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决不错过你》 第1章 雾雨迷濛 李玉贤下岗了,这一年她都过的恍恍惚惚,先是单位通知“轮岗”,然后听说要“买断”,再接着就听说“破产”,不久又听说被“兼并”,最后是她下岗了。 她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她拼命地想要弄明白些事情,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是空荡荡还是乱麻一团,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思考过问题,一下子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是的,从她中专毕业就到了这个厂,进厂就做了仓库保管,先是跟着师傅,再后来她自己也成了师傅。十几年来,她自己就是一块表,几点上班,几点下班,星期几休息……二十一岁那年她嫁给了厂里的一个电工小伙,第二年她的儿子“虎”就降生了。虎的爸爸是外地人,她结了婚还住在娘家,只不过是把她的那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她原以为这辈子都这样了——上班一丝不苟地做好仓库进出帐,下班先顺路买菜,然后回家做饭,然后洗洗涮涮,然后监督儿子写作业,然后睡觉,然后上班……可现在她下岗了,更要命的是一个月后老公也被通知下岗了。 天不亮,李玉贤的老公张田茂就出门了,没说去哪,李玉贤也没问。今天怎么过,明天怎么办,她不知道,就是心慌,止不住的心慌。她坐不住,一会儿委屈,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绝望,她想咆哮,她想大哭,她想冲出去杀人,她还想自杀,她感觉被抛弃了,感觉自己一下子站在了人群之外,她的喜怒哀乐已全然无关任何人的痛痒。呆在屋子里,她像一只困兽一样,来回踱着步子,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令她阵阵眩晕,窒息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惊栗的尖叫。她想出去走走,可又徒生害怕——也许胡同口的几个邻居正把她俩口子当怪味豆嚼得有劲呢,是打声招呼还是勾头过去?哎,自己就像一只迷途羔羊一样绝望,一只惊着的马驹一样焦燥。这样想着,她好像已然看到了那些扭曲的脸,听到了那些嘲弄的说笑。马路上南来北往的人该是怎样的匆匆忙忙,自己夹裹在里面应该像个伤疤一样难看碍眼,也许,自己像个露水珠一样蒸发了才好,可能全人类都在期待着那一刻…… 她又在这个9平米的小屋里待了一天,黑夜梦连着白日梦。她觉得自己好像这屋里的一颗浮尘,飘飘落落,落落飘飘。 该做晚饭了,李玉贤强打精神走进厨房。早饭、午饭吃过了吗?她不记得了。站在炉火旁,直直地看着篮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她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它曾经有多美,曾经多令人迷醉,可它却好像比梦醒的都快,如今,自己站在这昏暗里,被遗忘的无影无踪。水开了,看着那些上下翻滚,撞得锅壁沙沙做响的米粒就觉得是自己,无由头的觉得它们是那么惨烈。她有些不忍看,或是不敢看了。不知道是怎么把饭做好的,也许这么多年,她已经把做饭变成了像呼吸一样,成了一种本能——点火、倒油、放菜、放盐、放味精,这些事已用不着过脑就能完成。 从厨房出来前,李玉贤先洗了一把脸,晚饭时会有妈、老公、儿子,眼泪、鼻涕是不能有的,痕迹也不能有。 八点半,全家人到齐了。妈知道女儿心情不好,而且也不是能劝的事,自个陪着只会让她紧绷着,倒不如让她自个在家,哭哭喊喊,也许心里会好受些。所以一大早就出去了。临近天黑才回来,还拎回了一些菜。从她下岗,妈就开始每天负责买菜了,妈知道她不想出门见人,娘俩虽然从来没说过什么,可分工却微妙地完成了。看见妈,李玉贤又觉鼻子发酸想要掉泪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到现在还得让妈为我操心。”看着妈温暖的背影,她萌发出一种冲动——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扑到妈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任由妈暖暖的怀,柔柔的手搂着她轻拍着她,“有妈真好”玉贤的心微微轻颤,“有妈就有人痛,有人爱了。”昏黄灯光下,妈瘦小的身形让她喉头哽堵着一口气,那口气把她憋得眼泪黄豆粒似的就砸下来。她曾很想好好地照顾着妈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这个心愿打她懂事那天就萌发了。爸爸死的早,要不是那几张老照片,她甚至不知道他的模样。和母亲相依为命,挣扎着走过那么多年,多少次,她们都以为走到了路的尽头,娘俩搂在一起哭的绝望,可又一次次挺了过来,长大了她明白了,是妈为她撑起了一块天,是她撑住了妈的一颗心。她毕业上班的第一天,妈一早亲自为她梳了两条黑亮亮的辫子,梳着哭了,梳着又笑了,她就和妈一起哭,一起笑。那天,她们觉得新的生活真得开始了,处处都闪着希望播撒下的令人目炫的光芒。好日子来了,曾经多少苦,多少辛酸都一下子变得遥远,勒在脖子上的那根绳,压在肩上的那付担子,都一并甩下了,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花是红的,阳光是明媚的,她们就象刚刚分到土地的翻身农奴一样,生活在她们眼里变得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想要掉泪。娘俩的心轻松了,像云一起飘飞,像雏燕一样欢叫……然而眼下,妈那份不多的退休金却成了家里主要经济支柱了,一下子家里发生的变故让她和老公差点进了疯人院,可妈的表情却淡淡的,你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甚至不曾听到过一声浅浅的叹息,她真的很想让妈舒舒坦坦地过完这后半辈子,让妈能享着她的福,可眼下,这个想法看起来荒唐的可笑。她极力地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这昏黄的灯光也让她觉得多余。 门外有支自行车的声音,李玉贤听出是儿子回来了,她很想去迎他进来,第一时间看见她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那个和她差不多一般高的儿子是她全部的骄傲和自豪,可她怎么就那么疲惫,累得拉不开腿,心飞去了,脚却一步没迈。“爸”,“嗯”,门开了,父子俩一前一后进来了。 张田茂的脸铁板一块,倒是玉贤妈像从前一样轻缓的声音裹着淡淡的笑先搭腔:“田茂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噢,妈,好。”田茂微低着头随口应了一声,从她旁边侧身过去,眼皮没抬一下。那个曾经让她快乐的快要忘记了回家的男人,那张曾经笑容灿烂的脸和那双闪着光芒的眸子,就像锅上冒着的热气,升腾着,升腾着,消散了……微微地,她想笑一下,那笑意寒寒的,是笑自己可笑还是笑人生无常?她没有答案,只是抽动了半个嘴角,涩涩的,酸酸的。 “姥姥,我回来了!”虎子轻快而响亮地叫着,姥姥快步迎过去,一边帮着去虎的书包一边望着虎的脸,一老一少两张笑脸,让玉贤烦乱绝望的心多少有些平静。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提了提神,向那老小走过去。“真的!”虎忽然压着嗓子惊呼了一声,赶紧又用手捂住嘴,脖子一缩,拿眼瞧她,那眉宇间分明是捂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干么呢?”玉贤微微绷了一下脸,轻嗔了一句。“没什么。”玉贤妈侧过脸,孩子一样狡黠地笑了一下:“我俩的事,别管!”说着俩人就挤着进了里屋。虎一小就跟着姥姥,姥姥对他疼爱有加,虎子对姥姥也是格外亲。听着俩人压着嗓门在里屋欣喜地嘀咕,她的心恍惚也一瞬间被快乐感染舒展了一下。转身玉贤要去盛饭,迎面和田茂打了个正脸,忽然就俩人同时一愣,同时一下慌乱,低头,又抬头对视,然后一块挤了点笑,“坐吧,我盛饭。”玉贤一边说一边端起碗拿起勺,田茂于是坐下,顺手拿起一个馍咬了一口,心不在蔫地嚼着。玉贤盛着饭,余光望着自己的老公,她有些不太明白他们俩人之间怎么就会感觉有点尴尬,有点陌生,一下就没了话。这一年来,家里的笑声越来越少,话越来越少,空气越来越凝重,唯有叹息声却像蛛网一样扫不净,特别是最近三四个月,她觉得自己会像退潮时搁浅在岸上的咸鱼,这被叹息污染了的空气随时都会让她窒息死去。 “噢,妈,快吃饭吧。”田茂直了一下身子,招呼了一声,玉贤回过神来,扭头看那老小俩人应声坐过来,装着没事人似的,可脸上却都泛着红光。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没滋没味,可儿子却是满脸的快乐掩不住,还一会儿偷看姥姥一眼,做个鬼脸。儿子很懂事,很久以来,在家他都是很小心地说话做事,以免不小心碰着谁脆弱的神经给自己招来麻烦。学习上的事也很自觉,开家长会,从来不用担心儿子会闯了什么祸而让大人站在那下不来台。她曾经坚决地想“我一定要让儿子考个好大学,一定要让儿子有个好前程,一定要让儿子长大了有房有车,活的体体面面,我要……”“咳、咳、咳……”儿子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抬眼看,儿子分明是呛着了。“不好好吃饭干吗呢?”田茂那边皱着眉头斥了一声,她瞪了儿子一眼,什么也没说。儿子的表情已是有些紧张了,他望了一眼姥姥,姥姥嘟了一下嘴,随后又轻轻的一笑,虎子赶紧把剩下的饭快快地扒完,逃进里屋写作业去了。 第2章 醒夜 夜很静,里屋妈和儿子都已经睡了,可玉贤睡不着,不对,好像也没有醒着,不知道,也许刚才是睡了,刚刚又醒了,也可能一直都是半梦半醒吧……夜好长,没有沉睡的夜如此难挨,可是,天还是不要亮吧,天亮了,起来又能做些什么?她轻轻地翻了个身,“玉贤,醒着吗?”“嗯。”“说说话吧。”“嗯。”“我,我这几个月在外边看了看,工作不太好找。做生意,我也不会,咱就厂里给补的那点钱,万一赔了……还是给虎当学费吧。”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听说去外地,活好找点儿,我想去找找试试,要是行,我就,我就,我就干干……到时,家里就全交给你了,行吗?”听着田茂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她的泪滑出了眼眶。近来,玉贤流了太多的泪,她不知道行不行,如果找到了,也许家里就又有活钱了,可外边真得好混吗?他会不会很吃苦?这个家自己能撑起来吗?结婚十几年了,吵吵拌拌,又恩恩爱爱了十几年,老公是天,妈是地,儿子就是那四季轻舞的穿梭的风,而自己就像是个风筝——落地是踏实的,飞天是幸福的,与风为伴是快乐的,如果就这么分开了,这个世界还算完整吗?一切是否还会平安无恙?可要是不试试……活着好难,她忍不住抽泣出了声音。老公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声,从后边搂住了她,把脸埋进了她的头发。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崩溃了,很久以来被自己强压在心底的彷徨、迷茫、孤独、哀伤、委屈、痛楚……所有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刻洪水一样吞噬了她,她猛地转过身,一头扎进田茂的怀里,抓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田茂没有动,只是紧紧地搂着她,默默地,任由玉贤的眼泪喷泄,任由自己的泪无声无息地滚落枕旁。很久没有哭了,有多久,他也记不清了,也许是鼻涕还没擦干的时候就不再流泪了,他差不多已经忘了眼泪的味道,流泪的感觉了,因为他是男人,即使是个男孩,流泪也好像比挨打更丢人。 过了很久,玉贤慢慢掀开了蒙在头上的被子,抬眼望田茂。俩人轻轻地互相擦着眼泪,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对望着。他们好像又都成了对方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最依赖的那个人。他们相互拥抱着,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彼此的呼吸,彼此熟悉的气息……曾经青春的两个生命,他们没有什么雄心宏愿,只想就这么挽着,绕着,静静地品着自己平凡的甜蜜,静静地等到着一起慢慢变老。可他们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突然打碎了这一地的幸福,他们愤怒,却不知该去恨谁;他们哭泣,却不知该去怨谁,他们无力选择重生,又不知该如何活着……只有这一刻,他们的心重又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让他们装出来的那幅冷峻的壳垮成了灰…… 第3章 破晓 天亮了,田茂就像从前赶着上班一样,勿勿喝了一碗汤就走了。老小俩也一前一后出了门,屋子里一下又沉静了,玉贤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沉沉地坐下去,她觉得身体就像个水布袋似的一点筋骨都没有,就连眨一下眼皮都觉得累,撇一眼桌子上的碗筷,她懒懒地没心收拾。一扭头,她看见门口的一堆鞋,“嗯?儿子的鞋?他今天穿什么走的?”一点好奇揪着她进了里屋。她弯下身看了看床下,又直身四下望望,什么也没发现。旮旯角落都翻翻,最后,她在门后找到了一个装旅游鞋的新盒子,她知道了儿子昨晚的欣喜是因为什么了。把盒子放回原处,从里屋出来,她又看见了门口儿子的那双旧鞋,是该给他买双新的了。“本是自己该操的心,该办的事,又让妈办了,唉!”她在心里长叹一声,重又沉沉地坐回到椅子上。噢!她猛地想起来,昨天是虎的生日!怎么就忘得干干净净?她站起来,不自觉地来回走了几步,好像是要做点什么,可又不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好一会儿,她终于靠着窗户静静地站住了。玉贤的眼睛又湿湿的,她紧紧咬着嘴唇——自己为什么这么失败,这么无能,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妈妈,也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女儿,哎,她觉得自己谁都对不起,恨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 …… 一个月后,张田茂找到了工作,他去市人才交流市场,在那,他终于联系到了浙江一家企业,他们急需电工,要求性别男,38岁以下,5年以上的工作经验,有上岗证,有技能等级证。那些要求就像是专门为他订的,他全符合。在相关部门的帮助下,他与那家企业很快就达成了协意——试用期三个月,三个月后正式签定用工合同,“交纳三金”。他很满意,因为试用期的工资就比他以前在厂里时发的还多,要是干的好,前景更美好。他感觉内里有一股暖暖的气在向上升,顶着他不由地腰板也直了许多。田茂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半年来,他第一次不再叹息。生活需要希望,哪怕那希望之火就像莹火虫的屁股一样,也能温暖一下绝望而焦渴的心。 办完全部手续的那天,张田茂早早地回家了,顺路还买了一只烧鸡,两个凉菜。好久没这么奢侈了,不挣钱就不敢花钱,现在敢花点了,因为就要挣钱了。“就算是为自己壮行吧,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浪都不管了,此一去只许成功不许败呀!”他的心里也没底,喜悦中掺杂着惶恐,兴奋里包含着忐忑,可他是男人呀,这家唯一的男子汉,他必须勇敢地走出去——男人就要是挡雨的伞,挡风的墙,照顾好自己的妻儿老小,这种使命感是他从小就被灌述的。现在,那个千里之外的地方,正承驾着他的梦,他家的梦,他们重生的希望…… 这几天时间过的出奇的快,玉贤忙乱地为张田茂收拾着行李,虽然田茂一再说人家那里管吃管住,只带几身换洗衣服就行,可她还是一会想起个什么就敢紧给他装上,一会又想起个什么就又给他装上。她不知道自个是高兴还是难过,这决定是对还是错,她觉的自己就像是个落水的草叶一样,身不由已,没有选择,只能随波逐流。死不了就活着吧,不能好活就赖活着吧,她早就没了主心骨了。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张田茂去了趟邻居郭有金家。两家是老邻居了,一直处的不错,郭有金是个司机,早些年给别人开车,攒了点钱就自己买了辆二手中巴车,在市里郊区来回跑。虽说是没黑没白,没年没节辛苦了点,可家里过的还较滋润,他挺满足,一天有调没调地总爱吼一嗓子“红高梁”里的“酒神曲”。老婆林凤珍原来和玉贤是一个厂的,和玉贤一起下岗后,就跟着郭有金一起跑车。一个开车,一个收钱,倒没见有多难过,每天双进双出的好像更高兴了。他们有个女儿叫郭林鸽,比虎小一岁。小时候整天“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跟着虎当“小尾巴”,现在大了,俩个孩子见面却好像不好意思起来。张田茂找郭有金没别的事就是告诉他自个明一早就要走了,留下这一家子求他费心照应着点。郭有金也爽快,满口答应,还说,要是等田茂回来发现一家老小谁少了头发掉了肉就打他身上割下来补,让田茂放心出门,安心工作。 第4章 久违的春天 一个月后张田茂寄钱回来了,还寄了封长长的信。信写的就象流水帐,把他在那边的吃喝拉洒事都写上了,说吃的好,食堂天天是四菜一汤的自助餐;睡的好,宿舍装的有风扇有空调,工作也不累,没什么难活,都会干,还说让妈放宽心,好日子不远了;让玉贤别太省了,家里有老有小,做点好吃的,有营养的;让虎子不许糟蹋学费……这个屋里太需要笑声了,它已经死一般地沉寂了好久好久。屋里的人就像沙漠里苦苦盼望雨季的胡杨,而这钱,这信,就是他们苦苦等待的甘霖,他们感觉压在头顶的那块厚重的乌云真的要散了,他们挤在一张床上,抢着看那封被摸的卷了边的信,念着说着,说着笑着…… 那晚,玉贤沉沉地睡着了,她需要睡个好觉,那颗乱七八糟的心,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早就疲惫的无力呻吟了。她还做了个梦,梦里田茂回来了,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叫她“小贤!”,那张脸是他二十来岁时的容颜,温柔地眸子闪着快乐的光芒。他张开双臂,她想奔过去,却又羞答答的站着没动,于是他朗朗地笑着走过来搂住了她…… 家里的天开始晴了,虽然这一年的春天跑跑跳跳地就剩了个尾巴,眼下已是有些夏天的温度了,可玉贤还是决定出门走走了。上午不行,外边人太多,她还是不想遇见熟人站那里说个没完,更不想遇见那几个上了岁数的大妈,一见面,她们的问话就象扯不断的丝一样,一幅非要你坦白从宽的阵势。趁中午午睡的时候,她锁好门出来了。她脚步很轻,却有些急,她一心只想快点走出那条胡同,混迹于大马路的人流中,别遇见一个认识她的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随处走走,放放风,让她压抑的心松快松快。 这样走着,玉贤四处闲望,她就像是一个多年后返乡的知青一样,一切都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还有点新鲜。自己像是冬眠了,可这世界一日都没停地在改变,有的老房没了;有的新楼装修着大片大片宝石蓝的玻璃,宛若宫殿;新修了一条路,再也不会雨天一脚水一脚泥的绕弯弯了;那条小巷子竟扩宽成了大马路,还通了公交…… 第5章 老革命的新考验 几天后,玉贤觉的自己的心慢慢自然了,在家反反复复想过了,她决定出来找工作。虽然什么应聘,什么面试还是让她想起来就有些不自在,可要是从此就这样蜗居在家,她还是受不了的。三十多岁,不缺胳膊不少腿,靠着虎子爸一个人独担重任,一个人在外奔命养家糊口,就算人家什么都不说,自个也心里不舒坦——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废人,没用了?即使是夫妻,也不能就这样整天心发虚,底气不足地活呀!不管怎么说,先找个工作,挣得没多有少,总是自食其力了,不靠人养活,说话也硬朗,在家踏实,出门也抬得起头说得出口,心就爽快安稳了。她忽然就想起了是哪位伟大的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劳动是人的第一需要”,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对,挣钱有时不单是养家用,还是让自己活的堂堂正正,更有滋有味的必要行为,算是精神需要?应该是吧。 然而,事情比她想的还难。 接连几天,李玉贤中午都出去,却全是无功而返。先是看了几家中介,门口的用人信息都写的特诱人,可要想细打听,得先交一二百块的中介费。玉贤觉得太贵,而且她实在是担心他们不靠谱,拿钱打了水漂,花钱买一肚子窝囊气。后来她就满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看见门口写着“急招”“诚聘”“广招”的,就上前看看。打杂洗碗的活,她不想干,说实话,还真有些拉不下脸来,干这活,回头见人问起来说不出口;帮人卖东西吧,可她自己买东西讨价还价都不在行,没个灵牙利齿的,这活干不下来;宾馆前台服务的来客登记,人家要的是水灵水灵招人爱的小姑娘;遇见个不太挑人的小地方,可却得上夜班,而且干这还得兼着那,太乱…… 这一步实在难迈呀,有那么几家,玉贤壮着胆子进去,可站在她面前来面试她的都是些大姑娘小伙子,一个个翻动着眼皮上下打量,直把她看得手心冒汗,腿肚抽筋,激出她一身冷疙瘩。“阿姨,不好意思啊,我们招满了,下次吧,有机会再合作。”转身出来,隐约还能听到身后压着嗓门地笑声。那一刻,连她自个都觉得是个“傻姐”,不,是个“傻帽”。“阿姨”,这一声就把她喊到人群外,她根本不属于那里,却是自不量力地向那撞,那顿羞,就像扬脖吞下了一瓶二锅头,直烧得她血往上涌,脖硬脸僵,那低浅的笑声刺耳又刺心。这是客气的,有那不客气的,开口就说了,“从前干过吗?你对这行了解吗?不要小瞧了这一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是个朝阳产业,从事这一行的人,要同样像朝阳一样充满活力,充满感染力。无论在任何社会,每个人要想发展,首先都要给自己一个正确的定位,选择好适合自己的舞台。大姐,建议您在做出决定前,理性大于感性,ok?”被一个她眼中的毛孩子教训一番,她感觉自己进去一趟简直就是自取其辱,一股无名火压不住地往上窜。她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她实在想好好教育一下那个小青年,但又自己先心虚胆颤。好容易堆起的那点勇气,就在这紧张、自悲、嘲弄中垮掉,再也扶不起来了…… 几个回合下来,李玉贤实在不敢再去应聘,而且她自己也怀疑自己,没什么是她能干的,她没用了才下岗了,成废品了才被淘汰了,真得没有谁再需要她去干什么了,因为她确实什么都不会干了…… 然而生活是那么实际,它毫不介意你的感受,每一天都会有意无意地提醒你——你还活着,你无权逃避,你已成年,你必须面对。 第6章 磋砣 半个月后,李玉贤又走出家门开始找工作了,不管她有多不情愿,可她确实需要。这次她直奔市人才交流市场,因为先前担心门槛高,你想呀“人才”市场,自己算“人才”?所以一直就没敢去,可那现在是她唯一敢去找工作的地方了,因为在那里,就算什么收获都没有,至少还会有尊重。 在招工大厅里,十几块招聘信息栏贴的满满当当。李玉贤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单是“年龄”一项就有一半的招聘与她无缘,冷不丁看见个年龄符合的,再往下看,人家要的多是会计、审计什么的,她没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本本证证,再有她能试试的吧,不是干保险,就是搞推销,她不感兴趣,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那块料,绝对干不来,况且她打心眼里也不想干那些,她觉得那些好像不是正经活。一时她又想笑,觉的自己可笑——一个没人愿要的主,还挑人家呢! 就这样,李玉贤隔三差五地来看看,每次在这吵吵嚷嚷的人堆里被挤来挤去的时候,她就想起了张田茂,他曾经是怎么找到这,然后就天天泡在这,在一次次希望又失望后,终于决定走到大厅的另一端——外出务工信息咨询处的?他经历过多少次面试?是不是也常讨个没趣或是无地自容?他的心曾经有多煎熬?此刻他在干什么?那边的一切真如他说的那么好吗?唉,想到他,她的鼻子又止不住有点酸了…… 一晃四五个月过去了,这期间,李玉贤也找到过两个活。 第一个活是在一家公司商品售后服务部专门负责接电话。听着活不错,横竖算是坐办公室的,上班条件也可以,屋里有空调,门口有台饮水机,可干了才知道,那就是一挨骂的活。领导有吩咐,只管接电话,甭管对方态度多恶劣,从来都不准起急,能劝的劝,能拖的拖,一切都等过了保修期再说。她对领导的话很有意见,这种态度对待和自己一样的平头百姓,她打心里不能接受,可为了每月许诺给她的那几张钞票,她只能乖乖地听着,她感觉自己是个帮凶。 每天上班总是被愤怒的陌生人骂,害的她听见电话响就止不住得打个冷颤,一天下来,她蔫头耷脑的,可一进家门,她又立马装得特精神,妈跟儿子对她的一致评价是,自从找到工作,就一天到晚高兴的像个傻子似的。可不到一个月她就又失业了。 那天有个老太太打进电话,没说两句就哭上了。老太太说,儿子媳妇不孝顺,她和老伴相依为命,日子过的惨惨淡淡。夏天的时候,家里那台老式电风扇彻底报废了,老俩口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终于抠出了那点养成命钱买了个新的,可没两天,风扇竟然漏电了,吓得他们赶紧打售后电话,可眼瞅着秋天快到了,风扇没给换,也没人来给修。老太太在电话里哭着说:“闺女,我打了多少电话都没人管,要真是你们忙,告诉我你们在哪,我把风扇拿去你们给修修也成。我们多不容易呀,那钱可不能就这么白瞎了呀!闺女,做人可都得凭良心啊,亏啥可不能亏心呀!”这个电话让她再也不能继续哼哼哈哈麻木了,她太知道没钱的日子有多难,攒下的钱有多金贵。这让她一时忘了领导的吩咐,竟然擅自做主,答应老太太三天内一定派人去修,而且一定一次修好,老太太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于是领导发怒了,在下班开全体员工会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冲着她高声咆哮起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看这话就是说你的,你知道你为什么下岗吗?你知道你为什么老找不着工作吗?那就是你一贯地想当然,一贯地我行我素,从来不把领导的话当话,从来不把公司的规律当回事。看你说话还挺稳重,以为你办事会很牢靠,让你来这工作,原以为你会有一颗感恩的心,会认真落实领导的工作安排,可没有想到,你上窜下跳的瞎忙活,不好好守着电话,却跑来跑去找这个,找那个。你本事大呀,还没几天就想拍个板什么的,啊,你以为你是谁呀?是老板还是老板娘呀?啊!你本事那么大,那就另请高就吧,我们这小庙容不下你这么大一尊神。那些同样想要活的个性的,不愿在公司安份守已的,也敢快站出来,咱各走各的阳关道,别互相耽误。” 那天从公司出来,李玉贤没有马上回家,口袋里揣着四十多块钱,是公司刚给她结算的。出纳告诉她原本该是多少,又因为什么林林总总扣了多少,她全听了,可又全都没听见,总之,算到最后她干了这么些天的活,一共挣了四十六块三毛钱。 初秋的风,天一黑就有些凉了。李玉贤静静地坐在一个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她要失信于那位老人了。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二十来天工作的每一天,想那男男女女打来的电话,把自己的头想得都要炸了,想得自己快要憋闷疯了,拼命地想,拼命地想,直想到最后,把自己想得无气又无力,空空的,愤怒?没了。委屈?没了。生活有太多的无奈,许久以来,教会她的,好像就是越来越快地自愈伤口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人越来越没标准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越来越没自尊心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脸皮越来越厚了……最后,她连怀疑都懒的怀疑了。 路灯玩乐着摆弄着她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短,一会儿俩个,一会儿一个,她木木地,拖着沉沉的身子,一步一步挪回家…… 第二个工作说来还是比较称心的,在一个汽车修配厂做仓库保管员。每天,修理工拿着主管签批的领料单,从她这里领取各种不同型号的汽车配件——什么轴承,什么轮胎,什么灯,什么线的,除了那么大一屋子的东西需要她下点功夫认识认识之外,工作还是比较顺手的。然而,逼得她最后不得不放弃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整个修理厂整天弥漫的气味。撞坏的车,敲敲打打后要喷漆;抛铆的车要拆得七零八落地放机油里刷洗;还有车辆保养时打的各种颜色各种味道的蜡……空气里每天都充斥着刺激鼻的怪味,偏巧她打小就晕车,别人说是有点香味的汽油,在她那简直就像是毒气,闻上十来分钟就会让她头晕头疼,再接着就开始恶心。而在汽修厂,又何止一点点汽油味呢,还有柴油,还有各种机油,润滑油,油漆,每一种都是那么浓重,混杂在一起,噢,天哪!她恨自己,本事不大还哪来那么些臭毛病,明明是个丫环命怎么摊上个小姐身呢?同事很友善,虽说活累,可个个瞧着都挺乐和,找她领东西时一口一个“李姐”,还会开个玩笑什么的。领导也是个挺豪气的人,嗓门特大,笑声更是响亮,她时常想,当年张飞的形象可能就这样。 她真是轻易不舍得说“不干了”,可她的身体却极不听她的话。每天早上她都不敢多吃,怕一到厂里就恶心吐出来;中午她不想吃,换班吃饭的时候,她就拎着一瓶子水,跑过三道街去一小小的人工湖边坐坐,她丁点胃口也没有,只想深呼吸换换气;晚上回到家,她恨不能把那身已被熏得浸了味的衣服扔到门外,桌上的饭菜,无论妈怎么换花样,她都吃得没滋没味。 玉贤很快就清瘦下来了,精神头也随之蔫了,于是妈和儿子就坚决反对她再这么干下去。“玩命挣那点钱不值得,真要是没命了,有钱有啥用?咱不干了。”妈很坚决地说,虎也随着说:“就是,妈,你要是再硬撑下去,哪天病了,挣的钱又给医院了,你白搭功夫不落钱,自虐呀你!”终于,她不得不找领导说辞职的事,虽然很不舍,但也很无奈。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那个“肉壳”已经向自己拉警报了。 领导没叼难她,马上就答应了,只是说让她再坚持几天,等他重新找来人了再走,这个要求不过份,人之常情,她同意了。在汽修厂干了整整两个月,她重又成了无业游民。 第7章 团圆 张田茂每个月都准时往家寄钱,跟钱前后脚到的还有一封信,他已经跟那家企业签定了正式用工合同,合同期为三年,现在,他每个月都能给家里寄八百块钱,这笔钱快顶得上从前他们俩个人一个月挣的了,家里的生活算是有了保障,至少三年内是这样的。 又是一年冬天,街上有小孩已在零星放小炮玩了,家家户户都开始洗洗涮涮,扫房子,擦窗户,准备过年了。李玉贤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前年因为厂里不景气,一会儿说“破产”,一会儿说“兼并”的,闹得人心惶惶,年也没过好;去年俩人都下岗,年更是过的可怜;今年,玉贤准备彻底扫扫房子,痛痛快快放几挂大炮,热热闹闹过个年,想着虎子爸就要回来了,玉贤的脸上就绷不住地乐。虎也放假了,一天在家张口闭口地说“等我爸回来了……” 严冬里有个“年”真好,灰灰的天也不觉的压头,叟叟的风也不觉的冻人。 “张文虎!张文虎!”院子里,郭有金的女儿郭林鸽站在门口喊。玉贤妈出来,“虎跟他妈去买东西了。鸽子,找虎有事呀?”“奶奶,叔叔打电话说过年回不来,您去我家接一下电话吧!”“好!”玉贤妈赶紧跟着鸽子去接电话。 一会儿,虎子跟玉贤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大兜小兜车筐里装的也是,车把上挂的也是。“玉贤,虎他爸刚才打电话了。”玉贤一下直起身问:“打到鸽子家了?”“姥姥,我爸啥时候回来?”虎子一下蹦过来。姥姥笑呵呵地抬手摸摸虎子头,看着玉贤说:“刚才鸽子喊我接电话。田茂说,厂里赶活,过年不全放假,领导安排人分两班歇,他说过年加班费多,准备第二班放假回来,能赶上过十五。”“唉呀!”虎子无比失望地一声怪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十五算什么呀,年都过完了,还回来个什么劲呢!”“虎!”玉贤大着嗓门吼了虎一声:“怎么说话的,那么大的孩子,怎么不懂事?”虎小声嘟囔着,站起身,挑门帘进里屋了。玉贤站在那,和妈对望着,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大大的失落,一下子,那欢腾起来的心没着没落地悬在那,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了。“他也是为这个家。”“妈,我知道。没事,不是十五回吗,咱到时候一块看花灯去。”玉贤冲着妈一笑,转身拾掇刚买回的东西去了。 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提醒着人们——新年到了! 正月十三天挂黑的时候,张田茂回家了,迎面碰见了郭有金刚刚收车回来。“唉哟,看看这是谁回来了,啊,大包小包的,逮着了吧?变财主了吧?”郭有金的嗓门喇叭一样地响起来。田茂也朗朗地笑起来:“唉呀,没办法,谁让人家天天开着车往家运银子,咱近的捡不着,只有跑远点捡了。”俩人说笑着,郭有金顺手提过两个包,帮忙往里送,而此刻,玉贤一下早听见声音,围裙没解就一步从厨房迈出来。虎更是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抢在玉贤前面蹦到门外,“爸!”虎兴奋地叫着,一下扑到田茂的面前,弯腰就要从田茂手里提行李。“不用,你小孩提不动。就到了。”田茂顺势微微侧身躲了一下。看着这个就要跟自己一般高的儿子,田茂的心里满满的全是幸福,笑眯眯地眼里满是慈爱的光。“不是小孩了,谁说提不动!”虎子探身,一把抢过田茂的行李,抿着嘴,一气提进屋里。郭有金哈哈地笑起来:“看看,一不小心长大了吧,咱们也快成老棍槌了。”玉贤望着田茂,止不住就笑了,不知为什么,眼里就有泪了。她赶紧吸了一下鼻子,紧一步上前就要接郭有金提的包,郭有金不让,侧脸对田茂说:“进屋赶紧看看你这一家老小,谁少了汗毛掉了肉,看仔细点,今天要是没发现,明天我可不认帐。”这样说笑着一起进了屋。林凤珍和鸽子也听见说话从屋里出来,一块跟着进来了。 这天晚上,俩家人坐在一起,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说话,大声笑,直热闹到深夜,张田茂和郭有金都醉的站不住脚才散。这一夜张田茂彻底放松了,他扯着大大的呼噜睡得人事不醒,玉贤偎着他,轻轻地摸他的头发,他的脸,无声地落泪,无声地笑,天快亮的时候才甜甜地睡着了。 第8章 浓缩的幸福 张田茂一晃走了近一年,这一年让他好开了眼,虎就一天到晚影子一样跟着他,不停地问这问那,一分钟也不让他停嘴。田茂也乐得把他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说给虎子听。看着儿子崇拜的眼神,向往的表情,他好像也找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自豪。爷俩就那么挤在一块说得兴高采烈,虎还时不时大呼小叫一番,玉贤在一旁,心里就像山花烂漫的春野,温暖而且柔情,无论她在干什么,总忍不住要看一眼他们父子,瞥一眼田茂,就像是要把田茂装进眼里,把这一年欠的都补回来。她甚至都有点嫉妒虎子了,要是自己也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好,那她也要像个影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和田茂粘在一起,她也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和田茂说。而田茂也一样,跟儿子说着话还时不时望一眼忙来忙去的玉贤,偶尔的四目相对,田茂炯炯的眼神溢着温存还夹着一丝火辣辣的情怀,这让玉贤竟猛地一下内心狂跳,无法自控地血往上走,自己都觉得脸颊发烫。这久违的感觉,一下把她重又带回到二十岁,带回到那个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青春岁月。从他们相识,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多少次她梦里见到他,多少次她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就挡不住地要赶上去看看……这一年,她对他全部的关切和相思,又哪里是那几封信能担得起的? 妈不知想了一个什么招终于把那个“跟屁虫儿”从田茂身边拉走了。玉贤跟田茂各自换了身衣服一块去逛街了。 田茂稍稍瘦了一些,但脸色很好,皮肤润润的。这一年,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倒是把前两年的愁纹也给熨开了,而且玉贤还注意到,从前从不打领带的他,如今不管出不出门,一起床,就像是穿衣服一样,领带顺手就系上了,他说同事都这样,况且系习惯了也不觉得麻烦。田茂真的很精神,或者可以说都透着些帅气了,这让玉贤跟在他身边都有点不太自信了。而田茂好像并没注意到什么,一路走一路说笑。慢慢地,俩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地,俩人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田茂顺手就拉起玉贤的一只手,把她搭在了自己的臂弯里,自然地就像是拉自己的手,倒是玉贤触电了一样,猛一下激灵,赶紧想要抽回来,而田茂不动生色夹紧胳膊暗里使劲。终于,玉贤粉红着脸,微低着头,挽着田茂随他慢慢走,田茂潇洒地挺着腰板,满脸的英气。三四十了,大白天,众目睽睽地就这么挎着走,还是头一遭,这让玉贤一下子就认定,这是他们结婚十几年来第一浪漫的事,而田茂的潇洒,田茂的自信,田茂的身上发生的所有细微变化都被玉贤捕捉到了,做为女人,别人眼中羡慕,欣赏的目光会让她得意、满足且自豪,但同时也带给了她些许的忐忑,忐忑什么?她说不好,只是她真的不想再放他走,想到一别又要一年,她就觉得太可怕,虽然已不是唧唧歪歪的小女生了,可她依旧不愿离开他。但又能怎样,如果留下有更好的办法,当初就不会走了。她真得很矛盾,她甚至觉得世界末日要是能此刻来临该多好,让俩个相爱的人终于可以同生共死也比这么被煎熬的强。 张田茂很快又开始准备着返程了,走之前,他给家里新装了一部电话,他偷偷地给玉贤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可以说说悄悄话了。这让玉贤很受用,田茂依旧爱她,依旧像她念他一样念着自己,她很知足。 离别的前一个晚上,她竟像个孩子一样偎着他掉了许多不舍的泪,弄得田茂也鼻子酸酸的,最后田茂决定,这次回去就在那边给玉贤也找个活,因为有同事就是夫妻俩一起在那边打工的,过得也不错。玉贤满口答应,还叮嘱田茂一定操心快点找,让她也离开这个只会跳慢四步的地方,去亲身感受一下大家都只跳迪斯科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而且,一想到又可以和田茂朝朝暮暮,她的心里就好像有股清甜的泉涌动了。 第9章 春雷 日子一步不停地走着,就像高高在上的佛一样,垂目望着这蚂蚁一样匆忙奔走的人群,不言不语,似悲似喜,似悦似怒的神情,永远都让人看不准,猜不透。 李玉贤基本已经接受了这种生活,虽然依旧时常品出一点淡淡的苦涩,禁不住默自感伤,但差不多已经可以直面这种无奈。自己的明天会怎么样她不敢想,也不愿多想,至少这个家的明天不会太灰暗,她就觉得踏实多了。她知道,田茂对于自己,对于这个家太重要。 那部电话非常受欢迎,虎抱着电话给所有他知道号码的人都打了一遍,也把自家的电话号给所有他能想起来的人都说了一遍。至从田茂走后,虎几乎隔个一两天就会给他打个电话,没有什么事,哪怕只是说声“我妈今天做的红烧排骨超好吃”。 玉贤妈每天都跟虎子一起起床,一起出门,一个上学,一个去打太极拳。老太太的心情也明朗好多,虽然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可她至始至终也没说过什么,只是坚忍地,无声地,在最困难的时候,撑着最脆弱的天空,而在慢慢返青的季节又悄然退去。 生活归于平淡,李玉贤又踏上了找工作的旅程。田茂那边一时还没有消息,也是,厂子又不是他开的,工作哪那么容易找呀,但生活一天不能少过,糊弄不得,她不能等,也不能靠。 这天,李玉贤刚打外边回来,林凤珍隔着玻璃窗就大声叫她。她停下脚,看着凤珍满脸欢喜地从屋里一步跨出来,于是笑呵呵地问:“是抬手接着元宝了,还是抬脚踩着元宝了?这么可劲地乐,不怕挤出折子展不开呀?”林凤珍没接她话,伸手拉着她就进了自己家,嘴里还一个劲地埋怨:“去哪了,这么长时间?让我去你家喊了几遍门都没人。”俩人进屋坐下,李玉贤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啥事,林凤珍就说开了。“我一早出去碰见咱厂那个‘大喇叭’了,‘大喇叭’,记得不?”“记得,他咋了?”“他好着呢。他说咱厂后勤处门口贴了一张大海报,让互相转告,说是安排下岗职工再就业。”“真的!”“你别吭,听我说。我就直奔后勤处去了,老远就看见一堆人挤在那看呢。那人多的,我想找个缝挤进去都找不着,围着人堆绕了几圈,还是有人要挤着出来,我才趁机挤进去。”“都写的啥?”“说是国家有什么政策,政府有什么措施,然后厂里就要开展工作了。”“啥工作?”“别急呀,我都急等你一上午了,还差这俩句话?哈哈哈……”“哎呀,别笑了,快说!”“厂里要开几个培训班,培训费全免,厂里出。让咱各选各喜欢的学,学会了,厂里给联系活。月底前去后勤处报名登记。”“一分钱也不花?”“不花!”“厂里还没忘咱们?”“哎呀,还有人想着咱们呢!”“都有啥班呀?”“电脑班,学打字、排版啥的;会计班,学会了一块去考个会计证就能当会计了,就是这个班时间最长,而且门槛有点高,咱俩恐怕都不行。”“这个是不行。我看电脑也不行,还有啥班?”“机修、汽修啥的都不是让咱们学的,我就觉得那个厨师了,缝纫了,家政了,咱们能干。”……“哎,说话呀!咋不吭声了?”林凤珍晃了晃李玉贤。玉贤靠在沙发上,仰着头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出神,笑盈盈的表情,却有泪光在眼里闪烁。是呀!“厂里”,这个多温暖又多遥远的词呀,她都没敢想这辈子还会再被“厂里”想起来。下岗了近两年,这两年比她在厂里的十几年都经历的多,那么多的冷暧沉浮,把她曾经的那一点点清高和矜持都打磨的片甲不留,就只剩最后的尊严还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其它的什么好像就都没有了。是自己丢了,还是别人夺了,她说不清楚;被谁夺的,丢在哪了,她更是记不起来了。忽然又被人想起,又被人关爱,她都有点不太适应了,这是真的吗?自己的漂泊真的可以从此结束了吗?她好像一下又有了归属感,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又有集体有伙伴了,只有在那个群体中,她才觉得舒坦,她才再也不会是个四处流浪的小丑,她不再是个另类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怎么说的?她拼命地想,噢,对了,叫“置于死地而后生”“柳暗花明又一春”,对,这的确是个春天,一个太美妙的春天了!她猛地坐直了,望着林凤珍问:“咱什么时候去报名?”“明天吧。”“今天吧!下午就去!”她实在不想等,她生怕一觉醒来再有了什么样变故,她必须马上去。林凤珍愣愣地看着她有些夸张的表情,一下又噗哧笑了起来,“我以为就我不存气,没想到还有一个更心急的。”说完俩人一块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可真痛快,再不是什么苦笑,假笑,赔笑,讨好的笑,皮笑肉不笑了,这是属于自己的笑! 俩人凑到一块煮了一把挂面,三下两下地做好,又七下八上地吃完,一路紧走地直奔厂后勤处去了。 海报前依旧人头攒动。在那,她们又遇见了好几个原来一起上班的同事。八九个人挤在一块,叽叽喳喳,说下了岗找工作遇见多少窝心事,见到多少变态人;说两口子闲到一块打了多少架,吵了多少嘴;说谁家男人多有本事,下岗折腾成了财主了;说哪俩口子因祸得福,一家子都搬到南方挣大钱了;说谁下岗哭哭涕涕闹出病了;说谁离婚了;说某某喝酒惹事进去了……就这么云里雾里扯了好一会儿,话题转回到报什么班上了。 “我看美容美发就不错,给人家干行,自个干也行,有个梳子剪子就能开张,本钱小,没啥赔的。”“我想学厨师。咱们都是熟练工了,好学!”“学裁缝多好呀,做衣服挺有意思的,我们孩子打小的衣服都是我做的。饭吃了没了,衣服做好装上,啥时候见啥时候喜欢。那做饭可是个力气活,还是裁缝好。”“家政这些活有点杂,可看电视上说这是个热门呀,那些大城市里,有时候想找个做家政的都找不来。打扫卫生,带孩子,看老人,伺侯月子,这些活最适合咱。”“咋没有人想学电脑呀?那才是个好活呢!人家说学打字、排版没咱想的那么难。”“唉,有人想跟我一起学开车吗?”…… 李玉贤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报什么班,她觉得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选不好,到头又找不到工作咋办?再返回来重选重学的话,这机会还有吗?她打心里是真怕了面试找工作了,这次无异于是从天堂垂下一根救命草,她实在是宝贝的不知怎样好。林凤珍在一旁一直不停嘴地又说又笑,始终也没定下学什么。看着别人一个个去报名填表,李玉贤就在那干起急,攥得两手心直冒汗却毫无结果。 直到后勤处的人都下班了,李玉贤依旧没想好学什么,心里很是烦闷,这次倒是怨自己。哎,自己咋就这么笨呢?这么没出息呢?这么不中用呢?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林凤珍也没报,不过她却是嘻嘻哈哈,也说“这么大的事,就是要多想想,回去商量商量再说”,可情绪却还在一下碰见那么多老熟人的兴奋里。 第10章 新的航标 李玉贤到家的时候,玉贤妈把晚饭已经差不多做好了。 一进门,玉贤就急急地和妈说起了下岗职工培训的事,玉贤妈也是一阵惊喜,一时母女俩抢着要说竟忘了火上放着锅,直到闻见了糊味,俩人才惊着了似的手忙脚乱地去“抢险”,好一阵折腾,娘俩抬眼对望,噗哧一下全笑了。“俩大人都在厨房站着还烧了锅,算是啥事呀!”玉贤妈说。“啥事?红红火火,底火旺,咱家就要……” 没等玉贤话说完,门“咚”地一声就被撞开了,被怒火冲的两眼珠子都快爆出来的虎子,夹裹着一阵带汗味的风一下就到了屋子中间,“叭”地一下把书包掉在了沙发上,两腿叉着往那一站,一句话也不说。玉贤娘俩站在厨房口愣愣地看看虎子,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于是玉贤先从厨房出来开了口:“干吗呢?人没长大,脾气倒先大了。这屋里就我和你姥姥,你这是摔给谁看的?这又是打哪学……”玉贤妈从后边扯了扯玉贤的胳膊让她停停,自己边解围裙边走到虎子跟前,回头说:“孩子进门不说话先耍脾气不对,你不先问问咋回事就发火就对?那虎平常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天肯定是有事么。”又转过来抬头问:“虎,今天怎么回来的早呀?你这一回来老大的动静,把姥姥吓了一跳。学校中午给你们做什么吃的了,一下把我们的乖乖虎变成了啸天虎了?”再看虎的表情,那股怒气已然是削减了多半,只是硬绷着,一不小心就会笑出来。玉贤妈不笑,故意装着认真,凑近了看虎的表情。虎是绷不住的,于是苦着脸带着撒骄的腔说:“唉呀,姥姥,你说我妈她一天闲着没事都操啥心呢?早几天我就跟她说今天开家长会,是校长特意给毕业班开的,很重要。我早上走的时候还又给她说了一遍,她还不耐燥,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小孩子家怎么这么啰嗦’,结果呢,她还是没去。全班就四个家长没来,我就算一个。老师说:‘张文虎,你父母对你有什么打算吗?那几个学生家长不来就不来了,可能是放弃了。你这个情况也是初中毕业就不上了?姥姥,我妈还一天到晚老是说怎么关心我的身体,怎么关心我的学习,你看看她是咋关心的!”虎子说完了,玉贤妈回头看看玉贤,玉贤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微垂着眼睛,轻咬着嘴唇,没接话。于是玉贤妈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唉,咱家今天一个人高兴,一个人生气。我是跟着高兴呀,还是跟着生气呀,可是真难为人。”虎的好奇心一下淹过了他的坏心情,止不住张口就问:“谁高兴?为啥?”姥姥那边看了一眼虎子,又看了一下玉贤,然后拍拍虎的肩膀让他弯下身,故意哑着嗓子说:“你妈就要有工作了!是厂里给安排的。”“厂里?不是下岗了吗?不是清算过了吗?厂里又管了?”“厂里再教你妈一样新本事,等你妈学会了就给你妈换个工种重新安排。你好好学,等你考上大学的时候,你妈就给你攒够学费了!”虎的脸上露出了笑,虽然他还不太能够理解这件事给他的生活会带来怎样的深远影响,但有一点他知道,妈这回可以安心工作,像爸一样天天高高兴兴,再不用去自己找活,遭罪不挣钱了。 玉贤妈在背后轻轻推了一下虎子,虎子就明白了姥姥的意思,很乖顺地坐到玉贤身边,“妈,我也挺高兴的,真的!这回咱家就是双职工双收入了。等你上班了,你得请客,让我跟姥姥下馆子,我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你不许小气!”玉贤轻轻一笑:“不生气了?就想着吃,我还没想好学什么呢,哪来的钱请客呀。”“就说别小气呀,先记着,有钱了就赶紧请,千万别拖黄了!”“别说吃了,说说家长会。你去听了吗?”“你想知道了?后悔自个没去了?”“哎呀,别贫了。本来中午我还记得呢,结果下午去厂里看海报,一见人,一说话,就给记了。给妈说说,你们校长都说啥了?”“校长说,让家长和孩子好好沟通一下,一定要达成共实,要切合自身实际来安排自己的发展方向,不要盲目攀比。说是成绩稳定的,有潜力的,就要搏一搏,选择上高中,考大学的路;中等生考大学的话,如果有特长会有一定优势;要是目前学习比较吃力的,那么就是上了高中想考大学也比较难,建议考虑报考中专、技校、职高等,学会一技之长,日后也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再有就是让家长和老师联合起来,盯紧我们,少玩再少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学习、玩命地学习。对,说是学习重,让多给做点好吃的,这回是校长说多吃好吃的。”“就这句记得清,咱家平常让你亏着了?还说什么了?”“没啥了,让家长也多注意给创造一些好的学习环境,少看电视,少打麻将啥的。”“要不先吃饭吧,一会儿凉了。咱边吃边说。”玉贤妈一旁插话。 于是三个人盛上饭。虎吭哧吭哧几口就吃完一个馒头。玉贤和妈看着虎的吃像忍不住就乐了,玉贤又递一个馒头:“吃着喝点稀饭,别噎着。”姥姥在一旁一边给夹菜,一边说:“我们家馒头多,我们虎以后能长一米八,第一美男子!”虎被说的一下呛着,脸嘭地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呛的。一家人哈哈地乐了起来。 “虎,你自己是想上高中还是想考中专呀?”稍停玉贤问。“我想上中专,学个技术,先当个技工,再当个技师。要是上高中,我觉得考大学太难,万一上不了,就个高中学历有啥用?”“可妈就是个中专生,这一说下岗,不就先轮着我。以后找工作,都得看学历,中专生吃不开呀!”“虎,你妈那时候,文化高的不多,你妈当年都算是文化人了,可这才多少年,不就过时了。虽说是有那么多下岗的,可不是也有那没下岗的,看看留下的,还不是大学生多吗?先前姥姥一个人带着你妈,家里也没钱,供她上个中专已经不容易。你现在不一样呀,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三个人供你一个还能供不起?再说,这再往后,人人都是大学生,念书少迟早会吃亏的。”“虎,考大学不容易,可咱不拼拼,不试试咋能肯定咱就不行呢?妈不要求你一定得上个什么名牌,上个一般的,拿个大专也行,有了基础,以后再想深造也有机会。”“那我要是一般的大专也没考上啥办?复读也考不上啥办?”虎拧着眉,嘴撅得老高。玉贤看看他,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都只埋头吃饭。停了一下,玉贤又问:“那你问过你们班主任吗?她有没有建议你上什么?”“没问。咱家的事,人家老师还是尊重咱们的选择。”“要不一会给你爸打个电话,看他咋想的?”玉贤妈说。虎子“嗯”了一声。于是三个人暂时把话题放下,赶紧把饭吃完,玉贤去涮锅,虎子就开始给田茂打电话。电话通了,却不是田茂接的,一问,同屋的人说,田茂今天上夜班,明天早上下班。虎很失望地挂上电话,仰靠在沙发上发呆。 等玉贤收拾完厨房,玉贤妈也擦好桌子扫好地了,三个人一排坐在沙发里不说话。“妈,说说你,学啥技术想好了吗?”虎子歪过头望着玉贤。玉贤摇摇头,闭上眼睛。玉贤妈在一旁接话道:“人家厂里办了好几个培训班,让你妈她们那些下岗的自己选,等学会了再帮忙给找工作。说是让她们提高技能水平,增强就业竟争力。”然后又把那么些班给虎子说了一遍。虎子听完想了想说:“妈,我觉得学电脑好。我们老师说未来的世界将是一个电子的高科技时代,电脑将渗透到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你就得学一个有技术含量的,在未来世界也不被淘汰的才行。学电脑好!”虎很认真地看着玉贤,玉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看虎子又盯着天花板,慢慢地说:“妈妈不行。电脑不停地更新,我要不停地学,这脑子跟不上,再说,停不几年眼睛又该花了。你说,手慢,眼花,脑子木,能合上拍吗?”“要不学理发吧,这啥时候都少不了。你看胡同口的姜老头和他老伴,都六十了,还能干。有人了站起来,没人了坐下晒太阳。没大钱,可总有零花钱。你要是学好了,到时候租个门脸,能理发,再能染能烫啥的,红火了也招工,一不小心咱家还能出个老板呢!”玉贤妈笑着说,虎子来了劲,坐起身大声嚷起来:“哇!李老板呀,李老板!”玉贤抬手拍了虎一巴掌:“瞎嚷嚷啥呀!”自己也禁不住一笑。 东拉西扯,三个人把那些培训班说了个遍,一直说到瞌睡。最后玉贤决定学厨师,理由很简单,人到啥时候都要吃饭,要吃饭就离不开做饭的,而且,啥时候都没听说饿死过厨子,再有,比起其它几个班,玉贤觉得,自己对做饭最感兴趣。妈和儿子也都觉得没问题,只是妈有些担心这拎大勺的活太累,儿子就觉得以后有得是口福,好事! 有了主意,玉贤心里踏实多了。现在,她就开始急切地盼着崭新的一天快点开始! 临睡,玉贤叫住虎子:“我就要上学了,不管多难多累我都不会放弃。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毕业生,你也一样,不管最后是上中专还是上高中,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全力以赴。咱家虽然不用你为生活操心,但你看看你爸为了挣钱跑那么远,现在还在值夜班不能睡。我为了生活,碰了多少壁,受了多少委屈,现在依旧不放弃,在努力。你必须要学会珍惜,珍惜我们的生活,珍惜你学习的机会,别等到像我这个年龄再后悔。你就要成为一个男子汉了,你要为成为一个优秀的男子汉而做好充分准备,千万别到时被人看扁。努力,一定要努力才行!读书苦,可会有一天你会发现,不读书更苦。你可以对我说的话满不在乎,但我希望你,我严肃地要求你,别把自己还当个孩子,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走好每一步。咱家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全靠你自己了!今天晚上没看书,直当是‘观察社会,体验社会’了,但是从明天开始,我们俩都要拿出拼的劲头,以奔跑的速度前进。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虎子,人生的大路口,可不能一时任性犯糊涂呀!”虎子望着玉贤,然后使劲点点头说:“妈,我不是一直都不错吗,放心,看我行动!” …… …… 早上一通忙,等妈和儿子都出了门,玉贤麻利地收拾完家务也出门了。林凤珍还没收拾完,玉贤在门口紧催着,片刻,凤珍也出来,一边扣扣子,一边锁门,俩人就又奔厂后勤处去了。路上玉贤跟凤珍说,自己已经选定了要学厨师,凤珍却想学开车。凤珍说:“我们老郭也四十多的人了,天天跑车我光看着他辛苦却帮不上忙。一到晚上,肩酸,背困,腰疼,老叫我给他拍拍捶捶。我就想,等我也会开车了,我就能替替他,让他也轻松点。”“那咱们也奔四十去了,你就不怕一天下来肩酸,背困,腰疼呀?到时候你们俩谁捶谁呀?知道的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口子打架呢!”玉贤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凤珍边笑边说:“你说的也是,要不我也和你一块学厨师,到时候就算出去挣不来钱,至少每天都能给我们家的那俩活宝做点美的。”“改主意了?”“改了。”“不跟你们家老郭通个气?”“他才不管我呢,我学啥他都说不赖。” 两个人很快就把填表报名的事办完了。从楼里出来,看着海报前依然黑丫丫的人头,不觉一块长叹一声——是啊,人生也许真的让人太疲惫,可也许它就该这样,就像,对,就像一碗胡辣汤,糊里糊涂,麻麻辣辣,泛着酸,透着香,却让人吃得有滋有味,要是有一天,它变得清清亮亮,不麻不辣也不酸,不知还会不会让人揣着放不下。总之,生活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希望如同繁星点点的夏夜,让人充满幻想…… 第11章 三丫口 一回到家,玉贤就给田茂打电话,她急着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电话通了,响了好长时间才被接起来,一听正是张田茂。“喂,还睡着呢?”玉贤轻声说。“噢,玉贤呀。我昨晚上夜班”“知道,我们昨晚给你打电话了,你同事告诉我们了。”“噢,我回来他们都走了。有事吗?”“两件事,一件虎的,一件我的,想先听哪个?”“嘿嘿嘿……”田茂睡意未了地笑笑,“我耳朵准备好了,你先说哪个我就先听哪个。”玉贤抱着电话笑起来:“滑头!好吧,先说虎的。虎昨天开家长会了,主要是说他们今年是毕业班了,老师让各自提前考虑好,是考高中,还是考中专、技校啥的,让充分自我衡量,自我估计。我和妈希望他考高中,可虎想上中专,我们昨晚……”“他还是个孩子,他懂啥!”张田茂打断了玉贤的话,睡意全无,明显带着点气,“考高中,上大学!就这一条路,这事他说了不算!上中专,上技校,将来能干啥?”“孩子是担心考不上大学,复读了也考不上啥办?”“那就再复读!”田茂的声音一下提了上来:“学习就是苦差事,要是容易人人都是大学生了。偷懒!拈轻怕重的,以后能成啥大事?我真该带他来这边看看,看看人家的孩子都是怎么学习的。人家这,孩子放学不是回家,是到课外辅导班继续上课,周末都不休息!到大街上看看,要么是背着书包,要么是背着画夹,再要么就是背着琵琶、二胡、小提琴,就是碰见一个空着手的,跟去一看还是个学钢琴的、跳芭蕾的。他那啥多的都没学,就光正常读个书还再挑个中专?决对不行!我这一个星期都是夜班,打不成电话,你把话给他说清楚,必须上高中,必须上大学,必须好好学习,拼命学习!我这还一天到晚不停地看书呢,他别想懒!”说完,张田茂带着气“叭”地就把电话挂了。这边李玉贤拿着话筒半天没动,好心情也一下子没了。 “什么人呀!”玉贤自已嘟囔了一句,也把电话往那甩,气乎乎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心想,也没说就一定不考高中呀,至于一下那么大的火气吗?我这还有一件事没说呢,他就摔电话。家里的事从来也没劳他操过心,不就是这次么,真是长脾气了,不想听算了,我还不想……“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响了。“喂”,李玉贤没好气地接起来。“你刚才说两件事,一件是你的。啥事?”是张田茂打过来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柔和了好多。“你又想听了。至于吗?刚才那么大的火。这你要是昨天在家还要把虎子打一顿不是?孩子都大了,说话得讲方式了,光起脾气光上火有用吗?孩子是个好孩子,又不是听不懂话的,给他说说重要性,多督促一下不就行了。再说了,是我在听电话,又不是他在听电话,你那么冲,不是全冲着我了,我哪惹你了?”说完这些话,李玉贤的心里舒服多了,田茂那边稍稍一停,嘿嘿笑了两声,声音低下来轻轻说:“我这不是一时着急吗,那是我儿子我才这样,换个人你看我急不急,他就是现在不上学了,我也不会起脾气。你守着他,一定好好说说他。咱儿子脑瓜子够用,小鞭子多溜着点,一定能考上大学,可不能顺着他的劲,想干啥就干啥,有时候不能光讲民主,这时间可耽误不得。”“不用你说,那也是我儿子,我不会耽误他的。”“说说,你啥事?”“听了你肯定高兴!”玉贤一下又来了精神,“厂里出了个大海报。昨天凤珍给我说的,我们一块去看了,是厂里免费搞的技能培训班,十几个班呢!自己选,等学会厂里给联系工作。我昨天想让你帮忙参谋参谋看学啥好,电话没打通,我们仨在家讨论了一晚上,我决定学厨师。课程主要以面点为主,再有点小炒。今天上午我去报过名了,凤珍跟我学一样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很惊喜呀?”玉贤说完等着听田茂说话,可田茂那边稍稍顿了顿,并未听出他高兴:“你已经报过名,决定了?”“啊,你不高兴?”“也不是不高兴。”田茂又顿了一下,“那你不打算来这边了?”“你给我找好工作了?”“找了,还没完全说好,本来想着等都安排好了再给你打电话的。我们厂不行,没有你干的活。厂附近有个物流公司,是我们这一带比较大的。他们那原来有四个验货员,有一个再有两三个月要生孩子,我跟他们联系过,已经差不多说好让你去。上个星期我全白班没顾上,这个星期我就说再找他们确定一下。”说到这,田茂停了一下,玉贤这边也傻了,怎么办?去不去?田茂等了等又说:“你考虑考虑吧,我也没想到那边厂里会有这么一档事。留下也好,虎子该考学了……来了也好……我想你……咱们都考虑考虑吧。”“嗯,那就先挂吧。” 玉贤静静地仰在沙发上,心里却没着没落地乱成一团,这两天的高兴劲一下全没了,就剩心里扑通扑通跳的不分点。怎么办?怎么办?事怎么都往一块赶呢。浙江,那个她觉得天涯海角的地方,就这么忽然间要向她敞开大门了,她真的可以和田茂朝朝暮暮了,原以为这一刻到来时,她会高兴地欢呼跳跃,可现在却是无气又无力软软地斜躺在沙发上,六神无主,毫无喜悦可言。哎,苦无分身之术,她必须取舍。跟妈说,妈会怎么说?妈一定尊重她的选择,而且不管是走是留,妈一定都会支持的。要是走了,妈就得重新披挂上阵,家里有个应试生,那场考试不单是考学生,也是考大人的。虎毕竟还是个孩子,需要有人时时提醒,时时督促,时时鞭策,妈六十多的人了,能操起这个心吗?若是因为她的离开,误了孩子,拖跨了妈,她和田茂在一起会幸福快乐吗?若是留下,以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浙江了,那要等多久她和田茂才能再团聚呢?三年?五年?十年?或许更久……怎么办?怎么办? 晚饭的时候,三个人的家庭会议召开了。玉贤妈支持玉贤去浙江,理由很简单:“啥叫两口子过日子?人和人本来都是陌生的,处的久了就有感情了,美的不美了,丑的不丑了,就只剩亲情互相温暖了。饭搁久了会凉,人分久了会淡。去吧,虎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就算是个孩子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都三月份了,我们俩顶多拼搏四个月,虎一放假就可以去你们那,等再开学就上高中了,他一住校,剩我一个也是个闲人,我身体又好好的,不用你操心。你们俩呀,就在那好好地干,保不准有一天,你们俩就把家一股脑都搬去了,那好日子才叫刚开始呢!可别错过这个机会。”虎的态度也很明确,妈得留下:“咱家原先多热闹呀,你边做饭边唱歌,等开饭了咱围着桌子抢着吃,抢着说;我爸还老爱带着我去散步,揣着把口琴,随便走哪就来一段。你想想,要是就剩我和姥姥,我们俩多孤单,多寂寞。再说,我今年可是毕业生呀,是重点保护对象呀,人家都全家总动员,咱家我就快孤军奋战了。还有呀,就算我上高中了,住校了,可我星期天不是还回来的吗,在外是一个人,回来是两个人,哎呀,想想都郁闷,我还过不过了,让我怎么安心学习呀!妈,你跟我爸都是革命的老夫妻了,小小地牺牲一点点,照顾照顾小同志吧!” …… …… 这一夜,玉贤无眠,她大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把所有她能想到的可能都捋了一个遍。也许走是对的,可她是妈妈,虎需要她留下,这一个理由就可以否定其它全部走的理由。回忆自己,从小就是她和妈妈相依为命,每每看到别人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她的心底就会莫名地涌起孤独、失落和哀伤,有时也会安慰自己——人家不过是三口之家,也就比我们多了一个,没啥。可这安慰又是多么无力,它跟本无法掩盖那淡淡的悲伤,那遥不可及的幸福和快乐成了她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永远都摸不平的暗疤。她也知道,妈妈一直都在努力地使她幸福,努力地让她不比别人少快乐,为了她,母亲放弃了多少本能拥有的美好;为了她,母亲乎略了自己全部的感受;为了她,母亲埋葬了青春,忘记了自己……现在,自己也成了一位母亲,虎所害怕的孤独和寂寞,不用他多说,她清楚得很。有些事,特别是和心灵有关的事,缺憾就是缺憾,它会长到灵魂深深处,在长长的人生旅途中,会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出来戳一下你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不管你如何回避,如何掩示,如何用尽全力,那缺失的,你永远也无法替代,无法弥补。自己是一位母亲,自己是虎子的妈妈,自己怎能置虎子全然于不顾?如果说当年自己的失落是一种无奈,那虎的感伤并不是不可避免,也许是母亲就意味着牺牲,随时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可能就是母性的一种本能吧! 玉贤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要虎幸福,要虎比我更快乐!”这个信念让她的心平静而坚定。 第12章 扬帆 李玉贤决定留下了,而且很快就开始了她新的征程。 培训地点在市职业中专,那里有全套的实际操作设施,就是离家远了点。每天,李玉贤六点起床,匆匆洗漱完毕开火做饭。那边,玉贤妈叫起睡眼朦胧的虎子,催着他起床、吃饭,然后,母子俩一起出门,剩下玉贤妈在家收拾。 大概要骑上一个小时的车子才能到培训地,而李玉贤每天基本都是前三名到的。林凤珍就不用那么辛苦,郭有金开着车一路连拉客带送媳妇全办了。原本是叫玉贤也一块趁车走的,可玉贤总说,运动运动,伸伸筋骨。她不想动不动就麻烦别人,占点小便宜,她觉得,自己能行的事就要靠自己,自己有难的事就要多想办法克服困难,不到实在迈不过去的槛,她轻易不会开口求人的。这点脾气很像她妈,也可能是娘俩风风雨雨那些年给磨砺出来的吧。 每天上午是理论学习,下午是实际操作练习。李玉贤的课堂笔记是最认真,最完整的,记性不好,就得靠烂笔头来补了,下午实操的时候,那么多配料,这个几两,那个几克,就全靠笔记本帮忙了。真是不干哪行不知哪行的难!单是厨房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器具就让玉贤开了眼,要不是报名学厨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它们都叫什么,干什么用,怎么用的。做了那么多年的饭,家里永远都是一瓶酱油,一瓶醋,一盒味精,一盒盐,对,还有一包五香粉。到了这才知道,酱油分生抽、老抽,再细分还有什么海鲜的,大豆的;那醋有红醋、白醋、米醋、香醋、陈醋……那常说的味精类的就更多了,摆在那十来盒,单单就是炒菜油还有大豆油、花生油、蚝油…… 林林总总的一大片,有的东西是提味的,有的东西是上色的,放的多一点,少一点,早一点,迟一点,加上火候大一点,小一点,那出来的成品就千差万别了。站在操作台前,常常是菜没出锅,玉贤就已经大汗淋漓,是慌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谁知道呢,反正玉贤的心里快乐而充实。 炒菜一节一口气学了一个月。每天晚饭后,李玉贤都和儿子挨在一盏灯下复习白天的课堂笔记,把老师教的每样菜谱,什么主料呀,配料呀,都是什么,各用多少,全都死记硬背下来,还时不时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手比划着来一遍。虎子在一旁看着,有时忍不住就会说:“妈,做饭也是一门艺术,艺术是讲求个性的。你这样背只会像扣月饼一样毫无新意,行不通的。”玉贤则会认真地说:“每一个音乐家都是从学音符开始的,他们弹的第一首曲子一定是前人谱好的;每一个画家都是从认识三元色开始的,他们的画也都是从临描起步的。有个性的艺术都是从了无生趣枯燥重复的基本功开始的。我在练功,你也是练功。”而每天临睡前,玉贤都会或多或少地对虎说:“如果想让你以后的人生成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那你就得在眼下打好基础,全力以赴考个好高中,再考个好大学。不是说上中专一定就没出息,但你要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那你就好比站在巨人的肩头,先人一步,距离你理想的人生会近很多的。”“虎,再苦再累别放弃,一定要努力!要让妈妈觉的,为你留下来是值得的。”…… 中间休息了两天,随后又是马不停蹄的面点学习一个月。玉贤明显清瘦了许多,但精神头却是很好,而虎子也在玉贤的影响下,每天勤奋努力,两个月下来,接连几次的模拟考试,虎的成绩稳步上升。 这边,娘俩为了各自的理想,每晚都挑灯夜读,那边,田茂也是说要考等级证,每天忙的昏天黑地。曾经很受欢迎的电话机也落没了,不觉竟有些蒙尘。 第13章 繁荣盛夏 这一年的夏天是令人欣喜和振奋的。 李玉贤经过笔试和实操考试,成绩排在第二名,被市里一家小有名气的酒楼选用,安排在面点房,每月有800元的基本工资,另外还有效益奖金,一个月算下来千元的收入。这让她非常兴奋,一家人的生活费一个月也就四百来块,千元的收入意味着每月至少可以存上五百块!这是她以前跟本不敢想的。虎也很争气,竟然考上了市重点高中,虽说是正卡在分数线上,但这对于一家人来说,也算是放卫星了——原本都只想着他能考上区重点就不错的。 这是一个每一天都绽放天使笑容的夏天。这几年,玉贤一直疏于打扮,一是因为心情,二是因为拮据。现在她走进百货商厦为自己精挑细选了一件碎花连衣裙,一双小酒杯跟的凉鞋,而且在妈和儿子的一致推崇下,她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一套行头下来,再看镜子里的她——老小俩惊呼,直夸她好象回到二十七八! 每天一早起来,李玉贤的心都是明亮的,她不再迷茫,不再忧伤,全身充满了涌动的暖流。逝去的光阴不能重现,那就让手头的岁月别再暗淡无光吧! 张田茂通过电话也分享了她们的喜悦,同时,他还让虎去他那玩,他想让儿子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就算是对虎这几个月来辛苦学习的奖励吧。虎自然是很兴奋,可玉贤有些不放心。自己没空陪他去,那么远,让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独行,她总是有点犹豫。玉贤妈倒觉得,十六岁,小男子汉了,何况路上又不转车,提前通知他爸接站,应该没问题的。 就这样,玉贤替虎买好了火车票,又简单准备了一点行里,同时还一遍一遍千叮咛,万嘱咐,车上怎样,下车怎样,虎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心早就飞了。儿子走的时候玉贤正上班,他姥姥去送的,等她晚上九点多到家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给田茂打电话,又重复了一遍虎坐的是哪趟车,几点到站,让他一定早点去接,千万别晚了,让孩子一个人发愁做难。那一夜,玉贤翻来覆去睡不实,一颗唠哩唠叨的慈母心早就跟着虎子一起上路了…… 虎去了近一个月,田茂工作之余带着他看遍了浙江说的上的风景名胜,走遍了浙江新兴工业园区的大小角落,还一起在浙江几所有名的大学门口留了影,另外,最让虎子惊喜的是,田茂还特意请了几天假,领着虎子去看了大海!每一天,虎满眼满心的都是欣喜,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美好,他止不住地总想大叫!原来世界这么大,原来生活如此多姿…… 等虎回来时,整个人晒成了一个小黑熊。这次南行,让他变的从未有过的自信、自立,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见闻——南方的田野如何美妙;南方的山水如何多娇;那的人说话是怎样的表情和音调;那的小吃是多么让人难忘;那大学是多么庄严而神秘,校园里的一切是多么令人神往;还有那大海,它比你想像的更迷人,远远地,你就已经被它潮湿的,带着咸腥的海风所诱惑,而当你听见海浪低沉的喧嚣声,你就无法抗拒地想要向它奔跑,在海里,你会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可你会心甘情愿地瘫软在它的怀里,任自逍遥……躺在沙堆里,被太阳晒得温热是如何舒服;坐在摩托艇上,上下颠簸,破浪前行是怎样豪情万丈…… 这次的旅行,的确让虎子开了眼,长了见识,让他坚决地要考大学,要成为一个博学的人,他想要在那里扎根,享受那里的美好并成就自己的辉煌,他要成为一个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虎子真的长大了,那个开放的,欣欣向荣的,高速运转的城市,还有那永远都让人无法抗拒的大海,仿佛一夜之间,唤醒了虎子苍白的心灵,让他一下子鲜活了,他开始大人一样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未来。 虎还给玉贤娘俩捎回了几件礼物,一个是田茂给玉贤买的珍珠项链,一个是给玉贤妈买的一件淡蓝色带奶黄小花的绸褂子,另外是虎子挑的几样海味,什么烤鱼片,咸辣鱼干,干封大虾,还有些个贝壳粘制的工艺品,玉贤收拾出了一些给凤珍家送去了。 三口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又像重前一样快乐,高兴时就爽朗地开怀大笑,笑出泪,笑喷了饭,间或再有虎子的几声怪叫,每个人都不用再缩着胆子,敛着性子。这种无忧无虑,自在轻松的日子,悄然拂平了每个人脸上的愁容。 因为要新生军训,8月中旬虎子就到学校报到了,也是从那时起,虎子开始住校。军训结束后,虎子回家休息了两天,随后返校正式开学。因为心中那个不再迷茫的目标,那个不再混沌的人生,虎的学习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加速度,虽然入校时是“凤尾生”,但到了期中考试时,全班六十多人,他已排在了三十几名。 有时真的就这么奇怪,一生中,我们也许会很多年都徘徊在同一个点上无法有所突破,而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句话,一个人,一件事,或仅仅只是转眸一乍,就突然顿悟了许多困惑,就产生了宛如核爆炸一样的能量,这种迅速的,由内向外的成长,会让我们自己也为之震撼,而这种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又会变成强大的磁场,吸引着,感染着他近旁所有的人,也许那就是人格魅力。虎子就是这样,他的心充实而有力。学习不再是辛苦的,它成为他眼中助他登天的扶梯;困难不再是恐怖的,就像他玩的闯关游戏似的——困难,预示着他即将得分升级!他的自信,他的乐观,他孜孜以求的学习态度和他豁达宽松的心绪,让他成为班中人缘最好的人,老师眼中最具潜力的学生! 玉贤是如此陶醉——儿子出色,老公优秀,自己也终于有了一份可以托付的工作。家人幸福,领导、同事又都对她很友善,她对生活再没有更多的乞求,如果还非要她再许个什么愿望,那她就希望全家人都健健康康,全家人能长长久久…… 第14章 炮竹声中的春节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将近,虎提前就给张田茂打了电话,让他别挣那个加班费了,别再等十五回来,他想让爸回来一起吃那顿年夜饭,田茂答应了。 期末考试结束,虎的成绩排在第十七名,家长会上,老师大张旗鼓地把他表扬了一番。李玉贤坐在虎的座位上听着老师的那些话,心里一阵阵地激动和自豪,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田茂,忽然就觉得,他真伟大,真英明,虎有今天,全是他的魔力! 玉贤上班忙,办年货的事就交给了妈和儿子。妈的年龄慢慢大了,老寒腿到了冬天一年比一年疼,临近春节下了一场雪,出门滑了一跤,虽然被虎子眼急手快给扶住没摔倒,可大概也是给闪住了,疼得她在床上躺了几天都没下地,等再下地走路的时候,腿就一瘸一瘸地不舒服,于是虎就家里家外一个人忙和了——进厨房做饭,收拾碗筷,擦桌扫地,然后拿着玉贤给他列的年货单去采购。每一天,虎都有模有样地操持家务,他已经从家中最要呵护的角色日渐转换成了能够担当的梁柱! 年二十五张田茂回来了,他就象太阳一样把这个家瞬间催生出昂然生机!玉贤顾不上家里的活,妈一直处于休养状态,所以,张田茂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忙活了:炸丸子、炸酥肉、炸鱼块、炸芝麻叶、发面蒸馍、抖馅包饺子……虎就在一旁边打下手边跟田茂说话,把这半年来他的学习,他的生活,他的好多感悟,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在他的眼里,田茂就是一尊神,他仰视他,崇拜他,与他说话,虎感觉就象是两个男人的谈话,很有深度,很有意义,这种感觉是玉贤不能给的。田茂听的很认真,一边手上干着活,一边时不时地插几句,时而点点头,又时而皱皱眉,要么一起争论,要么一起沉思,要么一起哈哈大笑,看着家里小儿初长成,田茂很享受这种幸福。等到玉贤下班回来,这暖融融的家,让她的脸上绽放出蒙娜丽莎般的笑容,她觉得田茂真是完美,瞧他那么刚毅又那么柔情! 屋里沿着墙边摆满了田茂炸的那一盆盆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酥香和生活的甜蜜,再看田茂扎着围裙转来转去的身影,玉贤既陶醉又觉有点对不住他,在她的心里,这些活天生就该是她干的,而田茂千里迢迢地回来,就该伸着懒腰好好地享受,多多地弥补离家的孤寂。田茂好象看透了玉贤的心思,笑呵呵地忙东忙西,嘴里还哼着小曲,背过妈和儿子时不时偷个小空就凑玉贤耳边来句“亲亲的媳妇,辛苦了!”“一点小小的心意,补偿我一年的亏欠!”“饭菜清淡情意浓,老婆一定要笑纳!”……天堂什么样,玉贤不知道,可她此刻再没有想要去的地方,田茂在,这里就是天堂! 虎子张罗着买了好多各式各样的炮,玉贤嚷着超支了,不给压岁钱了,虎就满屋子喊着“霸权呀!”“天理呀!”于是一家人笑成了一团。每个晚上,当四口人到齐的时候,这个已显的老旧的房子就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一个芝麻大的快乐都会被瞬间放大,放大成西瓜?不,放大成了整个宇宙! 夜里,玉贤枕在田茂的臂弯里,俩个人轻轻地,低低地说着属于他们的话题。分别太久,相聚太难,这令他们更觉相偎相依的甜美和珍贵。 先是谈着各自的工作。田茂在那边干的很好,人缘也不错,领导有意裁培,只是年龄偏大,学历偏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勤补拙。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他都用在了上培训班,去图书馆。厂里的数控电气化程度越来越高,于是他还上了电脑学习班,学习真得很枯燥很吃力,可他决不愿错失人生中,也许是最后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他渴望能从一个普通的工人化茧成蝶!“我支持你!”玉贤毫不犹豫地说,“家里一切都好,你不必分心,该花的钱就花,不用再老掂着给家寄。身体是本钱,吃上一定别省。”说到虎子,俩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咱儿子一定会有出息!”玉贤说,田茂侧头轻轻吻了一下玉贤的额头:“都是你的功劳!”“你的!从你那回来,他就好象脱胎换骨一样,再不说是为咱们学的了。哎,咱们慢慢老了,儿子一天一个样地长大了!”玉贤挪了挪身子,一只手轻搭在田茂的胸前。“说说你,是不是很累?”田茂边说,边把玉贤放在胸前的那只手握起,放在自己的唇边柔柔地轻吻。“不累!挺好的。”玉贤闭着眼,淡笑着说,“知足了,老天对我够好的了!给我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还有一个你!”“想没想过自己干?”“自己干?”“对,自己当老板。”“没想过。我哪行呀。”“要敢想!这是一个人人都可能成功的时代。别再抱着在哪一干就是一辈子的思想,我们也有可能拥有很多钱,有房子,有车,有自己的产业,有员工按我们的想法去挣更多的钱。”“现在挺好的,想想我们前几年,能有今天一定要珍惜。”田茂好象没听见玉贤说什么,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你会面点,还会些炒菜,现在你多留意些热菜间的大师傅小徒弟,一是学点手艺,二是准备些日后能帮忙的大勺。开饭店成本太大,也不好管理经营,在商业街、公园什么地方搞个快餐……”“你不是说梦话的吧?”玉贤仰起脸,打断了田茂,“不是!”田茂清楚地回答。“我自己当老板?从单位挖人?这不是恩将仇报了吗?”玉贤微皱着眉说,“人家对我那么好,让我现在再不用受煎熬,可我偷师学艺,再撂挑子走人,还挖人墙角,太不厚道了吧!”“你说的都是什么呀?人往高处走,天经地意。现在就是一个自由选择的时代,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为自己谋幸福,劳动所得,光明正大。你的思想不对,太落伍了。”玉贤没再吱声,她不想俩人争执起来,破坏了原本美好的心情。田茂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从鼻子里长长地出了口闷气,然后轻轻拍了拍玉贤的后背说:“不早了,睡吧。” 张田茂在家大概能呆半个月,玉贤在单位找领导请了几天假又和同事换了几个班,她想尽可能多地照顾一下家人,让这短暂的温暖尽可能地完美。 虎是最高兴的,左边拉着爸,右边拉着妈,一起走在大街上,满脸是绷不住的笑,他想对所有人喊:“这是我爸,这是我妈,我们好幸福!” 可不知为什么,玉贤的心里总有点说不清的郁忧。张田茂真的变化很大,不仅仅是他的衣着前所未有的讲就,他的谈吐也再不是从前那个小电工的时候,如今,他很会看人心思,平添了许多幽默,很会制造浪漫,很风情,做派大胆而潇洒,这虽然也让她很有些受用,让她收获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惊喜和沉醉,那颗原以为已经老去的心又被唤起了初恋时的记忆,但心底总有一个情结在追问:“这是那个我曾熟悉的男人吗?”与他说话,她竟有点不自然,她很想让这屋里的笑声轻快而爽朗,她不想因为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打破这份美好,她有意想要回避一些可能会有分歧的话题,一时间,她竟找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坦言的话说。坐在一旁当一个听众,对同一事物的认知所产生的巨大差异,常让她的心止不住地惊跳……她越来越多地迷茫,真的是自己落伍了吗?真的是自己出了问题?她很努力地想要找回曾经的默契和含蕴,可他却再也不会电闪一样地回应。看着眼前精神抖擞的他,她却隐隐觉得遥远和陌生,那份累积了一年的温情与渴望也在不知不觉中淡了。 依旧是欢笑满堂,却不能拆去那不知何时生长出的隔墙。田茂是否也无言地暗自失望呢? 第15章 无语无痕的岁月 安稳的日子平淡无奇,不再有雷鸣电闪或是娇阳炙烤,更多的时候,它象是一片湖,一片烂漫春光中,轻摇荡漾的湖,柔美,闪烁着迷人的波光。 虎每个星期回来一天,主要是睡个懒觉洗洗澡,再就是改善一下伙食,解解馋。从过完年,虎就象个桐树芽子一样,眼看着一截一截窜着长。不经意间,玉贤突然就发现儿子站在那比她还高,细看,嘴边也开始长出了一些茸茸的胡子来。每次虎趴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饭,呼呼噜噜,风卷残云一般,啥东西进嘴好象不嚼直接就扬脖往下倒似的,差不多够她们娘俩两顿的饭,虎一会儿功夫就“消灭”完了。玉贤和妈就坐在他对面,一个帮着添汤,一个帮着夹菜,满眼的慈爱,满脸的快乐。有时虎会含着饭,呜呜啦啦地叫她们一块吃,别光看着,玉贤娘俩就会摇着头催他:“吃你的吧,我们不饿!” 玉贤妈的腿随着天气慢慢转暖也差不多好了。玉贤陪着去医院看过,拍了片,大夫说,多年的风湿让腿关节已经有些变形了,那一闪又是雪上加霜,关节处的骨膜有些发炎水肿,治一治会好些,但总归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好的不会太利索,而且以后也不能再累着,平时多注意保暖和保养,会延缓它的病变速度,还有就是,老太太的心脏似乎也不太好。 从医院回来,好一阵子玉贤的心情都不太好,也许是医生的那番话才一下惊醒了她——妈老了,真的是个需要人照顾的老人了,她再也不是自己头上那把挡风遮雨的伞了。在之前,虽是看见了妈的白发,妈的皱纹,可妈的笑容总让她忘记了妈真实的年龄,心目中,妈好象永远都是健康的,坚强的,快乐的,豁达的,妈就象圣母一样,总是在自己需要时,送光明,送温暖,而她似乎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照顾。“怎么从来没有意识到,妈正在慢慢退出中心点?”玉贤不停地自责。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玉贤的心会徒生一些凄凉,一想到将来的某一天,自己再也不会有妈了,再也没有机会张嘴喊“妈”就象呼吸一样自然,也再不会有人回应她,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爱的那么纯粹,爱的那么彻底,爱的那么深情,爱的那么无悔。妈会变成那一盒灰白的骨粉,没了温度,没了语言,没了感觉,没了灵魂,就像路边随便的一块石子,一捧沙土,对她不再说,不再笑,不再万般疼爱,不再开着灯静静地等她回家……每每想到这些,她痛楚而绝望的泪就再也无法自控地奔涌而出,也许等那一天真的到来时,她的心会比永远长眠在地下的妈妈更孤独、更悲凉…… 妈了解她的心事,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很轻松地安慰她,人都会老的,都会退出这个舞台,还有好多鲜活的生命会在阳光下继续歌唱——就象虎一样!自己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用了几十年的老零件耗损了点,修修补补还结实着呢!虎还没考上大学,还没娶妻立业,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她是不会轻易错过的,让玉贤大可放心,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一年的秋天准点到来,隐约有些寒意的风,加上那些一天比一天多的落叶,总是很容易就让人随着它的节奏,情绪也夹带起了淡淡的愁怅。这可能就是“秋伤”的由来? 虎的状态一直很好,升上高二分了文理科,他现在是理科(二)班的班长。玉贤妈还是老样子,白天大多数的时光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屋子里慢慢地踱踱步子。她不习惯被人照顾,不愿让别人为自己分神,总是用自己最好的那一面示人,从来不提自己的痛痒。玉贤的工作已经很顺手了,干够一年时,饭店给她的基本工资加了五十块钱,这让玉贤有一种愿为汝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地冲动。每一天,她不仅是带着幸福的心去工作,还徒增了一份感恩。 和田茂的联系似乎少了许多,好象大家都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偶尔会冲动地想要拨一个电话,但各自的生活圈重合的越来越少,只是互报一下平安便没了下话,况且,田茂越来越难找,同屋的人要么说是上班,要么说是上课,要么说是应酬……总之,他在那边真的很忙。 终于,李玉贤首先放弃了电话,她重又拿起笔,边写边想,边想边写,写写停停,停停写写。电话太苍白,所有的话都因为是随口而出而变的贬值,好多情感也如晨雾般轻薄飘摇。只有信,它忠诚地承载起你真真切切地思念,把点点情意变得绵长久远,时光流逝,可信却能在之后的任何一个冷夜挥展出不变的力量,陪着需要它的人走过一个个沟沟坎坎。那曾经不渝的爱让玉贤不甘就这样慢慢散淡,她一笔一笔,把家里的点点滴滴全都写上,丝丝缕缕唤着田茂越飞越高的心别忘了回家的路。长长的信写进她全部的爱和思念,唯独没有写下她的愁怅和忧虑。当信被投进邮箱的那一刻,她的心也一起被寄走了…… 然而她没有等到回信,只是玉贤妈接到了田茂的一个电话。简单地彼此问候了一下,然后田茂说,厂里就要引进一套进口流水线,为了能在外国专家来调试新设备时更好地学习和提问,厂里安排了他们共七个人组成技术小组,加班加点看图纸,学资料,有时忙起来就吃睡在了办公室。说他一切都好,不必挂念,说家里就辛苦玉贤一个人了,多保重身体。 田茂是个很细腻的人,他一定能懂玉贤的心思,没有写信,也许真的是太忙太忙,时间花在写信上可能真的太奢侈了吧,一个转诉的电话让玉贤的心依旧没有走出“秋伤”。 季节转瞬已是初冬。赶上玉贤休息,天气也不错,玉贤和妈一起去给虎子买衣服。这小子!一年的光景,把所有的衣服都淘汰了,虽说毛衣毛裤都接接边还马马虎虎能凑胡,可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穿着“吊脚裤”、“七分袖”,虎子不挑不捡,大人也看不过去。一下买了两条牛仔裤,替换着穿,还给挑了一双旅游鞋,娘俩又在商场里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狠狠心,选了一件活里活面的棉夹克,贵是贵点,可花给儿子还是值得的。临要出大门,玉贤瞧见一个柜台上摆着许多棉裤,凑近一看全是鹅绒做的,想想妈正需要个保暖的裤子过冬,就按妈的尺寸挑起来,可妈一听说每条都得二百来块,说什么也不要,硬是拉着玉贤出了商场。 当晚虎子从学校回来,从上到下的一身新衣服让虎子兴奋地脸夹红涨,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搂着姥姥和妈一人亲了好几下,还高声大喊:“妈妈万岁!姥姥万岁!” 第二天,玉贤趁午休还是去买回了一条鹅绒裤。时间还有,她又闲逛看见了一件男式毛衣,深枣皮红的颜色,鸡心领,左右两行小麻花辫的花形,取过来摸摸,手感也不错。拿着毛衣,玉贤仿佛已经看见了田茂穿上的样子,一定很好看。二话没说,玉贤就把毛衣买下,直奔邮局寄走了。前前后后,玉贤断断续续给田茂写了好几封信,虽是都没回,而且电话也没来,可玉贤仍然执着地用满腔的爱来经营他们的爱情。她爱他,因为爱,才分分毫毫地在乎他,她也相信他还爱她,只是现实的一些无奈,让他们彼此少了关心,少了交流,如果把少了的东西补上,一切还会好起来的。寒冬已经不远了,相聚的时间就要到来!玉贤对那“七夕”一样的日子充满憧憬…… 春节张田茂没有回来,替他回来的是给玉贤的一封短短的信,了了几行字,说是新的流水线已安装到位,开春就要投产,他们几个技术骨干全部留厂培训员工如何使用和养护新设备。随信有张照片,田茂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浅灰色的衬衣,红黄相间的领带,深枣红的毛衣,深蓝色的反领夹克,身后,明亮的厂房,锃亮的机器。照片背后几个工整的方块字:“谢谢你的毛衣!” 因为张田茂的缺席,那个年稀里糊涂地就过完了。虎子无比崇拜且自豪地说:“做男人就要像我爸一样,要自强不息,奋斗不止,成为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玉贤淡淡地笑望着虎,纷繁的思绪无言以对。 第16章 淡淡清秋 春天的时候,林凤珍找李玉贤帮忙。那次一块学完厨师以后,林凤珍到了一个机关食堂工作,虽是没有玉贤挣的多,但活要比玉贤轻松的多,一直还觉不错。可今年开春,机关食堂被承包了出去,来了个老板不愿用那么多人,虽是一开始都接收了,可一天到晚总是大大小小的茬惹的人生不完的闷气。林凤珍想让玉贤在她们饭店问问,能不能让她也去那。玉贤把自己一天的工作情况大致给凤珍说了一遍,然后问:“这可比你以前的活累呀,能行吗?”凤珍想了想,叹了一声,很无奈地说:“行,你行我就行,累点图个多挣点。现在跑车的多了,我们家那车也旧,客不好拉,钱越来越难挣。孩子也上高中了,想想看,要不了十年,上大学,找工作,结婚,一事跟着一事,哪样不得一沓钱?单靠鸽子爸一个人拼命哪行呀,年龄不饶人,看他那一身累出的毛病,咋敢指着他再拼命呢。看那车一两年也要报废了,总不能坐等着,一家吃老本呀!”玉贤劝道:“别这么悲观,我们家那时候不也是觉得都要到绝路了,这挺过来,现在不也好了。总会有办法的,我明天就去给你问问,要是行,咱俩还是个伴呢!” 第二天玉贤下班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凤珍那。郭有金刚收车回来,正吃饭,凤珍在家就急等着玉贤的信儿呢。一见玉贤进来,凤珍忙拉着她坐下,追问着:“咋样呀?能去不?”玉贤摇摇头,看看凤珍说:“我问了我们头,他说厨房现在不缺人,这个忙我是帮不上了。”稍一停,玉贤又说:“还有个信,想听不?”凤珍蔫蔫地应了一声:“嗯,你说。”玉贤轻轻一笑,转头问郭有金:“老郭,想不想给人家打工呀?”郭有金噙着一口饭,一下愣在那,凤珍先搭话:“给谁打工?”“我们饭店。”“饭店要我干吗?”郭有金回过神来,好奇地望着玉贤。“也是巧了,”玉贤说,“我说凤珍的事没说成,只听我们头随口说了句‘要是会开车倒可以’,我就追问他要司机干啥。原来我们那个开小厢货的,干到月底就辞职了,好象说是兄弟们凑钱准备买个货车自己干。我就说了你,我们头一听就来劲了,说老司机好,会开车,会爱车,会修车,让我赶紧回来问问你,愿不愿干,要是行,明天就见面谈谈。凤珍昨天还给我说起你的身体来着,心疼的不得了,我就留心多问了一句。钱是没你现在的多,可我觉得会比你现在轻松点。你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李玉贤走后,郭有金俩口子说话说到半夜,最后,在林凤珍的建议下,郭有金决定第二天去看看。 一切都很顺利,郭有金和饭店的领导一见如故,说的很投缘,于是当场就决定留下了。闲聊中,说起了家里的情况,说到林凤珍,领导忽然想起了一个同行的朋友,于是打电话,为凤珍在一个宾馆找了个楼层服务员的活。郭有金千恩万谢,一路哼着小曲回家了。 不觉,李玉贤在这个饭店已工作满两年了,单位给她安排了十天带薪假,她舍不得用,打了申请,她想调到暑假的时候,和虎一起去看田茂。 然而虎学校特别忙,因为要升高三,老师说,高三下学期单是一次一次的大练习都忙不完,所以暑假要赶课,每天的安排不过少了早读而矣。玉贤决定自己去,“田茂忙,没时间回,那就我去看他!”这样想着,她就开始考虑带些什么当行李。然而又是一个失望等着她,当终于打通电话的时候,田茂同屋的人说,厂里派他出去学习了。 田茂的世界似乎越来越大,田茂的牵挂似乎越来越淡,他的一切,玉贤知道的越来越少,她离他的生活越来越远。玉贤在尽一切力量,用她能想到的种种办法来努力地弥合俩人之间的隔阂,可田茂似乎并不领情,苑若天边的一块云朵,你越想靠近他,越想追随他,他就越是任自飘摇,追风逐月,那总也不能消失的距离似乎让他很享受。电话基本已经没用了,玉贤很仔细地回忆也记不起上次他们通上话是在什么时候,大多数的时间,总是听他同屋的人告诉她关于他的消息。而写信,开始他会回个电话,后来电话也没了,那么多她俯在灯下用心刻写的深沉的爱,全都泥牛入海一样,无声无息了。 季节更替,秋的脚步尚未明晰,可玉贤的心里已是秋风秋叶,零落杂乱一团。田茂,他已成了玉贤心中那块不可名状的阴云,再也挥之不去。整整一个秋天,玉贤的心再也找不到一丝安慰。从此,她再也没有了沉睡,无论醒着还是梦着,一幕幕的过往,如血一样鲜红,惊扰着她的心。在夜里,玉贤独自蒙着被子无声地哭泣,她想破脑袋,想得快要发疯的时候,默默地拿出那张照片看看,那个爱她又伤她的人一脸轻松的笑意,站在眼前,又立于心外。有时,她会听见自己的心在抽泣,那声音就像窗外的秋雨一样呜咽无力;有时,她会听见自己的心在咆哮,那声音就像一只狮王,狂野而又凄唳! 可她现在是这个三口之家的中流砥柱。张田茂已经去浙江四年多了,四年间,玉贤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自影自怜的弱妇了,生活的磨砺,带给她更多的是自强自立,果敢坚韧,奋斗不息,越是挫折越是奋进,越挫越勇,永不言败!也许真的是因为相隔太远,让两个曾经相爱的心再也无法站在一起,那山山水水阻隔了视线,也阻断了情感。如果命运真的宣布缘尽,那她决定要用一颗更顽强的心来重劈新天! 第17章 寒春 又是一个冬天,这个冬天特别的冷,雪一场接一场的下个不停。 玉贤妈的膝盖肿的厉害,整日斜靠在床上,虽然她已尽力使自己表现的健康,可钻心的疼痛仍是让她无法掩尽疼苦的表情。每一次下地,万千钢针刺骨般的折磨都会让她冒出一头冷汗。 玉贤在屋里生起了两个煤炉。每天午休时就一步一滑地匆匆赶回家,把床边的尿盆清理干净,给炉子换换煤球,再给妈做碗热饭,自己顾不得多留又一步一滑地往单位赶。玉贤的人缘很好,同事知道了她的情况都很照顾她,中午晚上不忙时,都会安排她早走一会儿。回到家,玉贤总给妈灌个热水袋敷在膝盖上,再把手伸到被子里小心地给按摩按摩,晚上就和妈睡在一张床上,随时帮着翻翻身或是小解。妈心疼玉贤每天这么辛劳,总是唠叨着不让她中午往回赶:“别回来了!路不好走,人滑车也滑,你这么来来回回的多让人操心呀!”夜里也是,妈能不动就不动,生怕把玉贤扰醒。平日里水也尽可能少喝,只为了减少小解的次数,结果却是又上火咳嗽。 凤珍两口子有空就来帮忙。煤快烧完了,郭有金不吭声就给买来了;门口的雪总是一早就扫得干干净净;凤珍上夜班的时候就提前告诉玉贤中午不必回来,大娘就由她照顾了…… 不久,一个同事又打听来了消息,有个老中医治这样的腿病有秘招,还把详细地址写了下来,于是玉贤带着妈去给瞧瞧。一连几天,扎针灸,拔火罐,敷草药,熬药汤,还真的见效了!这给了玉贤莫大的鼓舞,她到单位申请休了那十天的带薪假,专心陪妈治病。总是玉贤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往家回时,就遇见郭有金来接,到家时,凤珍已把她娘俩的饭一起给做了。 到了春节时,玉贤妈已能慢慢下地走走了。玉贤回到单位,对同事前段时间的照顾和帮助感激不已,更是加倍努力地工作。虎子更是“拼命三郎”一样,没日没夜地发奋。只有田茂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仍然没有回来。 草长莺飞的季节,阳光娇媚地遍撒大地,可它却无力撒进玉贤的心田。 玉贤妈什么也没问,玉贤和田茂的表现已让她八八九九猜到了些事情。背着玉贤,玉贤妈终于打通了田茂的电话。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希望田茂能帮她把玉贤的幸福找回来。 “田茂吧?”“啊……啊,妈!”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张田茂显然很吃惊。玉贤妈东拉西扯地和田茂聊了很长时间,语气轻松地细数着家里的大小事情,装着糊涂,一句质问他的话也没有。末了,玉贤妈说:“虎现在可是个大忙人,玉贤忙的顾不上管,可孩子特懂事,学习可自觉了。这孩子,灵气又争气,像你!你呀,可是他最崇拜的人,动不动就说‘我爸爸说……’,都成圣旨了!”……挂了电话,玉贤妈独自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良久,她慢慢走到立柜前,翻出一堆老照片,一张,一张,那些曾经最美的瞬间又带她走进回忆……最后,她颤抖着拿起一张已有些发黄的细齿边像片停了下来,两行泪,从那淡淡昏黄的双眼流出:“老头子,咱闺女的命好苦呀!我该啥帮帮她呀……你可真自私,老早就去找轻闲,让我一个人,一个人……我好累……帮帮我,帮帮玉贤吧!” …… …… 家里的事情,虎毫无觉察,他正为七月的高考忙的昏天暗地。虎雄心勃勃,这三年来的努力就要修成正果了,一想到高考,就让他既紧张又兴奋,还有些迫不及待。偶尔回家,他就开玩笑地对玉贤说:“妈,我就要上大学了,你给我攒够学费了吗?”玉贤就回他:“我连你的路费都攒够了,你就赶紧去吧!” 五月初的一天,玉贤在单位收到了一封信,田茂写的!这让玉贤一下心跳加速,盼了那么久,盼的那么苦,盼的那么疲惫。她已不再写信了,可他的信来了,写的什么呢? 午休时,玉贤揣着信匆匆来到街心花园,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有点期待,有点害怕,颤微微地展开信,一行行熟悉的字跃然纸上,仿佛带着田茂的声音一同展现—— “玉贤: 你好! 这将是一封长长的信,因为我想了很久,也写了很久。 我来浙江快五年了吧,回忆起来过的真是很快,想想当初每日煎熬在求职场的 情形,我还粒粒在目,那时,我真的很迷茫,很苦闷,很无助,很绝望。从没敢奢望过会有今天的生活,那时我想的最多的是,求上天赐给我一份工作,苦点累点都没什么,只要能养家糊口,只要能给我一个做为男人的尊严就行。生活有时残酷的不愿给你一丝喘息的空气,它宁可看着一个好好的人发疯、自杀也无动于衷;生活有时又很慷慨,它不仅给你温饱,还要给你锦衣玉食。 ……” 信真的很长,慢慢地一页一页看下去,玉贤的心一点一点被撕破,喷涌出红色的泪。 “玉贤,请你原谅,请你理解我的决择。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了解你的良苦用心,我也曾一遍一遍地想要说服自己,近二十年的夫妻恩爱,我也有太多太多的不忍。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不想伤害妈,她是那么慈爱!然而,我们不能只活在回忆里,生活在继续,我们要向前看。” …… “我们也许真的分别的太久,分离的太远,不同的生活状况让我们竟会痛苦于普通的交流。不是你不优秀,也不是我无情,只怨苍天捉弄,生生撕裂我们曾经的爱……” …… “让我们离婚吧!给我们俩自由,让我们结束迷茫,结束这纷扰。路也还长,让我们振作起来,也许,又一段幸福正在下一站等着我们。” “虎就要高考了,本打算等他考完再和你谈此事,可妈的电话让我改变主意——与其痛苦地揣测,不如早日明了。我们都是成年人,都会有承受力……相信你不会太意外,只是万万不要惊动了虎,现在对他很关键,我相信,虎一定能如愿以偿地考个好大学!我供他!” …… …… 呆呆地拿着信,玉贤坐在一片花红柳绿中,宛若一尊雕塑。没有泪,没有痛,的确不是太意外。她的脑子里空空的,不再思考,然而,眼前晃动着的全是田茂的身影,耳畔盈绕的全是田茂的笑声……往夕如梦,梦醒已是两苍茫。 李玉贤第一次上班迟到了。等她痴痴傻傻地到了饭店,已是晚餐最忙的时候。她面无表情,木然地换了工装,僵直地走上工作台。同事们都相互交换眼色,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悄悄地找来厨师长。厨师长一看,马上把她拉出操作间,小心地问:“老李,不舒服?”“没有。”“家里有事?”“没有。”“那,跟同事有事?”“没有。”玉贤的眼神直直的。最后,厨师长硬叫人帮她换下工装,亲自拉着她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看着她上车,走远,才满肚狐疑地回去了。 第18章 永别了,我的爱 李玉贤在家躺了四天,水米未进,不说,不闹,不哭,不笑,紧闭着双眼,一幅奄奄一息的样子。玉贤妈一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老泪长流。林凤珍很快就知道了发生的事,在单位请了假,专门守着这悲疼欲绝的母女俩,怕有个意外。那边,郭有金只说是玉贤病了,给单位捎了假,多的话什么也没说。 第五天一早,玉贤睁开眼,起身下床了,梳洗打扮,换衣服,凭她俩怎么问,玉贤一句话也没有,把玉贤妈和凤珍吓的不知所措。等玉贤收拾完,抬脚就要出门,凤珍死死地挡在门口,玉贤妈在后边拼命拖着不让走。好半天撕扯,俩人终于把玉贤按在沙发上,玉贤妈坐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是悲愤?是心痛?也许是都有些。凤珍在一旁也不觉陪着掉下了眼泪,她搂着玉贤的肩说:“我们知道你委屈,你哭出来吧,别一个人硬扛着。他薄情寡意不算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是他没这个福份,让他等着招抱应吧。你还有妈,还有虎,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该咋办?咱别为那个混蛋再折腾自己了,他不值得咱稀罕。玉贤,快醒醒,快说句话,千万别做傻事呀!” 良久,玉贤开始有了表情,她转动着眼珠看看凤珍,又看看妈,探身把妈扶到沙发上,抬手轻轻弹去妈裤子上的灰,缓缓地说:“妈,闺女不孝,几十岁的人了,还老是让你跟着操心。我啥傻事都不会做的,我有你,你疼我一场,我还没送你老;我有虎,他就要是大学生了,我还没看见他的录取通知书。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我还得活着呢。”顿了顿,玉贤轻轻给妈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又说:“我要去找田茂,两年多没见了,我攒了好多话想跟他说。我们还没办离婚呢,他还是我丈夫,我有权找他,让他听我说话。等我把话说完了,我的心就空了,过去的事就倒净了,然后我回来,咱们三个好好过日子,一定把这个家过的红红火火,没有他,咱们也活的好。” 玉贤妈不让玉贤去找田茂,凤珍也劝着不让去,又看玉贤非去不可,就劝她等养养精神再去,看还是不行,凤珍就要陪她一起去,玉贤不答应,坚决要一个人去,马上就去。 拗到最后,玉贤保证最多三天,一定回来。实在没办法,凤珍给简单做了点吃的,陪着玉贤去了车站,买好票,一直把她送上车,才回去。 当李玉贤出现在张田茂的单位门口时,远远地,看见张田茂走来。四目相对,李玉贤的脸苍凉带着悲壮,张田茂的脸惊诧掩着慌乱。 张田茂匆匆给单位请了假,领着玉贤坐了好长一段的公交车,在一个新修的河畔公园坐下了。显然张田茂对李玉贤的来访毫无准备,有些手足无措,坐在那,两只脚不停地前后换着,微低着头,一直在摆弄着一个打火机。李玉贤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空气冷到令人休克。 终于,张田茂忍不住先开口说话:“玉贤,我知道我一定伤害了你,可我是真的认真反复考虑过,确实没有什么办法才这样做的。你想想,我们已经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已经没有共同的爱好,我们除了说吃饭已没有什么话了。我知道是因为我们长期两地分居的原故,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如果我从来也没来过浙江的话,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可现实是我们分开了,已经分开了很多年,而且注定还会继续分开,我们再也没有机会来沟通、适应、交融,我们的夫妻关系已经是名存实亡,毫无意义。我只是希望我们都能现实一点,抛开那些虚幻的,重新给我们各自一个机会,好好把握现实。我希望,希望你能理解。” 玉贤静静地听着,直到田茂一口气说完,她微微侧转了一下脸,空洞地望着河面,悠悠地说:“这儿真美!比我想的还美。”田茂半张着嘴抬起头看玉贤,一时不知玉贤在想什么。玉贤的眼神凄美、柔软,田茂不自觉地四下望望,重又微低着头不动了。片刻,玉贤轻声一笑,象是对田茂,又象是自言自语:“那年我认识你时,也是在河边——那条小河现在已经没有了。咱们几个小青年一起去摸螃蟹,男的下河摸,比赛看谁先摸着,女的在河边等着接。咱俩不在一个分厂,所以不太熟。你摸的最快,站在河里举着个鸡蛋大小的螃蟹高声大喊,几个女的在岸上一起为你尖叫,突然你脚底一滑倒在河里,成了落汤鸡。大家一起大笑,你上岸,一边笑,一边脱衣服去河边的小树杈上晾,工作证正好掉在我旁边,我捡起来,想要递给你,却先好奇地打开看了一眼,‘张田茂’,那时我才真正地认识了你。抬头,正看见你赤着上身笑望着我,我一下就脸红了,你说;‘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我头也没抬说了声‘李玉贤’。从此我们竟开始恋爱了。”田茂听着,一声不响,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玉贤陶醉在回忆里,并不看田茂,接着说:“咱们结婚的时候,同事送了我们一只暖水瓶。我说:‘一只多不好,该是一双。’你说:‘一只好,一个木塞盖一个瓶,错不了。’我说你正经点,你不听,还接着说:‘我就是这瓶胆,你就是这木塞,有你我才滚烫,没你我永远冰凉。’我捂上耳朵说你讨厌,你掰开我的手,趴在我耳边说:‘我以后天天用情话腌着你,把你丢进蜜罐甜死你!’你的这个比喻我能记一辈子,只要看见茶瓶就会想起你。”田茂不觉也慢慢直起头,遥遥地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似乎也被感染,走进了回忆。 “那年我生虎子,你守在产房外。护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叫了声……那人叫张什么来着?”“张天保!”田茂在一旁顺嘴答道。“对,‘张天保’,结果你一个箭步冲上去,大声叫着‘我、我、我’抢着把小孩抱怀里,还说‘可出来了,快让爸爸看看’,旁边一个男的以为自己听错了,刚站起身,看你这样,人家又蹲下焦急地往产室望。跟着又一个护士抱个婴儿出来喊‘张田茂’。这回你傻了,顺口答声‘我’。第一个护士一下把孩子抱回去,瞪着眼冲你问:‘你倒底叫啥?’‘张田茂’,护士气的脸铁青,训你说:‘这儿子是随便就认的吗?’又提高嗓门喊‘张天保,谁叫张天保?’地上蹲的那个人一下站起来,老大嗓门回道:‘我!’把两个孩子都吓哭了。那男人那会简直有要和你拼命的劲,搂过自己的孩子对你说:‘这爹是随便当的吗?’你抱着虎头也没敢抬,大气也没敢出,自己也觉得太冒失了。等我从产房推出来,你给我说刚才的事,把我逗得,想笑还疼着不敢笑,泪都憋出来了!”玉贤幸福地说着,田茂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脸上不觉都露出了笑容,曾经的美好瞬间仿佛又重现眼前。 “虎两岁还是三岁呀,那年正月十五看花灯,你把虎扛脖子上,回家的一路,你逗着虎笑得咯咯的,结果乐极生悲,进门竟忘了把虎抱下来,让虎一脑门子磕在了大门框上,当时血就顺着脸流下来,虎哭的声音都变了。你疯了一样奔到医院,虎在里边缝针,哭得快背过气了,你蹲在门口,两只手使劲捶自己的头,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等我和妈气喘吁吁追到医院,看见你把自己的头发揪落了一地。我拉住你的手,不让你再捶自己的头,你蹲在地上哭喊着:‘咋不撞我,咋不撞我’。从那以后,你再也不把虎扛脖子上了,还见别人扛就跟人说快抱下来。”“那疤现在不显了吧?”田茂侧过脸问。“长平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有一次虎生病,到夜里又突然发起高烧。你正好上夜班,我背着虎,妈在后边紧跟着去医院,一着急,我又把脚崴了。妈一时站那正不知如何是好,远远地就听见有人骑车过来的声音,到跟前一看,竟是你!后来我问你咋那么巧?你说,那天上班老止不住地心慌,最后心烦意乱地实在不行了,就找领导请假早回来了,结果就遇见了我们。我说太神奇了,你说不神奇,是家人间的心里感应。” …… …… 李玉贤和张田茂坐在那里,忘情地回忆着他们的过去,有欢笑,有泪水,有争执,有支持,酸甜苦辣咸,味味都和在曾经那些难忘的岁月里。就这样,俩人竟一直说,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黎明…… 终于玉贤停下了,不再说什么了,只有河水微卷着小小地浪朵,哗哗地从他们面前流过,默默无语分享着他们的回忆,又悄悄带走回忆里那些曾经刻骨的痕迹。玉贤挺了挺腰,把两只手背后交叉,使劲地伸了伸,又转了转脖子,做了个深深地呼吸。田茂在一旁,似乎被玉贤又唤回到现实,刚刚脸上还有的轻松和愉快,几分温柔和几分迷醉,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回到现实来,田茂一下又变得拘紧和尴尬,不动声色悄悄往一边挪了挪,又干咳了两声,不知下来怎样。 玉贤好象跟本不在意田茂的表现。她想找人说话,说她这半辈子的全部回忆。她只想让田茂听,因为是他一路陪她走来,只有他才能听懂那些写在回忆里的情怀。现在已经心想事成了,玉贤已把全部往事收拾整理干净了,随着时间,随着这河水,一去不返,再也不会提起了。她要走了。 田茂要去送她,她什么也没说,他就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不知为什么,田茂的心里竟会生出不舍来,一时让他自己也有些糊涂——倒底自己还爱不爱她?他知道,这次她走了,就是永远地离开了,他再也不是她的,她也与他无关,那份温暖又廉价的牵挂,再也不会有了。真的就要给他自由了,他突然又有点害怕,害怕什么呢?那种空,那种没着没落的心慌。或许世人都是这样,拥有时便视为粪土,失去时又平添惆怅,有时,情愿让一个自觉多余的废品闲置不用直至报废,心里毫无半点遗憾,却害怕有人拿去——一分一毫的减法都会令其难忍——舍与得的决择中,人们总是全力以赴地要拥有,要一天比一天更多的拥有,哪怕是丢一个他眼中的垃圾,也会想到折个价钱让人回收了才是最好的结果。这或许就是田茂此刻一道减法带来的阵疼吧。没关系,时间会拂平一切,何况又是他,灵活的脑袋总是务实,向前看的! 熙熙攘攘,拥挤的车站广场上,玉贤站住了脚,她无声地回头看,田茂正表情复杂地看着她。片刻,玉贤婉然一笑:“不必这个样子,有点复古了,不是你现在的风格。”田茂的心偷偷一震,的确,那点突发的糊涂感情决对不会让他追悔莫及而回头请求玉贤留下,他的心,再不是素草田原能装得满的,那繁华深处的酒醉钱迷已降服了他的心志,此刻的他又怎会轻易放下呢?可他不愿被玉贤看的明白,在他心里,她是老朽的,愚钝的,落伍要淘汰的,而他是精明的,优秀的,有眼光识实务的——他的水平绝对是她遥不可及的。 李玉贤看着张田茂,慢慢后退着走了几步,萧然地表情,与其说是在与田茂告别,倒不如说是在与自己的过往告别——告别自己的青春,告别自己的记忆,告别自己半辈子刻骨的爱……再看他最后一眼,熟悉又渐陌生的人,默然转身,正欲抬脚,“玉贤!”田茂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向前紧走一步,玉贤停下重又回头看,田茂正从兜里往外掏什么,再看,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 “张田茂 技研室科长 电话:138******** 传真:*******” “等虎考上大学,告诉我,我来付学费!电话全天开机。” 小小的一张名片,让玉贤好像一下被电击中,意识竟瞬间出现飘移。阳光很真实地照耀着她,身边咫尺人潮如梭,嘈杂的声响掺在微尘四起的空气中,越发让人烦躁,可玉贤的感觉恍若隔世——身体轻盈轻摇上浮,脑袋在极速地膨胀,而从脖子往下却在极速地缩小,寒流,无法言语的极度寒冷,让她的身体向内抽,再抽,抽成一个实心的点。天地开始旋转,眼前只是赤白的一片,声音向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混搅在一起微弱不清。“自己真是愚昧至极,荒唐可笑!”玉贤暗自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一句话也没说,甩开大步向前走,头在眩晕,脚如踩棉,几近跌撞地冲入人群,转瞬消失在了田茂的视线外…… 第19章 悲天 玉贤下了火车,依是有些失魂落魄。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铁轨一摇三晃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效外。 在一处土丘上,玉贤沉沉地跌坐了下来。已是五月中旬,抬眼望去,一片接着一片的麦田,连成一片无边的海,风吹过,层层麦浪,一波波追逐着奔向远方,空气里,弥散着青青的麦香。看呀,看那一株株,一穗穗,紧紧地挨在一起,一垄垄,一片片,反射着欣喜的光芒。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用最简单的方式拥抱,用最真诚地心怀欢笑!这样活着多好…… 李玉贤掏出了张田茂写的那封信还有那张名片,一字字,一句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好几遍,那字字句句如剪如刀,这么多天来,她始终没有泪,并不是刻意地忍着,只是因为当伤害来的太极度时,竟没了疼的知觉。此时,才渐渐回过神来的玉贤,慢慢从亦梦亦醒中看见了真实的痕迹。 泪在长潮,溢满了眼眶,滚出了眼窝,联成了串,流成了行,她紧咬着嘴唇,拼命地压着哭泣的声响,然而,那汹涌的浪,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房,终于,她再也难掩心底的悲怅,如溃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起来。 全然是一纸休书,一封绝情地信!回眸看看几年来自己走过的路,为了家,为了他,她一次次改造着自己,委屈着自己,放弃了那么多,以至于连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总是为他找出许多借口来搪塞自己,多少个日夜在相思着他,掂念着他,掏出灵魂来追随他,一家老小装心里,屋里屋外一肩挑。她是那么毫无保留地爱着他,全心全意地崇拜他,意无反顾地支持他,心甘情愿地维护他,至死不渝地等待他……可自己满腔的热爱换来的是冷默,是不屑,是蔑视,是他的嘲讽和厌恶。自己还把人家当个宝贝似的揣着时,人家却千方百计地躲着你……末了,人家竟是个有情有意的君子,看那反反覆覆写了多少遍的 “我也曾痛苦地挣扎过”,“我真的试着努力过” ,“我并不愿伤害你”,“可你” ……玉贤呀玉贤你算是善良还是愚笨?瞧你多不争气,把人家一步步逼尽绝路?多么有情有意的人啊,你却那么了无趣……他真的是领导了,真的化蛹成蝶了,他已经用上手机了,“全天开机”却不告诉你,你怎能还一遍遍地拨电话这么不自知地厚脸皮? 够了!够了!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给她的羞辱真的该来的更早些,来的更狠些,让她早早地断了对他的念想,干干净净忘记他!自己的世界他瞧不起,可他的世界自己真的不稀罕,别怕被沾上甩不掉,放心,我有我活法,还不至于堕落的象个无赖一样找你死缠烂打。 玉贤把那信和名片千下万下撕成了碎沫,扬手撒去——走吧,永别吧,你其实早就不值得我牵挂了,只是梦才醒……收起你的伪善吧,我有我尊严,我有我晴天,谁又能保证没有你的日子我就不会逍遥? …… …… 玉贤回家了,玉贤妈在胡同口翘脚苦等着她,直到第一眼看见她,那满是沟壑的脸才有了一丝轻松的表情。 玉贤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她太累了,她多渴望寻到一种解脱,能让她象风一样穿行。死去了吗?此时,她就像是在沙漠里走了许多年的骆驼,终于倒下了,再也不会有风沙的打扰,骄阳的折磨了,灵魂似乎已经飘摇出了驱体,那乞盼已久的清凉迎面而来,鲜嫩的牧草夹带着露水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泉水的叮咚声拌着泥土的芳香好像就在它一回头的地方轻响……此刻,她不想再强装出坚强来撑起这个负赘的皮囊,也不想再强制自己理智地冷静,不想再为难自己…… 恍惚中,她好象看见了妈妈,齐耳的短发,一字领的白的确良短袖,那是妈妈年轻时的模样,而自己是刚刚上学的样子。看自己梳着两条小辫子,背着妈妈用各种颜色的花布精心缝制的书包,一幅既兴奋又有些胆怯的表情走进学校。她紧紧拉着妈妈的那只手都冒出了汗。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妈妈坚决地松开她,理了理她的刘海,整了整她的书包带,她仰望母亲,母亲慈爱的眼里闪着和她一样的兴奋还有一种坚定。她慢吞吞地挪向教室,在门口,她回头望,看见年轻的妈妈齐耳的短发,一字领的白的确良短袖,真漂亮…… 她忍不住就被幸福钩弯了嘴角,她很想笑一笑,一眨眼,就象换灯片一样,刚刚还明朗的天,雷电交加,被风吹断的树枝惨落一地,瓢泼的雨砸在地上起了一层水雾。突然的大雨,让她一时冷的快要抽成一颗秋桃。看着一个又一个同学被爸爸或是妈妈,或是哥哥姐姐接走,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可怜,就象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她的悲伤,她的焦虑,让她好想呱呱大哭,让自己的泪水就象那雨一样倾泄而出。就在这时,雨雾里一个小小的黑点奔跑着向她而来,很快那个小黑点就变成了她熟悉的身影。风雨中,那个身影一下子就象一团火一样点亮了她的心,温暖了她的身,她一下子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妈妈!妈妈!”等妈妈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时,不知打哪冒出的邪火,让她冲着妈妈忍不住大吼起来:“你干吗去了,别人都早走了,就剩我一个,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妈妈焦急的表情就在那一刻徒然暗淡,但只是一瞬间,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妈妈快速地把自己的衣服扣子解开,这时她才注意到,妈妈还穿着一身工作服。妈妈把工作服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又取下她的书包,用一张油纸包好重又递过来。她已有些懊悔,有些心疼妈妈,可愧疚并没有让她有勇气跟妈妈说声“对不起”。那把重重的黄油伞压着她的头,她的肩,偷眼看妈妈,妈只穿着件褪色的旧衬衫,两手扯着一块塑料布走在比她稍前一步的地方。那风,那雨,还有那声没说出口的道歉,都统统留在了回忆里。她的眼角好象又泛潮了…… 一闪,她看见和妈妈一起买煤的样子。不知是从哪借来的一辆蹬也蹬不动的破旧三轮车。从煤场先是一块一块地把煤搬上车,再是妈妈瘦弱的身体一路弓得快要像个圆一样,吃力地蹬,自己就咬紧嘴唇,眼睛暴的象个牛似地在后边推。等到了家,她就不管不顾地仰面撂倒在床上,妈妈一个人一刻不停地卸煤——借的车子还得快点还呢……她闭着眼,依稀还能听见妈妈喘着粗气的声音…… 还有她和妈妈一起抢购冬储菜的情景。天蒙蒙亮就去排队,菜站的门一开,队就不成队了,她们俩总是在混乱中被挤到后边,轮到她们时,白菜已烂的可怜。等把那一堆四不像的菜拖回家,她除了累还有气愤,总是嘟嘟囔囔地抱怨,而妈妈总是笑眯眯地在旁边打岔,叫她快帮忙挖个坑,明天还得再拖回一袋萝卜埋进去…… 还有她坐在灯前写作业,妈妈就一声不响坐在旁边织毛衣,只要她不睡,妈就一直陪着。还有妈妈去开家长会,还有陪她一起去看成绩单,一起填报志愿……那么多那么多,全是妈妈陪在她身边,一个柔弱的妈妈拼尽所能为她撑起一个温暖的家。她的心开始颤抖,她努力地再往后想,想要再多回忆一些关于她和妈妈的往事,却不知为什么,时间越近回忆越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噢,她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长大了。长大的她,恋爱了,结婚了,她的世界,她全部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另一个曾经陌生,眨眼却无比亲热的一个人身上,再接着,她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一段令她无比快乐,无比幸福的好日子里,她的生命从未有过地鲜活、满足,而也就是在那段岁月,却独独少了母亲,她真的把她忘了,真的记不起关于母亲的事情…… 啊,妈妈!妈妈!她的心突然就感到一阵刺痛,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原来自己竟是这么冷漠,这么自私,这么忘恩负义。她觉的自己好卑鄙,她甚至想要杀了自己。玉贤啊,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你忘了和那个最爱你的人一起分享快乐,分享幸福,在自己人生最美妙的岁月里,竟把那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的人忘得干干净净……她甚至突然就想让命运之神对自己再残酷些,好好地惩罚吧,狠狠地报应吧,她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是……就在这时,母亲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慈爱的目光,淡定的笑容,瘦小的身躯挡在她的前面,张开双臂护着她心爱的孩子——在她下岗时,妈妈直面生活没有一声叹息;在她踌躇满志四处奔波时,妈妈没有一点悲观失望的眼神打击她;在她重又起航时,妈妈没有一句为自己表功的话……妈妈就象曾经的那把黄油伞,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收成一条窄窄的线,退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在每一个风雨交加的时候,又总是英姿尽显,昂头风雨撑起最大的臂膀护佑她一块晴天!妈妈呀妈妈,这一生,有多少时间你是在爱自己,又有多少时间你是在爱别人? 泪,顺着眼角,一颗追着一颗滚落,她紧紧地抿着嘴唇,把痛哭压成咽噎——人在最难的时候,最苦的时候,也许就是最想妈的时候——妈妈!妈妈!——一点温暖,就在此时顺着她的手指蔓延全身——朦朦胧胧,她慢慢睁开眼,一点一点,她看清了,是妈妈!她正双手紧紧地握着自己软弱无力的手,那已有些昏黄的眼睛正直直地注视着自己,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双手传来汹涌的爱,一片爱的海!唤回玉贤几近欲死的灵魂…… 第20章 牡蛎泪 听说,温润柔美的珍珠,原是因为沙粒刺痛了牡蛎柔软的心,于是日日夜夜流泪,一遍遍舔舐着心伤,慢慢,这岁月的伤痕竟沉积出了阅世之后,从容泰然淡定的优雅,内敛隽永绝世的风华! 李玉贤上班了。重又回到岗位是在她轰然倒下的一个月后。 她选择坚强地站起来,为了爱她的人和她珍爱的人——妈妈、儿子!这场突来的变故对虎子的打击是至命的,他傻子似的呆站在那年春节照的全家福前,一下成了个哑巴。 虎子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我爸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是我心中的完美男人,他是我人生的航标!可他怎么就突然成了一个如此功利,如此无情无意的人?他曾说过的那些话还可听吗?我所遵循的准则还可靠吗?虎子原本明明白白的心一下成了漩涡里打转的船——真的是天塌地陷了,还会有明天吗? 玉贤必须坚强地站起来,现在,她就是虎子的天,虎子的地!玉贤在心里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把这个家带起来,再不会有一点沉沦,再不会有一点犹豫,我就是月亮,我就是太阳,决不会再浪费一点时间来做茧自困——我是遇火重生的凤凰! 工休的间隙,玉贤悄悄地到学校偷偷探视虎子的状况。当她终于可以清醒地思考问题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想知道虎是否还好? 这已是六月了,高三的毕业班早就开始了自由复习,校园的各个角落里都散落着毕业生,或紧皱眉头咬着笔杆冥思;或捂着耳朵,目光低垂,口中念有词;或两人对坐一问一答互相对题……玉贤找遍了教室、寝室、操场,连学校的停车棚都去了,哪都不见虎子的身影,问同学,谁都不知他的去向。一连几天,玉贤顾不得自己还在喘息的隐痛,有空就到学校找寻儿子的踪影。十八岁了,儿子!妈妈需要你快快地长大呀!玉贤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喊着虎,祈祷着他平安无事,早日振做。终于,有同学告诉她,发现虎每天都一个人在宿舍楼的房顶上。 房顶上,虎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膝盖,微仰着脸,歪着头,静静地坐在那,一动不动,身旁没放一本书。虎子落寞的身影,再也没有往昔的朝气,这让玉贤一眼就看得心痛难当。玉贤先轻轻叫了一声“虎!”。虎没动,她又稍大一点声音叫了一次,还是没动,她怕猛然到了虎子身旁惊着他,于是又提高了点声音叫了一次,虎动了一下,并转头看过来,玉贤这才快步走过去。 “虎,要考试了,学习是不是很累?”玉贤蹲下来,尽可能轻柔地说话。虎看着玉贤,目光怔怔的,干干的。玉贤抬手帮虎拉了拉裤腿,重又轻声说:“我看校学里都在自由复习,要不你回家住吧,妈妈和姥姥还可以给你做点后勤工作。好吗?”虎依旧没动也没说话。一时,玉贤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沉默,良久,虎忽然抬头盯着玉贤问:“你恨他吗?”“……”玉贤挨着虎慢慢并排坐下,没有回答,说什么呢?恨?还是不恨?她不想回忆,不想恨,因为刻骨的恨只会让自己更加清晰地记住他。玉贤不想再折磨自己,她只想忘记,尽快地忘记,就当从来都没有认识他。可她真的已经不恨他,或是从来就没恨过吗?谁说的,她也是个凡人,怎能如此轻易地让感情雁过无痕?可该怎样对虎子说呢?“妈,我恨他!”虎子一字一句地说,那眼神冷的如雪如霜。“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他不爱我,不等于说他不爱你。他还要供你上学呢,他还是在乎你,爱你的。别恨他,他是你爸爸,他生了你,抱过你,举过你,和你一起奔跑跳跃过,和你一起快乐歌唱过,你的身上流有他的血。”“所以我才感到耻辱!”虎子一下情绪激动起来,“我怎样才能和他脱离干系,他为什么是我爸?我不上学!我不要他的钱!我不要当他的儿子!我……”“虎!”玉贤一把紧紧抓住虎的胳膊,大着嗓门压住虎的话音,“你十八岁了,你是家里的男子汉了,你成人,不能再这样感情用事了!”一瞬间,两人都安静了下来。玉贤看见虎的脖子上暴起青筋,眼睛鼓胀圆睁,那两只已长得有些刚毅的手攥成拳头,握的咯吧带响。稍停片刻,玉贤松开了拉虎胳膊的手,随势把虎的拳头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一手轻托着,一手轻拂着,缓缓开口道:“虎,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挫折和苦难,很多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妈妈不会倒下,因为还有你,还有姥姥,总有人还有爱来温暖我。对你来说,这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的大风浪,风浪早晚都会有,不是因为这个,也会因为那个,来的时候总是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可你看,大多数的人不都一次次挺过来了吗?大街上,还是欢笑的人群在来往穿梭,每天照样日升月落。只是你人生的风浪来的有些不是时候,来的有点巨大,我知道你这些天一直都在默默承受着这个太重大的打击。虎,可你得坚强,得振做,因为你长大了!姥姥老了,所以妈妈必须站起来,成为一根擎天柱,可妈妈也渐渐老了,你就必须成长起来,成为一根新的擎天柱,生命就这样成长起来,代代延续,生生不息。你要闯过一关又一关,百炼成钢,最后才能体会阅尽银河风浪的壮美。他的人生是他的心引导着他划出的轨迹,如果那不是你所欣赏的,那就用你的心,你的脚,走出一条你所想往的路。人都会变老,多慈爱的父母都不能陪你到最后,你总是要自己走路的,所以别因为别人的对与错,是与非干扰了自己的心志。虎,你是妈妈心中的男子汉,你是妈妈最可信赖,最可依靠的了。妈妈的确是受伤了,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站起来,帮助妈妈,支持妈妈,决不可以一次打击就粉碎了,让妈妈一个人到老还要独自撑天,再也找不到可以把我替下来轻松一下的人。我们是一撇一捺,我们是堂堂正正站立的人!虎,别说什么仇恨,它会迷失我们的心灵,乱了我们的方寸,我们只有更好地活着,让今天和明天更比昨天强,才是我们对痛苦最好的回应,让它不攻自败,让它无影无踪。忘记过去,不是为了宽容别人,而是为了善待自己。虎,你还有我,还有姥姥,我们三个人,就是最稳定结构。妈妈会努力,让一切都好起来,让我们的日子一天更比一天强,你也要象我一样,要越挫越勇,千万别自视轻薄,让别人看扁了。” “妈!”虎终于再也忍不住这些日子以来的悲痛和苦闷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了玉贤的怀里,“我想我爸,我不相信他真的会是这样。是他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动力,我不明白,倒底为什么,他怎么会轻易就不要我们?妈,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自己让你留下,要不然,一切都不会发生,爸也不会忘了你,忘了我,不要这个家!”虎用眼泪宣泄着自己复杂难言的情怀,玉贤只是听着,张着双臂抱着他,一言不发。心伤在阵阵抽搐,又有鲜红的血流出,可是没有泪——泪已干了,全都留在了那片即将丰收的麦田…… 第21章 莫等闲 高考结束了,虎被一个没听说过的地方,一所没听说过的大学录取了。 拿着这张录取通知书,一家人没有一个是眉飞色舞的。玉贤说:“咱不上,这不是虎的真实水平。明年,咱明年好好发挥,虎应该能考上他喜欢的那个学校。我去看过了,虎之前的三次模拟大练习成绩都过了那学校今年的录取分数线。”虎说:“我不上,也不复读,我要去工作。现在社会上各种考试多的很,我可以参加自学考试,可以参加成人考试,还可以参加专业技培,不管是哪种,我都可以边上班边上学,自己挣的钱交学费才会学得更努力。”玉贤和虎争执不下,态度都异常坚决。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不管是去上大学,还是去复读,都要做出决定了,要不然,真的就只能去找工作,虎这辈子可能就真的从此离开了他梦了三年的大学。可这次玉贤没有说服儿子,儿子第一次倔强地要按自己的想法办事。玉贤妈每天看着两个人紧锁眉头,也一时没了主意,她知道玉贤是为虎子好,而且她也相信,虎的能力决不是只上这类的学校。她也知道虎是为了玉贤好,如果虎复读一年,再上个大学,少也得三年,四年的学费、住宿费、餐费不是一个小数目,母子俩都是决不要张田茂钱的,那玉贤就要拼命地挣钱,挣奖金,抠净牙缝省钱供虎一个人,虎是心疼妈呀。翻来覆去,老太太终于想起一个人可能会有所帮助,她一刻不停地就去找她——虎的班主任! 玉贤妈见到老师,流着泪说完了家里的情况,恳求她一定想想办法让虎回到学校复读。“老师呀,要是虎真的不上了,那他这辈子不就完了吗?把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给耽误了,太可惜了呀!”老师满口答应,她说:“我还一直想不通,倒底是怎么回事,张文虎发挥这么失常。不上是太可惜了,他应该能考个一类大学的。我一定会试试,尽力把他带回学校来。” 当晚老师就家访来了,见了虎,无比痛惜地把他拉到身旁,意味深长地和他谈了近三个小时。从人生谈起,最后归到眼前的现实来,老师说:“张文虎,如果你真的爱你的妈妈,那就更应该加倍地勤奋,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成就一个辉煌的人生。只有当你扬眉吐气地站在人前,你的妈妈才会昂首挺胸,你就是你妈妈全部的成就——你优秀,她就优秀,你失败,她就失败!眼下的困难是暂时的,你应该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去长远地看问题,且莫因小爱失大德呀!” 虎回学校了,看着他背上书包大跨步地走出家门,玉贤和妈都相信——明年,虎一定会不负重望的! 虎的事情安定下来,玉贤的心轻松了许多。生活在继续,新的一页缓缓翻开。 李玉贤一边换着工装,一边暗自思量,这几个月来,她确实荒费了许多时间,耽误了许多事,领导和同事给了她最大的关爱和照顾,现在,她真的不能再这样混混沌沌地过日子了。玉贤深呼吸了一下,抖擞精神进了操作间。 “下班都先不要走啊,老板要和大家开个会。”厨师长站在门口喊了一嗓子。“老板开会?”“头一回吧?”“以前有事不都只和带班的说吗,这次啥事呀?”“会不会是要裁员呀?”“啊!?”……厨房里一时交头接耳。玉贤的心猛地一跳,“裁员?”她禁不住一颤,“要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我这几个月的表现真的不好,若要裁员一定会是第一人选的。那虎啥办?”玉贤紧张地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短促。 下午三点来钟,在酒店的大堂里挨挨挤挤地坐满了人。老板面带微笑地从一个包房出来,站在礼仪台上,向下扫视了一周,笑着说:“我们的团队真的是庞大了,要不是这个会,我还真没机会好好看看和我一个战壕的战友呢!”下边一阵轻轻的笑声回应着,大家都在揣测着老板下来的话要说什么。 “战友们!今天,我要和大家说一件事情,说一件机遇和挑战并存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们正处在一个快速变革的时代,每天都有大量的新鲜事物闪现在我们面前,那些有眼光,有胆识,有魄力的时代弄潮儿们,他们抓住了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一跃成为了时代的骄子。回过头去看,也许很多人都会说,“那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我干了,肯定比他还好”,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当初为什么是他干你没干呢?事后论英雄那不是真英雄,要 是真的有本事,那就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们饭店就要有这样一个机会,对个人而言应该说是个很有可能成就自己一番事业的机遇。大家都知道,我们的饭店经营了这么多年已有一定知名度,我们所在的地理位置在一轮新城市建设中越发显得优越。市场的消费越发表现出多样性,那我们这些搞经营的就不能熟视无睹,我们也要以多样性的供给来迎合消费,刺激消费,影响消费,拉动消费,最终占领消费,从而促进我们自身的发展和壮大。” “我有一个想法,想要把我们现在唱配角的快餐快递特显出来,给它腾出一块空间,把它变成一个独立的经营体。具体我是这样想的,把我们一楼现在西头的杂物间清理出来,再把现在的员工车棚切过来一部分,专设一个快餐部,不仅做现在的几个单位的午餐专送,还要面向大众供应传统早餐、中式快捷午餐和晚餐。我想过出去找人来合作,但我更希望在我的员工中能有这样的一个人,勇于毛遂自荐,勇于挑战自我,勇于担当,从一名员工变成我的合作伙伴,共商大计,互惠共赢。我是不想肥水流入他人田,但如果在你们当中真的找不出这样的一个人,那我只能说我很失败,我的团队是个老朽的团队,没有蓬勃朝气,没有创新意识,我要好好反思一下了。” “具体的方案都在这张纸上,我把它放在大堂经理这,谁要是有意向,就到他那看看,认真想一想,做个简单的未来工作计划,周五前找我细谈一下。散会吧。” 别人长出了一口气,原以为是裁员呢,既然不是,就放心了,安稳过日子吧。李玉贤却被震动了,那字字句句都听进了脑子里——试试吗?念头一出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疯了吧!就你,别痴人说梦了!可她就象中了魔一样,脑子里塞满了拥堵的念想。她仔细地看过老板写的合作方案:头一个月做为尝试,依旧有原工资保底;前三个月做为扶持,不进行水电等杂费的单独核算;前期场地的装修改造由酒店负责,所有厨具、餐具由酒店提供;酒店方可以帮助招聘所需工作人员,同岗位竞争时,以原酒店员工优先;经营第一年,酒店方与承包方按七三分成,第二年按六四分成,从第三年起按四六分成…… 李玉贤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我来干!这可能是她这半辈子以来做出的最勇敢、最大胆的决定! 玉贤妈很是担忧——闺女快五十的人了,生活给她的磨难和打击够多的了,她是这么虚弱,这么势单力薄,那条路上有太多未知的挫折和磨难,她能挺住吗?遇了难,自己已是老迈,再也没有力气陪她走,帮她扛,那还有谁能帮她呢?若是她被压跨了,这个家还会有明天吗?玉贤搂着妈的肩,轻声说:“妈,我是认真想过的,不是一时兴起的冲动之举。回头看看自己这几十年走过的路,我实在觉得太没趣,总是亦步亦趋,总是按步就搬,总是看扁自己,总在靠,总在等,可这样老老实实地遵规守据又靠住了什么?等到了什么?要想不被人小看,就得先自己看得起自己!妈,我行!成事不简单,简单不成事,我想尽兴一次,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得很窝囊,真的那么没用。还有,虎大了,上大学,找工作,结婚,想想都不是遥远的事了,样样都要用钱。我不想让他的生活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能给的,我一样也不想让他比别人少……” 李玉贤的人生在这个秋天发生了重大变革,从此,她的生活再不是一日三餐简单的轮回,时时处处充满了新奇和挑战,生命在千百万次的洗礼和打磨中日渐发出钻石般耀眼的光芒,生活像坛沉年的酒,慢慢散发出醉人的沉香! 第22章 因为有你在路上 李玉贤负责的快餐厅经营了快一年。这一年跌跌撞撞,喜忧掺半,所遇到的困难和挑战都是前所未有的,好在酒店领导给予了大力的支持和帮助,沟沟坎坎总算是过来了,现在,基本是步上了正轨。 林凤珍也来快餐部工作了,主要是负责早餐供应,什么馍头、包子、油条、油饼、茶叶蛋、各种粥、什锦菜,做得有模有样。午餐和晚餐由两个撑勺师傅炒菜,李玉贤焖米饭、蒸卤面、烧鸡蛋汤,又另外招了两个下岗姐妹专门煮面条,做各种打卤面……快餐部的生意一天一个样地好起来。 七月份,虎第二次参加高考。最后一门考完的当天晚上,他就去了妈妈的快餐厅,帮着收碗筷,擦桌子。同事们谁见了谁夸玉贤养了个好儿子。玉贤只是笑望着虎,嘴角翘翘地像一弯月亮。 几天后,虎开始填报志愿,玉贤意外地发现虎报的不是那所他心仪已久的学校。“虎,你怎么不报那所学校呀?不喜欢了?还是发挥的不理想?”虎看着玉贤,笑着说:“妈,不是没考好。我现在报的是个军校。”“军校?你想当兵?”“对,我想当兵!”“咋没听你说过呢?”“就是想给你个惊喜么。”玉贤微微皱皱眉,继续探问道:“那学校好吗?你打听清楚了?”虎一边推着玉贤进卧室一边笑着说:“妈,比那个更好,只是以前学的不好就没敢想。你快睡吧,我心里有数!” 玉贤总归是放心不下,第二天就去找老师问情况。老师笑着说:“张文虎基础扎实,这一年更是勤奋刻苦,正常发挥的话,他可以挑个喜欢的一类大学。那所军校是不错的,其中的电子对抗专业在全国也是屈指可数的,分数线一直都比较高,但我认为张文虎应该能录取。”玉贤的心里踏实多了,“是好学校就行,只是以前从未听说过,昨天看他填志愿表第一次知道他想当兵很意外。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老师随手扶扶眼镜,笑望着李玉贤说:“你是个幸福的母亲,你有个好儿子。”玉贤忙笑着点头随声说着“是,是,是”,老师继续说:“上军校是国家出钱,四年的学费不用你再辛辛苦苦给他攒了。”“不要学费?”“是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最终选择了军校吧。”“……”玉贤愣在了那,一时脑子里空荡荡。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说:“你有个好儿子,这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幸福!”玉贤使劲点了点头,泪水不知怎的就无拘无束地涨上来了。 经过面试和体检,虎被军校顺利录取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玉贤在快餐厅里摆了好几桌,把虎的老师、同学,自己的领导、同事都叫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李玉贤说着笑着,笑着哭着,玉贤妈在一旁也是边笑边落泪。虎帮玉贤擦泪、夹菜,又给姥姥擦泪、夹菜。所有人都被他们感动了,都举着酒杯深深地祝福他们,祝愿他们的未来幸福快乐…… …… …… 一个月后,李玉贤收到了虎的来信,信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虎穿着一身绿军装,红艳艳的肩章映着虎朝气的面庞,戴着一顶大沿帽,神情庄严地打着一个军礼。展开信纸,工工整整的方楷字跃入眼帘: “妈,到了这里,儿子真的长大了,真的成了一个硬朗朗的男子汉!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妈,您就要有接班人了,再不用一个人苦熬苦撑了!” “妈,您别太辛苦,多招两个人,别凡事亲躬。您和姥姥一定要好好保重,四年后,我就挣钱了,到时,我想贷款买套暖气房。那样,等到了冬天,姥姥的腿就不会那么疼了,你洗衣做饭也不会冻手了,再不用操心那两个煤炉了……” “妈,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不仅给了我健壮的体魄,还给了我坚韧顽强的灵魂,不仅教我认字,还教我做人。感谢在我成长的路上,一直有你陪伴我,才让我有了今天,有了别样的人生!”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恳求您和姥姥一定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等着我,给我多一点的时间,让我好好的报答您——我想让您知道,我有多爱您,千万别让我今生错过您……” 玉贤靠在椅子上,仰头望天。初秋的阳光从树叶间撒下斑驳的光影,树叶随风轻轻哗啦做响。玉贤的心情如秋水般空灵,“是的,妈,虎说的对,请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地报答您,我要让您知道我真的很爱您,今生我不愿错过您!”玉贤暗自想着,不觉慢慢闭上眼睛,竟甜甜地起了睡意——心里那样轻快,象块云一样想要飘飞…… 谁说秋天注定“秋伤”?玉贤的梦里满是秋的金色,那是沉甸甸的金黄——丰收的颜色…… 后 记 我是个独生女,记忆中,我好象天生就是家里的中心,从来也没听谁说过这不对,自己也没觉有什么不妥。我的人缘还好,朋友同事大都认为我温文而雅,贤淑乖顺,我也一直都感觉良好,自觉不错,自视优秀。 记得那年秋天,一个晚上,我正在家逗孩子玩,忽然电话响了,一听是妈妈,她是客气地问我:“在家干吗?忙吗?”我说:“没事,不忙。”于是她说:“你能不能给我买盒退烧药送来?”“你病了?”我很意外,心里暗想,怎么没听出来?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有点烧。”“那去医院吧,别在家乱吃药。”我说,可她不去,只是坚持吃点药就行。 放下电话,我匆匆地赶往妈妈的住处,一路上一直有些担心,这好象还是头一次妈妈打电话要我的帮助。 打开门,屋里没有开灯。我低着声音探寻着叫了声:“妈!”卧室里传来妈妈弱弱的回应。我赶紧进去,按开台灯。十月初的天气,妈妈盖着两床厚被子,颤抖着缩成一团,脸色潮红,嘴唇反着小小的白皮子。我俯下身说:“要不咱去医院吧,别在家硬扛着。”妈妈没接我的话,无力地说:“我想喝点水。”我赶紧转身进了厨房,一拎水瓶,空的。一下,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妈妈病了,却没有人知道,冷冷的家里没有一口热水喝…… 服过药,妈妈昏昏沉沉地睡了,憔悴的面容,微皱着眉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睡梦中不时发出痛苦的轻吟。我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床前静静地望着她,突然就心生害怕,害怕就此失去她——如果没有了妈妈,我该怎么办? 回忆里,总是妈妈围着我转,我每天想的最多的是“我想要什么……”,每天说的最多的是“我要干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妈妈的感受,在我的眼里,她迂腐,落伍。“说了她也不明白。”这是我常想的潜台词。打我记事起,没病的时候,我就在外边的世界里,快乐着,陶醉着,忘怀着;生病的时候,我无奈地困在家里,夸张着自己的痛苦,躺在那,肆意用尖刻粗暴的语言发泄自己的痛楚,享乐着她廉价的爱。而妈妈好象真的窝囊无能,真的低三下四,不言不语,依旧围着我床前床后的尽心遏力…… 现在妈妈倒下了,我真的开始感到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如果没有她,还有谁能这样毫不计较,心甘情愿地接受我?包容我?一如计往地深爱我?如果没有她,还有哪里可以让我毫无顾忌,肆意妄为?挥霍这钻石般弥足珍贵的疼爱却理直气壮?抛下所有疲惫的面具自由舒展?还有哪里可以做我心灵的家?……我的泪无声地喷涌而出,我的懊悔,我的愧疚,我深深的自责—— 妈妈老了,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任性、撒骄?我还有多少机会向她要求,向她倾诉?我猛然间就看见了自己的伪善,自己的渺小。如果生命中就此真的没有了她,我是否真的会象自己想的那么不可一世,那么骄傲了不起吗?我有那么优秀吗?我有那么出色吗?我有那么坚强吗?我真的还会如此幸福,如此快乐吗? 啊,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只求上天宽恕我,让我的妈妈快快好起来,求上天能给我多一点的时间,让妈妈陪在我身边,让她知道我其实在乎她,我其实真的很爱她,没有了她,我的世界不会完美,千万别让我错过她,别让我从此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没有怎么细想,未经多少打磨和推敲,一股浓浓的,强烈的冲动,让我提笔写下了我的第一部小说《这辈子决不错过你》。只想说,无论你是高官还是百姓,无论你是富有还是贫穷,不管你的世界里有多少风霜痛楚,先别光顾着自影自怜,或是自我陶醉,别忘了留一点爱给最爱你的人,想起的时候就不要等,爱他们就说出口。也许,当我们错过了他们时,才真的是错的无力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