的敷衍。 这个今科压了他一头的柳轻侯委实是太能折腾了,跨马夸街的事情刚过,就又整出个园林营造出来。术业有专攻,一个读书人去抢匠师们的活计,分明是不务正业,又能弄出什么名堂? 此去注定是浪费时间,但身为同年却又不得不去,真是糟心的很哪! 心里埋怨着出了门,到达开化坊没等一会儿同年们都到齐了,大家闲话中的意思都跟綦毋潜一般无二,搞得为人很厚道的綦毋潜不得不忍着气反复叮嘱,此去是给同年壮声势的,哪怕就是柳轻侯弄的园子再难看,大家也好歹口下留情,免得惹人笑话。 他这边嘱咐完毕正要走时,身后又来了一大群人,当先者正是昨日见过的工部主司员外郎韩元寿。 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不下四五十人之多,除了工部及将作监一些官吏同僚外,剩下的泰半面色黧黑,手掌骨节粗大,介绍才知俱都是京中园林营造中最负盛名的大匠师们。 两造里撞在一起便是结伴而行,沿途边走边听着韩元寿一行的闲聊直让綦毋潜心中暗暗叫苦,他们哪里是去贺喜的?听他们那毫不掩饰的讥嘲,分明是结伴上门砸场子的。 哎呀,这个柳轻侯啊真是太能折腾了,前面的事情还没了,怎么又把京中园林营造行给得罪了!而且这里面还挂着个员外郎,虽然只是工部的,但那毕竟也是六品官,工部主司之佐贰啊。 盼只盼他那园子不要太差才好,否则自己这一帮同年也难免脸上无光。不过再想到他那是自造园林,綦毋潜也就不敢指望了,心中打定主意稍后进园子后晃一圈儿尽到香火情分后就走,绝不多留。 不一时到了柳宅前,柳宅大门洞开,却没见到主人柳轻侯,只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迎客。 目睹此状,适才介绍为韩元寿胞弟的韩元康一声冷笑,大声道:“状元郎果然是状元郎,好大的架子,从六品朝廷大员上门竟不值得他出门一迎?真是枉学了一个礼字” “此前有尊客先到,我家公子陪着进去了”那管家不急不恼,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话就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到新进士们面前致歉并邀客。 綦毋潜巴不得离这帮不怀好意上门的人远点儿,跟着那名唤乌七的大管事进了门,韩元康见状气的要死,说了一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贵客”的下台阶话后,也跟着走了进来,韩元寿则是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进门之后綦毋潜等人婉拒了乌七先往三进院子奉茶的邀请直奔西园,尽快转一圈儿尽快走。 乌七见状也就从善如流,领着众人穿过一进进院落最终停在了一处形制古怪的门前。 彼时之园林营造形制尚还粗疏,关中富贵人家的园林往往求恢弘之美,入门处首在轩敞,习惯之下看着眼前这个门还真是怪异的很。 其怪一是在于小,这门真的不大,最多就是容两人并肩而过;小之外还圆,满月般圆溜溜的门上有匾额书写着篆书的“西园”二字。 从綦毋潜所站的位置往门里看去,别说轩敞了,除了一片碧绿的翠竹之外竟是什么都看不见,唯有一条麻石小径在竹林中蜿蜒而去。 说是偏院倒更合适,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个园林。綦毋潜再度看了看乌七,确定没搞错后,将信将疑的跨过月门踏上了麻石小径, 身后,韩元康“小家子气,这也敢称园林”的嗤笑声已经响起,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在麻石小径上没走几步,綦毋潜便感觉到一股幽幽的清凉之意从四周浮现,小径并不笔直,而是随着竹林的长势自然蜿蜒,行走其间野趣盎然。 今日天气甚好,明媚的阳光洒照下来却为竹林的枝叶所阻,最终落在小径上形成一片片不规则的斑驳光影,此时此景,竟让酷爱山水自然美景的綦毋潜油然生出几分诗思,原本来晃一下就走的想法也被好奇心所取代,就想再往下走走看看,竹林之后究竟是什么。 一路走下去,好奇心也就随了一路,越走越奇,越走越美,越走也越是惊讶,惊讶于园林原来竟然还可以这样建造,惊讶于这个园林果真是柳轻侯弄出来的?他的心思灵巧竟到了如此地步? 新进士们边走边赞,而赞叹的频率又是如此之高,渐渐的竟还有人走着走着就停在某处吟起诗来,人人皆道今日不虚此行,竟是在北地的长安看到了江南之清新秀美。 新进士们赞叹不已的时侯,韩元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心底的吃惊则是每走几步便加重几分。 新进士看热闹,身为工部主司员外郎的他则是看门道。他自然能看出这个西园的占地面积其实远远算不上大,但就是在这一片不大的地域中,柳轻侯竟整出了别样乾坤。 这个名之为“西园”的园林纯以数亩勾连外间活水的湖面为主,水面广阔清澈,景色平淡天真,疏朗自然。而后全园以此小湖为中心,堆土成山,垒石成岭,复有不求轩敞阔大,却力求精致自然的楼阁轩榭点缀其间。 这些个建筑的建造完全打破了唐人匠师早已习惯并奉之为天经地义的对称结构,可谓随物赋形,每一样每一处看去都是极得自然之美,恍似没有半分刻意雕琢的痕迹。 连接这些楼阁轩榭的又有诸多漏窗、回廊,配合山石、古木、绿竹、花卉,越走越看,越发觉得这那里是个园林,简直就是一首诗,一幅画。分明不大的园子竟是渺远幽深,似入名山可谓是一步一景。 先时身后跟着的韩元康等人还有讥嘲,慢慢的那讥嘲声便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了他一人死鸭子嘴硬般的干话,终于就连他自己那干话也说不下去了。 至于其他的大匠师早在不知不觉间四散开去,虽然嘴上都没夸什么,但脸上的震惊,眼中别见天地的惊喜却已说明了一切。 跟这些大匠师不同的是,韩元寿邀来的工部及将作监官员则是实实在在的高兴,且是这份高兴就毫不掩饰的表露在脸上,边看边啧啧称赞,口中还不断叫着要见柳轻侯。 目睹他们这股子兴奋劲,韩元寿只恨自己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 一百八十六章 这不是剧本正常的节奏 大唐宫城原本有两大建筑群,一个是太极宫,一个大明宫,如今当今天子将自己潜邸时的兴庆宫容纳进来正大肆扩建兴庆宫建筑群作为自己以后的常住之地。这也是当下的工部及将作监最主要的任务。 有太极宫和大明宫在前,这个新的占地面积广大的兴庆宫该怎么建才能出奇出新,让天子满意?这也正是当下最为困扰的问题,没想到争论了这么些日子,原本以为无解的问题今天却在这里找到了灵感与新思路,他们焉得不喜,又焉能不喜? 原本是想给柳轻侯挖个坑,却没想到无形中却替他做了鼓吹,搭起了跳板,韩元寿此刻的心情真是眼前景色越美,他心里就越跟吃了苍蝇般难受。 心情烦躁之下,韩元寿也懒得再走,“如何?可有违制之处?” 来时一大帮子人此时已四下星散就只剩兄弟俩还在一起,韩元康闻问艰难的抻了抻脖子,声音干涩的厉害,“它这里都是小造景,无论用材还是设色都没发现……” 不等他说完,韩元寿已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以为这园林营造的如何?” 韩元康再度抻了抻脖子,这次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既如此,那就是你输了” 韩元康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当日他可是与柳轻侯在贡院前当众有过赌约,若是他输了就得拜柳轻侯为师,这怎么能认输? 他好歹是个大匠师,这一认输可不仅仅是脸面问题,以后的生计也就算彻底断了,谁还会找他营造园林? 他是真急了,“哥……我可不能输啊” “输不起?输不起你还跟着我干吗?” 韩元康不解其意,一脸的茫然。 韩元寿看到他这呆头呆脑的样子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若非是受了他的牵连,自己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尴尬地步? “还不赶紧去找那些大匠师,最终判定胜负终究得是他们说了算,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总得先把今天这关给过了” 韩元康如梦初醒般匆匆而去,再没心思转下去的韩元寿见前方竹林掩映间似有一阁,遂就寻了过去准备在里间坐等。 人还没走近,已听到那处小阁中有说话声传出,声音怪怪的竟是像极了宫中的太监。 “柳轻侯家的园子里怎么会有太监?”一念生出,韩元寿当即放轻脚步借着竹林的掩护到了阁后,只往里看了一眼,他就惊的眼珠子差点凸出来。 听了没多久,韩元寿就没再听下去了,一则是怕阁子里的人发现他在偷听,再则他要赶快抓紧时间找到弟弟韩元康,现在来看,他刚才安排的那事儿简直就是在找死。 蹑手蹑脚的退出到距离阁子足够远时,韩元寿才敢大口的喘息。不等气儿喘匀实,人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蹿出去找韩元康了。 曲曲折折、刻意藏景的园子里要找一个人真是不容易,遇到人一问都说见过,但就是碰不着。足足花了好几盏茶功夫,心火都冒到半天高的时侯才总算是看到人。 韩元康领着一帮子大匠师,站在湖边一片刻意辟出的草地上。在他对面,一身僧衣的柳轻侯正穿过一片湖石间的幽径走来。而左右两侧,初步游览完毕的新进士及那些工部、将作监的同僚也在往此处汇聚。 目睹此状,气喘吁吁的韩元寿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正好与柳轻侯同时到场。 “还好,还好”心下暗自的韩元寿看了柳轻侯一眼,却见他脸色很不好看。 都遇上天大的好事了,怎么还不高兴?难倒是谈崩了! 这一念头方起就被韩元寿自己给否了,由天子和惠妃娘娘亲自出面的事儿怎么可能崩? 哎呀,这莫非是个坑? 三方齐聚。因为刚才的事情,柳轻侯的心情的确不好,只向綦毋潜等同年见了个礼后,便将目光移向韩元康,“园子你也看过了,如何?” 韩元康扭头看了看身侧及身后站着的诸位大匠师,冷冷一笑间正要开口说话时,蓦觉腿弯里猛然一疼,大力袭来,使得他再也站立不稳,竟是“咚”的一下就此跪了下去,跪在柳轻侯面前。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龇牙咧嘴的韩元康正要破口大骂,扭头间看到踹他的却是胞兄韩元寿,当即愣住了。 韩元寿却不理他,而是看向柳轻侯拱手道:“今日此来实是不虚此行啊!尊府西园一改惯熟之对称并力求大气恢弘之造景,以移步换景之法,于咫尺之地再造乾坤。 全园不求对称、整齐,却自具自然和谐之美;假山林石,花墙廊子隔而不隔、界而不界,极具虚实相生的层次之美。与其说这是一座园林,毋宁说此西园乃是一首诗,一幅画,诗情画意直使人流连忘返。我料此园异日必当名动天下,自此开辟我大唐园林造景之新天地。 状元郎此园,不见匠气而尽显诗心,直将江南美景搬入北地京师。如此借天地造化之力为我所用的妙手岂是愚弟所能及耶?此一赌局,愚弟不仅是输了,而且输的是心服口服,愿遵当日之赌约,拜状元郎为师,元康,还不叩首拜师” 且不论韩元寿为人如何,能在开元前期混到工部主司员外郎的位置,其人能力肯定是有的。这番话说的入情在理,尤其是关乎西园的品评更是说到了旁观者的心坎儿上,感觉自己想说的都由韩元寿给说了出来。 所以他这番话刚一说完,立时引来众人一片喝彩叫好之声。但喝彩过后深知其度量并不大的同僚及诸位大匠师,以及来时听到不善之语的新进士们又难免心下疑惑,变化太大了呀,怎么会这样? 最特么疑惑的是韩元康,他整个人简直都傻了,刚才让我找大匠师联络作弊的是你,怎么转眼就变了?这一弄,我……我成什么人了我? 心中无限的疑惑与委屈都化为愤懑,但是当他看到韩元寿那一双冷冷的三角眼时,自小累积下的积威顿时将所有愤懑打的落花流水,他终究是不敢违逆这位兄长,真的不敢。 贡院龙门前约定的赌局这一刻终见分晓,当日甩手而去的京城知名大匠师韩元康就跪在柳轻候面前,人是跪的端端正正,一张脸却红的要滴出血来。 他这尴尬到羞赧欲死的神情倒让旁观众人起了同情之心,一时间场面安静的落针可闻。 柳轻侯也愣住了,这不对啊。他自己修的园子自己还能不知道?借鉴后世苏州园林的西园固然是不错,但也仅仅只是不错而已,对于从未见过如此精致造园的唐人来说,眼前一亮是肯定的。但要说达到了韩元寿赞誉的高度,那分明是就是鬼话,柳轻侯自己都不敢信。 这不对,这不是正常剧本该有的节奏。韩家兄弟怎么能这么快就认怂,而且还认的这么彻底? 别人都不按剧本……不是,是这么君子风度的愿赌服输了,他还怎么再咄咄逼人?这么多人看着呢!关键是现在还有别的事要烦心,也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缠。 于是韩元寿风度好,柳轻侯风度更好,就在韩元康被兄长一双三角眼逼着要磕头时,他抢前两步给制止了,并笑言当日之赌约不过是一笑谈,既是笑谈又如何能当真? 这番冰释前嫌的戏码实在漂亮,又为柳轻侯也引得一片彩声,也使得此前受了二韩蛊惑的工部及将作监中官吏对柳轻侯印象就此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与之同年的新进士们则是与有荣焉,心中暗道状元郎人虽然有些不着调,但这份气度却是配得上他的身份,也着实给大家长脸。 一百八十七章 可惜那头没磕下去 于是乎,原本好好的打脸之事最终弄成了合家欢。柳轻侯管吃管喝不说,还在刚刚修成的西园里开了一场诗会及园林造景研讨会,最终一直闹到下午,留下几十首诗后,两拨人才带着醺然酒意散去。 韩元康肯定是没喝醉的,他的兄长韩元寿也没有。与众人作别之后眼见只有兄弟两人,韩元康再也忍不住了,“哥,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时也就没什么好瞒着的了,韩元寿一边脚下不停的走着,口中随口道:“你猜我在那西园看到了谁?” 这他娘要能猜着才叫见鬼了,“谁?” “冀州刺史,今科主考裴耀卿” 韩元康一愣,“就是传言中即将要接任京兆尹的裴冀州?” 韩元寿点点头。裴耀卿之于韩元康已是天大的人物,但他嘴上却不愿露怯,梗着脖子道:“裴耀卿如何?他就是做了京兆尹又如何?还能管到皇城里,管到兄长头上不成?” 韩元寿不搭理他这话,只是继续道:“除他之外还有一人,是个太监,名叫张道斌。其人乃是武惠妃身前最得用的大太监” 正走着的韩元康猛然停住了,有这么个兄长,加之他身为大匠师也是常年游走于权贵之家,他是太知道张道斌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作为主掌六宫的武惠妃身前第一得用之人,平日里绝少出宫的孙道斌便是王爷及六部尚书们见着他也得客客气气,他若到了那家府上,那就更是不得了,毕竟安排命妇入宫觐见这事就掌握在他手上,那真是谁也得罪不起。 跟未来或许前途无量的裴耀卿比起来,孙道斌才是当下真正的大佛,这么一位出宫到那家王公权贵府上都得抖三抖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西园?就凭柳轻侯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啊? “他……张公公怎么会到柳轻侯家,还是跟裴耀卿一起?” “他们聚在一起是说一桩婚事,出自于天子及惠妃娘娘授意,由裴耀卿出面作柯的婚事。这场婚事中的新郎就是柳轻侯,而新娘则是李清臣唯一的掌上明珠。” 韩元康听到李清臣的名字眼珠子差点再度凸出来,李清臣是谁?正是他兄长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方今的工部尚书。 柳轻侯要成为工部堂官的乘龙快婿?这消息对于韩元康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刚才听到裴耀卿时他还可以强自嘴硬,但现在呢? 李清臣清河李氏的出身本就吓人,他若再受了柳轻侯的蛊惑挟堂官之威给自己兄长穿穿小鞋,兄长倒了再来整自己,那……有些事真是不能想,越想越怕,越想就越吓人。 韩元康极力的抻了抻脖子,口中再度发出干涩的如同吞了沙子的声音,“哥……” “你现在总该知道为兄刚才是在救你了吧。柳轻侯有着状元功名,复有天子、惠妃亲自保媒的这桩婚姻,联姻的又是清河李氏这样的豪门巨族,其前途之远大不可限量,远不是你能招惹的” 韩元寿一口气说到这里后深深的叹了口气,“可惜,刚才你没能拜他为师,委实是可惜了呀!” 此前在西园真要跪时韩元康简直屈辱的要死,此刻却是悔的要命,“要不,咱们再回去?既然赌输了那就得按规矩办!” 韩元寿看白痴似的看了韩元康一眼,脚下停都没停,“有些机会一辈子就只有一次,错过就永远错过了,你呀终究是没有那个富贵命” 赌约虎头蛇尾,但柳宅,也即开化坊中如今习惯称呼为状元第的柳家西园却是火了。 有一帮子关注度极高的进士科新进士帮着鼓吹,几十首诗在外传唱;又有工部、将作监及京中最负盛名的大匠师们联手推送,这园子想不火都不行,想不火都没道理。 于是乎在很短的时间里,刚刚开园的柳宅西园就蹭蹭蹭的往长安名园的路上狂奔了。 长安市井百姓们还没从状元郎跨马夸街的风流韵事中回过神儿来,就蓦然发现这位极得他们喜欢的状元郎居然又成了造园大家,听说工部已有官员上书朝廷,请求将状元郎的授官安排在工部,直接参与兴庆宫的建造。 对此消息,长安百姓们除了感慨无花僧果然是玄奘转生、才子无所不能外,也对那上书的工部官儿嗤之以鼻。就他们这些升斗小民也都知道在尚书省下辖的六部中工部是排名最靠后的,无花如此斑斑大才,岂能去你那地方? 既然是状元,那自然得是去清贵之地安排清贵之职,总之得是个适合才子的地方。无花在长安关注度本就高,此时因这一本奏章越发激起了人们对他授官的好奇,他究竟会被安排到哪儿? 这事儿最有发言权的自然是吏部,主持关试的是他们,负责新进士发谴的也是他们,但吏部那里除了传出无花顺利通过关试的消息外,其他的就再没有了。 等来等去,其他进士科新进士的安排已经渐次明朗,且这些个新进士都已上路享受探亲假了,柳轻侯的安排依旧没个实在消息,倒是传言着实不少。 先是有传言说继工部之后宗正寺上了奏章,要求将新科状元授官为侍读,就连所侍之人乃寿王李瑁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这个传言刚起,据说户部又有消息了。如今虽为侍郎,却实际主掌户部部务的宇文融对无花非常赏识,尤其是对他连续两年科考中的策论赞誉非常,称其敏捷务实,实有吏干之才,若能用心培育之,异日必为国之栋梁。 也不知是出于他的指使还是户部中有人刻意迎合,总之户部也有官员上了奏章,请将状元郎发遣到户部,助力于已经到了收尾阶段的籍田括户。 紧随着户部,实为文学派大本营的集贤院也有本上,要求将柳轻侯授官为集贤院待制。 一时间众说纷纭,工部、宗正寺、户部、集贤院都被卷了进来,据说他们在上本的同时也都给吏部发了行文,搞的吏部愈发不好轻动了。这四家中工部还好说,宗正寺、户部、集贤院背后可都是坐着大老虎的,怎么弄难免都得罪人。 这么多部、寺、院同时要一个新进士,诚可谓是前所未有之举,却也是柳轻侯的发遣迟迟无法落地的根本原因。 关注柳轻侯,或者是关注状元的人实在太多,一时之间他的去向居然成了长安官场、士林乃至市井间共同好奇的一个悬念。 且看状元郎究竟花落谁家? 外面关注惦记的不得了,而作为事件主人公的柳轻侯却是缩在家中一步不出,且是情绪非常之不高,心情非常之不好。 比如眼下,柳轻侯就正毛焦焦的看着乌七和朱大可,“无色不落屋也就算了,我好歹知道他最近是迷上了玄奘西行求法传奇,知道他人在醉梦楼戏场。那柳寒光和李太白怎么回事儿?究竟是去了哪儿?就算活的见不到人,死的也得见个尸首吧” 乌七心中腹诽,我这一通无名火实在是挨的冤枉。那柳寒光自打放榜之后人就不见了,他虽然算得是府中人,但谁能管得住他?就是公子你自己也不行啊。 至于李太白,他压根儿就不是本家人口,又不住在柳宅,我这个管家能知道他去了哪儿?这该是朱大可的事情才对。 一念至此,乌七扭头狠狠瞪了朱大可一眼,你天天在外花天酒地,却害我跟你一起背锅。 朱大可没心思理会乌七,最近又胖了一圈儿的脸上赔笑声道:“大师兄跟个猴子似的,他去了哪儿实在是不知道。倒是李太白还在师父开考前就去了玉真公主别馆,在那儿一直住到现在,师父若想见他,我即刻去找就是” 一百八十八章 李商隐,你怎么在这儿? 柳轻侯被朱大可怪异的称呼方式又给惹毛了,“什么大师兄?谁敢摊上这样的弟子非得气死不可,我还想多活几年。李太白一直住在玉真别馆干吗?” “杨达说他是起了贼心,想做公主的入幕之宾”朱大可说着的时侯脸上笑容古怪。 看着他这淫笑柳轻侯气儿就愈发的不打一处来,熟练的运用师承自萧大娘子的动作,抄起鞋板子跳脚就往朱大可扑去,“你个满脑子龌龊心思的夯货,我让你跟杨达学,你天天学的就是这……” 他才刚一扑出,朱大可扭身就跑,要按以前的经验单脚跳的柳轻侯还真追不上他,今天好在旁边还有个乌七,一把就给抱住了。 柳轻侯抄着鞋板子狠狠在朱大可屁股上发泄了一会儿后这才觉得心火平息了不少,李白的事情他也懒得再问。那也是个不省心的货。 他为什么一直住在玉真别馆?其实柳轻侯不用问也知道这里面有两重原因,一则是李白可能还真对玉真有意思,两人年龄相当,又是男未娶女未嫁,至于玉真是黄冠道姑的身份,唐代的道姑就呵呵吧。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李白想要获得玉真对他的举荐,向李三儿的举荐。他老兄政治欲望强,偏偏受限于商贾子弟的出身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因此就只能走荐举的路子,前面碰壁了不少,现在看来是又把目标锁定在玉真身上了。 折腾吧,可劲儿折腾吧,反正也折腾不出啥结果,只要知道他人在哪儿,够安全就行。 撇开李白之后,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定的柳轻侯边穿鞋边问:“外间还有什么动静儿?” 朱大可哭丧着脸恨恨声道:“我这两日宴请了不少人,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外面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工部、宗正寺、户部和集贤院的确都上了本要你,吏部不愿得罪人,这事儿已经交到政事堂了,现在就看政事堂三位相公是要自己料理还是继续上交” “我去哪儿他们说了都不算!”柳轻侯乱糟糟的一摆手,当日李三儿早就跟他说过有差使要交办他,既然如此自己最终去哪儿那还不得是李三儿说了算,“谁想知道这个?” “那公子想知道啥?” 柳轻侯蠢蠢欲动的又想去揭鞋板子了,他的声音大的简直吓人,“李商隐,我想知道的是李商隐那个疯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打那天张道斌与裴耀卿联袂而来后,柳轻侯的心情就非常不好,而李商隐则是一切问题的源头。 说实话,柳轻侯万没料到后世都没遇到过的逼婚居然在穿越后一次次上演,之前是被九娘子逼,现在又来了个李商隐,真是太特么狗血了。 闻听此问,朱大可顿时又精神了不少,“李工部家的这位嫡女不简单哪,她极得其父、其母及其大舅父大理寺卿正的喜欢……” “慢,你说他大舅是大理寺卿正?”,柳轻侯问完才觉得这一问实在白痴,方今的大理寺卿正可不就是荥阳郑氏的出身嘛,而且这么重要的信息朱大可是不可能搞错的。 好嘛,这中间又架上了个大理寺卿正,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接着说” “是,据说李家嫡女貌美如花,既知书明礼又性情磊落,其母身体不大好,她年纪轻轻就帮着协理家务,居然能经管的井井有条,其人很有主意,不是那种世家常见的娇柔小姐。 听说早在数年之前博陵崔、范阳卢、荥阳郑三家都曾为她向李氏提过亲,但都被李工部给拒了,有说法这就是出自李家嫡女的心意” “她要早点嫁了就好了”柳轻侯的嘀咕因声音太轻朱大可并没有听见,“还有吗?” “还有?”朱大可略一沉吟后猛的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位贵女最喜欢的就是歌诗,且是公子‘相见时难别亦难’那首,而她……” 眼见朱大可小老鼠眼猛睁,看着自己一脸兴奋的油光,柳轻侯不用他说也知道后面该是梅兰竹菊李商隐重名问题了。 造孽啊,当初为什么要用李商隐的诗,她为什么要跟李商隐同名,同名就同名她又为什么要是女人…… 烦!撵走乌七和朱大可之后还是烦,烦到屋子里都呆不住了,正要到西园晃晃散心时,小婢来报,言说九娘子到了。 听说九娘子来了,柳轻侯是又喜又忧又诧异。喜的是他这几天因为烦心事没去找她,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怎么过来,两人这几日间见面很少,还怪想的。 忧的是那个烦心事还没想到解套的法子,见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至于诧异就是,九娘子早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了,来来回回自在随意的很,有时侯一天都是好多趟,什么时侯通报过啊?真新鲜! “来就来了,她还通报个啥?人呢?” 阖府上下奴婢都知道柳轻侯对下人亲善,亲善到甚至都没把他们当下人,所以这新罗小婢也不怕他,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道:“九娘子是约了朋友来看西园的,现在怕是已经到园子里了” 随着那些新进士和大匠师们的宣扬,西园最近火的不得了,想来看的人也多。柳轻侯以为九娘子邀约的是好奇的醉梦楼中人,也就没在意。随意点点头后拔脚就走,到门口时稍稍停了下,“我也去西园,你备些鱼儿酒送到听萧轩,这才三月天,怎么就这么热了?” 阳春三月,花红柳绿,西园中正是最美的时节。走进园子看到眼前这一片葱郁春景,柳轻侯就觉得双眼为之一亮,随之心里的烦躁都消散了不少。 要是没有那个见鬼的李商隐,这还真是好日子啊! 进园之后并没看到九娘子,柳轻侯也没急着找,晃荡着往园子里走去,反正最终总是会遇上。 走着晃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假山夹持的那段小径,走过这段小径绕出假山后前方便能豁然开朗,看到那一片碧波荡漾的小湖。 眼瞅着小径就要走完时,视线被阻挡的假山外传来说话声。声音挺好听的,还有点儿熟悉感,“这园子真是无花亲手弄的?” 这谁呀?柳轻侯心中疑惑着,脚步却是停下来了。 随即他就听到了九娘子的声音,“是啊,就是无花。当初请了个大匠师来造园子,结果那大匠师却一点儿都不听无花的想法,非要按长安时兴的来造,最后就闹崩了,无花把那大匠师给撵了,那大匠师撺掇着其他的大匠师谁也不接这活儿” 不知道是谁的女子明显听的兴趣盎然,“嗯嗯,你接着说”。 “无花脾气很犟的,说别人不弄那就自己弄,然后就自己弄了,最后就弄出了这个西园” 言至此处,九娘子的声音顿了顿后补了一句,“他很聪明的,一旦真想学什么或是弄什么时,什么都难不住他,还总能让人惊艳,以前啊随许师学萧的时侯就是这样” “这园子确实是漂亮,小是小却跟画儿一样。听说他还跟那个大匠师有个博戏?” “是啊,有” “结果呢?” “结果就是前几天,那个大匠师就在这园子里要给他磕头拜师,今年进士科的新进士们都是见证” 九娘子的声音并不大,但话语中说到柳轻侯时的骄傲自豪之意却是四散飞扬。 那不知是谁的女子也笑了,笑声中叹了口气道:“九娘子,你再跟我说说你们以前的事儿呗” “以前啊,那都得是好几年前了……” 眼前这两人要细将旧话从头说,柳轻侯等不得了。悄悄后退一段距离加重步子走了过去,“依依,带朋友来游园了” 口中说着,眼睛已看向那不知是谁的女子,笑容温文,八颗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是再彬彬有礼不过了。这可是九娘子的好友,身为男朋友断不能给她丢脸不是。 他看过去时,那女子也正好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柳轻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八颗白牙消失不见了,人也跟见了鬼一样猛然一退,后脑勺随即撞在了假山上,痛的呦当即就是一声惨叫。 柳轻侯最是个好吃懒做又怕疼的人,但此时这么疼啊都顾不得了,一手按住后脑勺一手抬起颤抖的手指着那女子,“李商隐,你怎么在这儿?” 一百八十九章 哎呀,真起包了 换回女装的李商隐盈盈而立,脸上没有半点柳轻侯的大惊小怪,特沉稳宁静,雍容大气,“我来给你送消息,顺便看看最近声名远播的状元第西园” “我……” 这时九娘子到了身边,正扳开捂住头的手要看他的伤势,柳轻侯恨铁不成钢的把她手摔倒了一边,“你个傻丫头,引狼入室还这么高兴,你知道她是谁吗?” 九娘子强行又把手伸了过来,看过之后轻“呀”一声,而后就不由分说的把柳轻侯头扳过来往上吹气,“这么大人了怎么就这么不小心,都起包了” “啊,起包了?我看看”李商隐口中说着人还真就过来了,跟九娘子头凑头贴在一起看柳轻侯头上的大包,其间还伸手把他头往下按了按,“哎呀,真起包了。别动!”随即头上包包处就又多了一道吹气的清凉。 虽然天气晴好春光明媚,但头正勾在两个女人胸前的柳轻侯却觉得天雷滚滚,何止是整个世界啊,他的三观都完全崩毁了。 怎么老是不按剧本来?这两个女人不该是一见面就往死里掐,薅头发,扣眼珠子,更有甚者还得互撕衣服才对嘛,这尼玛…… 不等懵缺的柳轻侯回过神,又一声“呀”的轻叫响起,这回发出声音的却是个新罗小婢。 可怜这小姑娘年纪不过十三四,刚一转过假山就看到自家公子拱在两个女人胸前的不堪入目画面,当即就没忍住。失声的同时还抬起漏着一条大缝的手紧紧捂住了双眼,口中颤声道:“公子,鱼儿酒已在听萧阁备好了” 柳轻侯终于能抬起头了,望着两个退开的女人,九娘子面带红晕,李商隐却是神色如常。 瞅瞅这道行差距吧! 看完,柳轻侯转身就走,硬邦邦撂下一句,“跟我来” 不一时到了听萧阁。此地是整个西园最高处,坐落于人工垒土而成的小山上,坐在精致小巧的小阁中时春风送爽,大半个西园美景尽收眼底,直有说不尽的心旷神怡的快意。 柳轻侯一点都不快活,来的路上借口只有酒却无下酒小菜打发走九娘子后,他便将目光直直的盯住了李商隐,“你是来示威的?” 跟一副斗鸡样子的柳轻侯比起来,正游目美景的李商隐轻松自在多了,闻问收回目光,惊诧道:“示威?示什么威?真要示威我就不该是一个人过来了。适才已经跟你说过,此来就是通报消息,顺便认认门的” 认门,认个鬼的门啊!但她这么淡定,柳轻侯倒不好把战斗姿态表达的太明显,“什么消息?” “你的发遣下来了,就是今天的事儿”李商隐说到这里时刻意的停住来看他脸色,片刻后才又续道:“金榜题名之后这就是新进士最大的事了,你还真不关心?” 柳轻侯“嘿”的一声冷笑,“我正准备辞官后举家迁往江南,愿怎么发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商隐脸上一滞,随即笑了,“状元郎真是好幼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官是你想辞就能辞的?江南又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我靠! 柳轻侯大怒,“哐”的一声拍案而起,怒声道:“李商隐,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 李商隐动都没动啊,不管是身体还是脸上的表情,甚至是语调,“一手遮天那是天子才能做到的事儿,我何至于狂妄如此?不过遮住你却还是够的,即便连你也遮不住,遮个萧依依、醉梦楼,对了还有那个漏春寺总不成问题吧” 我靠靠,枉你这么大家闺秀的样子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柳轻侯愈发怒火乱蹿,但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制。现如今就别说她背后庞大的李氏了,关键是李三儿和武惠妃也站在她这一边。 当日裴耀卿和张道斌到府说的就是这事儿。张道斌明确传达了李三儿和武惠妃的意思,你是新科状元,你还曾经是天子门生,就不说什么《大唐律》当色为婚的事情,只冲着朝廷和天子的脸面,你也不能将那贱籍出身的女子娶为正妻。 既然那萧依依不能做正妻,工部李清臣之女就很合适嘛。此事就由裴卿代为作柯,俟吏部发遣完毕,科考的事情正式忙完落定之后就开始行六礼,大登科后小登科正是喜闻乐见。 说完天子和惠妃娘娘的意思后,张道斌又特意跟柳轻侯私语了几句小话。意思不用说也是劝柳轻候娶李商隐为正妻。 还有如今被架在中间充当行媒角色的裴耀卿…… 这就是最近柳轻侯烦躁的根源,结个婚还不能自主了!大家都是身份贵重之人,看把你们给闲的。 但九娘子之前的话并没说错,柳轻侯骨子里还真就是个犟种,哪儿能受得了这威胁,嘿嘿冷笑道:“强扭的瓜甜不了,你既如此相逼,那就走着瞧!” 这句话在两人当下这种情境下本远远算不上刺耳,却没料到就是一个“逼”字让一直沉稳大气的李商隐直接炸了,她也同样拍案而起,且拍的声音和力度甚至比柳轻侯刚才更大。 “柳轻侯你个无赖,到底是谁在逼谁?那‘相见时难别亦难’可是出自你口?梅兰竹菊可是出自你口?所遇仙人姓李,名商隐,小字义山,生于荥阳可是出自你口?” 接连四问一句比一句声音大,气势蓄的一次比一次足,与之相对应的是李商隐身子前倾的幅度也越来越大,隔着一只小小的石几,当第四问出口时她的额头几乎都要撞上柳轻侯的额头。 “我自幼好歌诗,最初听到这诗时便已欢喜莫名,日日吟诵,家中所养家妓更是对此诗无一不会。随后听到这歌诗来历的梅兰竹菊时更是喜爱,又后来,你说你夜梦所遇之人叫李商隐、字义山,出生于荥阳,并在京中到处找荥阳郑氏子弟打听我的消息,我听到此事真是又羞又恼又……又醉。 当日,我便要前来长安寻你,但家母体弱多病且以我年幼故执意不允,我虽身不能至,心下却早飞到了长安,就想来看看你这个梅兰竹菊的无花僧。 自那时至今,近两年的日子里我拒绝了无数次提亲,我每夜临睡时都要让家妓唱‘相见时难’的歌诗,我曾十七次做过跟你梅兰竹菊一样的梦境。去年岁末为给大舅父贺寿我终于进京看了醉梦楼戏场搬演的每一场梅兰竹菊小戏,还在戏场里第一次看到你,竟然跟我在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我屡次拒婚,我逼着父亲同意让我嫁你,我逼着母亲在宗祠前立誓只要你能考中进士便不再反对。既然天意如此,我便将一腔真心尽皆托付于你。我不惧数千里之遥来寻你,不顾羞耻榜下捉婿,朱雀大街上为你投掷花球,你却说我逼你?” 这么长一番话李商隐越说越平静,但声音虽然小了其间的坚定之意却是越来越浓,“我与你素不相识,又隔着千里万里,若非是你的诗,你的梅兰竹菊,我又怎会寄情于你?时至今日,无花,你说,到底是谁在逼谁?” 虽然早从史书中知道唐高宗之后,玄宗天宝之前是封建王朝史上女人最猛的时代,但以前那毕竟是看书,现在,此刻,柳轻侯算是真正领教了,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他现在竟有些不敢看就在咫尺之遥的李商隐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多、太深,也像她刚才这番话般太烫人,弄的柳轻侯都不知道该怎么整了。 貌似自己确实严重干扰到了她的生活,乃至声名。再则人都这样了,现在再吼她似乎有点那啥吧! 一百九十章 这个我特别在乎 可怜见的在后世也没被妹子表白过,根本一点经验都没有,这穿越过来猛一下遇到韦庄遇过的事儿,这可咋整嘛。 对,韦庄!但脑子一转随即就给否了,韦庄故事没法儿借鉴哪,那个因为喜欢他的诗并最终移情并痴情于他的女子可是年纪轻轻就殉情了,这可不是柳轻侯想要的结果。 穿越以来这还是柳轻侯第一次如此彷徨无计,就在这时,萧大娘子端着只大托盘走了上来,里面装着几样下酒小菜。倒是九娘子不见踪影。 “这是怎么了?分明有座儿为什么偏要站着”萧大娘子说话间进了阁子往两人中间一坐,说不清楚叫什么的气氛顿时就淡了,“李家小姐,他发遣的消息可说了?” 李商隐稳稳当当坐了回去,“发遣是从八品上阶秘书省校书郎,不过这只是品阶安置,真正要做的其实是个使职——帮办制科考务事。明天到吏部领了发遣后,后天到贡院随裴冀州办差。新科进士连个探亲假都没有的你是第一个,刚中状元即授使职的你也是第一个” 这个消息成功转移了柳轻侯的注意力。秘书省校书郎,这不就是前年王昌龄中进士时授予的官职嘛,在绝大多数新进士都授官九品的情况下,这个从八品上阶的校书郎算是对他状元身份的优待。 至于帮办制科考务,这应该是当日第一次陛见的后遗症,李三儿这是要让他把当日所说的如何让考试更公平的举措实际用出来。至于为什么取消了探亲假,因为制科考试就在三月底,根本没有放假的时间。 要说这个消息里最让他高兴的就是此次制科的主考依旧是裴耀卿,跟着他干活儿,安心。同时也使新的考务安排能顺利实行有了最大保障。 这些想法刚冒完,柳轻侯心里就骂了自己一句:贱!刚说要辞官避往江南,怎么这就想到要搞什么考务了。 也不知是不是萧大娘子给李商隐使了什么眼色,李商隐通报完消息后居然干净利索的走了。 擦擦,她真就这么走了! 柳轻侯没心思送她,萧大娘子也没动。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后,柳轻侯转回目光,“大姐肯定知道她是谁了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此前天天来戏场看夜梦遇仙的小戏搬演,当时九丫头就领我看过。后来你跨马夸街那天我也见过她,那个大花球就是她扔的,三天前她到戏场找的九丫头” 张道斌和裴耀卿那次来的事情柳轻侯并没有告诉大娘子和九娘子,“她说什么了?” “说了她是谁,还有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那些” 柳轻侯紧盯着萧大娘子的表情,“她可是要跟我成亲的,你视九娘子如己出,怎么就不生气?”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侯。无花我可告诉你,这个李家贵女不错,是你正妻的好人选” 柳轻侯差点儿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行了,清醒点儿” 萧大娘子烦躁的摆了摆手,“自从你中了状元,你就不可能再娶九丫头为正妻,即便你能死犟过去还能跟九丫头平安无事,你们也不会过的欢喜。这事儿我明白,你明白,九丫头也明白。既然如此,你的正妻就尤为重要,这个性子磊落的李家贵女就是最好人选” 柳轻侯沉默良久,等大娘子说完后才道:“她答应你什么了?” “允九娘子一个别宅妇的身份,不吵不闹不打,各自相安。九丫头的孩子认祖归宗” 柳轻侯都气笑了,“我的孩子认祖归宗还要别人来允?真是笑话!” 萧大娘子霍然站起,两个跨步就到了柳轻侯面前,再一伸手耳朵就给稳稳的揪住了,“你到底想不想九丫头好,要是想,就按我说的办。既然那个名分注定拿不到,那就换点实惠的,你以后对九丫头好点比你现在犟着风险莫测强多了” 柳轻侯也站了起来,“你说的可是让我找另外的女人,九丫头之外的” 萧大娘子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你是状元,马上又是官人了,难倒还能只有一个女人?即便九娘子做了你的正妻,不也得帮你张罗收人昌盛子嗣?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我得看看九丫头去,她怕是早就等急了” “且慢”柳轻候一把扯住转身就要走的萧大娘子,脸上表情异常严肃,“刚才我已经听明白了你的想法,但我不管你怎么想,李商隐怎么想,我此番要娶的就是九娘子。大姐你还是赶快准备婚事吧,我会下令给乌七命他一切听你安排。等这次制科一结束马上就成婚” 萧大娘子愣住了,“你……” “我当初之所以殚精竭虑要读书科举,为的就是想活的自在些。如今中了状元若是连成个亲都不能自主,又所图何来?这状元还有什么意思?” 柳轻候说到这里,抬头逼住了萧大娘子的眼睛,“官做不做我不在乎,这个状元郎保不保得住我也不在乎,但我当日既然答应九丫头求婚之后要娶她,那我就一定要做到,这个我特别在乎” “冤孽啊”萧大娘子瞪圆的眼睛红了,“只是那李家小姐……” 柳轻侯淡淡的笑了笑,“李家小姐喜欢的并不是我柳轻侯,而是她自己想象中的无花僧。就即便是我,也得问问我喜欢的是谁。至于其他人你也不必担心,左右只不过是一场婚事而已,还真能为此把我与九娘子都打杀了不成。现在看着压力虽大,但娶了也就娶了” 萧大娘子还是没有说话,显然是顾虑重重。 柳轻候明白她的心思,她真是被李商隐的来头给吓住了“此事我心中有数,只要这次制科考务办得好,自然就能顺利过关。怎么,你怕了?” 请将不如激将,萧大娘子还真就吃这一套,好言劝着不行,一激她骨子的豪气反倒显露出来,“你都不怕我怕什么,等着!” 一百九十一章 新鲜出炉小使臣 柳轻侯的发遣终于尘埃落定,标志着开元十六年科试喧嚣的结束,也不出意外的引发了又一波议论关注的热潮。 恰如李商隐所说,柳轻侯在继最年轻的状元之后又创造了两个前所未有:第一个没探亲假的,第二个甫一中第便被授予使职的。 对于第一个关注的人并不多,众人,尤其是士林官场中人留心的是在第二点上。 科举在国朝定制的时间已经不短,对于新进士的安排多年下来也已形成惯例。大多数的新进士会被发遣到地方,从负责治安缉盗以及赋税征收的县尉任上开始自己的仕宦之路。 进士科一科之中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能留京,而对他们的安置从没有一上来就赋予重权的先例,不管是秘书监、集贤院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留朝新进士最初的主要任务还是观政学习,总要等两年一任的任期结束后他们才能真正被用起来。 这种常年摸索出来的对新进士的用人之道自有其道理在,毕竟从指点江山、激越文字的书生到能做事能做成事的官员之间其实是有着一道深深的鸿沟等着新进士们去磨合、跨越。 但现在,对国朝自有科举以来最年轻状元郎的发遣却是完全打破了惯例,这个年不满二十的无花僧在刚刚抬脚迈进官场的时侯居然就带上了使职。 何谓使职?专使之谓也!其因事而设,所谓“使”乃是代天子在某事之上行权,这也就意味着领受使职者在其所使之事上有着代表皇帝的专断之权,身份不啻于一个小钦差。 虽然柳轻侯的这个使职可能也是有史以来名头最弱,所辖范围最小,也最不威风的,且还挂着个“帮办”的扣子,但打了折的使职毕竟也是使职啊! 新科状元才十八吧,十八岁就领使职……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时侯谁还会在乎他那秘书省校书郎的本官? 十八岁的状元已经够让人眼红,再挂上使职后就更是让人眼珠子冒血,名是天下之大名,权是专事决断之重权,合着天下间的好事都让你狗日的占全了是吧。 议论之余结合自己的官场仕途就变成了愤愤,愤愤之后顺理成章的就是质疑,对于一个刚进官场的新进士怎么能这么安排? 吏部荒唐、吏部儿戏、吏部昏聩! 当这样的议论在皇城里纷扬而起时,身居六部之首,历来都是焦点的吏部悄然表示这锅我们不背,于是很快就有消息传出,新科状元的发遣之事并非出自于吏部。 政事堂荒唐,三位相公儿戏! 紧随吏部之后,尚书省都堂有刀笔吏漏出消息,柳轻侯所领使职乃是出于上意。 我……陛下……圣明啊! 心火在这一头发泄不出去,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另一头:年方十八,官场菜鸟就敢接使职,譬如三岁小儿舞千斤大刀,伤人之前必先伤己,刀锋越利,伤之越重。 帮办考务,哈,这何止是千斤大刀,简直是万斤,十万斤。也不看看国朝自科考取士成为定制以来出过多少事?又有几次是没出事的?就连年过六旬的老江湖贺知章都栽在这上面,我就不信你柳轻侯躲得过。 你现在跳的有多高,到时侯摔下来就会有多重,哼,且等着吧。 风流人物总是难免议论多,新科状元柳轻侯就是在这样的议论中走进秘书监,走进贺知章公事房的。 虽然领着使职,但其本官毕竟是秘书监校书郎,收到吏部发遣后少不得要来此报到并参谒上官,并由此正式开启仕宦之路。 从八品上阶的官职原本够不上见堂官的资格,顶头上司就足矣打发。谁料报到之后,上官就领着他到了秘书监的公事房,并明言这是贺监的亲自安排。 贺知章因去岁科考的闹榜风波丢了礼部侍郎而转任太子右庶子,但其毕竟是有根脚的人,不到一年就又转到了秘书监为堂官,同样也是赴任不久。 因惠妃和寿王李瑁的缘故,方今太子总是让人感觉不稳当,秘书监正与太子右庶子相比其含金量不可同日而语,这其间张说究竟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不言而喻。 柳轻侯自打去年在寻芳阁一晤之后就再没见过贺知章,再次见面贺知章态度出奇的好,好到根本就不像一个堂官对下属应有的样子。 简略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谒见之礼后,贺知章随即就变得极为和蔼可亲,竟是亲自把着柳轻侯的手臂让座。 双方坐定,贺知章笑眯眯的将柳轻侯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某与你上次相会还是在一年前的寻芳阁,彼时焉能想到今日?” 贺知章说这句话时并无炫耀之意,倒是其中的叹息意味份外明显。 不过这也正常,想想一年前的寻芳阁之会,他二人一个是正被闹榜之事弄的焦头烂额的主考官,另一个则是刚刚落榜的下第贡生,可谓双双失意。 一年之后,同样的两人一个做了秘书监正堂,一个高中状元,境遇之别可谓是天差地远,这还真应了去年让贺知章万分感怀的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贺礼部,不,现在应该叫贺监叹息完后边示意柳轻侯饮茶汤,边又说了一句,“世事无常如轮转,以尔之年纪,小有挫折未必是坏事。啊,状元郎!” 这还是在为去年落第之事做安抚。柳轻侯闻言笑着回了一句,“若论状元,贺监你才是状元前辈” 四目对视之间两人哈哈一笑,柳轻侯去年落第之事至此就算彻底揭过。 有了这良好的开局,后面的谈话就更轻松了,在随后长达近一个时辰的谈话中,柳轻侯总结出贺知章主要表达的三层意思。 第一,恭贺高中状元,欢迎入职秘书监,在帮办考务之事上,但凡有用到秘书监之处,监中必定全力支持。此外虽然使职自有使职的一份薪俸,但秘书监这边该领的也断不会停。 关于科考入仕后的工资问题,柳轻侯虽然从没有刻意打听,却也早在常建那里了解的通透。这时代公务员的工资跟宋朝比算不上高,但跟明朝比也绝不能说低。 就以他这八品官算,每年的俸钱加俸料加职田加仆役,几造里总在一起折算成后世钱,纵然因为资序浅拿不满十七万五,十五万左右还是有保障的。十五万平摊到每个月就是一万两千多,在与使职重合的这一个月里,这一万两千多可以发也可以不发,全在贺知章一念之间。 钱算不上太多,以柳轻侯如今的身家倒也不是太在意,但这份好意得领,要不然就是不知好歹了。 说完之后之后,贺知章的谈话就进入了第二层意思,他完全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对柳轻侯心有余悸的告诫,功名动人心,考试的事情不好弄啊,务必小心再小心,谨慎谨慎再谨慎,切不可重蹈老夫去岁之覆辙。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也是一片好心,好意得领。 但随后的第三层意思却让柳轻侯犹豫迟疑,尽管贺知章说的是轻描淡写,但柳轻侯却感觉这才是今天这番谈话真正的戏肉所在。 文坛领袖,当年武则天时代万人大考第一的张说张燕公要见他! 直到走出皇城回家的路上,柳轻侯仍旧在考虑这个问题。要不要见?他又为什么要见自己? 想来想去也没个准答案,柳轻侯暂且将之抛到一边,反正有一个原则是此次制考之前肯定不能见他,否则后患无穷。最终他也是以使职在身为由暂且行了个缓兵之计,至于制考之后且再说吧。 回到家也轻松不了,一通的忙碌及各种交代。及至第二天到贡院时,实实在在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波澜,贡院中的小吏们看到他时莫不抻着脖子愕然惊诧。 公事房中,裴耀卿看到他的样子眉头也是一挑,“柳校书,你这是干吗?” 柳轻侯是带着很多东西来赴使职的,铺盖、换洗衣裳、还有各式生活用具林林总总一大堆,难怪众人惊诧,他这哪里是来赴职的,分明就是在搬家。 柳轻侯先是恭恭敬敬按规矩给裴耀卿行了谒见礼后才开口道:“回老师,从今天起,从此刻起,学生就不准备出贡院一步了,还请老师给安排个宿处” 一百九十二章 年纪不大,灵通劲儿不小 “你是要避嫌?” 柳轻侯闻问笑了笑,“也是为专心考务事,图个清静吧。学生这使职才刚刚发遣,昨日门房里就收到了几十份行卷,且内容都与有道科相关,看的学生是心惊肉跳。如今我躲到贡院,他们总不至于还到这儿来投卷吧” 裴耀卿无奈的笑了笑,“国朝自开科取士以来便有行卷请托。如今竟已成惯例,只是苦了我们。哎,若非我最近还要用心用力于京兆府,倒真想跟你一样干脆搬到贡院里躲个清静” 柳轻侯听到这话,再看到裴耀卿口中虽是叹息,眉眼间却颇为振奋的神情,顿时秒懂,嘿嘿一笑道:“恭贺老师入掌首府,京兆百姓有福了” “你呀,年纪不大,灵通劲儿倒是不小” 裴耀卿笑了笑后脸色随即沉肃下来,“此事也是刚刚确定不久,此次制科结束之后某就要即时赴任,所需准备可谓千头万绪。所以这些日子在考务上就要你多费心了,务必不能再出去年那样的闹榜之事” 裴耀卿接掌京兆府之事三年前就已有风声传出,且一度传的是言之凿凿,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其人黯然出境,辗转于宣州、冀州。历时三年,当年的传言现在终于落到了实处。 作为天下首善之地,京兆府绝不是好接的,在此之前实有太多的功课要做,这些功课但凡有一点做的不到位,上任之后没准儿就得整出什么事儿或是什么难堪来。裴耀卿这番话并非虚语,实是只有对心腹才能出口的大实话。 柳轻侯也正肃了脸色认真听教,待裴耀卿说完才郑重声道:“此次制考考务本就是学生职责所在,学生必将倾心用力,不使老师由坐纛变为坐蜡” 裴耀卿点点头,“你明白就好。做事之前务必先花心思尽量把事情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真到开始做时便需雷厉果敢,不要怕,制考结束之前你可是使职在身,再则也别忘了,某这主考还站在你身后” 柳轻侯从座中起身躬身一礼以为感谢,其它的话也就不必再说。 裴耀卿也是忙,柳轻侯报到并面见完毕就识趣的告辞。 贡院生活就此开始。入住贡院之初的几天柳轻侯异常的安静,至少在贡院小吏们看来他简直就是什么都没干,而从表面上看来甚至连一份行文都没发出的他也的确是啥都没干。 搬着铺盖卷儿进贡院的惊人之举与一连数日无所作为的举动反差如此鲜明,免不得又引来许多嚼舌根子的闲言碎语。直让九娘子等关心他的人心中忐忑难安。 醉梦楼戏场公事房中,九娘子尽管心烦意乱的厉害,却仍勉强着自己看完昨天的账目以及今天的售票和酒水小食库存情况。自从柳轻侯说过她那一回之后,认真对待每一天的经营就成为她的铁律并被保持至今。 忙完该忙的一切,没了公事上的分散注意力之后,九娘子心烦意乱的愈发厉害了。而能让她如此心烦意乱的根源不消说肯定就是柳轻侯。 柳轻侯虽然住进了贡院不回来,但守着消息灵通的醉梦楼戏场,身为热点人物的柳轻侯的一举一动她都不难知晓,因是如此,她就难免担忧,也难免于心烦意乱,尤其是听到许多客人怪声怪调的议论之后就更是如此。 柳轻侯在贡院里到底怎么样?这个使职他到底能不能办下来?若是办不下来会不会因此获罪,自己是不是应该提前准备点儿什么? 越是心烦意乱就想的越多,想得越多反过来又会更加的心烦意乱,偏偏这段时间大姐也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在忙着什么都见不到人,也不告诉她。 实在等的耐不住了,她强忍住心中复杂的情绪让贴身小婢跑了一趟李府,却也不知道能不能见着那李商隐,人走了好久到现在也没回来。 正在心烦意乱到焦躁不已的时侯,门外终于传来贴身小婢熟悉的脚步声,九娘子小鹿般跳了出去,人还没到,声音先已脱口而出,“怎么样,见着人了?有什么新的消息?” 说已说完才发现贴身小婢后面还跟着人,那人虽着男装却是再典型不过的女儿身,可不就是工部尚书大人的嫡女李商隐? 惊喜压住了羞赧,九娘子将李商隐让进公事房后甚至没等杂役奉上茶汤,便已急切问道:“现在各种不利的流言纷传,他在里边的情形到底怎么样?” 沉稳而坐的李商隐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先将她看了一遍,“难怪他能为你做出那样的事来,不枉了” “二娘子……” “行了,放心吧,他在贡院里好的很” 这句简单的回答可安慰不住九娘子,“既是好好儿的,他怎么这些天里什么都没做?他这可是使职,既授全权,出了事也是要领全责的” 这时茶汤终于送到,不过李商隐看了看盛茶的茶盏后却是碰也没碰,“谁说他什么都没做?就在今天他一连发出了六道行文,都是往各衙门要人的,这其中甚至还包括天子亲卫的羽林,那威风不比大使臣们来的差” “啊,这……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爹仔细看过他两年科考中的策论,说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前几日毫无作为,今日一动便是六道行文,这当属谋定而后动,说明他心里有数儿” 九娘子长出一口气,双手合十于胸前连着念了好几句佛,“这就好,这就好。盼只盼着他顺顺利利把这差事办下来” “此事哪有那么容易?” “啊?” “功名动人心。制科又不比礼部试,凡来应考的多是已在官场厮混经年的官吏,这其中有不少就是在皇城里谋事的,别看官小位卑,路子却是野的很,无花想要降住他们谈何容易?” “这……令尊怎么说?” 李商隐看着九娘子,“国朝自科举取士以来就没有一榜能不受人指摘,这就是个烂泥潭。无花甫一入仕就受此使职,看着是天子爱重,其实却是揠苗助长” 九娘子对朝廷之事本就知之不多,此时再听李商隐所说与在戏场中听到的传言高度契合,关心则乱之下益发的慌了,“这,这可怎么好?” 李商隐款款起身,走到九娘子面前伸手按住她微微轻颤的身躯,“妹妹放心,此事自然有我。今日一等散衙我就去拜见舅父。无花初涉官场,就算捅出再大的篓子,我就不信一个六部正堂外加一个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正还保不得一个八品官。 你呀尽管放心就是,万不可天天胡思乱想以至损了容颜丽色,届时无花从贡院回来就该怪我没照顾好你了,嗯!放心,我先去了” 又安抚着在九娘的肩背处拍了拍后,李商隐转身离去。九娘子看着她的背影这才想起来,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李家贵女开始,她的肩背就总是挺的这么直,从来都没有稍稍的弯曲过,哪怕一次都没有。 御史台中,李林甫从御史大夫崔隐甫处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将手中拿着的那份行文仔细又看了一遍后命人去唤监察御史王鉷。 王鉷来得很快,“中丞” “嗯,你看看这个”李林甫随手将那份行文递了过去。 王鉷接过来一看,脸上讶然道:“对科举取士历来都是事后监察,这还没开始考怎么就冲御史台要人了?这个风流和尚究竟要干什么?他好大的官威!” “领授使职者有权要各衙门配合,他并未逾越;此外崔大夫已经同意应其所请,某意让你走这一遭” 一百九十三章 这个小和尚究竟想搞什么 王鉷躬身领命的同时心中也在极速盘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本是派谁去都可以,为什么就找到我了呢?李中丞此举必有深意在焉,只是这深意究竟是什么? 他正自猜测的时侯,布置完任务的李林甫缓缓声道:“科举取士历来积弊甚重,柳校书能有此行文,正说明其心中坦荡。既然如此你就用心去做,此番他可是广撒行文,涉及多部寺,你切不可坠了我御史台的声威。” 王鉷知道李林甫还没说完,点头之后静侯他下文,“此行文虽是出自柳校书之手,但他所领使职毕竟只是帮办考务,掌总其事的仍是主考裴冀州,裴大人即将履任京兆尹,你去了贡院之后万不可怠慢” 听完这最后几句,再联想到上次来投投名状时的情景,本就以心思敏捷著称的王鉷顿时豁然开朗。 还是裴耀卿! 作为未来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之一,看来李中丞并不乐见他顺利接任京兆尹,要是跟三年前一样就更好。 国朝的科举取士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王鉷再清楚不过了,不出事难,要出事还不容易?看着犹自在手中捏着的行文,脑海中蓦然冒出个词儿来,“引狼入室”。 难怪自己刚刚抱怨这份行文时李中丞甚至还帮那柳轻侯说话,这道行文正是发在他心坎儿上了呀。 彻底揣摩清楚李林甫的心思后,王鉷凛然声道:“裴冀州虽位高权重,但君子爱人以德,下官此去必当尽心履责,不负柳校书之坦荡,不坠御史台之声威” 见王鉷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意,李林甫欣赏的看了他一眼,“说得好!身为御史能有此风骨,何愁不得大用?去吧” 王鉷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将手头的事情归整完毕,又回家交代了一番后带着小厮来了贡院。 王鉷出身很好,其高祖王裕乃是同安大长公主的驸马都尉、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妹夫,一路官至开府仪同三司;祖父王方翼官至夏州都督、太原郡公;直到他爹这一辈上虽然中落不少,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他之出仕亦是走的恩萌路子,贡院那是从没进过的。 这些日子里他也曾想过,给李林甫纳投名状之所以挺顺,他的出身或许就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因为据他观察所得,这位中丞大人虽然嘴上从来没说过,但他在用人时确实是不喜欢那些寒门科举出身的。 因是来的少,所以偶尔来的那么几次印象反而深刻。但此刻再来,眼前的贡院却跟印象中大不一样了。 首先就是紧闭的龙门旁边平日里供人进出的侧门竟然加了门禁,待其看清楚门禁之人的穿着后眉头更是一挑:不是皂服红裹肚的公差,站班的竟然是顶盔贯甲、威仪出众的羽林卫。 好家伙!这个小和尚还真做得出来,羽林卫居然还真就干了。嘿,这次制举看来还真是有些意思了。 走到门口拿出公文,王鉷又遇到了第二件新鲜事儿。他的贴身小厮被拒绝入内,根据那在此当值的贡院小吏的说法,不仅是他,但凡各部、寺派来的人都是如此,这是柳校书所下之严令。 王鉷看着贡院小吏脸上满满的赔笑,心中已是信了他的话,但脸上还是冷笑道:“柳校书好大的官威,只是不让带长随小厮,这饮食起居上……” 不等他说完,脸上既是赔笑又是苦笑的贡院小吏已殷勤拱手,“柳校书已提前调了官奴过来,大人们的饮食起居自有他们服侍” “既如此,某就遵了小使臣的严令就是”王鉷打发了小厮自去之后,由人引导着进了贡院中的一处偏院。 在他身后,那贡院小吏抹了抹脸,赔笑苦笑顿时就变成了苦大仇深,“连贡院都没走过一遭的人跑这儿来充耶耶,呸!状元郎啊状元郎,你这遭算是把人得罪苦了,这次制举可万万出不得事啊” 王鉷还没走进偏院就听到里面很是热闹,及至进入之后就见到里面已有不少人聚在廊下或是院中说话议论,这些人品秩不一,官服的颜色也不一,更夸张的是其中居然还有刑部及大理寺的捕快。 “这和尚究竟想干什么?”心中疑惑着眼睛却是看到个熟人,王鉷也不急着随导引仆役去寻自己的住处,向那人走去一拱手笑道:“好巧,韦校书竟也在此间?” 那姓韦的校书郎闻声扭过头来,笑着拱手还了一礼,“我是跟诗书打交道的,来此好歹说的过去。倒是你王监察身为御史,怎么也来了?” 王鉷努努嘴,“小使臣一纸行文,上官让来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敢说不?韦兄是一个人来的?” 韦校书亦是撇了撇嘴,将“小使臣”三字在口中玩味了好一会儿后才道:“我是带抄手过来的,他小使臣好大的官威,一纸行文就要调走秘书监半数抄手,嘿,贺监居然真就允了” 秘书监是藏书机构,字写的漂亮的抄手着实不少。闻听此言,王鉷正在琢磨柳轻侯要这么多抄手干嘛,就听韦校书放低音量嘿嘿淫笑道: “去年科考放榜后,贺季真与柳无花曾同游寻芳阁,当时侍宴的便只有花寻芳一人,传言中他们三人可是大被同眠,以前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嘛……” 韦校书停住话头又是嘿嘿连声淫笑,听的王鉷心底皱眉不已。能在秘书省出任正字或是校书之职的必是科举出身的所谓正途读书人,猥琐至此实是出人意料。 王鉷因是今科放榜后存过要弹劾柳轻侯、裴耀卿的心思,所以提前对柳轻侯做过详细的功课,关于去年科考放榜后的事情了解的也清楚。当时他二人一个是主考官,一个是落第乡贡生,这样关系的两人能跟同一个女人大被同眠?见你娘的鬼去吧。 说话如此不堪,且还能当着自己这个并不太熟的人面前肆意诋毁堂官,就这么三言两语之间王鉷已经称量出这韦校书是个什么货色,当下本想再跟他攀谈攀谈打问些消息的心思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鸟人简直就是官场毒药,早晚必定招祸的主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王鉷以查看宿处为由果断告辞,不过边走心中还是藏着个疑惑:贺季真转任秘书监不久,柳轻侯亦是刚中状元,实在都没有与这韦校书结怨的道理,那他这俨然已是不加掩饰的敌意从何而来? 藏着疑惑查看了自己的宿处,屋内陈设什么的都还行,调拨来服侍饮食起居的官奴瞅着也干净伶俐,王鉷正要点头时就听到了一个让他全身一僵的消息,如今这贡院是许进不许出,在两天后开始的制举结束之前谁也别想出去。 这个消息让王鉷火冒三丈,耶耶好歹是个御史,到你这儿倒被当个贼来防了,不枉那韦校书如此骂你。 怒火稍稍平息之后,王鉷蓦然“嗤”的一笑,暗道怒的好没道理,柳轻侯越是这般搞法,此次制考必定越乱,这对自己是好事儿啊! 草草在宿处转了一圈儿后,心平气和,甚至有些小欣喜的他便转身出屋投入了外边的议论,这儿串串哪儿绕绕,虽然绝大多数听到的都是牢骚抱怨,但披沙拣金总还是能找到一些有用的零散信息。 当晚,王鉷并没有急着上榻休息,打发走官奴后枯坐于灯下的他开始把日间所得之消息一点点回顾分析,试图由此找出柳轻侯对于此次制科考务的想法脉络。 一百九十四章 我就是来砸场子的 做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御史的出色当行,所以王鉷并不觉得枯燥;加之其人心思细腻,善于揣摩人心,居然还从中找到了乐趣。 揣摩来揣摩去,没什么进展。王鉷起身绕室徘徊间换了个思路,将自己置于柳轻侯的位置,再将所总结出的科举之弊一一摆出来,二者结合后重新再来审视那些鸡零狗碎的消息。 思路一变,感觉便又自不同,王鉷深思良久,三条看似无关的消息慢慢在脑海中被突出出来。 一是秘书监来了不少抄手。 二是厨下在制糨子,一个贡院吏员叨咕说按往次惯例这么多糨子根本用不完,糟践粮食啊。 三是不仅糟践粮食还在糟践纸,好好的纸愣是被裁成了碎条子。身为状元郎居然不爱惜字纸,真是咄咄怪哉。 这三条消息总是在绕来绕去,王鉷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窗户外边,但那层纸就是捅不破。 “问题在哪儿?在哪儿?”嘴里低声念叨着,不再绕室徘徊的他转身回到书案前坐下。取过纸裁出一张碎条子,取一物假做糨子,再取来一张纸充为卷子,眼睛在这三件物事上转来转去。 看着看着脑海中蓦然一道灵光闪过,王鉷“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原来如此,好个小和尚居然要釜底抽薪” 困扰已久的疑惑瞬间贯通后那种快美的滋味简直难以言表,若非这是在贡院,又是在深夜,王鉷简直想要放声长啸。 居然能想到把考生的姓名用纸糊起来!届时就算提前再打招呼又有什么用?好心思,好手段! 柳轻侯啊柳轻侯,某一直只把你当个风流和尚,倒着实是小瞧你了。 兴奋不已的王鉷既为柳轻侯的想法惊艳不已,同时也对自己的揣测深信不疑。 本朝科考取士的结果为什么屡屡被考生质疑不公,甚或闹出炸榜的丑闻?不就是因为考官改卷时能看到考生的名字嘛,正是因缘于此,考试之前的行卷扬名才会愈演愈烈。 现在名字一糊……好个釜底抽薪,着实妙哉!更妙的是此策不过举手之劳,四两拨千斤莫过于此,难怪宇文中丞如此赏识这个小贼和尚,窥一斑而知全豹,此子果然有吏干之才。 心中念头转到此处,王鉷嘴角已然出现了一丝冷笑,“可惜,小和尚你千错万错不该行文到御史台,更不该把某给招了来” 李中丞瞧不上这小和尚,但御史办案历来就是由小及大,获蚁穴而溃大堤,他两人一个是主考一个帮办考务,弄倒了柳轻侯,裴耀卿焉得全身而退? 尽管夜色已深,但这一晚王鉷睡的是份外香甜。 第二天还是没什么事儿,百无聊奈的众人难免又聚在一起聊天,王鉷刻意寻到了那韦校书,东拉西扯的闲谈之间一点点引导着韦校书自己把昨晚的发现给说了出来。 就是一张窗户纸的事儿,引导起来其实很方便,王鉷目的达成后便即辞去,躲在角落里看着兴奋不已的韦校书满场乱窜,不断向人炫耀自己的惊人发现。 而后王鉷便将目光从韦校书身上挪开,开始观察其他人的神情,不出意外的看到几张神色古怪的脸后,他欣慰的笑了。 小和尚不可谓不用心,也不可谓不谨慎。可惜糊名之策已被破解,虽然能想到封锁贡院,但贡院这么大又岂能真个封的严严实实,吾等即便不得进出,但采买仆役乃至那些羽林卫不可能也都封了吧。 功名动人心,只需有一点缝隙自然有人就能钻破出个大洞,还有两天,时间足来得及。 当晚,王鉷待天黑后借口要散步消食悄然出了所居偏院,沿着贡院高墙下的暗影便步而行,只不过他的脚步声实在放得太轻,以至于根本不像是在散步,瞅着倒更像是在做贼。 小半个时辰后,王鉷轻盈的脚步戛然停住,人也往暗影深处躲的更紧,目光则紧盯着前方数十步外。 那里也有一道暗影正仰着脖子向外张望,贡院围墙之高之固早已名声在外,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不过很快,围墙另一侧响起了几声蹩脚的夜枭鸣叫。 而后,墙内那暗影处也同样发出了夜枭之声——更蹩脚! 随着声音,一件不知是什么的小物事隔空被抛了进来,在这样的夜晚,那物事又小,若非王鉷盯得紧根本不可能发现。 前方暗影弯着腰蹲了一会儿,随即起身离去。 有了这一例王鉷就不难发现第二例,只不过这回他却不是一味藏着看,而是趁着物事刚被抛出,蓦然粗着声音低声发出一声厉喝,“是谁在此鬼鬼祟祟!” 这一喝直让墙内暗影仓皇而逃,王鉷等了良久后方才上前捡起物事、回房。 灯光下摊开的物事是一张纸,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一些字,字的内容毫无意义,倒是写字的风格非常明显,其中甚至还颇有几字的写法明显与众不同,实让人过目难忘。 王鉷小心将纸收好后脸上展颜一笑,今晚收获不错。瞅瞅,这就是制举舞弊对字迹的证据,只不过现在已入我手。 柳轻侯虽然并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但吃饭时却是在的,而且态度好的即便王鉷也挑剔不出什么。转天吃饭时,王鉷刻意留意了柳轻侯的神情举止,虽经仔细观察也没发现出什么异常,由此笃定柳轻侯并未察觉。 封锁贡院、考卷糊名其实都已被破,现在看似滴水不漏的贡院实际跟个筛子似的,看着一脸温润笑意的柳轻侯,王鉷也笑了,且笑的远比柳轻侯更开心。 当夜,也就是制举开考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王鉷照例又去“散步消食”,并顺手牵羊又带回了两份证据。 帮办考务?明天一早应考生就要进场,就算现在发现问题,也没时间再改了。 想着刚才看到的远比昨夜更多的内外传递笔迹,再算算时间,王鉷已然断定此次制举必败。 第二天就是考试的正日子,王鉷却并没有刻意起的很早,依旧是循着前两天的时间起身,洗漱罢吃完官奴送来的早餐后稳稳当当到了公事房。 他去的时侯正碰上裴耀卿领着大群人马出公事房往龙门方向而去,王鉷见状依照官场尊卑规矩避往一边,心中想的却是:“且看你还能威风显赫几时” 心中正自转着念头,就见同样精神抖擞的柳轻侯到了面前,拱手见礼过后边邀他并肩同行,边笑说道:“王监察来的正好,考生即将进场,也是该借用监察御史严威的时侯了” 王鉷看着柳轻侯的精神抖擞,尤其是看着他那张实在年轻的过分的脸总觉得不舒服,不,简直就是刺眼。但他脸上却一点都没显露出来,反倒是展颜而笑:“既然奉调而来自该听从校书调遣,说吧,让我干什么?” “我何德何能敢调遣监察大人,大家齐心协力为朝廷效命罢了”柳轻侯姿态放得很低,话也说的很客气,“倒也无需做什么,只是要借助监察的一双利眼及御史严威震慑心怀不轨之辈,并确保此次制举中的每一个过程都置于监察的监督之下” “噢?”王鉷脚步稍稍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脸上似笑非笑道:“校书如此坦荡,那某职责所在该说的可就不能瞒着了” “正该如此” 两人相视之间俱都一笑。王鉷边走边想,难怪小和尚要行文御史台调人,原来是存着让御史台一起背锅的想法,是想在事后堵住御史台的嘴。能想到这一招儿的小和尚哪里像个甫入官场的新丁,简直是老奸巨猾,可惜你这烂锅某却不会给你背,咱没这交情! 某这次来,就是要砸场子的。 一百九十五章 小和尚真是太狠了 不一时两人便到了龙门处,隐隐可以听到外面的喧哗之声。柳轻侯示意王鉷在一个靠前的位置上站定之后,又去请了那几位从刑部和大理寺调来的捕快,分为两列站在龙门口上。 安排好后,柳轻侯回头看了看裴耀卿,随着裴耀卿一声威严的断喝,“开龙门”,贡院巨大的正门在轻微的吱呀声中轰然中开,外面陡然高起的“龙门开了”的喧哗声顿时潮水般涌进来。 不等考生往进挤,大开的龙门前已被顶盔贯甲的羽林卫用制式单钩矛给封住了,柳轻侯一挥手,一队贡院小吏拎着锣奔出,边敲边周告主考大人训示。 今次制科杜绝舞弊,有夹带什么的赶紧扔了,否则稍后进龙门时一旦发现即刻取消考试资格,并在考后奏请朝廷予以重处。届时,勿谓言之不预也! 小吏们轮番宣讲了三遍后,羽林卫退往两边,考生开始进龙门。甫一踏进龙门先就迎上了六双钩子般的眼睛,这六个捕快皆是刑部和大理寺最顶尖的断案高手,抓了一辈子贼,审了一辈子人,那眼光和气势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更别说心怀鬼胎者。 考生们在六个名捕的注视下鱼贯而入。很快,来自大理寺,眉毛白苍,人称张白眉的总捕就有了发现,只见他伸手拉住一个人,也没搞什么搜身,只是根据那考生不自然的动作就从肚子上把那一叠厚厚的小抄给拽了出来,整个过程十秒都不到,干净利索的让柳轻侯等人连连感慨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小抄一搜出便是铁证如山,站在王鉷身后不远迎接考生进场的裴耀卿面寒如水,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看柳轻侯,这等考务乃是柳轻侯的职责范围。 柳轻侯同样什么都没说,要说的刚才那些小吏已经连说了三遍。他只是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当即便有两个羽林卫出来叉起那面如土色的考生就走,此时,那考生竟是连走路都不会了,愣是生生被拖走的。 张白眉率先开张,他的同行也不甘示弱,大家都是捕手行里的老祖宗,谁比谁的眼力差还是怎地?何况这些个考生跟那些穷凶极恶的匪人比起来简直弱爆了。短短功夫里,六人相继开张。就连羽林卫过来叉人的动作都越来越熟练。 王鉷站在张白眉等人身后看着又一个考生被拖走,目光瞥向柳轻侯时无声间倒吸了一口凉气。众目睽睽之下被检出小抄夹带,这考生不仅是此次制考完了,以后的前程也不问可知,这小和尚心可真够狠! 而能想到从刑部、大理寺调这些破贼积年过来,其心思之灵敏可想而知。更关键的是他行事这么狠偏偏还一点把柄都抓不到,这活是个妖孽,假以时日…… 动念至此,王鉷已是打定主意,此番绝不能有稍稍留手。心下这般想着,他的手无意识捏了捏袖角,那三份铁证就装在那里。 因是顾念考生读书人的身份,大唐自科举取士成为定制以来对考生大多优容,进场检查跟后世明清时堪称斯文丧尽的严检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惟其如此每科心怀侥幸者甚多。 但也正是因为以前太儿戏,此番真个严起来后杀鸡儆猴的威慑力就足够强。一连抓住十多人后,张白眉等人总算清闲下来,倒是有在外边组织进场队伍的小吏进来报说外边的场景很是不堪,小抄夹带扔了一地,甚至还有人把外面穿的大衣裳都给剥了。 数百考生进场完毕后,柳轻侯往外看了看,昨晚才清扫的干干净净的龙门前一片白。也不知是有意或无意的走到王鉷身边笑道:“此情此景真是触目惊心,当初设置这考务的进场严检时我还曾自责太过于小人之心,现在看来,不严真是不成啊” 有实实在在的证据铺满一地,第一次经历严检并被眼前场景惊住的众人附和声一片,不少人直言柳校书严的对,更夸他少年老成,思虑周详。 王鉷见状但只嘴角冷冷一笑而已。 进考场之后各入考屋,负责考务的柳轻侯又当众来了一手狠的。他将此前行文借调来的羽林卫尽数洒出,按一个羽林卫两个考屋的密度站哨,而巡哨的则是在考生们眼中不啻于阎罗王的张白眉六人,就这考官们正常的考场巡视依旧进行。 这又是前所未见,面对这样天罗地网般的监考,众多考官并借调人员几乎是集体患了牙疼,面面相觑之间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狠!真是太他娘的狠了! 王鉷一丝不苟的做着柳轻侯安排下来的督查职司,也不参与同僚们的唏嘘感慨,只是在心中暗哂:“笔迹都已经对过了,你这形式上再严又有何用?也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制科只考一场,时间也比科考略短,黄昏时分考生一一交卷走出贡院,对于他们而言此次制科考试已然结束。所有考务人员也在此时齐聚于轩敞的贡院正堂。 柳轻侯看着所有的卷子俱已送到后转身报于裴耀卿,裴耀卿也没多说,只淡淡一点头道:“按你的章程,办吧” 柳轻侯躬身一礼后回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堂中众人后低声喝道:“来呀,糊名!”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有准备的贡院小吏上前当着众人将数百份考卷上的名字尽数糊了。 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举措,但堂上众人却并不意外,只是大家的眼神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秘书监调来的韦校书,没想到啊,此次竟让这浮浪无行之辈给猜准了。 众人注目中的韦校书意态洋洋,整个人得意的恨不得飘起来。 比他更得意的是王鉷。此前他尽管已经猜出柳轻侯的用意,并深信自己所猜无差,但那毕竟还只是猜测。这感觉就如同与人博戏,尽管已经下了注,尽管已经笃定结果,但赌局一刻不揭晓,心里就总还是不踏实,大杀四方的畅快也就释放不出来。 但现在,对手终于亲自揭开了赌盅,其结果正如预料中一般无二。心思落定的同时,此前一直受到压抑的畅快感也在瞬间全部迸发出来。王鉷心中的快感简直难以言表,那股子得意更是把他涨的难受,涨的想要狂蹦乱跳,引吭高歌。 任你机关算尽,终难逃某之法眼如炬。哼,一时幸进的小儿辈也想跟某斗!想想小和尚今天得意的嘴脸,看看他此刻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自己面前发号施令的志得意满,再想想最终制考爆出大弊案的结局…… 这根本都不能想,王鉷怕自己若是再想下去只怕真的就会忍不住在这正堂里笑出来。 论说起来他与柳轻侯本无过节,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放榜小和尚中了状元,他欲弹劾却为李林甫所阻,并随后冒出个“天子门生”之事后他就对柳轻侯三字深深厌恶。尤其是看到他那张年轻的过分,偏又精神抖擞的脸时就更是控制不住的心火乱窜。 心湖深处似乎总有一股愤怒到无法控驭的声音在嘶吼:“某乃贵胄之后,你这鲍照一般的‘孤门贱生’凭什么,凭什么……” 王鉷的灵魂都在快乐的歌唱,此时贡院小吏已将所有卷子糊名完毕,正在一些考官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时,却听柳轻侯笑言声道:“且慢!来呀,请秘书监诸位抄手们上来” 抢着上前的考官们讪讪收住脚步的同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齐齐将目光投向柳轻侯,考试结束就当赶紧改卷啊,这时侯叫抄手作甚? 一百九十六章 好大一个坑,坑死我了 尽管心中疑惑却是没法子问,一时间整个正堂内寂静无声,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多达数十人的抄手队伍。 这些从秘书监调来的抄手休息了整整一个白天,鱼贯而入后个个精神抖擞,待他们站定,柳轻侯开始给他们分派任务。 此前已经糊名并编号的卷子按人头均分,抄手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卷子都誊抄一遍,其间柳轻侯不仅对誊卷时的字体有着严格要求,甚至明令每位抄手必须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誊卷之上,就如将作监里打制军器并留名的工匠一样,谁出问题谁负责。 最早的印刷术虽是在隋朝就已出现,但雕版印刷的质量委实不敢恭维,加之成本又高,所以唐时雕版印刷的主要运用是在佛经道经等发行量大的方面。秘书省中仍以抄手为主。 这些抄手进入秘书省供职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学书,这种学习并不是为了练书法,而是尽量泯灭个性的统一楷法的学习,久而久之,此辈抄手写字就是千人一面,整齐划一,便是自己辨认起来也难,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柳轻侯安排完毕,本就安静的正堂内简直是落针可闻。此前跃跃欲试上前的考官们脸色大变者不在少数,至于刚刚得意洋洋的韦校书则是直愣愣的看着柳轻侯,目瞪口呆。 王鉷脸色铁青,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此刻的心情就如同刚要攀上顶峰却在下一秒毫无预兆的掉了下来,又如同洞房花烛夜满怀激情走进洞房,盖头一掀却发现新娘长了一脸大胡子,那滋味之精彩简直难以言表。 好个贼和尚竟然还有这一招? 完了,这一遭李中丞那里毕竟是交代不过去了,想到他来时对自己寄予的厚望,再想到他那肉腰刀的官场诨号和口蜜腹剑的性格,满腔的意外、失望、愤怒中又染上了浓浓的恐惧。 诸多毒药般的情绪噬啃着内心的时侯,一股强烈的悔恨又随之涌出,抄手!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从秘书监调来的这些抄手竟会这样用?分明来贡院的第一天就听韦校书说过的,我……怎么就没想到? 为什么他能想到,我却没有? 聪明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后悔,这是他们真正的心之毒药,它带来的不仅是或许永远都无法释怀的自责,更有对自信重大的打击。 吃惊、失望、愤怒、恐惧以及后悔搅在一起直使王鉷全身忍不住的微微颤抖,紧攥着的手上因用力太过,指甲都把肉给掐出了血却犹自不觉,他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心力才勉强忍住想要上前一把掐死柳轻侯的冲动。 一声轻咳在正堂中响起,本次制科主考官裴耀卿沉肃的声音传来,“忙了一天诸位也累了,这便回去安歇吧” 众人前脚退出,羽林卫就齐刷刷将整个正堂团团围住。从此时起直到誊抄完毕,除了裴耀卿之外,整个正堂内已是只许出不许进,就连柳轻侯都不例外。 柳轻侯曾特意请王鉷留下督查,只是王鉷哪里有心思留下? 他知道这些个处于皇城最底层的抄手们最是谨小慎微,本就不敢怎么样,加之柳轻侯的安排又实在来的突然,就是有人敢,提前也没动手脚的余地。 枯坐在这里看他们一夜?王鉷自然是拒绝了,而且拒绝的很坚定。 终于摆脱柳轻侯如同纠缠般的留客后,王鉷终于还是走了。距离正堂越远,他的心跳就越快,越来越快! 此前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都消失了,脸上还未散尽的假笑已然化为冷笑。 柳轻侯啊柳轻侯,枉你殚精竭虑,心机用尽,但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没输。今晚还有一个机会,我也断不会再错过的最后一次机会。 吃晚饭时,当王鉷注意到饭堂里若有若无的躁动,注意到那些心不在焉,老是去看饭堂外天色的目光时,心中愈发的笃定了。 今天的时间真是份外过的慢,王鉷吃完饭回到宿处枯等天色黑定。心中分明焦躁的心火乱冒,但当着官奴的面脸上却是表现的云淡风轻。 见鬼的天终于是黑定了,王鉷几乎是捏着手保持着平常的语调打发走了官奴,随后又等了约半盏茶功夫,这才任由灯亮着出了房门,循着前两夜已经走熟的僻静处来到贡院背侧的围墙暗影下。 溜着暗影走不多久,王鉷欣喜的听到了熟悉的夜枭声,学的烂的不能再烂的夜枭声此时听在他的耳中宛若天籁。 一切都是前晚熟悉的套路,王鉷的表现也如前两夜一样的熟练,只不过当他捡起草丛中那团纸状物事时,两条人影突然从旁边矮树下蹿身而出。 与此同时,高墙另一侧也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闷哼声。 纸状物事被那两道人影捡起拿走,待王鉷看清楚两人身上的羽林卫服色时,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这就是个套儿,根本没有什么亡羊补牢。 完了,彻底完了! 两个羽林卫客客气气的将王鉷送回了他的宿处,其间没问一句也没说一句。 随后,王鉷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天际终于露出鱼肚白时,正值人生盛年的王鉷却似老了十岁。 木然洗漱罢,王鉷没有去吃早餐,枯坐于房中等着通知随众人一起去了正堂。 人还是昨天黄昏时那些人,但这些人中有的却已没有了昨天的从容,或木然,或惊惧,直将整个正堂的气氛弄的怪怪的。 柳轻侯一夜未眠,脸上却并不见憔悴。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站着,他的身侧就是一份份已然誊抄完毕的卷子。 等堂内安静下来后,柳轻侯在裴耀卿的示意下缓缓开口道:“在下蒙朝廷信重帮办此次制科考务,自以为殚精竭虑,孰料还是百密一疏,竟未能料到内外勾结、隔墙传递之事” 此言一出,堂中愈发的安静,只是人群中本已木然仓皇之人脸色惨白,有的甚至连站立都显得勉强。 本已心如死灰的王鉷目睹此状,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快意来。 小和尚你休要得意!别看此次制考你是漂漂亮亮办下来了,但多年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规矩却也被你破坏殆尽,这其中你将得罪多少人根本数都数不完,甚至连得罪的是谁都不知道。而这些人可多是久在官场混饭吃的积年,甚至有不少就是在皇城里厮混的。 这些人虽然官小位卑,但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力将会远超你的想象,如今你断了他们的进取之路,在官场上此仇之深不亚于杀人父母。且得意吧,以后会有你哭的时侯,你且等着,等着! 柳轻侯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后最终着落在王鉷身上,展颜一笑间竟当众躬身向他行了一礼,而后朗声道:“幸赖御史台王监察法眼如炬窥破此等宵小行径,更不避危险亲自取得罪证,遂将今次制科可能爆发的大弊案消弭于无形。王监察之功堪为此次制科第一,在下深敬之” 口中说着,柳轻侯一摆手,当即便有羽林卫将两张皱皱巴巴的纸传于众人遍览,众人看时上面写的内容正是昨日之考题。 到这时侯谁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认名字不行就换认字迹,认字迹也不成了干脆就换成认内容,这份执着真是令人惊叹。 罪证行将传完时,羽林卫押着一人跪在了正堂门口外,堂中众人一看,当即就有人“咦”的一声,“这不是户部掌固方思远嘛,他……这……” 周遭看过来的目光让王鉷身上一阵阵发冷,唯有头上因气血逆冲而胀的通红。他不是笨人,事情到了图穷匕见的时侯又岂能不知柳轻侯其实早已发现内外勾结之事,也早已发现自己不怀好意收集证据的举动,于是顺水推舟就在昨夜将自己一网装进了套子里。 偏偏此刻他还不能揭穿柳轻侯,否则小和尚反手就能将内外勾结的帽子套在他头上,这可是轻则丢官,重则杀头的重罪,甚至裴耀卿就可以将他当场斩杀的重罪。 辩不能辩,不辩就得认……但看看周遭那些冰冷的目光,看看门口方思远简直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眼神。 辩与不辩之间,王鉷但觉一口逆血直直的冲上来,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倒去。 然则,出了这么大的状况周遭施以援手者却是寥寥,倒是说怪话的人不少,皆言王监察暴得首功,升官在即都高兴晕了,瞅瞅那脸红彤彤的都喜欢成啥了。 一百九十七章 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王鉷被羽林卫送回宿处休息,考官们开始改卷。改卷之前主考官裴耀卿将考官们分为三拨一一谈了话,其中有一拨谈话之前脸色如土,谈完之后却是红光满面,看向裴耀卿和柳轻侯的眼神中有着说不尽的感激。 开始改卷后柳轻侯也就松闲下来,在裴耀卿的示意下与他到了正堂的僻静处说话。 裴耀卿的脸色远远说不上好,也久久没有说话。柳轻侯循着猜测的心思低声道:“虽有确凿的人证物证,但此时暂且放过这些内外勾连的考官却是弊大于利。” “是你怕得罪人,还是想说某行将接任京兆尹之事?”裴耀卿的目光落在那些改卷的考官们身上并没有看柳轻侯,但他那听来平淡的声音却有着掩饰不住的讥嘲之意。 柳轻侯摇着头笑了,“学生之所以有此建言,这是原因之一,却非最重要的原因。 老师可曾想过,去岁科举时刚刚出过闹榜事件,其恶劣影响至今尚在士林流播,若此次制举再爆出三成考官内外勾结之事,则朝廷威信何在?天下士子,尤其是寒门士子又当如何看朝廷,看国朝之科举取士?此二者之间,孰小孰大?” 裴耀卿看过来的眼神亮了,里面的讥嘲也变为了欣慰,“你能想到这一层,某此前倒还真是小瞧了你。还望你以后能牢记今日此言,能牢记万事当以朝廷、社稷为重,你刚刚踏入仕宦,以后的路还长,益其勉之” 柳轻侯躬身受教。裴耀卿点点头后一声轻叹:“王鉷的事情某不该任你放手施为” “老师,那王鉷分明是不怀好意……” 裴耀卿抬手制止了柳轻侯的辩解,看着他正色道:“此事有多种处断之法,但你用的却是诡诈之道,而且发力过于阴狠。 所谓忠恕之道,某今日欣见尔之忠,却未见尔之恕。你既尊我为师,那为师就少不得要告诫你一句:行诡诈者难及远,或可成于一时却难成于一世。你是社稷栋梁才,便当循中庸行大道,切不可以此自误。无花,君子坦荡荡啊!” 师徒间短暂的谈话结束许久之后,柳轻侯脑海里还一直回荡着裴耀卿的话。不是刻意去想,而是他真的分辨不出他说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君子坦荡荡。但自古以来直至穿越前的后世,真正的君子大多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小人搞死的还少吗? 至于行诡诈者难及远,古代后世的都不扯,单说时人李林甫。他不就是靠着诡诈之道登上首辅宰相之位,并一手遮天的专权长达十九年,享尽人间富贵。而遭其排挤、折辱在他手上,甚至是死在他手上的君子又有多少? 历史、后世、当下,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摆着,这循中庸行大道的君子坦荡荡却让人如何能信?又如何敢信? 但……再想想,那李林甫的下场也并不好。祸延子孙不说,就是自己也落得个尸骨未寒就被劈棺羞辱,然后还得遗臭万年。 哎!左也左不得,右也右不得,人生还真是难! 感慨困惑之余,裴耀卿的这番话也触动柳轻侯开始思考一个就连后世也从没想过的问题:我要做个什么人?我要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生之路? 柳轻侯在后世就是一普通人,做个职业规划啥的就已经是关于人生的最高思考了,再往上既想不到也没必要。一日三餐自己能混到吃喝,还得起房贷车贷就算对得起社会了,什么家国天下实在太远,老想这个容易让人当傻逼。 一朝穿越却变成了个读书人,还是个科举中第已经开始踏上仕宦之路的读书人,于是很高大上的修齐治平就这么不可避免的撞了上来,绕不过去的得去想,去思考,甚至是去选择。 但这选择却实在不容易。柳轻侯有自知之明,自己分明就是个好吃懒做、怕苦怕累怕疼还不愿意受委屈的货,裴耀卿口中这么高大上的君子实在是做不了。 但与此同时,自己心也不够狠不够硬不够杀伐。逃命的时侯踹亲生儿女下车,宁教我负天下人之类的事情都干不出来,还特么很是有些儿女情长,祸延子孙万万不行,遗臭万年也实在扛不住,怕祖宗接受不了,这实在是把奸邪的路也给堵的死死的。 总之是君子、奸邪两条路都不行,想来想去脑袋都想疼了,最终干脆撇到一边不想了,顺其自然吧。 咱特么就是后世一普通人,那就按普通人的过,该吃吃该喝喝,遇到事儿该咋办咋办,能咋办咋办。咱不充大头起黑心,你特么也别想着坑老子;咱没想着要荼毒社会、遗害天下,但也别指望我忍辱负重、屈心抑志。 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人,我把你当人,也把自己当人。 看着很高大上的问题一接上地气儿瞬间就念头通达了,敬重裴耀卿是一回事,但自己的人生终究还得是自己选择。 古代但凡真正学有所成的读书人都有强烈的圣贤情怀,老是念念不忘着要不朽,这个实在是要命,跟咱这后世普通人之间的代沟深到根本无法调和。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我不要内圣外王,成贤成圣,更不要什么死后不朽,青史彪炳;但求华服美食、人生快意,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中间对得起爱人朋友,足矣!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看到柳轻侯脸上露出的从困惑中走出的神情,其实一直在远处注意着他的裴耀卿欣慰的微微颔首。 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弟子聪明、重情义,更难得的是视野开阔不拘泥,且思维敏捷有办事之能,再结合他的年纪,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社稷栋梁才。惟其如此,才更不能让树给长偏了,否则上对不起天子社稷,下对不起这份师生情谊。 还好,从他此刻清明的眸子来看,这无花终究还是能受教诲的。 在前面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本已进入尾声的今科制考再也没出幺蛾子,平平顺顺进行完毕,大家在贡院伙堂酣畅淋漓的会食了一次后正式散伙。 会食的过程中,借着几分酒意,几乎所有参与此次制考的工作人员都在唏嘘感慨,感慨于此次考试之严,考务之无懈可击实是前无古人,今科必能选出真正的国之所需、英俊之才。 身为此次考务的参与人员,我等与有荣焉。我等上对得起天子朝廷,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等可以问心无愧的站在朱雀大街上吼一嗓子:开元十六年的制科考试是有史以来最干净的,就凭这,某可以在同僚,在子孙面前说嘴一辈子。 即便是西晋太康时的左思左太冲临场,他也再唱不出“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否则某当场就敢给他一嘴巴子。 或许是这几天被封的太狠,或许是酒意的激发,又或许是心中终究未曾完全泯灭的读书种子在起作用,总之大家喝的很多,说的也很动情,对于马上就要卷堂大散的制考很恋恋不舍。 最终,这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酒里,发泄在裴耀卿和帮办考务的柳轻侯身上。这一晚柳轻侯喝了穿越以来最多的酒。 这一晚他也听了穿越以来最多的夸赞,只不过这一遭赞的不是所谓的诗才,而是其实实在在做事的能力,吏干之说不绝于耳,且明显可以看出是酒后吐真言。 这一夜,柳轻侯大醉。 一百九十八章 还是家里舒坦哪! 三月末,正是长安春色最好时节。一道明媚春阳调皮的绕过半开的雕花窗落脚在柳轻侯闭着的眼睛上,换得他抬手去揉的同时,也将之从酣梦中唤醒。 刚刚睁开眼睛,正碰上服侍他饮食起居的新罗婢之一大长今推开门缝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两人的四只眼睛堪堪撞到了一起。 因脸型长相酷似后世韩剧大长今而被柳轻侯取名为大长今的新罗婢一蹦起来,头却正好“梆”的一声撞在门上,小丫头一边嘟嘴揉着,一边退出去叫道:“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柳轻侯对此很是无语,话说你不是该先服侍我起床才对嘛。昨夜酒喝得太多,贡院里又没有断肠和鱼儿酒,头就难免会疼。 没人理我是吧,那哥就不起来了! 柳轻侯懒懒的躺在榻上,真是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动。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各种莺莺燕燕之语一起传来,房门打开时,九娘子带着一群新罗婢杀了进来。 随后的起床过程中,柳轻侯除了下个地及穿外裤时动了动腿之外全身上下就没再多动一下,一群清音体柔易推倒的美妹子围着给穿衣服的滋味真是太……荒淫腐朽了,愣是硬生生让他享受了一把以前最鄙夷的贾宝玉待遇。 因是动手的人多,愣是把本职的大长今挤的近不了身,小丫头拱了两拱却徒劳无功后就开始冲着柳轻侯叽叽喳喳说起这几天府里的事情,其实都是些小事,却引得附和声一片,一时之间柳轻侯的卧室里热闹的有些喧腾。 柳轻侯不仅不觉得吵,反倒很是享受,就是这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才是家的味道。 一帮人服侍着穿完衣裳,一帮人服侍着洗漱完柳轻侯却一点早餐的胃口都没有,出了门看着晴空万里的大好春光,当即就命抬长榻,公子我要晒太阳。 柳轻侯在这家里是什么地位?一声令下真真是叱咤立办。 很快长榻抬来摆好,刚刚起身的柳轻侯又躺了下去,依旧是拉着九娘子坐下来,依旧是头枕在她腿上。 两个乌七千挑万选后拨在他身边服侍饮食起居的新罗小婢大长今和全智贤这次没走,一左一右斜坐在榻上给他捏着腿。 别误会,状元郎可没有强改人姓氏的毛病。另一个新罗婢她本就姓全,因为在新罗出身低而没有正式名字,只有一个自己都不满意的小名。柳轻侯仔细看了看她的长相后给取了这么个大名,把小丫头高兴的不要不要的,金豆子都流了出来。 柳轻侯在九娘子腿上拱了拱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又拉过她葱白般细嫩的小手盖着眼睛,而后一边搓玩着她的另一只手一边呻吟着长出了一口气,“还是家里舒坦哪” 九娘子盖在柳轻侯眼睛上遮挡阳光的手也不老实,两根手指动来动去捻着他的眉毛,“这宅子里实是不能没有你,去了贡院些日子,瞅瞅这一回来把她们激动成啥了!” “都是一家人,激动也是应当。噢,就她们激动你就不激动是吧,好没良心!” 不等九娘子说话,打抱不平的先就跳了出来,两人里话更多的大长今手上没停,嘴上却快,“公子,才不是呢。你不在这几天,萧娘子每天都来,还来好几遍,每次来问的都是你回来了没有?可有消息?要说想公子,她是最想的” 闻言,柳轻侯在九娘子的手心里挠了挠,“哦,九娘子想,那你就不想?” “想啊,不仅我想,三顺也想,大家都想” 柳轻侯又在九娘子掌心里挠了挠,“想我什么?” “想公子对下人好呗,新罗国在长安做婢女的很多,但我们是过的最好的,其她人家的姐妹都羡慕的很呢,所以大家都盼着公子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长命百岁。三顺,你说对吧?” 性子内敛细致的全智贤抬头看了一眼柳轻侯,又满是羡慕的瞥了瞥九娘子后嗔怪的瞅着大长今,脸上表情很郑重道:“我叫全智贤,不叫三顺,这是公子亲自赐的名” 柳轻侯哈哈大笑,正要再逗逗这两个小丫头时,闻讯的乌七赶了过来。柳轻侯随即问起昨天回来的事情。 问过方知昨晚他在贡院喝断片之后是裴耀卿安排羽林卫给送回来的,裴耀卿并着他在下次大朝会之前好好休息几天,不用再操心制考的收尾之事。 裴耀卿的安排让柳轻侯感觉很贴心。说实话这次自打背着铺盖卷儿进贡院至今,他还真是累着了。琐碎的事情多,脑子里的弦绷得紧不说还得跟人斗心眼,几乎没有能真正放松下来的时侯。 事情没完的时侯还能撑着。及至制考顺利结束,还真是有被掏空的感觉,也是该好好歇歇了。 看到乌七却没见到朱大可的感觉有些怪怪的,一问才知是朱大可正在西园接待一位宫中慕名而来的画师,其人姓吴名道子,说是想画一幅柳宅西园图。 “画圣吴道子,吴带当风的吴道子!”闻听此名,柳轻侯心中很是激动。若是以前他听到这消息的时侯必定早就奔了西园,但今天……今天实在是不想动,遂只是唤来一个小奚奴送去好酒好菜好招待,并传话朱大可务必精心。 从今天起西园对吴道子彻底开放,他想什么时侯来看就什么时侯来看,想什么时侯来画就什么时侯来画,柳家提供一切方便并管酒管饭,甚至管住都行。 吩咐完这件事后,又顺口问起了其他人。 师兄无色算是彻底毁了,毁在醉梦楼戏场的玄奘法师西游传奇小戏上,如今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看这场小戏,剩下的时间没事儿就到大慈恩寺,到雁塔去晃悠。 为此他还让九娘子在戏场给他安排了个房间,吃住都在那儿。倒是开化坊柳宅回来的都少,说是什么太奢、脂粉气太重,不爱住。 无色一贯能把柳轻侯气的翻白眼儿,此次也不例外。他虽顶着个漏春寺首座的名义,其实根本管不了这个座下大都管,爱咋咋,只要他自己快活就行。 不过柳轻侯也没忘了提醒九娘子派去漏春寺看家的仆役要勤着换班,否则一个人在那深山小庙长呆着实是扛不住,毕竟这世上像无色如此奇葩的实在罕有。 说完一个不省心的还有两个不省心的。柳寒光自打科考放榜后便黄鹤一去不复返,至今依旧无消息。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柳轻侯心中暗自推算了一下他失踪时家里一并失踪的辣酱数量,得出的结论是这货怕是还得个把月才能浪回来。 最后那个不省心的李太白依旧呆在玉真公主别馆,到底见没见着公主,关系有没有个进展一概不知,听的柳轻侯愁的呦,说起来李白比他如今的年纪可大多了,但他操着的却是爹妈的心,总是惦记着他的安全、吃穿乃至心理状态。 哎,谁让几千年就出这么一个诗仙,谁特么让我碰上活的了呢,又谁让这千古诗仙是个一辈子只长年纪不长心的老男孩呢,都是命啊,我不管谁管? 吩咐乌七勤着看顾点李白,乌七领命而退。柳轻侯则依旧闭着眼睛枕着九娘子的腿问起了她最近的事情。 让九娘子说自己的事情,结果她嘴里说出来更多的却是李商隐。 一百九十九章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柳轻侯不在的这段时间,李商隐对柳宅的事情可是上心的很。 就在外间传言纷纷柳轻侯接制举要倒霉的那几天,他家总领李府一切事宜的大管事出面约了醉梦楼的左邻右舍,约了李行首,甚至还把万年县令都约了来,领着萧大娘子和九娘子跟他们吃了顿饭。 席间,这位须发半白的老管事气势足的吓人,称呼万年县令都是一口一个七侄子,李行首及醉梦楼左邻右舍的东主简直不敢侧目而视,宴后他们对待大娘子和九娘子的态度简直了。 醉梦楼如此,柳宅这边就更不用说,这回出面的是他舅家表兄,这位表兄本人虽然只是任职于国子监,但毕竟头顶着个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正老爹,这一遭万年县令及开化坊坊正与宴,唯一的区别是万年县令从七侄子变成了琦表兄,还是一家子。 不仅如此,九娘子听她说大理寺专办重案的一些老积年也给京中那些游侠儿们下了严令,一切城狐社鼠、坑蒙拐骗都离开化坊柳宅越远越好,否则那什么什么。 一时之间,尽管外边传言纷纷,但无论是开化坊柳宅还是平康坊醉梦楼都风平浪静,门口宁静的简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连带着左邻右舍都沾光不少。 这番话听的柳轻候直皱眉。 这个李商隐实在太强势了,前些天那些传言真能威胁到柳宅和醉梦楼?她自己心里不清楚?她所作的一切堪称过度反应的反应究竟是想干什么?到底是为了柳宅还是为了自身的亮相或是宣告,向他柳轻侯身边所有人宣告她这个女主人的降临和存在。 柳轻侯坐起来一把将九娘子拥进怀里,“放心吧,很快她就不会这样了。倒是九丫头你可做好新嫁娘的准备了?” “谁要嫁你?哎呀,你别动,大长今和全智贤都看着呢”尽管九娘子娇羞的声音很小,无奈两个新罗小婢的耳朵却实在太尖,闻言脸蛋儿红红的躬身走了。 柳轻侯听着“大长今和全智贤都看着”的话忍不住就想笑,“如今不说全天下,至少是大半个长安都知道我要娶你,你不嫁我嫁谁?” 九娘子的嘴缓缓亲在了柳轻侯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睛上,口中含糊道:“嫁吧嫁吧,反正在我心里早就是你的人了” 柳轻侯疯狂的反亲回去。这一天,他哪儿都没去,就窝在家里跟九娘子起腻,为此甚至使九娘子都翘了一天班,愣是没到醉梦楼戏场。 一直到很晚的时侯,他才将执意要回醉梦楼戏场的九娘子亲自送回,返家的路上,抬头看着那漫天小碎钻般明亮璀璨的星斗,柳轻侯感觉这个开元之夜、长安之夜真的很美很美! 尽管休息了一整天,第二天柳轻侯还是不愿意动,原本想着再给自己放假赖一天的时侯,萧大娘子到了。 萧大娘子是来说婚姻程序的。婚姻乃人道之大伦,程序依旧遵循着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具备,婚姻始告成立。大娘子来商量的就是这些礼该怎么弄。 柳轻候一听便直摆头,“该有的程序当然不能少,但现在也没时间细细讲究那么多了,这几天抓紧时间把程序走完,赶紧把婚事办了是正经”。 “行”他干脆,萧大娘子也干脆,问完转身就走,看来她最近真是忙的不可开交。 当天晚上,柳轻候把刚回来的乌七叫到书房,正问着婚事筹备的事情,朱大可喘着气跑过来,报说裴耀卿到了。 裴耀卿怎么会来? 柳轻候心中讶异,人已起身迎了出去。 迎进来坐定之后,脸上带着些酒意,但情绪与兴致都挺不错的裴耀卿放松身体慵懒声道:“晚上赴了个小宴,回程时正好路过你宅子附近。无花,听李太白说你好收藏波斯葡萄酿,窖中甚至还藏有如意元年的老酒,且拿出两桶来陪某小饮几樽” 柳轻侯垂在僧衣中的手急剧乱颤,李白好以诗才往来公卿,他不知道李白是怎么结识裴耀卿的,只知道这一刻李白若是在他旁边,他一定会坚决果断的把他给掐死十遍,不,是一百遍!你个不要脸的天天偷哥的酒也就罢了,居然还当叛徒往进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意是则天大圣皇后周武革命后的第六个年号,距今已经好几十年了。这一年的波斯葡萄酿号称百年品质最佳,又因海难迭发,所以运来大唐的也最少。 本就价逾黄金的波斯葡萄酿再碰上这么两个条件,那价格之高已经不敢再问,怕辣耳朵。柳轻侯当初是因新得了宅子一时冲动咬牙整了四小桶放在酒窖里镇宅的,买回来后宝贝的别说自己喝了,就是九娘子都不敢偷,怕刺激的他发狂。 这是装逼神器啊,老师!这怎么能喝呢?你都喝了我以后还拿什么装,怎么装?还一开口就是两桶,你要不是我老师……你要不是我老师…… “来啊,去酒窖取两瓯如意元年的波斯葡萄酿,一并再去冰窖取些小冰鱼来”听到吩咐,大长今和全智贤瞬间眼睛暴睁,最终她们是张着o型嘴领命而去的。 柳轻侯轩敞的书房中,两人对坐而饮。 裴耀卿一口闷了至少一两后满足的叹息了一声,“不愧是如意元年的老酒,已然全无蒲桃酿与生俱来的燥性,这滋味确是要比上次那神功年间的好,神功的终究是晚了年头” 神功是则天大圣皇后曾用过的第十三个年号,对于裴耀卿这番话,柳轻侯啥也不想说,真的,这一刻他只想静静。 裴耀卿伸手过来按住了柳轻侯又欲给他添酒的琉璃樽,“无花,别光顾着呷酒。皇城及长安士林对于此次制举的议论品评你可听说了?” 柳轻侯将手从琉璃樽上拿开,摇了摇头。 “好评如潮啊。昨天张燕公去拜访了家师,亦对今次制举赞誉有加,并言对某赴任京兆府颇有期待。呵,某入仕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受他张燕公夸赞” 裴耀卿的老师乃是开元初年与姚崇齐名,并紧随其后接任政事堂主笔的宋璟宋广平。 其人曾任政事堂首辅四年余,后来受所举荐者坏事而罢相,因李三儿认为他“好沽名卖直”所以再也没有复相,如今虽然爵高名显,但实际权力却并不大,类似于老吉祥物般的存在。 宋璟和张说固然同属于文学一派,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很呵呵呵了。其间原因有二,一则是两人前后为相,在朝堂金字塔塔尖上的位置比较尴尬;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性格差异也很大,宋璟立性公直,严以律己,张说则是好财货朝野咸知,这样两个人就算关系好又能好到哪儿去? 但愈是如此倒也正好反证了此次制举办的有多漂亮!张说的眼眶子可是高的吓人,让他夸人很难的,更别说夸的还是宋璟的最得意门生。而裴耀卿原本三年前就可以接任京兆府,之所以没成,当时任首辅张说的作用不言而喻。 虽然裴耀卿从没有说过,但柳轻侯能感觉出他对张说的不以为然。 或许在他的心里就是认为张说抢了老师的相位进而挡住了老师的复相之路,一并抢走的还有文坛盟主地位,毕竟他的老师可也是弱冠中第的正牌子进士出身,且诗文也颇有传世之名作。 作为宋璟门下最为得意的门生,张说抢走的既是老师的相位,更是他这得意门生的前途。更别说裴耀卿还对张说的好贪财货颇为鄙夷。 且不论裴耀卿的认为到底对还是不对,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乱。 裴耀卿今晚高兴到有些失态的根源则是连张说都如此发声,那就意味着他彻底扫清了赴任京兆府的所有障碍与杂音。他也将站在一个更好的外部环境下接手京兆府。 看看历任京兆尹的前程吧,只要站稳这个位子保持住这个势头,而后再有一两件拿得出手的大功,未来入朝入政事堂都是可以预期之事。 前程一片光明,裴耀卿又焉得不高兴? 柳轻侯在心里将这一切理清楚之后也就自然明白了裴耀卿此刻与他熟不拘礼的原因。这是一种无声的,只可意会不好明说的感谢,感谢他在此次制举考务中的表现,毕竟张说的这一夸中他是出力甚巨的。 裴耀卿主动邀饮了一回后注目于柳轻侯,“制举之后某的去向已定,无花你心里也该有些准备” 第二百章 会往哪儿动? 这话题实在突兀,但柳轻侯却知道这才是今晚裴耀卿顺道前来的目的所在,“学生刚刚入职于秘书省,至今甚至都没坐过一天衙,这……准备什么?” 裴耀卿闻言淡淡一笑,“前后两篇策论,再加之此次制举众口称赞的帮办考务,你如今不是锥处囊中,而是已经脱颖而出,纵然真想到秘书省去校刊典籍也不可得了” 秘书省校书郎多好啊,清闲!关键是距离政治核心远不碍着谁,省心!依着柳轻侯的本心这岗位其实不错,真心不错,“国朝授官不是两年一任,而后考功,然后才会动吗?” “那是常例,既有常例自然就有超擢和贬谪。怎么,你还真想在秘书省中终老不成?”说到最后这句时,裴耀卿脸上的和煦消失了,看向柳轻侯的眼神中很是不满,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说翻脸就翻脸,真是!尼玛后世的老师若是碰到唐朝的能哭死,待遇实在差太多了。 柳轻侯赶紧很狗腿的起身给老师续了酒,又很贴心的用竹夹子放了一尾小冰鱼,这才赔笑声道:“却不知学生要去哪儿?又该怎么准备?” “今日宋师谴人召我到府一叙,谈说间言及于你。宋师曾言若真是社稷栋梁才就该乘着年轻下州县好生磨砺,某的意思想让你到硖石,若不能,在陕州州衙诸司中任一参军事亦可” 陕州、硖石,一听到这两个地名柳轻侯顿时就明白了裴耀卿的意思。看来长安缺粮、三门山中直道之事他还真是念念不忘,不过想想也正常,若真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长安乃至整个关中平原的缺粮问题,对于天子和朝廷而言其功之大将丝毫不逊色于宇文融的籍田括户。 裴耀卿不愧为一代之名臣,走一步看三步。人还没正式上任京兆府,便已开始为政事堂之路落子布局了。 这个消息让柳轻侯真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想。 这不符合他的规划啊,自打知道穿越且回不去之后,他对穿越生活的目标设定就是享受开元,享受盛世,包括参加科举也是为了更好的实现这个目标。 天地良心,他在政治上真是没有太大的抱负。是个官人,有个官身没人能随意欺负,能有更多自由就很好了,其他的就是挣钱享受就对了。 但现在明显偏离了,尤其是要再接受这个安排的话那可就偏离的更狠了。长安缺粮的事情若是办成了,裴耀卿固然前途锦绣,他这个帮办的地位也绝不会低,到时侯官越升越大可怎么整? 官大,事必然就多,是非也多,这会严重耽误享受人生的。 哎,怎么整,怎么整啊! 作为传统士大夫典范的裴耀卿永远也不可能理解柳轻侯此刻的纠结,所以也根本没给他表态的机会,“三日之后就是大朝会,届时某会为此进奏。从校书郎到州参军事虽然是超擢,但你立功在先,这又是从朝廷下到地方任职,并不碍谁的眼。想来陛下及众朝官当不至于反对,你且先准备着吧” 口中说着,裴耀卿已经站起身来。人都开始往外走了,复又转身回来抄起了另一桶尚未开封的波斯葡萄酿,“你师母好在临睡前呷两盏蒲桃酿助眠,你既尊我为师,也该尽尽心” 柳轻侯能说啥?敢说啥?不仅得殷勤的帮着抱,还得笑眯眯的问一声,“老师,那小冰鱼要不要一并给师母带几尾回去?” 裴耀卿满意的拍了拍柳轻侯的胳膊,“家中不缺冰鱼,唯缺这如意年间的波斯葡萄酿” 闻听此言,柳轻侯是彻底服了。这话真是太流氓了,跟后世买被子借媳妇儿有啥区别? 大门处目送裴耀卿的马车远去不见,柳轻侯心里知道在相识三年、在多封书信往还、在一起办下今科制举之事后,就在今夜他终于被裴耀卿真正接纳为门生弟子了。 这不是科考放榜后集体拜座师的那种门生,而是可托以腹心共谋大事,一荣俱荣的心腹。而这同时也意味着他已经踏上了裴耀卿已然启动的隆隆战车,前途如何,实难预料。 在门前默立良久,柳轻侯转身要回去时才想到居然忘了问张说的事情。制考前贺知章说张说想见见他,但要不要见,直到如今也没拿定主意。 这又是个事儿,罢了,先放放,且等三天后的大朝会结束,自己的去向定了之后再说吧。 惯例的大朝会在三天之后如期举行,不过柳轻侯却没有进殿的资格。资格的门槛是在京六品以上官员,目前来看距离他还很远。若非是要来交卸帮办考务的使职,他甚至连站在大殿门外等侯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是大朝会自然很隆重,不过好在使职交卸在大朝会的议事程序中排位很靠前。在那个负责纠察百官风纪并奏报天下祥瑞的殿中侍御史报完祥瑞后,柳轻侯终于进殿了。 第一次走进大唐的大朝会,柳轻侯先就忍不住在心底吐了个槽,吐槽的对象是后世那些拍唐朝戏的导演。过来过来,赶紧穿过来看看,看看人唐朝究竟是不是站着上朝。 看过之后傻眼了吧,唉,唐朝就是这么任性,人家是坐着上朝的。一人配一个胡凳,就是跟后世马扎很像的东西哦! 当然,柳轻侯当下是没有马扎资格的,老老实实行廷参礼,老老实实交卸完使职后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老老实实的出了殿。这回连殿外的廊下都没不能再呆了,根本不给你偷听的机会。 按照惯例在他交卸完使职后会有个品评,也即考功,做得好论功行赏,做的不好该打打该关关,或者该贬谪该杀头往往很快出结果,这也是最勾人的。 但因柳轻侯已经提前预知了结果,这份好奇心就没了。又不想这么早就回去,索性就晃悠到了中书省找王缙消磨消磨时间。 大朝会的时侯往往也是皇城各衙门最放松的时侯,原因无它,老大们都走了嘛。所以柳轻侯很顺利的进了中书并找到了王缙的公事房。 沿途自然少不得要碰到不少低品官,因柳轻侯不喜欢像唐人那般交游,所以这些人都不认识,但没想到的是人家却好像都认识他,还很熟似的拱手见礼,这让他真真切切意识到,唉,看来我在皇城知名度也挺高嘛。 王缙也是个没上朝资格的,公事房也小的吓人,难怪都说皇城里办公用房高度紧张,看来是真的。 见柳轻侯打量着自己的公事房一脸嫌弃的表情,正端着茶汤的王缙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怎么?嫌小!回你的秘书省看看,一个校书郎还想要单独公事房,发梦吧你” 屋里只有两人,柳轻侯也就没什么好瞒的了,嘿嘿一笑道:“秘书省怕是回不去喽,我可能要成为有史以来任职时间最短的校书” “这话你可别在秘书省说,要是让那些坐了三四任的老校书们听见,后果堪虞啊” 王缙笑说完,眉头一挑,“这次制举考务确实办的漂亮,听说龙颜大悦啊,会往哪儿动?” 因结果毕竟还没有实锤,柳轻侯暂且含糊了一下,“可能是下州县” 二百零一章 横生变数 “噢?”这个结果显然有些出乎王缙意料之外,“大唐直辖州三百六,羁縻州七百二,县就更多,你要下到哪儿?” “当是在京畿道安置” “这是裴冀州的意思?” 柳轻侯点了点头,王缙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的实在莫名其妙,也让柳轻侯有些小紧张,然则不等他追问,王缙先已解释道:“无花你真是天生好命啊。 在州县为官远比在朝廷来的自在,升迁也快,且循旧例,京兆尹往往兼领京畿道观察使,如此你虽说是在州县任职,其实依旧是在裴冀州的羽翼之下,为官如你,才真正称得上是美官” 对噢,我怎么没想到!柳轻侯心里那个舒坦哪,嘿嘿笑道:“今天的大朝会之后裴大人就将赴任京兆尹,他此前久在地方,且宣、冀两州刺史任上时间都太短,手头上怕是也没有太多得用之人,夏卿先生莫若也趁此机会动一动。先生若有此意,这话我去说” 柳轻侯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这有好事儿当然大家一起上啊。当然前提是王缙自身的条件确实好,不管是出身还是能力,裴耀卿也确实用得上。 王缙闻言一愣,看了柳轻侯一眼后笑着摇了摇头,“好意心领,只是各人自有各人的机缘,羡慕不得啊” 就是这一眼让柳轻侯明白自己干了件蠢事。王缙如今也不是没有根脚的,而且他那个誉满天下的根脚张九龄同样是公认的前程远大。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跳船?实际上也不能跳船,否则不仅会坏名声,而且以后的仕宦之路也必将崎岖难行。 宋璟和张说,张说和裴耀卿,张说和张九龄,张九龄和裴耀卿,再想想自己的王缙的关系,怎么就这么乱? 柳轻侯摇头自失的一笑,“是我思虑不周让夏卿先生见笑了,张博物现今如何?还在洪州?” 王缙黯然点了点头,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放在柳轻侯面前。 柳轻侯低头看去,见上面录的是一首五言长诗,诗名《在郡怀秋》 秋风入前林,萧瑟鸣高枝。寂寞游子思,寤叹何人知? 臣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 平生去外饰,直道如不羁。未得操割效,忽复寒暑移。 物情自古然,身退毁亦随。悠悠沧江渚,望望白云涯。 路下霜且降,泽中草离披。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 这是一首比兴兼具,深有寄托的古风。柳轻侯一遍看罢,已是读出了其间所蕴含的不能有用于时而抑郁思归之情,“这是张博物近作?” 王缙再度点了点头,而后悠悠一声长叹。要说他也真倒霉,前脚好不容易才得到张九龄赏识,后脚张九龄就因为张说罢相事黯然出京,直到现在也没有要回来的迹象,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郁闷够呛。 由此柳轻侯想到了当初。那时王缙得到张九龄赏识跳出磨屁股的秘书省升迁中书,自己则因为张九龄而黯然落第。想想当初再看看现在,再对照对照张九龄和裴耀卿的处境变化,官场的诡谲多变实已是显露无疑,这个江湖不好混哪! 如今两人各有立场,且事实上张九龄和裴耀卿之间还有着以后会越来越明显的竞争关系,话反倒不好说也不好劝了。 这一点柳轻侯感觉得到,极聪明的王缙又岂会感觉不到?所以他很快便转了话题,“此次制举考试中,那御史台王鉷是怎么回事?他最近可是处境艰难的很哪!” 柳轻侯闻言眉头一挑,我靠,王鉷别是跟王缙有亲吧,他好像也是晋阳王氏的出身。擦擦呀,这算不算误伤友军?“他怎么了?他与夏卿先生有亲?” 王缙闻言摇了摇头,“同一宗族是不错,不过宗族既大隔的又远,情义也就寥寥。此番他的监察御史是保不住了,得下州县,据说是往岭南。这是有人下狠手了,不是你的首尾吧” 岭南,靠,这还真是狠手!对于北方人而言在当下的医疗水平下到岭南,回不来是大概率事件。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出手这么毒。 柳轻侯当即摇头否了,“我哪儿有这本事?不过此人……罢,不说也罢,他毕竟与你有同族之亲” “好,就不说他,只说空出来的这个监察御史,不知又得争成什么样?这可是监察御史啊” 柳轻侯闻言颇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监察御史可不是个一般的位子。其职权不仅可以对违法官吏进行弹劾,也可由天子赋予直接审判行政官员之权力,并对道州县等衙门进行实质监督,也可在监察过程中对地方行政所存在的弊端上奏。防范官吏侵害良善百姓,或者是成为贪赃枉法的贪官污吏。 权限如此之重,却仅仅设有定额十五员,一人手掌一道官员的监察大权,权力之大之炙手可热可想而知。这般要害的位置坐上去不容易,一旦出缺盯着的人更不知道得有多少。 偏偏监察御史权极重,品级却很低,不过正八品。或许就是因为其权太重,所以前隋初设此官时才会对其品阶可以压制。 朝廷或是官场中早有公论,若论职权之大,监察御史足以傲视所有的八品官,含金量杠杠滴。 以前两人聚在一起时说的多是士林逸闻或文坛掌故,但柳轻侯发现自从自己中第入仕以来,两人再这般闲聊时话题就转到了官场,谁也没有刻意,但其间的转换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完成了。 要是我没考中科举,或许要不了几年就会跟王缙自然而然的疏远吧!这也不是谁怎么样怎么样,而是环境的改变会自然而然的改变很多东西。 两人说着官场闲话,不知不觉间时间过的飞快,当外面传来一溜儿不知是向谁人的见礼声时,两人都知道大朝会结束了,各衙门六品以上的老大们也都归位了。 王缙见柳轻侯起身要走,抬手压了压,“无花,你在此间稍等。我出去探探消息”,说完,自己起身出去了。 柳轻侯其实没觉得还有探消息的必要,裴耀卿现在风头正劲,举荐一个人,尤其还是制科中立有大功的帮办考务到地方任职还有什么问题?谁又会在这个时侯为这么点儿事跟他过不去? 闲着也是闲着,柳轻侯随手又将张九龄那首诗拿起来仔细读了读。读完之后心里的滋味有些复杂。 复杂的滋味中首先就是开心。去年的落第差点没把哥郁闷死,而且你见都没见过我,接触也没接触过就断定我是浮浪无行文人,并据此判定了我在考场上的死刑,这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这就是赤裸裸的权力的傲慢! 前面把我搞那么狠,现在该你倒霉了吧!哈,风水轮流转,该!不亏!老美! 这份开心因刚才王缙当面不好表露的太明显,现在王缙走了,柳轻侯美美的高兴了一把。更是将这首后诗没见过的《在郡怀秋》认认真真背了下来,未来一个月下酒就靠它了。 美完高兴完,心里又有点儿怪怪的了。这毕竟是张九龄啊,历史公认的贤相。心忧社稷、宁折不弯、忠君爱国……多少好词儿都能用在他身上,后世课堂上也没少学过他的凛凛风骨,这可是打小就在心里埋下种子的那种历史伟人…… 柳轻侯正滋味难明的品评着张九龄的人和诗时,王缙从外面走了进来,人没说话,只是眼睛将他从上到下的打量,跟不认识似的。 柳轻侯看着他,“怎么,莫非我去不了州县了?” 王缙嘴角一抿,“是去不了了” 柳轻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谁反对?” 王缙终于绷不住的笑了,“反对的人可不止一个。譬如御史中丞李林甫,礼部侍郎徐坚” 一个文学派的中坚,一个吏干派的中坚,哈! 柳轻侯无语的只能自嘲,“这两位可都是朝中重臣,能惊动他们开口,还真是给我这个校书郎长脸” “他二人都反对你下州县,但对你的去向却是各有意见。李林甫荐你去户部帮办籍田括户;徐坚则是荐你入御史台补王鉷监察御史的出缺” “什么?”这下子柳轻侯再也淡定不了了,“让我去补监察御史?这怎么可能!” 二百零二章 太任性的实锤 不怪他反应这么大,实在是徐坚这个举荐着实荒谬。那可是十足真金的监察御史啊,以他当下的资序怎么可能轮得上? 王缙没理会他这么大的反应,顾自说道:“徐元固这举荐未必就是真心,更多的还是为给御史台添乱。不过今天大朝会中发生了几件事都与你有关。一是你此次帮办考务的使职被当廷考功为‘卓异’。 二是户部主司郎中认为你两次科考中的策论不尚浮华虚语、言之有物,建言将之板刻后下发国子监及天下官学,以为策论之垂范。” 柳轻侯眼睛瞪大了,乖乖,不用玩儿这么大吧! 就这王缙口中依旧没停的还在继续,“三是你在今科策论中建言减高官安色役以减少都城官粮供给事已被朝廷采纳,陛下当堂下敕:‘以为天下无事,百姓徭役,务从减省’。 有司统计出的数字是大约可减诸般色役十二万五百人左右,这一数字与你在策论中所说的十二万三百人仅有两百之差,此数字一出朝堂大哗,宇文户部亲自出班力荐要将你转任户部” 户部好吗?当然好,管钱的地方还能不好?六部之中管人的吏部第一,下来就得是管钱的户部,但问题是这地方柳轻侯是真不想去,一则是里边的工作实在太琐碎繁重,二则是这一去不管愿意不愿意就得跟宇文融绑在一起,这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 唐代的荐举跟后世不一样,这年头荐举人必须得慎重,因为若是被荐举者出了事儿那么作为举荐者的也绝对跑不了,当年宋璟就是因此罢相的。双方联系的这么密切,那反过来被举荐者和举荐者关系之深也就可想而知。 以前朝廷、长安乃至天下士林都在纷传宇文融对他柳轻侯的赏识,有了今天大朝会上再度举荐,这下子可是愈发的坐实了。人人鲜羡的背后,却不知柳轻侯对此真是有苦难言,一颗心提的高高的,“我才不去户部,不行,必须得坚辞” “杨行首常说你是妖孽,修静功夫远超年纪,现在也知道急了?”王缙一哂,“还有第四件事,你去年离京后弄出来的那个自转筒车经过一年的效用检验后很得京畿道各州县推许,工部水部司郎中特此拜表请朝廷为你奖功” 这事儿柳轻侯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他现在也没心思在这上面,“夏卿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我到底要去哪儿?” “这可不是卖关子。正是有此四事烘托之功,你最终才能被陛下御口钦断接任监察御史。无花,恭喜了!你这仕进之路真是……羡煞我也,也气煞我也!” 柳轻侯面对最终揭晓的答案一下子愣怔住了,这……这也太任性了,怎么能去御史台呢?那里可是吏干派的大本营啊!别人都觉得自己牛叉爆了,却不知…… 罢罢罢,这些担忧的话现在还不能说,否则王缙非得活活掐死他不可。新科进士没到秘书省坐一天衙,转瞬就超擢到监察御史,就这你还要抱怨?这很容易招人恨的。 又被王缙狠狠调侃了一顿后,柳轻侯才离开中书省。边往外走边还在寻思,自己和王缙关系的变化。此前没科举入仕时两人之间的相处是亦师亦友,其间,亦师的成份更大,但现在却明显是亦友的成份更高。 而这种变化是王缙调整的结果,尽管他做的很高明,几乎就是润物无声,但柳轻侯作为当事人依旧是感觉到了。 这无关乎世态炎凉,而是一种人生的智慧。但感觉却算不上太好,只能在心中感慨,因时而变,与时俱进,夏卿先生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想着心事走出中书省,还真就有这么巧的,恰恰就碰上了御史中丞李林甫以及……工部尚书李清臣。 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的两人看到柳轻侯就停住了。 这还是柳轻候第一次细看李清臣,其人论年纪已在五旬左右,但因善摄养生之道,若只看面相最多也就刚到四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个子加之颜值很在线,气质也好,实是个妥妥的老帅哥。 偏偏他身边的李林甫身材、颜值也都不差,两个已经被岁月打磨出来的资深帅哥并肩站在一起和煦而笑,这画面根本无需美颜就已经很让人赏心悦目了。 柳轻候始终没答应迎娶李商隐之事,李清臣见来的是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柳轻侯对此无能为力,上前向李林甫见礼。 李林甫示意柳轻侯不必多礼,“柳监察,今日大朝会后你的俊才可谓是满朝咸知,御史台察院得你入职可谓是如虎添翼,好生做,放心做,诸事有我!对了,你近来可曾见过许明远?” 许明远就是蓝田县令,家有好过堂的壮妻,嗜色如命。以前在乡贡生名额之事上很是折腾过柳轻侯一回的,当时也正是仰仗李林甫才能把这个名额拿到手。 这是提醒? “下官能有今日多谢中丞提携,资浅识陋,以后更少不得还要请大人多多提点。许县尊那里此前倒是见过一回,就在不久前” “嗯”李林甫笑着点了点头,“那当是你在高中状元之后回蓝田赴闻喜宴的吧。许县令已进京了,就是前天的事情,安排在京兆衙门任参军事,若得暇你们倒是可以亲近亲近” 柳轻侯点头答“是” “你状元及第之后未曾用过探亲假便接手使职,这些日子也是累了。就由某做主且在家安心休憩些时日,给假一旬够不够?那好,一旬之后正式到衙” 柳轻候拱手谢礼送走了李林甫。 这是他第三次见李林甫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第一次是在三年前给裴耀卿赠别,第二次是晚上他与张道斌的密会后,那两次几乎都没怎么说话,倒是眼前这次看的最仔细。 目送李林甫的背影远去,柳轻侯印象最深的却是刚才他那脸上始终没有褪去过的笑容,并由此想到了上次张道斌与他密会出来时说的那句话,“尝有人言,每与中丞相处如沐春风”表面的感觉还真是这样! 资深帅哥一枚,笑起来那么好看,嘴巴又那么会说,这人要是不招人喜欢才怪了。 送走李林甫后去了秘书监,贺知章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直至现在都没有回衙,柳轻侯闻言松了一口气,不见最好,否则张说那事情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贺知章不在,事情办起来就快。今天的大朝会中他的风头出的太大,超擢监察御史的消息也已经在秘书省传开,导致的结果就是他虽然没在此坐过一天衙,但走的时侯享受的礼遇与热情却是十年八年的老校书们也没法儿比的。 坚辞了晚上一起到平康坊北里喝花酒送行的热情后,柳轻侯带着秘书省出具的文书到了吏部。 尚书省下六部都设有四司,司主官为郎中,佐贰为员外郎。本来以他八品的品秩最多也就是主司,也即吏部司员外郎就足以打发,但此番见着的却是主司郎中。 就这那吏部司郎中还说侍郎本有心要见他,但怕动静儿闹大了不好看才让他出面。柳轻侯闻之自然是连连逊谢,并连称不敢。 二百零三章 这都什么事儿啊! 主司郎中都是这个态度,办事自然也就不提了。柳轻侯就坐在郎中的公事房中喝着茶汤,腿都没动,下面掌固就把该办的办的利利索索送来。 柳轻侯知道吏部是个实实在在的忙衙门,见事情办好也就知趣儿的道谢过后起身告辞。主司郎中边送他往外走边笑言道:“朝廷循例,陛下从不过问六品以下官员的升迁调转,今天为了状元郎你可是破了例了,天子门生毕竟不同寻常啊!” 直到走出吏部衙门很远之后,柳轻侯还在品味主司郎中这句话。 事情办完刚回到家,萧大娘子身边的侍婢来了,言说大娘子有请。 柳轻候跟着她一起到了安仁坊,走进一栋虽然不大却装饰一新的宅子,萧大娘子、八娘子都在此,就连已经好久不见的萧师许公也在。 柳轻候抢上前向许师见礼,许公达愈见出尘意韵,探手在他肩上摸了摸,“无花,你做得好,很好!” 当天随后的时间柳轻候就留在此间陪许公达说话,其间两人还琴箫合奏了一回,并盛邀许师到他的西园养老。 逗留期间方知这处位置极好,小而精致的宅子是萧大娘子早就置办下用于养老及安置楼中那些年老色衰又无处可去的阿姑,此次九娘子就从这里出嫁,醉梦楼毕竟不太合适。 晚餐自然就留在这里吃,因有许公及八娘子在,柳轻候喝了不少酒。 萧大娘子与八娘子对视一眼后出言留宿,柳轻候跑了一天也实在是累了,加上有酒之后全身发软,遂就应了。 而后,萧大娘子的两个贴身婢女架着柳轻侯前往客舍,大娘子扭头看了看八娘子,“没问题吧?都安排妥当了!” 八娘子身子弱,声音却很好听,“大姐放心,都安排妥当了。这能有什么问题?这不就是从大户人家学来的嘛” “八妹,这事儿我总觉得……” 八娘子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等她说完,“我知道你主意大,但这事儿却需听我的。无花僧好大的风流名声,但九妹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还有那个花寻芳也还是清倌人。这总不免让人有些担心。 再则,像他两人这般都没经过人事,若按大户人家的做法都得从宗正寺请来教养宫娥教教人伦大道,今晚就算把这一课给补上” 萧大娘子一巴掌拍腿上,“哎呦,这都是操的啥心喽!” 两个婢女搀着柳轻侯到了客舍,又服侍着他净了口,洗了手脸并沐了足后才躬身辞去。 柳轻侯向着她们的背影说了一句谢谢,而后转身往里屋走去。里屋未曾燃灯,但借助外面朦胧的月色倒也能分辨出榻之所在的位置。 他也懒得再去找火燃烛,借着透窗而入的微光到了榻边,三下五去二脱掉官服就上榻钻进了被窝里,结果……一头撞进了一片温软香腻之中。 刹那间柳轻侯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为确认而再度动了动手却换来一声腻笑时,满腔酒意瞬间醒了一半,以比上榻时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然后就是寻火燃烛,边点火心中边靠靠靠个不停,同时还有些懵缺。这可是大娘子家啊,还是她们给安排的屋子,这……无论如何也不像个玩仙人跳的地方啊! 烛光点燃,屋里顿时亮了起来,柳轻侯也就看到了榻上那个半拥锦被,却任美好的上身裸露在外一览无余的女子。 此女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秀美,身形丰腴,一头长发如云披散,为本就是熟女的她之平添了许多风情。 此女如此坦然的姿势倒让柳轻侯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本准备好的叱问也就没了气势,“你是谁?” 女子在烛光下却没看他的脸,眼神只是往他下三路招呼,好听的声音也从容自在的很,“奴是受了大娘子和八娘子安排来给状元郎传授夫妻之道的,此事上关人伦,下联齐家,干系极大,状元郎不必羞赧” 我擦,这话说的直把柳轻侯雷的是里焦外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以前在后世的书中看到过相关记载——因古人成亲早,有大户人家就在结婚前搞这种人伦教育,兼且测试新姑爷是否有隐疾——但看是一回事,自己亲自碰上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刹那间柳轻候简直是哭笑不得,这个大娘子啊尽整些幺蛾子。 最终这女子还是被柳轻侯请出了房,而女子即便是不得不走时眼神依旧往他下三路招呼的动作让他很是有些羞恼。 这都怀疑上我有隐疾了,咋!我以前洁身自好还是错? 结果,分明很累,晚上却没睡好觉,这都什么事儿啊! 第二天回宅的路上,柳轻侯莫名的有些感伤。从之前九娘子对家伎的看法,王缙对明算科的鄙视,裴耀卿对人生追求的规划,再到昨晚发生的榻上**事件,柳轻侯终于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注定是成不了唐人了! 尽管他吃着唐人一样的食物、穿着唐人一样的衣服、住着唐人眼中的华屋美宅,现在甚至还做着唐人的官,是个唐人眼中最标准纯正的唐人,但他自己心里知道,自己终究是成不了真正的唐人,永远都不行。 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也不是我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一件我认为不可接受的事情你却视为理所当然,或者反之。 人与人的距离可以拉近,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弥缝,但三观之间的沟壑却是上帝也没有办法的,哪怕近如父子、亲如兄弟。而这又恰恰关乎着一个人如何看待他所生活的世界,如何给自己在这个世界中定位,以及他与世界的距离远近。 生活在盛世唐朝,骑名马游走于朱雀大街,身上还穿着唐人官服,但柳轻侯却永远无法改变自己将永远是个后世穿越客的事实。 不是不想改,而是他看世界的角度、眼光、方法以及由此形成的三观早已被后世固定。永远不要试图去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三观,因为即便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后世终究是回不去了,而眼前繁花似锦的开元又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柳轻侯就被卡在了这进退之间成了个心之所向却无处可去的零余者,一个标标准准的时空浪子。 自先秦以来,中国古代的读书人一生之酸甜甘苦高度概括后不过就是“进退”二字,虽然孔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然则知易行难又有几人真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做到呢? 于是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困窘于进达而不能,退穷而不甘的困境之中,在这进退维谷的逼窄缝隙间呐喊、呻吟、焦躁、愤怒,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而今,柳轻侯总算是也尝到了这般滋味,只是他的进退无路之痛来的更形而上学,或者说更哲学。他不在意“我从哪里来?”但与当下现实世界不时迸发的小冲突却使得他无法忽略“我要往哪里去?” 到思绪渐渐开始由“我要往哪里去?”向“我是谁?”迈进时,柳轻侯悚然惊惕,呸呸呸连啐了三口,而后强行将纷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靠!那就是思维的黑洞,看看西方哲学史吧,这个问题整疯整死了多少人类史上最杰出的大哲学家?这坑哥绝不能跳! 穿越客因为时空的混乱、两个世界的交错本就是这种哲学癌的最濒危人群,稍不注意就算整不疯整不死,整出个虚无主义出来,那也要好多年,甚至是一辈子都爬不出来。 人分明是能吃能喝能享受的活着,却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没意思,这否定一切的思想癌有多可怕?哥不能要,也不敢要! 哥还年轻,哥有志于长寿,哥得好好享受,华宅、美食、锦衣、靓女,乃至人间温情、大美山川,我都要,一个都不能少! 既然天地逆旅、光阴过客,那就更得抓紧时间好好享受,如此方不负这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短促人生。 终于把自己从情绪低沉中拉回来的柳轻侯长出一口气,激动之下双腿一扣,胯下早就不耐烦的小白龙“唰”的一下窜出去,愣是让他在朱雀大街上跑出了人生赢家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韵味。 二百零四章 门庭若市 小白龙最终在柳宅门前停下时,柳轻侯已经顾不得考虑刚才在朱雀大街上驰马会不会被正好碰到的官员给弹劾的问题,他现在只剩后怕了,太特么险了,刚才至少有三次他都差点坠马,他现在真的是只想那个大家都曾经想过的女人,静静。 柳轻侯怒目而视小白龙。小白龙或许是刚才跑爽了,此刻异常的温顺,温和的眼睛湿漉漉的看着柳轻侯,刷子似的马尾巴扫一下他再扫一下他,而后更是把毛茸茸的大脑袋都蹭到他怀里用湿润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手。 它这么不要脸,却让哥……还怎么下得去手,柳轻侯只能一手抱着怀里的毛茸茸,一手悄然松开了紧握着的马鞭。 哥哥们,真不是我不够狠,而是小白龙这货太会卖萌了。 “它刚才出了汗,待汗收干之后再刷洗,还有,好生给它多加点精料”将马与马鞭子都交给迎上来的仆役后,柳轻侯这才进了门房,却不料里面竟是坐满了人,要知道他这得自于姚家的宅子门房可着实不小。 这阵势把柳轻侯都吓住了,咱柳宅啥时侯这么门庭若市过啊?而且这应酬起来得多要命。 就在柳轻侯把脸上假笑都已调整到最佳位置时,却发现这些人虽然都已起身,也都在满脸堆笑的向他见礼,却没有一个主动上来寒暄说话的。 真是活见鬼了! 柳轻侯一路保持着笑容过去,只是在路过正应酬着这些人的朱大可时低声咬牙了一句,“给我出来” 穿过门房,绕过照壁,等不一会儿,最近脸上愈发油光发亮的朱大可就颠儿颠儿的来了,“师父,听说你昨夜宿在大娘子家,哎呀呀,听说那里美人儿可不少……” 看着他这猥琐的样子,淫荡的贱笑,柳轻侯脑海中居然莫名浮现出昨夜最初那个女子肌肤赛霜雪、丝发披两肩的赤**景,愣是逼着他当即朗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朱大可见他如此,两眼瞬间瞪的溜圆,眼中的贼光亮的简直了。然则不等他那嘴里再吐出象牙,柳轻侯已经熟练的抬起脚,手也摸着了鞋板子上,“门房里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都是些在家乡官衙里有根脚的在京商贾,手上常年备着地方官员的名刺,遇上突发之事先就能拿着名刺和礼单来拜门子,都是淮南道的。因是自知身份低微,所以没有与师父寒暄说话,师父得便时看看名刺和礼单也就是了” 柳轻侯有些懵缺,“淮南道?” “师父你昨天大朝会不是补王鉷的缺超擢了监察御史,他负责的就是淮南道” “道”在唐朝前中期并不是后世“省”一样的行政区,而是监察区。太宗贞观时将天下划为十一道、直辖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五十七县。 及至当今李三儿上位后十一道变成了十五道。未来还会再变一次,是把淮南道、山南道、岭南道都分拆成东西两道,继而十五道变为十八道。 当下还是十五道,正好对应御史台察院中的十五位监察御史,一人负责一个监察区,也就是一道。看样子自己要接手的就是整个淮南道的监察权。地位相当于后世中纪委下辖各室。 “这些人消息还真灵通,要不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要接手的是淮南道”,柳轻侯叹息着摇摇头,蓦然想起朱大可刚才的话,“你是说还有礼单?” 朱大可闻问,看柳轻侯的眼神就跟后世看火星人一样,“不拿礼单难倒还要空着手拜门子?这些个州县官在地方吃香的喝辣的,瞅着师父你这监察御史在长安就靠个八品俸禄过活,他们心里能落忍?” 柳轻侯此时没心思理会朱大可油嘴滑舌的怪话,“都是些什么礼?” “放心吧,但凡能被托付此事的商贾都不是蠢人,而且这事儿早有成例,大家都是比着规矩来的。礼物都是地方风仪土物,值钱不多不少,不碍眼却实用” “这能收吗?” 朱大可这回是真笑了,“为什么不能收?师父真以为皇城里那么多官员天天走出来衣着光鲜,散衙之后还要到平康坊高乐全是靠的俸禄?当然,师父也可以不收,但如此一来,不管是对上还是对下,那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朱大可的问题其实根本就不用回答。柳轻侯早就算过账,他如今是正八品,一年俸禄折算成后世的工资大约是十七万八上下。因比秘书省校书郎时升了品阶,所以一年工资也涨了二万八左右。 十七万八,再加上每年衙门会食结余的伙食尾子就算十八九万吧,够花不? 答案是:够个毛线! “长安物价腾贵,居之大不易也”可是都进了史书的。物价这么高,房价这么高,老婆还不能出来工作,一年十八万要在长安养宅子、养车或是马、养老婆孩子、养小妾、养孩子老师的教育费用、养仆役,再加上应酬送礼喝喝花酒啥的,你就是带着后世最大牛的理财专家一起穿过来也绝对包不圆。 刚一正式上班就碰上潜规则,收吧,那啥,不收吧,也那啥,这可咋整?要是早知道有穿越这一遭,当初在后世的时侯打死也要先考个公务员历练历练,也积累点儿官场上处理事情的经验。 最终,柳轻侯沉吟良久后道:“先循例吧,不过要让乌七调派专人把这些礼单子都按现在的市价单独做一本帐册出来,以后再遇此事都比照办理,不管别人如何,咱得心中有数” 吩咐完,朱大可急着回去应酬那些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商贾,柳轻侯则继续往里走,走着走着就听到一声凄凉悲怆的“噫吁嚱”之声。 这三个字砸过来差点给他绊一跟头,与此同时脑袋开始急剧发胀,肿么了?肿么了?李白这又是肿么了? 一路拐过去,就见独居于一院之中的李白正披散着头发、凌乱着衣裳在发疯。左手拎着个酒瓯狂饮、右手抄着须臾不离身的短剑唰唰唰的对空比划,饮酒的间歇则着抻着脖子引吭高歌:“噫吁嚱啊,噫吁嚱” 看着这超级后现代的一幕,柳轻侯的头胀的更厉害了。这才大上午啊我滴哥,你就酗酒上了? 走过去好容易才把那对空乱舞的短剑按住,柳轻侯一把夺下酒瓯,“说,又咋了?” 李白已有醉意,孩童般澄澈的眼睛直愣愣的瞪着柳轻侯,“无花,某与你相识不过数月,但就这数月之间你先中状元,复领使职,如今更是超擢御史,监察一道,尽可不负平生所学一展身手。 可怜某长你几近十岁如今却一事无成,空怀千里驰骋之才,竟无伯乐知音来赏。噫吁嚱,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噫吁嚱,行路难,行路难!” 言至最后,李白一把推开柳轻侯,复又纵酒舞剑,接着“噫吁嚱”。 柳轻侯看着他这样子也实属无奈,不是他不关心,也不是他不想帮忙,实在是李白的问题无解啊! 他的政治抱负比天高,但政治智慧、眼光与能力实在不敢恭维,再加上他如此风骚的性格,别说现在没机会,就是以后有了机会照样也得砸。这是历史早已证明过的。 李白的问题不在于机遇,在于对自己天赋、能力认知有偏差,没法实事求是的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客观定位。这种自我认知上的严重偏差谁能有办法给纠过来? 偶像,你是诗仙,是个童心永不泯灭的天才老男孩,随随便便写写诗就注定要流芳千古的人物,干吗非想着要去跟张说、宇文融、李林甫这些人斗心眼?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在涉及到政治的问题上,帮他其实就是害他,这就如同三岁小儿持刀与凶徒相搏,不等对手发力,自己就能把自己先给玩儿死。 二百零五章 有好事,先兄弟! 看了一会儿,柳轻侯自知劝而无用后,一跺脚转身走了。这货最著名的是两点,第一就是眼下这种喷发式抒情,但凡感情一旦兴发就会不加节制奔涌而出,必得喷干净了他才能爽,才能安静下来。 第二则是至死不渝的乐观主义,你别看他现在痛苦的简直恨不能立刻就死,但等这个劲一过,他马上又会无比自信,无比乐观。现在高呼“噫吁嚱,行路难”,到那时侯就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了。 这两点就如硬币的两面共同构成了李白的全部,同时也调剂着他的心理平衡。上天对他最出色的诗歌精灵毕竟是宠爱的,否则就以李白如此强烈的感性与情感,以及追求政治理想一生的坎坷不顺,他还能活到六十一岁?早该痛苦自尽了。历史上自杀的天才诗人还少了? 柳轻侯出了院子后唤过一个仆役传话给乌七,李白搬到府中后他想怎么发疯都随他,只要他不伤到自己,给他绝对的自由。宅中上上下下谁要是敢对他不敬或是说怪话什么的,没二话,直接驱逐。 这还是柳轻侯第一次以家主的身份发出如此严令,那仆役闻言缩了缩脖子,看向犹自发着疯时的李白眼神就不一样了。躬身领命要走时又被柳轻侯给叫住,补充了一条吩咐。 给李白身边增派一个仆役,此仆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帮李白整理收集好他写过的字纸,一张都不漏。这货是个心大的,自己写的诗自己不珍惜,结果传到后世的居然十不存一,你们说,这是中国诗歌史,乃至文化史多大的损失。 既然我穿过来了,就决不允许这样的文化悲剧再发生,必定要让后世的学生背更多的古诗才甘心! 先是朱大可,再是李太白,柳轻侯真特么是服了,心疼自己倒霉穿了个招牛鬼蛇神的体质,要不然身边怎么尽是些不靠谱,让人操碎心的二货。 就这,到自己住处刚坐下,门房又有仆役来报,言说裴耀卿派人来请。于是只回家打了个转的他就再次奔到了贡院。 裴耀卿从冀州刺史任上进京接掌考务,科考之后是制考,所以公事房就一直安置在贡院。不过柳轻侯到时看到的是他的长随及家人正在收拾东西,这是要赴任京兆尹了,就在昨天的大朝会上此项任命已正式实锤。 柳轻侯一到,裴耀卿看到他后的第一句就是可惜。随后解释方知,昨天户部主司郎中请将柳轻侯两篇策论发往国子监及天下官学作为垂范的建言被政事堂给否了,倒是此次制举中他搞的那一套考务细则如今正被热议是否要定为永例。 听完裴耀卿的可惜,柳轻侯却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甚至对政事堂三位大佬心存感激。 自己的策论文章发往国子监并天下官学让所有读书人学,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封建王朝时代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要是再过个二三十年,地位更高之后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会高兴,但现在这个年纪以及身份地位还是算了吧,在没有足够大脑袋顶得起那么高而重的帽子之前就别戴,否则会压断脖子的。 裴耀卿说完见柳轻侯不仅不难过,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顿时欣慰的点了点头,“无花,你最近历练的进步很快,甚好!不过政事堂虽然否了,户部却将你籍田括户的策论下发天下州县各衙门户曹参军事,以后地方向户部呈文都得用你的‘统计图表’了” 用就用吧,宇文融非得用他柳轻侯写的策论来给自己彰显功绩,那他又有什么办法?人家位高权重的牢牢把握着话语权,他还能说不?就是说了能管屁用! 说完这件事情后,裴耀卿才谈及召柳轻侯过来的真正目的。 他原本打算把柳轻侯放到硖石,至少也是陕州,但昨天大朝会上出了那样的意外后硖石那里就落下了空子。 以他行事好未雨绸缪的性格,加之兹事体大,这个空是非得填上不可的,柳轻侯去过硖石且待的时间还不算短,所以在如何填空上他就想听听柳轻侯的意见。 柳轻侯听完事情原委,心下大喜,当即毫不犹豫的推荐了王昌龄,而且刻意谈了硖石的官场环境以及方今县令已经年纪老迈,行将乞骸骨致仕的情况。 王昌龄是三人中科举中第最早的,他是开元十三年的进士,入仕距今已满两年,按照唐朝官员一个任期两年的规定,现在已经有了可以考功动一动的资格。就势升为县令可谓顺理成章。 更关键的是硖石那地方官儿不好当,这正好给他的顺势升迁减少了阻力,不显山不露水的多美。 裴耀卿是见过王昌龄的,当年醉梦楼戏场开业时两人都到过,甚至还说过话,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反倒皱起了眉头,“此人是个粗豪率性的,这种性子为边塞诗客固然是好,但要掌一县之政令……” 柳轻侯面对裴耀卿的疑惑一笑道:“硖石县令老而思归,早就是在等着熬满任期后求去,王少伯自赴任硖石县丞以来其实干的就是县令的职事,这近两年磨砺下来,硖石政务已经是驾轻就熟。再则,此人虽粗豪率性,但出身寒苦,有赤子之心,此心不泯便不失为一好官” 一口气说到这儿后,柳轻侯停了停嘿嘿一笑,“最后,这硖石不还是在老师的羽翼之下嘛,有你看着他,能出什么事儿?” 裴耀卿也笑了笑,还伸手点了点柳轻侯的鼻子。他这一笑也就算默认了柳轻侯的举荐。以他新任京兆尹,并身兼京畿道观察使的身份来办此事,吏部断没有打回票的道理。 柳轻侯心中很高兴,这一趟帮王昌龄整了个县令,来的值! 王昌龄跟李白不一样,历史早已证明他是有处理政务能力的,他的问题在于性格过于刚直率性,所以最终竟惨死于小人之手而不得善终。 也就是说七绝圣手的王昌龄能做官,但他也必须要有强力的官场保护人为之保驾护航,现在这安排简直再完美不过。 柳轻侯见事情说完也就不再耽搁起身告辞,裴耀卿现下正忙得不可交也就没留他,只是在送出时又交代了两句。一则不让告知王昌龄三门山中平道之事,此事太复杂,在当下的筹划阶段不宜知之者太多。 柳轻侯对此深以为然,就王昌龄那粗豪加话痨的属性,他要是能保住密才叫见鬼了。 裴耀卿交代的第二句则是提醒。多年来屡次聚众谋反却始终没被朝廷抓住的贼酋留恨天已经窜入京畿道,观其被察觉时的踪迹方位,正是要往陕州去的,硖石为陕州治下,自当小心,若能生擒此獠实为大功一件。 留恨天,这是啥名?既然这么屌,你咋不叫龙傲天呢?呸,在开元盛世的时侯造反,还是屡次,这属蟑螂的贼酋得蠢到什么程度?由此可见,反贼不可怕,只要反贼没文化!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吐着槽,因王昌龄之事而心情大好的柳轻侯辞别裴耀卿后溜溜达达的回去了。 这次回到家好歹休息了些时侯,但到下午的时侯事情又来了。找来的是贺知章的长随,言说主人请他前往相见。 二百零六章 见张说 “终究还是躲不过啊!”,柳轻侯心中哀叹着随那长随上了马车。以贺知章的身份、江湖地位,和之前释出的善意,他既然亲自派人来邀,柳轻侯实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柳轻侯坐在车中寻思见张说的事情,本来想着要请教李清臣的,结果昨天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侯又给搞忘了,擦擦擦呀,这还没年老怎么都有痴呆的症状了。 心中自嘲的同时,柳轻侯其实明白之所以会忘,终究还是自己本就在心里排斥见张说,而不想见他的根本原因有两个,一是在于他与张九龄的关系。 张九龄啊张九龄! 不管史书是如何评价他,但自从去年科考落第之后,柳轻侯对他实已是隔阂已深,而张九龄与张说的关系则是天下皆知。 至于原因之二则是关乎于对待籍田括户的态度。柳轻侯直到现在依然坚定的认为籍田括户是对的,或者说至少是利大于弊的,这项朝廷大政的推行为实为开元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张说反对籍田括户的态度更是天下皆知。 两个原因中一为私怨,一为公义,当公私两个方面都有矛盾时那基本就属于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既然如此还见个什么? 难倒张说能说服自己,那是笑话!自己能说服张说,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柳轻侯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待见到贺知章后谦词拒绝就是,既然看了都烦,那又何必虚与委蛇?我如今是做了官不假,但我要做的却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官油子,没必要什么事都屈心抑志。 主意打定之后柳轻侯又蓦然想起王缙昨天介绍大朝会状况时说过的话,大朝会上第一个举荐自己接任王鉷监察御史的是礼部侍郎徐坚。这一天里光顾着意外和东颠西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 张说与徐坚年纪相仿,两人在工作上是多年的上下级,工作之余则是交情甚笃的老友。之前见过徐坚一次,那是他对自己还很是不假辞色,此次怎会举荐自己超擢监察御史?难倒真如王缙所说是给御史台添乱子的。 辚辚的马车声停住时,也将柳轻侯从沉思中唤醒。挑开车窗往外面一看,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又是寻芳阁,贺知章你上瘾了是吧。 心中再是腹诽,马车还是得下,寻芳阁还是得进。上午拜访完裴耀卿回宅后换过的僧衣和脱下官帽后的寸头这一刻变的无比醒目,沿途也不出意外的引发了诸多寻欢客和阁中仆役的注目及议论。 “状元郎来见花魁娘子了!” “状元之才,花魁之貌,珠联璧合,神仙眷侣啊!这次来怕是为谈赎身事宜的,以后我等便是想要远远一瞥花娘子亦不可得了” “赎身?崔兄何出此言?” “这还用问?无花僧已高中状元,也是该迎花娘子进宅了!” “崔兄说的对。花娘子慧眼识寒素于前,痴情坚贞于后,其人不惟色艺双绝,一颗心更是冰清玉洁,能有今日之结局正是成就一段佳话” “是啊!只可惜佳话是有了,平康坊却少了一个传奇,这寻芳阁再也无芳可寻了” 此言一出,众皆叹息。 柳轻侯自是听不到后面那些议论,他在仆役的引领下一路向后走去。 从去年落第与贺知章在此一会后已是一年多没有再涉足寻芳阁,此时再来花寻芳的住处已经换到了阁中一处僻静的独栋小楼。庭院深深芳踪难觅,比之去年也安静了太多。 只看所换楼阁的位置,柳轻侯不能不在心中赞一声花寻芳真是深谙人心之道,她是真要把自己活成平康坊的传奇了。 远远的还没到小楼,先就见到站在楼门前盛装迎客的花寻芳,仆役见状转身退去,任柳轻侯独自上前。 看到此刻的花寻芳,柳轻侯自然就想起了不久前的那次见面。那是今年科考的第一天,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看好自己的时侯,花寻芳依旧是惊艳而来,并留下了去年同样的一吻,只是那一吻里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女人哪……真叫个没法儿说! 惟其如此,真到此刻只有两人面面相对时柳轻侯反倒不知道该说啥好了,随意的玩笑有些说不出来,太正式吧也不习惯,遂只是笑了笑。 倒是花寻芳见礼后道:“怎么中了状元后对小女子竟是无言以对了?” 这语气不对啊,味道怪怪的。 顿了一下没说话,花寻芳见他不语自己也不说了,本在秦楼楚馆间绝不该出现的沉默就这样在两人之间保持着,似是在较劲一样。直至贺知章的身影出现方才结束。 贺知章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同行的是柳轻侯早就见过两次的礼部侍郎徐坚徐元固,而在两人身前半步处还有一人正负着手悠然前行。 徐坚身为礼部侍郎,贺知章则是九卿之一的秘书监正,不管是在官场还是江湖地位都极高,能让他两人落后半步陪同的还能有谁? 有些人即便你不想见,终究还是要见。 柳轻侯示意了花寻芳一眼后领着她快步上前,隔着犹自不近的距离长身一揖道:“下官拜见燕公、徐侍郎、贺监正” 不管心里想不想见,既然见了,这官场尊卑就不能完全不讲,否则就此一条就足以被人弹劾。 “既然到了这里,还论什么官职?无花僧起来吧”张说便步而前,说话间一挥手示意柳轻侯不必多礼,动作看着轻松随意,气势却是十足。 柳轻侯直起身看着已到面前的张说。年纪已过六旬的他身形有些胖,尤其是肚子中部崛起的很厉害,脸上肌肉松弛,眼睛下挂着个大大的眼袋,身体状况看起来并不算好,若非是举手投足间有多年身居上位养出的气势撑着,还真难让人相信他就是名满天下的张燕公。 他在打量张说的时侯张说也在看他,随后又将目光扫过旁边依旧保持着见礼姿势的花寻芳,“起来吧,都随意些” 花寻芳起身,张说脸上一笑道:“季真说的不错,你二人望之倒还真是一对璧人” 口中笑言了一句后也不等回答,人已当先向前走去,柳轻侯与花寻芳又落后贺知章与徐坚半步相随。 上小楼门前石阶时,花寻芳脚下忽然一绊,多亏了柳轻侯伸手扶住才没有摔倒。 花寻芳微微红了脸。收回手的柳轻侯知道她是被张说的名头给镇住了,毕竟这可是张说啊。 就是这个张说早年参加科举取士,于万人中被武则天亲许第一;他敢在二张兄弟权势滔天之时忤逆张昌宗与张易之,并当着武则天的面揭露张易之逼其诬陷魏元忠之事,结果被流放钦州。 同样是这个张说在镇国太平公主权势熏天,七位宰辅五出其门时执意不肯阿附太平,并派使者给李三儿献刀促其当机立断;也是他与名相姚崇斗得你死我活,绝不相让。 还是他持节安抚同罗、拔曳固等部;相继统兵讨平康待宾、康愿子叛乱,进而大刀阔斧变革军制,改府兵为募兵;后又建言并一手操办李三儿封禅泰山,成就开元盛世的标志性事件。 这是个活生生的传奇,一生历经宦海风浪,数上数下却始终不倒。其人文武兼资,为李三儿登基称帝,为开元盛世皆大有功绩,偏偏却又贪财好货,并纵容家人。 其人脾气暴躁,多与同僚关系不睦;偏偏又是一诺千金,爱才惜才,且极具识人慧眼……总之这是个简直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的一代名相,在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人的复杂多样。 柳轻侯心中回顾着后世史书中所见之张说生平,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楼中宴客之处。此间早已精心准备过,小几早已摆好,酒馔菜肴、瓜果小食俱已齐备,歌儿舞女们更是早已盛装等侯。 二百零七章 谈崩了 一马当先的张说入内之后也不用人让,径直在主席位上坐了。不管是刚才的行步还是此刻的落座,柳轻侯观察中张说身上最突出的就是那股子舍我其谁的气势,这气势丝毫不因年老而有所收敛,俨然已经成了他如呼吸般自然的一部分。 柳轻侯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坐下去的时侯,脑海中蓦然闪出个念头。就如同李白、王翰的纵酒狂歌,旁若无人,张说身上表现出的这种舍我其谁的气势亦是盛唐人物、盛唐气象的一个鲜明表征吧。 虽然他们的表现不一,共同点却是这些真正的盛唐人物都有着强烈的,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也无法使其泯灭的鲜明个性,只要一息尚存,那么我就是我,绝不因时而转,绝不泯然众人。 柳轻侯正胡思乱想时张说已举樽邀饮。众人齐饮了一樽后,歌儿舞女们列队上前,在乐工琵琶、牙板的伴奏中且歌且舞,并最终烘托出艳色无双的花寻芳轻启朱唇唱道: 巴陵一望洞庭秋, 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 心随湖水共悠悠。 燕国公张说与去年刚刚去世的许国公苏颋被并称为“燕许大手笔”,他最著名的是朝廷制诰著作,诗歌声名反倒不显。这首《送梁六自洞庭山》算是其最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一。 一首歌诗三叠而罢,宴会也正式开始。待花寻芳唱完,张说赞了一声:“唱的好,看赏”,立时便有随行家人奉上不下二十枚黄金钱,这出手之豪绰丝毫不逊色于“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翰王子羽。 看赏完毕又是一轮邀饮,饮完张说放下酒樽注目于柳轻侯道:“近岁以来士林颇传无花僧梅夜梦遇仙之歌诗,以为不可多得之佳篇,却不知无花僧可有新作?” 说这番话时的张说已不是燕国公,也不是前政事堂首辅,而是主盟文坛达三十年之久的文坛盟主。柳轻侯闻问肃容起身道:“回道济先生,下晚实在惭愧,自动念科举以来诸事缠身,除了磨练科场诗之外,早已不为性情之作久矣” “柳轻侯你此言差矣,莫非忘了跨马夸街之时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少年得意、溢于言表,此还不为性情之作耶?”,说话的是徐坚徐元固,结果却引得贺知章脸上露出些尴尬神色。 盖因此诗开篇的“昔日龌龊不足夸”实是有些刺激他这个去年把柳轻侯黜落的主考官。 同是一个考生,去年被你黜落,今年却被天子钦定为状元第一,这事儿本就尴尬,偏偏徐坚又把这尴尬事给拎了出来。 柳轻侯心里烦得要死,这阴阳怪气的老头我怎么就得罪你了,非特么看我不顺眼?当即也是淡淡声道:“此诗非我所作,乃是湖州武康孟郊孟东野所为,元固先生所言‘少年得意,溢于言表’下晚愧不敢领” “湖州武康何曾有个叫孟郊孟东野的?”徐坚冷哼一声,“小小年纪,装神弄鬼” 我勒个擦擦,柳轻侯正要给他怼回去的时侯却被贺知章眼神所阻,今天邀客的毕竟是贺季真,他也对自己不错,总要给他些面子,由是柳轻侯硬生生忍了,一言不发的坐下来。 张说被徐坚插了话却并不生气,而是饶有兴致的旁观两人的这场言语冲突。徐坚其人是多年好友,自然知道他史家出身的倔脾气,却没想到这个柳轻侯也是锋芒毕露。 张说的信息极其灵通,原本在他看来这个两三年间声名鹊起,并能相继得到天子、惠妃另眼相待,与裴耀卿关系极近,又极得宇文融赏识,且还在市井间赞声一片的柳轻侯必定是个善于钻营的圆滑之辈,却没想到本人却是这般个性鲜明,如此本只是兴之所至的一次会面倒还有些意思了。 他主盟文坛久矣,也好拔擢后进,所以平日里对文坛的动静儿颇有留意,无花僧之名其实早已听过,今科放榜后更是有了一见的心思。 看的正饶有兴味时柳轻侯却为贺知章眼神所阻,张说心中暗怪贺季真多事,脸上却是淡淡一笑道:“今日这样的场合岂能无歌诗?柳轻侯你身负状元之才,便即兴一首为我等助助酒兴如何?” 张说毕竟还是文学派领袖的张说,他衡量人才的首要标准永远都是文采是否出众,这是他量人的门槛,亦是他当年与姚崇之争最重要的根源之一。 柳轻侯现在哪里有写诗的兴致?再则他也没有即兴的本事,那是才思敏捷之辈才玩得起的高级技能,当下只能婉言谢绝道:“今日实无诗思,还请道济先生勿怪” 此言一出,九娘子固然是脸色发紧,频频以眼神提醒柳轻侯,张说亦是一怔。这都多少年了,能让他亲自出口命诗已是少见,而出言之后却遭拒绝更是三十年来破天荒的第一遭。 “无花……”贺知章欲待劝说的话刚出口却被性子极倔的徐坚给挡住了,“朝廷取士,诗赋为先,今科状元怕是有些名不符实” 这下子柳轻侯再也忍不住了,冷冷的怼了一句,“诗赋文字再是花团锦簇,未见得就有益于国” 这一句实是怼到了文学派的根本,徐坚勃然色变,高度近视的咪咪眼极力瞪大,“放肆!魏文曾言:‘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尔身为状元竟孤陋寡闻如此?” 柳轻侯脸上神情不变,嘴上却也没闲着,“魏文一首七言《燕歌行》可谓清丽无双,然则身为皇帝却不知他有何建树?陈后主首开《春江花月夜》之先鞭,俨然宫体大家,可惜却是亡国之君。元固先生乃国朝史学巨擎,这些旧事自当比晚生更为熟稔” 徐坚个倔老头气的脸色发红,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毕竟柳轻侯所举史例是实实在在。 魏文帝曹丕身为文学史“三曹”之一,文采出众,尤其是那篇“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燕歌行》细腻清丽,艺术成就极高。然则作为皇帝的他却实在乏善可陈,唯一留下的政治遗产“九品中正制”还引发了后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恶性膨胀的恶果,皇帝做的实在平庸的很。 就这还是没说他杀兄弟、纳父妾那些个丑事。至于文采风流的陈后主更不用提,“城下韩擒虎,楼头张丽华”早就成了脍炙人口的典故。 两人怼到这般撕破脸的地步,身为今晚饮宴主人的贺知章是再也忍不得了,“无花,住口!尊长当面焉得如此无礼?” 柳轻侯听得这话真是腻味透了,观点不一各自举证,世间事终究要以理服人。不能我这儿稍占上风,你那儿就搬出身份辈分压人,这还对个屁话啊,你老你有理呗。 一念至此,柳轻侯已是意兴阑珊,理念不同,这一见还真是多余。当下站起身团团一礼道:“文章难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下晚不胜酒力,特此请罪告辞”言罢,也不等人出言挽留,转身离席去了。 直到他走出小楼,饮宴之中都是一片沉默。 花寻芳脸色发白,乐工与歌儿舞女们更是缩的跟个鹧鸪也似,直至张说爆出一串儿长笑,“季真邀来的宾客却被元固你的姜桂之性给气跑了,必当罚酒。不过元固你昨日在大朝会上的举荐确是慧眼识人,监察御史之于柳轻侯确也是人尽其才” 徐坚面色悻悻,“御史台就是靠笔墨文章吃饭的,某倒要看看他这个进士第一要如何实干兴邦” 柳轻侯走出小楼后看看尚未完全黑定的天色吐了口气。从刚才饮宴的情况看,徐坚对他的印象可谓很不好,偏偏是这么个人率先举荐自己接任王鉷超擢监察御史,看来来时在马车上的想法不错。 这个别人看来眼红不已,自己还未曾正式上任的监察御史不好干。 二百零八章 结婚了!(二合一) 这次会面的时间很短,但影响却极为深远。因为就在饮宴崩掉的第二天,柳轻侯与徐坚争执的内容就被传了出去,传的整个士林人尽皆知。而且因争执双方身份的敏感性以及话题本身的高敏感度,争执内容遍传天下注定只是个时间早晚问题。 徐坚“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的持论与柳轻侯“文章难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的观点引发了热烈而持续的讨论,因这一问题事涉到每个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所以参与者极众。 柳轻侯对此没有在意,不是不想在意,而是根本无暇顾及。他现在忙结婚都快忙昏头了。 在后世时虽没结过婚,但好歹看过,感觉也没那么麻烦哪,谁能想到穿越后这婚结的竟然那么多事,而且有很多还是必须他本人来办。譬如他现在正在办的祭祖。 此时的婚礼之前,男女双方照例要先举行祭祖仪式。柳轻侯要办此事就得回漏春寺,无色是跟他一起回来的。 拜过师父,柳轻侯又燃香烧纸拜了自己的祖先,祭祖仪式便已完成。扭头去看无色时,就见他正望着师父的灵骨舍利塔发呆,脸上的表情真有无限感伤,眼圈儿都红了。 柳轻侯见他如此,心里也是酸酸的,刻意故作振奋道:“行了,走,回长安!” 无色也没回头,只是摇了摇头,“你走吧,我不回去了” 咦!柳轻侯还不相信了,当即道:“今晚可是有最新的《玄奘西行求法传奇》,你不看了?” 前段时间无色迷这个迷的很,人都天天住在醉梦楼戏场了,对此柳轻侯很是乐见其成,他就不想让无色一个人呆在山里,甚至不想看他再穿僧衣。 他想的是让无色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并最终过上富家翁的生活,娶老婆生一堆孩子管自己叫叔。 原以为这个诱惑会有用,却没料到无色还是摇头,“我已经去过大慈恩寺很多回,玄奘大师的事情都知道清楚了,不用再看。你走吧” 这……柳轻侯真是烦哪,两个跨步到了无色身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咱师父未必就是和尚,穿着僧衣极有可能只是为隐藏身份,无色,别傻了,大把的好日子等着你过,何必一个人守在山里遭罪” 话刚说完,脸上就是一痛,与之同时到来的巨大冲力更使人站都站不稳了,一屁股坐地上。 柳轻侯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被无色一拳给揍地上了,打的那叫一个重。 然后他就扑了上去,与打出一拳后同样有些愣怔的无色厮打在了一起。 对于无色,他心里一直有股火,就感觉这人咋就这么轴呢,有好日子不会过,非得要做和尚;看样子无色对他也是同样如此,所以两人这番厮打是来真的,一时间在灵骨舍利塔前打的是难解难分。 最终把两人分开的是他俩都没了力气,架终于打完时无色鼻青脸肿。柳轻侯虽然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身上可是不轻松,若是现在脱下衣服必定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场架打了个半斤对八两,两人谁也没赢,自然谁也没输。 柳轻侯正在大口喘着粗气的时侯,同样如此的无色眼泪已是哗哗的往下流,“你走,大登科后小登科去吧,你这个叛逆” “走就走!你就继续当你的野和尚去吧,哼,自作多情!”,柳轻侯说完,起身恨恨而去。 回城的路走到一半儿的时侯,柳轻侯就后悔了,但要现在回去那也是决计不肯,只是在心里琢磨,看来是到要想办法弄一张度牒的时侯了。 李三儿登基后一反武则天崇佛的宗教政策而大兴道教,虽然他的初衷是出于政治需要,但在客观上确实是使得僧侣剃度被收的极紧,偌大一个大唐一年发五十张度牒都算是多的。 这个事儿不好办是事实,再则也是柳轻侯一直不愿意办,但现在看无色这样子不办是不成了。刚才他与无色的厮打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是摊牌,虽然在心里两人很亲,但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你终究没办法让他走你想让他走的路,什么是人生的好他也自有答案,既然如此,那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柳轻侯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身上虽然酸胀着疼的厉害,心里却觉得松快了不少,毕竟一个一直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快意的同时摸着脸有些后悔,哎,无色还顾念着我要结婚没朝脸上招呼,我刚才真不该把他打成个熊猫眼儿。 回到长安柳宅,他这狼狈的样子可把宅中看到的人吓够呛,一时间颇有些群情激奋。 尤其是李白那货,一把抽出腰间须臾不离身的短剑嚷嚷着他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听的柳轻侯直翻白眼儿。 就这么打打闹闹,忙忙碌碌的,结婚的正日子到了。 此时结婚跟后世不一样,仍然依照古礼是在黄昏时进行。虽然如此,柳轻侯却是一大早就被从榻上整起来,然后任人摆布捯饬,更衣、沐浴、敷粉,好歹没有簪花,这是他抵死不从的结果。 终于捯饬完毕时,大娘子找来的弄妆妇人满意的点头不迭。柳轻侯借着来自扬州的江心镜一看,妈呀,这不就是后世上个电视节目还要化妆描眼线的小鲜肉形象嘛。 看看这男人弄妆之后的样子吧,真真是恶心死了,然则他这妆容关乎女家脸面,又不想再受二遍罪,遂只能咬牙忍了,只是让大长今和全智贤赶紧把镜子抬走,免得再多看一眼恶心到自己。 该捯饬的捯饬差不多,外间该准备的准备好了,随着赞礼官一声“吉时已到,起行”的赞礼声,鼓吹大作,红衣红帽的柳轻侯骑着全身雪白的小白龙开始动身接新妇,紧跟在他身边的是今天的傧相李白。 沿途的热闹自不须提,反正是看热闹的人很多,并有许多还一路相跟着到了萧宅。 萧宅早已是张灯结彩,但大门却是紧紧闭着,身为傧相的李白冲着柳轻侯一个苦笑后下马叩门。门不曾开,只是里边有女人问起了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这些问题或是谑笑,或是故意刁难,弄的李白是狼狈不堪,迎亲队伍及看热闹的则是听的哈哈大笑。 女家折腾的差不多了,随着李白一招手,柳轻侯下马到了大门前提气朗声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见” 门内应声回道:“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落,因何到来?” 尽管心中无数头那啥呼啸而过,柳轻侯口中却只能提着音量对答:“本是长安君子,进士出身,选得御史,故至高门。” 门内,萧大娘子不知从那里找来的大嗓门女声续问:“既是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柳轻侯长出一口气,终于到最后一句了,“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萧家大门终于打开了。只是等到看清楚大门里面的景象时,柳轻侯刚出出来的那口气顿时又倒抽回去,与李白一个对视之间两人俱都脸色发白,不仅是他们,就连外面看热闹的也几乎是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凉气。 自魏晋南北朝的北朝时婚俗中就开始流行“下婿”的风俗,所谓“下婿”又称弄女婿,到了唐代,此风尤炽。至于这个弄是怎么弄,“妇家亲宾妇女毕集,各以杖打女婿为戏乐,至有大委顿者” 书上说的含蓄,其实这就是女家给新女婿的杀威棒,虽然动手的只能是女家女宾,而且棒子上也都缠着红布,号小花杖,但万万架不住人多啊。 女家女宾一般安排几个十几个是常态,上二十都算不得了,但眼前……分两侧排在柳轻侯和李白面前的怕不下三四十,莺莺燕燕,人人着红裙,执红杖,简直就是血淋淋的脂粉红妆大阵。 面对如此红妆大阵,就连平日里狂的没边儿的,并常以游侠剑客自命的李白都扛不住了,一边嘴里叨咕:“坏了坏了,喜钱备的不够”一边猛扯柳轻侯的袖子,“无花,你今天可是把某坑苦了,愣着干啥,赶紧求情哪!” 身为傧相,李白是要跟着柳轻侯一起闯这脂粉大阵的。 阵势实在太吓人,由不得柳轻侯不低头,小心翼翼走到门槛前,脸上堆出甜的发腻的笑容连连拱手道:“往这门口一站就觉眼发晕,莫非今天天宫休沐了不成?怎么这么多天姿国色的神仙姐姐妹妹们都一起临凡了! 诸位神仙姐姐、神仙妹妹们既有花容月貌,心地必定也是极善,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二人过去吧。肉身凡胎实在禁不得仙子们的玉手花杖” 说完,拉着李白又是连连拱手告饶。 像柳轻侯这样求情的在大唐不敢说绝后,但一定是空前,不仅是里边的女宾们因为听的新鲜笑的花枝乱颤,就连外边看热闹的也是喝彩连连,直说状元郎说得好。果然是花容玉貌,仙子临凡。 这一起哄,里边红妆大阵中的女子们愈发笑的厉害,很有不少就此晕红了脸颊,继而看向柳轻侯的目光中少了些陌生,多了些亲近的笑意,只觉萧九娘子真是太好命了,年轻有才的状元郎,长得俊嘴巴又甜,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柳轻侯眼见有效果,正欲再接再厉时,却见红妆大阵排头处一个美少妇含笑叱道:“何由耍嘴!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姐姐妹妹们,终须倾使劲,莫要便宜了他” 笑叱完,美少妇抬起花杖一点柳轻侯,“来!”居然颇有大将风范。 应和着她这一声“来”的娇叱,外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者顿时起哄。 “状元郎,去!” “冲!” “这一顿打不挨,须是进不得洞房,为了新娘子,冲!” 我勒个去啊,后世娶媳妇要钱,穿越之后娶媳妇是要命!只是气氛已经造到这一步了,还能退不成? 柳轻侯再度与李白交换了个同病相怜的眼神后低声道:“待我数到‘三’时,咱们一起冲,如此方能让她们顾此失彼” 李白瞪着澄澈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两人一脚跨在门槛上,柳轻侯开始数,数到“三”时就见李白如离弦之箭般一头冲进了红妆大阵,边冲边还不断从袖子中掏出红丝线串成的钱串子漫天乱洒。 柳轻侯等李白先自冲出两秒之后这才双手抱头一脚猛蹬门槛疾冲而入。门里这些个女子身娇肉贵的拿着花杖时反应很慢,此前准备好的那一杖打出去后再度举杖可就慢了好多,柳轻侯瞅着的就是这个空子。 既有空子可钻,前面复有李白吸引火力,红妆大阵的威力对于柳轻侯而言就没有那么大了,以至于当他冲完整个大阵再度与李白站在一起时,两人的形容真是差别好大。 “无花,你使诈!” 李白龇牙咧嘴的揉着胳膊和大腿,脸上委屈的跟个碰上游戏作弊的孩童。 柳轻侯正在洒喜钱串子,“脚滑,脚滑了” “真的?”李白半信半疑。 “真的!”柳轻侯斩钉截铁。 过了红妆大阵,后面对于李白而言完全是小意思。红妆大阵是玩武的,后面则是玩文的,也就是吟诗。 唐朝是诗歌的国度,科举取士那样的大政不说,就是这迎亲到了女家也几乎是移步必咏,什么“至中门咏”、“逢锁咏”、“至堆咏”、“至堂基咏”、“至堂户咏”简直多的让人发指。 不过多是多,柳轻侯却一点都不怕,我靠,诗仙在手,天下我有,何惧之?嗯,何惧之! 一路咏一路咏一路咏啊咏,终于咏到了九娘子所住的绣楼下,也终于到了最后一首催妆诗,这首咏完就算搞定。 尽管沿途不断都有仆役端着酒水随行,李白的喉咙还是沙哑的不堪,猛提精神朗声吟道: 昔年将去玉京游, 第一仙人柳状头。 今日幸为秦晋会, 早教鸾凤下妆楼。 楼门开处,蒙着盖头的九娘子在四个同样盛装打扮之婢女的搀扶下出了绣楼。 李白看着那四个婢女啧啧声道:“瞅瞅这四个通房丫头的容色之盛、身姿之妙,无花你真是好艳福啊!” 柳轻侯也看见了,这四个明显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盛装婢女的确是好身材的美女,不管是按唐代还是按后世的标准算,妥妥儿的女神级不会有半点压力。但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而是“通房丫头?” “当然,你没看她们穿的也是嫁衣喜服嘛!不过也不总是丫头,以后你要纳妾的话得先从她们中间选,到那时就是如夫人了” 这“福利”实在是太好,柳轻侯无语向苍天。 九娘子虽出了绣楼,但男女双方并无交集,相继去了宅子正堂。 装饰一新的正堂内早已用扇及行障遮出一片地方,九娘子便是去了那里边。柳轻侯则与李白向女家尊亲行礼,他这儿行礼完毕,随同来迎亲的乌七当即送上一只用红罗裹满全身,五色绵缚口的大雁。 柳轻侯接过活雁轻轻扔过障子,至此,奠雁仪式就算完成了。只不过待婚礼完成后柳轻侯还得持物再将这只雁赎回来后放生。 繁琐的礼仪后新娘子终于上了车,前往男家。沿途自然也免不了要遇上障车。就是迎新娘行车至中途,路人可拦障不使通过,邀酒食、甚至财物,以为戏乐。就是沾喜气、大家乐呵的意思。 对此,总掌柳轻侯婚礼事萧大娘子早有准备,吃的喝的,包括喜钱流水般安排下去,障碍清除,皆大欢喜中喜车顺顺利利将九娘子接到了柳宅。 此时,天色正好黄昏,恰合“婚”者“昏”也之义。新娘子都已到了男家,送陪嫁的队伍末尾处还拖的老远。看来萧大娘子为给九娘子壮声势真是把老本儿都掏出来了。颇为豪奢的陪嫁场景也使许多看热闹百姓对新郎官简直羡慕的要死。 他奶奶的同人不同命啊,这世间好事都让无花僧一个人占全了! 柳宅婚姻仪式很隆重,却远远算不上热闹,这也没办法,谁让柳轻候是孤家寡人呢,就一个师兄还没来。 拜堂的时侯新郎新娘无父无母的境况着实让观礼者唏嘘,柳轻侯自己也觉心酸,思绪不免要回一千三百年后的后世去转一圈儿。 仪式搞定就是欢宴,这次婚事办的时间上有些仓促,加之柳轻候刻意低调,来的客人就不多。 越是如此,客人们一边喝着柳轻候的敬酒,一边不免要叮嘱说家族人丁单薄至此,新郎官实在责任重大,不努力造人就是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祖宗,生娃可不仅是自己的事,也是国家的事。 这话听的柳轻侯简直想死,算了算了,这种代沟没法儿说的,爱咋说咋说吧。 酒宴一直持续到圆月高升时方散,送完宾客,柳轻侯一转身就看到了一张颜值很高的脸。 二百零九章 一个唐代洞房的非典型日常 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气愤,大步上前一把给揪住了,“好你个柳寒光还知道回来,是带的辣酱吃完了吧!来呀,把他给我看住别让又上了树,一并把我那竹竿子准备好” 柳寒光这次居然没跑,也没动用武力,而是拱手向醉醺醺喷着酒气的柳轻侯行了一礼,“恭贺新婚大喜” 哎呦,这个长嘴都显多余的高冷货居然还会行礼说吉祥话了。酒意深重的柳轻侯闻言哈哈大笑,揪住柳寒光的手改为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光说不练,纯属混蛋,既然贺我大喜,那贺礼拿过来先” “贺礼没有,贺客倒是有一个,你要不要见见?” 柳轻侯搂着柳寒光的脖子刚要喊走,身后跟着的乌七上来了,很是不满的瞪了柳寒光一眼后搀起柳轻侯就往另一个方向走,边走边道:“夜色已深,公子该入洞房了” 今天这种场合,宾客虽然不多,但越是如此酒喝得反而越透,柳轻侯想不醉都难,此时实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由着乌七搀着送进了洞房。 红烛高燃的洞房中人很多,柳轻侯方被乌七送进来就由那四个通房丫头接了手,两女架胳膊搀着他坐下,另两女中一人去拿用冰镇过的手巾把子,另一女则是去端早已备好的醒酒汤。 一大碗醒酒汤下肚,再用冰凉的手巾把子擦了脸,柳轻侯顿时精神了不少。见他如此,随着陪嫁队伍一起来的铺母卺童当即开始干活儿。 干净伶俐且子女双全的铺母开始铺床,铺好后将柳轻侯与依旧遮着盖头的九娘子迎于铺好的床上并肩而坐,待两人坐定之后,铺母抓起大把混杂着撒帐钱的果子往床上抛洒,边撒口中还念念有词的叨咕着咒愿文: 今夜吉辰,萧氏女与柳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愿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撒帐咒愿完毕,复有聪明可爱的卺童捧上合卺酒奉于柳轻侯与九娘子对饮。饮酒毕,通房丫头拿出备好的喜钱打赏了铺母卺童及其她帮手的丫环下人,随着她们千恩万谢的退去,一时间硕大的洞房内就只剩了夫妻俩加通房丫头六人。 又经过这一番闹哄哄的折腾,尤其是合卺酒的摧残,醒酒汤和冰手巾带来的短暂刺激已经不行了。 柳轻侯着实是醉的厉害,以至于用银挑子去挑新娘盖头这样的事情都需通房丫头扶着他的胳膊帮忙,不是没劲儿挑不动,而是对不准方向。 抖了两抖终于把红盖头挑飞,九娘子盛装下的脸显露出来。她人本就长的漂亮,今天复经长安最好的梳妆婆子开脸妆扮,再经红烛烛光映衬,其艳色丽质简直逼人,盖头挑开的刹那,整个洞房似乎都为之一亮。 “咦,这个美女真漂亮”,柳轻侯嘴里的话刚说完,“当”的一声脆响中,手中的银挑子已跌落于地。与此同时他的整个身体也已在通房丫头们的惊呼声中向前倒去,正正压在九娘子身上,直接将之压成了个大字形。 九娘子先是疼,身子底下硌着好些撒帐的干果;继而是羞,毕竟这个姿势实在是太羞人了;最后则是抽鼻子皱眉头,哎呀,无花,不对,应该改口叫官人了,身上的酒气实在是重的熏人。 挣了两挣却推不动身上的柳轻侯,九娘子看着几个通房丫头,“梅兰竹菊,还不上来帮忙?” 这几个通房丫头是萧大娘子早就养下并亲自调教过的,之前与九娘子也熟。闻言上来帮忙的同时,四人中性格最活泼多话的老三萧竹边使劲抬着柳轻侯的胳膊,边笑言道:“哎呀,姑爷真是太性急了” 此言一出洞房中立时便是娇笑声一片,终于能动的九娘子羞红着脸边啐边要去撕她的嘴。 嘻嘻哈哈了一阵儿后,梅兰竹菊四丫头中的两个开始准备风吕与热水,另两个则收拾着榻上撒帐的那些金钱与果子。 四个丫头忙活着的时侯,九娘子就坐在榻边低头看着已沉沉睡去的柳轻侯。 这张脸她看过多少回了却总也看不够。现在好了,这张脸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了,可以慢慢看,想看就看,看一辈子。 九娘子抬起手落在柳轻侯的额头,而后指尖轻轻滑过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直至最终落在下巴颏上。 真是奇怪啊,这么短头发的无花怎么会长着那么长的眼睫毛呢?简直比自己的都长! 手指再度沿着刚才的路线在柳轻侯脸上滑动,只不过这次慢了好多,滑着滑着,勾着头的九娘子嘴角就不知不觉的翘了起来。 “娘子,别再看了,再看水都该凉了”,说话的依旧是丫头萧竹,她的声音里洋溢着青春俏皮的快活,也引来其她三个丫头咯咯咯的脆笑。 但很快笑声就消失了,洞房里的气氛变得古怪,从九娘子到梅兰竹菊,五个人五张羞红的脸。 尽管结婚之前早就看过那些羞人的春宫图并受过些“培训”,但真个要把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脱光并服侍他沐浴时,梅兰竹菊还是羞涩的面蒸红霞。 眼瞅着四女都僵在最后一步上,脸上也红的九娘子强自按捺住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水都该凉了” 口中催的厉害,但她说这话时头却扭到了一边。 梅兰竹菊四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姐,你先来” “三妹,你胆子最大,你先” “哎呀,小妹你别躲了,还能躲一辈子?还有二姐……” 听她们你推我让的,扭着头的九娘子急了,“你们一起,快!” 片刻后,随着“呀!”的一声轻呼,柳轻侯终于清洁溜溜的同时,是四张同时扭到一边的脸。 这一关过去后面也就容易多了。泥醉不堪的柳轻侯最终进了风吕,然后是上上下下、清洁到极处的洗浴。其间除了必要的沟通,洞房里没有人说话,只是那气氛实在是怪的要命。 “哎呀”,萧竹突然一声惊呼,“姑爷那儿怎么……” 这一声来的太突然,吓的始终坐在榻上的九娘子疾步过来,但等她看清楚“呀”的内容后,立时又羞又气,冲着一脸迷糊的萧竹啐了一口,“让你每次都偷懒,自己去……把那陪嫁的……好生看看” 九娘子说的含糊,萧竹却是听懂了。跑到一处箱笼里翻了翻,最终抱出一只锦盒,上锁的盒子打开后里面除了一叠画工极好的春宫图册,尚有一套备极精致的小瓷人儿。 小瓷人有十来个,都是不穿衣服的,且形态不一,姿态不一。萧竹很快就在其中找到了姑爷当下对应的形态,兴冲冲的拿着跑到风吕前,兴奋声道:“是这个,就是这个,你们看,跟姑爷现在一模一样” 结果,她被啐了,而且是四个异常整齐的齐啐! 将新姑爷洗干净送回榻上,也不知是她们的动作太轻柔还是柳轻侯醉的太深,直到洗完人居然都没醒。 收拾完风吕等物,除了需留下值夜的萧梅之外,兰竹菊三女俱都告退。而即便是当值的萧梅也是睡在卧室外边的值房中。 随着萧梅关好洞房门户后走过来帮九娘子卸妆脱嫁女,这一番忙活中因为房中多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呼吸声,九娘子还稍稍有些不习惯,老觉得口干舌燥但真正端来茶汤后又喝不下。 该弄的弄完,最终萧梅也走了,临走前她还刻意问了一句,“要熄红烛吗?” 只穿着贴身小衣裳的九娘子正在钻被窝,她钻的小心翼翼,唯恐碰到柳轻侯,就好像他身上有毒似的。 “不……不熄了,你去睡吧” 二百一十章 恋爱容易结婚难 萧梅走了。一时间,偌大的洞房内便只剩了陷入沉睡的柳轻侯与九娘子两人。 九娘子在榻上翻了又翻,扭过来扭过去足足折腾了至少半个时辰,才最终顶不住一天的疲累睡去。 这一夜她没有做梦。正自睡的香甜时身上却迷迷糊糊的感觉很不自在,身子一侧像是有什么重物压着,一只胳膊和半个身子都很不爽利,更要命的是胸前还有只小老鼠在爬,而且爬的极不老实。 脑子从还没睡醒到“咯噔”一响之间毫无转换,连眼睛都没睁开的九娘子近乎是本能的一巴掌挥了过去,而后就听“啪”的一声脆响,胸前的小老鼠不动了。 九娘子睁开眼,正好碰上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四目对视,一样的睡眼惺忪,一样的不知所措。 对视了足足有三秒,两个人脑子才完全清醒过来,也大致都明白了事情原委。 柳轻侯在睡着的时侯不知不觉间凑到了九娘子身边,后世就喜欢挤床的臭毛病穿越之后依旧没改,手也犯贱爬到九娘子胸前做了小老鼠,正迷迷糊糊的时侯,遭遇了同样迷迷糊糊的打击。 明白过来之后,小老鼠“嗖”的一声缩回去落在了左脸上,九娘子的眼神比小老鼠更快,于是一个看到,一个摸到了那五道红指头印子。 洞房花烛夜自己却一巴掌糊在了官人的脸上,还打出了指头印,看到的九娘子脸色变了。 主人卧室与值房间是没有门作阻隔的,这是方便上值的丫头进出服侍方便。闻声疾步赶来的萧梅犹自穿着小衣,待看清楚屋内的场景后脸色顿时也变了。 尽管之前接受过很多的培训说教,但那些堪称庞杂的内容里却都没出现过眼前这种状况,洞房花烛第一天哪,娘子就把姑爷给打了,还打的是脸,而且看样子打的还不轻,这……可怜也是第一天做通房丫头的萧梅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柳轻侯摸着脸率先打破了沉默,没办法,谁让他是男人呢,这时侯必须得站出来解尴尬,“哎呀,这一巴掌挨的亏,看来还是在一起睡的太少” 柳轻候自以为这是个不错的冷笑话,结合场景、身份,自嘲的很合适嘛。可惜九娘子与萧梅却没欣赏。他见状干脆直接道:“愣着干啥,起床了” 萧梅听到吩咐顿时就活了,转身跑回去穿衣裳并准备开门。 九娘子也醒过神来,却依旧有些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官人,我……” “好啊,九丫头你敢打我”柳轻候语气重,但脸上明显带着笑意,伸手一把将九娘子拥到了怀里,“‘官人’的称呼一改就不知道该咋相处了是吧?” 九娘子想想还真是,要说她跟无花多熟啊,但从昨夜到现在咋就是僵僵的有些别扭。 我是他的娘子了,他是状元,大姐和八姐都一再叮嘱我一定要当个好的娘子,要有个官家娘子的样子,只是…… “你是还没适应身份变化,还有想的太多。听我的,以前啥样子以后就还是啥样子”说完,柳轻侯摸着脸开始发愁,“别想那些没用的了,赶紧帮着想想办法,这样子待会儿出去可没法子见人” 按时俗规矩,今天一早两人就该去拜公婆。柳轻侯情况特殊算是省了这个礼节,但人总是要见的。新婚第一天老赖在洞房里成个什么话?还不得让人笑死。 这样的情形下在榻上是赖不下去了,柳轻侯正要穿衣服的时侯,梅兰竹菊一起进来了,分明是得了嘱咐的缘故,兰竹菊三人脸上都看不出什么异常,手脚麻利且异常熟练的服侍着两人更衣,柳轻侯只要配合着动动胳膊抬抬腿就行,腐败的呦简直了。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万恶的封建旧社会! 他这儿先穿完后向着萧梅和萧菊一笑道:“谢谢两位了,不过还得帮我取些冰来,顺便再看看厨下有没有刚煮好的鸡子儿一并送一个过来” 谢谢一出,满屋皆怪,奇怪的怪。萧梅怔了一下后转身出屋,不过随即就又回来了,听他解释才知,原来外面还有当值丫头专门做这些跑腿取物的粗活计。 柳轻侯听了直接无语,萧大娘子真是下血本了,她这得是买了多少人陪嫁过来? 洗漱坚持要自己来,同时也坚拒了洗漱过后的敷粉、簪花,那怕是新婚第一天,那怕这是方今长安城中风流少年们的标配,柳轻侯也绝不想赶这个风尚。 洗漱收拾好后冰与鸡子都送到了,柳轻侯一边用两物敷着右脸上的指头印子,一边等着九娘子。 堪堪等两人都收拾好时,丰盛的早餐也已送到。穿好、洗完还未曾上妆的九娘子走过来后并没有落座,而是先朝柳轻侯很正式的蹲身行了一礼。 柳轻侯叹了口气,“坐吧坐吧,都结婚了,这样过日子可不成” 言至此处,他又抬起头看向站在两人身后随时准备服侍吃饭的梅兰竹菊,“你们要么就坐下来与我们一起吃,若是不自在呢就自己去吃,总之别跟现在这样,我别扭” 梅兰竹菊又是一愣,不约而同的去看九娘子。 刚刚坐下的九娘子也听楞了,“一家之中总要有尊卑规矩,此乃齐家之根本” 柳轻侯刚才被误伤了一巴掌都没烦,现在却是真有点了。但他还真不好说什么,一则是今天的日子特殊,再则九丫头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很敏感,她正在努力匹配状元郎娘子的身份,自己不能打击她。 但他就是有点烦!勉强扒了几口饭后便即站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想着这终究不是个事儿,遂停住脚步道:“九丫头,你都能管好偌大一个醉梦楼戏场,还管不好小小一个柳宅,慢慢来别着急。” 走出洞房所在的院子,柳轻侯长吁了一口气。恋爱容易结婚难,古今如一。 在他身后的屋内,梅兰竹菊低着头大气儿都没喘一口,等了良久却不见九娘子说话,忍不住抬起头时,却见九娘子正在出神,不过嘴角却是翘起了微微的一个弧度。 熟知九娘子性情的她们顿时放心不少,小姐没有生气。 最先开口的依旧是最忍不住的萧竹,喊了一声“娘子” 望着门口的九娘子回过神来,顾自一笑道:“现在方知那些已经嫁人的姐姐妹妹们所说竟都不可靠” 萧竹看着她的脸,“小姐,你……真把姑爷给打了?” 九娘子仰着头似是在回忆之前听到的那些话,而后“嗤”的一笑,答非所问道:“她们一说到嫁人之后的日子多是恹恹无趣,哪儿有啊” 梅兰竹菊中的老大萧梅瞪了迷迷糊糊的萧竹一眼,面带忧色道:“小姐,姑爷……” “放心吧,他人好得很,没事儿的。就是我自己有些别扭罢了,哎,规矩啊规矩” “那怎么办?” “先就这样吧,慢慢适应了就好” 柳轻侯出了洞房院子后径直到了门房,沿途遇到的仆役见了他之后称呼全都由以前的公子改成了少爷,直让他很不习惯。 庆幸的是这些人都没刻意往他脸上看,说明脸上的印子当是消干净了,毕竟是个女孩儿,手上能有多大力气? 朱大可也是刚起来,柳轻候见到他劈头就问,“门房可有什么异常?” 朱大可还没完全睡醒,脸上带着迷糊,“没啥事儿啊,能有啥事儿?” 柳轻候虽然谁都没说,但从昨天到现在其实一直都担着李商隐的心,听说风平浪静心底顿时踏实不少,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啊。 二百一十一章 长耳朵兔子出洞了 从门房回内宅的路上,隐隐约约想起来昨晚好像是柳寒光回来了。这货在身边吧可招人烦,三天两头都得用竹竿子捅他;但真要走了一段时间,倒还怪想的。毕竟是身边唯一一个能陪着吃辣酱的,这样的嘴巴不好找。 一念至此,柳轻侯就转往柳寒光的居处。 柳寒光太高冷,不仅不要人服侍,就连住的地方也是自己挑的最小最偏的所在。跟他你就不能客气,他也不懂,所以柳轻侯找到地方后一头就撞了进去。 柳寒光正在吃饭,这没啥稀奇的,稀奇的是他的正屋里居然还有一个人。此人看不出真实年纪,说他四十多,像;五十多,也像;六十,也不意外。 其人身量不比柳轻侯低,胖瘦适中,没戴帽子的头发上星霜点点,容长脸原本倒还清秀,可惜却被右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给破坏了,这使得他平添了几分阴柔的狰狞,感觉就像一条蛇,毒蛇。 见他进来,柳寒光“唰”的一下站起来。 柳轻侯早就发现了他这毛病,只要是在人前就绝不会坐着,能不进屋就不进屋,即便是进了屋也永远是站在门口或是窗边。 但刚才,他却是跟眼前这毒蛇一样的男人在坐着吃饭。柳轻侯没搭理直戳戳站着的柳寒光,他强烈感觉一只名叫秘密的兔子正在跃跃欲试的要蹦出来。 面对柳轻侯突然的闯入和打量,那人依旧放松的吃着饭,甚至还特意伸出筷子点了点辣酱,“这东西不错,实是配胡饼的上好佳物” 这人的声音居然很好听。柳轻侯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来,笑笑道:“喜欢就多吃点儿,上门都是客嘛。只是还望赐告名讳,以免太过失礼” “我叫柳万洲”那人说出这个名字时眼神中有着明显的恍惚,虽然只是一闪而逝,随即接续道:“只不过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用过了,这些年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为留恨天” 柳万洲说完,朝着柳轻侯笑了笑。 柳轻侯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他现在想哭。眼前这人居然是裴耀卿口中屡次造反的大反贼头子。 柳寒光你特么够狠。 强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柳轻侯极力保持着笑容站起身来,“幸会,幸会!既如此我就不多打扰了,柳先生慢用” 说完,转身便往外走。他现在只想快点出去,只想出去之后赶紧拨打110,至于兔子什么的,让它死去! 这可是造反,十恶不赦之重罪第一的造反!但凡与之相关的人和事别说纠缠了,就是沾上都有不测之祸;更要命的是这个柳万洲居然还是在开元年间屡屡造反,由此不用多接触已大约可以判断出他的眼光和智商。 在封建王朝时代,比造反更可怕的是领头造反的还是个没脑子货。 这人何止危险,简直就是个已经拆了引信的炸弹。虽然知道他身上有自己一直很好奇的秘密的答案,也能猜到他身份不简单,但跟巨大的危险比起来,这些都还是算了吧。 家族太大难免会有贤愚不肖,碰上非要作死的就连亲爹都没办法,不坑爹就算不错。 眼瞅着都到门口了,身后一个声音悠悠传来,“汝父名为柳万峰,是我的胞兄。你即便想去报官,无奈我们实有血缘之亲。对了,忘了说,你的名字叫……” 柳轻侯此时真是心如刀割,闻言直接怼了回去,“我叫柳轻侯,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柳万洲看着他走回来重新坐到椅子上,“叫柳轻侯也好,反正你以前那名字是用不得了” 柳轻侯开始烦躁,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但今天也真特么不顺,他可没有半点柳万洲言语神情间的感伤,“你今天来干吗?” 柳万洲自嘲的笑了笑,“原本是想赶来贺你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的。但路上有些不顺,就变成贺你新婚大喜了。” “为什么早不出现?” “你是反贼血脉,直到你金榜题名,我才能真正确定朝廷并未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在此之前我若冒然现身,对你是祸非福。再则,你也当知道我来去不是那么方便” 听到这话,柳轻侯心里就是一阵后怕外加火星子乱冒,“既然知道有危险,那就该早些告诉我不要参加科举,你是怕我死得不够快吗?” 柳万洲一直看着柳轻侯的眼神蓦然一黯,低头拿起酒樽猛灌一口。 柳轻侯拿起另一只空酒樽倒满,一仰脖子就下去了半樽。这段时间早已习惯了鱼儿酒,乍一这样喝断肠酒,狗日的好烈! 一樽酒喝完,柳轻侯方才开口,“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柳万洲又自斟了一樽,苍凉一笑,“说说,是该说说了” 打发柳寒光出去看住门户后,柳万洲拽出了那只名叫秘密的兔子。 这个在后世看来简直是拍电视剧绝佳题材的狗血故事得从柳家的衰落说起。自武则天末期张柬之等人发动“五王之变”诛二张,逼年纪已过八旬的武则天还政于中宗李显之后,一大批冤假错案得以平反。 当年因与高宗李治时的王皇后有甥舅之亲的柳家也得以举族重返中原(详见本书第八十五章),然则近半个世纪的远离长安以及不得科举入仕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曾与韦、裴、杜齐名的关中四姓之柳氏就此一蹶不振,且家族重振之路遥遥无期。 但柳家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家,在这种极度艰难的情况下终归是有人会站出来的。 彼时的柳万峰也不过如柳轻侯现在这般年纪,他放弃了费时耗力的读书科举之路投身于当时已经声势初起的镇国太平长公主门下,想另辟捷径以小博大。 中宗李显在位不过数载就被韦皇后联合女儿安乐公主鸩杀,韦后先是秘不发丧,继而扶植傀儡,欲效仿婆婆武则天称帝旧事。 当此之时,太平长公主联合年仅十八岁,刚由封地临淄秘密潜回长安的李隆基继“五王”之后再度发动宫廷政变。带领禁军杀入宫城,诛韦氏、杀安乐、灭上官婉儿,废傀儡皇帝改而拥立李隆基之父,也即太平公主之兄安国相王李旦继皇帝位。 在此次由太平和李隆基姑侄联手主导的政变中,年纪轻轻的柳万峰出力甚巨,并借此一跃成为太平最重要的心腹之一。 柳轻侯听到这里无声的叹了口气,这位先祖之一够狠,可惜眼光或者说是命运实在太差,太平和李隆基这两个人中他怎么就投了太平呢?若投的是当初还是临淄王的李三儿…… 睿宗李旦登基之后一则是出于感激,再则也是出于兄妹情深,对于太平长公主干政极为纵容,以至于到了每有大事辄命宰相问计于太平的地步。当其时也,太平权势滔天,政事堂七位相公中五出其门。 这时,柳万峰本有机会直接进入朝堂,但他拒绝了,依旧以一白身身份留在太平身边。亲历太平与李隆基为了权力姑侄反目,亲历太平对李隆基立太子事的强力阻击,亲历睿宗李旦因不堪其扰退位为太上皇,并亲历李隆基登基为帝,以及太平最后那场悲剧的,被自己亲生儿子出卖的宫变。 柳万峰心太大,参与的也太深,最终太平被逼自尽之后,他这核心党羽亦是举家尽被诛杀。其间唯一逃走的就是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以及彼时身为禁军校尉的胞弟柳万洲。 二百一十二章 如此星辰如此夜 这世间很多秘密被揭开的时侯都是俗不可耐,柳万峰不过就是又一个唐朝版的“慕容复”故事而已,只不过慕容复要复的是国,而他要复的则是家。 这样的故事在封建王朝史上真是太多太多了。加之柳轻侯也并非真正的无花,所以这个听来很悲怆、本应也是很热血的故事激不起他半点兴奋。 他也更没有兴趣与柳万洲讨论柳万峰做的对还是不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种事情也无法用对错来衡量,归根结底不过成王败寇四字而已。 说实话,当无花的身世真个被揭穿时,柳轻侯此刻最真实的感受是意兴阑珊,还不如让兔子继续躲在洞里更好。 柳万洲将旧事说完,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别再干造反的事了,没机会的”,柳轻侯顿了顿,复又加重语气,“一点机会都没有” 柳万洲手把着酒樽笑了笑,“尔祖父祖母,父母姨娘乃至家中童仆上上下下五十多口子性命啊,你是没见着那血是怎么把整个院子都浸红的。 当年李三郎从临淄偷着跑回长安的时侯也是你这个年纪,非奉诏而私自还京也是重罪,他欲发动宫变时能召集到的禁军不过三百。以区区三百之数想要攻入宫城诛杀已大权在握的韦氏,你以为他当时有几成机会?” 闻听此言,柳轻侯直接起身就走,到了门口手已搭上门框时停了一下,“京兆府已经知道你进了京畿道,如今正严加防范” 说话时他没回头,说完更是直接拉开门就走了。这个柳万洲执念之深已入骨髓,加之像他这种能把造反当个事业干的人往往都是心坚如铁,能听人劝?尤其还是一个他眼中的晚辈。 柳轻侯走了,他出来时没搭理的柳寒光转身进了屋子。 柳万洲没说话,缓缓将樽中酒一点点呷尽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鹿皮软裹,“走吧,陪我去看看漏春寺” “义父,无花他……” 柳万洲像是没听到柳寒光的话般打开软裹,而后双手穿花蝴蝶似的在脸上忙碌起来。 “来,你再跟我详细说说三门山的事儿,寨子到底有几股?从山中出官道最近的距离又需耗时多久?这么好的地方以前竟没注意到,尽他娘在淮南折腾真是舍近求远了。另外,光德坊的宅子可准备好了?” 当两人最终从柳寒光所居院落走出来时,可惜柳轻侯没有碰到,否则他一定不敢相信此刻跟着柳寒光的这人会是他之前见过的柳万洲。 不过柳轻侯即便知道实情也绝不会为此惋惜,他现在只想离柳万洲越远越好,刚才最后两句话的逐客之意已很明显,想必他能听得懂。 早晨从洞房里出来的时侯就有些烦,此刻从柳寒光这里出来后更是烦上加烦,不仅烦,心里还跟坠了块儿大石头一样。 因是心情很差,想来想去索性逛去了西园,时令已交三月中,一片春光灿烂的西园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路过宅中正堂时见到很是热闹,瞅了两眼却是九娘子正以主母身份接受家中仆役们的见礼,看她那举重若轻的样子也不知提前练了多久,想必宅中很快就会立起新的规矩。 目睹此状,柳轻侯对所谓的穿越者光环算是彻底绝望了。从九娘子到柳万洲,一个人是不可能超越他所生活的世界与环境的,纵然再是穿越者,你更多的还是被改变,又能改变谁? 这一想之后索性懒的再看,自去酒窖取了鱼儿酒,又去冰窖掏摸出一盘子小冰鱼后到了西园。 偌大的西园中空无一人,但越是如此,柳轻侯反倒心中松快了不少。自寻了一处很喜欢的僻静之地边小口啜饮鱼儿酒,边感慨男人终究还是无牵无挂的单身狗过着最舒服。 想想这次结婚之前多自在吧,想咋咋,愿咋咋。但这一结婚之后身边蓦然多出两个亲近人,九娘子是感情身份上的亲近,柳万洲是血缘上的亲近,人反倒活的不那么自在了。 可怜柳轻侯在后世也没结过婚,家庭又是那么个情况也匮乏与家族亲人相处时的体验之道。要是碰到敌人也好说,该咋斗咋斗,但对柳万洲和柳寒光你能咋办?是能翻脸还是报官,然后大义灭亲? 尤其是后者,尽管从理智上来说这样的应对是最明智的,但心里就是下不了狠心做不出来啊,毕竟此人不仅是跟无花,也跟他这个穿越客柳轻侯有着实实在在的血缘之亲,尽管这份血缘隔着几十代之远,但也毕竟是祖宗中的一个。 特么老祖宗要持之以恒的造反,你让后世的孙子能怎么整?又该怎么整?心塞! 一个人呆在西园中感慨结婚无趣,人生无趣,尽管饿着肚子也懒得回去吃中饭。分明有人来西园找他,但即便喊少爷的声音距离很近他也没答应,懒得答应。他现在想的就是哥很烦,最好全世界谁特么都别理我。 喝着、懒着、发呆着,最后也不知怎么着居然是睡着了。当其从睡梦状态被摇醒时,一抬头就看到了一片异常明亮的星空以及星空下明艳的脸。 这是在后世的城市中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明净星空,而脸的颜值之高按常规情况来说在后世跟他的关系也不大,“你怎么来了?” “瞅瞅吧,这天都黑了。天地为被,山石为榻,官人倒是好大的雅兴!”九娘子说着就欲扶柳轻侯起身,反倒被柳轻候给拉的坐了下来。 再然后他的头就枕在了九娘子腿上。 九娘子低下头看看大腿上的柳轻侯,再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天,这才注意到今晚的天气真是异常的好,虽然月是一弯下弦月,但星河灿灿清澈明净的就像刚刚洗过一样。哪怕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整个人却似迷失在了星河中一般,“真漂亮啊!” 柳轻侯闻言亦是一声轻叹,“如此星辰如此夜,确实是漂亮” “官人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一整天” 柳轻侯依旧看着星空,似乎他整个人已经迷失其间,如此一来就连他的声音也都透出了几分幽渺的空灵,“要是真的能,我倒愿一辈子做个孩子,永不长大该多好” 九娘子闻言低下头,看着大腿上的柳轻侯长长睫毛下的眼睛亮晶晶的,亮的就像天上的星,看着就会迷失进去,“以前常盼着成亲,没想到成亲的第一天竟然是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你在洞房花烛夜醉睡过去,早晨起来还让我打了一巴掌”九娘子说着竟咯咯轻笑起来,“这跟大姐和八姐她们说的可不一样” 柳轻候拉过她的手轻捻着,“她们还说什么了?” “说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我如今是状元夫人,不再是以前的傻丫头了。要改,要懂规矩,明白规矩,要学大户人家的样子立规矩” “咱俩结婚,要什么规矩?” 九娘子闻言怔了一下,这明显跟大娘子反复强调的不一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柳轻侯的眼神从星空中收回来转到了九娘子眸子上,“结婚就是要让两个人过的更好。要什么方,要什么圆,爱方方爱圆圆,九丫头你得明白,这里是家啊,家是什么?” 这一问又把九娘子给问住了。她从小就没有正常的家,却又无比渴望着一个家,但也正因为如此,此时反倒回答不上来了,心中分明有很多东西,却就是觉得说哪一个似乎都不对,都不够准确。 二百一十三章 我在乎的是人不是钱 “家不是衙门,不需要纲纪森严,也不需要那么多法度。它就是个能让人愿意回来,一回来就很放松很舒服,一回来就不想走的地方” “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下人,要是不管……” 柳轻侯直接翻了她个白眼,“谁说不让你管了,完全不管岂不是乱套了,家里要是乱糟糟的还怎么让人放松、舒服?我的意思是该管的管,但也别那么生硬,总而言之就是把所有人都当人,尽量让大家都能活的更自在,更像个人。只有这样家里才能祥和,住在里面的人才会放松舒服” “哎呀,正反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不过你这要求还真高” “偌大一个醉梦楼戏场你都管得好,咱们这个小宅子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在我面前还要藏拙不成?放手干吧,我支持你” “早晨你既然不满意,为什么不直接说?” “怎么说?当着她们四个的面说?”柳轻侯哼哼了两声,“在你眼里我真就那么傻?” 九娘子心中猛然一甜,抱着怀中柳轻侯的手紧了紧,抬头看看月夜星空,如此星辰如此夜,真的好美! 一阵“咕咕”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柳轻侯再次轻轻咬住九娘子在他脸上滑动的手指含糊声道:“我饿了” “你都一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快起来”九娘子说话间已经起身,柳轻侯个懒货无奈之下也只能跟着起来。 两人一起往外走,假山垒石之间的路并不好走,柳轻侯顺手牵住九娘子的手,另一只手则是挽住她的窈窕细腰引着她向外走去。 回到主人居住的后宅,九娘子一迭声的吩咐都是给柳轻侯上菜上饭,只是她那吩咐中菜要几味,汤要几品的细致自然而然显露出她的改变。 柳轻侯笑笑坐等,慢慢来,大家都慢慢来。哼,当大爷谁还不会是咋地? 于是他就真成了大爷,吃饭的时侯什么都有人递,饭刚吃完漱口的以及擦脸擦手的就都在一边等着了,而且干这些事儿的人吧颜值还贼高,看着赏心悦目的。 由俭入奢易,嗯,确实是容易啊,咋就这么舒服呢! 吃完喝完伺侯完,一切舒舒坦坦之后,九娘子拿着一叠子物件走过来在身边坐下了。柳轻侯接过来一看,上面厚厚一叠皆是拜帖,这些东西看一遍心里有数就行,只是翻到最后一张时有些出乎意料。 这张拜帖的主人名为王鉷,前御史台监察御史的王鉷。打开拜帖,只见上面素净的写着八个字: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见柳轻侯拿着这张拜帖在玩味,九娘子凑过来看了一眼,“这是昨天送过来的,听朱二说这王鉷已于昨日动身前往岭南了,看这拜帖上所书,似是来意不善哪” 柳轻侯闻言笑了笑,“没事儿,等他能平安从岭南回来再说”,口中这般说着,心下却是明白这回算是结了个死仇,在别人眼中他现在有多得意,那王鉷恨他就有多深。 不过柳轻侯也不至于就此怕了,将王鉷这个名字又在心中念了几遍后顺手将拜帖抛到了一边。再度伸手拿起的却是一份做工极其考究的泥金册子。 柳轻侯看了身边的李商隐一眼,“这是什么?” “妾身的嫁妆花册” 一听到这话柳轻侯反倒没兴趣看了,本已打开的花册“啪”的一声合上,“既是你的嫁妆你好好经管着就是,我看干吗?也不想看。不过你心里得有数,这次大娘子可是下了血本,你别让她们的日子过的艰难” 此言一出真是满屋皆惊。这是个贫家女难嫁的时代,新嫁女嫁妆之丰薄直接关系着她在夫家的地位。流风所及,许多人与大户人家结亲不是冲人,而是冲着嫁妆去已然成为常态,不仅不为耻笑,反而惹人羡慕。 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 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 荆钗不值钱,衣上无真珠。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蹰。 当财富成为择偶最重要的标准时,贫家女固然是“家贫人不聘,一身无所归”,富家女亦难免心中惴惴,不解良人究竟图的是自家的钱财还是人。 但不管如何,新婚先看嫁妆花册俨然已经成了规矩,甚至还颇闹出不少因对嫁妆不满以至于洞房花烛夜都没过成的笑话。 在这样的时俗中柳轻侯不仅从未问过嫁妆花册的事情,眼下都送到手边了居然看都不看,而且看他那样子绝不似作伪,真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这…… 诡异的寂静中,梅兰竹菊看向九娘子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羡慕。羡慕她居然真就找到一位不爱钱财爱人才的夫婿,在她们这些贫家出身的丫头们看来,此事之难简直比中状元更甚。 刚才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世间有几个女子敢相信?若是信了岂不要把自家娘子羡慕死? 柳轻侯随手放下嫁妆花册后听不到一点动静,诧异的抬头一看,梅兰竹菊眼中亮晶晶的,身侧的九娘子不仅是眼睛亮的怕人,甚至泪光都出来了。 这诡异的场景把柳轻侯给看傻了,“你们……怎么了?” “不怎么,官人不想看那就不看”,说话间九娘子已伏到柳轻侯怀中,满足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柳轻侯直到此刻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很喜欢九娘子此刻的姿态,这才是两人熟悉的感觉嘛。 一个趴着一个抱着,闲的无聊的两人说起了闲话。其实主要是九娘子在说她很小时候的趣事,有些以前说过有些没有,她说的很碎很零散,甚至还有些啰嗦,但柳轻侯却听的津津有味,不时附和一声引她说的更多。 这个样子才是后世男女恋人的常态,卸下强行要成为什么人的面具后,九娘子才是那个真正的九娘子。 淡淡的温馨在洞房中隐隐流淌,各自忙着的梅兰竹菊尽量不发出声音打扰到两人。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说了很久很久,当九娘子终于止住不说时,艳艳红烛已经燃烧过半,梅兰竹菊已经备好了沐浴用的香汤,大大的风吕中飘着一朵朵吸饱水后重新绽放的干花,瞅着倒还真有些像超大份的西红柿鸡蛋汤。 柳轻侯听说梅兰竹菊四女要服侍自己沐浴,眉头已是一跳;再听说昨天已经服侍过后更是跳了又跳,不过再想想当初在杨崇义家被那些妇人们服侍沐浴的场景,心下也就释然了。 万恶的封建旧时代啊,非逼着人腐化堕落。 最终,柳轻侯还是自己洗的,至于风吕中的西红柿鸡蛋汤则是让给了九丫头。 两人洗罢收拾完毕,梅兰竹菊退下,卧室中归于二人世界。因是知道要发生什么而很有些小激动的柳轻侯歪着身子看着九娘子一脸的坏笑。 他笑的越是坏,九娘子的脸就越红。红着脸打开箱笼取出一叠画册,红着脸上榻。 不等她再红着脸干什么,人已被柳轻侯一把搂进怀中,“嗯,你身上好香!这是什么?” 白天在合宅上下沉稳持重的的九娘子此时就跟猫似的蜷在柳轻侯怀中,问话也不答。 柳轻侯顺手翻开一册,只看了一眼眼睛立时就直了,哎呦!哎呦!哎呦!居然看到传说中的春宫图册了,看看这画工,看看这画风,简直是极品啊。 柳轻侯兴致大起,边看边还口中评论不休,“咦,现在就有这姿势了?” “呀呀,九丫头快看,这个……好不好?” “啧啧,啧啧” 对他的评论九娘子没有回应一句,只是偷着眼与他一起看,与此同时只觉身上越来越燥热,而贴着的官人身上更是跟着了火也似。 最终当火热烧到顶点时,春宫图册“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本并排看图册的两人则紧紧贴在了一起。 隔墙当值的萧兰闻声前来查看,结果方一入屋顿时就见到了以前只在春宫图册中看到过的景象,愣了一会儿后,人顿时一下就缩了回来,只是随着一墙之隔那一声声直往人心里钻的声音,她这一夜无论如何也别想睡好了。 二百一十四章 结了个假婚? 这一晚被翻红浪折腾的实在太狠,第二天都太阳晒屁股了柳轻侯才勉强起身,饶是如此,腰还没什么,两腿却酸的厉害,坐起的太猛就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怎么了?”,九娘子欲要起身探看,结果比柳轻侯更是不堪,方才半坐,眉头一皱就又倒回榻上。 “慢慢来,慢慢来!”柳轻侯脸上坏笑,人已俯身捡起地上的春宫图册,“都是它害人哪,有些姿势咱们现在用还是太早” 九娘子劈手夺过春宫图,一把就掖进了被子里,皱着的眉头是松开了,不过脸上却红了。扬声道:“既然都到了就进来吧,还要听到什么时侯?” 随着这一声唤,梅兰竹菊鱼贯而入,只不过个个的小脸儿上都是红扑扑的,低着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柳轻侯猛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咳,端着九娘子下巴颏的手更是闪电般收了回来,而后狠狠瞪了她一眼。 九娘子的眼波早已化成了水,柔的能淹死人,甜的能腻死人,面对柳轻侯的眼神吃吃而笑,似是一只终于偷鸡得手的黄鼠狼。 梅兰竹菊当面,柳轻侯立时就正经了不少。穿衣起身,洗漱吃饭,一切跟昨天一样,只不过今天早晨在吃饭时九娘子主动谴走了梅兰竹菊让她们自去吃饭。 柳轻侯吃完先出屋在屋檐下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只觉天青地朗,惠风和畅,总之就是看哪儿都顺眼,看啥都舒服,昨天的烦躁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食色性也,还是孔老夫子看的透彻,要不人怎么能成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呢。嗯,阴阳和合很重要,很重要!” 柳轻侯正一脸坏笑的回味着什么时,外间当值小婢走进来,报说柳寒光请见少爷。 坏笑“唰”的一下就消失了,哎呀呀,头又开始疼。 摊上这么一届不安分的祖宗,穿越过来的孙子不头疼才叫活见鬼。 血脉之亲在这儿管着,不见肯定是不成的。柳轻侯只能板着张死人脸出后宅去见柳寒光,谁知柳寒光这货一开口却是辞行。 “你要走,他……他呢?” 柳寒光的手一直在剑柄上搓来搓去,看样子实在是忍得很辛苦,“那是你叔父,你在世间唯一的至亲。” “你想干啥?”柳轻侯的头愈发的疼了,心里同时生出想要重穿一回好再重选一届祖宗的想法,“别废话,我问你,他呢?” 柳寒光一声冷笑,异常的讥诮,“走了。义父无子,也就是说柳家你们这一房就你一根独苗,他老人家便是死也绝不会牵连到你,除我之外如今世上也再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怎么样,状元郎,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我靠,天天让你说的时侯你特么一言不发,不想听你废话的时侯吧又比谁都能说,闭嘴!” 柳寒光一个跨步上前紧紧顶住柳轻侯,两个人的四只眼睛之间火花乱溅,无声的对峙中,柳寒光“呛”的一声将已抽出近半的长剑重重砸回剑鞘,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柳轻侯跳脚大骂,“滚吧滚吧,不知好歹的鸟人早晚死外面。你要真是个有良心的就劝他赶紧收手。还有走了就别再回来,辣酱吃完了也别回,要不然我非让人敲折你的腿” 柳寒光听着身后的叫骂脚步猛然一顿,随即更停了至少三秒,柳轻侯见状口中的叫骂也随之戛然而止,眼睛紧盯着柳寒光的背影,因是专注过度,呼吸都不自知的憋住了。 但最终,柳寒光还是走了,让柳轻侯特别伤心的是这鸟人自始至终竟然连头都没回一下。 一下都没有! 柳寒光走了,已经远到看不见时,柳轻侯也似被人抽了骨头般委顿在台阶上,分明是春风和煦的天气,他的眼角却沁出了一滴冰凉刺骨的冷泪。 没过多久,又一个婢女快步过来,言说得了柳寒光的吩咐特来告知少爷,少爷的叔父,也就是叔老爷在自己住的屋子里给少爷留了东西。 婢女说着时一脸的好奇,宅子里什么时侯有个叔老爷了?大婚的时侯却又不曾见。 柳轻侯无力的摆摆手,又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后方才一步步到了柳寒光所住的院子。 柳寒光不要人服侍,他人又太冷,所以这个本就位置最偏僻的院子根本就看不到人,宅中下人们既不愿来,也不敢来。 走进院子,迈进正堂,也就是昨天见到柳万洲的地方摆着三只装饰精美的箱子,三只箱子都落着锁,钥匙整齐摆放在旁边的木几上。 三枚钥匙旁边对应摆放着三张红喜帖,依次写着: 贺: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贺:新婚大喜,佳偶天成 贺:喜得麟子,开枝散叶 柳轻侯拿过第一枚钥匙打开箱子,盖子方一掀开入眼处便是一片夺目的金黄。有了花果山的经历之后,此时他不用闻也不用咬都知道箱子里全是黄金,且是纯度已达当世提纯之极致的黄金。 伸手抱起箱子掂了掂,很重,至少不会下于三十斤。不出意料之外的是另两只箱子中满装的也都是黄金,三箱当在百斤之巨。 穿越过来前的后世,百斤黄金价值在一千五百万左右。唐时与之相比只会多不会少。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笔巨款,但柳轻侯面对着重达百斤的黄金,脸上却殊无喜色,眼神也没落在黄金上,而是怔怔的看着那三张红喜帖子,神色难明。 最终三只箱子被柳轻侯亲手收进了宅中内库。这哪里是贺礼,是钱?分明就是债啊,将来就算全部还回去也未必就够。柳万洲的事情他谁都没说,也不能说。 一天之后是“三朝回门”,这是婚姻礼仪程序上的最后一项,回去后的热闹自不必提。 三朝回门之后这次婚姻从礼仪程序上就算结束了。日子也就步入了正轨,柳轻侯并没有急着到御史台报到上衙,守着剩下的假期时间跟九娘子新婚甜蜜的腻在一起。 李商隐那边该有动静儿的,但却始终不见动静儿,与此同时到府的客人也少。这毕竟是结婚的大事,王缙、汪大用乃至裴耀卿若说之前不知道没有参加婚礼也就罢了,现在总该得到消息来看看吧。 但他们就是没来,始终没来。就连他预料中的李三儿与惠妃娘娘之怒也没来。 什么都没有,一切就好像他没结婚,或者是结了个假婚一样。 柳轻候慢慢的也就明白了,周遭之于他这次结婚不是没有反应,现下的这种无视就是最大的反应。简而言之就是你虽然结婚了,但我们不认,既不认你的婚姻,也不认九娘子为状元郎正妻,既然如此还上门作甚。 至于想象中的李商隐会上门闹一闹更是想多了,闹什么?闹了那不就是承认你们了嘛,哼,想得美! 柳轻候明白过来之后当即撇了撇嘴,爱认不认,反正你认不认我都结婚了,改天整一窝小崽子出来给你们瞧瞧。 甜蜜时光总是过的很快,眼瞅着假期行将结束的前一天,柳宅左边的邻居家突然喧闹起来。门子跑过去探看后回来报说他们是把宅子卖了,现在正在搬家。 很快紧邻着的右边也开始闹腾,再一问,哎呦,他们居然也把宅子卖了在搬家。 柳轻候听到消息嘀咕了一句,买房子搬家都扎堆儿,真是邪了门了。 就在左邻右舍乱糟糟的闹腾中假期正式结束,柳轻候赴任监察御史的日子到了。 二百一十五章 监察御史第一天 品秩低不用上早朝按说能多睡会儿。但尽管如此,隔天他依旧是起了个大早,梳洗、洗漱完毕后吃早餐时,命人把朱大可叫了过来。 朱大可揉着眼睛嘟嘟囔囔的来了,明显是对这么早被叫起有些不满,不过被柳轻侯眼睛一轮后顿时就乖了,看看,这货就是欠收拾。 “脸都没洗,吃什么吃”,柳轻侯抬起筷子敲走朱大可伸向早餐的手后问了一句,“近日可有什么消息?” 朱大可悻悻的用手刨着头皮,“没什么新鲜的啊。要说就是政事堂李元紘李相与杜暹杜相的不合越发严重了,两人现在斗的厉害的很”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要说这两个人都不差,能力也出众。尤其是那李元紘李相更是粪土钱财,甘守清贫,私德简直好的让柳轻侯都由衷钦佩,但就是这样的真君子偏就与同僚失和,且是久久得不到解决。 当日,柳轻侯带新进士过堂拜见宰辅相公们时,李元紘与杜暹之间的不合就已明显的彰于人前了。 “那源相呢?” 朱大可收回挠头的手嘿嘿一笑,“源乾曜源相的性子师父你还不知道?私德虽好人却软的很。当初张燕公主掌政事堂时,他就不敢与之稍争,每事皆推让之。现在虽说升了首辅,但这样的性子能镇得住李相和杜相?闹呗!” 柳轻侯边听边吃,并不发表意见,心中想的却是“源乾曜既是弹压不住,心里恐怕也不愿弹压。政事堂就仨人,他这个首辅性子软,李元紘和杜暹闹起来反倒更有利于他稳固首辅之位。只不过当局者迷,他却不知这算盘能不能打响终究要看李三儿” “政事堂这么乱,陛下可有措置?” 朱大可闻问摇了摇头,“没听说,只是近来宫中大太监往来张燕公府倒是越来越频繁,听说是每有大事陛下都会谴人去问张燕公意见。以至于皇城中又有了张说要复相的传言” 政事堂不给力,李三儿这也是不得已啊。 这话也只是心下想想罢了,随即问起了宫中事。 朱大可虽然为人灵通善交际,善收集消息,但内宫之中显然还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遂只是说了个广而周知的消息。 前些时朝野已经都看出来武惠妃立后的事情算是彻底凉了,但就在前几日,李三儿下了一道敕令,规定武惠妃“宫中礼秩,一如皇后”。 虽然在王皇后废后之后,武惠妃就实际执掌六宫,但毕竟没有名份。如今她虽然依旧没有皇后的名份,但这道敕令也算是虽无其名,却给其实。既堵住了外臣们的嘴,又安抚了最宠爱的贵妃。 还没倦政的李三儿其实是个很牛叉的皇帝,这家伙把法家法术势中的术,尤其是平衡术玩儿的贼溜,尤其是时机选择简直老练的炉火纯青,旁人看着都觉得有举重若轻的美感。 想造这个状态的李三儿的反,柳万洲一点儿机会都没有的。 “此敕一出,据说赵丽妃与太子瑛甚是惶恐,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瑛便是当今太子,其母赵丽妃与武惠妃一样都是李三儿任临淄王时的身边旧人,不过她不像武惠妃那么命苦,十八郎寿王李瑁之前生子皆夭折。 柳轻侯闻听此言,忍不住开了口,“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宫中固然是母以子贵,但太子之位又何尝不是子以母贵?此敕一出,寿王立时水涨船高,当然会威胁到太子瑛。你打探消息之余也要学着分析分析,别天天光顾着吃吃喝喝、风流快活,小心身子骨扛不住” 说完,见朱大可脸上作出无限委屈的表情,柳轻侯当即摆了摆手,“罢了,我没时间跟你扯闲篇儿,王鉷贬谪岭南是谁动的手脚查出来了吗?” 朱大可脸上的委屈顿时消失了,赔笑着摇了摇头,“这厮上次制举考试的时侯得罪的人太多,说法也太多,实在难以确定” 柳轻侯吐口气,点点头示意问话已经完毕。朱大可见状起身,人刚站起来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正要往外走时,身后蓦然又传来柳轻侯的声音,“出去后从大门口到西园给我来回走二十趟,要吃饭要补觉都等走完再说,我会指派人监督计数的,去吧” 朱大可猛然转身,这还去个屁啊,然则不等他哀嚎出口,柳轻侯先已道:“三十趟!你要敢再说一个字马上就是五十趟,年纪轻轻就想得三高不成?以后每天都需如此,快去!” 朱大可不知道啥叫三高,但他是个察言观色的人精,看得出柳轻侯现在很认真,确定这一点之后号也不号,说也不说,乖的不得了的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柳轻侯莫名又想起柳寒光,要是那个高冷犟种有朱大可三分识时务……哎! 消息听完早餐也吃得差不多了,柳轻侯漱漱口后换上官服开始动身上衙。 尽管九娘子嫁过来时陪嫁了不少仆役,也推荐给他换长随,却被柳轻侯给婉拒了,他现在带着的依旧是以前那个小奚奴。 这小奚奴跟乌七不一样,他在五部奚时就是奴隶压根就没有正经名字,后来见全智贤求柳轻侯取名得名,遂也跟着求了一回。柳轻侯看了看他的脸,虽然他不是新罗人,却依旧毫不犹豫的帮他取了个车太贤的大名。 御史台位尊权重,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其在皇城中的位置反倒有些偏。柳轻侯到时,御史台衙门还未曾正式上衙,但门房司值小吏却将他径直领到了御史大夫崔隐甫的公事房。 进入崔隐甫公事房时,这位御史台老大已经端肃在坐,正低着头料理公务。柳轻侯见状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上衙要更早些才行,尤其是绝不能迟到。 崔隐甫看完手中那份公文后抬起头来,其人身形干瘦,脸色黑,五官线条分明,尤其是鼻翼间的法令纹深如沟壑。穿在身上的官服理的平平顺顺、没有丝毫的杂乱。 虽然只是初见,柳轻侯已对这位老大有了很强烈的直观印象,这是个强正之人,且自守很严,在他手下做事,守规矩将显得特别重要。 没有什么状元郎如何如何的寒暄,也没有邀座、奉茶,崔隐甫开口便说。先是干巴巴的简要介绍御史台的组织架构。 整个御史台内设有三院,分别是台院、殿院、察院。台院辖从六品侍御史七人以及他们的从属人员;殿院辖从七品殿中侍御史十人及从属;察院,也即柳轻侯将要入职之地辖从八品监察御史十五人及从属。这三十二人虽被合称为“三院御史”但其实职权各有侧重。 目前,因御史中丞宇文融主要心思放在兼职的户部侍郎上,所以御史台内台院、殿院都由崔隐甫直接管着,察院则主要由李林甫看着。 说完组织架构就是介绍监察御史职责,这个条目很多,但崔隐甫却不惧繁琐说的清清楚楚。这个介绍本身也就是指明了柳轻侯未来的工作方向。 这两条说完,又再加了几句简单的嘱咐之后,整个见面就算完成了。眼见崔隐甫开始伸手拿案几上的公文,柳轻侯当即知趣儿的告辞。 从此间出来,门房当值小吏又引着柳轻侯前往李林甫公事房。却正碰上里面有人在说事儿,遂就先退出来到了他自己在察院的公事房。 他入仕以来第一间真正意义上的公事房是个被隔成两部分的通间,里面一部分归他使用,单独开的有门。 外面是个公共空间,设有五张案几,四张在中间的分属两个判官及支使吏,也即监察御史属员,门口的那一张则是属于杂役的。 柳轻候明白了,每个监察御史其实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团队。他是队长,队员包括两个判官、两个支使,外加一个负责杂务的官奴杂役。 二百一十六章 制度是个好东西及官场恶癖 柳轻侯到自己的公事房时,除了那个杂役外,另外四人居然都还没到,皇城上衙钟声敲的可是很有一会儿了。见状,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杂役把御史台职责章程找了出来。 侍御史和殿中侍御史的部分草草翻过,柳轻侯细看着监察御史的条目并有意与刚才崔隐甫的介绍进行对照,其结果是崔隐甫所言竟与纸上所载的干涩文字一字不差。 一个字不差啊! 以前李三儿有意任命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彼时的首辅张说却以其粗鄙无文为理由坚决反对,这是柳轻侯此前对崔隐甫唯一的印象。但经过刚才的见面,他现在的看法已经有了根本的改观。 这是个好习惯,值得学习。 于是,柳轻侯正式上班第一天自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监察御史之职守: 一、察官员善恶。 二、察户口流散、籍账隐没、赋役不均。 三、察农桑不勤,官仓减耗。 四、察妖滑盗贼,不事生业,为私蠹害。 五、察德行孝悌,茂才异等,藏器晦迹,应时用者。 六、察黠吏豪宗兼并纵暴,贫弱冤苦不能自申者。 …… 他正背的专注时,归于他辖下的两判官、两支使到了。面对他们的见礼,柳轻侯指了指面前章程,笑道:“我正临时抱佛脚,以待李中丞的召见。等见过中丞之后咱们再说话”。 四人退下做忙碌状,柳轻侯通过开着的房门看到后又自笑了笑。 说来也巧,他这边刚刚背完,有杂役来请言说李中丞命见。 到李林甫公事房的感觉和崔隐甫那儿简直是冰火两重天。邀座、奉茶汤,其间李林甫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甚至还降尊纡贵与他这小下属并肩坐着说话,这感觉这氛围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热情的寒暄之后,李林甫这才切入正题,“无花既来赴任监察御史,可知监察御史的职责何在?” 这一问对于新入职人员而言真是再平常不过了,但若没有准备的话还真是不好答。 看看,好习惯就得随时学。 柳轻候心中欢喜的放下茶盏,肃容将监察御史职责一条条一款款毫无错漏的背了出来。 他敢保证绝对是一字不差。 李林甫春风拂面般的脸上露出些讶异,显然他没想到柳轻侯能有这个表现。俟其背完,抚掌笑道:“无花你既知用心,多余的话我倒没必要说了” 说是没必要说其实还是说了不少,也就是在他这些谈话中柳轻侯发现李林甫其实是个制度控。他特别热衷于谈论制度的制定、推行及其意义。 面见完毕,柳轻侯告辞时李林甫不出意外的给了他一本类似后世单位人事管理制度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柳轻侯翻了翻这本制度,发现其条款分明,思虑周详,很适合用来管人,约束人。 回到公事房,柳轻侯这才与属下五人正式见礼,明确工作关系。 见礼完毕,五人正等着新任监察御史讲话时,却见他啥也没说,只是拎出那本早已在御史台传阅过,众人也早已为之色变的制度和煦笑道:“我年纪既轻,资序又浅,要说的都在这职责与制度之中,怎么样?大家一起学学?” 于是,柳轻侯正式上任后主持的第一件公务就是主持学习,学习监察御史职责及御史台管理制度。学的很深入,很细致,很扎实。 柳轻侯顶着个状元郎的头衔很惹人注目,今天又是他第一天正式上衙,一举一动更是如此。不出半天,他的所作所为就传遍了整个御史台,崔隐甫听到后黑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李林甫则是放下手中紫毫接连追问了报信的杂役好几句。 中午散衙后照例是不回家的,统一在衙门会食。会食柳轻候早就听王缙说过,但到自己真正会食时才发现衙门的会食也是等级森严,台院、殿院、察院各吃各的;御史与属员分开各吃各的,一切按品阶说话,如此身份既不会乱,伙食尾子的帐也不会乱。 察院十五个监察御史倒有七个都在地方巡按,参与会食的仅有八人,柳轻侯新人到了免不得又是一番见礼寒暄。好在会食制度中明确规定不得有酒,要不然恐怕大中午的就拼上了。 监察御史总体而言都比较年轻,见礼寒暄过后熟起来也快。饭至中途,就有御史挑着大拇哥夸柳轻侯不愧是状元之才,上午这一手实在来的漂亮。 柳轻侯一脸迷糊状,“老兄这一夸真让我受宠若惊却又惊诧莫名,怎么就高明了?” 此言一出,换回七道鄙视的眼神。你分明是自知年小资浅,说什么对那些积年猾吏都没用,索性改弦更张人躲在制度后面让制度替你说话,亦以制度震慑,真当我们看不出来? 下午继续学习制度,柳轻侯打定主意非得把这职责与制度给学全了学透了再开始操办公事。法家所谓法术势,既然无势无术,那就紧紧抓住法吧。 对于他这样的官场新丁而言虽不确定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最具可操作性的。后面等慢慢熟悉工作之后再在制度里找灵活性不迟。 下午散衙钟声敲响,判官、支使们如蒙大赦之际,另一姓黄名干字伟长的监察御史从外面走了进来,笑说按规矩晚上察院同仁要迎新,让他先别急着回家。 至于迎新的方式,不用问,喝花酒呗! 地点嘛,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就是寻芳阁。 听到这个去处,柳轻侯很是无语,现在但凡别人跟他吃饭全是选在寻芳阁,几乎都约定俗成了。 但他还真就不想去这个地方,太惹人注目实非其所愿,笑笑道:“寻芳阁,那可是个销金窟啊,今晚谁出钱?” “迎新自然是用咱察院会食的伙食尾子”,黄干凑过来挑挑眉毛低声道:“放心吧,御史台察院迎新若是连个寻芳阁都去不起,那岂不是笑话”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柳轻侯还能说什么?当下便陪着黄干闲聊坐等,直到估摸着皇城各衙门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会合其他六人一起出衙,直奔寻芳阁去也。 到了寻芳阁门口,正好见着李林甫下车,原来今晚的迎新他也参与,只是不与众人同行而已。 柳轻侯见状少不得又是一番感谢,毕竟这是在给他面子。 随后,八个已经在马车上换过常服的监察御史拱卫着李林甫进了寻芳阁。沿途不断有监察御史好奇柳轻侯的僧衣、寸头,甚至颇有几人诧异于他跟醉梦楼戏场小戏搬演中的玄奘好像。 唐时官场有一大恶癖就是好给人取绰号,譬如当年苏味道的“苏模棱”,譬如眼前李林甫的“肉腰刀”。就是这么一起哄,才刚刚正式上班的柳轻侯也就有了自己的绰号——“圣僧” 官场绰号就跟名字一样是要伴随一生的,这个绰号真是让柳轻侯听的蛋蛋疼,但绰号这东西就是你越反对,别人就会叫的越起劲,于是一锤定音。柳轻侯“圣僧”的绰号就此在大唐官场正式上线。 柳轻侯到寻芳阁的次数其实并不多,自打认识花寻芳以来一年还平均不到两次,但他的名声在这里实在太响,响到完全可以刷脸的地步。 一行人中,最先被醉梦楼仆役认出来的依旧是他,而且也根本不用多问别的什么,径直往后院花寻芳小楼去引。 目睹此状,当即就有调笑的,言说花娘子如今名声越大也就越发的难见,即便要见往往也须提前定约,像今天这样来了就能往里趟还真是沾了圣僧的光。 真正出了御史台全是同僚们来喝花酒的时侯,这些个御史们其实也都龟毛的很,各种调笑狗血的要命。 柳轻侯含笑听着一句话都不接,新人嘛,不调侃你调侃谁?再则这种调侃其实还是很有利于新人尽快融入环境的。 说笑调侃中,众人眼瞅着就到了花寻芳的小楼,就在这时,一个丫头打扮,有些面善的女子无头苍蝇般撞过来,满脸的惶急。 二百一十七章 你这个朋友我可不敢交 “秋月,怎么了?”,问话的是给柳轻侯等人引路的仆役。 “快……快……花娘子那儿有人闹事”,名唤秋月的小丫头明显是乱了方寸,哆哆嗦嗦着冒出这么几句。 随即,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到了柳轻侯身上,不仅是御史台同僚们,就连引路仆役亦是如此。就连那秋月看清楚他的脸后也是一把抓住他的手,“快,快” 这架势就好像花寻芳是柳轻侯的什么人一样;这架势,柳轻侯就算想不出头也不成了。关键是这时侯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柳轻侯扭头看了看李林甫,李林甫居然恰在这时挪开了目光。 靠,李林甫就是李林甫! 只不知他此时如此究竟是不愿得罪人,还是想试探我处事的能力。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情况紧急李林甫又特么指靠不住,柳轻侯只能自己上了。 “你速去通报你家东主,请他过来”,给了导引仆役明确的指令后,柳轻侯边加快步速往后走,边问秋月闹事的人是谁,可惜秋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轻侯走在前面,后面的监察御史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直管御史台察院的李林甫,眼中问询之意甚是明显。 李林甫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往空中虚按了按。大家久有默契,自然明白这是看看的意思,至于看什么,一则自然是要看闹事的人是谁,御史台出手历来是知己知彼;再则也是看看柳轻侯的应对,称称他的斤两。 从事儿上称量人可比听他嘴上怎么说可靠多了。 因是存着这般心思,前面的柳轻侯走的快,后面的李林甫等人反倒比刚才更放慢了脚步。 柳轻侯此时已然穿过一扇门户到了花寻芳小楼所在的院落,进来就看到一个锦衣华服,年纪大约在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拉着花寻芳往外扯,旁边还很有几人在起哄。 花寻芳手攀着门框面露痛苦之色,楼中伺侯的下人们猥聚在一角不敢稍有异动。 “住手!”柳轻侯一声朗喝中加速到了两人面前,趁着那华服青年松手的当口一脚插到两人中间,将花寻芳遮蔽在了自己身后,“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公子却要强抢民女,视国法于何物?” 花寻芳松开紧攀在门框上的手后只觉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柳轻侯的腰后才勉强支撑着身子没有委顿在地,慌乱不堪的心也终于开始稍稍安定下来。 对面那华服公子见她如此,脸上怒色勃然,只是他却将这股怒气勃发在了柳轻侯身上,“瞅你这僧衣光头的,你就是无花僧?你来的正好,这小贱人我要了,你若识趣,本王倒能交你这个朋友” 本王? 柳轻侯眉尖一挑,脸上神情未变,“敢问公子是哪位王爷?” 那华服公子还没说话,他身后一个身形健硕的长汉先已倨傲声道:“我家公子乃光王殿下,无花僧你还不识相点” “哦?光王!”柳轻侯嘀咕了一声,“敢问尊驾是谁?” 那人答的是中气十足,“本官乃光王府队正,你还不赶紧退下,别坏了我家王爷好事” 亲王府队正虽只是从八品下阶的小官,比柳轻侯现在的品阶还低,但毕竟是个流内官,这声“本官”倒也称得。 “队正好大的官威”,柳轻侯一句说完,目光逐一扫过光王身侧那些人,“诸位想必都是亲王府属官了,花娘子,你可认得这些人?” 花寻芳也不抬头,只是在他背后点了点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这般做派,那光王再也忍不住了,“无花僧,本王面前须还轮不到你来逞威风,本王有心交你这个朋友,你交不交?” 这个光王倒也不算完全没脑子! 柳轻侯心下想着,脸上已是收了笑容,扳开如藤萝般依附在后背的花寻芳后,上前一步,神情蓦然变得冷肃如铁,“我现在可不是什么无花僧,某乃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柳轻侯是也!光王殿下真想交我这个朋友?” 此言一出,不仅是光王,就连他身后那些人的脸色都为之变了变。 柳轻侯不等他们开口说话,紧盯着光王的眼睛续道:“光王要交朋友,某却是不敢的。开元八年陛下的禁令言犹在耳,开元十三年韦宾、皇甫恂前车之鉴,某身为监察御史却跟王爷交朋友,那可是要死人的” 此时,李林甫等人也已到了小院门口。听到柳轻侯这话,黄干看看左右,点头道:“成!这状元郎是个做御史的材料!” 开元八年,李三儿的弟弟岐王李范与其妹夫裴虚被御史弹劾不正当查阅预言吉凶的巫书,这一弹劾是含蓄委婉的指控岐王在策划欲取天子而代之的宫廷阴谋。 结果,弹劾奏章呈上去的当天,关中四姓巨族裴氏出身的驸马都尉裴虚即被逼与霍国公主和离,其人旋即被流放岭南烟瘴之地。 这还不算完,紧随其后,李三儿下诏在地方任职的诸王尽数被召还回京,更亲下禁令,诸王、驸马及其家眷不得与其近亲以外的人进行密切的社会交往,尤其是朝官及术士。 开元十三年,妹妹身为太子妃,同时本人也是太子府重要官员的韦宾被御史弹劾不当结交殿中监皇甫恂,并向术士问休咎。结果,也是弹章上去的当天,身为太子妃哥哥的韦宾被鞭笞至死,皇甫恂亦被流放岭南。 李三儿本人就是靠宫变杀婶娘起家,刚当皇帝还被姑姑太平搞了一出宫变未遂。所以其人对皇族看的极紧,防范心亦极重,历来碰到这样的事情都是宁枉勿纵,宁杀错不放过。 而御史就是李三儿每每对皇族杀鸡儆猴时最好用,最雪亮的钢刀。 李三儿对儿孙的防范之心尤胜于防范兄弟,所以养儿孙就跟养猪一样,圈在长安,圈在十王宅、百孙院中动都不让动。 消息蔽塞的光王及其王府属官在听到柳轻侯监察御史的身份后已是色变,此时再听他提及开元八年禁令及十三年韦宾、皇甫恂旧事更是面有惊容。 柳轻侯趁热打铁,“殿下还是回去吧,别给自己找事,也别给宫中的娘娘找事” 光王毕竟年轻,毕竟也有着所谓皇族子弟的骄傲,那肯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了?只见他鼻翼极速翕张,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一只握着马鞭子的手跃跃欲试。 不等他把那镶金嵌玉的马鞭子举起来,柳轻候蓦然扭头向他身后王府属官厉声叱道:“尔等身为王府属官,却随光王胡作非为,是欲效当年王勃王子安故事耶?” 光王府属官们脸色一紧,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当年王勃旧事。 高宗时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王子安曾任沛王侍读,沛王好斗鸡,与英王相约赌斗时王勃不仅没有规劝,反而还应沛王的要求写了一篇《讨英王鸡檄》,结果惹得好脾气的李治勃然大怒,亲自出手把王勃给撸了个底朝天。 此事只要是读书人就没有不知道的,而当今天子李三儿的脾气可比他爷爷李治狠多了,也硬多了。 柳轻候这犹如舌绽春雷的一叱把那帮子人给惊醒了,一拥而上劝的劝,拉的拉扯着光王就撤。 光王简直要气晕了,口中对着柳轻候一通乱骂放狠话,手上马鞭子乱抽,但任他如何闹,那些属官挨着鞭子也绝不肯松手。 亲王府属官扯着光王刚一转过身就看到李林甫,再往他身后一瞧,齐刷刷站着一排监察御史。在场属官中品阶最高的亲王文学当即就觉得头皮子发炸,脑袋发懵。 不就是逛个青楼喝个花酒嘛,不就是要一贱籍女子侍寝嘛,以王爷之尊,这……算多大个事儿啊,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二百一十八章 你既逼我,那就自作自受 尽管心中哀叹,那亲王文学也不敢就这样走了,向其他人嘱咐了几句后转身回到柳轻候面前,拱手赔笑道:“今日之事,实是误会,还请柳监察高抬贵手则个” 柳轻候此时正扶着花寻芳的胳膊,闻言淡淡声道:“我又不是苦主,如何高抬贵手?” 那亲王文学一愣,略一沉吟后瞥了柳轻候一眼,继而异常正式的整衣理袖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咬牙向花寻芳躬身一礼致歉,那腰躬之深怕是参加大朝会也不过如此。 他这动作一出,当真是满院皆惊。 亲王文学可是从六品上阶的官职,品秩比柳轻候这监察御史都高多了,而今他这般身份的竟然如此行礼向花娘子致歉?即便再是花魁,那也是贱籍女子啊,跟官人怎么比? 不仅是那些个仆役们愣了,就是花寻芳也呆了呆。旁观的御史群中,黄干搓着下巴颏瞥了李林甫一眼后啧啧声道:“圣僧说了什么话把人逼成这样?嘿,这也还是个蔫坏的,这手有点辣呀” 至于被众属官围着的光王见状更是目眦欲裂,光王府文学这般作为不就是在抽他的脸嘛,而且还抽的这么重,一时间他不仅挣扎的愈发厉害,口中的污言秽语更是滚滚而出。 柳轻候也被光王府文学这举动搞得愣了一下。今天遇到这事,他的本心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过去就算了。 刚才那亲王府文学若是不回来,他也不会怎么样,难倒真为此弹劾光王?在封建王朝时代,花寻芳又是这么个身份,光王今日的举动到底能算多大事儿?他又没想造反,李三儿又会把他怎么样? 刚才声色俱厉是一回事,真正怎么个情况柳轻候心里其实清楚。想着那光王府文学既然回来了,花寻芳又是苦主,说两句好听点的话今天这事就算彻底了了,反正旁人都离得远也听不见,双方脸面上也都过得去。 就跟后世社区调解一样,这样的结局不是挺美嘛! 但偏偏这亲王府文学他不按套路出牌呀,真是欺我年幼?欺我不知道这时代官、良、贱三者之间的身份鸿沟?欺我不知道你这个小花招背后的心思? 柳轻候一愣之后心火乱冒,再听到旁边光王那恶毒到断子绝孙的谩骂及不死不休的狠话,当下再也忍不住了。 行。想跟我玩心眼,玩哀兵,想用这种无声的小手段责我飞扬跋扈,那我就陪你玩儿。 尽管光王府文学这一礼冲的不是自己,柳轻候依旧带着花寻芳一起还礼,而且他的腰弯的比那王府文学还低。 边行礼边道:“今日光王强抢民女在前,有意违逆陛下禁令结交朝官于后,此刻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吐污秽之言辱骂朝官,文学作为当下品秩最高的王府属官,实是罪责难逃,却不知文学是要自己上疏请罪呢?还是要下官出手弹劾?” 光王府文学刚刚直起的身子一颤,迎上柳轻候的目光后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当下脸色发白,心中更是悔之无及,他怎么就能看出来?自己刚才怎么就鬼迷心窍没忍住那口气? “柳监察……” 此刻他要再说,柳轻候却是不想听了。起身虚扶着他的胳膊送客,脸上和煦谦逊的笑容哪怕远远的黄干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只是他的口中却在低声道:“明天若是还听不到文学上请罪疏的消息,那文学须就怪不得下官不恭敬了,免不得要帮文学好生回顾回顾出仕以来种种” 将其送回到光王身前不远处后,柳轻候淡淡笑着告辞。 光王一行终究是走了。他们走的同时,李林甫也带着人过来了,“柳监察,适才那秦延寿行礼前你说了什么?” 擦擦! 柳轻候将刚才的情形说了。李林甫听完居然笑了笑,“到底是科举出身的,心眼儿就是多。无花,适才的事情你料理的不错” 李林甫说完,黄干凑了上来,“圣僧你可别怪我等袖手啊,监察御史司职巡按地方,十回有九回遇事都得单打独斗,这是个好历练机会” 拍着柳轻候的肩膀解释了一番后,他才续又笑道:“我等还以为是你手狠逼迫,却没想到是那老小子耍心眼,说吧,你准备怎么干,众同侪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柳轻候没有答他,一个哈哈给支过去了,“还说这扫兴事作甚,没得坏了酒兴”。 说是这么说,但出了刚才的事情后,花寻芳这儿酒肯定是吃不成了。柳轻候在众人的谑笑中安抚了花寻芳一番后,陪着他们到了前边,吃了一顿与他而言极不舒服的迎新酒。 这些人活是夜场生物,一通花酒直吃到快要闭坊的时候方散,结果除李林甫和另一个监察御史外,黄干等六人都特么留宿寻芳阁了 任他们再起哄,柳轻候还是执意回了家。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同样刚刚进门的朱大可,着他明天去摸那光王府文学秦延寿的底。 刚才酒宴上好几个监察御史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讥他软,被人欺上门了都不还手那可不是御史台的做派。言语之中颇有些轻视之意,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你状元郎今个儿固然是显了手段,脑子够用,但手软胆小办不得大事。 对此,柳轻候守足了新人本分,只听不说话,更不反驳。尽管只正式上班了一天,他多少也看明白了,这些个御史不管品性如何,能力如何,性子都有些狼,跟他们在一起共事指望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那铁定是不成的。 不过想想也是,御史作为朝官中至少也能排进前五的“清贵”美官,品秩虽低,但权力大、升官快。从今晚酒宴中所得来看,特么在座的监察御史们就没有一个是没根脚的,背后既有硬靠山,又指着弹劾办人升官,性子要不狼才是见鬼了。尤其是这些在御史台中最年轻的监察御史们。 与狼共舞,那就多多少少总得亮亮獠牙,柳轻候没想跟谁争,但也不想刚正式上班就被单位里的人当成个肉头。 柳轻候正在惦记秦延寿的时候,秦延寿正在自家书房端着酒盏左右为难。 每晚睡觉之前小酌几盏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也是他最喜欢,喝起来最香的饮酒方式。然则,今夜,此刻,这酒却是苦的发涩,涩的简直难以下咽。 无尽的后悔之后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是这请罪疏到底写不写? 作为一个科举出身的典型文人,秦延寿胆子或许不大,但心思绝对够用。他知道柳轻候是要一箭双雕。 表面上看他只是在逼自己请罪,但自己是什么官职?光王府文学啊,光王身边品秩排行前三的属官,职责就是辅佐光王。 从这职责上来说,光王若没有罪,自己就没有请罪的理由。反之,自己若是请罪,那必定就是光王犯下了更大的罪责。 这请罪疏怎么写?既然是为今天的事请罪,那光王今天干了什么又岂能不写?只是别的罪责也就罢了,光王当众欲交接朝官,还是御史之事…… 但若不写呢? 自己其实并不怕那柳轻候为今天的事情弹劾自己,怕的是他最后那句啊!身在长安为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要官场应酬不失脸面,一步步走到如今六品的官秩上能完全干净?要完全干净的话他能住得起眼下这宅子,支撑得起一家人的花销用度? 而且,被一个监察御史给死死盯上,光是想想秦延寿就觉后脊梁发冷。自己是六品官不假,但也只是个王府文学。别说王府属官的成色了,就是光王自己又有多少成色?官与官之间的高低等差,品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位置。 写!但……此疏一上却与背主何异? 写与不写间,俱是千万难。 二百一十九章 这不是个善茬儿 正在秦延寿愁肠百结之时,身穿一袭质地轻薄、色彩浓艳小衣的小妾走了进来,用猫也似的甜腻腻声音道:“官人,闭坊鼓都敲过了,夜色已深,早些安歇吧” “没看我正烦着嘛,出去!” 这个秦延寿最疼爱的小妾很少被这般呵斥,又是一片好心而来便愈发觉得委屈,怼回去是不敢的,遂只能放出杀手锏哭哭啼啼声道:“若是腻了奴奴就直言,又何必这般谎言欺人还不给个好嘴脸?官人自打入了光王府要事无事,要权无权,又有甚可烦心的?” “滚!”,秦延寿一怒之下把最心爱的这只越窑白瓷酒盏都给砸了,碎裂的瓷片差点崩到小妾粉嫩的脸蛋儿上。 小妾尖叫声中滚了,但她适才那两句话却一直在秦延寿耳边回响,一遍又一遍。 要事无事,要权无权 要事无事,要权无权 要事无事,要权无权 …… 最终,秦延寿一把抄起酒瓯对着嘴猛灌了一口后,先剪灯花,继而铺纸濡墨,今夜注定是要挑灯夜战了。 写! 既然要写,那不如博个大的投一投宫中那人所好,若是因此能得了惠妃娘娘的赏识,人生就别是一番天地…… 第二天早晨,柳轻候照常上衙,到衙之后一如昨日继续学职责学制度,直把那两个判官和支使学的是面如土色,无精打采。 监察御史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定额制,他是超擢后接替王鉷进来的,所以用的是王鉷曾经的公事房,这几个人也是王鉷曾经用过的人。 柳轻候昨天宴饮时已经打问过,在他手下的两判官两支使中,真正意义上的王鉷心腹其实只有那年纪最大的判官陈华波一个,其他三人则更属于当差吃饭的滑吏,也就是说是属于那种谁在上面位子上坐着就听谁的那种主儿。 都说官如流水吏如石,这种情况其实是常态。 一边无视他们的样子继续学习,加强学习。柳轻候心里其实已经在琢磨要把陈华波给换掉。自己最主要的助手却是王鉷的人,这还搞个屁啊。人王鉷可还惦记着要“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的。 学到中午散衙,柳轻候匆匆会食之后去了一趟门下省王缙的公事房。他这里近水楼台,若是秦延寿上了请罪疏,他这儿也能最早得到消息。 没有消息。一直到下午散衙的时候也没有。 就在柳轻候回到家心中发狠要放出就任监察御史第一枪的时候,门子领来了秦延寿的一个长随,几句禀说总算是消了他的火气。 第三天上午,李林甫编修的那本御史台制度将要学到尾声时,黄干黄伟长并其他几个监察御史从外面走了进来,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就围着柳轻候看来看去。 “列位老兄,这是何意?” 黄干又围着柳轻候转了一圈,翘起大拇指道:“圣僧,好手段,好手段!” 柳轻候收起手中的制度起身,边吩咐杂役奉茶汤,边给几人邀座,“伟长兄此言真是莫名其妙,我怎么就好手段了” “光王府文学秦延寿上了请罪疏,他自请罪责也就罢了,关键是一并揭发了光王心存怨望,指斥至尊;阴结党羽、图谋不轨及欺压良善等不法事。这下子光王可有大难了” 柳轻候早知此事,脸上自然做不出意外的表情,淡淡的“噢”了一声。见他如此,黄干与其他几位监察御史对视中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再看向柳轻候的眼神就跟前两天大不一样了。 一盏茶汤喝完,这帮同侪起身告辞时黄干特意到柳轻候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关键是还不脏自己的手,圣僧老弟后生可畏,愚兄等佩服。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招呼,大家忝为同侪自当守望相助” “我哪儿有这本事,秦文学必是自省有成……”,柳轻候正说着客气话儿时,一个瘦脸尖嘴的皂服吏员急匆匆从外面进来,言说要请见柳监察。 “某就是,你是?” “职下吉温,是奉京兆府司法参军事许大人之命来请监察速速回府一趟”,吉温禀明来由后,又迅速通报了事情原委。 说来还是跟今科科考的策论有关。在那篇以长安缺粮为主题的策论中,柳轻候系统分析并计算了在京诸司官府内上番服役人员情况,并经过严谨的计算得出结论:在长安服役者数量可减少十二万五百人左右。 后来,他策论中的这一条被朝廷采纳,李三儿下敕曰:“以为天下无事,百姓徭役,务从减省。今本柳生轻候建言,尚书省复核,可减诸司色役一十二万二百九十四人” 敕令一下,这被减的诸司色役便开始遣散还乡。古代徭役之苦根本无需多说,只需看看古代文学史上从《诗经》开始就代代不绝的徭役诗就知道了。 对于这被减的十二万二百九十四人而言,朝廷此举不啻于天降喜讯,他们在听说这如蒙大赦之事乃是出自于新科状元郎的建言后,许多人就想着要在离京还乡前来表个谢意。 于是乎,减役还乡的第一天,许多人就涌到了开化坊柳宅要面谢状元郎,且是人流还有越聚越多之兆。 京兆府对这些人实在不好处理,既驱散不得又不能任由他们聚集,最终就想到要找柳轻候这正主儿出面安抚安抚把人劝走。 柳轻候听清楚事情原委后都懵缺了,咋还有这种操作?但吉温却容不得他发愣,直催着立时就走,并说连李中丞那儿都已给他打过招呼请好假了。 这的确是个急事,柳轻候也不再耽搁,交代了属下几人几句,与黄干等人点点头后跟着吉温走了。 紧随其后出来的黄干等人看着柳轻候的背影,“这那里是什么圣僧,分明是个妖怪!看看他的年纪,再看看他做的这些事儿,且不说这些事做得有多漂亮,人的好坏善恶都不好分辨了” “要不他能成为国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接过话的监察御史摇了摇头,“人跟人终究还是不一样,没准儿咱们御史台又要出一号人物了。至于好坏善恶,谁又能做的那么清楚,是你能?还是我能?” “廖兄此言甚是,既在官场行走,善恶分际又岂能清楚的起来?以后的日子还长,且慢慢看吧。总之轻视之心是得收了,这柳轻候年纪固然是小,但人却不是个善茬啊” 在他们的议论中,柳轻候早已出了御史台。要说这吉温真是会办事,此前先行通报李林甫的事情也就罢了,此刻两人刚出皇城他竟提前备好了两匹马等着。时间一点没耽搁,二人上马就走。 开化坊距离皇城不远,不一时就到了。柳轻候刚进坊门没多久就觉头皮子发炸,只见前方几乎都是人,隐隐间正在往他所住的宅子处涌动。 这些人有男有女,简陋的衣服上大多打着补丁,鲜少有例外的。除此之外,几乎人人都随身带着铺盖卷儿,或者是肩膀上挑着箩筐,乍一看这人流活像个难民队伍。但细一瞅才发现,若真是难民断没有他们现在这般欢喜放松的精神状态。 “人这么多,万一马惊了可不得了,柳监察,咱们还是下马步行吧”,吉温的提醒唤醒了犹自被眼前场面震撼的柳轻候,下马之后两人牵着往里走,好在这些人中也没有认识他的,加之那身官服也起了作用,竟顺顺利利到了柳宅门口。 他刚在宅们前现身,门房中就快步走出了老相识蓝田县令许明远,其人如今已经升迁为京兆府司法参军事,主掌议法断刑。 二百二十章 柳轻侯的为官之道 “许参军,恭喜恭喜……”,柳轻侯正要寒暄见礼,已被依旧是黑瘦发亮的许明远一把上前握住了手,“好我的状元郎柳监察啊,咱们之间现在就别闹这虚文儿了,我受裴大尹之命而来,赶紧把这些人先送上路再说。这里可是长安,人群啸聚稍有不妥可就是天大的乱子” 这话是正理,柳轻侯冲许明远笑笑后也就不再多言,命门子搬出一张椅子,正了正官帽官服后站上去提气开声,“父老乡亲们,某就是你们要见的柳轻侯” 他这一亮相,下边少不得就是一片喧闹。 “呀!这就是给天子爷进言免了我们徭役的状元郎?怎么恁的嫩相!” “这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后生吧,就中状元了!” “心善,人也长的真俊哪!” “是他,是他,上次放榜后新进士跨马夸街的时候我看到过的,他还冲我笑了呢” …… 柳轻侯见下面喧闹的不行,遂就等了等,等到议论声平息的差不多之后才又提足中气宏声宣告此项善政乃天子圣命,皇城各衙门通力合作之结果。总而言之就是一切功劳归皇帝,一切辛劳归政事堂,严守政治正确。 许明远站在下方看着椅子上朗声宣言的柳轻侯感慨万千,仅仅还是一年多前,还是个僧衣小儿的柳轻侯还在自己门下奔走,为了一个乡贡生名额苦苦求告。那时他上自己门时给他设个座、上碗茶汤都算给了好大脸面,他都得连称不敢。 这也就是一年多啊,昔日的僧衣小儿居然就平步青云了。以他的年纪之轻中状元已是惊世骇俗,没想到授官眼一眨居然就成了监察御史,那可是仅有十五个员额的监察御史啊。 这些面上的东西已足以令人动容,更不得了的是他背后人脉。裴京兆对他的赏识当日自己也是亲见的,而其之所以能顺利拿到乡贡生名额,更是御史台李中丞亲自出面打的招呼。 裴耀卿、李林甫两人皆是方今官场风头最劲的中坚人物,未来最有可能进政事堂的后备人选,这两人能巴结上一个已是千难万难,这个柳轻侯……妖孽,真真是妖孽啊! 感慨完毕,许明远伸手抚着颌下胡须急速转动着脑子。以前虽然有些不愉快,但那乡贡生名额毕竟是给了他,也是因为他这事自己借着由头走了李中丞的门子调进京兆府。如今正该趁着这份香火情分看能不能借他这梯子向裴京兆靠拢。 后生固然可畏,但我这一把年纪却也不能活到狗身上了吧! 主意打定,许明远看向柳轻侯的眼神便愈发和煦亲热了。 宣言完毕,该说的话说完,柳轻侯放声号召众百姓们向着宫城、皇城所在的方向望阙谢恩,待这份感激之情表达出来后大家就上路回家吧。行徭这么久,家里的老父老母,老婆孩子可是在翘首盼归啊,哪怕早走一个时辰也能早一个时辰跟家人团聚不是? 这话说的是入情入理,所以也就说到了徭役们的心坎儿上,于是黑压压一片人头就在柳宅门前转身望阙而拜,一时间谢恩之声响彻整个开化坊。谢恩过后,这拨人就在门前掉头贴着右边鱼贯出坊,后面刚才距离远的又上前来看看柳轻侯,把刚才的望阙谢恩再来一遍。 一时间,开化坊内左进右走,居然秩序整齐。人人都看到了状元郎,也都谢了恩,心满意足,皆大欢喜。 柳轻侯因为要给人看所以站在椅子上就不便下来,看着下方自然而然形成的井然秩序,他也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这场面其实很危险。险就险在一是如刚才许明远所说,天子脚下、人群啸聚的风险;另一个则是万一这么多人在自家门前一头磕给自己,那场面可就好看了。 跟前一个风险比起来,他心底更怕的其实是第二个,要磕头为谢那就冲皇帝磕去,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实在受不住,也受不起。 如今风险解除他也就算彻底放心了,与此同时,居高临下中又不免叹息下面的百姓。 自古以往,中国的老百姓都是最好的百姓啊,但凡为他们做一点好事,哪怕这事本就是朝廷应该做的,他们都会为之感恩戴德。能有这样的百姓做子民,肉食者真是八辈祖宗都积大德了。 由此,也正是站在椅子上看到下方这令人心酸又震撼的一幕,柳轻侯第一次明确了自己的为官之道,不管唐朝的宦海如何险恶,不管自己是人也好是鬼也好,都绝不,且永不戕害百姓,这将是誓死不破的底线。 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下方人流才算退了个干净。柳轻侯从椅子上下来时真是腰酸背腿抽筋,就这还得打叠起精神敷衍许明远。 许明远拒绝了柳轻侯留客的邀请,说要即刻回衙将此间事报知裴京兆,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又主动邀约柳轻侯晚上小聚,地点嘛自然就定在醉梦楼。 柳轻侯大约也能猜出些他的心思,不过他也没拒绝。既已入仕,这些官场酬酢就免不得,再则司法参军事还是个很要害的职司,结点善缘也好。 两人约定之后,柳轻侯看向一边站着的吉温笑道:“今日有劳吉兄了,今晚若是无事,也一起来饮几樽如何?” 吉温闻言一愣,瞥了一眼许明远后笑着称谢,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很有几分世家气度。 将他们一行送走,刚进宅子就见到平常一年都难得开几回的正门后挤着一片人头,领头儿的正是九娘子。 “你们这是干吗?” 九娘子眼睛亮晶晶的走过来,“今天这事官人办的好” 她说完,身后的萧竹又脸蛋红扑扑的补了一句:“姑爷,你是个好官”,她这话一说,引得看热闹的丫头们一片小鸡叨米般的点头附和,看她们一个个脸上的神情,分明既是为刚才外面的场景所激动、感动,同时也有与有荣焉般的骄傲。 纯为功名之举,却没想到不仅得了这么多徭役们的人心,还无形中提升了在家里的凝聚力和地位,话说被这么多漂亮小丫头们用崇拜眼神看着的感觉还真是不坏! 看来能做好事的时候还是得多做做。 柳轻侯心下越是得意,脸上反倒越发云淡风轻了。啧啧,瞅瞅那些小丫头们眼睛里冒出的星星儿吧,那淡泊名利的范儿简直了。 人前云淡风轻,但刚进后宅,柳轻侯就几乎是迫不及待道:“快把那小榻搬出来,哎呦我的腿,还有这老腰,酸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柳轻侯已经躺在了锦榻上,头枕在九娘子腿上,萧竹与萧菊给他捏着腿。另一边萧梅与萧兰在布置席面。 这日子还得是回来舒坦。 九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柳轻侯的太阳穴,“官人前天下午好威风啊” 前天下午,那不就是在寻芳阁?这说的是为花寻芳出头的事儿啊,柳轻侯懒洋洋的身子没动,“你知道了?那天是察院同侪为我接风,正好撞上光王在那里闹事,我被顶住了想退都退不了” 九娘子听完,微微侧下身来看着柳轻侯,笑问道:“要不过些日子你就把她给收了吧” 柳轻侯猛的一下坐起来,把九娘子看了又看,还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没发烧啊! 只是既然没发烧怎么会说这种话?一直以来她对花寻芳的排斥都明显的很。 “你呀,纯是想多了”,柳轻侯口中说着,人又躺了下去。 二百二十一章 被坑了! 秦延寿的请罪疏中所请之罪乃是规劝失当,有负至尊所托,有愧人臣之道。并由此引出光王李琚的三宗罪:一则心存怨望,指斥至尊;二则阴结党羽、图谋不轨;三则是鱼肉百姓、欺压良善。 柳轻侯上午从黄干等人口中刚听到这些罪名时还没觉得怎样,相打无好手,相骂无好口,既然是告状弄点儿耸人听闻的标题吸引眼球实也正常。 但等他下午打问清楚秦延寿请罪疏的全部内容后,上午的轻松刹那间彻底消失,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的念头就是:事情大发了,我被坑了! 秦延寿对光王心存怨望,指斥至尊的控诉至少在请罪疏中看来写的是很像那么回事儿。 皇八子光王李琚的母亲刘才人是与当初王皇后、武惠妃一样的老资格,早在李三儿还是临淄王时便已受宠爱,只是随着惠妃的专宠,刘才人难免失宠。而母亲受宠必然又会影响到儿子的地位,李琚因此心生抱怨,在王府中指责老爹,不少言语还颇不恭敬。 紧随其后的阴结党羽,图谋不轨亦与此相关。皇甫德仪及其所生皇五子鄂王李瑶跟刘才人和李琚母子情况相似,所以李琚与李瑶走的就很近,而且经常在一起抱怨。 请罪疏直到这里时问题都还不大,真正让柳轻侯感觉事情大发和被坑的是在说到阴结党羽时,秦延寿还提到了一个人,跟李琚、李瑶两人也是情况类似,且承受压力更大的皇二子李瑛。 皇二子李瑛之母为赵丽妃,赵丽妃本是伎人的出身,有才貌、善歌舞,一度非常受宠爱。她给李三儿生的虽然是老二,但因为刘华妃所生的皇长子李琮年轻时为野兽所伤后脸部破相,有失体面而不能承继大宝,所以皇二子李瑛就在开元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被立为太子。 是的,秦延寿一封请罪疏把当今太子李瑛也给扯进来了。说“太子与瑶、琚会于内第,各以母失宠有怨望语”我勒个去呀,那可是太子,国之重器,而这样的指责足以废太子。 不管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废太子从来都不是一件小事,后续引起的震荡更是难以预料。 柳轻侯听到事情详情后关上门在公事房中疾走徘徊,心中我靠,我靠靠不休的同时,更是恨不得一把将秦延寿掐死。 就跟前天下午那把自己惹毛的突然一礼一样,这王八蛋就不是个会按套路出牌的。胆子死特么小吧,应激反应却又大的吓死人,性好贪赌,偏又自作主张。 你想贪天之功,想赌一把换太子的富贵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个王八蛋把老子也绑一起了!秦延寿你个狗日的且等着,不管别人如何,咱俩的仇算是结下了。 哎呀,这些日子是有些飘了,以为遇事皆能尽在掌握,结果冒出这么个事儿。 连个鼠辈的秦延寿都掌控不了,还能掌控谁?官场要是那么好玩儿,还会有那么多聪明人在此折戟沉沙,还会有宦海险恶的说法流传? 柳轻侯有些愤怒,愤怒既是因为秦延寿,更是因为自己,这是一次突然的打击,更是一场及时的自省。在这刚刚入仕之初,自以为掌控在手的秦延寿用他的失控告诉自己:永远不要自以为是,永远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愤怒与自省一直持续到散衙钟声敲响。明天是十天一次的休沐日,陈华波等四个属官一脸欢欣的告辞下衙,柳轻侯则打叠起精神到了醉梦楼应酬许明远。 除了态度变化很多——以前是居高临下,现在则是平辈论交外——许明远跟以前没太大区别,还是那副色中饿鬼的样子,一人搂着两个阿姑犹显不足。看到他这样子柳轻侯自然而然想起了他的过堂夫人。 两人之间的谈话进行的很快,许明远也没藏着掖着,直言希望柳轻侯能帮他一把在裴京兆面前多多美言,搭个梯子。柳轻侯也直言一定帮忙,但最终结果如何不敢保证,毕竟像裴耀卿这等名臣,也断不是别人所能左右的。许明远表示理解。 到这一步,两人之间的事情就算说完了。许明远随即搂着两个阿姑钻了香闺,他晚上必得回家应付过堂夫人,现在就不能不抓紧时间。 柳轻侯尽管心绪不好也被许明远的穷形恶相给逗笑了,只顾眼前快活,且看你晚上回去怎么过堂? 笑过之后转过身来与吉温说话,略一了解之后才发现此人居然极不寻常。不寻常既是指他的出身,也是指他的经历。 其貌不扬的吉温竟然是则天大圣皇后朝宰相吉顼的侄子。吉顼进士及第,史载其“刻毒敢言”,以残忍著称,可谓武则天时期著名的酷吏之一。 大约就是跟这出身有关,吉温的仕宦之路走的很不顺,好容易靠恩萌混了个新丰县丞,结果没多久就因事而罢。现在厮混在京兆府算是个帮忙,另图出身的意思。 新丰县丞为什么弄丢了他自己不说,柳轻侯也不好问。听他说完简历,只是拱手道:“失敬失敬” 吉温见状忙起身还礼的同时苦笑道:“毕竟只是个侄子,又有甚好敬的?” 这也是个一肚子不得意的人,柳轻侯见状遂岔开话题,说到他早就想问的常建身上。 常建自去年中进士后就被授官为新丰县尉。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回家探亲的三个月外,这都大半年了他居然一次都没回过长安,两人也没见过,这也太不正常了,要知道新丰可是长安的郊县。 这一年来柳轻侯也是忙,先是漫游一把硖石,后面就是备考,直至中进士至今实没有闲着的时候,所以也没去找他。写信吧,他那信里只说一切都好,所以弄到现在柳轻侯都不知道常建的真实情况了。 吉温见柳轻侯问到常建,愣了一下后就直言常建在新丰县衙很不得意,一方面是跟衙中其他人都搞不好关系,另一方面是他份内职差的治安缉盗及租庸调征收都干的不行。 简而言之常建现在在新丰简直就是人憎鬼厌,上下都烦他,他自己也别扭的很。说到最后,吉温甚至毫无隐晦的直言他还在新丰任县丞时也与常建不合,见不得他那一副清高自命,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样子。 柳轻侯听完叹息之余却一点儿都不感觉意外,历史上的常建可不就是这样子?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说来说去他现在的状态跟一年前的王昌龄一样,归结起来还是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但凡杰出的诗人大多都是理想主义者,乍入官场不碰壁是不可能的。 常建当下的困境是在情理之中,柳轻侯真正意外的是吉温的坦诚,“我适才已经明言常兄乃我之挚友,吉君何以还如此放言无忌?” 原本只是好奇之下的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换来吉温端端正正的肃容为礼,“职下之坦承是希望能入监察青眼,奔走于监察麾下” 咦?柳轻侯由趺坐变为正坐,“吉君何出此言?我一个八品监察如何能左右人事?” 吉温笑了笑,“监察此言大谬,御史职掌不比他官,对于属下判官多得自主,御史台并不禁之,此亦职下之所求” 他这一说倒还真说到柳轻侯心坎儿上了,柳轻侯也挺欣赏他今天办事时透出的干练,只是这毕竟不是个小事,当下也就没有给予明确答复,只说要先考虑几日。 这是官场常态,吉温表示理解,并再度致礼为谢。 二百二十二章 太早了 这场宴饮在许明远心满意足的出来后结束,三人各自归家。柳轻侯到家后边在萧兰的服侍下洗脚,边随意的翻看着今天门房的帖子和来信。 信不多,只有一封。发信人是硖石王昌龄,是对柳轻侯上次去信的回复。 王昌龄在信中对于即将接任硖石县令的安排颇为满意,以前的牢骚怪话看不到了,字里行间反倒是透出不少的豪情。这一方面说明他正在逐渐适应官场,另一方面也是宁为鸡首的喜悦。 一县之尊百里侯,多多少少也能按自己的心意办些事了,这就是对他牢骚不满最大的抚慰。 信中一并说到柳轻侯去信中提醒的留恨天之事,王昌龄夸下海口说硖石县城已布下天罗地网,留恨天这反贼但是敢来必让他有来无回,看的柳轻侯是怔怔不乐。 看看人家穿越,再看看我,这…… 憋着一肚子火上榻的柳轻侯难免就有些癫狂,不料正撞上李商隐身子不爽利,这尼玛真是……老天爷都要跟我作对啊。 李商隐看他一脸的郁闷掩着嘴笑了一会儿偎过来摩挲着他赤裸的胸口道:“今晚是萧竹值夜,她就在隔墙,要不你过去,或者我让她过来?” 柳轻侯看着九娘子似笑非笑的表情狠狠竖起了一根中指,想套路哥,你还嫩点儿。 第二天休沐,柳轻侯本想睡个懒觉,结果却被裴耀卿的长随给搅了,一大早上门说裴耀卿要见他,立刻,马上。 柳轻侯从长随的急促就能想象出裴耀卿的气急败坏,心下暗叹该来总会来的同时,边出门边交代朱大可抓紧时间去摸摸吉温的底细。 到了裴府,裴耀卿果然是满脑门子火,一见面就把柳轻侯给狠狠搞了一顿。疾言厉色的程度是柳轻侯自穿越以来从没碰到过的。 柳轻侯懂得好歹,知道他这是真正的亲近人才会如此,所以尽管被骂的狠,依旧是老老实实听着。直到裴耀卿骂完之后才开始抱屈。 不过他刚一叫冤枉,马上就被裴耀卿堵了回来,“那秦延寿的请罪疏是你在背后推动,此消息就是从御史台传出来的,还能有假?” 我靠!果然是就怕猪一般的队友。mmp啊,虽然隔着一千三百年,这唐代的御史台跟后世的单位一个鸟样,都是总有恨你不倒霉的。 柳轻侯死皮赖脸的笑着凑过去,“消消气消消气,老师要是为了我气坏了身子,那弟子真是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了” 好歹把大发雷霆的裴耀卿劝着坐下,并狗腿十足的奉上茶汤后,柳轻侯这才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并顺势撞起了震天屈,“老师,弟子当时只是不忿那秦延寿欲以小手段欺我,说对光王有些不满我也认,但弟子真没有要借此攀扯太子及鄂王的意思,此心天地可鉴” 裴耀卿听了他的解释又是一通雷霆,“当日制考时某就告诫过你忠恕之道,官场之上行事不可太过,那秦延寿固然是个希图幸进的小人,但若非尔之逼迫,他何至于铤而走险?仕宦险恶,一味逞凶斗狠最终必将刚锋易折。刚柔相济、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 柳轻侯起身谨受教,待裴耀卿说完,怯怯的问了一句,“那……秦延寿此事弟子当如何措置?” “亏你还知道此事需得赶紧措置” 怼了柳轻侯一嘴后,裴耀卿抱着茶盏身子后靠到椅背上,“如何措置你来问我?就你的性子能没想到该怎么应对?跑到我这儿耍小心思。说吧,我听着” 柳轻侯在裴耀卿面前已经很熟,小心思被拆穿后也没啥不好意思的,涎着脸一笑就算过去了,而后说了自己的打算。 裴耀卿听完,沉吟良久叹了口气,“一啄一饮,莫非前定。秦延寿也是咎由自取,你去做吧” 说完此事,柳轻侯没有就走,提起茶瓯给裴耀卿斟茶时续问了一句,“以老师看,秦延寿这道请罪疏能否动摇东宫?” “你是说废太子,改立寿王?” 柳轻侯点点头。 裴耀卿瞥着柳轻侯,“前些时至尊欲立惠妃为皇后,结果如何?此事才过去多久就立寿王为太子!此事断无可能,至少当下是绝无可能” 柳轻侯无言,裴耀卿所说正与他昨天所想一样。老妈立皇后被挡住了,转过头却立其子为太子,这让刚刚反对前事的臣子们如何心安?这样的事情也断不是当下的李三儿能做出来的。 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个说头儿,柳轻侯起身告辞前一并说了许明远的事,同时也借着王昌龄回信的由头问了问留恨天缉捕之事。 裴耀卿对许明远的事情只是点了点头,其他的一句话没说,柳轻侯也就不好再问。至于留恨天,京畿道上下已是如临大敌,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他的踪迹。 柳轻侯走时,裴耀卿送了几步。 及至两人将要分开时,裴耀卿轻描淡写的说了另一件事,“王鉷前往岭南之前曾往某家门房投过一封书信” 柳轻侯猛的站住了,脑子里也随之浮现出“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八个字。王鉷往裴府的投书莫非也是这路数? “他在信中颇多激愤之语,且所说只是一家之言,你也无需知道。告知你此事是要你在御史台小心些” 略一沉吟后,裴耀卿终究还是补了一句,“李林甫其人心深难测,你在他属下为官,不可不慎” 柳轻侯点点头。马上要走时人又站住了,“老师,我成亲了!” “噢”裴耀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大唐律》中严令‘当色为婚’,贱籍与良人或官人为婚,杖一百,奴婢按盗窃罪论处。你居于长安,亦是在京兆府的治下,跟某说这事难倒是要自首?” 这番话把柳轻侯噎了个半死。裴耀卿则继续道:“所以你此次成亲的事情某是不知道的,万年县与京兆府亦是不知。” 这就是说我前次的结婚不被官府及法律认可呗,看着裴耀卿面无表情的脸,柳轻侯知道再说啥也没用,转身走了。 他本就是世家子弟出身,还是联姻李商隐时的行媒,本就该知道跟他说没用。 回去的路上,柳轻侯先想着成亲的事。随后又想王鉷的事情已无需再让朱大可探查。此事十有八九是李林甫的首尾,只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难倒当初王鉷在制考中种种……竟是出自李林甫授意?但这样做,他又有什么好处? 从裴府回到家,正好在大门口碰到汪大用,柳轻侯刚笑着招呼一句“真巧”就看到他身后一身普通百姓常服的张道斌。 张道斌不等面带惊讶的柳轻侯说出啥来,当先一摆手道:“走,去你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张道斌待柳轻侯把大长今和全智贤都遣走,又命汪大用在外守住门户后方才开口,“无花,你欲要为寿王行大事,心是好的。只是事情做的太莽撞,好歹也该跟老公我商量商量” 口中虽是嗔怪,但脸上却是挂着笑意,尤其是张道斌的眼神分明看着很满意、很欣慰。 这……这让我怎么回?柳轻侯遂只能含糊道:“当时也是情势紧急……” “我知道。你能有此为寿王尽心之念很好,只是现在时机还不合适啊”,张道斌低低的一叹中有无限惆怅。 在宫内当差,荣辱恩遇都系于天子一身,张道斌这般着紧实也是情理中事。 柳轻侯闻听此言,心中一松,这次的突发事件怕就怕惠妃这边舍不得放手,那自己夹在中间可就坐蜡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倒是多余了,无论惠妃还是张道斌都是宫斗的老司机,斗争经验丰富的很。“是啊,太早了!” “对,太早了!”张道斌隔着小几拍了拍柳轻侯的肩膀,“你能想明白这点最好。此事不可再强力推动,不仅如此,这次还得保他李瑛” 二百二十三章 小是小,还是个有良心的 “保?” “此时不保他,若是换个别的皇子上去,届时难倒还要再废第二个太子?那又是什么难度?” 柳轻侯恍然,原来是让李瑛把位子占住,免得便宜了别人。啧啧,瞅瞅这心思吧。 “不过你此次的事情虽然做的操切,倒也不是全无好处。秦延寿说太子与李瑶、李琚图谋不轨那是胡话,他们不敢! 但是聚在一起心怀怨望,指斥至尊却肯定有,此事揭出来摆在大家面前,也是为将来预埋个伏笔。从这一点而言,无花你可谓居功至伟。娘娘说你小是小,还是个有良心的。” 张道斌说完大笑,柳轻侯陪笑中脑子极速运转,将此前说与裴耀卿的后续应对方略想了想,自察没什么问题后又说予了张道斌。 两人嘀嘀咕咕一番商议后这事儿就算结了。张道斌是个大忙人,正事说完就要走,柳轻侯边送边道:“寿王身边还缺人吗?” 张道斌偏了偏头,“嗯?” “我有一好友姓常名建,乃是去岁礼部试进士,现在新丰为县尉。此人性格纯良,在士林诗坛都极有清誉。若是寿王身边还缺人,他着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就是写《白蛇传》的那个常建?” 柳轻侯闻言大喜,看来张道斌对他不仅还有印象,且看样子印象还不浅,“对,就是他” “正牌子进士出身”张道斌嘴里嘀咕了一句后蓦然又问:“他真是在士林有清誉?” “我还敢骗公公不成?再说这事也骗不了人” “行啊,老公我知道了”张道斌左右看看,“可惜今天不得暇与你论论佛禅,老公我近日可是颇有心得啊,唯有期以来日了。” 边走边说就到了门口处,柳轻侯嗓子清咳了几声,“张公公,我成亲了” 张道斌闻言哈哈一笑,“你那婚宴上才几个宾客?小孩子过家家的胡闹还能当真?成什么亲?” 口中说着人已摆了摆手走了。 我可是床单都滚了,过家家能过到这一步? 这……这是什么反应? 这个休沐日因秦延寿一道请罪疏直把柳轻侯累个臭死,前脚送走张道斌两人,后脚王缙又来了,为的还是同一件事。 他不断见客的时候,身为同僚的监察御史黄干黄伟长也没闲着,刚刚送走王鉷胞弟王銲。 目睹王銲远去的背影,黄干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呸,这个粗俗不堪的无赖子,竟敢威胁本官。 啐过骂过之后,黄干只觉脑子里依旧是乱的很。御史台察院十五个监察御史中,与他关系最好的就是王鉷,此前两人私下里没少干过换手抓痒的事儿,也即做一些不可对人言之事时并不在本监察道动手,你我互换,各保平安。 也正是有这层关系,两人在察院反而刻意疏远,甚至还当众闹了几回口争以为掩饰,效果嘛还是很不错的。 要交情有交情,要利益有利益,黄干对于王鉷此次意外折戟自是心中沉痛,也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若非耶耶的宣扬,秦延寿请罪疏是受柳轻侯指使之事岂能这么快便传扬的众人皆知?一个新进官场的雏儿被搅进太子之争这样的漩涡,不死也得脱层皮,更妙的是偏偏他还辩无可辩? 难倒要逢人就说此事非我指使?就是说了又有谁会信? 耶耶做到这一步实是对得起他王鉷了,没想到王銲这无赖子犹自不满,竟以旧事胁迫要干的更多。 做到这一步已是极致,难倒还要耶耶赤膊上阵不成?只是这无赖子…… 一时间,黄干既恨王銲、王鉷,又恨柳轻侯,咬牙切齿之间苦思对策,这个休沐日他注定也是难得轻松了。 休沐日一过,第二天照常上衙。黄干到衙给手下判官、支使安排好任务后回到自己的小公事房理事,但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自然也就没办法做事。 坐立难安的焦躁了盏茶功夫后,黄干终究是忍不住了,抱着茶盏到了柳轻侯这儿。到时正好碰上柳轻侯在往外走。 “呦,这才刚刚上衙就想溜?圣僧,你可小心着点儿别让李中丞瞧见,要不有你好受的” 柳轻侯到职御史台后对他最热情的就是眼前这黄干,自然对他印象就很不错,闻言扬了扬手中本子道:“往哪儿溜?我是去送弹章的” 黄干盯着柳轻侯手中的弹章,“这才入职几日就有弹章了?圣僧你如此勤勉可让我们不好过啊”笑着调侃完后,他才随意的问了一句,“谁这么有幸撞上你的第一刀?弹的谁啊?” 在御史台,这一问可就有点不合适了。柳轻侯楞了一下,还是答道:“弹劾秦延寿” “哗啦”一声,黄干手中的茶盏翻了,茶汤洒的满手满袖子满身都是。 “黄监察,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黄干犹如没感觉到,失态之下一双眼睛瞪到了极致,“你……你要弹劾他?” “此人居心叵测,意图动摇东宫,真国贼也,正可为某试刀。我还要去李中丞处报备,黄兄也快去换件衣服吧,少陪!” 柳轻侯说完笑着点点头后走了,黄干望着他的背影呆若木鸡,他居然要弹劾秦延寿,怎么能这样?还能这样?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一手? 黄干醒过神时翻腕就想把手中茶盏砸了,忍了又忍勉强忍到自己的公事房时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把将茶盏摔在地上砸的粉碎,而后全身湿淋淋的软瘫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这时李林甫已经看完柳轻侯的弹章,签批之后说了一句,“兹事体大,即刻就送政事堂吧” 柳轻侯答应一声接过弹章转身出去,李林甫手握紫毫看着他的背影直至其出房后良久,“终究还是小瞧了他,裴焕之啊裴焕之,按你的心性怎么会欣赏他?” 喃喃自语声中,李林甫重又伏案下去。 柳轻侯的弹章送到政事堂枢机房后引起了极大震动,并迅速超越其它公文被最快送往三位相公处,半个时辰后,当首辅相公源乾曜进宫与李三儿说事时,这本弹章已经装在他随身的奏本匣子里。 二百二十四章 秦延寿之死(满地打滚求订阅!) 秦延寿既已上请罪疏就是待罪之身无须到衙办事,在家里等着的他是在下午才接到消息的。听到消息的那一刹那他全身抖的如筛糠,双眼更是阵阵发黑。 然则不等他有进一步行动,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中,大理寺差官已经长驱而入。 李三儿对这件事情的重视与处理速度之快超出了柳轻侯最乐观的估计,他甚至都没有经过第二天早晨的小朝会,当天下午就于宫中直接下敕将秦延寿锁进了大理寺,并着大理寺会同御史台、刑部会审此案。 与敕书一并送到大理寺的是秦延寿的请罪疏及柳轻侯的弹章。 因是钦命大案,大理寺紧急协调御史台与刑部,并通知柳轻侯第二天到大理寺候问。 经过一夜的紧张忙碌,第二天上午秦延寿案在素不轻用的大理寺正堂开审,柳轻侯坐在旁边的小屋内等候。 柳轻侯眼瞅着时间都快到正午了还没叫到自己,正自有些焦躁时,外间正堂突然发出一片惊呼,想要出去看却被大理寺差官都挡住了。 大约两柱香后,他才知道惊呼的原因是秦延寿竟然当堂撞了柱子。 整个上午的会审集中在秦延寿请罪疏中所写的太子、鄂王与光王心存怨望、指斥至尊上。桩桩件件的核对中秦延寿一句话都没说,一上午他唯一主动做的事就是跳起来撞向柱子。 然后,他就死了! 柳轻侯是在一天之后才知道他并不是死于触柱,大理寺最资深的仵作在他的尸体里检测出了一种源自于天竺,据说当年是随金刚智大师一起进入大唐的毒药——一种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毒药。 若非有汪大用和张道斌这条线,以柳轻侯的品阶即便他也算是当事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至于朝廷给出的说法自然是畏罪自尽,触柱而亡。 最终,这场突然而起的大案突兀的结束了。留在明面儿上的是秦延寿的一具尸体以及大理寺卿正被罚一年俸料的惩处。但水面下的余波却是久久都未消散。 譬如,此案之后大理寺内部的整肃;譬如,两个月后光王与鄂王的禁足;再譬如紧随两王禁足之后不久的一次流放。 被流放的人乃驸马都尉薛锈,而薛锈的另一个身份则是太子妃的胞兄,也即太子的大舅哥。 与这些余波相伴的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消息:在此次事件中,刚刚被至尊敕令主掌六宫的武惠妃显现出母仪天下的风范,其多次在多地为太子说话、辩护,言辞恳切几至于落泪,并一力护住了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在后宫的品秩与供养不降。 此事之后,无论后宫还是前朝,隐隐然已有人将武惠妃与已故王皇后放在一起议论,此实为前所未有之事。 只不过这些离柳轻侯都挺远,现在的他完全被埋在了淮南道的资料中,天天看的是头昏脑涨,却又不能有一点懈怠。 想要监察一道必须先得对监察道的情况有充分了解,这是监察御史开展工作的前提,但这说来容易真要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柳轻侯真正开始着手时才发现这个淮南道太大了,要想在这么大的范围里行使监察权,他需要了解的实在太多,而作为官场新丁的他又没有什么经验可用,以至于最开始的一个多月里懵头懵脑的厉害。 这种情况在吉温被调来取代陈华波后有了明显好转,这人不仅能力强悍,迅速在两判官两支使中确立了主导地位,且做过新丰县丞的他吏干之才非常出众,短短时间就辅佐柳轻侯理清了脉络,使一切逐步走上了正轨。 又是一天散衙钟声响起,柳轻侯放下手中扬、楚、滁三州情况综述的公文起身揉了揉眼睛,捶着腰出了小公事房。 外面的通间里,吕温正领着其他三人在干活儿,似乎散衙钟声对他们没啥影响。柳轻侯看到他们这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现在他再也不用面对一大堆资料茫然无绪了,吉温四人会分州将各州情况按户籍人口、贡赋徭役、官吏任职等情况分类予以汇总,他只需看这些汇总资料便能对一州情况有一个总体把握,虽然不免失之以粗疏,但总算是勾勒出了整体印象。对于一个监察御史而非具体施政的地方官而言,粗粗也就够用了。 “诸位劳碌了一天就早点散衙吧,吉判官,公账上当还有钱,你们晚上且找个地方高乐一回解解乏,只是不可饮酒太多,耽搁了明天的上衙” 柳轻侯此言一出,众人放下手中笔墨揉着手腕儿的同时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而后更相互打趣玩笑起来。 自当日秦延寿一案后,柳轻侯就结束了规章制度的学习开始履职,三个月来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御史台。且就是在御史台中也低调的很,只闷头于公事房而已。这与他此前制科考务与秦延寿案中的高调形成了鲜明反差。 三个月相处下来,除吉温外的另一判官、两支使乃至那个杂役也都逐渐对他有了了解。知道这位状元郎性子随和,没什么官架子的同时手面上也大方,简而言之就是只要自己该办的差事办好,他就绝不会与你为难,同时隔三差五的也不吝给予好处。 这跟以前好玩弄人心好权术手段的王鉷相比差别真是太大了,于是陈华波一被换过之后他们也就自然而然的归心于柳轻侯,且是比以前在公事上更尽心,这个小衙门中的气氛也越来越好。 柳轻侯看到他们这轻松自在的样子也自高兴,天天都要来上班的地方,一个好的工作氛围可谓是第一位的,要不岂不就是活受罪嘛。 吉温此人吏干之才强是强,但性格上却有缺陷,就是对待属下失之于严,乃至有时到了苛的地步,自己正好与他中和。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嘛,至少柳轻侯自己是很满意。经过三个月的磨合,目前他也能不脸红的说一句,自己手下这个小团队是个团结的集体,是个有战斗力的集体。 吉温放下笔站起身,将明显是刚刚完成的一份卷子递给了柳轻侯。 柳轻侯这会儿是真不想再看什么东西了,眼睛得歇歇,因就问道:“这是什么?” “关于江南漕运情形的汇总” 柳轻侯这一刻的感觉真是贴心哪,他可从没直接说过这事儿,不过就是日常关注的多些,吉温居然就连汇总都做出来了,好员工莫过于是。 “好!你也赶紧走,晚上也该好生发散发散” 柳轻侯带着这份情况汇总回家的路上还在想吉温,并由他想到了李林甫。若非是穿越,他怎么可能想到李林甫此人除了是个制度控之外还是个跟吉温一样的工作狂。 李林甫的确是个工作狂,而且不仅是他,御史台的另两位大佬崔隐甫与宇文融都是标标准准、堪称教科书版的工作狂。柳轻侯最初发现这一点时可是诧异的不得了。 朝野视此三人为吏干典范,却不知道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吏干之才是实实在在用时间熬出来的,加班对于他们确乎是常态。 且不论他们如此卖力的目的是不是为了当宰相,这份柳轻侯都自叹不如的勤勉与工作热情却是实实在在。由他们再想到几乎如出一辙的裴耀卿和吉温,柳轻侯只觉自己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开元盛世的成因。 盛世从来都是踏踏实实干出来的,哪怕史书已有定论的奸臣也不妨碍他是个工作狂。 二百二十五章 花娘子,你就进了柳宅吧 回到家后朱大可先就凑了上来,边陪着他往里走边说了今天的一些事情。除了那些个干谒行卷的之外,柳轻侯特别关注的就是两宗。 一是王昌龄来了信。 柳轻侯闻报笑了笑,他不用看信也知道说的是什么。大约二十天前吧,硖石老县尊乞骸骨之后,王昌龄顺利接任了县令,成为开元十三年同年中第一个晋级百里侯的,而他的那些同年们在地方的最多县丞,在京的才刚刚结束观政学习。 就他那豪爽的性子且是要得意一回,以前的牢骚必定是不会再发了吧。 第二宗则是常建来访。 柳轻侯闻言猛地停住脚步,“他回京了,人在哪儿?怎么不早说” “他就是今天才到的京城,来一趟见你不在就去了寿王府,说要先入职。待休沐日再叙不迟” “看来他对此次进京入寿王府为官是迫不及待啊”,柳轻侯哈哈笑着继续前行,“还有什么事?” “别的倒是没了,就是那吉温……此人总让人不踏实,公子务必要小心” 前则天大圣皇后朝宰相吉顼是著名的酷吏,以残忍、刻毒、敢言三大特质著称。也不知是不是家族基因太强大的缘故,身为他侄子的吉温一样能干,但也一样的苛酷。此前他新丰县丞的官职之所以不保,就是因为在办一宗案子时手段太烈,就是同僚都受不了,最终没兜住摊子。 吉温的背景情况是朱大可奉命去探查的,因是如此,他对柳轻侯用吉温就老是提着心,隔不几天就要提醒一回。 柳轻侯心里真觉得他啰嗦,一件事一遍遍说,但心中却也明白他的好意,遂也就没多说什么,点点头道:“此事我心中有数” 朱大可司职内的事情说完就退了,柳轻侯一边用手中的卷子轻轻拍打着腿一边晃悠到了后宅,却没见到九娘子。 “九娘子呢?” 大长今与全智贤正上来给他换家居常服,闻问,两人中嘴快些的大长今抢了先,“在正堂见客” 柳轻侯历来见客都是在第二进院子的正堂,这后宅正堂基本就是九娘子专属,用来管理宅中事务以及醉梦楼戏场事务的,事儿多且杂就把原本服侍柳轻侯的萧梅和萧竹给抽走帮忙,又把本是专司书房的大长今和全智贤给调了进来,倒也各得其便。 “见谁啊?” 大长今迟疑了一下,全智贤小声道:“是寻芳阁的花娘子” “是她上的门?没听朱二说啊,难倒走的是侧门?”,柳轻侯草草换了家居衣裳,“我去看看” 正堂有前后两个门户,后门处设置有屏风隔挡以进出方便,柳轻侯刚走到后门处就听到里面传来九娘子的声音,“上次光王那一闹,菩萨保佑总算是没出事,但这事儿谁敢保证没有下一回?毕竟花娘子你如此才貌,寻芳阁……又是个是非之地。 所以花娘子若有心就听我一句劝,就进了柳宅吧。这对你与我家官人都好,近来不管是士林还是市井间都颇有流言说他负心薄幸,中了状元就对花娘子你弃如敝履,你听听这话多难听!无花他冤不冤?” 柳轻侯本待进去,但听到这个话头儿反而不好进了。这时也能猜出花寻芳的来意是为感谢的,之所以现在才来大约之前也是为了避风头,只是却没想到九娘子会说到这个话头儿上。 成亲几个月了,九娘子作为柳宅女主人越来越显现出家族第一的特征,想事情做事情越来越以柳宅的声望发展乃至未来传承为第一考量,然后才会考虑到个人,对自己如此,对柳轻侯亦是如此。 让柳家兴旺是她最大的雄心,日常所作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往这个方向努力。至于其他的,也不知是真大气还是自小见多了习以为常,她还真就撒的开手。 只不过她为了消弭士林及市井间的流言撒的开手,自己却是别扭。李商隐那儿还不知道真正抹平没有,再来个花寻芳算怎么回事儿? “真是荒唐!”柳轻侯无声的嘀咕。 这时正堂内响起了花寻芳的声音:“多谢娘子好意,只是我这疏狂散淡人实在受不得拘束,因也只能愧辞一片好心了。今日本为致谢而来,如今时辰已经不早,这就失礼请辞” 柳轻侯听完吐了口气,转身放轻脚步声走了。 花寻芳循侧门出了柳宅,刚一上等候的马车,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这情绪来的如此激烈,或许是因为刚刚上坐的也如她一样是出身平康。 她只知道刚才自己确乎有那么一刻是心动了,但她更知道的是她不喜欢九娘子跟她说话时的那种姿态和语气。 不喜欢,非常非常不喜欢。 我是花寻芳,我是平康坊当之无愧的花魁,我注定会成为一段传奇,我……有我的骄傲! 柳轻侯悄悄走后回到了内宅中辟出来的书房,这个书房比之外宅第二进院落中可以见客的那个书房小多了,但胜在更为幽静。 吩咐了晚饭就在书房里吃后,斟了一樽鱼儿酒边呷饮边就开始看吉温整理出的那份卷子,刚看了不足三页,九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时令已入六月,天儿这么热。官人既已回来还惜那冰是怎地,去,吩咐外边儿的粗使仆役再送两盆冰山进来”九娘子口中吩咐着到了柳轻侯身边笑吟吟的坐下。 柳轻侯收拾着卷子好让送晚餐来的丫头摆放饭菜,笑着问道:“怎么,今天遇到啥好事,这么高兴?” 九娘子挥挥手让丫头退下后亲自铺排,两人配合着把书几收拾成了饭桌,“你呀,就算要省事也不该俭素成这个样子,传出去惹人笑话” 两个人吃晚餐四道菜一品汤还要说俭素,且还是俭素成这个样子。柳轻侯有些跟不上九娘子的变化,遂也不说什么,笑着开吃。 三个月来九娘子从没有在他动筷子之前先动过筷子,一次都没有。见柳轻侯开吃后她也开始吃饭,“上个月戏场进项好得很,杨行首那边断肠酒马上也要开始分股子红利,官人,咱们有钱了,有很多钱了” 九娘子说的眉花眼笑,柳轻侯听的大笑,他还就喜欢九娘子现在这个样子,天真、烂漫、自然。 九娘子也笑,并畅想了一番怎样用钱的谋划,在哪儿买地,买多少地,买水磨坊等等。 柳轻侯听着他的畅想笑不下去了。在长安周边买地,那可不行。这时代土地是传家产业,一旦入手除非万不得已就不会再出手,否则就有被人骂败家子之虞。一片田地传个几代人很正常。 这怎么买? 今年是开元十五年,再有十四年开元年号就结束了,开元之后是天宝,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也就是说按历史的正常发展二十八年后长安就将迎来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大乱,而且还不止一遍。 二十八年对于土地的买卖算得了什么? 二十八年后怎么办? 因为家中有了闲钱后老婆要置产业,柳轻侯之前从没考虑过的历史悲剧就这么硬生生撞到了面前,非逼着他去想。 “怎么了?” 柳轻侯干笑笑,“没事儿。钱先放着,买地的事情不要轻举妄动,容我再想想” 二百二十六章 好大一个八卦 九娘子听他这么一说,连理由都没问,当即点了点头。而后话题一转道:“刚才寻芳阁的花魁娘子来了,是来谢你之前援手之恩的。我有意接纳她来咱家为姐妹,不成想却被她给拒绝了。看来外面那些说她如何钟情官人的传言也信不得。” “既知是流言,你还要信?她的才貌在整个平康坊都是拔尖儿的,如今声名又是如日中天,真要想从寻芳阁出来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就稀罕我这个八品芝麻官儿?你呀,省省心吧” 九娘子探手过来给他续酒的同时,话题自然而然又转了,“官人,我今天又听到两个消息,宫内宫外各一个” “说吧” 九娘子没有直接说,先把伺候的婢女们都遣退之后才以近乎耳语的低声道:“第一个消息说的是你们御史台李中丞与兵部裴侍郎妻武氏有苟且之事” 柳轻侯刚呷进口中的一口鱼儿酒差点喷出来,“什么?这是真的?”问完才知多余,这事儿的确是真的,史有明载,他在后世看过的,只不过穿越后没人提也就想不起来。 当即也就不再纠结真假了,“你听谁说的?” 九娘子瞅瞅他的脸色,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李家二娘子,就是……李商隐,她今天进宫觐见惠妃娘娘时偶然间听到两个命妇说的小话” 这口酒注定是没法儿好生喝了,若非吐出的及时差点儿呛到鼻子里,“你跟她还有来往?” “买咱家左右宅子的就是她” 柳轻侯是彻底无语了,良久才开口“那裴侍郎妻武氏是个什么来历?” 九娘子答的很利索,“她是前废太尉武三思的女儿,与惠妃娘娘有血脉之亲,所以素来在宫中众命妇们面前就有些跋扈。不过她既与惠妃娘娘有亲,又与陛下身边的高力士公公有旧,所以谁也不愿与她当面争风头” 柳轻侯已经夹住菜的筷子停住了,“她与高力士有旧,这从何说起?” “吃啊!高公公在圣历元年被当时任岭南讨击使的李千里送进宫时很得则天大圣皇后喜爱,令其给事左右,后来因犯过被挞而逐之。 就在他最彷徨无依的时候,是内官高延福将其收为假子,多加护佑。高延福是出自武三思家,所以高公公也与武家多有往来,武氏与高公公相识几近三十年,这还不算有旧?” 柳轻侯是彻底吃不下去了,心中翻江倒海。好个李林甫,眼光是真毒辣,下手也是真准狠,好阴私手段。 李林甫出身好,颜值高,位高权重,嘴还特别会说,他这样的政治动物会去图一个年级已在四旬的女人美色?这事儿除了那与他有私情的武氏外谁还会信? 他这是冲着武惠妃和高力士去的,方今天下与李三儿关系最近也最得其信任的恰恰就是这两人,归根结底,他是冲着李三儿去的。 一颗棋子走通后宫及内宦两条路线,这份眼光自不必提。只是他用的这手段委实是…… 思忖到此,柳轻侯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裴耀卿。如今之朝局其实也明显,目前在政事堂的不论,借助籍田括户已然修成金身的宇文融也不论,少壮派中未来最被看好,入相呼声也最高的恰恰就是张九龄、李林甫、裴耀卿三人。 三人一文学,一吏干,一个介乎文学与吏干之间,对于这种竞争虽然就连裴耀卿都没在自己面前露过口风,但彼此之间早已是心知肚明,至少裴耀卿和李林甫之间是如此。 而这种竞争不仅关乎他们,同样关乎自己。自己与裴耀卿的关系自不必说,李林甫同样是心知肚明,就以他历史上一登上首辅之位即刻大清洗的操性,裴耀卿要是倒了,自己铁定没好果子吃。 “早知道就不该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你” 九娘子的嗔怪打断了柳轻侯的沉思,歉意的一笑后两人继续吃饭,“此事可不能从你口中漏出一点消息。你不是说有两个消息嘛,第二个是什么?” “李工部说今天早晨小朝会散朝后宇文户部跟他谑笑,说满天下都知道少年俊彦中他最欣赏的就是你柳轻侯,但时至今日除了制科之后的那次大朝会外,他竟是都没好好看看你这个状元郎,说来真是个笑话” 九娘子说完李清臣的话,拿起象牙著给柳轻侯拈了一著时蔬,“二娘子曾听他阿耶说过,宇文户部虽有吏干长才但刚愎自用,其人疏躁多言,好自矜伐,却又自视甚高,他眼中很少能容人的,像对官人你这样的后进屡次赞誉更是前所未有。只是官人你为何……” 柳轻侯细细咀嚼着李清臣对宇文融的评价,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宇文融两次到御史台训话时的语气神情,总结起来就是两多:一则是这人话多,特别能说,特别激情;再则就是说话时的手势多,且动作幅度很大。 想想他说话时的样子,再想想李清臣“刚愎自用、疏躁多言、好自矜伐,自视甚高”的考评,真是越嚼越有味道。 又走神了!九娘子看着柳轻侯这样子也是无奈的很,三个月来这都不知道是多少回了,“官人……” 穿越闹下的毛病让柳轻侯也很无奈,“一个刚愎自用、疏躁多言,又好自矜伐的人很危险。况且他这段时间与崔隐甫往来异常密切,多半是在谋划什么大事,这就更危险了” “这就是官人你不愿主动请见他的原因?” “不是。原因是最近我发现李林甫似在有意无意的疏远他” 柳轻侯说着嘴角蓦然绽出一道笑意,“春江水暖鸭先知,李林甫是真正的权术高手,跟着他当是不会错” 九娘子瞪大眼睛,继而长吐一口气后笑起来,倒把柳轻侯给笑糊涂了,“你笑啥?” “二娘子说她现在每次入宫觐见惠妃娘娘,进去之后周围要么是夫人,要么是国夫人,看着也是憋屈。不过现在好了,看官人如此颖悟聪捷,将来到我也能进宫时,莫说夫人,就是国夫人的诰命也是早晚间事” 这话惹得柳轻侯心中一酸,继而又生出许多豪情乃至赌气的咬牙切齿。大唐流内官九品,以五品和三品为两个门槛分为三个档次,五品以下为低阶,五品至三品为中阶,三品以上为高阶。 官员混到五品就有了恩萌子孙的特权,其正妻也能由礼部认证为“夫人”。等混到三品及以上,且入政事堂为相后,官员按惯例会封国公,正妻也就妻随夫荣高升到“国夫人” 九娘子这话是指望着他未来做宰相入政事堂的,这丫头,心真大。不过老婆有梦想总是好事吧。 “九丫头,你知道李商隐跟你说这些目的是什么?” 九娘子点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告诉我,这么长的话背的很辛苦吧?” “无花你是孤寒出身,出来做官的时间又短,妾身又……官场上没个依靠怎么成?我知道李二娘子说的这些对你有用,比钱更有用” 一股热流陡然从心底蹿上来,九娘子没变,她始终还是那个傻丫头。 事情说完,饭吃完,九娘子就走了,她每天晚上都还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忙。走前只是叮嘱官人莫要坐夜太深。 二百二十七章 脸上笑眯眯,心里mmp 柳轻侯笑着点点头,如今他晚上的歇宿其实挺自由,去九娘子房中可,有时候看书看卷子太晚就睡在书房亦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总算搞明白了为什么古代大户人家的男主人都特别在意书房,尤其是那些姬妾多的,书房可就是他们的避风港或者春宵始发站,岂能不重视? 仅仅过了几天,柳轻侯就明显感觉到春江水暖鸭先知果然够准,至少是李林甫这只鸭够准。他在公事房偶尔想及朝局时觉得还真是有意思。 当今政事堂三位宰相不够给力,首辅源乾曜性子软,次辅李元紘与特命宰相杜暹两人能力都强,却又斗的不可开交。因是如此李三儿又开始倚重张说,遇有军国大事常谴中使征求他的意见,近期表现的尤为明显。 李三儿的这一举动又引发了宇文融与崔隐甫的紧张,由于担心张说东山再起,两人也于近期不断沟通往还。随即御史台就热闹起来了,崔隐甫、宇文融亲自上阵带着御史轮番上本弹劾攻击张说。 一时间朝堂之上风云再起,自去年四月四日正式发动并绵延至今的倒张运动轰轰烈烈到了第二个高潮,宇文融与崔隐甫不把张说扳倒就难以自安,李三儿的平衡术面临严重考验。 战事再起,去年跟宇文融、崔隐甫并肩站在一起的李林甫这回却没什么动静儿,也不知道他跟那两人是怎么说的,宇文融与崔隐甫居然默许了他的举动,三人也没翻脸。这让柳轻侯在一边看的很是不爽。 除此之外在御史台的日子倒也好过,监察御史毕竟品级太低,所以这次倒张大战就没有动员他们,主要战力用的是侍御史以及殿中侍御史。上头大佬以及资深高品御史们都去参战了,察院自然就轻松不少。 御史台率先开战,集贤院立即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昂扬应战。因两方来头都太大,战事不可避免的进一步扩大升级,逐渐波及到皇城各部寺监,而且往地方道州蔓延的速度很快,趋势也很明显。 这场大朝争既是张说与宇文融、崔隐甫的权位权势之争,同时也是文学派与吏干派的地位之争,由是又把士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至少是长安士林议论的不亦乐乎。 柳轻侯听负责外联的朱大可说,如今长安的文会诗会中至少有半数时间都没说诗论文,而是在议论此次廷争。至于他们的倾向根本不用问,必然的文学派支持者。 于是初步显现出的战局就是廷争之中双方势均力敌,张说资历深影响力大,宇文融和崔隐甫是实权派,而在士林则是文学派占据压倒性优势。 柳轻侯本是优哉游哉的看热闹,毕竟这场廷争跟他没啥关系。如果非要生硬的给他划一个阵营贴一个标签,他是属于裴耀卿一线,而裴耀卿既非吏干又不是纯粹的文学派,或者说他既是吏干派又是文学派,而这恰恰就是柳轻侯的政治主张。 身为第三方看另两方乱战,正自看的爽的都忍不住要哼两句“我站在城头观风景,却见那城下乱纷纷”时他被扫进去了。 此事起因于之前在寻芳阁与徐坚徐元固口舌之争时的那句“文章不足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在士林一边倒的颓势下,他的这句话被吏干派当救命稻草般搬了出来。 文学派最以自傲的就是科举的正途出身,现在看看,就连科举状元,且是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曾为天子门生的柳轻侯都这么说,你们这些还没考上的士子瞎咋呼个甚? 这一巴掌打的狠,也把优哉游哉看热闹的柳轻侯给卷进了廷争大战,士林一片对柳轻侯“忘本”的谴责声浪中,不少士子更是高声疾呼让柳轻侯站出来发声解释。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柳轻侯嘟囔着将朱大可递过来的所谓请愿帖递给了身边坐着的九娘子,“我是什么身份,值当的他们来请愿?这时候让我出头,是嫌我死的不够快?” 九娘子吃力的看完,“按这请愿帖中的说法,官人你竟成了年轻一代士子领袖!这是真的?” 面对这么清奇的脑回路,柳轻侯和朱大可的眼神都落到了她脸上。 九娘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既然官人看着烦心,再有这种东西索性就不要报进来,门房那里打发了就是” 柳轻侯摇摇头,“看还是要看的,其实这样闹闹也好” 这话说的九娘子与朱大可都一脸不解,柳轻侯笑笑,“这么一闹谁都知道我不是文学派了,而我自中第以来未曾拜访过宇文户部的事情皇城里知道的也不少,那我也就不是吏干派,这样挺好” 言至此处,想起这两天进出自己家还要走侧门终究是很不爽,“也不知天子究竟在等什么,也差不多了,再这么斗下去就该影响到朝政了” 这话九娘子没法儿接,笑笑不说话继续看她的账本。 似乎是无形中听到了他的抱怨,请愿帖出来的第五天,此前一直沉默着的李三儿动手了。先是令张说交卸一切职司彻底退休,在家修史。同时将崔隐甫免官,回家侍奉老母。宇文融则是出京为魏州刺史。 一天之内干净利索的处置了三位重臣,也使风起浪涌的廷争就此消弭。朝局依旧平衡在李三儿手中。 这出大戏以这种方式结束,在柳轻侯看来突兀固然是突兀,但意外却不至于。吏干派是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彻底绝了张说复起的希望,胜负之间实是一言难尽。 柳轻侯在公事房咂摸回味着结果的时候,台内硕果仅存的大佬李林甫谴杂役来传见,所说内容是让他出京巡按淮南道,并明令半个月内必须动身。 身为监察御史巡按地方是必定的,但李林甫来说这件事,且是时间规定的这么严就让柳轻侯心里有些小嘀咕,总感觉这背后有事儿。 当天散衙柳轻侯没急着回家,而是直接到了裴耀卿府。 “这是某的意思,李月堂卖个人情” 柳轻侯闻言差点站起来,“老师的意思?” “是。监察御史主要的司职就是巡按地方,既然必定要去,那现在御史台一片纷乱的时候就是最佳时机” 事儿的确是这么个事儿,但问题是,“李中丞怎么会卖老师的人情?” “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再则,我与李月堂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能卖我的人情?” 柳轻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尽管私底下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是未来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但面儿上可没撕破脸,没准儿每次朝会后碰上还亲热的很。 这就是政治,不管心里怎么mmp,只要没撕破脸之前脸上还是笑眯眯,今天算是又学了一课。 二百二十八章 门生复为门生之门生所笑 “淮南是漕运起点,且航运里程甚长,此去不仅要巡按地方,更要留心漕务。惟其如此以后行事心里才能有个计较。待某将京兆府的事情料理清楚,免不得也要走一趟京畿道” 柳轻侯点点头,心中有数了。裴耀卿这是已经开始有意推进漕运,自己要做的就是打前站的准备。 说完巡按地方的事情之后,柳轻侯左右看看,示意裴耀卿遣退仆役后将李林甫与武氏的事情低声说了。 裴耀卿听完双目灼灼的盯着柳轻侯,怒意明显,“竟有此事?” 他的怒意从何而来?柳轻侯嘴里没说话,心中急速思忖,想及上次九娘子无意间提过的一嘴,很快便有所得。 是了!裴耀卿与裴光庭皆是出于绛州,虽则一个是出于绛州稷山,一个是绛州闻喜,但两人皆是出于裴氏高门,虽不同支却是同宗,出了这样的事情裴耀卿亦觉辱之。 柳轻侯想明白之后反倒有些不放心了,多嘴嘱咐道:“老师,此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不伤人反伤己。若无真凭实据,便是裴侍郎也不会信,届时可就……” 言至此处,柳轻侯犹自不放心,也不管他清不清楚武氏的身份背景都将听自李商隐处的话说了一遍,也无遮掩的点明了武氏和惠妃娘娘以及高力士之间的亲旧关系。 他相信以裴耀卿的眼光必然能看出这背后李林甫的心思所在,而一旦明白这个,以裴耀卿的政治素养也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果不其然,裴耀卿听完脸上怒意退去的同时多了几分凝重,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柳轻侯今天来的事情已经说完,本待告辞要走,行至门口时蓦然想及一事转身又进了屋子走到裴耀卿身边,“此次风波之后宋相公或将大有机会,老师不可不察” 裴耀卿仰头瞟了他一眼,却未说话。 柳轻侯与裴耀卿相识数年,尤其是经过今科科举,关系正式走近确立师生之谊后也算看出了这位老师的一些特点。其人吏干之才卓著,做事的能力很强;虽出身高门,又居高位,但日常生活不慕豪奢,甘于俭素,个人操守也很好。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有古风的君子。 惟其如此,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上他就难免有些失于忠厚,很多事情他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往往就是做不出来,迈不过自己心中的那个坎儿去。而且往往有啥事还不太愿意直说,君子慎言嘛。 见他如此柳轻侯也不管了,径直道:“张燕公如今已不啻于致仕,复起无望。但文学派总还是需要旗帜以平衡朝局的。只是如今文学派大将中徐坚徐元固年纪老迈且是个书虫,明显不合适;贺知章过于文人疏狂也不合适;张九龄尚在洪州且性子过于刚直,再则资序也稍稍浅了些难以担此大任。老师扳着指头数数朝中诸位衣朱服紫之辈,可还有比宋相公更合适的?” 裴耀卿虽然依旧没有说话,但手指已无意识的在身侧书几上开始叩击,这是他陷入深思的典型症状。 宋璟因十七岁就高中进士开始仕宦之路,加之一路走的比较顺,所以资历虽然极老,以至于开元十二年的时候李三儿就曾当众称其“国家元老”,但其实年纪并不大,如今也只六十四岁而已,甚至比贺知章都还小了四岁。 “六十四岁仍是大有为之年纪,老师忝为门下弟子,难倒就忍心看着与当年姚相公齐名的宋相就此怀锦绣而闲居?此恐非为臣之道,亦非为人门下之道吧?” “混账行子,你这是在指责为师耶?” 古风君子严守师道尊严,见面不是训就是批评,没劲儿透了。柳轻侯心下撇嘴,脸上却是恭恭敬敬的连称不敢。 “指责为师虽然混账了些,但尔之所言倒还有几分道理。我大唐能有今日盛世景象,正是当年姚献公与宋师合力缔造,姚崇宋璟已为佳话,宋师大才斑斑,如今却只能挂荣衔闲居确实是于国无益,罢了,某这门生拼却受责也要请老师再贾余勇为国效力,也免得门生复为门生之门生所笑”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脸上已是笑意明显。 柳轻侯双手合击发出一声脆响,“对呀,宋相公乃我大唐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值此朝局动荡之际焉能安闲袖手。只是此事上还有两个关节” “知道你鬼主意多,算计人是把好手儿,说吧!” 我……裴师你这到底是夸还是骂,我可是你最得意的亲门生。你讲朴厚,一心要成名臣,我要是也再君子,那不成啊,我这还不都是你逼的? 柳轻侯吐着槽搓搓脸,就当这句话没听见,“关节之一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时机未到急也无用” “那你认为何时才是时机已至?” 裴耀卿是君子不假,但这可不意味着他没政治眼光,要真没有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步。柳轻侯撇撇嘴,“老师欲考我耶?自然是宇文融还京之日” 裴耀卿眉头蹙了蹙,“宇文户部还未出京,你就想到他还京之日了?那你说,他什么时候能还京?” 这下子柳轻侯还真有些拿不准裴耀卿是真考还是对此犹存疑惑了,难倒自己的见识还能比裴耀卿更高? 心下想着,口中却是没停,“籍田括户已到收尾,此事可谓开元十一年以来朝廷之首政,当其论功行赏之日自然就是宇文户部还京之时,或许他就此进了政事堂也未可知” 裴耀卿深深的看了柳轻侯一眼,看的他有些发毛后才续又开口道:“关节之二是什么?” “张九龄” 柳轻侯说的毫不犹豫,“若有可能不妨请张博物再在地方多呆几载” 说着时毫无犹豫,但说完后不免心里要生出些对王缙的歉意。张九龄可是王缙的根脚所在,他一日不还京,王缙的日子也难好过。 一念至此,柳轻侯遂又补了几句,只不过这回说的却是王维王摩诘,意思是请裴耀卿得便时拉他一把,早日助其还京。 裴耀卿听完点头却没允诺什么,这是他的风格,柳轻侯早已知之。 言说至此,所有的事情都已说完。裴耀卿留饭却被柳轻侯拒绝了,一则是因为他家的饭实在没有自家的好吃;再则也是一留饭就要问最近读书之事,自己最近哪儿有时间读书,然后就要吃他的训斥,本就味道一般的饭菜愈发就不好吃了。 柳轻侯最终还是走了。他前脚刚走,屋后的屏风处转出裴耀卿的儿子裴综,跟父亲一样向外看着柳轻侯的背影,“宇文户部真会还京,甚或入相?” “会不会后面自然见分晓” 裴综轻轻摇着头,眼中满是深深的疑惑,“无花出身寒微,年纪不过十八,居官也不过一八品监察御史,心思眼光用于御史台尚且不及,何以竟能包纳朝堂并每有真知灼见?怪哉,怪哉!” 裴耀卿扭头看了看一脸迷茫的儿子,脸上显露出些微几不可察的温情,“某之恩师宋公亦是十七岁便进士及第,方过四旬便继姚献公之位为政事堂首辅,五载建功成就一代之名相。人与人自有等差之别,犹如树有高低良庸之分,不在好高,贵在自知” 裴综躬身拱手,谨受教。 “无花于仕宦上天赋绝高,似是上天赐有他穿透朝政迷局之慧眼,所以他在为官交游时能灵动慧黠不惑于心,这是天才你比不了也学不来,亦不必去学。尔之所长在于沉稳诚朴,只需扎实去做,走的或许慢些,但异日成就未必不能望其项背,子曰:‘自知者智’诚哉斯言!” 裴综眼中的茫然如阴霾般散去的同时多了几分坚定。 裴耀卿见他如此,心中亦感安慰,这个最让他满意的儿子虽没有得意弟子的妖孽,但也自有其长处所在。“你能明白最好。无花虽慧黠灵动,但又最是个重情义之人,你要与他用心结交,于你于裴家都将大有裨益” 裴综点头称是。这一副教子画面实是裴府中难得一见的温馨。 回到家后柳轻侯就开始约车治装,这半个月时间里他有充分的自由不必每天到衙,于是就在见过裴耀卿后的第五天早晨来到了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他在此曾经送过人,也曾经被人送过,今天来却是为宇文融送行的。 夏日清晨,十里长亭处凉风习习,等候在此间的人虽然不少,但若考虑到宇文融之前的权势与声势,就又绝不算多。 这种情况既说明官场的世态炎凉纵然是宇文融也躲不过,也由此可以看出李三儿这回下手又狠又重,还真是吓住了不少人。 周遭诧异的目光让柳轻侯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毕竟宇文融对他赏识,而他却绝不肯往上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人家烈火烹油的时候你不来,现在败走麦城时你却来了,宁不怪哉? 二百二十九章 我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柳轻侯不理会这些目光,没有人上来寒暄也就不寒暄,顾自到亭子里看看,石几上早已布满酒菜,遂就退到长亭一侧的路边选了个干净处让随行仆役打开食盒,就在食盒上摆满酒菜,又亲自伸手理了理特意备下的柳枝。 这些刚刚弄好,就听后方官道上一阵喧哗,宇文融出京的车队到了。 确实是车队啊,跟三年多前裴耀卿黯然离京时的低调不同,宇文融此番出为魏州刺史的阵仗搞的极大,马车不下十五乘之多,这还不算跨马随行的健奴与随从,甚至有几辆车上隐隐能看到画浓妆衣锦绣的乐伎班子。 这就是宇文融的做派,宇文融的风格。柳轻侯无声的摇摇头,这也是世人尽知宇文融欣赏他,而他却不愿往上贴的根本原因。 太高调的人在官场上总是走不远的,即便侥幸能走远也长久不了,这个可不分什么穿越不穿越,古今如一。 作为前导的健奴骑队过去后,一辆高大轩车稳稳当当停在十里长亭外,随后,白皙的有些过分,五官上隐隐带着胡貌痕迹的宇文融从车上走了下来。 目光扫过送行人群,眉头先是一皱,继而哈哈大笑着向人群走去,其人声音大、步幅大,手上动作多,只短短时间便硬生生营造出一片热闹气氛。 且不论外间毁誉,作为近几年来朝堂之上风头最劲的人物,宇文融亦是自有其魅力所在。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总之宇文融是忽略了本就没与其他送行人众站在一起的柳轻侯,寒暄完毕后径直入了十里长亭,甚至眼睛都没看柳轻侯一眼。 一时间诸多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目光都投向柳轻侯,自他高中状元,尤其是超擢监察御史并出了秦延寿的事情后,俨然官场超新秀的他已经很久没受过冷眼了,今天这般的场景真是罕见,也难怪这些宇文融的亲近者们如此。 柳轻侯对于宇文融的冷遇安之若素,不骄不躁更没有收摊走人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十里长亭内,宇文融一边饮着送行酒一边漫不在意的听着吉祥话,看着没什么异常,其实倒有至少一小半心思放在亭外的柳轻侯身上。 其时朝阳方升,柳轻侯长身玉立于亭下官道边,其人本自面容俊朗,此时再添上不急不躁的恬静,尤其是在朝阳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翩翩然如浊世佳公子。 论容貌风仪之佳,尤其是这份宠荣不惊的静气即便是在贵盛多年的宇文家族后辈中也未尝一见,望之真如空谷修竹,令人甚生好感。 “难怪至尊及惠妃娘娘,乃至崔隐甫、裴耀卿都对他别施青眼,果然是个才貌俱佳的好儿郎,尤其是这份静气便是某也难及” 赠别酒饮罢,宇文融在送行人众的簇拥下走出十里长亭时才似突然看见柳轻侯般乜斜着眼睛道:“这不是今科状元郎吗,何以前倨而后恭哉?” 柳轻侯施以见礼的同时心中吐槽,谁说宇文融粗直无文的,他这后一句话可是标标准准出自《战国策》的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 众目注视之下,淡淡一笑,“回宇文户部,在下对贵官既无前倨,又何来后恭?” “噢?”宇文融眉头一挑,“某与尔素无来往,今朝为何来送?” “数载之前下官亦是终南山中一流民,正是得益于朝廷的籍田括户之政方得以附籍蓝田,进而入蓝田官学为乡贡生直至科举中第。籍田括户上足以丰太仓,下足以抚流民,诚为善政” 一口气说到这里,柳轻侯后退两步向宇文融再施一礼,“下官今日此来非为私谊,是代天下流民逃户谢宇文户部籍田括户之善政,谨祝此去平安顺遂” 说完,施礼完毕,柳轻侯奉上早已斟好的一樽酒递过,宇文融深深的看着他又看了樽酒良久后竟是伸出双手接过酒樽一饮而尽,“某现在始信‘文章不足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的确是出自你口。今朝赠别嘉言虽多,唯尔所说最得吾心,有尔适才所言以壮行色,虽万千崎岖亦可去得” 言说至此,宇文融竟是将手中酒樽猛掷于地,高举着双手任酒水淋漓濡湿美髯,苍然宏声道:“五载籍田括户呕心沥血终不为虚妄,苍天有眼,公道自在人心,去休,去休!” 口中说完,他竟是真的就此登车而去,凭空为此次远行平添了几分慷慨悲壮。 一众送行客讶然看着柳轻侯,三言两语动人心,这个年轻的过分的状元郎真真是不简单。柳轻侯则是轻扬着手中的青青柳枝,可惜了九娘子的精挑细选,竟是没用上。 送走宇文融后,柳轻侯又在府中宴了一次客,对象包括王缙、杨崇义、杨达、李叔夜、常建与李白。 宴饮之中柳轻侯给王缙说了王维王摩诘之事,并将自己的名刺给了他一份,劝其若有暇时也不妨到裴府拜会拜会,一并问问王维还京之事。 王缙对此没有多说什么,略一沉吟后名刺还是收了,而后重重的在柳轻侯肩头拍了几下,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矣。 至于杨崇义这边说的更多的是扬州的事儿。大唐的丝绸之路共有两条,陆地丝绸之路起点便是长安,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则是淮南道治所扬州,杨家以前一直走的是陆上贸易,现在有意在海上丝绸之路试试水,不管是宫里还是扬州地方免不得要柳轻侯帮着协调。 开元时的海上贸易远远称不上饱和,现在有巨商愿意加入其中扩大唐朝的对外出口是大好事,于公于私柳轻侯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双方商定在柳轻侯走之前先接触张道斌,他这里吐了口儿,才好到扬州市舶使司衙门说话。 常建自回京后气色明显好了很多,比之以前人也雍容了不少,瞅着倒是越来越有味道了。柳轻侯与他说的自然就是寿王。 在他的口中寿王其人淳厚温良,甚至胆子还有点小,虽是当今最为受宠的皇十八子,却从未有什么恶行恶迹。又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宁王宅中寄养长大的缘故,其人身上没什么纨绔气,更难得的是还不乏同理之心,对待身边人能温煦持礼,亦爱好诗书,与常建可谓志趣投合很是相得。 常建说完,还借着酒意致谢柳轻侯的举荐,而这个消息柳轻侯自己从未说过,他亦是从寿王口中得知。 柳轻侯对于寿王的了解仅限于他被老爹抢了媳妇儿,却没料到常建居然对他评价颇高,不管怎么说吧常建高兴就好,他也就算对得起朋友。 前面几人都聊完后来到自斟自饮不亦乐乎的李白身边,柳轻侯还没开口,李白先就兴高采烈的说起了岐王府里的种种。原来这段时间他已走通了岐王的门子,常常参与王府的文会或是饮宴了。 岐王李范是李三儿最小的弟弟,李三儿对儿孙养猪似的,但对四个兄弟倒还真是不错,好吃好喝好待遇,只要别干政就行。 李范其人好文学,好艺术,好热闹,所以府中常有文会,与玉真公主的文会一道成为长安乃至整个天下档次最高的两大文会,只仅次于宫中而已。 李白混进这个顶级文会成了常客,难怪他心情不错。柳轻侯对这位大爷的态度是只要不“噫吁嚱”就什么都好,当下陪他连饮了三大樽,并含笑听着李白拍打着案几的纵酒狂吟: 我在长安醉花柳, 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 风流肯落他人后? …… 这一夜大醉。第二天早晨起来,柳轻侯与九娘子一起回了一趟漏春寺。他久矣没回来过了,到后才发现寺中有了很多变化。 师父的灵骨舍利塔早已建好,整座寺庙明显是重新整修过,还有寺后山谷中的几百亩土地俱已被开发出来,除了种粮之外还种有不少的桃李与牡丹,与周遭终南山色辉映之下恍然田园仙境。 柳轻侯看着漏春寺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并没有太高兴,反倒是心酸愧疚的厉害,这一切都是因为无色。 无色也有变化,以前自己每次回来他都会很高兴很亲近,别说开玩笑,就是动手动脚都很正常。但这次回来他高兴依旧是高兴,亲近却少了很多,也不仅仅是针对自己,柳轻侯明显感觉到他疏离的是整个环境,整个世界。 这感觉怪怪的,也让他害怕,无色还是那个无色,但无色又已经不是那个无色,他离自己,离一切都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像个单纯的看客。 从漏春寺回来的路上,九娘子带着担忧的话语也验证了柳轻侯的感觉并不为虚妄。 两人细思无色变化的根由是从之前住在醉梦楼戏场看玄奘小戏开始的,由玄奘小戏到大慈恩寺到大雁塔,无色那一段时间疯狂的痴迷有关于玄奘的一切。 而从那次回到漏春寺之后他就再没出过山,甚至就连自己成亲他都没来,直至现在。 他从《西行求佛传奇》或者说是玄奘身上到底看出了什么?又悟出了什么?这是问题的根源,但柳轻侯却不得而知。 匆匆三年,他在变,无色也在变。他曾经很想让无色更世俗直至还俗,无色则想让他更出世更像个僧人,结果是两人都没成功。 流年似水,昔日相依为命的少年终将长大,也终将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各有坚持,各奔东西。 (第二卷完) 二百三十章 好运气的陈白眼 长安城,金光门外,渭水河畔,漕渠码头。陈白眼蹲在船屁股阴凉处百无聊奈的搓着身上的水锈,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根本搓不掉,但他就是忍不住。 陈白眼很烦躁,自打去年二月离家上漕船到淮南道治所扬州集中,四月走完淮河进入汴河,七月初到达汴河与黄河交接处的河口时正逢黄河涨水季节,一等就到了九月大河里水才落,由此入黄河转洛水直至洛阳。 按以往的惯例只需将漕船上的粮食送到东都洛阳的含嘉仓,这趟历时将近一年的漕运就算结束了。但这次也不知怎么了,船到洛阳却不让停,非得让把粮食送到西京长安才成。 官字两张口是犟不赢的,无奈之下只能继续行船重入大河,驶向鬼门关一般的硖石三门砥柱峰,全仗河神保佑以及船老大病周处出色的操舟能力,漕船顺利过了鬼门关,又穿过那一片片险滩。 陈白眼抓了一路的心刚刚放下来,还没能畅快的大笑几声就变成了愁眉苦脸。 狗日的渭水太枯了,愣是走不了船,只能再等。一等又是一个多月,当最终由渭水入漕渠将漕粮送到长安地头,距离去年二月从扬州启程已是一年四个月过去了。 陈白眼回顾到这儿,搓水锈的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的同时朝着长安城狠狠啐了一口,“自江南运来的每一石漕粮里都带着血,缠着冤魂,入娘的吃吧,吃死你们” 骂了一回,陈白眼也没松快多少,反倒是头顶树上吱吱喳喳的蝉鸣声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不时抬头往码头远处看看希望能招揽到几个到淮南的长程豪客或是大宗些的货运。 原本一年的船期生生拖到了一年四个月,多出四个月时间的同时也就多出了四个月的钱粮花销,回程若是不能在运费上补补窟窿,别说回去给浑家和孩子带点儿啥,就是顺利回家都够呛。 只是这大热的伏天谁又愿意远行?眼瞅这已经耗了十来天,还要耗多久又有谁知道? 头顶的蝉鸣声愈发聒噪的厉害了,陈白眼猛地一个跨步跳下船,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砸去,“入娘的,让你叫,叫!” 石头没砸着蝉,却好悬砸到一行正走过来的人身上。 “兀那汉子,怎么不长眼睛乱扔石头?” 陈白眼心烦意乱的就要反唇骂回去时,抬头看清楚对面那人,本已到了嘴边上的污秽之语又吞了回去。 对面那一行人中领头儿的居然是个手中挽着一支竹萧的僧人,其人看面相不过十七八左右,留着行脚头陀常见的短发,颀长的身量穿着一身不知什么料子制成的玉色僧衣,极其清俊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灵动慧黠。 “好俊的和尚!” 陈白眼心底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刚刚在远处时还不觉得,也因他们看着不像要坐船的远行客就没多留意,却没料到走近之后却是这么……风流。对,就是风流,扬州城中那些读书人最喜欢用的词儿。 这僧人比容貌更出色的其实是他身上那股子陈白眼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譬如就在此时,渭水之上一阵河风吹来,拂动僧人的衣袂,其人飘飘轻举间似欲乘风而去,目睹如此之出尘飘逸,久在江湖之间厮混论胆气论嘴上骂人功夫从不输人的陈白眼愣是舌头打绊的有些骂不出口了。 甚至,他还扎手扎脚的学了个双手合十的样子冲僧人行了一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乌七,他也不是故意的,休得多言”僧人说了一句后,回头看着个子矮小,浑身精瘦,左眼上长着一大片白廯的陈白眼,温文浅笑道:“敢问船家可是从扬州来的漕船?” 陈白眼感觉自己在这僧人面前总有些拘束,真是日怪了!心下如此,却没耽误点头。 “看你这船已经交卸了粮食,现在回扬州吗,载不载客?” 陈白眼的拘束瞬间消失,人也激动起来,将一只黝黑的手在瘦瘦的胸前拍的啪啪作响,“和尚要去扬州?那你可算是找对船了!” 随后就是僧人亲自上船查看,陈白眼对此安心的很。 他所在的这条船是最不怕人看的,一则是运漕粮的船,够大够轩敞,这对于要长程行船的客人特别重要;其次就是干净,船老大病周处可不是个腌臜汉子,在他船上混饭吃的也就别想窝囊,在淮河水道上这艘船的干净可是出了名儿的。 就等着的这半个月,每天窝着难受就尽入娘的洗船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别说坐人,若是在扬州就算迎新娘子也尽够了。 僧人看着就是个好洁净的,上上下下看的很仔细,最终也很满意。陈白眼见状也就没跟他客气,看着他这一行人的穿戴报了个咬着后槽牙的狠价,那个叫乌七的不愿意,却被僧人一句话给否了,“罢了,他们也着实不易,就不要在船钱上计较了” 陈白眼本是等着对方杀价的,这一下子真是喜出望外。于是,虽然见面的时间很短,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和尚,不仅是因为他那飘逸出尘的风神,更因为他那能怜贫惜弱的佛心慈悲。 刹那间,陈白眼心中笃定:这是个地地道道的真和尚! 航漕船有了这票大买卖的贴补,再加上实在是等的烦了思乡心切,于是就有了扬帆归航扬州的打算。谁料船只马上要起航时,忽然又来了一群客人。 这群鲜衣怒马的客人共有九人,四个彪悍健壮的护卫和四个人比花娇的婢女拱卫着一个身穿男装的女子,这女子年纪不大,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使人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陈白眼压根儿就没往她跟前凑,自与四人中的健卫首领接洽。看着这一行九人的穿戴气派,陈白眼再度咬住后槽牙开了个恶狠狠的价,谁料运气一来当真是城墙都挡不住,那女子随意摆了摆手根本没有还价的意思,人瞅着倒是有些急着上船。 这下子把个陈白眼弄的是喜不自胜,转身回去加宽跳板,来回导引,殷勤的那里还能看到半点此前的烦躁。 把九人迎上船安顿好后,陈白眼冲着渭水梆梆梆磕了仨响头,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好,若不马上叩谢水龙王他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叩拜完毕,陈白眼一跳而起,扯着脖子将憋屈已久的郁闷一嗓子吼了出来: 开船喽! 二百三十一章 漕运起徭,天下大苦(两章合一) 陈白眼声音之大,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是从他那精瘦的身板里发出来的。 此时船上其他的水手船工已经得知消息,一连串情绪高昂的口令和号子声中,漕船解缆拔锚驶入渭水中心的主水道,宏大的长安城渐渐远去,历时一年四个月后漕船重新踏上了漕运归程。 陈白眼回头看了看长安城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刚刚上船的两个客人挽回了他对长安不少的好印象,与此同时憋闷尽去的心里莫名其妙的生出些胡思乱想,今天这两个豪客男的俊女的俏,且都是气度不凡,可惜那男的不该是个和尚,要不然两人站在一起倒还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 随即他自己都被这念头给惹笑了,边摇着头“罪过罪过”边跑进了船舱。像这样的长程客总该带着去见见船老大的,此刻想必那和尚应该已经见完了。 过去一说,女做男装的女豪客也没多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他引路,两人到时正好碰上和尚从船老大的舱室里出来,正正撞了个脸对脸。 陈白眼见状正要开口,却见那和尚脚步猛然一顿,“李商隐,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坐船” “你要去哪儿?” “去东都给我二叔上寿,怎么,无花你是在盘问我?” 原来这两人是认识的,而且两人之间似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陈白眼能出任漕船的外联事务,人滑溜脑子也活,当即闭嘴啥也不说了。 “岂敢,岂敢”无花瞅瞅李商隐,转身回了自己的舱室。进门就见着杨达杨杰驰望着他抿嘴偷笑,当即没好气道:“你知道了?” 杨达笑的跟偷鸡的黄鼠狼似的,“她要说这是偶遇,你可信?” 柳轻侯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白眼。 杨达见状愈发笑的欢畅,“这位李工部家的闺阁倒还真是执着,圣僧,你跑不了了” 时间渐长,柳轻侯在御史台落下的官场诨号已经传开,杨达有事儿没事儿就好以此调侃。 跟他这专职清客斗闲嘴就从没赢的时候儿,柳轻侯也不去找虐,顾自走到狭窄的小窗前去看窗外水情。 随着漕船的开动,此次的巡按淮南之旅也就算正式启程了。 虽然台中察院鼓励监察御史们在巡按地方时采用不亮明身份的暗巡,柳轻侯却非刻意如此。对于这次的淮南之行,比之于常态化工作的巡访按查,他更大的心思反倒是在漕运上。 此前从已有的资料卷子上已看过不少关于漕运的记录,越看越发现以前是把漕运想的简单了,也正是如此遂萌生了要亲自走一趟漕运水路的打算。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看的再多,听的再多,想的再多终究不如实实在在跟漕船跑一趟来的通透。 主意一定就将此次巡按分成了两路,吉温带着其他的判官、支使走陆路进行常规的观风及资料收集,自己则是以普通人身份走漕运水路到淮南道治所扬州。 身边带着的除了乌七和车太贤外,一并同行的还有杨达及他带的一个伴当。杨达此行是要到扬州市舶司衙门勾兑,并摸摸海舶行情,为杨家涉足海上丝绸之路打前站。 上次在硖石落水了一遭,事情过去后柳轻侯除了偶尔会想到之外也没在意,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此番再一上船心里竟总有些没着没落的发飘,总感觉脚底下不稳当,上次大惊怖的落水分明是落下了后遗症。 这就已经够让人烦了,没想到刚刚又劈面撞上个李商隐。 她先是把自己家左右的宅子都给买了,继而又在这同一艘船上出现。杨达的话看着是调侃,但有一点倒是真说到了心坎儿上,这个李商隐还真是执着。 柳轻侯依窗看着下方被船劈开后翻卷着浪花的渭水,心中暗道,看来这一遭水路怕是轻松不了。 尽管漕船已经不小,这间干净却简洁到极处的舱室也不算小,但坐了一会儿后还是难免感觉憋闷,柳轻侯索性邀了杨达上甲板。 刚刚走上去,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河风,柳轻侯顿时感觉爽利了不少,稳着步子一步步走到正举目远眺的船老大病周处身边。 船老大刚刚已经见过,其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量高而瘦,皮肤暗沉色做淡金,似是总带着一副病容。 看船老大脸上似有忧色,柳轻侯开口问道:“怎么,有问题?” “渭水大小无常,流浅沙深,跟这水比起来,漕船有些太大了。说不得就要用纤” 刚才的那次见面只是例行的寒暄,此时见他说到漕运水情,柳轻侯顿时来了兴趣,依着记忆中看过的资料道:“我记得前隋文帝时也曾因渭水水势难以把握,遂于开皇四年命宇文恺以汉代漕渠故道为基础开挖漕渠,并引渭水以充沛水量,而后至潼关入黄河一路坦途,现今为何不用?” “你这和尚知道的倒是多” 病周处讶然的看了柳轻侯一眼,“我不知道什么宇文恺,你说的当是永通渠吧,那渠我曾访着去看过,早已壅淤的不成样子,就是小板舟都走不动了,更别说漕船” “原来如此”柳轻侯点点头,“周老兄既是亲自去探看过,不知那永通渠可还能疏浚?” “基础在,有什么不能?只不过这事朝廷若不出面,谁能干的了?” 两人正自说着时,李商隐从下面走了上来。柳轻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也看了柳轻侯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向陈白眼问道:“贵船东主为何诨号叫做‘病周处’?” 陈白眼闻问嘿嘿一笑,“尊客可知道周处?” 李商隐点点头,柳轻侯对此一话题也感兴趣,遂也走了几步靠近些。 但凡是读过书的人就没有不知道周处的,其人字子隐,吴郡阳羡人氏,乃三国时吴国鄱阳太守周鲂之子,典型的官二代同时也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少年时好纵情肆欲、任侠使气为祸乡里,以至于被地方百姓与水中恶蛟、山中恶虎并称为三害。 后来周处幡然醒悟,入山杀虎、入水斩蛟,并拜名士陆机、陆云兄弟为师折节读书,吴亡入晋之后出仕于西晋,先后任官新平、广汉太守直至御史中丞,最终死于平叛之战的战场上,成为一代之名臣。更留下了“周处除三害”及浪子回头的经典故事。 “尊客既是知道周处之事那就好说了,我家船老大江都人氏,自幼就喜欢戏水,后来十几郎当岁的时候就在水路上为非作歹,祸害地方” 陈白眼说到这儿,那些正各司其职的船工水手们闻言哈哈大笑,别说他们,就连柳轻侯、李商隐及杨达都没忍住。一时间整个甲板上欢声一片气氛好的很。 陈白眼向病周处挤眉弄眼了一番后继续说,“他正在扬州江河湖泊间肆意快活的时候,遇上了江都新任县尉张公,受了张公点化改过自新,张公喜他浪子回头,能明忠义,又是个天生的病夫黄面皮,一时兴起就给取了这么个诨号” 柳轻侯笑着欲问,旁边站着的杨达已抢了先,“张公?谁?” 此前一直嬉皮笑脸的陈白眼闻问当即正肃了脸色,就连那些个船工水手们也不再玩笑了,“就是一曲《春江花月夜》遍传天下,‘吴中四士’之一的张若虚张公” 柳轻侯听完哑然一笑,这世界还真是小啊! 杨达听完“啪”的击掌而笑,手指无花道:“尔等可知他的萧艺可是得过张参军亲传的,传的还正是这首《春江花月夜》” “真的?” “好巧!” “这和尚什么来头,竟能让张公亲传萧艺?” 刹那间满船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柳轻侯身上,而后落在他手中把玩着的那支看似青翠如竹的尺八长萧上,就连那船老大也不例外。 柳轻侯嗔怪的横了杨达一眼,虽怪他多嘴多事,不过倒也能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这趟航程太长,能与这些行船的拉近些关系总是有益无害。 “哪儿有亲传萧艺,不过是给张参军奉过萧并在一边听他奏过一曲罢了” “那也是好大的机缘”陈白眼这油滑汉子口中说着竟拱手向江南的方向虚空行了一礼,“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柳轻侯再度感受到了什么是唐朝的诗,诗的唐朝。与此同时亦替张若虚欣慰,其人虽然一生仕宦坎坷,但有这一首“孤篇横绝”的《春江花夜月》,有这些糙汉子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崇敬也足堪安慰了。 这时,有船工出言请柳轻侯吹奏一曲,却被病周处给阻止了,渭水水情不好,还是专心行船才是正经。 漕船一路前行,病周处娴熟的操舟技艺渐次得以展现,尽管渭水水情不好,但在他的亲自驾驭之下,粗苯的漕船恍若有了生命般总能找到最为合适的水道,最终一天行船下来,水道上的许多小些的船只都挂上了纤绳,漕船却始终没用,黄昏时分入泊在沿途一处深水码头。 船只稳稳当当的落帆停定之后,船工水手们不约而同发出一片欢呼,始终紧绷着的病周处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泊处不远是一座市镇,柳轻侯陪着杨达上去转了转,市镇太小没什么意思,活动活动手脚就想回去时正好碰上一家铁匠铺子。 柳轻侯心头一动,走了进去,随着他的杨达莫名其妙,“你进铁匠铺干啥?” “打个东西”柳轻侯随口回了一句后就与迎上来的老铁匠细说所要之物,刚说完,杨达扯扯他袖子向外边指了指。 柳轻侯回头向外一看就见着李商隐站在街对面,她带来的健卫正在买着什么。 “她明显是随着你来的,难得她这一片心意,航程也不算近,你老是不与她说话得多别扭?” 柳轻侯听着没说什么。给老铁匠下了定钱约定明天一早来取后离开铁匠铺回了船。 回到船上时天色尚未黑透,船工水手们正将河里打上来的鲜鱼扔进一口硕大的三足釜里乱炖。 看着这粗放的烹饪方式,柳轻侯愈发庆幸刚才订制那口炒锅实是明智之举,这艘漕船干净是干净,但指望一帮船工水手糙汉子能整治出什么美食来显然是想多了。 在船上吃过中午那顿饭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路上最大的挑战只怕就在饮食上,长程远行本就难受,要是再天天吃不好那可就遭大罪了,刚才订制铁炒锅与其说是灵光一闪,不如说是久矣有之的想法被突然激发。 毕竟亲自炒几个菜吃吃是早就有过的念头了。 等待鱼熟的时候李商隐回来了,跟着她一起回来的是诸多店铺中的伙计,捧着各式各样日常用的器具,看看那些器具再看看伙计们身上的穿戴,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手捧着的东西必定是店中最为上品的。 这些人流水般上了船,随后不久贴身长随车太贤就上来报说李商隐正带人重新布置他的舱室,并请示该怎么办,要不要阻止。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哪…… 柳轻侯刚一起身就被杨达扯着坐了回去,“人家一片好心,你是准备跟她吵还是闹?” 怎么吵?怎么闹?柳轻侯冲着车太贤一摆手,“她既然有钱没地方花,那就随她” 不一时,鱼炖好了,随风飘来的味道竟然很香,实是大出柳轻侯预料之外。 这时李商隐也上来了,径直走到柳轻侯身边学他的样子就坐在甲板上,“同船共度,我就认识你这么一个熟人,搭个伴当吧” 杨达“嗤”的一笑,起身扯着乌七又踢了车太贤一脚后领着他们去了另一处地方,单把这一处留给了两人。 “这位当就是杨行首家首席清客杨达杨杰驰吧,瞅着是个不错的人” 柳轻侯直接翻了个白眼儿,“凡与我结交的,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李商隐坦然自若的笑笑,“你若非要问,那还真是没有” 苍天呐,大地啊,谁来告诉我遇到这种事,这种女人该怎么整? 李商隐的健卫送来两张小几,丫环自带食具上前到三足釜里取来炖好的鱼肉,而后一番铺排,转眼间小几上就有了点心果子,新烹制的胡饼,甚至连酒樽都有,酒瓯里倒出来的居然是红色的葡萄酿,更夸张的是甚至还有冰,虽然没有雕成小鱼形状,但毕竟是真正的冰啊。 摆好后一挥手丫头们退去,李商隐顺着柳轻侯的目光看了看冰,“市镇里有家做冷陶的铺子藏着些冰,我亲自看过了,倒还洁净能入口。只是此间实在太小,买不得波斯葡萄酿,只有将就着用些河东的,今日走的实在太匆忙了些,没个准备” 柳轻侯彻底无语,这还说啥呀,吃吧。一口鱼汤下肚,居然极为鲜香,鱼肉亦是滑嫩可口,只三两口就将他的胃口开的通通透透。 尤其是让车太贤把随身背着的辣酱送来配上后,那滋味简直了,一顿饭吃的柳轻侯是酣畅淋漓,可算把中午的份儿给补回来了。 柳轻侯眼见李商隐也学他的样子用胡饼蘸辣酱,心里憋着就是不说,想看她被辣后的样子,结果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李商隐除了最初的皱眉之外居然适应的很,后来更是一边嘴里哈着一边还要吃,她是个天生的辣口儿。 除了硖石于老都头及柳寒光、柳万洲外,李商隐是到目前为止的第四个。 吃完收拾完,船老大病周处走上前来拱手行了一礼,目的是请他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看着执礼甚恭的病周处以及那些船工们殷切的眼神,柳轻侯实无拒绝的理由。漱口起身看着远处明月下隐泛波光的渭水,执萧而奏。 片刻后,一道宛转的萧音在明月渭水上袅袅而起,柳轻侯看的是皓月下的渭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日醉梦楼中张若虚与许公达琴箫合奏的丝竹和谐,心念至此萧音中便多了些幽深渺远的意味。 扶李商隐起身的婢女看着执萧长身玉立的柳轻侯,尤其是他月色笼罩下的侧脸,脸上莫名的晕了晕,低声道:“状元郎的萧真好听,便是府中号称乐伎第一的钟离师怕也不如” 她还要再说时却被小姐给阻止了,李商隐微微阖目凝神而听,意甚陶醉。 传言中无花僧寒微于醉梦楼做乐工时曾亲得张若虚指点萧艺,虽然白天被他矢口否认,但此时听来却是真的了。 若非是张参军亲自指点过,这一曲《春江花月夜》又怎会如此动人心神? 一曲终了甲板上久久无声,良久之后不知何时到了船首处的病周处远远的隔空一揖,隐隐间竟颇有些一曲知音的意味。 “难怪张参军唤他病周处,张参军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之言,但这船老大倒还真跟其他水上草莽不同,身上还长着几根雅骨” 李商隐的品评中,不知那个船工率先开口唱起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随后引来船工水手们竞相附和,只不过他们唱的有些怪怪的,俚音既重,调子也低沉的很,其实并不符合《春江花月夜》的意韵。 此时许多歌诗就是民间流行音乐,跟后世人们唱的流行歌曲没什么区别。所以纵然没读过书的人会唱诗也实属平常,尤其是这种风靡一时的流行名篇。 李商隐皱着眉头听了几句,“真难听!” 柳轻侯抬眼去看距离最近处那个船工歌唱时的神情,仅仅片刻之后他便恍然大悟,“情有所感,以歌发之。他们唱的不是《春江花月夜》而是满腔的思乡之情,离家一年多不见亲人,又怎么高兴的起来?” 李商隐顺着柳轻侯的眼神看去,待看清楚那船工的神色后深深叹了口气,“我听父亲说过漕运的事情。离家数千里南北奔波,一去一年多的在风浪里挣命挣扎,稍有不慎便是舟船倾覆再难归乡,漕运起徭,实是天下一等一的苦役。但又不能停,否则长安及关中的粮食就不够吃” 此时船工水手们的歌声已经唱到“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歌声愈见凄凉,竟让人有些不忍卒听。 柳轻侯手抚长萧低声叹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因是声音太低李商隐没有听见,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漕运是该改改了!”柳轻侯的声音里蓦然多了几分激昂意气。 李商隐点头以应,要开口说话时她的健卫首领走近前来,看了看柳轻侯。 “无妨,有什么话就直说,他不碍的” 得了李商隐的叮嘱后那健卫首领才道:“后面有艘船在跟着我们” 柳轻侯一听这话心中紧了紧,顺着健卫手指的方向却因天黑什么也看不清,“你怎么确定他是跟着我们?有恶意吗?” 那健卫没搭理他,只是看着李商隐。 “小心留意,明天再看看” 健卫一点头后去了,李商隐转过身来解释道:“这四人都是幽州边军中的捉生将出身,他们的眼力无需怀疑。” 闻言,柳轻侯再度抬眼看了看健卫的背影。捉生将可是大唐边军精锐中的最精锐,因需要经常孤身一人潜入敌境探寻消息或是杀人掳口,所以凡是能入选捉生将并最终活下来的无一不是猛人,还得是有勇有谋那种,基本就相当于后世的特种兵。 之所以对捉生将有了解全是拜安禄山所赐,这货和史思明就都是捉生将的出身,而其发迹的第一步就是因为任捉生将时战功卓著。一个毫无根基,之前还要靠兼职偷羊贼才能谋生的九姓杂胡要没点儿真本事岂能蹿起的那么快? 有了这个消息后什么诗情画意,思乡之情都没了。柳轻侯收起长萧反身坐了下来。 后面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跟着?目的何在?因是信息太少,这些问题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答案。 ………… ps:六千字章节,今天两更合一了,下一章更新照例在明早八点。我更新挺给力,请书友们订阅上也给给力。 二百三十二章 绝杀,傻女人 “如若当真危险,我们先行下船如何?有那四个健卫护着必能保证我们的安全”李商隐的插话直接被柳轻侯给否了,他们一行加起来十几人却只有四个健卫,若对方真是心怀不轨,冒冒失失在夜里上岸只怕更危险。 “你去问问那几个健卫看他们有什么意见?”柳轻侯站起身,“我去找找病周处” 李商隐去了,柳轻侯也到了船首处低声向病周处通报了消息。病周处听完,皱着眉头将柳轻侯上下打量。 柳轻侯知道他的意思,直接摇头道:“我与那李家二娘子都无私仇,此番出京更非逃难,所以对于这些人的身份及来意无迹可寻” 病周处听完脸上神情松动了些。但还是因为信息太少,天色已黑,也商量不出个什么来,只能相约提高戒备,一切等明天早晨天亮之后再看。 没多久李商隐回来了,带来的意见也是如此。 当夜睡的很不好,整个漕船亦是全神戒备。第二天天一亮柳轻侯就起来了,出舱门正好碰上李商隐,两人之间也自无话一路上了甲板。 病周处与那健卫首领已经站在船尾处,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一艘比漕船体量小些,但船体明显更修长灵活的狭形长船正解缆启航。 “你昨晚说的就是这艘船?” 健卫首领点点头,柳轻侯目光重新回到那艘船上,就见那船启航后便一点没停,驶入主航道后就在柳轻侯等人的注视中杨帆而去。直到他们船帆的帆影都已远去不见消失在地平线上时,柳轻侯长出了一口气。 “渭水勾连着西京,往来船只很多,兴许是一时走了眼也未可知,不过远行在外多几分小心总没有坏处”病周处说完,向几人一点头后去了。 柳轻侯拉着正欲开口的李商隐走开了,走远之后回头一看,那健卫首领依旧蹙眉盯着适才那船消失的方向。 此后两天船行顺利,柳轻侯留意着河道也再未发现那艘船。 离开长安漕渠码头后的第四天上午,漕船出潼关正式进入黄河水道,当船身完全脱离渭水水口滑入大河时,整艘船上的船工水手不约而同爆发出一片欢呼。就连柳轻侯看到眼前滚滚涛涛的大河时心胸也为之一畅。 船入大河之后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尤其是挂起满帆之后更是势逾奔马,大约傍晚时分,漕船已抵近与三门险峰连接而成天险的险滩水道。此间从地理管辖上而言已是属于陕州硖石县境。 或许就是因为前方连绵十九个险滩的缘故,这处的船只极少。黄昏时分,就算再没有经验的船工也不会冒然驾船驶入险滩地带,病周处亦在调整船身,欲往一方突出角后的岸边停靠,等休整一夜后明天再进黄河天下险的三门长峡。 漕船甲板上柳轻侯正和李商隐争执,起因是李商隐让柳轻侯上岸避开长峡,等过了三门砥柱峰再上船不迟。柳轻侯既然有意要亲自走一趟漕船水道,体验漕运之难,自然就是不肯。 不过她的提议倒是提醒了柳轻侯,回头就督促李商隐上岸走陆路过长峡,以她的身份和立场而言实在没有必要冒险,结果却是刚才的情形倒过来了,任如何劝说李商隐就是不肯,归结起来就是一句,你上我也上,你不上我也不上。执拗的让人牙疼。 两边正自争执,四个健卫突然虎扑上来。 柳轻侯顺着他们目光所及处看去,就见船后江岸的突出角后正转出一艘狭形长船冲着漕船直冲过来,正在揭开的船首蒙布下,精铁打制的尖锐撞角在夕阳的余晖中闪动着森冷的光芒。 就是那条船,当日被健卫首领指为跟踪的那艘船! 面对已毫不掩饰杀意的狭形长船,这时候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四健卫提醒过病周处后也并没有要护着李商隐下舱室的打算,而是寻了甲板上一个凹处让其藏身其间,李商隐则是紧紧拽住柳轻侯,力气大的想扳都扳不开。 两船距离越来越近,漕船甲板上开始响起一连片的呼喝声,有些声音大的简直是歇斯底里,隐隐间狭形长船上的锐利撞角已经清晰可见。 挟奔流之势,以撞角之利,致命的撞击与漕船的四分五裂似乎下一息就会到来。 千钧一发之际,凹处中的李商隐蓦然一个转身挡在柳轻侯面前,将他挡的严严实实,“我贴身穿的有甲胄” 她说出这句话时居然还笑了笑,因为近在咫尺,柳轻侯看的很清楚,这个绽放在苍白脸色上的笑容是如此惊艳,如此绚烂。 柳轻侯一愣,随即身子一动伸手一划,危急时刻爆发的巨力硬生生将李商隐盘到了自己身后,两人间的姿势瞬间易位,“我是男人,要死在前面也轮不着你!” 口中说着的同时,柳轻侯已经闭上眼睛,那反射着夕阳光辉的森寒撞角似乎已经到了眼角眉心。 一颗心高高吊起的最后时刻,柳轻侯分明清晰的感觉到李商隐的双臂蛇一般缠上了自己的脖子,脸也紧紧贴在了自己脸上,耳边有呓语般的声音响起,“真好,再也不用相见时难别亦难了” 吊着的心猛然一颤,这傻女人! 眼睛虽然闭上,耳朵却是异常灵敏,外间的呼喝声益发的大了,但预料中应该是惊天动地的撞击声却始终没来,代之而起的居然是厮杀声。 这是怎么回事儿? 眼睛睁开,看到的果然是一片血淋淋厮杀场景。适才以奔马之势而来的狭形长船此时几乎与漕船贴靠在一起,两船船舷上搭靠着不下五六道钉满倒刺的跳板,船工水手们正围着跳板酣斗厮杀,不时有人从船上惨叫着落水。 正自看时胳膊蓦然一紧,人已被健卫拉起。撞船之危解除之后,四健卫护着他两人下了甲板,而后分出一人甲板到舱室的入口,其他三人则猛虎出兕般扑向船舷激斗处。 柳轻侯探出头扫了扫甲板,看到缩在桅杆后安然无恙的杨达等人后稍稍松了口气,用手一推那健卫,“守住船舷才是正经,你留在这里是浪费战力,快去” 紧盯战局的健卫回头看了李商隐一眼,见李商隐点头后挺刀扑向船舷。 二百三十三章 好黑的泼天巨案! 柳轻侯再度探头看了看战况后一直悬吊着的心总算落下了些。 四健卫的战力实在是太强悍了,手持横刀的他们与敌接战时几无缠斗,最多三两个回合之间对手必定扯着凄厉的长嚎声落水,有他们作为生力军的加入,本就凶悍的病周处手下船工如虎添翼,眼瞅着一只只搭过来的跳板被拆,柳轻侯心中大定的同时扯着嗓子喊道:“抓个活口,活口” 战事最终结束时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欢呼,病周处就带着刚刚厮杀完毕的船工水手们操控漕船转向减速,此时漕船实已到了三门险滩的边缘。而那艘狭形长船则已先一步撞进了险滩。 柳轻侯自是顾不得注意漕船,冲上甲板确定杨达等人全都无碍后吊着的心才算彻底落了地,这时,身上血迹斑斑的四健卫拖着一个腿部中刀的贼人走了过来。 柳轻侯向四人道谢后问道:“问过话吗?” 健卫首领摇摇头,目光依旧是看向李商隐。李商隐则是紧紧跟着柳轻侯,“你们听他的就是” 健卫首领的目光随即就转了过来,柳轻侯心中暗自欣羡大家族的底蕴深厚,摆摆手道:“以后安全护卫上的事情都由这位大哥说了算,至于现在,随便你们用什么手段,务必尽快把话问出来,他们是谁?可还有后续的伏击?” “放心吧”健卫首领一点头,转身要走之前嘴里蹦出来一句,“生死之际知道把女人护在身后,是条汉子!” 说完也不等柳轻侯答话,拖着贼人去了。 柳轻侯嘴角咧了咧,看着是个笑容,苦笑! 过去几天里被船工水手们吹上天的病周处总算不是浪得虚名,居然真就在这极小的腾挪空间中把船稳稳当当的靠岸给泊住了,漕船一震后停稳的刹那,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欢呼起来,声音之大,情绪之激烈与其说是欢呼,不如说是劫后余生的怒吼。 也就是在这时,前方已经渐渐变小的狭形长船在夕阳中也是蓦然一震,随后连串急震,而后就在漕船众人的注视中四分五裂散尽滚滚大河之中。 欢呼声再度响起,柳轻侯则是一阵后怕。 等病周处忙完走过来时健卫首领也到了,扯着那受伤的贼人往甲板上一掼,“说吧”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贼人已经少了两根手指,虽然用了不知从那里找来的破布缠着,依旧在往外面浸血。 贼人脸色铁青哆哆嗦嗦颠三倒四的说着,说来说去他们的目标就是人船皆沉,不能留有活口。身为小喽啰也不知道指使人是谁,只隐隐约约听过好像是个硖石县的老头儿。 病周处听完一把薅住他的衣襟反复追问,除了刚才说过的就是连番求饶,再没逼问出有用的东西来。 柳轻侯等他把人放下后才跟上前去问了一句,“你刚才说船必须要沉?” 那贼人点头如捣蒜,“当家的吩咐过一定要先沉船,绝不能让船到了东都” “除了你们,还有其它伏击吗?” “小人不知,真的不知啊” 一问一答间柳轻侯心里已大致确定这起子贼人不是冲自己或是李商隐来的,否则没有必要必须沉船。 病周处显然是也想到了这点,低着头思忖到底是得罪了谁,会招来这么狠毒的报复,但柳轻侯从他脸上的神色来看显然也是如坠云雾。 思忖完毕,病周处见柳轻侯等人看着他,惨然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也想不到何时曾与人结下这等非要毁船灭口的深仇。但此船既然已经危险,你们就下船别寻它路吧,至于船资我自会按规矩退还” 柳轻侯摇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是在想船为什么不能到东都洛阳?周船东也好生想想在洛阳时可曾遇到过什么异常之事?” “异常?”病周处只是略一思索后便道:“要说异常,咱这船根本就不该到长安。我常年在漕运上讨生活,以往船到洛阳就算到了地头,漕粮往含嘉仓一送就能返程,这回生生非逼着到长安” 跟以往都不同,这的确算是个异常,只是这异常跟今天的事到底有没有关系,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柳轻侯还真是摸不着头脑。 肩头一碰,却是杨达从旁边挤了上来,“你们运的漕粮送到长安哪里了?” “延康坊” 杨达的脸色变了。柳轻侯见状忙问:“怎么了?” “漕运进京的粮食或者送于长安城外的东渭桥,或者由漕渠送入禁苑西部的太仓,延康坊从未曾设过朝廷官仓” 言至此处,杨达顿了顿后又接了一句:“延康坊就挨着长安西市” 杨达说着时,柳轻侯脑海中已经浮现长安地形图。漕渠由长安西部金光门处向东入长安城,经过两坊之地与永安渠十字交汇,再向东一坊后与清明渠十字交汇,随后继续向东流到务本坊与平康坊之间时贴着皇宫城墙折而向北,与龙首渠十字交汇后继续向北进入宫城后方的禁苑。 硕大无比的太仓就设置在禁苑西部。以上才是漕船进入长安后的完整线路。 而按病周处所说,那就等于他们的漕船经金光门入长安后连三分之一的水程都没走到,仅仅是在第一次与永安渠十字交汇后就由漕渠转到了永安渠,而后将粮食送到了延康坊。 延康坊并无朝廷官仓,那么在此间收粮的人是谁?为什么是紧挨着西市的延康坊? 杨达在大商贾之间久任清客,熟知江湖门道,柳轻侯也不傻,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已经明白原委,四目对视之间俱都骇然。 若非此刻亲耳所闻,真是打死都想不到,也不敢想天子脚下的长安城中居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黑了朝廷的漕粮。 杨达嘿声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杨达摇头叹息,“难怪每年江南漕运进京的粮船‘飘没’的那么多,原来不仅仅是天灾,还有人祸。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周东主这艘船在洛阳漕运的账上只怕是也已经‘飘没’了” 柳轻侯已经将事情原委想的明白。漕船由江南运到洛阳后故意不使其入仓,而是改送长安,待粮送到之后再在回城的水路上连船带人一起干掉。于是居中用事者就不花一点力气黑了一船漕粮,而官府的漕运账上只不过多了一笔飘没而已。 此事做账在洛阳,收粮在长安,干黑活儿则是在硖石,三地通力合作,看似胆大包天,实际上却隐蔽异常。 上吃朝廷漕粮,下则破船杀人,这当真是一桩揭露出来后必将震动天下的泼天巨案。 病周处听完事情原委哑然无语,这个纵横江河的汉子面对如此境况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事情之大远超其能力之外。 二百三十四章 刺杀一拨接一拨(为书友午后时光加更) 柳轻侯等了一会儿,等他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黑幕后道:“若我所料不差,三门砥柱峰外必定有人盯着这艘船,即便过得了三门险滩,届时必将迎来新的伏杀,这贼子说的不错,既然已经动了手,幕后指使者就断不会让你这艘船重回洛阳的。” 病周处偌大一条汉子缓缓蹲了下去,抱着头猛揉了一阵儿后倏然站起,瞪着血丝遍布的眼睛道:“这艘船是我们众家兄弟的衣食父母,也是我的命,沉船断无可能。我倒要称称他们伏杀的斤两,诸位明日一早就请下船吧” 柳轻侯见他如此心中亦是恻然,“此一去可就是不死不休的伏杀,许船东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是我劝你弃船,我保证再赔你一条新的就是,绝不比这条来的小,如何?” 眼见病周处还要再说,柳轻侯摆了摆手,“你就是想逞血气之勇,也该替这些船工水手们想想,他们可都是心心念念盼着要回家的” 就此一句正正击中了病周处的软肋,回头看了一圈儿后,刚刚还是义愤填膺的汉子再也硬不起来了,虎目含泪向柳轻侯一躬身道:“多谢尊客云天高义,以后但有用到在下处,水里火里绝不敢辞” “你也不必谢我,这船未必就是我出钱。对了,把这贼人看好,没进官衙之前他可死不得。对了,刚才倒是忘了问,这厮是来自何处?” 旁边健卫首领闻问开口道:“他就是附近三门山中猛虎寨中的贼匪。据他所说三门山中多匪,大者五六股都养的有船,专做水上无本生意” 柳轻侯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再说。 随后船上就热闹起来,黄昏时分病周处虽凭借绝佳的操舟技艺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狭形长船势在必得的撞击,但随后的跳帮之战中漕船上仍是死了三人,四个重伤。 天气炎热明天一早又要弃船,死者的尸身是不可能带回江南的,只能连夜烧了携骨灰还乡。此外还要收拾以及准备明天一早的凿船之事,尽管天色已黑,船上船下仍是忙的不可开交。 柳轻侯没理会外面的纷乱在自己的舱室中提笔写信,信是写给裴耀卿的,只等明天一找到驿站即刻快马送往京城。 信将要写完时李商隐手端着装满点心果子的托盘进来了,“晚上的餐食实在粗劣,这些将就用点儿吧” “嗯,先放这儿”柳轻侯写完最后几个字后放下笔,抬头见李商隐脸上居然还带着笑,“今天还能笑得出来,看来你胆子着实不小。” 李商隐推了推托盘后拎起茶瓯给柳轻侯倒水,口中道:“今天还真是险。你状元郎妙笔生花,写出来放到醉梦楼戏场搬演必定看的人多” “这要是一写夜梦遇仙可就变成同船共渡了,搬演出来还不知道别人该怎么嚼舌根子”柳轻侯随口说完才发觉有些不妥,掩饰似的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李商隐瞥了他一眼,脸上犹自挂着笑,“都已经夜梦遇仙了还怕人说?传奇总是要延续的,那仙人也不能总是飘在天上,呆在梦里” 这话让人肿么接?柳轻侯干干的一笑,又再拿起了一块点心。 不错不错,这点心的味道确实不错。 “点心太干,也喝点水”李商隐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推了推茶盏,而后柔声道:“今天险则险矣,我却很高兴” “高兴啥?” “黄昏时那么危急,你却肯挡在我……” 病周处给打断了李商隐没有说完的话,他一手拿着一支箭,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一张纸。 “这是刚刚有人射到船上来的”口中说着纸已递了过来。 柳轻侯接过一看,上面简洁明了的写着四个字: 小心袭杀! 字数不多却个个张牙舞爪,纸上的内容再加上被箭贯穿的几个洞,看来真是触目惊心。 “宁可信其有,许船东,快将人召回来小心戒备,切不可落单” 病周处点点头后转身去了,柳轻侯收信入怀后出去通知杨达等人一起上了甲板,那里点有火把视野开阔,再则船舱里实在也呆不住。 刚上甲板正好碰上要下去的四健卫,当即将柳轻侯与李商隐四方护住,这时船工水手们也陆续猬集过来将他们围在正中。 目睹此状,柳轻侯放心不少,感觉到身边的李商隐又抓住了他的衣角,遂轻笑道:“除非是大队人马来袭,否则三五个人看到咱们这戒备森严的阵势早该……” 衣角处猛然一紧,李商隐的眼睛瞬间瞪的极大,柳轻侯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没说完的话顿时卡住了。 他们面对着的甲板下方蓦然翻出一道黑影,只在船舷处一点,整个人就如同夜枭般高高腾起,凌空扑向人群。 人群外围瞬间就乱了,黑影飞的极高,落下时却如脱兔,安静的超乎想象,速度快的也是超乎想象。 这暗夜而来的凶魔活像个只是长着人形的兵器,不,他甚至都还没有拔出兵器,单靠手、肘、膝、腿的运用就将实可称凶悍的船工水手一个个打的落花流水,看似闲庭信步之间身周三尺之内已经完全清场,而他前行的脚步也不过稍稍受阻而已。 黄昏时砍人如切瓜的四健卫身子陡然绷紧,拔出腰间佩刀的同时腰已微微俯低。 极度危险,极度戒备。 剥掉外围后,前冲中的暗影终于抽出了腰间长剑,就如同他突然的出现一样,拔剑过程竟然听不到一丝声响。 而后暗夜之中漕船甲板上骤然绽放出一团惑人眼目的剑花,长剑与横刀的敲击声叮叮脆脆,历历可听。 剑花消失时敲击声犹在回响,两柄被绞飞的横刀带着火把反光划过夜空。 此时,人群已被彻底凿穿,露出核心处的柳轻侯与李商隐,另两个横刀依旧在手的健卫虽拼命上来补位,无奈时间已是不急,只能目眦欲裂的看着那一道凌厉剑光往最核心处刺去。 二百三十五章 你要杀我的真言咒 千钧一发,又是千钧一发之际,柳轻侯把强行插到他面前的李商隐扯到背后,迎着剑光开口道:“你要杀我?” 流星一般的剑光堪堪停在柳轻侯眉心处三寸,暗影终于发出了第一句声音,“是你?” “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嘛,废话!”周遭一片惊呼声中,柳轻侯随手往眉心处的剑脊上一拍,把那令人魂飞魄散的长剑给扒拉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竟敢拿剑指着为师,你又皮痒痒了是吧” 此言一出,又是惊呼声一片,李商隐刚刚从柳轻侯身后抢出来用一柄短匕指着暗影人脑袋,闻言,脚下手上都差点一滑。 暗影人只不过一探手,李商隐的短匕就到了他手上,反手扔给柳轻侯后转身就要走。 柳轻侯接住短匕的同时上前一步扯住了他衣服,“害我受这么大惊吓后拍拍屁股就想走,没那么容易。说,谁让你来的?” 扯着衣襟的手不松,另一只脚跨上前,拎着短匕的手就攀上了暗影人的脖子勾的死紧。 这一套早已是熟极而流,所以此刻做起来真是行云流水,毫无迟滞。 周遭所有人,乃至李商隐都看傻了。任是再闺阁小姐此时也能看出这个一身黑,就连脸上都蒙着黑布的暗影人是个顶尖刺客。 别说顶尖刺客了,就是再蹩脚的刺客又岂会让人勒住脖子?而且刚才也没听到他反驳,甚至是和尚一露出真容他便当即退走,难倒这和尚真是他师父? 刹那间无数船工水手心中同时涌起一个疑问,一个人真能深藏不露到这个地步?徒弟已如天人,那他这个师父又该厉害到什么地步? 黑影人又是烦躁又是无奈,“我不知道是你”顿了顿后又补了一句,“若知道你在这儿我也不会来” 没容两人再叙旧,靠近岸边的甲板处突然又有人翻了上来,一个一个接一个,个个穷形恶相,口衔钢刀,在火把明暗不定的光线中跟一群妖怪似的。 船工水手们原本还想鼓起余勇上前搏杀,无奈妖怪数量太多,刚刚已经气沮的他们随即回缩,也没有人招呼,但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的往柳轻侯身边挤,只觉离他越近就越安心。 穷形恶相的妖怪们翻上来的差不多时,甲板上蓦然一亮,一个同样面覆黑巾的女子上来了,人刚站稳手中已亮出一柄解首刀。 这女子的面容虽然看不清,但身姿曲线却是曼妙到了极处,与众妖怪们站在一起真是鹤立鸡群,一时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女子上来后便四下里探看,隐隐绰绰看到人群中的那团黑影时明显松了口气,“有事好说,别伤人,否则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好身姿是好身姿,语气却恶的很,女子杀气腾腾放着狠话的同时已向前逼近,众妖怪举起钢刀一拥而上。 贼人数量太多,船工水手们饶是强悍也有些撑不住劲儿,李商隐带来的丫头更是直接吓的哭出了声。 挡在女子面前的人不约而同分出一条道路,将暗影人与柳轻侯亮了出来。 柳轻侯视线清晰后从暗影人身后探头一看,心中疑惑大起的同时,嘴上低声道:“好啊,你这独行客居然入伙花果山了,人都是往高处走,你偏往低处流,有出息!” 暗影人身子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柳轻侯放开勒脖子的手扯着他穿过人群,没先跟那女子说话,而是看向妖怪朗声道:“你们要杀我?” 尽管情势异常紧张,但当柳轻侯喊出这句时,背后不少人还是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又来! 又是这一句? 心里还没嘀咕玩,甲板上突然出现的一幕直让许多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穷形恶相的妖怪们在看清和尚的脸后,居然……居然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口中喊着“圣僧”,不少人激动的不得了,甚至还有眼圈儿都红了的。 李商隐身边一个刚刚吓哭的丫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哭都忘了,眼睛上挂着泪珠摇着小姐的胳膊,“小姐小姐,状元郎真是圣僧嘛?‘你要杀我’就是他的真言咒?怎么他一说这句话,再凶的凶人都变得俯首帖耳了” 李商隐实也是看呆了,闻问竟无言以对,愣了一会儿脸上蓦然一笑,“他总是与众不同的” “嗯”丫头挂着泪珠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他是状元郎,也是圣僧” 主仆的这番对话没人在意,船工水手们一边用极其异常的眼神看着柳轻侯,一边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贼人都给本方的和尚,不,是圣僧都跪下了,虔诚的恨不能流泪,这还打个屁啊。 眼见手下整了这么一出儿,刚刚见暗影人无恙而稍稍放松的女子顿时火冒三丈,一脚踹翻身边一个跪着的徒众并强令他起来。 孰料平时异常听话的徒众即便挨了踹也不敢起来,“这是圣僧,他有仙法,真有仙法,万万不敢冒犯哪!” 此言一出,引来贼人们一片的附和声,刹那间就连那些船工水手们看向柳轻侯的眼神都变了。 “尔等既是不知,贫僧便恕了你们的不敬三宝之罪,都起身吧” 女子踹都踹不起来的贼人在柳轻侯一句话后齐刷刷起身,口中称谢不已。这场景看的是女子怒发欲狂,船工水手们却又高兴又好奇。 柳轻侯让众贼人起身后向蒙面女子招了招手,“随我来,有话对你说” 说完他也不等,转身扯着暗影人就往船舱里走。通过刚才他也算看明白了,只要揪住这个男的,就不怕那个女的不来。 李商隐等人要跟上来,却都被他给阻止了。没一会儿他所居舱室内三人终于有了个单独且安静的说话空间。 “行了,还蒙啥啊,谁不认识谁?”口中说着手上已揭下了暗影人脸上的蒙面黑布,柳寒光那张高冷高颜值的脸顿时显露出来。 女子见状也抹了脸上黑布,柳轻侯一笑道:“一别经年,胜春娘子别来无恙?” 花果山胜春娘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目光就转向了柳寒光,“光郎,怎么样,你可受伤了?” 这着紧的神情,温柔的语调差点把柳轻侯身上的鸡皮疙瘩都激出来了。至此已是百分之百确定,花果山少山主这就算是彻底沦陷了。 柳寒光个货也不回话,一如既往的高冷。 二百三十六章 他原来是他 柳轻侯看不得胜春娘子在这里泡小鲜肉,时间、地点都实在不合适。咳嗽一声后直接把此前那份箭书拍在了两人之间,“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儿?” 柳寒光瞥了一眼,一声冷哼后冷冷而笑。 胜春娘子则是脸上失了血色,也不理会柳轻侯,急促的向柳寒光解释,“光郎,我阿耶对你们有些误会所以才会……这事儿我真不知道,一得到消息后即刻就领人来救你,光郎,我……你要信我啊” 以前那么糙个女汉子愣生生弯成这样,柳轻侯却没心思看好戏,脸上神情虽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是急速转着念头。 胜春娘子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她刚才解释的话里已经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虽还不知道柳寒光怎么就投了花果山,但至少可以知道五先生对他极为忌惮,所以才有了今晚的安排。 五先生必定是给柳寒光安排了来漕船袭杀的任务,却又抢先一步先给漕船通知,这简直就是教科书版的借刀杀人计,非常符合五先生行事的品位与习惯。 “你真不知道我在漕船上?” 柳寒光闻问,傲然仰头,那神情不屑的很。但也就是他这看着特别特别招人恨的神情让柳轻侯确定他的确是不知道。 尽管柳寒光此前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但此刻再度确认后柳轻侯心里依旧是舒服了不少,如果柳寒光真要杀他,死不死的先两说,必定会让他非常非常伤心。 将目光移向胜春娘子,“你呢?” 胜春娘子根本就不搭理他。 柳轻侯见状也不以为意,扭过头就去找柳寒光,“难倒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要杀我?你真想看我死不成?我要死了你到哪儿弄辣酱去?” 接连三问敲打在柳寒光身上,最终换回的是他向胜春娘子的一问,“谁要杀他,你爹知不知道他在船上?” 或许是也知道这一问太关紧,或许是他真的很在乎柳轻侯的生死,高冷货问完还补了一句,“你若骗我,以后休想我再信你” 对于柳寒光来说一次说这么多话真是太难得了,难得到柳轻侯都忍不住走到他身边使劲拍了拍他肩膀,“好兄弟!” 柳寒光身子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躲开。 胜春娘子看着柳寒光牙齿咬了又咬,直咬的咯吱咯吱作响后才总算是开了口,“接任务时只说要杀漕船上一个是监察御史的狗官,谁知道他在船上?” 柳轻侯心头如遭重锤,“谁给的任务?” 他问的是柳寒光,柳寒光复又去问胜春娘子。 胜春娘子咬牙切齿的看着柳轻侯,真恨不能一刀当即捅死了他,但在柳寒光的注视下最终还是跟刚才一样开了口,“那人我从未见过,只约略知道是硖石县中一个从县衙退职的老头儿,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硖石,又是老头儿! 柳轻侯按捺住心底的波涛不再纠缠胜春娘子,改而向柳寒光道:“别再回去了,跟我走吧” 话刚说完,刀光一闪,胜春娘子的解首刀已如匹练般向他脖子刺来。 刀在柳轻侯面前一步处停住,执刀的手紧紧握在柳寒光手中。 “走!” 柳寒光拉着胜春娘子就这么走了,他用行动直接给出了回答。 柳轻侯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向着两人的背影悠悠道:“这个女人对你是一片真心实意,好好珍惜吧。想吃辣酱了就自己回来拿,反正你也知道收在那儿。另外……如果有一天你要是死了,千万别让我知道” 胜春娘子回头怒目而视,却被柳寒光一扯着走了。 因为太过刺激而显得份外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第二天早晨,病周处及手下含泪凿沉了漕船。一行人循陆路走了大半天终于找到距离最近的村子,并在第二天重回官道,找到了距离最近的驿站。 真到驿站后算算距离,柳轻侯索性放弃了借由驿传送信的打算,改由乌七买马亲自送信回京,并一再叮嘱其务必亲自送到裴耀卿手上。 乌七前脚走,柳轻侯后脚就动身赶往硖石,为赶速度他只带了一个健卫护送,病周处等人则跟着李商隐在后面慢慢赶上来。 李商隐的特质在这一刻显露无疑,知道柳轻侯是有大事,她没有半点痴缠犹豫的就接下了这一大摊子事,使得柳轻侯走的毫无后顾之忧。 柳轻侯走的很快。当他到达硖石时满脸尘土,并刻意改换了僧衣的装束,就连头上也戴了遮盖寸发的幞头。 年余不见,身为一县之尊且已年近三旬的王昌龄看着沉稳了许多,但饶是如此他仍是被柳轻侯的样子吓了一跳,“无花,你这是……” “有事稍后再说,先备茶汤饭食,对了,随我同来的伴当务必要照顾好” 狼吞虎咽吃饭的同时,柳轻侯向王昌龄道明了来意。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他就拿到了想看的资料,而后一头扎进王昌龄后宅中的书房。 不把这个藏身于硖石的这个家伙揪出来,就如芒刺在背,基本的安全都没有还能干什么? 硖石毕竟只是陕州辖下的一个县,退职人员并不算多,再从不多的退职人员中找出最有可能做出此事的人也说不上难,毕竟这种勾连多方的事情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都能做的。 看资料梳理的过程甚至比想象中费时更少,最终当最大的可能性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时,柳轻侯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尽管开始初翻资料时心中似乎隐隐就有了预感,但他真的不想看到当下这个结果,不想看到“他”就是他。 但世间事不如意者常十有八九,如之奈何! 时隔一年多后,柳轻侯再度敲响了硖石城中那座小院的门户,上次来时还是为了辞行。 “吱呀”声中,门开了。开门的是个身穿素净衣裳的中年妇人,她分明还认得柳轻侯,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后脸上就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你回来了?” “回来了”柳轻侯口中说着,随手已将伴手礼递了过去,边随着妇人往里走边问:“老都头呢?” “他困了,上榻休憩一会儿,现在也该醒了。你说你,来就来嘛,还带这么些东西干啥?都是南货,可不便宜。人老了,每个白天里总要眯两回,晚上正经睡觉的时候反倒睡不着了” “老都头今天又去打鱼了?” “他呀,哪天不都得到大河边走走?行了,就坐这吧。瞅瞅,今天新打下的金丝大鲤鱼,我去看看,喊他亲自来收拾” 素净妇人口中说着去了,柳轻侯坐下来看看小院儿依旧是去年的样子,背靠三门山,面朝大河,抬眼就能清清楚楚看到三门砥柱峰以及从神门、鬼门、人门进出的大船。 “是个好地方啊”柳轻侯喃喃自语声中,须发皆白的余老都头从另一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边打着呵欠边穿着外边的大衣裳。 二百三十七章 桌子终究还是掀了 “你这小和尚是个念情分的,更是个有口福的,这河里的金丝大鲤鱼可不好打,五斤以上的更难,我这一年多总共也就得着两回,还都被你赶上了” 柳轻侯掩饰住心中异常复杂的情绪,笑声道:“宋姨娘说的不错,今天真是有口福了。只是那辣酱……” 一听到这个,余老都头眉眼儿皆笑,“放心吧,有的是,管保你够” 说话间用手抹了一把脸清醒清醒之后,余老都头就开始收拾那尾不下六斤的金丝大鲤鱼,手法娴熟,操刀响捷一如去年。 飞刀鲙鲤结束后,余老都头擦手间看着那一大盘鲜白细嫩的鱼生笑问道:“如何,宝刀老否?” 嘴中虽是在问,脸上的自得早已溢于言表。 柳轻侯正帮着素净妇人取下红泥小炉上的温酒,闻问翘起大拇指道:“岂止是宝刀未老,刀工之妙,尤胜从前” 余都头大笑,两人就着温酒辣酱吃着可称黄河第一鲜的金丝大鲤鱼,总是鲜味最浓的第一口下肚之后,柳轻侯叹息一声,“不瞒都头,我去岁回去之后也曾做过辣酱,如今家中吃的就是,方法正是老都头当日所授,未曾有半分增减,然则这味道嘛总还是差了一些” 余都头闻言又笑,因就问起他做辣酱的法子及步骤,并帮着分析可能的问题所在,边吃边喝,说的是兴致盎然,其间偶有小得便即纵声长笑,银须银发的脸上返璞归真般的童真看着真是份外动人。 柳轻侯强做欢颜的情绪再也撑不住了。 此时酒已半酣,一大盘鱼生也见了底,柳轻侯放下长著,端起酒盏中的温酒一饮而尽后看着院子对面的青山大河悠悠叹息声道:“妙绝天下的辣酱炮制技艺,积五十年之功的飞刀鲙鲤,此二者无一不使人叹为观止,只是余老都头何其忍心,竟使其就此成为绝响?” 余老都头正执着酒樽的手猛然一僵,脸上孩童般童真的笑容迅速褪去,“此言何意?” 柳轻侯扭过脸来,毫不掩饰神情间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惋惜与怅然,口中淡淡声道:“晚生去岁辞别回京后再鼓余勇,今科侥幸高中入仕,如今任官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之职” 余老都头端着酒盏的手猛然一颤,盏中酒水漾出来洒在白须及衣襟上淋淋漓漓,但他却毫无所觉,沉默了片刻后手一凑脖子一扬,便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你叫柳轻侯,是喽,你去年分明就说过的,只不过我却只记住了‘小和尚’,人终究是老了,不中用了” 柳轻侯拎起酒瓯将他犹自端在手中的酒盏斟满,“事已至此,不论是漕粮‘飘没’之事还是某之遇刺,都望老都头能坦言相告。晚生既吃了老都头这许多辣酱与鱼生,又岂能袖手不管而不顾惜一点香火情分?” 余老都头放下手中酒盏没有再饮,“你宋姨娘没说错,小和尚是个有良心的,而且胆子也很大” 柳轻侯随着余老都头的目光看了看那柄鲙鲤之重刀,摇头道:“老都头错了,我这人胆子最小。今日之所以如此,实是念及与老都头之相识相交太过于醉人,亦不欲妙人如老都头者折辱于公差衙役之手;再则,我相信老都头即便不念及自身,舔犊之情总还是有的” 余老都头须发皆张,“嘭”的一声闷响中拍案而起,“竖子,竟敢威胁老夫” 柳轻侯依旧坐着,没理会他的怒火,反倒更感伤于脚下的一片狼藉。 桌子,终究还是被掀了! 沉默的对峙中,余老都头慢慢坐了下来,“吾儿女何辜?你没见我连住都没让他们与我住在一起嘛” 刚才还是怒发须张,此刻却是噤若寒蝉。柳轻侯看着余老都头眼中的浊泪,再听到他这语调里强烈的求肯之意,心中的叹息愈发来的深沉,可怜天下父母心,古今如一,诚哉斯言! 心底的叹息终究还是没忍住的从口中叹了出来,“老都头何必如此?晚生刚刚已经说过,只要你说出此二事的幕后主使之人,不说令郎令爱,便是都头自己晚生也必当尽力周全” 又是一片良久的沉默。 柳轻侯不急,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也万万不能急。 良久之后,余老都头笑了笑,笑的惨然,“我信你这份心意,也信你能尽心,可惜……你的官儿实在太小。你斗不赢,斗不赢的” 柳轻侯正要说什么时,余老都头摆了摆手,“不过你既有心要斗,事已至此,我便成全了你又如何?且等着,我取几封书信来你一看便知” 余老都头说完起身回房,自相识以来其人虽老却始终挺拔着的腰背第一次塌了,脚下也踉跄的厉害。 柳轻侯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桌子虽然掀了,但结果还不算坏。 等了一会儿没见动静儿,柳轻侯因早知这个院子并无他路,又知素净妇人也在房中,遂也就没有催促。 但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儿就感觉不对了,起身快步而去,刚到门口双腿就僵住了。 房内,余老都头安静的躺在榻上,胸前插着一柄直没入胸的解腕刀,犹自睁着的眼睛就看着门口,只是已经了无生机。 素净妇人就站在榻边看着余老都头胸前流出的血,脸上无喜无悲,呆滞的像一尊石头雕像。 柳轻侯避开余老都头的眼神,看了一眼素净妇人后转身欲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已是留之无益,搜查抄检之事还是留给衙门中那些专业人士来干更好。 再则,他也实在不想看余老都头现在的样子,这本就是他极力想要避免的局面。 “柳御史请留步”突然开口的素净妇人语气就像她的表情,平静的让人发憷。 柳轻侯心底涌起些惊喜,“你知道?” “我一个妇道女流哪里能知道这些大事,只不过柳御史你就不想知道拙夫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吗?” “宋姨娘请讲” 素净妇人的诉说是从余老都头女儿出嫁说起的。其女所嫁之夫乃是一官宦人家的读书人,两人情意甚笃,无奈夫翁自矜身份索要嫁妆极高,彼时一直有志于转为流内官,素来洁身自好的余老都头就此伸了不该伸的手。 “的确是不该伸的手啊”素净妇人脸上的平静消失了,低低的饮泣声如杜鹃泣血,使柳轻侯不忍卒听,“女儿虽然风光出嫁,此事却成了为人拿捏的把柄,拙夫之所以会有眼下这横死的下场皆是由此而起” 柳轻侯今天的叹息真是特别多,“他是被人胁迫以至上了贼船?一错再错,实在可惜” 孰料素净妇人却是摇了摇头,“拙夫最初的确是被胁迫,但后来从他日常的样子来看妾身却知他当是心甘情愿” “什么?” “多年以来硖石历任都头,唯拙夫最为才干卓著,惜哉直至退职仍不得入流内官,此事早已是他的心病。退职后他一直为此怏怏不乐,难以释怀。反倒是遭人胁迫从贼之后心怀大开,性子也变得温顺豁达” 言至此处,素净妇人伸手摸了摸榻上余老都头的脸,“拙夫才干出众却一生困于流外,跨不过那咫尺门槛。妾身随他这么多年,倒是这几年看他过的最舒心。今日之事,硖石县衙、陕州州衙宁无错乎?” 这……我…… 余老都头其情或有可悯之处,但这绝不足以成为他为恶的理由。与他所行之恶比起来,他所受的委屈反倒算不得什么了。人世纷扰或许有时黑白难辨,但基本的公义昭昭却容不得抹杀。 柳轻侯正组织语言准备反驳时,素净妇人敛裳拜倒下去,“妾身如此知无不言实是想求柳御史勿要为难我家大郎与二娘子,他们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素净妇人说着,唇角已有黑色血液沁出,声音越来越弱的同时身子也已摇摇欲坠。 柳轻侯抢前两步一把将她扶住,妇人整个身子的重量顿时瘫在他胳膊上,口中呼吸急促道:“妾身终究还是怕疼。拙夫临终前曾言他不是不想跟你说,而是不想遗祸大郎与二娘子,也不想害你。他说……你斗不赢的,他说……他……他……喜欢你这孩子” 勉强说完最后一句,素净妇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睛,除了嘴角的黑血之外,整张脸看起来很安祥。 柳轻侯将妇人缓缓放倒于地,转身一脚狠狠踢在榻侧小几上,只觉心中憋的要爆炸。 当其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忍不住又扭头去看了看那兀立于大河之上的砥柱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去年初见余老都头时他的那句叹息: “中流砥柱固然是天地奇景,但它吃人也吃的太多,太多喽!” 三门砥柱真的是会吃人的! 柳轻侯离开小院儿后,后事就交代给了硖石县衙。尽管有王昌龄这县尊亲自盯着,从余老都头的家中依旧没搜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位老都头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证明妾室余宋氏对他的评价,他的确是个干才,不管是捉贼,还是为贼。 二百三十八章 十七次的梦 面对早有预料的结果柳轻侯没有多问,唯一只是关注了余老都头两人的身后事。作为硖石县衙多年来最有威望的都头,他与妾室的身后事没有遭到刁难,最终由他的儿子披麻戴孝摔孝子盆的送着入土为安。 安葬入土的那天柳轻侯没去,第二天他才拎着一瓯酒到了坟前。这是个能看见大河与砥柱峰的好地方,柳轻侯在坟前布下两只酒盏,摸摸墓碑,看看砥柱峰将一瓯酒喝的点滴不剩。 酒至半途,天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两天后,后面的队伍到了硖石。 县衙后宅中,李商隐看到懒洋洋躺在一张竹夫人上的柳轻侯后吓了一跳,“不过四日不见,无花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柳轻侯人也没起来,只是用手拍了拍竹夫人上的一个位置,“睡不着,就算勉强能睡着,也总是做梦” 李商隐顺着柳轻侯的示意在他手拍的地方坐下,“发生什么事儿了?” “一言难尽”柳轻侯的身子蛇一般向上蠕动,最终将头枕在李商隐腿上后又近乎呢喃的重复了一句,“一言难尽哪!” 当柳轻侯的头枕到自己腿上时,李商隐的身体刹那间紧紧绷了起来,而后慢慢,慢慢的开始放松,一双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手扎煞在空中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如是者数次之后方才缓缓落下,抱住了腿上柳轻侯的头。 这个瞬间,李商隐眼中的世界似乎突然变了一下颜色,然后才又变了回来。只是夏日的燥热好像没有了,就连刚刚还抱怨的热风也变得轻柔,尤其是竹夫人所在的这片绿荫,竟是如此清凉可喜,沁人心脾。 李商隐努力学着嫂嫂拍打小侄子哄睡时的姿势在柳轻侯背心处轻拍着,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感觉到的母性柔情,“一言难尽就不说,啊,咱不说,睡一觉,好好睡一觉起来什么都过去了” 拍着念着,她自己也感觉不到过去了多久,腿上渐渐传出均匀的鼻息声,低头一看,这个让人念,让人恨,此刻又份外让人怜的无花僧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李商隐的腿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勾着头去看腿上的那张脸。 自从听到夜梦遇仙的故事,看过“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歌诗之后,几年的时间里她曾经做过十七岁夜梦遇仙的梦,她记得很清楚,不多不少就是十七次。 但在这十七次的梦里那张脸总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有时离的很远,有时似有云雾遮着挡着,这让她每次从梦中醒来时都难免怅然若失。 而今,这张脸就这么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躺在自己腿上时,十七次梦中都隐隐绰绰的脸瞬间就变的清晰,就如拨云见日般与眼前腿上这张脸完全的重合了。 看着看着,李商隐就觉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平安喜乐,那不是一种强烈的感觉,却如三月春风沐浴全身,让人不由得就变的柔软起来。 看着看着,以前九娘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自然而然的浮上心头,她的确没说错,有时候无花真的很像个孩子。 外面传来脚步声,虽然不大,李商隐却急的要命,尤其是见到腿上的柳轻侯皱了皱眉头后就更是如此。 发出脚步声的是李遇,自从夜梦遇仙之后,她身边最亲近的四个丫头就被改成了这名字,此时来的李遇就是其间性子最活泼的老三。 “二娘子,沐浴的水准备好了”李遇一头撞进来,话刚说完就猛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既是被眼前的画面给惊的,也是被小姐的眼神给吓的。 当她顺着小姐的示意到跟前得了吩咐后,再走出去时就变的蹑手蹑脚,那姿势犹如一个蹩脚的贼。 再然后,这个院子就被封了。不仅是杨达、病周处进不来,就连身为此间主人的王昌龄也被堵在了外面,待其弄清楚丫环的身份以及李商隐的身份后也只能笑着摇头离去。 柳轻侯这一觉睡的很沉,直到日影西斜时方才醒来。此时李商隐腿麻的站都站不起来了。 “辛苦你了。我刚才隐约中听到有人喊你二娘子?” 李商隐搓着腿,“我在家中行二,上下各有一个兄弟” “那我以后也称你二娘子吧”柳轻侯有些如释重负,说实话,她李商隐的名字与本人之间反差太大,委实是让人有压力。 李商隐,不,是二娘子点了点头,“亲近的人都是如此称呼” 杨达等人的到来帮助柳轻侯从低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随后的两天忙忙碌碌。既要继续追查余老都头背后的线索,又要给病周处等人找合适的船。 线索的事情毫无头绪,倒是找船挺顺利,尤其是多多少少借用了硖石县衙的力量后,最终买船的钱是柳轻侯垫付的。之所以说是垫付,是因为他早在心里发了狠,这笔账一定要算在那幕后主使身上。就是特么碰上天王老子,这笔账也一定得算。 两天后,正在看病周处等人试船时,此前孤身快马赶往长安给裴耀卿送信的乌七回来了。 柳轻侯听说乌七到了,即刻回转县衙,见面后劈面就问:“怎么样?” 乌七满身仆仆风尘,“遵少爷吩咐,信是亲手送到裴京兆手上的。京兆得信之后即刻就亲自带人封了延康坊,查封粮仓一,漕船二,漕粮三千余石,抓获收押七十余人,不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挣力气钱吃饭的雇工,要等进一步结果还得审了再说。船老大病周处所说将他们引到延康坊交粮的那个小吏没有抓住” 说完,乌七又补了一句,“对了,裴京兆已派人用兵部六百里加急羽书往洛阳送了信,当能抓住含嘉仓中做‘飘没’账的狗官” 柳轻侯静静听完,“粮食只抄到三千余石?” “延康坊中粮仓只是周转暂屯,转身就从东市卖出去了。少爷你也知道长安东市有关中最大的粮市” 果然如此。柳轻侯点点头,“抄到账本了吗?他们的规模有多大?” 乌七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裴京兆说此事的处断与结果他会派人送信到扬州,着你留意驿站书信” 这个案子太大,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了结果。再则乌七的身份裴耀卿想必也不会与他说的太多,柳轻侯虽然心中很急,也只能耐心等着。 二百三十九章 预为绸缪(求评价) 让乌七下去休息后,柳轻侯吩咐人请来了王昌龄,“我该要动身了” 来了好几天了,此前发生的事情王昌龄都知道,闻言面露忧色,“现在就走,安全无虞吗?” “硖石、长安、洛阳相继动手,彼辈如今自顾尚且不暇,还有多少心思来谋刺我?” 王昌龄手抚着蓄起未久的短须,面露思忖之色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思虑究竟是谁欲杀你而后快?又为的是什么?还有,虽然居中都有余老贼经手,但买凶杀你之人与盗漕粮的是否同伙?” “是啊,我自己亦是不解” 柳轻侯摇摇头,“我赴任监察御史不过数月,还没开始巡按地方,手中也没有弹劾案,谁会干冒杀官之险欲买凶取我性命?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至于盗粮案我也是刚刚知道就遭遇袭杀,论理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快才是。要联络余老都头,余老都头又要买凶,这中间都需要时间。以此推断此事的谋划当是在我离京之前就已开始,碰上漕粮案应当只是巧合” 王昌龄又开始搓他那指节粗大的手,“是不是巧合,犯这两件案子的贼人之间是否有关联,或者根本就是一伙儿恐怕只有余老贼才清楚,可惜……你在京中可曾结下什么生死仇敌,此外知道你离京日期的又有谁?” 他问的这些柳轻侯在过去几天里其实早已反复想过。要说能不计代价必欲杀自己而后快的生死仇敌算起来就只有两个,王鉷与秦延寿。 只是这两人中王鉷已经远贬岭南为官,他就是杀心再烈,手也长不到这个地步。至于秦延寿早已被人黑死在大理寺,他还真能从地府里爬出来报仇不成? 所以循着这条线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头绪。关于离京日期,那知道的人就多了,家人不论,御史台上下全都知道,加之自己如今在皇城颇受关注,还不知道要传知多少人,从这上面做文章至少在获得更多信息前是看不出什么的。 这个话题暂时聊不出什么结果,柳轻侯遂主动换了话茬儿,“来了也有好几天了,也没时间问你这县尊大人的滋味如何啊?” 王昌龄使劲搓了搓手后一扬脖子,“在无花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这县尊的滋味嘛,不坏!哈哈,至少比县丞是好多了” 他这话以及爽朗的笑声冲淡了房中的沉郁,柳轻侯闻言亦笑,“我知道你是有心要做些事功的,欲为事功便不能没有专断之权,且好生做吧,好男儿欲平治天下青史留名就该发于州县” “啧啧,这才入仕今日,言辞中的京官上差气派倒是十足十” 王昌龄手指柳轻侯调侃了一句后才又续道:“青史留名我是不敢想,只是读书多年,胸中所学不能没有用武之地,如今能照佑好这一方百姓已是心满意足” “我兄有此一念便不失为一好官”柳轻侯翘起大拇指赞了一句,“硖石多匪,如今情形如何?” “还能如何?”王昌龄苦笑,“进剿难以建功便只能严防死守。说来还真是笑话,官衙与三门山中群盗本该官匪不两立,如今却似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你不下山为祸我这一方百姓,我便不入山进剿,双方俨然是井水不犯河水” 说完,一声叹息,“出仕之后方知许多事情其实信不得书,也没法儿按书上说的办。如今这局面州里,我这县衙里是都不愿剿,剿难建功,稍有不慎便有丧师吃挂落之虞嘛,谁愿意?不瞒无花你说,此前为县丞时我可是一力主剿的,现在……” 后面的话王昌龄没有明言,意思却已表达的无比清楚。 柳轻侯理解的点点头,“使君不同意便调不动镇军,你一个县令拿什么去剿?不过不派大军进剿却也不意味着什么事都不做” “哦?你说” “一则是哪怕得罪州衙让所有人不快,你也得明确表明要进剿的态度,这些贼匪毕竟是在你硖石境内,谁敢保证他们从此就不做铤而走险之事?你手中没有镇军的调兵权,异日真有万一之事时今天的表态就是护身符,至少州衙想要推卸责任时找不到你头上。行走官场,不能没有这份自保之心” 王昌龄闻言点头,“你再说” “再则,你虽不能手提大军进剿,却可以安排细作入山。如此既可以对山中群盗的情况心中有数,亦能为将来的大军进剿预为绸缪” 王昌龄猛一击掌,“此言大善,我即刻就办” 数年时间里王昌龄变了许多,但也有许多估计是永远不会变了。柳轻侯见他起身就要往外走,忙将之一把拉住,“此事异常危险,人选务必精挑细选” 说完犹自不放心,柳轻侯又扯着他细细交代了一番。至于交代的内容多是取材于后世所看的谍战剧及谍战大片儿,管不管用不好说,重要的在于让王昌龄意识到此事的严酷性以及助其打开思路。 单线联系之类的话说了一箩筐之后才把王昌龄放走,柳轻侯也开始准备动身事宜,尽管遭遇了之前的危险,但他坐船走漕运路线到扬州的初心不改,所以后面的旅程将依旧是水路。 又停了一夜,一切收拾停当,第二天一早柳轻侯一行辞别王昌龄赶往三门码头。 柳轻侯边走边在想姚家的事情,刚才辞行时王昌龄说了一嘴,姚仁如今依旧缠绵病榻,沉疴难愈。 姚家刘老夫人已经有年余没怎么见客了。不过据见过她的人回来讲说,老夫人如今愈见老态,但性子也随之老而弥坚。有她在一日,谁也不敢小瞧了姚府。 除此之外,与三门砥柱遥遥相对的邀月楼已然成为硖石最具标志性的景观之一,这也使无花僧的传说在硖石传唱度很高。 王昌龄提的这一嘴让李二娘子兴致盎然,一路不断追问,柳轻侯哪里有说的兴致?那不是自吹自擂嘛,还好当日的另一个亲历者乌七也在,带上渲染效果后说的是天花乱坠,听的李二娘子眉花眼笑。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硖石城,柳轻侯正欲抬眼看看那令他毕生难忘的邀月楼时,眼神先在城门不远处定格一下,而后脚下生风般一路冲过去。 除掉黑衣后换上一身宝蓝色长衫,头戴同色顺风幞头的柳寒光简直是颜值炸裂,纵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站在路边依然是鹤立鸡群,引得来往行人频频注目。 柳轻侯一路冲到他面前时绷住了脸上的笑容,瞅瞅他肩上背的一个小行囊,“怎么,辣酱吃完了?” 柳寒光没搭理柳轻侯的嬉皮笑脸,冷口冷面,“我奉义父之命来护送你” “我只问你辣酱吃完了没有?” 柳寒光额头青筋直蹦,柳轻侯还就是最喜欢看他这样子,上前一步胳膊一抬就直接上了肩,把个柳寒光别扭的呦,但任他如何柳轻侯就如狗皮膏药般就是不松手,“吃完了就吃完了,吃完了就回来,一口辣酱为师总还是养得起你的” 这时李二娘子等人已赶了过来,乌七见到柳寒光也是满脸欢喜的上来亲热,杨达与车太贤与他也不算陌生,一时间就在这路边很是热闹了一阵儿。 柳轻侯总算是放开了柳寒光不再与他勾肩搭背,面对李二娘子“他是谁啊?”的问询洋洋自得了一句,“随我学禅的大徒弟”换来柳寒光一个白眼。 让柳轻侯很高兴的是,随行的这一群人都是漕船上袭杀的亲历者,除了乌七知情不论,其他没有一个人把眼前的柳寒光与当夜的暗影人联系到一起。 柳寒光的脸太给力了! 这货蒙脸和不蒙脸简直完全就是两个人,真真是颜值即正义。 二百四十章 贺寿(一) 船上的东西昨天已经准备好,到了码头登舟解缆之后,这艘名字为平安号的大船便径直杨帆东去直奔东都洛阳。在洛阳稍事停留后转洛水,经河口再入大河,转汴河,转淮河直至扬州。 上船到舱室安顿定之后,柳轻侯先就把柳寒光揪了过来,“真是他派你来护卫我的?胜春娘子就舍得你走?” 柳寒光还是老样子,人也不坐,就抱着剑靠窗站着,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跳窗,“什么‘他’?那是你叔父!他不仅派了我来护卫,还安排人在长安查探是谁要买你人头” 柳轻侯沉默了一下,“这也能查?” 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柳寒光好歹还能多说几句,闻问“嗤”的一笑,“现在并非乱世,你以为杀个人很容易?虽然未必能查的出来,但好歹总得试试。一有消息会告诉你的” “既然知道现在不是乱世,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于杀头的勾当?” 这一问,柳寒光没有回答。柳轻侯见状知道自己是问错了对象,算是白问了,“你们怎会到了花果山?” 柳寒光这回倒没沉默,“京畿各处盘查甚严,义父以为不应该轻易涉险,权且找个落脚的地方” “胜春娘子父女可知道他的身份?” 柳寒光直接翻了个白眼,对于这个白痴的问题甚至都不屑于回答。 柳轻侯被他怼了不仅没恼,反而感觉松了口气,“这就好!” 两人说完,柳寒光走后,柳轻侯感觉心里有些不踏实。柳万洲出现在花果山真的只是为了寻个能暂避风头的落脚处? 如若不是,那他的目的又在哪里? 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时,李二娘子带着两个丫头走了进来,丫头手中的托盘上放着酒瓯、琉璃樽、一盘小冰鱼以及夹冰鱼的竹夹子。 二娘子粉面含笑,“硖石毕竟是个县治,好歹能寻到些波斯葡萄酿,我尝了尝味道尚可,你也试试吧” 口中边说,手上已开始张罗,很快一樽沁着小冰珠的鱼儿酒就摆到了柳轻侯面前。 二娘子对生活的讲究已经成了习惯,柳轻侯随之沾光不少,这直接导致车太贤被日益边缘化,长随为此还在柳轻侯面前嘀咕过。 端起波斯葡萄酿小呷了一口,柳轻侯满足的叹息了一声,“裴师说的不错,鱼儿酒还得看波斯人的,咱河东葡萄酿与之相比总还是差着些燥性。你也喝呀” “这酒太凉,我倒是不太喜欢。平日里在家倒是富平石冻春饮的多些” “这倒也是!二娘子,你此番真是到洛阳的?” “还能骗你怎地?家叔父在洛阳为官,今年正值四旬整寿,父亲大人太忙,兄长在国子监读书也脱不得身,幼弟年纪又太小,就只能由我走这一遭了。” 李二娘子刚说完,随着进来的那个叫李遇的活泼丫头忽然插着补了一句,“我家小姐与叔老爷是同一天的生辰,都没人替她庆贺了” “多嘴!”二娘子叱了李遇一句后,抬头看着柳轻侯,“到东都后,无花你若是有暇不妨也去看看,家叔父历来喜欢少年俊彦,你若去了必能博他开怀一笑” 柳轻侯看着眼前神色沉稳,眼神里却隐藏着的期盼的李二娘子,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前些天里两次遇险时她都毫不犹豫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人非草木,也该为她做点什么了。 心念至此,点点头笑道:“好啊!你我刚刚同过患难,你的至亲大寿,于情于理我也该去贺贺。正好船工水手们想在洛阳采买些回乡要用的伴手,也不耽搁行程” 李二娘子粲然一笑,分明极为欢悦,“如此甚好”。 李遇吧唧吧唧嘴想说什么,似是想到小姐刚才的呵斥,终究还是没说。 从硖石到洛阳一路平安,柳轻侯没事儿时就在甲板上看河道看水情,并听船工们闲聊漕运中的种种话题并默记于心。 不知不觉间,随着前方隐约可见一座雄城轮廓,在船工们欣喜聒噪的声音中洛阳到了。 柳轻侯在后世去过洛阳,还不止一次。但后世的洛阳与当今的东都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座在则天大圣皇后临朝时被改为“神都”的雄城虎踞龙盘,整座大城透出的气势之盛远非后世已泯然众人矣的洛阳可比。 在众帆聚集的码头处泊好船,病周处领着船工就住在距离码头不远的客栈,柳轻侯等人约定好会合的时间后入了城。 洛阳与长安很像,城里也是很整齐的棋盘式布局,房屋都建在围有高墙的一个个坊区中。人多,波斯胡多,各种奇装异服的异族人多。 要说与长安的区别,柳轻侯的感觉是这座城市明显更悠闲慵懒些,难怪会成为许多长安官员退职后的养老首选之地,譬如香山居士白居易。 闲步于洛阳街头,他极力想要在大唐东都的街上寻找一千三百年后洛阳的影子,可惜这注定是一无所获。 最终几人投宿于洛阳县衙斜对面的归燕客栈,这客栈是李二娘子选的,也就是这个时候柳轻侯才知道他叔父就是对面衙门里的主人——洛阳县令。 柳轻侯听到这官职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世家子弟就是占便宜,尽是美差! 洛阳作为东都,掌管整座城市的是河南尹,下又设县,类似于长安城中所设的长安、万年县。洛阳县就是其中之一。 别看听着只是个不起眼的县令,好像跟王昌龄一样似的,柳轻侯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儿。洛阳地位特殊,所以洛阳令的品级也就不是一般县所能比的,实打实的正五品上阶,正妻都够资格称“夫人”了,跟王昌龄那县令完全没法子比。 洛阳令的生日就在明天,满打满算就还有一天多点儿的时间,李二娘子忙着整理寿礼的时候,柳轻侯悄悄将李遇叫到一边嘀咕了一番,而后就是与多次到过东都的杨达一起逛着买了些东西,倒也算自得其乐。 第二天如期到来,极巧合的是这还是个休沐日。柳轻侯一觉睡的舒坦,起来后得知二娘子已经走了,只是走之前一再嘱咐乌七别忘了提醒柳轻侯务必要去。 杨达刚刚起床溜溜达达的过来,听到这话顿时笑出声来,“无花,看来你那宅子怕是有些不够住了” 笑说完,他又假模假式的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看我说的什么话?李工部家的千金若真到了你家,还愁什么宅子不够住?早就听说这位工部堂官有子女三人,三人中又独宠爱女,做了他的女婿嫁妆还能少了?” 二百四十一章 柳策与无花社(二合一) 贫家女难嫁,反过来,讨论女家嫁妆也就成了大唐男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且这话题的热度不分朝野,不分出身,读书人也罢,商贾也好概莫能外。男家娶妇,知者第一句问的往往不是女家才貌,张口就是嫁妆几何,久而广之已成流俗。 柳轻侯穿过来的时间长,对时人好以此话题为玩笑早已习惯,边继续洗漱边道:“杰驰兄又开始舌灿莲花,莫不是忘了前些时在船上噤若寒蝉的模样” 当日漕船屡屡遇险那天,杨达着实是惊吓的不轻,以至于晚上先是发噩梦,继而非要钻到柳轻侯的舱室里借宿,且是一借就是四五天,已然成为船上的笑谈之一。 杨达听柳轻侯提到这事,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夫子之教诲,某真君子也,何惭之有?” 柳轻侯听到这么牛叉的答案,除了给他根中指之外已无言以对。 杨达哈哈一笑,招呼一声后溜溜达达继续往外走,柳轻侯随口问了一句,“你去哪儿?”换来其一阵儿淫笑,言说两年前来东都时曾结识过一个妓家令他念念难忘,这次既然故地重游那自然是要去访一访的。 柳轻侯刚擦完脸,闻言扭头看看窗外升起不久的太阳再度竖了一根手指,只不过这回是大拇指。哥,你牛,我服! 杨达大笑,仰着头去了。柳轻侯吃完早餐,临走之前想了想后还是换了一身衣裳,别人是过寿,穿个僧衣去毕竟有些不好。玉色士子襕衫上身,头上再戴上流行的长脚罗幞头,俨然一翩翩佳公子也。 出客栈,绕过对面县衙正门到后宅单开的门户前时,此间早已热闹的不堪。大门两侧的拴马桩上早已是满满当当,还有一些马车甚至排到了巷子外。 柳轻侯见状转身接过车太贤手中的礼物,对乌七道:“今天人太多,我自己进去。你俩在此等着李遇,把备好的东西交给她后也就别在这儿拘着了,在船上憋了这么些天,又难得来一趟东都,想到哪儿逛逛就去,免得回去让那些丫头们说嘴白来一趟” 乌七还待说什么,柳轻侯已经亲自提着礼物与礼单往大门处走去。 外边已经是那般场景,门房内外的拥挤也就可想而知。门房外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来回打量着上门的贺客。 这管事见柳轻侯人物虽是不俗,却自己提着东西,身边连个跟随的长随小厮都没有,便即将手往门房外一指。 柳轻侯瞟了瞟,就见门房内外支着两套办礼的摊子,那些一瞅就是豪客家仆的都去了里边,外边的明显朴素的多。 瞟完,柳轻侯一笑径直去了外边。今天贺客太多,要先行做个区分,然后再做不同的安排,瞅着或许有些势利眼,其实细想想也情有可原,亦是京中豪贵大户们办事的通行套路,他能理解。一家一户的办大事,都不容易。 在外间的摊子上办礼时,那负责写帐的看了二十贯的礼金颇为讶异的瞅了他一眼,因是如此也就没再当面打开充为礼物的锦盒进行检查,就按柳轻侯报的人参直接录在了簿册上。 给他办完礼后,写帐人看着簿册上的“柳轻侯”三字总觉有有些眼熟,然则不等他那忙的头昏脑涨的脑袋细想,后面一拨县学学子拥了过来,忙忙碌碌间别说再想这事儿,甚至直接就给冲了个干干净净。 办完礼后,摊子后面自有等候的仆役领着客人入内,柳轻侯跟着一个青衣小厮走到第二进院子的左厢房安置下来。坐定之后一问方知今天寿星公的主席位乃是设在第四进院子的正堂,好家伙,这还隔着整整两进之遥。 此时柳轻侯已经笃定门房那里肯定是弄错了,错了就错了吧,这还能回去找着争位不成?既给主家添乱,自己也丢人。 再则,坐这里多自在啊,周遭看着全是还在苦读期的读书士子,跟他们在一起时想说话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少了不得不应酬的寒暄,这样的饭吃着更轻松。 于是,柳轻侯就又换了个更僻静些的角落,一边呷着滋味不坏的茶汤饮子一边听屋中其他客人们说话。 这处地方明显是专门安排白身士子的,所有人都穿着跟他一样的襕衫,只是颜色不同而已。他们之间大多相互认识,进来之后也自有人寒暄说话,是以也就没人来找柳轻侯。 “这还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哪!”柳轻侯不仅没有受冷落的感觉,反倒很舒服。 在长安时,自打他中状元后但凡到这种场合必定是被安排在主进主屋的主席次上,同屋的客人们稀罕状元这个身份,都免不得要跟他寒暄几句,结果就是一顿饭往往吃的他痛苦无比,吃不饱不说,脸都得笑酸,几次下来人都搞得怕。 参加寿宴而能得此刻之清静,这对于柳轻侯而言真真是久违了。于是他就愈发的珍惜,别人不找他寒暄他就守着角落自得松闲。 高谈阔论的士子们先是在说诗文,但渐渐的话题就转到策论上了。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子正侃侃而言,“自今科放榜至今,诸位同窗还看不出来嘛。以前朝廷取士重诗赋之风怕是要改改了,策论将愈加重要已是大势所趋” “正伦兄所言极是,吾家一堂兄就在长安国子监。据他家信中所言即便是在国子监,学生们也是人手一份柳无花的策论在细细琢磨” “何止是国子监哪,早在今年三月,长安户部就已将柳无花的策论雕版印制后下发到各州县户曹,并明令要求地方上报户部的公文俱得学他的章法和那个劳什子图表。别说我们这些白身,就是那些已经出仕的还不得学?” 我什么时候成“柳无花”了,这称呼真是脑回路够清奇。柳轻侯正听的有滋有味时,稍远处一个刚进来不久的士子冷哼声道:“此乃逆流是也,柳无花前后两年的科试策论某是细细拜读过的,观其策论不仅通篇质木无文,更冰冷而不见丝毫情韵,读来如同嚼蜡。” 此言一出,应和者甚众。那士子见支持他的人多,愈发说的兴起,“以如此之文而高中状元,吾观国朝科举定制以来,柳无花堪为最名不符实者。设使此文为士子法,吾恐我大唐文采风流就此丧尽矣,宁不悲夫?” 柳轻侯在一边听的直冒火,策论,拜托,这是策论哪!既不是抒情散文也不是小品文,要什么文采风流,艺术情韵?策论题目提出问题,你的回答中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不就结了吗?真是拎不清! 这等士子混混士林、诗坛是好的,真要做了官,其治下百姓可就堪忧! 尽自心中冒火,他却是不便站出来的。遂就将殷切的目光投向了那身材高大的士子,哥们儿,怼他,狠狠怼。 那被人当众驳了的高大士子果然没让他失望,冷笑一声道:“柳无花的状元可是至尊钦点,吴兄你的意思是说今科至尊首开先例就点了个名不符实?” 这一炮打的狠,那冷哼的吴姓士子立时哑火,尽管脸憋的通红却呐呐不能言。 柳轻侯在心中一击节,爽!茶汤饮子也不喝了,兴致勃勃的就听那冷笑高大士子继续道:“吴兄常以文笔纵横自诩,宁不知文有诸体之分耶?文体不同,行文要求也自不同,朝廷要的是策论之才,尔却骈四骊六,纵然文章再是花团锦绣,则于国何益?吴兄不申文体之辨却在此大言炎炎,宁不悲夫?” 柳轻侯心中再一击节,说得好,正中七寸! 将那吴姓冷哼士子驳倒后,高大冷笑士子更是大声疾呼力倡大家学柳策,非如此,明年科举无望。 于是众言纷纷开始讨论柳策该如何学,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柳策之精义不在文字华美,而在于对现实问题的关注,要想得其精髓必须多留意朝廷大政及地方民生疾苦。 总之,再像以前只是埋首书房书案,偶尔出来参加参加文会诗会的那种读书备考肯定是不行了。 讨论至此,刚才言说有堂兄在国子监的士子更直言这已是西京长安士林开始流行的风尚,眼瞅着还有不到八个月就是明年的科考之期,诸位同窗实已无犹豫狐疑的时间,否则就是自毁前程。 说着说着,这帮子越来越兴奋的居然就在这里号召结社。这节奏跳跃之大简直让柳轻侯都有些瞠目结舌。 他知道古代读书人结社之风源远流长,譬如东晋之“白莲社”、宋之“江西诗社”、元之“壶山文社”,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还搞过“九老社”呢,但问题是人家那结社都是跟诗、文有关,这里号召的却是柳策社。 社聚时不论诗、不论文,只论策论,号召中的柳策社以策论为宗纲,以柳无花两次科考中的策论为范文……热火朝天的议论中,这个还在号召中的柳策社甚至连名字都出来了,奇葩的居然叫“无花社” “花”“华”通假,花者华也,取名无花正是要秉持柳无花策论范式之精义,即:不尚浮华,关注实务;不求文采风流,惟愿于国有益。 年轻士子们的热情把屋里弄的闹哄哄的,柳轻侯却在这时走了神儿。这不对啊,这……虽然说法不一样,但不就是中唐元白诗派“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主张嘛,怎么…… 元白诗派的这个主张曾经号召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新乐府运动,极为深远的影响到了中国古典诗歌史的发展。影响这么大,且是要在几十年后才出现的文学运动现在提前萌芽了,这可怎么整? 他正自走神的时候,仆婢们流水般的端着托盘开始上酒上菜,寿宴开始了。 酒菜依旧没能堵住这些因为年轻而热情过分的士子们,边吃边议论间,终究还是有不喜欢柳无花策论的士子们受不了聒噪。但鉴于前面吴生之前车,这回不再提策论的事情,话头一扯扯到了前些时在西京长安方兴未艾的话题。 吏治与文学之争;“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与“文章不足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之争。 这个话题一起,寿宴很快变成了辩论会,筷子你来我往的在空中比划个不停,谁也别想说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柳轻侯该吃吃,该喝喝,听着他们的辩论时唯一可堪安慰的是洛阳士林实在要比长安士林对自己友好度更高,就为这个话题他在长安士林可被人骂惨了,没想到在东都洛阳还有不少支持者。 如此看来,世间还是有公道的嘛,吾心甚慰。 可惜,这欣慰持续的时间也很短。因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年轻气盛的士子们的论战就开始升级了,相互攻击的弹药也超越了主张本身,直至把地图炮都搬出来了。 柳轻侯这个时候才赫然发现所谓的城市心结可不仅仅只在后世,只在成都与重庆,北京与上海之间才有,一千三百年前的洛阳与长安之间早就有了,而且还很重。 听着一帮子年轻士子这边说长安士林怎么怎么品评无花,那边说你这么喜欢长安士林那还住洛阳干吗?有本事走啊!这……真真是让人无语。 两边地图炮轰来轰去轰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寿星公来巡场陪酒了。 李清仕跟其兄长的很像,无论是相貌、身形都是如此,所差者就是后天涵蕴出的风仪而已。以他的身份到这里自然不可能一一作陪,跟后世一样共同三举樽而已。 三巡意思到,李清仕笑问道:“老远就听到尔等这里闹腾的厉害,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当即就有士子说了对柳轻侯策论的评价问题。 李清仕听完毫不犹豫的支持了支持柳策的一派。 柳轻侯闻言暗自一笑,他明白李清仕的想法,这也绝不是李清仕对他多有好感,而是他身为洛阳令,辖下每年科考有没有进士科新进士?有几个?这数据在吏部考功的文治一项中占比极重,他不能不重视,也不能不鼓励。 归根结底,只要考试选拔的制度还在,其指挥棒的作用就永远都在,无论是现在还是一千三百年后。 一念至此,柳轻侯隐隐有种预感,柳策恐怕都要大兴了,除非是科考本身发生变化,否则只怕谁也挡不住这股风势,那怕是他这个柳策的始作俑者自己。 预感到这个之后,对于宴前“怎么整”的想法也就自然而然消散了。爱怎么整怎么整,读书人关注现实关心民生疾苦总不是什么坏事;再则,唐朝又是封建王朝史上唯一一个没有文字狱的时代,既然没政治风险那还怕啥? 他边想着这个,边往李清仕身后瞅,瞅来瞅去也没见着二娘子。再一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别说二娘子只是李清仕的侄女,即便就是亲闺女,也没有现在跟着一起抛头露面陪酒的道理。 只是如此以来该怎么与她见面呢?难倒要亮明身份,只是前面没亮,后面反倒有些不好亮了。 心中正想着这事儿,李清仕把问题给解决了。 李清仕陪完酒勉励士子们好生研读柳策后,刻意点了几个士子让他们宴后留一留,言说有一子侄辈亦是今天生日,晚上有不少宗族亲朋家的子弟过来要给她热闹热闹,让这几个被点名的士子做做帮闲。 柳轻侯一听心中大定,虽然你没点我,但今晚这帮闲我可做定了。 他在看着找李二娘子的时候,李二娘子找他的心更迫切。只是任她转遍了主进每间房子每张席面,甚至还找理由转遍了二进的每间房每张席面却依旧没见着柳轻侯。 二娘子犹自不甘心之下重又走了一遍,越转身上带着的寿宴喜气越少,越走心中越凉,及至第二遍转完时心中已是冰冷一片。 至于三进、四进根本无需找,一个堂堂状元郎还能坐到那里去? 心中冰冷的失望让二娘子心里扯着扯着疼,勉强坚持到寿宴结束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给婶娘说了一声后,她便回了自己独居的院落。 人才刚刚转过寿宴正堂的屏风还没走到后门口,素来被父亲称道为沉稳大气,漕船上两度遇险时都没有红过眼圈的二娘子已是鼻间猛然一酸,酸涩的眼角流下大串眼泪。 自记事以来,这是她最难受的生日,不,是最最难受的一天,难受到自己都能感觉到心已经碎了,暗无天日,了无生趣! 二娘子在寿宴后无比心碎,柳轻侯则厚着脸皮承受异样眼光的注视。 寿宴结束,士子们约定好讨论柳策社建立的时间地点后纷纷散去,柳轻侯则跟那几个晚上要帮闲的士子一样留了下来。这让那几个士子有些困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对视着,虽没有出声,眼神里却都是一句话,“他是谁呀,李明府留的人里有他?” 二百四十二章 丢人哪,丢大人了(二合一) 面对他们的注视,老神在在的柳轻侯还以和煦的笑容,神情姿态非常自然。如此表现生生把那几个士子的疑问堵在嘴里发不出来,毕竟这人实在是太笃定了,兼且年轻人面皮薄,没有十分把握质问的话就说不出口。 只是这样一来那几个年轻士子也不与他说话,柳轻侯对此是求之不得。等着呗! 等不多久,有仆役前来收拾寿宴后的残局,屋里清理干净后重又送来了新做的茶汤饮子并点心果子,甚至还有一些打发时间的书。 柳轻侯在书中挑了一本南朝刘义庆的《幽冥录》 这是本志怪小说,若论其成就,在魏晋南北朝时可谓仅次于干宝的《搜神记》正是消闲逗闷子打发时间的绝佳之选。 李清仕留下的那几个士子无一不是洛阳县士林后起之秀中的精英,素来刻苦的很,此时正抓紧时间利用机会相互切磋砥砺学问。正谈的热火朝天的时候见他拿了这么本闲书在那里就着茶汤饮子看的起劲,就觉得心里有些不爽,谈论学问的上进氛围遭到了严重破坏。 于是乎,这几个精英免不得就要一唱一和的酸言酸语,说着拐弯话想要敲打出他的身份。 柳轻侯看着年纪跟他们差不多,但经历与阅历之差实不可以道里计。见过张若虚,交游贺知章,张说面前怼过徐坚,家里还养着个李太白的人会有心思跟这几个年轻士子计较? 柳轻侯压根儿就没理他们的茬口儿,甚至在他们说的激烈时还报以笑容,跟刚才一样的和煦,至于眼神儿就跟大人看小孩儿调皮捣蛋一样。 孩子嘛! 看完,笑完他便继续低头看书,依旧是一小口茶汤饮子就一页书,神情之适意,姿态之闲雅甚至让两个士子心生模仿之心。 无招胜有招之下,那几个士子也酸不下去了,其中一个性子特别朴诚的甚至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怪哉!此人看年纪与吾等分明是差相仿佛,怎生却隐隐透出些……透出些宗师气度” 此言一出,引得其他几人侧目而视。不过侧目之后,其他几人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瞥,还真就从柳轻侯身上品出些淡静闲雅的味道来,嘴上必定是不肯说的,心里却也不免念叨几声“怪哉,怪哉!” 柳轻侯没理会这几个人的小心思,手中的书原本是打发无聊时间的,没想到看着看着竟看了进去。刘义庆《幽冥录》中记的全是鬼神灵怪之事,杂录传闻,变幻无常,实堪为中国小说之先声。 这书内容并不像后世小说那样结构完整,属于笔记型。一条一款长不过数百字,短的只有数十字乃至十几字,但其中不少故事脑洞开的很大,可谓光怪陆离。 柳轻侯看着看着,脑海中就开始勾勒故事,他那穿越后落下的胡思乱想毛病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而这可都是醉梦楼戏场开新戏时最好的创意根基,是能卖钱,能卖大钱的。 由《幽冥录》做引,柳轻侯的心神借助无拘无束的胡思乱想遨游于八荒四极,就像个爱幻想的孩子一样自成世界,自得其乐,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不可救药的胡思乱想最终被一个李家仆役打断了,抬头一看,天色居然已到了黄昏时分,一下午时间恍如南柯一梦,居然这么快就过完了,而那几个士子正在起身往外走。 柳轻侯向那仆役歉意的笑笑并道谢过后随在士子们身后出了门,免不得又是三穿两绕,最终到了一个独立的院落。 这个独立院落面积很大,看着也比之前呆着的二进院子精致的多,更特别的是院子中悬挂起很多红灯笼,营造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一个士子走近一个灯盏看看后叫了出来,“是走马灯!” 柳轻侯也往旁边挂着的那个灯盏瞅了瞅,的确是走马灯,上面画着历史故事,还写有灯谜。 尽管知道走马灯出现的时间不长,但看着那些士子们好奇宝宝般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大惊小怪!” 院子一侧摆着一排长几,正有一些丫环仆役在往长几上摆放酒水及点心果子,可惜没有主食,要不然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冷餐会了。 如此轻松随意的布置,一看就知道这应当是为年轻人准备的。见柳轻侯等人进来,有仆役引着他们到了一间偏厢,不大的房间里准备着一桌席面,几人也不多说话,坐下就吃。 及至吃的差不多时,外面院子里已陆续有客人到了。柳轻侯漱过口后向门外看去,就见来的客人清一色都很年轻,个个锦衣华服,有独自一人的,有三两结伴的,也有夫妻并肩而入的,实是一个典型的贵族青年聚会。 “走吧”士子中看着年纪最大的那个擦擦嘴后站起身来,其他人也就随之鱼贯而出,柳轻侯吊在尾巴上跟着一起出去了。 来的宾客中女多男少,女的凑在一起说话游戏,男宾们就有些无聊。那几个士子出去之后或者陪着投壶,或者陪着双陆,又或者是与人一起探讨走马灯灯谜很快就融入进去。 柳轻侯看了一会儿实在是没什么兴趣,遂就自去取了一盏鱼儿酒,找了一处有暗影的树下坐等李二娘子现身。 等来等去天色已经黑定时二娘子依旧没有出现,柳轻侯正自纳闷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时,树另一侧的座头处走过来几个女子聚在一起闲话。 柳轻侯见这三个女子年纪都不算大,不过头上盘起的发髻却彰显出她们已经嫁为人妇的身份。几女先是说着彼此的发饰、妆容,然后话题就转到了衣裙上,从样式、颜色到衣料,再到城中如今的风尚以及长安、扬州流行的裙装样式,由别人的到自己身上的,简直说的是不亦乐乎。 说着说着,她们的话题就转到了“拂拂娇”上。这让柳轻侯多少来了点精神,因为这个他还真是知道些。 所谓“拂拂娇”乃是刚从长安宫中流传出来的一种裙样,这种裙子的出彩之处并不在于样式,而是前所未有的颜色。 这种颜色的由来是长安宫中一嫔妃于黄昏时登楼远眺,恰见晚霞漫天美不胜收,一时兴起之下命宫中染院染出晚霞的颜色。染院中人为此可谓是呕心沥血,历数年之功终于完成,因色彩前所未有的绚烂,因而名之为“霞纱样” 后来那嫔妃以霞纱样制为长裙,一经亮相当真是艳惊后宫,并很快在后宫中小规模流行起来,这种用霞纱样制成的裙子就被称为“拂拂娇”,意制女子一穿此裙平添十分娇艳之意。 之所以是小范围流行,实是因为霞纱样的染制实在太难,成品率也太低。加之出现的时间短,就连长安宫城里地位稍低些的嫔妃都混不到手,更别说洛阳了。 此时树的另一侧讨论的就是这拂拂娇,几女不约而同说到芳华居中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弄来了一件拂拂娇镇店,漂亮实在是太漂亮了,只是那价钱也实在太高,即便她们这等出身看着也为之咋舌,真不信洛阳城里会有谁买。 “那芳华居的东主叫这么高的价原本就没想着要卖,那是做样子招徕客人的。再说,那件已经制成成裙的拂拂娇对身姿要求太苛,就算买了又有几人能穿得上?” 身穿嫩黄九破间裙的女子刚一说完,顿时引来其她两女附和,那条拂拂娇她们也是试过的。 又再感慨了一番那裙子如何如何漂亮及价钱如何如何高,芳华居东主如何如何发失心疯之后,一个穿泥金裙的女子蓦然一拍掌道:“哎呀,我想起来了,咱们今晚的寿星若是穿上那拂拂娇必定合身” 她这下子动静有点大,顿时又引来几个女子议论,众女想了想,或许是在心中比量过李二娘子的身姿后,不少人当即点了点头。皆言二娘子身姿绝妙,芳华居那袭拂拂娇还真似为她量身而制一般。 更关键的是,她还确实是买得起。柳轻侯隔着一棵树及树下的一丛灌木就听到了隔壁女子对李二娘子很多的议论,譬如她父亲兄弟倆生有五子,女儿却独独这一个,由是倍受父亲、叔父以及兄长们的宠爱,自小但凡她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说着说着又说到李二娘子如何的貌美、身姿曼妙以及如何得舅父宠爱,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中实有说不尽的鲜羡。 但就在这热闹的氛围中,一个身穿银泥群的女子却语调明显有些古怪道:“自来就没有女子在娘家住一辈子的,爹疼娘疼都不如夫君疼爱来的要紧。再则那拂拂娇便是再美,自己花钱买来穿着又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倒引来不少已经嫁人的女子点头而应,皆言玉表妹说的在理,娘家毕竟住不了一辈子,陪你过一辈子的也不会是父母兄弟,更不会是舅父。所谓女凭夫贵,女子的荣耀脸面终究要着落在夫君身上。 随即便有女子向那玉表妹夸赞她家夫君如何卓尔出众,分明能恩荫的却有志不取,寒窗苦读出满腹才华,如今在东都早已是声名鹊起,明年赴礼部试是必中的,若祖宗护佑,便是第一名状元也大有可能。 这番话说的那银泥裙女子笑声里的得意掩都掩不住,随即就有看不得她这样子的女子小声嘀咕,“得意个什么?你家夫君当年求亲二表姐不成,大病半年的事情都忘了嘛” 这女子声音虽小,却恰被灌木丛另一侧的柳轻侯听见,当即没忍住的笑出声来。 这边寿星公迟迟不出,宾客们还好,以为是二娘子装扮的太用心耗了时间去。但知道内情的管事婆子可急坏了,忙拧着腰来见夫人。 李清仕的正妻,也即二娘子的婶娘正在看今天中午的礼簿。这可是以后礼尚往来最重要的依据之一,半点马虎不得。 正看的仔细时,管事婆子进来报说侄小姐执意不肯添妆,更不肯出房会客,满院的客人就这么晾在外面可怎么是好? 李清仕夫人一听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夫家这个宝贝侄女儿历来最以沉稳大气为人称道,不是个爱使小性儿的人哪,今天这是怎么了? 与此同时让她头疼的是,她深知二娘子脾性的执拗,她是素来不轻易使性子,但真要使上性子了,那可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几年她把一个个求亲的都给拒了就是最好的例证,别说自己了,就是她那工部正堂的亲爹也拗不过她。 这可怎么是好? 李清仕夫人正要让婆子赶紧去请官人来此的时候,脸上带着酒意的洛阳令从外面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夫人对面后手指在小几上的礼簿上随意的划拉。 “官人你来的正好,二娘子她不肯梳妆,也不肯出房,你说这……” 她这边急着说,李清仕却只是含糊的嗯嗯嗯着,明显是有酒了根本就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李清仕夫人这个急啊,正待提高音量再说一遍时,却听自家官人猛然“嗯?”了一声,而后就开始揉眼睛,继而再度往礼单子上看了又看。 许是醉眼实在昏花,李清仕看了几遍似是还不能确定,用手指点着礼簿上的一处地方,“月娘,你来看看这个记的是什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李清仕夫人顾自是急,却也低头看了一眼,“县学士子饶世清,上礼……” “不是他,往下看,往下看”李清仕声音里有着明显的烦躁,手指也往下划拉。 他这态度让夫人月娘疑惑里带上了点紧张,这又是怎么了?“长安柳轻侯,上礼二十贯,人参……柳轻侯!” 一抬头正好撞上自家官人的眼神,李清仕夫人口中没停,“那个柳轻侯?” 李清仕没答她,只道:“叫人进来问” 夫人当即吩咐婆子把中午记这本礼薄的人赶紧叫来,犹自懵里懵懂的婆子跑到门口时她又跟着补了一句,“一并把这个柳轻侯的上礼呈过来” 当家夫人发话,还催的这么急,很快人、物皆至。李清仕还没开始问话,夫人先已把飞票放到一边打开了礼薄上所记的人参一盒。 盒子刚开,李清仕夫人便怔了一下,随即喊了一声,“官人” 李清仕扭过头来一看,脸上表情也变了变。看着不甚起眼的锦盒里装的确实是一须人参,只不过是颜色是红非白,而且品相极好。 这是新罗红参,而且至少是百年以上的新罗红参,李清仕夫妇都不是没见识的人,只一瞥眼就能估出这须红参最少也价值百贯。 二十贯的飞票,外加至少价值百贯的新罗红参,对一个过生日的五品官而言这怎么着也算一份厚礼了,但这样的礼却记在这个礼薄上。 这还不重要,包括这份礼值多少钱也不太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可是柳轻侯的贺礼啊! 新科状元郎的柳轻侯,而且二娘子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李清仕夫妻焉能不知?这如今都成他们这一支两房兄弟家中最大的心病了,比什么都重要。 李清仕夫人点着礼薄道:“这个柳轻侯是怎么回事儿?” 那记礼薄之人就把今天的情况说了,门房外如何分发,安排在哪里坐席面招待都没漏下,越说他越感觉不对,主家夫妻的脸色太坏了,于是边说心里边就开始想到底是哪里不对,终于在将将说完时猛然想起来了,失声道:“长安柳轻侯,那不就是今科状元郎!” 李清仕的酒算是彻底醒了。 丢人哪,真是丢了大人!一个监察御史、新科状元郎备厚礼来参加自己的寿宴,居然被安排在了距离寿堂二进之外,更关键的是人根本就没有隐瞒身份,堂堂正正报的就是本名。 易位而处,这是多大的羞辱?在官场上这又是多大的忌讳?碰上心眼小些的这种事都够结死仇了,御史台的官儿岂是好得罪的? 就算这些都不扯,李家可是号称书礼传家数百载的山东旧族高门,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还有脸说“礼”? 而且,此事要是让那个宝贝侄女知道,还不一定气成什么样子呢?难得她有孝心从长安一路赶过来给自己贺寿…… 李清仕感觉自己简直快要气死了,世家子弟的风仪再难保持,几乎是咆哮着吼道:“还不快去找人?人找不到你……你们且仔细着” 记礼薄之人全身一哆嗦,鼓起勇气道:“人没走啊,状元郎如今就在府中” 李清仕夫妇齐声道:“什么?” 记礼薄之人脚下连退两步,身子又是一哆嗦,“此前我见他随那几个留下帮闲的士子去了侄小姐院中” 他话刚说完,李清仕夫妇已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柳轻侯一声笑出口后心中就道:“坏了”然则为时已晚。随着灌木丛那边一声惊叫,众多女子声音惊惶惶一片急叱。 “是谁?” “出来” 她们的这番动静随即又吸引来更多的人,一时间整个院子中的人都在往此集中。 二百四十三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中秋快乐!) 这还真是……柳轻侯持着酒樽从灌木丛后走出。见暗影之中突然出现个年轻男子,众女子们又是惊声一片,齐齐后退,把个场面愈发弄的热闹。 柳轻侯面上苦笑,心中直道:“何至于,何至于啊?” 惊过之后就是恼,多个女子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你是谁?” 问完相互看看,发现众姐妹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认识这男子,当即便将目光向外探寻,结果众皆摇头。 “这是谁?他怎么混进来的?” 帮闲士子中那个年纪最大的从人群中上前,看着柳轻侯叱问道:“好胆,此间主人可是李明府,你藏在那暗影处究竟意欲何为?你究竟是谁?” 他这一叱中气十足,立时便将女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压下去了。柳轻侯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刚才那群雌粥粥的根本就没法沟通说话嘛。 “某何尝藏在暗影之中?更别说什么意图不轨了,她们到之前我就已经先至此处,正是怕失礼,又是怕吓着她们才未曾显露身形”,柳轻侯口中说着,手上已将最初到来的三个女子从人群中一一点了出来。 他此举一出,众女立时便知他所言不虚,要不然是断不可能在这么多人中把那三个给指出来的。 旁观众人一看众女神色心下也是了然,看来这的确是个误会了,即便要怪也只能怪天色太暗,女子们实在不小心。 但那帮闲中年纪最大的士子却犹自面带疑惑,“适才或许是误会,但你到底是谁,总该明示身份,藏头露尾焉知不是心怀歹意?” 柳轻侯正要说话,人群中一女子已抢先道:“他突兀现身,满院众人却没有一个识认得他的,这还问什么?即便问了又焉知他说的不是假话?还是速速报知姑丈着人拿了才是正经,水火棍下方可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话一出又是附和者众多,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的。柳轻侯往人群中寻去,却见说话的正是刚才对李二娘子酸言酸语的那个“玉表妹” 有人忙着去找人,也有年轻男子意图表现,试图上来直接把人给拿了,一时间院子里闹腾的不堪。 此前柳轻侯还没失声而笑时,夜梦遇仙中的三丫头李遇跑进跑出忙的跟什么似的,却又不见她在忙什么。 四个丫头中就属她性格最是娇憨活泼,所以素日里不说三个姐姐妹妹,就是李二娘子也对她格外宽待些,拘束的也松。 但今天,尤其是今晚实在不一样啊,李二娘子的心情可实在是太差了,李夜、李梦、李仙都份外的加着小心,说话走路都不带大声儿的,她依旧这般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般的跑进跑出可就太刺眼了。 又一趟从外面回来,李遇额头见汗,巴掌般的小脸上红扑扑的。手捧着一只锦盒的她端起几上也不知是哪个姐妹的茶盏咕咕嘟嘟一饮而尽后长出一口气,满足的叹声道:“总算是安排好了,好热好热!” 叹完她才察觉出异常,盖因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用怪怪的眼神看着她,就连整个下午加晚上都懒着没怎么动的小姐也在瞪着她。 李遇今天一天的心思都在外面那件事上,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办这么大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别的,见大家看她的眼神都这么怪,大感莫名其妙之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娇憨问道:“我就是喝盏茶呀,怎么了?” 四丫头中年纪最长的老大斜着瞟了李二娘子一眼后恨声骂道:“枉小姐天天这么疼你,真是宽纵的不成个样子了。小姐这么伤心你看不到?跑进跑出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折腾,老三你也到十五了,可就长点心吧” 一直处于情绪亢奋中的李遇因过于专注还真没注意到二娘子的伤心,经此一说才注意到小姐的确是不对,“呀,怎么了?今天是小姐的生辰哪,为什么伤心?” 李夜真是要被李遇活生生气死,倒是四人中最伶俐的小妹李仙见小姐分明已经到了要爆发的边缘,也不等大姐说话,上前一步借着衣袖的遮掩掐了三姐一把后小声提醒道:“今天无花没来,小姐伤心的很,你就别再说了” “哎呀,四妹你干嘛掐我?”李遇这一句搞的三个姐姐妹妹都不知道该怎么再帮她遮掩了,二娘子的脾气也忍到了尽头,就在她一拍桌子霍然而起时,就听李遇娇憨的声音复又响起,“无花怎么没来?他来了呀!” “真的?”李夜、李梦、李仙异口同声。 李二娘子全身从内往外喷的怒火瞬间消失,倒是头一阵阵眩晕的厉害,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飘,“三丫头,你说的是真的,他真……来了?” “啊,人就在外面等着见小姐你呢”李遇憨乎乎小鸡叨米似的点着头,点完又一摸脑袋,“哎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口中说着,人已捧起那个锦盒跑到李二娘子面前,“小姐,这是无花送你的生辰贺礼,可漂亮了,小姐快换上试试” 李二娘子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愣了愣后,“还愣着干什么,快准备添妆” 几个丫头瞬即忙起来,李二娘子伸出手打开锦盒,看清礼物的刹那本就明亮起来的眼睛瞬间流光溢彩。 正忙着准备添妆用具的李夜、李梦、李仙也看见了,不约而同“啊”的一声惊叹,唯有三丫头李遇又抹了一把额头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漂亮死了吧。满东都这可是唯一的一条,就一条!” 李二娘子换好即刻坐在妆台前开始添妆,只是脑海中老是回荡着李遇那句话。 “人就等在外面等着见小姐你呢” 一遍遍回荡,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就如溃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冲垮了二娘子耐心的堤坝,她真是等不得了,哪怕一息也等不得了,头发才刚刚梳好,人就已经起身往外走去,走的是又促又急。 “嘭”的一声大门被猛然拉开。因发力太急太猛,动静儿就闹的大,一时间倒把外面的闹腾给压住了,也理所当然的将院中人所有的目光都给吸引过来。 她就是今晚的寿星,因而主卧外门廊下的两盏红灯笼就份外挂的大,烧的亮,恍如白昼。 夜色中,最亮的灯光下,本就姿容甚美,身姿尤妙的二娘子此刻简直如仙子临凡,美的璀璨到甚至让人无法直视。 今夜,在她的生辰,她的出场已经闪亮的不能再闪亮了。 一片落针可闻般的寂静中,一个惊讶的女声突兀而起,“天哪,那是拂拂娇,芳华居的那袭拂拂娇” “对!色如晚霞,人比花娇,的确是拂拂娇,洛阳城只此一袭的拂拂娇” “五姐你看那拂拂娇在灯火下的颜色变幻,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哎呀,姐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长安回东都?他真能带回霞纱样吗?” “四郎,我不管,我一定要一袭拂拂娇,就算再贵我也要,要不如眉那狐媚子的事儿你就永远别想了,最迟下个月乞巧节的时候我就要穿上,要不天凉下来今年就穿不成了,我不管” 所有女子的惊叹艳羡,所有男子的惊艳仰慕都不在李二娘子眼中,她甚至都没注意到。 这些都是浮云,这些什么都不是。她只是急切的在人群中寻找,找那个名叫无花,早在两年多前凭借一个夜梦遇仙的故事,凭借一首歌诗闯进她的心里,并在随后的两年多十七次闯进他梦里的无花。 这一刻,世界于我如浮云。 这一刻,无花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终于,她在院中一角灯影阑珊处找到了那双含笑的眼睛,找到了那张最近才与十七个梦里重合的脸。 四目对视的那一刻,灯火下的李二娘子笑了,齿颊生辉间如牡丹盛放,生生为其娇容再拔三分颜色。 而后她动了,一步一步走下仅仅三级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向灯火阑珊处的那个笑容,那张脸,那个人。 自始至终,她的眼神未曾有片刻的偏离,其脚步所至之处华服宾客们俱为其容光所摄,无声的分开一条道路,远远看去那场景那气势便如百鸟朝凤,无可阻挡。 今夜,在她的寿辰,李二娘子是真正的女王,凤立当场,睥睨众芳。 满院注视之中,李二娘子走到了含笑而立的柳轻侯面前。此前正作势挽袖要把柳轻侯叉出去的一个男宾干咽了两口,眼中迷醉着表功,“今夜是表妹寿辰的好日子,却不知从哪里跑出个混吃混喝的惫赖货来搅场,表妹勿忧,且看为兄将他叉出去” 他此言一出,身边几个刚才一起围上来的男子纷纷不甘落后的表现,又是捏拳又是抹袖,激动不已的样子简直了。 然则,他们说什么李二娘子都没听清,她根本就没听。 然后,就在这些人捏完拳抹好袖子准备上前的时候,轰动全场,让他们不敢置信也根本无法接受的一幕出现了。 家世第一流,容貌第一流,身姿第一流,此前拒绝过在场数人求亲,今夜美的让人口干舌燥的临凡仙子居然……居然就这么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冲,不,是扑进了那个惫赖货的怀里抱住了他,而且……还抱的那么紧! 天哪,这还是那个山东四大旧族高门中众人皆知大气沉稳的李二娘子?她……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居然真就这样了! 自二娘子突然亮相就异常寂静的院落此刻简直是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神都着落在二娘子与柳轻侯身上,震惊、茫然、不可置信。 因是与二娘子有心结,玉表妹最先从复杂的情绪中醒过神来。但当她扭头看到自家夫君那痛苦的神情后,一股熊熊之火顿时从体内狂涌而起,出口的声音简直大的吓人,“能买得起如此名贵的拂拂娇又不敢通姓报名,此人必是个商贾子弟无疑,二娘子这几年千挑万选,最终却要嫁为商人妇,这眼力真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但那尖利的冷冷笑声已经把想表达的表达的淋漓尽致。 一语惊醒梦中人,尤其是枕边人。她话刚说完,笑声都还没落,身侧夫君已脱口而出道:“你这冀图攀附的卑贱商贾子弟,还不快放开我表妹然后滚出去,真敢欺我山东四姓无人哉!” 论声音他一点都不比妻子来的小,论行动力更是远远胜之。口中叫着,妒火中烧、心中如遭万蛇噬心的他已拔脚冲出。 为什么当初拒绝我? 为什么是他?! 有这两口子带头儿,而且说辞听着很有道理,真要动手也就没玉表妹夫君什么事了,谁让他隔得远呢。在场妒火烧头要出气的表哥们多了去了,轮的着你?且等着吧! 适才想要表功的表哥们距离更近,准备的也更充分,呼呼啦啦抢在前面就围上去了,但是他们劈面就撞上了二娘子圆瞪着的丹凤眼,“你们想干什么?” 二娘子不仅是怒目而视的眼睛瞪得大,双手也伸展开将柳轻侯紧紧护在身后,实在没法儿越过她去揍那措大,只能心有不甘的吼着,“表妹,他是商贾子弟,商贾子弟啊。山东四姓同气连枝,你真要使家门蒙羞?” 柳轻侯真是……真是无奈的很,今天晚上真是邪门了,怎么就不能让人好好说句话。 自己是来贺寿可不是砸场子的,场面搞成这个样子实非所愿。无奈他只要一开口,对面就有至少不下四五个人一起吼过来:“措大,闭嘴” 说都没法儿说,而二娘子又明显是情绪过于激动,只想着要护他,愣是想不到要把他身份说出来。 正在这乱乱糟糟不可开交的时候,一声清朗的“住口”响起,挤不到前面的玉表妹夫君回头一看见来的是姨丈李清仕顿时大喜过望,转身跑过去就要说话。 李清仕真真是要气死了,中午寿宴出那么大个漏子还没补上,晚上侄女寿辰又闹成这样的全武行,声音大的都不知道能传到哪儿,这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只是现在先还顾不得这些,更顾不上凑上来要说话的妻侄,待场中安静下来之后朗声道:“敢问御史台柳监察何在?” 此问一出柳轻侯心中长松一口气,略整整衣衫后从二娘子身后转出来,笑着走向李清仕拱手道:“下晚蓝田柳轻侯见过明府,恭祝明府寿比南山松不老,福如东海水长流” 这突然出现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傻了,御史台?柳监察?这个看着恨不能比自己年纪还小的措大竟然已经是御史台手握一道监察大权的监察御史? 这……这不对啊! 一个冲击还没停,另一个紧随着更大的冲击又来了。众人就见李清仕哈哈笑着上前携住了那措大,哦不,是柳监察的手,“状元郎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无奈家中仆役辈有眼无珠,实在是惭愧无地啊,某在此向状元郎赔礼了” 状元郎? 这厮不仅是监察御史,还是状元郎! 天雷滚滚哪。不过这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原来面前这个刚刚被他们以商贾子弟贱之,以措大视之的家伙居然就是年来大唐士林年轻一辈中风头最劲的无花僧! 原来他就是那个夜梦遇仙的主角,二娘子早已情心有寄的正主儿! 二百四十四章 贺寿三礼,美轮美奂 玉表妹夫君脸色雪白,虽然经常被人恭维状元之才,但他如今连个进士都不是,对方确是货真价实的状元,这要怎么比? 就算明年二月他能蟾宫折桂,也能高中进士第一。依旧是没法跟对方的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天子钦点相比。 这差距大到永远无法弥补,两年前输了,现在还是输,这是怎样令人永无翻身余地的绝望。 那几个来帮闲的士子们面面相觑。尤其是年纪最大,此前率先站出来指摘柳轻侯的那个更是面色苍白,他就是柳轻侯,他就是状元郎,他就是柳策的始作俑者! 天哪,今晚人多眼杂,适才之事势必会传出,届时自己必成士林笑柄,以后还如何与他人交游? 柳轻侯正与李清仕携手欢言,寒暄的热闹时。李二娘子走了过来,张嘴就是一句,“叔父,他们刚才群情汹汹欲对柳监察无礼” 柳轻侯听到这话无奈的瞥了二娘子一眼,你这不是多事嘛!瞥过后看向李清仕笑道,“都是些许小误会,不值一哂” 刚才那场面李清仕走进来时又不是没看到,只是忙着柳轻侯的事情没顾上料理罢了。此刻见柳轻侯丝毫不以中午的怠慢为罪,且对自己执礼甚恭,言笑无碍,一颗心放下来的同时也对这个新科状元郎印象极佳。 此事料理完毕本就该到另一件事了,二娘子这句话一出,他从刚才就一直憋着的那团火可算有了发泄的地处,当即肃脸一寒便将在场众人骂的是狗血淋头。 这些人不是他的晚辈就是他辖下县学中的学子,哪儿有一个敢炸刺的?无奈李清仕今天的火实在太大,骂的也太狠,这些自小就没怎么受过委屈的少爷小姐们终究有人扛不住了,爆出那玉表妹,说就是她说柳监察是商贾子弟才引发后来那些事的。 一人出言,多人附和。这下子李清仕所有的火力都被吸引到了身着银泥裙的玉表妹身上。 李清仕转过身去面寒如水的盯着她,“某早闻你好为长舌之事,但念在你年纪尚幼又是新婚就未曾出言管教,如今看来竟是害了你。罢了,你是小辈某也不与你多言。子不教父之过,汝父母公婆处某自会寻他们说话。” 就这么淡淡一句顿时让那玉表妹脸色剧变,就连场中其她那些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亦是噤若寒蝉。父母处说说也就罢了,公婆那里如何说得?这一说怕是在家中就再难直起腰了。 就这,李清仕犹自没有罢休,转过头去看着那呆若木鸡的玉表妹夫君厉声道:“修齐治平的道理你不懂?齐家都做不好还考什么科举?依某看你明年也不用赴礼部试了,不够丢人的” 一通雷霆把满院子侄尤其是那玉表妹夫妻收拾的落花流水之后,李清仕才觉得心气平顺了不少,看向柳轻侯笑道:“小儿辈们不争气,见笑了” 不管李清仕刚才说的告知公婆、不赴科举是真是假,他的姿态都做到了十足十,替柳轻侯找面子也找了个十足十。 以柳轻侯如今的心态哪里会真的在乎这些,刚才的事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个闹剧罢了,此前说过不值一哂的话实是发自真心。当下也不在这上面再多言,扯着别的话头跟李清仕寒暄。 两人正说的热闹时,丫头李遇跑了过来,看着柳轻侯娇憨声道:“无花,小姐降生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那事我也准备好了” 李清仕见李遇这样子本待发怒,却被柳轻侯给拦住了,“今晚搅扰府上本就是为二娘子贺生辰,明府见谅,见笑!” 口中说着,一摆手,李遇顿时跑了出去。柳轻侯告罪过后将随手所携的尺八长萧取了出来。 四姓子弟规矩严,哪怕刚刚被骂的狗血淋头,此刻李清仕没先走他们就谁也不敢走,一时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柳轻侯手执长萧走到二娘子面前温言道:“马上就到了你的生辰吉时,某无长才,愿以一曲为贺” 这半天时间对于二娘子而言简直太跌宕起伏,前面的失望心碎有多深,现在的惊喜欢欣就有多猛烈。 无花他不仅来了,还准备了整个东都只此一袭的拂拂娇,这些犹自不足,最让二娘子心潮澎湃的是别人贺寿不过是个日子,他却连自己降生的时辰都记着。 数息之后萧音清越而起,二娘子方一入耳就听出这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曲子,这是夜梦遇仙的传奇。 二娘子看着正在面前执萧而奏的男子,真的感觉一颗心马上都要炸开,因为兴奋、幸福、感动、激动实在太多太多,而心又太小,实在是容纳不了。 萧曲将将演奏到一半时,柳轻侯趁着换气的间歇抬手向天上指了指。二娘子及同样不解其意的众人仰头去看的刹那,院落围墙外一声闷响中,二娘子头顶的夜空陡然绽放出一朵璀璨的烟花。 二娘子的生辰吉时到了! 烟花在唐代已经出现,只是时人一般都用在上元节,这都成了习惯。对于满院众人而言,这还是第一次在贺生辰上看见。 一朵之后又是一朵,闷响声沿着围墙外延续,二娘子头顶的璀璨绚烂便始终未曾消失。 耳边的萧音实在太曼妙,夜空中盛开的烟花也实在太美太绚烂璀璨,尤其是当二者相合时,仰头而观的二娘子已然彻底的痴了,适才心中要炸裂开的感觉也消失了。 因为她恍惚之间仿若又进入了梦中,对,是梦,一定是梦,若不是梦,世间焉能有如此完美到极致的美好,这是即便在梦中也是最美最美的梦啊。 这是过往两年多间十七个梦的延续与升华,在这样的幻梦中,我只愿长醉不复醒,永远永远都不要醒。 烟花映照的夜空下,流光溢彩的绚烂光华洒照在柳轻侯与李二娘子身上,执萧而奏的柳轻侯恍若春秋时乘龙而来的箫史,空谷幽竹,飘逸无双;身上拂拂娇在绚烂光华中颜色益发变幻万端的二娘子则如仙子弄玉,身姿绰约,夺目万方。 神仙眷侣,莫过于是! 似乎马上,就在下一刻他们便将乘龙跨凤而去,就此随着那绚烂的烟花消失在璀璨星河深处。 萧音袅袅作结时,夜空中的最后一朵烟花也在璀璨的绽放后渐次隐去。至此,柳轻侯为二娘子这个生辰吉时准备的所有礼物均已呈现完毕。 李清仕夫人低下头看看那些眼中犹自带着沉醉之色的侄男八女,再将目光投向神情间一片迷离的李二娘子后扯了扯自家官人的衣袖。 李清仕也是刚刚从夜空中收回目光,“嗯?” 夫人扬扬下巴颏示意道:“看看吧,今晚你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李清仕今晚大费心思的给二娘子贺生辰,一方面固然是心疼喜爱这个侄女儿,另一方面其实也存着想让她借此场合挑一个乘龙快婿的心思。毕竟以她的年纪来说,真是该成亲了。 但现在……李清仕一圈扫完,再看看侄女以及侄女身旁的柳轻侯,黯然叹了口气,“皓月当空,萤火又怎能与之争锋?想要二丫头看上别人,怕是没指望喽” 夫人点点头,“这些侄男们虽不至于就是萤火,但也委实与柳轻侯难以媲美。刚才官人与他寒暄时妾身倒也留心的仔细,此子无论容貌风仪及心境都是绝佳,更难得的是还有玲珑心思” 言至此处,夫人点了点二娘子身上的拂拂娇后又虚空指了指天上,“看看今晚吧,就不说二娘子,瞅瞅院中这些女孩儿们的神情就知道了。但凡任何一个女子经历过今夜这样美轮美奂的寿辰之后心里必定是再也容不下别人的。刚刚那萧曲,烟花,就是妾身也觉得委实是太美了” “说的什么浑话,若让小儿辈们听见看怎么笑你”李清仕吹了吹胡子,摇头道:“罢了罢了,谁生的女儿谁操心,我是管不了了,就让兄长头疼去吧” 二娘子的生辰之贺到这里已是再也难以为继。一方面固然是柳轻侯刚才的贺礼太过于惊艳,以至于惊艳过后就难免意兴阑珊,后面再怎么弄也不成了;另一方面则是小寿星二娘子明显心不在焉,一点要跟人说话的心思都没有,这还怎么弄? 柳轻侯有感于二娘子这一路上的用心,尤其是两次遇险时执意挡在他身前的举动想有所还报,正好碰上他生日就用心准备了这三样礼物。如今礼物都已送出,看着天黑也有好一会儿了,遂就在烟花结束后向主人李清仕夫妇告辞。 见他率先开了口,那些个全身难受,早就想走的侄男八女们顿时凑上来搭顺风车。李清仕哼了一声一摆手,这些人迅即做鸟兽散,只不过是在走之前不免要多看柳轻侯几眼,尤其是那些还未曾出阁,对未来有许多憧憬的女子更是看得仔细。 嫁人就嫁状元郎虽是不切实际,像他这般妙姿容美风仪也难,但至少总得像他一样知情识趣吧,今晚这样的贺生辰我也想要。 请示过李清仕,看过柳轻侯后,便是最后向小寿星辞别。男子们固然是黯然神伤,女子们则是满心的欣羡,这时再不会有人说到二娘子都已十八了还未出嫁之事,甚至心里想都不会想。 拂拂娇就穿在身上,方才萧音的曼妙与烟花的灿烂尤在眼前耳边,更关键的是送出如此佳礼的还是容貌风仪无一不妙的新科状元郎,一个女子在生辰时能得到如此梦幻的礼物,她还会需要通过嫁人来彰显自己的身价? 刚才的时间虽短,却已足以让这些女子们清楚明白的知道,二娘子依旧是那个从小就让她们欣羡却遥不可及,永远都只能仰望的二娘子。 虽然同属姻亲相连的大家族,但二娘子终究还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啊。 几个帮闲的士子跟在最后,到柳轻侯面前时一脸的局促与尴尬,开口就是先致歉。 柳轻侯岂能跟他们计较?温言安慰后又很是勉励了他们几句。论年纪大家其实差不多,甚至比其中三人还要小,但他说这番话时的姿态却极明显的居高临下,然则不仅是李清仕没觉得异常,几个士子欢欣鼓舞,甚至柳轻侯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士林也好,官场也罢,真正决定高低的从来就不是年纪,不知不觉间柳轻侯也习惯了。科考出仕的改变就是这样润物无声,它会改变王缙,改变王昌龄,自然也会改变柳轻侯。 一时间曲终人散,柳轻侯再度求去,却被李清仕异常坚决的给挽留了,直言中午过于怠慢,今晚务必要在此歇宿一晚,态度坚决的简直有些霸蛮。 主人如此殷勤,还是二娘子的叔父及婶娘,这让柳轻侯如何再辞?当下也只能应了,并借李府仆役给借宿的客栈送了个信。 贺生辰结束的早,天色虽已黑定时间倒并不太晚,加之时令又是仍未出暑的六月,不会这么早就睡。夫人去给柳轻侯安排客舍,李清仕索性就在二娘子所居的小院中与之歇凉闲聊。 闲聊的内容先是京中一些人事更迭。譬如张燕公的彻底退休、崔隐甫回家奉养老母、宇文融出知魏州。 这个话题聊的差不多时,二娘子亲自带着丫头送过来一盘绿皮红瓤的西瓜。柳轻侯伸手取过一牙,入手处凉森森的,咬一口冰凉多汁透着心的爽,正是后世冰冻西瓜的感觉。 李清仕也取了一牙,刚一入口就笑指着二娘子道:“有井水泡着的你不拿,非要冰窖里镇着的,这心哪都长偏了” 二娘子依旧穿着拂拂娇,闻言娇俏如花的一笑道:“孝敬叔父不敢退而求其次” 这句话说得应景儿说得好,李清仕闻言大笑,柳轻侯亦笑。 笑完并将一牙瓜吃完,二娘子早亲手递了手巾把子过来,柳轻侯擦着手将话题转向了含嘉仓。 在之前吉温收集的关于漕运的资料里他已经知道含嘉仓始建于前隋的大业元年,修建之初就已是超大型的皇家粮仓,入唐之后尤其是高宗继位之后因还承接了漕粮的收纳转运业务,现在规模更是大的吓人。若京城的太仓不论,说一句它是天下第一仓都不过分。 他想问的也不是这些,而是含嘉仓的人事变动。漕船入账是在含嘉仓,若有飘没也是在含嘉仓,乌七从长安送信后回禀说裴耀卿已经给洛阳快马送信,算算时间那信早该到了,也不知这边有动静没有。 “含嘉仓?他们素来与洛阳地方官场来往不多。我这儿倒还真没听到什么消息”边擦着手边说的李清仕撇了撇嘴,“他们是归属长安司农寺直接管辖的嘛,洛阳地方辖制不了他们,谁在乎?” 居然没消息?是真的没消息,还是李清仕也不知道?裴耀卿的信究竟送没送到? 二百四十五章 牛板筋与望夫石(为堂主午后时光加更) 李清仕的表情其实已经说明很多问题。柳轻侯心里寻思着,这含嘉仓在洛阳的情况很有些类似于后世在地方的大型国企,它是在你这儿,又跟你这儿关系不大,往往都是自成一个独立王国。 一点消息都得不到毕竟是不甘心,柳轻侯笑笑道:“再是归司农寺管辖不也是朝廷的粮仓?它那里的人事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李清仕的神色动了动,脸上虽还带着笑容,声音却是不自觉的放低了些,“怎么,你是冲着含嘉仓来的?不对呀,你是淮南道的监察御史嘛” 看来李二娘子并没有跟李清仕说漕船遇险的事情,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还没来得及说,毕竟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也太忙。但不管怎样,柳轻侯还是向她投去了赞许的一瞥。 “冲什么含嘉仓啊,不瞒明府大人,我此行就是去巡按淮南的。淮南道治所在扬州,扬州又是江南漕运的首发之地,漕船北运之粮大多纳于含嘉仓,而后再行转运长安。因是如此就想着了解了解” 这个理由完全说得过去,李清仕也就没再问,又取过一牙西瓜边吃边说起了含嘉仓的人事。 含嘉仓设有仓令、仓丞、仓史以及监事诸职,其中品秩七品的含嘉仓令官职最高,总掌廪藏之事。仓丞品秩为从八品下,职掌是辅佐仓令,因含嘉仓太大,粮仓数百,所以仓丞不止一个,少则三四,多则六个,六个即为满额。 仓史与监事是含嘉仓中更低一级的流内品秩官,俱为从九品下,满额下各是十人。其中仓史职掌进出收支账目,监事负责监督仓粮具体的进出转运。 李清仕介绍的很仔细,柳轻侯听的心中暗暗皱眉。照这样说来,从理论上讲,要在账上做手脚一个从九品下阶的藏史就够了,了不起再把与之配合的监事也拉下水就能做到滴水不漏。 但问题是,一个管执行的监事和一个管记账的仓史,两个从九品下阶的流内入门官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把动辄载粮万石的漕船说黑就给黑了?他们吃得下,就不怕撑死? 李清仕第二牙西瓜也吃完了,见柳轻侯沉默不语,遂又给他递了一牙,“含嘉仓这个仓令不好打交道,你若没有要务就不要招惹他” “哦?”柳轻侯来了兴趣,刚刚接过的西瓜顺手又放下了,“请明府提点其详” “这是个牛板筋的人物,又冷又倔还死硬,总之跟他打交道就如同嚼那没炖烂的牛板筋,怎么嚼都难受。” “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来含嘉这样的大仓任仓令?” “他是有名的廉官,加之根脚又硬嘛”李清仕不再吃瓜,接过一柄蒲扇慢慢摇着说了一件旧事。 含嘉仓令自出仕以来都是在跟粮食打交道,一度曾在长安太仓任职,而太仓是管官员俸禄发放的。 其人到太仓任职之初,俸禄下发之后回家一称居然多了将近一石,遂就将负责送禄米的差人叫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儿。这一问才知太仓给官员们发禄米也是有门道的。 门道就在于称粮时量具的取平上。譬如一斗粮舀起来时形状上必定是堆尖儿的,所谓取平就是用竹条沿着斗口平刮一道,堆尖的部分就给抹下去了,一斗就是平平的一斗。 太仓发禄米取平不取平是看人下菜碟儿,含嘉仓令虽然品秩不高,但因是正管官所以他的禄米发放就没有取平,所以一下子多出将近一石。 “结果如何不用我再说了吧?” 柳轻侯点头笑道:“不消说他肯定是把多出的禄米给退了回去,没准儿还得举告一回” 李清仕摇着蒲扇翘了翘大拇指,“至于根脚硬,他是从东宫典仓署令任上转任含嘉仓丞,并最终升任含嘉仓令的” 柳轻侯心头动了动,“东宫?” 李清仕点头,“此人官声既好,有根脚,又不是个热衷竞进之人,占着这三条腰板自然就硬,这个仓令也坐的是稳如泰山。他品秩还比你高,你说这样的人没事儿你招惹他作甚” 柳轻侯拱手致谢。随后顺着这个话题就势问了问东宫仓储的情况。 因是无事闲聊,李清仕也就说了说。柳轻侯由此知道相比于李三儿的内宫大家,太子东宫更像个小家庭,钱货都有自己的来源以及独立的支用系统。 其中仓储库藏亦是别有政令,东宫内设置的典仓、司藏二职相当于朝廷的司农、太府二寺。收入支出都有自己的系统,自己单独的官吏负责,同时朝廷各衙门官吏也无权干涉,更别说管理了。 事实上,或许是为了培养太子的理政之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东宫就是个小小的独立王国。除非天子亲自发话,否则谁也插不进手去。而类似要查东宫的话即便是再昏庸的皇帝也断不会轻发,至于原因嘛没有人不知道。 这事儿会不会跟含嘉仓令有关系,会不会跟东宫有关系,有可能,但从那含嘉仓令的为人上看着又不像。柳轻侯将今晚所得信息牢记于心的同时不时提醒自己切勿先入为主。 与此同时心中也多了更谨慎的念头。这件事实在是太大,在这样的事情中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东宫的仓储库藏之事说完后,时间已经不早,柳轻侯随着李清仕一起出了二娘子所居的院子。就在李清仕陪他前往客舍的路上柳轻侯为第二天的早行请辞。 同为官场中人,李清仕理解他现在出公差的情况,遂也就没有强留。祝其一帆风顺之余,一再嘱咐回程的时候若得暇定要到东都一行,届时两人再把酒言欢。 李清仕家的客舍自然是比船舱及外面的客栈精洁多了,所以这一夜柳轻侯睡的很不错,第二天早早起身后也没再扰动李清仕等人便直接走了。 到了客栈会合杨达、乌七等人,一行人出洛阳城上漕船,再度杨帆起航,目标是由洛水放舟汴河口,而后由此入黄河河段。 漕船已经启行驶入洛水中心水道时,柳寒光跟个鬼一样出现了,“看码头” 柳轻侯回头看去,就见人影渐小的码头上正有几个人在不断招手,其中一个身上衣裙如晚霞般亮丽绚烂,可谓醒目之极。 直到船已顺风驶远,那道亮丽绚烂的身影依旧伫立在码头上,似乎整个人是生了根。 鬼一样的柳寒光嘴里又蹦出三个字,“望夫石” 柳轻侯收回挥着的手,实在是看不得柳寒光这阴阳怪气的样子,“有话就说,别整这鬼样子烦人” “你昨晚可真是好手段。当年李三郎与镇国太平大长公主相争时,山东四姓可是铁了心站在昏君一方” 柳轻侯左右看看,人都离得远,“现下的李三郎哪儿昏了?方今这太平盛世你真就看不见?” 狠怼了两句后,柳轻侯觉得跟他说这个实在是没意思,也说不清白。转而道:“你昨晚跟踪我?” “不跟踪如何保护?” “那你看着我要被人围殴居然不出手?” 柳寒光眼中的神情就是赤裸裸的鄙视,“就凭那些人杀鸡都不死,能威胁到你性命?”说完,这货头一扭走了,看他走向舱室的方向,八成是补觉去了。 “困死你,该,不亏。什么态度!” 三百四十六章 到扬州,杀杀鸡 随后的一路行船中柳轻侯算是真正体验了漕运之苦。这种苦并不主要表现在吃穿住用上,从事漕运的船工水手们都是一群苦哈哈,吃穿住用上的苦都能忍,为了家人为了多两个结余也忍得下去。 这种苦在沿途关卡上表现的也不算太严重,至少柳轻侯的亲身感受是如此。对此他的分析是现在毕竟是开元即将走向极盛的上升期,政治上还算清明。加之漕运是为关中,为天子供粮,地方上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柳轻侯决定亲自走一趟漕运水路之前,其实对这些船工水手们之苦是早有预期的,同时也对他们苦难的原因有自己的看法。但真正上船走下来之后,这才发现船工水手之苦的原因与自己预想的大不一样,譬如刚才那两条。 由此想想后世曾零星看过的一些东西,柳轻侯忍不住“呸”了一口,什么鸟专家,瞎着眼睛写,反正蒙死人不需要偿命。 真正最让这些漕工们最苦不堪言的是一个字——等。从扬州到洛阳,或者长安实在是太远了,水程太长不说,比之更可怕的是需要一路跨越淮河、汴河、黄河、洛河以及渭河五大水系。 五大水系的通航能力不同,更要命的是一年中丰水期、枯水期以及平水期的时间也不同,加之漕船都大,这导致的结果就是为了合适顺利通航的水情,漕船经常都需要枯等。一等几天是庆幸,半个月一个月是常事,就算两三个月也不稀奇。 船可以等,苦哈哈的船工水手们不行啊。苦等着也是要吃饭的,吃掉的就是对于而言无比重要的可能的结余,原憧憬着回去后给浑家添件新粗布裙子,给孩儿带几盒没吃过的点心果子的结余就这样在干等中一点点被抠出来。 每逢碰到这样的时候,柳轻侯真是一点都不愿意去看那些船工水手们的脸色,不是别人给他脸色看,而是一个苦哈哈对生活已经很低的憧憬一点点熄灭的样子实在是太惨了,真特么……真特么是看不下去啊。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为了以后不用再看这种看不下去的脸,柳轻侯也知道现今的漕运方式必须得改,太劳民伤财,伤及的范围也太大,这不是开元盛世应该有的样子。 如此坚定的产生这个念头时,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前年决定考科举的时候想的只是要个官身,目的在于少受人欺负,有更多的自由。但真的科举入仕之后,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许多东西都变了。 他在不自知中开始背负,开始担当,开始忧心民生之疾苦,担忧李林甫会不会当上宰相,李三儿会不会变得倦政昏庸,直至葬送鲜花着锦般的开元极盛之世。 归根结底,以前在后世看到的开元盛世只是史书上的四个字。穿越过来之后随着时间越来越久,融入的越来越深,才发现开元盛世不是字啊,它是活生生的一个个人,一个个人的生活,一个个人那怕是很卑微的憧憬。 由是心里自然滋生出或许自己都还没有明确感受到的意识:开元盛世是唐朝的,是李三儿的,但也是我的,是这些船工水手们的。 谁都能享受这盛世。但谁特么想砸碎这盛世,想毁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毁掉一个个那怕是很卑微的憧憬,毁掉我锦衣华服、美食林泉的梦想那就不行,谁都没这个权利。 平安号杨帆而去,在洛水上还算一帆风顺,但由洛水入黄河时柳轻侯很是受了些惊吓,盖因七月间的黄河正值一年间水量最为丰沛的时候,那咆哮的水势当真是大河上下一片滔滔,这样的情形下大船变换水道的危险可想而知。 平安进入大河后船上一片欢声雷动,众皆振奋之中漕船继续由黄河驶向汴河口,在整个漕运路线最让船工水手们为之苦不堪言的河口处,柳轻侯免不得再受了一次更大的惊吓。 船终于进入汴河在岸边泊稳后,柳轻侯几乎是第一个抢着冲上了岸。双脚刚在陆地上站稳,腰一弯就开始吐,吐的是昏天黑地,两脚发软。 好容易吐完,刚一抬头看到汴水和船,胃部忍不住又是一阵儿痉挛,再吐了几口酸水后,柳轻侯接过车太贤递来的水狂漱口,边漱边恶狠狠的含糊声道:“老子以后再也不坐船了,尤其是这种要不断转换水道的船” 柳寒光双手抱剑站在一边,虽没有说话,但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却是不加掩饰。 乌七在旁边轻拍着柳轻侯的背部帮他舒缓,“我已经问过了,过了河口就好了,后面虽然还要转一次水道,但那就平稳的多了” 小长随车太贤见少爷吐的太难受,插了一句道:“要不我们转陆路吧,走官道一路坐车过去” 吐的要死的柳轻侯毫不犹豫的摆了摆手。 车太贤见状噘了噘嘴,“人家当官的都威风的很,哪儿像少爷你这样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 “没办法啊”,柳轻侯说话间杨达从船上下来了,是被他的贴身小厮给扶下来的。同样的两腿发软,脸色半点不比柳轻侯好看,张口一句就是,“某以后再也不坐船了” 两人相视苦笑后,杨达找了个石头坐下,“某是北人,素来少乘舟船。没料到风波之险一至于斯,行首欲往扬州走海上商贾贸易看来要远比想象中更难哪!” “南船北马,慢慢来吧,急不得”柳轻侯口中说着,心中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在这汴口休息个三两天,再仓促行舟身体实在受不了。 大船在汴口休息了两天。因河口为水路交通要道,年深日久渐渐自然地形成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市镇,户口粗略算算将近两千。再转着探查探查此地地势甚为平坦。 柳轻侯看着看着心中有了个计较,只是这事儿只能放在自己心中琢磨,谁也没说,更不曾与人商量。 两天之后,上船延汴河继续前进,汴水平稳,船自然行的也稳,只是速度上慢了不少。沿途,柳轻侯注意到河道两边不时出现一些旧的建筑,虽屋舍坍塌倾坏,但面积却很是不小。 好奇之下问过病周处之后才知这些建筑原来都是旧隋时所修的行宫或粮仓旧址。当年前隋炀帝大修沟通南北的大运河,并在沿途广建行宫及粮仓,这些遗址就是当年的遗留之物。 一听此介绍柳轻侯兴致大起,再看到时便命船泊岸上去探查。转过之后才发现这些建筑看着虽是破败,但基础仍旧保留的非常好,只需花不多的钱稍加休憩便可继续使用。 这一发现让他兴致盎然,之前在河口朦胧产生的想法变得愈发清晰,谋划起来也就更加的经心。 边走边探查边记录水情水况,每天临睡前都要写下几达数千言的日记,柳轻侯这一路上着实是不轻松的很。走完汴水再进淮水,终于,堪堪赶到年跟前时,平安号靠泊上了扬州码头。 杨达裹着厚厚的风氅走下船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揉着腰对柳轻侯道:“无花,回程你若还要走水路的话,那恕某是万万不能相陪了” 柳轻侯同样揉着僵硬的腰,脸上却是一片如释重负的轻松,“不坐船了,这样的长途行船一辈子有这一次就尽够了” 与病周处等人辞别后,柳轻侯一行进了扬州城。 唐朝的扬州不仅是江南之最,若论市肆繁华甚至是撇开两京长安、洛阳后的天下之最。扬一益二之说早已传得是天下皆知。 对于柳轻侯而言扬州是有两个的,一个是眼前的扬州,另一个则是后世所见唐诗世界中的扬州。是那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同时也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是扬州”的扬州。 但或许是来的季节不对的缘故,进入城中之后却发现扬州城中的热闹固然是不逊色于长安,却很难找到杜牧诗中独属于这个城市的风流韵味。这让柳轻侯有些小小的失望。 终究还是来的不对啊,扬州的最江南毕竟是属于杏花烟雨春三月的。 城市面积仅次于东西两京的扬州城市格局是上下两重:一重便是地势较高的蜀岗子城,此堪为扬州内城,城中官署及富贵者皆居于此,周遭筑有城墙及四门,是个城中之城。 蜀岗之下便是繁华的商业区,亦是平民所居之地。其间多有河流,皆以桥相连,且桥的形制不一,姿态各异,别是一景。总之扬州的繁华、精致,俨然就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城市。 在城中找了一处大客栈粗粗安顿下来,车太贤留着收拾,柳轻侯与杨达招呼了一声后便带着乌七一路探问着找到了扬州驿站。 到驿站中一问,当日在长安与他兵分两路的吉温等人已经到了。双方会合之后大家都有些激动,就连素来冷面的吉温亦是如此。 寒暄并问过旅程情况后,柳轻侯与吉温到了房中说话。 “沿途怎么样?查出些东西了吗?” 吉温给柳轻侯递过一盏茶汤,摇头道:“小鱼小虾肯定是能抓几只的,但大鱼还没见着,毕竟是走马观花太仓促了些” 柳轻侯听完不以为意的摇摇头,“也不一定非要抓大鱼,平安也是福” 吉温一听这话有些急了,“监察第一遭出京巡按怎能存了平安心思,至少也得杀几只鸡上对朝廷交差,下震慑地方。不如此不足以立威,地方上也就不会把监察当回事了” “你说的倒也是个道理”柳轻侯轻轻吹着茶汤饮子瞥了吉温一眼,“那以你之见这要杀的鸡该从哪儿找?” 吉温这次却什么都没说,而是一拱手道:“此事自有监察来定,职下等循着监察指的方向办差就是,偌大一个道还能找不出几只鸡来?” 等了一会儿见柳轻侯只是点头没有说话,他索性直接追问道:“淮南道共领十四州五十七县,未知监察属意何地?何事?” 柳轻侯放下手中茶盏,“先在扬州看看吧,至于事由嘛,先摸摸官仓的底细再说。毕竟扬州是漕运起点,这里要是出了问题,长安、关中都有乏粮之虞,六朝晋宋易代之际的陶泉明说的好啊,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吉温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一点意外。他是个聪明人,之前柳轻侯留意漕运的时候他多多少少早就感觉到了,“既如此,那职下等就先摸摸” “嗯。扬州是个销金窟,也是个风流地。关照好他们几个不该拿的别拿,不该碰的别伸手,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也别觉得委屈,这趟差使若是办得好,按台中惯例,这趟出来该有的找补本官也不会委屈了他们,该有的一文不少。总之就是两个字:规矩” 吉温嘴角一抿,他这人就不能笑,一笑就冷,“监察放心,若是这三四个人都拢不住,约束不了,职下当初也就没脸毛遂自荐了” 柳轻侯直到现在看到他这一旦显现便异常冷酷的笑容时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此刻虽则不习惯却让人放心,“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做的隐秘些,务必要铁证如山才好”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道:“未知状元郎莅临扬州,失于远迎,有罪有罪!” 柳轻侯闻言看看吉温,吉温恰也在看他,两人四目对视之间俱都一笑。而后吉温上前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个身穿绯红官衣的中年,偏瘦的中等身量,姿态娴雅。 以时下的官场服饰规定,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方可穿绯色官衣,虽偶尔也有六品官服绯的,那也只是很少见的“借绯”。只看这一身衣裳就知来人的品秩比自己高的多,吉温方一打开门,柳轻侯便已起身上前见礼。 门外那人只比他晚了两息都不到,便即逊谢还礼。见礼过后自我介绍他乃是扬州司马,名份上是扬州州衙中地位仅次于刺史及别驾的第三号人物,姓卢名籍,字绍宗,范阳人氏。 此时柳轻侯早将他迎到屋内说话,听他自我介绍时刻意强调自己范阳的出身,尽管心很是腻歪,人还是拱手作礼道:“卢司马竟是山东四姓高门出身,失敬失敬!” 卢司马闻言摆摆手道:“柳监察误会我的意思了。李洛阳的信早就到我这儿了,怎么?他没跟你说?” 时人好以任官地称呼人,算算自己认识的姓李的,又是在洛阳做官的,那不就是洛阳令李清仕嘛,只是什么没说? 这一问让柳轻侯有些糊涂,摇了摇头。 卢司马见状哈哈一笑,“我这个糊涂姐夫啊。不瞒柳监察,那洛阳令便是家姐夫。此前他曾写信予我,言说监察曾亲至其门贺他五十整寿,又言对监察颇有不恭敬处,幸蒙你不以此见罪,命我待监察到扬州后好生亲近亲近” 这番话听的柳轻侯是一惊一喜,惊的是以前只在史书上见过说山东四姓如何士林华选,如何在《氏族志》中名列前茅,今个儿可算是实实在在感受到四姓同气连枝的力量了,合着走到哪儿都有他们的人。 喜的则是从刚才那番话中便知卢籍卢绍宗所言并不虚妄,刚到扬州就能碰到这么个地位不低的熟人实在是大好事。 三百四十七章 各怀心思 当下两人重新见礼,这番见礼可就比刚才亲热多了,“有卢兄在此我可就轻松多了,还望我兄多多照拂” 卢绍宗闻言一笑,“都是自家人,能照拂的还说什么。只是你也明白愚兄这身份尴尬,若是有心无力你也莫怪!” 柳轻侯稍稍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嘿,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唐代的司马是个尴尬官,品秩不低,看着位置也很高,但其实是个有名无实的大摆设。 若按照职司分掌来说,司马应当是协助刺史管理本州兵马大权的,但哪个刺史愿意把这个权利交出去?久而久之,司马事实上就被架空成了闲职,空有品阶却无实权,最终沦为朝廷安置贬谪官员的好去处。 唐顺宗时柳宗元、刘禹锡等人追随王叔文意图谋夺太监兵权、改革兴唐,失败之后骨干八人皆被逐出中枢贬往地方荒州出任司马就是显例,由此还整出了个“八司马”事件;再如白居易的江州司马青衫湿亦是属于这种情况。 刚刚还喜,这下子可就喜不下去了,柳轻侯迟疑中还是问了问卢绍宗为何被贬。 卢绍宗闻问也没甚遮掩的说了。他原本是在长安皇城光禄寺任职,职掌郊祀、朝宴之膳食供设,不合后来与一长公主,也即李三儿同父异母的姐妹有了私情,被那长公主的驸马都尉给密告上去,最终就贬官来了扬州,成了这么个人憎鬼厌的司马。 听到这贬谪缘由,再看看卢绍宗满不在乎的神情,柳轻侯一颗心算是彻底凉了,这人看着已到中年,其实骨子里还是个有纨绔气的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一起吃喝玩乐逗闷子那是绝佳好伴,但办事儿还是算了吧,靠不了谱啊! “卢兄连长公主的榻都敢上,真是……” 卢绍宗姿态娴雅的笑了,“若非冲着她公主的身份,某会缺女人?” 柳轻侯内心一阵瀑布汗,赶紧岔开话题,“卢兄此来是代表自己还是扬州州衙?” 卢绍宗闻言笑着指了指柳轻侯,“你也别拐弯抹角的问了,自你从长安动身离开,扬州就留意上了。方才你前脚进城,那城门官后脚就兵分两路,一路派人跟着你,一路到州衙报信。而我这品秩身份又是最适合干这个的,自然就来了” 卢绍宗说着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刚进嘴又“啐”的一声吐了出来,“要说朝廷驿站都是混账行子,就这茶汤如何入得嘴?状元郎你也不必问州衙对你的态度,这漫天下的州县对你们这些监察御史的套路都是一样的,不过敬而远之四字而已,扬州也不会例外。” 说到这儿,卢绍宗已站起身来,“走吧,州衙给你另安排了宿处,你去瞅瞅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好督促着让他们改,这可是使君和别驾一再交代的,怠慢不得” 柳轻侯并没有起身,“我就住这儿挺好” 卢绍宗闻言嘿嘿一笑,“你还是罢了吧。你这监察御史既然到了扬州,州衙还能让你住驿站?你现在若是不搬,后面就该别驾来请了,然后是刺史,再要是不成只怕蜀岗上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都得惊动,那可是三品大员哪,他要真来了你搬还是不搬?” 柳轻侯无语,卢绍宗过来一步直接拉起他的手,“走吧,既然早晚要搬,那晚搬就不如早搬,免得大家到时候都尴尬” “那我这些属员” “使君及别驾的意思是都搬过去,那就都搬过去吧” 言至此处,卢绍宗略放低了音量,“你离开扬州之前,接待好你就是哥哥我如今最大的职司。只要你别闹出太大动静儿,其他人我松松眼也就是了” 两人四目对视,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的眼神。难为卢绍宗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眨了眨眼睛,那样子差点把柳轻侯萌出一脸血。 新宿处安排在蜀岗上,是个面积不大但视野及风景都极好的小院子,里面的陈设说不上多奢华,但都极精洁。伺候的人也说不上多,却个个干净伶俐,看着赏心悦目的。 总之这处安排不显眼,不逾越柳轻侯的品秩身份,但住进来之后却能感觉到处处舒服适意,几乎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卢继宗陪柳轻侯转完,得意道:“此间是我亲自安排的,怎么样,还满意吧?” 这绝对是世家子弟专业级的表现,柳轻侯啥也没说,只高高的翘了个大拇哥,引得卢继宗哈哈大笑。 客栈中的行李及车太贤自然有人领来,当晚卢继宗在这新宿处安排了一场接风夜宴,扬州刺史、别驾以及州衙诸曹参军事尽数到齐,场面弄的是热热闹闹。 宴前扬州刺史、别驾相继发了言,表达了对柳轻侯一行的欢迎,并言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亦亲自过问过此事,只是今夜有事不能亲至,还望柳监察勿怪。 柳轻侯闻听此言忙起身连称不敢。朝廷在一些地方重镇设置有大都督府,在本朝大都督一般由皇子们遥领,譬如时下领有扬州大都督的就是皇十八子寿王李瑁,但他不可能真到职理事,所以大都督府的一切权力就掌握在长史手中。 这些个长史们论品秩不比政事堂相公们低,也都是潜在的政事堂候选人,或者是外放宰相的好安置处,以这等身份又岂会真的来亲身参与一个八品官的接风宴?那怕这个八品官是监察御史。 扬州刺史这么说不过是场面话好听罢了,信则是万万信不得的。不过对方这一说,他这儿一逊谢,官场礼仪规矩也就算到了,彼此心照,脸上也都好看。 两位扬州大佬说完,柳轻侯作为主宾免不得也要说几句。感谢完州衙后一切话语都是扣着监察御史的职责章程来,发言很平和,堪称中规中矩。 听完他的发言,座中州衙众人中不少都暗自松了口气,来之前他们还怕这个顶着国朝最年轻状元荣衔的新任监察御史太年轻气盛,太立功心切,那一折腾起来大家的日子可都不好过了,现在看看这份担心倒是能去个七八成。 这监察御史年轻是年轻,倒有些少年老成的气象,这就好! 开篇不错,接风宴的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酒过三巡,随着卢继宗一拍手,一队乐工并歌儿舞女们鱼贯而入,琵琶手鼓一响,《绿腰》舞一跳,气氛更是愈发的好了。 一曲经典软舞的《绿腰》到结束时,众舞伎众星拱月般捧出一个身材略显娇小,却眉眼精致如画,尤其是肤白如瓷的盛装女子,开口以糯糯之音唱起了“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这女子音色真是清丽到了极处,一首“相见时难”真让她唱的缠绵悱恻、动人心魄。加之座中众参军事们凑趣,一曲歌罢真真是彩声雷动,震于屋瓦。 “唱得好,看赏!”柳轻侯说出这五个字时,直将当日在寻芳阁中张说的那番做派尽力学了个十足十,闻他吩咐,自有长随车太贤赏下了十来枚黄金钱,又是博得众人“柳监察好豪气”的一片赞声。 盛装女子受赏之后并未离去,反敛身为礼言说早已仰慕状元郎高才,今夜终于一睹真容,幸何如之?特不揣冒昧愿请酒为状元郎上寿。 她这要求自然得到了满足,那杨州别驾顺势就说仰慕状元郎高才的又岂止此女一人?扬州士林谁不翘首期盼状元郎的到来?如今柳监察既然到了扬州,说不得要多开几场文会帮忙涵养涵养一州之文气。 别驾刚一说完,刺史立时抚掌而赞,“自今科以来朝廷取士有愈加看重策论之势,数月以来常听本地士子谈策论,无奈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正该借刘监察正本清源,依某看来这文会尽可以不论诗文,首以策论为重,若能有二三子借此受益高中,便是监察善莫大焉” 两边这一发话,参军事们顿时附和。 柳轻侯听出了他们的心思,这既是投己所好,又是想借机把自己黏在文会上无法分心,但他想了想后还是点头应下了。并言扬州风流荟萃很愿意学习一下,只是文会若只论策论未免太过于无趣,还是当与诗文并重才好。 看他答应的痛快,刺史与别驾一个对视之间皆抚须而笑。读书人或许有不爱财、不好色的,但还真没有不好名的,且越是年少对此看的就越重,在这上面发力果然建功。 就让他在文会上尽展风流名震江南吧,这样于大家都好,各得其所嘛。 柳轻侯这么从善如流,接风宴的气氛就更不用说了,那些个本还有些拘谨的参军事们至此也就放开了。其中一人径直向卢继宗道:“既邀了玉娘,何以不见五娘子?” 参军事问完扭头向柳轻侯笑道:“状元郎有所不知,这五娘子乃是两载以前从长安孤身而来的伎家,容貌技艺皆是一流,最难得的是她那一手琵琶简直美妙绝伦,状元郎不可不听” 此时卢继宗早已向一个仆役做了吩咐,那仆役去后不久,便见一个长身女子怀抱琵琶盛装而入,柳轻侯看到她,她看到主宾位上的柳轻侯后,两人俱都一怔。 原来这个被赞为琵琶技艺无双的伎家竟是当日一人一婢飘然离京的萧五娘子。 柳轻侯一怔之后随即反应过来,在扬州看到她还真不应该感到意外。以她的情况天下间除了洛阳外哪里还有比扬州更合适的落脚处,而洛阳毕竟离长安太近了些。 至于以她的色艺在扬州声名鹊起也并不意外,所以能参加今夜的宴会。 他二人皆是此时的焦点,两人对视齐齐一怔的情形众人都看在眼中,那参军事顿时笑道:“怎么,莫非状元郎认识五娘子?” 柳轻侯闻言看着萧五娘子笑了笑,“平康坊栖凤阁萧五娘子琵琶无双,一曲《十面埋伏》更是不知倾倒了多少方家。当年她突然离京不知所踪亦引得无数人为之扼腕,不成想今日竟在扬州重睹芳颜,实是幸甚!” 话说完,柳轻侯甚至还起身向五娘子行了半礼,“五娘子,别来无恙否!” 萧五娘子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去,继而脸面生光。自她孤身闯荡扬州以来虽凭借绝佳色艺搏了个声名鹊起,但一直觊觎的花魁之位却被玉娘死死压住。她知道这其中原因不过是欺她是个北来的异乡人罢了,但一时也找不到好的破局办法。 想要登顶花魁,色艺之外没有机缘是万万不成的,但今夜,此刻,她一直期待的机缘终于到了。这可是身为监察御史的状元郎啊,而且捧她的意思还这么明显,做的甚至都有些过分。 机会来了! 惊喜过后是疑惑,既疑惑于当初不起眼的小和尚怎么翻身一跃就成了状元郎和监察御史,又疑惑于他干吗要这么捧自己,当初双方可是敌对关系啊,还闹的那么僵…… 然则,五娘子毕竟是五娘子,她知道该怎么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缘,当下将所有疑惑暂时摈开,还礼过后深呼吸几口澄澈心境后开始操弄琵琶。 很快,熟悉的琵琶声在欢宴中响起,依旧是《十面埋伏》,依旧是华丽丽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指尖在琵琶弦上的跳跃,舞蹈,大开大合间却又能精微控制到收放自如。 当日为之惊艳三指轮、三指长轮、四指长轮、轮带双、轮双、满轮、扫轮、拂轮、挑轮、勾轮现在依旧惊艳。三载不见,萧五娘子的琵琶技艺愈发炸裂,却也勾起了柳轻侯的许多回忆。 似乎只是一转眼,似乎上次看到萧五娘子如此惊艳的炫技还在昨天,但转眼穿越来唐就已经三年了,三年弹指一挥间,倒是穿越前的后世种种开始慢慢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因是有些沉于回忆,柳轻侯看着萧五娘子的眼神就因为不灵动而显得过于专注。目睹此状,州衙众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别驾给卢继宗点了个眼色,卢继宗点点头示意明白。 于是,酒宴散后送走州衙众人,待柳轻侯洗漱罢想要安寝时,就在自己榻上看到了已近乎于**的萧五娘子。 “是你?”柳轻侯皱了皱眉头,随即明白过来,“是卢司马让你来的?” 这时代给官员安排女子侍寝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各地官衙甚至还养有官伎,没人把这当回事,也不存在阴谋啥的。 萧五娘子半遮半掩间尽力展现着自己美好的身段,“妾身愿自荐枕席” 柳轻侯笑了笑,伸手扯过锦被将萧五娘子**的身体给盖住后转身便往外走,“我先出去,你穿好衣衫,稍后我让人送你回去” 刚走出几步,身后声音道:“我不美嘛,那你适才酒宴上为什么……” “我已经与九娘子成亲了” “什么?”萧五娘子明显愣住了,等柳轻侯又走了几步才极度惊讶的出声道:“怎么可能?” “都已经成亲了还有什么不可能?”柳轻侯说完,直接去了卧室外面的小花厅。 良久之后,穿好衣裙的萧五娘子出来了,脸上犹自带着不信的神情,“你是新科状元郎,九丫头出身贱籍,你怎么会与她成亲?” “或许你应该称内子为九妹,而我也得叫你一声五姐,至少内子每次提到你时称呼的都是五姐。这就是今晚我敬你的原因。后面能帮你的我自然会帮,为了九娘子,也是为了大娘子” 柳轻侯说完,唤进车太贤命他将五娘子送回家。 萧五娘子走时的神情柳轻侯没看见,只是明显能感觉到她脚步的滞重。 没了搅扰,这在陆地上睡的一夜份外香甜,第二天早晨起身洗漱罢,柳轻侯命人把吉温请了过来。 三百四十八章 牛鬼蛇神聚扬州 吉温到时柳轻侯正在吃早餐,扬州的早餐比之长安显得更精致,花式也多了不少,“坐,一起吃吧” 吉温也没有客气,坐下就吃。两人边吃边说,柳轻侯将昨晚主席次上的事情说了。 吉温听完笑笑,“卢司马昨日不是已经说了敬而远之嘛,既然要敬,不陪好怎么成?想必这早已是地方应付御史乃至京官们的老套路了,监察自与他们应酬着就是” “这样也好”柳轻侯喝了一口粳米粥后也笑道:“好在他们不知道咱们这一行中论查案你才是真正的出色当行,我尽量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引到我身上来” 吉温闻言,拱了拱手,却没说什么客气话。柳轻侯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短,已经知道他这人面上看着冷,但骨子里的傲气比之自己都不少。“对了,我这儿有个人是此次南来的船老大,就是扬州本地人,你或许用得上”,说话间把病周处的地址给了吉温。 吉温吃饭很快,柳轻侯吃完时他也吃完了,取过手巾把子擦擦手脸说要带人先到州衙户曹看户籍簿册及公文,说完见柳轻侯别无吩咐后便起身去了。 他刚走不久,卢继宗就到了,带着长随说要陪柳轻侯逛逛扬州熟悉熟悉。 “今日怕是不成啊。弟虽官小位卑,但既然到了扬州,大都督府衙门及市舶使司衙门不能不去走一遭拜会拜会” “哦,那就同去”卢继宗看着柳轻侯的脸色无奈一笑,“这可是使君与别驾三令五申的交代,哥哥我也是无奈,你全当没我这个人还不成” 卢继宗惫赖的让人讨厌都讨厌不起来,柳轻侯相视一个苦笑后摇摇头出了门。 先是到大都督府衙门,投贴之后很快得到了都督府长史的接见,寒暄了一盏茶功夫后柳轻侯告辞,长史起身起身略送了两步后程序就算走完。 而后是去扬州市舶使司衙门,柳轻侯刻意折到昨天的客栈将杨达给叫上了。 杨达上车后,柳轻侯还没介绍,两人“咦”了一声后就聊到了一起,还异常亲热。 柳轻侯听了几耳朵后就明白过来了,卢继宗以前也曾是杨行首结交的对象,杨达没少陪他同游平康坊,俩淫棍臭味相投早就是老相识。 聊着聊着,他们的话题就变的很是不正经,一个倾囊相授,一个虚心好学,说的全是扬州青楼楚馆间事。因是说的太起劲以至于都到了市舶使司衙门犹自不觉。 “行了,到了”柳轻侯没好气儿的催了一句后当先下了车,两个恬不知耻的货意犹未尽的下来,脸上荡意盎然。 即便柳轻侯与卢继宗都穿着官服,卢继宗的官服还是绯色,扬州市舶使司衙门的门房依旧是爱搭不理的拽的很,直到柳轻侯往里面递了一张名刺后,门房态度大变,没过多久,一个四旬左右身穿太监服色的白胖子亲自迎了出来。 这看着白嫩嫩的胖子就是现任扬州市舶使。 扬州和广州市舶使司就是两个收钱衙门,不过却不属于外朝,是天子挣私房的内宫衙门,所以市舶使都是宫里派出的得宠太监,天子家奴的牌子大,也就不怎么把地方官场当回事儿。 白嫩嫩胖子过来后一把就携住了柳轻侯的手往里让,亲热的不得了。 柳轻侯只觉对方的手滑腻如棉,当真是比女子更细腻,却也让他感觉极怪,无奈那太监实在太热情,挣都不好挣。 扬州市舶使见客的正堂简直就是锦缎裹起来的,过分的华丽中透着些俗气,到此落座之后那太监刚吩咐完奉茶,便将张道斌的拜帖璧还回来,而后将一拍就荡漾的胸膛擂的山响,直言有什么事儿尽管找老公我,好使! 柳轻侯谢过之后引荐了杨达,至此,他这一趟市舶使司衙门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后面自有杨达专业发挥。 其实原本可以不必如此麻烦,张道斌直接把自己的名刺给了杨达就成。但当日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却遭张道斌瞟了一眼,那一眼直至今日依旧让他印象深刻。 又坐了一会儿后柳轻侯与卢继宗起身告辞,并坚拒了白嫩嫩太监的宴请,那市舶使又亲自将他送出了门。 扬州市舶使司建在扬州城内最精华之地,两人出来后见时间还早也就没坐车,步行着观景一并体验扬州市情,只是他们身上的官衣略有些碍眼。 “柳少兄,你行啊。张道斌张公公如今可是宫中仅次于高公公的顶尖权宦,听说又是个极不好亲近的,他能放心的把拜帖给你,少兄你还担心什么前程?就等着升官吧” 卢继宗绝不是个坏人,但也不是能跟他交心的,柳轻侯闻言笑笑,“我哪儿有那么大脸面?此事复杂的很” 卢继宗有着世家子弟从小锻炼出的知情识趣儿,也不再就此多说。陪着柳轻侯在城中乱转,从一座桥走到另一座桥,桥桥勾连之间扬州的风情和世情也就慢慢如画卷般晕染出来。 中午就在城中酒肆随意吃了些,下午继续逛,黄昏时分方才回到宿处。两人刚回来不久,杨达也回来了,看他脸上春风得意的神情,事情想必是办的挺顺当。 逛了一天原本有些无精打采的卢继宗看到杨达后立即兴奋起来,两人凑在一起没叨咕几句拽着柳轻侯就往外跑,一问去哪儿,两人异口同声,“青楼”听的柳轻侯是彻底无语。 天下青楼大同小异,扬州这边比之长安无非是更小巧精致些,小桥流水更多些。柳轻侯本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挪不动腿的色中饿鬼,加之家中美女泛滥免疫力强,所以兴致就不是很高。 虽然那些女子极其热情,柳轻侯还是懒懒的,只是呷着鱼儿酒听他们说话而已。 就是在这欢场之中柳轻侯听到了萧五娘子与玉娘之争的八卦,也听说了州衙有一人疯狂的痴迷萧五娘子,俨然已成笑谈的趣事。 柳轻侯顺手捏住阿姑往自己脸上招呼的手,笑问道:“那痴迷于五娘子之人是个什么官?” 阿姑伸出手指在柳轻侯掌心滑动轻勾,声音甜甜腻腻,“要真是个官也就好了,他不过就是州中粮仓一个小计吏,五娘子一天的脂粉钱都比他一月的俸禄要多,就这还存着痴心妄想,你说可笑不可笑” 柳轻侯心中动了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这有什么可笑的?” 当夜,卢继宗与杨达皆宿在了青楼,柳轻侯却执意回了蜀岗子城的小院儿,回去后吉温还在等他,问了问没发现什么情况。 第二天依旧是游扬州,只不过今天是坐着轻车。晚上回到宿处,柳轻侯看着迎上来的车太贤问道:“如何?” “上午已依少爷吩咐将信送到了五娘子处,那计吏名叫黄海,五娘子答应帮少爷先套套话,若有可用之处时必及时来报” 柳轻侯满意的点点头,转身要走时见车太贤欲言又止,“有什么话直说” “五娘子也有条件” “嗯?” “过几日城中会有一次盛大文会,五娘子希望少爷能帮她写两首歌诗,至少也要一首”车太贤说话间偷瞟着柳轻侯,自家少爷不写诗唯恐折寿已是天下皆知,这个五娘子真是很过分。 孰料少爷竟是想都没想直接点了头,“告诉她,只要她能拿到有用的确切消息,我就应了,不过她可得快着点” 这是柳轻侯昨晚听到五娘子那个消息后随手布置的一手闲棋,但他对这手棋能有多大用也没敢抱太大期望,毕竟那只是一个不入品流的计吏,地位实在太低,他能知道什么,知道多少都是问题。 真正的希望还是得放在吉温这儿,尽管第二天依旧一无所得。 第三天柳轻侯也到了州衙,不过不管他到哪儿都有一堆人陪着,言说随时准备回答监察的问询,这理由强大的你撵都撵不走人家。 无奈之下,柳轻侯第二天索性不去了,就在扬州城内外随意游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之是没个定数,也很难提前准备。 中午、晚上的吃饭就在街上酒肆中解决,他既不穿官衣也不穿僧衣,套上一身圆领襕衫和顺风幞头,真是半点都不显山露水。 就是在酒肆中从那些高谈阔论的士子们口中听说了文会的消息,这将是本年度最后一个文会,同时也毫无疑问将是规模最大的一场。 对于此次文会士子们津津乐道的有两点,一是监察御史、新科状元郎柳轻侯将亲自莅临。二是两年来竞争激烈又从未公开同台较技的玉娘和萧五娘子将在此次同时献艺,最终结果势必决定状元归属。 这两点中无论那一点都足以勾起士子们勃勃的热情,消息传开已经有左近州县的士子们不惧冬日天寒赶往扬州。 仅仅隔了一天,酒肆中就有了新消息,言说因仕宦不得意而辞官归里的进士及第崔颢崔汴州亦将出席文会,并受聘为玉娘操刀此次文会中的歌诗,这在士子们的议论中极大的推高了玉娘夺魁的声势。 柳轻侯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还真是哪儿都有他!” “你说什么?”卢继宗没有听清。 “没什么”柳轻侯摇摇头,“崔汴州好好的辞什么官哪” “此人有文无行,前娶而后弃,屡次为之,为人太过于负心薄幸,这样凉薄的性子你要是他的上官或同僚能看得惯?而恶了上官、同僚还谈什么升迁?他中进士时也很年轻,可谓少年得意,但此后一直沉沦下僚,现在想必是心灰意冷了,不足意外!” 卢继宗说完见柳轻侯笑的古怪,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笑骂道:“他那屡屡始乱终弃的都是好人家清白女儿,且个个都是极好颜色,我这点子青楼楚馆间的风流跟他怎么比?” 两人这边说着崔颢时,被说的崔颢本人正在如意楼饮酒高乐,玉娘则在一边亲自执瓯斟酒,“那状元郎与萧五有旧,当日接风宴上赞她琵琶无双,还亲自给她行了半礼,你说他会不会给萧五亲做歌诗?” 崔颢一听提到状元郎,心中莫名的起了一阵强烈的烦躁。他跟柳轻侯从未见过面,却实实在在碰过两回,花魁大赛上一次,后来大慈恩寺小戏场一次,结果都不太好。 当然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真正让他介怀的是柳轻侯的状元身份以及入仕之后与他形成鲜明反差的蹿升之路。 一样的年少及第,一样的才名远播,但自己无论在哪方面都被那柳轻侯压着一头,现在更是压得死死的。 如今柳轻侯更是以监察御史身份在扬州被捧为座上宾,自己则是失意辞官落魄而归,反差之大简直让人不能想,否则火就蹭蹭的往上蹿,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他那状元郎是靠质木无文的策论博来的,若论妙笔生花,哼,某会输了他?” “那是自然,早闻汴州先生少年时便以歌诗之才闻名乡里,此番仰仗了!”崔颢已是玉娘如今能找到的最大依靠,自然得好生哄着。 这通酒直吃到黄昏时分方散,离开如意楼回客栈的路上,崔颢迷迷糊糊间撞上一人,随即就被劈面薅住了胸前衣襟,他的酒激灵灵就醒了大半,抬头一看,讶异声道:“王兄,你怎么也来了扬州?” 对面看着像个书生士子,脾气却很是火爆那人也已认出他来,手自然而然就松开了,“原来是崔兄,好误会!” 两人就站在街边见了礼聊了几句,那王銲是前监察御史王鉷的弟弟,本身并未出仕,只说自己在京中待的烦了来扬州看看景儿散散心。待听说崔颢要参加文会,当即拉着崔颢就去吃酒,热情的根本不容拒绝。 崔颢实在却不过他的热情只得去了,吃酒时崔颢蓦地想起来柳轻侯的监察御史就是顶的王鉷,试探性提了一嘴,却发现王銲根本没接话茬子,当下心中就有些纳闷,“这人怎么转了性?” 王銲不接这个话茬,倒是说起了想跟崔颢去文会看看热闹的事情,一通捧人话虽然说的有些生硬,但毕竟是说出来了。 崔颢有了酒,加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笑着答应了,更同意让他就跟在自己身边,免得隔的太远看不清楚。 又一通酒吃完,王銲盛邀崔颢到青楼解解闷,但崔颢实在是醉的受不得了,由着王銲将他送回了客栈。 当晚临睡前,迷迷糊糊的崔颢脑海中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王銲变化也太大了” 王銲将崔颢送回记好地址后,并未如他所说到什么青楼,而是趁着夜色上了蜀岗,最终到了一家毫不起眼的院子角门处。 他刚一抬手叩门,角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连最轻微的“吱呀”声也没发出,显见里面是早就有人等着的。 天色已黑,等着的那人却连盏灯笼都没提,反手静悄悄的关好门后只说了一句,“随我来!” 王銲皱着眉头跟在那人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一处僻屋,一星灯火摇曳,里面简陋的让王銲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世叔,你看看这地方,何至于如此啊” 与他说话那人是个中年,整个人都掩在门后的暗影中,根本没理会他的寒暄,开口就是抱怨:“你怎么现在才来?” 三百四十九章 我要柳轻侯死(为盟主朕躬钦处军国事加更) 王銲的眉头跳了跳,忍了,“延康坊粮栈被裴耀卿率人抄的太突然,东市那边的首尾也不好处理,还得提醒含嘉仓那边。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一个是好办的?” “柳轻侯这次离京真坐的是病周处的船?” 王翰不耐烦的点了点头,“世叔,这话你在信中都问过几遍了?他离京时我就派人跟着,就是确定他上了那船,我才即刻找人动手,却没想到号称例无失手的老渔夫竟他娘的是个蠢货,不仅接连失手了两次,自己还被柳轻侯给揪了出来。好在他死的干脆,要不然耶耶断不会便宜了他” “两次?” “对!”王銲恨恨的吐了口气,“含嘉仓也动手了,他们冲的是船,入娘的竟然找的也是老渔夫,这回还真是邪性!” “邪性?莫非他真如长安市井中所说是玄奘转世有佛祖护佑”那人的声音变得惶急起来,“还有,那么多船里面他怎么偏偏就选中了病周处的,莫非……他早就知道了?” 王銲眼中闪出强烈的鄙夷之色,“他若是早就知道,我俩现在还能在此说话?世叔且宽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人突然拔高的声音打断,“别叫我世叔,当初若不是你兄长……我岂能上了贼船?我不管,我要柳轻侯死,越快越好,他一日不死我就不得安心” 王銲深呼吸一口气,两只在暗影中的手攥的死紧,“世叔放心,我就是为此事来的,这一次我定要亲眼看着他死” “这就好,这就好。对了,要不要知会含嘉仓也让他们出出力,不能就这样凭白便宜了他们,真当某不知道他们藏在粮食里运到长安的是什么不成?” “世叔别急,也别乱了阵脚,现在要的是同舟共济,可不是翻脸的时候。等除掉了柳轻侯,咱做的事可还少不了他们” “什么……还要做?” “放着好好的钱不赚,是傻子吗?关中总是缺粮的,漕船总是有飘没的,了不得下次不在长安接货就是。眼瞅着世叔再过几年就到乞骸骨的年纪了,总该为致仕之后的日子想想,为儿孙辈们想想” “唔……若是要做也成,那病周处等人也得一并了结了,他们已知内情,再也留不得了。” 王銲笑了笑,黯淡的灯光使他的笑容份外显得狰狞,“世叔放心,这次我既然来了,该死的就一个都活不了” 屋内沉默了良久,最终那人不放心道:“你这次找的人可靠吗?” “恨天盟世叔总该听过吧” 闻言,那人长出一口气,“他们?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办吧,早点办了也好安心。翻过年一过了正月就又该是漕船启程的时候了,要做就不能耽搁了时令” 说完,那人拉开门走了出去,很快便消失于暗夜之中。 安抚住这人的王銲也松了口气,并很快从角门离去不知所踪。 扬州罗城外有一片热泉聚集之地,地热着实丰沛,后来就有家资巨万的海商一掷千金将此地买下来营园置屋。俟其成,园林广大,虽冬日亦有绿叶繁花可供赏玩,居之亦不觉冷,可谓扬州一大名园。 扬州州衙出面将这处院子借了来,由是开元十六年末,扬州最大规模的文会便在此间举行。 文会行将举行的前天下午,柳轻侯与吉温在房中说话。“怎么样?查出些蛛丝马迹吗?” 吉温脸上神情甚是疲惫,不惟眼睛里血丝密布,眼睛下面的眼袋都出来了,闻问摇了摇头,“职下惭愧,目前并无太有用的发现。这扬州州衙诸般薄籍文书清清爽爽,纵然能找到的也都是小瑕疵,挖不出什么东西来。为免打草惊蛇,职下就没有妄动” “仓曹呢?” 吉温摇了摇头。柳轻侯见状面上虽无显露,心下却很是有些失望。这失望并非针对吉温,毕竟他的工作状态自己是清楚的,任何一个人有了他这样的下属也都不能要求再多了;失望的是为什么就一点发现都没有呢? 从此前的亲身经历上明显能感觉到漕粮转运中颇有黑幕,作为漕粮发送起点的扬州真就这么干净?只是那问题究竟在哪儿? “这些日子你也着实是辛苦了,明天休沐一日好生歇歇,待我把文会敷衍过去,后天一起到扬州粮仓走走” 面对柳轻侯的温言抚慰,吉温有些感动。他是个性子极冷,甚至有些凉薄的人,行事素以达到目的为先,这番办差办成这个样子,上官雷霆大怒才是他的预料之中,他亦觉得理所当然,却没想到柳轻侯不仅没恼,反倒如此善待,这真是…… 由是,吉温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在新丰县丞任上的旧事。自己虽顶着个宰执伯父的出身,但伯父名声既坏,后来又犯了事,这个出身不仅没给他带来一点好处,反倒是成了他仕进的巨大阻碍。 前次新丰县那宗恶性灭门案若非他用非常手段焉得迅速告破?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案子,要不是他,新丰县衙从上到下谁能好过?结果呢,案子破了,他却担上了酷吏名声,此前查案时一天三催,现在又最为受益的县令竟不敢为他担待丝毫。 于是他就成了替罪羊,不仅把伯父多年为人不耻的品评背上了身,且还丢了官。而最最让他齿冷的是,据说这宗大案惊动了天子,案破的消息报上去后,天子听闻他的名字时明显的皱了皱眉,神情间因伯父吉琐的缘故对自己很是不喜。 也正是因为此前的这些经历使得他性子益发的冷酷,但谁知道他这个在仕宦途中爹不疼娘不爱的狠角色其实份外受不得温情,譬如眼下。 吉温心中感受复杂,脸上却不显露,或者说根本就不善于显露,甚至为了掩饰他还刻意伸手狠狠的搓了搓脸,“职下这几日也摸过些情况,或许能解释为何无所获的原因” 柳轻侯起身替吉温与自己添了茶汤饮子,“你说” “扬州乃当年徐敬业起兵的根基之地;如今土地肥沃,商贾繁盛,兼有海外贸易之利,实堪称江南第一名城,偏生离长安又远,所以朝廷历来盯的极紧,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州衙上下反倒不得不规矩,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此言一出,柳轻侯还真觉得挺有道理。自大唐贞观以来,直辖三百六十州中要说真正意义上的起兵对抗朝廷还真就只有徐敬业起兵那一次,虽然时间不长,却是震动天下,整个江南都给裹了进去。 不管徐敬业当时打的是什么旗号,但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过一回,居于北地的长安就不能不对江南首城的扬州大起忌惮之心,更何况如今的扬州又是如此富庶繁华、人口稠密。 柳轻侯放下茶盏微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我们选错了地方,现在当改弦更张?” 吉温抱着茶盏点了点头,“扬州怕已是不可为,若强行为之难有收获不说,还恐惊动了其它州县得不偿失。既然如此,莫若改弦更张,毕竟淮南道下辖的有十四州,五十五县,各州也都有仓曹” 柳轻侯并未直接点头,略一思忖后道:“你们明天且安心休沐,此事容我好生想想” 吉温正待再劝时,车太贤从外面走了进来,报说萧五娘子请见。 柳轻侯眉头一扬,“请她进来”,随即示意欲要离去的吉温别急着走,先避到屏风后面去。 萧五娘子并未盛装,脸上也是素颜,明显就是一副说事儿的姿态。待其坐定之后,柳轻侯也没与她寒暄什么,直接开口就问,“那个计吏那里可探出什么了?” 萧五娘子摇摇头。柳轻侯见她如此心里有些火,没有你来干什么?“没有?那你此来所为何事?” “明天就是文会了,你再给我点时间” 柳轻侯忍不住又要皱眉,“当日可是说好的” 萧五娘子身子猛地前倾,“我知道。那罗隐弓肯定有问题,我只是再要点时间,莫非我还敢骗你不成?” 柳轻侯身体坐正了些,“你怎么看出他一定有问题?” “他家世普通,论职差也不过就是一计吏,每月能有多少俸禄?但他在我那里的花费却极大,试问他要是没有问题,这些钱财又是从何而来?” 萧五娘子说着,顺手从身上摸出一支做工精美的饰物来,“这是他前几日送我的” 柳轻侯接过那金步摇看了看,入手沉重,且还遍镶着极名贵的宝石珠玉,粗粗估量一下价值,再算算一个仓曹计吏的俸禄,至少需要不吃不喝半年才勉强买得起。他当然不可能不吃不喝,若萧五娘子关于他家世的情况没说错的话,那这厮还真是大有问题。 伸手将金步摇递回,“你试过了?” 萧五娘子接过金步摇,语气明显有些烦躁道:“这几日试了不止一次,但这个罗隐弓胆子虽然不大,嘴却紧的很,无论我怎么探问他钱财来源,他始终不肯吐实。所以我还需要时间” “你确定他会说?” “当然” “为什么?” 萧五娘子身子一挺,“因为他是罗隐弓,我是我” 柳轻侯将萧五娘子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展颜一笑道:“好,我相信你。明日我先帮你,但你最终得给我拿出个结果来” 萧五娘子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后迫不及待道:“那你先把明日所唱歌诗给我,我总得提前练练” 这才是萧五娘子现在急着赶来的根本原因,柳轻侯也无多话,起身在书案上援笔引墨的写了一番,待墨迹稍干后给了她。 五娘子谢过离去。柳轻侯问了一句,“如何?” 吉温从屏风后转出来,双眼炯炯,跃跃欲试,“监察高明” 柳轻侯闻言哑然,“我问的是这个罗隐弓能有多大用处?” “此人虽然位卑,却身处官仓要害之地,扬州官仓若真有弊案,他即便没参与,也必能知情” “我也是这样想的”柳轻侯点点头,“一味等着萧五娘子肯定是不成的,此事你接手吧。” 吉温重重一点头,转身就要走。柳轻侯叫住他又补了一句,“非常时期,你用什么手段我不管,但我所要的务必是实情,不能有一丝虚假” 吉温再度点头后去了。 三百五十章 斗诗,那就来吧! 文会正日这天天气不错,柳轻侯漫步于海商庄园,在他身前不远处是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卢继宗介绍说这片水乃是扬州罗城护城河的一部分,向远处贯通着长江,再远些能一直连通入海。 今日天光晴好,阳光洒照在水面上,一阵风来荡起点点片片粼粼金光,看着都让人赏心悦目。卢继宗指着湖面道:“这处地方选的如何?” 这个世家子弟有些长不大,爱炫,柳轻侯对此已是免疫,也懒得说什么,翘个大拇指就足够了。 文会之地就是靠着这片绝佳水面附近的园林,面积大,热泉集中,虽冬日亦有繁花之盛。两人并肩将园子逛了一遍折回望海楼后,卢继宗一摆手,示意长随通知那些参加文会的士子们可以进场了。 不多时,一个个裹着风氅的士子们陆续出现在楼下的园子中,粗略算算怕不下数百人之多,卢继宗再次得意道:“此番不惟扬州,便是左近州县中但凡拔萃些的都到了,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这时,楼下园子中起了轻微的喧哗声,两人循声下望,就见两辆葱油小车先后驶入,直至望海楼前方停。前面那辆车中当先探出一年近三旬的文士,服饰华美,望之自有几分潇洒意态。 这文士甫一露面,顿时引来一片惊呼。 “崔汴州!” “看来传言不虚,玉娘果然请来了崔汴州” “崔汴州少年成名,科场得意亦早,有他出手,萧五娘怕是悬了。扬州城中如今谁还堪与他抗手?” “苏兄此言差矣” “噢,愿闻其详” “莫说扬州城中,便是此时文会之地便有不逊色于他的。论声名,论中第之早,论科名之高岂止是不逊,甚至远胜之” “原来杨兄说的是状元郎。只不过今日状元郎难倒还会下场不成?不是说他只言策论嘛” “苏兄此言又错了,岂不知状元郎在长安时便曾听过萧五娘子琵琶,对她的《十面埋伏》赞誉有加,今日本就是文人风流雅集,出手护花也未可知啊” “杨兄好灵通消息,在下佩服,若真是如此,则今日之会平添一番佳话” 崔颢对车外士子们的反应还算满意,矜持着向四方颔首为礼过后,在车下一长随模样之人的搀扶下下了车。柳轻侯在楼上看着这一幕,不过他的眼神倒更多落在了那个长随身上,总觉得这人给他的感觉有些熟悉,但仔细去看又确实是没见过。 崔颢下车后转身又将一身盛装的玉娘接下车来。这时后面那辆葱油车中走下了萧五娘子,她只带着一个婢女,就连其声名所寄的琵琶也是自己亲手捧着。 萧五娘子与玉娘一个是北地胭脂,一个南方佳人,高低错落之间各有其美,此刻近乎并肩而立的站在一起,两相对比之下美态竟是不分轩轾,双双衬托的更美了。 这实是扬州城中难得一见的场景,士子们免不得要为之喧哗几声,有人支持玉娘,有人仰慕萧五娘子,便是在气势上亦是平分秋色。 玉娘见状不免有些暗暗心急,要想稳坐扬州花魁之位,单靠容貌是万万不够的。她容颜虽不逊于萧五,但自忖技艺上确有不如,今天这一场就只能在歌诗上找补了。 侧身又瞟了崔颢一眼,见他满脸自信,玉娘也稍稍放下心事,当仁不让的率先入了望海楼。 “走吧,去迎迎。人好歹是某请来的,这个脸面得给”卢继宗招呼柳轻侯一声后率先起身下了楼。 玉娘与萧五娘子及其从人见他二人下来皆躬身见礼,唯有崔颢及跟在他身后的那长随甚是轻慢,但只草草一拱手而已。 崔颢心中其实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毕竟就算不论柳轻侯,卢继宗可是实实在在的五品官。但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有股火憋着他做不出恭敬的动作来。 为了掩饰刚才的动作,也是为了向卢继宗说明自己冲的不是他,崔颢率先开口道:“状元郎甫一驾临扬州,便即大会四方士子,俨然一代文宗气象,全不念冬日天寒士子们文弱体薄,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他本是为了在卢继宗面前表现自己不恭之原因,结果一开口发力过猛,火药味十足,不过这也正好合乎他的心境。 此时望海楼一楼门窗洞开,里面发生的事情外面尽可一目了然。崔颢这番话摆出一副代士子立言的姿态抨击柳轻侯,其间的煽动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听说崔颢的名字已经很久却始终未曾见过。今天第一次见面,只是这一句话,柳轻侯已经知道他为何要辞官,又为何会一生不得意了。 别的且不论,情商太低。考科举靠的智商,但一旦走上科举之路,情商低可就要命了。不仅是走不远,混不混得下去都得两说,崔颢就是个活生生例子。 崔颢开口就是怼,柳轻候并未说话。此次文会并非是他召集,自然有人会比他更急。 果然,卢继宗面沉如水径直站了出来,“柳监察此次巡按扬州公务繁多,本执意不肯参加文会,实是使君、别驾及州衙诸位参军事有感于朝廷科举取士变化,极力促请之结果。此实为本州士子谋福利、增成算之善政,崔汴州此言可是在指责州衙不恤士子,嗯?” 今年一次科举,一次制举中朝廷取士愈发看重策论已是明显的趋势,而且有传言说明年科举考务将行变革。 这都是关系到有志于科举士子们的大事,而在这两件大事中,新科状元及制科帮办考务柳轻候的份量不言而喻,能得到他的指点,哪怕仅仅只是介绍也必将大获裨益同样也是不言而喻。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扬州州衙此次还真是为地方士子们办了一件大好事。所以卢继宗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外间士子们或出声或点头应和。 崔汴州不防卢继宗会这么不留情面的斥责,他本就情商不够,不太会说话,这下子既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又私心不愿与一个绯衣官员破脸,一时间竟面红耳赤,呐呐口不能言。 恰在这时,萧五娘子忽然开口笑道:“汴州先生或许是因为见监察而羞愧,是以故作强言” 名人之间的这些过往龌龊最是能引人兴趣,萧五娘子一言方出,顿时吸引了内外众人的目光。卢继宗看看柳轻候,再看看崔颢愈发涨红的脸色,“噢,真有此事?还请五娘子说详细些” 萧五娘子目光在柳轻候脸上一滑而过,面向众人道:“三年前长安花魁大赛,彼时出身寒微的柳监察尚在醉梦楼中受雇为萧师,汴州先生先是收了醉梦楼的定金愿为下场诗客……” “住口”崔颢突然的一句已经是恼羞成怒了。 萧五娘子却恍若未闻,顾自继续道:“但是转过头,汴州先生就又收了栖凤阁更多的银钱答应绝不为醉梦楼下场” 这句一出,望海楼一楼内外一片大哗。萧五娘子虽然只是寥寥三两句,但这背后的门道却是一听便知,若真是如此的话,那崔汴州这事儿可就不是文人无行能解释的了,说小人行径都是轻的,这分明就是诈骗,是明显干犯《大唐律》的犯罪行径啊。 卢继宗看看崔颢,“结果如何?” “结果是崔汴州在比赛当日将醉梦楼的定金退还,致使醉梦楼无下场诗客可用。柳监察无奈仓促上场,一曲‘相见时难别亦难’轰传天下” 卢继宗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你是说三年前若非崔汴州爽约,我等今日就听不到‘相见时难’了?” 萧五娘子蹲身一礼道:“正是如此!” 相见时难别亦难一诗乃是三年来最为轰动天下之作,江南也早已传遍,但众人却不知道这首诗的诞生背后居然有这样的故事,而故事里还关涉着两位进士及第的名士。 萧五娘子的揭秘让众人兴致大增,不少人,尤其是窗外那些地方的士子们只觉就凭这个掌故这一趟文会来的就不亏,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在肚中打腹稿想着此事在笔记中该怎么写了。 但也有人对此质疑不信,隔着窗户扬声道:“若真如尔之所言,那此事何等隐秘,萧五娘子你怎么可能知道?” 萧五娘子转过身去冲着声音来处的方向粲然一笑道:“来扬州之前,奴奴便是栖凤阁挑牌子花魁” 议论声更大了。狗血啊,真是太狗血,太八卦了。尤其是在眼下这种场合。 三年前在帝都长安崔汴州合着萧五娘子所在的栖凤阁坑醉梦楼,结果成就了柳监察;三年后崔汴州到扬州摇身一变却又受聘于玉娘对阵萧五娘子,这人…… 纷起的议论中无数双眼睛看向了崔颢,众人都期待他能说点儿什么,毕竟萧五娘子这些话若是坐实对他的名声打击实在太大。然则此事本就是事实,萧五娘子与柳轻侯又都是当时两方的亲历与见证者,这让崔颢怎么说?又说什么? 三方当面而无言,那这沉默就是默认了。崔颢的表现让议论直接升级成了喧哗,此时不说别人,就是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崔颢都能听到自己声名坍塌的碎裂声。 北地的长安混不下去了还能到江南的扬州,要是扬州再混不下去……还能远窜蜀中益州,或是岭南广州不成? 柳轻候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看着这场闹剧,既有感于萧五娘子实在是狠,愣是能抓住一切机会打击对手;同时也深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谓天道好还,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江湖如此,士林同样如此。 崔颢此时的尴尬窘迫与刚下车时的自矜得意反差实在太大,极度羞恼之下他想到了唯一能翻盘的机会——斗诗。 久在士林中厮混他知道士林是个残酷无情的地方,就如江潮海潮后浪总是滚滚而来,前浪稍有不慎便会就此寂寂无闻乃至身败名裂;但同时士林又是个宽容的地方,只要你有足够好足以传唱天下的作品,就不愁没有翻身余地,至于私德有亏什么的一笔就能抹过去。 远的不说,近如当年之王勃先是私藏官奴,继而擅杀官奴;杨炯为盈川令时可称苛酷百姓,但这些事儿现在谁还记得?初唐四杰之名岂非依旧是美传天下? 只要今日我能写出压过柳轻侯的好诗……一念至此,崔颢强自按捺住烦躁的情绪,扬首宏声道:“今日既是文会,一切笔下见真章就是,说这么多作甚?来呀,取纸笔来,柳监察,请!” 两个才子,前后两个少年进士的对拼原本是这次文会最大的看点与悬念,照例是要放在最后压轴的。他现在直接出言邀战实是硬生生打乱了节奏安排,却也将气氛瞬间推爆到了顶点。 他话音一落,所有本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顿时转到了柳轻候身上。 柳轻候却没看他,淡如清风般笑着看向卢继宗,“司马大人,我真是无妄之灾啊,素来文无第一,这要如何比法?” 崔颢此时已被逼到墙角,还真就不在乎或是在乎不了了,闻言抢先道:“今日就由到会士子们出题,写完即由玉娘二人唱出,好坏高下众士子自有公论” 卢继宗被崔颢抢了话头已是不悦,再听到他这番说辞更是脸都黑了。出题交给士子、评判也交给士子,这分明是信不过我,与当众辱某何异? 此时,所有参会士子都已到了望海楼外,他们倒是觉得崔颢此言甚善,当即就有人按捺不住在人群中喊道:“既是扬州诗会,自然要写扬州,佳篇越多越好”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一片附和。还有人当众夸那提议士子说得好,说得妙,楼中二人皆是天下知名的才子,今日斗诗必定会哄传开去。只要写的扬州,且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受益的都将是他们的桑梓之地,这个题目出的虽然有些大而俗,但对扬州而言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士子们声势已成,就算卢继宗现在也改不得了。狠狠瞪了崔颢一眼后无奈的看向柳轻侯,“情势至此,贤弟欲藏拙亦不可得了” “司马有令,在下焉敢再辞”柳轻候目光一一扫过崔颢、玉娘、萧五娘子及门窗外众士子后方才转向卢继宗,脸上依旧是淡如清风般的笑容,“那就来吧!” 三百五十一章 凶残,太凶残了! 见他点头迎战,望海楼外轰然叫好。因柳轻候的话找补回面子的卢继宗当即命人就在这一楼众目睽睽之下摆书案,置文房;玉娘与萧五娘子对视一眼后坐下来开始调弄乐器。 叫好声慢慢小下来,楼中内外悄然浮现出一股紧张气氛,等墨已磨好,崔颢与柳轻候都已到了书案前站定后,整个楼内外已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不惟那些士子们,就连卢继宗都觉一口气吊在颈项之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唐朝是个诗歌国度,诗会又多,斗诗自不少见。然则这样的场景一般都是发生在普通士子们之间,真正已经扬名立万的诗客反倒绝少会上斗诗场,其中原因不言自明。 斗诗,尤其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斗诗对于成名诗客们而言不啻于就是一个赌场,而且赌注大的吓人,大到甚至是最重名声的他们不可承受之重。赢了固然是声名暴增,但问题是…… 要是输了呢? 在这个诗名能实实在在变现成工作、钱财,乃至功名的时代,名家上斗诗场简直比红眼赌徒上赌场押上全部身家来的更狠,也就是因他们赌的狠,旁观者才会觉得份外刺激,唯恐发出一点惊动的声响。 看着书案后几乎同时阖目沉思的两人,不少紧闭着嘴巴的士子已在心里寻思这场豪赌的结局。 柳轻侯蹿起的虽快,但成名的时间毕竟短些,“相见时难”虽被公认为佳篇,但他的歌诗之作实在太少;与之相比,距离扬州更近的汴州崔颢为童子时即有神童之誉,十三岁就有佳篇传至扬州,若论成名之早,佳篇之多,崔颢实远胜之。 再则,柳轻候之真正声播天下靠的是策论,而崔颢则是自幼便以歌诗闻名,并以歌诗之才进士及第。 还有,斗诗场上除了歌诗本身之外,捷才,也即写诗速度也很重要,在这一点上柳轻候声名不彰,崔颢则广为人知。 比来比去,不管从哪个方面比明显都是崔颢占优,一时间凝重的气氛下斗诗才刚刚开始,结果似乎就已先有了定论。 崔颢! 这场堪称扬州士林最为惊天的斗诗豪赌的赢家必将是崔颢! 众观者们心中刚得出这个结论,就见楼中柳轻候已开始援笔濡墨奋笔疾书。 一旦赌斗者有了动作,落针可闻的寂静也就被打破了,且响起的全都是不可思议的惊讶声: “这么快?” “这才几息,怎么这么快?” “这速度,怕是当年号称倚马可待的王勃王子安都比不上吧!” “哎,毕竟是少年得意,成名太早就沉不住气啊!斗诗场上一味求快实为智者所不取,此诗品质只怕堪忧” “杨兄所言甚有道理,状元郎此番只怕是要折戟于扬州了!” “别说了,别说了,他写完了,快听” 萧五娘子就坐在书案一侧,同样惊讶于柳轻侯速度之快的她拿到诗只看了几眼便将纸递给了身侧小婢,三两声调弦后随着淙淙琵琶声声,在重新回归的寂静中曼声歌道: 萧娘脸薄难胜泪, 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 二分无赖是扬州。 一叠歌罢,卢继宗并众士子们还在品味时,听完最后两句的崔颢手腕猛然一抖,笔尖处一滴墨汁洒落下来花了已经铺平铺好的纸。 而这时,门窗外士子群中已有叫好声猝然而起。 扬州佳人无忧无虑,笑颜如花,娇美的脸上怎能藏得住泪珠?你看,她那可爱的眉梢上即便挂上一点忧愁也会被人察觉。天下明月的光华流丽有三分吧,而可爱的扬州啊,你竟然就独占了两分! “好诗!” “的确是好诗!” “好一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以数字入诗却如此贴切,炼字之功深湛,却不见一丝斧凿之痕,堪称绝对!” “苏兄所言炼字之品评见的真切,但若论其最妙处却不在数字入诗,而在‘无赖’二字,聊聊不过两字却点破道尽扬州之风流神韵,这份才思笔力实让某拜服的五体投地” “杨兄你刚才还说此诗品质堪忧,怎么?” “浑话!一般人固然如此,但柳轻侯却是状元郎,状元之才岂可以常理度之!而且妙对之外,此诗写的还如此入情入景” 经他这一题,众人才想起来,对啊,唱诗的可不就是萧娘嘛,而那五娘子脸上画出的不也正是扬州女儿们风尚的桃叶眉嘛! 这诗,绝了! 那两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再加上这些想听不见都不行的议论品评,崔颢心乱了,刚刚凝聚起的诗思被打的七零八落。 随即,又一片惊呼在他已经零碎的诗思上狠狠补了一刀。 “第二首?” “第二首这么快就出来了?” “天哪!” “闭嘴,听!” 萧五娘子刚将那首歌诗唱完第二叠,正欲转音往第三叠过度时,“唰”的面前多了一张纸。 琵琶戛然而止,萧五娘子接过看了几遍,随即重调弦声再放歌,唱的是: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扬州有桥无数,而其中最知名者莫过于汉白玉砌成的二十四桥,更巧的是二十四桥所在距离庄园并不远,站在楼上就能看到。 此诗一出,顿时又是一片热赞,叠字的使用,用典的恰当贴切都成了爆点,至于全诗的脍炙人口更不需提。 崔颢已不自觉的凝神去听这诗,听完之后碎的已经不是诗思,而是自信。他的诗歌成就远比众士子高,眼力更深自然品评出的东西更多。 要写扬州,这两首已经是绝佳神品,自己纵然费尽所有心力也未必能写出一首与之媲美的,现在却是两首齐至,首首神品,这还怎么斗? 崔颢的手颤的更厉害了,随即他又听到了那片噩梦般的声音,“第三首,第三首出来了” 萧五娘子依旧是刚刚唱完二叠,柳轻候的第三首到了: 落拓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首诗固然不如前两首,但其间的浪子忧郁气质却与彼时之扬州颇有暗合处,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士子更觉喜欢,只觉字字句句真真是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上。 但这时候众士子们反倒已经不怎么好好品评了,完全跟不上啊,上一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下一首又出来了,还是那么好,脑子都转换不及,却让人怎么评? 一边骇然于柳轻侯速度之快,自然就有不少人将目光转移到了崔颢身上。 斗诗大家谁没见过?只不过以前所见的斗诗都是你一首我一首,此来彼往,但今天柳轻候都出了三首了,崔颢怎么一首还没出来,就不说他急不急,你看那玉娘脸上的表情怕是都要哭了。 玉娘真的要哭了,此前花费重金、继而小心伺候,她在崔颢身上费了那么多心思,寄予那么高的期望,谁知此刻竟是如此结果!从斗诗开始到现在,所有人看的都是萧五娘子,她全然成了陪衬,所携乐器甚至到现在都还没启用过。 心中既怒更急的玉娘回头去看崔颢,眼神简直焦躁的要喷火,但其一看之下心中顿时冰凉,崔颢混跟失了魂般怔怔的,这样子如何写得出诗来,更别说好诗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玉娘就听到萧五娘子琵琶声又是一变,该死的,第四首又出来了: 人生只爱扬州住, 夹岸垂杨春气薰。 自摘园花闲打扮, 池边绿映水红裙。 第四首萧五娘子勉强唱了两叠,第五首又来了: 城北风光绝点尘, 垂杨个个斗腰身。 榆钱飞尽荷钱出, 买断扬州十里春。 不行,不能再这么等了,崔颢今日注定已成笑柄,我却不能与他做了陪葬。玉娘主意打定,堪堪在柳轻候递过第六张纸时,抢先起身接过,媚声笑道:“姐姐调弦尚且不及,喉咙也已沙哑,状元郎这一曲便由妹妹代劳了吧” 这变故引来一片哄笑声,玉娘咬牙忍住只当没听见,今天输已成定局,但万不能像崔颢这浪得虚名之辈般呆若木鸡,现在必须发声,必须唱才不至于堕为笑柄。 琵琶轻拨定好调子,身后追随已久的婢女顿时应和上了牙板与手鼓,玉娘一开口别是一番风味: 十里长街市井连, 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 禅智山光好墓田。 己方的歌女都跳到了对方船上,崔颢总该有所表现了吧,然则众人注目中崔汴州依旧呆若木鸡,手中兔毫笔尖点点浓墨一一滴落纸上犹自不觉,唯有胸前起伏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诗障,崔汴州这是入了诗障了!” “敢问苏兄何为诗障?” “就是打懵了急火攻心!他现在脑中必在翻江倒海,却又没个喘息之机,越急便越僵,就如遇墙障身而不得过,却又不知别走蹊径一般。要是状元郎能停一停,哪怕只是停一会儿……” 柳轻候从不知诗障,自然也就没停。依然是一首接一首,由萧五娘子与玉娘两人一交一替,你一首我一首,一直唱到了二十三首,二十三首首首都有可观处,二十三首中崔颢始终未发一言,未出一首。 第二十四首玉娘刚唱出第一叠: 霜落寒空月上楼, 月中歌唱满扬州。 相看醉舞倡楼月, 不觉隋家陵树秋。 卢继宗伸手一把攥住了柳轻候提笔又欲落纸的手腕,“够了!贤弟,真的够了。似你这般再写下去,却让以后到扬州的诗客们还怎么活?” 卢继宗话音刚落,崔颢口中蓦然喷出一声不知憋了多久的怒叹:“气煞我也!”话音未落双眼一瞪,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若非身子后侧那长随扶的快,这下子就得直接砸在地上。 玉娘的琵琶与歌声戛然而止,望海楼内外一时鸦雀无声。没开始前原以为当是势均力敌,甚至崔颢更胜一筹的斗诗斗出这么个结果来,谁能想得到,就是想到了谁又敢信? 目光由崔颢身上回到正自活到着手腕的柳轻候身上,扬州众士子们的眼神、心绪复杂的自己都说不清。 凶残,真是太凶残了! 这那里是什么斗诗啊?分明就是赤裸裸炫技般的碾压,大开大合的血腥屠戮,被他屠戮的对象还是少年成名,如今早已诗名遍天下的崔汴州。 同是少年及第,状元之才竟恐怖到一至于斯耶! 就他这诗才捷才,天下间谁人可堪抗手?以后谁还敢与他邀战斗诗? 卢继宗从崔颢身上收回目光,往后摆了摆手,示意随从上前收拾残局。自己则将门窗内外打量了一番后神色古怪道:“二十四桥美扬州,状元郎今日却是二十四诗惊天下,只是未免太霸道了些,纵使才如泉涌,也该徐徐发之才对嘛” 柳轻候甩着手腕子笑了笑,“为免以后再被人邀战斗诗,今日难免肆意了些。歌诗之道虽足以怡情言志,却绝不足以傲人,毕竟文章不足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诸生,益其勉之!” 他这番话若是刚来时所说,哪怕他是状元郎也必遭人所讥并反感,毕竟年纪太轻,官职的品秩也不够,当众说这种话难免就显得份量不足。 但一番斗诗之后,有了刚才非惊采绝艳不足以形容的表现,尤其是这份表现中透露出的举重若轻的轻松与碾压崔颢的霸气之后,这番话说起来就显得顺理成章,扬州诸生不仅不觉得刺耳,反而感觉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不少人就此躬身下去,朗声道:“唯,谨受教!” 这态度俨然已是将柳轻侯师事之。 崔颢被卢继宗带来的从人扶走了,他急火攻心的很严重,必须马上找郎中调理,否则后果实在堪忧。 没有多少人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在一场由他自己挑起的斗诗中败到这么惨,汴州崔颢注定已是明日黄花。他用自己的落幕为柳轻候垫起了最好的踏脚石,自此,状元郎的声名将大震于江南,丝毫不逊色于北地。 三百五十二章 一出好戏(国庆快乐) 卢继宗是个场面高手,目睹此状,顿时顺势清咳两声道:“诸生既已低头受教,还请状元郎登坛讲法,为我扬州士子开示策论之道,以助彼辈科考路上青云万里” 说完,卢继宗朝士子群中点了两个眼色,当即便有人宏声道:“请状元郎开坛赐讲” 这几人一领头,诸生随之俯身拱手,齐道:“请状元郎开坛赐讲” 玉娘与萧五娘子此时早已避往一旁,顺着众士子们拱手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年纪轻轻的状元郎端立楼中,身姿挺拔,望之居然真有几分宗师气度。 柳轻候对这样的场面毫无预料,不过为此次文会提前也做了准备,既然总是要讲讲的,那就讲吧。 正准备说说心得体会时望海楼外忽然传来一片鼓吹之声,声音既热闹且杂,一下子就将诸生的目光吸引过去。 柳轻候跟着卢继宗走到窗边向外看,前面水面上正驶过来一片花船,鼓吹之声就是从船上传出来的。或许是冬日天冷的缘故,花船上的轻纱都换成了厚厚的帷布,看不清楚里面的样子。 看到花船并不吃惊,扬州城内水多桥多,别具江南风情的花船自然也多。身侧卢继宗笑声道:“船走的好快!还是这些个歌儿舞女鼻子灵,只可惜今天注定是要空跑一回了” 花船确实走的快,一会儿的功夫就靠了岸,水边距离望海楼已经很近。众多士子看着花船,谑笑着猜测第一个露面阿姑的容貌到底是美还是丑。 众人注目中,那些花船全部靠岸完毕,帘子几乎同时掀开,只不过从里面蹿出来的既不是女子,更说不上美,而是一条条彪形大汉,脸上覆着面巾,甫一上岸便齐刷刷抽出腰间刀剑冲过来。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脸上谑笑未散的士子们先是愕然,继而大恐,随后大哗,一片“贼人来了”的惊叫声中四散着乱奔,不过没跑出几步就被人撵兔子似的逼了回来,手脚慢的屁股上也不知挨了多少踹。 “园子里也有贼人”逃回的士子一边叫一边拼命往望海楼中挤,当船上的贼人们围过来时,所有的士子都退进了望海楼,藏在园子里贼人也都现了身,不过四五人而已,蒙面操刀看着甚是吓人。 朗朗乾坤,升平世界,怎么他娘的又出这事儿! 柳轻候经历这种险情已不止一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也最快,看到外面并无士子被杀乃至受伤后,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就去找柳寒光,待看到他就跟着身边后心也就定了下来。 心中一定马上去找卢继宗。这些乘着花船突然而至的贼人是什么来历?下面的事情该怎么办?终究还是得他这个地方官出面处理。 卢继宗就在他身边,但脸上却是一片惨白,看他这大受惊吓的样子,怕是手要不扶着墙的话连站都站不稳了。 柳轻候见状眉头皱了起来,这些贼人没有杀人,也没有伤人,分明是别有所图,既然如此就得有人出面去谈,只是就卢继宗这样子还怎么谈?然则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 此时贼人们已将望海楼团团围定,一个领头模样的蒙面汉子上前两步扬起手中长刀虚劈了两下,顿时引得楼中士子们一片惊呼,贼人们见状肆意大笑。 贼人头子一路走到望海楼前手执长刀叫道:“楼中的人都听着,如今你们已是瓮中之鳖。恨天盟办事,规矩你们当也听说过,我叫到名字的自己乖乖出来,别给耶耶找事,也别拿自己的小命作玩笑耍子” 贼人头子吆喝了一句后开始叫名字,随即柳轻侯就看到了让他无比惊讶的一幕,士子们之中居然真的有人开始往外走了,叫一个走一个简直听话极了。 这诡异的一幕让柳轻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开什么玩笑!暂且放过卢继宗伸手一把抓住旁边往外走的一个士子,“他让你出去你就出去?” 这士子长的富富态态,锦衣华服的,被柳轻侯抓住后脸上发急不断往外挣,“监察大人快放我走,出去的晚了可是要命啊。李兄,你帮我解释解释” 口中说着,华服士子愣是生生掰开柳轻候的手指出去了,挤过人群一路小跑,唯恐耽搁了。 被他称为“李兄”的士子语速极快的解释了几句。恨天盟是活跃在江淮间的一帮贼匪,不过这帮贼匪挺讲规矩。 譬如今天这样的绑肉票,凡其点名的都是广有家财的富户,绑了之后开的赎金价格一般也不离谱,肉疼肯定是难免,但也不至于家里就伤筋动骨。只要按数给了钱,人保证平平安安放回来,不遭罪、不吃苦、不打不骂,整个过程就跟商贾贸易似的和气生财。 但反过来若是坏了他们的规矩,那给多少钱都没用,就等着收尸吧。 柳轻候听完怒道:“荒唐!司马大人,我等既然在此,就不能任由他们把人带走,否则朝廷和扬州州衙颜面何存?” 这话提醒的意味已经很明显,咱们可是官儿啊,即便救不回那几个富家子弟,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总得做点儿什么,否则后面怎么交代,还不得让人说死? 总之就是不能坐视。 “贤弟所言甚是,只是,只是……愚兄胸口实在绞痛的厉害,委实是动不得了”卢继宗口中说着,手已经按上了胸口。 柳轻候见他脸色发白,嘴唇泛青,瞅着倒也不像作伪。正在这时,楼外那贼匪头子的声音复又响起,“第二件事,楼中的狗官都出来给耶耶们看看” 今天楼中官员的数量不算少,都是随着卢继宗来给文会捧场的,闻言众皆色变,目光都集中到了卢继宗身上,他是品秩最高的司马,要拿主意得他拿,要出去也得他先出去。 卢继宗猛地一哆嗦,抓着柳轻候的手凉的吓人,“贤弟,万万不能出去啊,恨天盟这起子贼对官儿可是能下狠手的” 柳轻候这时才注意到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细节,“恨天盟?” “对,这都是一帮水寇和私盐贩子,咱们真要出去落到他们手上能有什么好下场?” 外面贼匪头子分明是在算计着时间,冷笑声道:“你们不出来,耶耶们可就要进去了,到那时刀剑无眼可都是你们的罪孽” 此言一出,几乎楼中所有士子们的眼神都着落到了卢继宗、柳轻候等人身上。 柳轻候没理会楼外贼匪的叫嚣,他正看着柳寒光,柳寒光在他的灼灼目光下扭着脸偏到了一边。 他虽没说话,但有这个动作就足够了。恰恰就在楼外众贼鼓噪着往楼里涌时,柳轻候一扯柳寒光厉声喝道:“闭嘴,本官出来了!” 一声既出,内外俱静。 楼外贼匪头子嘿嘿一笑,“行,好歹有个带种的” 楼内众士子们如释重负的看着柳轻候,热切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崇敬,倒是那些官员们没有一个敢与他对视的,卢继宗口中呐呐却说不出句囫囵话。 柳轻候拍拍卢继宗的肩膀,“我出去看看,你保重好身体”又对众官吏吩咐了一句,“照顾好司马大人”而后,整整衣衫向外走去。 士子们无声的让开一条道路,并开始有士子弯腰拱手,他这动作一出,其他士子纷纷仿效,一时间柳轻候脚步前方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众皆俯身为其送行。 柳轻侯看着这场景既觉震撼,又觉晦气,看着跟送葬似的。一出望海楼当即低声道:“恨天盟,哼,真是好名字!柳寒光你就别装神弄鬼了,还不把兜帽放下” “吕七见过我,他要是一声叫出来,看你怎么收场” “这人叫吕七?”柳轻候刚嘀咕了一句,就见对面不远处的贼匪头子蓦然双眼暴睁,嘴巴也已张开,他果然是认识柳寒光的,而且看样子还很熟,这么远并遮着兜帽都不成。 他这一嗓子要是叫出来可真就麻烦了,柳轻侯急了,低声疾道:“快!” 他的声音还没出口,柳寒光已如离弦之箭般电射而出,比他身影更快的是手中的剑,几乎只是眨眼之间,剑尖锋芒已经点在那贼匪头子的嘴上,生生将他将要脱口而出的声音给逼了回去。 望海楼内大哗,状元郎身边竟有如此身手的护卫! 勉强起身凑在窗子边看的卢继宗见状猛地一拍窗棂,大叫了一声:“好!”,身旁官吏也激动不已道:“有此神勇护卫支撑着周旋一会儿,官兵也就该到了” 楼中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外面。众贼匪稍稍一愣之后聒噪着抄起刀剑就往上冲,却被那贼匪头子给喝住了。 卢继宗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贼匪们虽被神勇护卫胁迫着贼匪头子不敢再往上冲,却分出人去将刀架在了那些富家士子们的脖子上,叫嚣着要一命换八命。 卢继宗的脸色又白了,贼匪已是狗急跳墙,说杀人可就真是要杀人的。这八个士子家里没一个善茬,就不说这个,光天化日之下,在州衙出面组织的文会上八个地方士绅领袖家的公子被集体屠戮,这结果……不仅是他,在场的众官吏没一个敢往下想的。 就在他们不知所措,众士子们相顾骇然之时,就见柳轻侯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外面所有人,贼匪、士子、柳轻候以及护卫和贼匪头子都向水边的花船走去。 再然后,柳轻候、护卫及贼匪头子上了船,众贼匪们也随之都上了船。 花船荡舟离岸后也不知那个贼匪发一声喊,众花船随即在宽阔的水面上四方星散,一时间竟是连柳轻侯上的那艘船都辨认不出了。 水边岸上惟见八个惊吓过度的士子懵头懵脑的站着,面无血色。 卢继宗尽管心中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还是忍不住大声喝道:“快去人把他们带回来问话” 不一会儿八个士子进了望海楼,不等人问,当先那士子已是哽咽声道:“柳监察为保我等八人安危,甘愿以身犯险入贼窝为人质了” 话刚说完,这士子已是泪流满面,他身后七人亦是相继泣涕出声。无比凝重的气氛中,卢继宗哑着嗓子一声大吼,“贤弟啊!” 他的贤弟此时正稳稳当当坐在花船里透过挑开的厚帷缝隙往外看,扬州多水,河道众多,花船钻进一条细密水道三穿两绕,很快眼都花了。 “别看了。我算着时辰呢,别说州衙那些官差来不急,就是来了,在这水上也是白给”吕七说话间招呼两人起身换了一条藏在僻巷屋荫下的小蓬船,嘿嘿声道。 这是个个子不高却异常壮实的汉子,在船上一站,两腿一分跟个秤砣似的,手上、脖子上灰蒙蒙裹着一层水锈,看着像是没洗干净。 狭形小蓬船穿绕起来更方便了,柳轻候坐在低矮的船舱里听着外面贼匪一个个靠岸上岸消失在扬州城中,最终小篷船靠泊在了一个傍水建造的室内码头上。 屋里光线昏暗,盐咸味很重,柳轻候想想之前卢继宗说的话,心中已经确定这是个私盐窝子,或者至少是个中转站。 吕七领着两人下船后就近找了个房子,半掀起蒙脸布拎着陶罐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在这儿等着”,说完引着柳寒光出去了。 这厮喝水粗豪,看着人长的也粗豪,但一路上安排的井井有条,蒙面布始终没摘,分明是个粗中有细的主儿。也不知他要跟柳寒光说什么。 留恨天,恨天盟,听名字也知道这该是柳万洲在江南的基业,从刚才感受到的零星半爪来看,这个恨天盟的影响力还不小,就不知实力如何。柳万洲当初建立它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这些问题想的其实并不多,柳轻侯在屋里转了一圈儿重又坐下来后思忖最多的反而是该怎么脱身。 有柳寒光在他担心的并不是人身安危,而是该怎么合适的回去,毕竟他现在已经是陷贼了,平安回去不惹人疑虑可是个技术活儿。 狗日的,莫非我的命跟水相克不成,自穿越以来只要靠近水必定出事,简直是屡试不爽。 顺利回去没有柳寒光乃至这些恨天盟贼匪的配合很难,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柳轻候烦躁于柳寒光怎么还不回来,与此同时也只能苦中作乐想着扬州州衙现在怕是乱成了一锅粥,估摸着一力推动文会的别驾与使君得急得发疯。 还有吉温那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罗隐弓到底招没招,他又知道多少? 因为穿越落下的胡思乱想的毛病算是彻底没治了,总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自由放飞,想约束都约束不住。 柳寒光一走就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居然就此没了消息,柳轻侯几度探问,那吕七只说让他等着。 中午送来的饭食甚是粗劣,柳轻侯既没心情又没胃口,饿着肚子空等。这一等就一直等到大下午,结果,柳寒光还没等回来,外面突然乒乒乓乓的打起来了。 三百五十三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州衙找到这儿来了?” 柳轻候的惊喜持续的时间很短,扑倒门边拉时却从外边扣上了。贴着耳朵去听,外边虽然打的厉害,但打斗的规模却又太小,不像是州衙出手该有的烈度。 更坑爹的是打斗声打着打着居然没了声息,外边传来吕七异常愤怒的声音,“许杰,你发什么疯?念着往日交情,念着你是条汉子,别人买你人头的买卖耶耶都没接,入娘的你非要自己上门找死是吧” “吕七,今天放火烧我船的真不是你们?” 这个突然而起的声音让柳轻候一愣,病周处?他的船又被烧了? 念头一闪而过后忙又贴紧耳朵细听。 吕七哼的一声冷笑,“恨天盟行事什么时候藏头露尾过,再说要真是我们出的手,还能让你从水里跑喽?” 病周处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好,此事先放在一边等我查清楚再说。从长安来的监察御史柳轻侯总在你们手上吧,你只要把他放了,但有什么要求我一力接着就是” “哦?我知道他是坐你的船到扬州的,倒没想到一趟船程倒是把你的命都给买下了,怎么,你病周处这是要投官?” “放你奶奶的臭狗屁,吕七你少给耶耶嘴里嚼蛆。柳轻侯于我有大恩,耶耶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报。放不放你画个道,耶耶能走就走,走不了咱们还是刀剑底下见真章” 柳轻侯心中一热,同时心中又是着急,刚才听外边动静就知道病周处势单力孤,这种情况下还想啥啊,报警哪!你都能摸到这处贼窝子了,报警多省事?事后还能捞到多少好处? 哎,这些个江湖人脑袋也不知道是咋长的,办个事能把人急死! 吕七粗豪一笑,“人可以放,道也不用画,本盟以前找过你多少回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柳轻侯屏气凝神,关乎到自己由不得不着紧,然则,门外的病周处许杰却久久没有说话。 这尼玛到底是个什么道儿?恨天盟以前找许杰究竟是为了什么? 吕七竟然没催促,许久之后病周处的声音再度在门外响起,声音异常的凝重,“某当年曾应过张县尉,此生绝不从贼,你给的这路我注定是走不了了” 吕七似是对他这答案并不意外,带着浓浓的遗憾之情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放人……好你个许杰,你真当耶耶怕你不成” 话音未落,外边又乒乒乓乓打起来了,听的柳轻候牙根儿直泛酸。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吕七边打边骂,病周处许杰或许是被骂急了,恨声道:“耶耶义不从贼,恩却是要报的,你不放人就是不死不休,死则死耳,但有本事就拿了耶耶这条命去,絮絮叨叨跟个小娘一样算什么好汉” 吕七继续骂,但一边骂一边又呵斥着其他同伙不许上来群殴,这动静儿真是把柳轻侯彻底听醉了。相爱相杀吗?mmp啊,这些糙汉子们的脑回路实在太清奇,穿越客真心搞不懂。 听外面呼呼哈哈正杀的起劲儿,一声冷喝夹杂着几声暴风骤雨般的疾响结束了外面的拼斗,“玩杂耍啊,把人捆起来”是柳寒光的声音! 这时,吕七拖长的声音才传出来,“剑下留人!” 声音很乱,却也足够柳轻候把外面的画面拼起来。 吕七和病周处许杰相爱相杀的热闹时,柳寒光突然出现,三两招儿就把许杰给放倒了,因是他的速度太快,吕七“剑下留人”的喊声就被反衬的那么慢,显得那么假。 狗日的,柳寒光总算是回来了。 柳轻候退回到胡凳上刚坐下,柳寒光就推门进来了,脸上又蒙了起来,“去见了几个人,顺便追查了要花钱买你人头的正主儿” 柳轻侯憋了一肚子要发的无名火瞬间消散,“有人要买凶杀我,谁?” 柳寒光利索的很,“长安人,王銲” “人呢?” “在望海楼,就是崔颢的那个长随” “是他!”难怪此前在望海楼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眼熟,这厮是像……王鉷,对,就是王鉷。 若是没猜错的话,这个王銲必定跟王鉷有关系。 “别让他跑了” 柳寒光撇撇嘴,“跑不了” “刚才听吕七说有人也曾花钱买他的命,是不是也是这个王銲” 柳寒光点头,“他确是来找过恨天盟” 柳轻侯起身在屋里绕起了圈子,事情倒比刚刚想的更复杂了。原以为只是因为王鉷结下的私仇,现在再加上病周处许杰,事情可就不是私仇那么简单了,“不行,我得出去,得问问他三门袭杀的事儿是不是他干的” “你怎么回去?”柳寒光虽然高冷却绝不笨,也知道这样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柳轻侯刚才已经想好,头向外边点了点,“把病周处许杰放走,让他报官带公差过来,这边配合着搬演个小戏就是” 柳寒光出去安排,等他回来时手上拿着根绳子把柳轻侯给绑了起来,做戏做全套,这是给冲进来的公差们看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结果,出意外了。 病周处许杰的确是回来了,不过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他根本就没报官,耽误的时间只是用于裹伤去了。 已经做好了一见公差即落荒而逃,将绑着的柳轻候顺利交给官府的吕七愣住了,“你怎么不报官?” “呸,耶耶真是错看了你吕七。报官?你把耶耶当什么人了!来吧,亮家伙,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柳轻候在屋内听的简直想死,这个许杰啊!“赶紧把他弄走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下来。看看州衙悬赏没有?若是有,让吕七安排个家世清白些的兄弟去自首,总之,今晚之前我必须回去” 这番安排说的他是哭笑不得,当人质当到要兼职导演的地步,真是拍荒诞剧都够了。 这一遭总算没让人失望,不到一个时辰,随着一声擂木轰门的巨响,大片脚步声疾冲进来,随后外面就响起一片乒乒乓乓呼呼哈哈的打斗声,继而是连串的落水声,再然后“啪”的破门声及惊喜的叫声,“柳监察在这儿,找到了!” 柳轻候脸上的蒙布被人一把拽了下来,对方的脸都还没看清,先就听到卢继宗喜极而呼的叫声,“贤弟啊!” 蜀岗子城上监察御史柳轻侯暂住的小院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之森严丝毫不逊色于扬州大都督府外。 院内来人川流不息,前来慰问的人排起了长队,若非是卢继宗紧急调了一队官奴前来帮忙,简直都要服侍不过来了。 扬州刺史来了,别驾来了,司马就住在这儿,各曹从事参军事一个没落的都来了。 继而与地方官场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的扬州市舶使也亲自领人来了,慰问的礼物别的不说,光是各种名贵药材就整整装了一大车。 稍后,扬州大都督府也派人来了,官居四品的大都督府司马亲临慰问,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这一波官场上的刚刚应付完还没松口气,以那八个被放还的富家士子家人领衔的慰问队伍又上门了,比起前面那些官员,他们的慰问明显更情真意切,下手也更重。以至于高冷的柳寒光都忍不住撇了撇嘴:“有这厚礼,拿到恨天盟赎儿子也足够了” 咦,这话咋就这么别扭了。柳轻候横了他一眼,“咋,嫌弃我抢生意了。王銲抓住了?” 柳寒光话都懒得说,只是点了点头。柳轻候心中大定,继续打叠起精神跟上门慰问的人寒暄,受谢。 从回来到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分别代表扬州官民士绅向他说了多少句感谢,真是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人人都在夸他今天的事情办的漂亮,完美体现了舍生取义的大德如山以及爱民如子、视民如伤的崇高官德。 这话听的他心中汗颜的同时,也使他的官声在扬州官民士绅间好感度爆棚,毕竟以望海楼当时的情景,敢站出来并主动要求以自己为人质换回士子的可谓凤毛麟角。 并且因为当时目睹者太多,事情本身又太具话题性,此事由官民士绅传向市井间已成必然。后有为保士子慷慨赴贼,前有诗思泉涌力压崔颢,一场望海楼文会注定将成就状元郎在扬州的新传奇,并以扬州为起点最终遍传整个江南,且这传奇的高度之高也注定在很多年里都难被打破。 终于应付完最后一波地方知名士子的联合组团慰问后,柳轻候长出了一口气,太累人了,躺的时间太长腰也太酸了。不行,得出去走走。 出院子肯定是不行的,现在扬州州衙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若非要出去不知还得惊动多少人。 院子里转到了吉温的住处,一问方知他人还没有回来,不仅是他,另外的判官和支使们也都没回来。柳轻候抬头看看天色,心中一喜,这个时间还没回来,看样子吉温那边该是有动静了。 吉温是在半夜里回来的,柳轻候见他开口要说自己被劫持的事情,当即摆了摆手,“别扯这些没用的,罗隐弓招了?” “还没” 不等柳轻侯脸上失望之色完全显露出来,吉温蓦地一笑道:“不过也快了,只等天明请萧五娘子过去走一趟,跟他说几句话之后,职下保他必招” 吉温的笑容实在是不适合出现在晚上,尤其是夜里,往之太容易做噩梦。不过柳轻候现在心怀大畅也就不在意了,“惊动州衙没?” “这才一天时间,况且找他来之前职下早有安排”吉温说着又笑了笑,“再则今天出了望海楼这样的大事,谁还有心思在意他一个小小计吏” 柳轻候点点头。略一沉吟之后说起了乘船在三门的遇险及遇袭杀之事,随后引出余老都头及王銲,“王鉷你应该知道,他与我已成死敌,如今其胞弟王銲突然出现在扬州,且藏头露尾的接近我行迹惹人疑窦,我极疑他与我的刺杀案有关,你帮我问问” “人呢?” “已经由我的护卫控制住了,天亮就交给你” 柳轻侯在说到王銲时有些语焉不详,毕竟有些事情不能说给他,原还等着他来问,结果吉温却一句都没问,只是点了点头,“放心吧” “放心?这可是买凶杀官的重罪,你确定他一定会说?” 深更半夜,吉温的精神却极好,而且看样子他明显还起了谈兴,见柳轻侯还有要说的意思,他起身拎起茶瓯一人斟了一盏,“监察既是供职于御史台,职下就班门弄斧一回想给大人推荐本书” “什么书?” “前则天大圣皇后朝来俊臣所著之《罗织经》” “《罗织经》”柳轻候抬头看了吉温一眼,突然觉得这个人的这个名字似乎有那里不对。 《罗织经》没看过,但听是早就听过的。这是本“奇书”啊,内容专讲如何罗织罪名、酷刑逼供直至陷害杀人。 据说当时另一酷吏周兴临死之际看过此书后,自叹弗如,竟心甘情愿受死;一代名相狄仁杰阅罢此书后全身冷汗直冒,等到他入了酷吏之手时宁自诬以图后计,也不肯给酷吏动手的机会;甚至就连武则天看到这书也不免叹曰:“如此机心,朕未必过也” 这是一本封建王朝史的酷吏圣经,后世的阴谋学扛鼎巨著。 柳轻候回顾着关于这本书的粗浅了解,吉温见他不说话,进一步劝道:“虽然来俊臣酷吏之名昭彰天下,但《罗织经》确有真知灼见” 吉温说着说着动了兴头,居然当堂诵念了几段书中经文: “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耻其匿怨而友人也” “人者多欲,其性尚私。成事享其功,败事委其过,且圣人弗能逾者,概人之本然也” 诵完,他还没忘了加两句评论,“人之本性多欲,多私,又好巧言令色以诿过饰功,虽圣人弗能逾,诚哉斯言!《罗织经》中这样的警语比比皆是,此两则出自《阅人卷》再譬如《事上卷》中亦是佳言多有” “为上者疑,为下者惧。上下背德,祸必兴焉。” “上者骄,安其心以顺。上者忧,去其患以忠。顺不避媚,忠不忌曲,虽为人诟亦不可少为也。上所予,自可取,生死于人,安能逆乎?是以智者善窥上意,愚者固持己见,福祸相异,咸于此耳。” “人主莫喜强臣,臣下戒怀妄念。臣强则死,念妄则亡。周公尚畏焉,况他人乎?” 素来冷面之人此时却眉飞色舞,书中原文大段大段脱口而出,看来吉温对这本书真是喜欢到痴迷的地步了。 柳轻候等他说完,这才捧着茶盏问了一句,“既有事上卷,那想必也该有治下卷吧?” 三百五十四章 大案 “自然是有,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可为为官者镜鉴” 柳轻候点点头,“适才听你诵,来俊臣在《事上卷》中有言‘人主莫喜强臣,臣下戒怀妄念。臣强则死,念妄则亡’这番话着实是有见地,然则来俊臣最终结局如何?” 吉温迟疑道:“他死于吾大父的弹劾” 柳轻侯放下茶盏摇了摇头,“你错了,他并非死于令大父的弹劾,他是死于则天大圣皇后之手。他知道人主莫喜强臣,念妄则亡,却终究没能做到,再则,没有那个人主会喜欢一个如此揣摩他们心思的下属,这事儿可做却绝不可说” 言说至此,他也不等吉温说话,便又续道:“《罗织经》我虽闻其名却未曾读过,你说其中有《治下卷》,不妨诵念一则听听” 吉温脱口而出: “人有所好,以好诱之无不取;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才可用者,非大害而隐忍。其不可制,果大材而亦诛。赏勿吝,以坠其志。罚适时,以警其心。恩威同施,才德相较,苟无功,得无天耶?” “说得好啊”柳轻候点头的同时双目直视吉温,“只是如今你我份属上下,我若以他治下卷中所言对你,你又如何?” 吉温哑然,沉默片刻后才道:“监察这一手请君入瓮实在漂亮” “做官一阵子,做人一辈子,再则官身不由己,上下之间说不准哪天就要离散乃至主客易位,既然如此又何必有那么多机心?” 柳轻候边说边给吉温续着已经凉掉的茶汤,“譬如你我之间,我素来秉持的便是以诚相待,你做得好我绝不掩你之功,亦绝不会将自己的错误诿过于你。人之性情不一,你我或许不能相交莫逆,但相看两不厌当是不难。我既以诚相待,吉君岂忍以《事上卷》机心于我?” 一口气说到这里后柳轻候伸手拍了拍吉温的肩膀,“今夜嘴碎些就多说几句,我愿与吉君订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我不求与吉君多亲近,惟愿你我二人能互信不疑,且不随时势之变化而有所迁转。人,毕竟总是需要朋友的!” 吉温一般不大喜欢与人对视,但柳轻候这番话说完后他却迎着柳轻候的眼神对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待这个其实很无礼的举动后,就见他拱手俯身一礼道:“监察若是不嫌弃,职下就高攀订交了” 柳轻候穿越已久,前面也经过与王昌龄、常建订交的事情,知道吉温这一礼的份量。虽然没有斩鸡头烧黄纸那么夸张,也没有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么狠,但当唐人肃容正儿八经行下这一礼时,其实就是一个无言的守望相助的承诺,同时也意味着通家之好的交情。 惟其甚重,所以这种礼唐人素不轻施。柳轻候面对吉温这一礼也自起身,拱手俯身对拜下去,一拱手后两人同时起身。 郑而重之的一礼之后,两人还是两人,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已有了各自都能感觉到的变化。 吉温明显不适应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或者说他就是不适应跟别人距离太近,草草说了一句,“监察若是看过《罗织经》就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能真正抵死不招的人,差别只在于耗时长短而已。王銲的事情交给我,你就放心吧”说完告辞去了。 柳轻候目送他的背影出门融入夜色,此前忽有所感的“吉温”这个名字又跳入脑海,不对,这个名字以前后世的时候肯定见过,只是在哪儿?又说的是什么呢? 想着想着入了神,不知不觉间绕室踱步,一连转了好几圈后脑子里不知哪根弦搭对了,陡然冒出“吉钳罗网”四个字来。 此四字一出,后世曾看过的相关情况就如流水般浮现出来。 柳轻候这才骇然发现自己亲自选的这个能力出众,刚刚与之订交的吉温居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其人堪称大唐开元天宝间最为知名的酷吏,是入了正史,在《新唐书》中都有传的大奸贼头子。 李林甫稳坐首辅之位十九年吉温可谓助力良多,他是个在陷害逼供、罗织入罪、锻炼成狱等方面天赋绝佳的顶级高手,后期对于朝官的威慑力简直是核弹级的,自己还真是……慧眼识人哪,这么暗黑的人都划拉到手下还跟他订交了。 “乌七”柳轻候一声喊,应声而入的却是车太贤,言说大管事委实太乏,瞅着空眯眯眼歇歇脚去了,问要不要喊人。 过去这一天半夜的还真是不轻松,柳轻候摆了摆手,“让他好生休息休息吧,起来后告诉他上街到书肆里看看,若有《罗织经》即刻给我买回来” 车太贤领命退下,藏在屋中暗处的柳寒光嘿的笑了一声,直让柳轻候冒火,“你笑个屁啊,属官都已通读甚至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我这上司难倒还不该好生看看学习学习,开卷有益你懂不懂,哼!” 柳寒光又“嘿”了一声,柳轻候循声而起,“有你鬼笑这功夫倒不如跟我说说恨天盟的事儿,说吧,你今天都见了谁?他们又是什么身份?” 柳寒光立身于窗侧的帷幕后冷冷的回了一句,“你是谁?你与恨天盟又是什么关系?” 柳寒光成功的杀死了谈话。两人谁也不搭理谁,柳轻候转身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的很稳很实,很解乏,可惜没能到自然醒。叫醒他的是乌七,旁边闪出来的是却是手下一个支使吏,满脸的惊喜,“监察,罗隐弓招了” 柳轻候从榻上一下跳起来,“真的,怎么样?” 支使吏也不知道多久没睡了,满眼的血色,情绪却亢奋的厉害,“吉判官熬了他一天一夜,今早把萧五娘子一请来,软硬兼施没多久就招了。监察,是大鱼!” “好”柳轻候套好鞋子,草草洗漱了一把后跟着支使吏往外走,到了地头儿就见另外一个判官满脸喜色,萧五娘子也在,一副神情不属的样子。 柳轻候没顾上跟他们说话,接过俞判官递过来的供状就开始看,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后再度坐下来细细看了一遍,看完抬头道:“这供状靠的住吗?” 俞判官轻松的笑了笑,“靠不靠得住一挖就都知道了” 柳轻候也笑了,“吉判官呢?” “他与大刘支使在复核供状,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俞判官说完,挑起了大拇指,“职下在御史台供职近二十年了,要论办案子,吉判官是这个,监察找了个好帮手啊” “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你老俞的沉稳老辣也不是白给的,就连李中丞都当我面提过你三回,赞誉有加的。踏踏实实把这个案子办好,等收尾回了长安我帮你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上个门槛” 俞判官二十年的资序已经是流外九等吏中的第一等,他再上门槛自然就是流外吏转流内官,听到柳轻侯这话他的激动之情可想而知,四十岁的人了居然当即就红了眼眶子,眼瞅着泪都要下来。 吕温的及时出现阻止了中年男人的失态,两个支使吏负责看住罗隐弓,柳轻候则与两个判官会商案子的后续。 这个时候俞判官多年的经验发挥了作用,三人会商的结果是供状人证既已在手,后面就得按照御史台的办案归程和官场规矩来,要充分的尊重扬州州衙、相信扬州州衙、依靠扬州州衙。 商议妥当,柳轻候看了看两判官后沉声道:“给扬州州衙发行文吧,兹事体大,请使君大人亲来面议” 俞判官起身一拱手,“职下领命” 很快,一份正式加盖有皇城御史台察院印鉴,以及监察御史柳轻候亲笔花押的行文被支使吏刘大亲自送到了州衙使君手中。 “昨天才见过柳监察的,这才一夜功夫……”扬州刺史原本的随意在看清楚行文后蓦然消失了,身子也一下肃正起来,“这……有案子?” 刘大点点头后什么都不再说了,使君黑沉着脸起身,本待要叫别驾同行,话都出口了一半儿又停住了,最终只带了一班衙役前往。 这边送公文的时候,柳轻候也起身回住处换衣裳,现在已经进入办案模式,且是发行文把人刺史请了来,再这样穿戴随意就不合适了。 刚走出门,萧五娘子快步跟了上来,“无花,你能不能善待他些,毕竟……” 从离长安以来,“无花”这个称呼还真是久违了。柳轻候扭头看了看她,“他是重要人证,吃不了什么苦的,我尽力” 说完,点点头走了。回到住处之后先找来柳寒光吩咐了几句,目睹他离去后这才开始换衣裳,全套官服一丝不苟,一丝不乱。 等他再回到关押罗隐弓的处所时,吉温与俞判官并支使吏亦是全套公服打扮,人人满眼血丝,神情肃穆。 没过一会儿,扬州刺史到了,看到迎接他的众人摆出的阵仗后脸色更黑了。 对此,柳轻候也是无奈,要是官大些或者资序再深些,哪怕仅仅是年纪大些他也不必如此,但眼下却不能不借助这些形式。 这架势一摆出来,也就没多少热情了,寒暄只是简单的几句,而后双方坐下,隐隐然已是分庭抗礼的格局,这也是御史巡按该有的样子。 柳轻候并未多说,见刺史坐下后一摆头,自有支使吏将那份供状递了过去。 刺史接过来看完,脸色已是黑冷如铁,“我要见人” 柳轻候起身,“请!” 一路陪着到了关押罗隐弓的房间,柳轻候为示坦然甚至都没进去,吉温轻轻跟在刺史身后。 近两盏茶后,刺史出来了,看到柳轻候就是一声长叹,“扬州不幸竟出此巨蠹,下面怎么办,柳监察给个章程吧,州衙自当全力佐助” “人先得拿下,官仓也需要挖开看看,当务之急就是这两件事” 刺史点点头,“拿人现在就去,正好我带了一班衙役过来,十二个人应是够了,都交给你。官仓自然要挖,只是时间安排上……” 言至此处,扬州刺史顿了顿,目光看向柳轻候。 “时间还是安排在晚上吧,最好是等闭坊鼓敲过以后,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大张旗鼓传的沸沸扬扬乱了地方人心” 刺史点头的同时脸色神情活泛了不少,再度看向柳轻候的眼神中此前的冷硬也松动了不少。 叫过衙役班头过来吩咐一番后,由吉温领着去了。那刺史做完这件事后就在有些简陋的房中坐了下来,柳轻候知道他避嫌的意思,遂也留下作陪。只是两人谁都没心思说话,刺史脸色凝重的不知在想什么。 柳轻候见他做的坦荡,心中的压力其实已经卸了大半,不过他也不多话,自己想着这案子的后续。 大约半个时辰后,吉温回来了,报说扬州州衙仓曹参军事周忠周卫疆已经请到,并未惊动州衙其他人。上前缴令的衙役班头也说他们并未进州衙,动静儿很小。 刺史赞许的看了看柳轻候,一摆手道:“人某就不见了,柳监察直接审吧,总要他这儿先开了口,后面的事情才好安排。” 柳轻候也怕州衙还有周忠的同党,这也不是客套的时候,告罪一声后向吉温点了点头。吉温并俞判官等人领命而去。 刺史接过柳轻候递来的茶汤苦笑叹道:“接连两日迭出大事,先是望海楼,现在又冒出周忠这个混账行子,不瞒柳老弟,愚兄现在的心思真是其乱如麻啊” “五口之家难免逆子,何况偌大一个扬州。下官来扬州也不止一日了,此间的百业兴旺、市肆繁华、生民安居皆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亦必将如实上奏” 刺史拱拱手以示感谢,“柳监察若真有心,不妨多说说漕运的事情” “哦”柳轻候手中的茶盏放下了,“使君何出此言?” 刺史随即就倒起了苦水,言说扬州真是苦漕运久矣。 漕运之苦已无需多言,但凡稍有了解就都知道,地方百姓实已到了谈漕色变的地步,无奈扬州作为漕运起点必须承担漕运行徭的责任,就这一条地方官每年都是苦不堪言,也逼的许多百姓破产破家乃至从贼,昨日在望海楼行不法之事的恨天盟之所以能成声势,并多年屡剿不绝,漕运伤民正是根源所在。 二则江南漕粮从扬州起运,导致的结果就是每年都会有大量粮食向扬州汇聚,其量之大远非一州州衙所能承当,人力、物力、管理能力都勉强的很,所以才会出现今天周忠之事。 刺史倒苦水的目的至此已是显露无疑,两天里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都太大,无论如何他要找个说辞至少能为自己减过,但撇除这一层私心考量,其所言亦是实情。 三百五十五章 挖仓窖,突破 柳轻候心中已经确定,漕运确实是出大问题了。一个长安得不到所需要的足够粮食,地方官民又不堪其苦,各重要关节弊案连连的漕运系统还有什么维持的价值与必要? 漕运必须改革。在开元这个年号已经走过十六年的时刻,在如今内外无事的背景下,沟通南北的漕运已然成为大唐走向开元极盛的最大一块短板。 或者换个说法就是,漕运改革能否顺利成功俨然已经成为一个标志,在经过一百一十年的漫漫长途之后,大唐这个黄金王朝正式登顶开元极盛之世的标志,并由此傲立于两千年封建王朝史的最巅峰,一枝独秀,光耀绝伦。 柳轻候自己都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激荡的有些血热,穿越之前的后世总是在说中国梦,说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自己现在可就站在后世所要复兴的目标前夜,甚至是就在门槛边儿上。 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时代,距离顶点的最后一公里,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即便再小再恬淡的人物也难免为之血热吧,渺小与宏大,以及由此滋生出的历史感,使命感等等以前根本不会意识到的东西都一起潮水般奔涌出来。 刹那之间,一句以前在后世听过无数遍却都不以为然的那句话突然闪现出来,不仅一点都不显得突兀矫情,且是滚烫的怕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借着一大口茶汤压住热血,柳轻侯缓缓声道:“既是扬州官民俱都苦漕运久矣,使君为何不上书朝廷变革旧制?” 刺史闻言苦笑,“这话别人都好说,反倒是我扬州州衙不好说啊” 柳轻侯明白他的意思,口中却道:“使君不说,别人谁会替你说?而且为使君计,这次也必须得说了,最好一并请大都督府也替地方诉诉苦,长史大人位高爵显,居高声自远嘛” “怎么,朝廷有意要变革漕运制度?” 柳轻侯笑着摇摇手,“此事下官当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下官只是有感于到扬州以来所受之盛情为使君出个不咸不淡的主意,变革漕运制度对于下官的品秩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唔!此事确实是大,容某想想,想想” 见他如此,柳轻侯心中很失望。这个扬州刺史看来就是个行事只求平稳的稳当官儿,遇事只想着坐顺风船,自己一点都不肯出头,不愿引起争议,也不愿承担丝毫风险。 变革漕运是一件国之大政,惟其如此要想启动就需多方发声、多方造势。扬州作为漕运起点,发声就显得尤为重要,也会被更多人关注。 推动漕运改革,你不想说话可不行。柳轻侯脸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是暗暗发狠,无论如何该说的话一定得让他说,这事儿甚至不比周忠弊案来的小。 枯坐了近半个时辰,眼见周忠还没有开口,等不起的刺史起身告辞,柳轻侯将之一路送到了门口。 刺史走后,柳轻侯并没有去看吉温对周忠的审问,吉温是真正的行家自己去不去没什么区别;再则,那场面想必不会好看,能不看就免了吧。 不过他也没闲着,取来纸笔就开始写信。信是写给裴耀卿的,问候及通报自己情况这些常规内容之外,主要的就只有一条,提醒,或者说是提请裴耀卿在适当的时候在李三儿面前表达他对漕运的关注,以及对变革漕运制度的态度、想法及一些具体做法。 漕运变革这么大的事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开始,但裴耀卿此举将是一次最重要的卡位,为将来顺利拿下主导漕运改革的使职埋下浓墨重彩的一记伏笔。当年主导籍田括户的宇文融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这样的事情不能干,而且客观上来说,至少在柳轻侯看来满朝文武中也没有人比裴耀卿更适合做这件大事。 信还没写好,刺史谴来了一个衙役班头,言说使君已下令州衙上下人等今日不得离衙,同时已在安排今晚开挖官仓事宜。 柳轻侯听完道了声谢,谴那班头回去了。稳当官儿也有稳当官儿的好处,他现在为撇清与周忠的关系,必定会在办案上通力配合,这对自己这个仅有五人的小团队真是太重要了。 庆幸啊,实在该庆幸这使君跟周忠不是一党,否则事情就难办了。 一直等到晚上周忠还是死不开口,吉温明显有些着急,柳轻侯脸上却看不到愠怒之色,“犯了这么大案子开口就是个死,负隅顽抗是必然的,这才一天不到,你也用不着着急” “道理我当然知道,但这毕竟是咱们到扬州的第一个大案,出不得差错。早知道白天就该把官仓挖了,看他是说还是不说” “不过晚几个时辰就能给那使君卖个好儿,这样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官仓跑不了,周忠也跑不了,放松些!” 吉温看着柳轻侯的淡定,“白天若是放开用刑,他此刻早该招了,这个周忠看着贪心很大,胆子其实很小” “这当是证据确凿的案子,急着用刑反倒落了下乘。吉判官,刑不可轻用啊,三木之下易出冤案,稍有不慎或许就是误人误己” 吉温闻言笑笑,柳轻侯见状心底叹了口气也不再就此多说,看看外边的天色后起身道:“走吧” 刚出门就碰上来迎他们的衙役队伍,一路会合了刺史的车驾后便直奔位于扬州罗城东北角的官仓聚集区。 官仓所在已被镇军接管,一根根刺向夜空的制式单钩矛凭空营造出凛冽杀气。仓中上下官吏都被集中在一间房内,有的惊慌失措,有的莫名所以,气氛沉闷的怕人。 一行人的进入顿时引来一阵骚动,不过马上就被弹压下去。柳轻侯陪着刺史没什么动作,只是向吉温点了点头。 吉温也无多话,指明位置后带了人就去开挖。柳轻侯边陪着刺史往那处官仓走,边听着一个战战兢兢地小吏解说。 听着他的解说再左右看看,柳轻侯也算长见识了,后世电视剧里的场景都是扯淡,唐朝官仓里的粮食根本就不是存在屋里,更没有一眼看去成排成片的整齐大屋。藏粮所在就是地上一个个高处地面并不多的大土墩子。 按小吏的介绍国朝之仓粮皆是采用窖藏,也就是在地上往下开挖小底大口的缸形窖,每窖口径大小不一。柳轻侯大概换算了下,大约都是10到16米,最大不超过18米,深一般是7到9米,最深不超过12米。 粮窖的修造朝廷有着严格的要求,譬如窖底、窖壁必须平整、光滑、坚实。挖好之后还需反复生火烧烤整个土窖以防止地下水分、湿气上升,最后还需在周壁和窑底铺设木板、草、糠、席等防潮品。 这样处理以后才能开始储存粮食。一窖堆满,上面铺席,堆糠和垫草,最后用土密封。每一窖封好仍不算完,还需在旁边立上刻字砖,上面记载仓窖位置、粮食来源、入窖年月以及授领粟官的职务、姓名等信息。 如此,一个大窖能存粮万石以上,小窖也能存粮数千,因整个仓窖防潮、密封,温度又低,因此能很好的大量且长时间存储,以备朝廷战事、赈灾等不时之需。 “这样的仓窖一共有多少个?”柳轻侯之前在罗隐弓的供状中看到过这个数据,但一时记不准确了,遂就顺口问了一句。 一路走来,小吏的声音总算哆嗦的不那么厉害了,“共有三百六十窖” “都是满存吗?” “是” 柳轻侯边听边在心中算着数字,三百六十窖按每窖折中八千石计算,总共就有近两百九十万石。再按一石折算后世一百二十市井计算,那就是将近三亿五千万斤。 一个扬州存粮数量如此之巨,难怪杜甫在安史之乱后要如此念念不忘“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盛世从来就不是一个标题,一个口号,而是这一窖窖实实在在的粮食,也正是这些粮食撑起了盛世的根基。 柳轻侯算过之后一边感慨一边又不免觉得可笑以及可惜,这边存粮巨大,地方州衙不堪其负,那边长安以及其所在的关中地区却常怀乏粮之忧,稍遇灾荒即要惊动皇帝逃难似的往东都洛阳就食,一丰一欠之间,当下转运不利的漕运改革还需要更多的理由吗? 念头转到这里,他愈发觉得这一趟巡按扬州着实来的值,虽然其间迭遭险境,但毕竟是掌握了足够多的第一手资料,即便现在就结束此次巡按,也够写一本扎扎实实的奏章了,如此既可以向御史台交差,更能为改革漕运张目并提供最坚实的论据。 虽然没能赶在最美的烟花三月下扬州,但这一趟足矣不虚此行了。 一路听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到了仓区最偏僻的一处角落,按小吏之解说,此间属于非灾年素不轻动的常平仓的范围,吉温正指挥着一大群力夫在此开挖,外面的土封已经挖开,众多熊熊燃烧的火把下,黄澄澄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力夫们不断把上层的粮食往一旁转运。 柳轻侯瞅了几眼后,接过一支火把去看仓窖旁边立着的刻字砖。 晚上天暗,他正蹲身下来细瞅时,刺史也凑了过来与他一起看,只是顾惜着官威没有蹲下来而已。 就在两人费尽眼力看的辛苦时,旁边蓦地传来吉温一声大喝,“都住手,出来了!” 柳轻侯闻言与刺史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的意思非常明确,“这么快!” 起身赶过去,就见被挖开的仓窖里露出的已经不是粮食,而是扎的密密实实的稻草,算算高度,这个仓窖转运出的粮食还不到两米。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最深可达十二米的仓窖其真实存粮只有六分之一,其它的全是换的稻草,而据罗引弓供述,他所知的这样已被调包的仓窖就还有三个。 看现场毕竟跟看供状不一样,再算算数量,柳轻侯脸上的轻松彻底消失了。 那刺史更是不堪,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又或者是二者兼有,总之身子都开始打颤,伸手一指刻字砖几乎是嘶吼声道:“丧心病狂一至于斯,国蠹,真国蠹也!把这上面的人先给某捕了,不得走脱一个家眷,家宅一体查封” 随从的衙役班头暴喝声中衔命而去。柳轻侯也向身后随行的支使吏吩咐道:“去,把周忠押来此地,某且看他还能嘴硬到几时。小心着些别让他自戕或是逃了” 这一夜注定无眠,此前想着的尽量不闹出大动静也不可能,同时也没意义了。官仓区仍在开挖罗引弓供出的另三座仓窖。公差们则连夜封宅抓人,尽管行动之前得了不要闹出太大声势的嘱咐,但真到动起手来谁还控制的住? 一时间扬州城内一头火把熊熊,一头鸡飞狗跳,孩子哭、妇人闹的不知惊醒了多少睡梦中的扬州百姓,虽然大家都住在高墙大锁的坊区内没法出来看热闹,但谁都知道的是城里出事了,出大事了! 周忠被带到官仓现场,一看到挖开的仓窖当即就瘫了,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喉咙里荷荷的却发不出声音,由着公差拖死狗般押了回去。 柳轻侯跟着一起回了蜀岗子城。 回来后,吉温等人一脸兴奋的连夜突审心神已经崩溃的周忠,柳轻侯本来也要参加,无奈卢继宗漏夜而来不得不应付。 卢继宗一脸倦色,脸上神情倒还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贤弟你真是好手段,这下子扬州必定是要震动皇城了。你老弟满载而归,州衙可就惨喽!” “我看你的样子可是一点都不惨” 卢继宗闻言“哈”的一笑,“我才来扬州多久,干的又是什么官儿?这等必定要惊天的案子就算我这个司马愿意背锅,政事堂能信?陛下能信?州衙真要敢让我背锅就是自己找死,他们还不至于蠢到这一步。既然无事,某自然就是一身轻松” “那你漏夜而来所为何事?” 卢继宗伸出手指点了点柳轻侯,“明知故问,说吧,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 柳轻侯一怔,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如此重案……” 三百五十六章 案中案,再遇袭杀 “行了,你想哪儿去了”卢继宗摆摆手,笑的跟什么似的,“果然还是个雏儿,这么大的事情还能捂住不成?州衙所求不过是让你的奏本上慢些,总之要比使君的本章慢,另外能帮着说些好话的时候也别吝啬,就这,开价码吧” 柳轻侯神情恢复了正常,原来是这个!自己奏章先至就算是举报,州衙奏章先上多少能算个自首,这中间的区别确实是大,也是扬州州衙当下能争取到的最大主动。 至于自己奏章上的美言,价值就更不用说了。 “州衙这份奏章准备怎么写?只撂出一个周忠怕是交不了差吧” “还能怎么写?该用的套路用完,就得往漕运上推,连续两个案子都太大,州衙扛不住的,还有比漕运更好的替罪羊?使君正等着天一亮就去大都督府及市舶使司,好歹搬动他们帮着敲敲边鼓” 漕运繁杂又关系重大,好比是个马蜂窝,扬州刺史以前不愿意碰,现在却被逼的主动奔走,果然是形势比人强!只是如此一来,柳轻侯还真就开不出什么条件了。 卢继宗见状又笑了他一回雏儿,摆着手道:“这事就交给我,总之哥哥既不会让你沾乱子,也不会让你吃亏。公事说完,现在该是私事了,你那奏章里可得帮愚兄好生美言几句” 柳轻侯挑了挑眉头,卢继宗索性直接到了他身边,“愚兄跟长公主那事儿闹的太大,三年五载的怕是都回不去了。既然回不了长安,这天下间哪儿还有比扬州呆着更舒服的地方?只是这有职无权的实在膈应,逛个青楼都挺不直腰子” 柳轻侯看着边说边咂嘴的卢继宗真是服了,“你什么意思,直说” “州衙这次是难过了,刺史别驾都别想留,但对愚兄却是个机会啊,刺史哥哥不去想他,司马升个别驾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 卢继宗伸手过来拍着柳轻侯的肩膀,“你尽管在奏章上替哥哥美言就是,其他的我自有计较,扬州是天下有名的好地方,这么大事也不能全指着你。哪怕就是最后不成,哥哥也断不会忘了你的好” 柳轻侯心里寻思着,卢继宗在皇城做过一寺之佐贰,有经验人不坏,性子也不错,做扬州刺史确实勉强,但做个辅佐刺史的别驾协调沟通上下却足以胜任。寻思完毕,当即点了点头。 卢继宗大喜,只是今晚大家都忙事情办完他也就没再多留,笑吟吟的转身走了。就他这笑容若让那刺史别驾看见必得气个半死。 送走卢继宗后去往突审周忠处,支使吏那里已经记有好几页供状,柳轻侯见状大喜,好啊,已经开口了。 目前所供内容集中在官仓的偷梁换柱上,柳轻侯看完供状大松了一口气的是参与盗卖粮食的人不多,且都集中在周忠管辖下的仓曹,并未横向发展到州衙。 从其供状来看,周忠初次犯案就是在三年前关中大灾,李三儿就食东都之时。涉及仓窖三十余口。 他们的犯案其实并不算频繁,每次都是瞅着冬末春初青黄不接时倒腾出粮食到市场售卖,而后又在秋后粮食丰收时低价购入填平亏空,一进一出赚个差价。 这中间利水最大的就是每年的漕运,扬州官仓中拨出粮食交付漕船,漕船一路北送后却不让卸粮在含嘉仓,而是继续北运至长安。当漕粮最终千辛万苦的到达长安时,船工水手们不会想到他们的船在含嘉仓的帐上已经飘没了。 这样的一趟运粮既不需要出本钱也不需要出运费,而关中粮价又高于江南,一船粮食几乎就是一船开元通宝,纯粹的无本生意利润之高足以让人眼珠子滴血。 看着看着,柳轻侯在供状上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王鉷和王銲兄弟。 周忠供说他曾在王鉷父亲属下任职,很得其信任,亦因此早早便与王鉷兄弟结识,并被他们以世叔称之。 后来王鉷入职监察御史,又正好是监察扬州道,两人来往遂密,并最终做起了这没本钱的买卖,扬州这边奔走的是其开粮栈的妻弟,长安那边奔走的则是王鉷胞弟王銲。 两人最初谋的就是漕运生意,至于一进一出赚差价的事儿是周忠与妻弟合谋之举,王鉷兄弟并不知晓。 与此同时,周忠也供出了王銲两度买凶杀人之事。 柳轻侯看到这里份外着紧,看完后却是哭笑不得,谁特么能想到原因并非自己所想的私仇,而是在长安无意间上了不该上的船。 果然是天网恢恢,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王鉷啊王鉷,这就是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瞅瞅,这不就会上了嘛。 但供状到此总还是没说清楚,柳轻侯索性直接开口问那周忠,“洛阳含嘉仓的‘飘没’账目是怎么回事?” 周忠已近乎呆滞,干巴巴道:“我负责发船,沿途及到长安后都是王氏兄弟负责,含嘉仓也是王鉷走的关节,我不清楚” 柳轻侯不甘心的又追问了一句,“给多少钱你也不清楚?这可是你们共同的钱财,你就不怕他报假账?” “含嘉仓那边不要钱” “噢?还有这么好的事,不要钱要什么?” “帮着从江南往长安运东西” “什么东西?” “弩” 柳轻侯听到这个答案脸上神情猛然一凝,其实也不仅是他,吉温等人无不色变。 “这事麻烦了!” 柳轻侯心里咯噔,脑子里却在回忆当初科举备考时了解到的弓弩情况。 唐朝尚武,朝廷并不禁民间百姓持刀剑乃至弓,但弩却是《大唐律》中明令禁止,甚至是绝对禁止之物。 唐弩有七种,都只能在军中使用,且管理制度之严丝毫不逊色于后世军队对枪的管制。 这七种弩分别是臂张弩、角弓弩、木车弩、大木车弩、竹竿弩、大竹竿弩以及伏远弩。除臂张弩和角弓弩为轻弩外,其它五种都属于杀伤力极大的重弩。 柳轻侯的声音干涩的厉害,“什么弩?” “臂张弩、角弓弩、木车弩都有,大木车弩我也见过不止一次” 柳轻侯的捏着供状的手猛然一紧。大木车弩可是名副其实的重弩,装弦时需要动用绞车,箭的尾羽是精铁制成,箭出时声如雷吼。与此同时它还有个改良款,也是设在绞车上,一次能发七只箭,远达七百步,只论威力的话实打实是当今时代的兵器之王。 是谁干冒杀头抄家的风险要把这种大杀器运进长安? 他们想用它干什么,居心何在? 柳轻侯当即叫停了突审,将吉温与俞判官叫到外边嘱咐了几句。核心内容就是一条,在周忠的供状中盗卖官粮要与重弩事截然分开。 重弩单独成卷,从现在开始,非经他的同意,任何人不得接触周忠,更绝对不能阅看那份关于重弩的卷子。 “俞判官,周忠接下来的审讯就交由你负责,务必把他知道的都问干净,时间上最好抓紧些。吉判官你现在就去审那个王銲,从他那里探探看能不能摸出些重弩的消息,时间上也要抓紧” 俞判官脸色凝重的点头去了,吉温也要走,柳轻侯叫住了他,略一沉吟后道:“周忠已经心神崩溃,王銲与他不同,若需用刑的话就用上” “怎么这么急?” 柳轻侯没直接回答他,左右看看确定周遭无人后方才低声道:“洛阳含嘉仓令乃太子东宫出来的老人儿” 吉温脸色变的比俞判官更凝重,不过遍布血丝的眼睛里也能看到兴奋的光芒闪动,隐隐然如一只发现了大猎物的恶狼,“监察是想尽快突审完毕后把人转移走?” “是啊。那些可是重弩,而重弩可是在扬州上的船,周忠出事的消息现在必定已经传扬开,不怕一万,就怕……” 正在这时,院中高大的乌桕树上突然传出一声夜枭的鸣叫,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柳轻侯与吉温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快去,非常时期,小心戒备” 吉温一溜小跑的去了,柳轻侯抬头看了看乌桕树,柳寒光悄无声息从树上溜了下来,“方才有人窥伺,被我惊走了,不过这应当只是个探路的” “能看出对方的来路吗?” 柳寒光摇摇头,暗夜中的他全身紧绷,这是柳轻侯自与他相识以来从未见过的样子。 “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时辰,赶紧换个窝子,要快!”柳寒光撂下这句话转身三两步之间就上了墙,又几个纵跃后隐身到了屋脊的暗影中消失不见。 柳轻侯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天色,整个人都有些发怔,我靠,老子特么的穿的可是盛世,盛世上演这种戏码,搞你大爷呀。 心里疯狂吐槽,身上伴随的是肾上腺激素狂飙,刹那间柳轻侯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对了,就连此前那一班衙役送回周忠后的回衙复命都引起了他极大联想。 虽然之前遭遇过几次袭杀,但那来的都突然,望海楼那次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提前预警的反而让他刹那间有些手足无措了,毕竟后世加穿越至今都只是个普通人,搞毛线哪! 不行不行,这样不对! 任紧张的情绪稍稍释放之后,柳轻侯约束住不合时宜纷飞的思绪强令自己镇静下来,而后快步动了起来。 这处院落左手处乃是州学所在,占地面积很是不小,晚上在此看守的是个终生未娶的老鳏夫。 老人觉少,睡的也轻,隐隐约约间听着明伦堂那边似乎有动静儿,责任心极强的老鳏夫不惧冬日严寒起了身,披着厚棉衣随手抓起身边的小锣前往查看。 这一看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大半夜的,明伦堂后的院墙上却搭起了梯子,一个人正在晦暗的月色下翻墙而过。 老鳏夫惊的嘴都半张了,提起手中守夜人必备的惊闻锣就准备敲,然则不等他敲响,一只突然出现的手抢走了他的锣槌。 老鳏夫看着面前鬼一样突然出现的暗影,半张的嘴里咯咯几声后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别伤人性命!”柳轻侯极力压低的声音传来。 柳寒光放下被他急时扶住的老鳏夫,“他自己晕的”说完,身影几个纵跃就到了梯子处,在柳轻侯“别慌,这是我护卫”的低声提醒中翻墙而过。 很快,周身被绑死,嘴上也被堵住的周忠与王銲就被送了过来,吉温等人翻墙的速度也明显加快,当所有人都过来后,处理了梯子的柳寒光再度消失在了屋脊的暗影中。 柳轻侯合着吉温等人将周忠、王銲并那个老鳏夫抬进宽大的州学明伦堂后身上的内裳已经被汗湿透了,只是这时众人说话都屏着气息,哪里还能生火取暖。 又冷又紧张的熬了两盏茶功夫,就在俞判官低声斥骂扬州简直是无法无天的蛮荒之地时,几响尖锐的破空声从一墙之隔的夜空中传来。 这声音不大,但穿透力却极强。支使吏李峰脱口而出道:“这是弓箭,听声音像是格弓射出来的” 说完也不等柳轻侯发问,他自低声解释道:“职下以前想投身军伍,虽然最终为老母所阻,但在弓箭骑术上下过些功夫” 柳轻侯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时躺在地上的王銲开始跟个泥鳅似的扭来扭去,柳轻侯起身直接一脚踢在他头上。 泥鳅顿时老实了。 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一声高喝,“别与他缠斗,发火箭把屋里人逼出来” 箭支破空声大作,也不知他们用的火箭是个什么材质,墙那头很快就起了火,隔着墙在这边的明伦堂中都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火光。 明伦堂中更安静了,俞判官与那两支使吏一脸的不敢置信,趁着夜色来杀人灭口已经很不得了了,这帮子贼人居然还敢用箭放火,这里可是扬州城内啊,贼人居然敢在夜里放火箭,这得胆大及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 从不敢置信中缓过来之后,他们看向柳轻侯的眼神就全是感激,多亏刚才听了柳监察的翻了个墙,若是按他们的想法出院子上街,现在只怕早被钉死在长街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外边传来慌乱的“走水”的喧叫声时,柳轻侯起身推开一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了看,乱糟糟的声音更大了,但被火势燎亮的夜空中什么都看不到。 当外间水龙队抵达的声音传来时,柳轻侯与众人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今晚算是过去了。 三百五十七章 三本奏章 外边很热闹,但柳轻侯并没有急着现身,一则是柳寒光还没有回来,再则他现在都没想好该往何处去。 隔壁火势越来越小时,天终于大亮了,柳轻侯掏出名刺递给吉温,“你到扬州大都督府走一趟,为今之计只有借住到那里了,我就不信还有人敢到大都督府内杀人放火。小心些!” 吉温去后没回来,柳寒光先回来了,柳轻侯没等他说话先上前周身检查了一遍,看他并没有带伤才放心下来,“人追到了吗?” “追上了一个,其他的都上了船,天一亮,出城就走了” “追上的那个呢?” “死了”柳寒光迎着柳轻侯的眼神摇了摇头,“他受了伤,眼见我追索甚急不得脱,自己了断了,手法果断决绝,我瞅着他们这六人像是专养的死士,一般人绝没有这股子狠辣” 柳轻侯听完有些失望。死士不算什么线索啊,自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以来豪门豢养死士之风便长盛于魏晋六朝间,甚至还有入了正史的,流风所及到隋唐时其势虽衰,却也不在少数,很难通过这个查出什么来。 至于其他五人乘船而走也是烦人,扬州河道密布且与长江乃至大海相连,到哪儿找人去,这条线算是断了。 “走就走了吧,你安全回来就好” 柳寒光闻言嘴唇动了动,欲要说什么时,外边传来一片脚步声,柳轻侯循着声音出去了。 外面来的是前天晚上还曾上门慰问过他的大都督府司马,带着一队五十人的精锐军士,也没过多的寒暄便径直护着柳轻侯一行并两个囚犯到了大都督府,并给安置了个独立的院落,戒备森严。 随后,大都督府长史亲临问明了情况后甚怒,黑沉着脸色走后未久,外间就传来扬州城内外大索奸邪的消息,大都督府调动军士配合州衙公差们篦子般将扬州城内外篦了一遍,一时间据说州衙大狱都不够装人了,葫芦串子般拘在城隍庙里。 这其间扬州刺史、别驾等上台面的州衙官属免不得要来走一遭,两位扬州主官容颜萧索、神情憔悴,三人对坐时竟有些相顾无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柳轻侯送两人出门时,刺史一声长叹,“监察且在稍待几日,某会尽快拜表请罪” 柳轻侯还能说什么?但只拱手而已。 “他心里怕是要恨死你了”走过来的是吉温。 “恨我?” “就算不恨,也埋怨死了。监察没来之前,扬州一片歌舞升平,现在却是遍地狼藉,他的前程算是到头了,那别驾日子怕也不会好过,能无怨乎?” 柳轻侯无语的很,这样的结果还不是他的初衷。吉温继而一笑道:“倒是监察你第一次巡按地方,扬州州衙就落得如此结果,这威肯定是立起来了。复有亲走漕运水道之勤、查实国蠹周忠之功、建言变革漕运之策,威能勤绩俱全,待回京后超擢可期,可喜可贺” “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好,能平安回去再说吧” “监察还在担心那些人?” “你难倒不担心” 吉温摇摇头,“当初他们之所以趁夜而来杀人灭口是怀着想给周忠封口的心思,一击不中也就没机会了。这都几天了?周忠该招的早就招了,他们不会想不到,也不会再为此干冒奇险,能做大贼的就没有蠢人” “这话倒是……”柳轻侯话刚说到一半脸色蓦然一变,“坏了,王鉷危在旦夕” 吉温闻言猛然扭头过来,柳轻侯顾自道:“王銲是你亲自审的,他连买凶杀我之事都招了,别的事情却知之甚少,唯一供出的不过是含嘉仓一个仓史一个监事而已。究竟是谁在将重弩私运入京,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 吉温点点头,“现在看来此前主导其事的只能是王鉷了” “嗯!”柳轻侯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周忠案实是案中藏案,王鉷倒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了,察其初心,他费尽心机弄出的漕船飘没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运重弩进京?” “这个问题唯有王鉷才能回答” “他如今远在岭南,鞭长莫及啊,惟愿他福大命大吧” 柳轻侯最初知道是王銲买凶来杀自己时,直恨不得王鉷立刻就遭天雷劈了最好,现在却真心实意盼他能好好活着,至少真相查明之前千万别死,世事离奇真是一言难尽。 说完转身要回房时,吉温突然压低声音来了一句,“监察,隐身幕后的会不会是东宫?” 柳轻侯脚步一顿,并未过多沉吟便摇头道:“此事难说,虽然现在看来东宫可疑,但我不信太子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会这么蠢?此案太大,若依着我的本心真是躲的越远越好,惟其如此,我等在经手时容不得半点揣测,一切皆需用证据说话,唯此方能不误人不自误” “可惜了,这实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啊” 柳轻侯转身过来看着吉温,“吉君可知秦延寿之事否?” 吉温点点头,此事之前闹的好大,而且还事涉柳轻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前车之覆,不可不鉴哪”说完,柳轻侯没再停留,转身回了房。边走边想,如今之东宫实已成了动荡之源,几乎是尽人皆知太子之位不稳,就连吉温这样的小吏都眼红着希望在这个机会中捞一把,那地位更高的人呢?两京以及地方怀有这样想法的人又有多少? 柳轻侯对大都督府的态度从最初的疑虑到点点滴滴确认其安全无虞后便开始全力准备他的奏章,这将是一个浩大的文字工程,至少得由三个本章构成。 一个本章是对此次巡按淮南的观风总结,这是必须要做的作业,但他也并不想例行公事的敷衍过去,只是因为目前只到过扬州,这份本章材料不足尚不能下笔。 第二个本章是对周忠弊案的弹劾。对此,柳轻侯的构思里并不想仅仅是就事论事,除了将弊案本身说清楚之外,他更多的考虑是想建言朝廷以此为契机对天下粮仓进行一轮总盘查,并由此案提出自己对朝廷粮政监管制度的反思与查遗补漏。 在这个收税仍旧是租庸调实物税的时代,粮政实在是太重要了,百姓交的是粮,朝廷收的是粮,粮食的价值其实已远远超越了粮食本身,它就是朝廷财富的体现,是大唐盛世最重要的根基。 唯有真正盘清楚这个家底,才能对当前大唐国力有个最客观的认识。而盘查本身又是对如今大唐吏治的总检验。 若最终结果真如杜甫所说是“公私仓廪俱丰实”吏治也总体清明,那开元盛世就是坚如磐石。 眼瞅着开元十六年马上就要结束,先天两年,开元十七年,眼瞅着李三儿登基为帝将满二十年,如果这次注定将历时弥久的大盘查能够顺利推行,就将是对他励精图治二十年施政的总检验,亦将是开元极盛之世到来的锦绣铺垫。 这已经是篇极大的文章了,遑论还有第三个建言变革漕运制度的本章。身为穿越者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超越历史阶段局限性的深远眼光,但也因此就注定了这份要超越漕运变革本身的本章将异常难写。 开元天宝间实为中国数千年地域经济发展的大转关关口,在此以前的数千年间,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以降,黄河流域的北方都一直是中国大地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以及经济中心。 但随着江南的开发,尤其是西晋灭亡典午南渡后三百年间江南大开发的加速,中原大地经济重心的南移已经是不可阻挡的浩浩大势,值此数千年之变的关口,有志于冲击开元极盛的大唐帝国有必要主动认知到这一点并积极有所作为。 沟通南北的漕运可不仅仅只是一条漕粮通道,它应当是大唐帝国庞大身躯上最重要的一条主动脉,如果它作用发挥的足够好足够充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肠梗阻,其必将成为大唐国力的倍增器,同时在政治上亦可使大唐之内政更为和谐,凝聚力更强。 这是政事堂宰相们该操的心哪,柳轻侯领着监察御史的俸禄却要操宰相乃至皇帝的心,为将大唐推上真正的开元极盛做谋划,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所有杂事,包括对那两人的后续审讯都交给了吉温与俞判官,柳轻侯躲进大都督府的临时书房开始殚精竭虑,其做功课之苦,思虑之深之苦,每天耗时之长用功之勤甚至远超两度科举备考。 每每因用功太勤,伏案时间太长以至于双眼昏花,胸中烦呕欲吐时,柳轻侯也不免自嘲穿越就是个大坑,坑的就是穿越客本身。 任你后世是怎样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旦穿越了,处境改变了,你就会不由自主将关注的中心由个人上升到家国。毕竟身为一个炎黄子孙谁能眼睁睁看着祖宗之世就此沉沦?眼巴巴瞅着盛世繁华零落成泥? 我真的想,但臣妾实在是做不到啊,这片土地实在让人无法割舍,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哪怕统治土地的人让你再反感乃至憎恶,这片土地本身都让你爱的深沉,以至于无法安然于它的沉沦。 一心难安责任就来了,于是才愕然发现后世以为不过是口号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竟然是真的,而且是没人逼你,自愿背负上的沉重。 由是他就无比确定:穿越是个坑,专门改造人。 各司其事的忙碌中,殚精竭虑的思忖中开元十六年结束了,大唐帝国迎来了开元十七年。 年前五日扬州刺史的自劾奏章被快马送往长安。又四日后,堪堪在除夕前日,柳轻侯查劾扬州州衙户曹参军事的奏章由急脚递顶风冒雪的送往长安。 由此就剩下等待了,刺史、别驾等着朝廷的处断,柳轻侯则等着政事堂及御史台的安排来决定他是该结束此次巡按,一并押送周忠回京,还是继续巡按之路。 人在异乡,加之人心浮动的扬州州衙也没多少心思来敷衍他们,柳轻侯这个年过的就很冷清,不过这也正好遂了他的意,三本奏章如今只出了一本,功课仍重他也委实没心思过什么年。 原以为这样的冷清会一直持续到长安的消息到来,孰料刚过了初二,这处借住大都督府的院落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上门贺新春的络绎不绝。 柳轻侯被人打乱了思绪很是有些烦躁,对乌七递过来的厚厚一沓拜帖就懒得看,“都是些什么人?” “有扬州州衙来的,有淮南道其它各州县来的,此外还有扬州士子们的联名拜帖,以及那八家富家公子尊长的拜帖” “扬州州衙的?无论长安如何回复我们都是要走的人了,他们还来作甚?” “州衙人事必有大变,但怎么变,吏部必定会征询你这个刚刚巡按完的监察御史的意见,所以监察在此事上不仅有说话的余地,份量也很重,他们岂能不来?”说话间,吉温又拿着一叠拜帖进来了。 “至于淮南道其它州县,就凭监察在扬州立下的赫赫虎威,他们焉敢不来?” “这就没一个好见的”柳轻侯随手将拜帖扔在了书案上,“捡着看看,这两类我一个都不见,稍后我自会出一个谢客榜,现如今这情势下,他们哪儿是来拜我,分明就是来害我” 吉温帮着乌七分拣,欲言又止的样子。 柳轻侯看见了,“有什么话就直说,你我之间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吉温闻言一说,顺手帮柳轻侯添了茶汤,“御史巡按在外,逢着年节地方衙门来拜原也并不鲜见,随员们照例都会分润一份节礼,监察这一谢客,职下等的分润可也就泡汤了。监察尽可不顾虑我,但其他几人却不能不有所安排,长安居,大不易啊” 柳轻侯听到这话不仅没恼反而很高兴。吉温这人冷,而且他的冷还跟柳寒光不一样,柳寒光是面冷心热,吉温却是真正的面冷心也冷。 一个面冷心冷的人能主动跟自己说这些,这就说明此前的订交确乎是发自于他的真心,这难倒还不值得高兴?柳轻侯起身拍了拍他肩膀,“为什么就不顾虑你,好像你家中也并不豪富吧,放心,此事我有安排,必不让大家既受累又受穷” 他是受大娘子影响,随后在九娘子和无色面前随意惯了,对亲近人喜欢拍拍肩什么的,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习惯,但吉温则明显不适应,难得在他脸上看到别扭的样子,柳轻侯索性哈哈大笑着又狠拍了几下,愣生生把吉温给拍走了。 三百五十八章 利益均沾 有吉温帮着传话安定人心,柳轻侯亲笔所书的谢客榜挂出来后俞判官等人神色如常,倒是外边不安静了,扬州州衙及其他州县来人收回拜帖的同时绞尽脑汁琢磨着该如何打通他的门子。 跟他们的愁眉苦脸不同,扬州城中士林及百姓们对这道谢客榜则是好奇不已,榜刚挂出不久就有人过来围观,不认字的就央着读书人帮着读读解释解释。大正月的正好闲着没事儿,结果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生生在大都督府外造出了个景点。 这且不算,当晚柳轻侯洗漱罢正要休息时,都督府一个队正前来请见,言说外面有人想趁夜揭他的榜文被捉住了,特来请示该如何处理? 还真是奇了怪了,这是谢客榜,又不是悬赏榜文,揭了有啥用?“他为何要揭我榜文” 队正闻言一怔,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怪,“监察不知道?自监察在望海楼文会上二十四诗震江南,完胜崔汴州后,就有人出重金搜求监察之墨宝,因是谁也没有,现在价已越炒越高,这贼就是想偷揭了榜文卖钱的” 柳轻侯听着听着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汤饮子差点喷出来,还二十四诗震江南,以前怎么没发现唐人也这么喜欢恶搞。 当下忍不住就笑,“什么二十四诗震江南的话校尉再也休提,想着来偷字的即便是个贼也是雅贼,大过年的就别为难他了,放了吧” 见队正鼓起眼睛要说话,柳轻侯先一步拦住了,“至于那谢客榜就请校尉经经心帮忙看着点儿,等过了上元节,若它真能卖钱,校尉领着手下弟兄就揭了去卖,也算某为大家添点酒钱” 校尉当即啥也不说了,谢礼过后欢天喜地的去了。这时正忙着铺被子的车太监接了一嘴,“这军爷可没瞎说哄少爷高兴,二十四诗震江南在外面早就传开了,不仅我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听过,大管事也听过好几回的,少爷要是不信就把大管事请来问问” 柳轻侯恶寒,“问什么问,睡,你也去吧” 车太贤一边嘟囔着一边走了。柳轻侯睡着前想着,恶寒是恶寒,但也未必没有好处,经此一事以后该不会再有人找自己斗诗了吧,一劳永逸,爽! 虽然挂了谢客榜,虽然谢客榜在扬州已是传得纷纷扬扬,但柳轻侯也不能真的一个客都不见。 大年初四他出了趟门,依次拜会了大都督府长史、扬州市舶使以及州衙的两位大佬。 长史与市舶使处都是感谢,感谢长史在危急时刻的援手以及当下安排食宿住处乃至保卫的照拂;市舶使处则是感谢他对杨达的关照,杨达和他的伴当都搬进市舶使司衙门的后衙住上了,还不该谢。 长史与市舶使不约而同都没提周忠案子的事情,甚至就连那夜放火烧屋的事情也没怎么提,倒是对他文会的表现大加赞赏,尤其是长史大人在短短的会客时间里还吟了两首,兴致盎然。 这边感谢完,刺史与别驾那里就是安慰,不过气氛总是好不起来,草草坐坐就走了,两人送他离开时也都不约而同的提了一句,卢司马会寻他说话。 柳轻侯事情多,对此也就没深琢磨。拜客完毕回去后就是见客,所见客人共三拨。 最先的是那八个当日被救士子的父执辈,他们是一起来的,感谢的话自然没少说,关键是说完之后的谢仪手面着实不小。 柳轻侯自是不肯要,但这些人又如何肯依?八个人八张嘴说的都是一个意思,我等不是来走监察御史门子,就是为感谢救命之恩的,受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况且是如此深恩? 这份谢仪我等给的是心甘情愿,监察收的是光明正大,若是不收,怎么?监察是嫌少不成? 柳轻侯总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一起来了,好家伙,一个人再口舌便给哪儿能说的赢八个人,况且这八个都还是城中士绅领袖级别的。 最终……柳轻侯还是收了。送走八人,他拿着手中的飞票看了看后让乌七去把吉温等人请来。 两判官、两支使联袂而来,柳轻侯邀座之后也没多余的话,直接把飞票推到了年纪最大也是资历最深的俞判官面前,“这是望海楼文会上那八个士子家人给我的谢仪,勉强算得上是清白钱,这一趟巡按扬州大家都受累了,这些钱就充为常例大家分了吧” 俞判官嘴上正要说些客气话时看清楚了飞票的数字,顿时全身一哆嗦的站了起来,“这……也太多了,这……” 这时,其他几人也凑过来看清了钱的数字,吉温还好,两个支使吏当即就涨红了脸。 监察真是太……这么多钱他居然真就拿出来分了!跟眼前这位一比,以前的王鉷简直就是个措大。 面对他们的激动乃至不安,柳轻侯想到的是武则天最重要的统御之道,赏必重,罚亦必重。 自己的地位当然没法儿跟武则天比,但有些情况却一样,一个是女人操握大权,一个是年轻资序浅,都有根基不足的毛病。这种情况下行重赏重罚虽未必是最好的方式,但却是见效最快就能将人拢成一团为我所用的方式。 “收下吧,我等以后还要在一起做事,这样推推让让的成什么样子?” 俞判官还是不肯收,直说当日望海楼他们也没在,监察遇险也没帮上什么忙,不敢受此重赏。此言一出,两个支使吏亦是附和。 这时吉温说话了,他的建议干净利索,这笔钱监察你也拿一份,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柳轻侯真是无奈,最终他也算了进去,也不论什么官职地位高低,五人均分。柳轻侯明言从自己那份里拿一些出来给杂役老刘,虽然他没来,但毕竟也是团队一份子。 分钱方案搞定,屋内气氛一派融融和乐,就连吉温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活在长安不易啊,有了这笔远超预料之外的常例进项,家里很是能办些大事了。 第一拨之后第二拨见的客人是扬州士子们的代表,一行十人皆是当地最为知名的少年才俊,被扬州士林推许为广陵十子。 柳轻侯见他们的时间很长。谈话内容是围绕策论展开,说的很多,聊的也很开心。 大家年纪分明差不多,但广陵十子却执意以师礼相待。看着他们心悦诚服的样子,柳轻侯暗道或许这才是此次江南之行最大的收获。 畅谈半日并留饭之后,十子心满意足的离去。行经门房时,一股很强的鱼腥味顺风传来,十子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顺着味道来源看去,就见到两个穿着犊鼻裤的汉子坐在门房里,一个面带病容,一个左眼上有个大大的白斑。 那两个汉子看到士子们眼中的不屑,顿时怒目圆睁的就瞪了回来,眼神之凶悍让十子吓了一跳,有人甚至连退了两步。 这等穷凶恶相的渔人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柳监察可是状元郎,能见这两个夯货? 然则随后的一幕真是大出他们预料之外,十子还没完全出门时,就见身后状元郎跟在门子身后疾步过来,隔着老远冲那两个渔人打扮的汉子招呼,直至一把携住了面带病容那汉子的手,迎着他就往里走。 出来时注意到十子,柳轻侯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依旧扭过头去那渔人亲热说话。 十子目送他们远去,尤其是看到那两个汉子带着的还在滴水的鱼篓久久无言。直至四子中的老四一声嗟叹,“前见谢客榜以拒权贵,今又亲见待渔人如挚友上宾,柳监察不仅才识令我等望尘莫及,这份傲上而亲下的风骨实有古君子之风,开元十五年进士科取士,朝廷真得人矣” “四弟说的好!” “四哥所言甚是,那两个渔人身上味道好重,适才若非亲见,别人纵然说了某也是必然不肯信的” “于小事上最可见大节。状元郎赴扬州又添一段佳话,我等今日不虚此行,只是如此风流逸事必得让士林周知方可” “是极,是极” 十子感慨着议论着走了。柳轻侯此时也已将人迎进院落正堂,病周处许杰正在解说他所带来的礼物。 礼物是两篓鱼,一篓装的是大小皆在一斤上下的淮水鳜鱼,另一篓则是数量更为稀少,号称淮水至鲜的淮王鱼。寒冬正月的这种鱼可不好见,皆是许杰两人亲自捕捞上来的。 柳轻侯笑眯眯的收了鱼,就命车太贤领着官奴赶紧准备沐浴用的热汤以及干衣裳供两人沐浴更衣,这样冷的天气塌着湿衣服,一旦病了那可不是玩的。 许杰与陈白眼却不过柳轻侯的热情只得去了,一个热水澡洗下来周身寒气去的通通透透,换上簇新的干衣裳后真有说不出的舒坦。 陈白眼摸着身上换好的衣裳,“大哥,今儿这一天还真是……你说,和尚为什么对咱们这么热情?” “对你热情还不好?哪儿那么多话” “不是!当官儿的从没对咱这么好过,猛一下不是受不了嘛”陈白眼嘿嘿一笑,“谁能想到当初在长安漕渠码头捡到的客人竟然是这么大官!大哥,我瞅着咱怕是要走好运了” 许杰没多搭理他,衣裳穿戴好后向外走去,陈白眼赶紧跟上。 重回正堂,许杰先就是感谢,柳轻侯邀着他们往刚刚治备好的一桌酒席走去,“跟许兄当日的高义比起来,我这算得了什么?望海楼出事那日许兄奋不顾身前去救我,我身上虽被绑着,但外边的动静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许杰还没说话,刚刚在席面上落座的陈白眼怪叫一声噌的站了起来,“好啊,大哥,有这事儿你竟然不叫我?” “坐下,你这样子成什么体统”许杰喝住陈白眼,“我那天也是闲着没事到望海楼趁热闹才正好碰上,你与众家兄弟都已回了家,事情紧急我哪儿顾得上” 陈白眼犹自不忿,柳轻侯压了压手,“来,趁热吃。咱们边吃边说” 酒过三巡,柳轻侯边帮两人布菜边问:“不知许兄年后有什么打算?若是你愿意,索性随我一起走如何?” 陈白眼包着一嘴肉猛地抬起头,鼓着腮帮子看看柳轻侯又看看许杰。 许杰对这突然的招揽也很意外,不过只是略一沉吟就拒绝了,“大人是在长安为官,小人却离不得水,再说也舍不得这些跟我行船多年的好兄弟,因此只能不识抬举了” 柳轻侯听他这么说着实有些遗憾,他是真喜欢许杰的忠义,这种人简直就是做伴当最好的人选,只可惜人各有志,“许兄高义,倒是我孟浪了” 口中说着,心里蓦然冒出个念头,虽话风一转试探道:“许兄怕还是要跑船在水上讨生活吧,不如我也入一股子如何?” 陈白眼憋在嘴里的肉终于吞下去了,兴高采烈道:“这个使得!要论我大哥操舟的技艺、对水道水情的熟悉都是一等一的,只是时运不济少了本钱才龙困浅滩,状元郎你投股子在我大哥身上,包你稳赚不赔” “水火无情,这世上哪儿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许杰看着也是有些激动,说完陈白眼后径直一拱手道:“大人若是信得过我,这事儿我就应下了,跑水行船小人倒还有几分把握” “信不过你我又何必多事?买船以及招募船工的事情都是你的,我最多只占四成股子,要多少钱你找他拿”柳轻侯伸手指了指陪坐的乌七,“现在不说这事,且好生痛饮一回” 许杰和陈白眼走时虽带着酒意却是意态昂扬,此时天色已晚,卢继宗却又来了,非拉着柳轻侯要去吃花酒。 柳轻侯自打早上起来就不停的拜客、见客一直到现在,人早就乏的透透的,哪儿还有心思跟他出去浪,“你有话就直说,没事儿我可就要逐客了” 见他着实是累,卢继宗也就不再扯花酒的事情,从袖中掏出张便笺拍在柳轻侯面前,“这是城外码头上地角儿最好的一处货栈,每年的租息至少抵得上你五个八品官的俸禄,明天你自找个人去州衙交割了。对了,这便笺可别丢了,州衙就认这个不认人” 柳轻侯手指点着便笺,“有这么好的事儿?” 卢继宗“切”的一声嗤笑,“知道你挂谢客榜的事儿,也知道你年轻爱惜羽毛,放心吧,价是市价,走哪儿都说得过的” “既是市价我又何必要买?” “你以为这种地角的货栈是你想买就能买的?这可是真正能传家保后世子孙不愁衣食的铁杆产业”卢继宗再度嗤笑了柳轻侯一回后才道:“你知道这家货栈原本是谁的?” 柳轻侯脑子转了转,“周忠?” “你刚才是跟我装糊涂是吧,这不挺明白的嘛。周忠这厮心太黑,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处断,籍没家产发官售卖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的,与其等下任刺史来操这个心,不如现在就给办了,都是发官售卖,谁卖不是卖?卖谁不是卖?现在你懂了吧” “那你买了啥?” 卢继宗啧啧嘴,“你这问的就外道了。我不会说,你也不该问,没事儿我就走了,记着明天赶紧找人去办,那便笺别丢了”说完,他真利利索索的走了。 三百五十九章 《醉翁亭记》回京 又是船队又是货栈的,柳轻侯带来的钱竟不够用了,隔天起来寻到杨达拆借了一回才把事情办下来。 正月十七,堪称大唐最热闹节日的上元节三天假期结束,各地官衙都开始正式上衙。柳轻侯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思路已定,倒是关于此次巡按的观风奏章还没个眉目,到的地方太少了嘛。 有感于此,又因扬州距离长安太远,单程都有三千里,一来一回间六千里路程朝廷下一步的安排即便要来也不会那么快,所以他也不愿在杨州虚等,打算趁此时间多跑两个州看看以便对地方情况有更多掌握。 主意一定,周忠与王銲两个囚犯交付大都督府帮忙看押后,正月十八日正式起行赶往扬州临近的滁州。 这次跟之前到扬州不一样,走的官道,住的是驿站,前有喝道后又护卫,声势与舒适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 滁州对他的欢迎程度也不是扬州所能比的,不过柳轻侯能明显感觉到这种欢迎背后的戒惧,对此吉温言道:“监察你的威势算是立起来了,这才是御史巡按该有的样子,他们就是想糊弄你也得认认真真的糊弄” 柳轻侯对这说法一笑而罢。 滁州虽然紧邻着扬州,但繁华程度却是远远不如,辖县仅有三个,全州户口数刚到两万六,在籍总人口不过十五万三千,户与口勉强达到扬州的三成。 地小民少事情自然就简,加之滁州多山民风淳朴,年纪都已不小的刺史、别驾也都是谨小慎微之人,所以柳轻侯的巡按中小毛病固然是有,还不少,但大问题却没发现,尤其是官仓更是扎实的几乎找不到一点瑕疵。 忙忙碌碌十来天按照监察御史职责将滁州捋了一遍没有大问题后,宾主双方都轻松下来。 柳轻侯并不欲无端兴风,尤其是在扬州出了周忠大案后,所以姿态放的很软。滁州刺史、别驾大约也摸清了他的心思,加之巡按也无大纰漏,戒惧之心慢慢也就淡了,双方开始走近,关系也变的热络起来。 这时代的官员,尤其是能做到刺史、别驾这个品秩,身上多少都染有些文气,于是盛邀放松下来的柳轻侯出游。 扬州多水,滁州多山。柳轻侯其实早就对州城西南的琅琊山无限心向往之,此时受邀,遂欣然命驾。 原想着就是一次普通的出游,孰料消息传出后地方士林反应很大,强烈要求随游以便向状元郎请益,对于这种要求刺史自然不可能拒绝,于是队伍就变的浩浩荡荡了。 正月十八从扬州起行,走官道住驿站就慢,加之过往十多天的巡按,出游时时令已交二月中旬,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江南好时节。 出滁州城往西南行,未久便入琅琊山,边走边赏,果见林壑尤美,蔚然而深秀。山行不过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泻出于两峰之间,柳轻侯笑问刺史,“此何泉也?” 头发已见斑白寒霜之色的刺史答曰:“酿泉也!” 柳轻侯闻而笑,复前行,峰回路转,居然一有亭翼然立于泉上,柳轻侯更轻笑,心中暗称天意不止。 问询方知建此亭者乃一山僧。此时众人已行游近十里,皆觉倦怠,又此间山水绝胜,遂命酒置帐幕而憩。帐幕方置,时有城中百姓踏春而至,州衙差官欲逐之,为柳轻侯所阻,言愿与民同乐。 诸百姓入,采山间野蔬及溪中肥鱼以献,一时间有酒有菜有鱼,不亦乐乎。 烹炊未竟之时,柳轻侯请山僧来见欲与之谈禅,无奈建茅亭之山僧却是宗奉净土,但只念佛三昧、十念相续而已,论禅而无功,诚为憾事! 时过正午,蔬鱼俱熟,野蔬清新,肥鱼鲜美,山水之间佐以富平石冻春,大佳! 一番酣饮直至午后,宾主皆陶然欲醉,士子请于山林清幽间开讲,柳轻侯遂将策论心得一一尽心授予,滁州诸生喜。 讲毕,刺史代诸生为谢再邀饮三樽,柳轻侯尚只醺醺,刺史却已颓然欲醉,自笑曰:“吾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真醉翁也”并请柳轻侯作文以记今日之胜游之欢。 柳轻侯辞谢之,奈刺史坚执不允,亭下诸生殷殷望切,状元郎遂于夕阳之下,醉声长吟: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慧清也。名之者谁?使君自谓也。使君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刺史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红颜霜发,悦然乎其间者,使君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使君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使君游而乐,而不知使君之乐其乐也。使君谓谁?和州陈无畏也。 长吟终了,滁州刺史击节拍案,“月来盛传状元郎二十四诗胜崔颢之事,岂不知状元郎为文更为可观,此文既有诗情画意,复具清丽格调,诚绝佳之作也。滁州幸甚,自此多一名胜,老朽幸甚,附佳篇以垂名,尔曹可记下了?” 左右未答,倒是下方有一士子宏声道:“锦绣文章,虽一过耳而难忘,学生记下了” 柳轻侯见状手指那士子道:“你要录写时不可不知此文非某所作” 他此言一出,诸生皆笑,无花僧为怕天妒英才从不认诗的典故早已由长安遍传天下士林。那士子也是个有胆的,笑问曰:“此状元郎梦中所见哉,却不知梦中所作者谁耶?” 柳轻侯被这个名字憋了一天,早已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闻问朗声道: 庐陵欧阳修! 巡按完滁州,本欲继续前往与滁州接壤的濠州,孰料正准备动身时,朝廷驿马传来御史台急信,言政事堂召其押解周忠、王銲速归,接信之后不得迁延。 柳轻侯对朝廷召归本有预期,所以接信并不意外,但却有点疑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么急? 心中尽管疑惑,脚下行程却不能慢,就此转回扬州。来的时候喝道开路,回去的时候轻车简从,速度快了一倍都不止。 回到扬州,柳轻侯先就接到一封两天前到的信。信是裴耀卿写来的,看完信也就解了之前的疑惑。 自己终究还是看轻了年前送往长安那封奏章的份量。周忠弊案事涉扬州官仓以及含嘉仓,而这两个粮仓都是天下有数的大粮仓,兼且此案中还涉及漕船“飘没”黑幕,而漕运更是宫城与皇城敏感之事,所以那封奏章一到京即刻引发轩然大波。 甚至,那封奏章一并将扬州刺史的请罪章奏都带火了,原本这份奏章因年节的缘故是被积压在政事堂的。 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至尊天子直接将本章扔到了政事堂三位首辅相公面前,直叱宰辅失职,国蠹遂生,欲使朕再为逐粮天子耶? 政事堂三位宰辅当殿请罪,却未能得到天子抚慰,甚至就在大朝会上揭出了朝野咸知的李元紘与杜暹不和之事,生生使李元紘与杜暹由请罪变为请辞。 天子并未答应他们的请辞,不过却在此事后拂袖而去,使得大朝会无疾而终,却也掀起了开元十七年的第一场大风波。 大朝会后仅仅一日,弹章蜂起,有弹劾司农寺的,有弹劾太府寺的,甚至还有不少直接弹劾政事堂的,数量众多的弹章被送往宫中后尽皆留中不发,倒是自己那份奏章被批转政事堂,御令遍传皇城各衙门。 皇城各衙门堂官们看到奏章中关于盘查天下粮仓并检讨当下监管制度的建言后,方才明白皇帝陛下此时的心意,或者说是关注点并不在追究责任,而是要解决问题,这件案子,这封奏章引发了皇帝跟自己一样的疑虑。 天下粮仓到底有没有问题,有多少问题?户部和太府寺记载在账簿上的那些数字到底可不可靠? 于是,风向再度大变,潮流变成了支持朝廷彻查天下粮仓的风向。不过这一回支持者们倒是少了些攻讦算计,多了几分诚心正意。毕竟大家每月领的俸禄都是粮食,粮食问题实乃国家之根本大政,也是皇城各衙门行政的基础。 再则,不仅是皇帝,皇城官吏们对于往洛阳逐粮也是早就苦之久矣,关中,尤其是长安的粮食安全涉及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 庙堂之上共识迅速达成。凝聚共识之后,紧随其后的问题就是谁来主持这项大政,由是纷争再起。有举荐坐镇朔方军的宰相萧嵩的,有举荐宇文融的,有举荐张说的,也有举荐宋璟的,总之朝中当前最排的上名头的都被人举荐了个遍,然则,内宫之中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就是自己那一封奏章引发的轩然大波,亦是被政事堂急召回京的背景所在。 信的最后,裴耀卿提醒回京的路上要好生思量思量举荐人选,此番回京必会有天子召见,如果届时人选仍然未定,则陛见之时必定会被问到。 柳轻侯拿着信反复看了许久,也看出了裴耀卿没说的意思,他当然希望自己举荐宋璟,但问题是宋璟没戏啊。 那自己该举荐谁? 一个个名字在脑海中闪过,却始终或者说是很难有个定论。最终柳轻侯将之暂且放到一边去看行程的准备情况。结果万事俱备时却发现柳寒光不在,而且他也没跟乌七或是车太贤留言是去了哪里。 柳轻侯真恨不得现在手上有个手机,还是带定位功能的!看看天色,“今天先不走了,明天一早启行” 柳寒光此时是与吕七在一起。 他照例的话少,不过一眼看过去吕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急找你是抓住人了” 说着吕七咂了咂嘴,“就为了这五个人我们折损了不下三十个兄弟,就这还是追到江南道边儿上才把人截住,好在五个里面总算还有个怂蛋,要是都像那四个硬汉子,咱们这番可是亏大了” “人呢?哪儿?” “随我来” 两盏茶后,柳寒光在扬州靠近水门一个坊区的黑屋子里见到了当夜放火的六个贼人之一。贼人早已被折磨的没个人样子了,勉强被弄醒后头都支不起来,只漏气风箱般沙哑着声音道:“杀我……求你……杀我” 柳寒光看他这个样子皱起了眉头,“问了吗?” “鬼手刘亲自动的手,能容他不说?” “他们的主子是谁?” “嘿嘿,这可是个大人物,入娘的胆子更大,愣是把重弩都弄进长安城了”吕七怪笑着凑到柳寒光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 柳寒光的声音有些变了,“重弩当真还在那地方?” “他是这么交代的” “成全他,我有急事需速回北地,你们看好窝子”话音未落,柳寒光已经出了屋。 柳轻侯等的心浮气躁的时候柳寒光终于回来了。回来就问行程,知道是走官道,并因要押运重犯扬州大都督府调的有一队锐卒随行后,这货当即要走,言说北地有急事。 柳轻侯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是他出事了?”不等柳寒光回答,随即又道:“赶紧走,快啊,愣着干啥” 柳寒光脸上笑了笑,转身走了。这一笑也让柳轻侯放心不少,看样子柳万洲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否则就依这货的性子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的。 第二天一早准时启行,大都督府调了一队五十人随行押送重犯兼做护卫,队正恰好就是那夜抓住偷榜贼的那位,看到柳轻侯很是亲热。 三百六十章 你黑瘦了! 十里长亭外,队正吴元江看着亭子里的花寻芳,又扭头看了看九娘子与李商隐的马车恍然大悟,“难怪柳监察在扬州那么些日子一个侍寝的都没要,原来是瞧不上!” 手下士兵们也是都目睹了三女容颜的,听自家队正感慨的这么有道理,顿时纷纷出言附和,一时间各种江南俚语都出来了。 吴元江得意洋洋正要再来两句时,蓦觉脸上火辣辣的,顺着看去就见到马车帘幕后两双瞪的溜圆的眼睛,虽然一个是杏眼,一个是丹凤,但都那么大,瞪起人来热力十足。 吴元江咳嗽一声把想说的荤话生生憋了回去,一只手摸着脸呵斥手下弟兄闭上鸟嘴。等看到车窗帘幕放下去后才悻悻道:“耶耶又没说错!” 花寻芳很知机,一樽洗尘酒奉过之后就自退了下去。由柳轻侯与其他迎人寒暄。 跟王缙寒暄时,除了问旅程安否等常例问题,王夏卿就说了一句,“主持查检天下粮仓的人选犹自未定,年初至尊大发雷霆,后来不知怎地又不急了” 这也是之前柳轻侯多次写信经驿递问他的问题。 杨崇礼这里主要是通报杨达未能一同返京的原因,一句“诸事顺利”便都彼此心照。 裴综是代父亲来的,其父裴耀卿既是真没时间,来了也不合适,毕竟两人的年纪、品秩、地位差太多,他若亲至反倒扎眼不是什么好事儿。裴综代劳可谓最为得宜。 裴综风度沉稳,颇具世家子弟气度,代父亲问过旅程安否等问题后,示意柳轻侯借一步说话。 柳轻侯微微挑了挑眉头,裴综这个时机选的可不太好啊,不过还是左右看看歉意的笑了笑后跟着裴综到了一边。 “贤弟莫怪愚兄心急,实是有些忍不住。贤弟当初上本建言的大检天下粮仓直至今日人选还没定下来,朝中颇有人举荐家父,无奈家父却不上心,这……愚兄厚颜借步,就是想请贤弟晚上来见的时候出言劝劝” 遇到这事儿只怕谁也沉不住气吧!只是此事又非三两句能说清楚的,柳轻侯也没多说,只邀裴综稍后与他并辔回京。 裴综应允后,柳轻侯冲他点头笑笑到了御史台诸位同仁面前。 今日来迎的人中若论关系远近,这些共事不久的同僚恰恰是最远的,因此场面也就是最热闹的,该问的问过之后,黄干领头诸御史们就开始恭贺柳轻侯,还煞有其事的弄出了个“扬州大捷”的说辞。 “查国蠹、揭巨案,复又建言大政直抵圣心,这还不是大捷?这还不足以超擢?圣僧你休要糊弄我们,无论如何寻芳阁的一顿花酒是跑不了你了,且把钱准备好吧” 笑闹着恭贺了一番后,众御史就开始埋怨。就因为圣僧你一本奏章,这些日子可是把老哥哥们整苦了,现如今谁都看的出来大检天下粮仓势在必行,身为专司言官的御史台能跑的了? 自打二月份风潮刚起,除了那几位要轮值站班大朝会的殿中侍御史外,御史台其他御史们都疯了一样开始做有关于粮政的功课,户部、司农寺、太府寺、太仓那么多卷子啊简直眼睛都要看瞎了。 现在大家都盼着人选赶紧落地,任务分派定下来心也就静了,再这么拖下去真是受不了,无花你陛见的时候至尊圣驾前也好好建建言。 柳轻侯笑骂你们当我是谁?李中丞嘛?这么大的事轮的着我一个监察御史多嘴?诸位哥哥们,帽子再高也没用,捧杀可是御史台专门对付别人的绝招,用在我身上可是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众人皆笑,因柳轻侯还要去大理寺公干,接风至此就算结束,后面择时再吃一顿花酒就是。 一时间众人都走了,花寻芳也乘着她的葱油车回城了,并未与九娘子和李二娘子结伴。 柳轻侯与裴综当先并辔而行,裴综看了看身后落后足有二三十步远近的大队伍,骑在马上的身子微微左侧当先开言道:“贤弟大才家父素来都是推许的,当不会看不出能主持此次大检究竟意味着什么吧” 这些事情柳轻侯沿途的两个月中曾反复思量过,“世兄想说的是政事堂不稳?” “对啊。方今至尊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在大朝会上面叱宰相之过的先例,由此可见对这三位相公是不满到了何等地步,虽则当朝拒绝了相公们的请辞,但此事既已发生,相公们又如何自安,如何自处?罢相实已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 裴综手执马鞭指点虚空,语气坚定,昂扬奋发,“如今长安官场和士林皆在议论为何至尊迟迟不定大检主持人选,愚兄窃以为此事实是与政事堂换相紧密勾连,大检天下粮仓确实是大政,却非急政,不调理好政事堂这人选就定不下来。贤弟以为愚兄所见如何?” 柳轻侯赞赏的看了裴综一眼,“世兄所言正是愚弟心中所想” “对啊”裴综的马鞭在左手上重重一击,“反之亦然,此次若能争下主持大检使职亦就是圣心默定的相公人选,如此关键时机,父亲……竟无动于衷,这……” 一般都是当爹的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眼前却是反了,柳轻侯看着裴综急的跟什么似的样子真是忍不住想笑,不得不咬了咬舌尖才憋住,“世间从不缺聪明人,尤其是在长安,一件事炙手可热之时过于热衷的伸手往往就是火中取栗,怕只怕没拿到栗子先烧了手。 世兄,此事不能争啊。莫说不能争,就是至尊真的选了裴师,裴师也必坚辞” “这是为何?” “枪……箭射出头鸟,尤其还是自己冒出来的。世兄,裴师根基不稳,勉强为之即便侥幸能够成功也难以久持” “家父何以根基不稳?” “裴师是吏干派还是文学派?” 裴综张张嘴,无言以对。柳轻侯续又问道:“裴师多年仕宦是凭借什么走到今日地位?” “吏干之才,实绩之功”裴综刚才被堵了一下,此时这八字就答的份外傲然铿锵。 “对!”柳轻侯出言而赞,“裴师现在缺的就是一件实绩之功,如宇文融籍田括户般的大功,此功一成,裴师入相便将水到渠成,且朝野钦服。到那时岂不比吃这锅夹生饭要好?” 终于说完,柳轻侯探手拍了拍裴综的肩臂,“世兄莫忘了令尊当日在宣州不惜抗旨之旧事” 一言提醒,裴综顿时想起父亲接任宣州刺史时恰逢大水,父亲遂带领全州上下修堤,结果大堤尚未修完,朝廷升任冀州刺史的诏书就到了。 宣州是中州,冀州是上州,这是实实在在的升迁。但父亲当时怎么做的?他居然就在大堤之上当着宣州百姓面前抗旨不遵,誓言大堤不成,绝不别任,朝廷无奈,遂紧急改任当时刚刚离京的张九龄暂代冀州刺史。 最终结果如何呢?父亲当众抗旨不遵不仅没有受过,反倒转任冀州刺史后不及一载便升迁京兆尹,更在宣州留下了一座巍峨耸立的德政碑。 裴综回忆完毕,纠结急躁的心也随之通达,就骑在马上向柳轻侯躬身拱手为谢,“贤弟见识深远,愚兄愧不能及,谨受教!” “你我之间还要闹这些虚文儿”柳轻侯哈哈一笑,“不过世兄的骑术之精可是比我强的太多了” 两人并辔皆笑,其乐融融。 距离长安城门两里处,裴综驱马别走。至城门时,吴元江等人也留下了,他们这队挎弓持弩的锐卒是不能就此进长安城的,自有兵部在此值守的吏员负责安置。 柳轻侯给吴元江留了家宅地址,又由九娘子厚厚安排了一注助酒钱后方才分手,而后在城门领调派士卒的护卫下押着槛车直奔大理寺。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散衙前把周忠与王銲交割给了大理寺,这两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一脱手,柳轻侯顿觉全身轻松。 从大理寺里出来后原还想着要不要到御史台和政事堂报备,毕竟自己是御史台的属官,此番又是政事堂叫回来的,瞅瞅天色还是算了吧,散衙的时候上门办事这不是自己找着让人烦嘛。 一念至此,回家的渴望随即勃勃而起,自打去年六月离京到现在五月回归,将近一年奔波在外,尤其是这个三千里长程真是把人整的太苦了。 谁知人还没走到皇城朱雀门口,一个小太监一溜儿碎跑的追了上来,言说天子传召,即刻进宫陛见。 “李三儿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心中转着念头,脚下却是半点不慢,跟着小太监进了宫。宫城实在是太大了,五月天正热,走的远走的又急,等见到李三儿时已是满头满身的汗。 李三儿坐在一间亭子里悠闲消暑,柳轻侯见这亭子建的别致。亭上修有水箱,连着水车,水车不断将水车入箱中,再任箱中水从亭子四周流淌下来,由是亭子四周便有了一道川流不息的水幕,人入其中凉风阵阵,暑气顿消,比之后世的空调都好用。 以前在唐人笔记里看过关于自流亭的记载,没想到现在自己真就进了这个亭子。柳轻侯行过陛见礼,边看边想着回家之后也得复制一个,这可是夏日消暑的好东西啊。 “看什么?” “这亭子建的好,心思别出机杼,堪称消暑神物,小臣来时这一身汗转瞬就落了” 李三儿穿着单丝罗所制的月白襕衫,头上带着纱制幞头,穿戴随意,举止也轻松,看样子心情还不错,闻言笑叱了一句,“你这个马屁拍的可不甚高明,汗虽是落了,但脸上颜色着实榔槺,来呀,给他个冰手巾把子揩了脸后再说话” “这自流亭的巧思是出自陛下?小臣着实不知啊”柳轻侯嘴里抱着屈,手在脸上抹了抹,入手处果有极细的小盐粒子,这下子别说李三儿说他榔槺,就是自己也受不了,抬头看看李三儿,“陛下恕小臣放肆了” 口中说完,见李三儿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柳轻侯转身走到亭边伸手捧水痛痛快快洗了把手脸,而后接过手巾把子一擦,全身舒坦了,“这水好凉!” 此言一出,亭内几个当值的宫人都笑,柳轻侯迅即反应过来,“上面水箱里放的有冰” 穿着如普通富家翁的李三儿哈哈一笑,手指柳轻侯对身侧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道:“若论君前无状,满朝文武实以此子为最,然朕并不生厌,将军以为何故也?” 纵观李三儿当皇帝的数十年,能被其称“将军”而不名的太监有且只有高力士一人而已,柳轻侯顺着李三儿的目光好生打量了这个传奇太监几眼,发现史书中的记载还是靠谱的,此人不仅身形高大,且颜值很是不低,属于那种让人一见就容易生出好印象的人。 他在看高力士的时候,高力士也在看他,而后略略一俯身道:“柳监察言行无状却发乎自然,至少臣看不出其有刻意为之以邀圣宠之痕。或许就是这份自然,加之其年纪尚幼所以不使大家生厌,反觉清新可喜。民谚有云:‘物以稀为贵’” 李三儿听完抚掌轻笑,“爱卿于宫城之内查奸辨顽例无虚发,素有慧眼之誉,既然你都看不出,朕亦未觉破绽,那这小臣之无状倒还并非别有用心了” 柳轻侯断没想到李三儿会和高力士讨论到这个,好强的戒备心!不过随即他也就明白过来,李三儿作为被人“围猎”邀宠的目标,怕是被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给搞怕了。 不错不错,李三儿现在有着如此强烈的戒惧之心,这就说明他还是处在明君模式下,还没开始倦政发昏。 至于什么君前无状的自然,扯吧。我可是穿越来的,身上可没有封建子民的奴性根骨,你是皇帝不假但你也是人哪,见面非要搞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多假,多累,我再作假也不能真把你当龙吧! 李三儿轻笑中略一挥手,“赐他一盏饮子。看你黑瘦了不少,此去淮南受苦了” 此言一出就进入了君前奏对格局,柳轻侯随着话题的变化收了脸上的轻松,肃容道:“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嗯。周忠案始末如何,朕要再亲口听你面奏,详述吧” “微臣遵旨”既然叫详述,柳轻侯也就从去年六月离京说起,除了将有关恨天盟的事情遮过之外,其它所遭所遇尽皆说了个备细。 三百六十一章 滋味难言的举荐 有关重弩的事情在回京的路上还曾犹豫过现在要不要说,但此刻真与李三儿当面时他却毫不犹豫的就说了,这事实在太大,后面不定冒出什么来,现在稍有隐瞒不说,可能就将为异日埋下杀身灭家之祸,不能瞒也不敢瞒。 只不过在说的时候严格秉持有一说一的原则,只说自己的经历,绝不枉加一字一句之揣测。 一番面奏耗费了近半个时辰,李三儿但只静听而已,等柳轻侯说完,他微微侧身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会意道:“今日当值这几个宫人都是臣亲自拣选的,没有多嘴饶舌之辈” 李三儿闻言点了点头,重新看回柳轻侯道:“如今海内升平,贼人竟敢在扬州子城啸聚放火杀人!朕原本还疑扬州刺史奏章中语焉不实,没想到居然有此内幕” 言说至此,李三儿脸色冷了下来,随后的笑容冷且刻薄,“私运重弩入京,嗯,这倒的确是个值得杀人放火的事情” 柳轻侯控腰躬身,把自己变成个石像。 “你说的这周忠和王銲没死吧?” “没有,微臣已交割给了大理寺” 李三儿抬了抬手,高力士叫过一个当值太监出了亭子,低声耳语几句后那太监小碎步急趋着走了。 “此事乃尔之亲历,你以为主使是谁?无需顾虑,且尽言之” 这言个屁,当我傻啊!柳轻侯腰躬的更低了,“微臣忝为监察御史,不敢以枉加揣测之言以惑君心,臣实是不知” 亭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柳轻侯这时候可不敢抬头偷眼去瞧李三儿神色,只能低着头苦等。 “周忠弊案事你的奏章建言颇有可采之处,朕欲再听听你的面奏” 柳轻侯无声的长舒一口气后开始说,此事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也也是流畅,由小到大,由一地到全境,由民生到盛世基业,条条款款逻辑分明,且言说中所站的高度以及体现出的全局眼光远远超出其八品官秩的身份。 李三儿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或许这也是所有还没昏掉的明君共有的特点,依旧是静静听完后他也未置可否,轻描淡写般问了一句,“大检天下粮仓既是尔之建言,则尔以为满朝文武中谁可主司其事?” 来了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柳轻侯口中有些发苦,尽管从扬州动身回程前就已经接到过裴耀卿的提醒,但这个问题他是真心不想参与其中的,太烫手了,“微臣职小位卑不足以言大事,伏请陛下圣心独断” “尔等这些言官,无事时唯恐朕不肯纳谏,有事时又说要朕圣心独断,当真是什么话都让你们说尽了。哼!混账行子,言官不敢言事,朕要你何用?说!” 柳轻侯想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但在回程路上反复权衡之后最终出现的那个名字甚至出乎他自己预料之外。 回京会不会有陛见?会不会被问到人选的问题?问到之后自己是敷衍一下举出一个看似很合适,李三儿却根本不会用的人,还是举出这个反复权衡后自己并不喜欢,却最合适的人? 简单而言,是敷衍还是认真面对?是从个人情感出发还是于大政、于国有利出发?这两个问题其实纠结了整个回程,亦是方才不愿面对的根由之一。 但现在,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当柳轻侯知道不说是不行了,也就意味他必须要在纠结中做出最终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亦将是对他本心的拷问。 清咳一声定了定神后,柳轻侯口中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陛见结束了,李三儿看着柳轻侯随着太监远去的背影,“将军,这个小博戏你输了,他举荐的可不是宋璟,也非裴耀卿” 高力士闻言从柳轻侯身上收回目光,“臣亦是惊讶。然臣博戏虽输心中却是欢喜,亦当为大家贺。今日始知大家去岁科举钦点的这个状元郎确是得人,臣之眼光不及大家远矣!” 李三儿闻言自傲的一笑,“小儿辈确实出人意料,朕也当真得人,此子可堪大用,将军此言不为虚也!” 柳轻侯心情复杂的出了宫城、皇城,欲待回家时却又想起裴综迎他时所说裴耀卿晚上要见他的事,遂带着在朱雀门口等候的车太贤到了裴府。 人刚到就被裴耀卿的贴身长随领着入了后宅一间小花厅,厅中酒馔已备,京兆尹裴耀卿已然在座,其子裴综打横相陪,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这是裴耀卿专为他所设的一场接风小宴,小是小,却足够亲近。 裴耀卿见他到了,摆摆手遣退长随后放下手中不知何名的书卷,“来,坐吧。菜肴已经有些凉了,不过天热不惧冷食,这样吃倒是正好” 柳轻侯也没推让说什么客气话,径直上前与裴综对坐了,举起面前酒樽一饮而尽后痛快的长舒了一口气,“菜肴或许是凉了,但这鱼儿酒冰镇的却正是火候,好痛快!学生刚刚进宫陛见,所以迟来了” 裴耀卿给柳轻侯布了一筷子鹿肉,自己取用了一羹豆腐,边吃边问道:“你举荐的是谁?” 柳轻侯苦笑了一下,沉声道:“张九龄!” “咚”轻响声中,裴综刚刚夹起的胡豆掉了下来,在桌面上弹了弹后才滚落地上,“贤弟,你怎会举荐他?怎可举荐他?” 柳轻侯伸手替他又夹了一颗,“是啊,我怎么会举荐他?适才在自流亭中我开口前也是万般犹豫,举荐完出来时心中亦是后悔,但再细想想若是重新让我举荐,我依旧还是会举荐他,所以此刻心中况味真是……一言难尽!” 裴耀卿也伸著过来夹了一枚胡豆在嘴里嚼的咯嘣作响,看向柳轻侯的眼神中满是激赏与欣慰,“大检天下粮仓是你的建言,亦是你的心血,举荐张九龄是因为你知道他是最能将大检推行到底的。私不废公,无花,你长进了!” 短短几句却让柳轻侯心里火辣辣的滚烫,当此之时非豪饮不足以抒其情。 裴耀卿与他对饮后放下酒樽,边继续咯咯蹦蹦的嚼着胡豆边问道:“你为何没举荐宋公?” “老师欲考我耶?至尊在此事上是绝不会用宋师的,举荐又有何用?宋师举而必不被纳,老师别有怀抱,如此满朝重臣中论威望素著、心性坚毅乃至能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办好此项大政,窃以为唯张博物一人而已” 裴耀卿点了点头,“你这一趟扬州之行确实长进不少,尤其是心性以及为臣之道上实让某刮目相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信哉斯言!来,为师再陪你饮一樽!” 裴综一点儿吃的心思都没有了,强忍着等父亲话说完,两人对饮罢急着开口问道:“宋师公乃陛下当众亲许的‘国之元老’,市井间‘有脚阳春’之名更是响彻大江南北,无论资序、德望、为政之能皆是当朝重臣第一,陛下为何必不用他?贤弟此言愚兄不敢苟同” 与姚崇齐名的贤相宋璟爱民恤物,朝野归美,早就有有脚阳春之誉,言其所至之处,如阳春煦物,春风化雨。 裴综说的都对,但这只是朝野间的看法而非李三儿的看法,李三儿对宋璟恶感很深,始终认为他是卖直沽名,且这种看法一直保持到死。 裴综分明是要开辩,柳轻侯却没直接答他,小呷了一口酒后曼声吟出一首诗来: 一片刚方铁石心, 梅花冷淡独知音。 君王外貌虽加敬, 卖直谁知内忌深? 吟完,柳轻侯迎着裴综的眼神道:“此诗是我从别处听来,诗名便为《宋璟》世兄说的都对,但世兄可曾想过一个问题” 裴综听完诗后脸色很难看,眼神却立即转到了父亲脸上,然则却没有等来预料中必然会有的父亲对柳轻侯的驳斥。一时间年轻英俊,对政治充满热情热血的他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以至于口中只是随声应道:“什么问题?” “宋公年纪尤轻,筋骨仍健,然为何自开元八年之后不仅没有复相,甚至就连大用都没有?” 这一问如致命一击将裴综所有的雄辩之意杀得七零八落,短短时间里的冲击太大,年轻如他简直感觉脑子里天地都倾覆了一般,失魂落魄道:“英雄失路,可怜师公如此大才斑斑……” 英雄失路之悲总是最为震动人心,尤其是对热血的年轻士子。裴耀卿目睹裴综此状,不满的瞥了柳轻侯一眼。 柳轻侯连忙赔笑,老师还真是偏爱这个儿子啊,既想让自己以同龄人的身份与他如切如磋一番,又生恐挫折了他的锐气,从这份用心来看其诸子之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必是裴综无疑。 当学生当的还要帮老师教儿子!柳轻侯脸上赔笑,口中却道:“当今至尊眼下并不为昏聩之君,以现今之朝局,宋公必定还是会用的,只是怎么用愚弟也难窥端倪,世兄还需请教老师才是” 柳轻侯刚把皮球踢回去,裴耀卿就怒了,“放肆,子尚且不言父过,无花你越说越不是话了。再敢言如此无君之语,真当为师没有家法?” 家法?!我是你的学生却不是儿子啊,只是这话如何敢说,柳轻侯忙拱手告饶谢罪。顺便话题一转问起了漕运铺垫的事情,听到裴耀卿说已经在李三儿面前提过好几回后心中大定。 此后的话题全是围绕漕运变革展开,也就没了裴综插话的余地,不过看他的样子只怕也没有插话的心思,那首诗、那一问对他三观的打击着实是有些狠。 近一个时辰后这顿接风小宴到了尾声,裴耀卿起身时看了看裴综后对柳轻侯道:“张博物洪州都督已届任满,政事堂本拟让他转任桂州刺史兼岭南道按察使,至尊复又添了一笔‘摄御史中丞’,此事本已底定,但今日要拟诏时却被留中了。若某所料不差,此次主持大检天下粮仓的必是张博物” 裴综看看父亲,又看看柳轻侯。 柳轻侯吁了口气,“如此政事堂也该大动了,皇城免不得又要热闹一阵子”本还想问问李林甫与武三思女儿私情之事,但看看裴综后也只能闭嘴改日再问。 走时是裴综代父送客,神情怏怏的裴综到柳轻侯已经上了马时才想起来把一只锦盒递给了他。 到家时天色已经黑定,柳宅却因为他的归家喧闹了好一阵子,但凡宅中能有点头脸的不同职司管事或者是管事娘子们都迫不及待的跑来问安,瞬间让柳轻侯所有的陌生感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波子热闹褪去之后,柳轻侯边听着九娘子喜鹊般欢悦的安排梅兰竹菊准备香汤沐浴,一边取过锦盒打开。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本度牒,伸手翻开,明亮的烛火下,“无色”二字简直触目惊心。只一眼,柳轻侯反手就将度牒合上了,随即更是把锦盒也给盖住了。 这是去年离开长安前拜托裴耀卿的两件私事之一,真正办成后他却殊无欢喜之意,却满腔满心都是怅然! “无花,该沐浴了”或许是一年未见的缘故,九娘子没喊“官人”。 但这一声“无花”的熟悉称呼却不知又从哪里愈发勾动了柳轻侯的情肠,伸手一勾,走来过叫他的九娘子已然入怀,柳轻侯坐着将头抵在九娘子胸腹之间,良久后闷闷声道:“无色出家了,他彻底出家了!” 九娘子感受着柳轻侯身子的轻颤,眼鼻之间猛然酸楚的厉害,唇舌呐呐良久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将夫君拥的紧紧。 虽是久别团聚,但这一夜柳轻侯睡的并不好。第二天早晨勉力起身到皇城御史台、政事堂报备之后转身就回了家,一头拱在榻上不愿起来。 这样的长程巡按结束后照例有半个月的假期,柳轻侯一连三天都没出门,而即便在家也没见朱大可。 与此同时他也很坚决的谢了客,就连度牒都是九娘子带人送去漏春寺的。 三天之后柳轻侯才从内宅里出来开始见人,第一个窜上来的不消说就是朱大可,脸上神情亲热中透出无限委屈。 三百六十二章 赐婚、大朝会 “行了,把你这副鬼样子收起来!去年不让你随行淮南是宅中总得留个在外的耳目,莫非你要让九娘子去打探消息?前两天也不是不想见你,是我想静静心,一见你免不得就要说官场上的事儿,心还怎么静的下来?现在说吧,先捡要紧的” 前几日知道柳轻侯远行辛苦,杜门谢客也就无人前来打扰。等到他三天后开始开门见客,接风宴就一场连着一场,可惜李太白随岐王去了终南山中别业避暑,少了他这个酒桌上的超级杀器,柳轻侯天天喝的是苦不堪言。 一连折腾了七八天,该赴的酬酢总算是应酬的差不多了,柳轻侯接到通知让他参加后天的大朝会。 这天难得的没有应酬,柳轻侯陪着家人在后花园中纳凉,九娘子一边吃着柳轻侯给剥好皮的葡萄,边听他说五娘子的事情,等听到说五娘子已经成为扬州当之无愧的花魁,并有了一间自己的醉梦楼后,叹息着笑了笑,“五姐总算是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了,这样也好,明天我得跟大姐说说这事” 随后,换着九娘子在说,说的都是过去一年家中产业的事情,总之是家业兴旺,一切都很平顺。 两人吃着西瓜葡萄说着家常,天色慢慢到了黄昏时分,两人也不想回房,就在西园里吃了晚饭,九娘子见柳轻侯心情不错,遂就将准备了一下午的话说了出来。 无色要出去行脚了。这是上次送度牒时无色亲口所说,态度温煦,但决心却是坚定不移。 柳轻侯闻言安静的剥了两个葡萄塞进九娘子嘴里,“他要去哪儿?”问话出口,心中蓦然想起《玄奘西行求佛传奇》,“他该不是要往天竺跑吧?” 九娘子吐着葡萄籽儿摇头,“啊!不能吧,他打小就没离开过长安,天竺,那可是在天边儿上了,依我看哪,他就是想出门看看” 柳轻侯将刚剥好皮的葡萄狠狠扔进嘴里,“想去就去吧,强拦也拦不住,他心里也不快活。对了,以后不许叫我‘官人’就叫无花” 九娘子一双大杏眼扑闪了两下,“嗯,他永远是无色,你也永远都是无花” 大朝会如期举行,柳轻侯参加的作用就是个引子,入殿当众陈述完大检天下粮仓并检讨粮仓监管制度的建言后就按规矩退了出去,出殿前听到的话是李三儿让众朝臣针对他的建言进行廷议。 “新一轮的人事大调整这就开始了!”柳轻侯感慨着出了大殿,今天这个日子注定会很敏感,他也就没往王缙那里晃悠,就连御史台都没去,老老实实回了家。只不过他前脚刚进门,朱大可后脚就出去了。 时近正午,柳轻侯想着大朝会也该结束了时,门子突然急急慌慌的跑进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少爷、娘子……有太监上门传旨了” 九娘子闻言“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手扎煞在空中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柳轻侯笑着把她的手拉下来,笑斥门子道:“什么太监不太监的,或称内臣,或称中官才合规矩。开大门,中堂设香案,无关人等回避,准备接旨” 这些东西当初进士及第后在礼部学礼时都是学过的,九娘子见柳轻侯镇静,自己也就安静下来,按着吩咐开始办事,虽然第一次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但最终还是办下来了。 传旨中官是十多天前在宫中自流亭见过的内宦之一,柳轻侯与他不熟也就没什么寒暄,公事公办而已。 焚香袅袅,在中官略有些怪异却异常清晰的宣读声中传旨完毕。旨意的内容是两块儿: 一则是对柳轻侯此次淮南之行的褒奖,赞其能勤于王事、不避艰危,扬州城中士子遇匪更能以身相代,有人臣之体、恤民之念,朕心甚慰。为奖忠勤,特赐宫花两对、霞纱样十匹、白金十斤、并帝所用金著一双。 金著就是金子做的筷子,帝所用就是李三儿已经用过的筷子,这也能赐人? 柳轻侯心里正犯嘀咕,旨意中的第二条来了,是赐婚的,赐婚的对象为李清臣家二闺女李商隐,因是天子赐婚,特命京兆大尹裴耀卿代为行媒,着太史局卜定佳期后依吉时行六礼完婚,钦此! 这其实是早就安排过的事情,只不过上次私下商量没成,这回索性直接下旨了。 “状元郎,还不谢恩接旨”那中官宣旨完毕见柳轻侯有些愣神,还道他是第一次欢喜的傻了,遂笑眯眯的出声提醒。 柳轻侯接旨谢恩,将旨意在香案上供好之后起身,那中官并未就走,依旧带着脸上的笑容指着香案上供奉的那双黄金著道:“陛下有言‘赐汝此物,非赐汝金,盖赐卿之著,表卿之直也’恭贺状元郎得了个好大彩头啊!” 柳轻侯再度致礼谢恩,起身与中官寒暄时早已准备的谢仪顺手就递了过去,宣旨后有辛苦钱这是旧俗,皇帝都知道的,那中官也无扭捏的袖着收了,谢过之后回宫。 太监刚走,哗啦声中刚才不知藏哪儿去了的奴婢们一窝蜂般涌进了正堂,围着供奉圣旨与赐物的香案热火朝天的议论并看起了热闹。奚奴们多是关注那双皇帝亲自用过的金筷子,新罗婢们则围着宫花与霞纱样眼珠子都转不开了。 他们看热闹的劲头儿实在太大,情绪太高昂,硬生生把柳轻侯都给挤到了一边。 柳轻侯的心思不在香案而在九娘子,怕她伤心难过,结果却发现九娘子正带着梅兰竹菊护着香案,并不断喝止那些忍不住伸向霞纱样和宫花的手,脸上居然看不到难过的表情。 柳轻侯上前拉着她出了正堂,“天子赐婚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 九娘子见柳轻侯猛地瞪大眼睛,讶然道:“回来这些日子你常去后花园纳凉,就没发现咱家和左右邻居两家的园子早已打通了吗?” 柳轻侯有些懵,“啥时候的事儿?” “就最近啊。天子要赐婚的事儿二娘子前两天就告诉我了,那天她说了好多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不让说。这种事旨意一天没下来怎么说?万一要是没有旨意又说了,多丢人” “哎,只能看不能摸!这可是天子所赐,容不得你们平日的放肆”九娘子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后看着柳轻侯道:“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赶紧写谢恩表去吧,我得单独安排个房间把这些东西供起来”说完,转身跑进正堂去了。 柳轻侯摇摇头去书房写谢恩表,这是必须要完成的作业,还不能拖延。 表刚写完,朱大可回来了,满脸放光,进门就抱怨错过了天子赏赐这么大的热闹,并不住口问圣旨里说没说升官的事儿。 “这是天子发内库对臣子的赏赐,升不升官则要经过政事堂和吏部,一公一私岂可混为一谈。大朝会结束了?” “既然有赏就说明至尊对你这趟巡按淮南很满意,这还能不升官?”被柳轻侯瞪了一眼后才忙道:“大朝会结束了” 柳轻侯递给他一盏冰过的茶汤饮子,“说说” “今天的大朝会可是天翻地覆啊”朱大可忍不住感慨一句,“政事堂四位宰相罢了三个,首辅源乾曜源相罢相,降为尚书左丞,李元紘李相与杜暹杜相皆外放贬官为刺史。硕果仅存的萧嵩萧相以门下侍中升任政事堂主笔,从今天起,政事堂首辅就姓萧了” 尽管早料到今天的朝会上会有大动静,但三位在京宰相全部被罢仍是让柳轻侯大出预料,“确实是天翻地覆,看来陛下对李元紘与杜暹实已不满到了极点。原门下侍中本是张燕公,自他罢相以来此职就一直空缺,萧嵩既任此职,升为首辅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他的朔方节度大使由谁接替?” “信安王李祎,此人乃宗室出身,张掖郡王李琨之子,入仕之初久在剑南道任地方官,这人为官清廉,治理有方,很得官民敬服。 其后入朝为光禄卿、将作大匠。开元十五年拜金吾卫大将军后开始掌军,同年十月出任朔方军节度副大使,这两年朔方军的军务倒主要是他操心的更多,萧相于河西节度使府用功更多。三月时李祎刚刚打了一场石堡大捷,此番顺位接任朔方节度大使也是理所当然” 柳轻侯对朱大可的介绍极为满意,点了点头,“这个人要多留意。还是说政事堂吧” “萧嵩为首辅,宇文融以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政事堂为相。此外兵部侍郎裴光庭亦以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政事堂为相。现在的政事堂又跟以前一样是三位相公了” “宇文融终究是入相了!”柳轻侯感慨一句,“这就是有实绩的好处啊,手握实实在在的功绩,就算跌倒也很快就能爬起来” 前些天他已经从朱大可口中了解过宇文融的动向,要说此人真是个干才。此前因与张说之争被贬魏州刺史,刚刚到任就碰上黄河在魏州决口造成大水灾,身为贬官的他一手料理赈灾,一手维持漕运,同时上表朝廷请用《禹贡》九河故道,开稻田以利人,并回易陆运本钱,结果官府大收其利,愣是化危为机,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就因为他才干太显眼,此事一了李三儿马上就又将他调回京中任鸿胪寺卿正,别称大鸿胪,并兼户部侍郎。估计鸿胪寺的人都没认全,现在旋即入相。 “他这复起的速度不知要看瞎皇城多少双眼睛”想到宇文融此前出京时有些寥落的场面,柳轻侯忍不住嘴角翘了翘。想完宇文融就是裴光庭,他的正妻就是武三思之女,李林甫如今可是扎扎实实给宰相戴了顶绿帽子。 “户部侍郎的位置很重要,宇文融既已入相,那接替的是谁?” 朱大可哈哈一笑,“这个美官落在令师裴京兆头上了,而裴京兆,不,应该是裴侍郎的老师宋相则出任尚书省右丞,正好压在源乾曜头上。不过据说这两个任命都是宇文融举荐的” 事关裴耀卿与宋璟,柳轻侯坐不住了,从椅子上起身绕室徘徊琢磨这两个人事变动的用意。刚转了不到两圈脸上已露出笑容。 李三儿心动了,这是在为漕运改革预做人事调整了。 户部无尚书,此前宇文融长期为户部侍郎,他就是在这个位子上主导的籍田括户大政,如今裴耀卿接任这个官职岂是偶然? 而宋璟为尚书省右丞则表现的更为明显。尚书省掌六部,在三省中的分工管的就是执行,如今尚书省中尚书令与左右仆射皆虚置,实际权力最大的就是尚书右丞。 此前宇文融主导籍田括户时,因首辅张说掣肘推进的很艰难,最后甚至不得不另搞出一套班子。李三儿必定是从之前吸取了教训,此次漕运改革裴耀卿主导在前冲锋,其师坐镇尚书省做后方保障,师生同心其利断金,这安排绝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宋璟终究未能入相,否则以他的资序和威望,进了政事堂必定就是首辅,哪儿还有萧嵩什么事儿? 柳轻侯摇头笑笑,贪心不足了!李三儿真要能这么干的话那他也就不是李三儿了。 裴耀卿之后此次人事大变动中最值得关心的也就一人而已了,“张博物可有动静?” “有啊。张九龄召还入京为秘书少监,兼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 柳轻侯听完毫无意外,李三儿的平衡术嘛。秘书监监正是贺知章,前集贤院副知院事则是徐坚徐元固,两人都是文学派大将,两个地方也都是文学派的老窝,两人的年纪也都比张九龄大。 如果说宋璟的安排是给裴耀卿保驾护航,那张九龄的安排就是让贺知章与徐坚给他保驾护航,张九龄接替张说成为新的文学派领袖已是势无可挡。 宇文融刚入相,张九龄就回来给予这种官职安排,意图明显的很哪!只不过跟以前不同的是,现在朝中除了吏干与文学之外,裴耀卿与宋璟的结合事实上已另成了一个中立派,三方相互牵制相互竞争从而形成稳定的三角结构。 裴师由济州而宣州、冀州、直至京兆尹,今天总算是修成正果入为朝廷重臣了,并且俨然已成一方势力领袖,不容易啊。或许李三儿刻意扶持中立派也是裴师入为户部侍郎的重要原因?毕竟此前只有两派时朝中委实是斗的太厉害了。 柳轻侯一念至此,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自己。如果李三儿这个心思没揣摩错的话,那自己怕是很快也要动动了,毕竟自己算得上裴师的得意门生,而裴师此前又是久在地方任职…… 由此再想到今天的赐婚,这一场大朝会真是越想越有嚼头,越想越意味深长。但今天的人事调整中似乎还少了个人,“李林甫可有变动?” 三百六十三章 好热闹的一夜 朱大可低着头想了想,“有,他也是侍郎了,在刑部。此外,至尊有旨召崔隐甫还京复任御史大夫。萧嵩这首辅难当” 柳轻侯本在为李林甫的刑部侍郎心烦,闻言也忍不住一笑,朱大可说的还真是。萧嵩虽为首辅,但宇文融实在太强势了,户部本就是他的老窝,现在铁杆盟友又重新控制了御史台,这…… 心中咂摸着,人已经准备出门,朱大可问去哪里?柳轻侯朗声笑道:“自然是裴师府上,如此好事,焉能无贺?” 到了裴耀卿府才发现今晚来的实在不是时候,来贺的人太多。柳轻侯见状留了贺礼索性门都没进,进去只怕话都说不了几句又有什么意思? 转身回到家刚坐下,当初曾随他去过蓝田的李林甫长随上了门,言说侍郎请他去赴宴,地点就在寻芳阁。 柳轻侯与李林甫并未破脸,今天别人大喜的日子来请自无拒绝的道理,当下随着去了,自然也就见到了花寻芳。 人刚到没一会儿,李林甫也到了,将房中一扫之后宣布今晚客人俱已到齐。柳轻侯听到这话左右细看了一遍,但见在座的全是出自御史台。 晚宴很热闹,李林甫各种感谢,众宾客各种恭贺自然少不了,其间夹杂着对柳轻侯与花寻芳的风流趣话把气氛烘托的其乐融融。 宴会是平康坊通行的分席制,每人各据一几。李林甫姿态放得很低,一对一的邀饮都是离席面邀,既热情又有了单聊的机会,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柳轻侯的席次。 “今天的事情我听说了,以你的年纪和官秩能得中官携旨上门封赏可谓殊例,由此可见圣天子对你此次巡按扬州之满意。从周忠案来看,无花实有办大案之才,怎么样,随某一起赴刑部大展长才如何?” 这是李林甫第一次招揽自己,这就是他今晚请自己来赴宴的原因?柳轻侯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蒙侍郎大人看重,下官甚感荣幸,若能去刑部当然好,只是下官品秩低微,去哪里焉得自主?” “你同意就行,余事自有某来办”李林甫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竟极亲近的使劲拍了拍柳轻侯的肩膀,就连酒樽里的酒水洒出来濡湿了衣裳都没在意。这对于极重仪表的他而言可称罕见,“某与无花你可是前缘深厚,放心吧,跟着某断不会亏待了你” 说完又重重拍了两下后这才端着酒樽去了下一个席次。柳轻侯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随即就平顺了。 寻芳阁宴饮结束,李林甫带着浓厚的酒意上了轩车,“走,去宇文相公府” 轩车到了宇文融府却根本靠不到近前,分明天色早已黑定,这里却热闹的跟东西两市一样,李林甫从一堆车夫、长随中挤过去,进了门房却发现等着侯见的坐的更满。 天热人多,不少人又穿着熏了香的衣裳,那气味儿简直让李林甫作呕。好在他往来宇文府多,身份也不同,只是在此略一停留就由管事亲领着入内,总算脱离了这噩梦般的门房,要是再走晚一点真怕自己会吐出来。 李林甫边走时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夜色中厌恶的皱了皱眉头,“相府的门房也该扩建了,这样闹哄哄的不成个体统” “李侍郎说的是,明天就会动工。只是就怕扩建的再大也难敷使用,上门的人太多了,许多分明跟他说了相公没有辰光接见却也不走,愣是从下午一直坐到现在,前面不肯走后面不断有人来,可不就积成了这个样子?” 管事与其说是在解释,语气里透出的味道倒不如说是在炫耀。李林甫有些厌烦他的嘴脸腔调,遂转口问道:“相公在哪儿?” “正在宴客,好多人的” 不一时到了宴客处,距离还隔着老远,煌煌灯火已伴着丝竹管弦之声而来,夜风中的酒肉气味与歌儿舞女们身上的脂粉香气混杂在一起,浓的腻人。 看着整整一长排轩堂的灯火,李林甫讶然道:“相公今晚的客人怕不有百十人之多?” “席次安排的紧,怕是还要多些” 李林甫闻言绕开轩堂正门走到廊下,透过半开的雕花窗往里边看了看,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三座硕大冰山,冰山之高几乎要挨到高大的房梁,高已如此,下方占地之广可想而知。 硕大的冰山上精雕细刻着松泉云鹤,灯光一照璀璨生辉,单席制的宴饮便是围绕着三座冰山设座。 除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恢弘冰山之外,屋内灯树布设之多简直灿若繁星,一眼看去竟有些眼晕,席次之上酒池肉林。宇文融正手执着镶玉进如意虚空而拍,边拍边宏声道:“诸君但痛乐,使吾居政事堂数月,则海内无事矣!” 李林甫退出廊下向那管事道:“我酒意已深再也饮不得了,给我另找个清静地方安置。通报后相公若有暇便见,若是无暇某改日再来” 说完也不等管事答复当先疾步而行,管事愣了一下后忙追了上去。 等宇文融来见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李林甫边亲自上前搀住脚下虚浮的宇文融,边迭声道:“怎么就不劝着些让相公饮了这许多,快,即刻送手巾把子和醒酒汤来,手巾需是用冰镇过的” “月堂你的这份殷勤小意还真是让人受用”宇文融由李林甫搀着坐了下来,“仆谴人去过你府上,你晚上也在宴客?宴的是谁?” “既是宴客也是出来躲清静的,宴客之所选在寻芳阁,所宴者都是御史台中三院御史” “嗯!寻芳阁,御史,那柳轻侯可曾与宴?” 李林甫没想到他在今夜居然会提到这么个八品小官,“有他” 宇文融任由侍女用冰凉的手巾把子擦着手脸,擦完端过酸甜的醒酒汤大饮了两气儿,长吐一口气后酒意已是退了不少,“如此说来他倒不是故意不赴仆之邀宴,倒是被月堂你抢了先” “相公今晚还邀了他?” 宇文融点点头,“少年后进仆许他为第一,这等人物衣红衣紫只是早晚间事,岂可以品阶量之” 李林甫早就知道宇文融欣赏柳轻侯,但他同样知道此前的那些欣赏不过是政争的需要而已,当不得真。却没想到……“不意相公竟对这无花僧期许如此之高” 宇文融的吏干之才以及性急好轻言早已是朝野咸知,与这两宗同样齐名的是他的识人眼光。数载之前为推进籍田括户,他曾亲自拣选出二十六个劝农判官,这些人之前都是籍籍无名之辈,但后来展现出的理事之能却是有口皆赞。 其人之所以能在首辅的反对乃至掣肘下完成籍田括户之大政,除本身的吏干长才外,善于辨识人才、重用人才也是重要原因。 李林甫深知于此,所以此刻才会这般惊讶,与此同时内心深处也为刚才招揽柳轻侯的举动隐隐自得。 “什么无花僧!可用之才大多起于寒微,你看看他自参加科考以来做的这些事,乃至此次巡按淮南后的这本奏章,此子目光深远,实为栋梁之才。对了,你今晚既宴请他,免不得要招揽吧” 李林甫自得的一笑,“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 “甚好!”宇文融一击节道:“这两天长安士林开始盛传他与崔汴州在扬州斗诗之事,说什么二十四诗震江南,仆原以为不过是酸文人虚语,得便瞅了瞅那些诗和那篇在濠州写下的《醉翁亭记》居然无一不佳。 仆将诗文掩了姓名让府中清客品评,这些心高气傲的一读之下皆惊为天人,以为历历尽可传世,月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林甫岂能猜不到?然则嘴上却没说,“请相公解惑” “设使柳轻侯能为我所用,以他状元的出身和力压同辈的诗文大才,足以堵死秘书监与集贤院的口舌,文学不足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这样的话终究是要他这样的人来说才有份量” 宇文融说完大笑,“此事仆原拟亲自操办,既然月堂你先出了手那就务必用心办好,有需要仆处但直言就是” 李林甫点点头说起了今晚的来意,“外间已有传言说宋璟与裴耀卿皆是相公举荐,此事未知真假” “这是至尊的意思,不过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 宇文融说着蓦然想及一事,“今日陛下赐婚柳轻侯了,女家是工部李清臣,裴耀卿则是行媒,月堂你要招揽柳轻侯需得下手快些,莫要让他与裴耀卿恩义结的太深,这两人都是不可多得之干才啊” 李林甫心中猛然一抽,“相公,那裴耀卿这几年未免走的太顺了些,还有张九龄此次还京……相公不可不防” 宇文融伸手揉着眉心,漫不在意道:“张九龄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你放心吧,对他这种沽名钓誉之辈仆自有手段。倒是裴耀卿并不以文学傲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凭借的亦是吏干长才,他若能早日进政事堂取裴光庭而代之,仆倒是乐见其成” 说完,宇文融满脸鄙夷道:“裴连城痴聋辈耳,居然也得居于政事堂,仆耻与其为伍” 宇文融凭借籍田括户短短六年之间从一个八品官升入政事堂,为官之路实为超擢典范,偏偏裴光庭在朝廷用人的主张上却是坚定的“循资格”派,两人之间早有矛盾,李林甫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加之自己与裴武氏的私情,就没接这话茬儿。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后,李林甫起身告辞。出府路上想着适才所见之豪宴景象,宇文融志得意满到极致的话语,他与裴光庭的矛盾,以及刚刚罢相的李元紘与杜暹之争,尤其是他对裴耀卿入相的看法…… 诸多念头想法权衡在脑海中不停转悠,李林甫上了轩车准备起行回府时,再度掀开车窗帘幕往宇文府大门看了看,心中明白这怕是自己最后一次主动走进这扇煌煌之门了。 掩上车窗帘幕后心思一转到柳轻侯身上,宇文融说的不错,不能让他与裴耀卿恩义结的太深,否则就算有心拉拢都晚了,只是这次若让他到刑部,事儿该怎么办?又给他安排什么职司?一时间李林甫陷入了沉思。 寻芳阁宴会结束,柳轻侯回到家时朱大可正在门房等着。 “难得这个时间你还在宅里,今晚怎么没去平康坊?” 朱大可没理会柳轻侯的调侃,更没有与他斗嘴,“常建先生来了,是陪着一个年轻公子来的”说到这儿,他压低了音量,“我瞅着那人像是寿王” 柳轻侯脚步一停,他深知朱大可虽然看着油滑乃至有些蠢相,但其实最是个心中嘹亮的货,眼光其实毒辣的很,他既然这么说那就八九不离十。 但也正因为如此心里免不得就要埋怨常建,事前也不通知一声就把这么个敏感人物弄到家里来,这让人多被动。 埋怨是埋怨,但人都来了,而且摆出的还是坐等的架势,他又焉能不见?当下跟着朱大可到了书房。 书房外八个彪形护卫守着门户,柳轻侯表明身份进去之后就见到三人,其中两个都是熟悉的,一是常建,一是汪大用,另一个则时与自己年纪差相仿佛的年轻人,其人瘦而高,肤色白皙如牛乳,眉眼俊美的甚至有些女相。 尽管身上穿的普通,但他这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普通人家子弟,眉眼乃至举手投足间的富贵气都浸到了骨头里。 一眼看过之后,柳轻侯当即拱手见礼,“微臣监察御史柳轻侯见过寿王殿下,未知殿下光临寒舍,致劳久候,万祈恕罪” 见礼请罪罢就开始埋怨常建与汪大用,怪他俩这么晚还带寿王出来实是行事荒唐。 寿王李瑁欠欠身还了一礼,笑着温言道:“此事怪不得他二人,柳监察也无需担心,某此来是奏知过父皇与母妃的,父皇对某向监察请益策论之事甚为赞赏,并言文章就当合为事而作,如此方可言风骨” 柳轻侯发现李瑁在相貌上虽然更肖其母,但声音倒是跟李三儿更像,可称浑厚有力,这样的声音配上他那温和的笑容,这是个第一眼就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年轻人。 三百六十四章 要赏,要重赏 听他说完,柳轻侯心中石头也算落了地,毕竟王孙不得结交方士与外臣可是李三儿的禁令,自己还曾以此叱过一个王爷以至于引发好大风波,断不能栽在这个上面。 “柳监察坐!” 柳轻侯在常建身边坐下,李瑁随即与他聊起了策论的写作,但柳轻侯明显感觉到他志不在此。 不咸不淡的说了有两盏茶功夫,策论的话题到了尾声时李瑁向左右看了看,常建与汪大用顺着他的眼色出了书房,立在房中伺候茶汤的朱大可见状不待吩咐转身出去并掩上了门。 书房中只剩两人,李瑁有些腼腆的搓了搓手,“不瞒柳监察,某今晚来此是想问问重弩一事,此事……真是我二王兄指使?某知你回京后曾陛见过父皇,你在父皇面前是怎生说的?” 柳轻侯闻问心中瞬间警铃大作,脸色也沉了下来。李瑁见状竟伸手过来携住了他的手,“柳监察万勿顾虑,某之所以得知此事是从母妃处听到些零星,也望柳监察能坦诚以告,某感激不尽” 李瑁脸上的急促是实实在在的,但柳轻侯把不准的是他这份急促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要的答案又是什么?“兹事体大,微臣实不敢妄语,殿下既从娘娘处得知消息自该去问娘娘才对” “母妃只说二王兄狼子野心,竟指使人私运重弩入京意图不轨,还说此事全仗柳监察你识破奸谋,却又不肯告诉我事情备细,这让某如何能信?” 李瑁说话时,柳轻侯一直非常仔细的关注着他的神情动作,乃至说话的语气,“噢?惠妃娘娘已有答案,殿下为何不肯信?” “我不信二王兄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瑁颇为澄澈的眼神中有着明显的茫然、犹豫,乃至惶急,紧捏着双手迟疑声道:“而且我也不敢信,此事若是真的,不仅二王兄性命难保,五王兄、八王兄也必难幸免,我……” 我了半天,他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倒是眼眶子里蓄满了泪水。 咦!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虽然说的话也不多,柳轻侯此刻已对李瑁有了个初步的印象。 从小离开父母被寄养在宁王家直到十几岁成年,李瑁是个被保护过度的年轻人,当也是个纯良天性仍存的年轻人,他给人的感觉很像刘邦与吕雉的儿子汉惠帝刘盈。 “兹事体大,微臣实不敢亦不能在殿下面前说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微臣倒是可以给殿下一点建言” 李瑁明显很失望,但总算王子风度不失,“愿闻其详” “殿下真想知道此事真相,大可去问陛下” “问父皇?怎么问?” “该怎么问就怎么问,关键是你刚才问微臣时是什么样子什么心情问陛下时也当同样如此” 柳轻侯点头的同时人已站起身来,“夜色已深,殿下该回王府了,请!” 李瑁满怀失望的回到王府,一夜难以安眠,第二天起来后彷徨无计良久,最终决定按柳轻侯的建言试试。 毕竟身边最合心意的常建以及最得用的汪大用都对他赞誉有加,且母妃乃至父皇都在自己面前夸过他,这种人的建言总该值得一试,至少比现在不知所措要好。 李瑁主意打定后到了内宫请见母妃,恰逢今天散朝早,父皇来此小坐,碰上个正着。母妃满脸笑意,父皇看着也是一脸慈爱。 李瑁见他父皇心情很是不错,心底的勇气又鼓起三分,见礼过后便大着胆子请父皇屏退左右。 闻听此言,惠妃讶然而笑,“瑁儿你这是作甚,莫非还要像八岁那年入宫过上元节时一样想跟你父皇咬耳朵说说悄悄话” 李瑁不满的瞅了母妃一眼,只是这个动作倒让李三儿脸上的慈爱越发明显了些,随着他一挥手,众太监宫女们应势退了个干净,屋中只剩一家三口。 李瑁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但心中的那股子念头还是支持他迎着父皇的目光开了口,“儿臣今日放肆是想向问问重弩一事,此事……真是我二王兄指使?” 李隆基脸上的轻笑消失了,脸色阴沉的怕人,一摆手压住欲要说话的惠妃,“你以为呢?”平淡的话音里带着阴沉的气息。 “我不信二王兄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瑁颇为澄澈的眼神中有着明显的茫然、犹豫,乃至惶急,紧捏着双手迟疑声道:“而且我也不敢信,此事若是真的,不仅二王兄性命难保,五王兄、八王兄也必难幸免,我……” 不仅是说辞,就连脸上的神情都与昨晚相似,只是因现在面对的是父皇,他脸上的茫然、犹豫、惶急表现的更为明显与激烈。 李隆基静静的看着他的第十八个儿子,脸上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刚刚消失的慈爱回来了,并且有了浓浓的欣慰。“此事未有定论,朕已命人去拿王鉷,有了他自然也就知道答案。朕……也与你一样,不信太子会如此悖逆” 说话间李隆基站起身走到李瑁身前,看样子原本想摸摸他的脸,但最终落在的却是头发上,“八岁那年你跟朕说的悄悄话就是替老五求情,如今人虽然长大了,心性却是未变,很好!” 自打十三岁之后李隆基就从未对李瑁如此亲昵过,惠妃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刚落下,李隆基已扭头过来向她一笑道:“爱妃给朕生了个好儿子,十八子正为李,哈哈” 李隆基一直待到用过午膳后才走,心中欢喜无限的惠妃一送走他,转身就拦住李瑁,“你跟娘说,来时那话是谁教你的?” “儿子昨晚去了柳监察家” “柳监察?那个小和尚!张道斌” 本就在身边伺候的张道斌上前一步,“臣在!” “要赏,要重赏!” “是” 柳轻侯休完半个月的假期后又开始了京官按时上下衙的生活,上衙第一天才发现如今的御史台居然没主官了。 回炉重任御史大夫的崔隐甫还在回京的路上,原本坐镇御史台的中丞李林甫已高升刑部侍郎,御史台一下子进入了山中无老虎的状态。 虽则御史台一直有侍御史治事的传统,但侍御史毕竟不是主官,名不正言不顺也就不愿过多得罪同僚,只要不出大篓子,维持而已。 一帮监察御史们由殿中侍御史李寅看着,负责所有的业务交接。这是个阴沉沉看不透的人,柳轻侯不太喜欢他,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同僚关系而已,好在他也不是个多事的人,双方倒也两得其便,各自轻松。 台内气氛轻松,柳轻侯正式上衙第二天交了巡按淮南的作业之后个人在职司上也轻松下来了。有吉温这么个能力超强的副手判官在,一应例行公务都被他料理的清清爽爽,根本无需费心。 由是,柳轻侯每天到衙点卯之后就干起了“私活儿”,三本奏章中的两本俱已上交,剩下的第三本,也即关于改革漕运的奏章经过长达半年的思考酝酿后也终于到了落笔成文的阶段,这就是他的私活儿。 李林甫有心招揽他的事情第二天到裴耀卿府时已经当面说过了,结果却引来裴耀卿哑然一笑,“李月堂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只想着把你带到刑部,就没想人去了怎么安置?” 柳轻侯也没想过这事儿,此时听裴耀卿一说还真是啊,刑部虽设有四司,但人事安排上的品秩落差很大,四司郎中是五品,佐贰的员外郎是六品,下来就是负责办事的主事、掌固、亭长等等,而这些人中即便品秩最高的主事也只有八品,还是从八品。 简而言之就是刑部设官中六品到八品之间是断档的,自己真要去刑部根本无法安置,一下子跳上从六品员外郎?这不可能!退回到从八品主事,更不可能! 想到此处,柳轻侯也忍不住哑然失笑,裴师说的不错,李林甫确实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不过从裴师这么快的反应来看,想必他也打过同样的主意,“老师想让我到户部?” 裴耀卿闻问直接点了点头,“是啊,你能到户部来,某要省好多心,只是不可能了” 此次朝中人事变动太大,上面的变动调整完毕后必然会影响到下面,柳轻侯即便之前没有心理准备,经李林甫招揽事后也明白自己肯定是要动动了,只是往哪儿动心里却一点谱都没有。 事涉前途去向不能不关心,又听到这话柳轻侯当即问道:“为什么?” “今天小朝后惠妃娘娘以给你赐婚事为由召见过我,说的却是你的去向,他想让你到寿王府任西阁祭酒,并明言要让我来做这举荐人,我如何能拒? 对了,你与李二小姐的婚事太史局已经卜过佳期,你赶紧着把聘礼准备好,我好到日子去送婚书。崔卢李郑世代高门,你这又是天子赐婚状元郎,说句天下瞩目也不为过,聘礼得用心。 否则不仅女家,就是至尊脸上也不好看。怎么样,缺不缺钱?若缺我手上倒还有些,你自去找你师娘搬就是” 柳轻侯也是最近才知道唐代根本没有什么钦天监,什么钦天监正就浮云了吧,有的只是太史局。听到裴耀卿最后一问,心中一暖的同时摇摇头道:“学生虽然没什么钱,讨个老婆还是够的,必不至于给老师你这媒人丢了脸就是” “什么老婆不老婆的,尽学些市井俚语,粗鄙!你那本有关漕运的奏章可写好了?” 柳轻侯暗道裴师话题的跳跃性真大,“正在写” “写快些,某举荐你为寿王府西阁祭酒的荐章至迟三日内就得递上去,你这本奏章要及时跟进” 柳轻侯听完一怔之后随即明白过来,看着裴耀卿就笑,“裴师这是要跟贵妃娘娘打花狐哨,此可非人臣之道啊” 裴耀卿看着柳轻侯贼兮兮的笑容没好气道:“以你之能到寿王府做个西阁祭酒实是屈才了,某这是为国惜才。况且现今正是用人之际,你又是鼓捣漕运变革的始作俑者,焉能缺席” “那老师想让我如何安置?” 裴耀卿苦恼的摇了摇头,“某观惠妃娘娘此次执意甚坚,先过了她这一关再说” 因是早已构思的成熟,真到动起笔来其实就快。前后历时五天,他的这份奏章终于完成了文字定稿。 柳轻侯写完誊正完再度通读检查时,正本奏章的骨干已在脑海中历历呈现。这本奏章的主旨自然是改革漕运,主张之核心则是水陆并举,节级转运八字纲领。 所谓节级转运就是沿河设仓,分段运送。水通则随近运转,不通则且纳在仓,不滞远船,不扰欠耗。 如今的漕运水道绝大部分都与前隋修建的大运河重合,大运河两侧隋炀帝曾广修离宫及粮仓数十处,以此为基础,再在例如汴河与黄河交汇的河口处等关键节点修建部分新仓,就能串起一条项链,漕粮可在粮仓中暂囤并节级转运。 这一改革主张完成之后,尽可以实现江南之舟不入汴水,汴水之舟不入黄河,黄河之舟不入洛口。而肠梗阻的河渭之间则可以诸仓递进,水通便行,水阻则止,便于陆运就陆运,便于水运就水运。 如此一来,当初病周处许杰等人的漕运之苦尽可休矣,扬州漕船只需跑淮水一段,再也不用一走经年致使百姓不堪其扰,不堪其苦。而朝廷的漕粮运输也不需要再跟以前一样得等水情变化白白浪费时间,如此不仅会大省运费,减少粮食损耗,运力也必将大增。 这是一个于国于民都有大利,也将彻底解决长安以及整个关中缺粮之患,并将江南江北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改革,当它成功之日就将是大唐正式走上极盛巅峰之时。 看着奏章,脑海中想象着恢弘的图景,柳轻侯感受到强烈的热血奔腾的激情以及无比坚定的目标感,后世今生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去做一件事,一件真正的大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修齐治平,某亦能为之! 正自热血激昂的时候,俞判官一脸红的从外面走了进来,“监察出事了” 柳轻侯放下奏章笑道:“我能出什么事儿?” 俞判官作势扇了一下自己的脸,“看我这嘴。我刚奉殿中侍御史之命往政事堂送呈文,听说宇文相公和裴相公吵起来了,为的还是监察你” 三百六十五章 穿越客绝不吃软饭 “为我?” “是啊” “我一个八品官,政事堂议人事关我何事?”朝廷人事大权是分级的,三品以上官员的升迁调转需由皇帝亲自决定;六品以上吏部出名单政事堂议定,皇帝过目;六品至九品吏部决定,经尚书省报备政事堂后即可。 按此程序,以柳轻侯当下的品秩即便要动也够不上上政事堂的资格,所以他才会有此问。 “新任刑部侍郎李林甫荐你超擢刑部司门司员外郎,那可是从六品,所以就上了政事堂。裴光庭裴相坚决反对,宇文相公则一力支持,两方谁也说服不了谁,首辅萧相又弹压不住,动静太大消息就传出来了” 俞判官说完,摇着头道:“这个裴相公父子两辈还真是格格不入,老裴太尉当年曾掌选事十余年,用人但视才干不问资序出身,小裴相公却死抱着资序不放,以监察之才未必还管不好个门禁?” 裴光庭老爹乃是前朝名臣兼名将裴行俭,李三儿继位后追封前朝名臣,加赠其为太尉。不过这不是柳轻侯关心的,听说李林甫举荐自己为刑部司门司员外郎而被裴光庭所阻后,他不仅不难受,反而心底还很高兴。 司门司是刑部四司中最靠后的一个,负责的事务是管理天下门禁关卡出入登记,以及各地上缴失物的处理,听听这职掌吧,正热血沸腾要干大事的他岂能有兴趣? 裴光庭驳了正好,更别说还就此堵住了李林甫的招揽。唯一烦心的是这风头出的莫名其妙。还有,新政事堂才刚刚调整,宇文融就和裴光庭来这么一出儿,真是让人无语的很。 为人沉默寡言的裴光庭对待政见也如石头般冷硬,宇文融与他性格截然相反偏又强势,这两人只怕萧嵩一个都弄不住,这届政事堂可算又有热闹瞧了。 当天下午将近散衙时,两位相公不和直至相争的消息已经传的满皇城皆知,连带着把柳轻侯也带成了热点人物。 正式入仕尚不满两载,先是超擢监察御史,现在又要再度超擢员外郎,同年们还在从八品上等待第一次考功,他就要奔从六品了,这升官速度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还好裴相公坚决给顶住了,要不然让我等还怎么活? 这边酸言酸语刚罢,那边就嗤笑道:“看看他巡按淮南后一本弹章弄出的风波有多大?裴相公虽然挡住了他超擢司门司员外郎,却也挡不住他这次依旧会超擢,届时品阶或许低些,没准儿位置却更好,或得品阶或得实权,总之是吃不了亏。就这人还要天子赐婚李工部家闺阁,哎,同人不同命啊” 柳轻侯就是为了避开这些必然会有的议论,散衙前交了漕运奏章后就直接回了家,进门就见九娘子满脸喜气。 “遇到什么喜事了?” “今个儿听到消息说你以后能当宰相” 这话把柳轻侯听的是瞠目结舌,“还有这么好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九娘子边亲自给柳轻侯换着家居常服边扳起了手指头,“你看啊,你是状元出身,还是天子钦点;如今又要娶李工部家闺阁,也算有了根脚。 再看你升官速度之快颇有宇文相公的风头,比之当年的有脚阳春宋相公亦不遑多让,这样下去可不就是要进政事堂嘛。等你进了政事堂,咱家也就该有国夫人了吧” 柳轻侯穿好袖子,看着双眼亮晶晶的九娘子有些心疼。她虽然从没说过,但自从两人成亲后她对自己的身份就异常的在意,眼瞅着都快成心结了。 要说这也真是无奈。以前两人没成亲时王缙等官场朋友来的都挺多,甚至裴耀卿也来过,但自打成亲之后这些人反倒不怎么上门了,有事都是在外面说或者是上他们的门,其中原因还不就是不好面对九娘子。 王缙、裴耀卿都是所谓世家出身,他们并不是对九娘子这个人有什么意见,而是无法接受她的身份,但这事即便窝火,柳轻侯还没法儿怪他们,也根本无法勉强。 对此,九娘子岂能无感?而这又反过来会形成她的压力。 柳轻侯探手捏了捏九娘子的脸,心中暗自打定主意要把九娘子身份的问题解决掉,否则她就不会真正快乐。而要解决此事,最给力的人选当然是惠妃娘娘,她有这个身份以及权力。 主意藏在心里,口中笑问:“行啊,为夫努力,争取早点儿给你挣个国夫人的封赏诰命回来。这话都是听谁说的?” “议论的人可多”九娘子展颜一笑后眉头又蹙了起来,“今个儿太史局谴了人来送佳期,天子赐婚这么大的事我实在操办不来,大姐也……” 柳轻侯伸手就将她揽进了怀里,“此事哪儿有让你操心的道理,你呀也别太委屈自己,我其实还是更喜欢你成亲前的样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没事儿偷偷酒喝多好” 九娘子软软的靠在柳轻侯怀中,“现在跟以前毕竟不一样了,你都是官人了,我要还跟以前那样成什么样子?不得让人笑话你呀” “谁愿意笑谁笑……”柳轻侯正要跟她说说甜蜜话时,萧梅来报,说是李家二娘子到了。 她依旧是一副男装打扮,身后除了两个婢女外,还有一个看着就精明干练的中年。 “你来了”柳轻侯点头见礼,李二娘子还礼并与九娘子见礼后道:“再过几天就该通婚书了,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她说的很含蓄,也是一片好心,但却也将心中的担心暴露出来。柳轻侯出身微贱,又无家族可为依仗,她在担心他办不下这件大事。 柳轻侯还真有些莫名其妙,“通婚书?太史局已经送来日子了,不就是聘礼嘛,还准备什么?” 李商隐浅浅的笑了笑,探手从身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木盒子和两张纸笺递了过来。 柳轻侯随手接过,那木盒子却是重的压手,再一看,好家伙,用料居然是在后世只闻其名,号称木中黄金的金丝楠木。 见他拿着木盒子颠倒翻转的看,甚至还凑到鼻子上去闻,李商隐眼中闪过丝丝笑意。看来自己对他的了解与看法不错,这个未来的夫婿既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读书人,也不是坊间传说中的风流才子,有时侯真跟个小顽童一样。 眼中含着笑意,李商隐随口解释道:“这是放通婚书必须要用的礼函,或杨木或金丝楠制成,长一尺二寸,法十二月;宽一寸二分,象十二时;函壁厚二分,象二仪;盖厚三分,象三才;函内宽八分,象八节。通婚书放入其中后礼函要用五色线扎缚、封题” 这番话听的柳轻侯直翻白眼,我擦,就你家讲究多,至于嘛? 吐槽归吐槽,不过一想到李商隐旧族高门的出身,就连柳轻侯也不得不承认还真就至于。 四姓中的山东高门崔、卢、李、郑最是以礼法传家自傲,也最是矫情。就连皇家与之联姻的时侯都得仔细叮嘱礼部官员,礼仪上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勿使为彼辈所笑。 听她这么一板一眼的介绍之后,柳轻侯对那礼函顿时就没了兴趣。放到案几上后再看两张纸笺,一张上面写的是通婚书的内容及格式;另一张上面则是送通婚书时必须要有的聘礼。 聘礼单子上密密麻麻,柳轻侯一眼看去都有些眼晕:押函细马两匹、次函舆、次五色彩、次束帛、次钱舆、次猪羊、次须面、次野味…… 一个个“次”字儿没完没了。边看忍不住心里就吐槽上了唐朝的与世家联姻,天天只说嫁妆厚,这聘礼可也不少,真想娶个高门闺阁,丝毫不比后世娶白富美来的轻松。 瞅瞅这又是马又是舆的都还好,但这“钱舆”真是是个什么鬼? 舆是北宋之后轿子的前身,轿子的前身哪,那可是抬人的物件儿!让备钱舆,就是把抬人换成抬钱呗,这怕是得论斤,而且至少得是百斤起跳…… 太黑了,这些世家简直是黑的不见底啊! 李商隐像是没看见柳轻侯的表情,“彩礼的准备切不可轻忽,否则必一世为人所笑。你是官人要上衙办差,实也顾不过来,知道有此一节也就够了。此事我自有准备,一切操办也自有小李管事。” 口中说着,李商隐又向后一伸手,自有婢女递过一叠飞票转手就要交给那精明强干的中年。 虽然这个动作很感人,但这个动作也很打脸哪,别说九娘子看不下去,就是柳轻侯自己也觉得太那个什么了。 一别扭,胡思乱想瞎吐槽的穿越后遗症又犯了。 这打的是咱后世所有单身狗的脸,这打的是所有穿越客的脸,咋滴,欺负咱二十一世纪单身狗娶不起你唐朝媳妇儿? 我勒个擦擦,哥还告诉你了,哥在后世是单身狗不假,但哪怕穿越了一千三百年,哥照样不……吃……软……饭! “且慢!”柳轻侯抢在九娘子前面上前挡住了李商隐的手,目光直视着她那很典型的丹凤眼,“某虽穷,一份彩礼也还备的起,也断不至于让人一世所笑。好意心领只是用不上,收回去吧。还有这位小李管事也一并请回,柳家知礼也不缺礼” 眼神坚定、声音沉雄,柳轻侯自忖这番话说的当真是掷地可做金石声,绝不会给后世单身狗和一切穿越众丢脸。 就连李商隐带来的婢女都被柳轻侯这番势大力沉的话砸出了眼睛里的小星星儿。哎呀呀,新姑爷不仅是状元,还有才,还长的俊,关键的关键是还这么有实力有魄力,美死了美死了,这跟着小姐一起陪嫁过来真是美死了! 多亏小姐打小主意就正,要不怎么能顶住压力拒绝那么些求亲的,又怎么能抓到状元郎这么好的夫婿? 李商隐坦然与柳轻侯对视的眸子里瞬间绽放出一片异彩,就连脸上似乎都发出了光,“你如此有心自然最好,今日实是我多事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搅扰,你且抓紧准备吧” 她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说完就走。柳轻侯拦下了九娘子亲自送她出去,丫环们与小李管事见状自觉的放慢脚步离得远远的。 “自从洛阳一别后也没时间好好说说话,这次天子赐婚你愿意吗?” 李二娘子扭头瞥了他一眼,“妾心君自知,又何必明知故问” 柳轻侯点点头,“好,既如此,成亲之前有两件事想跟你说说” “你说” “九娘子是我明媒正娶迎进门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心里她都是我的妻子,咱俩成亲之后这一点不能变,也没有什么妾室之说,这个你能同意吗?” “两头并大,以生辰论姐妹,这原就是我与九妹商量好的”李商隐一笑,特大气,“第二件是什么?” “家和万事兴,每个人才能在这家里过的舒心快意,家才像个家。九娘子出身孤苦,比不得你世家高门,成亲之后我想请你万不要为难她,成吗?” “在你眼中我竟是个母大虫,这事儿都还要你来提醒!” 九娘子言语中有着浓浓的不值一提的意味,“我还道你是要与我谈嫁妆,没想到……你如今是官人,家外有多少事要操心,没必要把心思花在内宅儿女子情事上,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 “嗯?” “放心吧,你之所忧根本就不是个事。赶紧去忙你的正事才是正经”,李商隐说话间招了招手,待丫环与小李管事上前后向柳轻侯敛身一笑后走了。 柳轻侯看着她的背影颇有猛出一拳却击打在空气中的挫折感。自己以为天大的事儿在她看来却根本不是事儿,这都什么人,什么教育啊。 回到屋中,九娘子一见他就发狠,“堂堂状元郎娶不起个人嘛,这回就是倾家荡产咱也要把这事儿办好” 发狠完,脸上愁容又出来了,“钱好说,但是这礼怎么办?” 柳轻侯上前握住她的手,“可不敢倾家荡产,这么多人这么大宅子等着养呢。刚才已经说过,这事你就别烦心了,我来找人办” 原想着第二天上衙点卯后告个假后就去办这事,结果到衙没多久就听说自己被荐举为寿王府西阁祭酒的消息。裴耀卿的本子到了政事堂,消息也就传出来了。 三百六十六章 新职 有了昨天两相之争的事情,裴耀卿的这个举荐就很惹人关注。亲王府西阁祭酒是个七品官,论理吏部就有权决定,到政事堂只是报备,但因事涉于他,举荐人身份又高,居然把个不是事的事儿硬是弄成了人人关注。 柳轻侯当然也关注,与此同时心里急切着昨天送的奏章怎么没动静儿,这别真搞成西阁祭酒可就没意思了。 因是要等这消息,找人为司礼的事儿就没去办,一直等到下午将要散衙时终于有了新消息,继昨天刑部司门司员外郎的超擢被挡住之后,今天寿王府西阁祭酒的任命又卡了。只不过昨天挡的人是裴光庭,而今天卡的则是宇文融。 “亲王府西阁祭酒职司不过是随侍亲王,迎引宾客,以监察御史柳轻侯任此职,宁不屈才?身为宰相,司职铨选天下人才,如此安排,宁不亏心?” 据说宇文融今天没吵,但就这淡淡的一句话愣是噎的分管吏部的裴光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柳轻侯笑着摇摇头回到家中,原想晚上出去找人办事,但吃过饭后醉梦楼大娘子和许老琴师一起来访,大娘子是来看九娘子的,许琴师则是想借西园一角养老,“我老了,跑不动了,醉梦楼还是太闹了些,又心喜你这西园别具匠心,愿于此终老,你可愿意?” 柳轻侯何止是愿意,简直就是求之不得啊,当即亲自跑前跑后将老琴师安顿在了西园专修的精舍中,忙完又陪着说了会儿话,再想出去时间已经不太合适。 孰料他没出去,张道斌却访上门来了,依旧是汪大用陪着,脸上笑眯眯的。 书房中坐定,张道斌卖起了关子,“无花你猜老公我是从哪儿来?” 看着他的神色,再看他脸上的表情,柳轻侯心中一动,“公公莫非是去了宇文相公府?” “虽不中亦不远矣,你呀还真是有颗七窍玲珑心。我是从李月堂府中回来的,宇文融那里自有他去说话,总之,无花你的西阁祭酒是做定了。这几天一直忙着此事倒是把娘娘要赏你的事情给忘了,娘娘吩咐重赏,说吧,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若是换了平时柳轻侯必定要辞,但这回他可没想客气,直接把九娘子的事情说了,直言就要这一个赏赐。 张道斌听完摸着光滑的下巴颏沉思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柳轻侯,“此事老公做主给你办了,只是必须要等到你与李家二小姐成亲之后再说,事儿老公既然应下了就必定给你的办的漂漂亮亮,寿王这里你自己看着办” 柳轻侯喜不自胜的谢了,与此同时心中也明白自己这就算是跟寿王绑上了。若只从利害的角度考量现在这么做算不得很明智,但为了九娘子却是千值万值。 因是想到这儿他就顺势问起了周忠和王銲案。这两个他亲自押解进京的要犯自送进大理寺后就如泥牛入海再没个消息了。 “周忠正由大理寺少卿亲自在审,供状直接进呈御前。至于王銲……已经由高公公接手了,现在就等着王鉷的消息。老公我适才之所以敢替娘娘把你所求之事揽下来,其中至少一半的原因就是这件案子你实在办的漂亮” 言至此处,张道斌嘿嘿一笑,完美的诠释了老奸巨猾的意韵,“案子到了这一步,父子相疑已是在所难免,不管大家现在怎么处断,废太子已是早晚间事,哈哈” 柳轻侯听的无语的很,张道斌和惠妃娘娘可以这样想,但这却绝非是他的初衷,谁能知道一个官仓贪蠹案会发展到这一步,滋味难明的陪笑了两声,“那批重弩可找到了?” 张道斌摇摇头,“只要还在京中,这不过也是早晚间事。再则欲以重弩行不轨之事首要就在于一个密字,如今既已被你揭破,小患固然是有,却已无伤大雅。行了,事情既已说完老公也该回宫了,等你到了寿王府再见面说话就方便多了,届时定要好生与你辩辩禅” 隔天早晨,柳轻侯到衙点卯后没去找李寅告假,而是老老实实呆在公事房中。尽管那份奏章已经上交,他手头上实际已经没了什么大事,却有种感觉今天怕是有可能会被叫到政事堂问话。 按程序漕运奏章今天必定会到政事堂,无论是哪个相公接的手,这么大的事都必然会找他去问问。 个多时辰后预感应验了,只不过来叫他的却不是政事堂中杂役,而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大约是刚刚才开始办出宫差事的缘故,一张脸严肃的有些紧张,嘴也闭的铁紧,见他这样子柳轻侯就什么都没问。 经承天门入宫城,眼瞅着到了地方时,柳轻侯随手递给小太监一份钱财,把个小太监弄的脸都红了,手直打哆嗦。 柳轻侯见状笑着安慰了一句,“这是惯例,是你跑腿的茶汤钱,尽管收着,不碍的” 小太监缩回手将钱给袖了,边继续向前走边头也不回的憋了一句,“相公们都在里面,还有裴侍郎,昨天进京的崔大夫与张少监也在” 崔大夫自然就是官复原职的崔隐甫,张少监……“是张博物?” 小太监没说话,一脸的茫然。 “就是张九龄,博物是他的字,你现在这个差事这些都要记好,要不然以后免不得吃挂落” 小太监点点头,“谢过状元郎,张九龄在里面” 此时前方偏殿距离已近,两人都不再说话。到了门口,小太监自进去通报,柳轻侯站在殿门处等候,刚刚站定,里面脚步声响,黑脸刚肃的崔隐甫走了出来。 崔隐甫看到柳轻侯放慢步子站定了,“仆看了你在扬州写的谢客榜,还有你办的周忠案,都没给御史台落脸面,不错!仆在刚才的陛见中已举荐你升任殿中侍御史,要好生做” 柳轻侯躬身拱手,“谢过大夫” “嗯”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崔隐甫点点头后去了,嘴角处难得的翘起了一回。 柳轻侯站起身就看到了一张五官肃正的黧黑脸庞,脸的主人大约五旬年纪,鬓间有零星的霜发,颌下浓密的长须却是既粗且黑,根根不乱的望之如刺针。 四目对视,两人都相互深看了一眼,只是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擦身而过。 张九龄,终究还是见到你了! 心中波澜方起,小太监出来请他进去,忙收摄心神入内而去。 张九龄出了宫城后径直来到皇城秘书监,他如今身兼秘书少监及集贤院副知院事,使职不论,这两边都有给他预备着的公事房。 秘书监贺知章早在等着他,见他进来当即起身相迎,拱手行礼赔罪道:“昨晚家中委实有事,未能前往为博物接风洗尘,有罪有罪!” 张九龄拱手还礼毕摆摆手道:“这值当的什么,季真兄素与江南士林往来密切,你这儿可有那柳轻侯在扬州的谢客榜?” 贺季真闻言哈哈一笑,“你也听说了?柳无花这一遭在扬州可是搅起了好大一片风浪,江南士子一向眼高于顶,这回却是心悦诚服!这是从扬州传抄回来的,我也拿到手不久,来,奇文共赏之” 张九龄接过手的是厚厚一摞,不仅有谢客榜文,还有诸多诗文。张九龄也不多言随手翻阅起来,不一会儿便将榜文、二十四首诗以及那篇《醉翁亭记》看完了。 贺知章一直等着他,见状问道:“如何?” 张九龄也没迟疑,“好诗文!” “确实是好啊”贺知章复又笑道:“有家乡士子来信说,只觉扬州风流都已让他写尽了,后辈竟无复落笔处,博物你听听这话,又何止心悦诚服!” 张九龄抖了抖手中诗文,眼神中极其罕见的透出几丝茫然,“难倒当日某竟错看了他?” 当日贺知章为礼部侍郎主持礼部科试时正是收了张九龄的信,并受其影响而将柳轻侯黜落的,其中原委如何不知? 只是多年相交下来他也深知张九龄的脾性,并没直接去劝,“前些时去拜访燕公,听说此次主持大检天下粮仓之事,柳轻侯举荐的也是博物你” 张九龄默然点了点头,“我亦听燕公说过。再看看,容某在看看吧” 贺知章心底一声叹息,出京数年磋磨,张博物依旧是张博物,其心志与主见实非他人可轻动。 两人这边说话时,柳轻侯已经对着偏殿大屏风上所绣的《大唐山川地理图》完成了漕运改革线路的介绍,其实也就是他所上奏章的口头版。 李三儿听完,看了看三位宰相及裴耀卿后挥了挥手,“下去吧” 柳轻侯已经做好了回答提问的准备,闻听此言明白过来自己终究还是品秩太低,尚不够资格参与他们这个级别的会商。 既然如此何必把我叫来,奏章上已经写的够清楚了。柳轻侯心中腹诽,人却老老实实的出了殿,回到皇城跟李寅告了个小假后便去了杨崇礼的大宅。 以前到杨家走的都是侧门,自打中了状元后一律都是正门,这并不是杨家势利眼,实是这个时代通行的礼仪规矩,大家相处时看着极随意,但在有些东西上却是丝毫不乱。 杨达不在,接待他的是李叔夜。 李叔夜招呼人奉上茶汤,等待杨崇义过来的空闲里将柳轻侯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你在扬州的事情都传到京城了,干的漂亮,可算替咱们关中士林大涨了威风” 柳轻侯笑着逊谢时杨崇义从正堂屏风后走了进来,看着柳轻侯哈哈笑道:“状元郎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怎么,这是终于得闲要请哥哥们吃酒了?” 柳轻侯起身还礼的同时脸上苦笑道:“惭愧惭愧,请哥哥们吃酒的事儿只怕还得缓缓。我今日前来却是请行首江湖救急的” “哦?”杨崇义与李叔夜对视一眼,边肃手邀坐边笑言道:“江湖救急?这说法倒是新鲜,坐下说,什么事?” 柳轻侯也没绕弯子,径直将李商隐以及通婚书送聘礼的事情一一说了,说完脸上依旧是苦笑,“几位哥哥与我相识的时间不短,当知道我并不是个好张扬的,无奈这次实在是想静悄悄的都不成。毕竟里边装着天子、惠妃娘娘还有裴大人的脸面,再说女家门户也高,不好办哪!” 他这边话刚说完,杨崇义放在扶手上的手一拍笑道:“状元及第,天子赐婚早已在长安哄传,连市井间都已是沸沸扬扬,多少人等着看热闹的,你还想静悄悄的办了? 崔卢李郑皆数百年华族,少有对外联姻之举,更别说你要娶的还是李工部家嫡女,这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美事。 办,必须得大办,好生办,此事上断不能小家子气,亦不能为女家所笑。愁什么,你现在还缺钱?” “倒不是钱的事儿,关键是无人主持礼仪,帮办的人手也不足,家中唯一一个堪用的乌七还在扬州” “原来是这”杨崇义摸了摸下巴,“这倒的确是个事儿。不过你既找到哥哥门上,那就放心,此事有我,定当给你办的漂漂亮亮” 杨崇义一挥手,就算把这事给大包大揽了下来,柳轻侯也算是彻底放了心。世家出身的首富哎,还能被这事给难住? 随后三人凑在一起又说了些细节,别的柳轻侯都可以打包给杨崇义,但送通婚书的两位函使和副函使则必须由他自己去找。 一般而言函使都是选择亲族中有官位并有才貌的儿郎担任,但柳轻侯这孤家寡人的,唯一一个师兄还是和尚,那就只能在好友中找了。 王昌龄和常建都在外为官,时间上根本来不及。柳轻侯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想到了王缙和李白,李白虽然没有出仕和功名,但他名声够大,做函使毫无压力。 更关键的是这货有经验哪! 中午就在杨家留的饭,因是下午还要上衙就没喝酒。吃过饭回皇城时一并命车太贤不用在跟随,着他先回去传话朱大可亲自带人去骊山找李白,就算是绑也得把人给绑回来。 他在扬家吃的饭,老师裴耀卿却是享受的宫中赐宴待遇,只不过君臣两人都没多少心思在吃上,简简单单结束后又说起了改革漕运的事情。 此事裴耀卿已经花了半年时间来埋伏笔,如果说他的伏笔是定方向,那柳轻侯这份奏章就是操作路线图,二者一宏观一微观可谓相得益彰,绝佳配合。 李三儿漱过口又净了手面后,拿过柳轻侯那本奏章扬了扬,“你既如此倚重这个小和尚,为何又荐他到寿王府任西阁祭酒?” 裴耀卿闻问无奈的一笑,“惠妃娘娘拳拳爱子之心臣实不忍辞” 李三儿抬手点了点他,“你不忍辞可就苦了朕了,这几日朕耳边就没清静过。说吧,这个成了香饽饽的惫赖货该如何安置?毕竟爱卿是要总司此事的” 裴耀卿闻言心中大定,也没推让起身到屏风前指着《大唐山川地理图》上某处位置点了点,“臣想让他出京用事于此地” 李三儿眼神甚好,一瞥之间已是看的清清楚楚,“硖石?你要让他到此地做县令?时下的县令是谁?” 三百六十七章 二入洞房 “开元十四年进士及第的王昌龄”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王昌龄?这是个真才子,只是官声如何?” “性子稍稍躁了些,但确有用事之心,官声亦佳” “唔!有用事之心倒不好召回京中纯为文词之臣了,卿以为当如何安置?” “陕州州衙录事参军事有出缺” 李三儿点点头,“便依卿之意。变革漕运之事就托付于卿家了,这逐粮天子朕是再也不欲为之” 裴耀卿深深的弯下腰去,“主之忧即臣之辱,臣既受命,必鞠躬尽瘁以使关中再无乏粮之忧” “嗯,若真有此日,则朕无忧矣,大唐无忧矣!待功成,朕又何吝公侯之爵赏,去吧” 傍晚,又是散衙时分,柳轻侯正要回家时,俞判官再度气喘吁吁的从外面跑了进来,“监察,定了,定了”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吉温等人都围到了小公事房中,柳轻侯心头跳了跳,脸上却轻松着神情道:“俞判官何以一惊一乍,什么定了?” “监察的任官定了。陕州硖石县令兼寿王府西阁祭酒” 柳轻侯听的一愣,这是个什么安排? 硖石县令为外官,寿王府西阁祭酒则是朝官。以外官兼朝官不是没有,还很普遍,但前提是品秩要高才会有这种安排,例如刚刚扶正的朔方军节度大使李祎就兼着御史大夫职,他当然不可能真到御史台视事,这是一种荣衔和资序,为异日升迁打基础的。 像一个七品县令兼朝官这种安排可真是少见的很,另外,王昌龄怎么办?自己兄弟争位那可就呵呵了。 “某记得硖石县令乃是开元十四年的科场前辈王昌龄,俞判可知他是如何安置的?” 俞判官摇了摇头,“这个倒未曾听说” 柳轻侯见状脸上神情有些复杂,那两个支使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恭喜。 监察的这个新安排实在不好说呀!若只论品秩的话从八品升到七品当然是高升,但问题是官场职司不仅要看品秩更要看位置。 监察御史是朝官就不用说了,任官地在人人都想来的长安皇城也不用说了,单只看一条的就是天下有多少个县令?又有几个监察御史?县令至多是百里侯,监察御史的行权却是整整一道,这中间的差距一目了然! 就在他们迟疑间,吉温已拱手为贺,且贺的声音极大。 柳轻侯听到硖石县令的安排便知必然是出于裴师之意,也知他的用意所在,现在之所以迟疑只是怕王昌龄那里不好看而已,并不是对这个官职本身有什么不满,没想到自己稍一迟疑倒让属吏们起了彷徨。 对此他也不解释,也没法解释,索性顺着他们的猜想苦笑道:“外放地方,硖石又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吉判你这一贺好没来由” 吉温难得的笑了笑,口中淡淡声道:“昔韩非有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如何不贺?” 此言一出,俞判等人为之侧目,柳轻侯也叱他浑说,吉温但只笑笑而已。 俞判官并两个支使吏终究还是贺了,但贺过之后退的也快,似是怕触了他的霉头,吉温等他们走后低声道:“职下愿随监察到硖石,还望监察成全” 柳轻侯看了他一会儿后点了点头,吉温一笑,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吏部派人来请柳轻侯前往说话,消息随之传的人尽皆知,议论自然也就多。 议论免不得就要惊诧,几乎每个听到这消息的都惊诧他怎么会到地方去任县令,而且还不是什么好地方。他这种状元出身的年轻进士该走朝官路线,在各个清贵职司间辗转并积累资序才对啊,怎么突然就到了硖石呢? 惊诧之余就是猜测,从监察御史到硖石县令看着虽然升了官,却是官场上最平常的明升暗降。原本还炙手可热的状元郎究竟是得罪了谁? 议论一转到这个路子上就最让人兴奋,一时间不知道猜测出了多少答案,有说他之前在扬州得罪人太狠的;有说因他引发两相不和,主掌人事的裴光庭裴相烦他的;也有说回任的御史大夫崔隐甫不喜他卖弄文才的。 种种猜测似乎都有些道理,莫衷一是,未有定论,不过不管怎么猜,多多少少都带着点幸灾乐祸,毕竟这两年他的风头太劲,现在看着像是倒了霉,表示喜闻乐见的人不少。 柳轻侯深知内情,对这些个议论也就不在意,交卸了监察御史的差事后迅即回了家。根据长安到硖石的距离远近,吏部只给了他一个月的到任时间,先得抓紧时间把婚事办了再说。 四日后送婚书,而后一系列程序按照太史局卜定的佳期稳稳当当进行,正式迎亲成亲那天,沿途所经坊区看热闹的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迎亲回程时李工部家只为应付沿途障车的礼物分发就准备了足足五辆大车。 这次的婚礼形式上更盛大,程序上却跟上次没什么区别。红粉大阵的规模更大,但让李白欣慰的是挨打的人多了一个王缙,同样吟诗的人多了一个可轮换着歇歇嗓子喝口水的。 上次跟九娘子成亲时宾客甚少,但这次却多的柳轻侯看着眼发晕头发花,一晚上也不知见了多少个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各种姨夫姑父舅父表叔父,初时他还极力想认个脸,到后来索性放弃了,纯粹就是徒劳嘛。 这一夜醉的昏天黑地,怎么进的洞房,怎么上的榻全不知道,醒来时已是次日天亮,洞房了也花烛了但该履行的义务却没尽到。 九娘子身边有梅兰竹菊,李商隐身边有夜梦遇仙,总之柳轻侯被照顾的很好,好到日常生活中如果愿意的话甚至不需要手都完全可以活的很舒服。 次日早晨起来,两人不用拜父母,一合计索性叫上九娘子去西园看老琴师许宗达了。 许宗达在西园中种菊花,葛衣单衫、白发萧然,浑然与周围的环境相融为一,望之隐隐然已有几分仙气,柳轻侯三人远观了好一会儿后才上前相见。 这一日就消磨在西园中,其间柳轻侯少不得要与许师琴箫合奏,缥缈之声宛若飘飘仙乐,使人油然而生归去之心。 当夜洞房,尽管李二娘子陪嫁了不少春宫图册,但已是老司机的柳轻侯又何需此物?这一夜雨狂雨骤,浓睡无须残酒,直折腾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两人才勉强起身。 而后,两人屋都没出的腻了一天一夜。 第三日是新妇“三朝回门”的大日子,也是此次大婚的尾声。 两人一大早起来盛装打扮,最终坐上车启行时柳轻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呵欠这东西是能传染的,旁边坐着的李商隐也随之开始,慵懒的姿态煞是迷人。 柳轻侯见她打呵欠就忍不住的坏笑,引来李商隐伸手在他腰间的反击,“笑什么笑,还不都怪你昨晚一直胡闹” 柳轻侯一把捉住李商隐的手合在掌心里摩挲,闻言心底叹了口气。 前天跟九娘子一起的时侯还歉疚的不得了,晚上却又跟二娘子折腾了半夜,虽然这是在唐朝,虽然这是个但凡有点小本事就三妻四妾的时代,但他心里总还是有点那什么。 李商隐察觉了柳轻侯的异常,手指伸出去在他掌心里挠了挠,“怎么了?” 柳轻侯叹了口气,也不是想解释什么,这还解释个屁啊,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叹气,“我终究还是对不起你和九娘子啊” 李商隐闻言抬起柳轻侯一只胳膊钻进了他怀中,“官人知道贞观年间房相的旧事吗?” 贞观房相肯定就是房玄龄,此情此景又提到他的名字,柳轻侯自然也就知道李商隐是想说房妻卢氏那个著名的典故了,“你是想说‘吃醋’之事?” 李商隐点点头,“那卢氏乃是出身于范阳卢家,你知道山东旧族崔、卢、李、郑世代联姻的嘛,妾身娘家亦与卢氏有亲。当年‘吃醋’之事一出,短短不到三个月,卢氏家族就遭人退了七门亲事,被退亲的无一例外都是卢氏闺阁” “还有这事?” “我还能骗官人你不成?” 二娘子不明其意的笑了笑,“自此,卢家深恨卢氏,以其有辱于书礼传家的名义与她断了亲情,后来就连房卢氏去世,娘家来她葬礼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女子七出之条首在嫉妒,她终究是做的太过了些” 言至此处,李商隐从怀中抬起头来看着柳轻侯,“你有此心我当然喜欢,但也不必为之自责,否则异日该为此操心的就是妾身我了” 这话说的柳轻侯竟无言以对,只能感慨穿越啊穿越。 不一时马车到了李府,府中早已准备妥当。李清臣两口子满脸笑容;犹自在国子监厮混的李家老大依旧是文文弱弱、温文尔雅的样子,其妻崔氏端庄自持,尽显大家闺阁气度;最招人烦的就是李家老三的那张熊孩子脸。 向李清臣夫妻及大舅哥两口子见礼过后,李老三死活不肯叫姐夫,而且眼神也很是不善。 柳轻侯见状基本已经能够确定,这熊孩子有恋姐情节,而且还很重。 见礼完毕该走的规矩走完后,位高权重的李清臣因别有要事就先走了,其他人则是随意叙话。二娘子跟她妈和嫂子聚在一起,李老三也在往那边凑,柳轻侯身边则来了大舅哥。 大舅子一坐下来就说策论以及那些已经在长安士林广为流传的二十四诗及《醉翁亭记》,脸上神情与有荣焉。 柳轻侯在闲话中摸清了大舅子的脾性,这是个温柔敦厚的端方君子,也有些书呆子气,但人绝对是个好人。 说完这个之后大舅子又谈起了《五经正义》中一些字的训诂,哎呦妈呀,这个话题一出都把柳轻侯给愁死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王朝时代读书人,对这些东西兴趣着实不大,考过就好,哪儿受得了拿来一本正经的聊天。 看来这一届大舅子也不行,两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嘛! 柳轻侯正敷衍的难受的时侯,小舅子顶着一张熊孩子脸过来了。看样子那边三个女人的谈话他没能掺和进去,却将气撒到了柳轻侯身上,怨念深重,“柳轻侯,你可敢与我博戏?” 熊孩子果然是熊孩子,张嘴就讨人嫌。大舅子正要叱责,却被柳轻侯给拦住了,笑眯眯的看着小舅子,“博戏!如何博?赌注又是什么?” 熊孩子看土鳖般瞅着柳轻侯,“博戏你都没玩过,投壶、双陆你总该会吧。既然是博戏,自然是博钱” “你有钱?” 小舅子因为这一问感觉深受侮辱,径直将自己的私房钱报了出来,你别说,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听着数字还真不小。 所谓博戏就是赌博,柳轻侯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哎呀,这些东西我倒还真没怎么玩儿过,再说我是你姐夫,万一赢了你,岳父、岳母那里……” “你放心,愿赌服输,小爷从不告状。大哥,你也不许说” 大舅子摇头既笑且叹息的走开了,小舅子勾勾手指,柳轻侯跟在他屁股后面两人出了正堂。 堂内另一侧,见撵走了老喜欢往二娘子跟前凑的小儿子后,李夫人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看着李商隐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把个素来大方的二娘子脸都问红了,心中埋怨母亲也不看看旁边还坐着个嫂子呢,嗔怪的飞了母亲一眼,“挺好的” 大户人家嫁女就怕女婿有隐疾,李夫人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那个九娘子无所出,寻芳阁那个花娘子也还是清倌人,我原还有些担心,现在……二娘,你该没骗我吧?” 旁边坐着的崔氏红着脸掩嘴而笑,“若二妹真是夫妇不谐,今天三朝回门怕是没有当下的脸色与气色。不过这事儿阿母要真担心,该去问那几个通房丫头才是,却让二娘怎么答?” “说得对!那几个丫头当还不至于敢骗我”李夫人掠了掠云鬓起身就走,二娘子叫都叫不住,只能嗔怪的看着嫂子。 “妹妹瞅我作甚,此事关乎你一辈子,当真要紧,总得让阿母心里踏实了才成” 崔氏说话间拉过李商隐的手,“怎么样?你那嫁妆花册妹夫可还满意?” 三百六十八章 收拾完小舅子后就赴任 当日崔氏嫁到李家时,柳轻侯大舅哥洞房花烛夜盖头都不及挑,先去翻嫁妆花册之事俨然已经成为崔氏心中的一块病。因是如此,李商隐回答时就刻意注意了自己的神情语调,却又总有点忍不住什么,“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他呀到现在连花册翻都没翻过一下” “真的?”,崔氏猛然一蹿,人都差点站起来,随即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稳了稳神儿,“二娘子你真是好福气!” 李商隐见崔氏言不由衷的神情,抿嘴笑了笑,“他就是个混不管的,别看在外边名声传得大,在家却是懒得很,但凡能不操心那是一点心都不想操。成亲也有这好几天了,家事上我就没听他说过一句” 这下子崔氏是真信了,拉着二娘子的手又说了一句,“二娘子好福气”,只不过语气与刚才已有云泥之别。 随后,崔氏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柳轻侯大舅哥年纪已经不小,但在国子监的课业却没什么长进,不仅是他自己难受,崔氏也难受,毕竟是妻凭夫贵的时代。 为此,崔氏因就想着趁二娘子这次回门帮着跟公公说说,就让他走恩萌的路子算了,虽然听着不好听,但毕竟也是个出身,也是个官人。以李清臣的官阶身份,儿子一旦恩萌就能得八品官,至少在品阶上也不差柳轻侯多少。 别家多是重男轻女,李清臣却是个少有的例外,三个子女中最喜欢的恰恰就是这个二娘子,这也是崔氏向她开口的原因。 性子和顺的崔氏还从没跟自己开过口,加之她这番思量也是正理,二娘子听完事情原委也就答应了。 两人正自商议该怎么说的时侯,刚才匆匆而去的李夫人回来了,坐下后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埋怨道:“二娘你好不晓事!虽是新婚,可也不敢放纵姑爷由着性子折腾,一闹大半夜不睡,太伤身子了” 这话不仅听的李商隐辣耳朵,就是崔氏也闹了个大红脸,心里还陡然冒出个念头,看着这个妹夫极清秀的,却没想到闺阁之间却…… 一念至此,醒过神来的崔氏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荒唐,只是脸色倒更红了三分。 “咦,无花呢?” 李夫人自打问过几个通房丫头之后对柳轻侯就算是彻底放心,而这块心病一去,她对于这个姑爷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了,就连称呼也跟着改成了更显亲昵的无花。 柳轻侯现在正站在小舅子面前,不,是小舅子堵在他面前执意不肯让他走。 柳轻侯一边惦着手中大把的黄金钱,一边抖着腿,脸上黄鼠狼偷鸡得手般的笑着。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放着一只做工精致的投壶以及十来只散乱的泥金木箭。 “你不让我走也不成啊,你一文钱都没了,还怎么博?” 小舅子脸红了,但脖子却依旧梗的厉害,“一次,就来最后一次” 柳轻侯吸溜着嘴,手上抖钱抖的越发起劲,“要说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只是博戏若无彩头实在是提不起精神” “此次若是再输了,我以后再不直呼你名字,我……喊你姐夫” “我本来就是你姐夫”,看着屈辱的跟签了割地赔款条约一样的小舅子,柳轻侯啧啧嘴,“罢了罢了,姐夫就陪你再玩儿一回,不过,既然是博戏那可就要愿赌服输” “小爷是说话不算的人嘛,柳轻侯你辱我太甚!” 柳轻侯看着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小舅子撇了撇嘴,“来吧!” 不到一盏茶功夫,一人十支箭的投壶就以九比五的比分结束,柳轻侯是九。 柳轻侯投完,再度将那些黄金钱摸出来惦在手中听响儿,下巴颏则是抬着点了点小舅子,“愿赌服输哈” “姐……夫”,小舅子简直是咬牙切齿的喊出这句后,猛地折断手中木箭跑了,柳轻侯仰天哈哈大笑两声也自出了花厅。 转往正堂的途中看这个仆役怎么长的这么顺眼,来,赏一枚黄金钱! 再看那个婢女怎么笑的那么甜,噢,是岳母身边贴身伺侯的,那还说啥,来,看赏,对,你们几个都有! 哎呦,你这声姑爷喊的甜,什么?是少夫人身边的,来来来,赏,都有都有! …… 重新回到正堂,柳轻侯手上的黄金钱已是一枚不剩。但外间仆役、婢女们看向他的眼神也已是大不相同,这些可都是李府下人中的核心层。 你瞅瞅中午吃饭的时侯吧,新姑爷所受服侍的关注与细致那是蹭蹭直涨。要不咋说钱是个好东西呢,尤其是黄金钱! 这社会地位啊终究还是得凭本事争取,哪怕是在老丈人家也不例外。 这顿饭吃的柳轻侯是志得意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舅子不怀好意的笑,这意味着这熊孩子肯定又想到了啥坏招儿。 不过这只是小意思,真正让柳轻侯生出些不自在的是大嫂子崔氏看他的眼神咋也有些怪怪的,其间两人偶一对视,她的眼神不仅立时就躲了,而且还红了脸,真真是莫名其妙。 吃完饭略略小憩之后,熊孩子的幺蛾子果然来了。他的坏招儿居然是搬救兵,趁着中午吃饭的功夫把在京好些个兄弟姐妹都给搬了来,还美其名曰是来给回门的二娘子及新姑爷见礼的。 闹闹哄哄一大阵,花厅肯定是不够用了,于是阖家到了李府后花园,这边地方大足够折腾。 李老夫人欣喜于家中的热闹,那边却是战火纷飞,李家小一辈的堂亲、表亲兄弟姐妹们开博戏轮番挑战新姑爷,投壶、双陆、金钱戏啥啥都有,且赌约开的很大。都是富二代嘛,不差钱。 柳轻侯看着他们跃跃欲试的样子手心也直发痒,通过之前与小舅子的投壶博戏,他对李叔夜以前教的那些东西很有信心,这就好比一个是业余,一个是专业,可比性差距太大。重要的不是手感,而是其中诸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技巧。 想找虐就来吧,富二代什么的,姐夫在后世就最讨厌了。 见他们这边闹腾的厉害,李夫人及崔氏、李商隐也笑吟吟的过来凑热闹。 这些博戏都是富贵闲人们耍玩的东西,李商隐又没看柳轻侯玩过,心下对输钱已是笃定,过来的同时已命丫头去取钱,免得让官人露了怯。 赌约一定之后,博戏正式开始,随着博戏一样样进行,不仅是李商隐、崔氏慢慢瞪大了眼睛,就连李夫人也不断往柳轻侯身上瞟——不是说这新姑爷寒苦出身嘛,怎么这些东西玩的这么好? 除了投壶是个例外之外,这一门上新姑爷就没输过。其他各样新姑爷也只是在开始时小输几局,但一旦他开始赢,后面也就没那些后辈什么事儿了,举重若轻之间愣是杀的他们面如土色,平日里攒下的私房就跟长腿了一样跑到新姑爷手上。 看到后来,博戏已经变成了洗钱,洗劫的洗。当钱洗干净博戏也结束时,天色也已到了黄昏时分。 收了摊子,前面强盗似的新姑爷蓦然一变又成了散财童子,当然不是散给那些富二代们,倒是常年跟着他们没少受委屈的长随、小厮们平白得了一注大财喜。 新姑爷手面儿大的竟是人人有份,且份量还不轻,短短的时间里,下午聚起来的钱财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引来后花园中一片欢腾鼓舞,就连那些垂头丧气的富二代们脸上也好看了不少。 二娘子亲自选的这个状元看着虽然讨厌,但手面儿与气派还真是不小。 李夫人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侧身对李商隐道:“到底还是二娘子有眼力,这新姑爷就是走到哪儿也都拿得出手了” 晚上吃饭时李府的热闹自不必说,就这柳轻侯也没让这帮子赌场失意后妄图在酒场上找回来的富二代们满意,揪住妄图起酒战的两个领袖,霸气、干脆、利索的将他们放倒,一举震慑住了其他人。 这一天,柳轻侯简直是把这帮男女二代们给蹂躏哭了,但怪就怪在越是如此,到最后酒散人分时他们还对柳轻侯越亲热,甚至很有几个连崇拜的眼神都用上了。 好家伙,这个姐夫不仅能中状元,不小家子气,还能玩儿能喝样样精通,简直就是大杀四方的大魔王啊,我……喜欢。 整整折腾了一天,该走了。李商隐见小弟又凑过来,忍不住就皱了皱眉头,这个弟弟太黏糊她了,从他的年纪来说,这可不好。 谁知出人预料的是,小弟这回却不是往她跟前凑,而是蹭到了官人身边,还脆脆的喊了一声,“姐夫” 柳轻侯虽因战法得当胜了酒战,自己毕竟也喝的不少,如今已是有酒了,“干吗?” “姐夫,你……教我!” “好说,好说”,柳轻侯哈哈大笑着上了车,李商隐并丫头们随之上车,直到马车启行,小舅子还在后面眼巴巴的看着。 夜梦遇仙今天很兴奋,既兴奋于姑爷的大杀四方,又兴奋于自己得到的份外优厚的赏赐。此前在李府还忍着不好显露,此时马车一动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叽叽喳喳都在夸姑爷的神勇。 这边夸的猛,柳轻侯那边酒意一起嘴里就哼起了众女从未听过的怪调调,且还配的有词: 我就是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吟诗、会双陆…… 这怪怪的调子配着怪怪的词听着却甚是入耳,尤其是与他今天在李府的表现还挺搭,不说夜梦遇仙四女,就连李商隐都听的凝神生怕打断了他。 然则就在五女听的正起劲儿时,姑爷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最终头一歪倒在正给他捏着肩膀的萧梅怀中沉沉睡去。 新婚时光很甜蜜,尤其是二娘子与九娘子处的很和谐时就更是如此,柳轻侯最大的担心一去之后陷入温柔乡中不可自拔。转眼之间一月时间已过去大半,也该到了动身前往硖石上任的时候了。 动身前往硖石赴任的这天是个好日子。柳轻侯一大早就醒了,翻身之间惊动了蜷在怀中睡姿犹如猫咪的九娘子。 小丫头眼睛都没完全睁开,雪白的身子不满的蹭来蹭去,口中含糊呢喃,“无花,这么早,再睡会儿,嗯” 柳轻侯看着她海棠春睡娇未足的模样果断从榻上爬了起来,没法儿再睡了,再睡怕又得天雷勾地火,今天得启程啊。 他一下榻,九娘子就从迷迷糊糊中醒过来了,随即脸上就有了些哀怨神情。 柳轻侯看着她这样子不仅没恼反倒很高兴。自打与李二娘子成亲后,九娘子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似是卸下了如山的重担般不再像以前那样始终绷着、端着,极力想成为另一个人。简而言之就是以前的九娘子,醉梦楼中那个会偷酒、活泼爱笑的小丫头正在慢慢回来。 柳轻侯对她的这种变化无比欣喜。鲜活、生动,九娘子就该是这个样子啊! 心下想着,人已带着嘴角的含笑上前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愁什么呀?若非是你必须呆在京中等着办豁籍的事情,我肯定把你一并带到硖石去。硖石距离长安这么近,事情办好你想来就来呗” 听到豁籍九娘子脸色好了很多,这事儿一办从此之后她就彻底从贱籍脱身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拿她的身份来说自家官人了。这事儿越想越甜也就冲淡了即将离别的哀怨,“怎么能都去嘛,家里这么大宅子总得有人看着,我跟李姐姐已经商量好了,三个月一换,看谁先怀上小宝儿” “二娘子陪嫁来的那几个管事能力很强,这宅子交给他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柳轻侯笑着摇摇头觉得说这个很没意思,遂话题一转道:“至于说小宝儿,没准儿昨晚已经种下了噢”口中说着,伸手点了点九娘子的肚子,引得她银铃般一串脆笑。 两人腻了一会儿后起身,洗漱罢与早已收拾停当的李二娘子一起用了早餐,而后简短的告别后,由四辆轻车、八个护卫、健仆加长随的队伍就起行了。 三百六十九章 一拨接一拨 柳轻侯现在在长安的知名度有些太高,而且不仅是士林官场,市井间也高,这就使得他每次策马出行总容易引来围观,即便没有围观看的人也多,着实是有些不方便。 因是如此,尽管前次的三千里长程已经把马术给练出来了,他现在在城里走动时依旧不愿骑马,此刻就坐在李二娘子的车里。 李二娘子随他一起前往硖石赴任,想想去年两人离京乘船的情景再看看现在,就此今昔对比都能引出无数的话来。 说着走着,不一时队伍出城到了距离十里长亭不远处,走在最前方的护卫拨马回报说前方长亭周边聚集的人很多。 柳轻侯闻报从车窗探出头往外看了看,黑压压一片人果然多的吓人。 “今天有哪位重臣出京?”柳轻侯嘀咕了一句,吩咐护卫通知队伍前后避往官道一侧迅速通过十里长亭,勿要惹出什么是非来。 队伍开始贴边而行,走的很低调,但没过一会儿前面停住了。柳轻侯正皱眉头时,适才那护卫再度拨马而回,“郎君,这些人是来给你送行的” 柳轻侯刚才看到的人多场景太吓人,所以此刻听到这答案简直不敢相信。此前王缙、常建、杨崇礼等人处他都已经辞过行并约定今日不需再来相送,论说今天该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才对,怎么可能…… 一个小小七品官,怎么可能这么多人给我送行? 心中讶异着走下马车,人还没到亭子前,前方黑压压一片就在几个领头士子的带领下割草般弯下腰去向他行见礼,各种自称以及对他的称呼不一使得见礼很不整齐,但气势却很盛,尤其是声音大的吓人。 柳轻侯也被他们这动静儿吓了一跳,此时已经看清这帮人都是没有出仕的襕衫士子,再一问那三个领头的却是今年进士科的新进士。 三个新进士因名次考的高,随后吏部关试中表现也好,最终发遣就被留京安置了。三人兴冲冲的回乡省亲完毕,刚一归来就听说柳轻侯要往硖石任县令的消息,当即一拍即合要前来送行。 三人有此决定之后为壮声势就邀约一些士子同来,结果事情一开始张罗规模就不受控制了,弄到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连他们自己都始料未及,神情间颇有惴惴不安之意。 这阵势委实是太大了! 柳轻侯向众士子环了一礼,讶然向那三个领头的新进士疑惑问道:“我与诸君素不相识,今日为何来送?” 这一问本是再普通不过,却引得三个新进士激动不已。 他们三人都是偏远道州士子,不仅住的偏且家境甚是寒微,读书多年也无力漫游交友,更别说扬名了。 这种情况下若是按照以往的进士科考试规则,他们三人断无取中的可能。正是得益于柳轻侯的新考务改革,三人才得以高中进士科新进士,饮水思源之下,三人才有了今天的感恩送行之举,谁料弄成了这般黑压压一大片的景象。 柳轻侯听三人说完正要说话时,距离三人不远处的士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插话,说来说去都是对考务改革的赞颂,并因此称赞于柳轻侯,并皆言今日此来正是代天下贫寒士子相赠,愿状元郎此去恩泽一方、鹏程万里。 柳轻侯看着这闹哄哄的场景既是汗颜,又觉心中无比感动。原以为“文章不足以经国”之事后自己在京城乃至关中士林的名声已经大坏,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士子念着他在考务改革上的贡献,天道好还,值了值了! 与这些士子们好一番感谢之后,柳轻侯才走到另一拨人面前连连告罪。 这拨单独聚集一起的人有五六个,皆是御史台中同僚,此前关系处的不远不近,他们今日能来相送真是有心了。 热热闹闹说着赠别场面话的时候,柳轻侯听到了一个新消息,监察御史黄干黄伟长被大理寺带走了。 柳轻侯初到御史台时就是这个黄干对他最亲热,闻言很是吃惊,“大理寺可是专办重案的,黄伟长为何被抓?” 几个御史同时摇了摇头,其中一人张真略放低了音量道:“此事当真蹊跷,某听昝侍御史说就连崔大夫都不知道原因,大夫为此颇为恼火,直接找上了大理寺卿正,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行了,张高台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 那张真嘿嘿一笑,“结果当天下午崔大夫就被叫进宫里被至尊狠狠斥责了一顿,自此连黄干的名字都不再提了。依某看来黄伟长必定是干犯了天大的案子,只不过那案子现在还揭不得罢了” 柳轻侯闻言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这时另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御史见那边众士子都在往这里翘首而望,许是觉得话题太敏感的缘故,转了话头一叹道:“圣僧,你今天这一走真是好大的阵势,瞅瞅那边,数年前张博物离京的时候场面也不过如此吧!哈哈,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咱们御史台出身的将来也能主盟文坛” 御史台权重却也人憎鬼厌,众御史对此心知肚明,闻听此言尽皆大笑。正笑的开怀时,就见后方一骑快马拖着烟尘滚滚而至,到了十里长亭处时翻鞍落马报说家主人李刑部来送,请状元郎稍待。 众御史抚掌而赞,“老长官来了”,“中丞毕竟还是重情分的,状元郎你虽离了御史台可万不能忘了老哥哥们,需得向中丞好生学学” 柳轻侯除了点头称是还能说什么? 那边众士子引颈而望中李林甫骑着马到了,与他并辔而行的还有一人,稍一走进当即便有御史认出道:“是李工部,状元郎,泰山恩深,还不速速迎上去” 柳轻侯迎上前去向两人见礼,二李明显是诧异于十里长亭处送行的人怎么多到了这等地步,李清臣毕竟是担心女婿,没等到他见完礼,甚至人都还没下马先已问道:“贤婿,这是……” 柳轻侯苦笑着将事情原委说了,李清臣听完神情轻松下来的同时看向柳轻侯的眼神愈发的慈祥乃至于慈爱了,因近视而有些西眯的眼睛再度扫了士子群一遍后用很是无奈的语气对李林甫道:“月堂,你看看这些士子真是瞎胡闹嘛,某这劣婿才刚过弱冠的年纪,怎么禁得起他们这般高抬?真是胡闹!” 李林甫翻身下马,看着李清臣笑道:“若无花都算劣婿,那这普天之下哪里还有闺阁能嫁之人,工部此言真口是心非也” 李清臣嘴上说着语出至诚,眼睛却西眯的更厉害了,明显是李林甫这番话让他很受用。 三人说了几句,又引荐了几个御史后,李清臣自上车与女儿说话,李林甫示意柳轻侯到了一边。 两人私语时,李林甫开口就是骂:“裴光庭真匹夫也!他要不是裴行俭的儿子能轮到他入政事堂?现在居然循起了资序,老匹夫!” 柳轻侯这还是第一次听李林甫骂人,心中相当无语,暗道你都给人戴了那么绿一顶帽子,还要怎地? 李林甫骂过之后才问:“你怎么会到了硖石?”脸上神情甚是疑惑。 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会连朝廷要变革漕运都不知道。柳轻侯心中一转便即决定直言相告,李林甫吏干之才或许有限,但走门子却是当世顶尖高手,其中内幕他只要动了心思必定是能知道的,现在瞒着殊为不利。 李林甫现在尚处于劣迹未彰的阶段,柳轻侯应对他的策略是能拖就拖,若非逼不得已能不破脸还是不破脸的好,说穿了就是虚与敷衍四字而已。 “至尊有意改革漕运,刑部也知道三门砥柱的硖石乃是漕运咽喉,下官命苦,这苦差就落到我身上了” “近日被王銲与黄干二贼弄的某头昏脑涨,竟是连朝廷大政都疏忽了”李林甫别有深意的看了柳轻侯一眼,“硖石确实不是个好地方,不过无花你也莫丧气,短则一载,至多一任某必定援引你回京,届时不管某在哪儿,总会给你留个好位置” 面对如此赤裸裸的封官许愿,柳轻侯竟无言以对,深施一礼为谢。 李林甫看样子还想再趁热打铁几句,不料十里长亭后方又有一骑滚滚而来。来人柳轻侯认识,是裴耀卿身边的长随之一。 裴耀卿也来相送了。 李林甫见状看了看裴耀卿来的方向,又看了看身边的柳轻侯,神情有些复杂。 没一会儿裴耀卿到了,此时得了传报的李清臣下了马车与之见礼,不等面带讶色的裴耀卿发问,他已先把那些个士子们的事情说了,口中自然少不得要说胡闹。 他二人说完,李林甫上前携起裴耀卿的手亲热道:“裴兄此刻犹记得三年前的送行否?” 旁边站着的柳轻侯听到这一问心中都有感慨,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里送裴耀卿远赴宣州,彼时同样来送别的还有李林甫,短短三年当日的三人变化都太大了。 “月堂当日雪中送炭之情愚兄没齿难忘,更要感谢月堂三年来对无花的提携赏识”三年前他就在这十里长亭不远托付李林甫关照柳轻侯,此言也算其来有自。 李林甫哈哈一笑,“无花大才,某在三载前荐他为蓝田乡贡生时已知,为国惜才,某不敢后于裴兄” 柳轻侯听的是直皱眉,这话里有火药味儿啊,虽然淡但确实是有。好在此间还有老泰山李清臣在,久历宦海的他分明察觉到了,打个哈哈一抹而过。 就在这时,因柳轻侯还没走所以也就没散的士子群中有人指着长安方向喊了一句,“又来了又来了,好大的声势” 果然又有人来,这回来的是四匹健马,泼剌剌风一般狂奔而至,到了极近距离时方才勒马翻鞍落地,气势够逼人,却也足够张扬。 这回来的是宇文融。四人的声音太大,一并连那些站位比较靠前的士子和御史们都听到了,哗然声随之四起。 柳轻侯、裴耀卿、李林甫、李清臣四人眼神相互了一圈儿后不约而同迎上前去,不管怎么说来的是当朝宰辅,众目睽睽之下官场礼仪总还是要的。 宇文融没有乘车,在一队护卫的环护下到了,看到那么多士子也难免好奇。李清臣因身份作为半个主人领着柳轻侯迎上前去,一并解释了士子们的事情。 宇文融听完爽朗一笑,“以柳无花之诗才,主盟诗坛不过早晚间事,这些士子自行来送,有何担当不起的,工部未免太谦” 说完看向柳轻侯道:“去岁仆离京时你曾来送,今日你离京,又恰逢休沐,仆亦来送你一程,酒来!” 身份到了他这一步,一言既出真是叱咤立办,待酒至,宇文融亲手执了一樽递给柳轻侯,“以尔之年纪建功立业正当其时,为国分忧舍我其谁,来,饮胜!” “谢相公赠酒!”柳轻侯接过酒一饮而尽。 柳轻侯饮完赠别酒,那几个等在一边的御史忙上来见礼,宇文融是礼绝百僚的宰相之身,但只点头而已。 这边还没怎么说,士子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居然又有人来了。 众多士子只觉今天的送行简直跟看小戏搬演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浪之后更接着一浪,真是让人目不暇接。 人群中的议论自然而然也就多了,“孙少兄,你前些时不说柳无花倒霉了才被发往硖石安置嘛,再仔细看看,这像是倒霉的样子?” “这……我是听兵部那个同乡吴主事说的,他好歹也是个八品,总该有些见识才对啊” “一个政事堂相公,一个六部尚书,两个当下正炙手可热的侍郎,就连最不起眼的都是御史,能被这些人特意赶来送行,这样的倒霉还真是稀罕” “哎呀,你俩别争了,看看又来人了,咦,这回来的居然是位公公” “连太监都来了!” “谁眼力好的仔细瞅瞅,看清楚喽,这公公是给谁打前站的,他主子是谁?” 三百七十章 柳县令 柳轻侯向宇文融等人告罪一声后迎向了那个公公,“大用,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汪大用的眼神从宇文融等人身上扫过,转过黑压压的士子人群后收回来,“你是寿王府西阁祭酒嘛,于小王爷正经是有半师名分的,今将远行焉能不来一送。怎么来这么多人?” 柳轻侯简要的解释了,汪大用听完居然拨转马头往回跑。柳轻侯看的是莫名其妙。 汪大用只小跑了一会儿就迎住了一身常服打扮的寿王李瑁,将前面情形说了,听他说完,伴在李瑁身边一起来的张道斌赞许的瞥了他一眼后,凑身过去在李瑁耳边说了几句。 李瑁点点头,寿王府一行继续前进。等到距离柳轻侯还有四五十步远近时,不等他们来迎,李瑁先已翻身下马步行走向柳轻侯。 “是谁,看清楚了吗?” “我瞅着像是皇十八子寿王李瑁,去年在玄都观中匆匆有过一瞥” “寿王?他来做什么?就不怕违了至尊的禁令” “有何干碍?你莫非忘了柳无花的另一个身份可是寿王府西阁祭酒” “咦!寿王怎么这么早就下马了?” 远远下马的李瑁离着柳轻侯还有十步远近时居然躬身下去行了个弟子对老师的谒见礼,目睹此状,宇文融等人脸上神情稍变,士子群中则是轰的起了一大片哗然之声。 柳轻侯反应很快,李瑁刚弯下腰他就已经侧身避开以示不敢受礼,心中真是无语的很,这个李瑁真是会演戏,偏偏自己还不能不配合。 等他一礼完毕,柳轻侯赶紧上前见礼,生怕他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殿下怎么来了?” “难得父皇、母妃准我出趟城,我还不快着点儿”李瑁扶起柳轻侯时的一笑温煦中带着些调皮。 柳轻侯看到他这笑容将目光移向张道斌,随即就明白过来了。 此时宇文融等人也已迎上前来,至此什么话反倒都说不成了。饮过寿王的送行酒并拜受了柳枝后,只想赶紧走的柳轻侯忙拱手告辞。 跨马走过灞桥,胯下的小白龙烦躁的打着响鼻,柳轻侯对此也是无奈,它身上插着的柳枝实在太多了,但当下怎么好意思往下拽? 一过灞桥,柳轻侯便再不回头,一马当先领着小小的队伍逶迤而去。灞桥另一侧送行的人群中,御史张真注目前方口中低声叹道:“诸位,记住今日吧,不用多久,皇城里又会多出一个人物” 身侧没有人接他的话,同样也没有人驳他的话。 送行者虽众,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十里长亭左侧一排柳树后静静停着一辆油壁车,车下站着盛装的花魁娘子。 花寻芳手捧满斟的酒樽向柳轻侯背影遥遥一举,而后仰头之间将一樽断肠酒一口饮尽。 好烈! 好苦! 漏春能酿消愁酒, 但是愁人便与消。 顾我共君皆寂寞, 只愿连夜复连朝! “无花啊无花,今日之你春风得意,美人在怀,何曾寂寞,又怎知真正的寂寞之苦……” 出长安之后一路平顺,这天下午将近黄昏时分又到要投宿的时候了,为躲避官道扬尘呆在马车上的柳轻侯挑起车窗帘幕往外看了一眼,放下车窗帘幕向二娘子笑道:“这还真是巧,前方驿站后面有个叫孙家村的村子,两年前……” 话没说完,官道上起了一阵风,卷起漫天扬尘的同时,有清晰的喝骂声与刀剑撞击声传来。柳轻侯脸色微变,再度掀起车窗帘幕去看时,早有前出的护卫策马循声而去。 刀剑撞击声愈发的急促了一阵儿后停止了,柳轻侯听到声音的变化后用脚跺了跺车厢内的踏板,停住的马车继续前行,不一时就到了声音起处。 柳轻侯拍了怕拉住他手的二娘子下车去看,还真是巧,此间居然就在孙家村口。 几个护卫手执刀剑向外戒备,在他们身后地上躺在三男一女,柳轻侯看那女子的背影甚是眼熟,只是因为姿势的原因看不清脸。 上前两步将那已经昏过去的女子翻过来,柳轻侯讶然道:“小月红!” 地上趴着的这个女子正是花果山上晕诗、晕萧,憧憬着想跟常建学箜篌,却最终因眷念旧情而不肯离开的小月红。 “她是因为脱力晕厥的,适才那几个贼人看样子只是想掳人而非害她性命,否则她活不到现在”护卫头领口中说着,人没回头依旧保持着戒备姿势,显然刚才那几个贼人的战力让他甚是忌惮。 “官人认识她?” “嗯,旧日相识,曾有恩于我”柳轻侯随口说完,见二娘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嗤的一声,“你想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一片急促的锣声中,孙家村里冲出了一帮手持农具的精壮汉子,看到村口景象,再看到柳轻侯后众村民先是一愣,继而大喜。 两边还没说上话,后面驿站中的驿丞也带着驿吏闻声而来。三造里凑在一起,柳轻侯亮明身份说了事情原委,安排人通知地方里正防贼并往县衙送信。 驿丞点了一个驿吏狂奔而去,村民说老里正就在后面,马上就到。 很快,比两年前头发白的更明显的孙老里正就到了,惊讶过后对柳轻侯真是好生亲热,并在弄清楚事情原委后盛邀柳轻侯一行到村中投宿。驿丞也道此驿有些偏僻,驿中人手也少,若从安全计倒是孙家村中更保险些。 当夜就投宿在孙家村中,举村上下青壮齐出,火把通明。柳轻侯还是住在老里正家上次住过的屋子,这边刚安顿好,丫头李遇来报,说小月红醒了。 柳轻侯辞过老里正来到另一间房中,小月红正靠在狼吞虎咽的吃着东西,满脸的憔悴,见他进来很有些不好意思,吃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柳轻侯啥也没说,一摆手示意房中众人都出去,而后静等着她吃完才问道:“花果山上发生什么事了,那些想掳你回去的人是谁?” “五先生……仙逝了” 小月红话没说完人已痛哭失声,声音凄切,哭的整个身子蜷成了一团。 柳轻侯递给她一方锦帕,静静的等着。直到盏茶功夫后小月红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继续说道:“六天前五先生的身子再也熬不住了,此前他一直想要招安,想让花果山再不为贼有个正经出路,但小姐……” 柳轻侯见她停住,问了一句,“胜春娘子不愿意” “不!”小月红的反应很大,“胜春娘子是被那个留三仙给惑住了心,要不是他,小姐断不会忤逆五先生的心愿,当日五先生根本就不该收留他们父子” “留三仙?” “对,就是他,长着一张比女儿家还美的脸,更有无双剑技,但他的脸和心却比毒蛇还毒。当日五先生看他父子落魄好心收留,他们却趁着五先生身子不好在谷中拉帮结派更想篡权,可恨小姐糊涂……” 留三仙!柳轻侯在心底暗自鄙视了柳寒光的品味,口中继续问道:“这留氏父子究竟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花果山为他们卖命一统三门山各处山头,然后他们想谋逆,想把花果山拉入万丈深渊” 说到这里,小月红又哭了出来,“五先生早就反复说过,盛世为匪万劫不复,小姐你怎么就这么糊涂,糊涂啊” 柳轻侯又等了一会儿,等她哭声渐消,“五先生死后你不愿从贼所以就走了?” 小月红木然点了点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凭你和胜春娘子的姐妹情分,要一个合则留,不合则去总没问题吧,花果山又为何执意要将你掳回去,再则,按照胜春娘子的脾性就算要追你回去也该是她亲自来才对” “他们正在攻打卧虎寨,五先生刚仙逝的第二天就动手了,尸骨未寒,尸骨未寒哪!” 柳轻侯点点头,继续追问道:“我要问的是他们为何非要让你回去?” 小月红沉默中看了柳轻侯一眼,目光躲闪,眼神中有明显的挣扎,但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柳轻侯见状没再逼问。小月红还是不愿意吐露那条山中直道的消息,终究还是念着花果山的情分。 “你如今有何打算?” 小月红再度看了柳轻侯一眼,眼神中满满的都是茫然。 “我要往硖石任县令,既然你无处可去就先跟着我吧,待花果山事了我带你回京城,常建如今在寿王府为官,他的箜篌技艺已越发精进了” 小月红茫然的眼中蓦然爆发出灿烂的神采,“我……还能随常先生习箜篌?” “为什么不能?我既答应过你,当然就能”柳轻侯起身向外走去,“好生歇歇吧,放心,没事了” 回到自己房间,柳轻侯看着二娘子摇摇头道:“这是个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权且先跟着我们,你待她要怜惜些,等回长安的时候交给常建” “常先生?” 李二娘子闻言一笑,“你的挚友不多,既然将来是他的人,那倒还真得好生看顾着” 柳轻侯知道她理解错了,不过想了想却也没解释,当下这样就好。 这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一早柳轻侯也没等地方县衙来人便直接动了身,临行前二娘子给村里留了一笔钱财,柳轻侯则将情况给驿丞做了个说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驿丞对柳轻侯要带人走是求之不得,更何况那遇难女子几人既是硖石人氏,由他这个赴任县令带走也是份属应当。 此后几日走的份外小心,护卫们甚至将原本装在后面马车上的劲弓都取了出来严阵以待。 柳轻侯自从知道动手的是花果山后对安全就没什么担心了,不过他也没有阻止护卫们的行为,柳万洲的事情是即便亲如夫妻也没法儿说的,徒增担忧又何必。 不过如此一来,这份压力也就只有他自己一人承担了。 一路戒备中顺利到了硖石,硖石城外接官亭中柳轻侯与王昌龄携手而笑,一并出来迎接他这个新县令的除了县衙官吏及地方士绅耆老,来的最多同时也最激动的是硖石县学士子。 与王昌龄寒暄过几句,又与士绅耆老和县学士子们见过礼后,柳轻侯走到县丞吉温面前,两人相视一笑。 吉温终究是随他来了,因他以前做过新丰县丞,早已有了官身,重新起复就并不算难,由裴耀卿亲自出手,这个本就没人争的硖石县丞顺利落在了吉温头上,而原县丞也欢天喜地的去了陕州州衙。 接官亭中改走的程序走完,王昌龄陪着柳轻侯进城,依山势而建的狭长县城主街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们挤满,待柳轻侯走过时招呼声彩声大的吓人,在这一片喧闹中不时能听到“邀月楼”的名字。 并辔而行的王昌龄见状豪声笑道:“无花你瞅瞅这声势,跟你一比倒好像我才是新县令,你这个县令啊好当了” 柳轻侯闻言一笑,县衙有王昌龄留下的基础,城中百姓们又是这个态度,他没说错,这个县令的确是好当了,“谢参军吉言,只是以后还少不得上官对我硖石多多照拂” 促狭一言引得两人皆笑,王昌龄尤其笑的豪爽,倒让两边道旁百姓看了个新鲜,历来前后县令接任皮笑肉不笑的见的多了,这一遭真是个异类。 王昌龄的确笑的酣畅。他即将赴任的陕州州衙录事参军事不仅是品阶上升了一阶,更关键的是手握实权。 一州录事参军事手握着监察及统领州衙各曹两项职掌,也既他不仅有监察地方官员的权力同时还是州衙各曹的顶头上司,论品秩固然是在州司马之下,但要论实权的话只是仅次于刺史、别驾而已。 以硖石在陕州诸县中的地位,再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和资序,这个安排实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王昌龄又焉得不喜,笑过之后顺手拍了拍柳轻侯小白龙的马脖子,“若没有你无花在京中用力,陕州录事参军事的美官断也不会落到愚兄头上,只是以你我之间的关系,倒也尽可不必言谢” 柳轻侯嘴角含笑,“你要真想谢我也不介意” 随后的一系列交接办的无比顺利,其间王昌龄不仅陪柳轻侯逛了县城周边的佳风景,也几度设宴为他引荐了自己在县衙中的班底。 有吉温为县丞,又有顺利接收过来的这帮子班底,王昌龄人还没走,新任县令柳轻侯便已顺利的掌握了县衙,县衙上下也在最短的时间里度过了县令更迭必然会有的人事动荡,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没起。 五日之后,县城另一侧的官道上,柳轻侯领着五天前迎他进城的同一拨人送走了要到州城上任的王昌龄,由此,被人一口一个明府叫着的他也正式成为硖石的百里侯。 三百七十一章 再会柳万洲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月时间过去,柳轻侯已渐次熟悉并掌握了整个县衙的运转及县中事务。 硖石不大,户六千,在籍人口三万有余,这数量在后世甚至比不上稍大些的乡镇,事务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繁杂,加之宗族社会中地方里正及士绅们很给力,县令如果不想多事的话干起来还是挺轻松的,遑论县衙中还有个更给力的县丞吉温。 由是,柳轻侯在熟悉之后就将县衙细务放权给了吉温,自己则尽量从具体事务中抽出手来将注意力转移到三门山中。 这一个多月中也发生了许多事,譬如身为文学派大将的礼部侍郎徐坚徐元固去世了,朱大可代表他去致了祭礼;再譬如吴中四士之一,身负天下大名却一生坎坷不得志的张若虚也驾鹤西去,徒留下《春江花月夜》的千古遗响。 柳轻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很是郁郁,遂于那日散衙后携着萧酒出城到了大河边,三樽酒罢一曲《春江花月夜》奏的是凄婉缠绵。 相隔千里无法亲自到灵前致祭,只能用这种方式寄托哀思,先生虽已驾鹤西归,诗魂万里飘香。只惟愿长安家中西园的许老琴师不会听到这个消息,还有那被其一言改变了人生的病周处许杰。 从河边回来,柳轻侯顺路又去老都头坟前转了一圈儿。还好,他的坟墓被收拾的很干净,显然子女们都很用心,这让柳轻侯的心情好了不少。 名士凋零震动文坛士林,同时这一个多月中还有两个震动天下的消息: 一则是新任户部侍郎裴耀卿正式加江淮河南转运使,以大使臣的身份总掌漕运大唐漕运事宜。 二则是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张九龄加官仓检校使,同样是以大使臣的身份大检天下粮仓。至此,酝酿纷传了半年多的大检天下粮仓之事正式尘埃落定。 两个使职甫一发布顿时引发官场骚动,天下各级州县皆有官仓,张九龄是什么性子又是早已人尽皆知,由不得不紧张。与此同时漕运沿途州县还得应对另一个大使臣,那一项都不轻松。 热议纷纷之中,两个大使臣在长安组建班底,将个皇城弄的是热热闹闹,地方州县同样闻声而动,从京师到地方一下子都紧张起来。 加使职不过半个月,裴耀卿已开始筹划疏浚永通渠,并在河口建仓诸事,同时小小的硖石县衙也接到了裴大使臣亲自签押的行文,内容就只有一条,硖石县无论如何要打通漕运进京的肠梗阻,数千里漕运不能受限于硖石这一段。 行文到手,柳轻侯随即召集全衙上下并地方里正和士绅耆老们开了一个规模空前的扩大会议。 在这个会议中柳轻侯一改政事谋于密室的官场传统,亲自上阵花费大量时间做了一个演讲。 将两项大政出台的背景,意义以及完成后对朝廷对地方的好处做了明确而细致的说明,期间他再度充分发挥用数据说话的习惯,一个个翔实的数字为他前面所言做了最好的背书与支撑,参会人员听完莫不眼明心亮。 这次效果好的出奇的会议也不出意外在硖石引起空前热议,尤其是那些倍感受到尊重的士绅与耆老们,以前所未有的参政热情积极主动的对外宣扬使君的会议精神,而市井闲人或是乡野农人闲聊时口中也多了天子如何,我硖石在漕运中的地位如何的话头。 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中柳轻侯当众将两项大政做了分派。自己总领漕运事,县丞吉温总领县衙日常政务及粮仓检阅事,负总责,拥全权,出问题承担全部责任,同样有了功绩亦是独受其功,县中与此相关的一切事务只需对他负责即可,不必来问县令。 这个分工别说会后,会议当中就曾哗然大起,县令对县丞放权到这个地步别说见了,在座众人真是听都没听过,也不知是该夸这个年轻的县令够大气好呢还是该说他少不更事,不知官场险恶好。 柳轻侯当众宣布完,在硖石官场已有“冷面郎”诨号的吉温脸上瞬间滚过一道红晕,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但只起身向着柳轻侯一拱手而已。 动员、分工完毕,柳轻侯说到做到真就不管粮仓检阅及衙中诸事了,当天晚上城内闭坊鼓敲过之后一身常服悄然到了大河客栈。 大河客栈其貌不扬,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气及土腥味,这处最靠近硖石西城门的客栈几无士绅及读书人登门,就连行色匆匆的商贾来的也很少,它的客人不是在大河里跑船的就是四周的山民。 大河客栈的东主魏六就跟他的客栈一样其貌不扬,同时身上总也带着客栈里的味道,面对漏夜而来的柳轻侯,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有些不自在,一只手老想往半秃的头上抓摸。 柳轻侯往油腻腻的几案上扔了一只钱袋后也没什么废话,“该交代的王录事参军应该都已交代了,他跟你定的规矩某一条都不变,说说吧,山里最近怎么样?” 魏六将柳轻侯看了一会儿,再瞅瞅钱袋里露出的颜色诱人的黄金钱后咧嘴一笑,“县尊可比王录事大方多了” 柳轻侯对他一笑间露出的满口烂牙怀有强烈的不适感,强忍住了,“我也比他手狠,或许你可以试试” 魏六笑不下去了,一把攥起钱袋的同时口中说道:“自打一个多月前花果山的当家人死了之后山里就乱了,花果山突然出兵先是攻下了卧虎寨,随后打下了飞熊岭,现在又在准备攻打燕子崖,这是摆明了要一统三门群匪的架势,剩下的两家岌岌可危,向天岭的洪老大如今正拼了命的招拢各家残部,准备迎战” “向天岭?” “对。花果山最靠近大河,向天岭最靠近官道,三门山中各处开山立柜的贼匪之中也就属他们势力最强。不过县尊对于向天岭倒不必在意,虽然靠的近,但他们毕竟不属于硖石县境,就算出了什么事儿屎盆子也扣不到县尊头上” 柳轻侯将他说的话在心中仔细记下,等他说完才又问道:“三门山中地势峭拔难行,各山寨之间距离又远,花果山就算打下飞熊领这些地方又有何用?” 自打从小月红处听说花果山的新动向后这就成了他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柳万洲到底要干什么?这也是他今晚见魏六最希望得到答案的问题。 去年巡按扬州途经硖石时提醒王昌龄往三门山中安插眼线,收集情报,历时一年后小有所成,这个以开客栈掩护收脏的魏六就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 魏六嘬了嘬牙花子,“有用没用,一山不能容二虎呗!再则等打下了向天岭,花果山就把两条出山通道都攥在了手里,也就等于控制了三门山。要依我看,花果山现在不管打谁都不是真正的目的,也都只是为打向天岭做蓄势的准备” “花果山如愿打下向天岭之后呢?还能怎样?出兵京师?” 魏六的眼睛瞬间瞪的老大,随即分明强力想忍也没忍住的“嗤”一声笑了出来,“县尊大人可真敢想,长安有多少兵?十二卫整整十二万虎狼兵,三门山所有能喘气的都加上又有多少人?出兵京师就是找死。再则如今这世道也不是造反的好时候” 柳轻侯没在意他话语中的不恭敬,反之听完还挺高兴,“向天岭是什么情况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说说” 大约半个时辰后,柳轻侯站起身来,“给花果山现在的主事人传个话,就说我要见他” 魏六楞了一下。柳轻侯停住脚步看了他一眼,“别跟我打花狐哨,你要是连这都做不到,当初王录事也不会找你。口信儿传不到你这客栈也就不用开了,顺便把你一大家子人都带上进三门山吧” 魏六缩了缩脖子老实了,“话小人一定传到,但花果山敢不敢来小人可不敢保证” 柳轻侯手一抖,又一个钱袋凌空飞了出去,而后径直出门去了。 原想着有小月红在花果山上必定有人来找,结果等了一个多月愣是没人来,逼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式联络。要说柳寒光也实在是气人,上次扬州说一声先走就再也没影儿了,哎,没有手机的时代通讯联络就是不方便。 这边的联络完毕后,柳轻侯蓦然一改上任以来几乎不出县衙的行事作风,天天带着一班衙役在外面跑,跑的路线就是前人为打通三门肠梗阻所修的旧工程。 首先跑的路线便是高宗武后时,也即显庆年间苑西监褚朗调发六千多人所开的山道,当时褚朗想在三门开山修造一条能通牛车的的山道,最终却败给了三门险峻的山势。 这条旧路看完又去看前将作大匠杨务廉开凿的栈道,这条栈道目前仍然在用,其危险程度柳轻侯走上去都心惊,纤夫们却需要常年在这种险而又险的栈道上负重拉船过滩,伤亡之高简直让柳轻侯不忍卒听,即便这样用人命去换,效率依旧低的惊人,根本无法大规模供粮。 跑完栈道的当天回来时天色早已黑定,柳轻侯人都快累瘫了,李夜、李梦给他脱袜子泡脚时手上只是稍微重了些就让他疼的直吸溜嘴,看那细棉布缝制的袜子上居然渗出了血。 坐在一边看着的二娘子探手过来抬起他的脚,先就看到几个已经破掉的水泡,顿时又心疼又嗔怪,“县令当到你这般满脚血泡真是天下少有,就算再有心报效也该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平日里两人闲话时柳轻侯总喜欢逗她,后世那些个男女间情话的手段稍稍放出些就能把二娘子说的面红眼笑,他自己也颇得其趣,但今天真是话都不想说了。偏偏就在这时候有下人来报言说县尉请见。 柳轻侯闭着的眼睛实在不想睁,皱眉问道:“什么事儿?” “杨县尉说有些官仓上的事情要跟大人说说” 柳轻侯一听这话,累极了的心情愈发烦了,“此事某早已有言在先,让他跟吉县丞说去”,说完,直接摆了摆手。 后衙正堂外,四旬出头的县尉杨净闻听此言,站了好一会儿后恶狠狠一咬牙转身去了,即便暗沉的夜色依旧无法完全掩盖他那口隐约闪动着寒光的白牙。 屋里,柳轻侯泡着脚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吃过早餐刚一出门就看到了柳寒光。 柳轻候嘴角刚刚一翘就沉了下去,“就你一个人来的?” “随我来!” 出衙门后,柳轻侯看着柳寒光大摇大摆走在硖石最热闹地段的街头,心中感觉甚是不爽,及至见他一路到了城中最好的万客来客栈时再也忍不住了,“你们怎么进城的?” 柳寒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也仅此而已。 柳轻侯第一次来硖石时住的就是这万客来客栈,刚走到里面最好的房间所在处,随着一声门响,胜春娘子豹子一般窜了出来,看看柳寒光,又看看柳轻侯身后,绷紧的身体才慢慢开始松弛,“小月红呢,为什么不带她来?” “她如今就住在县衙后宅,你要想见现在就能去,想带她走也行,只要她自己愿意” 胜春娘子脸色一黯,沉默了,柳轻侯顺着柳寒光目光示意的方向走进隔壁房间。 时隔一年多后,柳轻侯再度见到了柳万洲,他还是一年多前的样子,“来了,坐吧” 柳轻侯尽量不去看他脸上的刀疤,走过去与他对坐下来,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漫撒着一把胡豆,还有酒,而且是鱼儿酒。 柳万洲提起酒瓯给柳轻侯倒了一樽,“去年买凶取你性命的幕后主使找到了,扬州也是他动的手,这人藏的够深所以我也是不久前才得到的确信” 柳轻侯再也没料到两人再次见面的第一句说的居然是这个,一愣之后心跳加快,“是谁?” 柳万洲端起酒樽向柳轻侯邀饮了一回后才道:“薛锈” 柳轻侯端着酒樽的手僵在空中良久才想起这个名字来,这个名字他听过,上次因光王之事太子吃了挂落,太子身边最被重处的人就是身为太子妃胞兄的驸马都尉薛锈,处理的结果是他被流放到了岭南。 后来柳轻候曾听王缙说过这薛锈的来历,薛家素以出驸马著称,当年镇国太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薛绍就是他的叔伯辈,而薛锈父子两人迎娶的也都是公主。 柳轻侯至今尤记得当初王缙介绍完时的那句话:薛家虽声名不彰,但家族累世所积,若论实力实不可小觑。 三百七十二章 痴人说梦 “是他!他为何要杀我?” “操办此事的人是王銲,王銲背后是王鉷,王鉷背后便是薛锈” “王鉷现在如何了?” “死了” 柳万洲不等柳轻侯问,续又补了一句,“薛锈指使人干的,两人都在岭南,做起事来倒也方便。不过那王鉷也不是个善茬儿,竟然早就留了书信,现在已被李隆基派去的人所得,信现在就在回长安的路上。你的仇自有李隆基会给你报” 柳轻侯越听越是心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消息?” 柳万洲淡淡的笑了笑,“普天之下,朝堂之上深恨李隆基的又何止我一人?旧事说完,现在该说说你为何要见我了” 柳轻侯将一樽酒饮尽之后脑子才从刚才听到的消息中转换过来,“我现在手上有可靠的船队,可确保你平安回到江南,走吧” “你在担心我的安危?” “你说呢?” 柳轻侯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见他没再说话便循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如今这天下眼瞅着就要臻于极盛之世,国强民富,百姓安居,在这样的世道造反注定是没出路的,你又何必苦苦执迷? 此次巡按淮南时曾听扬州市舶使司说过,大唐周遭的海路沿线有诸多土邦小国,譬如真腊、狮子国等等,你若真有王霸之心尽可以在他们身上使力,带着恨天盟争霸南海再造一国,岂不快哉?” 柳万洲没想到柳轻候居然说出这等话来,明显的楞了一下,片刻后笑了笑,“这倒的确是手下儿郎们的一条出路,只是如此大事断非一日之功可成,我先派人往南海探探路再说。倒是你要见我不会只为了说这件事吧” 柳轻侯见他言语中已有松动之意心中为之大喜,“恨天盟若欲出南海我倒是能帮上些忙,只要事情做的隐秘,新任扬州别驾和市舶使司衙门那里我都能帮着寻些方便” 柳万洲拈了几颗胡豆放进嘴里嚼的咯嘣乱响,探究的目光看着柳轻侯,“你想要什么?” “花果山,还有山下那条直道” “果然如此”柳万洲眉头挑了挑,“你有状元的出身,动于天下的名声,既得李隆基圣眷,又是裴耀卿心腹爱重之人,此番若能顺利打通三门漕运梗塞,前程当真是不可限量,或许真如坊间所言,异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这才是你到硖石出任县令的根本原因吧?” 言至此处,柳万洲叹息一声后不等柳轻候说话续又道,“后生可畏,你比你爹强,也比我强,我也断没有不成全你的道理,花果山和那条直道都可以给你,不过……” 柳轻侯心头一跳,“不过什么?” “不过我要向天岭” 柳轻侯在酒樽上摩挲的手停住了,哑然而笑道:“向天岭既非我的辖境又是个山中匪寨,我要怎么给你?” “看死平陆,断了向天岭的盐铁补给来源。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我自然就能攻下向天岭,届时花果山和那条山间直道径可给你” “你想困死他们,这得等多长时间?” “三个月” 柳轻侯闻言断然摇头,“不行,三月之期太长。坐等三月而毫无作为,我很难向裴使臣交代” 柳万洲并不意外,“我可以先将那条直道交给你” 柳轻候“啪”的一击掌,“一言为定”先定下此事之后他才又问道:“向天岭不过三门山中一匪寨,你要它又有何用?” “这么多人跟着,你又要走了花果山,他们总得有个落脚的安置处吧” 柳轻侯眼神狐疑,柳万洲神色不动,最终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与柳万洲谈完后胜春娘子提出要见小月红,这当是她之所以会同来的根本原因,柳轻侯安排了她们见面,会面的结果是小月红终究没随她同去,只是眼睛红肿的厉害。 会面结束,双方约定了新的联络方式后柳万洲他们走了,临走之前柳轻侯再次问了他们是怎么进城的,结果对方三人就像没听到一样。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客栈外的长街远处,柳轻侯沉吟了许久,回到县衙后先是命人请来吉温,见过吉温后又命人去请县尉杨净杨无垢。 差人应命来到县尉的公事房外,看到杨净正在里面与人说话,遂就站在门口等候。能被拨到县尊身边听差跑腿,他也是县衙中的老人了,深知杨县尉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更要命的是这段日子气性正大,实是怠慢不得。 杨净分明看到了公事房外探头探脑的差人却当做没看见,一瞥之后目光转回到对面的公差身上,“你确定他们走了?” 穿着皂服红裹肚的公差使劲点头,“我亲眼看到他们出城后才来回报的” 闻言,杨净的身子在不知觉中放松了不少,正坐的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嗯……知道他们进城所为何事吗?去了哪儿,见了谁?” 公差闻问一脸的为难,“他们三人中有硬点子,我又只有一人……” “唔,某没有要责你的意思,此事你做的不错,下去吧,最近把城门盯紧些,但有异常即刻来报” 杨净口中说着人已站起到公差身前拍了拍,顺手之间一张飞票就到了公差手里,这事儿已经做得多了,公差也没辞,熟极而流的将飞票收进袖中,谢过之后去了。 公差走后,那差人又在门口探了几探,杨净依旧没叫他进来。顾自靠在椅子上想着心事。 刚刚又做成了一铺大买卖,跟早已收进宅中库房的好处比起来,刚刚打赏公差的那点子小钱简直不值一提。 那公差不知道他私放进城并负责送出城的人是谁,杨净心里隐隐有谱却不愿意点破。魏六那厮人虽然看着榔槺,说话做事还是靠得住的,千里做官只为财,尤其是在硖石这鬼地方,这条财路若是一断可就不好找了。 往日里若是有这么一铺大生意顺利交割,杨净的心情必定会很好,但今天却高兴不起来。若真要算算,这种不高兴其实已经持续很久了。 杨净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忍不住窝火。前县令王昌龄高升了,前县丞也挪了好地方,入娘的就把耶耶一个人扔在这儿继续看大河不说,品阶官职上居然都纹丝不动。 这已经够欺负人了,紧随其后而来的两人也不把耶耶当人。县丞一手遮天生生把自己这个都尉挤兑成了个都头不说,见面从来就没个好脸色,耶耶好歹也是一县县尉,一县衙门中名正言顺的三号人物,入娘的摆那冷嘴脸子给谁看? 还有那鸟县令,耶耶主动向你靠拢,你居然就在县衙后院让耶耶吃了闭门羹,入娘的现在就给耶耶等着吧。 直到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后,杨净才把晾在门外的差人叫了进来,“适才又是见人又是想事倒没看到你来了,怎么,明府有吩咐?” 差人早已等的着急,心里入娘骂老子的,脸上却不敢有半点显露,“明府有请杨县尉前往一叙……” “你看你,既是明府召见这么大的事也不早说,他一县之尊等着我算怎么回事儿?”杨净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口中埋怨。 差人牙都咬碎了,小碎步跟在后面一言不发,眼瞅着将要到了时,杨净突然却突然停住了,“明府命你来见我之前还见了谁?” 差人闻问怔了一下。 杨净脸色沉了下来,“嗯?” “吉……县丞” 差人直到听到杨净的脚步声复又响起后才直起腰来,跟在后面进去了。 杨净走进见客的小花厅时,柳轻侯正低着头在一副未完工的硖石县沙盘上端详,这是他来硖石后亲自让人做的。因是前所未有,比例等诸多问题也没处理好,所以整个沙盘很简陋也不完整,但比之更简陋的山川地理图要强多了。 “杨县尉来了,快,请坐,来呀,上茶汤饮子。怎么,今天挺忙?” 杨净没坐,也凑到柳轻侯身边低头去看摆放在大桌子上的沙盘,口中笑说道:“吉县丞老于官事,有他把着县衙常务,要说忙我这儿还真没什么好忙的,不过是三门山中那帮子贼匪不安生,这是我的份内职司,免不得要多操些心思” 柳轻侯抬头看了杨净一眼随即目光又落回到沙盘上,“硖石多匪是我在京里就听说过的,此事你老兄还真不能不上心,既然忙着此事,可是那起子贼匪又有新动向了?” “乱哪!最近三门山中很不太平,几股大匪寨之间杀的是你死我活,我硖石县不能不有所防备,刚刚还在吩咐守门的差官近日要严防门禁,不可让山中的贼人们钻了空子” “噢?他们能钻什么空子,莫非还敢下山攻打我硖石县城?”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杨净极力将话语中的轻视之意掩盖干净,“不过每逢山中大乱,下山的贼匪也就多,都是想尽办法搜罗盐、铁还有金疮药,尤其是铁,没有这东西弓箭可没法儿使” 柳轻侯再度看了杨净一眼,“未雨绸缪,杨县丞做得好。如此我倒不用多嘴了,此番请你来要说的也就是这事儿,县城的门户的确是要守好,不能让山里那些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杨净听柳轻侯说的这么明白,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神情却是没什么变化,“明府可是见到或是听到了什么?” 柳轻侯依旧低着头,“我只是近日出城探路听说了山中大乱的消息有些不放心,想提醒你老兄一声,现在看来倒是多余了” “明府放心,我定当守好硖石门户” “嗯,以你老兄之能这么点小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对了,前几日你曾找过我,那天我实是乏的很,怠慢你了,有什么事?” 杨净当晚想说的就是吉温之事,现在又如何会开口?打了个哈哈插过去了。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后他就告辞走了,自始至终那茶汤饮子碰都没碰。 柳轻侯亲自将他送出花厅,目睹他去远要转身时,伺候的差人低声唤了一句,“明府……” “嗯?” 差人脸上有些涨红,憋了一会儿后才道:“刚才小人去请杨县尉时他刻意晾着小人,后来又逼问明府刚刚见了谁” “你说了?” 差人腿一软就跪倒了地上,“小人受逼不过” 柳轻侯眉头挑了挑,“你既跟在我身边当差没几分骨头管不住嘴怎么行?此事罚你三个月薪俸公道不公道?” 差人身子一僵,声音都哽咽了,“谢明府轻罚” “这么大个汉子哭什么,再哭该罚的也得罚,现在既已罚过,你起来自去后宅找管事领二十贯赏钱,就说是我的吩咐” 差人愣住了,不是刚刚罚完吗,怎么又赏?且所赏还是被罚的好几倍,既然如此又何必要罚? “罚是罚你有亏职守,此为公;赏是赏你有事不瞒着我,此为私。除了杨县尉外可还有人向你探问某的行至?” 差人摇摇头,柳轻侯见状点了点头,“若再有此事及时报我,自然少不了你的赏钱,同时也别忘了三月之罚,去领赏吧” 神情复杂的差人走后,柳轻侯自往吉温处转了一圈儿,而后回了后宅开始操办出门探路之事。 上次回来之后仅仅休息了三天,硖石县尊柳轻侯就又出门踏上了探路之旅。行经的长街上方,一夜风流后慵懒疲惫的杨净站在窗前看着下方的队伍。在他身侧依偎着的便是硖石县中最当红的阿姑长春。 硖石人酷爱月季,头牌阿姑的花名长春亦是月季之别称,她也跟杨净一样低着头看着下方走过的柳轻侯,“这个县尊还真是怪,到任已经这么久了却连一次诗会文会也没办,除了送王录事到陕州赴任那次之外也不曾办过饮宴,没有诗酒歌舞不说,只知道天天带人往山沟里钻,这算什么状元嘛” “怎么,你就那么盼着他的宴饮?” 长春能在硖石混到如今地位心思是极玲珑的,闻言一伸手就环住了杨净的腰,“哎呀,杨郎君你想到哪儿去了?他纵然有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奴奴也不稀罕,只是听丫头回来学说坊间流言,新县尊有意要在三门山中寻出一条路绕过三门险滩,此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杨净的手翻腕就到了长春身上摩挲,口中哈哈笑道:“自前隋就有了漕运,这都多少年了?硖石又堵了多少年?这么多年间又是河南尹又是将作大匠反复在山里折腾,哪次征发的人不是成千上万?若是三门山中真有这样的路不早就该发现了,还能轮到他?呶,队伍还没走远,你仔细看看他才多少人” 言至此处,杨净手中猛然一紧,“痴人说梦!” 三百七十三章 举城盼归的神迹 长春皱着眉头忍住了疼,“郎君说的是。看来这状元县尊也是豕油吃的太多迷了心,只看到泼天般的好处,却没想到人终究是争不过天去,就是跑的再勤再苦也是自讨苦吃,徒劳无功” “好一个徒劳无功,几天不来你倒是长学问了” 杨净再笑,“这位状元县令的底细很好访,其人自从出仕以来行事便每好出奇,当初帮办制举考务如此,巡按扬州亦是如此,他就是靠着这个蹿升起来的,如今到了硖石依旧积习难改,只不过这回可就不是徒劳无功那么简单了” 长春感受到了杨净语气中的阴沉,“怎么?” “他去的可是三门山,而现在的三门山……”杨净看了长春一眼,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只是脸上的笑容愈发来的欢畅,也愈发来的冷。 目送柳轻侯一行走远之后,杨净也洗漱了离去。长春将他送走,转身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就见到贴身丫头正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一大清早的你鬼念个什么?” 丫头跟着长春久了,并不怕她这语气,“我在诵经求佛祖保佑柳县尊能顺利找到路,三门险滩吃人真是太多,太多了” 长春看到丫头眼中含着的泪水才想起来她爹就是因为漕运起徭死在三门险滩的,而她也是为此年方十岁就被卖来青楼,遍访硖石及其周边诸县,这样的例子实是举不胜举。 丫头说的没错,三门险滩吃人太多了,硖石乃至周遭百姓为此也苦的太久,对于新县尊的举动,除了杨净这等人外,谁又不翘首期盼乃至诵经念佛的保佑他能成功。 “娘子,你说柳县尊能找到吗?” “刚才的话你不都听到了” 丫头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不一样的,坊间都传柳县尊是玄奘法师转世,是圣僧,圣僧能跟一般人一样嘛” 长春忍不住笑了,“圣僧?谁说的?” 丫头见长春笑,有些急了,“是西京城里传过来的,说柳县尊与当年的玄奘法师长的一模一样,就连他骑的那匹白马都一样。娘子要是不信就到长安醉梦楼戏场看看,《玄奘西行求佛传奇》的小戏还在搬演呢” 长春听到这孩子气的话越发笑的厉害了,丫头见状气鼓鼓端起盆子就往外走,走到门边时犹自不甘的回头道:“柳县尊就是玄奘大师转世的圣尊,他到硖石来就是为解这一方百姓苦难的,他肯定能找到” 丫头撅着嘴气呼呼走后,长春百无聊奈间重新回到窗边倚着柱子看向柳轻侯消失的方向,“状元郎啊状元郎,你若真是圣僧转世就显显手段吧,你要真能找到这条路,那你就是硖石的万家生佛,否则圣僧的流言可就成最大的笑话了” 在合城百姓,乃至听到消息者莫不挂念的关注中一天过去了,县尊大人没有回来。 两天过去了,依旧没有回来。 三天,四天……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而县尊大人依旧没有回来,不断开始有人意识到三门山是个贼匪窝子的危险,一些担忧乃至流言也开始出现,并迅速风一般传遍全城直至全县。 流言的版本各有不同,但核心却都只有一条:县尊大人遇匪了,县尊大人再也回不来了。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长春的贴身丫头狠狠哭了一鼻子,但凡有一点空闲时间都在拼命的念“阿弥陀佛”。 这一天,杨净再度到了长春处歇宿,满身的酒气,满脸的喜色。长春看着他喜意洋洋的脸真想一个耳帖子甩上去,他这神情跟满城的气氛差别太大了,也太招人恨招人烦了。 这一夜勉强敷衍过去,第二天早晨天光刚亮,长春就随着开坊的鼓声迫不及待的起了身,洗漱过后倚着窗棂往外瞧。 这是她最喜欢的姿势,瞧着瞧着长春猛然意识到以前往外瞧时都是喜欢看下面的长街,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想往城门处看,似是有什么人值得她依门盼归一般。 突兀而起的念头让长春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楼下长街上开始有了人,一大早要远行的,出门透气的,挑着担子叫卖胡饼的,领着孩子出来买吃食的,硖石城中本该最有活力的早晨却让人感觉不到热闹,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胡饼的叫卖声没有以前的清脆嘹亮,听着无精打采的;领孩子出来的妇人总是忍不住就想发火,除了那些个娃娃们,长街上的大人总是有意无意的往城门处瞅瞅,就好像自己现在这样。 哪怕只是自嘲,长春脸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身后杨净宿醉中的鼾声也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原来大家都在等啊。 今天是第八天了,算算时间,不管是成也好败也好活也好死也好,柳县尊也该有个准消息了,他毕竟是在为这一城一县的百姓去找路…… 若有若无的压抑中一个时辰过去了,宿醉的杨净还没醒,鼾声越来越小。长春一直靠着窗子竟不觉得腿累,贴身丫头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嘴里循环往复的念着“阿弥陀佛”,若是往日必定让人听着心烦,现在却不自觉的就入了心,有种别样宁静的慰藉。 随着时间过去,小丫头念着念着眼圈儿就红了,眼瞅着眼眶子里已经凝结出泪珠时,下方长街远处的城门口方向突然起了一声喧哗,就如同石子投进了死水般的深潭,涟漪扩散,喧哗声很快就荡漾了过来。 压抑的街道一下子就活了,如同突然开沸的锅,轰轰隆隆。因是声音太大,长春反而听不清楚喧哗声里具体裹着的内容是什么,不过突然而出的预感却让她的心瞬间跳的极快。 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般心跳的感觉了,而且还是为了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长春没心思去分析这种感觉,突兀而起的情绪推动着她一把抓住猛然蹦起来的小丫头,“说的啥?他们在叫啥?” 小人儿耳朵尖,小丫头脸上涨红,衬的几颗俏麻子都在放光,被抓住的身子一蹿一蹿往上蹦,“柳县尊回来了,回来了!” “一大早的瞎叫唤过什么”杨净被小丫头失神的叫声惊醒了,带着明显的起床气坐起来,并很快注意到下面非同寻常的喧闹。 事关本职,他激灵灵一下全醒了,披头散发冲到窗前,“出了何事,嗯?” 不需要小丫头回答,杨净自己就看到了答案。 下面的长街上,柳轻侯正一步步走过来。在他身前身侧与身后,无数城中百姓川涌般的钻出一个个坊区和街道,看那人头涌涌的样子,似乎硖石县城的所有人都出来了,都在向此汇聚。 杨净看着柳轻侯就这么走到了楼下不远处,看着他被城中几个坊正与乡绅耆老拦住了去路。 居高临下的视野极好,杨净看的清清楚楚,消失了七天的柳轻侯形容憔悴,人明显的黑了些,嘴唇上像是盖着两层硬壳。身上榔槺的厉害,脏就不说,关键是外袍下摆处东一个西一个明显是被荆棘勾划出的破洞太显眼了,而比这更扎眼的是他的脚上,轻便的薄底软履明显的破了两个洞,大拇脚趾头都露了出来。 这是硖石有史以来最不成个样子的县令,但尽管狼狈至此,柳轻侯憔悴的脸上精气神儿却充旺的很,昂首挺胸间有着烈烈的神采飞扬。 眼见坊正耆老们上前说话,周遭人群中的喧闹慢慢安静下来,大家都跟杨净一样想听他们在说什么,甚至还有人在人群中冲着长街中心嚷嚷:“大声点儿” 领头的坊正使劲干咳了几声后声音果然大了不少,杨净能听到他是在说热络寒暄话,说的是县尊大人如何辛苦,城中百姓又是如何挂念。 这话说的没毛病,却不是现在大家真正想听的,看着他在那里啰嗦,就连杨净都恨不得下去把他一把拽开,问句有用的。 当此之时,在柳县尊平安归来的冲击过后,楼上楼下,长街上的所有人想问的只有一句: 那路……找到了吗? 忍不住的远不是只有杨净一人,楼下长街上一个拄着拐杖的耆老上前两步推开了坊正,众目睽睽之下强提中气颤声问道:“明府……找到了?” 柳轻候看着他,目光随后越过他扫向周遭的人群,“幸不辱命!” “啥?” 柳轻侯脸上淡淡的笑容绽放开来,声音大的像是在吼,“齐老伯,找到了!” 楼上杨净的脸色变了,楼下则是瞬间一片静默,但这静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轰然炸开,一片比之刚才喧哗更大的欢呼声猛然迸出,并在向长街前后传递的过程中聚集成了山崩海啸,震的窗边的杨净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找到了? 硖石天险被突破了? 自前隋以来就阻塞漕运的咽喉被打通了? 死了那么多人哪,又有那么多人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成功的路被他找到了? 那条路真的存在?这……怎么可能? “娘子你看,柳县尊就是圣僧转世,阿耶,你活着时候一直盼着的路真有,找到了!”小丫头此前念佛时都没掉下来的泪珠子现在滚滚而落,她肆意的欢呼也使杨净恍然惊惕。 此事非鬼神之力莫可为之,难倒那柳轻侯真是圣僧转世?! 杨净一怔之后暗“呸”了几口,某好歹也是明法科中第的出身,焉能信此怪力乱神之言。 心中叱着荒谬,人又脸色不定的回到窗前,正见着适才那发问的耆老手扶拐杖颤颤巍巍向着柳轻侯拜伏下去,一张满是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 杨净此时已经认出这耆老的身份,当年他的亲孙子就是在三门栈道上督工纤夫拉纤时不慎失足坠入大河而亡,尸首都没有找到。 楼下,柳轻侯被老人的这一举动弄的失了从容,实在受不了这么大年纪的人给自己跪拜,疾步上前去扶老人。 耆老被他扶住了,旁边的人却在老人的带动下如倒伏的麦子般呼啦啦跪了下去,柳轻侯就只有一双手又能扶得了谁? 很快,除了自己和手上扶着的老人,以及背后同行探路的人之外,整条长街多米诺骨牌跪倒下去,柳轻侯站在人群最中心处目光扫过身前、身侧,再转过身看看身后万众俯首的情景,只觉体内一股血流窜涌上来,激的心中发热,嗓子发干。 正在这时长街前方一群人跑了过来,最打头的居然是李二娘子,身后跟着夜梦遇仙以及吉温等县衙中人。 李二娘子跑的飞快,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跑到柳轻侯面前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一番后一头扎进了他怀中,吉温见状,领着衙门中人压低了步速。 杨净迅速从窗前退步到房中,“备水,我要洗漱,快!” 水送来时他已穿好了衣服,等不及长春和丫头服侍,自己撩着水胡乱洗了,而后略一梳过头发便急匆匆下楼,正好借着人群的遮掩混进县衙迎归柳轻侯的队伍中。 此时百姓们已经起身,却似看热闹没看够般谁也不肯离去,柳轻侯携着二娘子走在前面回衙,他们就跟在后面一起向县衙走去,人群汇聚挤满了小小硖石县的这条主街,人群中不时传出一阵阵欢呼声。 李二娘子并肩走在官人身边,想把手抽出来时却被柳轻侯紧紧捏住,她是个大气的性子,既然如此也就没再执意去挣,“你现在不仅是硖石县令了” 柳轻侯闻言,尾指勾了勾二娘子手心,“不是县令是什么?” “看看你身后跟着的这些人,在他们眼中你不仅是硖石县令,更是硖石人的大英雄。为官能有今日这般举城迎归,举城欢呼的场景,官人你足以自傲” 柳轻侯勾着手心的尾指愈发加了力道,“我是你官人,夫妻荣辱与共,你说这话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嘛” 两人说笑中县衙到了,柳轻侯站在衙前反复向人群拱手谢礼之后才得以进县衙入后宅,他这身形容实在是太惨了,急需沐浴更衣,收拾收拾。 路刚走到一半儿,县衙外面蓦然响起了爆竹声,随即锣声鼓声也次第响起,不大的硖石县城俨然成了欢乐的海洋。 柳轻侯与二娘子停下脚步听了几耳朵后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笑容里有着无尽的满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三百七十四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陕州州衙,刘使君公事房中,别驾、司马、录事参军齐聚一堂正在会议硖石之事。 陕州距离硖石仅只四十里,消息往来很快也很方便,硖石县令出门探路七天未归这样的大事自然更是瞒不过。 一县无主,这可是大事啊,尤其是硖石境内多征发的民夫又多山匪,实是个混乱之源,城中久无县令坐镇怎么成? 刺史江浩见场面有些沉默,清咳了两声,“今天已经是第八日了,时辰也早已过了午时,柳县尊依旧没有消息,州衙该如何应对也当有个章程了,诸位都说说吧” 刘使君口中说着,目光一一扫过房中三人。 别驾佟征皱着眉头看不出什么态度;司马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他这是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那就索性不说;倒是新任的录事参军事王昌龄愁眉不展,脸上优思深重。 江使君的目光最终落到了王昌龄身上,这段时间他也算摸透了这个录事参军事的脾性,诗名动天下的王昌龄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最先开口的一定会是他。 果不其然,公事房中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后王昌龄搓着骨节粗大的手道:“既然使君动问某就说两句,现在说什么后续处断都太早,当务之急应调动镇军火速进三门山找人要紧。使君,此事下官愿请缨前往” “陕州是个什么所在?两京咽喉之地,长安肘腋之下!如此地界上没有请示朝廷就调动镇军,王参军还真是莽撞,若依你所言却不知政事堂会怎么想?至尊又会怎么想? 再则,三门山又是个什么所在?情况未明之下镇军岂能随意入山,若中了山匪伏击,陕州州衙可就好看喽” 说话的是面无表情的佟征,他似乎就等着堵王昌龄一样,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 若依着王昌龄以前的性子此刻必定拍案而起,但过往在硖石的历练终究是发挥了作用,手捏着扶手强忍住了,“左怕狼右怕虎,肩上不肯有半点担当,佟别驾这官当真是做的稳当。依你此言,柳县令就此不管了不成?” 江使君再次咳嗽了两声,对于别驾与录事之争他深知根底。此前录事参军事出缺时,佟征有意想让户曹参军事顶上,结果却被王昌龄卡了位,梁子就是从这儿结下的。 不过他对两人之争不仅不恼,反而有些乐见其成,咳嗽过后缓缓声道:“王录事你的章程仆已知之,佟别驾你的章程是?” “镇军不可轻动,硖石不可无主,王录事既已请缨,就让他前往坐镇就是” 王昌龄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你……” 佟征也一拍身侧案几站了起来,“如何?” 正在这时,公事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衙门口当值皂吏急趋而入,“禀使君,硖石县衙来报,柳县尊已平安回归” 王昌龄满脸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好,勤于王事者必得诸神护佑” 面带悻悻之色的佟征正欲反唇相讥,皂吏跟着又补了一句,“柳县尊已经找到可绕过三门险滩的山中直道,如今硖石县城正举城狂欢” “什么?”四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皂吏又说了一遍。他话刚说完,王昌龄搓着手放声而笑,佟征满脸震惊,“这……这……怎么可能?” 江浩霍然离座,拍案声道:“准备车驾,即刻前往硖石” 长安皇城,户部侍郎裴耀卿正用手指在一副巨大的山川地理图上缓缓划动,手指每到一处,脑海中便自然浮现出相关地方的具体信息。 这些信息或是查阅的各部存档、地方州县呈文说明,或是他接任使职以后亲自派人查探后六百里加急送回的奏报,正是这些信息支撑着他对整个漕运工程的掌握。 汴河、淮水沿线的前朝官仓已经开始整修或复建,汴水与黄河交汇处的河口大仓也已勘旨完毕,如今正有大批徭役往此进发,他请在此地新置河阴县的奏章已经御批准奏,永通渠的疏浚更是早已开工。 一切看来都挺顺利,但裴耀卿脸上却始终轻松不起来,因是如此,这一院子的属员属吏都觉得压抑,进出之时都不约而同放低声量,唯恐触了使臣的霉头。 大家自然知道原因所在,就像此刻不用看山川地理图,只看裴大使紧皱的眉头就知道他的手指必定是点在硖石县。 硖石,就是硖石,自前隋以来一百多年的漕运肠梗阻,突破不了它,裴大使意图改革的漕运线路就是连不起来的两截。即便永通渠的疏浚再顺利,那些旧仓新仓的建设再顺遂也没用。 而这也就意味着裴大使一力建言并一手主导的漕运改革的失败,关乎长安乃至关中的粮食安全,更关乎裴大使的仕宦前程。 这可是政事堂宣麻拜相的前程啊! 由此再想到至尊对漕运改革所寄予的厚望,以及满皇城上下对不再就食东都的关注,这些属员及属吏们都觉头皮子发麻。 如果说漕运改革是一盘大棋,那硖石就是当之无愧的棋眼,只不过这颗眼到现在还没动起来,裴大使焉能无忧?既被抽来此地参与这项大政,那漕运改革的成与败便也与自己的前程密切相关,他们这些属员又岂能无忧? 就在院子内外一片愁云惨淡之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快,你亲自禀知侍郎” 这时候闹出这么大的嘈杂真是太不知趣,众属员怒目看去却是叱责不出口了,闹出动静的是裴大使家公子裴综,今科落第后如今跟在父亲身边以照顾饮食起居的名义增广见闻,既无品秩也不拿俸禄,这要怎么叱? 裴耀卿抬起头时眉头皱的更深了,裴综是个知机的,见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身子一闪让出一个皂服公差,“这就是裴侍郎,别见礼了,快说!” 皂服公差一脸的仆仆风尘,口唇更是干的厉害,沙哑着声音道:“硖石县令上禀江淮都转运使大人:硖石县幸不辱命,三门山中直道已于三日前探明无误,特此报捷并请转运使发文征调民夫予以拓宽加固” 皂服公差说完,从背后所背的皮囊中取出一封蜡封公文呈上,“具体情形以及所需征调徭役及工具数量在此,请转运使签收” 裴耀卿并没有伸手接那份公文,眉头舒展开的同时重重一拳砸在山川地理图上,“好!” 重拳所落之处正是硖石。 大使臣都有些失态,手下的属员属吏们可想而知,仅仅隔了片刻欢呼声轰然而起,将院中多日积郁一扫而空,也引得附近的户部其他官吏们循声来看热闹。 当晚散衙之前,这个消息已遍传皇城。当夜,刚刚升任刑部主司员外郎不久的前京兆府法曹参军许明远奉命到了李府。 许明远被门子引进李府深处,见其所在其形如月,许明远心中既觉激动又觉忐忑。 传言中刑部侍郎李林甫在府中置有一月堂,每遇疑难则入堂深思苦虑,他那月堂的号便是由此而来,此地非亲近心腹不得踏足,而今自己既已进了月堂又岂能不激动。 但激动过后忐忑也就随之而来,能让李侍郎如此郑而重之,落在自己头上的又该是何等难为之事? 轻柔的脚步声中,身穿道衣式样常服的李林甫走了进来,“明远来了,坐吧”口中说着,人已亲手提瓯去倒茶汤饮子。 许明远这才发现月堂之中竟是一个听差的下人奴婢都没有,忙抢上前接过茶瓯司职奉茶之事。 斟完茶汤,双方坐定,李林甫缓缓开口道:“硖石县的事情听说了?” “侍郎说的是三门山中直道之事?下官听说了” 见李林甫没有说话,许明远有些摸不清深浅,故作一声叹息道:“一百余年苦苦寻觅而不可得的通道居然被找到了,柳无花才去了硖石多久?此子行事当真是每每出人意表,这条直道一成,裴侍郎主持的漕运改革也就算成了八成,异日,长安乃至关中或再无乏粮之忧” “唔。惟其如此,刑部在这项大政之上更不能袖手。硖石三门山可不是个善地,匪患横行早已是多年之痼疾,山匪侵害百姓之事更是所在多有,地方尚且不靖,别的事还怎么做?” 这话说的没毛病,只是……许明远向着李林甫俯了俯身,“侍郎的意思是……” “此番擢升你为本部主司员外郎时颇有闲言碎语,尔也该奋力振起有所作为才好,你将部中有关三门匪案的卷子好生温一温之后就往陕州走一趟吧,漕运改革乃朝廷之急政大政,刑部自该在平定匪患上用心,否则民夫都不敢入山,还怎么疏通加固道路?” 许明远点点头以示牢记在心,见李林甫已经起身,忙也跟着起来往外走。 李林甫一直将他送到月堂门口,临行前拍了拍许明远的肩膊沉声道:“这是急务,要快,你自当放出霹雳手段,要猛药以去沉疴,嗯?仆寄厚望于你” 许明远回家的路上一直将李林甫的话翻来覆去的想,掰开了揉碎了的想,却总觉得还是不够通透。直到第二天调出部中厚达半人高的卷子细细看过,对三门山有了深入认知之后才恍然大悟。 硖石三门山中匪患之所以成为多年痼疾,原因就在于山势陡峭,树深林密,囿于地势限制大军很难有所作为,且稍有不慎就会损兵折将,引发严重后果。 想在这种地方根除匪患谈何容易,强用猛药更是过犹不及,放出霹雳手段的结果十有八九就是激起匪变,进而引得地方大乱。 这哪里是去帮忙,分明是帮倒忙嘛。 许明远想通这一节后顿觉后背心发寒,尤其是当他摸清硖石县与三门群匪互不侵扰的现状后愈发认定了自己的心思,脸上也愁的愈发黑瘦了。 这回……真真是掉进了个大漩涡啊! 优思深重心神不宁之下每晚的“过堂”就显得更加力不从心,结果引爆了过堂夫人的怒火,无奈之下将心事合盘托出,却引得过堂夫人一阵耻笑,“是谁将你从蓝田那坟坑地调入京中的?” 许明远赤裸着身子盘腿坐起,“李侍郎” “又是谁将你从京兆府援引入刑部为主司员外郎的?这可是朝官!” “是李侍郎,但是……” “但是什么,你是刑部官,部中又压着这么多关于三门匪患的积案,你只管去督促缉盗有什么错?三门山要大起徭役,刑部先行靖安地方又有什么错?你要的是结果,至于硖石怎么缉盗岂是你该管的?” 许明远双眉猛然一扬,“你说李侍郎此举是为何意?” “这还用问?”过堂夫人肥大胖壮的身子也坐了起来,将身侧的许明远衬的黑瘦枯干,“李侍郎此举既是在敲打那柳轻侯,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若硖石匪患大乱柳轻侯固然是跑不了,主导其事的裴耀卿也得灰头土脸,这可是京畿肘腋之地,没准儿就能激起什么后续的变化来。 就算没有变化,只要此事上恶了至尊,他裴耀卿就算最后辛辛苦苦把事情办成了,论功也得减上一半。政事堂不是那么好进的” 她之所言正与自己心中所思暗合,许明远听完一声叹息,“遥想当年,柳轻侯的乡贡生名额还是李侍郎出的面,这官场之上还真是……人心难测啊” “谁让他跟错了人,再则他也得意的够了”过堂夫人手一划拉,反身便将许明远摁倒在了身下,“说那些没用的作甚,今天的堂可还没过完……” 开化坊柳宅,九娘子萧依依拿着那份豁籍文书怎么看都觉不够,手中分明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但在她眼中却比泰山更重,这是多少平康坊女子梦寐终生也难以企及的梦想。 有了这张纸,从此就再非贱籍,就有了接受朝廷封赏的资格,届时就是名正言顺的官眷,也再没人能拿自己的出身耻笑于无花了。 萧兰前来通报,言说朱大可请见。进来后说的是柳轻侯找到三门山直道的事情,为怕九娘子不懂,朱大可还将此事的意义连解释带渲染了一番,一时间整个柳家后宅内欢天喜地,若非家中实在需要一个主人坐镇,九娘子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刻飞往硖石。 三百七十五章 遇匪 柳轻侯正盯着匠人完善沙盘时听说许明远到了陕州,扭头向吉温讶然笑道:“他到刑部任主司员外郎了?官运亨通啊” 说着说着见吉温脸上一点笑模样没有,他脸上的笑容也收了,“怎么了?” “他是为硖石匪患而来的” 柳轻侯走出房外看着跟出来的吉温,“你的意思是他来者不善?” 吉温点头,“我感觉与明府去年巡按扬州时相似” 柳轻侯看着吉温,过了一会儿后点点头,“衙门里先自己清清,别留下什么纰漏。至于许明远,等着看吧。嘿!硖石多匪都多少年了,刑部关心的还真是时候啊?” “我担心的是杨净,毕竟他主管的是缉盗事,此人心中憋着一股火呢” “上次让你摸摸他的底有眉目了吗?”见吉温蹙了蹙眉头,柳轻侯沉吟声道:“你那儿抓点紧,我这儿也想想办法” 当晚,柳轻侯听外面敲过闭坊鼓后令李梦更衣,且是指定要那身黑色长衫,陪坐在一边闲看《幽冥录》的二娘子嗔怪道:“这么晚了又去哪儿?还穿的这么神神鬼鬼的” 柳轻侯由李梦服侍着换过衣服,伸手在二娘子粉嫩滑腻的脸上捻了一把,“月黑风高夜,偷香窃玉时,为夫欲采花去也!” 二娘子一把打开作怪的手,“去吧去吧,我今晚正好躲个清静,求之不得” 柳轻候哈哈一笑出门去了。 大河客栈还是熟悉的样子,熟悉的味道,魏六也没什么改变,两人会面后,柳轻侯坐都没坐的径直发问,“上次联络花果山的事做的很好,只是,花果山来的人你是找谁弄进城的?” 随着问话,一个钱囊砸进魏六手心,份量足有上次的两倍不止。但魏六却是一副苦瓜脸,“大人,你这……以后的事就没法儿做了嘛” 柳轻侯寸步不让,“下不为例,但这次必须得说。至于以后进城门路的事你尽可不必担心,自有某来替你安排” 魏六作势要退回钱囊的手停在了空中,“此话当真?” 柳轻候没回答,只静静的看着他,魏六咬牙声道:“给给了消息大人能保我安危?” “某要知道此人也是未雨绸缪,未必就用。真到要用时,这人也就威胁不到你的安危了” 魏六的脸色在摇曳的油灯下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咬牙声道:“我找得是县尉杨净,具体操办其事的衙中公差谢四仪” “管着门禁的就是他,倒也不意外。做过几次,每次又给他多少买路钱?” 大半个时辰后,柳轻候离开大河客栈。走在暗影中的他却没注意到距离不远的另一处暗影中正有一人默默注视着他的动静,这人也是趁夜色来寻魏六的,却没料到正巧撞上了他。 柳轻候走后,那人依旧在暗影中站了许久,似是在思忖什么,最终他没再进大河客栈,转身离去时晦暗的月色偶一在他脸上闪过,露出的正是杨净的脸。 第二天早晨柳轻侯照常上衙,见到吉温后交代他派人看紧谢四仪,吉温会心一颔首。 这天之后仅仅过了一日,陕州派来官差请柳轻候前往州衙议事,一并指名同行的还有县尉杨净。 “许明远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若不是心中有事,他断不会坐在州衙召我去议事,吉兄你的感觉怕是要不幸言中了” 吉温并没有看他,下巴颏朝策马远远立在一边的杨净点了点,“杨县尉很是神思不属啊” 柳轻侯顺着他的示意瞥了一眼,“怎么了,有动静?” “他谴谢四仪去给亡没民夫的家眷送信去了,就是刚刚临走之前的安排” 柳轻侯闻言眉头蹙了起来。给亡没民夫家眷送信是个苦差,这些民夫是从不同地方征发来的,给他们家眷送信既极耗时间又没什么好处,谢四仪作为他的亲信本不该如此安排。 如此反常只说明他是要支开谢四仪,在当下前往陕州的节骨眼儿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轻侯蓦然一笑间高居于小白龙身上的腰背瞬间挺的笔直,脸上不仅不见紧张,反倒多了几分飞扬的神采,“这趟陕州之行倒有些鸿门宴的意思了,我去会会他们,硖石就交给你了” 说完双腿稍一使力,小白龙长嘶声中如箭射出,柳轻侯辞别前来送行的吉温后直奔陕州而去。 短短四十里距离,刚过午时就到了。王昌龄已在州城门口等候,“使君等人在陪着许员外郎” 柳轻侯闻言不在意的笑笑,想起了自己巡按扬州时的情景。刑部虽没有御史台听着那么威风,但五品员外郎可比八品的监察御史大多了,再则自从贞观朝太宗时代开始,刑狱就是地方官员考功的重要内容,任谁也不敢怠慢。 “无妨。杨县尉,一起走吧” 同行的杨净正上前与老县令王昌龄见礼,听到招呼婉言拒了,只说不打扰他二人叙旧,稍后自去州衙会合。 王昌龄看着杨净进城的背影,蹙眉对柳轻侯道:“我怎么感觉他与你有些生分” “人各有志,谁能管的了。走,进城。” 中午吃饭是王昌龄安排的,边吃边聊,柳轻侯自然问起了许明远来陕州的目的,王昌龄言说其人到后话说的不多,瞅着却是崖岸高峻,一张黑瘦的脸冷起来看着还真有些瘆人。 柳轻侯听到这话脑海中不期然想起许明远在醉梦楼左拥右抱的场景,他崖岸高峻?这还真是个笑话。 然则笑是笑不出来的,许明远此刻的改变越大,越是说明其人来意不善哪! 下午要到州衙会议,午餐就循着官衙的会食制度并没有上酒,草草吃过之后两人到了州衙。刚刚坐定未久,江使君、佟别驾、许明远、陈司马鱼贯而入,最后面跟着个杨净。 柳轻侯看了杨净一眼,人已起身向诸位上官见礼。刺史江浩、司马陈吉表现正常,倒是那别驾佟征神情甚是冷淡,柳轻侯知道他与王昌龄不睦,也只草草一礼而已。 佟征见他怠慢,本就冷淡的脸索性直接垮了下来,柳轻候只当没看见。 倒是王昌龄刚刚才品评完崖岸高峻的许明远面对柳轻侯的见礼一脸轻笑,“硖石自前隋以来就是漕运咽喉,就为这百余里的梗塞,百余年来不知使多少名臣大匠望山兴叹,柳县令才到硖石多久就找到能绕开三门险滩的山道了,啧啧,真真是干才了得啊” “坐下说,都坐下叙话,来呀,上茶汤” 刺史江浩招呼着众人坐定之后,柳轻侯笑对许明远道:“诸位上官在座,下官哪儿有什么干才,不过是侥幸罢了。四年前,陕州曾有过一次大地动,地动的中心就在三门山,这条山间直道就是那次大地动后才出现的,说到底还是天佑我大唐” 在座众人虽知柳轻侯发现了三门山中直道,但这直道的来历却是第一次听说,也算就此解了惑。 江浩一拍座椅扶手赞叹声道:“柳县令说的不错,果然是天佑我大唐,四载之前某虽还未赴任陕州,但大地动之事却也是听过的。因为此事,时任首辅张燕公还上过请罪表,就连至尊亦为之茹素月余并尽罢宫中歌舞宴饮,不意其中竟有如此变数,果然是天心难测啊!不行,此事某必当上奏朝廷以报祥瑞” 山间直道刚发现还没开始用,江浩就来收割第一波功绩并邀宠天子了,这官场功力真是……刺史果然就是刺史,只是这时候谁还能反对不成,不仅不能反对反而还免不了要赞他思虑周致。 许明远也跟着赞了几句后,重又看向柳轻侯,“天佑大唐,此言甚当!柳县令若是有暇便陪本官再走一趟那山间直道如何?” 这么大的事,许明远巴巴的从京中赶来,若不亲眼看看岂能甘心?柳轻侯对此早有预料,点头相应。 他这儿答应的痛快,江浩等人脸上可就不那么好看了,三门山那可是贼窝子啊,岂能随便就去?他去了自己等人陪还是不陪? 一念至此,众人纷纷出言劝阻,许明远却执意要去,不过他也看出了江浩等人的心思,直言诸位公务繁忙不必相陪,有柳县令结伴即可。 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随后的时间就是会议陕州匪患并除积案之事。 所谓陕州匪患主要就集中在硖石与平陆两县,其中又以硖石为重中之重,平陆不过只有一个向天岭而已。 州衙法曹参军,平陆县令及县尉相继到达参与会议。会议中代表硖石发言的是杨净,毕竟靖安缉盗是他的份内职司。 柳轻侯注意到杨净明显也是做过功课的,有关硖石匪患事及积案信息数据掌握的异常详尽,许明远问哪儿答哪儿,熟极而流,只是说到该如何去解决时就没办法了——这也确实不是他一个县尉能解决的了的。 会议中许明远明显是更关注于硖石,不过柳轻侯看他问的很多,表态却很少。看来要想知道他的真实态度,终还需走一趟山间直道后再说。 当晚就住在陕州,当晚的宴饮中许明远总体态度不错,同时却又有意无意的避免与柳轻侯过于亲近,这种唯有当事人方可意会的感觉让柳轻侯很是有些怅然,他与许明远之间一起吃花酒言笑不忌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官场啊官场! 隔日上午,许明远随着柳轻侯来到硖石。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具拜帖请见姚府的刘老夫人,结果不出意外的吃了闭门羹。 柳轻侯见他脸上不好看,上前一步道:“国夫人心忧于爱孙病情,早已无见客之心。实不相瞒,我自上任以来已四次求见,四次中没有一次能进门的” 许明远闻言脸色好了很多,“国夫人爱孙病情如何?” 柳轻侯摇摇头,“听说已是命悬一线,今年冬天怕是过不去了。哎,已经拖了两年了,国夫人实也是尽足心力了” “匪患猛于虎啊,虽宰相之家尚且难以幸免,遑论百姓乎?今日赶路也是乏了,早点安排休息吧,明天就进山”许明远说完,袖回拜帖后当先向县衙走去。 第二天上午,柳轻侯调齐两班公差陪着许明远再进三门山,同行的还有他两人的长随护卫以及几个向导山民。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城,顺利的入了山,顺利的找到山间直道,并在许明远的坚持下上直道走了十多里。 此时已进入三门山深处,领头的山民抬头看了看天色后回头吆喝道:“县尊,回吧,再不回转今晚怕就赶不回城了” 柳轻侯没有答复,而是将目光看向了许明远。 许明远举目往直道前方看了看,刚张口说了一声回,左边林子后蓦然传出一片杂乱的声响。 伴随着声响,一个贼从林子里窜了出来,见到柳轻侯等人后明显一愣,而后就将倒拖着的三尖叉举了起来,明晃晃直刺人眼。紧随其后先是一个两个,继而就是一股两股的贼匪相继涌出,转瞬之间人数就上了百,个个一脸的凶相,手上操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许明远此时已经退到柳轻候身边,长随护卫在内,公差在外的圈成了个圆形,二十四把腰刀已经亮出,还有不少右手持刀,左手拿着制式的铁尺。架子虽然扎起来了,但底气其实虚的很,毕竟人数上差距太大,这点许明远与柳轻侯都看出来了。 柳轻侯能看出许明远的紧张,他自己心里也发憷,同时更是疑惑这帮子突然出现的贼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里是在典型不过的花果山势力范围,按照此前与柳万洲的约定,这个时间这里根本不该出现任何贼匪才对。 双方一时对峙上了,公差们不敢轻动,那边却也没有动手。柳轻侯极力在贼匪群中寻找,却连一张熟面孔都没看到。也就是这番寻找中他发现那些贼匪们脸上神情也不对,一个个满脸惊恐,且不断有人忍不住回头看。 “柳县令,柳县令!”许明远的吼声打断了柳轻候的打量,他是真急了,“眼下如何措置,你倒是拿个章程出来啊,快!” 这话听的柳轻侯很是不快,要不是你心中暗疑我所说的山间直道非要一直往里走,何至于会碰到这事?现在倒冲我吼上了。 柳轻侯知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举起手吩咐道:“别慌,保持住队形往回退,我来押后” 三百七十六章 谁来剿匪? 最后这四个字稳住了众公差们的心,环形队伍开始后撤并尽量维持住了阵型。刚开始动时所有人心都吊到了半天高,生怕刺激着对方扑上来,等到发现山贼并没有应势前冲时,如释重负的吐气声几乎连成了片。 柳轻侯也自长出了一口气,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还好刚才的观察与判断没错,双方只是骤然偶遇,这帮子山贼的确是了无战心。 撤着撤着山林子里又有了响动,前方贼匪倏然如被棍子狠狠捅了一下的马蜂窝,撒丫子越过柳轻侯等人让出的山间直道向另一边兔窜而去,他们身后的林子中则又冲出一股数量更多的山贼哇哇怪叫着喊打喊杀。 后方山贼不仅数量更多,气势更盛,装备也更为精良,追击中不断有人弯弓搭箭劲射前方,惨叫声中转瞬间就倒下了十多人,人分明没死,却被后方掠过的山贼手起刀落干净利索的砍了脑袋,一腔腔血喷的到处都是。 天下承平多年,即便是那些久居城中的公差们又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一时间阵型立时就乱了,也不知有多少人两股战战,作为向导的山民已然软瘫在地,许明远的黑脸总算是白了一回,青白。 柳轻候则是彻底放松了,他在急速追击的山贼中看到了两张有些眼熟的面孔,他们是花果山的人不错,既然是花果山的人必定奉有严令不会攻击公差。 果不其然,第二拨山贼追着第一拨进了山道另一侧的林子,浑似硖石县等人不存在一般,等到追杀声去远,山道重又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淡淡的血腥气和十多具尸体而已。 众公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对视的眼神中直有恍如隔世之感,许明远青白着脸色疾声道:“回城,快回城!” 回城的速度很快,尽管如此途中却没有一个说要休息的,终于回到硖石县城时,公差们不约而同发出了欢呼声。 当晚柳轻侯要为许明远置酒压惊却为其所拒,第二天上午要找他说事时,他却说等江使君等人到了之后再谈,原来他昨晚就已谴了长随前往州衙通报山中遇匪之事。 “连跟我硖石县商量一下都不愿意,许员郎还真是一点儿旧情都不念哪” 从昨天到现在,柳轻侯也被许明远的态度搞烦了,闻听吉温此言后冷哼一声,“他肚子里装的什么药今天下午也该倒出来了,他若是做的过分,也就休怪我等无情” 吉温兴致大起,“县尊要动手?此人嗜色如命,从这一点上想要弄他不难” 柳轻侯看着跃跃欲试的吉温沉吟着点头道:“开始准备吧,这事仓促不来,时间上没有限制,但一旦真需要动手时定要一击必中” 吉温闻言嘿嘿一笑,“嗯,不急,我正好练练手艺” 柳轻侯实在是受不了他的笑,简直冷的渗人。 时隔一天,此前会议众人除了平陆县令及县尉外又都齐聚一堂,只不过地点从陕州州衙换到了硖石县衙而已。 下午的会议从一开始就气氛凝重,许明远当众又将昨天的山中遇匪说了一遍,事情本身就险,再经他以渲染的语调说出来后真真是骇然惊悚,听得刺史江浩等人脸色急变。 说完遇匪之事后,许明远清咳两声续又言道:“三门山匪患严重至此,一方百姓所受荼毒之重可见一斑,匪患未除之前,断不能再放任何一个良善百姓入山” 柳轻侯一听这话可就急了,“许员郎有所不知,硖石县已经接到江淮都转运使的行文,命我等发徭役入山沿直道修筑供民夫休憩之所并预为屯粮,以为后续工程之先导,不放百姓入山此事可就做不得了,也必将导致整个后续工程为之迁延。延期之罪我一个小小的硖石县可担当不起” “柳县令担当不起延期之罪,就担当的起百姓受杀戮之罪?昨日山中遇匪柳县令可也是亲眼目睹着的,山贼如此凶悍,无辜百姓如何入山?” 柳轻候真想说一句我敢担保,但纵然再昏头也知这话万万是说不得的,一言出口别人信不信且两说,万一信了更是后患无穷。 然则若是不说的话工程可就耽搁下了,更要命的是许明远这个有亲身经历加持的说法威力实在太大,这要拖到什么时候?裴师那里怎么交代?裴师又怎么向李三儿交代,皇帝办事可不喜欢听理由,纵然是听了,以后论功时功绩也会大为逊色。 拖住漕运工程进度,这就是他此来陕州硖石的目的? “许员郎说的好,既然如此就请员外郎坐镇硖石清除匪患,也好还我硖石百姓一个地方安宁” 许明远闻言深深的看了柳轻侯一眼,两人脸上都没有半点笑容,隔空对视之间两人心里都明白,过往或真或假的交情到此刻已然一刀两断了。 “天下这许多州县,刑部主司岂能一一亲自操刀?某此来是奉李侍郎之命行督办之责,柳县令进士科状元的出身,岂会不知督办二字何意?” 这话中的火药味已经很明显了,柳轻侯扭头看向江浩,“三门匪患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断非一个小小的硖石县所能解决,只是许员郎既已下了督办令,还请江使君给个章程” 江浩的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藏着捂着三门匪患终究还是爆了,这两人一个背靠刑部侍郎,一个背靠户部侍郎,一个要领民夫入山,一个坚决不许,却将他架在中间坐蜡,却让他怎么处? “剿匪事大,草率不得”江浩口中边说边将目光看向别驾佟征,孰料佟征恰在此时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且容某思虑一晚明日再说” 江浩说完起身拂袖而去,他一走众人俱做鸟兽散。州衙各位大佬都到了硖石,当晚却连一个像样的饮宴都没安排,柳轻侯只在后宅与王昌龄对酌而已,对酌之中不断听到吉温派人来报。 先是州司马陈吉去了江浩宿处,随后是别驾佟征到了许明远宿处,最后报说的消息则是县尉杨净也去了许明远处。 “这还真是热闹啊”王昌龄举起酒樽邀饮道:“无花,三门山直道的事怕是要旷日持久了,三门山的匪可不好剿” “你以为他真是要剿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王昌龄早已不是当年的意气书生,“你是说……那你怎么办?” 柳轻侯的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总不能让他称心如意才是。漕运改革更不能耽误,我既来了硖石,无论于公于私都不能有负裴师所托” 王昌龄自从认识柳轻侯以来看惯的都是他温文含笑,乃至是偶尔无赖的样子,像眼前这般金刚怒目还是第一回。本就血热好激动的他受此一激也将空空的酒樽往桌子上猛然一砸,“痛快,你准备怎么做?” 柳轻侯并没直接答他,反是问了一句,“若是入山剿匪之事最终落在我们头上,你将如何措置?” 王昌龄哈哈一声豪笑,“此事某早欲为之” 柳轻候闻言一笑,“那就等着看吧,看明天的小戏到底如何搬演” 隔日上午会议继续,众人落座之后无人说话,只听到一片轻啜茶汤饮子的声音。刺史江浩神情有些恹恹的,等众人都放下茶盏后咳嗽两声道:“想了一夜了,硖石匪患该怎么处断大家想必也有了章程,就说说吧” 三门山地形太复杂,入山剿匪的难度实在太大,成功希望渺茫,失败的代价高昂,所以陕州州衙对于此事长期采取的是姑息之策,谁都不愿意去捅马蜂窝,久之已成惯例。 现在突然要议打破惯例之策本就极难,再想到若首先提议此事或许就要落到自己身上,益发的没人愿意说话了。 州衙众人不肯说话,一力主剿的许明远也并不急,悠闲的用手指摩挲着茶盏。柳轻候一直留心着他,见他如此,越发确定其志并不在匪,只是借此使力拖住直道工程而已。 等了一会儿见还没人说话,柳轻侯以眼色制止住王昌龄后从座中起身,他这一动作众人顿时来了精神。 “使君,下官以为剿匪之事万不可操切,当务之急还是办好裴使臣的安排为急务” 言至此处,柳轻侯看了一眼许明远,抢在他要开口前续又道:“下官不才,愿亲领民夫入山沿直道修屋舍并备粮,下官不敢保百姓必不为山贼侵扰,却敢保自身必与百姓共甘苦” “荒谬!”许明远发话了,“那些山匪就不管了?” 柳轻侯直接给他怼了回去,“只需屋舍及备粮准备完毕,朝廷必将征发大批民夫到此,届时为保这些民夫安危,朝廷自会出面接手剿匪之事,征大将、调大军方为剿匪正道” 闻听此言,江浩的眼神立时亮了,但这时许明远也已开口:“不行,山匪犹在,岂可引百姓入险地,此事万万不可” 许明远与柳轻侯直接意见相左的对上了。 柳轻侯要的是先清场不耽误漕运工程,然后引入朝廷力量解决匪患;许明远则是要把匪患之事交由陕州解决,看似只是先后顺序之争,关乎的却是漕运工程的进度。 江浩说话了,“许员郎,匪有人剿就是了,又何必在意是陕州还是朝廷来办?陕州也是朝廷辖下嘛,柳县令既敢以身作保,吾等不妨依了他的章程,如何?” 许明远看看脸上含笑的江浩,再看看柳轻侯,“此事断然不可,匪患容不得侥幸,某既在此地就不能坐视无辜百姓在匪患未除之前入三门” 江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声音也没了刚才的亲切和煦,“许员郎昨日口口声声此来陕州只为督导并不下场操刀,怎么如今竟干涉起我陕州到底如何剿匪了?似你这般耽搁了漕运之事,却让陕州如何向裴使臣交代?” 江浩的话已经很不客气,许明远黑着脸道:“柳县令不知天高地厚,允他带民夫入山,不出事便罢,若真出了事有了大量伤亡,却不知使君该如何向刑部,向朝廷交代?” “你……”江浩倏然而起,手都已经指到许明远鼻子了方又强忍着坐下,“许员郎好大的官威,今日之事某自当拜表朝廷,是非曲直自有朝廷公断” 说完一声冷哼后目光转向众人,“许员郎非逼着我陕州入山剿匪,却又不肯亲自操刀,说不得就要仰仗诸位了” 柳轻侯听到江浩此言,心中一块大石头算是彻底落了地。他其实并不反对剿匪,山中匪患还有谁比他更明底细的?他真正怕的是此事被拖延下来,更怕没什么担当的江浩与许明远合流一起拖。 现在江浩与许明远翻脸的场景正是其喜闻乐见,只不过脸上却不能露出半点,反倒要把眉头蹙的更深。 江浩说着要仰仗诸位,其实目光还是落在州衙几人身上,毕竟真要调动镇军的话,必须得有州衙大佬领衔。他的目光扫过司马陈吉后顺势就落到了别驾佟征身上。 在他自己不亲自出征的情况下,座中人就以佟征最为合适,也是最顺理成章。 佟征在江浩的目光注视下如芒刺在背,山贼若是好剿的话岂不早就剿了,率镇军入险境,重则有生死之忧,轻则有丢官降职之虞,这活儿怎么能接? 佟征不等江浩开口定案,眼睛先自看向了柳轻侯,“三门山多在硖石县境,柳县令又曾多次入山寻路,在座众人中柳县令既是守土有责,复又最知地理,本官以为此事非柳县令不可” 口中说着,佟征不时以眼神向许明远示意。许明远明显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在佟征说完后附和声道:“别驾此言有理,某早已闻知柳县令深受硖石百姓爱重,这是地利之外复有人和,领军剿匪可谓得人” 柳轻侯拍案而起,长笑之声震于屋瓦,“下官与许员郎相识数载,今日始知员郎爱我之心深重如此,下官无以为报,此事我应下了。 只是陕州乃京师肘腋,我以县令之职领一州镇军怕是有些不合规矩,员郎既举荐于我,朝廷那边就免不得还需员郎代为解释” 许明远心中憋屈的要死,我只不过是要拖住直道施工而已,怎么就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仅与刺史江浩破了脸,此时与柳轻侯也已结成了死仇,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但惟其如此,他反倒越是没了退路,脸上愈发黑沉,“此事就不劳柳县令操心了,自有某来分说” 三百七十七章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柳轻侯也不落座,转身看向江浩,“使君,下官既承此职,还有两请俯请使君允准” 江浩也有些懵,怎么着事态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但此时除非他本人愿意亲自领衔,否则还真不好办,索性顺水推舟,反正是你许明远口口声声以刑部压我剿匪,而领兵出征的柳轻侯也是你荐举的,真要出了大事也有你在前面顶着。 “你说” “一是下官要请州衙录事参军事王大人助我剿贼” 江浩看看王昌龄,见他一脸的跃跃欲试,点头道:“可” “二是我需平陆县全力配合” 江浩点头以应,“平陆亦是苦匪患久矣,此事亦可” 柳轻候一拱手后朗声道:“多谢使君大人,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尽快消弭硖石匪患,不使我陕州我硖石耽误漕运改革之大政” 会议至此结束,刺史江浩与柳轻侯单独又谈了一番后便带着司马陈吉回了扬州,临行时对许明远敷衍式的邀约都没有。这在官场来说俨然就是破脸,后面就用弹劾奏章说话吧。 硖石城外,送走江浩与陈吉后,柳轻侯与许明远不约而同转过身去。 许明远见柳轻侯与王昌龄、吉温动步回城,遂停住脚步若有所思的看着柳轻侯的背影。 当夜有意在硖石再留一夜的佟征踱步过来,开口先谢许明远此前的援手之情。 许明远的心情并不太好,会议结束到现在,他越品味越是感觉哪里似乎有什么不对,见佟征过来顺势就将心事说了。 佟征听完哑然失笑,“柳轻侯怎会明退实进?更别说还主动领军剿贼?员郎委实是多虑了。他呀,实属是被员郎逼的没了退路,想在裴侍郎面前邀功嘛,哼,利令智昏,员郎且等着听好消息吧” 许明远没即刻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蓦然道:“他……若是剿贼成功了呢?” 佟征愕然,继而终于忍不住的笑出声来,“员郎好说笑,这怎么可能?” 许明远没笑,开始迈步回城,走不两步就注意到正在道边的硖石县尉杨净,其人看着柳轻侯等人的背影一脸踟蹰。 身为县尉却不与县令同行,许明远脸上有了笑容,出口唤道:“杨县尉,过来说话” 王昌龄在回县衙的路上一直很兴奋,滔滔不绝的说着他初来硖石时就想一举荡平三门山群匪的雄心壮志,并不断追问柳轻侯的打算。 “我想请王兄前往平陆,务必封死向天岭出山的每一条道路,不使一名贼匪出山,亦不使一物入山,做到这一步,我兄便是善莫大焉” “去平陆?”王昌龄的兴奋顿时消了大半,“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这可是你念的诗,去平陆还有什么意思?” “平陆是三门山通往外界的第二个门户,没有你老兄在那边坐镇我如何放心?除了我兄之外,我又能依靠谁?”柳轻侯停下脚步,肃容正色向王昌龄深深一揖,“此事拜托了” 王昌龄失望的神情消失了,脸上无比端凝的对柳轻侯对揖下去,“为国除贼必不负所托” 回去之后柳轻侯又与王昌龄说了许久,反复强调的就是一条,平陆方向无需向三门山进攻,但务必要把平陆与外界的联系彻底隔绝,必不使一粒盐一支箭流入山中。 吉温始终没走,一直等到柳轻侯将王昌龄送走,“县尊已有成竹在胸焉?” 刚才话说的太多,柳轻侯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汤饮子小口啜着,“吉君何出此言?” “县尊难倒是忘了,今日某亦曾与会” “你呀”柳轻侯笑着伸手点了点吉温。论学识论诗文之才吉温拍马都难及王昌龄,但要论察人心思,吉温的眼光却是远胜王昌龄十倍百倍,“你知道我来硖石的目的,山中直道事万万拖延不得,我实也是被逼无奈,只能放手一搏” “县尊有几成把握?” 柳轻侯只是稍一沉吟便直接给他交了底,“尽剿三门山群匪那是不可能的,但要攻下花果山,乃至将硖石众匪尽数驱赶出境倒有八成把握” “有此足矣”吉温说完起身要走,他等了这么久原来就是要问这一个问题。 柳轻侯不得不感慨历史上的吉温之所以能得李林甫信重绝非幸至,这人不仅能力强,还特别知机,该问的定要问个清楚,但不该问的绝不多事,这样的下属谁又会不喜欢呢? “官仓的事情怎么样了?怕是用不了多久检查的人就该到了,如今这朝廷里可还有一位张大使臣在” “县尊尽管放心,就是即刻来查,我硖石也是账目清楚,仓粮明明白白,一斗不多一斗不少” 吉温说完见柳轻侯还要说什么,摇摇头道:“县尊大可不必为这些事操心,县衙中一切有我,大人只需专心剿贼事就好,这才是咱们此来硖石的根本” 柳轻侯满意的叹息一声后啥也不说了,只是给吉温翘了一根高高举起的大拇指。 第二天一早王昌龄匆匆辞行后返回陕州,别驾佟征比他晚了大约一个时辰,原本看似有意留在硖石的许明远不知为何改了主意,与佟征结伴而行。 他们走后柳轻侯重又陷入了忙碌,召集民夫入山事宜虽然放慢了节奏但安排的愈发缜密,除此还要为即将到来的镇军准备营盘及协调诸事,一点儿都不得闲。 他忙州衙更忙,调集镇军、准备辎粮军械,一时间陕州上下人喧马嘶,整出好大的动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中。 由是,前状元郎柳轻侯即将独领大军之事引发一片热议,尤其是当今圣天子在用人上好出将入相的背景愈为热议推波助澜。 对于消息传开后的长安百姓而言,此事可称喜闻乐见。文能提笔中状元,武能跨马安天下,这样的戏码听着就给劲。无花僧籍属京兆府辖下的蓝田县,这就是长安自家人,遑论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大家可都算见证者,如今眼瞅着同乡状元行将露出文武双全的气象,谁不要支持? 一时间,硖石、三门山匪患成为西京茶余饭后闲聊中的热门词汇,只要是好凑热闹的谁张口都能说上几句。 市井间是外行人看热闹,皇城里可就是内行人看门道了。听到消息后对硖石稍作了解,这就品咂出许多不同寻常的意味,自然也就不会有坊间百姓的乐观。 一州主官中有刺史,有别驾,有司马,论理来说镇军的统兵权无论如何也不会交到一个辖县的县令手上,但这事偏就在硖石发生了。事反必妖,而反常的妖异之事总是给人不祥之预感。 由此再对三门匪患深入一了解,这种不祥或是幸灾乐祸之感就更强烈了,原来三门山是这么个地形,其匪患更是绵延已达百年,状元郎啊状元郎…… 议论正热的时候,陕州刺史与刑部主司员外郎前后脚入京的奏章又狠狠添了一把火,皇城中的内行们从这两本奏章里找到了反常妖异的根源,也将不祥及幸灾乐祸彻底给坐实了。 原来是赶鸭子上架! 内有纷争,官司都打到政事堂了;外有难以逾越之地势,百年难剿之悍匪,兵法中必败之因都已占全,这仗还怎么打? 柳轻侯自“相见时难别亦难”声名鹊起以来,便一路顺风顺水,出任硖石县令看着虽是小挫,但三门直道一出,谁都知道这是个金不换,只等漕运改革完成论功行赏时必将又是一飞冲天。 此事一出,怕是飞不起来喽!至不济也要蹉跎个好几年,行走官场如逆水行舟,经此蹉跎,后面再怎么样可就世事难料了。 还有更高明的不免从两本奏章中看出了更多的东西,明明白白闻到了李林甫与裴耀卿之争的气味,但到了这个层面上便是看出来谁也不会说,更是连这个话题都不碰了。 刑部主司员外郎的奏章写的很扎实,以民危为己危,视民如伤有什么错?况且这又是他职掌范围的份内之事,也容不得他人置喙,以大唐今日之政治清明,此事别说是到政事堂,就是到了圣天子面前他许明远也是理直气壮。 当年宇文融籍田括户可没少受掣肘,凭什么裴耀卿和柳轻侯就能例外,这世间之大功岂是那么好得的? 随着皇城中的许多消息传入市井,原本有些冷下来的话题再被新鲜材料的加入给炒热,只是此前的喜闻乐见开始慢慢消失,对无花僧日益加深的担忧成了主流。议论着议论着,最后总不免要加上一句:朝中这是出奸臣了呀! 外面已是如此热议,与柳轻侯相关的人家更免不了担惊受怕,九娘子急的跟什么似的,朱大可被她撵兔子似的在外打探消息。 急的太狠时更免不得抱怨李清臣、裴耀卿乃至寿王府,个个顶着那么大的牌面,怎么到我家官人遇难时就没有一个出手相助的?好歹先把人调回来再说啊! 打探来打探去,朱大可把几家都跑遍了,最终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寿王乃至宫中的惠妃娘娘其实都在至尊面前说过话要让柳轻侯转任寿王府西阁祭酒,无奈却被至尊给否了,并金口玉言曰:“玉不琢不成器” 至尊是这么个态度,别人谁还能有办法?李清臣与裴耀卿家的动静就是各自将家中护卫悉数派到了硖石,并给予了严令,无论最终剿匪的战事结果如何,务必要护住柳轻侯的性命,否则你们也就不必回来了。 李府、裴府护卫挽弓披甲快马出京的场景最终为这场热议定下了最后的调子,状元郎柳轻侯领军入三门山已成定局,此番能保不死已是托天之幸,文武双全那是彻底别想了。 李府与裴府的护卫队伍到达硖石时柳轻侯正在城外犒军。刺史江浩回到陕州后第八天,镇军三千五百人到达硖石,因城里住不下就在城外立营。 陕州是沟通两京咽喉的要地,交通便利、商贸繁盛,加之人烟稠密,所以立有镇军五千,其中一千五由王昌龄领着去了平陆,到硖石的三千五百人就是柳轻侯剿匪的全部兵力。 柳轻侯听说李府和裴府护卫到了,即命人请他们来军营相会。众护卫一路走来,就见军营外围满了硖石百姓,有送吃食酒浆来自发犒军的,也有扶老携幼来看热闹的,只是所有人脸上表情都有些复杂。 有心思多的边走边问理出了硖石百姓之所思所忧。 硖石实是苦匪患久矣,却因为剿匪实在太难多年以来只听到动静却始终不见行动,此番柳县尊真个要领兵进剿,硖石百姓莫不欢欣鼓舞,期待他能一举荡平匪患,彻底解了地方多年的心腹之患。 然则真等大军到后众百姓又不免失望,一则来的军队是镇军,战力实难让人放心;再则即便在普通百姓看来,三千五的数量也实在太少,三门山那么大,撒进去能济什么事? 为什么是镇军而非边军?若是就近从朔方军节度使府调他几万边军雄师,再由年初刚刚拿下石堡大捷的李祎节度使亲率,何愁三门匪患不平? 眼下这军营里虽然看着热闹,但结果……悬哪!尤其是柳县尊是个好官,对硖石又有大恩,他可千万别折在里面才好。 听到百姓们这些议论,众护卫们愈发觉得肩头担子沉重,虽难得的从府里放出来,但谁也没心思撒欢儿或是风流快活,个个就扎在军营中日日苦练弓马,等着大军开拔。 城外因这数千镇军的到来喧闹不已,城内县衙中却是一派平静。县尉杨净在自己的公事房中坐下站起,站起坐下来来回回的折腾,直到派出去的手下杂役回来后便迫不及待的发问,“怎么样,大军何时开拔有动静了吗?” 杂役一头的汗来不及擦,边喘着粗气边摇头,“在那边负责洒扫奔走的兄弟我都问过了,县尊还没有要开拔的意思。只是吩咐继续训练,又让人收集便于山行的草履,看样子一时还动不了” 杨净不甘心的追问道:“就没点儿别的?” “别的……这几天县尊倒是多次问过平陆之事,两边来往送信也走的频繁” 烦躁的摆摆手遣退杂役后,杨净重新坐下来百思不得其解柳轻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三百七十八章 大捷 前面急的是你,现在镇军到了十多天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干嘛?搞不清楚这个,他往陕州送的信要怎么写? 他是一天也不想在硖石呆下去了,更不想看吉温那张死人脸,而且以他多年混迹官场养出的敏锐感觉,已然知道吉温和柳轻侯对他起了戒备之心,要是不能尽快调走,后事堪虞。 但要想从硖石这个鬼地方调走并谋个好职司又谈何容易?想到许明远给他的允诺和要求,再想到别驾佟征的担保,杨净心里火炭儿似的发燥。 柳轻侯到底在等什么……关注平陆?他难倒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杨净起了这么个念头后对平陆的关注顿时大幅提升,并凭借着县尉的身份很快搞清楚了平陆那边的情况。 当日州衙录事参军事王昌龄回陕州后几无停留,直接领着一千五百军就去了平陆,大军过平陆县城而不入直接开往各处山口径直将三门通往官道的道路封的水泄不通。 就此他还不放心,又把地方里正耆老都请来,将那些甚至只容几人进出的险路也都挖的干干净净,封了个严严实实。而后才杀回平陆县城将所有铁货及盐货铺子登记造册严加监管,他一个堂堂州衙录事参军事甚至不惜寒碜的管起了百斤以上盐铁的签名花押之事,把个平陆县衙恶心的要死。 算算时间,那边的封锁已经有十几日了。 杨净当然清楚盐铁对于三门山群盗究竟意味着什么,了解清楚平陆的情况后他心里的烦躁总算平静下来,往扬州送了一封信后就等着看柳轻侯要如何暗度陈仓。 结果这一等又是十多天依旧全无动静,这下子别说他急,镇军的将领急,硖石百姓急,就连州衙也急了,镇军出动月余,平陆那边所杀的偷关之人都快满百了,示众的人头也已干瘪的龇牙咧嘴穷形恶相,你硖石一动不动到底什么意思? 各种有形无形的压力都在向县衙汇聚,向柳轻侯身上汇聚。身为此次大军主帅的柳轻侯也急,这股子火自然就发泄到对面站着的柳寒光身上。 “等等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向天岭都围了一个多月了,就凭他们那起子穷山贼能存得多少盐铁?这些日子你们经由魏六之手又弄了多少盐铁乃至弓矢?” 他发着火,却看到对面站着的柳寒光依旧是老样子,等他说完了才冷着语调道:“等这么久还不是因为你要求多!要伏击、要攻寨、要正面厮杀,要有斩获有俘虏,还要我们都被你打出硖石,这哪一桩哪一件是容易的?向天岭一日不破,我们退出硖石后往何处安身?” “这本就是打仗啊,该有的没有,难倒要我带人直接一路走到花果山?当别人都是没长眼睛的傻子嘛”柳轻候话虽然怼了回去,但气势上毕竟没有刚才那么盛了,凭心想想自己的要求还真是不少。 绕着屋里转了个圈子后,柳轻侯一咬牙道:“罢了,向天岭我来帮你们打。眼瞅着就要入冬,直道的事情在时间上实在是拖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硖石的小戏搬演完我们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你打下向天岭后再交给我们?” 柳轻候无奈点了点头,“就不说山中直道的事,州衙的催促也实在是等不起了,我怕再等下去兵权都没了,来,好生跟我说说向天岭的情形” 事情说完柳寒光要走时柳轻候叫住了他,“花果山未来如何总也该有个章程,依我看当下就是招安的好时机” “这事我说了可不算。先把眼前的事情做了再说”柳寒光摆摆手走了,以他的身手若只是孤身一人的话,往来硖石县城当真是如履平地。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硖石城外大营中一片肃杀景象,柳轻候一身戎装主持过军祭大礼后目光扫过三千余镇军,军旗烈烈,营中鸦雀无声。 众军将乃至营外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都等着柳轻候发表一番誓师雄文时,却见异常年轻的主帅一仰脖子饮尽端着的血酒,而后将酒盏狠狠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开拔!” 隆隆军鼓声中,被分为前中后三哨的镇军依次开拔,直向三门山而去。 看热闹的人群中,长春及其贴身丫头也来了。大军都已走完小丫头还觉看的不过瘾,一边跟着往前追一边催促赶车的车夫快着些。 车夫倒是想快,但前前后后跟他们同样举动的人太多,根本快不起来。小丫头看的既是着急又是气闷,索性转身钻到了车中,“县尊老爷是状元出身,却没想到顶盔贯甲后那么英武,这下子三门山中那些土匪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长春看着异常兴奋的贴身丫头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小丫头早听了不少城中的议论,也知道娘子此刻为什么沉默,不过这一点也打击不到她的信心,“柳县尊是专门伏妖降魔的圣僧,还对付不了这些小山匪嘛,哼,娘子你等着看,很快就会有报捷的消息传回来” 大军一动,消息很快传回陕州,并借助官道迅速传往长安,不知引来多少瞩目的同时,九娘子由大娘子陪着去了漏春寺烧香礼佛。 从漏春寺回来,九娘子将家事托付给李二娘子陪嫁来的管事后片刻都没耽搁,驾起车带着梅兰竹菊便直奔硖石,她实在是在长安呆不住了,一息一刻都不成。 九娘子所乘马车一路在官道上疾行,第三天上午在道旁长亭稍稍休憩后正欲继续赶路时,仆夫苦着脸过来,言说刚刚检查马车时发现车轴上有明显的裂纹。 九娘子一听就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仆夫缩着肩膀期期艾艾道:“马车实在行不得了,要换横轴” 九娘子噌的站了起来,“马车是你当管,走之前你是干什么吃的。平日在宅里你们什么都要跟二娘子带来的家人比一比,总说别人事多,现在呢?怎么当差的小心上就不跟人比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修,到哪儿修?” 正发着火,亭子外一列三辆马车驶了过来,九娘子见状暂且住了口,出亭要避往车上。低着头刚出亭子,就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道:“这不是柳祭酒家娘子嘛,好巧” 祭酒?自家官人的确是寿王府西阁祭酒!九娘子脑海中转着念头,迎声抬头就见到光溜溜异常白嫩的脸,还有那身扎眼的内宦服饰,当即福身为礼道:“妾身见过汪家叔叔” 来人正是汪大用,他到柳宅的次数不少,自家官人与他兄弟相称又是出入不避的通家之好,所以能认出九娘子来。 听到九娘子“汪家叔叔”的见礼,汪大用很是受用,脸上带笑问起了缘故。 九娘子说了原委,汪大用二话不说便命随行的小宫人腾出一辆马车来交给柳宅从人,并盛邀九娘子入他的马车同行。 他的身份,兼且又是通家之好,九娘子急于赶路就未推辞。留下粗心的仆夫等着修车换轴,九娘子则继续起行赶往硖石。 辚辚而行的马车上,汪大用摆出吃食饮子后一拍膝盖道:“这遭还真是巧,某也是赶往硖石的” 说完,汪大用还促狭的向九娘子笑了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某此行说起来是趁着秋高鱼肥赶往硖石采办金丝大鲤鱼,实际上却是惠妃娘娘、寿王殿下及张公公担心你家官人安危,特命我走一遭看看,正好某也记挂柳兄弟的很” 听他说到惠妃娘娘等人,九娘子忙离座向着长安所在的方向行礼为谢,眼圈儿几乎都红了,“我家官人孤苦无依,但能有叔叔这样的异性兄弟也足堪安慰了。只不知官人那里到底情形如何,这些日子外间纷纷扬扬传的传言实是太乱了” “坐着吧,坐!还是你家官人促狭,论年纪我倒比他大,该唤你弟妹的,偏生他非要为兄,若是让别人听见必定笑话” 汪大用调侃了一句后收了脸上的笑模样,“算算从硖石报信到长安的时间,还有这几日赶路的耽搁,你家官人发兵入山已经好几天了,等你到了硖石多少也该有点消息了” 九娘子听到这话并不满意,追问道:“此次战事结果如何,叔叔你怎么看?” “战事怕是顺利不了”汪大用说完,见九娘子脸上色变,分明是受了惊吓,当即补充道:“不过,你家官人的安危倒也不必担心,毕竟都是些贼匪,他身边又跟着李、裴两家那么多护卫,仗即便打不赢,还护不住个人?” 九娘子总算是好受了些,但听到“败仗”二字心中忐忑如何能放下,“他只是个舞文弄墨的文官哪,怎么就上了杀场,这安排……” “娘子此言差矣”汪大用脸色很肃重,“我听汪公公说过,自古以来史书品评帝王功业时不过文治、武功两途而已,当今圣天子历二十年之功,文治之盛已不逊于贞观,往后要用力就是在武功上。 你家官人状元的出身,若再能熟悉武事,复有娘娘、寿王及张公公的照拂,何愁不能出将入相?这般想想,他此次领军剿匪竟是最好的时机,既见了军阵又比在各大节度使府来的安全” 九娘子想到朱大可此前打探来的至尊言语,“这就是圣天子所说的‘玉不琢不成器’?” 汪大用抬手重重一拍膝盖,“就是这个意思。大家既说了这话,便是此次你家官人大败,受挫也不过一时而已。” 九娘子自与柳轻侯成亲后心中一直颇有心结,是以此前总盼着他能出将入相。但此刻想着柳轻侯就在悬崖峭壁的大山之间,军阵之上,那些个国夫人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回来,哪怕永远不中状元,哪怕只是醉梦楼中小小萧师的无花僧。 但心底这想法却没法,也不能跟汪大用说,只盼着马车能更快些,越早到硖石越好。 路上又走了两天,九娘子最终在离开长安的第六天上午进了硖石城门。特殊时期,城门是由留守的镇军把守,搜检士兵掀开帘子看到一个美的不像话的女子和一个太监,顿时懵了。楞了一下后居然就此小跑着转身走了。 等他再回来时身前多了一个队正,问过两人身份后队正非常客气,招呼手下军卒要送两人到县衙。 九娘子已是急不可耐,打断那队正就问,“战事如何?” 算算时间柳轻侯入山已经将近半月,无论如何也该有些消息了。 队正正在招呼着人,闻问一时转换不过来,旁边刚才小跑的军士接话道:“三天前有消息传回说已经见了贼。山贼凭借地利想伏击我军,却被柳大帅一眼识破,将计就计将他们引出来打了个反伏击,一战杀贼三百余,初战就打了个大捷” 九娘子闻听此言,就如三伏天里吃了个大冰西瓜,一路积郁的燥火瞬间退了大半,探手一把抓住那军士的胳膊,“你说的可是真的?” 军士一边忙不迭的点头,眼睛却不敢与九娘子对视,虽是胳膊被她抓住,脸上却红了。 “那现在呢,柳……大帅现在在哪儿?” “正在往花果山进发,三门山中大的贼匪有五股子,花果山是南边最大的一股,也是开山立柜最早的” “啊呀,那……岂不是很危险?” 胳膊依旧被抓住的军士岂止是脸,这会儿分明连脖颈子都红了,依旧是偏着头不与九娘子对视,“是危险,毕竟他们已是积年老贼” 九娘子脸色微变,还待再问时,车前不远处的大街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山里来消息了” 就此一声并不宽的硖石街上顿时就乱了套。走着路的行人、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商贾乱糟糟就朝另一头的城门跑去。九娘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边的汪大用已尖利着声音吩咐车夫跟上去,吩咐完才扭过头对九娘子道:“你家官人有新消息了,过去看看” 九娘子答应一声,放了军士并匆匆道谢后便跟着众人去了。军士有些摸着自己的胳膊,愣愣的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这天仙般的人物也是你能想的?”队正一个巴掌拍在军士的脖子上,“傻愣着干啥,还不快去打听打听到底是啥消息?” 越往靠近三门山的那处城门走,人就越多,九娘子他们的马车走的也就越艰难,就在她想要下车步行时,消息传回来了。 “大捷,又是大捷!柳大帅在距离花果山不远处的栗子坪伏击了想要固守隘口的贼匪主力,一战杀敌近五百,俘虏两百余,就连三门山中五大匪首之一的燕子崖贼酋都被大帅给擒杀了,大捷呀!” 三百七十九章 班师 人头涌涌的人群瞬间就喧闹起来,长出一口气满心欢喜的九娘子注意到喊叫消息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梳着双丫髻满脸的兴高采烈。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长相与身姿都很不错的女子,只是妆容服饰上有着浓浓的青楼楚馆气息。 她正自看着时,那女子也看到了她,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后相视一笑,这个时刻认识不认识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大家都在为同样的大捷欢欣庆贺。 “你家官人了不得呀”汪大用简直有些夸张的赞叹拉回了九娘子的注意力,“怎么呢?” “三门山山势险峻,入山平匪第一难的就是抓住那些山贼的行踪,否则就将陷入师老无功之窘境,从这接连的两个消息来看,柳兄弟自领大军入山未久便咬住了敌人,这可太难了” 九娘子听的眉花眼笑,“嗯,嗯,叔叔接着说” 汪大用明显是起了谈兴,“再说这两次大捷都是在伏击上建功,一次是破山贼的伏击,另一次则是反伏击山贼。伏击说着容易却是兵法上的出奇,历来是最难的,看你家官人这两战……嘿,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柳兄弟竟是个文武全才,初历战阵便能有如此表现,虽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了” 这时,马车外开始有爆竹声响起,先是一处两处,渐次就联成了片。因为山中又一次大捷,自出兵以来始终提心吊胆的硖石城陷入了欢乐的海洋。 外面太闹车里已经说不成话,九娘子要赶往县衙,汪大用却没与她同行。言说既然到了硖石,就不能不代表贵妃娘娘到姚府敷衍敷衍。 马车艰难的在人群中行到县衙门口,九娘子下车后,汪大用自去姚府不提。 没过多一会儿,李二娘子闻报亲自迎了出来,脸上神采飞扬,显然是已经得知了大捷的消息。 一别数月又是在硖石相见,二娘子与九娘子见面携手非常亲热,九娘子口中说着话,眼睛不由自处的往二娘子肚子上瞟。 她这点小心思瞬间就被二娘子看破了,笑骂道:“瞅什么瞅,还没动静儿” 两人拉着手往里走,九娘子又将目光瞟了瞟夜梦遇仙,“她们呢?” “无花都不近她们的身,一个个还是完璧处子,能有什么动静儿?你这遭来的正好,等他从山里回来……” 不等二娘子话说完,九娘子手已伸到了她腰间的痒痒肉上,一片银铃般的笑声里,话题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九娘子就此在硖石后衙住了下来,虽然依旧看不到柳轻侯,心中却没了人在长安时的焦躁。每天跟在李二娘子身后拜访那些乡绅耆老以及地方里正们的内眷,促请并拜托她们发挥影响力动员更多人为山中将士们编织利于山行的草履,忙忙碌碌的一天一转眼就过去了。 又过了两天,山中又有大捷传回。说的是官人继栗子坪大捷后没有半点耽搁休整,精选锐卒连夜突击,最终凭借此前抓到的那些降贼赚开了花果山寨门,并经过一夜浴血拼杀彻底攻占了花果山。至此,自隋末乱世以来便被山贼盘踞的百年老寨花果山正式覆灭。 这是柳轻侯率陕州镇军入三门山剿匪以来最具标志性意义的一次大捷,消息传回,县衙内外、硖石上下所有始终悬吊着的心彻底落了下来。多年以来,硖石百姓终于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匪患彻底消弭的希望,一时间百姓们自发的组织起来大加庆贺,阵势比之前两天那次不知盛大了多少。 陕州州衙,刺史江浩听到消息后击节长笑。对于此次大捷,硖石百姓们看到的是匪患消弭的希望,他看到的却是攻下花果山后就等于朝廷已经彻底掌握了山间直道的安危,有了花果山作为屏障,以后再也不惧大股山贼对山间直道的袭扰。 从这个角度而言,此次进击三门山的剿匪之战到现在就尽可以结束了,大捷,这是硖石的大捷,是柳轻侯的大捷,当然也是他陕州刺史的大捷。 兴奋完毕,江浩没有半点耽搁的援笔濡墨开始书写报捷奏章,待其写完后墨迹方干,就被毫无耽搁的送往了京城,刺史大人几乎是恶狠狠的对急脚递下令:三天,最迟三天之内这份奏章必须送到长安皇城。 江浩办完这件事后随即就去了州衙户曹,两个时辰后,他便亲自带着一只浩浩荡荡的车队赶往硖石。 到达硖石后他就一屁股住下了,以刺史代行知县事,一手抓山中大军的后勤补给,一手抓山中直道工程的民夫征发集结。 尽管其中还夹杂着山中送回的伤员的安置、俘虏贼匪的审讯关押处理等诸多杂事,但精神亢奋的刺史大人完全展现出他能升任陕州刺史的终极依仗,以其出众的治事之才将各项事务料理的井井有条,一时间大军前后配合默契,硖石上下杂而不乱,迥然展现出勃勃生气。 硖石城内政通人和,三门山中捷报频传。继攻下花果山后,柳轻侯所率之镇军并无收拾锋芒的内敛保功之意,而是略事休整后便继续如虎狼般奔腾咆哮于三门群山。 先是,匪酋已被阵斩的燕子崖被攻破,匪寨一火焚之! 五日后,攻灭飞熊岭,阵斩匪酋蓝飞熊,焚寨! 又七日,破卧虎寨,阵斩匪酋吴玉虎,焚寨! 最终,柳轻候正式起兵将近两月时,继破花果山、燕子崖、飞熊岭、卧虎寨后,剿贼大军汇聚于平陆县境向天岭下。此战将是此次剿贼的功成之战,亦是最后一战。 围住向天岭的次日,柳轻侯在泠泠寒霜中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三千余镇军被分为六哨轮番上攻,此前“不得轻动弩弓”的禁令被取消,一捆又一捆的弩箭被超量配发下去,柳轻侯甚至下达了若战事紧急可不必回收弩弓的军令。摆明了就是要用弩弓淹死向天岭群贼的架势。 弩弓的制造历来都不容易,虽然镇军配发的只是两种轻弩,但每具的成本也着实不低。柳轻侯这个军令委实是非败家子儿不能为之,但却引得镇军们一片狼嚎之声。 回顾这两个月的剿匪之战,行前个个忐忑不已的镇军们简直跟做梦似的,连战连捷、无一败绩,且跟辉煌的战绩相比,自家的损失简直小的惊人,硖石那些老百姓没说错,大帅确实是圣僧转世,专为降匪除贼而来。 前面贼众莫不如齑粉,眼前这个向天岭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还有这么提气的军令在,冲他娘、杀他娘、冲杀完毕就该回家领赏了。 一片士气高腾的喊杀声中,第一哨镇军操着弩弓冲上了向天岭,在他们看来,这个看着已然很残破的匪寨不过一鼓即下而已。 但事实是……他们想错了! 剿贼的最后一战打的异常艰辛,许多镇军士卒直到临死前还想不明白,为什么都是三门匪众,向天岭上的这些山贼偏就这么能打能熬,跟他们相比,此前遇到的那些简直就像假贼。 向天岭本就有不逊色于花果山的地势之险,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贼众又份外能打能熬,遂就使战事陷入了异常难耐的胶着。 一波又一波,一哨又一哨上去又退下,再攻再退,从早晨发动的进攻一直持续到了下午,短短一天所造成的伤亡甚至远胜于之前的所有战事。 眼前的场面实在是太血腥了,柳轻侯强压住胸中的翻腾欲呕钉子般钉在山下,无视伤亡只是一遍遍下令整队、进攻,再整队、再进攻。 直到天色已近黄昏时分,柳轻候目睹又一波退下来的镇军身上已看不到箭伤箭痕时,转身走到大营一角。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李府与裴府派来的护卫。 “山贼已无箭矢,人也到了强弩之末。诸位远道为某的安危而来,又跟着钻了两个月的山,某无以为报,今日便以此小小军功为赠,待破贼之时勋位之赏自有朝廷,银钱之赏自在某身上。诸位但多备弩弓,小心安危” 护卫们一直关注着战局,自然也知道柳轻侯所言不虚,这是明明白白给他们送军功来了。 多达数十人的护卫队伍昂然而起,向柳轻侯一个谢礼后便开始准备冲杀,他们多是边军老卒乃至捉生将的出身,甲胄一披,那股子杀气顿时腾腾而出,引得士气已坠的镇军们纷纷侧目。 以护卫为锋矢,以再度拣选出的镇军锐卒为蚁附,残阳如血中,镇军发动了今日的最后一次突击。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向天岭再也扛不住了,当最后一道夕阳光影落下时,向天岭匪首李春林的脑袋血淋淋的摆在了柳轻侯面前,环眼暴睁,死不瞑目。 历时两月,在付出死伤七百余人的代价后,柳轻侯所率陕州镇军最终克尽全功,班师之期就在眼前。 两个月的喧嚣,陕州剿匪镇军如篦子般扫过三门山中匪寨,当其从平陆县出三门班师回陕州时,三门山中恢复了已久违百年的宁静。 就在这样的宁静中,一彪人马静悄悄上了血色弥漫的向天岭,再修险堑、重整营寨后住了下来。 柳万洲静静站在寨前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没在意脚下的万丈深崖,眼睛只是看着远方蜿蜒延伸的官道,一直看了许久后开口道:“人都安顿好了?”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是柳寒光,“是” “抓紧时间把这两个月收集的物资都运上来,兵刃什么的也都罢了,关键是粮食和盐” “是” “从今天起,这些粮食吃完之前所有人不得出山一步,尤其是平陆这边不得对地方有丝毫惊扰” 柳寒光抬起头看了柳万洲一眼。此前的储备加这两个月跟在镇军身后收集所得,粮食、盐巴等物足矣够向天岭上所有人三年食用,三年都不出山? 义父为何不愿回江南?这穷山恶谷间究竟有什么值得死守的? 这些念头在柳寒光脑海中一闪而过,再度点头道:“是” “明天你带人把那些重弩运回来安置好”,言至此处,柳万洲略一沉吟,“罢了……此事还是我亲自去吧,山中尽是莽汉,让人实难放心” 说完,他再度看了看远处那条官道,圆睁着的眼睛慢慢眯缝起来,如两支锐利的弩箭。 去年柳寒光随柳轻候巡按淮南,得知私运之重弩在长安的藏地后先一步返回将这批军中重器悉数收入囊中,而后更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将之转运出京送入三门山中,时至今日尚一箭未发,包括此前久攻向天岭不下时都未曾启用。甚至花果山群匪都不知道有这一批重弩的存在。 现在终于要用了?只是要用在哪儿,又要对付谁? 柳万洲没说,柳寒光也就没问,默默随在他的身后回转山寨而去。 三门山中恢复了亘古以来的宁静,硖石县却是热闹的不堪。柳县尊率领镇军克尽全功的消息传来,硖石上下可谓举县若狂。 数十年的心腹之患总算是彻底解决了,这一天分明非年非节,但硖石境内却有许多人提着篮子去坟前点香烧纸,爆竹声更是此起彼伏。 硖石县后衙,柳轻侯泡在装满热水的风吕里想着此前结束的欢迎仪式上的尴尬。 的确是尴尬呀!大胜班师,本应亲自主持欢迎仪式的陕州刺史江浩却不在,他已提前带着征发的民夫进了三门山,此刻正在山中亲自督建屋舍及粮食储备。 刺史不在,此事就落在别驾佟征身上,然则他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笑意,不仅他这个主持人如此,就连专为督办匪患而来的许明远同样如此。 他们的冷脸与周遭百姓兴高采烈的反差实在太大,于是欢迎仪式就变得无比尴尬,最终草草而散。 直到此刻,柳轻侯想起佟征与许明远那两张脸上的神情时还是忍不住想笑。 “无花,你笑什么?” 柳轻候随意的扭过头,“没什么”说完就觉脖子有些发僵,眼睛也有些愣怔。 执意要亲自服侍他沐浴的九娘子察觉到异常,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自己胸前后嗔着拍了一巴掌,不等她将有些散乱的衣襟拢好,一只手已挽上腰身,下一刻,一声惊呼与水响声中,九娘子也进了风吕,溅出好大一片水花。 再然后,屋里就传出了旖旎的声响,只让在外等候的梅兰竹菊面红耳赤。 这边厢风流无限,许明远暂居的院落中却是冷气空心,正堂内虽有三人在坐却沉默的听不到一点声响。许明远、佟征以及硖石县尉杨净脸色都阴沉的很。 三百八十章 许明远之死 许明远身为主人却一点开口的兴致都没有,心里满满的都是苦涩。自己此番出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传得神乎其神的百年匪患居然就被柳轻侯这个从没上过战场的雏儿给一鼓荡平了,这样的结果让人情何以堪。 此来原是为了拖住三门直道的修建,现在却弄出了加速直道修造的结果,这……回京怎么跟李侍郎交代? 佟征的脸色一点不比许明远好,此次剿匪除主帅柳轻侯外,居功最大的就是王昌龄。两人之间本就不对付,此番水涨船高之后必然愈发压不住他了,州衙里有这么个录事参军事在,身为别驾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要是早知道三门山贼如此虚有其名,当初选剿贼主帅时自己何必推让,不仅平白便宜了柳轻侯与王昌龄,还因此恶了江浩,以后夹在他二人之间……真真是何苦来哉。 杨净脸上神情近乎呆滞,心底却在急剧盘算。盘算以后在硖石县的处境,盘算那件事到底要不要说。 三人各怀心事中不知沉默了多久,别驾佟征起身告辞,许明远淡淡然相送,并言自己也即将动身回京。 或许就是这句话帮助一直游移不定的杨净下了决心,起身咬牙拱手道:“二位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明远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恹恹的,“说” “柳县……不,柳轻侯此次入山剿匪之所以如此顺利,盖因他与那些山贼早有勾结” 许明远的眼神亮了,佟征猛然跨前一步,“杨净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杨净再度一咬牙,“两位大人只需将本城魏六捕来一问便知” 佟征见有了人证愈发兴奋,许明远本已亮起的眼神却黯淡下去,“他现在已将三门山贼剿了个干净,即便此前早有勾连又如何?不过是与贼匪虚与委蛇罢了,翻出此事不仅与他无损,反倒更衬出他的智勇双全。杨县尉你说的太晚了。” “不,柳轻侯勾连的是花果山贼匪”杨净急忙摇头,“这些日子山中送回的匪徒下官审过不少,但出自于花果山的却连一个都没有,至于贼匪头目的下落更是一无所知” “柳轻侯不是打下了花果山,这个总做不得假吧” 杨净再度摇头,“镇军兵发三门山之前花果山就已出兵相继打下了燕子崖、卧虎寨,当日镇军突袭花果山总寨,与之交战的其实是守在此间的卧虎寨与燕子崖残部,花果山本众早已不知所踪” 这话让佟征身子猛然一抖,看向身侧许明远,“许员郎……” 许明远望都没望他,只是紧盯着杨净,“你是说柳轻侯勾结花果山剿灭了其它山匪?” 杨净只觉许明远的眼神利的如同尖刀,饶是如此他依旧咬着牙点了点头,“非如此不足以解释柳轻候此次剿匪怎会如此顺利”,随后他一并说了当夜所见柳轻侯密会魏六之事,并详说了魏六的出身来历。 许明远负手于后绕室踱步一圈后猛地停在了杨净面前,“即刻将那魏六抓了立时就审,记住,动手的时候要小心,越少人知道越好” 杨净闻言点头就要出去办事,却被许明远给叫住,“若要你以适才所言之事指证柳轻侯,你可愿意?” 杨净闻言脸色一变,但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退步余地? “去吧”目送杨净出房远去,许明远与佟征再度无言,只是此前的焦躁与失落已一扫而空。 许明远自忖又找到了新的交代,佟征则希望由此牵连到王昌龄,若能将他一举扳倒,而后扶植早已属意的户曹参军接任,则他这个别驾与刺史江浩之间就还有的斗。 县衙后宅中的荒唐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方才结束,柳轻侯沐浴完走出来,门外等候的梅兰竹菊个个神色古怪,每一个敢与他对视的。 柳轻侯见状干干一笑后当先走了,此时李二娘子亲自督办的接风宴想必已经准备好了。 一场接风宴吃了个多时辰,宴罢,柳轻侯已是酒意醺然,这时后宅门子前来报说县丞吉温请见。 闻听此言,素来不干涉柳轻侯公事的李二娘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回,“这吉县丞好不晓事,官人你今天才回来,纵然再大的事情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柳轻侯此时实也不愿见客,但吉温毕竟不比别人,笑着拍了拍二娘子的手后起身出去了。 两人相见后,吉温也无废话,直接说起了杨净的异动。 “你说他抓了大河客栈的掌柜魏六,此前还审了不少送回的山贼俘虏?” 吉温点头,柳轻侯的酒意一扫而空,“他在抓魏六前先去了许明远处?” “对,待的时间还不短” “魏六是什么人你想必已经问过了吧?” “适才来时了解了一些。明府,有麻烦?” “是有些麻烦”柳轻侯叹息一声,“剿匪之事已了,我本想着好生清静几日,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叹息完,柳轻侯微微阖上的眼睛猛然睁开,“杨净打发出去的那个公差招了?” “早就招了”吉温精神一振,“怎么,现在要发动?” 柳轻候没说话,无声点点头后转身回去更衣。一柱香后再出来时身上已是官服煌煌,身后还跟着六个护卫。 柳轻侯一路直奔县狱,将要到时,吉温带人押着一个公差而至,狱中看守大门的牢子见他二人如此阵势而来既热情又惶恐。 “杨县尉呢?” 柳轻侯语调太冷,以至于牢子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在……在里面审犯人” “带路!” 狱中深处一间摆满各式刑具的暗房中,杨净正紧皱着眉头突审魏六,许明远掩着口鼻坐在他的身侧。 “魏六,你是个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难倒某还不知?若非有不可告人之事,柳轻侯堂堂一县之尊怎会与你漏夜易服而见?好汉不吃眼前亏,到了此刻这个地步,你还想负隅顽抗不成?” 魏六全身被缚,身上尽是血淋淋的鞭痕,嗓子早因刚才行刑时的嘶吼变得嘶哑不堪,饶是如此他依旧向许明远嘶吼着喊出了杨净收受钱财放山贼入城之事。 这番招供听的许明远眉头紧皱,恶狠狠瞅了杨净一眼后方才看向魏六,“兀那贼子,你此时攀诬县尉可是要贼加一等的,某劝你还是赶紧找了柳轻侯之事,本官自可保你一条性命。否则绞也由你,凌迟也由你” 闻听此言,自魏六抖出旧事后就始终紧盯着许明远的杨净长出了一口。主掌天下刑狱的刑部主司员外郎此言既出,这些日子直让他寝食难安的心腹之患至此总算是过了明路,也是此番追随许明远的第一笔回报。 “嘭”的声响中,房门蓦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杨净扭头破口大骂,待看清来人后又生生憋住。 柳轻侯迈步进了灯火摇曳的暗房,看了魏六一眼后径直走到负责记录的刀笔吏面前拿起了他记录的供状。此时,吉温等人都已鱼贯而入,一时间几乎挤满了本就不大的房间。 杨净本自发黑的脸色在见到吉温押来的公差时急剧转白,这个早已被他打发走的心腹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根本无需多说。 许明远注意到了杨净的异常,本已到了嘴边的喝问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柳轻候一目十行看完刀笔吏最原始的记录后展颜一笑,“世间之蠢人莫过于你杨净,怎么,你抓来魏六是要杀人灭口?” 他话音方落,魏六哑着破锣般的嗓子一声声喊道:“杨净正是要杀人灭口,县尊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啊” 柳轻候转身看着他,扬了扬手中供状,“杨净以及许员郎说我曾夜空与你,此事可是真的?” 魏六迭声叫屈,柳轻侯听完一招手,自有随员上前将魏六解了下来。 随即他的眼神转向杨净,“尔身为朝廷命官却为了黄白之物勾结山贼,私开门禁荼毒百姓,如今人证、供状俱在,某既负剿匪之责,焉能容你这内贼逍遥。来呀,扒了他的官衣好生看押。” 吉温亲自带人上前,杨净一边挣扎一边嘶吼,言说柳轻侯勾结山贼,倒打一耙。眼见柳轻候只是冷笑以应后,忙又嘶吼着去叫许明远出手相救。 许明远面色如铁,吉温也不等他说话冷恻恻一笑道:“杨净你可是官,又犯下如此重罪,论处断可轮不到刑部,这是大理寺的活计。敢杀人灭口,还要攀诬大理寺卿正的甥婿勾结山贼,你的胆子还真大” 杨净这还是第一次知道柳轻侯居然是大理寺卿正的外甥女婿,闻言身子猛然一抖,叫都叫不下去了。旁边魏六闻听此言眼神一亮,被抓公差则全身抖如筛糠,站都站不稳了。 “说那么多没用的作甚”柳轻候佯叱了吉温一句后,领头向外走去,自始至终既未与许明远见礼,亦未曾与他说一句话。 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眼间,暗室里只剩下许明远及两个负责行刑的牢子以及那个呆愣愣被吓傻的刀笔吏。 许明远的脸色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中明暗不定,正如慌乱而莫可定计的心神。 枯坐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后,许明远蓦然起身风一般刮出去探问柳轻侯的下落。随后边去寻人边不断调整着脸上的表情,找到柳轻侯时脸上表情也已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无花,某也是受了杨净这厮的蒙蔽,一切都是误会,我给你陪不是了,还望看在老交情及李侍郎面上原谅某这一回如何?”许明远说完向着柳轻侯深施一礼,脸上的赔笑看着极是诚恳。 柳轻侯面对他的赔礼没有侧身避让,等他起身后才冷冷问了一句,“看在李侍郎面上?难倒许员郎此番到硖石对某多加刁难竟是出自李侍郎授意?” 许明远脸上笑容一凝后干笑道:“无花说笑了。我何曾刻意刁难,职责在身,人难自已啊” 柳轻侯淡淡一笑转身而去,“已经入夜了,许员郎今天殚精竭虑当也是累了,就早些休息吧” 许明远看着柳轻侯的背影狠狠一跺脚后转身回了暂居的院落,进门就吩咐长随收拾行李,准备车马。 “这是去哪儿?” “回长安” 长随一愣,看了看外面天色再看看许明远恶狠狠的神情,终究没敢再问。 亲随们收拾东西时,许明远烦躁的在屋里转来转去。他明白这一遭算是把柳轻侯得罪很了,尤其是此前审魏六时那番明指柳轻侯勾结山匪的话更是怎么转圜都转不过来。 这趟硖石之行不仅任务彻底失败,如今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柳轻侯必定是要出手报复的,惟其如此,他要连夜上路赶回长安,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李林甫了。 草草收拾完毕后,许明远没向任何人辞行径直上路,孰料到了县城门口时四门已闭,任他亮明身份要求出城也毫无作用。 发脾气、喝骂、威胁最终只换得口干舌燥,许明远含恨而归,不等坐定佟征已寻上门来,絮絮叨叨要与他谋划反击之策。 许明远终究是再也按捺不住,怒声道:“杨净这蠢货手脚不净还让柳轻侯那竖子抓了个死,他是柳轻侯私会魏六的见证,连他都出了问题,还怎么指证?为今之计先能自保了再说其他” 佟征瞠目良久悻悻而去,许明远看着他痴肥的身子说不尽的厌烦,就这点子心机本事还想觊觎刺史之位,真真是蠢货。 这一夜许明远几乎没睡,熬到第二天早晨开城门的辰光后一刻未停起身就走,沿着官道直奔长安。 一路疾行,这趟归程比来时近乎少花了一半时间,许明远终于走到长安明德门口时只觉全身筋骨酸痛,两腿都在打颤。 往常进出如意的城门今天却出了问题,先是被守门军士喝停,随后那军士转身请来了胖胖的城门守。再度核准身份后,许明远就被请到了城门下的一处房屋中,从窗子中分明可以看到刚刚拦下他的军士飞一般去了。 许明远面对如此遭遇既愤怒又忐忑,强自按捺住性子向长随点了个眼色。长随会意而出,许明远就在窗边看着他赔笑凑到那城门守跟前,看着他以袖中藏金贿之。 一时三刻后,长随带着满脸的惊惶回来了,言说大理寺已给长安诸门下了严令,俟他回京即刻看押,等大理寺前来提人。 许明远闻言脚下一个趔趄,强忍着站住了,“吾乃五品朝廷命官,大理寺凭甚拿我?” “柳轻侯派人快马进京告的状,说老爷迫令硖石县尉杨净构陷其私通山贼,手段卑劣,阻碍三门直道修建,实朝廷之蠹贼也。这份奏章经由裴侍郎转呈后至尊大怒,再加上前面还有陕州刺史江浩弹劾老爷的奏章,至尊亲自下令要将老爷入大理寺严审……” 许明远一屁股坐回到胡凳上,黑瘦的脸变得煞白。这时脑海中猛然想起离开硖石前夜在县狱中吉温说的那句话,主掌官员犯案及京师重案的大理寺卿正乃是柳轻侯的妻舅…… 一念至此,许明远脸色愈白,手指门外向那长随道:“快,去找李侍郎请援,快!” 长随一愣之后拔脚而出,然则不等走出外面极小的院落,就被霍然而来的大理寺差人当院按了个结实。 许明远目睹此状又见那些凶星恶煞的公差直扑自己而来,一时间脑海中不知出现多少大理寺深狱中严刑厉拷的画面,随之就觉胸中猛然针刺般剧痛,眼前发黑,勉强站起的身体就此直挺挺仆倒于地。 三百八十一章 大检官仓 许明远栽倒时,柳轻侯正在硖石县衙为李白、无色的到来欢欣不已。不过这份高兴持续的时间很短,盖因这两人都太不正常了。 规模不大却极精致的小宴上,无色沉默寡言、目光玄远,似乎周遭的一切与他皆如流云,毫无挂碍。分明数月未见,分明人就在身边,眼前,但柳轻侯却清晰感觉到他离自己很远很远,而且这种遥远还在加剧。 无色是来辞行的,此来硖石与柳轻侯一见之后他便将踏上苦行之旅,随身的不过一瓶一钵一个小小布囊而已。 看着他周身透出的悠远,柳轻候只觉口中苦的发咸,千句万句劝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以痛酒浇之。 无色已是如此,李太白个浪货复又长吁短叹,听的人愈发心烦意乱。 这货也是来辞行的。此前他混到岐王李范身边很是得意了几个月,无奈半月之前信心满满请岐王向朝廷举荐他时却惨遭拒绝,岐王反是言语谆谆要招揽他为府上清客。 这次的拒绝与招揽对李白打击很重,也彻底激发了他根骨中“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浪性,将醉梦楼戏场的事情交还给居官清闲的常建后,他竟是一刻不愿再留的离了长安前来硖石辞行。 长吁短叹中一樽接一樽的灌酒,柳轻侯身为主人还没怎么邀饮,李白就已酒意醺然,且喝着喝着就开始“噫吁嚱”起来,直让柳轻侯听的愈发头大。 摊上这么两个货还能说啥?心中正为无色之事难受不已的柳轻候索性啥都不说了,去他娘的借酒浇愁愁更愁去吧。 于是分明是久别重逢的欢聚却生生让三人吃成了苦宴,无色不说话,柳轻侯无话可说,李白则是自言自语、自斟自嗨。直让旁边伺候的仆役们看的是莫名所以。 一场枯酒吃了大半个时辰,眼见柳轻侯醉意甚为明显,便有仆役上前欲扶他入内休息。恰在这时,一樽酒一个“噫吁嚱”的李白蓦然长呼一声噫吁嚱后,扔了手中长著拔出腰间短剑就是一通乱舞,且舞且歌,歌声如痴如狂: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曲歌罢,柳轻侯半醉半醒之间长呼应和,“好诗,千古名篇的好诗啊”然则不等他再多说什么,已被仆役强行扶走。 曲终人散,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李二娘子言说无色与李太白已经一早动身而去,之所以走的这么早就是不愿让他送行,徒惹伤悲。 这两人一个忘却世情一个浪漫的混不吝,却将离别之痛尽数留给了只是红尘一俗人的他。柳轻侯闻言刚刚坐起的身体重新倒回榻上,被子一卷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他们要去哪儿?”这如骨鲠在喉的一问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三门山中剿匪一钻两月的疲累还没缓过劲儿就又碰到这事儿,加之天气转寒的催迫,柳轻侯穿越以来第一次病了,且病的还不轻,只把二娘子与九娘子唬的不轻。 二娘子按照柳轻侯以前的部署请来吉温着他总理县事,并明言我家官人病好之前少来打扰,自去年离京巡按扬州以来他就从没好生休息过,朝廷用人太狠,这遭必要好生调理妥帖后再视事。 吉温探病过后并无异议,柳轻侯听着二娘子的嘱咐也无异议。反正三门山中匪事已平,直道事有刺史江浩亲自在抓,县衙交给吉温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自觉身心俱疲的他就安心养起了病,不出后宅一步每天享受着二娘子与九娘子无微不至的照顾,闷时与她们及八个丫头偷偷壶,打打双陆,日子过的清闲适意,也渐渐从无色、李白黄鹤一去的苦涩中恢复过来。 其间县衙乃至城中上下听闻他患病的消息后上门探问者络绎不绝,皆被二娘子所拒,不知不觉间大半个月过去,当开元十七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时,身子已经痊愈的柳轻侯结束了闲适的美好时光。 大检官仓的人到了硖石,来的还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熟人,柳轻候于公于私都需亲自来迎。 城外接官亭,王缙下车携住柳轻侯的手好一番打量,“天这么冷,你又是患病在身,何必走这官场俗套,也太见外了” 数月未见,王缙稍稍胖了些,身披一袭轻裘愈发显得温润如玉,极见京官气度,柳轻侯一番打量后笑言道:“我身体已经大好了,前些时我兄高升右补阙却未能当面道贺已是失礼,今天焉能一错再错” 随着张九龄回京,苦熬数年的王缙也迎来了春天,不仅被抽调到张九龄身边颇得倚重,且官职更是由中书右拾遗直升为中书右补阙,官秩由八品直升七品的同时有了直奏及参加大朝会的权利,身份地位可谓是有了质的飞跃,所以此刻居官之气度也愈发雍容。 两人在接官亭好一番寒暄后携手上车回城,以他二人通家之好的关系,王缙直接被安排在了县衙后宅。柳轻侯吩咐设宴款待时见他有些神思不属,会意一笑道:“罢了罢了,还是先验薄册官仓吧,否则这顿酒夏卿先生必是吃不尽性” 王缙闻言也没推让,大检之事无论对于他还是张九龄都太重要,被委以重任以来始终是兢兢业业,每到一地必定先验再说,两个多月下来已经成了习惯,不如此还真是难以尽兴。 当下一众人等又浩浩荡荡转往前衙,王缙之属员一分为二,一拨自去核查薄册文书,他自己则亲自带人去往官仓查验。 柳轻候亲自陪着他折腾了近两个时辰,走出最后一间仓房时,柳轻侯边示意仓吏锁仓,边笑叹道:“只看夏卿先生的认真,我对此次大检天下粮仓已是信心百倍,至尊登基二十年,总算能认认真真盘个家底了” 王缙满脸轻松的摇头苦笑道:“不认真不成啊,当日诸路人马离京前张公将我等足足拘了三日亲自讲说检验之法,别说你硖石只是小县,便是上州上县再多仓房,检查时一间也不能少,否则张公那里必定是交代不过的” 张九龄才刚过五十岁没多久吧,这就用上“公”的尊称了,由此可见其声望之高。 柳轻候心下想着,脸上却半点都显露出什么,“张少监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如此做派倒也正常” “若非如此,你当日从扬州回来陛见时又怎会举荐他?”王缙见柳轻侯要说什么,不等其出口先已摆摆手道:“此事乃圣天子亲口所言,如今在长安早已是朝野咸知,你再否认可就是虚伪矫饰了。不因私而害公,无花你此事做的极好,就连家兄亦对你赞不绝口” 柳轻候闻言一怔后惊喜道:“摩诘先生回京了?” 王缙颔首间展颜而笑,满脸粲然,“有劳张公援引,家兄已回京任职于秘书监,不过此番也被抽调查官仓去了,对了,他去的就是你之前监察的淮南道” 闲话间两人回了县衙,其随员自在外面设宴款待,两人则在后宅置酒对酌,边吃边说话。 王缙首先说到的就是刑部主司员外郎许明远之死,柳轻侯听到这个话题也觉唏嘘,脸上也已有了冷笑,“他的死因也该查清楚了,要不我这一身污水往哪儿说理去?” 当初谁也没料到许明远会在刚回到长安时居然来了一出儿猝死。因为他死的太突然,加之死前赶路又那么急,一时竟引来诸多深怀恶意的流言与揣测,而这些恶意不消说都是指向他柳轻侯的,听到后真真是恶心死人。 “查清楚了。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一起动的手,就连验尸用的都是出自于刑部的仵作。其人多年以来房事过频,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此番先是连日赶急路,后又突遭惊吓,一口气就没上来落得个猝死的结局” 王缙言至此处叹息一声后脸上古怪的笑了笑,笑容虽小却被柳轻侯看的清清楚楚,当即就追问缘由。 王缙见左右无人,遂也就说了,“许明远猝死后,其妻‘过堂娘子’的诨号遍传京中,实是别人谑笑的不堪。对了,一并还有蓝田县学那个孙教谕家娘子,你就是蓝田县学的出身,必知此传言可确否?” 柳轻侯没想到他那古怪一笑的出处竟是落在这里,当下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孙教谕是个方正先生,些许惧内或许是有的,但何至于不堪到市井谑笑的地步?都是闲的” 王缙拱手以示告饶,“清者自清,许明远死因既已查明,关于你的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其实原本也就没多少人信,只是谁让你风头太劲?发现三门直道已堪称大功,随后又来了个率师出征一举荡平百年匪患,还是全战全捷、无一败绩。就连政事堂给你议功都为难,谁不嫉妒?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啊” 议功为难?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柳轻侯放下手中酒樽盯着王缙。 王缙倒是慢悠悠的呷了一口烫酒,又捡着喜欢的下酒菜吃了几口后才道:“你的功劳是实实在在的,但论功之后该怎么升赏,尤其是那剿匪军功该怎么算可都有门道。 据说政事堂中宇文相公建议从高从重酬你以爵封,裴相却认为你年纪太轻,资序太浅,不好赏赐过重,意在压一压为你以后多留进步之余地” 柳轻侯听到王缙口中吐出“酬以爵封”四字时心头猛然一动,继而全身的血流都随之加速,这可是封爵,封爵啊! 唐朝素重军功,普通士卒战场杀敌后可凭军功获勋位,主帅则可得爵,哪怕是最低等的开国蓝田县男咱也不嫌弃。还是那句话,这毕竟是爵位,一个男爵到手,九娘子立马就能升级为县君,所谓封妻荫子是也。 柳轻侯满心激动的等着,结果王缙口中却没了下文,等来等去终究是忍不住了,“夏卿先生莫卖关子,此事究竟是个什么结果?” “没结果。据说是圣天子有言,你的封赏之事暂且放一放。依我之见,此事怕是要押后到漕运变革完成后再行封赏了” 柳轻侯心里憋着的那股子激动一下子散了个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忍不住心中暗骂裴光庭是个老悖晦,只知道死抱着资序不放,难怪被李林甫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还不自知。 王缙见他如此,很快转移话题说起了长安皇城中的其他传闻,譬如张说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而罢相后转任尚书省左丞的源乾曜身体也日差一日,如今告假的时间竟比上衙时还多,不少人都在猜测他会在什么时候上奏折启骸骨。 罢相的老臣们之外,方今政事堂中宇文融愈发的强势,萧嵩虽然顶着首辅的名义却根本弹压不住他。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萧嵩与裴光庭有越走越近的架势,并已多次显露出想要援引李祎入朝的动向,也由此引发了宇文融与李祎的冲突。 信安王李祎是萧嵩任朔方节度大使时的副手,并在他入朝之后凭借石堡大捷顺利由副大使晋位为节度大使,其人出身、战功、圣眷、包括官声可谓无一不佳,又不像萧嵩这般在京中没个根基,皇城中皆言他若入朝,宇文融的日子只怕就要难过了。 王缙甚至还笑言或许这也是宇文融此次主张重赏柳轻侯剿匪之功的原因之一,想借此尽快扫掉三月间李祎石堡大捷的光芒嘛。 柳轻侯听到这话只是笑笑,人家那是国战,自己这是剿匪,还开着外挂,差得远! 说着喝着时间过的飞快,小宴结束时两人都有了酒意。柳轻侯送他回房时,王缙叹着气迟疑声道:“李太白前些日子来过硖石了?” 柳轻侯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到李白,点头道:“嗯,来过,大约半月之前” 王缙停住脚步搓了搓脸,“我知道他是你的好友,只是他与家兄之间似是有些误会,无花你若与他书信往还时不妨帮着解劝几句” “误会啥?”柳轻侯一问之后瞬间眼睛瞪的老大,“因为玉真公主?” “他跟你说过了?” 柳轻侯口中“唔”的含糊以应,心下却是暗道:“狗血啊狗血,真是太狗血了” 三百八十二章 再见,三门! 唐之诗人皆好交游酬唱,但偏偏同为开元间最负盛名的李白与王维之间却鲜有交集,好像对方在自己眼中透明般也似。这种反常的情况后世多有揣测,却没想到真实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一个公主。 “公主对摩诘先生还京怕是喜出望外吧?” “早在开元十年之前,家兄就经由岐王引荐与公主相熟。公主雅好歌诗及音律,家兄正好精于此道,遂被引为知音。此乃士林传唱之佳话,自无不可对人言处” “我知道。当年岐王府上摩诘先生一曲《郁轮袍》技惊四座,尽得公主青睐嘛,只是可惜了张九皋……” 柳轻侯正说的眉飞色舞时后脑勺处猛然一疼,却是王缙扇了他一个脖溜子,“家兄也是你能说嘴的,油嘴滑舌,可恶!” 得,这是得意忘形了! 柳轻侯见他一张玉面气的通红,再思及他兄弟二人感情极深,忙不停揖手打拱告罪,甚至还不惜给自己嘴上来了两巴掌,叫你嘴贱! 好说歹说总算使王缙消了气,将之送入房中安顿好后,柳轻候辞出时忍不住又是嘿嘿一笑。 难怪李白这次跑的这么快,此前他在玉真公主别馆吃了多少闭门羹?再一对照王维的待遇,搁了谁都得跑,更别说他那个素来不肯受气的货。 官场、情场皆不得意,噫吁嚱啊李太白,噫吁嚱! 硖石县的官仓大检非常顺利,无论仓粮存储还是薄册文书皆清清爽爽、井井有条,王缙带着随员只花费了一日功夫便大检完毕并给予了极高品评,笑言要将其列为典范上奏朝廷请为褒奖。 大检完毕,尽管柳轻侯一再挽留,王缙依旧马不停蹄的离开了硖石,他的任务很重容不得在此间有太多的停留。 硖石小县,大事不过三门直道与大检粮仓而已。如今大检粮仓圆满结束,三门山剿匪亦已尽全功,三门直道中的前期工程又有刺史江浩亲自在抓,一时就形成了大事毕,小事尽付吉温的局面,柳轻侯也正式结束了自上任以来忙碌不堪的境遇,开始做起无为而治的太平县令。 有案子的时候审审案,匪患之后硖石本就没什么大案,他在地方威望又高,但有案子挥洒之间也就一一扫平;再有时间便是往县学督导,以县学学子为龙头激扬一地文气及向学之风。 或者静极思动下至地方乡里,或排解纷争,劝课农桑,或与淳朴之农人说说收成、雨事,就着浊酒话一话丧麻,讲一讲古,与他而言这是极难得的人生体验,不啻于后世之农家乐,与乡野百姓而言,却只觉这位早已口口相传的县尊不拿大、没架子,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 由是,小小的硖石上下可谓政通人和,民无积怨,而柳轻侯的官声又被推美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轻松的公事之余,柳轻侯近乎将所有时间交付给了两位娘子。九娘子自来硖石后便再未还京,夫妻三人聚在小小的县衙后宅或行酒令,或投壶双陆,天气晴好时或临水泛舟或登山舒啸,悠游于硖石绝美的山水之间快美不可名状。 这样的日子着实过的舒爽,浑然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不知不觉间冬去春来,在三门直道完成前期的整备之后,数以万计的民夫正式开入三门山中清理拓宽直道,三门山工程至此正式启动。 柳轻侯原以来好日子就要结束,孰料陕州刺史江浩竟是跟这条路卯上了,一应大小事务亲力亲为不说,每月若不钻山一次就觉全身不舒坦。与此同时还有意无意提防着柳轻候居间插手太多。 合着这是怕我抢功啊! 柳轻侯明白这一点后果然撒手,平日里绝不主动涉足其事,凡江浩指派之任务则及时尽力做到最好。短短时间下来,江浩放下心事之余对柳轻侯之好感无限飙升,投桃报李之下不仅平日里屡次当众褒奖,在给朝廷汇报工程进度的行文中更是溢美之词将其塑造为县令表率,能员典范。 裴耀卿每每收到这样的呈文自然是心怀大慰,自感当初安置柳轻侯往硖石的举动所托得人;随即这种呈文便很快会被送到天子御案,毕竟漕运是其当下心心念念重点关注的两件大政之一。 自科举中第以来,先是帮办制科考务惊艳,继而任职监察御史惊艳,现在三门县令任上无论文治武功尽皆惊艳,尤为难得的是第一次出任地方屡立大功的同时还能下得百姓敬服,上得使君夸美,柳轻侯表现之好甚至出乎了李三儿之预料,也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因是如此,几度在朝议官吏考功事务时他多有提到硖石县,并以此例劝服寡言而固执的裴光庭不必一味死守资序,毕竟才有良庸、人有短长。 圣天子朝会之言不仅转瞬就会传遍皇城,同样也会在极短时间里传到后宫。惠妃娘娘每每听到此等言语便不忘使人传话寿王,莫忘了给硖石去信,更莫忘了硖石县令可还是你的西阁祭酒。 山间直道百余里,听着虽不长,但因其间地形复杂,兼且又无炸药及大型工程机械,所以修造起来就极慢,慢到在柳轻侯看来简直是发指的地步,好在慢是慢,推进却稳定有序。 开元十七年结束了,不知不觉间开元十八年也已过去,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开元十九年暮春时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硖石城中已是一派暮春景象时,三门山中却是满眼仲春之美景。柳轻侯坐在挑起车窗帘幕的马车上沉醉的看着眼前绿树成荫,山花着锦。 马车辚辚,行至山中一方开阔地时他抬脚踩了踩车厢中踏板,马车应声而停。 柳轻侯当先下车后站在车边抬手将二娘子及九娘子一一迎下,“再往前走怕就要干犯‘非奉令,私出县境’之罪,就到这儿吧” 二娘子与九娘子闻言嫣然一笑,举目之间不及回答他的话先已忍不住叹声赞道:“好美呀!” 确实是美,山崖之间一小块平地,背后是被不知名野花点缀的嶙峋乱石,脚下草地面积虽不大,却绿的那么纯粹,前方大河险滩滚滚滔滔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如一川碎金乱洒。此情此景,怎一个美字了得。 二女痴迷于山中寂寞无人知的美景时,柳轻侯却将目光投向来处,三门直道终于全线贯通了。 动用数万人,耗时一年半,靡费钱粮无数,终于将最初发现时仅可容人的山道拓展成此时可容马车通行,说来虽然容易,但其中之艰难实难以言语形容。 身后九娘子的叹息声传来,“好美的一川大河,可惜却没有半艘船,难免呆板了些” “呆板个什么,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美景”二娘子伸手在九娘子肩膀上拍了一下,嘴角朝柳轻侯努了努,“使三门险滩再无片帆经行,这就是官人为什么回来硖石,两年了,总算是成了” 九娘子看看柳轻侯,自知说错了话后嘿嘿一笑,“明天集津仓就要开始发牛车了,从此之后三门山中只怕再无此刻之宁静” “要静干嘛?还是热闹些好”柳轻候从三门直道上收回目光走到两人身边,伸开手一边一个揽入怀中,“三门直道两侧分别建造集津仓和盐仓,粮船至此卸粮于集津,而后转陆运由此道输往盐仓,再由盐仓放船入渭水,或经渭水,或经永通渠直入长安,千里漕运梗阻至此彻底打通。 此间越是热闹,说明运粮越多。长安再无乏粮之忧,下面河中再无漕船动辄倾覆之虞,三门山栈道也再无纤夫坠崖哀鸣之声,九丫头……这才是人世间真正之大美,至美” 一口气说到这里,柳轻侯看着眼前波涛翻滚的大河,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注定将平静难再的三门直道,但觉胸中一股磅礴之气奔涌而出,最终化为群山大河间的一响朗声长吟: 我有倚天剑,劈碎三门山。纵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二娘子与九娘子一左一右看着他,眼中涌起无限钦敬与迷醉,两人也自无话,只是将他搂着的身子靠的更近也更紧。 有此四句,有这一声山中舒啸,这两年七百多个硖石的日日夜夜,足矣! 柳轻候在山中站了许久,二娘子与九娘子都没有催促,她们都明白这既是一次出游,更是一次告别,向大河、三门直道及硖石县的告别。在这样的时刻里,两年心血与功业之所寄的三门直道既是官人最大的政绩,亦是他最好的心灵寄托。 三人面对大河背靠三门直道整整坐了一个时辰后方才返程,后来又在热火朝天的集津仓看了许久,等回到县衙从侧门进后宅时天色都已黑了。 见他回来,总管着后宅事务的李夜报说吉县尉与秘书省正字裴综都在等他,柳轻候向二女摆摆手后去了书房。 进门先就见到裴综坐在那里满身满脸的不自在与无聊,旁边陪坐的吉温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脸,也没个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裴综开元十七年参加科举却不幸落第,随后跟在其父身边伺候,既是帮办政务更重要的目的在于增广见闻,去年开元十八年进士科一举高中,虽授官为秘书省正字,人依旧是跟在裴师身边效力于漕运改革,这次是奉其父之命来硖石公干。 抬头看到柳轻侯,裴综几乎是一下从椅子上蹿着迎了过来,“无花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明天总该能走了吧。你这歌郎不到,此次广运潭盛会还怎么弄?” 这是漕运改革收尾的大事,柳轻候虽在硖石也知道广运潭乃是一个人工湖,地址位于长安东禁苑望春楼下,乃裴耀卿调集疏浚永通渠的民夫工匠顺势开挖而成,而后又引浐水注入其中,遂生生在东景苑造出一派烟波浩渺之美景。 漕运改革已至尾声时举办的广运潭盛会本质上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检阅,裴耀卿意图通过这次检阅将其两年半的漕运改革成果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天子、满朝文武及长安百姓们面前,其对于裴耀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船都准备好了?”柳轻候笑问裴综时看了吉温一眼,吉温点点头示意一切都已收拾停当,明日一早即可起行。 “准备好了,一模一样的新造大船二百余艘,人、货也都调集的差不多了,等你回京时必定是万事皆备”裴综说的眉飞色舞,双眼之中可见熠熠光辉。 “那就回,明天一早就动身”裴综闻言欢天喜地的去了,柳轻侯今天也累,要回后宅时却见吉温默默的跟在后面,以柳轻侯对他的了解,这必定是有事,“你怎么也学会卖关子了?有事就说,我明天一早可就走了” 吉温未再迟疑,“我不愿在硖石长久为官,还是追随在县尊身边妥帖些” 原来是这事儿,柳轻候无奈的笑了笑,“我也想让你跟在我身边,只是此番朝命只让我回京,至于回京之后如何安置却没个说法,我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又怎么带你? 再则,毕竟是我刚刚荐举你接任硖石县令,你好歹总要干些时候再言求去,别的不说先上个品阶总是好的吧,县令比之县丞可是足足高了一品,此番超擢至少省你两年之功,也不枉在硖石辛苦这一遭了” 吉温拱拱手以示谢意后口中虽未再多言,脚下却是不肯动,柳轻侯摇着头探手上去拍了拍他肩膀,“好,你的意思我已明白,待我回京落定之后即刻想办法让你也回去,不过在此之前你可得把这硖石县令干好喽,不能我前脚刚走后脚这里就出乱子,这也是我举荐你接任县令的私心所在” 吉温闻言冷声冷气道:“县尊尽管放心,硖石这两年调理的已经足够顺当,现在朝廷就是派只猪来也出不了事” 这话说的柳轻侯无言以对,摆摆手后与其辞去回了后宅。 第二天起的挺早,梳洗罢简单的吃过早餐后便正式动身回京。率先出门的是随着李二娘子陪嫁过来的仆夫老李,一瞥门外明显是愣住了。 三百八十四章 广运潭盛会 “怎么了?”二娘子问。 “一个人都没有”老李满脸的愤愤不平,“这些硖石百姓天天嘴里念叨的可好听,结果到见真章的时候就都不见影儿了,呸,真是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今天是集津仓和三门直道正式启用的日子,百姓们必是都到那边看热闹去了,你瞎嘀咕啥”二娘子边出门去看边拿凤眼去横那老李,眼风在柳轻侯脸上一扫而过。 柳轻侯也迈着步子到了门口,往外一看还真是干干净净一个人影也无,当下就觉得心里发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这时代为官一方走的时候要是没人送可是很丢人的。即便混不到裴师当年留德政碑的地步,好歹总得有几个人撑撑场面,眼前这……难倒我这个县令就当的这么差? 尽管心中疑惑,脸上还不好显露,柳轻侯只能自嘲道:“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走吧,正好落个清静” 久居在外后能够回到繁华的长安城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除了这诡异的一幕后本自欢欣鼓舞的仆役们都自觉的噤了声,就连身为客人的裴综都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长长的队伍出县衙后宅走上城内最繁华的长街,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但见往日繁华的长街上居然不见一个人,就好像硖石突然变成了座空城。 仆役随从们的眼睛不由自主看向跨马而行的柳轻侯,柳轻候紧皱眉头一言不发的继续前进。不一时到了长街尽头的城门处,看到守城门的士卒还在总算是松了口气,轻叩马腹驱马上前,“城里的人都……”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透过敞开的城门洞他已经亲眼看到了答案,那一片黑压压的可全是人头啊。 原来不是没人来送,而是所有人都送到了城外,就如同亲人之送游子,家门口与城外差的不仅是距离,更是其中蕴含的深深情意。 骤然看到的一幕让柳轻候呼吸都为之一促,驱马走进空空的城门洞时,马蹄的回响声异常的大,过往两年在硖石经历的大事小事都如后世放电影般一一闪现出来。 马出了城门洞,柳轻侯翻身而下,却没听到预想中的欢呼,倒是城门极近处站在一个漂亮女子身边的小丫头发出了明显的啜泣声,而后她这声音就跟能传染一样在密密的人群中散播开去,哭声哩哩啦啦的就起来了,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出了一句,“明府大人,留下吧”瞬间燃爆了所有的寂静。 这一声喊就像个阀门,方一拧开,本是哩哩啦啦的哭泣声哗的就变成了大放悲声,再配合上无数声“留下吧”的附和,好好的送行楞是搞出了送葬般的悲凉。 或许是受了环境感染的缘故,柳轻侯的眼圈莫名的也红了,不等他说出什么来,就见一侧人群开出,几位老人手捧托盘带着一架牛车迎上前来。 牛车边跟随的几个壮年抬着一张椅子飞快跑到柳轻候身后放下,又扶着他坐下。柳轻侯有些愣愣的任他们摆布。 他这边坐定,老人捧着托盘也到了面前,盘中装着的除了送行酒外尚有一双崭新的靴子,观其式样正是官员们才会穿到的官靴。 柳轻侯身后,裴综双眼放光,抬手虚空一击正好砸在二娘子与九娘子所乘的马车上,疼的他龇牙咧嘴的同时忙小声致歉。 正倚窗而望的九娘子回过头来,“怎么了?” “留官靴,这可是留官靴啊!”裴综一副激动得不得了的样子,“无花才多大就被治下百姓留官靴了,嘿,不行,此番回京忙完漕运收尾之事后我一定也要到地方任职,为官如此方不负平生之志” 他说的激动,九娘子听的笑颜如花,“这很了不得吗?” 裴综毕竟还是个年轻人,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百中无一,像无花这么大年纪的更是国朝前所未见” 柳轻侯眼见居中的老人颤巍巍跪倒在面前要去脱他的靴子时总算不愣怔了,起身抢上一把将老人又扶了起来,“齐老伯,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此事万万不可啊。我年纪既轻,在硖石功业不显,官靴实不能留,还请诸位期我以来日” 眼中噙着两泡泪的齐老伯只是不肯,柳轻侯苦劝良久方才说动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场面实在有些太伤感,柳轻侯不欲多留,近乎是抢着主动饮了托盘中的送行酒后便翻身上马再度起行。 身后,齐老伯有些哆嗦的声音传来,“县尊,看看德政碑,看看我硖石百姓的一片心吧” 牛车之上拖着的正是一面新制不久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字,但柳轻侯终究是没回头,“受之有愧,期以将来吧!”口中话语未尽,他的眼中已有滚滚热泪滑落,他既如此,官道两边更是悲声大放。 最终,便在这悲声与此起彼伏的“县尊留下吧”的呼喊声中柳轻候策马而去,与他那挺拔背影遥相呼应的是那面刚刚立起的,他一眼也未曾看过的德政碑…… 长安平康坊,寻芳阁。丫头杜鹃指挥着几个粗使杂役小心翼翼将一面高可及人的江心镜抬进花寻芳的房间。边走边不断叮嘱那几个杂役小心再小心,只能铸于每年五月五日的扬州江心镜本就珍贵至极,像这种高可及人的更是价逾千金,但凡磕着碰着一点都可惜的很。 镜子送到摆好后杂役们退去,杜鹃往里屋看了看,见没惊动仍在沉睡的娘子后松了口气,悄步上前将榻边散落的纸张收拾好后退了出来。 杜鹃根本不用看也知道手中这些纸上所记尽是前状元郎,如今的硖石县令柳轻侯的诗。 “这哪是什么诗,分明是勾心夺魂的鬼!”杜鹃将诗放到一边后边擦拭铜镜边顾自想着心事。 娘子这两年名声益发的大了,声名远超长安遍及天下不说,也使平康坊每年一次的花魁大赛黯然失色,如今花魁大赛上的第一顶破天也只能称一声“小花魁”,根本就不敢与娘子争锋斗艳,争了也没人认,徒取其辱罢了。 这么多年以来站在平康坊顶端的总是三五人并列,何曾出现过似自家娘子这般力压众芳,傲视群伦的境况?谁不说自有平康坊以来花娘子可谓空前绝后,是个活生生的传奇。 这是娘子梦寐以求的目标啊,曾经看着多么遥不可及,就像那些书生们想考状元一样,终于金榜题名时不是该高兴的疯了一样嘛,但她却看不出娘子有什么高兴,人倒是愈发的疏懒了,曾经勃勃向上的那股精气神也越来越淡了,失眠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杜鹃擦着擦着咬起了嘴唇,这一切的一切都怪柳轻侯那个偷心贼,只愿他永远待在硖石,永远不要回京才好。 镜子擦到一半,楼中红阿姑绿柳身边的丫头黄莺走了进来。这是上午,阿姑们大多还在睡觉,也是丫头们难得能串串门子的时间。 黄莺与杜鹃非常交好,这趟跑过来是为借她那件翠罗裙的,杜鹃被她缠的不行,“借借借,你既张了口,我要是不借还不定被你编排成什么样子。不过这不年不节的你又要到哪儿浪去?” “去广运潭看献宝盛会啊”黄莺眼睛睁的大大的,声音也在不知觉间拔高了不少,“听说这次的热闹可大,就连天子都要亲登望春楼上观看的,楼中姐妹们早约好了明天一起去趁热闹好生发散发散” 杜鹃闻言才想起来这还真是个大热闹,从那广运潭开始蓄水时长安市井间就在传这事儿,听说是为了庆贺漕运变革成功摆出的大阵仗。 漕运改革变革什么的她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只是知道这些日子里挑担货郎还有那些个针线脂粉婆子一个个你来我往串的份外起劲,不仅送来的货多样子多,价钱也比以前松动的多,瞅着急不可耐似的。 前两日随娘子见客的时候听那客人说了才知道,原来是朝廷的漕运改革已经完成,南北船运往来比以前便利的多也安全的多了,如今京中凡是专营南货生意的无论是铜镜、漆器还是这些针线脂粉都在纷纷出清存货,以免被更新鲜也更便宜的新南货给捂死在手里。 由此再想到适才招呼那几个杂役时他们聚在一起的闲话,说的似乎也是因漕运变革完成,长安一直居高不下的粮价这些日子也下降的厉害,各家粮栈都急着出货,毕竟若是江南来的那些士子们没说假话的话,长安乃至关中的粮价与他们那边差的也太多了。 脑子里胡乱想着这些,杜鹃蓦然心头一动的是趁着这个机会倒可以鼓噪着娘子也出门转转,毕竟今年一次都没踏过青,天天窝着不出去再好的人也是没精神。 里间娘子醒时,黄莺抱着翠色裙子走了,杜鹃边服侍娘子起身边就说起了广运潭的热闹,一日里聒噪了三四回终于说动了花娘子,答应明天一起去趁热闹。 第二天杜鹃早早起身,往外一看正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叫起、早餐、梳妆过后趁着主仆两人乘着葱油车出了门。 越往长安西门人就越多,且人群中扶老携幼多是举家出行,一看就知道都是往广运潭趁热闹的。终于到达广运潭时但见潭边已是人山人海,热闹的不堪。 好在因今天楼中要来趁热闹的人多,寻芳阁东主赵无极早派人守着占了位置,杜鹃才能随着花寻芳到得潭边,位置固然狭小,坐具什么的也简陋,但胜在视野开阔,能将一片水面看的清清楚楚。 落座之后,眼看着前方广运潭与望春楼的美景,耳边听着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时间过的也快。不知不觉间,杜鹃正与黄莺闲话时蓦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片欢呼声,抬头就见到一水之隔的望春楼头出现了天子仪仗,当一身明黄龙袍的圣天子出现时,虽然这边根本看不清圣颜,山崩海啸的欢呼声却几乎震耳欲聋。 就在天子驾临引发的轰动喧嚣中有漕船由浐水浩浩荡荡开入广运潭,驾船人都是头戴大竹笠,身穿广袖衫,脚踏草鞋,典型的江南船工打扮顿时引得满场彩声。 这些船看着吃水都不浅,每艘船的桅杆上都高高挑着一面大旗,写着不同州郡的名称,甲板上则堆着各样不一的各色货物。杜鹃与花寻芳听旁边人议论才知船中装的皆是来自江南的稻米,甲板上陈列的则是不同州郡的珍货特产。 这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前两艘,第二艘船上官衣煌煌明显是有重臣坐镇,第一艘则是花俏异常。 船队进入潭中后便开始压着潭边前行,恰如凯旋班师的大军夸耀军威。这一压边顿时又引发阵阵欢呼,欢呼声夹杂着歌声一浪接一浪的翻炒着潭中气氛。 因是距离还有些远加之声音太杂就显得模糊,杜鹃蹦了两下发现自己的举动是徒劳后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有歌声,真有歌声,娘子你听” 花寻芳侧了侧身子,不过很快就放弃了,慵懒一笑道:“尽说浑话,这能听到什么呀?” 杜鹃凝神再听时,掺杂在噪音中的歌声已经消失了,倒是那欢呼声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叫的似乎是“状元郎” 杜鹃心中“咯噔”一跳,随即自我安慰,天下间的状元郎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何况他现在还在硖石当县令,怎么可能出现在长安,更不可能在船上给人唱歌嘛。 心中忐忑着,那分明是刻意沿着广运潭边巡游的船在喧哗声中越来越近了,船上写有“扬州”二字的旗帜愈发清晰,甲板上多达百人的盛装歌女也看的越来越清楚,差一点的就是领头那人的脸还模糊着。 “刚才倒是冤枉你了,看这些女子们的打扮分明是教坊司中姐妹,好大的阵仗!只是不知道唱的什么?” 花寻芳的话并没让杜鹃感到得意,她依旧紧盯着船头领唱那人,心里隐隐有着不妙的感觉,且随着那船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随着大船继续前行,杜鹃已经能够看清楚领唱之人穿的是绿色短衫和锦制短袖衣,明晃晃袒露着一只胳膊,然后就看到他那涂抹成红色的额头,再然后……她就目瞪口呆了,继而扶起自家娘子火烧屁股般要走,“太吵了,不看了,娘子,我们走” 花寻芳猛地站了起来,只不过却不是要跟杜鹃走,而是因为看到了柳轻侯,穿绿色短衫、锦制短袖衣、袒露一臂、额头抹红的柳轻侯,更听到了他开口唱出的《得宝歌》: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潭里舟船闹,扬州铜器多。 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 这下子花寻芳还如何肯走?此前总是挥之不去的慵懒也一扫而空,一双眼睛只是紧盯着那船,那人。 三百八十五章 赐宴与小宴 船上的柳轻侯并没注意到花寻芳,岸边的人太多了,多的就像蚂蚁一样如何分辨的出,更何况此刻他心里委实是有些不大爽。 他实没料到裴师派裴综到硖石叫他居然是为了这么扯淡的事情,就为了给他派这样一个活计。 领唱够扯、这一身打扮够扯、额头要抹红还得露个光膀子卖肉更是扯上加扯,至于这所谓的《得宝歌》及其烂的不能再烂的歌词,简直已让人无力吐槽。若非裴师执意如此,若非他就站在第二艘船的船头,若非这是给他做前导…… 人都已经站在船头了,还说那么多有屁用,柳轻侯当下只盼着这一圈所谓的夸示能赶快结束,越快越好。心下这般想着时,身后那整整一百名盛装歌伎已在齐唱由他刚刚领歌的《得宝歌》 唐朝版的夸功居然是这个鬼样子,真真是……过不多久他就得唱一遍,然后由身后美女们盛装而和,也不知唱到第几遍上,压着潭边的夸示终于结束,大船绕完该绕的圈子后调到驶往望春楼下,在李三儿居高临下的注视中再度打叠精神唱了一遭。 这边唱完和完,第二艘船也已到了该在的位置,就见船头处一身煌煌官衣的裴耀卿向楼头见礼过后,随着鱼贯而来的漕船向李三儿进献诸郡轻货: 广陵:稻米、锦、铜镜、铜器、海味。 丹阳:稻米、京口绫衫缎。 晋陵:稻米、折造官端绫绣。 会稽:稻米、铜器、罗、吴绫、绛纱。 南海:稻米、玳瑁、珍珠、象牙、沉香。 豫章:稻米、名瓷、酒器、茶器。 宜城:稻米、空青石、纸笔、黄连。 始安:稻米、蕉葛、蚺蛇胆、翡翠。 吴郡:三破糯米、方丈绫。 …… 一船又一船,每一船都代表着江南一个州郡,压舱的是漕米,甲板上盛装的则是各州知名特产,如今尽皆陛献于李三儿当面。 柳轻候站在裴耀卿旁边的船上,看着一艘又一艘似乎是永远也过不完的献宝船,看着广运潭边密密麻麻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耳听着裴耀卿已然开始沙哑但精神依旧振奋的献宝声,隐隐约约间目光似乎超越了眼前这些船及广运潭,看到极远的江南,整个的江南。 江南诸宝尽鲜于京师,一切都如他当初所想,漕运改革的初衷是为了漕粮,但俟其功成的今日,其意义早已远远超越了漕粮本身。安全性、便利性的极大提升,运费及成本折耗的大量下降必将极大促进南北交流与联通,这是大唐国力提升的倍增器,同时也必将成为史书上大唐走上开元极盛之世的标志。 先天两年,开元十九年,历二十一之功,盛唐终于走向了巅峰。柳轻侯站在船上浮想联翩以至于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只有这极其象征意义的盛世图景,直至整个广运潭盛会最终结束。 最后一艘献宝船驶过望春楼头绕了个小圈子回归排列整齐的队列。当此之时,裴耀卿所在坐船一马当先,柳轻侯落后半个船身,而在两船之后则是整齐排列后几乎铺满了整个广运潭面的献宝船队。 当众船之上的所有人齐声拜倒见礼于望春楼头的李三儿时,广运潭边同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时此景,即便是再迟钝的目不识丁的百姓分明也强烈的感受到了什么,所以使得这欢呼之声犹如山崩海啸,令人永生难忘。 李三儿离开望春楼头时鲜花着锦般的广运潭盛会也最终落下了帷幕,柳轻侯刚刚长吁完一口气就接到了参加天子赐宴的通知。 草草换过衣服随在裴耀卿身后来到兴庆宫,柳轻侯发誓不过后世还是现在他从没见过如此规模的盛宴,数千人哪,足足有数千人聚在一起吃饭的场景真是……壮哉! 他二人的到来引发了场中一阵小小的骚动,也不知多少人围了上来搭话,入眼处皆是笑脸,周遭浓的简直能滴出水的热情让人呼吸都有些不畅顺了。 柳轻侯深呼吸一口后低下头,与此同时脚下不动声色的落后了两步,这些小动作的唯一作用就是份外凸显出裴耀卿的核心地位,也吸纳了至少八成以上的热情乃至于谄媚。 适时响起的丹陛大乐解了围,随着周围人散去归座,裴耀卿长吁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笑骂道:“就你心思多,走吧” 柳轻侯也笑,不过却是摇头拱手,“尊卑有别,再则老师身边实在太闹,请恕学生不能相陪了”口中说着,人已走向早在旁边等候的礼部官员,由他引导着去了符合自己品阶的位置,也是最靠近大殿门口的位置。 刚坐下不一会儿,李三儿踩着丹陛大乐的乐声从殿后转了出来,赐宴正式开始。柳轻候因是隔得远既看不清楚也听不到什么,遂也就不再多想,边随意应付着身边人的闲话边埋头苦干,这几天为了个广运潭盛会来来回回的折腾着实是饿了,虽然赐宴的温酒温菜味道不咋地依旧是吃的津津有味。 这样的赐宴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加之李三儿之前在望春楼头站的时间太久想必也是累了,没坐多久就走了,走之前宣布为贺漕运改革功成,朝廷休沐三天,三日之中金吾不禁,与民同乐,普天共庆。 此言一出,原本因为人太多难以放开而有些温吞的赐宴气氛迅速火爆,尤其是在李三儿走后更是如此。不过柳轻侯却没趁这个热闹,知情识趣的李三儿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离开了赐宴。 委实是累了,也委实是想家了,此刻要是不走稍后想走都走不了了,光酒就能把人给灌死。 出宫,回家,刚一进门又见到一片黑压压人头,乌七与朱大可站在最前面,竟是搞了一出儿阖府出迎的戏码。柳轻侯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笑脸,只觉全身的疲倦都从骨子里漫了出来。 免不得又是一阵儿闹腾后柳轻候回到后宅,把自己扔在榻上只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无梦酣眠,直到天色已交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哎呀,你醒了,快起来,再不醒我就该叫你了”九娘子左手拎着一袭拂拂娇,右手嫩黄石榴裙的在身上比划,轻皱眉头不知该如何取舍的样子真是漂亮极了。 柳轻侯滚了两滚就到了榻边,再一探手就摸到了九娘子细嫩的小腰上,口中靡靡笑道:“来来来,咱们也宰予昼寝一回” 任他手上发力,九娘子硬着腰只是不倒,口中迭声道:“呀呀呀,你快起来,寿王府邀约赴宴,说是家宴所以也请了我与姐姐”顿了片刻后又道:“来邀约的就是常先生,说是此事宫里是知道的,让你勿虑” “要请客也不能换个时间,就不让人消停一会儿”柳轻候口中嘟囔着,但见到九娘子满脸灿烂的样子后还是下榻起身,自两人成亲以来这是九娘子第一次被人邀约,且对象还是当今最得宠爱的皇十八子寿王,他不能不重视。 约莫半个时辰后,盛装的三人坐上了前往十王宅的马车,一路行去,就见街上人流明显增加了好多,且空气中似乎都隐隐飘荡着一股酒香的气息。九娘子叽叽喳喳的与二娘子商量着赴宴完毕后好好逛一逛朱雀大街的打算。 金吾不禁可是太难得了,往日里只有大丰之年后的上元节才有这等好事,但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热闹若是不趁就未免太可惜了。 一路看着议论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王宅中寿王的居所,柳轻候下车边随着常建往里走边跟他说了小月红的事情,逼着他给小月红教箜篌,常建被他缠的受不住只能应了。 说话间就到了后宅正门处,柳轻侯看到寿王,又见他做出一副要行半师之礼的架势,顿时抢前几步给挡住了,“王爷你要是这么客气我可就走了啊” 寿王闻言哈哈一笑,伸手携住柳轻侯好一番打量,“一别经年无花僧风采依旧,可喜可贺”说话间身子侧了侧,指着身边一盛装妇人道:“这是王妃杨氏,素慕你的歌诗,今日既是通家之宴正好见见” 柳轻侯在朦胧的灯火中第一次看到了杨玉环,其人容貌自然是有倾城之色,但初见之下让人印象更深的却是她那腻白如牛乳的肤色以及眉眼周身透出的慵懒风情。 这份美、媚,只有亲眼看到她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天生丽质。柳轻候一眼之后当即眼观鼻、鼻观心的端正见礼。 随后又是二娘子与九娘子的见礼,见礼完毕入内赴宴,常建却未曾随行,看来他此前说的不错这的确就是个小家宴。伺候的宫人不算,在座的不过就五人而已,就连寿王的侧妃都没上座。 气氛不错,坐定不等三巡酒结束,寿王迫不及待的问起发现三门山中直道及挥师平定三门群匪的经过,柳轻侯捡能说的说了,引得寿王及众女啧声一片。 剿匪说到一半,忽有宫人报说李三儿及惠妃娘娘到了。两人都穿着常服,许是下午也休憩过的缘故,李三儿精神很好,神采奕奕的走进房中笑着摆了摆手,“这是家宴,朕与惠妃才是不请自来的恶客,都无需多礼,随意些” 说是随意,二娘子与九娘子还是恭恭敬敬参拜了,尤其是九娘子一张脸涨的通红。 柳轻侯悄然伸出手去扶住九娘子的同时眼神的注意力始终着落在李三儿身上,着落在他看寿王妃杨氏的眼神儿上。他尽管掩饰的好,但那份子心动的摇曳却骗不了人。 重新落座后寿王引众人向李三儿敬酒上寿,并致漕运改革成功,从此长安再无乏粮之忧之贺。一樽酒尽,惠妃娘娘慈爱的看着寿王,掩唇笑道:“今个儿你父皇可不止这一喜,大检天下粮仓的结果大体上也出来了” 此言一出,别人倒还没什么,柳轻侯心中一动,双眼就落在了惠妃身上。 惠妃眼波一抹就转了过来,脸上依旧笑的明媚,“这许久不见,无花当真有个重臣的样子了。听说这次漕运变革你立下了好大的功劳,就连大检天下粮仓也是肇始于你的主意,啧啧,瞅瞅这一身的本事合该在寿王身上用用心,多教教他才是。别忘了你可还领着寿王府西阁祭酒的俸禄。” 众女闻言都笑,柳轻侯起身拱手逊谢,眼光却是瞟在李隆基身上。这位主防儿子防的很严,是把他们当猪养的,更不允许参与政事,教寿王政事……惠妃娘娘这番话其实很犯忌啊。 孰料李三儿脸上却全无异常,见柳轻侯看过来,温煦笑道:“惠妃说的不错,在其位需谋其政,此番回京后你是该在寿王身上多用些心思” “臣遵旨”柳轻侯脸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是大起波澜。见微知著,传言已有数年的废太子之事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心中有些走神时李三儿的声音传来,“当初是你要大检天下粮仓,如今除却边陲州县,大体结果已然出来了,你以为当如何?” 即便没有惠妃此前的“喜”字垫底,柳轻侯只看李三儿此刻的表情也知结果,当即二话不说捧酒为贺,李三儿欣然饮之,饮完就倒提着酒樽起身在屋内踱步绕行。 “以朕今日所见张博物奏章中所计,查得国家太仓及各地仓储,凡天下诸色米总计九千六百六万二千二百二十石,其中,合籴1139530石,诸色仓粮总2656620石,正仓总42126184石,义仓总63177660石,略略差些便是万万石之多。” 二娘子等人听到这些数字讶然惊叹数字之大,数字之多,只是这些个惊叹却挠不到李三儿的痒痒处,直到他的眼风扫过柳轻侯时才好些。 柳轻侯满脸的震惊,实实在在的震惊,“若微臣所记不差的话,我大唐一年的粮食岁入为两千五百万石” 李三儿矜持的点了点头。屋中众人至此才明白九千六百万石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这可是相当于国家四年的粮食收入。虽然今天人人都在念叨盛世,但不亲耳听到这些数字,谁能想到大唐之国富竟然到了这等地步! 三百八十六章 皇帝也是男人 李三儿的声音还在屋内回荡,“今日之大唐,粮有四年之积。又天下计账,户约有八百九十余万,税钱约得二百余万贯;地税约得千二百四十余万石;课丁八百二十余万,其租庸调等,约出丝绵郡县三百七十余万丁,庸调输绢约七百四十余万匹,棉则百八十五万余屯,租粟则七百四十余万石。 约出布郡县计四百五十余万丁,庸调输布,约千三十五万余端,其租约百九十余万丁。江南郡县,折纳布约五百七十余万端,二百六十余万丁。江北诸县,纳粟约五百二十余万石。以上,都计租税庸调,每岁钱粟绢棉布,可得五千二百三十余万端匹屯贯石” 一串串数字鱼贯而出,每一个数字就像李三儿的踱步一样雍容、沉稳,并营造出坚实的气度与自信。 言至此处,李三儿停下步子转身注目众人,直到目光一一滑过每个人的脸后方才朗声道:“今日大唐享国之富,自高祖定鼎以来未之有也;自三皇五帝以来未之有也,虽秦皇汉武、文景之治、太康之治、前隋文皇帝,乃至我朝贞观之治亦未曾有也” 李三儿的声音并不大,但这番话却听的满屋中人,便是那些女子们也同样呼吸略促,心神激荡。这一刻的李三儿简直让人无法正视,恍然他的全身都在发光,亮的怕人。 李三儿笑着掂了掂手中勾着的空酒樽,“朕幼也不幸,适逢皇祖母周武革命,目睹天下沉沦,宗师惨遭屠戮,遂有我太宗匡复天下之志。年十八潜行还京宫变诛奸,弱冠登基历二十余年夙兴夜寐,终有今日之大唐,终堪告慰我太宗之神灵,其间之艰难苦辛,地鉴之,天鉴之!” 堂堂帝王,煌煌大唐,如果世间真有王霸之气的话,实已被此刻的李三儿演绎到了极致。眼见他已结束独白而寿王李瑁犹自光顾着激动,柳轻侯不动声色的碰了他一把。 李瑁从来都不笨,吃柳轻侯提醒后顿即咚的一声拜倒于地,叩首为父皇贺,为大唐贺,为天下贺。或因过于激动的缘故,其声音哽咽,泪落如雨,钦服敬仰之态简直是溢于言表。 柳轻侯等人自然是随之为贺,就连武惠妃都坐不住了,只不过贺过之后她的目光更多着落在寿王李瑁身上,满是欣慰,继而眼光又瞥过柳轻候轻轻点了点头。原来,柳轻侯刚才的那个小动作终究是落进了她的眼中。 柳轻候毕竟是外臣经见的多,加之心中对开元极盛早有预期,所以激动中恢复的也更快。这一恢复之后再思李三儿刚才的举动,就隐隐品出些炫耀的味道来,虽然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但又确实是有。 他在向谁炫耀?有什么必要,为什么要炫耀? 这个念头乍一出现时并无头绪,但撇开他皇帝的身份只从男人的角度看时,柳轻侯恍然大悟,忍不住小小的瞟了寿王妃杨氏一眼,恰与李三儿的眼风交错而过。 皇帝也是人哪,更别说还是人称风流天子,并以此自诩的李三儿。 “都起来吧,这是私宴,你们如此姿态成什么样子。酒来,今日且需高乐” 跟皇帝一起注定就没法儿好好吃酒,柳轻侯等人再度坐定,不等寿王亲自捧瓯将李三儿的金樽斟满,高力士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礼过后道:“大家,燕国公府来报,张燕公……殁了;另接地方奏报,宇文融在贬往崖州途中重病而卒。后事如何安排已去请政事堂几位相公了” 李三儿脸色一沉,又沉吟片刻后起身而去,从听到消息后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只摆摆手而已。 张说、宇文融是对头,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国之重臣,同时也是造就方今这开元极盛之世的功臣,如今同时听到他们的死讯,而且还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在李三儿刚刚那番话后,任谁也免不得要生出许多感慨。 因此消息冲击,李三儿与惠妃匆匆回宫,屋里的小宴也难以为继。柳轻侯遂领着二娘子与九娘子起身告辞,“强乐还无味,不如期以来日” “今日真真是……”李瑁苦笑一声后也未再挽留,借着杨氏的名义给二娘子、九娘子送了一堆礼物后夫妇两人又将他们送到了内宅门口。 行至寿王府大门正要上车时,却见门口处早有一辆马车在此等候,帘子掀开,车中一人向柳轻侯招了招手。 跟二娘子、九娘子招呼一声后,柳轻侯上前几步上了那车,拱手笑道:“久矣未见,张公公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车内的正是张道斌,“老公我再风采依旧比得上你今日广运潭中的风光?唉,当初只看到你是个有佛性根骨的,却没料到文能提笔中状元,武能领军平巨寇,还是连战连捷,只从这份眼力上看,老公我终究是老喽” 以前两人每次相见时高低之分都还很明显,一趟硖石之行后再度相见却是平等自如的谑笑玩闹,谁也没有刻意,但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这个样子。 谑笑罢,马车辚辚声中张道斌说明了来意,希望柳轻侯出面劝服裴耀卿支持废太子李瑛,改立寿王李瑁。 柳轻侯听完丝毫不觉意外,只是有些疑惑,“适才我观至尊对寿王的态度可谓是器重有加,天意已然如此,此事又有何难?又何需费这许多手脚?” “刚还夸你,怎么转眼就糊涂了?废立太子何等大事也,大家这等明君岂肯自专,要真是这么容易,惠妃娘娘当初立后岂会失败,又岂会时至今日还无法正位后宫?” 柳轻候恍然,“如今朝中重臣对此是个什么态度?” “萧嵩其人首鼠,裴光庭古板,两人皆不足以成大事。裴侍郎国之干城,又是广平郡公宋璟的得意高徒,若得他师徒首倡此事可谓天下归心,大事可定矣” 见柳轻侯迟疑着没说话,张道斌略一停顿后跟着补了一句,“裴侍郎若首肯此事,惠妃娘娘愿助其为相” “我刚才没说话是在想此事该如何去做”柳轻侯看着张道斌一声苦笑,“裴侍郎入相已是大势所趋,实为必然之事,张公公做的一手好生意啊” 张道斌闻言亦是苦笑,“这……”了好几声也没吐出个囫囵话。时至今日,裴耀卿大势已成,纵然想收买都开不出价码了,像张道斌刚才那种开价不仅毫无诚意,反而适得其反。 或许这也是他们面对宰相萧嵩与裴光庭时的尴尬? “裴师乃心性坚毅之真君子,想要收买他,难!此事我且试试,成与不成总要试过之后才知道” “好,好!”张道斌伸手一连在柳轻侯肩头拍了好几巴掌,“你有这份心,咱家当初没看错你,惠妃娘娘没看错你,寿王殿下也没看错你” 张道斌走了,柳轻侯回到自己马车上。耳边二娘子、九娘子先是议论寿王妃杨氏的肌肤怎能长的如此细嫩如瓷,后又指点着窗外议论金吾不禁下长安满城狂欢的盛世繁华,他则顾自想着心事。 将两人送回家后,柳轻侯并未下车,马车继续前行驶往裴府。 裴府门房里坐满了人,管事见是他来直接领了进去,“老爷心情很差没有见客,你来的正好,倒可以劝劝” 裴师今天可谓辉煌耀眼到了极处,居然会心情差?柳轻侯闻言愕然停步,“究竟是为了何事?” “为宇文相公之死” 柳轻侯“哦”了一声,脑子一转,心下恍然。 不一时到了书房,管事一揖后退去,柳轻侯推门而入,就见裴耀卿正手执酒樽将樽中酒往身前地上泼洒,其身前小几上另有香炉一具,里面三支燃香轻烟袅袅,无论泼酒的方向还是香炉放置的方向,皆是宇文融病死的南方。 自寻椅子坐下,直到裴耀卿祭奠默祷完毕后,柳轻侯才轻声道:“裴师如此戚戚,是在为宇文相公之死兔死狐悲哉?” “宇文相公不是兔,仆也不是狐,说的什么混账话”裴耀卿叱了一句后才没好气儿道:“你知道了?” 柳轻候点头,“宇文相公与裴师一样都是以吏干之才为至尊所重,宇文相公因籍田括户入相,老师亦将因漕运改革入相。 对了,老师当日入朝为户部侍郎还是宇文相公的举荐,所谓英雄惺惺相惜,宇文相公如今凄凉而死,老师之难过也是人情之常。其实何止是老师你,就是我这后进闻此消息亦是心中难平,难过的很” 口中说着,人已起身借着裴耀卿的香酒遥祭了宇文融一回。待其行事完毕,裴耀卿的叹息幽幽而来,“宇文相公罪不至死,古往今来做事之人不易啊!” 柳轻侯随之一叹,顺势就问起了宇文融罢相及其身死的过程。此前他身在硖石,虽然知道消息但细节却并不明了。 这是一个特别适合说宇文融的时刻,裴耀卿也确乎有想说话的心思,遂就为柳轻侯细细捋了一遍。 当日柳轻侯到硖石为县令前后宇文融入相。他在朝中根基既深,性格又强势张扬,虽无首辅之名却实据首辅之实,压的萧嵩与裴光庭都抬不起头来。 就在其入相不及百日,声威最为显赫之时,朝野间忽有风声传言萧嵩欲引刚刚取得石堡大捷的朔方节度大使、信安王李祎进政事堂,萧嵩此举意欲何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由是,宇文融欲指使御史台殿中侍御史李寅弹劾李祎,孰料事机不密,李寅还未出手弹劾内容已为李祎所知,并星夜兼程还京陛见挑明此事,并反告宇文融朋友为私,陷害忠良。 李三儿当夜还将信将疑,结果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弹劾本章,其中所列条款与李祎所言分毫不差,遂大怒,将宇文融罢相并贬谪出境为汝州刺史。 宇文融被贬出京未久,消了气儿的李三儿又思及宇文融之功,责怪当日弹劾宇文融最切的裴光庭,曰:“卿等皆言融之恶,朕既贬之矣,今国用不衡,将若之何?卿等何以佐朕?”将裴光庭弄了个大花脸的同时也透露出要召还宇文融的悔意。 裴光庭深恐宇文融再度还京入政事堂,遂指使御史揪住宇文融之子贪赃受贿事发力。他虽与萧嵩也有不合,但两人在这件事上却是默契的合作了一回,配合御史群起而攻,致宇文融再贬平乐县尉。 随后司农少卿蒋岑一剑封喉,弹劾宇文融入相前任汴州刺史时贪污官钱,宇文融由平乐再被流配崖州,最终以重病之身死于道途。 裴耀卿长长一番话说完,本是木僵僵的脸上神情生动了不少。柳轻侯唏嘘之余将心思从殿中侍御史李寅身上抽了回来。此前御史台无主时就是这个李寅曾管过一段监察御史,当时柳轻侯就觉此人看不透而敬而远之,没想到此次宇文融坏事之始就是在他身上。 柳轻侯唏嘘完,起身为裴耀卿与自己斟茶,边斟边道:“老师适才之叹大谬矣!” “哦?” “宇文相公之死不在做事,而在其行事不谨,教子无方,追根溯源终究是修身、齐家的功夫不够” 柳轻侯说完这句,放下茶瓯向裴耀卿深施一礼后沉声道:“老师世之君子,国之干城也,值此行将入相有大用于国之际且不可心存忧谗畏讥,急流勇退之念,弟子不孝,愿为诤言” 裴耀卿身子一震,良久之后探手在柳轻侯肩头拍了拍,“你很好,很好……” 此事一过,柳轻侯径直说明了来意,裴耀卿听完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废太子,立寿王?” 在他如刀般的目光注视下,柳轻侯毫无隐瞒,也不想隐瞒,“学生之所以愿来说此事,实因此事合乎学生心中所念” “噢?”裴耀卿身子正坐起来,“太子并无恶迹彰显,你何以就想换他?” 柳轻侯少不得又将扬州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此事虽以王鉷为薛锈所杀,薛锈自尽结束,但以含嘉仓为掩护私运重弩入京这么大的事情若说太子丝毫不知,不管别人如何,学生是绝不肯信的。 老师但凡对那含嘉仓令稍作了解就能知道像他这种牛板筋似的人物,亦绝非一个驸马薛锈所能驱使。” 三百八十七章 不识好歹张九龄 柳轻侯迎住裴耀卿的逼视边用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继续道:“太子前几年就闹出过与光王等聚议诽谤圣君之事,现在又干出这个,这是个心中满是怨恨的人哪,设若有朝一日使他登基称帝,学生固然死无葬身之地,这大唐盛世只怕也再难为继,老师就想看着自己的心血就此葬送?” “为皇为帝后如何,尔之所言虽耸动人心但毕竟只是臆测。再则为皇帝者只论文治、武功,倒不必苛于私德” 柳轻侯万没想到裴耀卿居然是这样的回答,一愣之后大为激动,“老师……” 裴耀卿不想再听他多说,他方一开口便摆手道:“你与太子有私怨,你在忧心太子之心性,却不知对于满朝群臣而言,更可担心的却是你任西阁祭酒的寿王的出身,你可别忘了惠妃娘娘乃是姓武,则天大圣皇后周武革命之事亦殷鉴不远” 靠,又是这!但就是这却让柳轻侯满腹言语再也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口,裴耀卿口中却仍在继续,“太子者,储君也。储君者,国本之重器也,岂可轻动?即便要动也该是政事堂相公们首倡方才合仪,若依你所言至尊已有此心,萧相与裴相为何不迎合上意推动此事?” “为何?”柳轻侯随口问过之后就开始后悔,这一问实在多余。 果然就听裴耀卿道:“因为他们知道谁来首倡此事就是与满朝群臣为敌,与皇室勋贵为敌。如此,你还觉得为师要做这首倡之人乎?” 柳轻侯彻底服了,服到不得不深施礼谢罪,“学生这趟来的差了” 裴师刚刚立下不逊于当年宇文融籍田括户之功,也即将入相,当下正是一动不如一静的时候,让他来行此事可不就是脑子灌水了嘛。离开朝堂太久,在硖石不动脑子太久,真是把人都养秀逗了。 从裴耀卿府回到家中,柳轻侯随即将自己关进书房陷入了长考。此前裴师说的不错,他与太子之间确实是有私怨,不管是当初的光王之事还是私运重弩入京,这两件重创太子在李三儿心中地位的大事他都可称是始作俑者,真要让他继位为君,自己的下场根本无需多言。 立不立寿王还可以两说,但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太子却必须废,这是你死我活的矛盾,不可调和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目标早定,敌我双方的优劣也是明摆着的。李瑛最大的优势在于太子的地位以及在继承权上事实上的皇长子身份,谁让唯一比他大的皇长子李琮年轻时脸就被野兽所伤,破了相了呢。立长就得立他,太子既立就不可轻动。 可惜啊,私运重弩入京之事原本是够分量扳倒他的,无奈却被驸马薛锈给一肩抗了,这货抗完还干净利索的上了吊,弄了个死无对证。 己方的优势是惠妃娘娘的参与,但现在看来这既是最大的优势又是最大的劣势,谁让她出身武家,武!裴师说的不错,这是满朝文武及宗室心中的禁忌啊。 双方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且短处都近乎致命,这事儿要怎么弄?又该如何破局? 长考之中不知不觉间一夜过去,天光大亮时柳轻侯已有所得,只不过这一得却让他心中异常苦涩。 打开紧闭一夜的书房门,柳轻侯在门口站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后坚定心志,“来呀,洗漱、更衣、备车” 洗漱罢饭都没吃,乘车直奔十王宅,有寿王府西阁祭酒的名份在,往来倒也不虞有什么不便。 入王府坐了好一会儿后寿王匆匆出来见客,柳轻候看着他犹自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脑海中居然莫名浮现出杨玉环雪肌玉肤及其倾城之色的风情,暗自摇摇头后才摆脱了这无聊心思。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后柳轻侯径直道明来意,“我有急事要见张道斌公公,还请殿下予以方便” “什么事这么要紧?”李瑁口中问着,已是吩咐贴身宫人去办此事。 张道斌来得很快,到后两人并无商量,却在谈正事时不约而同的避开了李瑁。 “如何?” “昨日广运潭盛会才结束,裴侍郎家贺客盈门,我虽得见其人却没有说此大事的机会” 张道斌吸溜了一下嘴,“那你急着见我……” “是我自思此事找裴侍郎怕是找错了人。他如今是等着入政事堂的人,现下正是一动不如一静,实不便于多事,若冒然将此事说破,他答应了固然是好,若不答应……可就尴尬了,没准儿以后还为寿王大事平添了阻力” “你思虑的真多,不枉裴耀卿对你的信重并以得意门生视之”张道斌看来是真急了,说话很不好听,“只是既然如此,你这么急着找我作甚” 柳轻侯又是打拱又是赔笑,“我不也是忧心此事嘛,裴侍郎处既然不便,却不知公公可还有备选,我愿为公公分忧一起合计合计” 张道斌毕竟是心气儿不顺,话依旧呛人,但好在还是说了,“不管是废太子还是拥立太子,如此大事非重臣不可为之。如今萧嵩、裴光庭首鼠,嘿,裴耀卿‘不便’那除了挟大检粮仓之功的张九龄外,还能找谁?” 柳轻候闻言当即摇头,“张博物,不成。公公,找他实是自坏其事” 张道斌怒了,拂袖厉声道:“这个不便,那个不成,那你说要找谁,找谁?” 柳轻侯牙齿咬了又咬,最终依旧是咬着牙道:“李月堂” 张道斌听柳轻侯真个提出了名字,怒气也就去了,满脸思索神情道:“李林甫?此人倒是素与我相得,也好说话,只是可惜其声望不够,难孚众心” 柳轻候为此想了一夜,此刻听张道斌所疑后当即道:“李侍郎虽欠缺声望,但行此等事时手段之高妙裴侍郎与张博物拍马难及,欲行大事,能做事才是关键;再则,公公莫忘了李侍郎在御史台中潜势力极强,御史台三院御史二十九人,其影响所及至少可过半数。 最后,公公难倒也忘了李侍郎的出身?说起来他可也是皇室后裔,这份出身当可略补其声望之不足了吧” “我想想,容我想想”张道斌虽无准话,但柳轻候分明已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了心动之意。 事情说完就在寿王府作别。柳轻侯回到家中并没有享受到多少安闲,第二天下午,也即此次休沐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汪大用上门传达了张道斌的邀约,约期定于当晚,地点是在寻芳阁。 柳轻侯闻言无语,怎么谁请自己都是在寻芳阁,别人也就罢了,张公公……这还真是别扭。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柳轻侯边吩咐车太贤请二娘子、九娘子出来相见,边随口问道:“昨日才见过张公公,可是又有了什么事?” 汪大用左右看看后方才低声道:“张公公昨晚曾密会张博物” 张道斌去见张九龄了,看来终究还是不死心。柳轻侯点点头,什么都不再问了,也不用再问。 不一会儿的功夫二娘子与九娘子到了,先与汪大用见礼,随后又坐着叙了一会儿话,时人所谓之通家之好便是如此,汪大用对此素来最为受用。 见过内眷之后汪大用便即起身告辞,他还要先往寻芳阁中安排。柳轻侯送他出去时本想问问自己的回京之后的安排,但想及明日就是大朝会之期也就没有多事。 在家中捱到黄昏时分,柳轻侯出门去了寻芳阁,原想着这时间到的就够早,到了才发现张道斌来的更早,正守着一间静室自斟自饮。 “不要歌儿舞女,弄几样精洁些的下酒菜,多备好酒便可。此外,楼中安静些”向迎上来的花寻芳吩咐了几句后,他便推门进了静室。 张道斌脸上很不好看,柳轻候反手刚把门掩好,他的怒火已磅礴而出,“昨日悔不该没听你的话,张九龄真匹夫也,措大不识好歹” 口中说着,手上掏出一纸掷于身前几案,柳轻侯拿起展开,见上面录的是一本弹章,入目所见的一段话就抓住了他的眼球: 陛下践祚二十余载,太子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长久,子孙蕃昌。今太子已然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欲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而起废立之念?且太子天下之本,不可轻摇…… “这是……” “可恨张九龄这厮,老公我昨夜好心上门给他送泼天也似的富贵,他不受好意也便罢了,今天一早还上了弹章弹劾老公我,真真是不识好歹的措大,气煞我也” 柳轻侯自与张道斌相识以来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这番看来真是气急到恼羞成怒的地步了。这时候接话并不明智,柳轻候遂低头将整个弹章抄本看了一遍。 张九龄的这本弹章起因在弹劾张道斌内宦干政,重点却是在谏言废太子之事,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弹章毫不含糊的表达了反对废太子之意,张九龄坚持太子东宫稳定的重要性;主张对未来的皇帝必须进行系统的训练,这一条反过来又佐证了太子不可废;此外他还明确怀疑太子身在深宫,又是在李三儿眼皮底下怎么可能策划任何阴谋,直言为李瑛的清白辩护。 读完全篇,字字句句明确、不含糊,张九龄其人的老而弥辣的姜桂之性可谓跃然纸上,虽未见其人,已可想见其名动天下的“曲江风度”。 “暴露了!” 张道斌听到柳轻侯这句轻叹后脸上表情愈发的难看了,“今晚我约了李月堂,就按你昨天说的办,你们好生商量商量事情该怎么做,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柳轻侯坐下来点点头,此时酒菜奉上,婢女们奉酒布菜时他蓦然想及一事,待婢女们出去后即刻问道:“惠妃娘娘身体还好吧?” 这一问很突兀还有些无礼,问完跟着又补了一句,“娘娘身体无恙才是寿王可资依靠之根本,实是万分要紧” 后世里武惠妃就是死的很不是时候,柳轻侯也是刚刚想起来。此时他既然已经参与其事就不能不关心,虽说前两天也看过惠妃一切正常的样子,但不问问终究是放不下心。 这句补充很有说服力,张道斌同样深以为然,毕竟惠妃亦是他的根本,“娘娘身体素来康健,此事你尽可放心” 两人正说到这里,穿着一身普通人衣裳的汪大用引着李林甫走了进来,他同样也是一身常服,非常低调,进门向张道斌见过礼后目光转向柳轻候,未言先笑:“一别两年余,无花迭立奇功,仆在京中闻之亦是每每为之击节,如今若论后起之秀,风光实为尔一人独占矣” 柳轻侯起身见礼并连称不敢。李林甫笑着上前携起他的手数番轻拍,“实至名归又有何不敢当?” 这句说完,他像是蓦然想起什么似的面色一肃道:“对了,当日你初任硖石之初,前蓝田县令许明远被某援引进了刑部主司员外郎。可恨这厮上任之初行事过于毛躁操切,瞅着朝野关注漕运的事情想到陕州出出风头,听说倒是给你添了不少纷扰” 见柳轻侯只是唯唯,他愈发的义愤填膺了,“彼时仆也是处任刑部事情太多,竟没留心到他的自作主张,此后每每思之甚觉心中不快,今日见你正好一吐胸中块垒,还望无花莫要以此对我有甚曲解” 口中说完,李林甫又携着柳轻侯的手摇了摇,真把他膈应的够呛,正要开口互飚演技时一边坐着的张道斌忍不住了,“你二人要叙旧且等正事说完再叙不迟,月堂,且安坐吧” 李林甫笑笑后转身坐了,即便柳轻侯非常清楚他这笑容有多假,却也不能不承认他笑的真是好看,大叔魅力简直满值。 谴出汪大用亲自把守门户后议事正式开始,张道斌干净利索的说明事情原委,便将目光着落在李林甫身上,其利如鹰,“老公素知月堂先生行事干练可托,裴相夫人亦在惠妃娘娘面前对月堂你赞誉有加,今次之事就拜托了。但有所成,娘娘必有所报” 柳轻侯听张道斌说到裴相夫人的言语时仔细看了看李林甫的脸色,一派平静正常,又瞅了瞅张道斌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同样毫无所获。 都特么是高人! 三百八十八章 封爵、新官、美人归 李林甫早知来意,故而听完张道斌的话脸上也无异常,“太子失德,岂堪储君之重?仆为国事不敢后人,娘娘母仪天下,臣能为其效力已是荣幸,又岂敢望报?此事义不容辞,只是没个好着手处啊” 张道斌满意的笑了笑,扭头过来看向柳轻侯。此事既然是你的主意,自该拿出相应的章程。 “未知侍郎大人对私运重弩入京案了解多少?” 李林甫摇摇头,“不瞒无花,当日某赴任刑部之初就曾对此案多加关注,惜哉一无所得。如今王鉷、薛锈先后身死,要想在此案上做文章,只怕是难” “数年前下官帮办制举时曾与王鉷打过交道,深知此人心机深沉,可谓是处处留心。这等人物参与如此大事要说没有留下后手实难让人相信,这不该是个会悄悄而死的人” 见李林甫面露思忖之色,柳轻侯继续道:“若说王鉷已死还只能碰碰运气,那洛阳含嘉仓令处则必可有所得,只是这人的嘴不大好撬开罢了” “只要是人就没有撬不开的嘴,含嘉仓令,仆来会会他” 因当初此案主要是大理寺乃至宫中在负责,李林甫虽然关注过但毕竟了解的不细,柳轻侯遂又将此案的前因后果,尤其是关乎洛阳含嘉仓处的疑点以及含嘉仓令的出身、性格备细说了一遍,待其说完,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至此,今晚的正事已经说完。张道斌见状便要起身回宫,“老公我是个身不由己的,宫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张罗,就不留了。你二人尽管在此高乐,一应花销都在老公身上,无需客气也莫要事后说嘴老公我悭吝” 李林甫也站起身来,“仆也有事,一并走了吧,正好也免得碍了无花的眼,状元郎与花魁娘子的佳话仆可是闻之久矣” 说话间两人笑着结伴而去,并执意不让送。 一时人去屋空,花寻芳也就在这时走进了房间。 两年不见,花寻芳令人刺目的美艳中多了几分沉静气度,时间似乎也洗去了她身上本就极少的风尘气息,莲步轻移间盛装走来的她赏心悦目,俨然便是一幅活动的仕女图。 随行的婢女收拾了张道斌和李林甫的席次后悄然而出,并反手掩上了门。花寻芳在柳轻侯身前几案一侧跪坐下来,轻舒长袖持瓯添樽。 随意趺坐着的柳轻侯看着她的手轻声道:“这两年你还好吗?” “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 听着这无悲无喜,简直听不出情绪的话,柳轻侯彻底无语了,这是还没开始聊就要把天给聊死的节奏啊。 见花寻芳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柳轻侯也就不再费心去找话题,两人顾自沉默在这间静室中,唯一的交流便是不时的持樽对饮。 一口一口又一口,一樽一樽复一樽,最初久不相见的疏离与淡漠不知何时已经散了个干净,灯火摇曳间静室中慢慢弥漫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平安喜乐。 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不说,也可以一点脑子都不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清静松适过了,就连口中的鱼儿酒都显得份外醇香醉人。 有此心境,柳轻侯也就慢慢体会到了酒可使人人自远的意趣,不知觉间已是微醺,这时有双鬟小婢捧了一具曲颈琵琶进来,花寻芳接过,片刻后便有淙淙乐音响起,而后便是柔媚曼妙之歌: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曲极美,歌极美,斯时斯境恍若仙音飘渺,隐隐然有出尘气度。醉眼朦胧中柳轻侯就见怀跑琵琶而歌的花寻芳分明是在看着自己,但其眼神却像这歌声一样渺远,也不知她看的是什么,又究竟是什么场景。 顺着渺远的眼神去品味,这首歌与其说是为自己佐酒,不如说是她唱给自己的一支心曲。 花寻芳的眼中是他,却不是此刻的他。透过面前的柳轻侯花寻芳分明看到的是当年贺知章在寻芳阁中的那场宴饮,也就是在那一晚,那一次,她与柳轻侯第一次萧歌合奏,唱的正是这首相见时难。 时隔数年之后,花寻芳才真正意识并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那一次合奏时两人的眼神融汇究竟意味着什么,原来就是在那个夜晚,她丢掉了自己的心,掉在了这个可恨的眼前人身上,从此再也没有找回来过。 柳轻侯只觉酒越喝越香甜,于是他就越发喝的多,花寻芳抱着琵琶不停的唱着,但唱来唱去始终却只是这一曲,于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歌声就在静室中不断循环,并飘出屋外越发暗沉的夜空里。 也不知喝了多久,柳轻侯感觉全身都被酒浇的通透,一股酒意与疏淡的情怀被琵琶歌诗所激,吐口化为那经典的四句: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可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醉吟完毕,胸中意兴与酒意泄尽后眼皮便沉的如山之重,下一刻爬在小几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唯有已经酒尽的金樽跌落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后滴溜溜滚了好几滚。 夜正长,歌未歇,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柔婉之声犹自在夜空中回荡,一遍一遍复一遍却始终找不到个落脚处。 柳轻候这一觉睡的份外沉熟,自然醒来时全身从内到外的疲倦都已一扫而空,精神的就连眼睛都份外清亮。待他看清楚所在是一处陌生的香闺时,鼻子里也闻到些独特的甜香。 这正是昨晚花寻芳身上的味道,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时眼睛就看到了只穿着一袭小衣在妆台前对镜理红妆的花寻芳。 花寻芳慵坐理妆的姿态真是美极了,这样的早晨,这样的美人,这样曼妙的身姿真让人懒懒的一句话都不想说,柳轻候掀开锦被看了看自己依旧齐整的内衣后,便就那么半靠着看花寻芳梳妆。 花魁娘子身子侧了侧,没有回头却从镜子里看到了柳轻侯,看到了他注视着自己的眼。 依旧是无话。于是,在这个异常明媚的早晨,柳轻候懒懒的躺在榻上看花寻芳梳妆,花寻芳则从镜中看着柳轻侯,虽没有浓烈的痴缠乃至于眼神的交汇,但静谧中的无声却像醇酒般醉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惊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惬意甜美,“娘子,状元郎府上有家人来寻” 屋外婢女的声音刚落,朱大可的声音就随之响起,“好我的大官人哪,赶紧起来吧,今天早朝上至尊御口钦断,以军功论三门剿匪事,官人得以酬功封爵为正五品蓝田开国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得赶紧去谢恩” 子爵! 当初三门剿匪功成之后关于该如何封赏据说颇有争议,最终被压了下来,没想到今天总算是正式兑现了,不仅是按军功算封了爵,还直接跳过从五品的男爵给了正五品的开国子,朱大可这货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大喜事。 乍听之后的惊喜过后,柳轻侯也明白这个赏爵是连着他在漕运改革上的功劳一并给兑现了,也就是发现三门直道之功也折算在里面了。 想想第一次科举失利后漫游硖石被掳花果山至今,数年苦候终于开了花结了果,柳轻侯一时间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花寻芳的道喜打断了他纷飞的神思,道喜过后花魁娘子便上前服侍柳轻侯起身,动作明显有些生涩,但她做的却份外自然。 柳轻侯由着她服侍完毕,待其要转身时双手一圈便将梳妆过后明艳无双的花魁娘子环进了怀中,下颌枕着云鬓间轻轻厮磨着道:“不管如何咱俩总是一榻里睡了,还是一个被窝。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人了。后面的事到底要如何你想好章程后就交给我来办” 花寻芳蓦然被柳轻侯圈在怀中本是又羞又茫然,待听到他的话后忍不住啐了一口,“谁跟你一榻里睡了,昨夜你是太醉,咱们可没有……” 柳轻候手上猛然加了几分力道,“该有的总会有,别急” 花寻芳忍不住又啐,“谁急了,谁要跟你有……” “愿意呢就随你,不愿意嘛我可就要放手抢了,真当爵爷我不会欺男霸女不成?来呀,送水洗漱,进宫谢恩” 谢恩完毕回到家,老远就见到一副贺客盈们的景象。随后这一天就消磨在陪客与迎来送往之中,年方二十来岁便已凭借军功硬生生挣下一份爵赏,搏出个封妻荫子,这一天的柳轻侯意气风发,不知看红了多少双眼。 当晚,送走最后一拨贺客后,朱大可也带来了他任官的确切消息。 “寿王友?就这一个!” 确认之后,这个新的任官安排让柳轻侯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亲王友是个五品官,与他封爵的品级正好匹配,但问题是这可是个正儿八经的闲职,还不是兼职,李三儿真有这么好心任他闲着? “听说吏部本有意让官人在地方任职,或上州长史、或下州别驾均可,政事堂也无疑义,只不知为何最后成了这个样子” 看来问题是在宫里,这个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柳轻侯思忖着回了后宅,进门就听里面闹哄哄的,萧大娘子的声音即便是隔着老远也听的清清楚楚。 循声进了九娘子的院子,萧大娘子、李二娘子及萧八娘子都在,加上她们带着的婢女直将整个正屋挤的满满当当,一群人都围着九娘子身上的诰命服饰在看,大娘子边看边摸,一边说还一边抹着眼泪。 见他进来众女纷纷见礼,柳轻侯示意不必多礼后坐在二娘子身侧将九娘子好一番打量,“嗯,不错,礼部这回总算是用了心,难得从他们手里能出来这么合身的诰命服饰” 九娘子异常白皙的脸上明晕生光,大娘子对她是怎么看都不够,不时伸出手去帮着理理,手上动作着嘴上也没闲,不过话头却都是落在柳轻侯身上,落在传宗接代上。 这让柳轻侯甚是无语,说来他与二女成亲的时间也不短了,深闺之中鱼水之欢也极和谐,却不知为何子嗣上一直没个动静。他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急,年纪还不大嘛,倒是二女这一年间老是念叨。 柳轻侯不欲就此私密话题多说,“九娘子才多大年纪,急什么啊?” “都过二十了还不急?”萧大娘子是真急了,“封爵封妻,泼天富贵最终还不是要着落到孩儿身上,要不又有什么意思?” 萧大娘子说的又急又快,听着就呛人,屋中众女还有些担心大官人会不快时,柳轻侯却笑了。 这还真是当局者迷啊,为什么任官亲王友,还不是为了寿王立太子之事?六品以上官的任职与升迁调转必须经过李三儿过目,自己这个新安排绝非偶然。 这哪里是什么闲职?看来自己此番回京后第一个任务便是废太子之事。李三儿念头已定,要开始动手了。 花寻芳是在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时分进入柳宅的,或许是之前的生活环境总是太热闹的缘故,此番她的出嫁安静的就像是平平常常的回家,这是她执意坚持的章程,即便是柳轻侯亲自出面也没能劝她改变主意。 人入柳宅,她却没有依着规矩住在二娘子与九娘子所在的后宅,而是执意在西园中与白髯飘飘的许老琴师结了伴,绝少踏足后宅与前院儿,倒是让许老琴师多了一个关门弟子。 白发红颜、古琴琵琶,柳宅后园自此又平添三分风流,寻芳阁前却多了无数怅然若失的慕名士子。 二娘子、九娘子对于花寻芳的到来表现很平淡,或许是因为她们早知如此,也或许是因为她们现在更关注的只是子嗣之事,总之两人与花寻芳就这么平淡的处着,既不亲近也没什么矛盾。 柳轻侯欣喜于后院儿未曾起火的同时,为了二女心心念念的子嗣大业旦旦而伐,与此同时还要密切关注李林甫处的进展,日子过的真不知是苦是乐。 三百八十九章 被弹劾了 柳轻侯坐在崭新的公事房中感觉很是惬意。 寿王府很大,跟一般的官衙一样分着前院后宅,王府属官统一在前院承差。李三儿对儿子们戒备心很强,所以王府里虽然按着仪制置有诸官,事情其实少的可怜,拘管也少,尤其是对于他这个近乎是品秩最高的属官就更是如此。 事儿少拘管少,偏偏作为李三儿最宠爱的皇子,寿王府里条件却是好的不得了,连带着他这公事房都豪奢的令人发指,论面积大小比之六部堂官们的公事房都不差,论里面的陈设则是远有过之,毕竟这些东西都是寿王自己一样一样从库房精挑细选出来的。 身子懒懒的靠着椅子,两只脚高高架在宽大的令人咋舌的书案上,稍一探手,左边冰盆里波斯葡萄酿冰镇的火候堪堪最佳,而后边盘子里放置的小冰鱼雕工之佳简直堪称艺术精品,几乎让人不忍心将之投入琉璃樽。 半柱香后端起来呷上一口,那滋味……柳轻侯悠然神醉的简直要随风轻去,这才是做官该有的样子啊,跟现在比起来,以前那些官简直就像假的。 从朱大可口中他知道这些日子里皇城中对他的议论不少,就连长安市井间这也是个热门话题,说来说去多是在替他鸣不平,以为如此年轻有为的功臣不该如此闲置,亲王友?这官儿做个多拿一份俸禄的兼职则可,怎么能专职? 每次听到这话他脸上都云淡风轻的很,心下却是窃笑不已。你们这些人哪怕是不知道某在王府里有多舒服。 对于此番他到王府专职出任亲王友,寿王乃至宫内的惠妃娘娘都给予了最高等级的重视,公事房这般的豪奢不说,价比黄金的波斯葡萄酿敞开了供应不说,中午的会食都是御厨亲自伺候也不说,单说那赏赐都是三天两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还都是内库中贡品中的精品,那实惠简直了。 过往两年多在硖石的荒僻这一遭可算是都补回来了,在这么干个两年,将来给儿子娶媳妇的聘礼都尽够了,不管娶的哪家闺阁。 正自享受的惬意时,公事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柳轻侯一听就知道是常建,遂嘿嘿笑道:“老兄纳妾之喜,我不是准了你一旬的假嘛,这么急着来上衙干吗?” 教学生教着教着就教到了榻上,常建终究是没抗住小月红崇拜的痴情将之收了房,看他进来后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柳轻候就忍不住想笑。 “哪儿有纳妾还准假的,你可是朝野间推许的名臣种子,行事怎可如此胡闹” 常建说完,见柳轻侯脸上笑的古怪,怕他再开什么荤素不忌的玩笑,忙抢先说道:“你改了王爷的课程,国子监那几位老先生很是不愿意,闹着要到宗人寺说理,你看……” “想去就让他们去”柳轻侯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寿王府的事情宗人府敢自专?归根结底还是惠妃娘娘做主,而我之行事是早经娘娘授权过的,无妨!” 常建闻言叹了口气,“虽说如此也不好太过分,毕竟这都是天下知名的大儒” 柳轻侯也跟着叹气,但嘴上却半点没松口,“此事我也没办法。他们一门心思想把王爷培养成个大儒,你说,惠妃娘娘能满意?” 常建一脸的茫然,“王爷做个大儒岂不是好,娘娘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轻侯看着他的脸没法儿再说了,毕竟在当下太子李瑛还没被废的背景下惠妃娘娘的心思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于是只能摆摆手下了逐客令,“他们愿去哪儿说理就去哪儿,但只要我还是这个亲王友,王爷学习上的事情就必须按我的章程办” 常建苦着脸去安抚那些个大儒们了。两人散衙后是最好的朋友,上衙后又是最好的搭档,这段日子下来两人也已慢慢适应了这种相处模式,且过度的很自然。 柳轻侯将常建送出房后又将寿王学习的事情想了一遍。这是他就任亲王友至今做的唯一一件公事,指导原则就是增加实务,使李瑁切实知道大唐这个如今正处于鼎盛的黄金帝国是如何运转的。 为此他大量削减了李瑁学习五经的时间,反正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李瑁早已能熟背详解五经,用是早就够了,辨经实是毫无必要。 削减下来的时间则用于六部实务的学习,也不去打扰那些堂官及侍郎们,就专请具体办事的各司郎中及员外郎,以案例教学的方式详解一州乃至一县的钱粮、刑名、人事具体运作。从目前试行的情况来看,效果可谓颇佳。 这种前所未有的教学方式对大儒们的冲击可想而知,他们要不闹才是怪事。不过柳轻候也自有自己的坚持,当日张九龄弹劾张道斌的那道奏章中有一条其实是深得其心——太子需要经过系统的培训,此真真知灼见也。 想想李瑁当前的学习进度,总结一下学习情况;再谋划一下后面该请谁,案例该如何选择,解剖麻雀该如何解剖,又该如何把意思给请来的郎中、员外郎们说清楚,等这些都有了主张后,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散衙时候一到,柳轻侯悠悠然出了寿王府回家。沿途闲着没事儿就调侃长随车太贤,这小子刚刚成亲,娶的就是家中婢女,正是脸嫩的时候,调侃他很能享受到成就感。 其实也不仅是他,这段时间里柳宅,不,自打封爵后就已改为柳府的家中喜意弥漫,每天都有成亲的,甚至有那么几天还是一天好几对。 这些都是二娘子的安排,一则是因为家中的奴婢们年纪在这个时代都不小了,该成亲了;二则是二娘子与九娘子的私心,希望借这些喜事冲一冲柳府的子嗣运。 柳轻侯对此是乐见其成,只是要求了一条,谁要嫁给谁自己选,不许两位娘子按自己的喜好指派包办,由是家业兴旺的柳府愈发的一派祥和。乌七成亲了,朱大可成亲了,该成亲的都成亲了。 回到府中后车太贤已是熟极而流,将柳轻候送到书房吩咐好茶水后便往门房拿今天的拜帖、名刺或者是书信,至于每天必有的行卷则要根据时间来定,若是时间太晚或者又有别事就先放到一旁改日再说。 做完这些后去叫朱大可,官人只要在京,每天必定是要见一见他的,毕竟他可是官人在外的耳目。 这几样做完,车太贤请示过后见别无他事,兴冲冲溜出去吃喜酒了。柳轻侯则正在看着李白的来信,这货五岳寻仙不辞远的漫游到了江南,如今正在庐山乐不思蜀,细读其心中所书之庐山美景,真使人油然而生向往之心。 信后附着两首诗,一首正是后世脍炙人口的《望庐山瀑布》,另一首则是《庐山谣寄柳明府轻候》见自己名字入了诗题,柳轻侯心中大乐,也就愈发将这首七言歌行的长诗看的仔细: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 极品好诗,真真是注定要流传千古的极品好诗啊。柳轻侯看着看着忍不住读了出来,只是还未曾读完,朱大可牙疼似的捂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手拿开” 柳轻侯放下信往朱大可脸上看去,就见到一道道红印子颇是醒目,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打人还不打脸,说,谁干的?” 朱大可期期艾艾,“家里的” 柳轻侯闻言皱眉,朱大可见状忙又道:“不怪她,是两人闹着玩失了手” 见他这么护着新娶的娘子,柳轻侯骂了一句没出息后也就懒得再管他的家务烂事儿,“今天可有什么大消息” 朱大可见说到正事松了口气,“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皇城中都在说裴侍郎与张博物入相的事情已定,快的话下次大朝会就该定局了。” “嗯”柳轻侯点点头,这本就是意料中事。裴师与张九龄无论是年纪、资序都够了,这回双双携大功入政事堂实是水到渠成。再则,从张说驾鹤西去的角度而言,张九龄也该入相了。 由他二人想到张说、宇文融,乃至于去年已经病逝的源乾曜,一死一起之间实让人强烈感受到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如今,当年追随李三儿创下这开元盛世的名臣名相除了宋璟之外都已驾鹤而去,不想也就罢了,稍稍一盘算还真让人有些感伤,但感伤之外却又充满期待,萧嵩、裴光庭不论;裴耀卿、张九龄也都是操守、能力毫不逊色的一代名相,由他们接班已臻极盛的大唐帝国,足矣让人放心。 今时今日之大唐真是国强民富到令四夷发指,却又不能不乖乖宾服的地步。在这样梦幻般的黄金国度里做官过日子真真是舒坦哪! 不过这份快意也没持续多久,因为李三儿倦政后由明君变为昏君的阴影实在太强大,安史之乱的噩梦也太如影随形;近则是张九龄一旦入相,反对废太子的声势必定大盛,这哪一样都足以让人头痛。 朱大可见柳轻侯陷入了沉思,忙低低的补了一句,“另外还有一件事,今天见着吏部主事老黄了,他说吉温已经奉调入京,后续的安排官人你可得抓抓紧” 柳轻侯点点头,朱大可捂着脸转身走了。 下一个半月一次的大朝会上,裴耀卿、张九龄携手入相,由是政事堂又恢复了源乾曜时代四相的设置。萧嵩身为主笔总揽全局,二裴中的裴光庭主掌人事,负责官吏的选拔、考核及升迁调转;裴耀卿则接过了宇文融当初那一摊,成为事实上大唐的财相;张九龄则是文学派旗帜。 裴师拜相当晚,柳轻候免不得要上门祝贺,大醉之。第二天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来到寿王府,一瓯煎好的醒酒茶汤还不曾喝完,疾步而来的汪大用就送来了一个很不妙的消息。 他被弹劾了,张九龄亲自出的手,事情的由头便是他擅改寿王功课且不纳诤言,虽薄有小才,然德不配位,不足以为亲王友,建言朝廷重处之并出为外州官佐。 柳轻侯的宿酒直接因为这个消息醒了个干干净净,张九龄进入政事堂后的第一本弹章啊,听完都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觉得荣幸才好,一时间脸色精彩的有些哭笑不得。 “这张九龄真是不知好歹,早知如此,无花你当初何必要荐举他出任大检天下粮仓之事?现在是悔也不悔!” 柳轻侯看着一脸义愤填膺的汪大用再度苦笑,“当初举荐他时某何尝不知道他的为人,只是若不举荐于他这大检天下粮仓的数据如何让人信的安心” “你呀,你呀”汪大用简直是痛心疾首,“现在当如何?” “我能如何,既被宰执弹劾自然是要写谢罪折子” 见汪大用脸色实在不对,柳轻侯也不再逗他,摇摇头道:“此事虽然麻烦,倒也不必介怀” “他可是新任宰辅……” “此事终究要至尊拿主意,你看他前次弹劾张公公的奏章如何了?” 汪大用楞了一下,“留中不发!” “放心吧,若我所料不差,此次他的弹章依旧会被陛下留中,某不过挨些骂罢了,动不了我这官职的根本” “你心里有数就好”汪大用说完,转身出去回了内宫。柳轻侯坐下来开始写请罪折子,但与其说是请罪倒不如说是自辩,一条条一款款说的是理直气壮。 折子写完一上午也就过去了,检查完写好的折子,手在上面拍了又拍,这本折子递上去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明着站上了废太子的第一线,自此有进无退,这遭若是废不掉太子也就该琢磨着预备退路了。 张九龄啊张九龄,你真是逼得我好苦! 三百九十章 危机与应对 仅仅过了两天,柳轻侯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张九龄弹章的威力。相公就是相公,以前看着觉得没什么那是因为隔得远,真要正面承受其压力时,力量之大简直排山倒海。 一般而言,朝争中相公们很少直接出手,他们也从不缺乏能为之出手的人,张九龄的举动是个例外,但也正因为如此一时激起了文学派的如虹士气。 紧随张九龄之后,针对柳轻候的弹章如雪片般飞向政事堂,以至于政事堂专管人事考功的裴光庭连续几天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在这件事情上,这让他很不满意,这也成为他任官当“循资序”主张的又一个显例。 裴光庭于是理所当然的顺手推舟了一把,使得关乎柳轻侯的争议不仅没有消减,反而愈发风浪大起且呈现出扩散态势。 柳轻候被指责的内容从僭越开始向幸进扩散,他与汪大用之间稍显频繁的交往也被有心人翻出来大做文章,一时间此前还被公推的名臣种子迅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并开始往修身之道、为官之德的质疑上大踏步迈进。 风潮已起,柳轻侯已比自己想象中更快的速度沦为风暴中的小舟。弹劾的浪潮并未因为他的沉默而消减,反倒是一浪更比一浪高。 新的指责他寡廉鲜耻的奏章已经出现——一个人被弹劾成这个样子居然还不辞官或自请任职地方,如此恋栈真是脸皮厚到了极处,如此不知廉耻之人吾等羞于与之同列,更不忍见其居官京中败坏官风。 “无花,要不就请了外任吧,捡靠近京畿处的也不拘是那个州,或长史或别驾的做上一任,既能自证不恋栈之心,又能避开这股风潮,还能添上一笔州郡任职的资序,何乐而不为?” 柳府书房内,因大检天下粮仓时立下功绩擢升为六品通事舍人的王缙苦口婆心劝说柳轻侯自请外任。 见柳轻侯沉吟着不说话,王缙等了一会儿后叹声道:“风潮已成,居官而被人弹劾至此也就该求去了,这不仅是避风势,也是为以后的官声着想。否则就算硬顶下来,最终却以恋栈而为人所讥,这可是要影响一辈子的” 尽管人人都想做官,但这份心思却不能显露出来,要表现的淡泊,否则就是恋栈,就是私心自用,会极为沉重的败坏官声,并直接影响到未来的官场之路。 柳轻候实没想到短短不到十天自己能被逼到如此地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理解官场上的这种假正经文化,也不妨碍他体察王缙的苦心与善意,不过最终他依旧没有吐口,“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王缙见状黯然起身,“好生想想吧,居官如做人,不能一味只求精进,刚锋易折,不是持盈保泰之道”说完,摇着头去了。 “我特么还是没经验,太嫩哪”柳轻侯自言自语一句后扬声道:“来呀,请吉县尊来见” 自打离开硖石后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了,吉温还是那副瘦而冷的样子,走进房时柳轻侯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激动神情,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柳轻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后道:“费了些心思你擢升监察御史的事情总算是办妥了,毕竟三门直道及剿匪事你都有大功在焉。原想着等你进京之后就直接去入职的,现在看来只怕是要缓缓了,御史台那边告假的事情有我,你且安心帮着办好一件事” 吉温尽管早已从书信中知道入京后的任职安排,但此刻再度听到“监察御史”四字时略显苍白的脸上还是激起了微微的红晕,迎着柳轻侯的眼神中满是感激。以他的出身及新丰县丞上折戟沉沙的经历,他深知若无柳轻候,监察御史这样的美官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他的。 吉温起身长施一礼为谢,嘴上却没说什么赴汤蹈火之类的话,只冷冷问了一句,“要下手的是谁?” “跟我走,咱们路上说”柳轻侯起身吩咐道:“来呀,备车,去刑部李侍郎府” 当年由扬州户曹参军引发的私运重弩入京案吉温也算亲历者之一,这就省了柳轻侯许多口舌,途中只是重点介绍了含嘉仓令其人其事,毕竟当时他往洛阳时,吉温因兵分两路的缘故并未随行。 “私运重弩入京这么大的事若说太子毫不知情我是绝不肯信的,只是王鉷、薛锈已死,此案唯一的发力处就只剩这个含嘉仓令,你要做的就是撬开他的嘴” 柳轻侯说到这里时顿了顿,“我现下的日子不好过啊,但究其根源还在太子身上。李月堂其人……总之此事我就托付于你了,越快越好” “大人可还记得当年论及《罗织经》时下官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 “这世上本没有撬不开的嘴” 天色已黑,柳轻侯看不清马车中吉温的脸色,却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满满的自信之意,“这就好!” “当年在扬州时我就曾劝过大人穷究此案……” 话只说一半对于吉温而言实在太难得,柳轻候摇头笑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办这样的案子没有‘天时’是不成的,鲁莽去做只会把自己给陷进去” “大人的意思是现在天时已备?” 吉温再度激动起来了,柳轻候能感受到,且感受的很清晰。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之事却能让他趋之若鹜,他注定就是这样的人哪。 “天时虽备,但拖得久了也不成。为了张相的脸面并平息朝野蜂议,至尊是不会介意把我踢出京的,真到那一步时再摊上个裴光庭,这样前途莫测的风险我可不想冒” 想了想后,柳轻侯跟着又补了一句很交心的话,“更重要的是,值此废立太子的关口我也不能离京” 吉温嘿嘿了两声,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的缘故嗓子都有些沙哑,“废立太子可是拥立之功,这时节走了才是措大” 说话间到了李林甫府邸,并很顺利就见到了人。 李林甫吩咐人上茶时满怀忧心的说起了弹劾之事,脸上同仇敌忾之心真诚的看不出一点毛病和虚假。 柳轻侯摩挲着茶盏有些摸不着头脑,两人当下虽然因为张道斌的缘故在合作,但关系绝没到能让李林甫同仇敌忾的地步,对此他知道的很清楚,这是怎么了? 直到李林甫将话题引到裴耀卿的无所作为时,柳轻候霍然开朗。李林甫的确是以张九龄为仇,不过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张九龄入相了他还没有,他对张九龄如此,对裴师亦如此。 这个算作是寒暄的话题说完,柳轻侯径直入了正题,“听说今天上午那含嘉仓令已经被刑部请到京中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是啊,到了,仆下午亲自会了会,确实是个牛板筋似的人物” “下官此来正是为侍郎荐举人才的”柳轻侯说着伸手指了指进门至今一言未发的吉温,“这位硖石吉县尊便是炖煮牛板筋的好手” “仆听过你的名字”李林甫蹙了蹙眉头,似是在极力回忆什么,毕竟吉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吉……?” 吉温没有等他多想,起身施礼道:“前则天大圣皇后朝罪臣吉琐乃是家伯父” 李林甫轻叩着案几的手停了下,“那就留下吧,让仆看看你的家学手段” 事情说完柳轻侯一点儿都没耽搁的起身告辞,随后折而去了裴府。裴耀卿正在见人说话,等了近半个时辰后才来见他。 两人之间早已不必寒暄,柳轻侯放下信手抽来打发时间的书卷后直接说明了来意。裴耀卿听的一怔,“你让我找人弹劾你?什么事由?” “勾结内宦,张道斌,或是高力士也成,另外不拘欺男霸女,贪渎受贿,什么罪名都可以用,风闻奏事嘛,什么都可以写,只是数量不能太少” 话一说透裴耀卿自然就明白了,不过脸上却没给柳轻侯什么好脸色,“此诡道也” “我不想离京,这时节也顾不上什么正道、诡道了” 裴耀卿略一沉吟后拍了拍椅子扶手,“罢了,此事仆来安排。近日关于你的弹劾,仆……” 柳轻候没等他接着往下说就先拦住了,“此事学生明白,老师总不能方一入相就与张博物斗的难看,他那性子且不说,昔李元紘李相与杜暹杜相旧事亦是可鉴之前车” 裴耀卿欣慰的看了柳轻侯一眼,随即兴致勃勃的说起了他入相之后的大谋划:一是进一步完善漕运改革,二则是雄心勃勃的国家营田和土地开垦计划。 说这些本是想听取些柳轻候的建议,毕竟过往之中这个学生的善谋早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能查漏补缺之余往往还有新奇创见。 但此次柳轻侯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最终裴耀卿也看出了柳轻侯的心不在焉,摆着手将之打发后便又去见客,身为宰相,尤其是开元盛世时期的宰相可真不是好当的。 此夜之后仅仅过了一天,弹劾柳轻侯的奏章蓦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高峰,且弹劾的内容更是无限扩大,贪渎官财、受贿营私、任硖石县令时在地方欺男霸女、鱼肉百姓,勾结权宦如张道斌、高力士者不一而足。 随着这一波弹劾蜂拥而起,声势益振,柳轻候之事反倒演化出了相反的势头。此时,柳轻侯离任硖石时万人空巷,合城百姓痛哭留官之事早已遍传京师,且长安距离硖石又近,事情真假也早已被明证过,说这样的官会在地方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谁肯信? 物极必反乃自然之理。因为对这件事的怀疑,随之的诸多弹劾也都变得不那么可信了,尤其是在天子亲自出面斥责柳轻侯勾结高力士乃浑说妄语,并严令三省及御史台约束各自所属言官后,对柳轻候弹劾的质疑也随之达到了顶峰。 于是,这一波风潮被视为党争阴谋的观点开始出现,并迅速流行开来,毕竟柳轻侯与裴耀卿之间的亲密关系知之者甚众,议论之余皇城中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柳轻候,任谁都看得出来现在该是他发声的好机会了。 柳轻侯打破了自遭弹劾以来始终保持的沉默上了一道奏章,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却是这份奏章并非是为辨冤而作,而是因病请为辞官疏,请求辞去亲王友之官职在家养病。 因他官居五品,此事依旧到裴光庭手上转了一圈,裴相颇为体贴的在他的奏疏中建言天子派御医为之诊视以核病情,天子亦从善如流,由是柳轻侯被六品侍御医亲自诊断出心悸之症,准予在家休养,离任而无需离职,并获赐不少名贵药材。 结果一出,柳轻候向长吁了一口气的二娘子和九娘子道:“这下你们总该放心了吧,私下里张罗的那些行李也该各归原处了” 九娘子双手合十只是念佛,二娘子亦是眉眼松舒,这时身边传来官人的声音道:“我既要在府养病,亲戚们免不得也要来探探病情吧” 二娘子眉头挑了挑,“官人的意思是……” “这次我总算是受了个教训,遇上大事单打独斗终究是不成” “废立太子这么大的事情即便是阿耶也未必愿意参与其中,更别说山东旧族了,人自然可以见,但官人也别抱太大希望” “我知道,这些大家族不比暴发户,历来都是稳字当头嘛”柳轻侯随手牵起二娘子的手摩挲着,“不过试试总无妨,再则即便不愿冲锋陷阵,跟在后面摇旗呐喊也是需要人的” 二娘子手心有些痒痒,翻腕握住了柳轻侯的手,“你呀,何必要陷到这个泥淖里”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人情欠的久了总是要还的”柳轻候嘻嘻一笑,“再说,太子轻狂急躁,望之实不似人君,这天下若是交到他手里……”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但他的摇头已经将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 于是,柳轻侯开始养病,柳府中也自然多了每天来探病的人,就在养病与探病之间,吉温处也终于有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