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风南陌醉笙歌》 1.遗落在梦中的他和他 我陷入了梦魇,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我看到紫堇花开遍了山野,从我两百岁以后,九野之内再也开不出紫堇花。我不知道现下做这样的梦是什么征兆,场景不断地转换。 我晓得自己在做梦以后,就放宽了心欣赏我这个梦。 梦里我先是在凡间一个园林里,夏日荷花开得正好,悠悠芙蕖香。我在听一个黑衣公子吹箫。 梦外的我始终看不到黑衣公子的正面,只隐约看到他是在笑的,腰间玉佩下的红穗随风摇曳,这人站在那里巍巍独立,风华绝代,这个人,不是个人,是个神仙。 梦中的我,是我自己也没有见过的娇羞状,轻握住黑衣公子伸过来的手,吐出十个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开始怀疑,这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噩梦。 这么一怀疑,我的意念作用于这个梦,自觉地跳过了这一段。神仙的意志力真是有无穷的能量。 然后我就梦到我在钟山一个园子里,对着一个白衣公子喋喋不休。 我说:“大师兄,你识得一个有着红玛瑙一样漂亮眼睛的小仙童不?” 我说:“大师兄,可不能让烛阴叔喝那千年百花酿了,你看他醉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我说:“大师兄,我只是问你那颗星星漂不漂亮,你看你又跟我唠叨天辰图了,我学到三脚猫的程度就行了,学多了我头疼。” 我说:“大师兄,我好像是天上地下最闲的一个小仙了。” 白衣公子终于开口:“那你随我修习园艺吧。” 我差点没把半个园子烧了。 比如我把祝余草当野韭菜除了。比如灌灌鸟路过叫了几声,而灌灌鸟的叫声又恰如斥骂声,我以为这鸟是在挖苦我,便上去理论,论到灌灌鸟体力不支心痛病发倒下了,我又不得已拔了薜荔草为灌灌鸟熬药治心痛。再比如我砍了一株千年老檀木做了一把小木椅,死活拖着白衣公子坐上去,吧唧一声小木椅就散了。 我时常坐在紫草地上支着脑袋问白衣公子:“大师兄,我在天帝山也种了一园子紫堇花,它怎么就不开花呢?”他正在给丹木修剪叶子的手抖了一抖,剪岔了。他说: “天下无不可开之花,恐心诚未至。” 我沉默了很一会儿,缓缓道:“这是我阿娘最欢喜的花,阿哥说,虽不知阿爹阿娘具体在何处,但或许有一天他们闻到紫堇花的味道,就会识得回家的路了。我想去找阿娘,阿哥说我们的修行是出不了九野高空的,我虽不懂事,但这事上确是万分的心诚的。” 白衣公子回头,梦外的我很是兴奋,想着终于能看清他的模样,谁知——他的脸用白纱方巾遮着,清风浮动的时候挑起白纱的一角,我才得以看清他微扬的嘴角。他说:“大抵女孩子都欢喜这种小花,是以它愈发娇贵了,我知你的心意真切是足的,你莫要灰心,它就一定会开花的。” 梦中的我立时雀跃起来,抬头的时候突然惊呼:“大师兄莫动,要剪着手了。”我起身把白衣公子从丹木树边拉开:“师兄你剪岔了,花都掉了,以后这种骇人的事还是我来做的好。” 我拖着白衣公子的手惊呼:“还好还好,大师兄功课这么好,伤了手可是大事了。只是这手怎的这么烫,不行不行,师兄你需要休息。” 白衣公子露在空气中的耳朵红红的,好久才说:“……” 2.眼泪是撒娇的利器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因为我醒了。 但凡做梦,大抵都有一个特色,越是觉得有意思的梦,醒来以后越是记不得。 北冥老龙王的小指正洒出一股细水流,酥酥痒痒地喷在我脸颊上,寒意由心而生,我哼唧了一声:“老龙王,你这是作甚?”老龙王甚是大喜过望的样子,翘着花白胡子收了水,抬手一揖:“小主可算醒了,不枉烛阴北君翻遍老朽府邸,找出这镇海神冰。”我抬眼见老龙王手中一方玲珑海冰,熠熠生辉,便问道:“烛阴叔竟然来了?方才脸上寒意难当,可是这神冰抽出的水?”“正是正是,列位上君即刻便来,老朽这便回北海了。”话毕未等我询问,颤颤巍巍荡出宫去。 趁着老龙王口中的列位上君将至未至的时光,我猛然记起一件事,我是偷了阿孟一碗汤喝的,什么时辰回的天帝山?床沿的轻纱动了一动,我心知是修伏天帝尊驾将至,闭了眼。 果然,天帝拎了个小宫娥压低了声音问:“不是说醒了么,怎的还是这副模样?”我气息一岔,露馅儿了。忙睁了眼,用百千年不曾用过的腻软的声音甜甜喊了声叔父,天帝竟未追究,笑意盈盈:“醒了便好,我让祝融他们几个进来看你。”我脑袋有些疼,面前确是天帝,我识得;旁边立的小宫娥,我也识得;北冥老龙王,我也识得。便赶紧问了一句:“叔父,我可是喝了孟婆的汤,怎的还识得你?” 天帝的神色变得庄重又骇人:“你还敢提,那忘尘汤,能随便喝得?幸而有小鬼投诉小孟的汤苦涩难咽,这几日正调制新汤,你倒好,送上门去,做了第一个试验品,昏睡不醒,若非北冥神冰刺激,不知还要睡到几时。” 唔,本仙颇有些能耐,惹天帝生气了。祝融以前同我讲过:“你们女儿家,天生比我们活得舒坦,但凡遇到个什么事,撒撒娇梨花带雨哭上一哭,便没有办不成的事的。”那时我还觉得他歧视女仙,华丽丽同他打了一架。打完后祝融哀痛地看着我:“文堇,叫你懂得女孩子家的矜持,莫不如叫风流倜傥的本帅仙去卖笑。” 此刻对着凝重的天帝,我下河摸鱼上树抓鸟的本事全然派不上用场,我细细思索一番祝融对我进行的淑女教育,皱起细眉,柔柔弱弱地咳了几下,啧啧,这姿态,我见犹怜。天帝紧绷的神经果然渐渐松弛一些,叹口气:“堇儿,叔父不是怪你,只是这回,你委实不懂事了些。” 本仙白眼一翻,果真是撒撒娇就能解决好些事情…… 我拉着天帝的袖袍,问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叔父,小堇只是记不得,为何要去偷……呃,要孟婆的汤喝,啧,孟婆门前那座小木桥,寻个时间该修葺一下,那小木板,一摇一晃,瘆人得很。”君上先瞄了垂首站立的小宫娥一眼,方缓缓说:“小孩子心性,一时闹得野了罢。丫头,你若出了什么事,本君如何向你的仙亲交代。” 3.她本可以很幸福 一向威严的叔父这一番话说得本仙甚是感伤。难免兀自唏嘘惆怅一番: 远古上神开天辟地以来,到了我父神文厚这一代,九野之内主要有四大仙族:东边天帝山上修家,西边景山上成家,南边堇理山上文家,以及北边钟山上的烛阴。四山之内谓之大荒,寻常人于大荒之境生息。且四仙山由仙雾屏障,寻常人并不能知晓仙族的存在。皆以为大荒之外,便是四海。 而四座仙山又有些不同,唯有东西两山去地五亿万里,高耸入云,是故修、成两家乃是生活在天上的,仙家气度最足的;而堇理山和钟山若去了仙障,瞧着与凡界的大山无异。 我阿爹和烛阴大叔颇有些淡泊名利的味道,阿爹自从娶到了我阿娘,在仙界已算是无欲无求了,在堇理山脚下种种花养养草,牵着我阿娘的手散散步,所以堇理山是最有烟火味的。为了我堇理子民的福利着想,我阿娘还发展了一项副业,即旅游业,大仙小仙的,可以组团,可以自仙游,来堇理七日仙家乐。这项事业发展得很红火,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我阿爹打的广告,例如“忆南境,最忆是堇理”;“这个冬天,我和堇理有个约会”等等,酸情又好听。我阿爹这棵木头,能说出这样酸溜溜的广告词,定是与我阿娘讲情话练出来的。 至于北方烛阴大叔,他是个长胡子怪伯伯,一身本事却无欲无求,道学超乎世外。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就是他随身挂着的一壶薄酒,内有钟山千年酿,他的钟山,只有几个弟子修习,冷冷清清规规矩矩,自然对争这仙家第一族没存什么念想甚至是嗤之以鼻的。好多小仙大仙甚是膜拜烛阴,由于烛阴从不见外仙,只在每年广漠风至时到我家找我阿爹喝喝酒,于是各路小仙常偷偷溜到钟山瞧一瞧神秘又神秘的烛阴北君。 天帝山修伏、景山成天、堇理山我阿爹和钟山烛阴大叔少年时师从俊帝,习道于明星虚。明星虚,大荒之中,日月所出,天地精华所汇之处。 彼时我阿娘是俊帝身边的小书童,琴棋书画,风华绝代。谁也说不清楚我阿娘为俊帝几个弟子所爱慕。不过明恋我阿娘的,就是成天和我阿爹文信。成天独有忧郁气质,倜傥风流;我阿爹是个实心眼,长得中规中矩,又不会甜言蜜语。只是一根筋喜欢着我阿娘。众弟子学成之后俊帝乘着五彩鸟去了九野之外逍遥境,而九野由四弟子四分。 我阿娘留在了仙界,并最终选择了我阿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成了仙界最具传奇性的佳话。很多傻愣愣男仙以我阿爹为榜样,勇敢地迈出了追求心之所爱的脚步。 直到我二百岁以前,我和长我八百岁的我阿哥都过得很幸福。 黑暗时代来临,一千六百年前牧羊山一役,山河变色,血染九野,成者王,败者寇。 修伏尊君赢了,成天失了双目,去了一身修为,为平景山怨气,放归景山养老。 两百年后,阿娘教导阿哥管理堇理山的事毕。将我们托付给烛阴,去九野之外寻阿爹去了。 阿哥说,阿娘定能在九野外寻到阿爹,也许到我长大成亲,他们就回来了。这事我一直相信的,我阿爹阿娘那么好的上仙,我和我阿哥在这里,他们总有一天要回来的。 是以有一段日子,每每有人问我的愿望是什么,我快乐又单纯地回答:“早日成亲。”这个回答直接造成了我们家有一把黑玉打的椅子特别光滑,为什么呢,因为问我问题的那些个大仙小仙本是坐着这把椅子,结果都咕溜滑下来了。这一滚两滚的,那把椅子就成了我家最圆滑最有仙气的椅子。自此我名声在外,连东海里看柴火的虾老叔也知道堇理山文家的女儿才是个娃娃的时候就盼着嫁人了。后来我阿哥常念叨对不住我,为他一句话,多少公子才子的都不敢来我们家提亲了,这是后话。 一开始烛阴叔把我和阿哥接过去照顾着,只是堇理山的生灵属火,钟山生灵属水,我和阿哥实在难以适应钟山清寡的生活,那里只有烛阴叔和几个照顾伙食的小仙,偶尔也会有热闹的时候,就是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小仙,死活拽着我这个小娃娃问烛阴北君在哪里;死活说自己是“蜡烛”,就是烛阴的仙迷的意思;死活让我给他们偷一副超然世外的烛阴北君的墨宝。有一次我为了躲这些疯狂的仙迷,躲到了山脚下一个林子里,结果挂在一棵老桂树上睡着了,天黑了转啊转转不出去了,还好一个路过的眼瞳红玛瑙色的仙童将我带了出去,只是这小仙童也是个怪仙,冷冷的不爱说话。那次着实把我并我阿哥吓坏了,我阿哥再也不许我乱跑了,我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去找红眼睛的一板一眼的小仙童,他有一支很神奇的笔,会发光。我同他打打趣,惹他生生气,倒也能打发时光。我少年的时候时常会惦记他,还有那只我送给他的小白犬。 我阿哥要修习,实难将我照顾得面面俱到,后来修伏天君念着旧情,在我阿哥修习课业最繁重的几百年里,将我接过去天帝山住着,我喊他做叔父,如公主一般养着。那几百年恰好天帝的独子去了钟山随烛阴修习,是以很多他该享的福利都由我享了。 4.好心眼的老神仙 我还没将往事回忆完,祝融、句芒、孟婆并烛阴叔急急走了进来,我瞧着祝融和句芒是想要将我狠狠骂一通的,因着他们师父烛阴北君在场,忍着不发作罢了,但仍是很凶地瞪了我两眼,我有些心虚,便由他们瞪着去。 孟婆脸上满是歉意,仿佛不是我偷喝了她的忘尘汤,而是她诱我喝了毒酒一般,这让我很是过意不去,孟婆与我年龄相仿,她的名字是从她曾外祖母起沿袭下来的,所以她虽名为孟婆,其实年纪轻得很,眼下她流露出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的少女的不安与愧疚,我越发觉得对不住她了,忙说:“阿孟,你莫要难过,你瞧我还记着你的,你莫要有心理负担,这事全然是我的错。” 孟婆看了看天帝的神色,叹了口气对我道:“幸好我技艺不精,你什么不好玩,喝我的忘尘汤玩。”我对她吐吐舌头。 我一直不敢正眼对着烛阴叔,要知道天帝都得让着他的怪脾气师兄,而眼下正黑着脸,大胡子都翘起来了。一直到我偷瞄到烛阴叔的胡子垂下去了几根,才敢抬眼看他,我拍拍床板:“烛阴叔,嘿嘿,坐,坐。”大胡子又垂下去了几根,句芒和祝融偷忍着笑。 烛阴叔也不管我刚醒虚弱得很,用他那气吞山河的大嗓门对我道:“你这个小女娃,不打一顿是不行了。”说完大掌挥了过来,我吓得闭了眼睛。谁知不见巴掌落下,只觉颈间一片清凉,睁眼一瞧,我的天,钟山灵玉!钟山灵玉取自钟山山顶,汇集至德天地之精,需烛阴本尊打炼九九八十一载,具有静心修灵之效,乃修习仙法的至尊法器。 我脖子上挂的这一块,清新如明庶风拂过心头,温润至极,剔透纹路中隐隐可见“文堇”二字。极品啊极品。 因祸得福啊因祸得福,我谄媚巴结地把烛阴叔望着:“烛阴叔,你是这九野之内最好最英俊最有才华的仙了。”祝融咳嗽了一下,冲我使个眼神,我忙改口:“烛阴叔,你和修伏叔一样,是这九野之内最好最英俊最有才华的仙了。” 烛阴叔的大胡子终于都垂了下去。 天帝对孟婆道:“我瞧着这汤副作用大得很,你看她醒来满嘴甜言蜜语。” 直到确定我没事了,天帝才把烛阴叔请去太微垣论道。 我以为祝融和句芒会放开了教训我,天知道他们竟然温柔地给我倒个水啊剥个青果什么的。我眨巴眨巴眼睛,指着他们对孟婆道:“阿孟,你给我看看,这个是祝融吧?旁边那个,是句芒吧?” 孟婆扑哧笑了,祝融和句芒把青果朝我砸过来,我一手接了一个,淡定道:“是的。” 5.她和他们的哥们儿情谊 我和他们相识,要追溯到八百年前。彼时我将将满一千岁,照仙家惯例可以有自己的坐骑了。我从我阿哥手里抢了顶好看的两只比翼鸟。一青一赤,各有一翅,比翼方可齐飞。 此后每每我阿哥得空来天帝山看我,总要说一说我如何贪心,一个女娃娃要了两只比翼鸟。我暗自觉得那时我阿哥毕竟是个少年,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定然是嫉妒了。 但我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便到处打听还有哪位仙家也有两个坐骑,结果叫我打听到祝融和句芒这两个豪门公子。自他们的曾祖父以来,每一代的男仙都叫做祝融和句芒,他们的曾祖父是俊帝的两大战神,所以从那一代开始他们祝家句家的生活就很舒服,不问政治,生活逍遥,只在动荡时出手协助那一代的帝君治理九野。 祝融御两赤龙,句芒御两青龙,招摇得很。 下次再遇到我阿哥,我连忙抢先说:“阿哥阿哥,祝融和句芒也是两坐骑,你怎的不说他们贪心?”我年少老成的阿哥道:“你个小丫头怎么能同他们比?他们仙祖是俊帝战神,神骑代代相传,天下仙家那个敢妄言?” 我很是丧气,化了个男仙家的模样,特特去西王母山找祝融和句芒,这两个小子忒没见过世面,见了我的小青和小赤哈哈大笑:“这两个小鸟怎的长成这副奇怪模样?只有一个翅膀也能扑腾?” 我和我的小青小赤都生气了,他们竟唤这天上地下顶漂亮的一对比翼鸟作“两只小鸟”! 我学艺不精,为了争一口气,嘿,我给他们的四只龙喂了点巴豆。再跑去他们殿前很有气势地叫阵:“喂,你们两个小子,咱们赛一赛。” 他们唯一的优点就是爽快,骑着小龙就出来了。 嘿嘿,骑到半路小龙扛不住了,直冲到林子里解决棘手问题了。 我摘了两个果子给小青和小赤,乐呵呵看着气绿了脸的祝融和句芒。 我有些忘形,他俩也有些本事,不知怎的我就被他俩拽了下来,恰恰垂直跌落到了湖里,我们谁也不服谁,只能在水里打了一架,结果打着打着,我的小道法被冰凉的湖水破了,渐渐现了女儿家的身形,衣衫紧紧贴在身上,祝融和句芒呆了,我扑哧扎到湖底,没脸见人了。 我本来想等到天黑了就从湖底爬出来,不带走一片荷叶地回去,结果没等几个时辰就被我阿哥捞了出来。向来喜怒不见于形的阿哥很是暴跳如雷。拎了我就去找那两个小子算账。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正值少年的阿哥那么玉树临风英明神武挺身而出关爱妹妹,他啪一掌把他们殿前的玄武石桌震碎了,道:“文苏素来敬重祝、句世家,但今日你们欺负我妹妹,休怪我踏平西王母山!” 想必向来没仙在两位少爷面前如此叫嚣,但也想必两位少爷从来未曾与哪位女仙打过架。两个想必相较之下,他们让了步,正紧一揖:“原来是南方文家,小仙失礼,望文苏君海涵,望文堇小姐见谅。” 我瞧着既得了便宜,忙连哄带拽把我阿哥拖回了堇理山。且至今我阿哥也不知道我给四神龙喂了巴豆的事。 我到底也是个很识大体的仙(溪:好意思说~),既然祝融句芒吃个哑巴亏还来认真道歉,我也该有点表示,于是领着他俩堇理山仙家乐七日游,好吃懒做游山玩水的,很快就冰释前嫌了。再后来我们的关系就很铁了。 后来他们去了钟山拜师烛阴,这几百年来一直在钟山顶上修习,虽然偶尔也趁着烛阴叔喝醉了偷溜下山,终究是难得找我聚一次。有时候我闷了也会去找他们玩一玩。 我本有很多有趣的事想同他们说说,只是这身子骨实在有些反常的娇弱,不一会儿就沉沉入睡了。 6.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我醒来的时候估摸已经是黄昏时辰了,殿内有隐约馥郁的甘香。 我披了件薄衫,循着香味轻飘飘走到院子里,霞光满天,流光溢彩,竟,竟是紫堇花、紫堇花开了!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淡黄色的花蕊芯儿飘散在角落里,我满腔纷乱的心绪也随之洋洋洒洒。 我不晓得这是不是还是一个梦,我不敢也不舍得去追究。 这是我阿娘最喜爱的小花,阿哥告诉过我,从前阿爹每天清晨摘一束紫堇花放在窗台上,我阿娘醒来看到,微微一笑,真真是倾国倾城。 我的阿爹和阿娘,原本是那样幸福;我和阿哥,原本可以更幸福。 脚边突然有茸茸的感觉,低头一瞧,呵,好大一只白犬,蹭啊蹭的,雪白柔软,像是凭空飘下来一大团白绒花。大白犬朝我身后欢天喜地叫了两声,我回头看,眼中霎时雾气朦胧,逆着光影我只见到一个挺拔的仙影,花瓣从他袖袍上轻轻飘落。 我不敢去擦眼睛,一句话哽在喉头好久才敢开口:“阿,阿爹,是你吗?阿爹,小堇很想你。” 他轻轻道:“小仙失礼,误闯了仙子的园子。” 嗓音温润如玉,如沐春风,只是过于年轻,不是阿爹。我背过身,狠狠擦了一把蓄着的眼泪。 他走近了一些,我抬手将新冒出来的泪水再擦干,他有着一双蓝宝石色的眼眸,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像隔着大海的雾气,朦胧又妖异,有个旷远的声音从海的深处隐隐欲出:“我知你的心意真切是足的,你莫要灰心,它就一定会开花的……” 大白犬又亲热凑到他脚边,他身着白色深衣,两个白色凑到一块,使得飘逸出尘的他多了一些人间烟火味。他拍拍它的头道:“莫要乱跑,闯了仙子的园子。” 我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到现实。我自觉“仙子”这等称呼静雅如我阿娘、乖巧如阿孟她们才当得起,用在我身上,实在是千百个不适合。便摆摆手道:“不碍事的。仙友客气,小仙文堇,唤我名字即可。这小白犬是仙友所养?” 大白犬低咽了一声,惆怅地看着我。 他眸中带笑道:“原来是文堇仙子。小仙名笙。此神兽名溪边,奔腾时状若虎,落地则形若犬。” 啊,原来不是大白犬,是神兽溪边啊。瞧着它委屈又哀怨的眼神,我也该将它夸上一夸:“仙友这神兽可爱得紧,真是惹人喜欢。” 溪边顿然摇摇尾巴欢乐起来。 阿笙仙友看着我道:“文堇仙子抬爱,溪边很是欢喜。” 他站到风口处,为我遮了风,道:“句芒和祝融怕你醒来无聊,给你抓幽安猴玩去了,孟婆今日值班,说晚点过来,风大了,笙扶仙子回殿可好?” 他说话的时候那宝蓝色的眼睛真是好看,深深浅浅地把你看着,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上前虚扶了我,他的手指偶尔触到我的手臂,清清凉凉的,我未下过海,我以为那或许就是大海的味道。 我身子确实有些柔弱得不像样,到了倒在床上就能睡着的地步。这一觉又睡得很累,大片大片梦境与记忆的片段纠结在一起,醒来后却什么也不记得,只觉着手中握着个暖暖的东西,我将眼睛又睁了睁大,天,这一看惊得我不轻,我紧抓着那位阿笙仙友的手臂,而他靠在床沿上浅浅眯了眼睛,双手交握处,隐隐灼人。我一个一个手指松开,静悄悄地、不带一点声响地把手抽了出来。才抽出来我就赶紧闭了眼睛装睡。 想起我阿爹,又是一阵难过;闻着隐约的花香,又是一阵欢喜。这一忧一喜的,着实煎熬。再一眯就真的睡了过去, 7.忘尘汤的诨名 醒来白衣仙友已经不在了。倒是溪边兴冲冲地蹦了蹦,将我引到桌上的一个托盘上,我见盛着的是黄欢果,产在堇理山的,便晓得许是我阿哥又派小仙童给我送吃的来了。 溪边得了允,还真是不同我客气,将8个黄欢果统统下了肚,我将托盘给它看:“喏,没了的。”它又呜呜叫了两声,我仔细与它对视,严肃道:“你当真是神兽溪边,怎的比小犬还矫情?”它的锃亮的皮毛一根根立了起来,我赶紧道:“好好好,我晓得你是神兽了,你主人怎的将你的嘴养的这样刁,这果子只在我家乡有,这里没了的……哎别这么瞧着我啊,你不要有任何奇怪的想法……” 这一日过得很是复杂。 第二日,本仙蹦蹦跳跳去寻了阿孟。唔,好多人在桥头排队,本仙有些无趣,使个法弹了句话过去:“孟婆婆,今日人忒多,你开个后门,让我先过罢。”正在舀汤的孟婆抬头往这头瞧了一瞧,本仙整了整仙袍,朝她挥了挥仙掌。那头也弹了句话过来:“文堇,我第1745次警告你,我名唤孟婆而已,不许在后面擅加婆字。再者,你竟要插队……”本仙掩了仙耳,乖乖等在后头。 待我摇摇晃晃过了桥,阿孟正神色复杂地把我望着。 我思量着还是挑了个话头:“阿孟,那日我偷喝了你的汤,醒来我还识得你,识得叔父,识得一众仙友,只是记不得为何来偷你的汤。” 孟婆舀汤的手顿了顿,道:“你叔父如何说的。” 我道:“说我小孩子心性,闹得野了。” 孟婆道:“那便是罢。既是来偷,想必我不会知晓你缘何而来。” 我脸红了一红。我道:“阿孟,这桥晃得厉害,改日我去砍些老榆木来修修。” 孟婆道:“缘起缘灭,缘来缘浅,既是人的劫数,便由他晃着罢。” 我道:“阿孟,你的名字取得委实好。” 后来话题转移到八卦上:“阿孟,你喜欢句芒还是喜欢祝融,我瞧着那两个小子都对你有意思。” 孟婆的小脸刹那间红透了,就差没娇羞地用粉拳拍我,道一句“叫你乱说”。阿孟毕竟是阿孟,很是自持地对我道:“莫要瞎说。” 我闲着也是闲着,便继续说:“我没瞎说的,回回他们俩与我打架,只要我道一句‘再欺负我我就告诉阿孟去’,他俩就认输了。过些日子他俩也该寻门亲事了,阿孟你也上心点,瞧着不错就说。” 嘿,阿孟受不了了:“去,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我不过就是比你小了一百岁么,怎么小了。 我记起天帝说过阿孟在开发新汤,问道:“阿孟,问你个正事,天帝说你在研制新一代忘尘汤,失败了我才得以记得往事,现下怎么样了?” “正在改进味道。” 我剥了颗无花果嚼着,继续说:“我觉着吧,忘尘忘尘,人,好不容易死一次,这忘尘二字,由内至外透着一股哀愁,人本源自尘世,喝了忘尘汤,不过是忘却一些俗事,但就真正能脱离尘世吗” 孟婆:“所以?” 我嘿嘿一笑:“所以,那个汤该取个积极向上的名字,你觉得,叫‘可乐’可好?” 孟婆:“……” 8.听说太子要娶她 话说回来我醒来的这两天,我的性子转得有些奇怪,不怎么爱凑热闹了,不怎么和小宫娥逗趣,不怎么去拔千里驹的鬃毛,不怎么去挖月老的南瓜,有一次我将自己吓了一通,因为我竟然靠在窗前绣鸳鸯。仙友们欢喜忧伤而惊恐地看着我的变化。甚至执法司有位善解人意的仙女姐姐拿了一本《天帝山行为守则》给我,悄声道:“小主,你翻翻这里面还有哪几条你没犯过的,犯着玩儿吧。” 还是句芒他们两个够义气,抱了一只幽安猴回来给我玩,这小猴实在有趣得紧,青天白日的笑啊笑啊笑个不停,可一旦见到仙人就躺在地上装死,直到确定你走开了才复又站起来继续笑。 我被它逗得不行,灵光一闪:“要不将小幽送到堇理山,助力我们家的旅游业,嘿,肯定火。” “你这是虐待野生动物你晓不晓得,你这是扼杀它的天性你晓不晓得,你这是犯罪你晓不晓得。”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不明白他们把他弄回来就不犯罪了?但还是赶紧道:“晓得了晓得了。问你们个正事,你们知道那个白衣仙友吗,我这两天没见着他,他叫阿笙。这两天他的溪边兽一直在我这里,我想着给他送回去。” 他俩停下来面面相觑,句芒先开了口:“哦,他在太微垣……” 祝融打断道:“啊,哈,他在太微垣守殿。对,守殿。” 守殿——原来是天帝山的内殿侍卫啊。我唤上溪边:“走,去瞧瞧你主人。” 祝融拦住我:“哎你还说去就去啊,他当值呢,咱,要不咱下次再寻个时间去。” 这天祝融真是格外啰嗦,我道:“没事,我瞧他挺闲的,上回还逛了逛我的园子呢。” 到了太微垣,殿门口见着了烛阴叔的小仙童,正犹豫是悄悄进去还是请小童通报一声的时候,里面传出一些声音:“不行,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眼下六度流离,当务之急是将它们寻回来,你在天帝山有你的责任。”;“阿笙,此事确有不妥,堇丫头……” 说到这当儿我一个不小心就闯了进去。修伏叔、烛阴叔并阿笙齐齐回头瞧着我。我干笑两声:“哈,哈哈,真巧,都在啊,见过修伏叔,见过烛阴叔。”我又转头悄悄对阿笙道:“阿笙,原来你在太微垣当差呀。你瞧我把溪边带来了。” 他当差的制服真是好看,玄色深衣,袖圆似规,领方似矩,左肩绣日,右肩绣月,明黄腰带上佩着白玉,玉下垂着黑色绶带。他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微微笑着。 修伏天帝道:“丫头,你来得正好,你阿哥来信了,再过三日是你生辰,长大了,是大姑娘了,你阿哥要来接你回家,行李就莫要收拾了,以后得空常来天帝山住住,陪叔叔说说闲话可好?还有你胡闹喝错孟婆汤的事,叔叔帮你掩了不曾告诉你阿哥,回了家你要乖巧一些,做个榜样给堇理山的子民,切不可这般顽皮了。” 我这才想起来满了一千八百岁我就要回家了,有些兴奋又有些不舍,道:“自然自然。叔父我自己回去就行了,阿哥才同若冉仙子成婚,自该与我嫂嫂多处些时间。” 天帝突然说了件不相干的事,却听得我长大了嘴巴:“你哥哥也成家了,你也长大了,堇丫头,本君给你说门亲事可好?那小子是我们天帝山的太子,比你长了四百岁,年龄倒也般配,模样、人品、性情也还过得去,将将从钟山修习归来,丫头,你觉得可好?” 我哈哈笑了两声,突然发现四周寂静,这个,天帝,不,不是在开玩笑啊?我只得再干笑两声,歪着脑袋看烛阴叔,若有所思,喜怒莫辩;再看阿笙,他看着天帝的方向,也是若有所思喜怒莫辩。于是我也作出一副若有所思喜怒莫辩的模样。 9.离开天帝山 阿笙先打破沉默,上前对着修伏叔抱拳一揖,请了个不相干的令:“君上,笙可护送文堇仙子回堇理山。” 天帝皱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记起将将在殿外听到的他们的谈话,莫不是阿笙想顺道去我堇理山游玩游玩,被严厉的天帝回绝了,烛阴叔又怕我欺负他,也不赞成他去堇理山。 溪边在空地上转圈圈,定然是想跟着去堇理山吃黄欢果,我便顺道为它求个情:“叔父,你就给阿笙放个假吧,他送我回去的话也不用打扰我新婚燕尔的阿哥了,溪边也能去堇理山吃些新鲜果子。” 最后还是烛阴叔发了话:“这丫头生辰,你就随了她吧,难得她这么大方请个朋友去玩一玩。” 天帝自行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丫头啊,自己的终身大事该上点心啦,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太子会亲自去找你阿哥提亲。”我深深觉得这话有语病,既是容我想想,却又不问我想的结果,只道会来提亲。 最终还是成行了,走的那天天帝山不当值的大大小小的仙都来送我,心理面满满的都是感动,我对他们郑重一拜:“文堇从小给列位仙家惹了数不清的麻烦,感谢列位天大的包容。就此作别,以后来堇理山玩,我——呃,我阿哥请客。” 他们齐齐笑了道:“行啦,你这丫头这副样子还真叫人不习惯,反正你迟早也是要回来的,长大了,在堇理山要有个当家的样子。” 我想想也是,天帝说了要我得空回来小住的,便减轻了许多愁伤。却多了些新的迷茫,不知再回来会是以什么身份。 祝融和句芒要随烛阴叔回钟山修习最后的兵器课,抱着幽安猴与我道了别:“死丫头,喏,这猴儿给你带回去,好生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将它照顾好。”果然是他们说话的方式,我忍不住道:“直接说放心不下我要死啊。”他们戳了戳我额头后还是抱了抱我,道:“行了,你少折腾就是了,有事就找我们,记着我们俩也算是你哥哥。” 阿孟又将我拖到一边嘱托几句:“你身子还是有点虚,回去别玩得太疯,先安生几日,有修……有阿笙陪着你回去,我倒也放心,只是你一路上尽量莫要招惹他……嗯,他们做侍卫的,大抵都是很严肃的。” 我道声晓得了,又与阿孟拥抱了一下。 10.阿笙中意的姑娘 一路上我倒还真没瞧出阿笙的严肃,他虽然话不多,但一直都笑呵呵的,溪边化了原形,一路威风凛凛地跑着。小幽还是那个怪脾气,笑个没完,得个空还欺负溪边,见着风吹草动就装死,我不得不无数次将它拎起来继续走。 阿孟给我带了许多栗子糕,我唤阿笙一起吃,阿笙取了一块,盘膝坐在湖边陪我一起吃。我看着他幽蓝的眸子,觉得世界都宁静了。想着天帝说的太子提亲的事,一时没了头绪,我问阿笙:“阿笙,你娶妻了没?” 他一口糕点呛住了,直咳嗽,一口气顺过来才说:“不曾。” 我再问他;“那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他眼底墨色流动,先是学我把脚搁在湖水里漫无边际地荡着,又探手摘了根水草编起了手链,像是陷入回忆,又像是回答:“我自幼患有眼疾,不能视物,待的又是个清寡之地,没什么朋友。后来闯来一个小丫头,她也不忌惮我当时的样子,她常常要帮我做一些事,结果都是要我去收拾烂摊子,我时常觉得哪一天我住的园子就叫她拆了,却是我那时候最欢快的时光。” 我惊奇:“阿笙你早恋啊?” 他转头看着我,我透过他纯净的眼眸看到自己嘴角还沾着栗子糕的碎屑,忙抬手擦,可是衣袖都沾了水,一时狼狈。他似笑非笑,伸手过来,竟、竟然就那么随意地在我唇边擦拭一下,像伸个懒腰那么随意。 这就需要我们来界定一下,他这个行为是君子呢,还是小人。譬如拉一个不是情侣关系的女孩子的手,若是个君子,我们就会说,这叫君子坦荡荡,正是因为心中没有那种花里胡哨的想法,他才能这么无所顾忌;若是个小人,我们就会骂,真是猥琐,青天白日的揩油。可见君子小人,全在一念之间。 我觉得阿笙是个君子,因为他正在对我说另一个姑娘:“待我的眼疾医好了,她已经离开了。” 待我正要问为什么,他已经拉着我起身,那手链已织成了,碧光莹莹,横疏的波纹倒映在上面,像是要流动起来。他给我戴在左手上:“这是青芹草,解乏的,给你当链子戴着玩吧,日落前我们就能到了。” 小青和小赤已经先回堇理山送信给阿哥了,阿笙说让我骑着溪边就行了,我有些舍不得,生出些众生平等的念头来。阿笙道:“你权当是帮溪边吧,你的幽安猴躺在他背上咯咯咯笑了一路,溪边往日最是严肃,脸都要气绿了。” 我想我的神经产生了个奇怪的冲动,一个小小的电位差传啊传啊传,传到最后我就说了句话:“要不问问溪边,他介不介意载着咱们两个一起走。” 阿笙咳了咳:“咳,应该,不介意吧。” 阿笙得驾着溪边控制住方向,只能双臂虚环住了我,他道一声“冒犯了”便只专心致志看着前方。我倒也没有这许多忌讳,我皮的时候莫说祝融句芒了,好几个不知道我身份的男仙友都想将我抱走丢到河里的,不过真正做过的也就他们两个。可是这次感觉却有些很不同,阿笙的呼吸温润平稳,我倒难得有些别扭,像是冒犯了他一个正经人家。 于是我一路上拣些鸡毛蒜皮的事说说:“不曾想溪边现了神兽的形状这么威风,它原先听我叫它作小白犬定然要气死了。” 阿笙拍了拍溪边的头道:“它早就习惯了。” 我回头问了句:“啊?”恰好抵住了他的下巴,他愣了愣,旋即又将我拨了回去:“别乱动,摔下去了我可不管。”顿了顿又道:“许多年前将溪边送给我的那位朋友,也当它是只小犬。” 我发现了一个很无聊的问题,试图把它阐释清楚:“阿笙,你有没有发现,溪边还没有名字啊?我是说,你唤他溪边吧,实际上溪边是他这个种群的名字,譬如我的小幽,他的种群是幽安猴,小幽才是他的大名。” “所以?” “我给他取了个名字,你觉得叫小溪如何?” “……” 11.阿哥在戒酒 申时行至堇理山脚下,远远见着我阿哥和阿嫂迎了出来,阿笙将我从溪边身上扶下来,我脚尖甫一点地便飞快跑了过去,满是欢喜和想念,阿哥张开双臂将我拥在怀中,不停地轻轻拍着我的头发:“好了好了,怎么越大越小孩子脾气了。” 阿嫂站在一旁,风吹仙袂飘飘举,盈盈道:“妹妹同哥哥撒娇,谁看着都欢喜,怎么算是小孩子脾气。” 阿嫂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越发温柔美丽了,我又给了阿嫂一个熊抱。阿嫂拍拍我的背:“可别哭啊,呆会惹我都要哭了。” 阿笙也从后面赶了上来,阿嫂揶揄着对我笑,我赶紧给他们介绍:“这是阿笙,他在太微垣当差的,我想请他在这里玩一玩。” 阿哥抱拳对他道:“舍妹顽皮,劳笙仙友一路上费心了。” 阿笙回了礼:“不敢,叨扰了。” 我上去拖了阿笙:“我阿哥就喜欢弄这些虚礼,你们这谢来谢去的到天黑也没完了。走,带溪边吃我们堇理山的果子去。” 溪边屁颠屁颠地跑到前边去了。小幽见了人又躺在地上装死,我不得不再次把他拎起来在我哥哥嫂嫂面前晃一晃:“死孩子,这是我阿哥阿嫂,以后见了他们不许装死。” 堇理山让我阿哥阿嫂打理得甚好。放眼望去,卖旅游纪念品的卖得很欢快,打架的打得很痛快,吃饱了晒太阳的晒得很愉快。 这天西方两个土地带了个团来我们堇理旅游,晚上正值篝火晚会,在我死缠烂打下,阿哥允了我和客人们一块儿喝酒吃肉,怎么发酒疯都可以。这让我很受用,终于长到可以喝酒的年纪了。 我拉着阿哥阿嫂和阿笙一起找土地那个旅游团喝酒去。谁知阿哥支支吾吾,说最近戒酒,阿嫂倒像是喝了酒一般脸有一些微微的红,蚊子似的说了一声:“我们先回去给笙仙友准备食宿,还有堇儿明日生辰的菜肴。” 阿笙站在我身边,是以我听到他低笑一声,对我阿哥一揖:“笙会看着她。”阿哥也笑了,摸摸我的头,对阿笙道声失陪,带着我阿嫂先行离开。 地上的枯叶被我踩得吧吇作响,阿笙疾行一步停在我面前,害得我直直撞了上去,他低头把我瞧着:“怎么了,一声不响的?”我依旧低着头:“你,你说我阿哥是不是不欢喜我回来?”他说:“怎么会呢,你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我抬头问他:“那,我才刚回来,我阿哥阿嫂怎么连陪我喝喝酒都不肯呢,你看他们都走了。” 阿笙挠挠耳朵,很为难的样子,我更加委屈了,只听得他说:“真想知道?”我眨眨眼。 阿笙轻咳了一声,俯身在我耳边说:“可能,是想给你添个小侄女——戒酒,有益身心健康。” 我的耳朵我的脸,刷一下红透了。 我还是个孩子。 12.阿笙很招桃花 两个土地带来的都是娇滴滴的花仙子。我和阿笙过去插了个座,和他们围坐一堆,两个土地只当我们是堇理山两个贪吃的小仙,忒小气,只给了我们四根烤肉串,我舔了一下嘴唇,看了阿笙手里的烤串一眼,他瞅了一眼就把他那份也给我了,忒懂事。 土地哈哈笑了,谁知旁边那些什么杜鹃仙子牡丹仙子啊,争先恐后地往阿笙手里塞吃的,我早知阿笙的皮相不错,不曾想这皮相如此出众。 我从土地那里斟了一杯百花酿,正跃跃欲试,身处花丛中的阿笙冷不丁抢了我的酒杯道:“这酒太烈,你一个不会喝酒的小姑娘家,一滴下去就该醉了。来,这个是桃花香,淡而温醇。”说着给我斟了一小杯。 月朗星疏,酒足饭饱,人多嘴杂,真是个聊八卦的好时光。 最小最天真的芍药仙子说:“姐姐们有谁见过天帝山太子吗,听闻太子将要从钟山修习回来了呢。”一个头上插了根孔雀毛的仙子接道:“太子自幼随北君闭关,几乎没人见过他呢。”芍药仙子又问:“太子为什么不住在天帝山,要去苦寒的钟山这么多年呢?”一个指甲上涂满了红色花汁的仙子神神秘秘地说:“传闻当年牧羊山一役,年幼的太子沾了西君的鲜血和戾气,唯有钟山至清之地方可治愈,据说太子还伤了……”“小九,这种舌根也是你嚼得的?”土地打断了这位小九仙子的八卦时间。仙子们吐吐舌头,开始喝酒划拳。 便是这桃花香,我也醉了。记不清后来的事,隐约记得向土地学了两段草裙舞,然后拉着阿笙一起跳,阿笙的脸有点扭曲。后来这个花那个花的都要找他跳舞,他就拖着我跑了,再后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阿笙把我背回了寝殿。 上过学堂的人想必都有这样的经历,倘若第二日你需去学堂,那么先前一天不论你闹腾到多晚睡,第二日到了上学的时辰你就会自动醒来,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眼下我的情况也有点类似,虽然夜里喝醉了又睡得晚,但是由于心下知道第二天是生辰,我早早就醒来了。出门的时候我挎了个与我差不多大的竹篮子,我为什么要挎一个竹篮子呢,我们情景再现一下: 甫一出门,门口做早操的小宫娥甜甜道:“小主早,小主生辰愉快,小仙有礼物给小主。”我笑容满面,把篮子递过去:“哈哈哈哈,同乐同乐,来,把礼物丢这里吧。嗯,真是个好孩子。”……行至阿笙的客房门口,我的竹篮子已经挎不动了,我改在地上推。 阿笙正在院子里练功,我才看了一眼,他的兵器就直接把我震住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玉笔,瞧着除了材质精美,与普通的笔倒也无二致。他用中指抵住玉笔轴心,另一手隔空发力,玉笔竟然就呼啦啦长长了,如棍子一般,阿笙跃地而起,挥动玉笔,清风缭乱,竹音清越,我看不清招数,喊了声:“阿笙。” 他收笔落地,我连连感叹:“真好看。” 他眉毛一挑:“哦?” 我补充:“笔也好看,你也好看。” 他笑了。 13.堇理山的女婿 我看着自己的篮子,有一种青天白日来讨礼物之嫌,忙往前走,阿笙叫住我:“等一等,我有礼物给你。” 难不成他也知道我们堇理山上逢生辰就可以挎个篮子筒子到处显摆的风俗? 阿笙回屋拿了一个小瓷瓶出来,他的蓝眼睛笑起来真好看,他说:“这是晨露膏,下一个十年紫堇花期到来的时候,取之一滴,加卯时晨露八十一滴,撒于花种,五年后可开花。” 我小心翼翼接过,好久才问:“阿笙,你说的是真的?” 他点点头。 我没有把瓶子放到篮子里,而是放到了贴身的口袋里,使劲抱了抱他:“阿笙,那,这瓶用完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瓶?” 他再点点头。 我欢喜坏了,说:“阿笙,我好喜欢你啊。” “咳。” 我抬眼一瞧,方才咳嗽了这一声的,是我阿哥。 我忙放开阿笙,真是不好意思欠考虑。我阿哥的声音不急不缓:“丫头,随我到书房。”我缩着脖子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阿哥瞧了瞧我的篮子,笑呵呵:“人缘不错。” 我打量着阿哥把礼物塞哪儿了,边讪笑:“嘿,嘿嘿嘿。” 阿哥拿出一个包裹得很好的乌木方匣子。我两眼放光。阿哥却不急着打开,却与我说了件不相干的事:“九野沧海桑田之前,大制有六度,天为绳,地为准,春为规,夏为衡,秋为矩,东为权。此六度,乃是王者之征,治世之宝。这绳在天帝山天家,准在景山成家,其余四度,俊帝将其洒落在九野凡间,未曾有人见过。当年牧羊山一役后,天下太平,天家治世以绳为准,未有偏颇。” 事关政治,我没听进去。阿哥拿了两张名帖又说:“丫头,你可知我这手上拿的什么?” 我摇头表示不知。 阿哥正了神色道:“是天帝山太子和景山少主的名帖,他们的父君当年争天下,现下他们争的,是我文家女婿的位子。” 扑通,我从椅子上载了下去。我爬起来偷瞄了两眼,哪是太子和少主写的,是我那天君修伏叔和西君成天叔写的,赞我品性妍雅他们的儿子斗胆高攀云云,通俗点,两位父亲在我成年生辰这天替他们的儿子求亲来了。 阿哥使了仙障以确保连只蚊子也听不见我们的谈话,他说:“成天西君的修为是被废了,然则他的独子成华甚是争气,自幼文韬武略,现下已是大器之材,为解他父君郁郁,常去凡间寻些有趣的玩意。然天君查明,成华名为孝义,实为探访规、衡、矩、权四度的下落,其用心,昭然若揭。天帝已传书笙公子,阿哥揣测,与四度之事不无关联。仙家有言,得六度者得半个九野,你可知为何是半个九野,那半个九野,在何处?” 阿哥讲的东西太跳跃,我震惊得反应不过来,再摇摇头。 阿哥摸摸我的头,把匣子推到我面前:“打开看看。” 我眯着眼睛,睁开一点,再一点,四个灰不溜秋的黄豆大小的小球,难免产生极大的心理落差。直到我阿哥说:“这,便是那半个九野。那规衡矩权四度,原是俊帝以明星虚天机玉炼成,通透耀眼,然现在流落凡间的,阿哥敢说,观其外表,一堆废铁而已。原因在乎这四颗天机珠,天帝离开之前将它们交给了阿娘,那规的轴心,权的底座,矩的边角,衡的中轴,各有一孔,得之天机珠,方可成度。失之天机珠,暗淡无光,颜色若铁。” 我问:“所以把这个天机珠塞进四度的小孔里,它们就能还原天机玉的通透?啊,那两个小子求亲为的是这个?” 阿哥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说:“许是为了你的美貌。”这是我阿哥对我讲的最好听的一句话了,真受用。阿哥用珠串将四颗天机珠串在一起,给我戴在左手腕上,一面道:“这是阿娘给你的成年礼物,你也莫要担心招摇,没人识得天机珠的。你学艺又不精,此珠可护你安乐。” 离开书房的时候,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挂着天真的笑容对阿哥道:“阿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为了我美丽的心灵来求亲的?” 阿哥握笔的手抖了一抖,很想说点什么,终究笑得什么都没说出来。 14.出走凡间 我回房把礼物都藏好了,拿着阿笙给的晨露膏傻笑了半天。阿爹阿娘,小堇过得很好,阿哥也过得很好,阿嫂把家里操持得很好,你们早一些回来,这样小堇的生活就圆满了。 溪边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的,这两天他在我们家吃得很满意,白胖了不少。 我抓了一把把花生米给他,他竟背了个大网兜往里装,我哭笑不得:“小溪,你是神兽哎,我们堇理讲的就是好客,你爱吃多少吃多少,不用储着的……啊,莫不是你要走了?”他摇摇尾巴。 紫竹林霞光漫漫,我跑过去阿笙的房间,正巧着遇上他跟我阿哥作别,大约是说他领了趟差要去凡间。 我跑回了自己屋子。 晚风吹得正好,我把小幽交给阿嫂照料。甫一踏进殿门,只见阿笙一身蓝布长衫,负手而立,一株老檀木的枝丫遮住了他的容颜。溪边伏在他脚边,驮着两个包裹,见我回来很开心地站起来,摇一摇尾巴。 紫霞漫天,好风南来,阿笙走近一点说:“小堇,我是来告辞的。” 我说:“哦。” 好看的蓝色眼睛动了动,又恢复了宁静温润:“开心的时候不要随便抱男仙家,那个草裙舞也不要跳给别人看了;不要去偷你阿哥酒窖里的酒喝,你对着桃花香都要醉的。” 我说:“嗯。” 阿笙露出一个既不潇洒也不倜傥的微笑:“那么,我走了。” 我说:“啊对了,你稍等一下。” 我回屋带上早就打包好的小包裹,溪边驮着三个包裹欢快地在前边走着。 阿笙一路微微笑着,问:“小堇这是?” “哦,去凡间散个步,好像跟你同路来着。” “小堇,莫非是想,与我,私奔?” 15.人间烟火气 我用力地吸吸鼻子,恰好一个卖冰糖葫芦的阿婆走过,阿笙笑着问:“想吃冰糖葫芦?”我摇摇头:“我是在闻人间烟火气。” 临湖的酒肆风景真是不错,阿笙要了个靠窗的座,深得我心。正是雨初晴,水风清,大树的枝丫都伸到窗口了,不知名的鸟在上面蹦跶。溪边也坐到位子上啃起了鸡爪,顺利吸引了楼上楼下的目光。阿笙看着我的左手腕:“你这个珠串子不错。” 我顾左右而言他:“阿笙,你在太微垣当差,晓不晓得你们太子几时回天帝山?”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已经回了,怎么,你对太子……” 我给溪边剥了两只虾,再打住了阿笙,探过身子悄悄说:“这是秘密——是你们太子瞧上我了……啊呀,你这副表情,真的,我阿哥那里都有天帝以太子的名义的名帖了,还有那个西君的公子,真的,他们都找我阿哥求亲来着。” 溪边抬头瞧了我一眼,我不大知道寻常的白犬会不会笑,但是我看到小溪笑了,他竟然笑了,然后继续啃他的鸡爪。 真伤感情。 阿笙安抚地给我夹了两个鱼丸。他问:“然小堇可有属意哪位殿下?” 酒肆里来了一帮五大三粗的壮年人,大肆谈天喝酒,我不得不坐近一些同阿笙讲话:“他们要娶的,是我阿哥的妹妹,堇理山的公主,忒无趣。” “哦,是以你溜了下来。”他若有所思,“万一,太子全然是因为你是你才来求亲的呢?” “因为我美丽的心灵?” 溪边抬头看我一眼,两只爪子捂着流油的嘴偷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扑上去把他面前的那碟鸡爪抢过来。 阿笙将我们两个拎到位置上坐好。他说:“小堇既说了一个秘密与我,笙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我抓了一把花生米乐呵呵听着。他说:“此番我是领了君上一桩差事,寻规、衡、矩、权四度,现下我们所在的,是季国,规度极有可能是在季国。我在此处,不比游山玩水,小堇是想继续与我同行呢,抑或自己寻个有趣的景致瞧上一瞧便回去?” 这可真是一个大秘密,阿哥与我说时也是万般谨慎,不曾想阿笙就如此告知了我,那神情,仿佛不过是下来打个酱油。我只得作出头一次知晓万般惊奇的模样,道:“回去作甚,我跟着你一道寻宝,定然十分有趣。” 酒肆里以壮年人那桌为中心已是越聊越热闹,一个腰间别了把柴刀的胡子大叔道:“不想季将军少年英雄,老胡我原以为他不过是承袭父业,今日见他三十六钧强弩,箭箭中红心,老胡服了。”一个背剑的白衣少年道:“好男儿志在家国,此番迎战南木国,人人以入季家军为荣。”一个胡子拉达的醉汉道:“可笑,满嘴仁义,那季子扬,不过是为了一个梁落落。”接着就是一顿争论,好不热闹。 酒肆真是个新闻与八卦齐飞的好地方。 16.听一场八卦 店小二又是个热心传播新闻与八卦的个中好手,看阿笙的打扮和蓝色的眼眸,估摸着是从异域来的商贾贵族,我又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拿了阿笙三颗珍珠后热心与我们讲解了一番。 原来这季国与南木国仅一水之邻,原本生活和乐,有时季国人就着河水洗衣服漂了一件两件的到对岸,南木国人等着顺水之时便会将衣服送换回来。只可惜三十年前的一场满月酒席改变了那些对河洗衣的人的命运,改变了两个国家的命运。 当年老季王给儿子办满月酒,邀了老南木王来吃酒,据小二所言, 那老南木王乃是个大大的好色之徒,瞧上了老季王他儿子的娘,将人敲昏连夜背出了宫,五年后那位多灾多难的王妃又给老南木王生了个儿子。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故事的三个主角已先后仙逝,两国已是新王登基,两位新王,便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新季王咽不下母亲受辱的气,自登基日起立誓踏平南木国。此刻在酒肆和大街上吵嚷的季国大汉们,都是奔着季家军招募新兵去的,与南木国不同,季国并非由季王亲征,而是由季子扬率领这支最精锐的部队,季子扬是季王外甥,青年才俊将相之才。 小二实在是尽责,将背景交代得如此仔细,才说到正题。梁落落是季国太师之孙女,与季子扬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的一对,只是那季王想了个损招,为激励季子扬完成他踏平南木国的梦想,下旨季子扬若战胜,食邑三千加官进爵且抱得美人归;若战败,便将梁落落送给南木王做求和之礼。 我听完啧啧赞叹了两声,这一招,真是阴招。阿笙将小二打发走,略探了半个身子到窗外,我也随他探了小半个身子到窗外,只见路两旁摆了许多招募新兵的小摊,最惹眼的要数插着锦旗上书“季”字的小摊,连个广告语都没有,只写“靶场募勇士,季家军”几个大字,却是围了最多的人在打听。叫人感叹大牌就是不一样。 我觉得小二既是季国人,说话难免向着季王。那老南木王并不一定是个好色之徒,生在帝王家,婚姻难免不协调,那位王妃说不定也瞧上南木王了呢,再说那季王,丢了老婆也没甚表示,可见他二人感情也不怎么样,这位新季王,有些过于执着了。 阿笙听完我的感受,断定我是个感性的仙家。 溪边楚楚可怜把我望着,走的时候我只好给他包了几个鸡爪。 17.风吹仙袂飘飘举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那些个大汉神色复杂,那个白衣少年对着我们微微含笑。走到大路上也是一样,我悄悄拉着阿笙的衣袖:“阿笙,我感觉有好多人看着我们呢,莫不是感觉到我们的仙气了?”阿笙竟然将衣袍一扯,将我大半个人罩了过去,周身皆是他的气息,清清凉凉的,我以为,那或许也是大海的味道,但是现下不是像这个的时候,这种情形,在他们凡间,岂不是、被轻薄了?虽然我不介怀这些俗礼,然则阿笙是天帝山的主殿侍卫,讲究的不就是个规矩吗,我很摸不着头脑,只好试着露出个头叫唤他一声:“阿笙?” 他闷笑一声:“笙失礼了。”就这样一直把我带到了布衣坊。我再露出个脑袋,只听得他对掌柜的说:“劳烦给我两套青衫布衣。”掌柜的看看我们两个,甚是了然的样子,还特意给我指了地方换衣服,溪边很是尽责给我在门口守着,我脑子还没转过来,完全不明所以。只听得掌柜的和阿笙闲聊:“如此娇滴滴的小娘子,无怪乎客官舍不得露美于人前了。”然后是阿笙的声音:“呵呵,正是正是。” 正是你个头。 我再一想,莫不是方才那些人瞧的是我,开始自我膨胀。两人换了寻常衣服再出来,一路上的眼光果真少了许多,阿笙说:“正是战乱的时候,我们方才锦衣华服,你又生的这副样子,难免惹人注意,我看你换的男装,蛮好。”“我生的哪副样子啊?”他不作答,只顾往前。虽然我时常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但我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家毕竟于这样的问题十分执着,我一路上纠缠于我到底生的哪副样子了。街上的人只见一个小白脸书生纠缠着一位英伟冷峻的公子,还有一只皮毛发亮的大白犬用一只爪子捂着耳朵, 三只脚着地跟着,不想招摇都不行了,他只好停下来,急道:“风吹仙袂飘飘举,眼波才动被人猜。” 溪边把那只爪子放下来,开始打量我,然后点点头。 我傻了。 我小心跟着阿笙,溪边小心跟着我,我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就这样一直走到靶场才停下来。场面真是太壮观,小至十几岁的年轻后生,大至五六十岁的大爷,都是来争着入季家军的。关键是,招募条件是,以腰部力量拉开三十钧强弩,当场立靶测试。入眼处全是光着膀子的人,我在挣扎,我要不要闭上眼睛呢,要不要闭上眼睛呢,要不要呢。 阿笙挑眉看着我。 我忙把眼睛转到场中央。 18.初见季子扬 啊呀,还有一个穿着衣服的,身披甲胄,年纪轻轻倒是比谁都威严,正凝神看着箭靶。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叔对着双手吹气,如临大敌一般扎好马步,以一种举重的姿态举起弓弩,我很是为他担心以这种姿势举起来的弓弩该怎样张开,果不其然这位显得很厉害的大叔才腾出一个手想要去拉弦,扑通一声连人带弓倒在了地上。 我后面一个书生扑哧笑了,还语带评价:“粗野莽夫,原是草包。”我疑心这两位原是有所过节的。那位大叔耳尖,方爬起来便朝我这个方向看,横眉怒目:“白面书生,你笑话我?”我也转头看那白面书生,已没了人影,再看那大叔,还在盯着我这个方向,完了。我只好说:“不是我。”阿笙护在我前面:“兄台,误会。” 那大叔的眼神充满愤怒和哀怨,不依不饶:“有胆的你来。” 我被烦的没法:“我来就我来。”偷偷对阿笙说:“这个人忒没度量,等着我去露一手。” 阿笙说:“不可使仙术,用了仙术惊动了土地,我下来办差的事便广为传播了,需知这是个极秘密的差事。” 啊,你不早说。 我堂堂一位仙家使不得仙法?我瞪着他,他只好朝着靶场走去,我满意地跟过去。这才瞧清楚了那个唯一穿着上衣的年轻人,目光锐利,有兵家威严气度,若不是黑了些,倒也是个俊俏小生。他发话:“兵家重地,不容儿戏。”说话字那么少又那么有分量的,绝对是个当官的。 阿笙也不言语,单脚一钩,那弓弩就小母鸡似的弹跳起来直直落在他左手,嘈杂的靶场一下子寂静无声,他右手指间夹了三支箭,我从没看过有人把射箭这项运动进行地如此艺术,跟弹琴似的,轻抚琴弦,那箭就嗖嗖嗖出去了,直指靶心,三箭首尾相接,就这么钉在了红心上。 嘿嘿,此乃仙家气度。 溪边捋捋皮毛,支着身子坐好,接受满场凡夫俗子对他主人的膜拜。 那位当官的年轻人也不含糊,抱拳与阿笙打招呼:“子扬方才见兄台体似文弱书生,言语怠慢,还请兄台海涵。”当下就要封阿笙做季家军新兵营小队长,这在他们那里是个十分了不起的称号,可我一想到阿笙原来是干什么的,一时间充满惆怅。 阿笙也推辞:“我们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且我们不是季国人,不适宜参军,我医术还行,若需要医官我可以尽绵薄之力。” 季扬在面试完新兵以后执意要与阿笙再射几箭尽兴,两人一钧一钧往上加,都快加到五十钧,这不是让那些三十钧也没辙的男娃娃们羞愤而死吗,我上去打哈哈:“阿笙,我饿了,我们吃饭去吧。”阿笙对我春回大地地一笑:“看来得随时给你备着零嘴,这么快又饿了。” 季子扬见阿笙一副聪明相,怕是个文武奇才,执意邀他到他的府邸用餐,顺带捎上了我和溪边,阿笙对外称我是他的弟弟,季子扬看我的神情,大约的意思是那样有本事的兄长怎会有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弟弟。 19.神规的下落 季子扬的府邸很大,只是多半都是置放着刀枪棍棒,白白浪费了满园的好景色,就说那园中小湖吧,本是荷叶露个尖尖角的好地方,硬生生被他插上了梅花桩,我连连摇头。 穿过庭榭到了客人的厢房处,季子扬问:“笙公子习惯与令弟一道呢,还是另置厢房?”阿笙用腹语询问我,我用腹语表示无所谓,不过我有事要问他。阿笙对他说:“叨扰府上,一间即可。” 季子扬嘱咐我们好生休息,他去准备午膳,届时再向阿笙求教云云,才转身离去。 进了屋,手里把玩着茶盏,阿笙没等我问就说了:“知道这个季子扬作战最善用的阵型是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连月老的南瓜地最常用的肥料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问这个问题的本意并不需要我作答,不过是起个设问以便自问自答。果然他又说道:“他运用的最好的是圆阵,每阵内步兵八十一,滚动作战,击破敌人。最神奇的是阵内士兵从未有伤亡。我料断,这必与规度相关。” 我来了精神:“他用神规作圈?哎那你真要帮他去打仗?” 阿笙说:“我们并不能插手他们要做的事,我只希望可以减少流血。我还是略懂一些医术的。” 从用午膳开始季子扬和阿笙就相谈甚欢,从云梯的构造讲到士兵冬衣的改良,讲到救人与战争的矛盾,季子扬许是不相信阿笙如此全才,他伸出自己的手给阿笙号脉:“烦请笙兄给我看一下我的情况。”阿笙手都没搭上去,从上到下扫了他一遍,说:“你新近受刀伤,伤在右臂上,又不作调养,有些气虚,无妨,我稍后给你配一副药。” 不只季子扬信服了,连我也服了。季子扬有些支吾着问:“未知笙兄对心中的病症可有研究?”我再看看他,怎么也是个阳光小伙啊,季子扬又说:“我有一位朋友,因家中的一些变故不甚欢乐,未知是否有一些食疗药疗的法子?”我插嘴:“你那位朋友是男是女?”季子扬虽然对我这个小白脸有点不感冒,还是礼貌地回答:“是位姑娘。”我吊儿郎当状笑道:“不用食疗也不用药疗,你多哄着那位姑娘就是了。”季子扬脸红了一红。 我吃饱了自己先回了厢房,环顾四周,只有一张床榻,一张床榻…… 我多虑了,阿笙晚上根本就不在府里。他们这种身怀绝技又想打探点什么的神秘人士,最是喜好在夜间活动。溪边也不知所踪,我希望能看到一只偷灯油吃的老鼠,这样我就可以跟他说说话,可惜这里打扫的太干净,无事可做,那就睡觉。 20.聪明的阿笙 厢房是朝阳的,是以第二日清晨还未睁眼我就闻到了新鲜的阳光的味道,嗯,还有,蓝菊的清香。睁开眼,阿笙一身月白长衫,佩带上一块青龙玉佩,神清气爽地靠在窗边,懒洋洋地转着一支玉笔玩。溪边正在吃早饭,桌上一支沾着露水的蓝菊。 许多年前的清晨,阿爹会在窗台上放上阿娘喜欢的紫堇花。 我觉得心中有什么突的跳了一下。“嘿,你回来了?” 出乎我意料,他昨夜去了太师府。他他他,他竟然去了梁落落的闺房,一个曼妙年华尚未出阁的青春女子的闺房啊,大晚上啊。 阿笙好笑地看着我:“你做什么这么大反应?” 我理直气壮:“凡间女子最是讲名节,你此番……总之欠妥。”“哦,我以为你会欢喜,我特特去梁家小姐房里顺了一支蓝菊给你。”“……小溪边,你吃不吃花?” 我说不过他,只好听他说。昨夜他在季府转了一圈没有找着神规,转而去了太师府,那太师府倒是雅致清幽,那梁落落的闺房门前是满园的梨花,这个时节还能开出梨花,果然是有钱人家才供得起的风雅。昨夜太师告诉她要在季子扬出征前摆宴为他壮行,梁小姐应承了,瞧不出喜乐。听到这里我插嘴问了一句:“梁落落长得怎样?” 阿笙说:“他们凡人有句诗,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虽是夸张了些,梁落落倒也担得起这样的美誉。自然,凡间终究比不得我们那里。她的贴身丫鬟为她更衣时你猜我看到什么?” ……鬼知道你看到什么,你就是看到什么也不该用这么轻松的口气同我讲啊……我还是个孩子。 他笑了:“她脖子上系着一枚指环,那个尺寸,只够她当扳指的。还有,她的丫鬟问她明晨备了饭瓜粥做早点可好。啊对了,我走的时候还带倒了一个花瓶。”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阿笙叫我不要想了,他带我去集市上转转。 我怀疑阿笙从没逛过集市,否则他不会放着那么许多有趣的小摊不逛,偏偏带我去逛菜市场。 我们在卖南瓜的地摊前停下来,阿笙问卖南瓜的阿婆:“请问这是什么?”阿婆道:“后生外邦来的吧,这是番瓜,煮粥最佳。”阿笙买了两个抱着。 回来的路上他才告诉我:“你看,这季国称呼南瓜为番瓜,而我昨夜听那丫鬟说的是饭瓜——那是南木国的叫法。” 我顿然开窍,也就是说,这么敏感的时光,季国太师府上竟然有南木国的人。我问他:“那这两个南瓜怎么办?” “哦,我雕个河灯给你玩。” 还有一件事我没开窍,于是我问:“你怎么没号脉就知道季子扬受伤了,还知道他伤哪儿了?” “哦,他受伤是那个小二说的,至于伤在右臂上么,他射箭用的左手,用餐时用的是右手,可见他并不是个左撇子,所以只能是他的右臂受伤了。” 太过分了,本来阿笙看着就聪明,没想到实际上也是这么聪明。 21.被绑架了 回季府有两条路,一条向着前门去的,另一条是向着后门去的,向着后面去的路近许多,只是那胡同破败,尽是些门板嘎吱嘎吱响的老木屋,石板路斑斑驳驳,偶尔飞过两只乌鸦,这样的地方,从来是杀人越货的上佳地点。 从天而降两个大麻袋的时候,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同时也知晓为何阿笙要在离开太师府的时候带倒一个花瓶了,他故意的。用这样的手段抓我和阿笙,我为那个幕后的人默哀。不过我倒是来了兴致,会是谁呢,于是我像模像样地喊了几声救命,而后就被人驮走了。 真不明白玩绑架的人怎么都喜欢堵上人的嘴巴,蒙上人的眼睛,诚然凡人这种把戏于我们是没什么效果的。我深深以为赌嘴巴不若堵耳朵,既然被人抓了就省点体力不要叫了,倒是可以用耳朵留心听着他们想要做什么。 阿笙解了绳子,又给我也解了绳子,我觉得我们这样让绑我们来的人情何以堪啊。我抬头看阿笙:“啊你干嘛带个面具?”阿笙一边看我的手腕有没有被勒伤一边说:“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面具呢。” 外面的说话声:“主人,人已经打晕了带来了。”“谁让你这么干的?”“属下以为,偷窥梁小姐……”然后是一片死寂。阿笙整整衣服:“走吧,我们去看看那个人。”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发出声音的那个房间,路上让两个看着很了不得的黑衣人拿刀抵着脖子,我和蔼地对着抵着我脖子的黑衣人说:“姑娘,放轻松,放轻松。”继续走。那黑衣人急了:“你怎知我是女的?”拜托小姑娘,蒙块黑布我就看不清你的样子了?女扮男装就是个男的了?也不知这凡间的人都是什么眼神。 “玉烛,不得无礼。”屋内的华衣男子沉声说。我放眼打量,那人正盘膝煮茶,墨色的发铺陈着,随意插了一支玉妍,玄色深衣,像个贵族少爷,倒没那么娇气。我对阿笙说:“是个有钱人。”那人也闻言抬头,笑了:“玉烛景风,放了他们罢。”两个黑衣人嗖一下不见了,真是训练有素。 玄衣公子请我们过去吃茶,我不懂品茶的学问,实在受不了那位玄衣公子绣花似的在那里倒腾茶具,自己到了一杯就喝了:“嘿嘿,不好意思,我有些口渴。”他问:“你不怕我下毒?”“哦,你毒不死我的。”我说的是实话。 玄衣公子脸上笑着,眼中却疏无笑意,转头问阿笙:“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何以夜闯梁小姐闺房?”阿笙坦然对答:“哦,只为她房中的蓝菊开得甚好,我恋慕的一位小姐最是欢喜在清晨品鉴鲜花。”玄衣公子瞧着阿笙半晌,终于哈哈大笑:“原是如此,公子也是性情中人。你可知我是何人,答出来我就放你们回去。” 以前我同祝融斗蛐蛐,他拿一只藏青色的常胜将军对我说,你要是猜得到它是哪个山洞里得来的,我就送给你。结果我又同他打了一架。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同这个玄衣公子打一架,只听得阿笙说:“南木国君,南宫牧。” 那两个黑衣人又唰唰飞来,还是两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我对那姑娘说:“小姑娘蹲在房梁上辛苦了。”“你怎么知道?”“……你真可爱。”“放荡子!”我笑了。 那位华衣公子,嗯,南宫牧,一副终于瞧出我俩是世外高人的表情,对属下摆摆手:“送两位公子回去。” 这么一闹待回去又是晚上。溪边喝了两盅酒竟然睡着了,我把他抱到小榻上,不知道他需不需要盖薄毯,阿笙笑着说不需要。细算来他从到了这里还未曾休息过,虽然面上瞧不出什么不同,但是眼睛里难免流露出困倦。我很大方地把床让给他睡,决定花些时间来想想他是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南宫牧的。 我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的时候,听得他翻了一个身,声音略有些含糊:“他那两个侍卫,一个名玉烛,一个名景风,四气和谓之玉烛,四时和谓之景风,能起出这样心怀天下的名字的,不是书呆子就是国君。” 啊呀,有道理。我乐颠颠跑过去想向他多请教一些,他只是侧身向外睡着了,我觉得这样明目张胆地看他睡觉不大好,只好抱着溪边一起看。我晓得他们能在太微垣当值的,皮相都生得十分好,这样天帝在接待贵客的时候,大家都能心生愉悦。但阿笙却有种独特的气质,我功课学得不大好,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不过这不打紧,终究看一个人只看皮相太过肤浅,譬若你挑苹果,满脸麻子的往往是甜的,长得好看并不顶什么事。但是又顶事又长得好看的,啧啧,真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