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小子》 第一章 谭家村 鄂西北有一个幽僻的山村,村子依山而建,山体为长条形,山脊隆起,坡面呈弧形。据说,在明朝的时候,有个很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偶经此地,见此山形貌为之变色,驻足不前,四围观望三天,才对村人说到此山本有风生水起,卧虎藏龙之气,只是被四面的山围困住,暂屈为蚂蟥,也即困龙,但是龙归龙,终会突围而出,进而飞龙在天。至于突围之法,也即将地气延伸至山外,地气从山尾进,由山头出,而此山仅尾连后山,头却未及前山,是故地气只能郁抑于山体之中,但随山势增长,终会触及前山,地气也即连通,化而为龙,至时,此村必得上天佐佑,由钟秀之地化为人杰地灵之所,定出一惊天动地之伟人。村人闻言,喜不自禁,便把这座无名大山命名为“蚂蟥山”,把村前正对的山取名“前山”以应风水先生之言,并世世代代盼望着山势飞增,连通地气,村里好出个天大的人物来造福一方。 这个预言犹如给山村注入一根隐形的脊梁,不管生活如何艰难,总有一个信念支持着村人去面对,去憧憬。村中的小孩始懂人言,便已经有人将“蚂蟥山”的神奇预言作为必修课教给了他们,而此先生多是白发苍苍,坐于村院大石凳上的老头老太太们。世事沧桑,一代又一代的期待随着懂人意时诞生又随着死亡后而消逝,至今“蚂蟥山”和前山还隔着几畦水田,但时常仍有老人在院落里仰望葱郁的前山喃喃自语:“小时候听老爷子们说蚂蟥山随年都在靠近前山,我看就是,现在可不比小时候看着要近一些。”,他们欣喜地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偎依在他身旁听他讲故事的小伢子,小伢子便扑闪着大眼睛如同接受老爷子的故事似地吸收了他的这番言论,加至此处地远山偏,绝大多数村人根本不曾有机会学习唯物主义论,是故整村的人都迷信的了得,村子四围矗立的土地小庙都不下十座,逢年过节个个又都烟雾缭绕。 村子由一户逃难至此的谭姓人家创建,他们在这片大山里修房、垦荒,扎下了根,子子孙孙也都在这里繁衍生息,等这个家族的门户大到象个村子的时候,也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个聚居地命名为谭家村。这个家族略带传奇的发展史也常会被老人提起,他们掰着手指推算着辈分,计算着每辈里面分出几户,败落了几户。想来在这个群山围困的山村里,生存是很困难的,到如今,村子仅有二十余户,屋舍以简陋的人字房为主,廖廖缀在“蚂蟥山”山头,房舍之间都栽有树,以槐树为住,其次就是杨树,这些树木都有些年头了,粗壮的枝干上树皮纵横开裂,如同块块镶上去的龟壳,屋舍在这些树木中若隐若现,好象被遮挡的缺少了阳光,走近房舍,便闻到一股霉土气息。 我每年都会来谭家村几趟,住在干爹干妈的旧房子里面,静静呆上几天就离开。 儿子今年只有一岁多点, 却已经被我领到这个村子好几次了,呆在村子里面的时候,他就耸动着鼻孔不停嗅着,眉心上皱出两个小坑,久了就哭了起来,我知道他适应不了百年来郁积在村中的潮气和阴霉。我得抱着他来到村外,这儿的景色和村里有了很大的差别。他最喜欢的地方是村子的东侧,这方的山脚下有一湾很大的堰塘,连接着一条小河沟,潺潺地流着清水补给堰塘,不停不息,由于山大林深,村人就没有探究过河沟的由来,只知道它绕过后山一个隘口再转到“蚂蟥山”脚下,然后一路润到大堰塘,这股活水为堰塘注入了活力和养分,于是碧波荡漾,鱼虾成群,也不知哪代人或是见了水到此处止或是因为其大而平静,就把堰塘改名为“死水湾”。“死水湾”一面依着村子,一面是高出的源头,剩下的两面是渐低下去的梯田。靠村子的一边是突削下去的,有石头垒成的阶梯码头,是村人洗衣洗菜的地方,也是鹅鸭下水的通道。在离石阶不远的地方有一口古井,古井旁边有一株百年老槐树,主干粗大的好几个人都围不住,最低的枝叶离地面也就两米来高,小孩子常在树下蹦跳着去折它的枝桠,为了防止树叶落入井中,井口上盖着一块薄石板。当地的小堰塘星棋密布,下面的梯田自有别的堰塘浇灌,“死水湾”长满青草的堤坝不曾开有放水用的闸门,呈天然的圆弧状,弧边水草荇荇。 隔着“死水湾”和村子遥遥相对的是右山,那座山是我每次到村中来都要去一趟的,山上有一个坟头,几年过去了,它上面已经长满了草,和山上的植被融为一体。我将儿子放在旁边,燃纸烧香,儿子爬在草地上惊奇地瞪着眼睛看着我,黑色的眼珠中映着跳动的火光,小巧的鼻翼耸动着,前俯着身子犹如一只等待猎物的蛤蟆。我每次都是白天去完成拜祭的,这样总是逃不过村人的眼睛,他们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我进行祭拜的时候,他们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仰望着升腾的烟火,记得我第一次爬在这儿哽咽时,仿佛能感受到村人如刺般的眼光一齐聚集在我的身上,眼里透出的鄙夷如同见了扫黄被揪出的嫖客,而等祭拜的次数多了,他们也渐渐习惯了,只是很木然地看着这一幕。 来村子的次数多了,慢慢地和村人熟络了些。一个老人听说我是在外面走动的人,就拉着我到族长家里找出了几卷书籍,有的已经霉黄,族长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八仙桌子上摊开,我俯身看见卷皱的纸上密密杂杂地分阶写满了人名,都以“谭”字开头。族长说这是谭家的族谱,好几百年的人都在上面,我心里肃然,小心翼翼地将族谱翻到最后一页,就看见了一个被描成金色的名字,在众多墨色名字中凸凹而出,那个名字击打的我心颤抖,我点着谭二的名字问:“为什么他的名字是金色的?” 族长很认真地思虑了会:“最近几十年里,谭二也算是个有点本事,正正经经地从谭家村走出去的人,他和别的人不一样。” 我真没想到谭二在族里这般被重视:“那就是他独享金字呗?” 族长俯身将族谱往前翻出两页:“这有一个。”,然后又往前翻了几页:“这还有一个——现在族里总共就三个名字是金色的。” 我很好奇另外两个人的身份:“讲讲另外两位的事情吧,我想听听。” 族长看了我一眼,然后拉下一张椅子坐下来,眼睛盯住前面的土墙若有所思,而后他幽幽道来,我听的也很仔细,到现在也清楚记得他讲到的两个人的事迹。 其中一位出生于清朝嘉庆年间,这孩父母早亡,从小孤苦,相貌却长的周正,被一家相中做了女婿,年纪不大就被他岳父母带出了谭家村,他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几十年,只到古稀时才隐回到村中,据说他的才学曾经名震一时,还当过挺大的一个官,可惜为人太过正板,树敌不少,隐回村后在村口建了一间不大的房屋居住了下来。他没有任何子嗣,死前散尽了家产,各户多少都得到了一点好处,村人把他葬在一个很向阳的高地上,因为他是谭氏家族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很受村人敬仰,所以每年清明村民都会自发地为他的坟头添土,现今那还矗着一个高高的坟头。 另一位是民国正值国难之时诞生,他是在黄昏的时候出生的,天空是霞光一片,有人还说看见一条金光闪闪的龙,紧接着是大旱,地上都裂开了一揸宽的口子,人体内的水都蒸干了,哪有奶水啊,可是那小子的命就出奇的硬,靠着一头干瘪黄牛的奶竟然活了下来。此人少年时就志高胆大,不到十八就到了大城市,几年后就当上了国民党一个军官,但是后来就没了音讯,村人大半认为他已经死于战争,也有人认为他逃去了台湾,不管如何,现在应该不会存活于世了。 在谭氏族谱里,这两个人几乎是神话般的存在,而谭二的名字竟然和他们的名字一样,都描成了金色,在墨色蔼蔼的族谱里显得格外醒目。 第二章 谭二其人 谭二是土生土长的谭家村人,但并不为村人所熟悉。 原因首先就出在龙老光棍身上,在谭二还没有多大的时候,龙老光棍趁着酒性没头没脑地对村人感叹说:“谭二这娃将来一定有出息。”这句话本是稀松平常,不该影响大局,但因是出自龙老光棍之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龙老光棍叫谭金龙,是个黑脸的瘦高老头,年轻的时候因为成分不好没能娶上媳妇,改革开放初,龙老光棍只身出外闯荡了几年,再回到村里,就在村里成了个人物,他又识得一些字,村邻们办红白喜事,家族里续写家谱,为新生孩童取名等等的事情都得请他,是村里公认的见过世面懂点文化的人。 龙老光棍嘴里还常会说一些村人所不知道的事情,村人又都是极端无聊的,都盼望着龙老光棍能说出一点和他们平淡枯燥的生活不一样的东西,并把这当成少有的娱乐,所以从他嘴里蹦达出的每一个音都备受关注。谈兴正浓时,龙老光棍曾经胡说过一些事情,后来好几次被后生刨根究底地问了个漏洞百出,扫了一些威信,也就变的小心谨慎起来,为了减少错误出现的几率,往往也不轻易开口,以至曾经在村中口如悬河的他现在经常被外村的人误以为是个哑巴,这反倒提高了他每个字的含金量。 这会儿连龙老光棍都有了这说法,村人便密切关注起了谭二,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最后一致认为风水转到了谭二家了:“村山(谭二父亲的名字)两口子都是八棒子打不出半个字的老实人,心眼又死,生了个闺女就叫谭妞,老二是个小子就叫谭二,谁能想到人家却走了运,女儿是个厉害人,小子又是这般气派。”他们嘴上如此说的同时,见了谭二还显得神秘兮兮的,指指点点评品几下,刚开始谭二很是惶恐,走路都小心翼翼怕步子迈的不对,一言一行都谨慎小心,他过的很辛苦,不过无意间学会了自我约束。约莫一年后,他才意识到是村人在刻意关注自己,隐约觉得自己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小孩的敏感度和虚荣心一点也不比大人的差,他那颗刚刚发育的心骄傲起来。为了大家的别样关注,他也就充起气来做人,慢慢地和同龄段的村童比起来显得出奇的稳重和从容,这种先只体现在言语和表情上的独特性很快便让他脱离了少儿大众,他也就只能独来独往了。 这种趋势很快又扩大到成年的村人身上,谭二从小就看不惯村里的很多人很多事,并把厌恶和不满全写在脸上。村人有太多让谭二接受不了的恶习,他们会边聊天边用手在脚上搓出一团团的污垢,他们会猛地吸声鼻子咳上一声,然后鼓动下喉头用力吐出一串又长又粘的老黄痰,他们会在只有三面墙的厕所拉完屎后拿着石块擦屁股,天一黑便站在院子中间大声撒着尿……,谭二认为讨厌这些恶习是正常人的正常情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需要去进行深层面的说明和论证,而村中的人也都是正常人,只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很小的时候就适应了村中的氛围,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上一辈人的种种习惯,而谭二只是唯一一个一直不能适应和苟同的人。 谭二觉得没有能力去改变几百年来都持续着的生活习性,那只有远离它,尽最大努力去远离它,而一旦没有来得及避开,他又会像一个不懂迁就时局的政治犯,毫不留情地对主流人群进行言语鞭笞,拂了大半村人的面子,就都恨起谭二来,嘴里骂着“白眼狼”的同时,也尽量避开着他,谭二乐得不和他们打交道,久了,双方也不相往来了。 渐渐地,谭二俨然成了村人的梦魇,同龄的孩子看他时渐渐用上了敬畏的眼神,连最调皮的村童见了他会窘红着脸像个害羞的大姑娘,大人们也不敢招惹这个显得过于老成干练的小后生,这些让本为无人亲近而倍感苦恼的谭二心理上得到了平衡,他便在这个平衡点上一如既往地长到了高中。 我和谭二就是在高中时认识的,他看起来确实很有个性,冷傲的脸上有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嘴唇不厚,却很有轮廓,两条浓眉在苍白的脸上更显醒目,眉间好象聚集满了坚毅和英气, 让所有的人都过目不忘,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让所有的人不敢靠近,他也基本不和别人说话,没人能探听到他的一点信息。 高中生固有的好奇心让整个班级的学生都关注着他,他的影响力很快也扩大到整个年级,本班的女生议论最多的男生是他,不时还有外班的女生过来探听他的消息,这让我和很多男同学一样心里很不平衡,也就开始厌恶他了,谭二就这样莫名地成了男生的公敌。 我是个喜欢拢着一群人大吹特吹的人,我会指着坐在第一排的谭二对大家说:“他丫的,脸冷着不说话就以为自己很酷,这个我也会。”说完我会昂着头,瞪起眼珠,木着脸,硬着喉咙管问:“看我酷不酷?”大家就哄笑起来,诸如此类的勾当每天都在上演,只是主演的大家轮流做。 谭二知道我们在嘲笑他,看我们的眼神也越来越阴冷,有一次他从我身边走过,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凌厉而生硬,我感觉脸皮被割开了一样,我的心一阵紧缩,怦怦狂跳起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领头贬损他了,当别人贬损他的时候我也不敢在热烈起哄了,只要看见他要从我桌旁经过,我都会连忙低下头去看课本。 一个月后调动座位,谭二竟成了我的同桌,我们一对冤家谁也不理谁,不过他的存在给了我太多压力,虽然没有起过冲突,却觉得自己已经被他压制住了,心里抑郁着委屈又不敢去伸张,每天都过的皱皱巴巴地相当难受。 有一天我很烦,正爬在桌上睡觉,后排的李阳不住地乱叫着,我这人一冲动起来就没分边,拍着桌子瞪着他吼道:“妈的,要吵滚出去吵。” 李阳的脸涨的通红,梗着颈脖:“你小子想怎么样?是不是想打架,找个地方单挑。” 我一下子没有了底气,身子矮了半截,但还是装腔作势地捏着拳头。这时谭二竟然站了起来:“李阳,是你不对,你还横什么?” 谭二的话很有威慑力,李阳马上泄了气,指着我说:“那他平时也乱吵乱叫,你怎么不说他?” 谭二瞥了我一眼说:“要是他说话,你说他不对,他敢和你一样横,我照样说他。” 从那以后,我们四周的人谁也不敢乱吵了。 这件事使我对谭二有了点好感,有几次试着向他示好,但他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抿着嘴不搭理。 谭二很有文采,总爱写些文章发表到校报上,文字阴柔唯美,风格偏向婉约,他的文章数量和质量都很好,很快就被提拔为校报的副编辑。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我很伤悲,就爬在桌子上写关于奶奶的诗。正是这首诗让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有了转机,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首诗的内容: 那方空地 (题目) 那方空地 对着我的房 那方空地 满是芬芳的草 那方空地 有我儿时的回忆 奶奶常拥着我坐在那里 拍着怀里的小孙子 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就是那方空地 奶奶搂着熟睡的孙子 为了不惊醒梦精灵 默默坐上几钟头 就是那方空地 奶奶一手拉着孙子 一手牵着牛儿 讲出离奇的故事 就是那方空地 奶奶剥着棉花 看着手舞足蹈的孙子 笑出一脸的褶皱 就是那方空地 奶奶哭过苦命的爷爷 孙儿只能用小手去擦她的眼泪 就是那方空地 奶奶伤感着离别 依恋着那方空地 但奶奶离家两年 我常伫立在空地前 芬芳的草中 朦胧有奶奶的印象 我梦想 奶奶和空地的故事终会续上 而希望破灭了 奶奶还没有回到故乡就已经老去 去前唯一的希望是能见上孙儿 但孙儿没能赶回 去前,最后一句是将她埋在那方空地 如今,那方空地 多了一个苍黄的土包 我常在包前落泪 我欲用眼泪滋润坟头 让它泛出青绿 好似奶奶永久的活力 那方空地 望着我的房 我常从房中 望着那方空地 写完后我自己感觉还不错,就讪讪地交给了谭二,希望能在校报上登出来。我忐忑地看着谭二,发现他的脸越来越柔和,看完后竟然出人意料地对我笑了笑说一定会登的,早就想登这样人性化的诗了,一直没有见到,我自己心里如被被当权人物接见了一般激动不已,想赶好听的话颂扬下他,却觉得太过突兀,最终没能说出口,看来我也不合适在官场混的。 从这以后,谭二开始和我说话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他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有天我问他我那篇诗歌写的很没有水准的,你为什么会因为它而改变对我的态度,他说我写出了一种思想,一种感情,是心中真实的想法,反映你是个有见地和心地善良的人。最后,他很动情地对我说:“我一直想为奶奶写点什么,但是我不是个孝顺的孙子,我一想到我奶奶就只有愧疚和伤心,写的东西也是惨不忍睹,我很羡慕你,和死去的奶奶有那多甜蜜的回忆。” 谭二的话让我疑惑不解,不过在以后的交往中,他渐渐对我讲起他与奶奶间的故事,我也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了。 谭二说奶奶本来有两个儿子,病死了一个,父亲成了一脉单传,而父亲又只有谭二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奶奶也格外地疼谭二,凡事也都依着谭二,但是,谭二对奶奶只有恐惧和厌烦。 首先,谭二觉得奶奶是家里最厉害的人,尤其是年纪大了,性格变的越发乖张。父亲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母亲也是个厉害人,在父亲和儿子面前保持着绝对的权威,但在奶奶面前却温顺的像个小媳妇。可能是对弱者天性的怜悯,谭二认为奶奶不是好人,而自己是家里唯一一个能对付奶奶的人,于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奶奶作着对,比如将奶奶的拐杖藏起来,盛饭时故意在奶奶碗里放些锅巴等等之类的事情,我很佩服谭二的记性,有好多才五六岁时的事情他都能娓娓道来,而且将每个细节刻画的十分生动。 一次,母亲向谭二讲起一件事情:其实父亲还有个妹妹,在她十七岁那年因为和父亲一起上山玩忘了干活,被奶奶一通狂轰乱炸的谩骂,最后一怒之下跳河自尽了,并且还说父亲也是从那时起变的沉默寡言了。母亲讲的牙啧啧直响,右脸皮被咧开的嘴挤的鼓起,眉角不住抖动着。 这天,奶奶又例行公事般地坐在院落里咒骂着父亲,谭二听不过耳就去质问奶奶:“我是不是还有个姑姑?” 奶奶的眼睛便尽量地瞪大,斜向地面的眼睛象正在窥视一个湿漉漉的尸体,眼里透出的恐惧和痛苦连七岁的谭二都能感受到了,奶奶会把自己的女儿当女神一般地赞扬一番再深深埋下头说:“谁晓得就掉到河里淹死了。” 谭二从小就喜欢考究每个字的差异:“不是掉到河里的,是跳到河里的。”,奶奶听后并不辩解,只是默默地擦着眼泪。 谭二认为这事肯定是存在的了,奶奶能把人骂死!一想到这他头皮就发麻,从那以后,谭二就老想避开这个虽然年老体迈却仍精悍老辣的奶奶。 谭二用愧疚的语气讲着,当他完这些后流起了眼泪,然后会对我很不自然地笑笑,并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和失态,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接着是一连几天视我如仇人。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压抑闷在心中发着酵,变成无尽的痛苦,看我的眼神里都藏着绝望,我知道他需要对我倾诉。果然没有几天谭二开始了他的倾诉,他憋的太久了吧,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起来了,讲到动情处他仍然会流泪,甚至是痛哭流涕,我真不敢想信如此冷傲的人也会哭的像个小孩子。 奶奶一天到晚都想把谭二搂在怀里,她不住地用豁着的牙去啃谭二的脸,也会猫着嘴去亲谭二的嘴,谭二的脸每天都被粘稠的唾沫包裹着,这让母亲很看不过去,她对父亲抱怨说:“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传染病,天天用痰把孩子泡着,不定哪天就被传上啥病了呢!”这话被站在旁边的谭二听在了耳里。 一次谭二实在被亲的出不过来气,便把母亲的话照搬出来作挡剪牌,奶奶一听,脸上马上充上了血,松开谭二便拍着腿哭了起来:“谁说老子有病啊?我家的死的早,家里那大的负担都是我一个人扛下来,我跟男人一样又是挑草头又是犁田的,要是我有病一家人不早就饿死了……” 奶奶坐在地上伤心欲绝地哭骂了几个小时,谭二也因为泄密之罪被母亲拉到屋里打的哭的一大糊涂,一向老实孝顺的父亲被逼的跪在地上向奶奶陪了半天不是,最后还是奶奶自己折腾累了,才歇了下来。 为了这事,奶奶忍着不理谭二了,但没有熬过三天,奶奶又一把将从她身边经过的谭二搂在怀里,谭二那会儿太小,只得由着奶奶又是亲又是摸的。只是奶奶真的不敢当着母亲的面去啃谭二的脸和亲谭二的嘴,每次放开谭二前都不忘用她那藏青色的棉布袖子把谭二的脸擦了又擦,谭二隐隐感觉到奶奶还是怕母亲的,这种想法让谭二对奶奶亲近了些,这种因同情而衍生出的亲近让奶奶欣喜不已,谭二被奶奶搂抱着的时间也更多了,这种禁锢让他恼怒,不久就变的更加厌烦起来,时刻防备着落入奶奶的“魔爪”。 谭二一直没有放弃过和奶奶的抗争,在他心目中,奶奶是她幼年时最大的敌人,等谭二再长大一点,奶奶再度衰老后,谭二就慢慢可以从奶奶怀里挣脱逃掉。 奶奶常说自己是快死的人,快死的人小孩可以感觉到,不然她的小孙子不会老避着她。从谭二六岁算起,奶奶就这样诅咒了自己三年,三年后才被自己言中了。奶奶还怕死后见不到自己的小孙子,她又常说:“都说鬼魂都怕狠人,不晓得我死后还敢不敢来见的我的小孙子,他怎么老是这样恶狠狠地。”而在谭二眼里,成天把死和鬼挂在嘴上的奶奶,再配上她尖削枯黄的脸,绝对就是村人聚在一起讲到的老鬼婆,谭二记得有人说过老鬼婆喜欢把人掐死后把魂带到阎王那去,所以奶奶死前用尽力气向他伸伸叉开如同枯枝一般的手,他都以为奶奶要把他带走,吓的哇哇大哭了起来,哭的没有伤心,只有恐惧,奶奶便在他的哭声中合上了眼。 高二的一天半夜,我被谭二从被窝里揪了起来,我们就站在楼道里看着寂黑的夜风。他只穿着秋衣秋裤,我裹着被子还瑟瑟发抖,他的胸口上下起伏,脸冷峻的如同冰雕的一般。他咽下几口冷空气后对我又吐起了热雾:“我老做一个梦,我走近一个屋子,里面除了土黄的墙什么也没有,我转身想走,我奶奶却突然出现在屋里,她苍黄的脸,黄扑扑的衣服,像是从墙里走下来的……她不住地对我招手……”我感到他无聊透顶,转身想钻回宿舍,他一把拉住我:“我奶奶早死了,她其实很疼我的,她肯定想我了。”我看见他眼里闪着泪光,这让我不敢再有怨言,便又哆嗦着陪他傻乎乎地站着。 谭二爱回忆过去的点滴,后来又陆续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他姐姐和父母的事情,这些故事都蒙着一层悲情,他将这些辛酸的往事带来的悔恨连接起来给自己的心围出一个牢房,他说他试着摆脱,却总又不自觉地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他经常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蜷缩在他自己的回忆里痛苦不堪;他有着诗人般的气质,故事结束后他会有一通深奥的感叹,这些感叹暴露了他的内心世界,我渐渐知道原来谭二并不是如外表般的没有人情味,他将感情隐藏的很深,一般人根本想不到他那冷酷的表情下埋着比常人还热烈的情感。 有时我会想和谭二成为朋友是我的一大错误,和他在一起我过的很辛苦,不单因为他总把我的心也带入悲凉的境地,还因为他的那不可琢磨的性情,热烈的时候我会被他感染的一大糊涂,而更多时候得面对他一尘不变的冷酷,这种冷酷让他的举止显得深不可测,让我揣摩不到一分,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象个无知的小孩子,这让我心理上排斥和他一起长时间相处,尤其是一起去处理一件事情的时候,我都担心自己做的不得体而遭到他的鄙视,他一直都爱不置可否地微微笑,我不知道他的笑是代表了赞同还是嘲弄,有一次我爆粗口说:“妈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是种折磨。”谭二默着头消化掉这份尴尬后说:“俊豪,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为人,但是总是不知觉中成了这样,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心理有缺陷的人,有时候真不值得和我计较。”难得他放下了身段,倒让我觉得对不起他。 高三的时候,谭二将名字改为“谭过雁”,不过,谭过雁的名字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同,背后大家还是称他为谭二。 第三章 如何面对 高考后,谭二脸上写满了不安和悲戚,他黑着眼眶对我说他考的不好,估计二类都考不上。 各科老师一个接一个地在黑板上写着标准答案,他们好像已经厌烦了这群学生,写完后就决然地离开了教室,最后只剩下教数学的班主任还在教室里游弋着,他脸上挂着的笑容里渗进了一层紧张,看起来很不自然;同学们都在忙碌着,叽叽喳喳议论不休,只有谭二失神地坐着,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谭二没有估分就填好了志愿,我看见他只填了一类和二类大学,就问他为什么,他说如果连二类都没考上,那也没必要再读下去了,他将志愿表交给老师后就黯然地离开了教室,我追出教室和他并排走着,一直走到学校门口他才停下来对我说:“俊豪,回去吧,你志愿还没填,如果将来有机会,请你到我家玩。” “大家准备一起吃个散伙饭,你不去?” 谭二默着脸:“分别嘛,总是伤感,我够难受的了,就不再去讨这份伤心了。”说完腾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肩头说:“俊豪,长这么大,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好好珍重,希望你以后过的都好。”我看见他眼中有泪膜在颤动,他好像为了掩饰,垂下头:“你回吧,我走了。”说完,他若有所失地迈开步子渐渐远去。 回到家,天已经暗了下来,谭二站在院门口,家里的小黄狗已经迎到脚下转个不停,谭二迈不开步子,痴痴地看着那三间如老妪一般佝偻着的土坯房,房屋有些年数了,墙体已经剥落得凸凹不平,厨房的窗户上透出桔黄的灯光,在摇曳着的灯光下能看见有人影在晃动,偶尔有一两句话响起,然后回归宁静,和眼前破落的房屋一样没有生气。 父亲咳嗽着,从厨房走到堂屋,再走出堂屋门,在屋门口重重地呵了下喉咙,大大地吐了一口痰,再抬起头就看见了院外的身影:“二娃子,是你吗?回来了!”谭二“嗯”了一声,开始往屋里走。 母亲听见了父亲的话,也匆匆地出了堂屋门,两个老人并排站在屋门口迎接着谭二,谭二什么也没有说就先进了堂屋,母亲也跟着进了堂屋,找出火柴将桌上的灯点亮了。爸妈都很急切地看着谭二,谭二却低着头不敢去迎他们的目光,爸妈很快就从谭二阴郁的脸上知道了结果,他们的脸色也跟着阴郁起来,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支起桌子说正等着谭二一起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谭二觉得有股闷气郁积在心口,将饭顶在喉头难以下咽,爸妈也只吃了几口就将饭碗推到了一边,有时候,事情即使有了最坏的结果也比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着更让人心安,谭二决定把情况说透:“爸妈,我这次考的不好。”谭二看见母亲眼圈都红了,父亲也是默着头,就安慰他们也连带安慰自己地说:“能读完高中已经很不错了,谢谢您们,我很知足了,村里和我一样大的连初中都没上,我比他们好多了。” 母亲好像还是不甘心:“你平时成绩不是很好吗?估了多少分?” 谭二又沮丧地想到高考那几天,他总莫名地担忧着烦躁着,越暗示着压制着自己快快睡去,情绪却偏偏唱着反调,激昂地整夜睡不着;等上了考场,精力就明显跟不上,总觉头顶吃了一闷棍似地,脑子被荡成了浆糊,飘乎乎地勉强将试题都答完了,但感觉糟糕透顶,以至于不敢去对答案估分数,但他不想对父母提这些,失败就是失败了,没有找理由的必要。母亲见谭二不说话,又接着说:“你姐昨天还过来问你考的怎么样,要不要对她说说?” 一提到姐姐,谭二的心一阵痛楚:“不说了,等结果出来了再说。”谭二的眼泪终究是没有忍住,决堤一样地淌了一脸,他垂着头用手遮住脸抽噎了一阵,带着浓重的鼻音对呆滞在旁边的爸妈说:“我真的对不起姐姐,她会不会怪我?我怎么这么不争气啊!”说完他又抽噎着,向下勾着的颈脖一耸一耸。 高中三年里,谭二对我讲过最多的就是他姐姐的故事,讲述这些的时候他脸上的悲戚比讲起奶奶时更甚。 谭二的姐姐叫谭妞,有着一张白净有朝气的脸,她极爱笑,有着银铃般的笑声,说话甜脆脆的,再平淡的话语从她嘴里蹦出来好像都被注入了活力和快乐。母亲显然没忘记奶奶对她的压迫,常说姐姐是继承了奶奶的性格,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不指望姐姐能当贴心棉袄,只要别作践她这个当母亲的就好。 谭二说姐姐小学都没毕业,但是在姐姐还上学那会,姐姐每年都能拿第一名的奖状,奖状并不能换来书本和文具,爸妈不让姐姐上学,姐姐就坐在后山上不住的哭。姐姐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有着和村里的女孩不一样的想法和抱负,她好几天都不理爸妈,她只和弟弟说话,她拉着弟弟坐在后山的草地上,象一个成年人一样忧郁而茫然地面向着翠绿的山坡,谭二看见姐姐的瞳孔好象散乱开了所有进入她眼中的光线。最后她侧身面向正不知所措地望着弟弟问道:“你喜欢住村里还是城里?” 弟弟一点事情都不懂,他心底一直嫉妒舅舅曾带姐姐去过武汉,对姐姐所描述的武汉有着无限向往,他抿抿嘴:“我要住武汉。” 姐姐的眼睛暗了下来:“好,你住武汉,我住村里。”说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拉着弟弟往回走,走到院门时她的脚步滞了滞,谭二走过了,回身拽下姐姐:“姐,走啊!”姐姐怜惜地看着谭二,重重叹了口气。 回到家姐姐就说她不上学了,让弟弟上。 谭二讲到这凝视着我说:“俊豪,你知道吗?我当时根本意识不到我一句不经意的话会让姐姐放弃对命运的抗争,姐姐的那声叹息声被我遗忘后一直飘荡在空中,等我长大了,懂事了,这声叹息时不时又传到了我耳中,刺进我的耳膜,灌进我的大脑,又撞击在我的心口,俊豪,这种难受你没经历过,你不懂。”这时我看见谭二像得了心绞痛一样前倾着身子,皱着眉头,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 以后姐姐常会问谭二:“你不是要住武汉吗?”这句话是她督促谭二好好学习的法宝,当爸妈想让谭二下学时又是姐姐出面反对,并且寸步不让,只吵闹的爸妈心疼地掏尽身上所有的钱后再四处借钱供谭二上学。 姐姐下学后就像小大人一样,每天帮着爸妈干活,谭二说在那几年里,饭基本都是姐姐做的,家里的衣服也都是姐姐洗的,姐姐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她依然是一个快乐爱笑的女孩子,谭二说:“俊豪,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看姐姐笑,她笑的越开心我就感觉越轻松。姐姐很容易满足的,有时候回家,我会从学校商店买些小头花、发夹什么的带给她,她责怪我乱花钱,但又会把东西捧在手里笑啊笑,我姐姐和我不一样,她在村里人缘好,她会戴着头花到处串门,还用脆亮地声音说这是我弟弟给我买的。” 后来,是一九九六年,姐姐十六岁的时候,跟着一个老乡去了广东,在一家鞋厂打工,那时候月工资就六百,还不管吃住,姐姐应该很省吃俭用,连过年都舍不得花路费回家,这样每四个月她都会给家汇一千五百块钱,这些钱不仅能供谭二上学,而且还有了节余,虽然苦了姐姐,家中却因为她过了两年平稳的生活。 谭二说:“那两年,姐姐和家里一切都顺遂,加至又见不到姐姐,我就忘了原来所有的愧疚似地,完全沉浸在初中那美好的生活中,更可耻的是那时候我还喜欢上一个女孩,虽然是她主动的,唉,想起这些我都觉得自己不是人!不过,等姐姐出了事后,一切都变了,从那以后我心里再也没有轻松过。” 那是谭二上初三的时候,一个周假,谭二回到家,看见姐姐正扶着椅子在扫地,姐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又黑又瘦,一见到谭二她的泪水就涌满了眼眶,姐姐说她得了肺炎,回家是为了治病,在县医院住了三天,刚出院回到家,因为谭二一直呆学校,所以并不知晓。到了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家人都坐在屋子里面,父亲紧锁眉头,母亲泪眼婆娑,大病初愈的姐姐好象撑不起自己的身子,委靡地靠在椅子靠上,最后还是母亲先开口了:“二娃子,你姐姐这一病,把家的钱都用光了,以后你的学费怕是交不起了……”还未等母亲说完,姐姐抬起头像猫逼视老鼠一样地盯住母亲,母亲可能感觉到了女儿眼中的愤怒,也就收住了话,姐姐仍然一眼不眨地盯着母亲,像一尊雕塑一样,谭二想安慰下姐姐,喊了声“姐……”姐姐把目光转想了谭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在地上,她连忙用袖子去擦眼泪,但是泪珠滴落的更快,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谭二走过去扶住姐姐的胳膊,姐姐把头埋在谭二的胳膊上抽噎着,肩头耸动不停,谭二心很痛,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脑子里面的血管一突一突,将他的思维冲得一片混乱,他只能痴楞地站着。 谭二觉得姐姐哭了一个世纪一样地久,哭完后,她用袖子擦净脸,吸了几下鼻子,然后轻轻地像在自言自语:“你以为我想得病吗?我还不是想省钱,得了感冒想着抗抗就好了,谁想到会转为肺炎?广东看个病又贵,我工资没有发,找老板预支老板又不愿意,手里没有钱,就想着回家来治便宜,谁晓得到处都一样黑,我要是晓得要花这么多钱,我就死外面算了,也懒得你们又提不让二娃子上学的事。”说到这,她又哭了起来。 母亲好象怕了,连忙澄清着:“妞子,妈不是那意思,二娃子书是一定要读的,妈说给他听的意思是要他知道能上学不容易,要他以后知道过的清苦点。” 姐姐听了这几句话也慢慢止住了哭,站起身来说:“妈,有您这句话就好了,我好累,先去睡了。”说完拖着脚走了,快到房间门口时又说了句:“再说我又没有死,等病好了我还可以出去打工。” 讲到这,谭二已经泪流不止,他哽着喉咙说:“俊豪,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想想那个曾经活力四射,快乐活泼的姐姐,又想想现在这个又黑又瘦,神情萎靡的姐姐,我心都碎了。” 第二天大早,谭二就去了学校,找班主任要了教室钥匙,他收拾书本的时候班主任在旁边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情,谭二心里正难受着,怕一张嘴会哭起来,就极力抿着嘴不搭话,班主任渐渐沉不住气了,像头狮子一样咆哮着,最后耗尽了耐心骂骂咧咧地走了。 谭二背着一袋子书出了学校,书本来就很沉,又得背着走二三十里地,谭二的腰越来越弯,到最后弓的像个虾米。但是,一路上他忘记了累,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心里一直在琢磨不读书了以后该怎么办,想来想去没头绪,心飘在半空没了落脚点,只觉得这辈子就要完了。到家把袋子扔在堂屋后,谭二控制不住了,跑到后山哭了起来。 姐姐很快就跟上了后山,她陪着谭二坐了一会才说:“二娃子,姐姐要你去读书,我知道你是觉得姐姐苦才决定不上学的,没必要的,姐姐前两年都好好的,这次是个意外,你总不能因为这就不上学了吧?” 谭二知道姐姐是在故作轻松,就更下定决心了:“姐,你别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下定决心的事情是不会改了的,刚好你这次回来了,我跟你一起去广东打工,还有个伴。” 姐姐脸色聚变,声音里满是愤怒和不满:“二娃子,你说的什么话,你凭什么下决心下学就下学啊?要是知道你这么没出息,早就不该让你上学,到现在了还敢在你姐姐面前说不上学了?你早干什么去了?那你姐姐这几年的苦就白吃了吗?”说着说着,声音变的细弱起来,说完就埋着头哭了起来,谭二知道再说下去姐姐不定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也就闭了嘴,擦着眼睛不说话。 姐姐拉着谭二回到家,对默着脸坐在屋里的爸妈说:“我和二娃子说好了,明天我送他去上学。” 父亲站了起来对谭二说:“二娃子,刚才我也说你妈了——家里是支持你读书的,你别想那么多,把书念好就好。” 谭二去学校的时候,姐姐硬坚持着要去送谭二,谭二背着袋子走在前面,姐姐低着头跟在后面,姐姐要上前帮忙,谭二就说姐,你别动手,你病还没好,我背得动,姐姐听了也就住了手。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等到了学校门口,姐姐上前抱着谭二痛起来,那是谭二见过姐姐哭的最厉害的一次,几次都岔了气,如软泥一样瘫倒在谭二身上,偶尔有学生从旁边经过,指指点点,谭二心里满是心痛和屈辱,他硬着心肠站直身子,等姐姐离开,才躲在学校东墙的一个角落里抽噎了半天。 接下来的一个周假,谭二跑到精品店买了一个水晶球,球里面有透明的液体,液体里悬浮着很多五色的星星,摇动水晶球时里面的星星就四散溅开,十分的漂亮。谭二匆匆往家赶,他想着两年没看见姐姐笑了,如果姐姐拿到水晶球应该会笑吧,和前两年拿到头花一样。然而,回到家,才知道姐姐已经去广东了。 不过以后的几年,姐姐并没有挣到什么钱,一个老乡回来说姐姐认为自己打过几年工,在制鞋这行算是个熟练工,不愿意和下面的新来的小工拿一样的工资,但人家老板们却不怕招不到人,硬是不给姐姐涨工资。就姐姐这性子,肯定不愿意,不停地跳着厂,并且每进一个新厂要交三百块的押金,有时候在一个厂还没有干到三月,跳厂时押金也不退,姐姐苦是吃了,就是没挣到钱。母亲听过后经常狠狠地说:“这个小妮子,干活怎么就这样不塌实!回来非剥了她的皮。” 谭二静默了好一会说:“俊豪,我妈妈是个特势利的人,不过农村的女人都这样,姐姐没挣到钱,妈妈提起她来就埋怨,我听了很难受,觉得这是在埋怨我啊!但是我不能辩解什么,因为家里的钱确实是被我花了的。就说上高中吧,我还是考上的,第一年光培养费就要交三千五百块钱,记得妈妈听说要交那么多钱的时候脸都绿了,破口骂起姐姐来,我当时忍不住就说姐姐没错,错在我,我不上学就不用花钱了,妈妈听了我的话后就愣住了,等缓过神来竟然给我道歉,说她不是那意思。后来钱还是交了,就这一次用光了家里所有的节余——唉,我姐姐就是我的替罪鬼。” 母亲和姐姐的关系更僵了,经常吵架,吵完架母亲就咬着牙宣扬着:“这个死妞子,快找个人嫁了得了,在家倒闹的不得安宁。”母亲向来不顾场合,弄的整村人都背后戳姐姐的脊梁骨。 姐姐每次回家都是一脸的愧疚,好象欠了家里很多东西一样腼腆和小心,明朗的笑也没了,也不再趾高气扬地教导谭二要好好读书了。姐姐越这样,谭二越难受,一天他忍不住对姐姐说:“姐姐,别理妈,挣不到钱不是你的错,你已经为家付出太多,不必背着包袱。” 姐姐苦涩地笑笑说没有。 谭二定定地看着姐姐说:“姐姐,家永远是你的家,别和家生分的象外人,在家还不得安生,那人还怎么活啊!”这话好象说到了姐姐心坎上,她痛哭不止,后来很动情地对谭二说有你这样一个弟弟真好。 姐姐在谭二高三的时候嫁到别村去了。姐姐出嫁那天,谭二请了病假,我是在宿舍楼顶找到他的,他先告诉我他姐姐是个很有想法和胆识的人,可惜被误了,我不知道他说这话事什么意思,后来他告诉我他姐姐今天结婚,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怕姐姐伤心,姐姐要是知道他为她结婚请假回家会气的哭,他不想姐姐结婚的时候不高兴,我很是不解,我一直在心里想一般说来姐姐该是高兴的啊,但是他忧郁的表情让我不敢多问他什么,后来他又反复对我讲姐姐的好,最后竟哭似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哽咽着说将来一定要把姐姐接到城里住。 谭二在学习的刻苦程度令人震惊,平时,除了上厕所和吃饭的时间,他能犹如一座雕塑一丝不动地做在座位上不住学习一整天,少见阳光和营养不良的缘故,他的脸蛋总是显得有些苍白,修长的手指弓起紧紧攥着笔,中指靠笔处都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谭二的成绩也总是全班前五名,大家一致认为他能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家里,姐姐对谭二最有信心,每次当着外人会炫耀着:“我弟弟成绩相当的好,将来肯定考清华北大。”就在谭二去学校参加高考前,姐姐还专程赶到村子里送谭二,她将装着十几个煮熟的盐鸭蛋的薄膜袋塞到谭二手里说:“二娃子,好好考,再受这回苦你就成才了。” 而如今!谭二狠狠地捶打着桌子,本来就不结实的桌子吱吱作响,房里的地是土的,坑坑洼洼,桌子四脚没有全部着地,桌子摇晃地厉害,并在一起的筷子也被震地分开了,碗也上下颠簸着打着旋,母亲被惊到了,连忙起身拉住谭二的手,一切又静了下来,母亲俯身看着谭二的手:“傻娃子啊,手都磕破皮了。”她对着伤口吹了几口气,然后迈着小碎步跑进厨房,一会手里抓了夹着一撮火灰(柴火烧过后的灰烬,老人竟然认为它能止血)出来,小心翼翼地涂在谭二的伤口上,谭二举着手任由母亲摆弄,心里却更疼了,眼泪竟然关不住闸门似地奔涌而出。 谭二一天到晚躲在家里不出门,他害怕村人问他考的怎么样,这个问题让他难以招架。 由于谭二的怪脾气,村人和谭二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随着谭二书念的越多,村子人的嫉妒越甚,谭二和他们的隔阂也越深。 早在上初中时,村人好像就看不惯谭二了,总是不屑地撇撇嘴说:“好好一个娃,不好好学农活,还去读书,读的农不农秀不秀,脸都读地白惨惨地,浑身一点劲都没有,都这大一同人了,连个犁田耙地的活都干不了,看长大以后怎么弄,连媳妇娃子都养不活!”;除了谭二,谭家村没有谁家的孩子能念完初中,等谭二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后,村人就啧啧称奇,还一个个开始眼红了:“哎哟!你们看人家村山(谭二父亲的小名),生了个儿子多争气,将来说不好还考出去当大官了,不晓得是哪辈子积的德哟!”正当谭二感到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却有让他更加不堪忍受的言论让他心颤不已,有次谭二正牵着牛低头从一家院子里路过,他听见里面一个声音:“这娃长的白白净净,羞答答地,倒象个女娃。”有一个粗鲁的声音接着说:“在堰塘洗澡,他把衣服一脱,浑身又白又嫩,就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家也比不上,只是他洗澡还穿个裤衩,不知道下面还长没长那玩意……”谭二听见还有几个女人尖利的笑声,他感到脸上火辣辣地,拽着牛绳加快了脚步,只想着赶快离开这群人,从这以后谭二又得避开那些聚在一起的汉子媳妇们,就连洗澡也都得和村人岔开时间;等到高三时,一次姐姐拿着谭二的成绩单兴高采烈地到村子各个院落炫耀,回来时却阴着脸,姐姐说村里的谭自山说谭二考不考得上不关他们的事,谭二早就不像个谭家人了,这句话让谭二心里阴郁了好多天。 如果让村里人知道自己没考好,他们不定会在背后作出什么样的议论,可能连带爸妈一起嘲笑了,想到这些,谭二在心里将自己咒骂了千万遍。 趁着爸妈下地去了,谭二偷偷地将远行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好藏在床下,心想等结果出来了,如果真的没考上,马上背着行李去广东打工,绝对不呆在村里当别人的笑柄。 第四章 通电 谭家村位于大山深处,前些年说是要通电,施工人员在山腰埋电线杆,有一个人从山上滚落下来,摔瘫痪了,供电所赔了不少钱,工程也因此搁浅下来。直到今年三月份,终于又看见有人在山上埋电线杆了,等电线杆埋到村头,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谭二在家躲了一个星期后,听母亲说电线牵到村口,再往各家牵就要各家自己出钱了,包括电线、电表和人工等费用,族长开会要求每家出一个劳力帮助电工牵线,这样就可以将人工费省下来。家里有农活要干,父亲抽不开身,就商量着让谭二去,谭二觉得老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就答应了下来。 当大家都聚到村口时,谭二果然成了焦点,村人都围着他问考的怎么样,谭二看着避无可避,就说考的很差,估计大学是考不上了,大家都是一脸的怀疑,直说谭二在谦虚,谭二也懒得再费口舌,只是对他们挤出笑应付着。 电工见谭二年轻,手脚麻利,也懂些电的知识,就将他带在身边帮干些技术活,这样一来谭二比别人都辛苦,一点闲暇的时间也没有。自从谭二说考的不好之后,村人就更爱挑起这个话题,他们一闲下来,就坐在电杆下面抬头望着在电杆上忙碌着的谭二:“二娃子你是不是骗人的?到底考的怎么样?” 谭二本来就忙地心急火燎,再被他们一再戳到痛处,到最后忍无可忍,就对下面的人说:“我没必要骗你们,你们爱信不信,大家要是没事就回家歇着去,再问就没啥意思了。” 村人以后就不再问了,不过也确定谭二真没考好,转而嘲笑龙老光棍说话不准。 可能觉得谭二并没有那么厉害,村人对谭二也不像原先那么敬畏,有次一个红着脸的村人耍着酒疯坐在地上不干活,嘴里嘟囔着些疯话,久了就没人理他了,他坐着无趣,仰头看见正爬在电线杆上的谭二,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就开始宣扬说现在高中女生开放得很,村人显然被他这个话题吸引着了,他一得意就笑着问谭二是不是,谭二装作没听到,他撑着身子干吼着问谭二高中谈过女朋友没有,那些小姑娘睡着舒服不舒服,谭二觉得自己像一只落入平山的老虎,失去了曾经的所有光环,不过他还有高傲的权利,依然默着头不去搭理他,不过村人的怪笑声依然让他无由地涨红了脸,于是大家笑的更有意味了,说你们看谭二的脸都红了。 这天,忙完了,村人又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谭安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把村人都引了过去,谭二怀疑他们在议论自己,忍不住仔细听着。谭安山说他老婆那边的一个亲戚将要搬到谭家村住,谭安山的老婆是四川人,有年闹饥荒跑到谭家村来讨饭,谭安山就对那姑娘说在外面乞讨不容易,可以在他家住几天,休息下再去找活路,当时那姑娘是感激涕零,以为碰上了位好人,谁知谭安山当晚就强行把人家给睡了,在那个能活命就不错了的年代,姑娘也没闹多厉害,哭骂了一通还是嫁给了谭安山。 有人问:“是不是他们那又闹饥荒了?” 谭安山摇摇头:“现在到处都是吃的,怎么可能闹饥荒?” 一个年轻后生抢着说:“安山爹,你打听下有年轻姑娘没,刚来没地住可以让她我住我家,我也学学你。” 一院子的人都咧着嘴笑开了,谭安山也不恼:“现在哪还有那么好的事情?闹出去了就是犯法,得坐牢。”。 谭二不想听下去了,就站起身往死水湾走,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谭二都喜欢到死水湾。他站在湾边的石阶上,看着碧波荡漾着的水面,脑子跟着就愉悦地描画着眼前的景致,心里也轻松了很多。 不知什么时候族长来到谭二身后,他闷钟般的声音响起时,将谭二吓的一哆嗦,谭二回头看着这位在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很小心翼翼地喊了声:“族爷。” 老人点点头:“怎么了?和他们聊不到一块?”谭二笑笑不说话,族爷接着说:“村里的人,不像你们学生娃子,是鲁气好多,你也别嫌弃。” 族长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谭二,他警惕地看着族长,心想你也是来奚落我的?族长好像看出了谭二眼中的敌意,眼睛连忙转向别处:“听村里人说你考的不好,是不是啊?” 这个话题又是谭二心里的禁区,他眼里的怒气更胜,几乎快克制不住了,族爷干咳了两声,喉头鼓动两下接着说:“二娃子,现在确实有好多村人在看你笑话,但我不是的,作为族长,我真心希望你能考好,从谭家村走出去。” 听了这话,谭二心里疑惑了一下,他也不想总像一只受了攻击的刺猬一样竖着全身的防备,就收敛下情绪:“是考的不好。” 族长重重叹了口气:“没关系,谭家村的山水也养人,你是后生里面最有能耐的一个,谭家以后还得仰仗你来撑门户。” 族长这句话直接将谭二击蒙了,心里的绝望一点点蔓延上来,心想难道我真要回到谭家村?即使我能坚持一时的清高,但一辈子的时间太长,最终,该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吧?他甚至看到自己年纪大了,也光着膀子,佝偻着身子和一群老太太们闲聊着,傻笑着,这让他心里难以接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经过半月的努力,各家的线终于都接通了,电工给每家按上电灯后都会说:“灯不亮了你们别动,找我来修,电这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电着就死人。”,大家都点着头,“大能人”却很不屑地撇着嘴:“这还不好弄啊!又不是什么高科技。”,这些天一直被村人抬举着的电工脸都红了,扭头看了看“大能人”,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大能人”是村里公认的能干人,长的健壮魁梧,脑子也会算计,地种的好,又常到市工地上做些散活,谭家村数他家条件最好。等电工走了,“大能人”还在给村人讲他在工地上都是自己接线,几人高的机械坏了都是自己修,更别说这小电灯泡了。 第五章 幸被录取 话已对村人说开了,谭二不再忌讳出门了。他每天都帮着家里干些农活,父母总给他安排轻活,谭二却不愿意,他抢着做挑牛栏粪之类的活,这在农村是排的上号的重活,就几个来回,谭二的肩头就青肿像发了酵的馒头,但他仍龇着牙坚持着,妈妈上前阻扰,谭二就闷哼着:“妈,我得学着干,如果大学没考上,终究得回来,终究得学会干这体力活。” 母亲最怕谭二说考不上,她马上肃穆起来:“二娃子别瞎说,你平时成绩那么好,就算考差了也能考上。”,母亲的自信让谭二心里稳稳了,觉得事情可能真的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如果没有活计可以干了,谭二也不愿意歇下来,他要不像一个游魂一样穿梭在山林里,将林间的枯树枝收捡到一起,运回家了可以当柴火;要不就拿把镰刀行走在田埂上,将埂间的长草割下扎好,拖回家可以当牛的夜草。 只是到了晚上,谭二不得不歇下来,担忧和焦灼开始不时地袭上心头,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然后只能爬起床,跪在床头默默祈祷:“观音菩萨,请保佑我能考上!能考上二类我就知足了。”谭二知道成绩已经出来了,知道分数线已经出来了,但他不愿意去查,他宁愿等待,这种等待几近将他折磨成一个疯子一样。 这天,谭二正在山上放牛,他将牛绳挽在牛角上,由着牛满山找草吃,自己躺在树荫下躲避那灼热的阳光。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打碎了山上的寂静,谭二侧头看见了村里的三个小孩正向自己奔来,他们象棒槌一样裸露在外的小腿频繁地交替着,沾满灰的赤脚掠过翠绿的草丛,不大一会儿六根‘棒子’便矗在了我身旁。谭二坐直身子,见他们的脸都被太阳晒成紫黑色,每人手中拿着一根用黄荆条剥皮后制成的棍子,领头的男孩眼光飘忽,显得很是不安,拱着脚背,脚指头翘动起来互搓捏着,边用棍子抽打着草地边说:“我说怎么光看到牛没有看到人哩,原来你是躺着的呀。”谭二和他们向来没有什么交情,正疑虑他们为何找自己时,后头有个急性子的小孩抢着说:“人家有人给你送信来了,说是你考上了大学,叫你快回去看看哩。” 谭二一听,脑子一下充进血一般涨的厉害,心脏也突突狂跳了起来,他爬起来就往回跑,跑了几步才想起自家的牛来,就又急忙停下,回头看见牛也正仰着头看着自己,他折回去把牛绳绕了下来交到一个小孩手中说:“你们三个帮我看着牛呀!”三个小子都“噢噢……”答应个不停。 谭二跑了一段听到后面三个孩子“噢嘿嘿”乱叫,回头望见牛正奋蹄追随自己而来,三个孩子在牛后身后追叫着,一个小孩用脚踩住了牛绳,但是牛绳拉扯力太大将他带倒在地上,牛也受了疼,速度聚然慢了下来,另一个小孩追上一蹦一蹲地好几下终于把牛绳抓住,三人像拔河似地把牛死死拽住了。 谭二急切地往家狂奔着,心也随着颠簸开了,象要飞上了天,跑到一个山坳,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他不得不停了下来,两手支住膝盖喘息着,喉咙像是个拉风的过道,呼呼地吸进着气流,眼帘和鼻翼上很快聚集上了汗珠,欲欲将坠,透过汗珠间的间隙。 还没高考前谭二就设想过如果考上了大学会是什么心情,在心里演练的多了,觉得将来接到录取通知书时也一定是心平如水;等高考失败了,他都不敢再有这份设想了,当本绝了念头的东西突然出现时他完全没有准备,心里的欣喜也来的格外地强烈。 等歇过来后,原本被上涌的血液冲昏了的脑子冷静了下来,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平静了心绪,又若无其事地往家走,他可不愿让村人看见自己的癫态。 还没走到院门口,便听见母亲扯着嗓子叫着:“都土匪进村了,要人命呀,送这东西就要二十块钱,你去抢算了……” 院里围满了人,乱哄哄的,见谭二回来了都静了下来,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谭二走进了圈子中间。母亲手中正抖动着硬纸袋前倾着身子质问着一个穿着职业装的邮递员,邮递员是个小伙子,看上去比谭二大不了多少,红黑的脸膛,扁脸,大眼睛,肥鼻子厚嘴唇,正窘的满头大汗,他见谭二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似地迎了上去。谭二正想说话,母亲却突然插上挡住了小伙子,犹如母鸡护小鸡似地弓着腰护在谭二面前,眼里涨出血丝,全身绷紧如一只欲扑上前撕咬的狮子,小伙子的笑骤然僵凝在了脸上,脸颊上挤出一个瘤子一样的肉团,下巴上汇着一颗晶亮欲滴的汗珠,村人的目光和着烈日一起炙烤着排成一线的三个人,四周的议论声又起来了,有人怪怪地看着谭二。 从村人嗡嗡的议论里谭二明白了小伙子送来大学录取通知书要收二十块钱,因此母亲和他闹了起来,这点插曲不会影响到谭二心底的好心情,母亲弓着朽木般的身子和小伙子呆滞的脸让他感觉到他们的凝重和认真,谭二觉得不值得为了这点小事而弄的剑拨弩张,在这被阳光照的稀薄的空间里,围在四周的一群眯着眼顾不得擦汗的等着看热闹的村人个个也带着肃穆,他们眼里一色的愤愤眼神让谭二觉得好笑,他心头竟然很配合地发痒,他使劲抿着嘴,但最后还是笑了出来,“嗤”的一声泄掉了母亲满腔的怒气,她紧绷的身子一下子松懈下去,脸上交织着茫然和痛惜的表情,村人也是一阵骚动,有的象受了欺骗一样地愕然,只有小伙子仍木然地持续着他的表情,他在这一帮陌生人面前象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显得迷茫无助。谭二知道他这一笑已经足够于让母亲失去主见的,父亲不在家,这件事情也只得有自己上前解决,于是就搂了搂母亲的肩后绕到前面,上前握住小伙子汗湿的手:“你好,大热的天要你跑这深山里来,辛苦你了。” 小伙子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僵凝着的笑马上被续上,肉团也在脸上荡开来,连声回应着:“恭喜,恭喜,考上了大学不容易啊!” 谭二微微笑了笑,略加沉吟后一只手向着自家的土坯房扬扬说:“你看看我这家,就是考上了,也不定读得起。”说完扭头盯住自家的房子,小伙子抿了下嘴却不知道如何说了,谭二本想给二十算了的,但这样会当着全村人的面拂了母亲的面子,于是又转向母亲:“妈,你去把早上卖完鸡蛋的十块钱拿过来。” 母亲本来很失神地站着,听见儿子的话突然象来了点活力,向儿子看看,就进屋了,一会出来递给谭二二张五块钱的纸币,谭二接过钱对小伙子道:“一来图个喜庆,二来大热的天你跑过来也不容易,酬钱是一定得给,但二十块钱实在是多了点,我这就是十块钱,再多是真没有了。”邮递员下巴和额头上的肉马上向中间积压,脸上现出一个很为难的坑,谭二不等他说话就拉住他说:“大热的天别老站外面,快进屋喝口水。”边说边一个劲往屋里面请。 小伙子马上失了主意,推脱道:“算了,算了,我还要到别村去。”谭二拉住他胳膊不放,小伙子的脸马上红了,停住身子很认真地道:“我真的要走了,不然一天转不完该去的村子,晚上回家就看不见路了。” 谭二知他说的是实情,也就松了口:“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这五块钱你收下。 小伙子看着谭二顿了顿说:“我高兴交你这个朋友,这钱我也不要了,算是为你贺喜。”又来回推脱几番,“要不然就是嫌少了。”小伙子这才像做错事儿似地羞红着脸把钱接了下来。 送走邮递员,谭二回到院中,村人正紧拢着母亲,七手八脚去抢母亲手中的通知书,母亲把通知书东掩西藏的,在四面围攻下无处可藏,最后只得弯着身子死死护在怀里,脸上笑的象绽开了一朵花似的。 母亲怕弄坏了那宝贝,急匆匆地跑来向谭二求救,谭二接过通知书,摩挲几下印有“金榜提名”四个金色大字的硬壳纸,小心翼翼地抠开封条,从里面抽出一撂纸来,当他看到学校名字时心里还是一阵激动,手都跟着颤抖起来。谭二扬起手来想传给大伙看,抬头一瞧,村人只是围在他周边却不敢靠近,龙老光棍站的最近,正伸长了脖子鼓着眼睛偷觑着,眼神刚好和谭二的撞在一起,他马上如被抓了现成的小偷一样心虚地把视线转向别处,谭二心里一沉,手僵在了空中,眼睛又扫了一圈,村人的脸都肃穆了下来,颈脖都象缩短了一截。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当觉得你前程远大时敬你三分,当知晓你一无所成时敢于和你插科打诨,而现在又成了“前程远大”的人,他们又开始敬畏上了。这种劣根性自古传承,不能苛求这群村人脱掉这份俗气,谭二想对大家笑笑以示友善,但这次的努力并没有使他脸皮活动起来,倒是使他心头上的肉上下抽动了几下,他的好心情也随着这次失败消失殆尽,膨胀的心被泄了气,皱巴巴地窝在了胸膛里,心想:“与其为表友善心神疲惫,还不如一如既往冷酷到底。”于是就将那撂纸塞给了母亲,板着面孔不留一言地走回了屋。 屋外,马上爆起了一阵轰闹声。谭二静静坐在床头看着床边的一双蒙满灰的布鞋发呆,外面的喧哗好象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谭二坐了一会就想到了姐姐,他很迫切地想将自己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姐姐。 当谭二走出院子的时候,母亲追了出来:“二娃子你去哪?” “我去姐姐家,我考上了学,去告诉她一声。” “怪热的,我去,你回家等你爸回来,刚好我想看看你姐姐怀上没。” 自从姐姐出嫁了,母亲和姐姐间的关系竟然缓和了不少,谭二可以想见两个女人在一起说到这个好消息,一定热闹得不得了;而自己去,说过后姐弟两个一定都是沉默,甚至是压抑,这么多年过去了,谭二和姐姐其实都没能释怀。所以谭二觉得让母亲去会更好些,也就折回了家。 黄昏的时候父亲才回到家,他坐在椅子上,拿着通知书上下看个不停,瘦的只剩下一层皮的脸上后纹推前纹,最后全都荡进头皮里了。他咧开的嘴暴露出嘴角便是波源,他就这样让这两个波源振动了一个小时,波状的笑容也在他脸上漾了一个小时。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看坐在对面的谭二一眼,虽然谭二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 父亲是个标准的中国式农民,有着中国几千年来农民所持有的朴实,勤劳和善良的性格。他脾气特别的好,话语也很少。谭二从小就喜欢和父亲在一起,加之从谭二记事起,就觉得父亲一直在受着奶奶和母亲的欺负,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对父亲的爱护,只要奶奶或者母亲与父亲起了冲突,他都会大声地替父亲“伸张正义”,而战争也常在谭二稚嫩的“正义宣言”中化作笑话,大人们都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的笑疼了肚子,再也顾不上斗嘴了,倒让谭二隐隐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傍晚时候母亲也回了家,她笑着对谭二说你姐姐就是个张扬人,我还没走出她村子,她就已经吆喝的整个村子人都知道她兄弟考上大学了,谭二问姐姐怀上没有,母亲的笑没了:“没有,她那个公婆着急着呢,我每次一去他们就对我抱怨,上次我说你姐夫在外面打工,很少在家,夫妻在一起睡的少,怎么能有孩子,那老两口还真想孙子想疯了,大忙月的把你姐姐支到你姐夫那住了半个月——谁晓得还是没怀上。” 谭二心里忐忑起来:“姐姐着急不?” 母亲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表情:“她没心没肺地,成天还是笑呵呵的,唉!真怕她将来被嫌弃了。”谭二听地心里一紧一紧地难受。 不过,吃晚饭的时候,家里又恢复了欢喜气氛,父亲还拿出酒来和谭二喝了两盅。 天刚黑定,族长就伙着几个老头子来到了谭二家,他们几个老态龙钟,怕摔跤,不敢抬着脚走路,布鞋底在地上擦地沙沙响,行动缓慢地像拉着超负荷粮食的老黄牛。父亲恭敬地把他们迎进屋,谭二拉了张椅子坐在他们中间,老人们脸皮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皱着,呼吸声如几台小功率风箱机,灯下的影子都显得呆滞无力。族长鼓着龙虾一样的眼,喉咙里像卡了痰一样咕隆了两下,才用低沉的语气带头对父亲说:“村山啊,我们商量着,娃娃能考上大学是祖先的名望,这样的大事不可以马马乎乎不声不吭,我想要大家到你家里来闹闹,你就多代点儿劳,招待大家两顿。” 父亲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违逆长辈之意,他用手捏着下巴思虑了一会就应到:“恩,要么,那就后天,您们看好不好?” 族长高兴的合不拢嘴,声音也变的轻快起来:“好啊,明天我让自山去镇上买挂鞭炮,最长的那种,这可是件大喜事啊,咱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就等于原来的状元,是不是啊?”父亲一个劲儿点着头。 送出几个老爷,微弱的月光下谭二看见族长深情地望着自己,眼睛笑似月钩。族长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母亲说:“把你娘家的人也请上。” 送走族爷他们,在回屋的路上,谭二感觉到父母的脚步慢慢沉重了,父亲在椅子前迟疑了好久才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他的这声叹息卷走了所有的欢乐气氛,被快乐笼罩了一天的家中变的沉寂起来,谭二一直是聪明过人的,他马上想到族长他们的拜访把处于兴奋冲昏了头脑的家庭拉回现实,谭二看着父母脸变的忧郁,眉头渐渐凝出 “川”字,像在竭力思索一个难题,谭二太难承受这种一刻之间所产生的反差,就先回屋里睡了。 问题在半夜的时候终于还是露面了。 父亲说要杀掉家里那头猪,母亲就闹起来了:“杀了怎么可以,我们还指望着它卖点儿钱凑着给娃上学呢!” “不杀怎么可以呀,待客什么菜也没有,菜园子就那几个粗菜,你说怎么弄?”事实大于雄辩,父亲说的实在。 母亲只得另找突破口,对于待客她是一腔的不服:“为么非要待他们呀!我们天天起早摸黑,舍不得吃舍不的穿的供着娃学,现在娃考上大学了他们就知道来凑热闹,要是没有考上呢也不见得有哪个可怜咱们,你说我们为么要待他们?杀了那猪,我们还指望什么凑点钱给娃子上学?你答应的倒轻巧!” 说到最后母亲都哽咽了,父亲没有话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谭二在隔壁听的真切,在农村,面子是很重要,他明白待客这事一旦应承下来,就一定要做,否则父亲会觉得没脸再在村里走动了。谭二想劝解下母亲,就爬起床,顺着墙转到了爸妈房间门口,爸妈却都不说话了,他怕吓到爸妈,不敢突兀地说话,傻愣愣地站在门边,黑夜静悄悄地,几只虫子 “吱吱”的叫声一悠一悠地摄入耳中。正当进退两难的时候,屋里传出一声咳嗽,谭二马上抓住尾音跟着说:“杀了吧,找亲戚借借,钱还是凑得齐;再说,现在大学都可以贷款,爸,妈,你们也别太愁。”屋里又静了下来。 又被晾了一会,母亲才答到:“二娃子,很晚了,你去睡呀。”谭二又顺着墙摸回到了床上。 躺在床上,谭二知道待客的问题是解决了,但是还有更大的问题在后面,他一想到通知书上写着的近三千块钱的学费和一千元的住宿费,心中一阵颤抖。 第六章 待客 第二天家人都忙碌起来,父亲先去舅舅家给个信,再到镇上买些菜回来;谭二和母亲在菜园里把能用上的菜都摘回家,中午正热那会,母亲还抽时间去了姐姐家一趟,要她明天过来帮忙。 到了晚上,父母在屋里盘算着菜谱,最后总算满意了才上床睡觉。 待客这天,母亲一大早就把鸡抓的尖厉地叫着,谭二一手抓着鸡,一手端着碗接鸡血,母亲低头撕扯掉鸡脖子上的绒毛,勒紧,尖厉的叫声便被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咕咕呜咽声,鸡的两只爪子在空中蹬动着,裸露出的鸡皮下血管象蠕动的蚯蚓,母亲把刀凑到鸡脖子上来回切割,嘴里念念有词:“鸡鸡你莫怪,你是养家的一碗菜,今年早些去,明年早些来。”血马上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了下来,在碗沿上划着红印流到碗底,粘稠的血液中间鼓起,夹杂着气泡的血沫在不停转动。鸡浑身绷紧了,两腿蹬直,羽毛根根颤抖,被割破喉咙处的血也止住了流。谭二以为鸡已经死透了,刚想把碗移开,鸡绷紧不动的腿突然再次用力蹬动,又有血从喉头喷出,谭二的袖子被染红了一块,母亲气的使劲拍打只剩下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的鸡,谭二笑着说:“都说办喜事要戴红,这下儿刚刚好。” 谭二的随机应变没换来赞许,母亲只认实在理,谭二夏天能穿的上衣本就没几件,这件又是谭二唯一的一件衬衣,因为今天要请客,特意拿出来让他换上的,现在弄脏了,她自然不舒服:“都这大了,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看你那衣服以后怎么穿?” 姐姐从院门外探进了身,一脸的灿烂:“哎呀,妈,你儿子都大了,又考上了大学,你还这样训他,小心以后他不养你呀!”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母亲的脸色缓和了一点,把姐姐打量下笑着说:“你这做姐姐的从小就只知道护着弟弟,就从来没有向过你妈的。” 姐姐言语上从来不落人后:“怎么了呀,我就知道我兄弟将来一定有出息,现在护着他,以后就得多照顾下他的外甥们。” 母亲听了这话好象很受用,笑了笑:“就你会盘算。”说完把刀上的血在鸡身上拭净后,拎着回了厨房。 姐姐马上上前拉住谭二的手,欣喜地将他看了又看,最后轻轻拍拍他的肩头:“你去把衣服换了。”说完扭身也跟进了厨房。 族爷拿着一长挂爆竹摊在地上,蹲着燃起一支烟,他眯着眼睛看几个壮小伙儿在猪圈里围堵那头大肥猪,猪已经被堵在圈的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小伙子赤着脚踩在猪粪上,脚指间便挤出绿色的猪尿水。母亲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握着把菜刀,青筋突起的手背上还沾着几片菜叶,嘴巴微微开启着,目光痴愣而依恋地看着自己辛苦大半年才养大的猪。猪叫起的时候,族爷赶忙点着了爆竹,猪在世上最后一次竭斯底里的呐喊硬是被爆竹声压了下去,爆竹歇下来的时候猪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喉咙上还滴着血,嘴上也满是红沫。母亲还是痴愣地站在那里,几缕白发在空中翻飞着,看起来更加苍老了,她嘴角颤抖几下,欲言又止,最后象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回厨房去了,透过木窗,谭二看见母亲撂起衣脚去擦眼睛,心里突然十分的难过,觉得母亲也很不容易。 族爷笑着对谭二说猪死前的叫声就像人死前喊的救命声,不用爆竹声压下去村里别家的猪听见了会吓的好多天不长还会瘦。谭二没有好声色地回敬说知道是这样就不该杀猪,族长听了一脸的尴尬,其实谭二那会只是想替可怜的母亲说句话。 爆竹声息了,烟雾和火药味弥漫了整个院落,小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村里鸡鸭鹅的叫声此起彼伏,远方,几只小鸟仓皇地掠过天际,村人站在烟雾中有说有笑,几个小孩争抢着去拾未炸的爆竹。 舅舅来的时候满屋子的人都迎了出去,高大魁伟的舅舅穿着一双千层底,脚步踏在地上啪啪直响,他的高嗓门炸的人耳疼:“诶呀!祖坟冒烟了,我外甥考上大学了,昨哥哥送信给我,简直把我高兴坏了……”不等他说完,跟在他身后的姑娘拉拉他的衣角,舅舅扭头看看那姑娘,脸腾地红到了颈脖,咧开嘴边笑边拍自己的头。姑娘叫巧玲,是谭二的表妹,谭二已经有半年没见到她了,现在越发漂亮了,她这一拉,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这种场面让她拘束不安,头深深地垂着。 表妹是舅舅的掌上明珠,舅妈死的早,舅舅又是个大咧的人,虽然用心照顾着女儿,但是总有不周全的地方,所以巧玲很依赖母亲,小时候只要一放寒暑假,基本都在谭二家玩。在谭二印象中巧玲一直是个爱笑爱唱的小姑娘,她会很自豪地说舅舅最听她的话,她还会举例说舅舅嗓门太高,总把人家小孩吓哭,但只要她一拉舅舅的衣角,舅舅就会乖乖地放低声音。 舅舅的声音果然低了一半,他拉过谭二的手:“来来,这是三百块钱,是舅舅给你当路费的。”说完把钱连同他厚实如铁板的手一起拍在了谭二手心,谭二的手就火辣辣地疼。他看着巧玲心里埋怨着:表妹呀,你怎么不也想办法治治舅舅这出手没轻重的毛病。巧玲也迎着谭二的目光打量谭二,看得出来她在尽量使自己自然点,却还是免不了有丝慌乱和羞涩,谭二冲她笑笑,心想终究是长大了,都有少女情态了。 谭二忙地像个没头的苍蝇,东跑西跑地为客人添茶敬烟,有的客人要开水。有的要凉水,有的人还在凉水里加进茶叶,等了半天问谭二怎么茶叶还不沉下去,喝的时候挡嘴;他们顺手在桌沿和椅侧磕着烟灰,在桌面或墙上摁灭烟头,留下一个个黑印。空气中弥散着热气和烟雾,也充斥着嗡嗡的闲聊声,谭二感觉如进了一个正在作法的道观,很快就被弄的头昏脑胀,呼吸也不顺畅起来。 谭二听见族爷要大雨去打鱼,他早就想逃离这片喧嚣之地,便跑出屋子说要帮大雨拎捅,巧玲正无所事事,听见后就跑到谭二身边:“表哥,我也要去。”谭二什么也没有说就跑进屋里,过一会又拎着桶出来对巧玲使下眼色,本来嘟着嘴的巧玲马上喜逐颜开,乐孜孜地跟在谭二后面。 大雨是“大能人”的儿子,长的黝黑壮实,比谭二大两岁,平日总是闷头闷脑地不说话,他拎着撒网走在最前面。 走到“死水湾”时大雨还不止步,谭二就开口了:“大雨哥,我们就在‘死水湾’打几条鱼不就可以了?” 大雨停下步子:“‘死水湾’边上都是陡坎,网撒下去网脚合不严,鱼容易跑,要打就得坐船到湾中间去,还不如到前面找个堰塘打几条鱼。” 在这方面谭二是个外行,既然大雨这样说肯定是有道理的,也就不说话了,只是站着望着“死水湾”,湾旁有棵半个身子歪向‘死水湾’的杨柳,树上系着一只小木船,在谭二的记忆中这船一直都存在,只是谭二从来没有坐过,奶奶在世的时候不让别人载谭二到湾里去,说是怕孙子掉下船淹死了,等到奶奶死后,谭二和村人的关系已经疏远了,他不屑要村人载自己了,想到这些谭二的心头竟然涌上一层悲哀,突然特别想坐着船到湾里去感受下,这种渴求一出现在脑子里就被迅速放大着,一会就压制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想坐上船。 谭二就又和大雨商量:“大雨哥,你看我们能不能就坐船到湾中间打鱼,麻烦就麻烦点,反正我们也不急。” 大雨依旧眯着眼睛看着“死水湾”,他在思索似地不说话。 巧玲却蹦出来打乱了沉默,她跑到大雨面前:“大雨哥,好不好嘛!”她的“嘛”字被刻意拖长了音,大雨的脸一下就涨地通红,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向“死水湾”走去,巧玲都高兴地轻轻笑起来了,连忙跟了上去,谭二追到她旁边轻轻地笑话她:“鬼丫头,长能耐了,都会撒娇了。”巧玲脸一红,低着头不说话,步子迈的更快了。 等谭二解开柳树上的绳子,大雨和巧玲已经登上了小船。巧玲家前面也有条河流,想必她是常下河划船的,船在她的手下行驶平稳,船桨激起一圈圈的波纹,被太阳照的白花花一片,微风带着水气迎面吹着,湿润润地。船一划动,谭二就后悔了,宽广碧绿的水面让他心里发毛,手脚都有点发软,胃里好像有东西在翻腾。谭二将视线远离水面,低着头看着船板,船板被水浸润透了,湿渌渌地泛着黑褐色,依然难受,谭二索性闭上眼睛,抿着嘴集中精力对抗着胃里的不适。 伴随着“扑通”的声音,船身晃动的更厉害了,谭二感觉头更晕了,巧玲很欢快地叫着,中间大雨也说了几句话,声音很大,感觉像在耳边喊出的一样,但谭二已经没有精力去领会这些话的意思。接着是霹雳啪啦的声音,这个应该是鱼在船底板上跳动,有一条都蹦到谭二脚上,裸露着的脚腕冰凉凉地,但很快鱼就被抓走了,一只手在谭二的鞋面上擦拭几下,很轻柔,谭二想可能是巧玲,却没敢睁眼看一下。 谭二再次睁开眼时,船已经快到岸边了,巧玲低着头很用心地划着船;大雨蹲着看桶里的鱼,一条鱼张开尾巴掀起水花,溅到了他鼻梁上,他就用手背去揉鼻子。 为了平静心绪,谭二就将投向村口,却见村口站了一个穿花裙的女人,衣服和头发随风飘荡着,从那穿着和体态看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并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诱惑,看了一会心里就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谭二心里疑惑了:村中谁家姑娘脱落成这般模样了? 船终于靠岸,谭二率先跳上岸,心里也踏实了不少。他还在惦记着那个身影,就又仰头向村口望了望,那个身影已经没了,谭二心里一紧,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忍不住又往高处走了走,掂起脚望了望,还是没望见那个身影。这一切都被巧玲看在眼里:“看什么看,人家都走了。” 谭二很惊疑地看着巧玲:“你也看见了?” “当然,刚才都来塘边洗了手的。” 谭二心里松了口气:“噢,我刚才闭着眼睛,没看见,后来就看见她站在村口树林边,衣服头发都飞舞着,我还以为自己碰到小倩了。” 巧玲很疑惑地看着谭二:“小倩!谁啊?” 巧玲还在上高一,估计是没看过什么电影,谭二只能解释:“一部叫《倩女幽魂》的电影里面的女主角。” 巧玲就笑了:“就是说人家漂亮呗,和女明星一样了?” “小倩是个女鬼。” 巧玲听了就争着了:“人家那么漂亮,怎么是女鬼?” 谭二知道巧玲心目的女鬼一定是面目狰狞,却也不想和她纠缠这个问题,就抢着去拎桶,桶里装有水,沉的不行,大雨一手拧着网,一手过来帮谭二。谭二沉着声音问大雨:“刚才那个女的是谁啊?” 大雨看了看谭二才回答:“我也不认得,不是我们村里的。” 谭二觉得大雨眼神有点怪,心里有点发虚,连忙把眼睛转向别处,也不再说话了。 走到村口,碰上了一个看相的,谭二见过他几次,并不相识,谭二没打算搭理他。而看相先生却先问他们要不要看相,谭二三人停下来说不用,大约是看出后生都不信这些,看相先生就对谭二先说话了:“你有个秀才像,好好读书应该能考个好大学……” 还没等看相先生说完,巧玲已经插嘴说:“你看的真准,已经考上了的。” 谭二心中却在想你就是附近村子的,可能本就认识,再传言下自然就知道我考上大学了,虽然心里不认同,但出于邻里关系,就接话说:“刚好今天待客,先生可有时间到我家吃饭?” 看相先生并不答话,而是盯着谭二看的更仔细,而后又说:“你三年内有大的官煞,必须改,否则会有血光之灾。” 谭二虽然不信这些,听后心中还是一沉,都说这些看相算命的人,会说些危言耸听的话,让当事人宁可信其有,然后花钱请他们消灾,看来果真是这样的。谭二很鄙视地看了看相先生一眼,一句话没说拉着巧玲和大雨就往村里走,留下看相先生傻乎乎矗在村口。 因为看相先生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大家好像都有了心事,一路上都没了言语。 舅舅提议谭二在每个桌子上敬大家两杯酒,但大家都忽视了这个平日难得给他们笑脸的后生的殷勤,他们更多地关注桌子上丰盛的菜肴,在他们眼中这是难得的改善生活的机会,如同即将冬眠的北极熊一般吞咽着食物,这让谭二心生鄙夷,觉得疏远了他们不值得有太多的愧疚,就冷冰冰的谁也不搭理了。这样就苦了和谭二一桌子的客人,他们很快就被谭二漠然的神情弄的不自然了,吃喝也变的小心翼翼,和别的桌子上的大吃大喝形成了鲜明对比。谭二并不想让他们一顿饭都吃不自在,飞快扒了一碗饭就离了饭桌。 天气异常燥热,时间也十分难熬,树叶耷拉着,几只知了在撕裂着嗓子。开饭一个多小时了,屋里还有一桌仍在继续,舅舅、族爷和几个老人边聊边慢慢喝着酒;姐姐和巧玲在厨房里帮着母亲切菜洗碗;父亲又拿着水桶去古井里拎凉水去了。 母亲催谭二去借扇子,谭二探头看了看院子。刚吃完午饭的客人们都在院子的荫凉地或坐或蹲,男女很自然地分成两拨,男的多是敞着上衣,一手扯住衣扣边前后拨动,便有一股凉风从前胸只绕到后背,有的干脆赤着上身,不住的用衣服擦着身上的汗;女的那一拨,有扇子的挥着扇子,没有的则很无奈,也有的移动着去享受点别人扇下的一点儿余风。这些客人基本都是村里的人,并且一般全家都在这里,即使真去借扇子,也是找不到人的,而这些人听到母亲让他去借扇子,却没一个人说话。 母亲见谭二没动,又开始催了,谭二厌烦起来,站起身走出了院子。 谭二悠悠地走在村中的树荫下,到了每家屋门口都看看,门上果然都挂着锁,倒是村中闲置了好多年的一套老屋有了变化,记忆中一直紧闭的院门和屋门都敞开着,院子里堆着新砍倒的灌木杂草——是谁在收拾这老房子呢?谭二好奇地站在院门口向屋里张望,屋子里多年沉积下来的霉味迎面扑来,险些让他窒息,阴气也重,碜人肌肤,谭二不敢再往里面走,屋子里又比较暗,看不真切,正在犹豫时,就隐约见到屋里有一个影子在移动,花花地飘逸而来,谭二心里一惊,正打算走开,影子已经来到屋门口,正是在“死水湾”看见的女孩,她才发现院门口站着一个人,吓的连忙退进屋里,谭二也慌忙走开了,心怦怦跳个不停。走到屋侧的竹林下,谭二用手拂拂胸口想:“刚才太仓促了,也没看清她的脸,她到底是谁呢?”他不觉又想到了小倩,看那身段还真有几分小倩的韵味呢,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院门想:“就她一个人在屋里?难道她不怕吗?”。 转遍了整个村子,谭二只借得了一把扇子。谭二将扇子递给客人后就找了一个树荫蹲了下来。 族爷终于吃完饭了,在人堆里转了一会,很有深度地咳了一声,缓缓地说着:“跟大家说个事,我要村里各家都出五十块钱供二娃子上学,将来等二娃子读出来了,工作了,再还给你们,我也没有和你们商量,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也就这样张罗了,明天我到各家收钱。” 谭二抬起头去看族爷,眼睛被阳光刺出一片花花绿绿,族爷铁塔似地矗在那里,他的脸面看不真切。 “族长”一词总让人感到时间倒跨回了封建时代,谭二不知道为什么族长会在谭家村保存至今并且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谭二有次看见族长拿着棍子把村长追的满村子地跑,村长被撵出村后,族长拄着棍子回村对跑出来看热闹的村人说:“这个王八羔子,说要柱子家的去结扎,人家柱子家不是连个儿子都没有嘛,这样断子绝孙的事他也要干,哼!要不是他跑的快,老子非打断他的腿。”村长的爸则不住地向族长赔不是。村人说村长是皇帝,那族长就是太上皇,一村人都点头,龙老光棍说村长是江泽民,那族长就是邓小平,全村人都一起摇头,不懂。 姐姐帮助把晚上的菜都切好了,然后对母亲说家里有好多事情要做,得回去,她找到谭二后将五百块钱塞到谭二手里,谭二怎么也不要,姐姐就很生气地说:“怎么了?嫌少了?” 母亲连忙在旁边打圆场:“二娃子你就收着,你姐姐又不是外人。”谭二就把钱收了起来。 母亲说要姐姐带几块猪肉回家,姐姐只拧了一小块,谭二不愿意,又捡大的拧了两块追着姐姐去了。追上姐姐后,姐姐转身看着谭二:“一块就够了,你怎么又拧了两块。” 谭二不说话,只是将两块肉递向姐姐,姐姐就笑了:“我又没长三只手,拿不了这么多。” 谭二回身对站在院外的母亲喊:“妈,我去送送姐。”。 走在路上,谭二就问姐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过两年吧。” “你和姐夫都去检查下。” 姐姐回过头惊异地看着谭二:“哎,我说二娃子,你听谁说什么了?” 谭二觉得这个话题有点难堪,却又觉得很重要,鼓着勇气说:“听说你们想要孩子要不到。” 姐姐笑了起来:“是我和你姐夫不打算要。” 谭二审视着姐姐,觉得她不像在撒谎,心就安了些:“那你告诉他爸妈啊,不然他们以为你生不了。” 姐姐笑地更得意了:“他们爱操这门子心,天天在我耳边唠叨,我偏不告诉他们。前段日子他们还让我到你姐夫那住了一阵,说我太累了出去玩下,其实就是想要我去受孕——我就不说,以后每年等着他们给我放假。” 姐姐话语中满是轻快,谭二心里也不由地高兴起来:“至少你应该告诉咱爸妈的,他们也在操心呢。” 姐姐的村子叫张湾,离谭家村不远,谭二和姐姐没用多久就走到了张湾村口。有群人正坐在村口的大树下乘凉,有一个人扯着嗓子喊:“谭妞,这个就是你考上大学的弟弟啊?” 姐姐也用一样大的声音回应:“是的,看我弟弟长的好看吧。” 谭二望着那群人头发直发麻,但是仍然跟着姐姐走到了人堆旁,有人羡慕地说着:“呀,这么大三块肉,是从娘家拿的吧。” 姐姐欢快而炫耀地回应:“我说不要,他们非要给。” 其中一个女人问谭二:“考上的什么大学?” “xx理工大学。” 另外一个人问谭二:“是不是很好的大学,只比清华北大差一点点。” 谭二实话实说:“没那么好,我这是个二类大学。” 本来喧闹的人群都寂静下来,谭二感到气氛忽然就变地莫名其妙起来。姐姐略微愣了愣,又笑着对那群人说:“你们玩,我们先回家了。”说完就先走了,谭二连忙跟上,走了一段后姐姐才说话:“二娃子,你这下让你姐姐丢人了。” 谭二心里一惊:“怎么了?” “我跟他们说你考的是名牌大学,只比清华北大差一点点。” 谭二的喉咙如被噎住一样说不出话了,脸腾地就红起来,心里的羞愧和难受蔓延开来:“对不起姐,我不知道。” 姐姐又笑了起来:“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弟弟强,什么都好,就是不上清华北大,将来出来也比清华北大的学生有出息。”这根本不带煽情字眼的话却让谭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姐姐的家在张湾中间位置,是三间红砖平房,院子也很大,四角各载有一颗银杏树,隐约能看出是个殷实之家。姐姐的公婆坐在堂屋里,见到谭二后都站起来笑着说:“你来了啊。”谭二笑着对他们点头。 谭二坐在堂屋陪姐姐的公婆闲聊,姐姐在厨房里拌猪食喂猪,喂完猪就喊谭二:“二娃子,和我一起去赶牛。” 谭二是第二次来姐姐家,他想和两个老人多聊下,也显示姐姐家的人有礼貌,有能耐,好为姐姐长长脸,就回应姐姐说:“姐,你自己去吧。” 但姐姐不管这些:“怎么了?上大学了就不愿帮姐姐干活了?”谭二只好跟了过去。 姐姐家养了三头牛,三头牛还总互相嬉闹,两个人牵着都吃力,姐姐看见谭二在皱眉头,就说:“怎么了?不好赶吧?平时就我一人赶。” “他们不帮你?” 姐姐摇摇头:“他们年纪大了,我在家时不要他们帮忙,要是被牛带摔到了我可背上骂名了。” 姐姐硬留着谭二吃了晚饭再回家,谭二不答应,姐姐就又板起脸:“这么多年都没吃姐姐做的饭了,姐姐心寒啊,我现在就做饭,你吃一点再回。”谭二曾经对我说不管他对外人如何强硬冷漠,但是对家人,尤其是对姐姐,他永远都只有迁就的份。 谭二帮着姐姐生火时说:“姐,其实你心挺好的,但是嘴硬,容易吃亏。” 姐姐切肉的手定住了:“怎么这样说?” “妈说你很孝顺你公婆,不让他们干活,也总把好的给他们吃,但嘴上从来不说甜话,苦受了也不定能落下好评论。” 姐姐听完了低下头:“妈真这样说我的?” 谭二点下头:“嗯,其实妈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姐姐涩涩地笑了笑:“嗯,我以后注意点,二娃子,你还真长大了。” 回到家,家里的饭局还没开始,谭二发觉才几个时辰不见,爸妈的气色变好了些,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似地。母亲迫不及待地把谭二拉到偏房里笑着说:“族长说让村里帮凑一千块钱,你舅舅也说借一千块钱,这就两千了,我们家再凑出一千多块钱,还有你姐姐给的五百,你上学的钱不就够了吗!” 谭二也迎合着笑笑表示高兴:“妈,怎么没看见舅舅,我得谢下他。” “你舅舅已经回去了,巧玲倒是留下来了。”。 晚饭又吃了好几个小时,等大家都散尽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屋里的床让给了巧玲睡,谭二就在院子里支了个床铺,躺在床上望着在皎洁的天空中游走着的月亮,不远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不止,远处,黛色的群山舒展着有着优美曲线的身体,静悄悄地像已经睡去。 累了一天,谭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很甜,当他被惊醒时感到嘴里都还甜甜地,同时闻到一种幽幽的香气,同时感到一滴水珠在脸上游走,又有一滴落在了鼻尖,一下滑到脸颊,又游到了耳根,游过的路径痒不可耐。谭二第一反应是下雨了,就睁开眼往上看,却看见两支五指都叉开的手,每个指头上都挂着几滴晶亮的水珠,他顺着手腕向后就看见一双平端着的胳臂,接着就看见巧玲笑嘻嘻的脸。谭二心里一惊,刚想坐起,又一个水滴袭了下来,谭二看到水滴正奔着眼睛而来,便马上闭上,但还是晚了一步,水珠撞进眼中,他感到眼中一麻,尔后一凉,那股凉马上延至鼻根变成酸,眼泪跟着就出来了。谭二忙用手去揉眼睛,等眼睛里的难受消散后就猛的坐了起来,巧玲慌忙撤回双手转身咯咯笑着跑向院门。 巧玲长的冰雪聪明,走到任何地方都是大家的焦点,她从小常到谭二家玩,久了就如谭二亲妹妹一样;舅舅为人和善,在亲戚中数他和爸妈的关系最好,对谭二姐弟也是格外地好,谭二像要报答似地格外照顾巧玲,什么都顺着她,和巧玲呆在一起时谭二好象变了一个人,会表现出少有的快乐和热情,所以巧玲常会很自豪地说:“表哥最听我的话,我再怎么招惹他,他也不会恼。”并且像为了论证似地,天天变着法地捉弄谭二,这次的把戏小时候她也用过的。 谭二追出院门,看见巧玲站在二十米开外的一棵树旁望着自己笑,那得意劲和小时候一个样。谭二摆下欲追的姿势,她就吓的跑两步,回头见谭二没追过来再 第七章 千唤始出 大家几乎已经遗忘谭安山将有一个亲戚搬入谭家村这件事,等到四口人拖着箱子,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现在村口时,村人们奔走相告,不一会看热闹的人就把村中的老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个时候谭二刚好下地去了,并没有看见这个盛况。回家后和母亲坐在厨房,母亲一边淘米一边说那家人怎么体面,谭二嘟嘟嘴:“体不体面关我什么事呀?”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出神了一会才继续道:“那家的女娃子长的可好看了!”说完又望着谭二笑了笑。 谭二也笑着说:“妈,你是不是想抱孙子了?” “可不是呢,要不是你读书耽误了,怕现在都该张罗着给你娶媳妇了。” “那我明天去瞧瞧那女娃?中意的话我就把她娶过来当你儿媳妇。” 母亲一听就板起了脸了:“你这娃,说话总没有个正经,小心人家听到了。” 谭二继续嬉笑着脸:“人家听到了说不好还高兴呢----说不定我还看不上她呢。”母亲放下米盆说:“看你,越说越能了,看你以后给我娶回个什么样的媳妇。”说完“扑哧”地笑了。 现在,谭二能猜到自己看到过的那个女孩应该就是母亲说到的女孩,不过一直没看清楚她的样子,听母亲如此称赞后,谭二对那个女孩有了更多的期待。 村人说那年夏天谭家村发生了四件大事,一是谭二考上了大学,二是新搬进了一户人家,三是村子通上电了,四是“大能人”家买了台电视机。 第四件大事发生时,村人在“大能人”家的院子里闹翻了天,谭二见“大能人”正要从自行车上卸下电视机,就想上前帮忙,“大能人”好象怕被人抢了宝贝似地忙摆着手:“我来,我来,你们别动。”谭二觉得很无趣,便先回了家。 从此以后 ,“大能人”家的人气特别旺,每到晚上,“大能人”就把电视支在院子里,好多村人都聚来看电视,院里人头攒动,热的地气掺杂着汗味升腾了起来,老太太们坐在最前面,浑浊的泪眼瞪如黄豆粒,她们后面的是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她们手里多拿着鞋邦鞋底,身边放着个篓子,里面尽是布片和线团,再后面是青年小伙子们,他们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最后面是上了岁数的汉子们,他们多是站着的,小娃子则是流动人口,穿梭在各个地方,他们既可以把屁股抵住老太太们的脸,也可以骑上汉子们的肩头。另外,还有一群老头们,他们闲散地坐在十几米外的石凳上,边摇蒲扇边拉着家常,他们来的目的只是凑热闹,沾人气。 村人只爱看电视剧,尤其是武侠片和战争片,每到新闻或广告播出时间,他们就很愤愤,全都散开了,上厕所的上厕所,回家的回家,到电视剧播放时间又一个个都凑了回来。 在这些燥热无聊的夏夜,谭二也愿意守在电视前面打发时光,他也是在“大能人”的院子里再次见到那个女孩的。 那天谭二先到的,女孩后来才到,并且站在了外围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谭二一直都没发现。由于电台的原因,电视没有了影象,满屏都是雪花,坐在最前面的脸都快贴在荧屏上的老太太忙向后挪动了下身子,好像很怕别人怪到她身上似地。“大能人”忙跑到了电视前,蹲下身子瞧了一会,大雨也马上窜上去守在电视机两旁。“大能人”扭动了电视右边的微调,没有任何作用,又弓起身子探着胳臂把天线来回拔弄个不停。潭二再也忍不住了就说:“三爹,那是电台上的问题,不关电视的事,不用调,等等自然就好。”大能人回头白了他一眼,便赌气似地把微调扭的吱吱乱响。 谭二和“大能人”接触的并不多,不过他听村人说过,“大能人”是个能干人,从来对谁都不服,你要是说他的不是,他很可能就和你干上了,要是你对他的所作加以指点,他一定会逆着你的意思去做,脾气也坏,所以村人谁都不去招惹他,看来这些说法是没有错的了。 电视终于在吱呀声中有了影象,“大能人”回头瞅了瞅谭二,撇撇嘴说:“还是要调吧!不调怎么可以?” 谭二笑了笑说:“是呀,是要调,但是那是人家电台上的人调好的。”光线很暗,谭二看不请“大能人”的脸,但是他仍能感觉到他的身子一震。谭二强脾气又来了,成心要灭下“大能人”的盛气,接着说:“ 三爹,你的电视一直都没有调到最好。”说着就挤到电视边,弯腰缓慢地扭动微调,然后又摇动了几下天线。 死寂了一阵的村人开始有了言语:“就是比原来明爽,二娃子,你调过电视呀。”谭二故意看了看“大能人”说:“恩,我们上高中班上都有一台二十八英寸的彩电,我都调过,这是二十一英寸的黑白电视,比那可简单多了。”说完便穿过人群间隙往外走。 谭二走出人群后才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她正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看,谭二心里一亮,眼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隐约辨出了她的一样,长的披肩发,很清秀白皙,虽然看的不太真切,但依然不妨碍谭二得出她是个美丽的姑娘的结论。出了院门,谭二就开始审度自己刚才的一言一行,担心刚才的意气用事会给女孩留下不好的印象。 谭二回到家和父亲才说了几句话,母亲也回到了家,板着脸瞪着坐在椅子上的谭二,谭二仰头碰上了母亲气愤的目光,就装傻似地问:“妈,怎么了?” “娃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谭二皱了皱眉头:“妈,你刚才又不是没有瞧见他看我的眼神,还有……”他见母亲的脸阴沉的更加厉害了,改口说:“是,是,我明天去跟他道歉总可以了吧!” 母亲的脸色缓了缓:“谁要你去道歉,你们暗里较着劲,又没有点破,你一道歉不就说你自己是成心的吗?” 谭二站起身来呵呵笑了起来:“我本来就是成心的嘛。”说完就跑出了屋子。 谭二再也不去“大能人”院里看电视了,晚上,他要不摇着蒲扇坐在灯下看书,要不就坐在院子里乘凉,日子依旧如水一般潺潺流逝。 只是在这个寥落的山村里,谭二心中一直有了一丝牵挂,他很想再见上女孩一面——出于年轻男性对美丽女性天生的向往,也出于内心无处排遣的寂寞。 以后,每次走过女孩院门前,谭二都会放慢脚步,眼睛在院子里快速搜索一番,但没有一次好运地碰到女孩在院子里,屋里看起来总是暗的,什么都看不见,谭二不敢太显露行迹,怕女孩在屋里看见了自己,他也就不敢停下脚步。只有一次听到一分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很清脆悦耳,他却吓得匆匆逃离,心也怦怦跳了起来。 第八章 初次相逢 正伏天时,天热的不行,地像要被晒裂似地。还好刚好进入农闲,地里的活本就不多了,爸妈几乎不要谭二跟着下地干活了,也不准谭二上山捡柴,他们笑着说:“二娃子,你现在该蓄着点了,不能再天天像个野人一样漫山窜,不然等上学了人家先就看轻你了。”谭二原来上山捡柴完全是为了排遣心里的焦灼,如今已经定下来了,他自然也乐得不去满林子里钻。如此一来,他闲暇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这天中午天气异常闷热,太阳将天空照的明晃晃的,鸡躺在鸡窝里弹着土,狗躺在墙角喘着气,空气里飘散着被烤出的树汁味。谭二觉得无聊透顶,就在书箱里乱倒腾,本想找本感兴趣的书看看,无意中翻出了一副象棋,是他几年前买的,谭二如获至宝,忙捧了出来。 谭二知道村子里有人会下象棋,他很小的时候村里有一副很大的象棋,村人偶尔也聚在一起下的,后来估计是棋子丢了,就再也没见过村人下想起了。谭二决定拿着象棋到村子里转悠下,不定还真能找个人消遣下,然后把象棋留在别人家里,这样村人以后也都有得下了。 走到二婶家的院墙外就听到院里有人在说话,谭二便走到院门探头瞧了瞧,竟然看见那女孩和她妈也在,二婶早看见他了,就喊着:“二娃子,进来玩。” 谭二镇定下情绪,正了正身姿,故作轻松地就托着象棋盒走了进去:“二婶呀,还是您家热闹。”,二婶进屋搬出一张椅子,谭二接过坐了下来。 女孩她妈开始不住的打量着谭二,谭二感觉身上被毛刷拂过一样很不自在,还好,二婶很快就开始介绍了:“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考上大学的娃,叫谭二,他妈你不是见过吗?你们还一起聊过天。” 女人长的很白,脸上只有很少的皱纹,比村里年龄相仿的妇女显得文静秀气,她弯着眉毛笑着说:“哟,你看这娃长的多俊,又争气,他妈好福气哟。” 女人的声音竟然也像小姑娘一般清脆,“哟”字拖有很长的嗲音,听的谭二心中一颤,转念想那天听到的可能是她的声音,不是女孩的,想至此便不由地向女孩看去,女孩也正盯住谭二看,四目一对,女孩浑身竟如被电击一般颤栗一下,慌忙移开眼光,谭二的心也是一缩,脸腾地红了起来,脑里惊异于女孩的眼珠怎么那样的乌黑,又那样灵活,一倏转了几圈就躲过了自己的目光。 和那女孩互相惊扰了下后,谭二这才回答女人的话:“您就是那位新搬来的……”谭二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心里更慌了,只得从书上挑出一个合适的称谓:“阿——姨。”在场的人都笑了,谭二看见女孩坐在椅子上也在笑,觉得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头都有点蒙,脸就更加红了。 女人笑了一会接着说:“看哟,读书的伢就不一样,叫人都文绉绉的,你按你们这的叫法叫我婶子,我和你安山爹是一辈的,只要辈份不差就可以啰。” 女人的话很在理,谭二就依着她说:“婶子,你们是四川的人,怎么说话不带四川味,我觉得四川话很好听的,象邓小平说:‘我是人民的儿子,我深爱着我的祖国。’”谭二学的只有几分相似,大家听了那怪怪的声调都笑了起来,女孩也用手遮住了嘴咯咯的笑出了声,也竟像她母亲的声音一般清脆。 女人笑了一阵又说:“我们都在外打工好多年了,老家的口音在外面都给磨没了,我在广东呆了四年,现在都还会说些广东话呢!” 谭二头脑还迷,也没有思考怎么样应对,搔搔头搪塞道:“哦,是这样的呀。”。 女孩一直不说话,看起来非常羞涩,谭二想和她搭讪又不知道以何开头。因为刚才的一句话逗乐了大家,谭二觉得可以和开头的不佳表现抵消掉了,加上经过一段时间镇定情绪,他慢慢适应些了,胆气也就大起来。现在人不是很多,谭二总觉得羞涩的女孩有一种不一般的韵味,就老看那女孩,有时甚至故意盯住她不放,只看的她更加拘束不安,一会低着头,一会扭着头去看院墙,她游移的目光掠过谭二手上的象棋盒后又转回来定定地看了一会,咬咬嘴唇,象下了很大决心似地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谭二只顾着去欣赏她慌乱的样子,没有想到她会先开口说话,倒把自己弄了个手足无措,支吾着说:“是象棋。” 女孩明显的松了口气,眼光转向谭二的脸庞说:“我们来下棋行吗?”不等谭二回答,她马上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下的不好。” 谭二喜出望外,但为了保险,也笑着说:“我也不是很会。” 谭二进屋搬出了个凳子,又跑到厨房舀了点水攒在手心,当他把水捧回来时女孩已经将薄膜棋盘很平整地摊在凳面上了,她很疑惑地看着谭二,谭二叫她把薄膜棋盘拿开,将水洒在凳面上,用手抹均匀了,然后从女孩手里拿过薄膜贴在凳面上:“这样就不怕有风吹翻起来了。”女孩的眼神终于不再游移飘忽着了,定住乌黑的眼珠看着谭二说:“你还挺有办法。” 男人总想在漂亮女人面前表现自己,谭二也不例外,他下的很仔细,女孩也下的小心翼翼,旁边的人都不懂,也就各顾各的聊起了家常。最后谭二占了很大的优势,也就有时间偷偷看女孩了,只见她颦眉鼓腮,白皙的脸袋很饱满圆润,微微透红,小巧的鼻子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紧闭着的嘴唇透着鲜红的血色,只有偶尔扇动的长长的睫毛和身上散发出的清香证明她不是一尊精美的雕塑,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女孩一定觉察出了谭二的窥视,她的脸袋像上了胭脂一样越来越红,眼神也越发地飘忽起来,难得的是她仍然保持住思索的姿势,只是思索的神情早已涣散了。 他们又来回走动了几步,眼见女孩已经无力挽回残局了,谭二却说:“这盘算我输了,这儿太吵,下棋专心不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谭二本想说给大家听,所以声调提的很高,竟把女孩吓的一跳,她抬起头惊疑地看着谭二:“我赢了呀!我怎么看不出来,我倒觉得是你赢了。”谭二用手将棋子抹乱,站了起来说:“没看出来你这么厉害,不过找个静点的地方我一定能下过你,我们到那边树荫下面下怎么样?”说着就一手拧起椅子,一手托起凳子,女孩好象看透了谭二的心思,站起身来瞪着谭二看,谭二心里紧张起来,还好女孩只是稍僵持了一会就同意和谭二到另外的一棵树荫下。 这个树荫下就他们两人,谭二的心思已经不在下棋上了,他不住地问着话:“你叫什么呀?” “许妍。” “哪个妍?” “一女一开的妍。” “恩,名字很好听。” “你多大了?” “十八岁。” 谭二中规中矩地问,女孩中规中矩地答,都简洁地像在较劲。 “哦,那该属鼠。” “不,我属牛,我按虚岁算的。” 谭二开始扩展话题:“看你就象小牛一样温顺。” 女孩不高兴了:“你才象头牛呢!” 谭二笑笑说:“我是说你像小牛一样温顺,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怎么会长的象牛呢?” 女孩听了脸上的红晕深了点,忙低头轻轻地反问:“你也不能老问我呀,该说说你自己了。” 谭二干脆不下棋了,坐直了身子,两手撑在凳子的两角上说:“我姓谭,名过雁。” “不是叫谭二吗?” “那是小名,今年二十岁,也是虚岁,属猪的……”女孩听到这便用手背遮住嘴唇“嗤”地笑了起来,谭二忙说:“不是属啥象啥的。” 女孩看了他一眼,粲然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又偏着头问:“你的名字很怪,是什么字呀?” “谭你知道的,过是过来的过,雁是大雁的雁。” 女孩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一个棋子的中间,右手食指推动象棋边沿,棋子在她指间转动着,眼睛望着棋盘上凌散着的棋子若有所思,过了一会缓缓地说:“你的名字很有意思,我记得佛教里有句偈语是‘寒潭过雁影,雁过影不留。’是说人要心胸开阔,不为往事所绊,你的名字和这暗合,意义是在好不过的了。” 谭二惊奇许妍能一口道出他名字里的含义,这让他欣喜不已,问道:“你现在还上学吗?” 女孩摇摇头说:“我初中和高一都在广东上的,户口在四川,后来听说只能在户口所在地考大学,等上高二的时候,也就是去年,我妈就带我回了四川,谁晓得四川的课程和我在广东学的不一样,我成绩跟不上,也就没有读了,不然我现在都快上高三了。” 谭二一脸的惋惜:“哦,你能说出那句偈语,又加笑时总用手遮住嘴,我就知道你是学生了。” 姑娘不好意思了起来:“怎么了,为什么只有学生才可以这样笑,想来你是听我说了才这样说,再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 谭二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漂亮是先天遗传的,但是说你的气质,修养和身上散发出的灵气,不读点书是怎么也不会有的。” 谭二从来没敢奢望在这个村子里能论起修养气质,现在猛地可以向一个人道出这点东西,感觉竟然象心里憋了几年的闷劲都泄了出去,轻快了很多,又觉得在村子里说这样的话有点酸酸地,假的不行,他用心在女孩脸上挖掘她的表情,想知道她的反应,然而只看出女孩的脸变地更红了,她低头避开谭二的目光反驳道:“这样说,我看你们村里就没有几个读过书的,但我看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也都能说会道——想来是这的水土太好了。” 谭二很不认同女孩对村人的评价,但她有此评价也不足为怪,美丽的女子走到那都会受到莫大的尊重,许妍也不例外,有她在的时候,村人的闲语脏话都没有了,衣服也都穿地规规矩矩,连老头太太们都是。 谭二不想反驳,毕竟村人借给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让他上学,就转而谈另一个话题:“我很早就见过你。”许妍再次抬起脸疑惑地看着谭二,谭二继续说:“有次是我在死水湾打鱼时看见你站在村口,还有次是在你院门口看见你在屋子里面。” 许妍听了就笑了:“我也记得,那次是过来看房子的,当时你还吓我一跳呢!”谭二想到自己曾经把她当成小倩,忍不住也笑了。 “你笑什么呢?” 谭二也不隐瞒:“你突然出现在村里,穿着一身淡色的花连衣裙,又是那么长长地披下的头发,风还吹着——我都把你当小倩了。”许妍听了一愣,一脸的迷惑,谭二很是失望:“你一定不知道小倩,是一部叫《倩女幽魂》的电影里面的女主角。” 许妍脸上渐渐活泛了:“噢,你说那个小倩啊,我看过,是王祖贤演的。” 谭二听了心里一阵激动,好像是被认同了一样,许妍接着说:“好啊!你竟然把我当女鬼了。” 谭二笑笑:“多漂亮的女鬼啊!” 许妍又害羞了,低着头说:“我喜欢那首歌,尤其是那句‘路随人茫茫’,一听到那,我总把这句想成是‘生死两茫茫’,再想想那个故事,眼泪都快出来了。” 谭二没想到她会把歌词改的这么悲,但仍随着她说的想着电影里的情节,默念了两句“生死两茫茫。”心里真荡起一阵悲伤,再看许妍,她也正在看自己,她的眼圈都红了,眼睛里面也有亮光闪烁,谭二心里一惊:这女孩心思也太细腻了吧,跟个林黛玉似地。 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大抵就是这样,谭二在日记里把他们的交谈记载的特别详尽,细致到一颦一笑都不放过。谭二写道:“我一直在搜索她不安飘移着的目光,我渴望和她的对望,她的眼神让我迷恋,那明净清纯的眼光溢入我心底太快但又是实实在在,这种感觉竟然如此奇妙,一刻的时间就能让人心动到不能自己,就是不知道一见钟情是不是这种感觉,以后再做验证吧。” 当晚,谭二就开始担心许妍晚上看电视时会不会有年轻人向她献殷勤抢占了先机,他甚至决定舍下面子再到“大能人”的院子里去,但想到很多村人都在,年轻人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的,再说他也自信自己对许妍产生的吸引力应该大于村里的任何一个年轻人,如此一想他感觉塌实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