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绮情》 第一章 清晨的一幕 作为外交官的女儿,克劳黛特•;科蒂莉亚•;杜勒生命中的前二十年是在欧洲各地度过的。她在俄国出生、五岁到了法国、七岁到了奥地利、十岁起住在英国、十五岁开始在英国的女子学校读书、到了十七岁就转到德国与瑞士边界处的贵族女子学校精修,今年十九岁的她毕业后,满以为终于可以回到俄国,在父母身边舒舒服服地呆上一段时间了,可是—— “可是,只因为玛格丽特姑妈给妈妈写信,让我去意大利,我就得遵命?!我本来是该和你一起到圣彼得堡的,现在却要一路吃着尘土跑到意大利!弗雷德!就因为斯蒂芬妮不愿独自踏入社交界!”此刻,阳光明媚的早餐室回荡着克劳黛特的惨叫声。 窗外,正在草丛中挖坑的狗掉头就跑,埋了一半的骨头墓碑似地立在玫瑰花根旁。 而大厅中的女仆,勉强按捺住能听到八卦时心中涌起的激动情绪,开始重新擦拭起早餐室门外那只已经纤尘不染的花瓶。 房间内,无视妹妹绝望的目光和控诉般高举着的双手,弗雷德里克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炒蛋,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最后一边心不在焉地拂去袖口上根本不存在的线头,一边说道:“我猜你现在就需要吩咐女仆收拾行李”——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如果你想赶上明天的马车。” “天杀的!” 弗雷德挑起了一边的眉毛,“难道你不喜欢斯蒂芬妮?我记得你和玛格丽特姑妈的这位宝贝女儿非常要好啊!我猜在你梳妆匣的小抽屉里肯定有一打她带着泪痕的求助信。” “就算现在她很迷茫、很无助,那也不意味着非要我帮助她挑个丈夫!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圣彼得堡?” “我是工作去的,克劳黛特,而且圣彼得堡不适合你,尤其在现在这种形势下,局面很乱,革命党人蠢蠢欲动,就在上个月——” “不要转移话题,弗雷德,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咳,咳咳——我相信玛格丽特姑妈肯定会顺便留意你的未来的。毕竟,她比妈妈经验更丰富、也更有热情、更擅长——那种事。” “啊哈!阴谋家!社交季传统的钓鱼活动,比赛谁能钓上来最抢手的金龟婿——”克劳黛特恼怒至极,反倒笑了出来——当然是咬牙切齿的那种。 “不 久 就 会 轮 到 你 的 ,弗雷德!”她压低嗓音,用预言般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可惜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 弗雷德不为所动,反而怡然自得地笑了,神态颇像一只邪恶的老黑猫。“我还早呢!再过十年我也隶属于光荣的黄金单身汉俱乐部。” “不公平!真的是太不公平了!你才比我大两岁!我这些年一直在学校寄宿,好不容易可以和家人呆在一起了,你们却一个个都绞尽脑汁想把我嫁出去?” 沉痛而略带沙哑的话音,殉道者般的无辜眼神——很好,达到了这样完美的惨象,弗雷德不会再逼她到意大利“淘宝”去了吧。 “克劳黛特,我很抱歉。我,我们只不过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弗雷德的目光黯淡了一下,语气中嘲弄的口吻消失——带上了几分伤感。他转身走到窗前,金色的晨光沐浴着玻璃那边的花园,却照不亮他灰色的心情,“我也不想这样,但这是为了你好。” 阳光下,弗雷德的金发闪耀着柔和的光彩,而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却是疲惫、忧郁的。此时克劳黛特的怒火早已化为乌有,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温柔地轻轻挽住哥哥的臂膀。 当其他年纪相仿的贵族青年正胡乱挥霍着自己的年金,和一群狐朋狗友一起喝酒玩闹的时候,弗雷德里克不得不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百般打算。 其他人也许会奇怪:高贵有钱的杜勒男爵的次子——克劳黛特和弗雷德的父亲为什么会担任一个小小的外交官,并且携家在全欧洲辗转奔波。 原因其实很简单:杜勒男爵坚决秉承“家产的完整传承才是保持兴旺之道”的理念。他给自己的次子谋了一个职位后,就自然而然地在遗嘱里把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长子,没有给二儿子一家留下一个苏。 本来,这对于弗雷德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但是,在很长一段时期,克劳黛特的叔叔,男爵的长子都没有男性继承人。所以弗雷德里克是以假定继承人的身份被培养起来的。直到五年前,叔叔在第一任妻子去世后,戏剧化地于当年再婚,不久就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儿子,一下子斩断了弗雷德继承爵位和领地的可能。所幸,克劳黛特一家一直谨慎勤俭,从未把过多的希望压在继承爵位和财产上。尽管如此,她们家依然并不算富裕,克劳黛特知道,早日把自己嫁出去会给家人减轻不少压力,特别是对于弗雷德来说。 克劳黛特看着兄长的侧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继承人到需要为整个家庭考虑未来出路的砥柱,这种变化使得他迅速成熟起来,也染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色彩。 但是,低头看看手中这封来自意大利的邀请信,再想一想姑妈出了名的做媒嗜好——克劳黛特不难想象出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她十分同情自己。 兄妹俩人各怀心事,一起无言地望向窗外。 第二章 巴黎的巧遇 弗雷德坚持路过巴黎时给妹妹定做许多流行服饰。这本来是一种体贴又快乐的行为,但却让克劳黛特气得直冒烟。因为她亲爱的哥哥坚持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她定制礼服长袍。在这个男士们穿着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时代,她严重怀疑弗雷德的审美观。况且她个人比较偏好简约、大方式样的长裙,而不是时下流行的用繁复的花结、羽毛堆积出来的“蛋糕”。所以,尽管女裁缝再三表示那是王后最喜欢的长袍式样,还是被迫含泪去掉两打花边、蕾丝和缎带。 克劳黛特如今很不高兴。不高兴女裁缝的态度,不高兴弗雷德买东西不划价,尤其不高兴浪费这么多钱定制礼服就是为了让几个天杀的单身汉瞧上她几眼。 她每当看到那些礼服,就觉得上面都印满了“待售淑女,欲购从速”字样。 现在,天杀的!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不知趣的弗雷德还对她说:他现在要陪她去裁缝店。 “我头痛!弗雷德!我发誓:如果你今天再把我拖到裁缝那儿,或者再让她来找我,我会让她把满嘴的别针吞下去!”克劳黛特怒气冲冲地踏上旅馆大厅的楼梯。 “该死了!上帝为什么创造女人?为什么他不能另外创造一种比较不那么莫名其妙的?”弗雷德喃喃自语。 莫名其妙,为什么他那些狐朋狗友们都说女人喜欢向裁缝那儿跑? 克劳黛特转身刚要开口反驳,身后却传来了一声熟悉地尖叫。 “噢!我的天啊!是你!克劳黛特~~~” 在说话之前必先发出一声“噢”,这是—— “伊迪斯!” “噢!我真没想到能在巴黎(paris)见到你!你对‘帕里斯(paris)’突然有好感了吗?” “更糟了!啊,这位是我的哥哥,弗雷德里克。” “噢!见到您很高兴!”伊迪斯活泼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继续问弗雷德里克,“噢!那您赞成‘帕里斯(paris)’吗?我猜您肯定更喜欢海伦!” 可怜的弗雷德原本专注的眼神现在变得有些茫然。 可惜他对特洛伊可不在行。但是千万,千万不要让伊迪斯知道,结果会很悲惨的。 克劳黛特打算岔开话题,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弗雷德已下意识地重复:“海伦?” “对呀,就是帕里斯(paris)抢夺了海伦,由此引发了特洛伊十年的战争呀!噢,您不知道我们亲爱的克劳黛特有多痛恨帕里斯(paris)。但是我认为这不能怪他,因为您看,身为特洛伊的王子,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 伊迪斯眼睛熠熠闪亮,开始连比带划地分析特洛伊。 “咳咳,弗雷德,这位是我的同学:伊迪斯•;凡斯塔斯小姐——呃,非常擅长希腊史。” “幸会!凡斯塔斯小姐!我想你和我妹妹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恕我告退。”弗雷德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表,溜掉了。 “懦夫!”克劳黛特在心中高喊。 而她的好友伊迪斯正举着眼镜,表情竟然是一片迷茫。 “噢!克劳黛特,你从没告诉我你的哥哥这么英俊。” “我肯定提到过。” “不!”伊迪斯热烈地说道,“你只说他‘长得还算过得去’。可是,他简直是太帅了,像个天使降临!噢!不,我看更像是金发的阿波罗——”伊迪斯的眼睛又开始熠熠闪耀,“或是帕里斯……” “伊迪斯!伊迪斯,醒醒!你到巴黎来做什么?” 伊迪斯的面孔顿时黯淡了下来,“噢!你知道的,克劳黛特。还不是因为妈妈!” 克劳黛特了解地点点头。伊迪斯的母亲在英国肯特郡办有一所女子学校,并想让女儿在那执教。为了有吹嘘的资本,她攒钱让伊迪斯到昂贵的女子精修学校上学,即克劳黛特所在的那一所。可惜凡斯塔斯夫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并不如意——伊迪斯对于当教师可一点也不热衷。 “伊迪斯,到我的房间里来吧,咱们慢慢说。” 半个小时后—— “……就这样,那个可恶的音乐教师坚持要妈妈提供足够数量的优良乐器,否则他就另谋高就。所以妈妈让我在路过巴黎时向琴商多尔特先生订购一些提琴之类的。噢,因为你知道,他是整个巴黎最有名的琴商。可是,我对此几乎一窍不通。我不像你,亲爱的克劳黛特,对乐器那么在行。唉!谁知又撞到了更倒霉的事。我刚刚听说,老多尔特先生突然去世了——似乎就在昨天。他的侄子继承了财产,但是他在乐器方面几乎和我一样无知:连每把琴的价格、优劣都分不清。听说他还是个酒鬼、赌徒、喜欢乱敲竹杠!噢!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伊迪斯挥舞着手帕,泪光闪闪,蓝眼睛一眨一眨地脉脉看着老同学,持续发送求助的电波。 克劳黛特端着茶托的手一抖。她慢悠悠地举杯呷了一口茶。低垂着的眼睑与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她此刻比伊迪斯更明亮的眼神。在对方殷切而又焦急的注视下,她终于缓缓开口,“也许我可以帮你!我陪你去找小多尔特先生挑选乐器。” “噢!克劳黛特!那真的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伊迪斯高兴得一把拉起克劳黛特,开始围着茶桌手舞足蹈地转圈。 “我肯定那会很有意思。”克劳黛特粲然一笑,“而且很有——赚头,如果他真的这么无知的话”她在心中偷偷补上这句。 第三章 初见伯爵府 三周后,弗雷德与克劳黛特终于抵达意大利。 因为没有告知玛格丽特姑妈——蒙庞西耶伯爵夫人他们会比计划提早一些到达,所以伯爵府的马车没有到最后一站来接他们。把行李寄存在旅店之后,弗雷德雇了一辆轻便四轮马车把他们送到伯爵府。克劳黛特本以为累人的旅行终于告一段落了,她将获得暂时的宁静,没想到自己真是低估了意大利人的热情—— “小姐,您肯定是意大利人!” “很抱歉,我不是。” “您的托斯卡那口音我是绝不会认错的!我老婆常常说:‘安东尼奥,你总是那么多话,还喜欢东猜西猜的’。但是我向来料得很准。我老婆的唠叨就不像我那么有见识——虽然偶尔我也不得不听那么一点儿,没准哪天就叫她说中了!您说是不是,小姐?你们是要到伯爵府去吧?待会儿您就能看到伯爵府了,可是真正到那儿的路程可不近——要走山路——瞧,就是那里!估计你们到达时已经是深夜了。你们是伯爵夫人的亲戚吧!我一开始就猜出来了。咳,我老婆早就听说你们要来了。其实,不光领地里的佃户,镇上的人都早就知道了。嗨,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此地大事小事、家长里短什么都能传个遍!就像上一次,人们说——” 这位‘热情的’马车夫就这样一路唠唠叨叨。最糟的是,当克劳黛特礼貌性地附和几声“哦,是吗?”之后,车夫竟把这当作了鼓励,继续嚷道:“我就知道您是真正的意大利人!” “不,我不是!” “您有最纯正的口音!” 够了!克劳黛特实在受不了了:“这只不过是因为意大利语很好学,我很快就学会了!” 终于,车夫热情的嘴巴第一次在张开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立即就又嚷了起来:“我早就看出您不是意大利人!我老婆常说——” 克劳黛特服了。(但是,这还不是最可气的,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直在旁边窃笑的弗雷德。) 终于,当马车驶到伯爵府——不,实实在在是一座城堡——的辖区内,克劳黛特突然完全不受马车夫和附带的车夫妻子的语录的干扰了。 在傍晚的夕阳余晖中,她看到了它——蒙庞西耶堡,建筑在相对平坦的高地上,突出的尖塔和雉堞在很远就能看到。大城堡的四个角各有一座水瓶形状的小塔,坚厚的墙壁似乎在宣告着: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摧毁。一眼望去,整个古堡散发着令人肃然起敬的气象。 越是接近古堡,越是能感受到它的雄伟壮丽。 克劳黛特知道意大利的建筑常常是外表朴素、里面却是真正金碧辉煌的世界。她想象着城堡内部完美的布置,里面众多的艺术佳品:各种油画,雕塑,瓷器,壁毯以及其他数不清的精巧装饰品,被各就其位。光线、角度适宜,天然和谐得似乎它们与生俱来就如此。美得就像巴赫的复调,虽然富于层次间的对比和变化,各声部在发展中互相交织、平衡与协调,但不会显得太急、太强、太断和太华丽。本韦努瓦•;切利尼的金银制品,提香和波提切利的画作在这里出现简直再自然不过了。 拥有这座府邸的主人再怎么为之骄傲也是不过分的。能当上这么美丽的建筑的女主人,该是多么幸运、优秀的人啊! 提到女主人,克劳黛特不禁回忆起了母亲曾提及的有关玛格丽特姑妈的一件轶事:可敬的姑妈结婚后发现她的新居——古老的伯爵府有一个非常美丽的长廊,那里面摆满了伯爵家族历代高贵祖先的画像,感到非常满意,立即对伯爵府做了第一项改变:把她自己的画像挂了上去!(为此还把一个赫赫有名的蒙庞西耶祖先挤进了仓库,好腾出空位) 走近一位有着如此支配力的女士,(虽然不幸的是,这位女士最近做媒的热情正十分高涨)克劳黛特本应该胆战心惊,起码也应有所退缩。但是,当弗雷德里克看向妹妹时,却只找到了感兴趣和挑战的成分。真是奇怪!自从在巴黎偶遇她那位可怕的英国同学后,克劳黛特就一直兴高采烈,原先的抵触情绪突然消失。她甚至主动找女裁缝定了十几件新礼服!还买了各式各样的帽子、手袋、阳伞、花边手帕、以及各种晨装、散步服、骑马装等衣物。突然出现的购物热情使得他们离开巴黎时不得不多雇佣两辆四轮马车来装载行李。 “女人,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生物!”弗雷德耸耸肩,不再去想这一高深的问题。 第四章 冤家路窄 当他们终于到达伯爵府的大门时,果然已经半夜11点多了。弗雷德里克毫不犹豫地抡起拳头砸门。 “你这样大声会把全堡的人都吵醒的,弗雷德!小心姑妈举着斧头冲出来——” 但是开门的不是带着斧头的姑妈——感谢上帝——而是一位擎着烛台,身穿管家的黑色长袍的老妇人。摇晃不定的烛光照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得诡异无比。 克劳黛特上前一步:“我们是——” “科蒂莉亚——”老妇人脸色突然发白,像是见到了鬼一样,但是她并没有后退——而是稍稍向前迈了一步。她的两只手臂微微向前伸,像是作势要够到对方,但是半截又停住,最后还是收回了动作。 克劳黛特摘下了斗篷的风帽,来到了灯光下。“你说什么?” 女管家已经迅速恢复了雕塑般无趣的脸孔。她瞥了一眼弗雷德:“我猜你们是杜勒先生和小姐吧!伯爵夫人并没有通知我你们会在今晚到达。”她又看了一下克劳黛特——这次是冷漠地——“府里的人已经就寝了,不过我会叫仆人立即准备好两间客房。” “谢谢,——夫人?” “我是塔兰奇太太,堡里的管家。” 克劳黛特由仆人带领着离开大厅时,感到塔兰奇太太的双眼正死死地盯住她的背影。 第二天,克劳黛特很早就起床了。可是她却发现,懒惰的意大利人和弗雷德一样,根本就没有随着日出起床的习惯,更不能指望仆人在早上七点准备好早餐。于是,无奈地耸耸肩,她决定戴上帽子到户外散步。 蒙庞西耶堡座落在山区,附近并没有英国式的草坪、庭院,而是被大片茂密的古老树林所环抱着——并不像法国常见的那些稀稀疏疏的小树林——而是真正可以遮天、童话中常常出现的德国黑森林,几条弯曲的小道蜿蜒着探于其间,引诱着人们进去一探究竟。尽管伯爵的城堡很高大,但是克劳黛特知道,一旦进入林子,就会连城堡最高耸的尖塔也看不到了。因为害怕迷路,她只在树林边缘转了转,就开始往回走。进入城堡大门时,她想起了昨夜管家叫她“科蒂莉亚”。 真是奇怪,尽管她的教名确实是“科蒂莉亚”,但是别人从未这样称呼过她,非用不可时,也常常缩写成k。母亲说她讨厌这个名字,却从不说明理由。 “为什么塔兰奇太太第一眼看到我时这样称呼我呢?我根本从未见过她——嗯,她也许是从姑妈或者斯蒂芬妮那知道的,而恰巧我们那位可敬的女管家有着随便称呼人教名的爱好。”克劳黛特自言自语着,现在她站在大厅中央,周围一个仆人都没有。她环顾四周,想找到早餐室。 来回兜了一圈,她发现左侧走廊有一个房门正半敞着,传来细细的谈话声。她轻快地走过去,把手放在门把上—— “昨天半夜?是的,我也醒了。不过这才是杜勒家族的风格:无论到任何地方都会造些声势——妈妈很引以为豪呢!” 是斯蒂芬妮的声音。 停了半晌,她又继续说道:“经过长途旅行,他们一定很累了,正在休息,妈妈叫人不要去打扰他们。噢——我真想马上见到克劳黛特!我确定你会喜欢她的,法比奥!” “我才不在乎她长什么样!管她是不是一个装着木头假腿的怪物,或者是酷爱午夜旅行、专喝猫血的女妖。”一个讨厌的男声回答道。 “天杀的!”愤怒像毒蛇一样在克劳黛特体内窜起来,她推门进入房间。 这里不是餐室,不过克劳黛特已经没有了吃早餐的好心情。因为里面有那个令人倒尽胃口的——什么天杀的法比奥?! “啊!克劳黛特!你已经起来了?真高兴见到你,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表妹斯蒂芬妮大声喊道,从她紧扭着的双手和尴尬的笑容中不难看出她热烈的眼光背后其实正在估计着自己对刚才的对话吸收了多少。 克劳黛特怎么能不满足一下表妹的好奇心呢?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克劳黛特•;杜勒,我最亲爱的表姐——这位是乔凡尼叔叔的儿子,我的表兄、法比奥•;蒙庞西耶。” “幸会”,克劳黛特行了一个最优雅的屈膝礼——可惜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转过身去了。 斯蒂芬妮不安起来,“克劳黛特,你刚刚散步去了吧!就一个人?弗雷德里克呢?” “我是去散了一会儿步”克劳黛特终于冷冷地看向法比奥,“——拖着我的木头假腿。” 斯蒂芬妮都快哭出来了,但是克劳黛特和法比奥谁都没有注意——他们像两条准备厮杀的野狗一样,在互相打量。 克劳黛特看到法比奥没有一丝尴尬,反而用他冷酷的目光对她从上到下地进行了一次透彻的评估与扫描,好像她是一篮待价而沽的蔬菜——这令她更是怒火中烧,她也用同样的目光给对方做了一次透析,然后,仿佛对象不值一文似的,她轻蔑地移开了目光。 斯蒂芬妮眼圈都红了,绞着双手,感到十分熟悉的绝望和手足无措又涌了上来。她交替地看向两人,指望上天能降下一个霹雳,炸开这里冻结的空气。 “哈!你们聊得挺愉快啊!” 这是上帝的霹雳——玛格丽特姑妈的声音。 第五章 早餐见面会 见面没五分钟,克劳黛特就再一次肯定:如果她的姑妈是神父,那么在地球上她就只对教皇负责;如果她是公爵,那她就只对国王负责(那还得看她的心情)。 玛格丽特姑妈——伯爵夫人领着身后那一小队人马——伯爵、子爵和一条獒犬浩浩荡荡地进了门——等等,最后还有弗雷德(他的模样糟透了,就好像被人从床上揪起来然后暴打过一顿似地)。 “哈!愉快的聊天。”姑妈用一种“我了解内情”的目光警告似的盯着克劳黛特和法比奥——两者同样的面无表情。然后,她放过了他们,转身开始把她的丈夫和儿子介绍给了克劳黛特,又把弗雷德介绍给了法比奥。 蒙庞西耶伯爵面孔十分和善,他举起单片眼镜仔细地看了看克劳黛特,真诚地给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热情地吻了她的手,用意大利人特有的殷勤态度对克劳黛特表示欢迎。 而小子爵罗贝托则一直威严地把后背挺得直直的,眼中却闪耀着恶作剧似地火花。很明显:他既不愿被克劳黛特当做孩子—— 又想给她来个下马威。 “这是我的狗,史丹顿。”9岁的子爵把他庞大的伙伴介绍给克劳黛特,一边紧盯着她。克劳黛特知道,要得到子爵的尊重,必须得过獒犬这一关。 獒犬正在冲她龇牙咧嘴。 全屋的人都在静观她的反应。 哈!自从7岁时偷偷喝下一杯香槟、随即挥舞球棍追着邻居的恶狗跑了一个下午之后,她就再未害怕过任何犬科动物了。 “你好,史丹顿!”她弯下腰,和獒犬来个脸对脸,一字一顿地说,好让狗儿充分理解她话语间传达的‘逆我者死’的讯息,“我相信,如 果 你是一只乖巧的良犬,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獒犬盯了克劳黛特几秒钟,它嗅了嗅克劳黛特的气味——没有一丝畏缩。它低下头,跑到她身边开始讨好地舔她的手。 满意地笑了笑,克劳黛特环顾四周惊异的目光,用最轻快优雅的语调说道:“现在,谁可以告诉我早餐室在哪里?我有点饿了。” 玛格丽特姑妈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露出诡异的一笑。 克劳黛特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姑妈命令道:“罗贝托,你来领路!法比奥,你来挽着克劳黛特。” 法比奥和克劳黛特同时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但是感到不自在的并不只有他们两人,因为克劳黛特看到姑妈转身把手搭在了弗雷德的胳膊上。可怜的弗雷德后背僵硬得像块木板。 克劳黛特似乎看到伯爵和斯蒂芬妮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值得庆幸的是:姑妈的惩罚似乎并不涉及到早餐桌上。所以,一进入餐室,克劳黛特和法比奥很自然地立即分开,无限轻松、快乐地分别坐到了离彼此最远的位置上。 在早餐的愉快气氛中,弗雷德里克在餐桌上就和其他几位男士(当然是成年的)拟定了老一套的全天绅士活动——打牌、喝酒、聊政治、到弹子房消磨生命。 而小子爵主动提出要带克劳黛特骑马到树林中转转。 “不行,罗贝托!克劳黛特昨晚刚到,今天不能和你去赛马。”姑妈干脆地说,“而且约翰昨天告诉我‘旺多姆’的右前马掌坏了,他今天要带它去镇上修理。” 男孩的一双大眼睛立刻盛满了默默的哀怨。 “我今天确实想呆在室内,参观这座漂亮的城堡,”克劳黛特含笑地看着失望的男孩,“——如果有一位热心的绅士愿意相陪。” “我对那些壁毯一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但是我可以带你去参观武器库!”,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愿意随我去那儿看看吗?” “太好了!如果可以的话,一吃完我们就出发!” 第六章 城堡的武器库 蒙庞西耶堡里的武器库在地牢附近。(多么方便啊!)所以尽管现在是白天,他们仍然需要带着蜡烛下去。克劳黛特的软底鞋走在冰冷的石质地板上毫无声息,一路在昏暗中陪伴他们的是摇曳的烛光、在两侧墙面移动的诡异阴影、罗贝托的靴子响和史丹顿狗爪跑过的啪啪声。 “克劳黛特表姐?” “叫我克劳黛特好了。” “好的。克劳黛特!我很喜欢你,你不像其它的年轻小姐。” “你是说我很老?” “不,不,当然不是——我是想说,你聪明、幽默、勇敢——不像那些见到老鼠都尖叫的小姐们。而且——”男孩突然脸红了起来,“你还很漂亮。” “谢谢你!我就知道自己选择的同伴是一位殷勤有礼的年轻绅士。” 罗贝托的脸更红了,他清了清嗓子,“我看得出你在这里一点也不害怕——斯蒂芬妮就不愿踏近地牢一步。” “我们现在并不真的在地牢里,而且这里很干净,一点蛛网都没有。况且,我对古堡也不陌生,我上学的那家女子学校就是一座城堡。在那里也有地牢,尽管不允许,我还是曾偷偷跑去探险。” “是吗?”男孩兴奋了起来,“你回来一定要描述给我听——我过一会儿带你去看我们的。秘密地牢就在武器室的墙的另一边,那里可是真正的遗忘地——虽然现在塔兰奇太太每周都叫人下去打扫。”他带头走下一段石梯,推开一扇门,然后大声宣布:“这就是枪械收藏室。” 面前的房间由粗大的石柱支撑,天花板呈圆拱型,一面墙上的凹室嵌有一扇窄窗,只有一点点光线挤了进来。克劳黛特看到这里储有各式各样的武器——连墙上都挂满了。虽然不像楼上的盔甲、刀剑之类的放置得那么有装饰性,但是这里却有大量真正能置人于死地的东西。 罗贝托滔滔不绝地介绍了各种武器,“……这些可都不是摆着玩的。你知道,越是常用的东西放得越显着乱。”他做了一个鬼脸,“我怀疑你能把大厅里摆的剑抽出一把来——那些只是哄人的玩意儿,剑都锈在鞘里了。” “很明显这些枪都保养得很好。但是,这些弩箭之类的也有些磨损。——难道现在打猎还用箭吗?”克劳黛特指着放满弓箭、弩箭的架子。 “当然用枪!但是每年秋季狩猎的第一天都使用弓和弩,为了纪念祖先用弓、箭征战的日子——这是托斯卡纳的老传统。当然,这样做也有其好处:弓弩发出的声音比枪小多了,失手了第一次,可能还会有第二次机会。但是弩弓从来就是一种不正当的武器,因为它不需要什么技巧但命中率奇高——对猎人来说不公平。”他拿起一个弩来,“这个弩是这里面最好的,最准、最新。射程可以达到100多码。不过要给它上弦,则需要用脚踩着拉环才行。而且——”他把一个长条形的装置拆下来“轻便,易于拆——” “嗷~~”一直守候在旁的史丹顿要不是饿昏了、要不就是想拥有一个玩具——总之,它一口咬住罗贝托手里挥舞的东西,抢了就跑。 “坏蛋!那不是骨头!你给我回来——” 显然史丹顿已打定主意保住自己的果实。 罗贝托拔腿就要追,被克劳黛特一把抓住。“算了,走廊里太黑了,冒着摔断颈子的危险用两条腿追四条腿,这显然不够明智——再说,等你找到它,它恐怕早把那东西当成骨头埋好了。” 罗贝托气得直咬牙,“那可是瞄准器!谁都知道我今天要了武器库的钥匙,要是被发现我弄坏了最好的弩——” 克劳黛特冲他眨眨眼,“不会有人知道的。即使知道你弄坏了什么——弄坏一个坏弩,又有什么错?” “嗯~什么意思?” “这里肯定有一些没用的坏弩,我敢说从中肯定能拆下一个类似的瞄准器。” “但是——那就射不准了。” “你还管用弩的人是不是射击高手?” 子爵的脸突然亮了起来,“反正我也不提倡用弩!” 第七章 蓝色房间 两个小时后,带着小小犯罪后的兴奋余韵,克劳黛特哼着跑调的小曲儿,回到她的房间,准备换衣服去吃午餐。当她打开门时,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房间里,她的行李全没了。 她立刻拉铃找来一个女仆。“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行李呢?” “您的物品都在蓝室,小姐!” “是谁吩咐的?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的贴身女仆呢?” 塔兰奇太太出现了。“玛利亚,你下去吧!我会跟杜勒小姐解释的。——克劳黛特小姐,请随我来,我会领您到您的新房间去的。” 克劳黛特并未移步,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塔兰奇太太!我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随意搬动我的东西。相信您会给我一个恰当的理由。” “这间卧室只是临时客房。伯爵夫人认为,理应为您准备最好的房间之一。我已经通知您的贴身女仆了。很遗憾看来她并没有找到您。” “是这样——那就有劳你带路了,塔兰奇太太。” 克劳黛特紧跟在管家枯瘦的黑色身影后。管家一路并未回头,但是克劳黛特感到自己即使有一步没有跟上,塔兰奇太太也会知道——她就是那种典型的无声无息却洞悉一切的仆人。 “到了,小姐!”塔兰奇太太推开一扇门后,闪身一旁让克劳黛特进入。 这真是一个美丽无比的房间。 整个房间都以蓝色的基调布置,浅靛色的窗帷已被收拢在两旁。窗外是线条柔和的群山、树林及笼罩在薄雾中的小片葡萄园。即使在上午,这个高高的房间仍然充满阴影,因为窗子的漏斗状斜面阻绝了光线。右边,巨形的孔雀蓝为底色的壁毡几乎覆满一面墙,房间中央,蓝色缎质华盖从床上方优雅地覆了下来。另一面墙上在两幅风景画的中间有一扇门。整个房间美丽、宁静,布置得好像从未闲置不用,似乎主人随时都会回来——这与房间里弥漫的淡淡霉味不符。弃置不用的房间即使打扫得多彻底,也抹不去空旷、悲凉陈旧的气氛。 在克劳黛特打量着房间时,没有注意到塔兰奇太太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左边的那扇门通向梳妆室。我希望您感到满意。” “布置得很漂亮,景色也很美——蓝室闲置很久了么?”克劳黛特走到窗前,从窗外的景色来看,这个房间应该位于城堡的左翼,靠近左侧塔楼的地方。 “还不算太久。这期间我一直每周亲自监督女仆在这里打扫——确定维持原样——它最好的样子。” “谢谢你,塔兰奇太太!我很满意。现在,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请把我的贴身女仆叫来。” “好的,小姐。”女管家在离去前又转过身说,“伯爵夫人希望您在午餐后随她参观城堡,小姐。” “好的,请转告伯爵夫人我十分愿意。塔兰奇太太。” “小姐,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安排您住这个房间。据说这里已经有25年没人住了呀!”克劳黛特的贴身侍女挥舞着发刷激动地叫道。“楼下的仆人们也不明其理。” 没有得到回应,安娜继续自言自语,“也许在这个房间曾经发生过一段凄惨而美丽的爱情故事——小姐,您说这里会不会闹鬼?”她继续用梦幻般的口吻说道,“在寂静而难眠的午夜,孤独的鬼魂从她生前最喜爱的地方飘过,悲诉着自己的不幸,是情人的抛弃,是亲人的远离,或是——” “安娜!我不希望听到你又沉浸在一个罗曼蒂克的鬼故事中。”克劳黛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安娜的母亲是爱尔兰人、父亲是科西嘉人——古怪而又恐怖的组合。 “可是真叫你说中了,小姐。据说上一个住在这里的夫人在某一天突然携子出走——而后不久死于船难。”安娜戏剧化地叹了一口气,“我敢说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在离开的那一刻仍频频回首,泪眼朦胧,为自己不可预知的前途悲伤——” “但愿她带了足够的盘缠。”克劳黛特低声咕噜。 “安娜,我确定塔兰奇太太一旦发现你和别人议论堡里的闲话,会很不高兴的。” “但是,小姐!在别人议论的时候,我总不能叫停吧!”安娜充满无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是说——发 现 你和别人议论。安娜” 得到女主人的默许,安娜看上去十分满意。“我保证会非常小心的,小姐。” 第八章 临行前的嘱托 中午吃饭时, 伯爵夫人宣布:为了两位年轻小姐着想,有必要从明天就开始所谓的“正式进入社交界前的最后强化”。 众人的反应不一。 克劳黛特噎住了,斯蒂芬妮优美地晕过去了,伯爵怜悯地看着她们,弗雷德则幸灾乐祸地狠命捶着妹妹的后背,罗贝托茫然地看着大家,法比奥继续保持面无表情——但是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 姑妈则继续把沙拉放进嘴里,对眼前的戏剧化场景视若无睹。 对于斯蒂芬妮来说,明天的暴风雨之前至少还有半天的平静。但是克劳黛特就没那么幸运了。 姑妈大半个下午都在画廊里为她授课。 “看这幅肖像!是伯爵的曾曾祖父在阿姆斯特丹时请伦勃朗画的。(可怜的家伙,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干的少数几件聪明事之一!)时间大约在《杜普医生的解剖课》之后,也就是1632年左右画的。伦勃朗当时开出的价码可是无人能出其右的。据记载,他画一张单人肖像画要100银币,全身肖像要500银币,双人肖像则需800银币。而当时荷兰中产阶级的年收入仅500枚银币——再看这一幅”,姑妈走到旁边的一幅双人肖像画前,指着画中人物肩膀的线条说,“看到这条弧线旁边的另一条类似的曲线了吗?就是这里。” “像是原先的肩膀被裁下去了一部分。” “没错,她倒霉的肩膀妨碍了后面那位女士的宝石项链一展全貌,就被不客气地狠狠裁掉了。” “我看不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克劳黛特盯着画中的人物,翠绿色的眸子布满了思虑,“她恨她。” 姑妈看上去很惊讶,但是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你这么看?” “没错,后面的女士虽拥有前者没有的财富,但却没有前者快乐,她满腔愤怒——虽然她掩饰得很好,甚至带着微笑。” “那不是微笑——那是报复后的幸灾乐祸。”姑妈断言道。“我看得出你很会欣赏画作。” “可是根本画不好。”克劳黛特耸耸肩——标准的法国姿势,“我在维也纳时的绘画教师是一位出色的细密画画家和古堡爱好者,却有了我这么一位令她头疼的学生——据说我的画十分具有噩梦般的破碎感。” “哈!我猜那也比我看过最糟的一幅要强——十英尺长,十四英尺宽的画竟要挤进二十几个人,他们都僵硬地站成一排,全副武装——使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我用刀一挥,就可以把他们全部斩首呢!” 第二天一早,克劳黛特、弗雷德里克、罗贝托、斯蒂芬妮、法比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骑马兜风。 半路,克劳黛特收到弗雷德的眼神示意,兄妹俩放慢速度,和别人拉开一段距离。 “克劳黛特,我决定明天离开。” “噢,不!这么快?” “法国的政治形势不大对劲。我昨天同伯爵和法比奥谈论过这个问题。他们也认为如果我想早些到俄国,最好在局势失去控制之前动身。” “路上会有危险?” “只是猜测——我们路过巴黎时你也注意到了那里气氛的紧张。你不用为我担心。重要的是你,克劳黛特。我的意思是说,我很遗憾不能在你进入社交界时留在你身旁——好在伯爵夫妇都是很好的人。”弗雷德清了清嗓子,“而且,法比奥也答应尽量替我履行某些职责。” “什么?那个天杀的混——” 弗雷德严厉地瞪了妹妹一眼。 “坏人。”克劳黛特改口道。 “我知道你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有些不快和误解——” “哼~~哼~~!” “我希望你尊重他,克劳黛特!他很不错,聪明沉稳——伯爵虽好,但有时不免有些糊涂;至于姑妈,咳咳,恐怕不太好说话,况且她也要忙很多事情。”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这不一样!你知道社交界没那么简单。克劳黛特,我知道如果你想,你可以变得非常难弄!答应我你会尽量和法比奥处好关系,这样如果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我也会比较放心一些。” 看到哥哥不容拒绝的坚定神情,克劳黛特知道她非得妥协不可。 但是,妥协不代表不能来一个小小的谈判。 “好吧!我答应——如果你也同意为我做几件小事的话。” 第九章 心灵的摧残 快到伯爵夫人规定的“授课时间”时,斯蒂芬妮来到了蓝室,手中拿着两个笔记本。把其中一个郑重其事地递给克劳黛特,表情严肃得像是殉道者。 “天啊,斯蒂芬妮,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克劳黛特扶额。 “相信我,克劳黛特,你会用得着的。”斯蒂芬妮打了一个寒战,“那么多爵爷、夫人、每个人之间的关系情仇、他们的嗜好怪癖、禁忌……我真不知道妈妈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谢谢你,亲爱的斯蒂芬妮”克劳黛特安慰地拥抱了表妹一下,“谢谢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全。” “这没什么。”斯蒂芬妮害羞地笑了笑,随即又尴尬起来,“还有一件事,克劳黛特,关于你和法比奥第一次见面时…你知道,他当时心情不好…他本性不是这样的,他的父母——乔凡尼叔叔和维托里婶婶长期不和。法比奥从不轻易对陌生人流露情感…我希望你能原谅他那天的行为,克劳黛特…” “亲爱的斯蒂芬妮,你真是个天使!那天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保证我会尽量待他和气的。”克劳黛特出人意料地大方不予追究。 “这我就放心了,克劳黛特。我就知道你很善良,有你陪我进入社交界真好。” 克劳黛特颇为心虚地咳了咳,“我们快点到姑妈那去吧!我确定她可不愿久等。” 伯爵夫人的淑女课程果然是一种对心灵和精神的摧残。到了中午,法比奥看见斯蒂芬妮在餐桌上干瞪着她面前的那盘开胃菜,好像在纳闷它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杜勒小姐则每叉起一口小牛排,都咕嘟一个名字,然后狠狠地放到嘴里嚼起来——看得他毛骨悚然。 令两位女士虔诚地感谢上帝的是——伯爵夫人有睡午觉的习惯(事实上伯爵夫人要求上了年纪的伯爵和没上年纪的子爵也这样做)。余下的男士们一致认为,他们有义务利用这段时间让小姐们清醒一下,好有精力应付下午的课程,于是他们一起到中庭散步。 弗雷德问妹妹:“克劳黛特,吃饭时你在念叨些什么呢?” “啊?没什么,是合格单身汉的名单。” “我就猜是这样。”法比奥喃喃道。从那咀嚼的狠劲就能看得出。 弗雷德做了一个鬼脸,“为了你的脑子着想,我衷心希望它不要太长。” “啊!是不太长,三十几个名字吧。不算太困难。” “克劳黛特!什么叫做‘不太困难’?里面有好几个外国人名呢——甚至有一个俄国公爵的全名!” “亲爱的斯蒂芬妮,这点克劳黛特比你有优势——我们的母亲就是俄国人。而且,我怀疑克劳黛特有语言天赋。她会说好几种语言:英语、法语、德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好像还有一点匈牙利语和现代希腊语——当然,她的拉丁语也不错。”弗雷德自豪地说道。 “我的天啊!克劳黛特,你从没告诉过我。” “这没什么——我们的父亲是外交官。”克劳黛特苦涩地耸耸肩。她的父母总是忙于应付各种社交场合,满欧洲地奔波,而弗雷德长期在寄宿学校上学。无数个孤独的日子陪伴她的就是家庭教师和几个仆人——其中一位男仆杜勒瓦(就是安娜的父亲)曾是一个走私贩子,多年的走私经历使得他深深了解掌握多种语言的重要性,坚持偷偷教授克劳黛特一些他所知的希腊语、阿拉伯语、土耳其语等地中海走私常用语言。当然,这件事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而且,父亲带着我们全欧洲地辗转。因此,我们从小就了解各种爵衔以及称呼方式。”弗雷德加上。他语调愉快,愉快得有些过分。 “天啊,克劳黛特,我真羡慕你们。”斯蒂芬妮没有注意到兄妹语气中的苦涩。 “我倒希望能有一个固定的家。”克劳黛特低头踢着脚下的野草。 斯蒂芬妮把手放在表姐的胳膊上,眼中是发自内心的同情“克劳黛特,我很难过。” 一直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法比奥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这时他突然插嘴:“我恐怕得请你们解释一下——有关古怪英国人的古怪爵位,他们似乎总喜欢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为什么有的父亲是公爵,儿子却只是子爵?而不是侯爵,或至少是伯爵呢?” 克劳黛特很高兴能换个话题,立即接口道:“那可不一定!在英国,人们习惯给继承人加上一个较次级的头衔。也就是说:假设一个侯爵同时也拥有男爵爵位,那么他的继承人一出生就是男爵,而不是比侯爵低一级的伯爵。” 弗雷德也顺水推舟:“很奇怪,不是么?我不知道那些英国人为什么不学学我们的做法——父亲是侯爵,儿子就是伯爵;父亲是伯爵,儿子就是子爵。多方便!” “照我看来,俄国人更方便。”斯蒂芬妮笑着道,“父亲是什么爵位,儿子也同时是什么爵位。” “哈!”弗雷德哼了哼,“俄国爵位一文不值。他们的沙皇也只能算是欧洲的二流皇室……” 法比奥沉默地旁观弗雷德与斯蒂芬妮争辩,放缓了脚步,状似漫不经心地四顾寻觅。他的目光在扫过鸢尾花丛时胶着凝滞。 一道优雅纤细的身影与蓝紫色的花田融为一体。那是克劳黛特在阳光下静静沉睡。 第十章 林中迷路 转天,弗雷德忙于为离去做准备,斯蒂芬妮因为昨天的课程还在头痛,而克劳黛特并不打算去询问法比奥先生是否愿意屈尊陪她和罗贝托逛逛。于是,这天一早只有她和罗贝托两人骑马。 克劳黛特看看气喘吁吁地跑在他们后面的史丹顿。“你最后找到了那个瞄准器了吗?” “没有。你是对的,它肯定是偷偷埋在哪了。为此我真该让它饿一顿。” “算了吧!它现在的眼神很无辜呢——聪明的狗狗!罗贝托,我注意到你的马和狗都是用公爵的名号命名的,对吗?” “没错!费迪南多叔叔是个公爵,他因为爸爸只是伯爵,所以傲慢得要命,而且总喜欢强调这一点,真是无聊透顶。” “所以你就把你的马和狗都加封为公爵。” “是的,我知道这很傻气。但是‘史丹顿’和‘旺多姆’听起来真的很有气势。” “没错,而且这两位公爵都非常有名。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你的亲叔叔是长子,为什么不能同时拥有‘公爵’和‘伯爵’的称号呢?” “因为那个公爵称号是个西班牙头衔,继承它的条件就是放弃在意大利的伯爵头衔。哎呀,不说他了,真无聊。(他小大人似地一挥手,动作颇有乃母之风)这么老老实实地骑马也没劲得要命,我还没老呢!咱们赛马吧!看看谁先骑到葡萄园。”刚说完,罗贝托就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这孩子,怎么说跑就跑了呢?克劳黛特无奈地拍拍坐骑的马脖子。 “咱们的小子爵为什么要那么急呢——我根本不认识路唉!” 克劳黛特努力伸长脖子,辨认着方向。现在她刚走进树林不久,虽然林子貌似并不大,但她转悠了半天,仍没有转出去的迹象。她想让她的马儿带路,可是似乎她的马比她还路痴。真是天杀的!没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现在我最好走到一个交叉路口并等在那里,这样被发现遗骸的机会还大些。” 克劳黛特颇为沮丧,前、后、左、右全是树,长的全是一个模样——她就像是被一群多胞胎围住了似地,看哪都差不多,简直让人晕头转向。 不知多久过去了,仍然没有人路过。克劳黛特决定开始向上帝忏悔,“噢!万能的主!如果你救我于危难,我保证再也不说‘天杀的’这个词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人一骑出现了。很明显,虽然克劳黛特很虔诚,但是她讨价还价的语气肯定惹恼了上帝。因为等来人走进了克劳黛特才发现,来的似乎是天——咳咳——法比奥。 就是法比奥,黑色骑装,黑色骏马,外加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 “杜勒小姐,你似乎是迷路了。” “是的。蒙庞西耶先生,你能指点我吗?”尽管有点失望,她的目光依旧是热切的。 “很荣幸!”法比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单是指点你,巧的是我也要回去,我做你的护花使者好了。” 这盘油腔滑调的意大利面!克劳黛特勉强维持着“友善”的微笑,“谢谢。” “不用客气。你允许我陪伴你,我简直受宠若惊!” 法比奥大胆的目光注视着克劳黛特,她转过头去看风景。 “真奇怪,我好像并未走太远,搞不清楚我怎会迷路的。” “迷路还不简单?你随便挑一条岔路,一直拐,一直拐,到最后就认不清方向了!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不是吗?” “颇有同感。” “阳光格外地灿烂。” “颇有同感。” “身边有可爱的同伴更使快乐加倍。” 克劳黛特不作声。 “我必须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表现道歉,杜勒小姐。”法比奥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 克劳黛特吃惊地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那没什么——我当时对你也很不客气。” “那我们成为好朋友了?杜勒小姐——我可以称呼你为克劳黛特吗?‘杜勒小姐’太正式了,毕竟我们有点间接的亲戚关系。” “好的。” “那也请你称呼我‘法比奥’吧!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见到你很荣幸,克劳黛特。” “幸会——法比奥。” “斯蒂芬妮一直在对你极力夸赞。我想你一定集所有的美质于一身。” “你过奖了。” “不必谦虚,亲爱的克劳黛特。我很高兴,因为我发现一个近乎神圣的小姐,也有属于人类的瑕疵——她迷路了。” “我的毛病多得很。” “我更高兴了。我真希望能把它们一一发掘出来。” 这盆煮不烂的意大利通心粉!克劳黛特额上青筋跳了两跳。 法比奥兴致盎然地欣赏她气恼的模样——那面色红润的样子真是尤其诱人。 “这里好像不是我来时经过的路。”过了很久,克劳黛特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 “是的,我看也不是。你认为这里的景色如何?静谧的树林,孤独寂寞,好像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未曾改变……” 克劳黛特闭目深深呼吸,品味着林中清新的空气。她仰着头,浓密卷翘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似地微微颤动。树叶间泻出的斑驳阳光在她白皙无暇的脸上滑过,滑过那挺直纤细的鼻子,滑过那丰润柔嫩红唇。 法比奥快速瞥了她一眼,回过头直视正前方,深吸一口气,继续用轻快的语调道:“我小的时候总喜欢溜到这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在这片树林里游荡,寻找、等待。”他顿了顿,“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哦,当然有!我们十点之前能到城堡吗?”克劳黛特睁眼,十分不解风情地问起了时间。 法比奥看起来颇为遗憾,“没问题。” 克劳黛特探身往前面一瞧:“看样子还得走一段很长的路。” “你迷失了很长的一段路。” “我们离开城堡有多远?” “你十点钟可以到得了。” “有那么远吗?”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又点点头。他嘴角荡漾着的笑意使克劳黛特十分地不自在。现在她确定他已经带自己兜了一个大圈子。 终于,她看到了城堡的主塔。她加鞭奔去。 法比奥也紧跟而至。“真有趣!我刚刚才理解为什么罗贝托酷爱赛马了——享受被追逐的乐趣。” “我有点着急,玛格丽特姑妈的课要开始了。”克劳黛特笨拙地为自己试图甩掉他的失礼行为辩护。不过好在她已不用去听法比奥的回答。因为一脸焦急的斯蒂芬妮跑过来了。 “罗贝托早回来了——我们真为你担心,不过幸亏法比奥找到了你。” “只不过是运气好,碰巧遇到罢了。”法比奥说着向两位女士行了个礼,就走开了。 第十一章 萨瑞娜夫人 出乎意料的是,伯爵夫人对于克劳黛特的迟到并未过分追究。她只是告诉大家:裁缝到了。 听到这一消息,弗雷德里克由衷地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高兴。他特意在来意大利的路上选择经过巴黎,为的是让克劳黛特可以定做最流行的服饰。而离开那里时她数量吓人的箱子表明妹妹应该有足够多的衣服了。 可是,很明显他想错了。 “什么?你现在告诉我你那五个行李箱有三个都装的是小提琴?你想干什么?搞批发?组建乐队?”弗雷德吼道。 “其实那三个里面也不只是小提琴。还有些手帕、缎带、睡衣和其它一些东西的啦——我不能直接把那么贵重的东西直接丢进箱子——总得用什么包裹一下吧!”克劳黛特无辜地说。 “你把采购服饰的钱花在几把破琴上,还用新礼服当包装纸?”弗雷德难以置信的瞪着妹妹,仿佛突然发现眼前这位他已认识了整整19年的女士刚刚长了角——或者连鬓胡。 克劳黛特热切地反驳:“这真的是一个天赐良机!弗雷德,巴黎的琴商多尔特先生前不久去世了,他的侄子对乐器一窍不通。我则拼命砍价,用六百法郎就买到了几把好琴。” “你是说,那些破玩意儿——很值钱?” 弗雷德一脸怀疑。 “大概吧!——几个月前我听说,伦敦的收藏家洛克福德兄弟就买到一把类似的。” “他们花了多少钱?” “不太多——1万英镑吧。”克劳黛特耸耸肩,“当然如果拿去拍卖,肯定就不止这个数。” “天杀的。”弗雷德开始揉着大阳穴踱来踱去。 “你不用担心我的着装,弗雷德。我在巴黎已经买了足够的衣服,我只不过用剩下的零钱购琴。” “零钱个鬼——克劳黛特,你不可以对任何人提到这件事。”弗雷德突然站住。 “我连你都没有告诉啊~~”克劳黛特无辜地眨着大眼睛。 弗雷德恶狠狠地瞪她,“我要把那些霉烂的破玩意全都带走,存到银行里去!老天,咱们可是在意大利!为了 可 能 值点钱的东西,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不,不要全都带走——我要留下一把。” 尽管克劳黛特反复重申她的衣服已经足够多了,但是姑妈仍坚持认为她的衣橱塞得不够满。这使得她的房间里到处充斥着缎带、帽盒、小洋伞之类的东西。这让安娜和两个卧室女仆忙个底朝天。 “玛利亚,小心,你把那幅画撞下来了。” “噢,对不起,小姐,我没注意到。”克劳黛特拾起掉落的小型风景画,把它挂回墙上。在摆正画框时,她的手停住了。 画框盖住的部分和周围的墙面还没有明显的分界线。“这幅画是新挂在这里的。” “不大可能,小姐。”女仆艾丽莎接口,“听我母亲说,自从夫人走后,这个房间的装饰就没有变过。” “夫人?哪个夫人?” 两个卧室女仆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也不清楚,小姐,我是最近才来城堡的。”看样子她们已打定主意不会再透露什么了。克劳黛特看向安娜,安娜微微点了点头。 两个卧室女仆一告退,安娜果然就急切地凑上来:“小姐,她们说的是萨瑞娜夫人。” “萨瑞娜夫人?” “她可是个迷!”安娜聊起八卦来眼睛闪闪发亮,“她就是上一位住在蓝室的夫人——携子出走后丧生的那个。她大约二十五年前来到这里,给当时还在世的老伯爵夫人当伴妇。” “蓝室可不像是给伴妇住的房间。” “没错。所以人们都猜测她其实是伯爵的弟弟——乔凡尼•;蒙庞西耶先生的情妇。据说不久之后,萨瑞娜夫人果真生了一个儿子。” “就在堡里?老伯爵夫人允许这样?” “没错,因为当时伯爵还不打算结婚而他的弟弟和妻子维托里夫人关系不好,也没有子嗣——老伯爵夫人大概想孙子都想疯了”安娜耸耸肩。 “那萨瑞娜夫人又为什么突然离去?” “没人知道,突然有一天,人和行李都没了。有人猜测她是和马西莫先生私奔了。” “还有一位马西莫先生?” “是的,他是老伯爵的私生子,老伯爵夫人情敌的儿子。老伯爵把他公开养在城堡里,但是老伯爵夫人痛恨他——人们说他是为了报复才这么做的,带走马西莫先生的情妇和私生子。” “马西莫先生带走他们,伯爵夫人肯罢休吗?” “这就是戏剧性的一幕,维托里夫人恰好这时生了一个儿子——在萨瑞那夫人的儿子出生之后两天。老伯爵夫人这下就不那么在乎私生的那个了——事实上,她后来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关注——她只是把维托里夫人的儿子抢过来,始终养在城堡里。一直到新任伯爵夫人——就是您的姑姑嫁过来后也是如此。” “乔凡尼先生有什么反应?” “呦,他的反应可怕极啦!他听到后一句话也不说,冲进他的卧室裹——后来人们冲进去时,房间里已一片混乱,所有家具都砸烂了,所有的衣服都已被撕破。两个最强壮的男仆砍破了门才冲进去抓住他,免得他弄伤自己。等他安静下来,他立即骑上最烈最快的马,以跌断颈子的速度去找她——结果发现她已登上了一艘不久后沉没的船。” “人们怎么知道她上了那条船?” “有人看到马西莫先生和一位带着孩子的女士上了船。” “马西莫先生后来如何?” “也失踪了,没人知道他是否获救。而可怜的乔凡尼先生从此态度大变,厨娘说他原先是个顶和蔼亲切的人。”安娜重重叹了一口气,“一个悲剧,小姐,一个无可挽回的悲剧。爱情的伤口永远难以愈合,只能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悄悄舔舐。” 第十二章 发现书信 安娜结束了她伤感的故事后就退了下去。克劳黛特环顾周遭,感到这个房间的哀伤色彩更浓了。她摘下那幅风景画,坐到窗边,面颊轻轻地蹭了蹭柔软的天鹅绒窗帘。25年前,萨瑞娜夫人是否曾像她现在一样手捧着它坐在窗前?她为什么带上婴儿匆匆出走,抛下深爱着她的情人呢?克劳黛特手指轻轻摩挲着画框上的藤蔓纹饰,目光落向窗外起伏的山峦。古老的墨绿色树林就像是16世纪圣像画的背景——阴郁得悲哀,又如怀抱着圣婴的玛利亚,温柔沉静。 指尖滑过画框,被画框背部探出的钉子刺了一下,轻微的痛感使她回神。克劳黛特把画翻过来,发现画背面的护板有被撬过的痕迹,已经变得松动。她马上找来银裁纸刀,把松动的钉子全都撬开。 鬼使神差地,她有一种受到监视的感觉,心突突地跳着。她抬头环顾四周——甚至留意了床下,确定房间里只有她自己。 真是够多疑、够神经质。她自嘲地撇了撇嘴,手上的刀子片刻未停。 还真让她找到了些东西! 一个黑色绒布小袋和一沓信件,卡在画框背面纵横交错的固定条间。她先隔着布袋捏了捏里面的东西,方才抽开了小袋的系绳:里面是一些零散的小钻石,像是从某件首饰上拆下来的。她把钻石倒在掌心数了数:十三粒。晦气的数字! 然后就是那一沓私人信件。用粉色的丝带扎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某位女士的珍藏。她拉开丝带,从中间抽出一封信,随意挑了一段开始读。 “……然后,你出现了,就好像梦境中所见的璀璨景象,使全世界都相形见绌。你优雅的风姿瞬间俘虏了我,使我为爱觉醒。你的笑容给我勇气,使我魂牵梦绕……萨瑞娜,有了你,美德变得更加具体……”克劳黛特大概地浏览一遍,整整两页信纸写满了让人牙酸肉麻的词句。 翻翻白眼,她重新从第一封开始看起……壁炉架上的小座钟当当地敲了十下。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去伯爵夫人那里上课的时间到了。克劳黛特把信件重新系好,将它们和那袋钻石一起锁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把风景画也挂回原处。收拾停当,她走到盥洗台前,从水罐里倒了点水,用冰凉的水轻轻拍着红热的面颊。此时,如果她抬头,就会从壁上的椭圆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那双绿眸熠熠闪光。 那些全是一个名叫“乔凡尼”的人写给萨瑞娜的情书。有的措辞热烈,洋洋洒洒;有的则满是柔情蜜意,深情款款。对此,克劳黛特一目十行,她实在是怀疑其中的可信度。 她本不会因看情书而弄得面红耳赤,因为对于这类东西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拜弗雷德所赐,她真的看了不少。那个家伙的桃花运一直很旺,而且书桌永远是乱糟糟的。只要走近了嗅一嗅,她就能准确地从纸堆下面翻出一封封洒了香水的爱情信件。热情洋溢的、婉转含蓄的……各种风格她都曾拜读。 但是她真的、真的从未见过哪一封情书写得如此、如此——带颜色。 竟然涉及到了床第方面的内容。 她真希望自己没看。 可事实是:她不止看了,还看了很多遍。令人郁闷的是,许多地方她还是没有读懂。 可惜不能找人问问。 比如那个啥啥啥到底是啥?怎么会那个啥?唉唉唉,不想了,不想了……克劳黛特把冷水扑到脸上。 外面隐约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碎石路上的声音。她奔到窗前,恰好看到淡紫色的裙角消失在城堡的正门。 有客人拜访。这意味着伯爵夫人会忙着待客,也就是说今天的授课取消! 克劳黛特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一把抄起帽子跑向房门。在手触到门把手时,又返身从抽屉翻出没看完的两封信,夹在随手拿的一本书里,再从果盘里抓了个苹果,才踮着脚溜出房间。 一刻钟之后,在距离城堡500码处的一颗苹果树上,克劳黛特一边读信,一边惬意地啃着苹果。 甜言蜜语固然赏心悦目,但是读得多了也不过如此,无聊得很。因为现实中的爱情几乎和虚构的一样荒诞。她打了一个哈欠,拆开最后一封信。 她瞪大了眼睛。 这封信与众不同,篇幅很短,字迹潦草不清,像是匆匆写就。而信封上甚至一片空白,没有地址,没有时间。 “最亲爱的萨瑞娜:我无法形容当我得知我们的儿子出世的消息时,心中涌起的无限激动与喜悦。我衷心地感谢上帝,感谢他把这个由爱而生的孩子送给我们。我保证,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孩。我会让他拥有一切。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仅次于你,我爱你们甚于自己的生命。 我下周就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带你们离开。答应我,一定要坚持到我回来!如果失去你,我甚至无法坦然自杀,相随你与地下,因为你会在天堂,而那绝不会是我死后会去的地方。 相信我!不要为我担心。 你的乔凡尼 ”孩子?出生?克劳黛特仔细翻看前几封信件。上一封还说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面。 她一把扔出苹果核,利落地跳下树:“那孩子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建议你去问孩子的父母,制造孩子的时候他们肯定在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答。 克劳黛特猛然回头,看到法比奥板着面孔,正用一条白色丝帕擦着外套前襟的湿渍。她的视线下移,发现自己的苹果核正无辜地躺在他的脚下。 克劳黛特别扭地干咳两声,“外套不错。” “谢谢。”他干巴巴地回答,眼睛紧盯着她手中的小说和信。 她装模作样地望向城堡,尽量不着痕迹地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背后,“是谁来了?”法比奥嘲弄地看着她,“曼托瓦公爵夫人。” “是这样。”她心不在焉地冲他点点头,掸了掸裙子走开。 “克劳黛特!” “什么事?” “书不错。” “谢谢。”克劳黛特低头看了看书的封面: 《苹果——夏娃伤害亚当的武器》天杀的!!! 第十三章 晚餐谈话 克劳黛特并不清楚曼托瓦公爵夫人的身世背景。尽管意大利人很重视这个,但不巧的是,她一直在家谱学方面兴趣缺缺。 不过小个子的曼托瓦公爵夫人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她已年过六旬,但风韵犹存,保养得很好,皮肤白净没有斑点,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开口说话时,她薄薄的上唇就会微微撅起,一双眼睛闪烁着快乐而狡黠的光芒,同时面颊也会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喜欢用热情的手势表达自己的观点,却丝毫不显得浅薄浮躁,因为她的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着一种优雅高贵的气派。总之,这是一位令人愉快的贵妇。 而且看起来曼托瓦公爵夫人和玛格丽特姑妈似乎很是熟稔,在整个晚餐期间,这两人几乎从头说到尾。 “这么说来,玛格丽特,你邀请了罗多亚尔?” “没错。” 公爵夫人满眼憧憬,“太好了!我还是真想念那张小黑脸。” “她肤色很黑么?”斯蒂芬妮显得有些迷茫。 “当然不,亲爱的。他只不过是想显得面孔黑得吓人,尤其在未婚淑女面前。”公爵夫人遗憾地摇摇头,“天真的孩子。以为那能吓跑人家,可惜结果只会适得其反,那反而使他显得更有挑战性,激起母亲们的斗志。” 克劳黛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姑妈,伯爵夫人正一脸温柔地把带着骨头的整只圃鹀切开。 斯蒂芬妮看起来更迷茫了,她小声地问克劳黛特:“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那位先生的条件太好了,大概既有钱有势又出身高贵,再加上现在仍是单身。所以全欧洲的母亲都想把自己的未婚女儿嫁给他。导致他不胜其扰,整天板着面孔。” “一个可怜人。”斯蒂芬妮感叹。 “那倒不一定,也许他乐在其中呢!”克劳黛特光顾着手上使劲,却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音量有点大。而当她终于把可怜的小鸟一剖为二时,才突然发现周围的气氛有点诡异。 人们持刀叉的手都停在半空,连仆人在内,十多双眼睛都在瞪着她。 她低头,盘里的小鸟在盯着她,她抬头,周围的人们在盯着她。 弗雷德以手覆额,一副“我早知会如此”的模样。 伯爵夫人的嘴角在抽搐,而伯爵的眼睛已经弯成了新月。 “杜勒小姐总能语出惊人,大概是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的缘故。”法比奥懒洋洋的话音响起,“你今天又读了哪本书?伏尔泰的《老实人》?” 克劳黛特很想用手中的叉子把他的嘴钉起来,她在餐桌的掩盖下用力踢了他一脚。 法比奥的身体僵了一下。 公爵夫人的眼睛闪了闪,“伏尔泰?” 斯蒂芬妮磕磕巴巴地试图解围,“克劳黛特的确对新书、旧书,呃,各种书籍都感兴趣。” 玛格丽特姑妈则语调铿锵:“现在读书也跟服装一样,分流行时兴,一个季节一变。” “很多人甚至声称只读新书。”罗贝托也接口。 “那么你呢?杜勒小姐,你也赞成这样做吗?”公爵夫人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克劳黛特尽量平静地与她直视,“那要看怎么定义‘新书’。如果有一本书我从未读过,不管它是昨天出版的也好,还是三百年前出版的也好,对我来说都是新书。” “可是那些几百年前出版的书里没有现代的、当前的事例,而全是陈旧的、过时的内容。”公爵夫人挑眉。 “那它就更新鲜了,因为它同我所熟悉的一般日常生活都相去甚远,这就更增加了我的知识。更何况,如果一本书曾给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带来欢乐,那它未必就不能给我带来欢乐。”克劳黛特回答得很诚恳。 “而那些称自己‘只读新书’的人也仅仅是在出门赴宴之前,或者至少在换衣服的时候,匆匆翻一下书的前几页,好有话可说。比如说一些‘从书的开头来看这部作品并不怎么好’之类的不负责任的话。”弗雷德向妹妹投去安抚的一瞥,“他们随意诋毁谴责某部作品,或是把它捧上天。而且故意选在广大的读者还来不及形成一种意见的时候,好显示他们的‘机灵敏捷’和‘独立见解’。” “反正作者也乐见其成,书是越骂越出名。”伯爵夸张地叹气。 公爵夫人和玛格丽特姑妈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相当诡异的笑容。 克劳黛特蹙眉盯着纸页上唯一的一行字: “姑妈又说:‘男人很愚蠢,千万不要表现得像个女学究。’” 她翻翻白眼,啪地一声把笔记本合上。她并不急着结婚,而若真能把那些琴拿去拍卖个高价,那她就会相当富裕,更不需要费神找个丈夫养活自己了。 况且选择夫婿的过程是痛苦的,下决定是困难的。如果男方长得比她还漂亮,那她就会觉得自己糟蹋了人家,但要是对方长得不养眼又会觉得自己被糟蹋了。 想来想去,貌似结婚就是两个人寻求互相糟蹋的机会。 真是没事找事! 烦! 克劳黛特左手支着头,右手摆弄着裁纸刀,用刀尖去刮笔记本封皮上花纹繁复的烫金装饰。银质的刀子并不是很锋利,只能在那柔软的摩洛哥皮面上压出一道道凹痕。 忽然,她的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把撇开裁纸刀,瞪大眼睛盯着烫金图案。 她刚刚注意到:那扭曲臃肿的藤蔓和肥厚的叶子竟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字母“s”! “天杀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她先前就注意到这个半新不旧的本子曾被人撕掉了十几页。如果它曾被使用过,那第一页纸上就很可能有它前任主人的签名。可惜看样子,前几页都被撕掉了。 但她还是再次从头到尾把笔记本逐页翻个遍。可惜上面除了自己龟爬似的笔记,别无第二个人的字迹。她咬着唇,干瞪着纸页撕掉后留下的毛边。 过了一会儿,克劳黛特突然跳起来,点起一支蜡烛,小心地熏每一页。而后,她生气地把本子掷在桌子上,干瞪眼。 好吧!是她害了妄想症!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适时地响起。 “克劳黛特,你睡下了吗?”斯蒂芬妮的声音。 “还没呢,进来吧!” 房门开了一道缝,穿着雪白睡衣,戴着蕾丝小帽的斯蒂芬妮闪身钻了进来。 “猜猜我刚刚听到了什么?”她一脸激动,抓在手中的烛台都在微微颤抖。 克劳黛特想了想,“姑妈和公爵夫人的谈话?” “没错!”斯蒂芬妮快速点点头,“她们在小客厅的阳台上喝葡萄酒,正好在我的卧室正下方。”她微微皱眉,“那不算偷听吧?” “当然不算!”克劳黛特一挥手,“她们又没说不许别人听。” “那就好。”斯蒂芬妮松了一口气,马上又急切地说道:“妈妈说咱们的成年舞会就定在下个月——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她打了一个寒战,“想想看,就是下个月啊!” 克劳黛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担心,斯蒂芬妮。恐怕真正要忧虑自己命运的是那些“合格”单身汉——估计他们宁愿挨枪子儿也不愿意面对野心勃勃的母亲们。” 斯蒂芬妮仍是愁眉不展。 克劳黛特只好换个话题,“对了,斯蒂芬妮,你给我的这个笔记本是在哪里找到的?” “哦,这好像是我在图书室发现的。我记得当时是罗贝托想做一个毽子,把我装饰帽子的羽毛全拔光了,后来毽子被踢上了图书室的书架。害得我不得不爬上了最高一层把那些羽毛找回来——这个本子就横躺在那,我当时正好需要一个笔记本,一看它是空白的,就顺手拿下来了。后来也一直没用到。” 第十四章 突然离开 克劳黛特听了斯蒂芬妮的讲述,又指着本子的封面问道:“那这个‘s’不是代表你的名字缩写了?” 斯蒂芬妮摇摇头,“不是。” “那除了你,还有谁的名字是以‘s’开头的?” 斯蒂芬妮认真地想了想,再次摇头,“应该没有了。” “也许是我想多了。”克劳黛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砰砰砰~ “克劳黛特!你睡着了吗?” 克劳黛特翻翻白眼,弗雷德为什么总喜欢用拳头‘敲’门? 斯蒂芬妮惊呼一声,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别让他进来,我只穿了睡衣。” 克劳黛特接过她手中的烛台,指指床。 “啊,好的!”斯蒂芬妮冲到床上,像猫一样迅速窜入毯子下面。 当克劳黛特打开门时,弗雷德的拳头差点砸中她的鼻子。 “你想把整个城堡的人都吵——噗!”克劳黛特瞪大了眼睛,捂着嘴笑弯了腰。 老哥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睡袍,招摇地走进来,活像一只锦鸡。克劳黛特的视线落在他的领口:那里用金线绣了一串精致的小猪。 克劳黛特捅了捅猪耳朵,“很漂亮。” “谢谢!”弗雷德神态自然,颇为自得,“里面的那件更精致。” “噢?”克劳黛特一脸好奇地扒了扒他的领口。 棕色小熊坐在樱桃堆里。 这图案,呃~~ 弗雷德一掌拍下她戳来戳去的爪子,“克劳黛特,关于那批小提琴——” 她连忙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弗雷德向她身后看了看,瞧见床罩下面的隐约轮廓。 他挑了挑眉毛。 克劳黛特用口型表示那是斯蒂芬妮。 “我会给你写信。”弗雷德点点头。 走廊忽然传来噼啪地奔跑声,“克劳黛特!克劳黛特!”罗贝托一头撞了进来,白色睡衣像小帆一样鼓起。他把表兄表姐都拽到窗口,“快看!快看!” 庭院里,几个举着火把的仆人正沿着车道慢腾腾地走回城堡,远方隐约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 “怎么回事?”斯蒂芬妮也凑了过来。 “公爵夫人离开了,走得好像很匆忙。”罗贝托仍努力向窗外探看。 “她不是说要等到舞会之后才离开吗?”弗雷德若有所思。 “看!玛格丽特姑妈在下面!” 站在庭院里的伯爵夫人忽然抬头,直直瞪向他们,堵在窗口的四颗脑袋刷地一下消失。 “糟糕!”“倒霉!” “快跑!” 屋内几人像是受了惊的兔子,除了克劳黛特,所有人都在罗贝托的怪叫声中一窝蜂地冲出门去。 克劳黛特则慢悠悠地将蜡烛逐个吹熄、脱衣就寝。她把双手枕在脑后,转头望向星光点缀的窗外,几个蝙蝠的黑影掠过,她心中的疑问渐渐化为一丝丝不安。 伊迪斯也是匆匆离开巴黎的。就在买完琴的第二天—— “克劳黛特,我明天就回英国。”伊迪斯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么快?” “巴黎可能不太安全。况且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就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 克劳黛特不解,“巴黎不安全?可是你昨天还说要再玩半个月。” 伊迪斯犹豫了一下,“今早我让安妮去买东西,她回来时……情绪很不稳定,好像是被吓坏了。她说有一群凶狠的陌生人堵住她,问她是不是为贵族干活。” “天啊!安妮没事吧?” “万幸没事。她说她的主人是一位英国小姐。他们便放了她,并说——”伊迪斯顿了一下,斟酌着措辞,“他们知道查理一世,还说克伦威尔是个英雄。” 克劳黛特腾地一下站起来,“查理一世?被克伦威尔送上断头台的国王查理一世?” 伊迪斯点点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暴动、混乱、无辜的人死亡……” 克劳黛特紧紧皱着眉,沉默不语。 “离开巴黎吧!克劳黛特,和你的哥哥尽快赶到意大利,你们在这里更不安全。你们是贵族,而且是本国的贵族,属于他们仇恨的阶层。我能感到这里在酝酿一场风暴,人们抱怨国王,痛骂王后的奢侈,如果真的发生一场革命,到时候鲜血就会冲昏人们的头脑,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克劳黛特必须承认,伊迪斯的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她亲眼见到人们饥饿穷困,但是法国的乡间却随处都是一望无际的休耕地。贵族的奢靡和贫民的凄惨,两者的对比在巴黎尤其明显。弗雷德虽未和她谈论过这些,但是他们在马车座位下的的确确藏着几把手枪,马车夫也都配备了武器。 她并不知道事态到底严重到了何种程度,但是种种迹象都在暗示着什么。如同迷雾中时隐时现的一只手,隐约指向命运的所在。 克劳黛特越想越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她干脆从床上爬起来,点上一根蜡烛看书,直到午夜的钟声敲了十二下,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窗外传来尖锐的蝙蝠叫声,她叹了一口气,把书重新翻到了扉页。 突然,她盯着书页上自己的签名,愣住了。 如果那个笔记本原先的主人曾经在它上面签名,那么肯定写在扉页或者衬纸上,而她清楚地记得本子的扉页还在,且是空白的,衬纸则被撕掉了。 衬纸上很可能是写过字的。 那本子的衬纸很薄,用羽毛笔在上面写字肯定会在扉页上留下印痕。那么—— 她跳下床,手忙脚乱地翻出一支铅笔,打开本子的扉页,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轻轻在上面涂了起来。 淡淡的铅灰色逐渐显现出扉页右下角的三个缩写字母:s。k。w。。 克劳黛特轻轻舒气,微笑着放下铅笔。 她等不及要造访一下城堡的图书室了。 当壁炉架上金色小座钟的长针指向了半点的位置时,克劳黛特迈入阴冷的图书室,轻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斯蒂芬妮曾提到笔记本是在架子的最上一层上找到的。她抬眼打量了一下架子的高度,把睡袍脱下搭在椅背上,防止在爬梯子时被自己宽松的睡袍前襟绊倒。 情况有些棘手,克劳黛特咬着下唇,瞪着面前的书架。城堡的图书室很大,非常之大,面积几乎和舞厅相当,四壁贴墙的也全是书架。可惜伯爵府的人肯定没有一位是嗜书如命的——几乎全部书籍表面都积有一层绒毯子那么厚的尘土!她必须一边举着烛台,一边尽量无声地爬上爬下,还要注意不要一个不小心把图书室烧了。 她实在是不太走运,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某本书的前几页上有s。k。w。的缩写。她看了看剩下的好几长排书架——照现在这个进度,到天亮也找不完。 克劳黛特捻着自己沾满灰尘的手指,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斯蒂芬妮曾经从某处拿走了一个本子,那么这块地方的尘土肯定没那么厚。她可以根据这一条加快速度。 当大厅的座钟低沉地敲了两下时,克劳黛特用黑色的手指拭了一下汗——她终于找对了地方,这里有两本签着s。k。w。的书。 动了动麻木的双腿,她哆哆嗦嗦地把右脚探向梯子的下一阶,同时回头向下看了看。可惜这一回头,她却惊得差点一脚踏空。 图书室的门缝下面透出了烛光! 第十五章 不能看的书 寂静的夜里,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异常的清晰。 克劳黛特感到一股寒意窜上她的脊背。 爬下梯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干脆一口吹熄蜡烛,蹲身坐在了梯子踏板上。 房门渐渐敞开,不带半点声响。一个擎着烛台的黑影静静伫立在门框下。 克劳黛特眯起了眼睛。隔着书架,她看不清来者的面容。 烛光摇曳,来人步履悠闲,仿佛午夜造访图书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穿过一排排的书架,径直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克劳黛特下意识地身体稍稍后仰,紧贴着身后的梯子。 不知何处袭来的一股阴风吹歪了烛光,一下子照亮了到访者的脸。 天杀的!又是那个无处不在的灾星法比奥! 克劳黛特恨得牙根直痒痒:那个家伙居然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一屁股坐在高背扶手椅上舒服地小口抿起酒来! 如果不是法比奥自始至终没有朝她这个方向看一眼,她几乎会以为他是故意的。 现在,他正背对她坐着,克劳黛特的位置居高临下,看到法比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黑色的后脑勺露在高背椅外,穿着黑绸裤的修长双腿正舒服地搭在小桌上。克劳黛特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颇为沉重的烛台:如果她突然冲下去,用它去敲下面那颗可恨的脑袋,会造成什么结果? 一、只要两分钟——或者仅需一分钟——她就可以走出图书室并上楼回房睡觉。 二、法比奥会被放在棺材里。 第二个情景非常诱人。 可惜这种画面只能在心中畅想一下。事实上,她现在身上只穿着睡衣,披头散发,一手烛台一手书,像猫一样蜷缩在离地五英尺的梯子上,上不去,下不来,冻得瑟瑟发抖,绝望地等待着这个“夜游神”法比奥回房睡觉。而且如果更不幸的话,她很可能整晚都得留在这里。 她,就这样挂了~~ 四十五分钟之后—— 法比奥瞥了一眼手中的怀表,觉得自己过于善良了。 他本来打算至少困住她一个小时的,可是最后还是心软地手下留情。 “也许,”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慢悠悠地开口,“你还是下来比较好,梯子上大概有点冷。” 他的音量不大,口气就像聊天似的,措辞客气得很。而嗓音就如平时一样,醇厚却不低沉,暖洋洋的,好似散发着一股暖暖的黄铜气息。 克劳黛特听了却差点一路滚下梯子。 他知道! 天杀的!她瞪大了眼睛,紧咬着下唇,较劲似地执拗起来。 要我下去?我偏不! 克劳黛特目光一转,倚在梯子上轻轻打起鼾来。鼾声虽然微弱,但是在这静谧的夜,在这宽敞的图书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法比奥嘴角微挑,薄唇沾了沾酒液,无所谓地道:“睡着了?看来我只好把你抱下来了,免得你睡梦中跌断颈子。” 话虽如是说,但是他却并没有起身的动作。 果然,话音刚落,只听背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好吧,我下来。”她干巴巴的声音里明显隐忍着怒火。 法比奥轻叹一声,“可惜,多好的机会!” 克劳黛特深深呼吸,像巨人一样跺着沉重的脚步一阶阶踏下梯子,心里默念着她这是在践踏着某人的头颅。 法比奥却有些不耐烦了,以命令的口吻道:“过来!” 当她的脚趾终于触到冰冷的地板时,克劳黛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刻,地面带来的稳定、安全感突然显得异常亲切。 法比奥没有再说话。 她的眼光偷偷瞥向门的方向,估量着最近的逃生路线。 “想都别想,杜勒小姐,”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酒杯,“走近点,走到我能看得到你的地方。” 她斜睨了他一眼,缓缓弯下腰捡起方才掉落的镀金烛台,在手里掂了掂,阴影下的面孔扭出了一个邪恶的微笑。 她像猫一样踮着脚躬身靠近他的背后,作势用烛台狠狠地对着他的后脑比划了几个砸的动作,然后以胜利的姿态叉着腰,嚣张地仰头,对他扬了扬拳头。 “一记漂亮的右勾拳。”法比奥评论。 拳头僵在半空,这家伙脑袋后面还长眼睛了? 像是回答她的疑问,法比奥又道:“向左看。” 克劳黛特茫然扭头。果然,由于烛光的位置问题,自己的一举一动像幻灯片一样投射在墙面上。此刻,自己张牙舞爪的形象仍映在上面,愚蠢的可悲。 羞愤交加,她几步上前,“砰”的一声把手中的烛台砸在法比奥面前的小桌上,其冲击力把他的双脚震下了桌子。 他眯起了眼睛,“处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脾气仍不怎么好,克劳黛特!” “恐怕我的好脾气是因人而异,蒙庞西耶先生。”她微微扬起了下巴。 法比奥却并不急着接话,好几分钟后,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在酒瓶旁边,这才抬眼看她。 “我想你的哥哥也不会赞同他的妹妹深更半夜跑下楼来,更别提以你现在这副打扮了。只要想想,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会怎么看!”他的目光显得十分严厉,灰蓝色的眼睛发出逼人的凛冽光芒,似乎要把她的灵魂审视个彻底。 克劳黛特并未被这种目光吓到,而是坦然地与他对视。但他那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态度也使她冷静下来:衣衫不整,偷偷摸摸,自己的轻率举动确实容易被喜欢嚼舌根的人歪曲为某种“午夜幽会”。她拢了拢臂中的书本,决定承认错误。 “我知道”,克劳黛特微微垂下了头,“我真的只是想找书。” 对于她的态度,法比奥似乎还算满意。迫人的气场骤然消失,他的语气里重新带上几分戏谑,“那我就来看看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为的是什么样的‘好书’。”他向她伸出手。 克劳黛特乖乖地交出了书。法比奥嘲弄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某种爱情小说——” 话音未落,他似乎噎住了。 “《切利尼自传》和——《十日谈》?”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又低头眨眨眼,瞧瞧书名,最后清了清嗓子,“你知道这里面讲的是什么吗?” 克劳黛特兴奋地把头凑过来,“嗳,真的是《十日谈》!我看到很多书里都提到过它,可还从来没找到过!太棒了!咦~还有插图?好古怪的动作,他们在干什——” 法比奥砰地一声把书合上,尴尬地干咳几声,“这不是适于淑女看的书。”说着还把《十日谈》藏到身后。 “但是绅士就可以看?这不公平!”克劳黛特抱怨着抗议。 “说得没错——你不是绅士。”法比奥满脸坚决,面颊破天荒地晕起一层不易察觉的粉红。 克劳黛特皱着眉,想着还有什么挽回的余地。“那我翻翻书页的边角是否有添注总可以吧?” “胡闹!这里能有什么注解?——有注解你更不能看!”法比奥的脸更红了。 “你~~不可理喻!”克劳黛特从法比奥手中抢过《切利尼自传》,一把抄起桌上的烛台、跑掉。 “等等——你的睡袍!”法比奥在她身后好笑的喊着。 克劳黛特绷着脸走回来,一把抢过睡袍,转身再次冲出房间。 “女人——”法比奥看着手中的书,摇着头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念一个诅咒。 第十六章 不情愿地目睹 接下来的一个月真是忙得热火朝天。 整个城堡,上上下下都弥漫着歇斯底里的紧张气氛。女仆们在狠命拍打地毯、擦拭银器、换洗帷幔……给地板上蜡时仍不忘唧唧喳喳的谈笑着;男仆们则时不时被叫来叫去搬这样那样的东西,一路上还彼此开着下流的笑话。 不过在塔兰奇太太或者伯爵夫人经过时一切嬉闹声都戛然而止,瞬间仆人们都表现出最专业最卖力的模样。 克劳黛特依旧心安理得地吃吃睡睡,或者躲进蓝室里,把一切喧嚣关在门外,专心致志地研读那本意大利文版的《切利尼自传》。这本书风格幽默风趣,它的前任读者显然也甚有同感,在许多地方都圈圈点点。(《十日谈》会不会同样有趣?)可惜这些简单的波浪线并不能表现读者的内心情感或者性格特点。她更希望在纸页边角读到更有个性的东西,譬如几句批注、随笔或是谈及自身的感想。不过,克劳黛特才刚刚看了一小半,也许她能在后面的章节中发现自己期待的东西。 可惜留给她支配的时间并不充裕——姑妈在百忙之中仍坚持两位小姐要做到熟背合格单身汉的外貌特征、族谱、产业、喜好怪癖…… 简直比父亲手里的外交情报还详细! 克劳黛特接过名单之后,一不小心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斯蒂芬妮皱着眉,惊讶地看向她。 伯爵夫人笔下正勾选着菜谱。她蘸了蘸墨水,并没有抬头,“很好笑?” “啊?不不不~”克劳黛特掩饰地咳了咳,努力绷紧面孔。 “那今天就到这吧,你们可以离开了。”伯爵夫人皱着眉划掉一道甜点。 表姐妹二人走出伯爵夫人的小客厅时,与塔兰奇太太走了个对脸。 斯蒂芬妮拽了拽克劳黛特的袖角,回头看着管家太太消失在门后,方才低声问道:“克劳黛特,塔兰奇太太怎么那样盯着你?” “不是盯着我,”克劳黛特若有所思地道,“是盯我手里的书。也许她很感兴趣。” “她才不会费神去读《切利尼自传》!”罗贝托拉纤一般吃力地拖着史丹顿步履艰难地走来,夸张地挥了挥汗,“她这辈子只看《圣经》和《祈祷书》。要我说,科西莫主教要有她一半的虔诚,早就当教皇了。” “科西莫根本不信教。他不相信圣母处女生子、不相信原罪、更不相信是犹大出卖了基督。”法比奥手里还拿着马鞭,悠然地踱了过来,“所以他才当上了主教。” “法比奥!”斯蒂芬妮抗议地喊道。 克劳黛特躬身逗弄着正努力把自己缩为一团的罗贝托,体型庞大的獒犬装小猫实在可笑。“我还以为主教是个很受尊敬的头衔。” “啊,亲爱的表妹!主教确实是一种很受欢迎的职业,可惜上帝可不这么想。这就是为什么主教比一般人活得更长久——上帝并不急于把他们叫去同他做伴。” 罗贝托插了一句,“科斯莫主教现在就在会客室里等着。” “真巧!”法比奥问两位女士,“愿意和我去见见他吗?” “法比奥!”斯蒂芬妮忍无可忍。 “抱歉,我现在还不想被开除教籍。”克劳黛特问罗贝托,“你怎么把史丹顿拴起来了?” 罗贝托拽了拽手里的绳子,“它又不想洗澡!斯蒂芬妮,你唱首歌吧!” “决不!”斯蒂芬妮愤愤地转身走了。 克劳黛特挑眉,“唱歌和洗澡有什么关系?” “唉!关系大了!上次他在泥塘里打完滚,我就把它牵到斯蒂芬妮的阳台下听她练歌。结果史丹顿当时就浑身发软,任人摆布——它对女高音有点敏感。” “那你正好带它去见见科西莫主教。”法比奥转动着手中的马鞭,“他的嗓音相当的尖锐动人。” 克劳黛特打了一个寒噤。 “好主意!”罗贝托眼睛一亮,问她,“你也一起来吗?” 克劳黛特扶额,“不了,我更喜欢男低音。” 法比奥故意把嗓音压得低沉醇厚,“很高兴你这么想。” 克劳黛特翻翻白眼。 她的眼珠还没有回到原位,裙摆便传来轻微地拉扯的感觉。 “小姐,小姐,你知道彼得在哪里吗?”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克劳黛特低头,看到一只胖胖的小手,顺着小胳膊一瞧,原来是一个粉嫩嫩、肉嘟嘟的小女孩,漂亮的灰色眼睛明亮清透,睁得圆圆的。 好~好可爱~~~真想戳一戳~~~~ 她嘿嘿一笑,露出一个无比亲切的笑容,“哪个彼得?” “安妮!”一声焦急的厉喝,身旁突然冲来一位提着菜刀的壮硕女仆,吓得克劳黛特连忙把蠢蠢欲动的手指缩到了身后。 面颊通红的厨娘一把抱起小娃娃。 “对不起,对不起,杜勒小姐。”厨娘连连道歉,一掌拍在小女孩的pp上,“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想害我丢了工作吗?还哭,还哭!给我闭嘴!你非要让满世界人都知道你在城堡乱逛?” 安妮抽抽噎噎地小声哭着:“我、我是来给彼得送信的……维托里夫人要来了……想提醒他小心……被抽鞭子……”维托里夫人? 克劳黛特竖起了耳朵。 厨娘惊慌地看了一眼克劳黛特,紧紧捂住孩子的嘴跑掉了。 克劳黛特哀怨地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 可惜啊,她口袋里正好有一包香喷喷的杏仁糖,用来诱供再合适不过…… 无奈转身——差点撞翻一名抱着中国瓷瓶的仆人。 “小心,小姐。” “借过!” “对不起,让一下。” …… 搬运画像的,抬着地毯的,托着一盘盘水晶器皿的……克劳黛特望了望仆人长龙,闪身躲进舞厅。 里面在擦洗吊灯。 图书室在换窗帘。 音乐室在排座椅。 蓝室在换床单。 …… 卷了卷手中的名单,克劳黛特挑开厚重的帷幔,走进晨室。 落下的紫色帷幔还未停止晃动,她就闪身躲藏在大理石柱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 姑妈正站在房间中央。 克劳黛特有些慌乱了。 她看到伯爵夫人的前额出现了一丝皱纹——第一丝承载压力的皱纹。 冗事繁多,加上意大利人仆人懒惰得天怒人怨,吵吵嚷嚷,这让讲究效率的姑妈整日像指挥打仗一样忙碌。其他人可以自乱阵脚或是甩手不管,只有她是唯一不能流露出一丁点慌乱的人,她必须始终保持镇定从容仪态,指挥若定。 但是所有人都有爆发的临界线,即使是像神一样存在的伯爵夫人。 克劳黛特预感到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会落下来,但是她却万分不想亲眼见证崩溃的瞬间。 独处时流露出软弱或是发泄一下有利无害,因为事后擦干眼泪就会水过无痕。但是若得知当时身边有人目睹,除非双方的感情深厚、亲密无间,这件事就会像一个疙瘩堵在双方的心头,于无形中竖起一道屏障,见面时再也自然不起来。 克劳黛特又扫了一眼那道帷幔。 距离只有五步,等姑妈一转身—— 敲门声突然响起,伯爵夫人背对着的房门被打开,克劳黛特一眼看到仆人抱着盛满鲜花的花瓶,她惊恐地缩回了石柱后面。 “竟然在花束里放叶子!”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高喝刺透耳膜。 (据事后统计,这一嗓子像有魔力似地使城堡里的人畜全体凝滞半分钟。包括厨房里那只正被拔毛的母鸡。) 斯蒂芬妮的女高音天赋是遗传的。 克劳黛特被震得呆滞了良久。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紧紧贴靠在冰冷的圆柱上。等她回过神来,耳畔传来一声隐约的抽泣。 抽泣声越来越大,透着压抑良久的苦闷,不久就演变成痛哭。如同开了一道闸,水压逼着丝丝水流冲开一道缺口,蓄水汹涌而出。 克劳黛特心中微动,悄悄探出半个头来,快速地窥了一眼。 姑妈伏在伯爵的肩膀上哭泣。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虽显得有些笨拙,眼中则荡漾着浓浓的柔情,唇角带着了然的微笑。他的目光突然准确地投向克劳黛特所在的方向,无声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克劳黛特点点头、有些讪讪地收回身。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掩住眼角的一丝水光。 “我、我不喜欢在花束里放叶子……太小家子气……”伯爵夫人像孩子似地抱怨着。 “我知道、我知道……”伯爵轻声安慰,亲吻着妻子的头发。眼角的余光瞥到帷幔再次轻轻晃动。 克劳黛特离开了。 第十七章 法比奥的父母 克劳黛特在城堡的花园里溜达了一圈,然后回到蓝室拉铃叫来了自己的贴身女仆。 “安娜,把这些花拿走,我要睡一会儿。” “好的,小姐。”安娜依言把花瓶挪到梳妆台上,然后打开窗子,散去室内的花香。“真不知道塔兰奇太太是怎么想的,竟然在卧室里摆百合花,还放在床头。不知道这会让人失眠吗?” “塔兰奇太太?这不是卧室女仆做的?” “她们只是听令行事。”安娜走到克劳黛特背后,为她松开束腹上的缎带和钩子,“听她们说塔兰奇太太坚持亲自安排这个房间里的所有布置。” 克劳黛特蹙了蹙眉,“你去告诉她们以后不要在卧室里放百合花。塔兰奇太太那里我会同她讲的。” “是的,小姐。”安娜脆生生地答应着,随后又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小姐,伯爵夫人今天发了一顿火!” 克劳黛特抿了一下唇,微微垂下眼睑,“我知道。” “嗳,可西蒙娜说您方才在花园里散步来着——那一嗓子竟然传那么远,真厉害!”安娜喃喃地感叹。 克劳黛特却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城堡里是不是有个叫彼得的?” 安娜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彼得、彼得……我不太了解,但是现在在城堡干活的好像有三个彼得。一个是红发、红络腮胡、红脸膛、红鼻子的六十多岁老鳏夫,绰号叫‘胡萝卜’,他负责看守葡萄园。还有一个叫彼得•;巴利提,棕发黑眼、长着一副铁板脸,做起事来像德国人似的死板,他去年复活节刚结了婚,还没有孩子。最后一个是小彼得,是个六岁大的金发小娃娃,很可爱的小男孩,现在在给园丁当下手,听说他是厨娘苏珊的远房表侄。我就知道这么多……用不用我再去打听一下?” 克劳黛特清了清嗓子,“不必了。” “哦,对了,小姐。我刚刚遇到了厨娘。真是很奇怪,她像是特意等在那里似的——不过她做的醋栗蛋糕真好吃。” “所以,你为了一块蛋糕把主人给卖了?”克劳黛特挑着眉毛笑道。 “没有!”安娜右手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们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痛骂德国的蒜肠和英国的杂碎筒。” 克劳黛特哽了一下,“杂碎筒?” 安娜不情愿地道:“就是英国香肠。他们根本就不再里面放多少肉,而是胡乱塞一些下脚料!软骨、肥油、肉渣……” “谢谢,安娜,你可以下去了。”克劳黛特在肠胃开始翻江倒海之前打断了她。安娜倒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她欲言又止,见女主人自顾自地不再理她,便只好磨磨蹭蹭地关上半扇窗子,拉下了窗帘,把花瓶中的百合花都拢在了怀里带走。 “对了,小姐,法比奥先生的母亲维托里夫人要来了。”安娜小心翼翼地说完,半晌不见克劳黛特有动静,便径自说下去,“仆人们都议论说伯爵夫人就是为了这件事生气的。” 一只手从海蓝色缎褥间竖起,坚决地指着门的方向。 “是的,小姐。”安娜行了一个礼,轻快地溜掉了。 维托里夫人不是独自来的。 同行的还有她的丈夫,伯爵的弟弟乔万尼先生,他们在斯蒂芬妮的成年舞会的前一天到达。 当天,法比奥一清早就骑马出了门,晚餐前才回来,有意或是无意地错过了父母抵达的时刻。斯蒂芬妮、克劳黛特和罗贝托都在客厅里老老实实地等待二位的到来。至于伯爵夫妇,守候在窗边的仆人看到马车驶入城堡大门时会提醒男女主人到楼下迎接。 伯爵的弟弟和克劳黛特所想象的丝毫不差——就是法比奥的中年版。只不过与他儿子的一副臭嘴脸不同,那张漂亮的面孔上充满了浪子的愉快气息——不用说,这使得他高大英俊的外貌显得更加迷人。当伯爵把克劳黛特介绍给他时,乔万尼先生优雅地把她的手抬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轻柔温暖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背。 “亲爱的女士!”他的嗓音醇美,明亮的双眸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目光满是骗人的真挚——唉,高手! 金发的维托里夫人则十分的美丽迷人(必须承认,她跟乔万尼先生真是一对典型的意大利夫妻),她穿着入时,对每一个人都热情地笑着,那笑容顿时使整个房间都亮起来。克劳黛特对那种表情相当的熟悉。她还很小的时候,家中举办社交舞会时,她常会扒在顶楼的栏杆上偷看,居高临下地看着客人们三三两两各自组合,其间总少不了那些笑颜明亮的艳丽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穿梭,身上的钻石熠熠闪光。 是的,社交名媛。 “就是在巴黎的沙龙里,她也是位一等一的交际花。”克劳黛特知道这种人,她们善于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呈现出别人喜爱的一面。这些人笑里藏刀、心机颇深、交际广泛,连克劳黛特的父亲这种资深的外交官都对她们十分头疼。偏偏这种人却又得罪不得,因为她们的手中常常握有这样那样的秘密。 不过,让克劳黛特感到似曾相识的不止这些,她觉得维托里夫人十分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再看其他人:当维托里夫人满是暗示意味地预祝侄女生日快乐时,斯蒂芬妮的面颊上立即晕起淡淡的红晕,罗贝托拉着乔万尼先生的衣摆历数史丹顿的种种劣迹。伯爵夫人唇角一直挂着微笑,指挥仆人安置好行李,借机避开维托里夫人想要同自己握手的意图。伯爵问着客人们的旅途见闻,暗中则不引人注意地轻轻拍了拍臂弯中妻子的手。 克劳黛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出好戏,都舍不得眨眼。 无论私下里关系如何,大家见面时,明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至少当着仆人的面是如此)。至于关上房门之后拍桌子跳脚咒骂时,门外是否围簇着一堆仆人就不在计较的范围内了。 更何况,要保守秘密很困难。 诚然,这座城堡很大,大得能容下几十、上百口人的喜怒哀乐。 但是,这座城堡也很小,小得藏不住一个小心思。 就像现在这样,尽管主人和仆人界线划得分明,不能互相吐槽,但是谁也蒙不上他人的眼睛。 就拿仆人们对主人的态度这一项来说吧,仆人也是有偏爱的主人的。这从女佣们炯炯有神地盯着乔万尼先生的模样,擦肩而过时故意的细腰款摆可以略窥一二。 唉,这朵大大的烂桃花! 晚餐桌上,乔万尼先生坚持让斯蒂芬妮和克劳黛特分别坐在他左右。“我长途跋涉的旅行不就是为了和两位最美丽的女士做伴吗?”他冲克劳黛特眨眨眼。 “小心,杜勒小姐……我父亲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坐在她右边的法比奥悠闲地说。 克劳黛特原本以为年长的男士会恼火,乔凡尼先生却像是听到了夸奖,得意地笑着,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狂妄的儿子,我会把她从你身边偷走的。尽管你对自己的魅力十分有信心,不过可不是我那时的对手。” 克劳黛特呛住了,“恐怕这里有误会。” “是吗?他的表情可十分耐人寻味。”乔凡尼先生小声对克劳黛特说。 法比奥现在的表情都能吓跑小孩和动物了。“我可看不出来。”克劳黛特抿了一口酒。 “你们在说什么好笑的事?”坐在克劳黛特对面的罗贝托大声问道。 “政治。”克劳黛特坚决地回答,决定无视罗贝托怀疑的眼神。 第十八章 酒精过敏 这顿饭克劳黛特吃得挺不自在。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有人比她还可怜。 她的对面,维托里夫人顶着伯爵夫人的飕飕眼刀不停地暗示明天的舞会有多么重要,把斯蒂芬妮弄得紧张不已,坐立难安。为此,她得到了伯爵夫人的热情回报——当时维托里夫人快乐地旁敲侧击,笑语嫣然,话语间顺手抄起面前的高脚杯喝了一大口,脸色顿时精彩异常。坐在她正对面伺机良久的丈夫则慢半拍地高声惊讶道:“埃莱诺娜,不要喝太多香槟,小心起疹子。”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维托里夫人身上,她已来不及偷偷把酒吐到手帕上,只能哽着脖子咽下去:“没、没有。” 罗贝托眼睛一亮,蠢蠢欲动地扭了扭身子,被伯爵夫人一眼扫过,蔫了回去。 “那就好。”乔万尼先生的语调轻快异常,转过头说笑话哄斯蒂芬妮开心。 “香槟与白兰地比例1:3。”法比奥低声说。 克劳黛特没有回头,耳朵向他靠近了几厘米:“你怎么知道?” “伯爵夫人刚才用食指蹭了刀锋三下。” “效果如何?”蘸了酱汁的白松露菌很滑,叉起来有些费力,克劳黛特手上暗暗使劲,袖口上的白色蕾丝花边一抖一抖的。 法比奥的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上次只蹭了一下,母亲脸上的疹子肿了一个星期。伯爵夫人担心她的化妆白粉不够,派人送去了一桶石灰浆。” 克劳黛特手上的动作一顿,看着盘中白花花的菌片忽然胃口尽失。 “呃~酒精过敏?” “对,不过不算严重。喝点香槟倒没什么,但是香槟兑上某些烈酒——效果就很奇妙了。尤其比例把握适宜的时候。” 比例、把握、适宜! 克劳黛特表情僵硬地扭头看他,法比奥却一派闲适自然。 惯犯! 再瞥向玛格丽特姑妈。 一位多么优雅美丽的伯爵夫人!动作轻柔利落,可惜手中银餐刀的反光有点刺眼。 克劳黛特只敢偷瞄一眼,回视盘中,犹豫再三,她叉起了一块原本不想碰的鸽子肉。 还是作个不挑食的孩子好——至少在这座城堡里的时候。 伯爵举起杯子抿了一小口红酒,眼睛看向持着香槟酒瓶站在壁炉架旁的男仆。男仆面无表情,戴着白手套的左手食指轻轻点了三下瓶身。 看来玛格丽特是不打算让妯娌参加明天的舞会了。 伯爵的眼角弯起了小小的弧度,一副享受美酒的模样。 差一刻九点的时候,女主人起身带领女士们退席,罗贝托也不情愿地乖乖跟上,绅士们留在餐桌边喝酒。 一出餐厅,伯爵夫人和维托里夫人客客气气地互道了晚安便一个往东,一个向西分道扬镳。其他人也各自散开。罗贝托高声呼唤着史丹顿,他方才从乔万尼叔叔那里听到了一种训狗的新花样,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尝试。斯蒂芬妮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眉尖微微地蹙着。克劳黛特挽起她的胳膊,学着伯爵的样子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劝她不要担心。斯蒂芬妮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说她的头有点疼,要早早上床休息。克劳黛特目送她上了楼梯,转身向画廊中走去,脚步竟有些急切。 她左顾右盼地穿梭在画廊里,最后停在一幅双人画像前——正是她和姑妈议论过的那幅画。 此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画廊里的烛光亮度有限,但还是可以看清楚挂在较低位置的画像。 没错,画中戴着华贵项链的那位就是维托里夫人——只不过更年轻一些。 “杜勒小姐!” 克劳黛特猛地一转身,“噢,是你。塔兰奇太太。” “您对这幅画感兴趣?” “是的,很有意思。它挂在这里的年头不久吧!” “不算长——是已故的老伯爵夫人临终前吩咐挂在这里的,后来一直没有动过。”塔兰奇太太走近了些,目光中带有一丝追味的温柔。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小姐。漂亮的翠绿色眼睛、金色的长发。头发又密又软,完全散开的时候,就像披了一件金色的斗篷,微微闪着光,像个天使。”塔兰奇太太回过头,眼神亮得让人发悚,“你知道她是谁吗?” 听她的描述便可知她指的不是维托里夫人,而是前面那位被抹掉一部分肩膀的无名女士。因为维托里夫人的头发黑得发紫——古罗马人极尽赞美的那种发色。 塔兰奇太太似乎并不期待克劳黛特的回答,转而继续凝视画像,口中呢喃:“萨瑞娜小姐、萨瑞娜小姐……” 萨瑞娜? 克劳黛特抿了一下唇,塔兰奇太太今晚的语调和态度让她心里发堵。 这种亲昵的态度就像是老仆人崇拜自己的主人,或是保姆对待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近乎偏执地认为小主人的一切都是最优秀的。如果说塔兰奇太太曾是萨瑞娜夫人的心腹,那伯爵夫人为什么会让她当管家?这么一个执着于过去,执着于逝者的人,肯定知晓多年前萨瑞娜夫人与乔万尼先生的那段恋情,做起事来难免有偏见。留她在这里明显弊大于利。克劳黛特在这里只算是客人,塔兰奇太太这么明显地感情流露实在是轻率得很,甚至还主动提起了当事人的名字。这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管家的举动。 或者说,塔兰奇太太现在是故意演给她看的? “杜勒小姐,”管家太太终于从回忆中走出,看向克劳黛特的目光与方才相比有点冷冷的、甚至带点指责,“我听说您要把蓝室里的百合花都换掉?” “没错,我正要和您说这件事。”克劳黛特的表情淡淡,“百合的香味太浓,熏得我睡不好觉。” “那我让人把床头的花束换掉。” “全部都换。”克劳黛特坚持,“我不喜欢百合。” 两人互不妥协地对视几秒。塔兰奇太太面无表情,目光更加阴沉。克劳黛特的绿眼睛也冰得像翡翠。 “是的,杜勒小姐。”管家转身走开,步伐平稳得像是在滑行,黑色的裙裾拖到地面,在昏黄的烛光中越走越远,像幽灵回到他黑魆魆的坟墓。 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拐角,克劳黛特吐出肺中憋的一口闷气,顺着画廊往回走,伸手去打开通向楼梯间的门。 但是门把手却转不动。 克劳黛特加大力气,还是转不动。 她双手去握把手,使劲拧,仍未动分毫。 两侧的烛光把装饰繁复的门框勾出重重阴影,她感到一股寒流窜上后背,手上的力道一松,门把却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动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把手按上胸口,紧紧盯着门缝越来越大。 “原来是你搞鬼。”法比奥眼中的怒火倏尔消失,看着她瞪着眼,一副受惊的模样,嘴角挑起讽刺的笑纹。 原来方才是他们在两边同时转动门把。克劳黛特大舒一口气,垂下胳膊。接连又狠狠瞪了他几眼,“你在这干什么?” “亲爱的小姐,我也住在这座城堡里。”法比奥故作惊讶,“你不会把我忘了吧?”为了表示自己的诧异和伤心,他也学她把手按在胸前。 看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克劳黛特气都懒得生了,“请让一下。” 法比奥却仍堵在门框处,眼角余光扫了一下空空的画廊,画廊另一端通向城堡侧翼,也通向连接仆人区的走廊,“你在这和谁见面?” 克劳黛特看他突然板起的面孔便知道他在胡想些什么。有心嘲讽他几句多管闲事,可话到嘴边,还是成了解释:“我来跟塔兰奇太太说鲜花的事。” “鲜花?” 这盘煮不烂的意大利面怎么什么都管? 克劳黛特深吸一口气,忍下发火的冲动,“我说我不喜欢百合花,让她叫人把蓝室的鲜花都换掉。”法比奥听了,表情一松,但是还没有让开的意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交叉着胳膊斜靠在门框上,“不喜欢百合?那你喜欢什么?” 克劳黛特牙齿紧咬,“让开!” 法比奥笑意难掩,直起身,退步让到一边,行了一个花哨的宫廷礼,“请吧,亲爱的女士!” 克劳黛特昂着头走过,路经他的面前时特意提起裙子狠狠踩了他一脚,听到抽气声后又使劲碾了碾。 她没有注意到右边大理石柱后的阴影颤动了一下。 法比奥目送她上楼,肩膀却冷不防挨了一下。 乔万尼先生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眼里满是戏谑:“嘿,花花公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法比奥黑着脸走开。 第十九章 舞会(一) 今天是1789年7月14日,斯蒂芬妮成年舞会的日子。 对于许多法国贵族来说,这一天意味着悲剧的开始。因为正是在这一日,巴黎市民攻占了巴士底狱,法国大革命爆发,国王、王后和大部分贵族将被送上断头台。 但是,此时此刻,在意大利,在这阳光灿烂的托斯卡纳,在这座城堡,对于舞会的主角——年轻的伯爵小姐来说 vie est tout en rose ici(这儿的生活是玫瑰色的)。 “斯蒂芬妮、克劳黛特,准备好了没有?妈妈说你们再不下去,她就要亲自上来了。”罗贝托在门外叫嚷着。 嗯嗯,伯爵夫妇已经在楼下了?估计现在正站在大门口准备迎接第一批到访的客人吧! 斯蒂芬妮的卧里,已经穿戴整齐的克劳黛特左手举着碟子,右手动作有条不紊却十分有效率地往嘴里塞点心。身边站着焦急的安娜。 她们正在等斯蒂芬妮从化妆间里出来。 “小姐,我不明白客人都快来了。而您却还在这里吃茶点?” 克劳黛特翻了翻眼珠,安娜立即把茶杯递给她,“晚会得开到午夜之后,我难道要靠香槟和柠檬汁填饱肚子?”克劳黛特放下盘子,低头看了看衣服——很好,她吃得很小心,身上没有半粒点心渣。但她还是掏出手绢轻轻掸了掸衣襟,擦了擦手指。 “不过是时候了,”克劳黛特瞥了一眼壁炉架上的小座钟,“我可不想被姑妈揪着头发拖下楼——就来!罗贝托!”她回了门外的表弟一嗓子,起身敲了敲通向小化妆室的门,“斯蒂芬妮,裙子穿好了吗?” “天啊,克劳黛特,救命!我该怎么办?” 救命? 克劳黛特急忙打开门,看到斯蒂芬妮满脸绝望地摊在椅子上,她的贴身女仆泽尔丽娜一手拿着针线、一手中捏着一块撕掉的花边。 “都怪我,小姐。我没注意到桌脚的钉子。”泽尔丽娜脸色惨白。 不过是钉子挂了一道裙边,又不是天塌了! 克劳黛特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没事的!安娜,你去倒一小杯葡萄酒来。斯蒂芬妮,你站起来,泽尔丽娜,别缝了。”克劳黛特拿起装别针的盒子,“把那圈花边撕下来,对,你没听错,一整圈。然后用别针把空当部分钉起来。”她从安娜手里接过酒杯递给斯蒂芬妮,“喝一点,你的脸色太苍白了。” 斯蒂芬妮听话地啜了一口,低头看着泽尔丽娜跪在地上,嘴里含着好几根别针,“这样行吗?” “没问题的。”克劳黛特拿回酒杯,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领口的花束。眼角余光扫到泽尔丽娜——她的手脚很麻利,小心不让别针露在外面,还主动地在皱褶的地方别上丝缎花结来掩饰。狡猾的女仆早就想到了该怎么做,可就是不主动提出来,因为她不愿承担责任。有克劳黛特开口,即使伯爵夫人怪罪下来也不能算到她的头上。克劳黛特不想点破,只是劝斯蒂芬妮也吃点点心。 不到十分钟,泽尔丽娜便完工。一切就绪,克劳黛特开门时看到罗贝托一副小绅士的模样:穿着一件饰有金质纽扣的酒红色外套,里面是蜜色的丝绸背心。他鸭子似地踱着步,一边用手揪着自己的领巾,神情颇为不耐,猛地一转身瞧见了她们,顿时愣在了那里。 “怎么了?罗贝托?”斯蒂芬妮下意识地抚了抚头发。 罗贝托脸蛋瞬间涨红,尴尬地扭了扭脖子:“我的领结太紧了。” 好像是有点紧,乍一看还以为他在脖子上缠了几十圈绷带。克劳黛特蹲下身,“来,我帮你弄弄——好了,现在你可以自由呼吸了。” “谢谢你。嗯,克劳黛特——你今晚真漂亮。”他清了清嗓子,“当然,还有斯蒂芬妮,你也一样。” “谢谢!”斯蒂芬妮松了一口气。 克劳黛特笑着点点头,眼睛闪了闪,起身时在罗贝托耳边低语几句。罗贝托脸红地嗯了一声,挽起斯蒂芬妮的胳膊。 “我的手绢丢在安娜那了。你们先走一步吧!”克劳黛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们可以等——”斯蒂芬妮被半拖半拽地拉走了。 克劳黛特含笑慢悠悠地转身,向走廊另一头走去。她要从侧翼的小楼梯偷偷溜到大厅。 今晚是属于斯蒂芬妮的,有一个主角就够了。 斯蒂芬妮莫名其妙地被拉到楼梯口的转弯处。 “等一下。”罗贝托急急跑到乐队面前交待几句,然后又跑回来,挽起姐姐的手臂。向乐队的方向点了点头。 整座大厅都回荡着长笛手的通报声:“斯蒂芬妮伯爵小姐到。” 话音刚落,乐队奏起亨德尔的《希巴女王入场》。 楼下人们的目光一下汇聚到了楼梯口。 斯蒂芬妮高高地站在那里,戴着钻石发带,雪白的礼服上点缀着大粒的珍珠,金发在烛光下晕出一层光圈,她面颊微红,目光闪亮,略带羞怯地笑着,显得圣洁、美丽。罗贝托骄傲地昂着头,迈着庄重的步伐护送姐姐下楼。尽管缓慢沉稳的步调和乐曲快速的节奏很不搭调,让所有人的嘴角上翘,也使得他们眼圈泛红。 伯爵夫妇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一家人抱在一起。 克劳黛特站在侧门,“啪”地一声打开扇子,心满意足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这个罗贝托!自作主张地选了亨德尔,早知提醒一下他用巴赫更合适。不过,好在效果不错。 “你应该提醒他选巴赫的曲子更好。”耳边忽然吹来一股暖流,她吓得浑身一颤。 回头又见那个酷爱装神弄鬼的法比奥,克劳黛特咬咬牙,行了一个规范的屈膝礼。 “晚上好,杜勒小姐。”这个家伙的鞠躬礼相当的复杂花哨。 一道靛紫的身影突然出现,将深蓝色的法比奥挤到花瓶和墙角间的缝隙里,克劳黛特自觉地把手伸过去,不出意料,又感受了一把深情的吻手礼。“啊,乔万尼先生。” “亲爱的小姐。”乔万尼先生看也不看黑着脸掸身上花瓣的儿子,高高兴兴地挽起克劳黛特走开。 伯爵夫妇看到她走来露出慈爱的微笑。 “非常漂亮,克劳黛特。”伯爵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他转头问弟弟,“埃莱诺娜呢?” “她头疼,就提前睡了。”乔万尼先生快活地回答。 估计是脸上的疹子还没好吧?克劳黛特看到伯爵夫人的唇角微微、微微上翘。 大门口的男仆高声通报了第一批客人的名字:“罗德维克侯爵及夫人到——” 大批的客人不断涌入城堡的大厅。尽管伯爵夫人的名单十分详尽,但是当其中的人物出现在眼前,那份眼花缭乱是笔墨描绘不出的。 在克劳黛特看来,尽管合格候选人的名单很长,但是伯爵夫人中意的就是那么几位。这一点姑妈虽然没说,意思却显而易见——因为资料中的其他人或多或少地被指出了这样那样的毛病。诸如:个子太高、岁数太大、缺了几颗后槽牙、喜欢吃大蒜、骑马的姿势很丑等等。 所以,克劳黛特现在着重观察被伯爵夫人青眼相待的几位——金龟婿。 首先是非常、非常华丽的罗多亚尔子爵——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华丽。他穿着一件织有银丝花纹的孔雀蓝外套,翻袖和整个下摆都有银黑两色的刺绣。里面是一件蓝宝石色的背心,盘卷的藤叶和缤纷的花朵奢侈的绣满了整件衣服。他的手腕和颈部露出了衬衫的精致蕾丝,头上戴着一顶雪白的假发。所到之处那张漂亮高傲的面孔激起附近年轻小姐的一阵阵咯咯傻笑声。 克劳黛特扶额。 其次是斯波莱托伯爵。这个威尼斯人穿戴着精致的两辫式假发,紫银相间的外套以及银丝镶边的黑色长袜。他的脸蛋有如风流的爱神厄洛斯——金色的头发,丰满红润的嘴唇——在这个以貌取人的世界里,这男人绝对是个威胁。更何况他的全身散发着一种燃烧不尽的热情。他追逐女人,也反过来被追,并乐此不疲。 克劳黛特同情地看了一眼表妹。 然后就是不那么光彩夺目但十分养眼的贺维勋爵——一位温文尔雅、极具绅士气质的英国人。他算是克劳黛特较远的表亲(实际上是克劳黛特的祖母、也是姑妈的母亲——温德威尔公爵之女那一边的亲戚)。沃肯勋爵容貌英俊温和、身材结实、眼神认真,给人以宅心仁厚、脚踏实地的印象,让人觉得十分可靠。 克劳黛特轻轻叹了一口气,衷心希望斯蒂芬妮能和这位表亲发展良好的关系。 名单中最后一位虽然有凑数的嫌疑,但也相当引人注目:米哈伊尔•;亚历山大洛维奇•;谢韦尔斯基公爵。他是和母亲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芙娜•;谢韦尔斯基公爵夫人及寡言少语的妹妹奥丽佳一道来的。这倒是个诙谐幽默的人,有着一张典型俄罗斯式的帅气面孔。克劳黛特想起母亲好像提到过这位公爵夫人,风评尚好,不过俄国的贵族向来不值钱。一个俄国公爵还不如一个法国伯爵名头响亮,姑妈把他列入末位在所难免。 克劳黛特自得其乐,斯蒂芬妮紧张兮兮,两人偷偷打量着这些丰富的“猎物”时,冷不防身后传来了伯爵夫人恐怖兴奋的低音:“小姐们,要开始喽!” 第二十章 舞会(二) 克劳黛特不得不佩服蒙庞西耶伯爵夫人的手腕。 “第一支舞具有非常关键,必须挑对舞伴。而第一位舞伴是一个标准,他必须能让你立刻成为众人的焦点。”伯爵夫人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人群。然后,她的眼睛眯起来,把斯蒂芬妮坚决地拉向罗多亚尔子爵。克劳黛特先是收到斯蒂芬妮投来的求助性一瞥。接着,她眨了眨眼——发现表妹和罗多亚尔子爵正在迈入舞池。 她又眨了眨眼,发现姑妈正向自己走来。 一分钟后,她发现自己和斯波莱托伯爵正在舞池里。 “和迷人的女士跳舞绝对是件乐事。”克劳黛特发现斯波莱托伯爵正在大胆地扫视着自己——呃,颈部以下,腹部以上的位置。 “看得出来您今晚很愉快。”出于礼貌,克劳黛特应付一句。 “尤其是得到一双美目垂顾的时候。”他靠近了一寸,“绿色的眼睛简直让人神魂颠倒。” 出乎他的意料,克劳黛特听了没有害羞地垂眸,也没有欲拒还迎的娇嗔,而是直直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表情十分认真,“原来‘神魂颠倒’的意思是指占据半张脸的微笑。” 伯爵踩错了一个舞步。 “小心,伯爵先生。我有可能会踩到您的脚。您也许会疼痛出声的——除非您能非常坚忍地保持沉默。”克劳黛特“好心”地提醒。 这些暗示应该够了。 不料伯爵却突然问:“杜勒小姐,令兄是弗雷德吧?弗雷德里克•;杜勒?” 弗雷德的狐朋狗友之一?“很不幸,的确如此。” 她尽量让表情显得友好些,因为姑妈正在往这个方向看。 伯爵的眼中闪出兴味的光芒,“令兄常常提到您,他一直带着您送给他的钻石领针,炫耀自己的妹妹。” “钻石领针?”克劳黛特做沉思状,“他当时一定受到了我的特别赏识。” 她以为他会顺着话题问起弗雷德的近况,可是伯爵却说:“大约两个月前我在凡尔赛宫遇到了杜勒男爵。” 两个月前,两个月前她和弗雷德都在巴黎。可是他们去拜访男爵时却被告知主人不在。 克劳黛特表情一滞,柔软的红唇抿了一下,眼睛绿得暗沉,漾起隐约的幽光。她的表情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悦。 克劳黛特抬头,对上他嘲弄的目光,瞬间明白:这个人是故意的,故意提起那个惹人不快的名字。 “哦,他大概是去觐见国王吧!”克劳黛特抑制着心中的反感。 对方却紧抓不放,“男爵很是赞赏你们兄妹。” “就像我和弗雷德里克也同样尊敬他。” 伯爵仔细地审视她,可惜已经挖掘不到一丝讽刺和尖酸的表情,“男爵说很遗憾你们在路过巴黎时没能探望他。” “是很可惜。”克劳黛特表情淡淡地敷衍,舞曲恰好结束,克劳黛特行了一个屈膝礼径自走开了。 第一曲舞便与同伴不欢而散。她实在是有负姑妈屡屡的明示暗示。克劳黛特不愿意面对伯爵夫人探究的眼神,她稍稍踮起脚环顾周遭,没有发现姑妈的踪影,暗自松了一口气。明目张胆地四顾寻找起表妹。 温柔的斯蒂芬妮正站在舞池边,蓝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正在反驳着什么,罗多亚尔子爵看样子却并不恼火,反而噙着微笑。在他们周围,几股年轻绅士正在迂回地渐渐靠近,一副眼巴巴的模样。 克劳黛特轻轻敲了下扇子,扬眉挑唇一笑。她从不怀疑表妹会取得成功。因为斯蒂芬妮美丽、温柔、善良、出身名门、嫁妆丰厚——条件无可挑剔。 斯蒂芬妮正巧看向这边,克劳黛特冲她点点头,满意一笑。“哗”地一下绽开扇子——准备闪人。 然而对方的笑容却突然僵住,看向她的目光忽然惊慌起来。引得子爵也向这边瞄了一眼。 “咳!” 背后传来一声咳嗽,克劳黛特浑身一颤,手乱抖,血变凉,疯狂的一瞬间她突然有了拔足狂奔的冲动。 罗多亚尔子爵瞧见克劳黛特四下乱转的眼珠子,和她身后笑得极其“和蔼”的伯爵夫人,眼睛微微眯起。 克劳黛特挂上十二分谦恭地转身。 法比奥觉得甚是无聊。 他宁愿在自己的房间看整晚的书,也不愿在这明晃晃的大厅里看人群排着队型互相转圈儿。还美其名曰:跳舞。 他只好半藏在这帷幕后面。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消失。因为此举危险系数太高,一旦现身,被伯爵夫人抓个现行,后果…… 他的身旁凑过来一位假发上扑了粉的中年绅士。 法比奥扭头,微微躬身。 对方举起手里的单片眼镜问道:“法比奥,那位年轻姑娘是谁啊?” “哪位?” “穿绿色衣服的那位。”那人用眼镜指了一下。 法比奥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到了克劳黛特,她身穿一件绣着银色藤蔓花纹的水绿塔夫绸礼服,半长的喇叭袖口缀着宽宽的白色花边。她没有戴戒指的双手叠在身前,手中拿着一把小小的威尼斯扇子,珊瑚色的红唇微张,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翡翠色的眼睛沉静而又认真。在枝形吊灯柔和的光线照射下,她的肌肤泛着象牙色的光泽,缠绕在黑发间的珍珠链显得分外莹白。 她的身旁,一个毛头小伙子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多里奥神甫和古米埃罗先生背对着她站着。周围只有她一位女士。 “一位亲戚。”法比奥眼睛微眯,回答得很简短,颇有些不耐。 “一位亲戚?”中年绅士的眸光闪动,“哈,孩子,你在回避什么?” 法比奥脸色黑了黑。 中年绅士唇角戏谑地挑起,放过了他,转身走向女主人。 穿着红色制服的侍者端着银托盘在人群里穿梭。法比奥拿了一杯香槟,缓慢而谨慎地贴着墙踱到小型棕榈盆栽旁边,靠在大理石柱上,眼睛静静地盯着一个方向。有一两个熟人经过,他点点头算作招呼。 在这个视角可以清晰地看到她。 其实在人群中找到她毫不费力。在这个男士比女士穿着更为鲜艳花哨的年代,她的淡色衣裳显得与众不同。 不,不只是衣服颜色的效果。法比奥轻轻晃了晃高脚杯里的酒液。还有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态度。 他举杯抿了一口。通常,社交界里的年轻女孩总是故意摆出一副冷淡模样,或者像斯蒂芬妮那般,新奇、兴奋、明显的紧张,手里紧紧握着扇子,目光四处游移,留意着别人的反应。 但是她与众不同。没有厌倦,也没有激动。温和有礼地与人周旋搭讪,倾听时表情很认真,眼中不时闪现兴味的光芒。 克劳黛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冲他这边皱了一下眉,调转了目光。 法比奥蓦地站直了身子。 他感到非常、非常不快。 又有几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家伙凑到她身边去了! 她竟然冲那些轻浮子弟笑?! 冲自己皱眉,却对那些人笑?! 她难道只喜欢听人连续数小时地恭维她眉毛的形状? 法比奥愤愤地一口喝干杯中酒——自己既然受了人家哥哥的嘱托,便有义务忠告她 必须改正这种虚荣浅薄的行为。 他把酒杯往使者的盘子里一放,准备去把迷途的羔羊从那群花花公子里面解救出来——全然不知危险的来临。 “哈,法比奥!”伯爵夫人走过来一把挽上侄子的胳膊,断了他逃跑的希望。 又抓到一个! 伯爵夫人眯了眯眼睛,露出一种和蔼得让法比奥肌骨生寒的笑容。 “亲爱的,你的舞伴在等你。” 第二十一章 舞会(三) 面前的先生滔滔不绝地在讲些什么,克劳黛特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的注意力完全在身后两人的谈话上。 “教宗不会同意。” “国王也是不得已……王后陛下最近债务缠身。” 一声冷哼,“她一直如此。”停顿了一会儿,“只能以地产作抵押。” “可是珠宝更方便。” “亲爱的先生,珠宝古玩恐怕连市值的一半都卖不到。尤其在当前的局势下。” 克劳黛特身体稍稍后仰,耳际垂下的黑亮鬈发轻轻擦过多里奥神甫的肩后。她尽力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巴黎”、“暴动”、“巴士底狱”。 克劳黛特身体一僵。 她本打算将手里的名贵小提琴脱手,最好是在巴黎委托拍卖。看样子这个想法实在是下策。时局动荡,艺术品不可能卖个好价钱。但是这不是最主要的——天杀的!在弗雷德临走前,她特意嘱咐哥哥要把小提琴存到巴黎的银行里。天知道那里安不安全! 克劳黛特心烦意乱,焦躁地四顾,抬眼却正对上法比奥懒散悠然的模样——颇有些隔岸观火看好戏的嘲弄态度。她不由得皱起眉——她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但实在是看见他就来气! 她需要静一静,整理一下思绪。找人核实一下巴黎的消息,写信给弗雷德……急待做的事情有很多,不过当务之急是把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支开。 克劳黛特张嘴,却想不起对方叫什么名字。 可是人家已经注意到她有话要说,难得地住了口,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她瞥了一眼他的衣服前襟——没有勋章、没有绶带、没有刻着姓名缩写的表链——半点提示都没有! 克劳黛特急得脸孔泛红,咬咬牙。抬头冲他甜甜一笑,再迅速垂下视线。 没办法,只能、装羞怯~~~ 对方半天都没有反应。 克劳黛特疑惑地抬头。人家正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之后突然目露精光,高声爆出惊人一语:“甜菜一定会喜欢您的!” 附近的人纷纷看过来。 克劳黛特五官僵硬,喃喃自语:“我盼的就是这个~~” 几位先生走来——罗多亚尔子爵和贺维勋爵。 哈利路亚,都是她叫得出名字的。 甜菜先生神情激动地迎了上去,“贾斯汀,终于有一位女士赞同我的甜菜种植法了!”说着含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和小麦一样赞同。” 罗多亚尔子爵冷若冰霜,没有一点表示。 贺维勋爵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她的表情,表情稍稍和缓了些。他回身打发弟弟去给克劳黛特端一杯柠檬水来。甜菜先生乐颠颠地跑走了。贺维勋爵转向克劳黛特,眼里流露着歉意,“杜勒小姐,我弟弟不擅于言谈。请不要介意。” “没关系。”克劳黛特神情也是一松,“我对农学了解不多,好在甜菜部分似乎还比较易懂。”比小麦好懂多了。 “啊,克劳黛特,你在这里。”乔万尼先生冒出来。“先生们。”他点头行了个礼,以跳舞的名义把她带走了。 贺维勋爵显得很疑惑,“奇怪,她是怎么办到的?竟然能坚持到甜菜部分!一般人在芒果的第二季就逃之夭夭了。” 罗多亚尔子爵看了他一眼,依旧沉默着。 “亲爱的,我敬佩你的勇气和耐力。”乔万尼先生拍了拍克劳黛特的手背。 “我当时走神了。”她坦言,“不过我承认弄不懂甜菜和小麦有什么关系。” “哈!恐怕连上帝也不愿去猜爱德华勋爵的想法,否则他会发疯的。来,咱们到餐厅去吧!我感觉梅子布丁在召唤着我。”乔万尼先生笑眯眯地做陶醉状。 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偷懒?克劳黛特不得不提醒他一下,“其他人都在哪里?” “不必管他们。”他丢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却立即放开她的手臂,跑去吻一位美丽夫人的芊芊玉手。与那夫人的丈夫热络几句,把人家弄得脸色铁青后又转回来继续道:“尼可洛(即伯爵)正陪着老太太们边打瞌睡边打牌,玛格丽特为落单的夫人安排陪伴的骑士,斯蒂芬妮恐怕得跳整晚的舞——上帝保佑她可怜的脚踝。至于法比奥——”他顿下脚步,赞赏的目光追随着某位迎面走过的年轻女士,“负责整晚和坐冷板凳的小姐跳舞。” 克劳黛特顿时心情舒畅许多,“真是项美差。我好像听说他痛恨跳舞。” “可不是!他认为天底下最无趣的事莫过于跳舞,这下他会因为极度无聊而身亡的。啊!蒙特雷斯夫人!”他一脸幸福地吻着那位贵妇的手。 “唉,亲爱的乔万尼,你怎么一直是这么年轻英俊!有什么秘方吗?” “亲爱的夫人,我的秘方就是和您这样美丽优雅的女士聊天。”他回答得十分顺溜。 蒙特雷斯夫人笑着藏到了扇子后面。 克劳黛特草草估算了一下,在去餐厅的路上,他们穿过了四道门,停下了二十二次。其间忙碌的乔万尼先生用目光向各色美人儿们抛去的“问候”不可计数。 最后,当他们终于到达梅子布丁盘边时,乔万尼先生还在“百忙之中”把侍立的女仆弄得脸红心跳。 克劳黛特咬着小巧的杏仁蛋糕,心中忽然冒出一个问题: 法比奥是不是个捡来的孩子? 等餐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克劳黛特用手帕擦擦指尖,准备溜到女士休息室去。眼神一扫,恰巧看到角落里的罗贝托正苦大仇深地皱着眉。 她走过去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小表弟脸色绯红,神色慌张地把手往背后藏。 克劳黛特翻了翻白眼,伸出手掌:“交出来!” 罗贝托眨眨眼,“你说什么?” “香槟!” 罗贝托左顾右瞧,“什么?什么香槟?在哪里?”一边上下左右地寻觅着,一边飞速把手里的杯子塞给她。克劳黛特还没回过神,便感到左臂的一股拉力。 “小孩子不许偷喝香槟!”伯爵夫人教训道,“到你睡觉的时间了,快回楼上去!” 罗贝托蔫了下来,不情不愿地道了晚安,一边絮絮抱怨着香槟难喝。 “姑妈,我也有点累了。”克劳黛特却巴望着能回到卧室。 伯爵夫人的眼睛闪了闪,“那见完那家俄国人就可以上楼了!”边走边挑着唇角加了一句,“之后你还会觉得累的话。” 两人走到一对母女面前。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也端着几杯酒走近。 “这位是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芙娜•;谢韦尔斯基公爵夫人,米哈伊尔•;亚历山大洛维奇•;谢韦尔斯基公爵,奥丽佳•;亚历山大洛夫娜•;谢韦尔斯基公爵小姐——这位是我的侄女:克劳黛特•;杜勒。”一口气说完这句,伯爵夫人已经气若游丝。 克劳黛特同情地看着姑妈。天知道她今天为多少人介绍过这三串名字。 “克劳黛特!亲爱的娜塔莎的女儿!噢,能遇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们出国之前还遇到你母亲来着。”公爵夫人高兴地说。“你和你那英俊的哥哥真是名不虚传,都这么漂亮。你小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会出落成一个美人儿!” “您过奖了,公爵夫人。” 伯爵夫人的眼睛又闪了闪,戏谑地看了一眼克劳黛特,走开了。 公爵夫人又问起弗雷德和其他共同熟人的近况来,明显一副长谈的架势。 “舞曲已经开始了,母亲!您不介意我把杜勒小姐借走一会吧?”公爵把酒杯递给母亲和妹妹,含笑看着克劳黛特,“我相信,如果我不算讨人嫌的话,她还会回到您这儿来的。” “噢!那你一定不要惹恼她!克劳黛特,你还会回到这里吧?” “当然了,公爵夫人。” “噢!太好了,那么快去吧。好好照顾她,米哈伊尔。” “但愿我母亲没有烦到您!”公爵带克劳黛特走入舞池。 “怎么会呢?她这么热情和蔼,母亲也常常谈及圣彼得堡的谢韦尔斯基公爵夫人。” “啊!听到这个她会很高兴的——杜勒小姐,既然我们是世交了,我可以叫您克劳黛特吗?” “当然可以。” “很好,你可以叫我——‘公爵’。” 克劳黛特一愣。 “好吧!叫我‘米哈伊尔’——如果你坚持。”公爵的眼睛闪着恶作剧的光辉。 “我坚持。”克劳黛特莞尔。 第二十二章 舞会(四) 谢韦尔斯基公爵是一位非常漂亮的金发青年,长得眉清目秀。虽然身材稍显瘦削(克劳黛特更愿意用“文质彬彬”这个词),但是没有丝毫的羸弱模样,反而透着一种健康有力的美——不像北欧的那些面无血色的贵公子,带着一股娇弱阴柔的气质。(好吧,这也许只是一种偏见。不过克劳黛特实在不喜欢那种适合套上绣花连衣裙的男士。) 而且,他的谈锋甚健,言语风趣幽默。克劳黛特感到和他聊天十分的轻松,根本不需要她费心思寻找话题——他总是有新鲜的见解,几乎总是能主动谈及两人都十分感兴趣的事。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他问她答,不知不觉中便成了她主动讲述,他认真地倾听,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聪明中肯的评语。 更妙的是,他还主动谈及自己在一些大城市的旅行经历:伦敦、巴黎、维也纳——恰巧全都是她居住过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两人连续跳了两曲舞——社交界所能接受的极限。然后,他们双双回到公爵夫人的身旁。这位似乎夫人比方才更加喜爱这位好友之女了,一照面便又立即挽起她的胳膊热情地说起来,仿佛久别重逢。 克劳黛特问他们还要到哪些地方游玩。公爵夫人和儿子对视一眼,说道:“奥丽佳十分想参观罗马的遗迹。我也想顺路逛逛威尼斯。”说着她突然遗憾地叹了口气,“人人都说意大利有多么好,我承认这的景色不错。但是,除了米哈伊尔,我们谁也不懂意大利语。真是糟透了!你好像会讲意大利语,是不是,亲爱的克劳黛特?——啊!会说,当然了,你从小就那么聪明漂亮。” 克劳黛特脸色微红,她没有指出几乎所有的法国贵族都会说意大利语。 公爵觉察到了她的不自然,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奥丽佳呢?” “她去跳舞了,瞧,就在那儿!同那位红发的年轻人。” 公爵朝他母亲所说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克劳黛特也望过去,先是在涌动的人群中找到一丛火红,不远处果然有一个浅灰色的优雅身影,举手投足犹如一只忧郁的天鹅。 “公爵小姐是不是有点累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克劳黛特凝视着那张闷闷不乐的脸。 公爵夫人和儿子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是、是的,最近她睡眠不太好。” 克劳黛特没有注意到母子间的互动,但却觉察到公爵夫人语气里的紧张和那种急于遮掩的情绪。她主动移开了目光。但奥丽佳公爵小姐的表情还是深深留在了她的脑海里。因为那种神态实在是与众不同、值得玩味——目光黯淡,交杂着厌倦和哀愁。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很少有那样厌世的情绪。如果把她同公爵作比较,在相似的五官下,兄妹二人气质的差异着实明显:哥哥像那照亮爱琴海波涛的金色阳光,妹妹则如柏林郊外掩着乌云面纱的朦胧银月。 克劳黛特把公爵小姐与记忆中的熟知人物作对比,想要探究出那种表情背后的原因。可是公爵已经开始和她谈起伦巴第的著名景致。 不久,公爵小姐搀着那位红发年轻人的胳膊走过来。克劳黛特很自然地扫了一眼他们,然后微微垂下眼睑,抚平裙子上的一角花边。 公爵小姐眼中的激动、自责和颓丧实在太明显了。 那青年走到他们面前,彬彬有礼地客套了几句,再恭维了几句便离开了。 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态度则是不冷不热。 克劳黛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此地停留得太久了,长时间的站立不动使得脚后跟也隐隐作痛。可是她却不能主动地直言离开。因为宾客虽多,却很少有人认识这家俄国人,似乎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前来主动攀谈。她不能就这样把他们丢在这里。 裙子底下,她悄悄地活动着脚踝。她尽量摆出感兴趣的样子听着公爵夫人讲着宫廷(当然是俄国的)内的种种秘闻。公爵夫人每当提及女沙皇的名字时,脸上就会流露出无限忠诚、万分敬重的表情。公爵则在母亲提及某个宠臣的名字时,讽刺地抿了一下嘴,和克劳黛特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大概整个欧洲都知道女沙皇和她那些“宠臣”的暧昧关系。公爵夫人看到他们如此,则半闭了眼睛,表情郑重,好像是在暗示:女皇乐意或者喜欢做什么事,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品评。 就这样,公爵夫人滔滔不绝地讲着宫闱内幕,她这既是一种对自身地位的炫耀(公爵夫人曾是女皇的高级女官),也是在对克劳黛特表示信任。可惜克劳黛特对这些事丝毫不感兴趣,也不会领情——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通过人群间的缝隙,克劳黛特从对面墙壁上瞥见自己的影像(她所在的这个金色房间四壁嵌满了巨大的威尼斯镜子)——像卫兵一样站得笔直,脸上维持着淡淡的微笑,绿眸却像耗尽了光亮似的,显得有些黯淡。她回视正一心一意摆弄着扇子的公爵小姐,抬头对上公爵的目光。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歉意——她顿时觉得好受些了。 公爵打断母亲的长谈,建议他们去餐厅用些点心。 克劳黛特差点一马当先地抬脚迈步,眼前却被突然袭来的红红绿绿弄花了眼睛。她眨了眨眼,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堆的蕾丝、缎带、皱褶、花束、荷叶边……层层叠叠间,法比奥惨白的面孔醒目地探了出来。 哈!原来是法比奥挽着一堆缎带……不,是挽着一位缀满缎带花边的小姐降临。 然后,脸色铁青的法比奥利用人们目瞪口呆的时机,把揪着自己的缎带舞伴介绍……不,是塞给了公爵,然后拉着克劳黛特瞬间消失于人群之中。 “唉,你真不厚道!”克劳黛特回过神来,她很高兴能活动活动腿脚。一低头,却瞧见了法比奥变了形的鞋子,从形状上来判断——像是踩瘪的! 她眼睛一亮,脚趾蠢蠢欲动…… 法比奥突然说道:“那个俄国人居心不良。”停顿了一下,又道:“你若听不够那些花言巧语的赞美,可以来找我。” 克劳黛特闻言,立即伸出脚,狠狠地跺下去…… 咝~~ 她满意地听到抽气声——果真是踩瘪的! “你!” 克劳黛特挑衅地瞪着他。 “你……真不厚道!”法比奥抽抽嘴角,步履平稳地继续走着,没有一点瘸脚的模样。 克劳黛特不由得颇为失望。她看了看四周,问道:“今晚怎么来了一位神甫?” “那是多里奥神甫,教皇的亲信。据说将会继任本区主教。” “那现任的主教会调到别处去吗?” 法比奥哼了一声,“大概会吧!据说他即将调到上帝面前侍奉——从七年前现任主教第一次中风,多里奥就开始觊觎这个职位。可惜,上帝似乎并不喜欢那些‘虔诚’主教的陪伴,所以他们比一般人都更长寿些。” 克劳黛特哽了一下。 法比奥面不改色,“你为什么问起他?” “我、我想打听一下巴黎的情况。他似乎了解一些消息。” “用我陪你一起去问问吗?” “不用!”克劳黛特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担心会被开除教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