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沧录》 说一下更新的问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关于书友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上架感言 算一算。 浮沧录从十一月正式连载,到如今上架,历时五十七天。 三十又二十七天,这样一个别致的计算方式。 首先感谢我的编辑,盒饭大大。 接着感谢每一位支持浮沧录的书友们。 千里目,9527,副版主龙禽猿鱼,二货师弟,icwu,隐云金戈,爱笑的l羽,叔叔不污,秀年子卿,路济斐尔,孤殇饮酒。 太多太多,在此不一一列举。 正是因为你们,才让熊猫能够坚持下去。 如果没有你们,就不会有熊猫今天的上架。 上架这件事,让熊猫满心欢喜,却又不得不面临新的问题。 既是问题,亦是挑战。 在收藏数量并不庞大的情况下,浮沧录又有多少愿意付出订阅的书友呢? 仙侠受众并不大,江湖一刀能捅穿。 但浮沧录这个江湖缺一柄能捅穿的刀。 如果各位看到这里,愿意付出一些时间,静下心去阅读,便会发现这个江湖的独到之处。 此江湖非彼江湖。 今日浮沧录上架,按道理来说,以后的章节便是要收费了。 但熊猫向着编辑大大争取了五天。 今天是2016年的12月27日。 熊猫承诺,在2017年的1月1日之前,浮沧录不会收费,不会有章节,并且熊猫会将所有的存稿全部爆发出来! 谢谢大家对浮沧录的厚爱。 也请大家继续深爱。 浮沧书盟:559826111,欢迎每一位书友。 第一章 此行求长生 淇江以南,齐梁境内。涓州官道,马蹄如雷。 世人皆知,齐梁陛下的小皇子萧易天赋异禀,从小过目不忘。三岁读遍百家文,六岁殿前赋诗,八岁师从国师无双源天罡。纵然齐梁国师浮沉大世阅尽天下,亦未见过如此天才。 源国师卦尽天机,算出小皇子殿下怀有天人八相中的龙蛇相与株莲相,可惜两相相克,自小这皇子儿殿下便是体弱多病,陛下召了无数医道圣手,均是无可奈何。 药王谷已经十年未曾在人世间上出现,这世间,似乎无人可以医治好这位天纵奇才的皇子殿下。 国师以十年寿命落子求解,算出小皇子命格游离十六岁之外。 齐梁小皇子萧易生于春秋元年历。 如今春秋十六年,初春。小皇子殿下恰十六。 源大国师算出北魏有药王行走痕迹,此乃最后一载。 三辆马车,一辆载人,两辆载书,两位车夫,十名随从。 小皇子殿下奉国师锦囊,北去大魏。 此行求长生。 …… …… 涓州官道,落英缤纷,正是初春时节。 小皇子殿下在车内安静读书,不曾管车马劳顿。 这一车载满了圣贤书卷。天大地大,圣贤道理最大。父皇靠圣贤道理治国齐家平天下,故而无论是春秋前各家巨子的经文书卷,还是春秋后名声初现的大师文籍。年纪不过十六岁的小皇子殿下几乎已经看了个遍。 马车轱辘声音吱呀吱呀,碾过一地落花。 而两名驾车车夫眯着眼睛,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趣。 自皇都兰陵城赶路而来,直至涓州,途三周,遇到了六波刺客。 全部死于小皇子殿下一里之外。 两位车夫带着笠帽,一位嚼着野草根,颧骨有一道伤疤,漫不经心的抬头,右手在背后隐隐约约比了一个手势。 后面的随从立马心领神会,紧接着马车后跟随的几道极为隐蔽的黑衣身影立马从官道上四散而开。 一里之外,三位埋伏的弩手闷哼声音都未曾发出便被黑衣身影斩去了头颅。 这是第七波刺客。 总有人前赴后继不畏死,来刺杀这位小皇子。 嚼着草根带着笠帽的那人眯起了眼睛,此行虽然说不上隐蔽,但出行三周,临时变了四次方向,接连遭遇刺客,不得不说,太巧了些。 小皇子殿下自然不知情,安安稳稳在车内阅书。 另外一位马夫低头御车,沉默不语。 若是有明眼人,就会发现,这两位马夫,驭马时候上半身丝毫不动,下身随马频率保持一致,绝非等闲之辈。 嚼着草根的,是有着“暴雨梨花不沾衣”之称的轻功高手段明胜;低头沉默的是有着“怒目金刚”美誉的内家高手缪降鸿。 齐梁皇宫,有十二位大内高手,段明胜和缪降鸿便是其中之二。 有这二位保驾护航,足以保小皇子殿下此行安稳。 段明胜仰面数着落花,腰间一壶花酒晃荡。 “殿下,前去十七里,便是阳关谷。” 小皇子闻言,恍恍惚惚掀开帘子,恰逢大风掠过,两道梨花飞舞如雨,天空并无滂沱大雨,却有滂沱梨花席卷。 不知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儿去? 他眯起双眼,明眸弯成好看的月牙儿,伸手摘下一片梨花,夹进书里。 “书上说阳关多梨花,”小皇子殿下若有所思,“我们在阳关稍作停留。” 车队有如轻烟,沉默而迅捷,行驶在初春的梨花潮中。 袅袅官道,一位少年。 春秋十六年,阳关十七里。 小皇子殿下并不知道他能否在北魏找到那位行走天下的药王,也不知道此行会有多大的凶险。 如今他一心阅览圣贤书,对烦心事不管不顾。 如今他只知阳关初春,宜赏梨花。 如今他只是懵懵懂懂的少年。 …… …… 阳关谷位于幽州南方,再北去乃过淇江。 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圈养了一谷梨花。每逢初春,游客士子多如鱼鳞, 阳关谷有一座老寺,寺里有颗老榕,榕下有位老僧。 老僧慈眉善目,闭目良久,任身边游客匆匆,喧嚣热闹,不肯张开双眼。 小和尚拿着扫帚扫了一天的地,其实早已累得没力气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师父,您老又坐了一天。” 老僧一身泛黄袈裟,充耳不闻,却听见耳边有春虫飞鸣,他缓缓伸手,摘下一只飞往蛛网的小飞虫。 小和尚一看,小心翼翼道,“师父,您这样坐在大榕树下已经三天了,树边的蜘蛛都快要饿死了。” 老和尚眉头微动,摊开那只抓住飞虫的手掌,“出家人要心怀慈悲,扫地需留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 “师父,您老从来都是不扫地的。”小和尚也不管自己扫了一天地,已经没力气了,咕哝道,“也用不到灯啊。” 老和尚挑眉,刚刚准备开口,小和尚又说话了。 “师父,您看,这是您这三天捏死的第七十八只飞虫了。” “罪过罪过,”老和尚没有睁眼,缓缓合十,捏着佛珠颂佛号。 “师父,大榕寺住持发话了,如果要是还化不到缘,您还天天坐在老树下影响游客烧香火,别说进佛塔看佛经,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小和尚愁眉苦脸,“要不师父您明天去扫地,我去化缘?” 老和尚微微一笑,颇有些得意,“为师算准因缘,明日自有有缘人前来。” “石头儿,你去将为师藏在金刚殿第三个蒲团下的铜钵拿来,”老和尚虽是闭着眼睛,却仰面朝向天空。 石头儿心想入寺三天了,师父来时就坐在大榕树下就没挪过位置,怎么就在金刚殿藏了铜钵?念叨归念叨,还是乖乖去金刚殿找那铜钵。 此时已是黄昏,寺里犹有游客上香拜佛,老和尚默数三二一。 “咚——” “咚——” “咚——” 寺里传来三道悠扬敲钟声音。 世人只道晨钟暮鼓,大榕寺却敲暮钟晨鼓,钟声浑厚,振聋发聩。 阳关多梨花,这大榕树下不知从哪里飘来许多梨花,随着钟声一共乱震。 老和尚仰面而笑,不知为何,叹道,“好一个暮钟晨鼓。” “好一个青莲王八蛋。” 大榕寺佛塔九层,佛法精妙,僧人辩法扬名淇江南北。 百年前第一代住持青莲大师要建那大榕塔,设了那大钟厚鼓,却一反“晨钟暮鼓”,要教寺里清晨敲鼓,黄昏鸣钟。若是有朝一日有人阅遍了佛塔诸法,登了那第九层佛塔,大可以改了这暮钟晨鼓的规定。 只是百年来,佛塔从未开启。青莲闭塔之后,唯有拿圣僧舍利与王族血脉共鸣才能开塔,匡论登顶去改了那该死的规矩。寺里僧人擅长辩法,与人讲道理。可虽是烦紧这颠倒的钟鼓声音,却与这早入了土化了灰的青莲大师却是毫无道理可讲。 老和尚闭着眼睛,安然等待着小和尚捧回那只铜钵。 远方石头儿跌跌撞撞跑回来,递上一个小钵。 “师父,明儿您要化缘?” “为师拿钵并非化缘,”老和尚露齿一笑,接过铜钵,“为师要结缘。” 小和尚眉眼懵懂不作声,老和尚却主动开口,“你小子头伸过来,为师跟你说几句话。” 石头儿乖乖哦了一声,把头侧过去。 “明儿要入你那朝思暮想的佛塔了,不读到最顶层不许出寺丢人。” 第一句说完,石头儿瞪大双眼,掩饰不住的欣喜,只道师父不愧是师父,那佛塔据说百年来从未开过,怎么明儿就开了呢。 “晨鼓暮钟挺好,这规矩别改了。” 第二句说完,石头儿有点懵,怎么之前都是您老说这晨鼓暮钟听着忒烦,恨不得砸了,怎么今儿就嘱咐我别改了这规矩? 得,都听您的,石头儿呵呵一笑,又听到第三句话—— “上去以后把那口钟还有鼓给我都砸了,看他们以后敲什么。” 石头儿目瞪口呆,这才是师父啊,估摸着是怕以后还有怪人把规矩改回来? 石头儿摸摸脑袋,凑过去听第四句话。 老和尚的声音像是塞了个馒头样,喘不过气,听着极为难受,呼呼呼的刹那就过。 石头儿没听太清,乐呵呵地点头,只管答应,全都答应。 说的是什么,赶明儿以后就不用扫地了,别哭? 师父明儿我就入佛塔了,有什么好哭的。 第二章 晨鼓暮钟,青莲梨花 清晨阳光初照,远方大地传来晨鼓的回声。 大榕寺下梨花飞舞,门前停了三辆马车。 下来一位锦帽貂裘少年,虽是初春,寒意去了七八分,依旧白绒红大衣裹身,小脸儿雪白通红,眼神微惘;身后跟着两位笠帽客,一位沉默不语,一位仰天叼着根野草。 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将大衣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喃喃开口。 “书上说佛寺里晨钟暮鼓,怎的这里恰恰反了过来?” 段明胜笑了笑,向这位小皇子解释道,“设这规矩的住持乃是一百年前的青莲大师。” 小皇子哦了一声,他自幼博览群书,天资过人,旁人一点即通。青莲大师超凡入圣,史书上自然留了一笔。说此人毫无圣僧风范,就喜歪理,一百年前与道门领袖三论生死轮回,气得那位道祖摔了道观门前那块匾。 入寺前,小皇子打量了一下寺旁对联。 晨鼓暮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字字珠玉圆润,虽无三分铁笔银钩之神韵,却道出十分佛门清净味道。 “好一个大榕寺。”小皇子拉紧颈上白绒,盯着对联看了半响,又仔细回味了鼓声,笑着赞了一声,这才进寺。 虽是清晨,却值到烧香客多之时,寺里小沙弥忙得不可开交。 大榕寺香火袅袅,却是透着一股子极静,小皇子殿下进寺并未摆开排场,他人见到只道是一位权贵子弟入寺求签,不曾多想。 两位笠帽客寸步不离,小皇子一路闲庭信步。 向那梨花去处走去。 “停步。” 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喊住小皇子殿下,一位眉眼清稚的小和尚恭敬行礼。 小皇子的脚步戛然而停,半只脚悬在空中。 小和尚伏下身子,低眉顺眼地捧起那只匍匐前进的小蜘蛛。 “书上说佛门大善,”小皇子确定脚下没有他物,收回了脚,好笑地问道,“那我问你,佛门是只有你一个芋头,还是全都是芋头?”小和尚窘然不语,只是把蜘蛛小心翼翼放走,讪讪解释道,“小施主,这只蜘蛛饿的可怜,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好不容易从网上逃脱,如今快要挪窝,若是被小施主一脚踩死,着实凄凉。” 小皇子眉尖一挑,“小光头,你怎知它三日未食,莫不是念佛无聊到了日日盯着蜘蛛的地步?” 笠帽客段明胜忍不住笑了,这小皇子殿下从未出过皇宫,原本以为整日看书是个儒雅性格,不曾想句句带着凌冽气息。 小和尚双手合十,环抱扫帚施了一礼,“小施主,在下并非名小字光头,师父赐号青石。” 小皇子萧易嗤笑一声,顺着青石的手指看了过去,一位老僧盘坐在那棵大榕树下。 大榕寺下大榕树,榕树有十数人环抱般粗,树干上悬挂无数青囊香囊。有天南海北游客的寄愿,还有佛门警示偈语。 那老僧枯坐榕树下,手托铜钵,双目紧闭,却是含笑面朝小和尚与小皇子。 他单手轻挥,便招那小皇子和自己那笨徒弟来。 嘴里念念有词,“十六年阳关初逢,九千层佛塔普度。” “善缘。” …… …… 齐梁皇都,兰陵城。 齐梁陛下宫殿恢宏无比,兰陵城有座空中楼阁。 悬空楼阁,顶上绿意盎然,有位少年模样的文士在阁顶俯视城下。 少年文士白衣黑巾,一手墨色羽扇,一手黑白棋子。面前是一十九道沟壑纵横的棋盘。 棋盘黑白分明,犹如烽火狼烟在墨玉面上翻滚,少年文士沉默落下黑子,复又捻起白子,正在思踌之际,楼阁微震。 墨玉棋盘两侧的棋篓不巧倾倒,黑白混淆,一片狼藉。 正登上阁顶的中年男人正好瞥见这一幕。 “国师,何解。”中年男子见少年文士沉默不语,低声开口。 “天人八相,得一者可平步青云。小皇子生有双相,命格已经超脱奇人之道所能推演的范畴。”而立之年却生的一副少年模样的源天罡摇了摇头,不去看那一片狼藉的墨玉棋盘。 “小皇子卦相不属于六十四个卦字之中,故而取名含有易字,便是取六十四卦之和,求一个化难为易。”源天罡喃喃自语,“此行逆天改命虽不易,陛下却无需过多劳心。” “淇江有难,当渡之。”源天罡笑着摇了摇羽扇,“签了淇江之约,又有那位保驾护航,陛下若还是放不下心,大可以再让老瞎子破例一次,必可保小皇子无忧。” …… …… 说回那闭目老僧招手之时,萧易仿佛听见了缥缈的佛音从苍宇中旋转传来。 “你从何处而来?” “你向何处而去?” 恍恍惚惚,居然已经来到了老僧面前。 老和尚一身泛黄袈裟,慈眉善目,缓缓开口。 “你来寻何物。” 几乎是下意识的,小皇子殿下微怔开口,“我来寻梨花。” 一语初落,时间仿佛停滞。 老僧微微一笑,空出的那只手点向小皇子殿下的眉间。 那一刹,两位笠帽客有心阻碍,却发现自己丝毫动弹不得。 一指落下,小皇子殿下眉心多了一片淡白梨花。 老和尚缓缓张开了眼睛,与小皇子对视。 “老衲知晓小施主真正要寻何物。并非梨花,乃是” “长生!” 那双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包罗万象,有如浩瀚星空,无尽之玄妙,无尽之不可思议,虽然只是一眼,却让人脑海轰鸣。 年幼小皇子慌忙移开视线,不敢继续看下去,深深一揖,由衷敬佩,“大师真乃得道高僧。” 老和尚微笑,“殿下要寻长生,老衲给不了;但老衲能给殿下另外一物,愿能结下善缘,让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进这佛塔见识一下。” 说着递过铜钵,小皇子不由自主接了过去。 钵内一方清水,碧波万顷,种有一株青莲。 伴着老和尚渐小的笑声,“老衲送小皇子你一株青莲。” 第三章 观自在 小皇子殿下接过铜钵,钵内海天幻影,一株青莲。那老和尚一弹指,一滴水珠儿应声而出,不过是一眨眼,萧易便觉得眉心一股湿润凉意,再望向钵中,已经是空无一物。 好一个须臾纳于芥子的手段。 萧易眉间带着不可思议,再次深深一揖。 “敢问大师名号?”齐梁子民不好佛门好道教,境内佛寺少道观多,小皇子萧易初次行走游历,路上也是见那长须道袍的道士比秃头黄袍的和尚多。不曾想自己第一次出行,便是遇到了真正的高僧。 那老和尚却是不答,只留一双眼眸依旧望向萧易。 萧易有些无可奈何,一揖之后,郑重开口,“大师手段高绝,本皇子无以回报。自会遵守承诺,送大师弟子入这大榕寺佛塔。” 老和尚这才笑着点头,缓缓闭上眼睛。 …… …… “殿下!”段明胜慌忙开口,叫醒昏昏欲睡的小皇子。 这一声喊不打紧,不仅仅叫醒了小皇子,也惊扰了周围的人。 “殿下?”有眼尖的人仔细看去,小皇子腰环紫青玉牌,一个墨意酣畅的“萧”字力透三寸。 居然是小皇子殿下微服至此,大榕寺众人反应过来,齐梁子民一律叩首。 小皇子才名远扬,境内无有不服。今日一见,虽是裹着厚衣身体羸弱,却是玉面清秀,端得一副儒雅模样,不负其名。 寺内的住持慌忙赶到,带着一众僧人叩首不起。 只等小皇子一声起。 懵懵懂懂初醒来的萧易见着周围众人跪拜,却是面无表情,裹了裹衣裳,面目凝重的望向大榕树下那道身影。 只有一道身影没有跪自己,那个小和尚压抑着声音摇晃着老僧的身体,却得不到一声回应。 萧易沉默良久,一只手下意识摸往眉心,只觉得一股凉意湿润,由此通向心肺,连气息都顺畅许多,不由去掉了几丝烦躁,下意识地开口,“可有人知他名号?” 此话算是有心无意,在座却是四下无声。 无人知其名讳。 萧易沉默着,看小和尚强忍哭意想要唤醒老僧,满地跪倒一片,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唯他一人独自悲凉,最终忍不住还是哭出声来。 “青石和尚。”萧易是实实在在的帝王子嗣,从小不擅与人交际,此刻走上前去,安慰性的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你师父生前可有遗愿。” 小和尚一脸鼻涕眼泪,也不管萧易身份尊贵,一股脑往貂绒大衣上蹭,带着哭腔,只是重复道,“师父他不想死的,师父那么怕死,他怎么就死了呢。” 这么多年,师父带着他走南闯北,跟他说了那么多话。 师父说要做个好人,又说好人不长命。 师父说乱世和尚最难当,可是现在太平盛世,和尚也很难当啊。 师父说佛有大善,要爱惜生命,结果自己就这么死了。 师父要看着自己上佛塔,砸了那钟那鼓。 师父说,最大的烦恼就是收了自己当徒弟。 师父说,最得意的事情也是收了自己当徒弟。 他很久以前问过师父的名号,师父无心回了一首诗。 他用心记下: 莲生混沌海,青意燃灯霭。闭目忘三界,开眼观自在。 …… …… 大榕寺新添一碑,与历代住持平齐。 “莲生大师,极乐于春秋阳关十六年。” 那一日,莲生大师火化,烧出一颗佛骨莲花舍利。 那一日,小皇子殿下沐浴清香,以指尖血开门,以舍利开塔,引青石和尚上塔。 大榕寺佛塔即将关闭之时。 青石小和尚看着小皇子揖礼,双手合十还礼。 萧易面色平静,眉头微皱,似乎在等青石和尚开口。 两人各有一语。 却终归沉默。 良久,萧易微微颔首还礼。 大门缓缓落下,眉眼清稚的青石转过身来,不去看红尘世俗,却留下一句话。 “阳关出行,殿下多加小心。” 萧易微微一怔,却是吃了个闭门羹,佛塔已闭。 青石望向佛塔第一层,数之不尽的经书卷文。 他犹记得当年答应师父的三个要求。 他已经食言一次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对着大殿四周施礼,念念有词。 “得罪了,小僧要上那最高层,去砸那暮钟晨鼓。” …… …… 阳关谷外,三辆马车如烟。 有人相送数里,小皇子儿却安安心心在车内捧着本书。 千万般惜惜相送,不如一书膝前作伴。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清脆声音读了一段,由衷赞道,“观自在。” “好一个开眼观自在。” 小皇子儿殿下微微合眸,揉了揉清凉眉心,合上了腿上的书籍。 脑海内一株青色莲花儿摇晃。是为株莲相。 第四章 江湖儿 齐梁皇帝麾下十八神将,百万精兵,雄踞半壁江山。 春秋十国,对手只剩下北魏。 异人奇客行走天下,却多聚在齐梁。不为其他,单单论国师源天罡大人,童颜不老,精通六爻,卜卦,天文,地理,奇门遁甲…… 国师大人虽然不会武功,却是当之无愧的国士无双! 自此一条,齐梁权贵对奇人的印象就要好上许多,门客不仅仅招揽舞刀弄枪的侠客,也收纳真才实学的奇人异客。 源天罡为三位皇子的老师,对三人要求各不相同。 小皇子殿下,从小被勒令三不许。 前两条为:一不许以自身才学与他人辩论,二不许一日阅书超过三个时辰。 第三个不许:不许习剑。 齐梁尚武,十八神将入宫允许佩剑,但小皇子的经韬殿,却严禁佩剑入内。怕得就是殿下见剑好学,触了第三条铁律。 此次出行,萧易自然是见到了佩剑的士子,却是丝毫不起习剑之心。不许习剑而已,他时而无聊的拈下帘旁飞舞渐少的梨花,痴痴想道:习剑有什么稀罕?文治天下,足以。 一行北上,已出了阳关谷,再不远处,便是淇江。 淇江处有洪流城,船舶城市,南北人流量最大的城市。到了此处,便可以稍作休整,租下一辆船,北渡而去,便到了淇江北岸。 早在小皇子出生前,淇江两岸便是以两位霸主的意志达成了共识。 两国争端,不以淇江为引,两国来往,当以淇江共荣。 潇潇淇江,纵横南北,不知其几千万里。 再加上身边两位叔叔都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到洪流城之前,自然是不需要担心任何问题。 小皇子殿下合上书,今日差不多阅书已经达到了三个时辰,他探出头来,前方段明胜恰好收回隐晦的手势。 这已经是第十六波刺杀了,刺客数量始终只是三位,始终埋伏在自己前行的路上。出了阳关谷,越是变道,越是遭遇刺客。 段明胜怎会如小皇子那般天真,心中早有算盘,却是面无表情,腰间的花酒叮当摇晃。他不得不怀疑身边的人,缪降鸿与自己都是皇宫死士,不可能出问题。 陡然间,官道边冲出一道身影。 此人身披蓑衣,看不清面容,腰间挎了柄素白细剑,身子伏地,犹如猎豹扑袭! 已远离阳关谷,早已经看不到稀稀疏疏的梨花。 那剑客从官道侧冲来,身后居然卷携无数梨花残叶,一剑出鞘,随身形划出一道半圆,那无数梨花化为残影,每一道都似剑意出鞘,锋锐无双! 刹那间,一直低头沉默的笠帽客缪降鸿抬起了头,一双眸子亮了又暗,一拍马头,面无表情地腾空三丈,一掌拍落漫天梨花雨,随即俯冲而下,后取剑客性命。 那剑客见一击失手,嗤笑一身,身形后掠,单脚点地,作势要后退。 缪降鸿去势更凶,只怕剑客逃脱,却不料那剑客去势陡然停住,一剑刺中缪降鸿,剑意如同水银泄地! 缪降鸿化掌为指,硬接一剑,纵然那剑意凌冽无匹,居然也被硬生生从中折断,继又一掌,直中剑客心窝。 那剑客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喷出一口鲜血,却是接力后掠数十丈,连骂的力气都没有,匆匆隐去在官道中。 小皇子殿下刚刚探出头,就看到了这惊魂一幕,立马明白了这趟北行怕是并不如同自己刚刚所想的那般简单。 只是那剑客出手着实凌厉无双,一道剑出,无数梨花相随。 不过笠帽客缪降鸿显然比这剑客强上一筹,不愧是“怒目金刚”,硬抗一剑,反占上风。段明胜眯起了眼睛,停住了嚼草根的动作。他看到缪降鸿把右手缩进袖子里面的动作。 那一剑看起来朴实无华,实则远胜梨花剑雨那般声势浩大的剑招。 这刺客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只是想试探一下小皇子身边守卫的力量?想了想,段明胜一口吐掉了草根,笑眯眯地开口道,“殿下安心,此行来客算不得厉害,不过殿下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没书看了。” 萧易蓦然一愣,心有所感,回头一看。 身后两辆马车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一般,神骏被大卸八块,血迹斑斑,车厢被斩成废铜烂铁,千疮百孔。 两厢书卷,被剑气斩落成十万八千片,随风洋洋洒洒而去。 还有一阵梨花残香。 …… …… 马车徐徐前行,萧易却不得安神,没了书看,一向安静的他主动向着前方那位善谈的段叔叔找起了话聊。 “段叔叔,你年少时可曾去过江湖?”萧易想到书上描述的那个江湖,情义爱恨,刀剑枪戟,十八般武艺。 “殿下一声段叔叔可万万称不得,喊一声老段即可,”段明胜眯起了眼睛,不知道从哪又找了根野草含在嘴里。 这才含糊不清的开口,“江湖常有,江湖人不常有。” 萧易安静在后座听着。 “年轻时候那会,正乱着呢,咱齐梁只是个小国。那时候老段便是跟随陛下,不过寻不到出头机会,只是去淇江各国当游侠儿,传递情报。” “那几年儿认识了不少人,算是半个混江湖儿的吧。杀过人,当过匪,没少干坏事,不过殿下,江湖可不是都是混不吝干坏事的。” “江湖啊,一瓢难清,是一个大染缸,哪里是书上一言片语能够说清楚的?我说殿下您生在帝皇家,怕是不知江湖为何物,也没法知道江湖为何物咯。” 萧易虽小,听闻此言却是明白得一清二楚。江湖多恩怨,生死由天收。自己出身齐梁皇族,虽然心向圣贤,但便是读了万卷书,也行不得万里路。 一念至此,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刚刚要萌芽,便被段明胜接下来的话语打散。 “江湖恩怨是非多,高手儿也多。淇江两岸,有高手无数,宗门却就那么几样。”老段不老,说这话却显老,“不说那些小势力,江湖百年间最不可思议的宗门还数风雪银城。” “一百年前,风雪银城城主力压一代大世,无敌人间。”老段眼神有些苦涩,“每一代风雪城主都是天纵之才。” “从未有一个宗门,能够拥有独自自主的自治权,不许他国大军踏入。同样的,风雪银城也仅仅占据一城,不外扩张。”老段洒脱一笑,“无论风雪银城再强,也威胁不到一个国家。” “风雪银城在北方,得了北魏那便宜皇帝的物资,能够源源不断地为北魏输送强者。我齐梁纵然坐拥江南地利,大局也不容乐观。”老段顿了顿,“老段我这一生是看不到陛下铁骑踏过北魏,踏平那狗屁银城了。” “等殿下寻到了药王,老段我就要向国师大人讨要一个北行机会。” 萧易兴许是感受到了段明胜字里行间的苦涩,不由开口道,“段叔武艺如此高强,莫非也是凶多吉少?寻仇人难道是这一代城主。” 老段摸了摸颧骨的疤,“世人说我暴雨梨花不沾衣。” “却不知我那年被那人隔空一道剑气险些拆成了两半。被国师大人所救,这才留了一命。之后苦练了十年身法,现在想来,”老段苦涩摇了摇头,“怕是还躲不开那一剑。” 萧易闻言惊悚,须知段明胜乃是齐梁皇宫十二位大内高手,是与缪降鸿不相上下的高手,方才剑客出手如此骇人,也不是缪降鸿的对手。 修行十年,依旧不敌当年一剑。 这该有多么大的差距,还是当时有多么大的绝望? “武道境界,由下至上,分为九品。”老段笑了笑,“原来以为九品顶了天,不曾想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悄悄对殿下说,此行大可不必担心安危问题,按陛下对您的喜爱,那位必然跟在我们的后面,只要那位在,纵万人围城,殿下亦无需后退一步。” 萧易听到那位的称呼,脑海里闪过了那个皇宫里整天与老师一同饮酒的身影,除了老师和瞎前辈喊他安老头儿,谁不对他恭恭敬敬? 六岁那年见识了安老头露了一手,萧易便相信这世间就算没有神仙,也有差不多的人。至少安老头算一个。 想了想老头儿腰间晃荡的酒壶,那喜好腰间挂酒的嗜好估摸着是段叔偷学过去的,萧易摸了摸鼻子,好奇道,“段叔儿现在称得上九品?” “哪里称得上九品?”老段摇了摇头,“大内第一高手樽云觞估摸者是九品圣手。一年前碰巧见过一面。” 萧易闻言,打趣道,“你们大内都互相不碰面的?” 老段哈哈一笑,啧啧道,“那人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十七八岁年轻得要死,偏生行事古怪孤僻,不与生人打交道,喜带鬼面穿红袍,都猜他多半是毁了容,有天被鬼眼儿瞧见了不带面具的样子,殿下您猜怎么着?居然俊俏得像个娘们。” 萧易偏着头想了想,兰陵城皇宫住了十六年,居然从未见过这号鬼面红袍的年轻人物,不由笑道,“好一个天才娘们,十七八岁便是晋升到了武道巅峰九品。” 老段这才正色更正道,“武道攀行虽难,但九品却绝不是巅峰。” “国师大人有令,殿下不许习剑,不过若是学些上乘功法,大可以延年益寿,减缓身疾。”老段摇了摇头,“说不得殿下是个比樽云觞更天才的人物哩。” “这话可说不得,”萧易苦着脸,解释道,“老师说我命相犯冲,一但修行功法就会心血相逆,到时候多半是气血上涌咔嚓就死了,称不上天才也称鬼才。” 老段这才一拍脑袋,露出一口白牙,“国师大人说得准没错。我说皇宫里功法秘籍无数,怎的殿下一字不看。” 怎料萧易轻笑一声,小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也并非一字未看,老师不让学,私下里闲着背了些,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段明胜收起了戏谑的语气,仔细的看着这位年幼的小殿下,平易近人的背后,是一位真真正正具有过目不忘本领的天才。若说皇宫藏书百万,绝不夸张,这小殿下过目不忘,不知背了多少江湖人舍生忘死的秘籍。 当下由衷赞道,“殿下天纵之才。” 萧易眯着眼睛听了这句恭维,面无表情,内心却很是受用。 便见,一辆轻车,行走在月落云起之时,去往洪流城方向。 哒哒哒哒,是清脆的马蹄。 年轻的小皇子阖着细长的眼睛,好似沉醉在精彩的梦里,不由讷讷道出梦中几个字。 “江湖儿。” 驾车的马夫段明胜笑了笑,连缪降鸿似乎也随着殿下这声江湖儿陷入了回忆,嘴角微微拉扯。 马蹄踏过,小道走来一位老人,老人一身青色素衣身姿挺拔,披散长发,额前沐浴明月,腰间一壶花酒铃铛作响,眯眼笑了笑,意味深长望向马车。 “好一个江湖儿。” “殿下此行,说不得真要入一趟江湖。” 目光穿过马车,再穿过洪流城,遥遥似乎与奔腾咆哮的淇江对望。 江湖儿? 第五章 咿——呀 洪流城有三绝:一绝巨墨横渡淇江,二绝过江龙王截路,三绝戏子满月唱城门巅。 先说这洪流城,北抵淇江,与这横贯了南北的大江相邻,百年前的西楚神匠墨班游历至洪流城,第一个造出了龙首十八槊巨船,不负重便达十吨,却可横穿淇江不受江水阻力。 后世船造大家受此启发,一代代改进,研发出了龙首百槊大舟,取名“巨墨”祭奠神匠,仅此一舟便耗费财力无数,仅仅在极为重要之时方才启舟,每日维护都是一笔不菲费用。 巨墨是洪流城一绝,当年签淇江之约,魏帝所乘在淇江中摇摆不定,而齐梁皇傲立巨墨舟头指点江山,孰高孰下,一目了然。说起巨墨来,洪流城老百姓至今尚有一股子傲气。 二绝过江龙王,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那龙王世传一百年前就在淇江中段扎了根,雷雨天气江面炸雷,绝非通行之日;有船夫不信邪,捡这天气出门,别说尸体,连船的碎片都没飘回来,说准是被炸雷打入了江中龙王的肚里。 这还不足以称绝,江湖高手,若是高到了一定境界,上了隐谷那张天榜,多会选择来洪流城渡江,不捡其他日子,就捡这雷雨天气,要寻一寻龙王爷的晦气。 “说到第三绝,”老段眨了眨眼,故意停住了声音,来吊这博学多才的殿下胃口。 萧易阅书无数,却对这市井传闻从未接触过,这几日与老段相处,不由染上了几丝烟火气,不像之前高高在上的皇子模样,闻言笑骂道,“老段,出息了,敢吊我胃口?” 老段这才嘿嘿一笑,“殿下,不是老段不说这第三绝,而是着实没必要去说。” 来洪流城已经三日,稍作休整,自然又买了两辆马车,两车厢书。这几日看书满了三个时辰,便听善谈的老段儿来说江湖段子,好不自在。 说遍天南海北,这小皇子殿下的记忆力着实惊人,今日不知从何说起,这才想起洪流城三绝。 老段此刻推开客栈天窗,小皇子殿下出行虽不嚣张,却绝不寒碜,住的自然是洪流城最好的酒楼,十六层红木雕楼,小皇子殿下独占最高一层,内有烛火安详,外有月满西楼。 此刻月落,正值十五之日,月儿光华清冽,洒落在洪流城门。 城门巅照例儿摆拉了一块大布,红木搭建一座戏台,正引明月光落。 老段叼着野草道,“殿下,这第三绝便是每逢十五,洪流城顶绝不阴天,更绝的是月满之时,月华正落那处戏台,月下赏戏,背靠淇江,看台上戏子唱戏,听背后江水轰隆,人生无憾。” 小皇子被清冽的月光摄住了心神,一时间看不清城门巅戏台上的那名戏子长什么模样,从十六层红木高楼上遥望下去,江水射月,洪流回荡。 耳边有清晰又模糊的江水轰隆隆隆回荡,等到回过神来,看见那名戏子的模样。 扮的是一名幽怨羞艾的女子,红衣覆体,红纱蒙面,红唇轻咬,红发飞扬,怀抱素琴,玲珑身段,灵罗细步,缓缓上台。 明月微移,把所有光都照在她面颊上,想看清什么,依旧看不真切,仅仅是一含唇,一咬牙,便是无尽哀怨,都付与大江东去。 “好。”萧易眼神微微朦胧,似醉如梦,喉咙间嗡动,才吐出这么一个字。 老段仿佛也是痴迷于那一登场的惊艳,嘴角的野草掉下楼去也不曾管。 戏子深深一鞠躬,坐在红木椅上,怀中素琴低下,平躺在美人膝上,十指轻触不动,不得出声。 在等什么? 萧易瞪大了眼睛。 那红衣戏子微微瞥头,喉咙微微沉淀,酝酿着什么声音,目光却是与萧易相逢,两人目光相触,一闪即逝。 一个在十六楼,一个在城门巅。对视一刹那有风吹过,扬起红衣戏子的面纱,好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儿,大眼儿微惘失落,唇齿儿红白分明,惹人疼惜,令人忧伤。 正恰是那一对眸,红衣戏子低沉哀怨的声音犹如江水一般凄凄凉凉洒落,婉转一千里,遗落一万年。 听到那一声,萧易瞬间头皮发麻。 所有人全都头皮发麻。 “咿——” “呀——” 一声咿呀,酝酿了多久?久到满城寂静,只等一声。 一声出,满城更静。 琴声扬起,红衣戏子凄凄凉凉的曲风油然而止,有如将军走马换剑佩刀,即将马踏江湖一般,轻唱戛止,琴声叠加,让城内许多寂静的人家复又点起了灯火,来观这场一个人的盛世绝唱。 伴随着戏子那惊艳一嗓,无数灯火从洪流城内亮起,有琴声千叠江水千叠一浪一声拨人心弦;有红衣唱戏明月观戏一字千金一曲断肠。 有人推开了自家儿的门窗,居住在洪流城的百姓儿,每个月十五都有上好戏子唱戏,可唱得如此惊艳的,这是头一回。 江水潇潇,月光潇潇,戏子声音同样潇潇。 带着一股子清凉,不着人间烟火气息,戏子先轻着嗓子浅吟低唱,随后声音随曲调一起激昂,满城回荡! “淇水汤汤,有那过江儿龙王; 江湖沧沧,谁道浮沉悲凉; 北凉银城风雪苍,呜呼剑冢人间藏; 看春秋十国,雄踞天下烽火狼烟旺,尸裹沙场,只剩北魏齐梁; 滚刀儿江湖,点指生死酒剑赋诗狂,儿女情长,千古不变断肠;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尘埃遗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过一抔黄土; 笑那江湖来客命比蚁贱; 笑那美人白发将军迟暮; 可曾见,天帝射麒蠡,明月出关峡,一苇渡淇江—— 可曾想,举霞飞天界,沧海变桑田,一剑斩帝皇—— 呜呼苍凉,不见百年前诗卷剑气—— 呜呼荒凉,谁能醉卧沙场—— 呜呼凄凉,都付与浮沧!” 一曲终了,满城寂静。 唯有那浮沧二字久久回荡,不肯停歇。 万盏灯火轻易不肯灭,只等绕梁声音彻底消散,确定没有后续这才陆续熄掉。 红衣戏子低头不语,膝上素琴铮铮回荡,城上城下,看客逐渐稀疏起来,置若罔闻般失了魂魄,行尸走肉一样各自散去。 盏茶功夫,人烟散尽。戏子尚未离开。 只等萧易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这绝世美人儿低头抚琴,沉默着以手掩面,沉闷地咳嗽两声。 “此曲何名?”萧易嘴角扯了扯,实则猜到三分,不由开口问道。 戏子置若罔闻,只是在沉默中收琴,转过身去不看红木楼方向,只待一阵清风从背后把红色面纱抢去,美人儿早已消失无影无踪,才留下一句回响。 “浮沧。” 老段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只看到萧易伸手抓住飘来的红色纱巾,叹了一声。 “好一个浮沧歌。” 方才一曲,几乎道出人间百态,古今万象,萧易怔怔看着手上的红纱,居然有一抹血迹染过,只道那位惊艳美人还是个病秧子? 笑了笑,安道,“老段,明日渡江。” 第六章 龙首十八槊 百年前,神匠墨班未生之时,渡淇江难,难如上青天! 如今龙首槊舟飞扬恶浪,只要不捡雷雨时节,渡江绝无危险。 纵然如此,以淇江宽度,两岸难相望,渡江亦要一个时辰。 洪流城码头无数,停泊船只一眼望去难以数清,密密麻麻随江水上下波动,尤为壮观。 只见一艘翻着青色新漆的皓首巨船缓缓启动,十八槊缓慢转动。 船头站着一位裹着红白呢子大衣的少年,唇红齿白,貂绒雪裘,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生的一副俊俏模样,身后寸步不离的跟着两位笠帽客。 自然是萧易,小皇子俯视江水,沧浪黄浊,十八槊两边排开,龙舟起行,居然感受不到太多颠簸。 “墨班大师得生,乃人间百年大幸。”小皇子偏立在舟头,有寒风吹过,红白绒裹得更紧了三分,已经是四月中旬,呼出的气在大江面上居然还是白色,可见江面寒意非同寻常。 “殿下,一百年前乃是黄金盛世,无数天才宗师应运而生,”老段看着龙首十八槊飞速前行,感慨道。 “单论武道,如今九品高手罕见,一张天榜便是列尽天下豪杰。一百年前,怕是那位都不足以跻身天下最顶尖的高手。” 萧易微微来了兴趣,老段嘴角草根微扬,神采有些变化。 “不说那冠绝天下的风雪银城城主,单单是白日飞升的传说人物,都出了好些个。墨班造出巨舟之前,两岸来回渡江全靠传说里那位神仙一样的摆渡人。” 萧易阅遍野史,自然知晓,春秋年前,淇江中段最是难渡,绕道需多行百余里,方能到水势平荡处渡江。可唯独有一人,一蓑衣一木桨一孤舟,来回穿行如梭,渡客只看缘分,不论善恶,渡了不知多少人,有亡国的西楚霸王渡江后重整旗鼓,有逃命的年轻俊彦借此逃过一劫。 书中并未写多此人其他事迹,只道此人一头白发及地,每行只渡一人,那位摆渡人绝不开口多说他话,只一句上船否,若是不答,便再无上船机会。 霸王重建西楚,派有心人去淇江寻那位救命恩人,却丝毫不见踪影。萧易也清楚,自己那位父皇在淇江之约停百槊巨舟于江心,派出无数高手搜寻江面,却找不见那位摆渡人。那位摆渡人,的的确确存在,也的的确确不是凡人所能遇见的。 “可笑如今天下,强手凋落,”老段摇了摇头,“莫非高手全都生错了时代,挤到了一百年前去?” 萧易感到江面一丝寒意侵来,拉紧颈上貂绒,嘴角扯了扯,“江湖最不缺高手。老段,兴许再过几天,下场春雨,这一百年来稀缺的高手就跟春笋一样冒头了呢。” 老段哈哈一笑,卸下腰间花酒,也不管江水飞沫,一口喝下,眼神却由明转暗,声音低沉道,“殿下说的有道理,高手果然就像春笋,只不过这时节还没下雨,怎的一冒就冒出了一大堆。” 龙舟行到江心,只见江面茫茫雾气,远方两三点黑点破开迷障,向着十八槊龙首巨船飞速前行。 萧易退后两步,眯起眼睛,看着远方三叶小舟在淇江波涛中颠簸前行,却如同剑杆一般笔直飞速。 齐梁龙船,北魏剑舟。前者稳,后者快。 缪降鸿和段明胜心照不宣,各自前踏一步,气势鼓荡衣袖,只等两船相遇。 一舟三人,尽皆佩黑衣墨袖,外罩一层蓑草,雾气皑皑,看不清面容。 “这些年来,最烦你们这些过街老鼠,今天谁给了你们胆子敢露出那黑衣。”老段面无表情,灌下一口酒。 江心激流,龙船停住,剑舟止步。 “奉万金来借殿下头颅。”为首的剑舟端坐着一人,蓑衣被江风吹鼓,笑眯眯开口。 “阁下是天榜有名的高手,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小虾米。”老段眯着眼睛再踏前一步,“齐梁不缺钱,出双倍买那人头颅。” 为首蓑衣客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等完了这桩生意,自然来接阁下的散钱。” “没得谈?”老段酒已喝完,醉眼朦胧。 “没得谈。”为首蓑衣客摇了摇头,十分惋惜。 “你既然知道那位跟在殿下身后,居然还敢动手,”老段喝完了酒,草根也嚼烂咽进肚里,“谁给你的胆子,莫不是那头活腻了的过江老畜生?” “那位大人功参造化,若是正常随行,自然轮不到风某放肆,”姓步刺客抬手,天空传来一声清鸣,一道鹰隼身影俯冲而下,停在蓑衣刺客大臂上。 “殿下,可听过风庭之名?”蓑衣客轻轻抚摸着这只鹰隼,草帽微斜,露出了那杀气凌冽的眼眸。 “齐梁有两张金榜,一张题名书生谋客,另外一张题名穷凶恶极之徒。倒是有这么一个类似的名字挂在恶榜里凑数。” “风庭者原名风青,喜豢鹰隼畜生,春秋十四年弑师叛宗,入那黑袖墨衣人人喊打的杀手宗门做了个狗屁刺客头子,窃了百年前剑道大宗师风庭的名字,”萧易笑了笑,语言里尽是贬义不屑,“天榜共三十六人,风青排名三十六,恰是个狗吃屎凑位置的角色,高不成低不就。” “在下不才,只知一百年前的剑道大宗师风庭,不知阁下是哪个风庭,莫不是大宗师从墓里爬了出来不成?” 蓑衣客默然不语,抬起头不怒反笑,“世人说小皇子殿下博览群书,风某只道阁下是儒雅墨客,不料是个伶牙俐齿满嘴喷粪的书痴。” “待我摘了殿下头颅,倒要看看小皇子殿下能否像方才那样文采飞扬?”风青长啸一声,放鹰隼上天,整个人踏舟跃起,犹如一道利剑向龙船飞渡而去。 段明胜冷笑一声,压低笠帽,掠身而出,呸得吐出嘴角末根野草,向那天榜高手风青一掌疾去! 两人一掌相触,内力鼓荡,段明胜眉头微皱,喉咙一甜,自知不是对手,向那蓑衣风青吐出一口乌血,借身飘退,算是抗下一击。 风青冷笑一声,另外一只手柚子半揽,那口乌血被隔空揽住抛向江心,自己稳稳后退,复又落在了舟头。 段明胜落回龙船,面无表情赞道,“好一个剑道大宗师风庭,在下能抗一招不死,岂不是妥妥的九品高手?” 萧易看得清楚,老段说自己比不上九品高手,方才对上,仅仅是落了一丝下风,可见那蓑衣风青不过是个八品实力。 怪不得老段说天下高手凋零,八品高手上天榜,确实没法跟一百年前那盛世相比。 “老家伙嘴硬?”风青一身杀气按捺不住,身后人递上一柄黑剑,萧易过目不忘,看出递剑人正是那日官道卷梨花来袭的刺客。 “今日,斩了你这龙首十八槊破船,拿你头颅换万金买酒!”风青剑意出鞘,身后八位刺客默默出鞘。 小皇子萧易殿下依旧是笑脸相看,面色寻常。 第七章 弦断有谁听 洪流城郊外数里,有一株老槐树扎根,蝶叶垂落,好不阴凉。 树下一棋盘,两位老人相持黑白。 洪流城从不种槐,这里也从未有槐落根过,而路上行人虽不多,却仿佛无人看得见这偌大老槐。 披散长发的青衣老人面色阴沉,眼眸有杀气,“你这老鬼莫是活了一百年腻歪了,当初没被愚剑劈成两半,反倒劈成了白痴,如今来寻我的晦气?” 对面老人面色枯黄,病怏怏斜靠着老槐,抚着垂叶自顾自道,“自是敌不过你安云昶,不过今日你不破了这棋盘,便是别想着去救那齐梁小皇子。” 安云昶怒极反笑,衣袖中探出一双如玉手,拍在棋盘上叮当作响,可惜这棋盘不知由何制成,居然丝毫不损。 “大夏棋宫会借你这臭棋篓子生死墨盘?”安云昶咬牙切齿,“天下拢共就三副棋盘,总不能是那种花小子借你的。” “当年救过那小子一命,如今再以一株槐根借棋盘三日,一抵因果,”老槐鬼笑了笑,“莫要动怒,小皇子殿下福大命大,今日你不出手,也免得天机迁怒。” 安云昶自知寻常单挑,这老妖不是自己对手,如今碍于生死墨盘限制,须定胜负才可解开束缚。 这老槐鬼棋艺天赋巨差,可自己偏偏对棋道一无所知。今日被这破棋篓子来一招以棋缚人,一世英名已然毁于一旦,老槐鬼淡淡开口了,“你下还是不下,老槐鬼自知棋艺虽然不精,却也不想同一个不通棋道之人博弈,有辱身份。” 安云昶怒了,解下腰间花酒猛灌数口,酒壶内似乎有美酒万斤,毫不见少,咬牙切齿,“老鬼今日羞辱我,墨盘解除,第一件事就是拔光你的槐叶酿酒喝!” 老槐树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都是要入土的人了,莫要动怒。” …… …… 说回淇江,小皇子一行人遭遇杀手。 小皇子殿下萧易看着九名刺客江心劫船,要借颈上头颅,却波澜不惊,恰是因为他了解那位算尽天下的老师。 国师源天罡临行前交于萧易一个锦囊,要过淇江方可拆,只此一点,此行淇江便不会出现波澜,别说是风青,怕是有更厉害的人物出现,也在老师的算计中。 再者,洪流城一台戏给小皇子殿下的印象着实太深,与那红衣美人一对眸,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三分。 此刻岸边码头,有一位妙人儿赤足前行,背负古琴,一身红袍,遮住了玲珑身段,却遮不住绝色容颜。有心人仔细看去,丹凤眸内平静如水,眉似浮柳令人痴醉,唇红齿白;惊艳之余,却能看见雪白的脖颈处有喉结微微翻动。 这眉目绝世罕见的美人,居然是位男子。 齐梁大内第一高手樽云觞,幼年被国师源天罡游历捡回皇宫,怀有天人八相中的鲛狐相,生得绝世容颜,却是男儿身,根骨天赋更是绝佳,几乎是无师自通,仅仅在皇宫秘阁中翻阅秘籍,便是在十七岁晋升为天底下罕见的九品高手。 国师源天罡此行留一锦囊,要他抵达洪流城拆开。 依锦囊所言,此行将浮沧歌唱于小殿下,殿下渡江时必有刺客来袭。樽云觞眯了眯眼睛,放背后琴斜入怀,侧着脑袋看向江中。 茫茫雾气,好不清楚。 单手隔着红袖捻住一根琴弦,铿锵一声! “铮”的一声十道琴弦齐齐崩断! 剑气呼啸,破江斩去,其速度居然比龙船快上数倍! 红衣樽云觞一指断琴弦,从古琴中抽出一柄赤红色剑鞘。鞘中剑柄镶白穗,刻画红池白鱼,铮铮作响。 他回想着国师大人锦囊最后几个字,剑不出鞘,震出古琴,整个人如同出鞘利剑,踏琴而行! 锦囊后语:渡淇江登天榜,借春雨开大世。 最后还有七字:成则报十年大仇。 红衣渡河,天心处说变脸就变脸,阴云密布,低沉着有雷声回荡。 春季正是好雨时,此刻却恰逢佳时。 …… …… 段明胜与天榜风青已经过了数十招,每一招都极为艰难,萧易看得出,这天榜虽有水分,风青却当得了高手名号。老段见招拆招,顶多再过十个回合就要落败。 缪降鸿一步未退,气机牵引之下,八名刺客剑意逼迫,暂时却是那这名“怒目金刚”毫无办法。 只待段明胜败下阵来,风青领头,便杀得天下那无数人垂涎的大好头颅。 老段一招一咳血,打得极为艰难,风青剑意每每触及衣袖便被他以绝学化去,可即便如此,久而久之剑气攻心,也逃不过败亡的下场。 又是一口老血喷出,老段耳朵微微抿动,破口大骂。 “再不来老子可真的要死了!” 萧易亦是察觉到了一丝波动,微惘中,只见风青掠起的身形如同大鸟横空,势不可挡! “纳命——” 那个来字没有说出口。 一道鲜血喷薄而出,那风青杀意凌冽的眸子带着一丝迷惘,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即就被无形剑气摧毁,无数鲜血崩出,斩成千段万段千万段,如同爆碎的西瓜一般稀里哗啦。 空中鹰隼哀鸣半声,一捧血雨淅淅沥沥洒下。 八名刺客连反应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在一刹那身形就被看不清的东西所摧毁,先后爆体而亡。 江面一片红。血雾升腾,小皇子萧易哇得捂住了嘴,依旧抑制不住的吐了起来。 这才听到悠悠的一声琴音—— “铮——” 弦断有谁听? …… …… 吐得一塌糊涂的小皇子半响后眼泪迷糊抬起头,那位红衣美艳不胜寒的大内第一高手赤足站在龙船首,只留下一个凄凄凉凉的背影。 红衣樽云觞面无表情的傲立舟头,看着三艘剑舟被大浪拍过,沉入江底;看血红色被江面吞噬,风平浪静。 天心终于降下春雨,淅淅沥沥,要除去初春气息。江心有黑影游动,其形不知几里大小,如龙似蟒,好不吓人。 有羽翼破空声音,远方一只黑色大鸟拍击长空,背上一人面目清俊,剑眉星目,虽不及红衣樽云觞,也是罕见美男子,仔细看去眉目居然有几分相似。额前覆一道白巾,挽住墨发,黑衣白巾,似笑非笑。 “这鸟人居然会来这凑热闹?”老段骂骂咧咧一脸不敢相信,看着空中黑云压低,那黑衣人傲立在大鸟背上,冷傲不可一世。 若是说方才的天榜末尾风青是个充数的角色,自己还可以拼命抵上数十个回合,眼下这位主儿,可是天榜排名第二的狠角色,毫无悬念,怕是拼了命抵不过一招。 老段怒骂,“雨魔头,你这厮来凑什么浑水?逼那位出手,便是要断了你的命路!” 雨魔头姓穆,实名穆雨,看也不看老段一眼,只是冷声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老段敢怒敢言,只道今日是死局难解,不知这红衣人儿能扛过几招,索性骂道,“老子算你祖宗。” 雨魔头不为所动,背后那柄巨剑气机迸发,未曾出鞘,剑意破空斩去! 江水拦江起开,有黑影咆哮低沉。 万千水幕起飞,随即炸开,老段安然无恙,却有些惊悚的看着眼前。 红衣妙人儿以一己之力拦下剑气,沉默着从腰间拿出一条白色丝巾,缓缓系上自己额前,挽起如墨长发,面无表情望向雨魔头。 “你又算什么东西?” 第八章 过江龙王 雨魔头何人?萧易眯起了眼睛,仔细打量那黑衣男子。 十年前八大世家之一的穆家被嫡长子穆雨屠戮殆尽,三位大长老被吸干修为,穆家主家上下千人不留活口,血流成河。自此除名八大世家! 那一日,绰号雨魔头的穆雨便犹如地狱修罗般横空出世,横扫江湖。每一次出手杀人必在雨天,人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天地为之哭泣。 萧易嘴角泛起了冷笑,十年前老师源天罡北行访友,捡回了一位孤儿,如今看来,正是这红衣樽云觞。至于穆家?萧易心中略微琢磨,便是猜出一二。 “还不快走。”红衣儿冷声开口,手中剑鞘忍不住颤抖,发出铮铮细鸣。 十年前,天下尽佩穆家剑。穆家制剑无双,被雨魔头屠戮干净之后,取走了镇族之宝巨阙与池鱼。 如今雨魔头背负那把的巨剑气势非凡,面容狰狞,显然是巨阙剑;樽云觞手中细剑柄上雕有红池素鲤,看来便是池鱼。 巨阙池鱼,今日相遇。 “此行不杀你,我要取回池鱼。”雨魔头黑衣墨发,眼神漠然,冷漠着对萧易开口,“至于你们,给你们十息逃命。” 接者穆雨面无表情念道。 “一。” 红衣樽云觞置若罔闻,傲立在龙船首。 段明胜骂骂咧咧,拎起来小皇子萧易便只管踏江飞掠,哪里管的上惊涛巨浪,缪降鸿也不逞强,紧随其后。 一行三人,不过八息,便已经消失在雨魔头的视线中。 第九息—— 樽云觞蓦然拔剑,剑意锋锐不可匹敌,江水刹那轰鸣被剑意所引,逆袭成龙卷,呼啸中,红衣美人儿剑指天空,遥对雨魔头。 快要掠出百丈距离,萧易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茫茫白雾被一股巨大之力横扫而开,轰鸣声音中,那道冷漠至极无情至极的黑衣犹如巨石一般刹那坠跌在了龙船上! 流苏一般撞击龙船! 只一刹那巨阙剑光出鞘,无双锋锐划过一道半圆—— 老段拼了命一样狂掠,他绰号“暴雨梨花不沾衣”,自然是轻功极好,一瞬间飞出了将近二十丈。 而缪降鸿则不比老段,被拉下了将近三十丈的距离。 却见怒目金刚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后背如遭雷击,横飞出去,瞬间就超过了老段和小皇子殿下…… “轰!!!!” 小皇子萧易目眦欲裂,视线所及,是龙首十八槊的巨船被那巨阙一剑砍翻,剑气寸寸绞杀而过,瞬间被碾成废铜烂铁。 而红衣儿樽云觞面色不变,在爆炸中心以尺余细剑抵住巨阙。 两人相抗画面迅速被江雾笼罩,萧易被老段拎起来踏水狂奔,只一刹那便是再也看不清楚。 再下一秒,萧易便看到了人生最不可思议的画面。 龙船爆炸中心,两位高得离谱的高手交手之处,正是淇江正中间的江心。 江心处有巨大漩涡,一刹那吞噬了龙船碎片,那团仅仅潜伏在江底就有数里大小的黑影缓缓上移。 老段亡命狂奔,这十息来也不过跑了百来丈,此刻恰巧不巧正在黑影边缘。 “这是……” 萧易只觉得口干舌燥,那团阴影太过恐怖,还有山哭海啸般的奇异声音。 “嘻哈哈哈哈哈——” 如同猿啼般凄厉,还似杜鹃啼血,如兽还禽,似哭还笑,令人听到就头皮发麻。 有数十里大小的黑影一刹那冲出江面,伴随着嘻哈哈哈哈的恐怖声音,波涛狂啸! 那一秒,绝望。 那团黑影带着腥臭气息,一刹那上浮,居然是张血盆大口! 缪降鸿面色一变,喷出一大口金色血液,死命扯住老段一只衣袖,狂吼一声,“走!” 萧易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老段跟自己都飞了起来,看着缪降鸿七窍流血狰狞的面容在朝自己吼着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小皇子想伸出颤抖的手,却发现只是徒劳。 那个不苟言笑只是沉默的汉子在一瞬间就被黑影连同半江江水一同吞进肚子里,只是那个嘶吼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过立刻就被雨打风吹去。 缪降鸿随行至今为止只说过一个字,他从来缄默,都由老段开口。 一刹那脑海中回荡无数片段: ——老段那天陪自己观戏,说老缪啊什么都好,就是个闷胚子,打死也憋不出一句话那种,不如去修个闭口禅出家当和尚。 老段还说老缪由衷佩服能说会道的劳什子学究,当年辗转九国当卧底,两个人一个伍晚上睡炕头,那老缪还是个口齿伶俐的能人儿,说自己小时候想当教书先生。 萧易记得那晚老段笑着抹眼角,说想不到那么想当先生的老缪,没听到别人喊自己一声缪先生就当了杀人不偿命的屠夫。 老段吸了口气,笑道殿下问什么是江湖? 若有一天殿下身不由己,便是已经身在江湖。 随后他扯了扯嘴角苦涩道,“当年执行任务在北魏当卧底,初次认识老缪,便是他替我出头,向伍长讨公道。结果?结果被伍长领着一群狗日的北魏兵蛋在角落里打了一个时辰。” “后来我杀了这批兵油子,唯独留了他一命,把这家伙领回了皇宫。”老段自顾自说着,眼角有些落寞。 “再后来?再后来他找人讨公道,我帮他抗了一剑,那时候真真窝囊,就只来得及说了一个走字,被那狗屁城主砍翻在地。再再后来?” “再再后来,老缪就不说话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囔囔着找人讨公道的老缪了。估摸着是明白了,天大地大,拳头最大。讨什么公道,都是讨打。” 老段喝光了腰间花酒,轻声道,“老段我见识过那位的通天手段,便知纵然努力一生也不可能抵达此境,便偷懒练了一身轻功,遇到危险好逃命。不过老缪他每日勤勤恳恳练功,练得是最苦最累的横练功夫,怕是还存了一两分报仇的心理。” “小殿下……算老段我喝醉了,求求您,”老段眉眼带着恳求,“若有朝一日老缪他还存着向那人报仇的念头,殿下帮我说说,他性子倔,不过小殿下肯开口一定没问题,那倔驴就服气小殿下和国师大人这般博学的人。” 萧易当时听着沉默,想了想答道,“好。” 只一字,老段便是感恩戴德,不曾怀疑,甚至像个孩子般有些兴高采烈,咕哝道,“嘿,我看有朝一日齐梁大军北上,那狗屁城主倒是什么表情?” 所有片段,夏然而止。 老段身形不曾停顿,却是颤抖着嘴唇,咬出了斑斑血迹,拎着殿下一路狂奔,算是逃出险境。 老段拼了命地狂跑,再也不去看那黑影,只是小皇子殿下犹如失了魂儿般,被那幕恐怖的血口吞江所慑住。 裹着大衣,头发被大雨冲开的小皇子,眼眸里血丝密布,听着大雨滂沱在耳边回响,那嘻嘻嘻嘻嘻嘻的声音回荡在江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萧易喉咙嗡动,面无表情,垂下眼睑,任老段把自己扛在肩上,“老段,你说老天有没有眼。” 老段不说话,只是沉默,还有一刻钟便可以渡过淇江。 江心黑影冲破黑雾,虽离了些许距离,萧易还是看清了那团惊世骇俗的黑影模样。 单单是露出江面的一部分头颅便长有十丈,蟒头银鳞,不看那似蛇长眸,像极了蚯蚓,生有圆形巨口,一圈不知多少利牙,江水哗哗哗从巨口中流出,不知里面有没有老缪的血? 萧易披头散发,也不管这恐怖的怪物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狞笑道,“狗日的过江龙王,原来是一条蚯蚓。” 第九章 明月出关山 兰陵城空中悬阁,有少年模样的文士羽扇纶巾,遥望北方。 远方阴沉沉黑云压来,一线天光紧紧连接黑夜。 “大时代。” 源天罡自言自语,身后一位老者只是沉默,半面白发披散,遮住眼帘,露出的那只眼浑浊无比,不能视物。 “春秋前谣传天上有仙楼巨阙,藏宝无数,仙人在巨阙前那混沌池子里植下一株青莲,种下一尾白鲤。那登天的霸王抢来青莲镇墓,反被窃了气运。随行的西楚剑匠观得巨阙藏剑,自瞎双目,走出仙楼。”源天罡眯着眼睛,自顾自说着,“后来仙楼塌了,气运断了,一百年来再无神仙人物。” “那穆家老祖宗便是西楚第一铸剑师木鬼子。”源天罡轻摇羽扇,一双稚嫩的双眸仿佛把远方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他造出了巨阙池鱼,来封这遗落的仙气,只等今朝成仙,来复活昔日的霸王。” “此事太逆天机,霸王若是复活,我辛苦为齐梁谋划的这些年,又算得什么?”源天罡自嘲一笑,“那一尾鱼如今变了样子,辛辛苦苦蛰伏了一百年不肯现身只为化龙,如今看这仙人雨下得热闹,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露头。” “他要登仙,要开天门,我就断了他的念想,”源天罡眼眸里面阴鸷一掠而过,“我倒要看看,谁能拦住这个大世降临。” “挽弓,淇江中段。”源天罡不作过多言语,面无表情望着北方淇江方向。 白发瞎眼老者心领神会,虚指捻住什么,搭在另外一只手构建出的看不见的弓上,会挽雕弓如满月,北望淇江,气势如虹,只等一声放。 …… …… 老槐树下,安云昶与老者博弈之中。 那老槐鬼面上笑意多了三分,身后槐叶被风尽数吹去,飘飘洒洒飞向淇江方向,在空中便是凝聚成一道人形。 浩浩乎如凭虚御空,脚踏万丈清风,头顶无数春雨。 正是元神出窍的大手段,那老槐面带微笑,眯眼看向淇江那面目可憎的可怕怪物,像是望着一只小虫子,“池鱼池鱼,终于有了胆子去出那巨阙池子,是要化龙,还是要变麒蠡?” “终究是为我作了嫁衣,”老槐有泪洒出,“西楚今日当复国!” 一步踏出,千万里尽皆化作脚下长路。 那淇江波浪滔天,蟒首银鳞的怪物咆哮一声,仰开血盆大口,血腥气息冲天而起,整个身躯就要飞窜而上,天心处虽降大雨,却有三寸仙光普照,有如太阳降临,洋洋洒洒。 蟒首怪物沐浴天光而舞,飞起过程中身躯前半截银鳞脱落,生出了熠熠生辉的金色鳞片,前身奋然伸出两爪,如同巨龙一般昂首奋爪,直冲云霄。 那蟒首渡化成龙面,生出了稚嫩的龙角,圆形巨口沐浴圣光逐渐变得狭长而威严。 化龙! 一百年前仙人阙下池鱼,今日化龙! 萧易与老段此时已经渡过了淇江,在岸边累得够呛,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这蚯蚓修行了多少年,今日真能化龙?”老段喃喃。 “四圣书记载化龙有无数气运加身,”萧易木木看着江心不可思议的神迹,“一日化龙跃天门,遭遇九重劫难不死,便得永恒不死不灭,超脱三界。只道是随手写来糊弄小孩的,不曾想居然是真的。” 陡然间眉心生疼,眼前黑复亮,萧易抬眸,看见无数道青紫之气飞渡而来,向江心聚拢。 “这是气运?” 脑海中有一株青莲虚影轻轻摇摆,萧易阅书无尽,也是被此惊奇画面所慑,心中有无数疑惑, 书中记载有奇人可看清气运,紫气东来,紫最为尊贵,青次之,若是气运败尽将死之人,则是浑身黑气。 江心汇聚无数紫气,不能直视!这是何等气运昌隆,说是一国气运都不为过。 却见一道身影飞渡而来,阻挡在天门与池鱼之间。 那苍老身影像极一根枯木,却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长啸一声,一掌拍在硕大的龙首上,那池鱼双目流出赤金色血液,怒吼一声,却不得不停滞住飞升的势头。 “孽畜,还我西楚气运!” 萧易眯起眼睛,那横空老者浑身死气,乃是寿命早该结束之人,黑气缠身,不知早该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老妖怪长发飞舞,一瞬间气势暴涨,两只手凭空握住浩大龙首上两只龙角,一手渡死气,一手吸气运。 却见得源源不断的黑气被渡入本该飞升的池鱼中,紫气则不停被抽取,龙首怒啸声音中不断枯萎,金色发光的鳞甲如同枯木般蜕皮剥落。 “好一招偷天换日,这偌大气运,就这么作了嫁衣。” 城郊数里外,安云昶眯眼看着淇江异象,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拿出一封锦囊,拆开后扫了一眼,啧啧称奇,“国师算无遗策,安某佩服。” 当下落子一道,生死墨盘棋结全尽,束缚立解! 安云昶怒哼一声,老槐树虚影被震成碎片,整个人化作一道白虹直冲云霄。 “安云昶休要误西楚好事!”那存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槐鬼冷眼看去,他本是西楚第一铸剑师木鬼子,一心想要复国,今日吸取池鱼化龙气运,便可复活昔日天上地下无敌宇内的霸王。 “若要让你复活了那气吞山河的西楚霸王,”安云昶一瞬间便是掠到了淇江半空,“那北魏齐梁岂不是成了笑话。” “滚!!”一声怒吼,如同巨龙咆哮,吸取了大半气运的木鬼子背后升起一轮紫青色大日,大日沐浴烈雨,宝相尊严。 “你当北魏齐梁是个笑话,莫非也当我是个笑话?”安云昶眯起眼睛,一双玉手轻拍,腰间花酒化作一道水幕,撑开一片天地。 当下轻松对着小皇子笑了笑,“殿下当作看戏即好。” 阴雨天,池鱼化龙,紫日升空,木鬼子借化龙气运要开天门登仙。 淇江中,花酒遮天,青衣飘洒,安云昶探如玉双手邀明月出关山。 安老头气势暴涨,眉须飞扬,暴喝一声,“月来!” 天心云层被一双遮天巨手直接撕开,一轮冉冉皓月从关山处飞起,停在安云昶正上方。 江心处如同一只大碗倒扣,外高内低,江水被轰然排开,那明月皓辉浩浩荡荡,横扫大江! 与紫日对抗,两相不让。 明月出关山! 第十章 那一箭的风采 “真的有仙人存在吗?仙人真的无敌世间吗?” 在萧易六岁时候,他问那喝醉了的安老头。 安云昶抱着小殿下,遥指那悬空阁楼,看似睡意朦胧实则清醒无比的回答,“小殿下看那悬空阁楼,无外力凭借,便可以纵身青云间,这何尝不是仙人手段?” 萧易手捧秘阁藏书,乃是隐谷失传不知多久的天象卷拓本,歪了歪脑袋好奇道,“安爷爷,这书上说一百年前有位了不得的城主大人一连斩去九位仙人头颅,那岂不是比仙人还要仙人?” 安云昶眯眼不语,腰间花酒仿佛从不会喝完,像是陷入了回忆,许久才说道,“仙人名字里还带着人字,只是那位城主大人着实已经算不得是人。” 萧易闻言若有所得,指了指天道,“仙人可以开了这天吗?” 随从的大内高手在数里外恍恍惚惚抬头,阴云密布的天空,却有一道豪爽笑声虽老不朽,直冲云霄。 “这有何难?” “莫要说仙人,老朽今日便为殿下开天!” 安云昶一手怀抱小殿下,另外一只手虚空一扯!顿时万里阴云被一只大手拍散,轰鸣声音回荡,远方大地与天空形成的黑线被一缕清光破开。 东边有座山,横亘千万里,连绵不绝,犹如祖龙脊梁,名为关山。明月就从这里升起,普照人间。 “明月出关山!” 萧易被眼前头顶那轮皓月所震惊,久久不能言语。 安老头眯着眼睛喝花酒,头上明月光辉普照,摇了摇头笑道,“小殿下当作看戏即好。” “此等仙人风流,世间当有几人?”小皇子虽然六岁,震惊中不忘喃喃问道。 安云昶便是那对小皇子有问必答的性子,挥手散去了那皓月,“不过双手之数。” “双手之数?”小皇子天资聪慧,还是忍不住讷讷扳了扳手指数了数,啊的一声,“这么多?” 安云昶爽朗一笑,“小殿下,天下万顷,无论是太平盛世,亦或是动乱年代,就算是缺黄金缺白银什么都缺,也唯独不缺高手。 ” 说罢悄悄把头凑过去,指了指空中阁楼那位跟在国师身后的林老瞎子,“小殿下瞧见没?那整日跟在国师大人后面寸步不离的老瞎子,可是立了戒不出手的,要是有朝一日破戒露一手,怕是比刚刚的异象来的还要恐怖,犹有过之。” 淇江江水咆哮,被老槐头顶紫日灼烧沸腾,化为万道蒸汽,聚拢在头顶凝成一道道紫霞。 古诗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多半是见了这般仙人手段,心有所感。 西楚铸剑大师木鬼子借化龙气运,此刻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手中两根干枯快要断裂的龙角被他随意丢去,那百年化龙功败垂成的池鱼哀鸣一声,断了角流出金色滚烫之血,跌下滚烫的淇江。 “老树妖,头上顶着太阳,就不怕烧死自己?”安云昶感受到木鬼子身上汪洋肆意般暴虐的气息,面色凝重,却是忍不住讥讽。 木鬼子一脸淡然,“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就这一句遗言?” “老子日你祖宗!”安云昶笑眯眯道,“待会拔光你的破叶子,闷进夜壶里喂狗喝。” 木鬼子深呼吸一口气,胸膛迅速隆起,怒啸一声,声音穿金裂石,竟是有三分龙威,压倒江面无数波涛! 赤金色燎原火焰被一口喷吐而出,顺着江面嘶嘶嘶疯狂烧去! “好家伙,吸了化龙气运就学来了龙息?”安云昶不敢怠慢,双手虚揽,将百里龙火笼聚在手心,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握,便是将龙火熄灭。然而松开双手,晶莹剔透如同白玉的手心却是有一丝焦黑气息。 木鬼子活动了一下身子,伸展中佝偻的身子缓缓拔高,挺拔如剑,披散的枯发变黑变长,整个人如同回到了最年轻的时刻,尤其是头顶紫日,一身英姿,犹如天仙下凡,当下狂声而笑。 “这就是仙人境界?”萧易看着江半空不可一世的狂傲身影。 “很强。”安云昶给出了评价,头上皓月不比那一轮紫日,却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出手硬憾! 木鬼子尚在熟悉这气运加身的恐怖身躯,动作偶有生涩,却与安云昶拼杀在一起。 前一百个回合,两人互有优劣,安云昶占据一席上风。 再一百回合,木鬼子吞吐间气运如虹,招招大神通,直接压下安云昶,将其三次打入江心。 再一百回合,安云昶腰间花酒被木鬼子顺手夺去,头顶明月被紫日打散,整个人披头散发,败象已显,而木鬼子愈战愈勇,一双眸子盛金色如同灼灼烈日。 轰!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打入江心,却不见安云昶上浮的身影。 木鬼子气定神闲,丢去那可笑酒壶儿,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力量,开天门,登仙境,复活霸王,眼下无人能挡。 他望了望江底,一眼看穿在江下沉伏着不肯上来的安老头,漠然道,“跳梁小丑,不成威胁。” 再望一眼北方,在等一道声音。 遥遥风雪之处,隔着千万里传来一道略带戏谑的浑厚声音。 “自是遵守承诺,不会干预此事。” 既然天底下已无人能挡自己,此刻还等什么? 随即张开双臂,气势再度暴涨,无数气运从眉心凝结,在天心阴雨中开出一道巨门。 开天门! 木鬼子面带微笑,低声在心里默念。 “迎接吾王!” 天门宛若鬼斧神工而雕,被巨力搬开一道缝隙! 几乎是与此同时—— “放。”国师源天罡眯眼开口,声音凌厉无比。 那位老瞎子松开虚搭在不存在的弓上的那只手,无弓无箭,却听到嗖的一声,九天齐鸣! 一闪而逝! 轰隆隆隆—— 远方天空被什么所破开,天际随老者松手而排开万里阴云! 一箭,万里无云—— 后一秒,天门洞开! 极光照破天际,从天门中迸发出无尽光彩! 有什么如箭矢般眨眼即逝。那似乎是一柄箭矢,射出天门,射入紫日,射穿紫日又射入木鬼子胸膛,紧接着传来穿金裂石般一声闷响,木鬼子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瞬间被轰入江中。 他微微侧着脑袋,乱发飞扬,想看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的嘴角笑容尚在,紫日却已经止不住的崩溃。 一切,都来的太快。 一身仙气,居然就这么被一箭炸散。 紧接着轰的一声,紫日崩塌,江水炸起百丈。 一道庞然大物的身影从江心跃起,正是那被断了化龙机缘的池鱼,面带怨恨,一口吞向仙气溃散的木鬼子。 木鬼子披头散发,被一箭贯穿了胸膛,狼狈之极地伸出手掌,却发现池鱼口中一道红色人影窜出,以巨细之物洞穿了自己的手掌,是一柄细小尺余之剑,微微转头间瞧见那噙着一抹冷笑的绝世美人儿。紧接着背后一道黑衣身影跃出,递出巨阙斩进自己腰肢,两人眉目皆冷,宛若一致。 池鱼入掌三分不得再进,巨阙拦腰一尺难以寸前。 红衣樽云觞面无表情,再递剑也难以更进,眼神却像是看着死人,讥讽道,“还想不通?” 穆雨大魔头剑意想要侵入这仙人儿身躯,亦是无功而返,舔了舔嘴唇,“老祖宗,你当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木鬼子眼神微微涣散,想说什么,又看到天边一轮皓月势不可挡,江底蓄势已待的安云昶一击酝酿,那皓月沉向不能动弹的木鬼子。 红衣儿黑衣儿一触即撤,竟是连名剑巨阙池鱼都不要了。 被扳去了一双角,化龙功亏一篑的池鱼两眼无神,仅仅有着一股怨念,木然的凭借着一丝意识,要去吞仙气鼓荡的木鬼子,继续完成从那不可能完成的化龙。 却见大月沉下,天门倒闭。 痴呆池鱼吞下木鬼子,紧接着被皓月光辉炸成无数段尸块,被淇江只是刹那便吞了去。 阴雨气息一扫即空,春来第一场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雨魔头看了一眼浩浩汤汤的淇江,不发一语,只是乘上大鸟北去。 红衣妙人儿落在萧易身边,神色有些惘然,摸了摸绝世俏脸,竟然有两行清泪。 安老头恼怒着被木鬼子随手丢进江里的酒壶儿不好找,也不管浑身湿漉漉披头散发,一个猛子复又扎进淇江。 老段被江水飞沫炸了一脸,只是瞪大了双眼,却再看不到那道沉默的身影儿了,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般,呸的一口吐向了涛涛淇江,扔了挂在腰间的酒壶,只是喃喃骂道,“狗日的龙王,怎么就这么死了,还老缪命来啊,我老段还要修炼个一百年,来取你狗命,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猛地蹲下身子,抱头痛哭,不知是对谁说话,咬牙又悲切,“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萧易惘然看着万千气运被炸向天地四方,吞了一百年气运的池鱼被炸成碎沫,木鬼子与天门一同烟消云散,仙气却是随着气运一同去往世间各地。 也不管脑海中青莲轻轻摇摆中吸取了多少气运,只是拧着湿透了的衣袖,也喃喃道。 “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第十一章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百年前。 西楚霸王曾经一袭血甲,沙场万人敌,让天下英雄闻风丧胆,楚字巨旗占据了几乎整片天下。 可惜非要做那逆天而行的长生痴儿,登上天阙杀仙人,夺了一株青莲要镇压识海来证长生不老,反因此遭劫。 霸王一日殇,那红衣人儿引颈自戮,淇江两岸齐哭,那气吞山河的西楚王朝一朝崩塌。 十八路臣服诸侯尽皆反起,草莽英雄亦是揭竿而起。 世人道西楚,只笑成也霸王,败也霸王。 却不知霸王因何而殇,西楚为何而亡? 已经是淇江事变后的第十六天。四月之末尾。 兰陵城悬空阁楼上,两位关系极好的君臣下着一盘妙棋,之所以说妙,是因为棋盘不以墨线隔开,而以楚河为线,不分黑白十九道,而有棋子兵马相车炮士将,以细篆体画有金线九宫格。 此棋乃是南海花圣所送,一表当日借生死墨盘于木鬼子之歉意,以此棋盘换回生死墨盘。花圣亦当世棋圣,居然是开创出一种全新的棋道,初学来不比黑白围棋有趣,三盘上手,便是胸中肆意嶙峋,脑海里有无穷变化。 林瞎子安静默立,听那享有半壁江山的帝王赞了三声好棋,也不知是赞国师棋艺还是此棋新奇,半响后才温言问道,“此棋何名,能得陛下一赞,日后必一争黑白围棋大势,改天换地。” 国师源天罡摇扇子,笑道,“那花圣说此棋无名,只请陛下取名。” 贵为九五之尊的齐梁皇帝嗅着四月空中楼阁无数花开,清香醉人,喃喃道,“不如叫香棋?” “好一个象棋!”安老头不知何时找回来那破酒壶儿,醉意盎然从天外飞回,啧啧大舌头吐字也不甚清楚。 齐梁皇帝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好一个象棋,安世叔可是在淇江找了整整十天?” 安云昶咧嘴笑了笑,两只手各一个酒壶儿,兀自咕哝道,“找了整整十天,怎的找到两个酒壶儿?” “说回西楚灭国,”齐梁陛下捻起一枚棋子,仿佛思踌着如何落子,“国师不如道出天机,好让寡人明白一二。” 源天罡闻言,爽朗一笑,以清秀童颜摇了摇头,“陛下,可知西楚灭亡其实只是个笑话。” “霸王幼年时在剑冢练剑习书,夜夜勤恳。有一童子为其挑灯碾墨,为其以血养剑。后来霸王出剑冢,带上了这剑童,”源天罡眯眼望着天边,“只可惜剑童随霸王一路,从未有过私心,只到霸王开天阙,这青衣小厮忍不住跟入仙境,乘着霸王入天阙与仙人厮杀之际,偷了一尾白鲤回到人间。” “这青衣小厮便是西楚铸剑师木鬼子,西楚名剑多半出于他手。”源天罡笑了笑,“他才是西楚灭亡的原因,他窃走天上池鱼,引戾气入体化槐妖,取其血铸造池鱼巨阙两剑,却无法开锋,要先饮万人血再饮仙人血。再加上霸王一心逆天,又硬生生从天阙抢回青莲,气运颠覆之下,西楚这才亡国。” “木鬼子偷池鱼铸剑,霸王莫非不知?”齐梁陛下来了兴趣。 “霸王自然知晓,”源天罡笑了笑,“只是他这人性子倔,最不信气运这一套,估摸着是觉得自己足够强,能扛过**天劫。扛过天劫,什么气运之说确实都是狗屁,莫说窃了一条池鱼,就是砸了天阙也没仙人敢找你麻烦。” 国师居然来了这么一句脏话,怕是自己都觉得有损国师身份,这才摸了摸自己鼻子,文绉绉道,“如今西楚气运重见天日,借春雨开大世。便是天下高手,尽数风流,得以今朝施展。” “那红衣小子?”安老头纳闷道。 “木老鬼看西楚气运殆尽,霸王已死,戾气压制不住,尽数渡给了自己族人以求续命。穆家上下三代,出了穆雨这么一个戾气纵横的魔头,也正在其算计中,要借小魔头之手来养嗜血巨阙池鱼。”源天罡再次轻轻摇晃羽扇,“只可惜,那兄妹儿情深,穆雨入魔亦没有杀那小红衣儿。” 这会轮到安老头来兴趣了,“红衣小子居然是个女的,老朽居然没看出来?” “春秋六年,我奉天机来为她续命,”源天罡回忆,“改命换姓,躲木老鬼占卜;奇门手段,伪装阴阳,藏天眼下一人。” 接着摇了摇头,也说不清是今日第几次摇头,“只等池鱼巨阙重聚,借春雨开大世,顺便还她一个亲手了断十年前仇恨的机会。不过她阴阳已尽,活不了几年了。” 说到这敏感话题,齐梁陛下眉头皱起,默默放下棋子,心想不知易儿此刻在何方,过得如何? 国师心有所感,安慰道,“陛下无须操心小殿下,易潇之名乃上上签,天机不能查,气运加身,紫青之相,续命三年不成问题,求到药王一颗长生丹,便是解开了天人相结,此生无虞。” 齐梁陛下不言语,国师也不多话。 安老头俯下身子,轻声对源天罡开口,“淇江没发现那老鬼儿残躯。” 源天罡摆了摆手,笑眯眯不以为然。 北魏境内,有一辆马车摇晃过境。 车夫带着笠帽,不多言语,叼着根草根,却不见腰间酒壶。 车内车外俱是无言,只是多了一红衣美人。 红衣妙人儿掀开车帘,摸不到习惯性佩在腰间的细剑,讷讷出神。 她想起不知多少年前,只穿白衣的小哥哥初次拿剑,便是被认定为穆家百年一出的剑道奇才,直追那位在传说中为西楚霸王剑臣的老祖宗。那一年她笑的很开心。只到白衣变灰衣,那位小哥哥越是练剑,便越是不爱笑;他笑不出来,她便也笑不起来。 那一夜,黑衣漆黑如墨,血液流尽穆家大地,那哥哥笑的开心,露齿猩红,拔起了家族从未有人拔起的巨阙,抽出了巨阙剑柄中暗藏的池鱼。他收敛了笑意,拿池鱼剑粘裹着唇齿上的鲜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上。 她忘不了池鱼叮当颤抖落在地上的声音,黑衣戾鸣中乘坐一只巨鸟远去,再不去看自己一眼。从此江湖中少了个八大世家中的铸剑穆家,多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雨魔头。 可是否有人,还记得穆家有一袭红衣儿呢? 国师为她改了名,为她藏了阴阳,不过十年岁月。 可国师不曾为她改去这天人八相,不曾废去她一身根骨。便是给了她亲手了断的机会。 这是第一个十年,她再见他,却是未问出一句话,只是应那无双国师的计策,报了穆家血仇。接下来会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因为她无法忘却那一袭黑衣发自内心的冷酷笑意,要报仇雪恨,就要活下去,至少要比他活的长。 红衣樽云觞美眸微皱,手中白丝巾捂住唇齿,便是一阵低沉咳嗽,低眉看去,白色丝巾已经是血迹斑斑,红意渗透。 还会有第二个十年么? 她自嘲笑了笑,不再去想,却发现喉咙间不再有什么滚动。 十年已过,阴阳全解。 小殿下坐在偌大车厢另外一边,同样拨开车帘,他可没兴趣一直去打量同为男人的绝世美貌,只是思考着国师那封锦囊,不由出神。 十六岁命格游离,得以西楚气运续命三年? 颠倒性命躲避天机,五行缺水,从此便叫那易潇名字? 小殿下笑着把锦囊揉成了碎片,内力震动,飞扬出去。 西楚气运,便是扎根在自己脑海里那株青莲旁边的那位紫鲤鱼? 可不会长成第二条池鱼,哪天再吞了像老缪这样的老实人了,小殿下,此时应该叫易潇,沉闷着的小脸微微扬起,甚至忘了自己不曾习武,哪里来的震碎锦囊的内力。 想着锦囊尾词:明珠。 心想老师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偏生来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词,要怎么去找? 马车压过,路两边春意盎然。 方才一场春雨才过,就有春笋按捺不住的生长。 小皇子没了看书的兴致,索性闭上眼,任风拂过脸庞,再开眼,便是书页自动摇摆停下,南朝词人的狂词儿,寥寥几字: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一章 序幕起(上) 洛阳。 洛阳是千年古城,虽老犹新,为当今北魏的皇都重地。洛阳皇都恢弘大气,宫殿嶙峋,殿宇煊赫,比之兰陵城精妙不如,却大气三分。正值四月末,百花争艳,万紫千红纷至沓来。 洛阳牡丹名动天下,花大色艳,雍容华贵,有花中皇后美誉。 北魏皇宫中有一处牡丹园,此刻正是万千牡丹齐齐怒放,花香冲天中有一尾红亭,亭中是一位粉衣粉颊的少女,她手中轻轻捻着一朵饱满的粉红牡丹,面若桃花,眼角唇角俱是微翘,若不是腰间环吊着一柄漆黑如墨的三尺剑,便似乎要融入这粉红牡丹丛中。 粉衣少女身边静静站着一位白衣长须的中年人,中年人抱剑而立,似乎是不愿意打扰了少女的赏花性质,却又不得不开口,“郡主,国师大人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这位粉衣少女便是北魏奉为掌上明珠的龙雀郡主,魏皇膝下无女,这位龙雀郡主自幼双亲俱丧,被接入皇宫,便是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身边这位恭立的长须白衣中年人,则是隐居北魏皇宫三十年的天榜排名第四的玄黄剑宗横。 龙雀郡主随国姓魏,名灵衫。魏灵衫喜牡丹,所居住之地有一顷盛红,每逢四月五月便是人间盛景,洛阳最美不过牡丹,牡丹最美不过此处牡丹园。她自幼师从北魏国师玄上宇,北魏玄上宇与齐梁源天罡并称天下双士,一个号称国师无双,一个则是自诩风流倜傥。 从师十年,魏灵衫未学丝毫国师玄上宇毕生所长之玄术。从师第一天,那位极尽北魏风流的国师大人就对自己有言道“天下人皆可学玄上宇之玄术,唯独你不行”,言毕就将年幼的龙雀郡主撂在皇都武阁,北魏藏书千万,任其翻阅,却从不许其踏出皇宫一步。 也便是从那一日起,天榜排名第四的宗横便是抱剑恭恭敬敬站在她的身边,看护着龙雀郡主之时也随时为她解答疑惑。而那位国师大人,与自己虽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 此时,这位北魏明珠龙雀郡主手中拈着大红牡丹,淡然开口,语气甚是不以为然的意味,“再等一会。” “不必等了。”话音刚落,便是有位紫衫来客轻飘飘从牡丹园墙外飘来,身形飘转,凌空踏在牡丹丛上,花丛凭空弯腰,便是下一刻,这道紫影就斜斜出现在红亭中,懒懒半靠在椅上,他虽为北魏国师,却是生得风流倜傥,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一袭紫衫飘忽落定。玄上宇轻轻摆手,那位身形不离龙雀郡主的玄黄剑便是苦笑着低头退下。 宗横默默离开之时,脸上带着一丝无可奈何,这位国师大人名动天下,却是行事风格太过不羁,没个正行儿,与另外一位传闻中稳如泰山谋定后动的源天罡完全是两个极端。 玄上宇坐定,也懒得去看此刻这位极喜牡丹的北魏明珠俏脸上溢于言表的厌恶之情,只是淡淡开口,“你可知这十年间为何我从不授道于你。” 说完便是自己回答道,“你自然不知。” 若说魏灵衫最讨厌谁,一定是这位在她心目中无耻之极,可恶之极的国师玄上宇。偏偏此人顶着自己老师的名头,行事多是嘲讽贬低。她微微皱眉,看也不看北魏国师,右手拇指腰间按上了腰间那柄三尺剑。 玄上宇嘴角含笑,仿佛没看见魏灵衫准备拔剑之举,轻飘飘道,“此刻起你便不必再留在洛阳。” 魏灵衫微微一怔,有些出神,下意识松开剑柄。 “天下大势俱是群起,齐梁源天罡玩了一手釜底抽薪,成了便是百年盛世,败了也是齐梁倒霉。如今算是他开了大世,没道理北魏还藏着掖着,”玄上宇头一次认认真真开口解释,“西楚霸王气运天下散去,无数高手应运而生。武学奇才,无非道胎佛子剑胚云云。天下人有天下路,各人走各路,你不适合我之玄术,我自然不会教你。” 魏灵衫听着这位紫衫文士侃侃而谈,后面内容却是越听越难入耳,忍不住皱起眉头,面色逐渐阴沉如水,右手又复按上剑柄。 “十六年来你钟情剑术,自以为习剑十年,有所小成。只是我要提醒你,出了洛阳,天下三处去不得,一去不得风庭城,今儿正赶上六年一度剑酒会,剑道群雄聚首,若是去了,可要丢尽你北魏明珠儿的脸面。二是去不得南海终巍峰,怕你留仙碑上一个字的笔划都刻不上去。” 玄上宇话尽,自顾自笑了笑,看着出鞘三分寒光凌厉的“漆虞”剑,摸了摸鼻子,“是不是很好奇什么地方是第三个去不得的地方?” 沉默以答。 他很认真地开口,“前面两个都是逗你玩儿的。最后一个放在心上。” “这趟出了洛阳就别回来了。”紫衫文士头也不回地站起了身子,“曹之轩把你当作掌上明珠捧着,所以我忍了你十六年。以后曹之轩容得下你,北魏也容不下你。北魏容得下你,我也容不下你。” 曹之轩,北魏只有一个人敢这么直呼其名。 那个人已经飘然远去。 魏灵衫的漆虞剑已经归鞘,她看着空空荡荡的牡丹园,满是一片红意,却是无趣至极,只到玄黄剑宗横去复归来,她才缓缓开口。 “去风庭城。剑酒会。” 这位龙雀郡主此刻心存的心思极为简单,那个可恶之极的男人不让她去哪,她偏偏要去哪,凭她大魏明珠的身份,天下何处去不得? 先去风庭城剑酒会,再去南海留仙碑,接着再回洛阳。 玄黄剑宗横诧然看着自幼冷漠寡语的龙雀郡主魏灵衫眉尖微扬唇角上翘,像是含苞待放的牡丹,轻声开口,“走吧。” 魏灵衫最后一眼望去,牡丹依旧惊艳。 可是已经看了十年了。 任什么惊艳之物看了十年,也会腻的吧。 出了北魏,再北就是一片荒原,银光照铁衣。 这里是北原,有最凶猛的王庭,最彪悍的勇士。四大王庭中正值鼎盛的漠北王庭有勇士上万,彪马无数。每每南下劫掠,必满载而归。 漠北王庭在十多年前,尚是个不入流的小部落,如今一跃而起,全都要靠那位十年前辅佐漠北王的大先知。 漠北王呼延修罗,行得是北原四王中最凌厉的杀伐之道,只敬修罗,只尊自己。据说呼延修罗年轻时行走中原,正值春秋战乱,群雄迭起,却入得了江湖天榜,遭遇袭杀无数,从未有刺客得手,能刺伤其一丝一毫。 呼延修罗有一幼子呼延琢,天生负有扛鼎之力,如今十五岁。草原勇士十四岁便要举行成人礼,以猎得北原中最凶猛的雪狼为荣。呼延琢九岁出猎,扛回一头四米长奄奄一息的雪狼王,剖腹得到雪狼王幼子。如今那头雪狼逐渐张开,身形比老雪狼王只大不小,有巍峨小山气势。 呼延琢端坐在巨大雪狼的背上,悠悠四处眺望,他呼出一口热气,想着大先知托付给自己的事情。 “风庭城,风庭城是哪?”他轻笑着拍了拍巨大雪狼的脖子,那只身形如山般的雪狼呜呜长啸,如同雪中凄歌。呼延琢笑着开口,“你只管送我入北魏即可,接下来便回北原,等我回来,赏你好肉。” 巨大雪狼又是长啸,扬起脖子,欢快迈步。 “雪歌雪歌,雪中唱歌。”少年哼着小调儿,穿着单薄的黑衣,却好似感受不到冰天雪地的寒冷,听着雪狼呜呜的声音,哈哈大笑,“父王说,这天下无大先不知之事,便是连你长大后喜欢唱歌,大先知当初也早就预料到了。” 那头名为雪歌的巨大雪狼唱歌而行,精神抖擞,毛皮雪白,落雪尚不如之,时不时回头舔舐着这位黑衣单薄的少年。 一路南下,直奔北魏。 北原再北,极北,便是那座银城。 早在一百年前的那个盛世,北原风雪银城就立下了煊赫名势。第一代城主惊艳绝伦,却给后辈立下死规矩,风雪银城城中弟子潜心求道即已,不得入世与人争锋,每一代江湖,银城只出一人行走天下。 世人不知银城在何处。 世人不知银城多少人。 世人只知,银城每一代来客都惊艳无比,银城每一任城主都风采卓然,银城不比其他宗门,城中弟子不入天榜,不与世争锋。 风雪银城,是当之无愧的圣地。 就在银城巅,月圆之时,巨大圆月悬在城门前,有一道身影拎着小酒壶靠在城墙上,便像是靠在了月上。 他年纪轻轻,却是身材瘦削,面色苍白,像是患了重病,偏偏长发如墨漆黑,用银城独有的白凉木做髻,轻轻挽起。素白轻衣一尘不染,有飞雪覆落,更添三分白。 银城极北,月圆飞雪。 极冷。 可李长歌不冷,任谁喝下一大口烈麝,都不会冷。银城最烈的是烈麝,北地最烈的,也是烈麝。此酒只有银城出,一斛千金难求。只可惜风 雪银城不入世,谁也尝不到一口。 他是风雪银城大师兄,年纪轻轻却偏爱嗜酒,按照师父的话说,好的没学去,坏的一学就会。 每喝一口,酒壶里的酒就少一口,他的脸上白意更重更寒。师父说他天生命寒,喝酒能添暖,能续命。李长歌眼神迷离,算了算待在风雪银城的年头。 有二十年了。 师父说的没错,确实要出去走一走。只是他心中对于师父做的决定尚有疑惑。此行南下,他便是要看看那位小师妹修行如何,若是如信中说的那样,风雪银城倒是不介意打破百年来的规矩,破天荒行事一番。 他轻衣微振,吐出一口酒气,白雾凝结后如剑意扩散,在空中波澜般一触即化。 月满之时,那道身影饮尽小酒壶中烈麝,翻身出城,身形如电似光,消失在莽莽北原风雪中。 有一道声音追来,“接酒。” 李长歌头也不回,伸手接住师父丟掷而来的酒壶,狠狠灌下一大口,混杂着寒风吞入喉咙。 “好酒!” 活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李长歌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位师父私藏了比烈麝更好的好酒。当下心中腹诽,却不敢骂出声,只得闷声喝酒低声嘀咕这师父忒不厚道。 他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城门口那道不再年轻的身影披着白色大麾,满头银发苍然,有些蓦然的沉默,许久后喃喃自语。 “你小子可别说我不厚道啊,老子连这酒壶都给你了。” 第二章 序幕起(下) 北魏一家寻常客栈。 说书人轻手拍案,眉飞色舞,嘴唇微缀茶水,掌间折扇倏然启开,待得人群视线汇集,方才清了清嗓子。 “各位看官,上回说到那雌雄难辨的齐梁红衣大美人一剑过江,是大战雨魔头三天三夜不分胜负,直战到天地昏暗,突降大雨!切莫忘了,淇江可有条过江龙王啊,每逢那下雨时刻可要吞人不留情。” 说书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眉须皆白,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小眼睛笑眯眯看着四周茶众纷纷凑过来,刻意顿了顿,座前案上的铜钵摇晃两声,“咳咳各位看客老爷儿,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小老儿我先谢过各位的茶水钱呐。” 说完也不去管有没有人丢些铜板进钵,自顾自开口道,“这江心龙王本是百年恶蛟,仗着自己百年修行,一口便是将那红衣人和雨魔头吞下肚子去” 这一开口,便是喋喋有一炷香的功夫,看客们多是沉浸在说书老头儿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有一些铜板丢入钵中。 客栈有一个隔间,能清楚听见这说书老头儿的声音,其中细节均是被那锦帽貂裘的公子哥儿听了记住,那公子哥唇红齿白,面色含笑,看着邻座那位面覆红纱罩红袍的那位,不由开口打趣,“雌雄难辨的齐梁大美人,岂不是默认是个女子?” 樽云觞也不开口,只是掀开面纱一角饮茶,沉默良久后方道,“出了齐梁皇宫那刻起,我便与齐梁再无瓜葛。” “所以?”小殿下易潇干笑一声,不露痕迹地往后靠了三分,一手抓住老段。 樽云觞的池鱼剑已在淇江随木鬼子一共沉江,此刻却是弹指一扣茶盏,剑气凌厉绕着易潇额前转了一圈,滴溜溜切下一缕黑发。这一手惊得贫嘴小殿下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樽云觞这才悠悠道,“所以再贫嘴,就准备好顶着光头出门。” 易潇嘿得一声,抓紧了头上的帽子,“光头好呀,至少能认出来我是男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道剑气斩过,这回连帽子都直接削去了,险些真给小皇子殿下理了个光头,易潇见红衣剑气不依不饶,急忙低头念叨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老段无可奈何看着两个人,按理说那红衣儿乃是大内第一的高手,年纪轻轻就晋升九品的人物,这些年同为大内,均是知晓此人生性冷漠,雷打不动的性格。怎的就会理会小殿下幼稚的言语,对这些戏弄话儿如此上心?还有小殿下,自己心目中儒雅文静的小殿下,出了一趟门,这才多久,就染上两岸纨绔插科打诨的习惯? 果然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易潇脸上笑意正盛,却听见隔间外小老儿说书到正精彩的地方,“嘿,那池鱼巨阙是穆家重器,被雨魔头取走,如今啊可是屠龙利器,只见两人一手池鱼,一手巨阙,从恶龙王二的体内一同乱戳,哇呀呀呀,这龙王再大神通,也受不了啦,只得吐出两人,这趟险旅,才算得结束。两人脱离险境,约好改日再战,是如何个情况,且听” “慢慢慢!”一个毛头儿少年抓耳挠腮,将准备丟掷出去的铜板收了回来,瞅着老头儿打量一番,好奇问道,“这池鱼巨阙剑,是穆家重器。雨魔头杀光穆家人,岂不是收下两柄绝世好剑。怎么如今还有一柄剑在他人手里?” 小老头闻言眯眼,不缓不急的开口,“这位小哥有所不知,那红衣儿据传是雨魔头留下来的穆家活口,苦练剑术好些年,要找那穷凶恶极的雨魔头报仇。” 毛头儿少年又抓了抓脑袋,“这池鱼,难不成还是雨魔头留给红衣儿的?那岂不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说完呸了一声,看着周围戏谑的人群涨红了脸,“我读书少,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小老儿哈哈笑了笑,人群都笑了起来。 易潇却收敛了笑意,认真望向樽云觞,“其实我猜出来了。早些听老师说过,当时记下来了。” 猜出来什么,易潇没有说,樽云觞也没有去问。 樽云觞沉默片刻,手中翻出一个锦囊,“国师给你的。入北魏后随时可拆。” 易潇收下锦囊,并没有急着去看锦囊中的内容,反而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准备去哪。” 红衣儿置若罔闻,继续喝茶。 “北魏虽大,可要寻一人不难,难在寻到以后如何。你要找十年前的真相,可你早就知道真相了。你要找他报仇,若你真的找到了他,就真能下手?”易潇拢了拢衣服,有些焉巴,“我听说穆家当年鼎盛之时,有穆家九剑,雨魔头追杀九剑十年,不知可有活口。” 樽云觞淡淡瞥了一眼这位小皇子,不予言语。 “此行我要去风庭城,”易潇眼神含笑,颇有些不好意思,“风庭城外黄沙遍天,难觅住处,有一家客栈。据说十年前客栈多了一位老板娘。” 齐梁万象阁,北魏森罗道,合并在一起号称万象森罗,俱是天下一流的情报组织。这样明显的暗示,樽云觞岂能不懂,她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微微扣指,唇角带有戏谑,“要我当保镖?” 易潇闻言,自知心中算盘被看穿,哑然失笑,“明明是双利,我好心好意提供情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说出来,忒没人情味。” 红衣儿面纱下有笑意渐起,她轻声开口,“好。” 兰陵城空中楼阁。 自从小殿下萧易赴北魏之后,齐梁雄主萧望来此处的次数明显增加。南北分据之后,政事并不繁重,这位拥兵百万的齐梁之主也乐得自在。每日来找国师下棋。下的不是围棋,而是南海花圣魏奇所篆刻发明的象棋。 这象棋独具匠心,棋盘分九宫九道,楚河汉界。双方红黑分立,分别有十六子共计三十二子可供双方对捉厮杀,有天下大势起承转合,烽火狼烟棋盘雄起。这位齐梁帝皇是越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终是棋子殆尽,不及神机妙算的国师源天罡,他无奈笑着认输,依规矩败者收棋,这位麾下百万大军的帝皇,此刻便是乖乖低下头整理棋盘,将红黑归类收好。 而源天罡抬起眼,笑着开口,却一语中的,“陛下天天来这下棋,莫非还是担心小殿下的安危?” 萧望穿着一身寻常样式的宽大白袍,拾掇着棋子的同时目光越过棋盘,声音浑厚,“朕不担心北魏那些挑梁小丑,只是担心易儿体内” 源天罡笑意渐渐收敛,仔细想了想道,“小殿下十年不曾触剑,想必它蛰伏长眠十年,便是不会再苏醒。” “小殿下若是想不起六岁之前之事,便是它依旧深睡,不会有所危险。”源天罡轻摇羽扇,若有所思,“若是遇上了真正的危险,它苏醒也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朕怕再失去一位至亲。”这位雄主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落寞,“这么多年,每一日夜里朕都会想起小白衣。朕已经愧对她,就不能再愧对易儿。” 萧望怔怔出神。 “不会出事的,”源天罡微笑开口,“天下岂有人敢再触怒齐梁百万雄兵。” 这位无双国师手中的羽扇停止摇晃,他眼中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问道,“陛下,若是时间能够回转到元年,您是选择北上,还是重复当年之选。” 萧望一笑置之。 你笑我不够心狠,笑我不够果决,笑我明明坐拥江南百万大军却像个傻子。 可你说过,慕容就喜欢这样的萧望。 如今你不在了,这天下打给谁看。 萧望低声笑道,“若是时间回转到元年,我不会让悲剧上演。但如果她还是死了,那么我还是会选择踏平江南道武林,不留一个活口。”这位人间唯二的帝王脸上是毫无犹豫的强大自信,“因为区区北魏,挡不住朕。” 前半句言语为我,后半句为朕。 萧望当年为齐梁皇子之时,恰巧遇上了那位喜穿白衣的慕容姑娘。他问她叫慕容什么,那位让他一见倾心的白衣立马就跳脚骂他笨啊本姑娘就叫慕容,姓慕名容。 再后来,她喊他大傻子,他喊她小白衣。 再后来,大傻子封帝了,可还没来得及掀开红帘。 她死了。 之后,就没有再后来了。 萧望还记得,她说她想看一看天下江山是不是像以前书上看到的一样波澜壮阔。 萧望望向北方,心想就快了。 第三章 白衣慕容 这几日,易潇发现自己脑中那株时而摇晃的青莲,已经有了逐渐长大的趋势。原本只是一朵虚影,现在逐渐凝实扩大,有三分神韵。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马联想到了天人八相。可天人八相太过虚无缥缈,国师源天罡也不曾交代自己其他,易潇只当是脑中株莲相所产生之异象,不放在心上,多了这株青莲,自己在凝神之时,能够看清百米外的风吹草动。对于习武之人或许算不得什么,可易潇六岁记事起便从未修行,便也算是有所裨益。 掀开车帘,已经是黄昏,他揉了揉看书看得发酸的眼睛,车内红衣儿抱剑而寐,眉心有一股白气结龙化凤,不断进出。易潇当年浏览齐梁书库,得知武者修行,乃修一口元气,元气是体内气息与外界交流沟通之源。唯有九品高手才能做到体内元气出体吐纳,也有传闻中万里无一的天生道胎,与大道无比契合,生而可以元气出窍,修行速度一日千里。 老段心血来潮化了个匪妆,浓眉大眼,络腮胡须,嘴里叼着根大烟枪,顾忌着小殿下身体不好,不敢吸烟,只是叼在嘴里过过嘴瘾。他驾车手一向很稳,却是在此刻抖了一丝。 刹那间便有三根黑色弩箭破空呼啸,几乎是一瞬间就来到了车厢外。 几乎是同一时刻不分前后,一直闭目养神的樽云觞眼角微动,眉心那白气瞬息收敛,红袖一拂,便见三根黑色弩箭破空而回,顶着呼啸声倒退,速度更快十分。 易潇低下头继续看书,似乎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淡淡问道,“又是黑袖?” 先前在淇江上遭遇了天榜风青的刺杀,之前在齐梁境中还有无数次骚扰,包括现在一路上的袭击,全都来自于那个臭名昭著的刺客宗门。 黑袖。 黑袖的刺客或许不是中原最厉害的,可毫无争议是中原最多,最烦,最让人防不胜防的。顶着一袭墨衣,不求一击必杀,不求一针见血,在无尽的边边角角磕碰中不断出手,直到你累了倦了,这才割下头颅。 齐梁境内的数场刺杀,让黑袖摸清楚了小殿下身边的守卫实力,紧接着就有了淇江上看似必杀的惊天杀局。只不过国师藏了一手红衣反杀,让黑袖杀局功亏一篑。 杀手中高手很多,那些顶尖杀手可以做到越级杀人,杀手不同于武夫,敛息屏气,只求一击,一击不成便千里远遁。且杀手隐姓埋名,顶尖杀手不在世人眼前显露真实身份,往往形成敌暗我明的局势,极难应付。 “按照黑袖的规矩,一单生意分磨刀出鞘杀人三步,三步完,不论成不成,一单生意便是结束。”易潇笑吟吟看着百米外的草丛中倒下三位黑衣人,皆是弩箭击穿眉心,来不及毒发身亡便是命丧黄泉,自顾自念道,“黑袖一单不接二客,如今第二轮磨刀,便说明是有了第二个人买了黑袖刺客来杀我。”他想了想,今日读书约莫已经满了三个时辰,便是轻轻合上书页,“风庭城里那位剑主号称知晓天下事,如今四月末,要赶去剑酒会时间刚好够用,可若是路上无你相护。袭杀只怕会再多三分,届时便会错过剑酒会,莫说问长生下落,便是连风庭内城的门都进不了。” 说完自嘲笑了笑,“也许不是杀我,只是阻我。” 他眼观鼻鼻观心,脑中株莲轻轻摇头晃脑,却听到樽云觞冷不丁开口了,“阻你问长生,与杀了你有何异?” 易潇想到兰陵城那位终日隐于垂帘重幕的二哥,无奈苦笑,“我自幼体弱多病,老师对外说我活不过十六岁,便算是半个断了我二哥的念想。好让我十六年来还有个安稳读书的日子。父皇宠我,大哥也宠我,二哥不说话,却也不为难我。现在想来,只怕是觉得我时日无多,想抢什么也抢不来,与其撕破脸皮,不如做个名不副实的兄弟。” 樽云觞睁开双眼,望着面色稍白的易潇,他顿了顿,继续道,“可如今我就这么北上了,若是寻到了长生术呢。父皇最是宠我,又对娘亲心怀愧疚,到时候他们就不一定抢得过我了。” “所以他们盼着我死。”易潇脑海里那位不苟言笑的二哥确实符合买通黑袖杀人的动机,只是大哥这些年来确实是个宅心仁厚的角儿,怎么想来也不像是第二位迫不及待要杀自己的人。 “你想争吗?”樽云觞眼神望向车外,看似无心的抛出了这个问题。 而易潇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不想争的。” 出乎意料的,红衣儿没有追问下去。 于是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易潇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对皇位真的不敢兴趣。” 樽云觞怀中那柄朴素长剑铮铮而鸣,“人总是会变的。” 易潇不置可否,依旧是笑了笑道,“或许吧。” 樽云觞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想到了那个在皇宫里频频出现却至今仍然等同于空白的人,好奇开口,“你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料易潇摇头,很果断地回答,“不知道。” “准确的说,我不记得了。”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父皇说娘亲在我未满岁的时候就离世了。可我毫无印象。” “你不是过目不忘么?”樽云觞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易潇一番,才发现这位齐梁小殿下身形着实有些瘦削,四月末还裹着大衣,也不知为何身子骨如此羸弱。 “坦白说,我清楚记得满六岁夜殿试那日起,所有发生的事情,”易潇苦笑着回答,“之前的,全部没有印象了。” 樽云觞脑海里隐隐约约联想到了元年的一件大事,念头越是思极越是不能抑制,甚至有一丝荒谬,她尽力平稳着声音问道,“那位,除了轻宣皇后的追谥,还有其他的称呼吗?” “我记得,我很小时候问过,可我忘了,真的记不清了。”易潇居然也有记不清的时候,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父皇曾喊她,小白衣?” 樽云觞听见这三个字,便是面容再平静,心中也是掀起万丈波澜。 世人对于齐梁北魏,只知齐梁陛下萧望只封侧妃,有一追谥皇后,可从未有人见过那位轻宣皇后的面容。谁也不知道那位轻宣皇后生前是谁,关于这方面的历史,被这位强悍的皇帝遮掩的严严实实。 十六年前齐梁连破残楚旧赵南吴,正是一统江南道,兵强马盛,却没有立即北上,只是屯兵,看似蓄势,实则让北魏有了缓冲之机,这才有了如今的南北对立之势。 其他人或许不知,穆家红衣却是一清二楚,当年齐梁并非不出兵。而是那位铁血雄主,铁了心要清洗江南道。 百万雄兵从九州三十六郡调转,强行镇压江南道武林,血洗了十大宗门。整整三个月,江湖武夫,任你境界再高,也要化为一捧焦土。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十大宗门,只要参与了那件事,连附属的小宗门也一并拔起。 而穆家所庆幸的,是没有参与那件事。 樽云觞沙哑着嗓子,面纱下看不清表情,似乎有些同情,又带着悲悯,“你要知道真相么。” 易潇看出了红衣儿的不安,他摇头,“不必了。” 他当年阅尽藏书阁,拼了命看书,看野史,看杂文,看三教九流,看歪道斜理。就是拼了命想看到与那白衣相关的词。就是想找所有人都不愿意让他找的线索。 可是他在皇宫,又怎么可能找到? 他找不到白衣。 九岁那年藏书阁,他在二楼第一阁左数第五本找到了记载了春秋元年江南道十大宗门覆灭的江湖志,仅仅翻了一遍,第二日那本书便再也寻不到。 再过一月,在二楼第三阁左数第二本寻到了记载吴王夫差死于魔道刺杀下的魔道修罗传,他仔细翻阅,春秋大战,魔道刺杀众多将领,数位诸侯,却无一人列在齐梁境内。 之后,他了解到魔道原来已经覆灭了,就在春秋元年。 之后齐梁吞食楚赵吴,江南道十大宗门随之覆灭。 他就生在春秋元年啊,他的娘亲,至今仍然不知姓名的她,也是死在春秋元年。 他努力仰起脸,对着樽云觞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他们不说,我就不问。” 红衣儿看着这位心思玲珑剔透的小皇子,默然不语。 良久后,红衣樽云觞探出头看车外风景,声音轻飘飘传到易潇耳中。 “我还记得,她叫慕容。” “姓慕名容。喜穿白衣。” 第四章 天缺 天人八相是什么? 易潇曾经问过自己的老师,而源天罡的回答简洁明了。 “是一种天赋,更是一种缺陷。” 老师从来不愿意给自己更多的解释,而翻阅了无数典籍,至今易潇都未曾真正找寻到关于天人八相的一字一句,连蛛丝马迹都未曾找到。 这是一个古往今来几乎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区域,充满着禁忌与神秘。 拆封了源天罡给自己的锦囊,易潇一字一字看着锦囊里那封长信,不知不觉,信面被自己的双手捏出褶皱,双手不住颤抖。 信上的内容,正是关于那个神秘领域。 “天人八相是真正存在的,并未虚构。你曾经问我,天人八相到底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天人八相,是一种万中无一的异象,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过目不忘也好,修行境界一日千里也好,这些天赋绝超常人,但是!” “所谓的超凡天赋‘天人八相’,实则是一种病,且几乎是无治的绝症。” “得之者天赋异禀,在某一方面天生有着近乎于妖的能力,但是付出的代价,乃是天缺之症。天缺之症,顾名思义,是天生的缺陷,无法避免,几乎不可能被修复。” “株莲相能过目不忘,甚至可以看清他人的因果是非,传说中有株莲相的仙人能够一眼看穿命格,甚至能够逆天改命。而对应的天缺,是自断命格。命格是人注定的命运格局,若无逆天改命的大手段,命格断了,便是死了。占卜卦象显示你命格游离此年,不知何时断开,自渡过淇江,大世气运缠身,能够保你一年无恙,这一年内,有两种方法可以救治你的天缺。” “第一个方法,找到那位当世药王,以长生仙药炼出仙丹命明珠,续命断格,从此得到完美株莲相。” “第二个方法,是在一年内习武并且冲破九品,以天劫对抗天缺,洗涤神魂,有一定几率能够根治天缺。此条太过荒谬,世间无人能做到。” “为师曾给你定下了三个不许,一不许与人争辩,二不许一日阅书三个时辰以上,三不许练剑。第一条不变,第二条解封,第三条也解封。之前之所以不许你练剑,是你命相相冲,一但练剑必然气血逆涌,凶多吉少,如今气运护身,如料不错,便是已经有了元力在身,”读到这,易潇默默揉了揉手,才发现手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这就是所谓的元力了吗?只是实在是太弱了,几乎可以忽略。” 红衣儿在车厢里阖目抱剑,细长的眼睛微微开启一道细缝,声音好听道,“这几天你自个儿没发现?这是元力不假,按照品级来算,只怕是微薄到可以忽略,连一品都没有。” 易潇苦笑一声,“有总比没有好吧?” 红衣儿微微来了兴趣,“你修行元力,难道不怕气血逆涌?” 易潇哑然失笑,不知如何解释,只是低下头,株莲相产生的那株青莲在脑海中微微摇晃,便看见自己的双手缠绕着浓郁的紫青气运,身上更重三分,确实称得上气运缠身,“我现在情况有点特殊,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托株莲相的福,能看见自己有气运护携,这样总不至于还不能修行吧?” 红衣儿咦了一声,“你能看见气运?” 易潇笑着抬头,这一抬头,便是看见浓郁的黑气,仿佛实质般从那红衣儿美人身上翻涌而出,赫然是将死之人才有的气象,愕然不知如何言语。不料樽云觞却是置之一笑,仿佛洞悉易潇心念一般,抱剑安然,“早死晚死都一样。我若亲手杀了他,便死了又何妨?” 易潇皱眉,想到信中“天人八相对应天缺之症”的说法,不由看了看樽云觞,自语道,“你的天缺是什么?” “天缺?”樽云觞从未听过如此说法,柳眉蹙起。 黑色气运乃是红衣剑斩木鬼子时所沾染,易潇亲眼看着木鬼子的黑色死气被转移,而樽云觞受老师阴阳法遮掩天机,便是以生命力为代价,这才多病多咳,可这些都不足以称之为天缺。 天缺,天生所缺。 心念至此,易潇猛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说天缺是天生缺陷,是天人八相对应的病根,自己身负两种异相,龙蛇相与株莲相,是不是具备两种天缺? 天缺天缺天缺!易潇在脑海中疯狂搜索着有可能成为自己天缺的“病根”:身体羸弱气血虚寒经脉不稳不便修行 这些都不能算是天缺! 疯狂的搜索后,记忆停留在六岁,殿前试。 再往前,是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看向手中的信,心跳微沉。 “你有株莲相,龙蛇相两种异相。” “也有两种天缺。”最后的字迹以元力灌注,浓郁的元气几乎从纸上溢出,字字珠玑玄妙无双,几乎是一眼看去,便睚眦欲裂。 信有玄妙。 这一刻,端坐在车厢中的红衣儿樽云觞双眼睁开! 怀中剑锵然一声出鞘一尺,怎么都压不下。十息之后,那封信已随风而燃,化为袅袅轻烟。 下一刻出鞘剑归,樽云觞仿佛见鬼了一般的神情,看着面容呆滞混混沌沌的小殿下,下意识提高了声音皱眉道,“你看见了什么?” 易潇恍然惊醒,看着飞灰一般的信,猛然一拍腿,懊恼无比,“怎么会这样?” 随后小殿下觉得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般剧痛,那株青莲再怎么摇晃也起不来作用,只能狠狠揉着眉心,咬牙切齿,“我记得我明明记得,可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句话有些拗口,说的自然是信最后的内容,易潇对于信的后面部分已经遗忘殆尽。樽云觞默然,看着易潇自顾自懊恼,淡淡开口。 “天缺是一种病吧。” 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只有肯定的语气。 她知道了,猜出来的?!易潇心中狠狠一跳,却听到樽云觞自言自语,有些惘然。 “我也记得我明明记得,可我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记得穆家主家有很多人,我记得有大长老,有穆家九剑,有他们。可我不记得他们这些人究竟是谁,长什么模样,说过什么话。”红衣儿靠在车背,喃喃道。 “我记得要复仇,要杀他。” “我记得血流成河,所有人都死了。” “我记得他的样子,我记得我恨他入骨。” 樽云觞五指用力掐入掌心,苍白的手指颤抖微缩。 “其他的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易潇也沉默了。 自己忘记了六岁之前的事情,那是很重要的记忆吗?至少在今天看来,并不重要。 可是樽云觞记得自己背负着仇恨,却不记得为何背负仇恨。 不知为何,易潇感觉那封信最后的内容向自己揭示了真相,可时机未到,自己无法记住,于是信灰飞烟灭。 人生十六载,这是易潇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位老师离自己站得很远。 远到自己看不透,连询问的机会都没有。 第五章 魔道 又是好几日过去,已经快要到天狼城了。 要赶去风庭城,须在天狼城落脚。 五月初天榜开,易潇算好此刻正在天狼城,红衣与自己在天狼城都需要解决一些事情。 易潇这几日没忙着看书,而是翻来覆去地将体内少的可怜的元力绕着自己的体内循环,试图完成一次周天运转。可能是资质太差,元力运转到一半就会堵塞,怎么也冲不过,连一次运转都无法完成,元力无法繁衍,也就是说,按照目前的现状,自己依旧是不能修行。 这几日相处,红衣儿樽云觞渐渐不再如初见般冷漠,大部分时间依旧是在车厢里抱剑闭眼修行,只是两人都是修行,却是天差地别。这位穆家后人不愧是铸剑世家子弟,怀中剑虽普通,却被元气渐渐灌注了神意,渐渐有了那么一丝玄妙的感觉。 “又失败了”易潇看着指尖那道堵塞的白色气流,呼出一口浊气,无奈着放弃了这一次冲击。这已经是数不清多少次失败了,连一个周天都无法运行,不过好在这几日勤于不缀的修行,已经比一开始好上太多。 对于脑海中藏了半个齐梁书库的小殿下来说,天下武功几乎庶出同流,那些武林中人奉为神典的秘籍,尽数在自己脑里,而这些秘籍对于元力都有一种近乎于苛刻的要求。 要修行武库里那些顶级的秘籍,元力必须精纯且强大,否则无法运转心法,更是没办法进一步修行秘籍。而自己如今的现状是一个周天都无法冲破,根本没办法繁衍元力,那一缕白烟一样的气流倒是纯白色,可是数量已经不能用少来形容。 根据易潇的估测,自己的元气至少需要再强大一百倍,才能堪堪达到修行顶级秘籍的门槛。 樽云觞瞥见易潇还在运转第一个周天,苦于元气堵塞的问题无法解决,好笑道,“遇到了修行问题?” 易潇抬眼看见这尊红衣气定神闲,心想着这么多天,终于算是肯出声指教了,心中便是安定了三分,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情况说一下一遍,便看见樽云觞陷入了沉默,只道是在思考这种罕见的情况。 樽云觞不说话,易潇只能试着努力去调动体内元力,可是那道元力依旧是没法带动运转一个周天,甚至只转到一半的地步。 半晌后,红衣开口,“人体内有大小两个周天,你运转的是哪个周天。” 易潇闻言,下意识道,“元气由丹田起,入会阴,分两股,下涌泉,提气过三关,合于舌” 说到一半,红衣儿的剑鞘就砸了易潇一个措手不及,樽云觞怒道,“你这蠢货,这是大周天。元气不够,怎么可能运转成功?” 易潇捂着脑袋喊疼,嘴上又嘀咕道,“凭什么不能直接运转大周天” 樽云觞又赏了小殿下一剑鞘,这才说道,“修行之路,讲究循序渐进,小周天打通任督二脉,之后气机百通,才可能运转大周天,如果一开始就让你运转了大周天,岂不是痴人说梦?” 易潇抱头委屈说道,“可是我这几日一直在冲击大周天,而且已经冲击了一半了。” 樽云觞闻言,怒道,“白痴!”言罢一手迅疾如同闪电,点上百会穴,顺着气息直下,看见易潇体内零零散散,有无数元力碎片,都是在冲击大周天的时候残留在经脉中的。 “知道为什么要先小后大么!亏你读了这么多书,若是二脉不开,再顺着大周天运转元力,元力会被锋锐如剑的经络切割,这样运转一万遍也不会增长那股元力!”红衣已经不知道如何说这位糊涂小皇子,“当元力散遍全身,也就是你自以为打破大周天的时候,你就再无法修行!” “这么严重!”小殿下听到再也无法修行,吓得立马停止了运转,“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北魏,还是齐梁,甚至远到中原外的关山南海西夏,都无人会去这么做。一但在没有小周天基础的情况下冲破大周天,便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这条路有悖天道,不被认可。” 樽云觞眼睛眯起,仔仔细细,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这,是,魔,道。” 车外老段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魔道怎么了,那位不是魔道中人?” 樽云觞想到那白衣慕容,哑口无言,只能讥讽道,“若是你自认为修行魔道能活下去,但试无妨。都说魔道修行者遇上天劫即刻陨落,无法存活,不过凭你这修行速度,就算修了魔道,也修不到遭遇天劫的时候,凭你齐梁小皇子的身份,倒是没几个所谓的正道大侠敢来替天行道。” 易潇无奈摇头,“都说正邪不两立,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车外老段声音再传来,“小公子,离天狼城很近了,不过眼前来了个拦路的。” 老段的声音便得有些古怪,甚至带着一丝干涩。 “老子怎么瞅着这小子像是那个传说中的刀鬼传人?” 第六章 刀鬼传人 明月从东边升起。东边有座关山。 明月出关山。 可关山不仅仅有最原始的出山明月,还有最凌厉的出鞘刀术。 宋知轻是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 关山离中原很远,翻山涉水,他已经跋涉了不知几千里。 他身上的青衫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有些破烂。他眼中满是风尘仆仆,满载霜重之色。这位看起来儒雅似负笈学士的青年人已经赶路很久了。 他要赶在剑酒会来之前,找到那个人。 他背上背着刀,可他不学刀术,他修道术。 当今天下赫赫有名的有道术集大成者有二:一是齐梁无双国师源天罡,道法自然,能未卜先知,如同谪仙降世,春秋平乱,风采卓然;二是北魏国师玄上宇,玄术通玄,可拨乱反正,辅佐魏皇曹之轩拢收江北,对抗齐梁,最是人间风流。 宋知轻眺望远方,霜寒隐约被笑意遮掩,他俯下身子,从身前小溪中鞠一捧清水,轻轻擦拭脸庞,顿时神清气爽,喃喃道,“看来是赶上了。” 他此行来中原,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见识一下那两位道术大成者,二是想看一看那两位道术大成者的弟子又是个怎样的风采。听闻北魏玄上宇绝世风流,有一位极美的女弟子,被奉为大魏明珠的魏灵衫;而齐梁源天罡则是三位皇子殿下的老师,其中小皇子萧易最是博学多才。宋知轻拿着自己那瞎子师父说的“半吊子狗屁道术,占茅厕方位都不准”的道术略略算了算,若是在四月末赶到北魏,说不准真能遇上其中一位。 于是这位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开始谋划着出走事项,整整写了一墙壁的策划方案,想着瞎子师父也看不见,怎么着第一次出走,得越远越好。等自己悟道归来,就告诉老瞎子学劳什子刀,没用。 第一次出走,约莫着刚走了一里路就被瞎子师父敲晕了扛回去,宋知轻发现墙壁上的墨痕被人摸得一片糟糕,而老瞎子双手一片漆黑,这才想通原来自己师父不是一无是处居然还有个摸物识字的本领。接着就有了陆陆续续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那老瞎子气不过,拎起刀鞘就要一顿暴打。刀鞘举到半空,颤颤巍巍又放下去。老瞎子叹了口气,终究那一刀鞘还是没有打下去。 当时宋知轻怒目瞪着老瞎子,也没有说话。 后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师父是不是不瞎,是不是看见了自己的执拗,就服了自己的软? 他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不想走了,刚准备开口,老头子扳起了脸,一刀鞘敲下去,一字一句开口,“要出关山,就不要丢老子的脸。” 宋知轻捂着自己的脑袋,看见年逾古稀的老家伙握着刀鞘的手隐隐约约在颤抖。 老头子迅速背过身去,踮起脚,双手在刀堂上摸摸索索,声音却是决然无比,“走。” 宋知轻爬起来,磕了三个头,抬起头碰上了老瞎子递过来的那只手。 手中一捧青布被刀形撑起,破破烂烂,是老刀鬼高高供在刀堂前的那柄刀,被破烂青布笼得严严实实,里里外外裹了三层,只看得一个大致轮廓。 “老子还没来得及教你刀法。”老刀鬼那只手被墨染黑,犹有青筋暴起,干瘦的五指紧紧攥住青布刀,声音有些柔和,缓缓道,“臭小子,遇到打不过的人就把这块破烂布扯掉。” “师父?”宋知轻抬起头来,已是眼眶含泪,心想不愧是亲师父,还给自己留了压箱底的保命招数。不料老刀鬼冷笑一声,“该打不过还是打不过,到时候老子找刀的时候好帮你报仇,赶得快说不定可以收个全尸。” “啊?” “啊什么啊?接刀!”老刀鬼耐不住性子把青布刀一扔,宋知轻双手微沉,看见那佝偻身影背朝着自己摆了摆手。 于是他负刀而走,这一走,便是风餐露宿,从关山赶赴北魏。 好在他紧赶慢赶,算是在天狼城外赶上了,此处尚距天狼城有十余里,按照自己无师自通的占卜道术所算,便是在此处应该能遇上一位继承国师道术的人。 宋知轻卸下背上层层裹着青布的长刀,拦在路中央,等着那个人出现。 青衫宋知轻杵着刀傻傻看着空空荡荡的路面,心想那个人会是谁呢,北魏境内,多半是那位龙雀郡主吧,只是听说洛阳皇宫对这位明珠儿禁足极严,几乎是到了不许出宫的地步。可齐梁那小殿下同样是未曾出宫的角色儿,怕是遇上的几率更低吧。 他自然是盼着能遇上大魏明珠儿,江湖上传言这龙雀郡主生得娇美如花,最喜牡丹,就住在洛阳牡丹园中。若是有朝一日能与其坐而论道,传出去岂不是一桩美谈,他想着想着不由笑了起来,多半是想到了自己一战成名,众人瞩目的情形。 盼着盼着,宋知轻盼到了那辆穿林而过的马车,却是有些傻眼。稀稀疏疏的树木两道边歪立,一匹老马悠哉悠哉,马车上的车夫叼着一根大烟枪,斜着眼瞥了一眼路边这位青衫公子,满脸的络腮胡子煞是狰狞,长得是满脸匪气,仅仅是一眼看过去,宋知轻上前搭讪的势头就微微停滞,有些讪讪地顿住。 大胡子土匪呸的一口浓痰吐在宋知轻脚边,含着烟枪道,“你小子霉运当头,别挡道。”宋知轻硬着头皮准备开口,不料面前老马也学会了狗仗人势,呸的一口唾沫星子糊了他一脸。 马车顿停,安静看书的小殿下易潇和闭目养神的樽云觞几乎是同时抬起了眼,各自掀开帘子,看见了这位青衫拦路客。 易潇第一眼看去,面前傻乎乎杵着刀的青衫人身上有紫青流转,他从未见过气运如此深厚之人,隐隐约约有气运凝成实体气息的趋势,只是这人貌似未曾习武,身上没有太多元气流转的迹象。 而樽云觞则是一眼看到了那柄被宋知轻当做拐杖杵在路中央的青布刀,她面覆红纱,看不清表情,眼中却是有异样光彩浮现,随即一闪而逝,声音淡然道,“你是关山宋知轻?” 宋知轻有些诧异,似乎略有些惊讶于红衣人能一口报出自己的身份,当下也不否认,“正是在下。” 易潇哦了一声,面色古怪,“你真是宋知轻啊。” 连老段也诧然打量了一下这个青衫人,“怪不得老子看你霉运当头,原来你真就是那个刀鬼传人宋知轻。” “在下想问一下,”宋知轻讷讷道,“不知今天是” 话音未落,易潇笑着打断宋知轻,“你从关山出发已经有三十七天,此刻是四月最末一日,之我们所以能认出你,是全天下都应该认出你。” 宋知轻想了想,有些不可思议,声音稍顿,却听到易潇懒洋洋道,“关山刀鬼是你师父吧?他昭告天下,传说中的鬼刀‘修罗刹’就在你手上。想要鬼刀杀了你就好,而你那师父已经帮你喊出狠话,要在六月的剑酒会上砸天下剑客的场子。” 说完小殿下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宋知轻,发现这厮面色惨白,打趣道,“安心,现在离你去剑酒会砸场子还早。” 易潇手上还有第二份情报,一路上万象阁有三位探子接触过这位青衫刀客,只是从此人沿途跋涉的细节,背刀姿势以及时而把刀当拐杖用的习惯来观察,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位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根本不会用刀。 宋知轻面色惨白,声音颤抖,一个音节憋了十几息,“操” 这个老瞎子,这个老瞎子宋知轻此刻在心里默默把自己师父骂了十八遍,如果那个老瞎子此刻真在他面前,他真的会拔刀,要跟这老家伙决出一个生死。 想一想归途遥遥无际,宋知轻回头望向来路,不由心中有些悲凉,听到车内那人戏谑的声音,“算一算也差不多了,现在整个北魏的刀客都在找你,想着一战成名好拿走那把鬼刀。至于北魏剑客,你都放出话来说要砸剑道盛会剑酒会的场子,他们怕是见到你就要拔剑将你连人带刀砍成十七八段。” 易潇看着宋知轻面色如霜的样子,哑然失笑道,“只是你体内连元气流动的脉络都看不见,不像是习武之人,莫非真是什么懂得隐藏元气的超级高手?” 樽云觞嗤笑一声,放下帘子,轻声说了一句人来了。易潇眉头微挑,砸了砸嘴,“你这是来给我们送刀来了,还是送麻烦来了?” 话音刚落,便是有连续数道身影降落,他们尾随宋知轻已经有好几天了,根据他们的观察,这位抱刀青衫人便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关山刀鬼那位亲传弟子宋知轻无疑,那小子手中层层青布裹起来的刀,便是传说中的鬼刀修罗刹。这几天跟踪下来,青衫小子丝毫不觉,连续几天都没有一丝元气痕迹,竟然是个不会武功的嫩雏儿。 为首人是有“北魏过江刀”之称的蒙冉,身后三位皆是刀中好手,虽不及自己的六品境界,也有五品巅峰实力,对付一个没品的小子自然绰绰有余。只是面前这俩马车主人似乎也认出了青衫小子的身份,蒙冉冷笑着提刀,刀未出鞘,看着毛头少年一样的易潇冷声道,“你也想要修罗刹?” 易潇与蒙冉对视一眼,笑眯眯道,“不好意思,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也不知道什么是修罗刹,各位要如何处置此人,更与在下无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老段叼着烟枪,也懒得去管闲事,就要调转马车头。 蒙冉呸了一口浓痰,吐向老段, 老段身形微闪,便是轻松躲过,不去看那四位刀客,只是语气转冷,轻声道,“小公子?” 易潇无奈叹了口气,心想一路上低调行事,便是要入天狼城了,被这莫名其妙的关山刀鬼弟子拦路,眼看着事儿越码越多。只是临近天狼城,老师特地交代了自己不得在此地惹是生非,他也只能叹一口气,看了一眼红衣儿,她安静闭目养神,却是不闻不问。 这宋知轻浑身上下一片青紫,乃是身负大气运之人,怎会被区区四位刀客难住,心念至此,易潇淡然道,“老段,走了。” 蒙冉四人见老段忍了一番羞辱,也懒得去寻马车主人晦气,当下准备抽刀,磨刀霍霍向着宋知轻走去,刀光即将出鞘之时—— “哎哎哎啊,”宋知轻来不及骂娘,看着马车就这么绝情要掉头,他迅速拍了拍身上灰尘,抱着青布刀颇有些狼狈,口中念叨着得罪了得罪了。然后眉头微挑,朗声开口。 “齐梁小——” 那句“齐梁小皇子萧易在此!”只来及出口三个字,宋知轻便是被一股大力踹进了车厢中。便是在声音刚刚出口之时,老段身形暴起,一掠而过,蒙冉为首的四位刀客只看到面前多了一道残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手中刀已经不由自主地出鞘,刀光犹如青蛇一般轻飘飘缠上自己的脖子,下一秒便是头颅狠狠跳了起来。 四道血光乍起,蒙冉四人各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倒地,老段骂骂咧咧一脚踹上宋知轻,将这厮踹进了车厢里之后。 一进车,宋知轻便感觉自己眉心一寒,原来是一柄元气凝成剑尖,恰恰抵在自己额前,那面覆红纱的高手只怕有了元气出窍的可怕境界,比方才那些土匪要强上不知多少倍,当下只得苦笑道,“先别急着动手,且容在下解释,方才在下也是身不由己。” 易潇收敛笑意,看着宋知轻被剑抵住眉心不敢动弹,私下却忍不住从宽大青衫中伸出一只手揉向屁股,颇为狼狈。 易潇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宋知轻心想方才那一脚踹得可真狠,一点不留情,此刻屁股真是疼的要死。他看着比自己稍小一些的少年裹着大麾,便知晓自己方才恰巧蒙对了。此刻遇上的不是那位龙雀郡主,而是那位北上而来的齐梁小皇子,讷讷想了想,服软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红衣儿向来懒得听废话,淡然开口,白气抵上宋知轻眉心,微微用力,“一句话说完,说不完就不用说了。” 宋知轻憋红了脸,憋出来一句话。 “在下蒙的。” 易潇饶有兴趣打量了一下宋知轻,发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衫人身上气运实在是浓得可怕,要说是蒙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于是老段处理完尸体,马车缓缓前行。 只是多了一个人死皮赖脸不肯下车,抱着柄青布刀。 第七章 天狼 天狼城距离风庭尚有百余里,距离不算远,只是再行便是风沙居多,车马难劳,易潇等人经过协商,选择在此处歇脚,稍作休整。 北魏有四王三十七城,天狼王宁风袖乃是春秋年间最年轻战功最煊赫的大将,北魏称帝据北,宁风袖被授封天狼之号,北魏南域九城便在宁风袖辖内,其中天狼城便是四大王城中最为繁华,商人来往最为密切之城。 只因南北虽然分据,却立下淇江之约,经济合流,南商北上,多是不愿意赴远北交易,一般又多在安定有序的王城立足,故而都选在了天狼城。 可以说,无论是江湖客,还是朝廷人,在天狼城都有一足之地。天狼王宁风袖风采卓越,城下风气肃然,麾中高手无数,镇守方圆,在如今太平年间,更是无人敢闹事。定下的城规,更是没有一人敢挑衅。早年有洛阳皇室官宦子弟游至天狼城,见色起意,居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掳民女,不幸被天狼王遇见,亲自一枪挑下马,以一颗头颅寄回皇都。 皇都那位不怒反喜,昭文北魏,以天狼王纠正北魏民风有功为名,对那位枪挑皇族的宁风袖居然是不罚反赏,反倒是将那位在天狼城惹事的皇姓大族一贬再贬,贬出洛阳。 此后天下皆知北魏天狼王圣眷无双。 这位被街坊百姓亲昵称之“白马银枪,清风素袖”的天狼王宁风袖不仅仅马上军功显赫,为人亲民,更令人称道的是宁风袖用情专一,北魏多有纳妾习俗,堂堂天狼王却只有一妻,令人遗憾的,是至今膝下依旧无子。 其实宁风袖曾有一子,只不过夭折尚早,此后夫人便是再无生育。如今尚算得年轻的天狼王坐拥天狼城,与齐梁洪流城遥遥相望,只要有一枪尚在,便是北魏门户紧收,齐梁难以北上。 易潇一行人入城后随意找了间客栈,入住了一宿。 倒也无事,只是一大早,宋知轻就被小殿下拉着出门,倒是看见大街热闹非凡,不知是何盛事,居然引得如此多的人出门来看。 “诶诶诶,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天狼城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有位络腮胡子中年人拎着一位黑衣少年如鱼得水般穿行在人潮中,那黑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面色有些病态苍白,穿得严严实实,街上有不少人已经穿着短袖露臂了,这位少年还穿着一件长袖实衫,后面跟着位青衫抱刀的年轻人,怀中那柄刀鞘大的臃肿,刀柄明显与之不是一个型号,他嘴里咕哝着,却是没有络腮胡子大汉那般好的身法,在人群中只能勉强行走,堪堪跟上前面二人的脚步。 易潇被老段拎着走,自然是轻松无比,回过头看着抱刀艰难的宋知轻,笑道,“入天狼城,自然是做了歇脚打算,不过今日是特殊日子。没发现街上人群几乎往一个方向去吗?” 宋知轻环顾四周,惊讶道,“嘿,这些人是赶着上集?我怎么不知道天狼城有什么习俗传统,能有这么多人急着上街。” 老段嗤笑一声,“就你小子还行走江湖,连天榜都不晓得的?” 易潇笑道,“天榜一年一换,中原为之瞩目,都巴不得知道第一手的消息。”言外之意异常明显,今日便是中原开榜之日。 宋知轻脸上一阵尴尬,讷讷道,“我又不是中原人,我怎么知道天榜什么时候开榜?” 易潇啧啧道,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天榜时候的神情,“等到了空旷地方,你就明白了。” 宋知轻被卖了一手关子,眼前两人说完便不再理自己,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也不知道那神出鬼没的红衣儿在哪盯梢,想着想着,想到自己上车后就被那柄剑抵上眉心,差点被那人不讲道理地取了性命。 想到了这两天的遭遇,宋知轻开始后悔自己背刀出走。 宋知轻对这两天来的遭遇简直是不堪回忆到了痛心疾首的地步。 先是被逼着拿自己全部家产买了一把刀鞘,只是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扔那块裹刀青布,买了大一号的刀鞘将青布和刀一同收好。接下来的日子懵懵懂懂,不由分说被迫又是洗车又是喂马,挑担拎行李杂事儿几乎自己全包了,只要敢说一个“不”,那柄剑就会在三秒内递到自己面前。 到现在宋知轻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辛辛苦苦从关山过来是为了干嘛?就为了当一个杂役儿?想着昨晚喂马喂到半夜,被那性格暴烈的马兄踹了好几脚,数星星才睡着,一大早又被这位小殿下“易潇”叫起来“赶集”,宋知轻实在是忍不住了,怒容刚刚上脸,就看到易潇一双大眼睛天真无邪看着自己,略带同情道,“宋大哥,周围好多用剑用刀的大侠啊。” 这一句话出口,街上那些佩刀戴剑的江湖客听到了那个敏感的“宋”字,下意识纷纷往这个方向看来,只是目前的传闻来看,据说那个宋知轻是孤身寡人,带着把青布刀,身手不凡,前几日有人回城,带来“过江刀”蒙冉和几位弟兄离奇失踪的消息,只怕是被那刀鬼传人给解决了,看来此人绝非易于之辈。眼前那人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儿,哪里有半分刀鬼传人的风采? 众人只是看一眼儿就移开了视线,嚷着喊着往前挤啊,不去理会这位青衫年轻人,而宋知轻则是抹了一把汗,怒目盯着易潇,敢怒不敢言,半晌后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你就不怕我不小心说些什么?” 易潇一脸无所谓,“怕什么?大不了跑路呗,风紧扯呼,看谁跑得快。” “你狠。”宋知轻挤出微笑,强颜欢笑,“易兄好手段。” 就这么挤了半晌,宋知轻实在闷得慌,忍不住先开口,“我说易兄,这天榜是个什么情况?” 老段拎着易潇,已经是刻意放慢了速度,便是已经快要到天狼城中央了,此刻城中央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只为听到天榜开榜的第一声。 易潇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中原历史悠久,春秋前便有上千年历史,大国雄起衰落,江湖潮起潮落。可有三大江湖宗门,被公认为永不衰败,并称为三大圣地。一个,是一百年前才跻身圣地之流的风雪银城,位于严寒北原的极北之地,但每一代城主都是傲视天下的可怕人物;另外两个,便是剑冢和隐谷,剑冢里的可怕人物不比风雪银城要弱,只是谁都不知道剑冢在哪,只知道每一代剑冢只有一个人出世,一把剑随行,剑在人在,人亡剑亡。” “之所以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易潇看着宋知轻一脸认真,忍不住道,“三大圣地真的是与众不同,很奇葩的存在。” “而隐谷,就奇葩在这个宗门,在中原数百年来一直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啊?”宋知轻有些困惑,易潇笑着解释,“没有一个人知道隐谷是什么宗门,是干什么的,弟子有谁,宗主是谁?但是大家都知道,隐谷是三大圣地,这仿佛在人们生下来的脑海中就有那么一个印象,每个人都会去怀疑它的存在性,因为没有人接触过隐谷中人。” “那隐谷真的存在吗?”宋知轻轻声问道。 “存在的。”易潇点头,“因为每一年的天榜,都出自隐谷之手。这样一个宗门,以天榜每一年都如期而至的可怕的准确性,击破了所有人的质疑。” 宋知轻正在疑惑,突然听到一声喊。 “看!” 易潇抬手,宋知轻看去。 所有人群全部抬起头,下意识仰望天空。 那是宋知轻在关山从未见过的异象! 天空原本晴朗无云,却是在如同被一只大手搅动,碧海般翻涌,刹那间有雾气蒸腾,太阳光芒一闪而逝,被云气遮掩,只是在数秒间,便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陡然间似乎有一道凌厉的剑气斩过,将天中万里阴云齐齐斩断,只留下。 一方长长黑云,边缘处是霞光微露,黑云上隐隐约约有字浮现。 那是一张以天空为底的大榜。 是谓,天榜! 第八章 新榜 宋知轻难以想象,有这样一个从不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宗门,有如此大的手笔,能以天空为书,写一张世间大榜。 早些年听师父说过,练刀练到极致,能与天地共鸣,可再怎么共鸣,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夸张了。 天空中浮动着蝌蚪一样的符文,闪耀金光,慢慢放大,到每个人都能看见。 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个金光最为闪耀的名字。 不是那个独占鳌首十六年的那个名字。 这些年来,天榜第二曾经换过许多人,有屠灭穆家而凶名远扬的雨魔头穆雨,有一剑渡淇江的玄黄剑宗横,有九龙九象护体真正金刚不坏的佛门悟玄大师。但是天榜第一,一直未曾动摇,就这么稳稳压制着每一届天下第二。 剑宗明,自春秋元年天榜起,稳占鳌首十六年。 如今,他不再是天榜第一。 天榜第一。 北原风雪银城,李长歌。 而剑宗明,天榜显示并无此人。 “这”易潇看清楚那个金光璀璨的名字,先是微怔,然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隐谷天榜,不列庙堂中人,不列圣地弟子,不列超脱九品强者。 李长歌的名字前面,便是风雪银城四个大字。 接着第二位是齐梁的少然神将。 后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大致一眼望去,远远超过了三十六之数。 老段的嘴巴先是微张,再是启开,最后惊诧无声,像是在感慨什么,却最终归于无言。 良久之后。 “老子这辈子,值了。” 一百年前黄金盛世,据说那一辈只出了一张天榜,囊括了天南海北之人,含金量极高,能入榜者无一不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 这张天榜,影影绰绰有近百人登榜,放眼望去,金光璀璨不能直视。这张新天榜,比之百年前那张巨榜更要恢弘,有圣地传人,有南北大将藩王,有南海西夏东关山数不清的惊艳人才。 雨魔头的名字在新榜第十一位出现,连天下前十都没进。可见这张天榜里有多少恐怖人物,易潇亲眼见识过雨魔头一剑拆船,那可是龙首巨船,说拆就拆了,曾经的天榜第二,如今连天下十大高手都算不上? 那张天榜金光扭转,这些名字陆陆续续浮现,易潇目不转睛凝视天穹,把这些名字全部记下,上榜人实在太多,红衣儿樽云觞也在榜上,榜位在二十名,金光赫赫,越来越多的名字出现,半晌后这些名字逐渐定格,陡然有一阵风吹过,那团凝做天榜的云层恍然一震。 这些名字烟消云散,又有新的字迹出现。 隐谷弟子世代行:不出大世不出世,今日出世,后无天榜。 特昭天下人,此榜列有一百零七人,并无排名先后之分。 无排名先后之分?易潇的表情有些精彩,心想着这张天榜怎么可以这么任性,说列一百多人就列一百多人,说不排名次就不排名次? 只是这样的话,天榜带来的讯息就不如以前那般准确,好在齐梁的万象阁探子遍布中原,易潇手中还握有内部的资源消息。 半个时辰后,大街上人烟散尽,那些观看天榜的群众见此异象,凑够了热闹,大部分都离去。 三人往回走。捡了一条没人的小路。 宋知轻看着易潇,好几次想说什么到嘴边却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疑惑道,“为什么我师父不在榜上?” 宋知轻师父号称关山刀鬼,年轻时持鬼刀修罗刹风采卓然,据说岁数大到能触及上一个百年黄金大世。 易潇笑了笑,“天下高手可不止这些人,难道都能在榜上?” “可这隐谷列了天榜,这次我看关山有许多人都上榜了,难不成他们都比我师父还强。”宋知轻忍不住嘀咕。 易潇低下眼,轻声道,“我凑巧也知道一两位比这些天榜中人要更强的前辈我想,这张天榜是不配写下他们的名字的。” “说得好。” 一道平淡的声音传来,声音醇厚,自街边小巷深处传来。 老段眯起眼,下意识攥起来易潇的衣领,那醇厚声音轻轻道,“天榜不列这些人,不是不想列,而是不配列,更不能列。” 这道声音幽幽而来,不太像名门正派,反而有些鬼气森森,只是又多些岁月韵味,醇厚如酒,让人无法生厌。 “阁下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一叙。”易潇示意让老段没必要那么紧张,大大方方开口。 “非不愿,实不能。”醇厚声音道,“小公子不妨入巷,此趟北行必不会空手而归。” 易潇闻言一怔,嘴角牵起笑容,旁边宋知轻忍不住道,“你这厮装什么神弄什么鬼?谁知道你躲在巷子有没有安好心?” 醇厚声音顿了顿,“在下正与一小友弈棋,不方便出巷,小公子可等那人出巷,确保无误再进。” 易潇笑了笑,正准备入巷,不料宋知轻拽住了自己,向巷子里喊了声,“告诉你,我的武功高着呢,你这厮要是敢捉弄我们,担保你吃不了兜着走!” 易潇见宋知轻忙不迭就虚张声势,听了宋知轻一本正经的解释更是哭笑不得。 “打小那老瞎子就喜欢骗我,老子出山第一件事就是发誓再不上当受骗,没想到还是被老瞎子黑了一道。这小巷子里要是有人摸黑一板砖拍倒你,老子岂不是白走了那么多路?没了你保驾护航,老子可回不去了,保准给人拿刀砍成十七八段。” 易潇哑然失笑,又听见宋知轻大声道,“喂,我能不能跟进来?” 那醇厚声音的主人笑道,“你大可以进来,只不过要留下你那把刀在这巷子里,好教你明白,不是什么人都能见我一面的。便是你那瞎子师父来了,也绝不敢二话。” 宋知轻闻言,毛骨悚然,心道只怕是遇上了不得了的大角色了,当下乖乖收声,免得招惹麻烦。 老段俯下身子,放心不下,“小公子,这巷子里面的气息难以感应,深浅莫测。要不” 一路上宋知轻都没有见到那位红衣儿,便知此人并不在易潇身边,只怕是有事去了。虽然只是偶尔瞥见几眼,宋知轻也早已知道那红衣人武功绝强,若是有他在,便是高枕无虞。 醇厚声音的主人又笑道,“只可惜穆家那小红衣儿刚刚出城找宁风袖的麻烦了。怎么,觉得九品顶了天,有她在便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 易潇看着巷子,没来由觉得打小心头缠绕着许久的那股寒意居然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那声音主人笑骂道,“臭小子,怎么胆子变得这么小?”听了这话,易潇倒是感觉此人并无恶意,当下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两人在外面等自己,转身走进了小巷子里。 巷子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狭小幽长。 只是走了约莫十几息,易潇便走到了巷尾,阳光斜照,他看见一道浮空棋盘,黑白纵横十九道,靠近自己这端的,是一道背对自己的黄衫身影,看不见容貌,长发披散,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背对着自己双手抬起绕在脑后,将一席长发盘起,用一根木髻挑起。 眼前明媚的黄衫少女手持黑子,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英气,易潇这才发现,这位少女居然是坐在轮椅上,而少女对弈的,应该就是刚刚那醇厚声音的主人。 棋盘对面持白子的是一位文士,看起来颇为年轻,生得有三分书卷气,一身墨色长袍,纹着无数白莲,居然盘膝坐在半空中,长发失重般在身后散漫漂浮,一手撑着下巴,另外一手持着白色棋子,只是淡淡一瞥棋盘就迅速落子,好似心不在焉。 然后那白莲墨袍的文士抬起了眼,与易潇对视。 那双眼眸里仿佛有无数年月沉淀,有数之不清的沉重,让人一眼看去就沉沦,仿佛心中绽放出无数莲花,而易潇看见的,更多的是一种重逢的蔚然,长辈欣赏晚辈的淡然。 “好,很好。” “不好,很不好。” 这位盘坐在空中的长发文士摇了摇头,说出了这两句自相矛盾的话。 黄衫少女面无表情,持黑子轻敲一下棋盘,“该你了。” 天狼城郊,一片古木郁郁葱葱。 “锵!” 长剑出鞘清鸣,一袭红衣如同鬼魅般出现,樽云觞不急着出手,掌中一泓剑光流转,她赤足踏在落叶上,目光投向面前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 阳光透过树叶,正洒在两人相距三丈之处,天蓝色长袍加身的宁风袖眼角微眯,他已经年近四十,却是儒雅依旧,负手而立,淡淡开口,“阁下约我至此,不会就是晒晒阳光这么简单吧?” 樽云觞解开面上红纱,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绝世面容,笑意里含掺着十分冷意,“那个人北渡,必然经过天狼城。他去哪里了。” 宁风袖笑意不改,只是此刻有些皮笑肉不笑,“天下人北渡都必然经过天狼城,那么多人,你问的是哪位。” “你不知道我是谁?”樽云觞缓缓提剑,那抹清光上移,对准了三丈之外的天狼王宁风袖。 宁风袖不为所动,双手依旧是插在袖里负在背后,不愠不火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宁风袖心中早已明了,敢对自己出手,又穿一袭红衣,必然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位穆家后人,至于他所问的那人,也必然是北行不知所踪的穆雨雨魔头。只是此人虽晋入九品,可年纪轻轻,总不可能有信心来挑战自己。须知在春秋期间,宁风袖便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封王之后更是无人敢来挑衅。今天这种情况,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遇见。 此刻他虽是笑意不改,心中却是恼火,他还急着赶回城中,那位小侄女身子不好脾气更不好,此刻可正是等着自己推轮椅呢,若是出了什么麻烦,又免不了一番头疼。 这位天狼王也不想过多纠缠,只是一抬眼,便是看到无数杀机从那道剑光迸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悚,好家伙,一言不合就杀人?剑光煌煌而起,刹那落指处巨木斜斩而断。 天蓝色长袍身影如风腾起,宽大双袖起舞,锵然抵住如同跗骨之蛆般黏上来的剑光,两道身影一蓝一红,所过之处树木轰然倒塌一片。 只是一刹那,宁风袖便发现这道红衣身影远远比自己想象的难缠许多,剑术剑意剑道俱是无双锋锐,还有那道凌厉至极的杀气,只怕是不必那位雨魔头差多少。 宁风袖头疼至极,自己那杆孤胆不在手,以双袖对敌,居然微落下风,心中便有了三分和解之意。当下也不计较此人之前的不敬,大袖一挥,刺啦一声生生击退那道如蛇挥舞自如的剑光,重新拉开距离,冷冷道,“别动手了,此处虽是天狼城郊,再打下去对你可没好处。” 樽云觞停下手中动作,面无表情重复问道,“他去哪了。” 宁风袖嘴角微微拉扯,“雨魔头途径天狼城不假,可是来时隐匿了气机。” 樽云觞微微蹙眉,穆雨宁风袖这种层次的高手,不可能凭借区区隐匿气机的法门就能瞒天过海。却听到宁风袖沉声道,“他来时身负重伤,看动向应该是往北原去了。” 北原。樽云觞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北原二字,最后她揉了揉眉心。 剑入鞘二尺余。 留出小截剑面。 樽云觞缓缓按住剑柄,之前那白莲墨袍人说的不错,她确实是来找天狼王麻烦的。 天狼王眉心一跳,看见面前那道红衣按剑姿势有些奇怪,心头涌起一阵不祥预感,惊道,“你疯了?” 红衣儿嘴唇若翘,笑得如同谪仙般,拇指按剑,小指微微翘起。 “我有一剑,请指教。” 剑柄被她缓慢提起。 天狼王看着这毫不讲道理的一剑气势缓缓蓄起,当下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如同一人身陷无边黑暗,便是面前多出一道长光,那道光慢慢雄起,直至占据整个视线。 “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剑出鞘二尺,剑光不可抵挡。 第九章 超越九品 “珰”一声清脆无比,落子复落子。 易潇看着两人对弈落子如飞,白莲墨袍人面带微笑,虽是目光望向易潇,手下却未有一刻停歇,而黄衫女子年纪轻轻,棋艺更是炉火纯青。 国师源天罡善博弈,易潇从师自然学棋,即便自己脑中有一座书库,易潇也占不了自己那位老师的便宜,每逢棋盘上旌旗狼烟散尽,必是自己败局。而眼前二人,一人布局天马行空,一人落子徐徐如电,两人棋道造诣都臻入化境,一时间难分伯仲。 百余招后,白莲墨袍人渐渐落入下风,不由哈哈一笑,干脆利落的弃子,“黑胜白负,魏奇教了个好弟子。” 黄衫少女面容平静,眼光微抬,她本以为此行来中原,必会横扫所有棋士,从未想过,除了两大国师,中原居然还有人能与自己过棋百余。此人初露颓势便立即认输,若是继续对弈,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心念至此,黄衫少女冷清开口,“阁下下得一手好棋。” “说到下棋,谁都比不上你那师父。可别取笑我棋艺不精,毕竟十几年未曾碰过棋盘了。”白莲墨袍人笑着拂袖,悬空棋盘棋子一扫而空,旁边棋篓中棋子恢复如初。他不去看黄衫女子,而是望向易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喃喃。 “真像。” 易潇看着白莲墨袍的文士就这么怔怔看着自己,不由揉了揉脸颊,往后退了一步,正巧那黄衫女子微微偏头,易潇看清了她的面容,眼如新月,面色略显苍白,却是端得一副面无表情,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齐梁小皇子。”她淡淡看了一眼,平静如水道,“来剑酒会找剑主解天缺?没想到是个小白脸。” 她是谁! 易潇听得这一席话,浑身汗毛一立,就听到白莲墨袍文士笑道,“厉害厉害,已经可以运用读心相了,年纪轻轻的确担得上南海小棋圣的头衔,这趟酒会魁首非你莫属。” 易潇微微皱眉,那黄衫女子又瞥了一眼,用着读心相继续道,“非剑酒魁首不能见剑主,剑会无望,酒会尚有希望,若是黄衫女”她顿了顿,道,“我不叫黄衫女,我叫公子小陶。” 易潇心中想法被看得一清二楚,有些气急,“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黄衫女子微微偏头,“你不是我的对手。既然这样,奉劝你别参加剑酒会了,你见不到剑主的。” 易潇此时已经清楚,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面容清丽的黄衫女子,只怕是身负天人八相中读心相的奇人异士,凡是与之对视,便是心中想法被洞悉得一清二楚。 易潇也不恼怒,反而带上笑意,只是低下头不与公子小陶对视,“你身负读心相,也知道天缺,从南海来中原,总不是来游玩这么简单,便一定是来找剑主询问解天缺的方法。” 公子小陶看这位少年不敢与自己对视,笑了笑道,“你以为你很聪明么?不好意思恰恰就是游玩这么简单。” 白莲墨袍人无奈打断两人对话,“诺,二位一见如故,不妨日后见面再叙。在下可不能久留此地。” “风庭城剑酒会有一场刺杀,届时魏皇会震怒,出兵围城剿杀刺客也不是不可能。”白莲墨袍人笑眯眯开口,“我需要你们两人帮我一件事。” “风庭城中有一座城中城,名叫凤庭,剑主就住在里面。凤庭十四名剑,是当年大宗师风庭给自己十四位弟子留下的十四柄好剑。只是百年过去,当年风庭庐下的十四剑早已不在人世,那十四柄名剑大多也剑随人亡,流传于世的,也被那些江湖上碌碌无为的庸人所得,无法绽放出应有的光彩,百年来易主不知多少次。如今在凤庭剑鼎中完好保存的只有鲸脊与烈枭两柄剑。” 白衣墨袍人笑道,“我要取回一样属于我的东西,趁着刺客杀人之际,也许能避开一些麻烦,届时需要你们二人的帮助。” 易潇和黄衫女子都陷入了沉默,似乎心中都在消化这条消息。黄衫女子先开口,“是大夏出手杀那位郡主?” 白莲墨袍人笑道,“不错。正是。” “你与棋宫有纠葛?”黄衫女子看不透这白莲墨袍人,浮空的文士笑着摇头,哑然失笑,“我与棋宫那群牛鼻子可对不上胃口,只是想趁机取回我的那样东西而已。” “偷?”黄衫女子揶揄,脸上居然罕见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怎么能算偷?”文士面色浮现尴尬,咳嗽一两声,“我是光明正大的取走。那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易潇笑着将手放在椅子上,下意识用上了我们这个词,看见黄衫女子偏转过来的冰冷眼神,笑着对她眨了眨眼,只是黄衫女子貌似并不领情,眼中冷意依旧。 “放心,这算是场交易。对我,对你你们来说,都是有赚无赔的。”白莲墨袍人笑着看了眼对面两人微妙的变化,“作为交易的噱头,这算是我的诚意。” 他手心轻握,便是掌心处浮现一片小小莲海,里面有无数莲花摇晃,呈现一片妖异白色,白莲墨袍文士温柔看着掌心的小莲海,轻声道。 “之前说了,这世上的强者不能由一张天榜概括,因为。” “超越了九品,就挣脱了天榜。” 那一片莲海浮沉,每一朵莲花都如同星辰般璀璨绚丽,若有九品修行者看到这些莲花,便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可思议之玄妙。 很明显,超越九品的那些人就包括了这位白莲墨袍文士。 易潇看着那片小莲海目不转睛,似乎每一朵莲花都蕴含一个小世界,仅仅是看了一两秒,就有些头晕目眩。黄杉少女,公子小陶则是看也不看莲花海,面无表情开口道,“这个我知道,师父早就超越九品。” 白莲墨袍文士轻轻握掌,莲海旋即生灭,他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世上超越九品的人虽不少,可绝不会多,更何况如今大世来临。但我想说的可不是这个。你们二人都不重视修行,走的是另外一条道,不知道九品之后的天差地别,可以说,天榜上那些人,如果走的不是那条路,这辈子都无望进入更高的层次。” “那条路。”易潇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词,而黄衫少女却是直言道,“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白莲墨袍人淡淡笑了笑,揶揄看了眼易潇,一字一句道。 “如果答应我的交易,我会送你们一人一株莲花,可以灭杀任何处于九品阶段的正常存在。” 九品存在,九品存在! “什么!”易潇直接惊呼出声,旋即很快冷静下来,因为白莲墨袍人所说的可以灭杀任何九品存在,之前加上了“正常”二字。 他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重重问道,“什么是正常存在?” 公子小陶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某人的无知,却是依旧回答了这个问题,“九品正常存在,即未领悟域意与源意任何一项,无法以数量威胁宗师境界大修行者的存在。” 白莲墨袍人笑着点头,“不错。” 公子小陶眼中有异样光彩闪过,道,“现在我知道您的身份了。您是” 白莲墨袍人看黄衫女子看出来什么了,连忙笑着摆手打住,“别别别,我的身份,既然猜出来就帮我保密,以后还会有合作的时候。” 易潇与这二人初次见面,看两人这么快便相认熟稔,不由插科打诨道,“难道还长久合作?在这之前,总得告诉我为什么选我们两个吧?” 公子小陶淡淡瞥了一眼易潇,更正道,“一,选中我是因为我灵魂力足够强,而你被选中应该也是如此,虽然你表面上的灵魂力很弱,可是有一部分灵魂力被封锁起来,如果释放也足够帮上忙。二,以后请不要把你和我并为一谈,我跟你,并不熟。再跟我套近乎,酒会棋秤相见我也不会留手。” 易潇闻言,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公子小陶仔细斟酌了一下,换了个称呼,“山主,你这趟入中原是不是违反了当年的誓言。” 易潇眯着眼,山主,入中原这个白衣墨袍人居然不是中原人? 那位黄衫少女口中的“山主”呸了一声笑道,“我需要遵守什么誓言,说句话吧,这交易行不行。” 易潇硬着头皮只能答应,心想这家伙来头这么大,就凭着超九品的境界就不知道活了多久,多半是不行也得行,真不行就被砍了脑袋当夜壶了。 没想到黄衫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易潇这才想到还有个读心相的家伙在场,想着原来这家伙虽然面无表情像块木头,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好歹还是会笑的。突然腿上传来一阵拧痛,咬牙切齿中对上黄衫少女恶狠狠的目光,“哼,你说谁是木头?信不信等我三叔回来把你头拧下来?” 易潇连忙求饶,心中直接把这原本气质冷清的姑娘与脾气火爆的娘们画上了等号,没想到公子小陶眉毛一拧,倒不是面无表情了,而是换上了一副不可置信、凶神恶煞的样子,“你敢喊我娘们?!” 话未说完,易潇连退好几步,夸张做了个鬼脸,摆出来平时与红衣大美人斗鬼时候的防御架势,一本正经道,“我什么时候喊你娘们了?”心中恶狠狠骂道:娘们娘们疯娘们。这下把公子小陶气得不行,从未与人拌嘴的她哪里斗得过易潇这个经过了多次争端的老手,气得咬牙切齿,只能不去对易潇使用读心相,免得自寻气受。 白莲墨袍山主看着二人斗嘴,反而有些好笑,掌心一翻,便是两朵莲花从莲海中浮旋而上,淋漓剔透,纤毫毕现。 易潇看见莲花,连忙转回正题,咳嗽一声问道,“既然你说这朵莲花能够一击必杀正常九品境界。那么问题来了天榜上究竟有哪些人不属于一击必杀的类型?” 山主眯起眼睛,仔细道,“九品也分强弱,这朵莲花遇上九品巅峰,对手若是有些宝贝,也只能重伤而不能击杀。至于天榜上的强者,大部分倒是可以一击必杀。少部分人领悟了域意或者源意其中一种,这朵莲花也能重伤之,若是遇上了领悟两种的人,还是别动这朵莲花,免得浪费。” “源意,域意”易潇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还有九品之后被公子小陶称为宗师境界的大修行者,不由喃喃道,“原来修行之路浩瀚漫长,波澜壮阔。只是不知道那红衣儿有没有领悟源意或者域意?” 白莲墨袍的山主面带微笑,刚要开口,忽地眉头一皱。 宁风袖曾经见识过那些不可思议的修行者,也曾经听说过源意与域意的存在。他贵为北魏天狼王,早已臻入九品,只是不如他大哥二哥,在北魏安定之后,他便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其他事情上,以至于怠慢了修行。 他曾经认为,整片中原,能够领悟出源意与域意其中之一的天才绝艳的修行者,最多只有十人之数。这十个人,若是他专心钻研武道,肯定有他一席之位。 但他不认为,有眼前这位红衣儿。 只是如今,天狼王宁风袖已经被那道强大到无法避免的剑意笼罩,不可再退一步,勉力对抗着剑意,看着那红衣美人一点一点拔剑出鞘。 这已经超越了九品的范畴,踏入了域意的境界。 眼前红衣人在他面前仿佛是一尊不可撼动的大山,那缓缓上移的剑光仿佛已经逐渐对准自己。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剑意太过可怕,可怕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天狼王汗流浃背,天蓝色长袍如陷泥沼,豆大的汗珠从额心渗出,他只觉得周围时空仿佛都被凝结,四处皆是蛰伏已久的剑意,在这种环境下,自己甚至连动一下都很难做到。他试图去握紧不能动弹的掌心,却隐隐约约感到这种压迫下自己似乎也触摸到了什么,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点一点剑光出鞘,樽云觞面无表情,回想着十年来自己不断出鞘,不断杀人,不断再不断,最后顺理成章冲破九品,却与九品有之截然不同的这一剑。 这一剑蓄势了很久,可以说蓄势了十年。如今试剑,只消剑意出鞘,便是天地都要变色。 这,就是传说中的域意。 剑光细长如针,被一人纤然抽起,一刹那挑起,再如同长鞭砸下,瞬间贯穿整个世界!! 宁风袖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之中,怒吼一声,那颤抖不止的掌心终于握下,一握之下,满地落叶席地卷起,犹如一杆长枪提起,与那剑光轰然对上。 针尖对麦芒! 漫天落叶轰然炸裂,天狼王面色苍白,看着眼前的叶子被炸成一片两片三四片片片粉碎。 极静。 极静之后,那红衣儿随手丢了那柄承受不住剑意未出完鞘便炸开的断剑,剑柄啷当落地,头也不回地沉默离去。 只可惜,剑招未出完。 那道剑意太盛太强,承载剑意的只是普通长剑,只出鞘一半便是承受不住炸开。 天狼王宁风袖看着红衣儿远去,终于是跌坐在地,这位名列北魏四王的大人物忍不住望向自己的双手。那双仍然在颤抖的手掌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血色的剑痕。他终于见识到了那道可怕的剑意,必须要承认,之前是他小觑了这位年轻人。如今年纪,已经踏入了域意的境界,可谓惊才绝艳。 只是宁风袖眼中也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惊喜,没想到,十几年来只是摸到了一丝域意的门槛,在方才那一剑压迫下顺流突破,那一缕涌现出来的意境虽然薄弱,却是意味着自己正式突破了那道门槛。 不过他的惊喜很快被另外一种莫名情绪取代,有些后怕的喃喃道,“那一剑如果不是他的剑首先承受不住剑意结局会怎样?” 玄上宇国师曾对自己说,大时代很快就要来临,会有无数惊艳之人涌现。现在,大时代应该已经算是来临了吧? 宁风袖心中五味杂陈,无奈笑了笑。 当年四王立魏,自己的孩子宁凡在那场动乱中走失,至今生死未卜。这些年来,他从未停过寻找,只是想着有一丝希望能寻到那孩子便好,可另外的一种念头,他是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 天狼王此刻低声笑了笑,若自己的孩子真的活了下来,会不会是个优秀的武者,亦或者能够像刚才那个年轻人一样惊才绝艳?他手中摩挲着一块淡青色玉佩,这些年奔波北魏,连国师的卦象都占卜不出自己孩子的下场,说不定真是有高人出手救了下来。 等这场风波结束,自己一定要抽空去洛阳,再去求一卦。 第十章 小白莲啊小白脸 白莲墨袍山主抬起眼,微微眯起,掌心的白莲浮沉不定,“既然说定了这两朵莲花就交给你们。” 山主手中的莲花海中飞出两朵小白莲,下一秒,易潇和公子小陶便是眉间一凉,只是抬手去摸,并无异样。眉间额心处有一朵洁白莲花印记一闪而过。 漂浮在半空中的白莲墨袍山主微微叩指,笑道,“这两朵白莲赠予你们二人,遇敌时念及眉心,便可催动莲花,诸九品皆当灭杀。只是切记,领悟源意与域意在以前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在如今算不上什么天大难事,大时代到了,这类人物会越来越多,当世天才,或早或迟都会抵达这一地步。” “等风庭城剑酒会,到时候我们再见面。” 大笑三声,白莲墨袍的身影便是如墨如烟,化散无影,小巷子中只余下两人。 易潇忍不住多摸了两下眉心的白莲印记,神情略有古怪,而黄衫公子小陶则是双手放在轮椅扶手上,将轮椅转了个圈,抬头翻了个白眼。 一时间两人均是沉默,气氛极为尴尬,易潇想了想开口。 “为什么你要叫” “没有为什么,本公子乐意。乐意叫这个,你管得着吗?”黄衫女子又是一翻白眼,瞪着易潇道,“小白脸,让开,挡着本公子路了!” 易潇听到小白脸,气得呸了一声,想着明明是女儿身的黄衫女子偏偏要叫公子小陶,又想到了差不多情况的红衣儿樽云觞,刚刚准备腹诽女人心海底针,就被黄衫女子又狠狠拧了一把大腿。 “让开。”黄衫女子拧着眉毛,大眼睛气鼓鼓,却带着三分灵动,嗔怒道,“好狗不挡道。” 易潇气得笑了一声,“人前故作高冷,人后倒是脾气大得很,不愧是南海来的大棋圣。”刻意将大棋圣几个字重读,心中明知黄衫女子有读心相,刻意在心中狠狠来回鄙视了一番。 气得公子小陶又是一番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小白脸。剑酒会上,你等着。” 易潇连忙赔笑,让出一条道不说,还想搭手轮椅推公子小陶,“得得得,算我怕了你。我推你出去吧?” 公子小陶冷哼一声,拍掉易潇伸出的手,吃力在小巷子里转动轮椅,“用不着你帮,等三叔来了,我要你好看。” 易潇吃瘪,撇着嘴跟在轮椅后面,慢慢悠悠出了小巷子。 老段与宋知轻在巷子外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 首先出来的居然是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位黄衫姑娘,气质清冷不失明媚,气鼓鼓兀自转动轮椅,后面跟着咱们的小殿下,还赔着尴尬的笑。 之前醇厚的声音哪里去了?总不会 宋知轻清了清嗓子,用阴阳怪气的调子道,“哎呦,我还担心某位在小巷子里被干掉,没想到啊没想到” 老段居然也跟着啧啧起哄,“咳咳,殿下好本领。老段佩服佩服” 易潇干咳两声,狠狠瞪了眼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走了!还有正事儿呢。” 说完易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黄衫女子怒目瞪着小殿下远去,等了半晌,自己那三叔还是不见踪影,兀自生起闷气来。 “哼,等剑酒会上遇到了这家伙,一定要他好看!”公子小陶恨恨在心中骂着易潇的坏话,又想到用读心相时看到那位齐梁小皇子内心中滑稽的一面,心想这家伙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至少蛮有意思的。”公子小陶想到易潇后面故作谄媚来讨好自己,怨气也打消了三分,嘴角微微上翘。 “小无忧儿,笑什么呢?” 远方路口处一道天蓝色长袍身影出现,只是那个人虽然面上带着笑容,却是掩盖不住语气之疲惫。 公子小陶抬起头,只是一眼,心中的闷气转而变成了疑惑,紧接着是吃惊,“啊!三叔你你受伤了,是谁?” 天狼王宁风袖何许人也,在公子小陶心中,这位三叔绝对是北魏独当一面的大人物,权势煊赫不说,修行境界更是九品级别。居然有人能够在天狼城伤得了他? 宁风袖摸了摸鼻子,上前推起了轮椅,笑道,“后生可畏,大时代来了,居然不是那位穆家红衣儿的对手了。” 公子小陶皱眉道,“穆家红衣,是助齐梁小皇子渡淇江的樽云觞?他能伤三叔你,莫非已经” 天狼王深深吸气,无奈笑道,“不错,他已经领悟了域意。当今天下,领悟域意的可不多,凭借那一手,剑会夺魁肯定不成问题。不过看他样子,怕是要去北原寻雨魔头晦气,倒是没有去剑酒会的意思。不知道,这樽云觞要是对上你那二师兄,孰强孰弱。” 公子小陶得意笑道,“烬寒师兄与我可是奉师尊之命,定然会夺魁其一。而且,”她眨了眨大眼睛,“大师兄可是说了,没有领悟源意或者域意就不许出海丢人,二师兄前段时间飞鸽传书,说他已经出南海到中原了,我想二师兄再不济也不比那个樽云觞差吧。” 天狼王倒是哈哈一笑,“果然是后生可畏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惊艳。小无忧,现在优秀的年轻人可是不少,有没有你看上的,三叔我帮你做主。” 公子小陶闻言嗔怒道,“三叔!” 宁风袖哈哈大笑,两个人走在街上,公子小陶沉默了下,微微侧过头道。 “听师尊说中原有很多厉害人物,有北原风雪银城的李长歌,有齐梁的少然神将,有北魏的神秘剑冠,有纵横捭阖的雨魔头他们很厉害,三叔你也很厉害,南海的师兄们也很厉害。听师尊说,我父亲他生前也很厉害。”公子小陶眼睛微微阖下,“你们这么厉害,还要去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呢。” 宁风袖眯起眼睛,心想你父亲的厉害可与这些厉害不同。随即苦笑一声后,虚眯着眼道,“无忧儿,你可知大哥为什么会给你起这个名字。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烦恼,修行者也不例外,生老病死,苦难折磨,诸般不如意。而每个人都有自己至亲之人,修行者之所以去修行,就是为了去保护自己所珍惜的生命。大哥给你起名无忧,就是希望你快快乐乐的成长,不去考虑那些人间苦恼事。” 公子小陶声音低沉,“可我生而天缺,生而窥心,生而苦恼。” 宁风袖哑然失笑,“可你生而聪慧,生而美貌,生而开窍。”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到了那个嬉笑混不吝的家伙,同样天缺,会像自己一样,在无人处自怨自艾么。 那个小白脸,这么想在酒会上夺魁,又是为什么呢。 “三叔。” “嗯?”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宁风袖停住脚步,似乎在想为什么小侄女会突然抛出这个沉重的问题,笑着揉了揉轮椅上的小脑袋。 “生命的意义,就是活下去,然后找到自己重要的东西。”宁风袖声音低沉道,“每个人都会找到为自己而活的理由。很多很多,每个人都有。我要找宁凡,无论找到找不到,都必须去找,所以我要活下去,努力修行,不然怎么能找得到?” “同样的,”那双温暖的手盖在自己的脑袋上,公子小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听到三叔温和的声音,“你也要努力修行,然后才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五月了,有风吹过,天狼城郊的古木巨叶被卷上高空,公子小陶抬眸,那是初夏来临,生命自强不息之时。 是啊,每个人都会拼命修行。 她摸了摸额心的小白莲,心想小白莲啊小白脸。 宁风袖看着一向沉默寡言的小侄女坐在轮椅上,抬起脑袋摸着眉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 第十一章 夜话 天狼城,五月第一日,夜深人静。 易潇辗转反侧睡不着,披着外衣推开窗,看着星河奔涌,心境颇不平静,许多事情乱成一团。 北魏有四王,其中天狼王镇守南域,是赫赫有名的九品强者。白日城郊爆发过一场大战,从反馈来的情报看,两人之间分出了一个高下,留下的断剑与碎叶,应该是红衣儿打赢了?这位天狼王的武道境界已经停滞很久了,万象阁的情报提到过天狼王的孤子宁凡可能并没有死,只是如今不知所踪,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的? 那位白莲墨袍的“山主”说的九品之后,所谓的源意与域意是什么?红衣儿能击败宁风袖,应该是领悟了其中一种吧。不知道天榜上有多少人抵达了这一地步? 还有那位公子小陶,是南海终巍峰的弟子,目标应该也是剑酒会?看她的语气,已经知道了天缺的事情,而且还知道如何解开天缺? 很多事情在心头萦结,易潇皱着眉头,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捋清楚,北行一个月来,每一件万象阁的情报都会他的脑中定格,拟定出对策,只是如今还没有什么突发情况,也没有需要自己劳心劳力的地方。若是有朝一日遇上了特殊情况,第一时间就能够做出应对。 想了很久,这些事情大部分都安放好了。 他悠悠望向窗外,那位白莲墨袍山主的形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白莲墨袍山主说剑酒会上会有一场刺杀。刺杀对象是大魏明珠,能够惊动这位神秘的山主,可见这场刺杀会有多么惊世骇俗。 “想不通啊”那大魏明珠与棋宫能有什么恩怨,据说魏灵衫从不出洛阳,自小在皇都不入世俗,与自己一般无二。易潇正凝神思考,忽然听到一道清脆声音。 “听过大夏妖刀的故事么。” 窗外有一抹红影闪过,屋内已经多了一位红衣妙人儿。樽云觞依旧还是那个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掀起了面上红纱,不再遮掩倾国倾城的容貌儿。 “稀客稀客。”易潇笑着为她拉过椅子示意坐下,也不问深夜来因,只是抬起眼看着这位面色稍微苍白的红衣儿,“大夏妖刀的故事我听过。那柄刀是大夏棋宫的不世神物,据说封有上古龙雀的魂魄,饮仙人血开锋,是凶神恶煞至极的兵器,刀鞘有形而刀刃无形。只不过在一百年前在风雪银城城主与棋宫宫主的决战中彻底损坏,器魂散尽,只留下一柄空鞘。” “妖刀名叫大夏龙雀。这位北魏明珠封号也是龙雀。”易潇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喃喃自答道,“据说这位龙雀郡主天生灵体,修行境界一日千里,魏皇曹之轩视之若亲人,只是谓以国姓魏。可哪里来的这么巧,就多了一个无缘无故的天生灵体?” “你的意思不会是”易潇恍然开窍,却是仍然有些不敢置信道,“原来真个有器魂转世一说?这魏灵衫是妖刀刀魂转世?” 樽云觞端起瓷盏,自顾自缓缓给自己添了一盏茶,垂下眼吹了吹热气,“大夏棋宫这一辈有四位年轻杀手,只是不知道这次谁来中原。棋宫老宫主时间不多了,应该是想在阖世之前修复妖刀,好迎接百年一次的大世。你应该庆幸,棋宫的目标并不是你,否则能不能拦住刺杀,我可没有信心。” 易潇闻言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声,自嘲道,“我可不是什么神物器魂转世,找我也没什么用。那个大魏明珠为什么来剑酒会,看样子倒不像是争强好胜的人儿,为什么要来趟这趟浑水?大夏棋宫也是,为什么要把刺杀消息公布天下?” “剑酒会天下瞩目,无数人前来赴会,如果真有刺客前来刺杀,对象还是北魏的明珠龙雀郡主,不得不说这刺客无论背景有多大,都无法承受魏皇的怒火。这条消息被外界看作笑话,真要刺杀一个人,任谁也是不会傻乎乎提前放出消息的。”樽云觞抿了一口茶,淡淡瞥了一眼易潇,“虽然不知道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不过北魏不可能对之无动于衷,如果真有什么意外,那么曹之轩的脸面真就丢尽了。” “倒也是,”易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想到了白日城郊那场被许多有心人感慨唏嘘的大战,揶揄道,“那天狼王实力如何?听说某人与宁风袖打了一场,貌似还占了不少便宜?看样子不久后就江湖上就会流传某位红衣大侠的传说了。” 樽云觞不置可否,淡淡道,“我准备动身去北原。” “雨魔头去北原了?”易潇咦了一声,却见樽云觞眉头蹙起,淡淡嗯了一声,却也是有些疑惑道,“他好像重伤了。可淇江一战并没有太过折伤实力,谁能伤他?我想不通。” 易潇明白了红衣儿的来意,笑了笑道,“也许雨魔头是故意隐藏实力,不想太过招摇。不过去北原的动机的确难懂,可他想去北原的话”易潇摊开桌上的羊皮卷地图,逐一点出必经之地,“先过天狼,绕行风庭,西北处再过犬阳,才得以入北魏边疆。这样一条路线,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樽云觞眯起凤眼,仔细听着易潇的分析,“风庭城外百余里黄沙居多,据说这里曾经是穆家重地,不过穆家高层已死,当年外出执行任务的九剑也被雨魔头几乎追杀殆尽,万象阁倒是有一份情报:说是塞外客栈多了一位老板娘,与穆家九剑中穆欢颜符合无二,十年前躲避雨魔头追杀藏入黄沙地中,莫非被发现了,雨魔头是去杀人的?” “犬阳城主比之天狼王还要不好惹,是北魏四王中杀心最重之人,雨魔头路线经过此地,犬阳王不会放过这尊重伤的魔头。”易潇轻轻点指,声音由缓变疾,“我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雨魔头重伤也许是真的,毕竟北魏森罗道有屠魔计划,雨魔头急着入北原有没有可能是想躲避玄上宇手中森罗道的麻烦?不过依照他的个性,既然选择了这么一条路线,肯定不会放过那位逃过一劫的穆家人。既然洞悉了雨魔头的动向,我们明日就起身,希望赶在雨魔头前找到客栈,再看看能否保住那位九剑中人。” 樽云觞闻言轻轻点头,易潇欲言又止。 红衣儿轻轻放下手上茶盏,倒是笑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易潇苦笑一声,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最近想的事情可能有些太多了,自嘲道,“我在想,你这个人真的是怪胎。生的这副祸水模样儿就算了,武功还这么厉害,师父说天人八相是一种病,但也没看出来你的天缺多严重。” 红衣儿淡淡道,“人各有命,听天注定。我活不了多久的。” 易潇摇头,“报仇真的这么重要吗?” 樽云觞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颊,想到那个流血夜,那袭黑衣拿剑轻轻拍着自己的脸,血色一片。 然后她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 樽云觞眼神微惘,轻声道,“报仇其实不重要。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易潇低声叹道,“都是苦命人。何必呢。” 樽云觞干脆闭上眼,悠悠道,“谁说不是呢。” 月光清越,满堂白霜。 小殿下看红衣儿没有走的意思,气氛冷清下来,只能略有些尴尬说道,“我娘亲打生下我以后估摸着就没见过面了。后来翻了很多书,只看到寥寥文字,说她穿白衣也好,说她魔女也罢,虽然字少,但只消看上一眼,能回忆半个月,只要一想到就倍感亲切。世人都羡慕帝王世家,其实帝王世家最无聊,娘亲要是在的话应该早就带着我逍遥自在去了。你们穆家是顶了天的八大世家,都说家事外人不足道也,我还是忍不住想啰嗦一下要不别把新仇旧恨都算在雨魔头身上了?我看都怪那个老不死的木鬼子。不过人死如灯灭,穆家老祖宗都被你俩抽筋剥皮就差熬油点了天灯了,连灰都不剩了。那些事儿见面弄清楚就算了,打打杀杀,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红衣儿,我怎么觉得我有当和尚的潜质呢?”易潇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话,没来由想到了那个大榕寺的青石小和尚,还有烧出舍利的莲生大师,低声笑了一声。 “这世道,谁也不容易的。” “其实我也不贪心的,能活下去就好。”易潇一手托腮,另外一手在桌上画着圈圈,“我知道有人盼我死,其实我自己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找不到那位药王,续不了命,安安静静等死就好的话是不是就轻松了,是不是就简单了,是不是吧就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烦心事了?父皇给我取名萧易,其实很多事情一点也不易,真的很难。如果有可能,我觉得现在的名字就挺好:易潇易潇易潇,很多事情虽然做起来难,但是潇洒总是很容易的,要是寻不到长生药,我就找个潇洒点的死法儿,比如上吊?再比如照镜子把自己帅死?嘿” 易潇自己被自己逗乐了,“噗嗤”笑出声来,才发现对面悄无动静,细细看去,那位红衣儿居然鼻息均匀,敢情是睡着了?果然这个笑话太冷了吗?还是说自己的琐语就这么催人入眠吗? 易潇无奈站起身,为红衣儿拿了条薄衣盖在身上,靠在椅上想着第二日出城后的琐事,却没看到红衣儿脸上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第二日是个大好天气,清晨阳光微微流转,易潇睁开双眼,原来自己昨儿半夜靠在椅上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才发现红衣儿不见人影,那薄衣已经盖在自己身上。 这是北行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第十二章 三门藏剑 老段驾车,三人车厢里安稳坐着。红衣儿依旧是红纱覆面,到如今宋知轻都没见过樽云觞真面容。 宋知轻膝上横着巨大刀鞘,里面塞着青布与刀,津津有味听着易潇说着野史传记,全然忘了自己来拦路的初衷。 “一百年前,淇江难渡,有位战败的王爷被人围堵至此,所有人都以为这战败王爷无处可逃,谁知道,这难渡的淇江居然有位神仙模样的摆渡人,渡着这战败王爷北上。这就有了后来无敌天下的西楚霸王。霸王不仅仅称帝天下,击败了昔日仇人,更是横推所有敌手。”易潇摇头晃脑,看着宋知轻啃手指的模样忍俊不禁,“霸王喜剑,生前有一剑开山的壮举,死后合墓不知何处,收尽天下名剑,伴自己长眠。” 易潇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不过世间有霸王藏剑诗一说,说的便是霸王藏剑人世间,将最锋锐的三柄剑藏在了不可知之地。” “快说快说,”宋知轻看易潇吊胃口,说到一半不说,急得两根眉毛都挑飞了,“这三柄剑藏在哪里啊?” 易潇撇了撇嘴,“嘿,要是有人知道在哪,还能叫做不可知之地吗?霸王倒是留下过线索,说藏剑处是三门:龙门,鬼门,天门。这话说得玄乎其玄,鬼知道这三门在哪?不过北魏玄上宇倒是说过龙门的线索。龙门藏于人世间,龙脉汇聚之处,倒是推出了龙门应该就在当年西楚起势之处。” 宋知轻皱眉想了想,霸王北上建国,貌似就在这附近,“西楚起势那岂不是就在这?” 说完掀开帘子看了看,大漠黄沙,飞沙走石,眼睛被沙子迷了,忍不住呛道,“这荒无人烟,怎么看也不像啊?” 易潇笑道,“现在确实不像,不过百年前西楚起势确实在这里。” “那岂不是说我们脚底下就是龙门咯?”宋知轻傻笑道,“是不是刨下去就能挖到那柄藏剑啊?” 易潇笑骂,“这黄沙地方圆将近百里,你慢慢挖吧,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挖到那柄剑。” 临近风庭城,人烟稀少,正是荒芜之地,黄沙漫天,难见一家客栈。易潇四人正前往万象阁情报中提到的那家客栈,据情报所说的,客栈老板娘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九剑中的幸存者穆欢颜,若真是如此,那么红衣儿就找到了穆家幸存者,揭开穆家灭亡真相,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茫茫黄沙,又行了半个多时辰,才看见远方隐隐约约有客栈的影子。 有大旗飞扬,客栈前面的名字被黄沙磨去,看不太清。 易潇远远看着,心里嘀咕:该不会是书里的某门客栈,进去以后就能算是趟了一趟江湖儿里最浑的浑水,那里面会不会有两拨拔刀相向正剑拔弩张的络腮胡大汉?会不会有带着帏帽只露出抿嘴一笑的年轻侠女?会不会有讳莫如深大隐隐于客栈的绝世高手?会不会有蹲在楼顶骂娘跳脚的妙龄老板娘?想到这易潇连忙摇了摇脑袋,把最后一个想法否定了;老板娘穆欢颜十年前就三十岁了,如今只怕真是半老徐娘了那估摸着蹲在楼顶跳脚骂人的妙龄老板娘应该没了? 易潇心里有些沮丧,果然理想与现实还是有差距的,好不容易凑了这么好些巧合,怎么就不能来一段小说里的情节呢? 宋知轻拉过易潇,小声嘀咕道,“我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易潇闻言,微微皱眉,虽说人烟稀少,可客栈更少,剑酒会即将开幕,赶路人要歇脚,这些客栈怎么会没客人? “会不会是森罗道屠魔计划的原因?”易潇自言自语,“北魏国师算出了雨魔头会来这里,提前清空了客栈来狙击雨魔头?如果是这样,里面除了那位当诱饵的老板娘,应该就是森罗道安插的高手了。” 红衣儿缓缓开眼,感应了一下周围气息,“客栈人很少,是在等穆雨上钩?会武功的有一女两男,两九品一八品。都是高手。” 果然没有两拨剑拔弩张的江湖人马,易潇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幽怨望向马车外,喃喃道,“那我们应该是赶在雨魔头前抵达客栈了,要不进去直接报你的身份?” 易潇看了眼红衣儿,十年来不见亲人,如今客栈里便是自己熟悉的族人,只要再过十分钟,便是要见面,虽说面纱下遮住了她的表情,却是能感受到这位红衣妙人儿的紧张。 也许是太多年的久别,如今即将相见的突兀,让这位红衣儿有些不太适应,她微微顿了顿声音,皱眉道,“先别暴露身份,我想先看一下穆姨?她这么多年,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易潇笑道,“这还会有假?我万象阁情报绝不会有错。” 樽云觞缓缓摇了摇头,宋知轻嘀咕,“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 易潇只能摊开一张折起的画像,里面是穆欢颜的画像,略有磨损,能看出来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无奈说道,“穆家九剑,穆欢颜是唯一女性,十年前估测有八品左右实力,脖颈处有一道胎记,擅长左手剑,消失时间与出现在这的时间都刚刚好吻合。等见面一看便知。” 客栈里,一位黑袍女子皱着眉头,她年近四十,姿容却依旧不减,风姿不凡,脖颈处一道暗红色胎记隐约可见。只是此时她的表情有些冷淡,冷眼看着身边三丈内,两位同样黑衣的男人。一人身高将近两米,满身肥肉,如小山一般,拎着一头颅大小的黑壶,壶里也不知装了什么液体,摇晃时候听起来异常粘稠。另外一人身材矮小,只有之前那人一半的身高,主要是佝偻着身子,咧嘴笑着,背着一个大黑布囊。 “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来人了。”身材矮小的那人名叫吕行隼,他双臂修长如猿,挠了挠脸颊,笑道,“袁山,你猜猜来的是不是那位交代要等的人。” 身材魁梧如山的黑衣袁山咧嘴笑了笑,笑声颇有闷雷之音,拧开黑壶对准自己嗓中狠狠灌了一大口,重新拧紧黑壶,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掌。 吕行隼见袁山兴奋得拧开了黑壶,便知道他是真的亢奋了,当下换了个笑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黑袍女子,如猿长臂收缩点出,封住了黑袍女子的穴道,嘿嘿笑道,“小娘子,我也不想这样,为了保证计划成功,还是要委屈一下你。” 黑袍女子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袁山腹中传来一个尖细声音,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惊喜道,“来了来了!” 吕行隼不缓不急得整理了下衣容,笑道,“你小子是多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居然忍不住用腹中雷音说话,待会别说话就是,可千万别露陷了,不然那位怪罪下来,我们可是担当不起。” ps:诸位可以先养起来,等肥了再看。 第十三章 诡局 “森罗道里高手众多,之前天榜不列庙堂中人,森罗道在北魏国师玄上宇手下,算是声名煊赫的探子组织。”易潇笑道,“不过这个探子组织可不简单,敢光明正大列出屠魔计划,并且有实力重伤雨魔头。看来这个组织在世人面前一直隐藏实力。” “其实我在想,他们会列出什么样的局来针对雨魔头。”易潇竖起一根手指,“如果没有同一层次的高手掠阵,凭借雨魔头至少领悟了源意或域意的实力,寻常九品根本无法对其造出威胁。如果是我来谋划,就不会简简单单摆出这么一个局,两位九品一位八品,怎么可能杀得掉雨魔头,哪怕雨魔头受伤,也只能做到阻挡雨魔头北上行程。” 宋知轻在队伍最后面,小声嘀咕,“我怎么感觉还是不对劲。” 易潇将脑海中不对劲的思绪一点点放大,恍然大悟,心中暗骂一声,嘴上赧声道,“我的情报自然是不可能出错的,看来也确实是之前所想的有问题。” “早先来的时候觉得客栈应该是被人提前清空了,现在看来确实是被人清空了,只不过清空的方式有些血腥。”易潇嗅了嗅鼻子,不自觉地摸了摸额心,那朵莲花印记立马反馈清凉之意,心中安稳三分,刺鼻气息依旧不减,皱眉道,“嚯,这血腥味儿。森罗道总不会喜欢这样清场的吧,那还屠什么魔,自杀得了。” 易潇看见黄沙地有飞沙掠过,地上一块暗红色的腰牌露出一角,当下俯下身捡起来,森罗二字染上斑斑血迹,早已干涸。 红衣儿已经将大拇指按在了长剑剑柄上,老段默默退后一步,易潇自觉把衣领送到老段手上,却依旧有闲情啧啧道,“现在看来,这个森罗道的屠魔计划真是个笑话。哪还有乖乖把自己送到砧板上的?” 红衣儿没好气笑道,“你不就算是一个?” 易潇翻了个白眼,“那还不都是陪你。” 宋知轻抱紧怀中刀,咽了口口水,“什么情况儿啊谁来解释一下。” 易潇扶额,颇无奈道,“我来解释一下风紧,扯呼!” 话音初落,老段拎着易潇一掠后撤,同时拎起宋知轻后颈,如同一道疾弓弹起。紧接着一道矮小身影从黄沙地中破土而出,双手修长如猿,粗暴拨开风沙,如同一只猎豹扑向三人离开方向。 虚空斩来一道剑光,提前截断那道极快身影所向,矮小身影怪叫一声,双手双脚顿时缩回,整个人卷成球儿滚了三圈,躲过那道剑光,直到滚回客栈门前,这才伸展四肢,望着那三人后掠的方向,怪声笑道,“哎呀呀,跟计划的不太一样呢,怎么就看破了呢?”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老子装着也累,”身形佝偻的吕行隼舔了舔嘴唇,好生打量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樽云觞,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你就是穆家那红衣儿,怎么比娘们还要漂亮。啧啧啧,比里面那个老娘们生得要标致,水灵灵儿,不知道你的心肝儿有没有她的甜?” 老段拎着易潇后撤了十来丈,远远立在远方一个小山丘上,易潇双指捻着那块血迹干枯的腰牌,低声道,“这场局应该是对着红衣儿下的,之前要是没发现这块腰牌,进了客栈保不准会被蒙进去,原本守在这的森罗道屠魔者早死了,这矮子看起来倒是眼熟,佝背猿臂,像是上一届天榜上排名二十七绰号地魔头的吕行隼。” 宋知轻也明白了现状,抱着怀中刀鞘道,“那老板娘” “不好说,看样子地魔头不是一个人,江湖传闻地魔头吕行隼出手杀人不留活口,喜好食人心肝脾肺肾,修的是五脏大魔诀。江湖魔头也不少,修魔者走邪道,修行速度自然比常人快,这么说来客栈里面应该还有一位。至于里面那位‘老板娘’,这两人存的心思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应该是劣势的时候以此来要挟?” 宋知轻沉吟道,“他们会不会低估了红衣儿?” 来北魏以后就习惯了沉默的老段罕见开口了,他笑起来黏上去的络腮胡子直颤,“老段我修为不高,但能看出来,这两人虽然都是九品,但仅仅凭着那点歪魔邪道,决计不是红衣儿的对手。” 客栈悠悠走出一座肉山,之所以说是肉山,是因为那黑衣人体型太过庞大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脸上肥肉堆溢,望着红衣儿咧嘴一笑,露出猩红牙齿,拧开黑壶,呼噜噜倒出来的粘稠液体,居然都是血! “好一对狼狈为奸的魔头,一个食人五脏,一个喜嗜鲜血。”宋知轻看着直皱眉头,“魔道修行当真如此简单?这二人也有九品实力?” 易潇眯眼柔声道,“左边那个大高个,是成名已久的魔头袁山,天榜不列此人,只因这个魔头修行的功法极为诡异,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这两人都不是 等闲之辈,在这设局等着红衣儿,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樽云觞手中长剑嗡嗡颤鸣,她眯起好看的眼睛缓缓道,“人在里面?” 吕行隼背着巨大行囊,笑着舔了舔手指,然后指了指客栈里面,“就在里面,能不能救出来要看你本事了。” 魁梧的黑衣大汉袁山则是一口饮尽壶中鲜美的血酒,仰天长嚎,居然是腹中震动,如同婴儿啼哭。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以袁山为中心,一圈音波猛然扩散开,地面迸裂出一张蛛网,黄沙随之激射而出,红衣儿面色如常,元气出窍,一条条白气在周身翻滚如龙。 远方山丘的三个人可没有这么轻松:宋知轻哇得一声俯下身去,开始呕吐,老段也是面色眩晕,有些站不稳脚。易潇听到那尖细声音,脑海中却是有青莲摇了三摇,不适立解,反而是最先恢复的那个。 再抬眼看去,沙尘飞扬,那矮子吕行隼已经卷入地下,黑衣大汉一踏步便是好几丈距离,居然有些身轻如燕的意味,卷动漫天黄沙,腹中婴儿如同蝉鸣。 樽云觞剑不出鞘,仅仅凭借出窍元气,便是翻动脚边三尺土地,白气流转如龙,气势浑然一变,巍峨如山。这一招看得远方易潇神情一动,认出这是齐梁秘阁《剑六式》中的“如山式”,《剑六式》是剑客入门剑术,有剑道大家评价此书习易精难,便是无论剑道雏儿还是剑道大师,捉摸这六式都有所不同,剑道修为愈加高深,便愈加觉得六式玄妙。 易潇既然已经开始习武,便自然不会放过九品高手对阵厮杀的观摩,观剑一千,自会八百。小殿下已经开始仔细观察战局,去强记那些自己目前尚看不懂的地方。 红衣儿的“如山式”,不见其人动,但见元气动,刹那间白气凝结成剑,宛若游鱼,切割漫天黄沙,那道魁梧如山的黑衣袁山刹那由远至近,一只巨大如钵的拳头从风沙中狠狠穿透而来。 樽云觞脚步微微后移,轻掠出一丈距离,方才立足的黄沙地中有两只暴涨出地的狰狞双臂,五指如钩,一击落空便嗤得缩回。红衣儿衣袂飘飘,轻轻点出一指,那一指点在黑衣大汉巨大的拳上,居然是生生止住了对面的前进之势。 袁山狰狞一笑,以拳抵指,另外一手搭在自己臂上,他修行的乃是魔道中凶名煊赫的“血魔盈缺**”,刹那间那只手臂涌现无数血丝,如同狰狞流动的河流,力量暴涨数倍! 红衣儿微微蹙眉,魔道诡异难测,修行极快。原本她以为这二人只是空有九品境界,并无九品实力,只是略一交手,却发现魔道中人不仅仅功法诡异,对敌手段更是不弱。那只巨钵一般的拳头力量暴涨数倍,已经快要超出九品境界的体魄范围了,虽有元气护体,樽云觞的脚步亦是微微下沉,显得略微吃力。兔起鹘落,黄沙地中迸出一双通红爪子,一把抓住红衣儿赤足,虽是被元气灼烧,却是死死抓住不肯放手,要为袁山提供一击必杀的机会。 场面已经是红衣儿绝对劣势,易潇微微眯眼,仔细回想自己看过的秘阁剑术,《剑六式》之“如山式”,不动如山,剑意巍峨。再看红衣儿,虽是双足被缚,依旧面色如常,难道是刻意营造出这个局面,让自己观摩学习?当下易潇也不多想,也没在意脑海中青莲摇头晃脑,只是下一秒发生的情况太过震撼,让他嗔目结舌。 《剑六式》:如风如林如火如山如阴如雷! 红衣儿默念一声,那只空出的手抽剑而出。 行走齐梁大内十年,她是大内第一高手。 十年来杀人,她从来不用佩在腰间的池鱼,藏池鱼于琴,只等九品。 只因这十年,她以素剑蓄意,如坝积水,杀人越多,剑意随之水涨船高,直到再也按压不住,便是她也抑制不住剑意出鞘时候的铮鸣。 洪流城江潮起,奏浮沧曲,十年如一夜,那夜剑入九品。 她终于等到了池鱼出鞘那一剑。 那一剑横渡淇江,斩杀天榜风青。 那一刻她以域意开道,以“剑六式”合一,蓄出一招出鞘剑。 淇江来不及与雨魔头试出那一剑,但天狼城试剑!出鞘一半,便大败北魏天狼王。 这六剑,是一剑。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若雷震。 剑归。 “见鬼”远方山丘上的三人看着黄沙散去。 那道魁梧如山的大汉额前多出一道血线,硕大头颅犹带着狞笑。 红衣儿保持着一指点出,轻轻一推。 剑虽归鞘,却只归鞘一柄剑柄,剑锋已经全毁。 “铮”的一声,好似淇江上那声,弦断有谁听? 袁山头颅落地。 第十四章 重逢 上一秒还是红衣儿身陷险境。 下一秒域意出鞘,斩杀袁山。 “域意!见鬼的,这是域意!”黄沙地下传来惊恐声音,那双鬼手猛然缩回地下,不远处吕行隼钻出黄沙地,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初入九品就领悟域意!”地魔头看着袁山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倒地,眼神中带着无比惊恐,同为九品,他深刻领教过了领悟源意或者域意那种级别的存在有多么强大,也深深烙记着那位的可怕。只是眼前这飘然若仙的红衣儿,方才那出鞘一剑绝对包涵了域意,这种级别的变态,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 吕行隼忍不住浑身颤抖,他想到那位可怕人物的意志,那也不是自己能够抵挡的。那位赐给自己一滴精血,就是为了让自己与面前红衣儿拼命,他固然相信那位的通天手段,只是自己动用那滴精血,就能是领悟域意的红衣儿的对手? 他瞥了眼倒地不起的袁山尸体,魁梧小山的身体,腹中犹有什么在蠕动,又看到红衣儿默然不看自己,而是将视线投向客栈,当下舔了舔嘴唇,猩红舌头伸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拼还是不拼?不拼的话,这红衣儿也决计不会绕过自己,拼了还是有胜算的,若能杀了面前这红衣,吃了此人心肝,我吕行隼的五脏大魔诀便更上层楼,也不见得还需要对那人低眉顺眼。” 只是下一秒,地魔头吕行隼刚有拼命的想法,手指微微上移,准备激发自己眉心那滴精血时,陡然间面色剧变,惊恐之色刚刚浮现,便是身躯不受控制,有一股大力凭空拍来,仅仅是一下,就将自己四肢捏碎,犹如死狗一样拍出十来米,狠狠跌落在客栈门前。 吕行隼双目通红,四肢捏碎之痛何其难忍,惨嚎声音尚未发出,就被红衣儿隔空提起,那元气如刀似剑,狠狠刮骨入髓,吕行隼四肢已断,无一丝力气反抗,痛入骨髓,却无力发叫。 “听说你喜剥人皮食五脏,为何不在自己身上试一试?”樽云觞本就不是愚善之人,也知地魔头绝不是善类,看到地魔头有抬手动作,便是毫不留情,此刻以元气将地魔头钉在客栈门前,冷冷讥讽道,“不知你自己尝到你的心肝,会觉得滋味如何呢?” 说完元气凝剑,顺着地魔头十指指尖进入,吕行隼居然是有余力爆发出一声惨嚎,那声音惊天动地,连老远处的易潇等人都能听到,头皮发麻。 “这是在干嘛啊”宋知轻听到这声惨嚎,浑身打了个机灵,满心庆幸自己当初没惹恼这位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红衣儿,否则此刻发出惨嚎的会不会是自己?易潇则是沉浸在刚刚那一剑出鞘的意境中,短时间内居然是难以自拔。剑六式,分别以六种角度阐述剑术,疾如风的出鞘,徐如林的斡旋,侵略如火的进攻,不动如山的防御,难知如阴的刺杀,动若雷震的收官。与人对敌无非这六种,天下剑归天下道,却不超脱这六道,可以说,剑六式中的六道统领天下剑道。方才那一剑出鞘,剑出有六道齐出,剑归有六道齐归。凝结成域,避无可避。 脑海中青莲摇摆,易潇喃喃,“域意,域意”脑海中仿佛凭空出现盘旋铮鸣的剑势,那剑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却是无比伤神,颅中震荡不已。小殿下面色苍白,赶忙停下了对这剑意的参悟,摇了摇脑袋,驱逐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可怕剑势。 这一剑着实可怕,仅仅是回想起来,就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 “这道剑势,远远不是目前的我可以去窥测的”易潇深深舒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自从青莲扎根,气运入体,他的视力便是变得极好。一眼看去,远方有道不成人形的佝偻身躯,被红衣儿隔空以剑气钉在客栈门前,无数道白气疯狂穿插,黄沙漫天,血气弥漫,红衣儿周身元气笼罩,有淡淡白光,不沾污垢。而她面前那道不成人形的佝偻身躯,则是胸膛干瘪,被剑气硬生生钻入体内,内外压迫,肺腑都被剑气侵略,早已气绝身亡。 地魔头吕行隼,万剑穿心而过,五脏肺腑被压迫而上,只是未等到亲自尝到自己五脏的滋味,就已经断气。 这下连易潇也打了个好几个冷颤,看来这位红衣儿是真的怒了,能做出虐杀之举,这地魔头吕行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穆家唯一一位幸存者开玩笑。据情报说,十年前的穆家,穆欢颜是九剑中唯一一位女子,也是待当年穆红衣最为亲昵之人。红衣儿隐姓埋名十年,如今便是要寻到穆欢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有两个不谙世事的魔头,弄出这样一番节外生枝之事。 可叹可悲,撞剑口上了。 樽云觞冷眼看着吕行隼死绝,微微平缓了一下心情,垂下眼帘,深呼吸一口气,这才踏步进入客栈。 远方小山丘。 宋知轻试探问道,“那我们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咯?” 易潇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人家十年没见,你还要跟过去捣乱,就不怕变成那样?” 说完指了指客栈那不成人形的佝偻身躯,宋知轻面色苍白,嘴角不自觉抖了一抖,噤若寒蝉。 “不过,我怎么还是感觉不对劲呢”宋知轻抱着刀哆嗦了一下,咽了口口水发讷。 易潇盘膝而坐,细眯着眼,也不管黄沙漫天,便开始运转体内微薄到可怜的元气去冲击小周天,居然是就这般开始修行起来,他懒洋洋道,“能有什么事情,两个大魔头都死了,你就安一万个心好了。” 老段也是拍了拍宋知轻的肩膀,“我们在这稍等片刻即好,等红衣儿见了他那穆姨,他们北上,我们风庭,便是在这就此别过了。” 宋知轻咽了口口水,讷讷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只是环顾四周,又听到黄沙呜咽,宋知轻又抱起刀,不安道,“我还是感觉不对劲啊” 易潇怒道,“你丫能不能安静点,就这样还去剑酒会踢场?” 宋知轻愁眉苦脸道,“你当我真想啊,那还不都是我那瞎子师父干的好事我一修道的,哪里会打架。” 易潇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打趣道,“宋大刀鞘,你天天说你是修道的,怎么也没见你什么时候修道,倒是天天干活,修的莫非是任劳任怨道?” 宋知轻这几天被使唤来使唤去,喂马挑担洗车无论干什么活,那装了青布刀的巨大刀鞘却是被其视若珍宝,日夜从不离身,被小殿下戏谑性取了个“宋大刀鞘”的外号,此刻闻言愤愤道,“你还敢说,有那红衣儿在,使唤你你敢不去?再说了,老子修道怎么了!师父说了,刀在手中,道在心中,道未成则不练刀,以后等老子练刀了,你们肯定都不是老子对手!”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易潇戏谑道,“我怎么看你以后都是一代刀尊,还是天下无敌那种,只是现在啊,七窍通了六窍,能不能砍动死了的地魔头,我看都玄乎。” 听出来小殿下在讥讽自己“一窍不通”的宋知轻气愤握住刀柄,心想地魔头人都死了,我怎么就砍不动,就要拔刀过去,听了老段的话硬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九品高手体魄强悍,你这刀是好刀,过去砍上一刀应该没事,不过你没元气护体,要砍动地魔头,怕是胳膊要酸疼个好几天了。” 宋知轻讷讷作罢,却是面色涨红,不忘瓮声瓮气为自己辩解道,“那算了我要是砍坏了胳膊,谁去喂马兄吃草,再说了,我这刀可不能轻易出鞘,师父说我这刀出鞘可以保一命的”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不足,到后面根本听不清,引来易潇和老段一阵大笑。 宋知轻红着脸,撇过头去背对二人,面朝客栈,生闷气一般不再理小殿下。 只是这一瞥头,宋知轻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第十五章 种剑术 樽云觞面无表情,看似淡然迈了这一步,进入客栈。 实则红衣儿内心波动汹涌,稀缺的记忆片段,几乎是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记得,那时候她还小,身为穆家主宗人,她与穆雨被誉为穆家双壁,与小哥哥一起担下了重振穆家的重担。那时候的穆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虽有明面上的穆家九剑威慑天下,却是掩盖不住穆家无顶级高手的事实。于是她疯狂练剑,每日练剑,练得手上磨出老茧。 那时候他不穿黑衣穿白衣,总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可一见到自己练剑,就会发自内心的笑。那时候九剑每次出去执行任务回来,都会夸赞那位小哥哥的剑道进境飞快。自己也会跟着咯咯咯笑。 后来,小哥哥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回来,给自己带回了一柄剑。那是一把细小木剑,只有巴掌大小,却被自己丢在地上。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居然又有些记不清了。 可如今,穆家已经不复存在。 穆姨,还好吗?以前那个会舞剑给众人看,每次执行任务都会给自己带一个礼物的穆姨,现在就在这客栈里吗? 樽云觞恍恍惚惚,犹如隔世。 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 她缓步迈过那道门槛,仿佛是迈过了一整个十年。 尽头是那个呜呜的黑衣女人,十年一晃而过,穆姨依旧未变,还是熟悉的面容,樽云觞提着的心,终于在那刻放下了。 单指弹出元气,揭开穆欢颜的穴道,红衣儿却有些默然不知所措,怔怔站住了,就这么看着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穆姨儿。 穆姨。穆姨。穆姨。 十年过来,自己拼命想找到族人,如今的结局,是自己想要的吗。 她记得穆家流血夜的一片鲜红,记得他们都死了。 所以她寄希望于外出执行任务的九剑,希望他们还活着,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一切当然是真的。 樽云觞咬牙切齿,声音从喉咙处苦涩,苦相更是无比难看,她看着面前那个穆姨,喃喃道,“我早就该知道的,都死了啊” 剑气迸发,黑衣女子的身形被瞬间搅烂,整个客栈的木质桌椅全部崩裂,咔嚓爆碎。 只是在她面前处,那道黑衣如墨如烟,重新凝结,只是那张面容却大有不同,那张脸妖媚而邪异,与穆欢颜一般无二,只是眉尖多了一抹红,她细声而笑,像是嘲讽,“当然都死了。” “我提剑先杀大长老,再杀三大供奉,他们枉为铸剑世家,可笑连剑都不会用了,所以他们该死。我既然选择杀尽穆家族人,又怎么会留下活口呢。”那道黑衣怜悯伸出手,想去触摸红衣儿难看的哭脸,刚刚触到樽云觞的眉心,便是一瞬间再度被紊乱的剑气绞杀。 只是下一秒,这道黑衣又幽幽浮现,阴魂不散道,“看来你机遇不小,连域意都领悟了。‘种剑术’的成功率可是很低的,当年的九剑就只成功了这一例,可惜被你看穿了怎么,这么看我,是恨我么?” 樽云觞不说话,紧紧咬着牙齿,双目通红盯着黑衣,一丝一缕的剑气从周身涌起,一次又一次搅烂那道黑衣身影,却是阻止不了黑衣再度凝聚。 “你哭了,又哭了。总是长不大么?你还以为这是十年的穆家,有人会哄着你,会去捧着你,把你当穆家复兴的希望?”黑衣毫不留情的讥讽,“醒醒吧,穆家早就不存在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啊。” “闭嘴!!”红衣儿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声音嘶哑如同困兽,不管不顾元力消耗,将剑意彻彻底底外放,不断绞杀那道黑衣身影。 地面迸裂出一张蛛网,有什么碎裂,红衣儿赤红着眼,白气如龙贯涌,客栈陡然炸裂。 下一刻。 世界陡然安静,一切如初,那些桌椅,全都安稳摆放在原位。 樽云觞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捂住嘴唇。魔道有种邪术,引人入幻境,以心魔伤人,杀人于无痕之间。若不是自己以域意强行冲破幻境,只怕是要耗尽元力而亡。 “穆欢颜”安安静静坐在那头,平淡望向樽云觞这头。 她缓缓开口道,“穆家上下近千人。除你以外,我留下了半个活口,穆欢颜虽中了我的‘种剑术’,可若是我不发动,便是性命无虞。这十年来让她躲在这,便是等一日你寻来。” 种剑术乃是剑道禁忌之术,修为相差悬殊之下强行发动,若成功则培育出一位剑奴,剑主一念之下,要剑奴死,剑奴必须死,可若是种剑术发动失败,剑奴必定身死道消。只是“种剑术”发动之时,剑主不能一心二用,否则本尊造到攻击,种剑术会被强行打断。 樽云觞此刻冷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出来一战。” 穆欢颜淡淡一笑,置若罔闻,“我本尊已出北魏,若你能活过今日,不妨来北原冰木湖找我。” 红衣儿紧紧盯着这道她寻了十年的身影,一字一句道,“为什么。” 黑衣面无表情,冷冷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杀,便杀了。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命,如今省了这么多麻烦。” 樽云觞正准备拔剑出鞘,却看到黑衣穆欢颜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体陡然瘫软,整个人昏迷过去,急忙一个轻掠过去,接过穆欢颜的身体。 下一秒,整个客栈一阵摇晃。 宋知轻咽了口口水,拍了拍易潇的肩膀。 易潇抖了抖肩膀,浑然不乐意张开双眼,悠悠转过身。 不远处原本死绝了的小山般魁梧的袁山尸体,其腹部居然是不断翻涌,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壳而出,那本来就魁梧的尸体面色狰狞,更加浮肿。 “这什么鬼!”易潇看着浑身起鸡皮疙瘩,“总不会诈尸吧?看起来挺危险的,红衣儿还在里面,不会出什么事吧?” 宋知轻哆嗦道,“那我们就这么袖手旁观?不太好吧” 易潇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怒道,“不找我们麻烦就不错了,还想着帮红衣儿忙,这东西是我们俩能应付的吗?老段,来,拎好我的衣领。” 老段自然是保险起见,拎起两个人再度往后撤,后撤过程中,那袁山腹部涌动的东西动静越来越大,逐渐将其肚皮撑起,陡然间撑破“袁山”肚皮,漫天猩血被炸开,隔了老远都能闻到腥味。 易潇眯起眼,那不明物体速度太快,仅仅是一瞬间,就扑向了被钉死在客栈的吕行隼的尸体,掰开吕行隼的口腔就往里面钻了进去,那个物体咕噜噜下肚,吕行隼的身躯居然是立马就动了动,已经死气沉沉的眼珠子转了转,呃呃叫了一声,吐出已经在喉咙的五脏肺腑,稀里哗啦吐了好一会,整个人身躯开始撑起,原本已经爆碎的骨骼重新长出,爆发出如同炒豆子的声音。 仅仅是十息左右的时间,吕行隼从一具矮小佝偻的尸体,变成了一个身高两米有余的可怕怪物,最为可怕的是,他额心有一抹血红流淌,不知是动用了什么魔道秘法,居然是头发迅速变长变白,双目通红无珠,整个人皮肤暗红,人不人鬼不鬼,如同一尊地狱魔刹。 这怪物捡起吕行隼一直背在背上,后来掉落在地上的黑色包裹,一打开来便是直接啃噬,有一些物事掉落在地上也不管,原来里面全部都是人的五脏内器。 那怪物长嚎一声,转身砸向客栈,仅仅是一拳,直接将门前那堵墙打爆,一道红影抱着黑衣女子飞掠而出,向后掠起,这红影一出现,怪物就异常亢奋地追了上去。 樽云觞冷静后掠,她向着易潇相反的方向后退,一方面是这怪物已经失去了理智,把它拉远一点,免得误伤他人,另外一方面,自己后掠的方向似乎有什么在冥冥中呼唤着自己。她怀中抱着昏迷的穆欢颜,此刻反倒是无悲无喜,面色如常看着追来的白发怪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易潇见红衣儿身影向着反方向后掠,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思,只是当下情势容不得自己不去帮忙,毕竟自己眉心还有一朵小白莲,如果红衣儿陷入劣势,这朵莲花也许可以派上用场。 “老段,他们速度不是很快,我们追上去,但是保持一下距离,别被白发怪物注意到了。”易潇尽力平缓呼吸,看得宋知轻瞠目结舌,“你疯了,你能帮上什么忙?” 而老段闻言则是二话不说,拎起小殿下和宋知轻就开始狂奔,直追那白发怪物而去,但毕竟拎了两个人,纵然那白发怪物速度不快,易潇等人也是只能远远吊在前面两道身影的后面。 大漠有惊雷,红衣儿抱着穆欢颜在前,白发怪物在后,易潇等人吊尾,相互追逐,飞沙走石。 第十六章 还有一把剑 “这魔物已经不属于人的范畴了,”易潇被老段拎着,远远看着那白发怪物,陡然想起了在某本志怪书上看到的魔物,“白魁,寄人身躯,吸血而生,修到极致,可吞噬寄主取而代之,魁梧若山,毛发皆白,故名‘白魁’,眼前这白魁吸收了地魔头精血,按道理来说,就算变强,也不至于强到如此地步啊,真是怪哉怪哉,不知道红衣儿怎么应付?这玩意儿皮糙肉厚,不知道域意有没有用?” 那白魁奔跑中身躯不断扩张,居然变得有丈余高,当真如同一座小山,背后长发披散,坚硬如铁,砸在地上居然摩擦出火花,只是这白魁有意识不去追上红衣儿,只是放着樽云觞在前方跑,自己不缓不慢去追,借此来磨合自己对新躯体的掌控程度。 樽云觞怀中抱着穆欢颜,又赶了数里路,眉心那道莫名的感应就此停止。她缓缓舒出一口气,背对白魁停步,将穆欢颜轻轻放在地上。 “退!”易潇眼孔收缩,当下疾喝,离着白魁还有一里地,老段反应神速,立即后退。 一刹那。 三人视线中那道红衣儿陡然消失,白魁暴退几乎是一瞬间倒砸了回来,如果不是自己退得快,在刚才那一刹就已经被白魁砸中!怒吼声中,白魁胸膛凹陷下去,如遭雷击,整个身体倒飞而出,紧接着被人按在地上滑行,整整一里势头才停住,头颅硬生生被嵌入黄沙中!白魁头尚在黄沙里,双手却是奋力抓住胸前那柄断剑,那断剑被红衣儿双手抵住剑柄,一脚踩住,任白魁如何用力,居然撼动不了一丝一毫。 那袭红衣在黄沙中飘然落定,双手叠掌抵住剑柄,剑意迸发,那白魁也仅仅是嘶吼一声,愤怒之意大于痛苦。 “果然皮糙肉厚。”樽云觞漠然看着脚下如山一般疯狂挣扎的身躯,剑意层层叠加,“是吸收了穆雨的精血么。怪不得能达到这种程度。” 魔道中人,一滴心头血抵上半条命,这样珍贵的东西,也仅仅只能化出三滴精血。穆雨为了今日之局,喂了白魁一滴魔道精血,怪不得天狼王那日感觉雨魔头受了重创,原来不是森罗道伤了他,是自取精血所致。 无人看见的黄沙地下,白魁眉心那抹红意缓缓化开,那滴精血太过浓郁,魔物仿佛感觉不到身躯传来的痛楚,硬生生将头颅扭转,从黄沙地中抬起,缓缓伸出长舌,居然银白如钩,舔了舔猩红嘴唇,便是刹那撞向那放在剑柄的如玉双手。 樽云觞面无表情,松开双手,一脚用力踩下,剑柄嗤然一声完全陷入白魁胸膛,另外一指猛然下划,点出一指剑气,那道剑气却是被白魁舌头卷起吞入腹中。 白魁吞下剑气,怒嚎一声,下一刻巨手猛然在胸前合拢,只是双掌掌心狠狠砸中之时,原先那道红衣儿身影瞬息破灭,只发出锵然金铁碰撞的刺耳声音。人呢? 白魁眼瞳急速放大,一道身影高悬空中,仿佛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止。 那道身影招手,数里外易潇佩剑铮鸣,剑鞘分离。 穆家驭剑术! 半空有一道剑光飞掠,入红衣儿手。 我有一剑出鞘剑。 下一秒红衣坠沉,白魁嘶吼! 黄沙轰鸣再散去,白魁那庞大如山的身躯狠狠蜷缩在一起,惨嚎如同婴儿啼哭,双手如钩,去拼命捂住自己右眼,却是止不住猩红鲜血奔涌而出。 又是一柄断剑,剑柄深入眼眶。 红衣儿沉默而立,面无表情,她望向脚下的黄沙地,喃喃道,“原来这还有一把剑。” 易潇看着自己腰间空空荡荡的剑鞘,怒其佩剑不争,愤愤对老段道,“你瞧瞧你瞧瞧,好大的威风,这要是打上一场就断一把剑,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喝酒的银子都用来买剑了!” 宋知轻憋住笑,只当庆幸自己抱着的是刀,总不会被那红衣儿伸手就给“借去”了吧?易潇瞥了眼宋知轻幸灾乐祸的样子,忍不住道,“别以为你抱着刀就安全了,这下可没剑了,这白魁可还没死,待会就轮到你的‘宝刀’了。” 吓得宋知轻连忙抱紧怀中巨大刀鞘,只是吞咽了口口水,嘀嘀咕咕道,“我怎么感觉,还是不对劲啊?” 易潇听宋知轻时时刻刻念叨着这不对劲那不对劲,耳朵都快起老茧儿了,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疑神疑鬼的家伙,不过想起这宋大刀鞘几次“乌鸦嘴”都极准,当下只得咬牙无话可说。再加上小殿下向来听力好,居然是听清了红衣儿的喃喃自语,那一句“还有一把剑”让他面色一变,想起了来时的调侃。 霸王藏剑三门,其中一处是龙门。 龙门黄沙百里,脚下黄沙百里。 龙门藏着一把剑,脚下 小殿下怔怔出神,面容苦涩,“不会吧?” 樽云觞细眯起眼,仿佛在对黄沙地说话,柔声道,“你在等我?” 黄沙呜咽而鸣。 “我懂了。”红衣儿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掌,按在黄沙地上。 黄沙流转一百里,以她为中心,地倒天倾,黄沙如雨。有一声高亢龙鸣缓缓从地底升起,一道清冽凤鸣为之作伴。 红衣蹙眉,飞沙斗转,卷起一道巨大的陆地龙卷,那陆地龙卷居然生出龙爪风翼,贯穿天地,天地刹那昏暗,传来响彻天地的一声细腻嗓子。 “起!” 数里外那家破败不堪的客栈,那被黄沙模糊到看不清的匾牌,此刻震落一层木屑,露出内蕴其中铁笔银钩的龙门二字。 塞外走马的江湖人,牵马的侠客,方圆百里黄沙地,但凡佩剑者,剑无一不自行出鞘,向着那道龙卷中心绽出三寸,有如叩首。 遥望沙龙卷,那些江湖客全部惊咋,伸着舌头也不管风沙大,直到沙子呛了嗓子这才反应过来,边跳着脚呸边狠狠骂娘,眼神却是见了鬼一般不肯离开那个方向,更有甚者失魂落魄,失心疯一样,跟着自己佩剑一起手舞足蹈。 小殿下一行三人,被这陆地沙龙卷的异象怔住,易潇第一个反应过来,跳起脚来狠狠骂道,“宋知轻你这个乌鸦嘴,真叫你给踩了狗屎运!” 宋知轻面色呆滞,大脑一片空白,喃喃自语道,“我日他个仙人球啊你们中原,还带这么玩的?” 老段也是瞪大双眼,口中反复念叨着一个字。 操。 樽云觞眯眼仰看黄沙漫天,大风起兮,红色衣袂疯狂鼓荡,她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勾,一声“起!”地面飞沙走石,龙卷般起风,以红衣儿为中心狂啸一声,一道黑色物事影子突破地表流沙直入手掌。长约六尺,通体漆黑,三分丑陋,七分狰狞。上盘踞九条暴怒黑金之龙,夹缝中是振翅狂啸的雪白凤凰。 黑龙,白凤。 霸王藏剑龙门,以黑龙白凤剑匣藏之。 剑匣尚且如此,其中剑又如何? 却见黄沙漫天,狰狞剑匣衬托的红衣惊艳无双。 那红衣儿长发随髻盘起,如今随手拔去木髻,长发被风吹散如墨泼散。虽只留得侧影,却被那丑陋无比的剑匣衬托得如同天上谪仙人,松开托匣手,那黑龙白凤剑匣就这么静静浮在空中胸前。 十指入口咬下,再按在剑匣上,便是一声铮铮怒鸣! 指尖鲜血流下,匣上白凤变红凤,黑龙咧嘴笑。 红衣也随之笑。 一笑龙卷再起三十里,直冲云霄。 红衣儿轻轻抬手,漫天黄沙凝滞,再放手,便是天地肃静。 黄沙被猛然拍散,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从高空噼里啪啦砸回大地。 龙卷散尽,那只巨大白魁保持着捂眼动作,蜷缩如山,却是永远也不会有下一个动作了,它背上千疮百孔,被无数黄沙洞穿,四肢百骸的精血被剑匣吸出,重新汇聚成一滴金黄色血滴,静静悬浮在空中。 宋知轻被震惊得先是说不出话,然后是无话可说。 老段喉咙里还在反复酝酿着那个字。 易潇看着那狰狞剑匣,喃喃道了三个好字。 “好一个龙门藏剑。” “好一个黑龙白凤。” “好一个穆家红衣。” 今天稍微有点事情,更新晚了点,抱歉。 第十七章 不欢颜 北魏洛阳皇都。 阅来亭。 国师玄上宇平日里素喜静,闲来无事,便来此亭写诗作赋,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倒不像是一国大国师,像是一风流倜傥的书生。 “来来来,让我阅来。” 折扇开复合,紫衫国师看着阅来亭花团锦簇,双指一捻,居然是捻住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粒飞沙,细细看去,玄上宇面带怜惜,依旧是指腹轻轻揉搓,将黄沙灰飞烟灭。 “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啊。”紫衫大国师笑了笑,提起笔,一鼓作气,在方寸纸上挥笔,写下一行短诗。 “池鱼巨阙越龙门,黑龙白凤杀天人。鲛狐红衣抱剑哭,世间再无绝美人。” 玄上宇合扇,笑道,“扇上又多一人。” 这一日,紫衫大国师飘然出皇都,直奔北原而去,一路折尽红花,无人知是为何。 易潇三人看着谪仙人一般无二的那一袭红衣,只觉得漫天黄沙飞舞,也难以遮挡其绝代风华。 宋知轻痴了一般,失魂落魄道,“这他娘的,要是个女的多好?” 易潇笑骂,“瞧你这出息”不过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低声叹道,“就是脾气差了点。” 红衣胸前横浮六尺剑匣,匣上红意渐渐消散,红凤变白凤,黑龙复狰狞。 大风又起,樽云觞黑发如墨乱舞,遮住眼帘。她轻捧剑匣,将其拖在手心,剑匣原本铮鸣不止,一接触到红衣儿便安静下来,如同具有灵性的婴儿。 随后她轻轻拍了一下剑匣,下一秒剑匣落地,那流沙覆上,剑匣自行凹陷,看不出丝毫痕迹。 她已是剑主,与剑匣心有灵犀,一念之下,剑匣可沉入黄沙十里,一念之下,剑匣可遁地随行。黑龙白凤,抬手便可破土而出。 易潇看着不远处衣袂飘飞的红衣儿,一步一步走向昏迷的黑衣女子,心中宽慰,想着红衣儿终于找到失散多年的族人,过程虽然曲折了虽然曲折了不是一点点,但结果总是好的。 黄沙地中昏迷的穆欢颜缓缓恢复了意识,种剑术不发动,便与常人无二。樽云觞安放好剑匣,转身望向那个黄沙地中的穆姨。 那道黑衣身影看清了樽云觞的面容,怔住,低下头,长发吹乱,看不清表情。 有泪流下,穆欢颜紧咬牙关,却关不住喉咙里哽咽的声音,双手十指紧紧扣住散沙。 两人相距不过十步。 大风骤起,黄沙铺天盖地。 易潇有些迷眼,忍不住伸手去揉眼里的沙子。 有剑铮鸣,从空中一掠而过。 那一刹,易潇心头有一种不祥预感升起,天人八相者的直觉何其敏锐? “不好!” 黄沙沸腾,有剑哀鸣。 穆家驭剑术,乃八大世家中铸剑穆家秘技,每一代穆家九剑都掌握有驭剑术,一念之间,剑起百米,隔空杀人于无形。 不远处那柄断剑受心意指点,如同疾电飞起,倏然消失。 黑衣穆欢颜连哭带笑飞扑而前,长发如墨,眼眸一片哀意。 下一刻,两人相拥。 樽云觞身形一顿,断剑剑尖从背后刺入。 她眉尖微微上扬,低头看去,断剑没入胸膛,连穿两人。 黑衣长发落下,断剑停止哀鸣。 一柄剑,两个人。 还有滴滴答答滴落黄沙的猩红血液。 樽云觞喉咙颤抖,一剑封心,本该是千刀万剐的疼痛,此刻居然麻木感受不到,心中升起的荒诞比血腥更浓。 脑海中走马观花,无数掠影闪过。 樽云觞喉咙一甜,硬生生咽下那口鲜血,她清清楚楚看到那张凄美的哭脸,感受到背后那双手再度用力,剑尖再前。 两人一下子相拥在一起,连鲜血都汇聚流淌在一起,通过那柄断剑。 可明明是一剑穿心的疼痛,却仿佛算不了什么了。好像有什么更痛的,让红衣儿胸口难受。 是穆姨的话。 穆姨将头轻轻搁在樽云觞肩头,轻声在她耳边呢喃道,“小红衣。你也会痛吗,你也会难过吗,你也知道一剑穿心不好过啊” 那个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如同蚊音一般不可闻,“可你没有心啊,所以,我们根本不重要,是吗” 樽云觞大脑一片空白,肩膀上那张哭脸咧嘴无声笑了一声,旋即滑落,重重后仰,跌倒在黄沙中。 红衣儿颤抖着手,摸向断剑心口处。 那里一片血污。 那里空空如也。 她想起易潇说的那句话,每个天人八相,都是一种病。 她的病,是什么? 樽云觞的手不住颤抖,面色苍白。 在胸口断剑处,她摸不到自己的心。 黄沙漫天,有位黑衣老者牵着一匹白马,马上伏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生的极为可爱,像是个瓷娃娃。大眼睛水灵灵,此刻嘟哝着嘴巴。她天赋极为了得,隔着十数里地就感受到了异常。 那里好像有人受了伤,那人的灵魂气息倒是温和的很,不像是坏人。 “师父,那儿好像有个人受伤了。” 老者面色慈悲,低头牵马,黄沙中低声笑道,“明珠儿,这病咱们治不了,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名叫明珠儿的小女孩咬了咬嘴唇,“师父师父!你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送那人一颗生玄丹,不就可以救回来了?” 老者无奈摇头,自己这徒儿生玄丹乃是九品丹药,内蕴无穷生机,莫要说一颗生玄丹,就是磨碎了的生玄丹粉末,都价值千金。多少皇室贵族都求不到一颗。 他乃是行走世上的大丹圣,又极为宠溺徒儿,如今送出一颗生玄丹自然是不值一提。 老者微眯双眼,喃喃道,“这人是鲛狐相?可她连心都没有了,送给她生玄丹又有何用?能多活几日?” 明珠儿摇晃着硕大马脑袋,就是不肯饶过老者,“师父!你就是小气,抠门,还说出门都听我的,这才说送一颗生玄丹,就抠成这样还说什么悬壶济世!我我我我以后不跟你出来了!” 老者见徒儿生气了,连忙赔笑道,“是是是,都依你的。一颗生玄丹而已,送了,送了!” 老者无奈笑了笑,自己视这徒儿如同掌上瑰宝,她的要求,又怎么忍心不答应?何况区区一颗生玄丹,对自己而言还真的不放在眼里。 说完大袖一挥,便是掏出一颗生玄丹,准备隔空送去。 下一刻,老者面色一变。 ps:希望大家能够投上一张推荐票,不胜感激~ 第十八章 观音普渡 当那柄断剑御空而起之时,易潇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吼道,“老段!” 老段眉头也是一拧,毫无犹豫拎起小殿下,甚至都顾不上宋知轻,速度之快,甚至能赶上渡江逃命的速度。 赶过去看见的是红衣儿伏在黄沙地,血流不止的景象。 樽云觞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双眼紧闭,面色惨白。 “这一剑,乃是穆家出名的驭剑之术,”老段皱眉道,“这一剑绝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只是其中多有奥妙,恐怕老段我也说不清。小殿下你不习武,自然不了解剑意,老段只能说,这一剑剑意波动很强,怕是有了九品的水准,出其不意之下,才能重伤红衣儿。” “说这些有什么用!”易潇眉头一挑,“拿药!” 小殿下出行,齐梁陛下自然是为其备好了各种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老段苦着脸,“小殿下,陛下给了诸多圣药不假,可多是培元固本之用,目前能用上的药就只有一粒,乃是圣丹观音普渡,全天下就这一粒。” 易潇拧眉而起,声音隐隐约约有些暴怒,“拿药!!” 方才自己看得很清楚樽云觞受了穿心一剑,精神又遭受巨大创伤,意识已然溃散,浑身黑色气运已经压制不住。 老段翻手拿出圣丹观音普渡,易潇一把接过,他知道圣丹服用方法,用稀薄元力逼至指尖,那颗丹药受元力指引—— 顷刻间,浓郁药香暴涨而出,一座巨大虚幻之影像在黄沙中显形。 那是一尊宝相庄严的菩萨,慈眉善目,玉座上有千手舞动。千里黄沙,在那一刻齐齐停滞,安静得落针可闻,时空仿佛凝固,那位菩萨细眉而笑,一只手高举宝**。 “圣丹,观音普渡!” 十数里外的老者眉头一凝,翻手收起生玄丹,大袖一裹,便是带着自己宝贝徒儿踏虚而行,“这粒圣丹,普天下只剩下一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子手里?” 黄沙流转,菩萨笑着高举宝**,对准红衣儿,**口落下一滴甘霖。 这粒“观音普渡”,历史上共出现过三粒,无一不掀起一阵江湖波涛,人间帝王为夺一颗圣丹,不知要付出几多人命。 食之者,得观音普渡,接引对岸,无伤不可医。 只可惜小殿下命格游离,服之亦无所用。 那滴甘霖落下,凭空荡起一圈涟漪。仅仅是接触的一刹那,红衣儿身上黑色气运如遭焚烧,嗤然缩回体内,下一秒,那柄断剑被逼出体内,紧接着所有伤口被迅速修复,恢复白皙并且不留一道疤痕。 “不愧是圣丹,”易潇见丹药如此神奇,倒是松了口气,“红衣儿伤已无恙。” 老段反倒是心疼要死,这颗丹药,乃是陛下留给小殿下保命之用,非危急关头不能服下,就算是将死之人,“观音普渡”也能将其从阎王手中接引而来,救起性命。 下一秒,平地惊起波澜,天边有一道身影虚踏黄沙,其速宛若天人,咫尺天涯般落在易潇面前。 黑衣老者眉须飘忽落定,看着圣观音的虚像缓缓消散,这才移下眼,淡淡瞥了眼易潇。 “原来如此,倒是有几分相似。”黑衣老者皱眉问道,“你是慕容的儿子?” 老者肩膀处坐着的可爱小女孩儿跳了下来,疑惑看了一眼小殿下,转而把目光投向昏厥不醒的红衣儿,嘟起嘴道,“师父,好浓郁的药香,这是什么药,比生玄丹的生机还要强得多?” 黑衣老者笑了笑,宠溺地摸着明珠儿脑袋,“这药名叫‘观音普渡’,全天下仅仅有一粒,喏,现在可是一粒也没有了。” 紧接着黑衣老者笑着逗了逗明珠儿,余光瞥了一眼尚蒙在鼓里的小殿下,淡淡道,“这药是老夫亲自炼的。你知道老夫是谁了么?” 易潇怔住,恍然大悟之后,居然是无话可说。思前想后,自己一路北行而上,就是为了寻那位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的药王。本以为不知多久才能寻到,便是在第一个正式落脚点之前就遇到了? 看着易潇瞠目结舌的样子,黑衣老者倒是哈哈笑了一声,颇为戏谑道,“怎么,不相信?” 老者一抖黑衣,目光投向红衣儿,笑意变淡两分,“老夫一生从不欠人人情,当年慕容阁主恩比天重,奈何天不留情。老夫问了齐梁那位老匹夫,欠慕容阁主的一份情,便是与小殿下再见面时,予以报还。” 易潇眉头一挑,便是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黑衣老者说如今是“再见面”,自己难不成以前见过药王不成?当下若无其事拱了拱手,做足了晚辈样子,笑道,“苏老前辈功参造化,晚辈岂敢不信?只是按照老师的说法,恐怕在下的病并不好治。” 当世药王苏齐世,眯起眼睛,“天缺之症,岂止是不好治?”顿了顿,又瞥了眼红衣儿,“她的病我治不了,但你的,还是勉强能治的。” 闻言易潇急道,“红衣儿的病难道连圣药都无法治好红衣儿的伤势?” 黑衣老者苏齐世摇了摇头,“‘观音普渡’乃是超越九品的圣品丹药,足以治好她所受的一剑穿心之伤。可此人身负鲛狐相,天缺乃是无心之症,加上黑色气运附身,就算神仙来了,也决计无药可医。” “无心之症?”易潇震惊,“怎么会有这种病症?” 苏齐世淡淡道,“天人八相,赋予你们超凡的天赋,对应而来的天缺之症自然也是不可医治之症。” 易潇死死盯住大丹圣,“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黑衣老人倒是笑了,看了一眼小殿下不死心的模样。下一秒便是收起笑容,连声音都清冷几分,“你以为,天缺是什么?” 易潇怔住了。 “天缺之症,便是世间最难最恶之症。你该庆幸,你尚且有药可医。”苏齐世冷冷开口,“至于她,无药可医。” 黄沙地下有哀鸣,红衣儿渐渐恢复了意识,双手撑地坐起,一道黑色物事突破流沙,便是那黑龙白凤剑匣,颇通人性的露出半截,让红衣儿斜靠上去。 方才她昏迷中恍恍惚惚听到了对话,当听到小殿下为自己耗费了一颗圣丹续命之时,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便知自己伤势痊愈,乃是靠了那颗举世罕见的“观音普渡”。 药王说到自己无药可医之时,红衣儿正把身子挪靠在剑匣上,她面颊依旧绝美,只是略显苍白,此刻抬了抬眼,清了清嗓子。 先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易潇道,“恭喜你了,如今找到苏前辈,不负一路北行之苦。” 接着对苏老前辈拱手道,“也多谢苏前辈救命之念,方才意识混沌之时,在下感应到不远处有人曾拿出类似‘生玄丹’之丹药,想必就是苏前辈。”红衣儿笑了笑道,“苏老前辈,在下有一事相问。” 苏老前辈冷哼一声,“小娃娃,客套话不必多说,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前辈方才说,我已无药可医,我只是想问,”红衣儿勉强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此刻她运转元气,虽是受了重伤,此刻元气居然充沛更胜之前,“我还有多长时间。” “不愧是鲛狐相,每一次重伤之后,都得以更加强大。”苏老前辈虚眯着眼,“你时间不多了,最多还有一个月。” “呼~”樽云觞长舒一口气,面无表情,“一个月,赶去北原冰木湖。足够了。” 易潇知道,北原乃是世间环境最为恶劣之地,常年低温,冰木湖,更是北原十大禁地。当年霸王斩杀大敌冰木湖主,便是将其尸骸沉在此湖。 “小娃娃,老夫知道你是穆家后人,甚至连当年穆家血案的真相,老夫也是一清二楚。”黑衣老者淡淡开口,“你如今这个层次,还是不要妄图追寻真相。” 红衣儿领悟域意,已经晋升一流高手,甚至连北魏天狼王都不是其对手。龙门取剑一战,战杀两尊魔头,一只极强魔物。 黑衣老者此刻的意思,居然是说红衣儿层次不够? 若不是眼前之人,乃是当世传奇人物,震古烁今的一代药王,易潇是定然不会相信这番言论。 红衣儿飒然一笑,“纵留有一丝余力,亦不会罢休。” 药王冷冷开口,“到时候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越是接近真相,越是绝望。” 红衣儿低头看了一眼穆姨,她的面上含泪又笑。如今她离真相只差一步,怎么可能放弃? 大风起兮,那袭红衣飘在黄沙中,有人一字一句道,“虽死无悔。” 红衣飘荡复又落定,樽云觞已然环视一圈,目光在易潇处顿了顿,屈指轻弹,一道龙吟凤鸣声音传递,剑意点在易潇眉心处化开,她冷冰冰道,“这道剑意,留着保命。” 说完之后,头也不回,一震剑匣,便是黑龙白凤低啸一声,潜入黄沙中。那袭红衣儿赤足前行,背对众人,孤傲而独立,如剑一般挺拔。 大丹圣大袖一挥,冷哼一声,一股波动卷起了易潇老段,甚至把远处的宋知轻都囊括在内。接着他扭头对易潇说,“接下来要去风庭城了,这小子性子倒是拗得很,不见淇江心不死。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小殿下下意识裹紧单衣,摸着眉心与小白莲作伴的剑意,看着一路北上不回头的红衣儿。 风沙流转,千里剑鸣。 他低下头,谁也看不到此刻他嘴角微微拉扯,眉头似皱似扬,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想说的太多,可早在那天就说完了。”易潇抬起头,露齿笑道,“现在,反倒没什么想说的。” 漫天黄沙潇潇齐鸣,那袭红衣宛若天上谪仙人,独留一个惊艳背影。 一人北上冰木湖,有剑千里送行。 第十九章 抵达风庭城 六月将至,天下无数剑道人杰拥入风庭城。 不为其他,只为“剑酒会”。 一百年前,曾有“剑夫子”美誉的剑道大宗师风庭,便是结庐此地,收下十四位弟子,于凤庭剑鼎中铸名剑十四。 鲸脊烈枭雷麟雏鹰青鸟龙逆凤仪,玉簪黄芩碧桃半夏无名异仙人衣望江南。七剑凶兽七剑草木,一一对应十四位弟子不同的性格,剑意。 这十四柄名剑,几乎都诞生出了灵智。那一代大世过去,名剑主人逝世之后,十四柄剑有的剑随人亡,有的被带回凤庭。注意,此处是凤庭不是风庭。 凤庭,是风庭城中一座草庐。虽是普普通通的草庐,其中却居住着一位,令齐梁北魏两位雄主都不得不忌惮的存在。 剑主。 剑主从不出凤庭庐,而令两位君王都忌惮无比的,便是这座草庐已经存在上百年了。从第一届剑酒会,到如今,足足跨越了将近一百年。 任何一件事物,存在百年不曾动摇,都足以让人忌惮。 此刻,凤庭草庐。 那是一间着实很普通的草庐,但里面居住的人,乃是天下闻名的剑主大人。一位白发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在草庐外等候,剑眉星眸,鼻若悬胆,长发垂地,却是一地霜白。 他叫叶小楼,是剑主的弟子。 没错,叶小楼是剑主的弟子。剑主大人从不出草庐,他以一种独特的、匪夷所思的、令人咋舌的方式(那些接触到凤庭剑主的人得知其收徒方式无一不瞠目结舌)收徒。以剑主大人的话来说。 “这一百年来,吾收的徒弟不多不少,足矣。” 可一百年来,剑主的弟子仅仅只有叶小楼一个人。 叶小楼一人,足矣。 “进庐。”草庐里传来温和的声音。 叶小楼进庐,听到剑主大人笑着开口。 “吾大限将至,”凤庭剑主竟是笑道,“从上一个大世活到如今,吾活的太久,觉得有些无趣。倒是想出去走走。” 白发温驯贴在叶小楼面颊,他皱眉低声道,“师尊。” 庐内一片黑暗,叶小楼视力极好,他看见师尊摆了摆手,笑道,“吾自然不会真的出去,这有五块剑酒令。” 说完有五道流光落入叶小楼手中。 “未来是你们的,吾期待着新的大世。你出去后,将这五块剑酒令,分别送给这些人。” 叶小楼侧耳聆听。 “第一块剑酒令,给南下的漠北王幼子呼延琢。”剑主笑了笑,“顺便给漠北先知带一句话,就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有令为礼。” “第二块剑酒令,带给现在的龙雀郡主魏灵衫。提醒郡主,勿起杀念,伤人伤己。” “第三块剑酒令,你带给剑宗明。剑宗明剑道初成,锋芒毕露,必然不会理睬你,你只需把令带到便是,无须多言,更不要动手。”剑主笑着摇了摇头,“第四块剑酒令,给齐梁小皇子,但是——” “给他之前,问他这个问题。”叶小楼看见剑主低声笑了笑,耳边传来剑主的小声细语。 此处乃是剑庐,以剑主大人的通天手段,居然还窃窃私语一般显然这个问题,剑主大人是带着一丝整蛊性质的,叶小楼听完以后,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居然也是带上一丝笑意,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附和道,“说起来,弟子也蛮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剑主哈哈一笑,“最后一块剑酒令,留给北原风雪银城李长歌。等他来风庭城,吾怕便已是一片残局。这位银城大弟子初次入世,不知为人如何。若是性格温和,处事滴水不漏,帮吾收拾了这烂摊子,这块剑酒令也算是吾一尽地主之谊。若是能力不济,妄图大开杀戒,届时你便帮吾收回这块剑酒令。”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完剑主大人,说回小殿下易潇入风庭城。 风庭城剑酒会,分为剑会与酒会。最终决出剑会第一与酒会第一,称为剑会魁首与酒会魁首。剑魁酒魁均可入凤庭草庐,面见剑主,得之馈赠名剑一柄。 而风庭城,也正因六年一度的剑酒会名动天下。城内几乎都是酒楼赌坊,临近剑酒会,几乎都是人气爆满的状态。 各大酒楼兜售前来参加剑酒会的高手,详细资料。 赌坊里,关于各路高手的赔率已经贴出来了。 摘星楼,是风庭城最大的三座酒楼之一。摘星楼共有八层。最越上,便越是地位崇高身份尊贵。也唯有那些豪门贵族,譬如大魏龙雀,天狼城主宁风袖,北魏犬阳王这种大人物,才有资格入住第八层。今日摘星楼迎来了一批颇为古怪的客人。为首是一位黑衣老者,牵着一匹劣马,马背上驮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并驾齐驱的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笠帽马夫低头赶着一匹老马。 古怪的是一匹老马一匹劣马,两匹马并列而行,互相喷鼻瞪眼,时不时吐两口纯白唾沫相互羞辱,走得慢时,老马甚至伸出一只蹄子妄图给对方下绊子。 更古怪的,是马车上下来悠哉悠哉的年轻人。一位怀抱青布刀,眼神鬼鬼祟祟,像是提防着什么人似的。另一位在大热天还裹得严严实实,也不嫌热得慌,即便这样,也能看出其身材瘦削。 “易兄,我们住这里真的好吗?别忘了,现在全北魏的人都想着拿我的人头啊。”宋知轻抱着青布刀,眼神鬼鬼祟祟把周围所有人都扫视一圈,低声在小殿下耳边嘀咕道。 易潇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吐槽道,“蠢货你还知道全北魏的人都想着拿你人头?你这样子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是刀鬼弟子吗!” 说完理了理衣襟,“摘星楼是金玉苏家的产业,住在这里绝对不会出现被人打扰的麻烦。再说了,有苏老前辈在此,谁还敢造次?” 易潇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当世丹圣”这个名头绝对不是说着玩的。炼丹造诣高的人,世上可不少,可那些大丹师们,若是没有足够的修行实力,亦或是足够强大的师门靠山,哪一个不是落得被帝国皇室抓去炼丹的下场?这位黑衣苏老前辈,连国师大人都捉摸不透他的行踪,再加上一手几乎可以说是穿梭虚空的手段,恐怕是又一位“超越九品”的存在。 一路上,九品已经算是顶尖高手了。可“超越九品”,几乎不在世俗露面的存在,易潇也见了好几位。自己那位安爷爷在淇江一战的表现,可以肯定是超越九品的级别。至于最后林瞎子那一招骇人听闻的,直接射杀化龙状态下木鬼子的天外一箭以自己的境界不足以揣摩,但根据安云昶说过的话来推测,恐怕是十有**踏入了更可怕的领域。 这位黑衣大丹圣的境界,无疑是超越九品的。自己在苏老前辈身边,自然无需担心性命安全问题。就像他说的,欠自己母亲慕容一个人情,至少在治好自己天缺之前,无需担心其他问题。 易潇目前初入修行之路,以他的实力,连一品都不如。红衣儿走了,他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眉心一道剑意,以及那位白莲墨袍山主赠送的,号称可以灭杀一切九品正常存在的莲花烙印。 而有了黑衣丹圣这尊大佛,显然不用担心黑袖的刺杀问题。抵达风庭城之后,纵然自己齐梁皇子的身份暴露,也无妨了。 至于为什么,很快就会揭晓。 易潇走入摘星楼,翻手掏出一块令牌,拇指食指捏住,放在掌柜面前,淡淡开口,“入住。” 掌柜低着头算账,只是以为普通客人入住,头也不抬开口,“几楼?” “八楼。”易潇淡淡道。 “李二,带客人去八”掌柜闻言顿了顿,后一秒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下意识提高声音问道,“八楼?!” 须知,能有底气提出“我要居住摘星楼八楼”这种要求的人,无一不是煊赫有名的权势贵族,亦或是江湖上名望极大的一流高手。 掌柜苏寅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枚玲珑剔透的镶金玉牌。顿时他的冷汗就下来了,摘星楼乃是八大世家中金玉苏家的产业。身为苏家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眼前这块镶金玉牌,代表的地位何其尊贵,甚至远远超过了能够居住摘星楼八楼的地位,而胆敢伪造苏家镶金玉牌的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生。 这块令牌,流金光,镶白玉,其中间刻了一个淡淡的“扶”字。金玉苏家,天下金主。可惜千万贯家财,嫡系子唯有一人。 这个“扶”字,代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苏家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苏扶。 苏寅咽了口口水,想到了苏扶少爷的原话。 “见了这块令牌,就如同见我!持令之人,提出什么要求,都要满足他!苏家怎么了?有钱怎么了!都给我听好了,无论他要什么,无论多少钱,都给老子砸进去!” 苏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存在,令少爷动了这么大肝火少爷平时虽然纨绔但也没有无脑到这种地步 眼前此人明显持的便是苏扶少爷的那块令牌,自己只是苏家一个下人,可招惹不起这等存在但若是自己照顾好了,这等人物随意一句夸赞,自己在苏家便是前途无量。心念至此,苏寅怒瞪一眼上前而来的李二,喝声道,“你给我回去!这种尊贵的客人岂能容你怠慢?” 接着他换了一副低声下气的面孔,恭恭敬敬询问道,“这位小大人请问随行一共几人?需要开几间房,贵马牵在何处,有何需求,尽管吩咐!” 易潇见掌柜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倒是有些哑然失笑,瞥了眼人数,老段宋大刀鞘和自己各一间,苏老前辈跟小明珠共一间,“开四间。” 苏寅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开出四间房的门牌,连忙斥声让李二照顾好客人的马匹,自己一脸谄媚上前带路。 一行人安放好行李,都遵从苏老前辈的指示,来到了同一个房间。 “行啊,你小子。”苏齐世淡淡瞥了一眼易潇,“倒是有点本事。” 易潇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其实这块令牌的来历很简单。 自己九岁时,金玉苏家主人拜访齐梁国主,大哥二哥都有事不在,自己便被召去。 这就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大纨绔苏家唯一嫡子苏扶。 江湖上有一句话说得好:金山银山玉山,都不如苏家宝山。 这位苏家大少酷爱赌,偏偏家有无数金山银山可以供他消遣,换句话说——他输得起! 但可惜,他遇上了小殿下。 第一次见面,苏扶很傻很天真地以为,纵然眼前的小殿下萧易才名远扬,但终究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本质上是一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于是苏扶动了歪心思(全然忽略了他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事实)。 他偷偷摸摸找到小殿下,要跟小殿下赌一场。 故事的结局,以十二岁的苏扶输光了身上银票,接着输光了身上配饰,最后输光了身上的衣物告终。 “当时苏扶把那块‘扶’字玉佩狠狠摔在我的面前,”易潇回想着当时情景,“指着我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脸色铁青,丢下一句算你狠就这么走了。” “我很好奇苏扶跟你这厮到底赌的是什么能让他输到这个地步。”宋知轻大脑袋凑过来,“啧啧啧,到底赌什么,能让苏大少连裤子都输掉?” 易潇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细眯起眼,笑道,“此事保密,暂且不提。” 苏老前辈虚眯起眼,罕见笑了,“保密?你身带株莲相,只怕苏扶这个小子是着了你的道。若是你眼开株莲,谁能赌过你?” 易潇赧笑一声,倒是有些尴尬,只得拍个马屁,“苏老前辈果然厉害。” 天人八相拥有者,也是有强弱之分的。这就要看其对自己所拥有的天赋,开发到了何种地步了。而关于“株莲相”,显然那个时候的萧易,已经初步领悟到“株莲相”的妙处。 苏老前辈咦了一声,道,“你在那个时候就达到了‘眼开株莲’的境界?” 易潇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天人八相的运用,可不是什么雕虫小技。”苏齐世瞥了一眼小殿下,“你能在九岁学会运用株莲相的第一境界,已经极为不易。既然如此的话,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吧?” 易潇微怔,“嗯” “你应该逐渐感受到了关于天人八相的强大。”苏齐世淡淡道,“但是有必要跟你说一下。历史上所拥有者,在不断开启天人八相潜力的过程中,很多人过于执着的追求天人八相赋予的力量,渐渐迷失,最后没死在天缺上,反倒死在自己的道心上。” 易潇凝神倾听,苏老前辈谆谆教导道,“无论是天人八相中哪一种,得之便已超越常人。但归根结底,这是一种病。一种以力量作为交换的,心理畸形的病。” “无论什么,都不要让天人八相支配你。”苏齐世淡淡道,“哪怕你的天缺解开了,也不代表天人八相的累赘你就能够摆脱。它所赋予你超乎常人的能力,也总有一天会收回。” 易潇目光一凝,若有所悟。 苏老前辈说得不错。单单以“株莲相”来说,在莲生大师(见第二章)赠青莲之后,自己对于其理解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只是一路上的战斗,以自己薄弱到未曾入品的境界,实在插不上手。若是自己修为稍加提升,哪怕自己战力远远不及那些站在巅峰的人,凭借“株莲相”,易潇也有信心左右战局。 第二十章 谋划 “按照齐梁源天罡那厮的话来说,你的命格已经超越了奇人之道可以推衍的范畴。要想治疗你的天缺,必须以一颗摆正‘命格’的丹药,同时辅一颗纠正‘天缺’的丹药。”苏齐世说这话时,淡淡瞥了一眼自己的徒儿。 小明珠睁大眼睛,奶声奶气道,“一颗‘命明珠’,一颗‘补天丹’。” “前辈此言何意?”易潇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件事情,怕是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苏老前辈笑了,“何意?老夫只答应帮你解开天缺之症。可没有答应你摆回命格。” 易潇面色不变,心中腹诽这位黑衣大丹圣果然是老狐狸,拱手笑道,“前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苏齐世摸了摸鼻子,“臭小子,老夫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这两颗丹药,哪怕是圣丹级别的丹药,老夫送给你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只是这两颗丹药,早就已经失传多年,炼制难度甚至超越圣丹,位列仙丹级别。即便是老夫,对于‘命明珠’的炼制,也不敢说百分百成功。” “至于‘补天丹’,就要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苏齐世不怀好意笑了一声,“可知为何要来风庭城。” 易潇虚眯着眼,“前辈,实不相瞒。在下之前不知前辈行踪,便是准备寻那位剑主大人。传闻凤庭剑庐的剑主大人,博古通今,无所不知” 说到这,苏齐世“呸”得一声,打断了易潇的话,一脸不屑道,“剑主老匹夫,他算哪门子的博古通今?”这位大丹圣提到凤庭剑主,声音大了好几号嗓门,恶狠狠道,“故弄玄虚,为老不尊,抠门至极仗着自己有块风水好地,连口汤都不肯分给别人喝迟早老夫要拔光那块药地!” 若要说此刻有什么词能够形容易潇三人的表情,应该是“结舌瞠目目瞪口呆呆若木鸡”。而小明珠已经习惯了师父这样的表现,嘟哝着嘴,想到了师父忽悠自己跟他学医时候说的话。 而易潇等人并不知晓,这位黑衣大丹圣,之所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仅仅是因为其境界高深莫测,而是他曾经收徒弟时候豪气凌云的那句话。 “跟为师走,天下何处不是为师的药园!” 接着,无论是齐梁,北魏,甚至远到西夏,南海所有排得上名的大势力,接二连三遭遇了史上最惨烈偷窃案。 齐梁丢失将近十株千年药材,北魏半块药殿被人整个挖空搬走 大夏棋宫遭遇史无前例的大洗劫之后,棋宫宫主一路追杀到南海,遇到同样杀气腾腾追出南海的南海花圣之后的一个月里,这位黑衣大丹圣遭遇了中原内外所有大势力的疯狂追杀。 唯一没有遭遇这位黑衣大丹圣无耻洗劫的就只有关山了。 当时洗劫完所有大势力的苏老前辈,就带着小明珠,在关山躲了整整一个年头。 因为在关山,苏齐世真的有一块药园。 “乖徒儿,看到没有?天下何处不是为师药园。”苏齐世高深莫测笑道,“关山与为师有缘,为师在此地留了一个药园” 当时的小明珠毫不留情道,“师父,你每次去打劫前都会这么说。这块药园怕也不是你的吧?” 苏齐世只能尴尬的笑。 这位黑衣大丹圣,为了这位弟子不惜背负了天下骂名这就是为何苏齐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原因。 毕竟他得罪的可都是整个站在世间之巅峰的超凡势力。如果被记恨的抓到是要出大事的! 而现如今,算一算,苏齐世没有得手的地方极少极少。 “凤庭庐内,可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苏老前辈情不自禁换上一副绝对与世外高人没有一丝一毫联系的荡漾笑容,嘿嘿笑道,“咱们可以偷偷摸摸潜进去补天丹,就在里面。” 那一刻,易潇就知道自己之前对苏老前辈的认知,全都需要推翻了 “咳咳咳”在易潇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苏齐世瞬间恢复了万年冰山的表情,“总而言之。进了凤庭庐,才有机会拿到‘补天丹’。拿不到‘补天丹’,你这病没法治。” 易潇在用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对苏老前辈炉火纯青的面色转换功力深表敬意的同时望而生畏地提出了疑问,“前辈就算在下拿到酒会魁首,按照凤庭规矩,也只是得剑主赠剑一柄,若无变故” “哼”苏齐世淡然道,“其余的你无须操心,这场剑酒会,你想要什么变故,就有什么变故。至于你不想要的变故,也绝不会少。你只需要保证,能够在‘剑主’的允许之下,进入那破草庐,剩下的无须多问。” “是这样么明白了。”易潇点了点头。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在天狼城之时,他遇到的那位深不可测的白莲墨袍山主,已经暗示得很清楚了。 这次剑酒会,绝不像大部分人想的那么简单。棋宫要刺杀龙雀郡主的消息已经被放出来了,其他不论,单单就凭这一点如果在魏皇眼里出现这种事情,波及的范围就很可怕了。以魏皇曹之轩此人的性格来看,无疑会掀起一场大清洗甚至封兵风庭城,剿杀所谓的刺客,之后疯狂打击棋宫残留在北魏的力量。既然如此这条消息,有没有可能是北魏自己放出来的? 想到这里,易潇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目前看来这场剑酒会,必须要小心行事。哪怕自己在风庭城有些底牌,怕是也经历不起这种巨大风波的打击。谁知道那位魏皇会不会打着清洗刺客的牌子,顺路把自己这位异国皇子清洗了,再栽赃到别人头上? 想到这,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平缓了心情,“前辈,我有一个计划” 距离剑酒会尚有一周之余,天下剑客几乎齐聚风庭城。 也正是此时—— 风庭城大开城门,迎接北魏诸权势贵族。 四辆奢豪马车并驾齐驱,几乎是一齐进入风庭城。 北魏四王,代表着北魏除洛阳以外,屹立在四角最为权势熏天的四位王侯。 虎骁天狼,斡鹰犬阳! 从元年的四王立魏,到如今整整十六年,北魏的兵权几乎握在这四位手中。 而这四位北魏超一流的大人物,如今齐临风庭城,也说明了一些问题至少,魏皇并没有把所谓“刺杀龙雀郡主”的消息当作可笑荒谬的谣言。至少从目前看来洛阳城里那位,是真的动了真格的。 四辆马车并驾齐驱,开往风庭城三大酒楼的风波庄。风波庄与摘星楼类似,背后有大势力驻足。 此刻,隔着马车席帘,四位几乎是从元年之后就没有碰过面的封王们,开始了所谓的、久违的“寒暄”。 斡鹰王面色自若,“三位许久不见,可曾安好?” 虎骁王隔着席帘淡淡瞥了一眼斡鹰王的位置,冷笑一声,“十六年戍防东关,未有一战。太平年间,老朽闲得骨头都生锈了。” 天狼王淡笑,“太平年间,我大魏能得以民定安宁,全靠前辈们据守边关,抛洒热血。” 犬阳王不冷不热的接下了话题,“宁风袖,我们这些老匹夫可不如你,春秋年间无战事,老家伙没仗打,怕是血早已经不热了。” 宁风袖不温不火道,“诸位前辈,务须操心。陛下这次请三位来,便是请诸位看一出好戏。” 斡鹰王微微蹙眉,“一出好戏?” 宁风袖安声开口,“一出好戏。” ps:求一张推荐票呀推荐票呀推荐票呀~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二十一章 天香赌坊 天香赌坊。是风庭城数一数二的大赌坊。就好像它的名字一样,天香赌坊,也不仅仅只是一个赌坊。 在这里,只要你有钱,你几乎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 没有钱,没关系。因为,你只要还有命就可以接着去赌! 只要你肯拿命去赌!你可以赊账,可以欠债,可以接着去享受那纸迷金醉的生活。 天香赌坊不看你欠了多少。 它只看你,能不能还得起。 在这里,总有赌徒,从腰缠万贯输到分文不剩,再输到负债累累,最后无力偿还输掉自己的人生。 在这里,无数江湖来客在尝到了金钱与美色的滋味之后,从此甘于堕落,自愿做一只卑微的蝼蚁,为庄家卖命。 作为天香赌坊幕后的庄家,自然来头也是大得吓人。 很巧,也很不巧,正是天下八大家之一的金玉苏家! 天香赌坊,一零九桌。最普通的一桌赌大小。 “大!”“小”“大啊!一定要大!” 庄家面无表情看着押注的人群,这些人,眼中充斥着兴奋过度的血丝,以及渴望求胜的**。 天香赌坊,任何人都可以进。只要你不是身无分文的乞丐,都有可能在这里得到一笔不小的财富。 只要你能赌赢。 只要你能赌赢你就有本钱去消遣!赌坊里提供远远比外界廉价的食宿,甚至连一些意想不到的服务,都便宜到令人诧异。 但是这些产生的费用,不接受金钱银票。 只接受筹码。 换句话说,你手上捏着一千两的银票,要想在天香赌坊里买些什么不好意思,你必须把这一千两兑换成筹码。 没有筹码,你还想留在天香赌坊?你只能去赌。 对于那些身无分文的人来说,赌的,正是自己的人生。 庄家冷漠看着这些赌徒,有些人刚刚进入赌坊,声音还带着亢奋激动;而有些人,声音已经沙哑,带着压抑绝望,还有一点点翻盘的希望这些人负债累累,如果再赌输,在无力偿还赌债的情况下,天香赌坊就会采取相应的行动了。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江湖上尚且有输与赢。 在赌坊,不存在。 庄家看着人群癫狂,此刻有些分神。赌徒们盯着自己手中的骰盘,这轮开盘,点数恰巧不巧,非大非小。 “豹子?” “这怎么会是豹子???” 这些赌徒赤红着眼,赌大小中出现“豹子”的概率极小极小。一但出现,几乎就是庄家通吃的场面。 “豹子,不好意思,我通吃了。” 赌桌安静下来,这时候一道声音传来。一位裹着黑衣的瘦削少年轻声细语道,“让让。”挤着人群,坐在了与庄家相对的地方。 所有赌徒全都怔住了,顺着黑衣少年看过去。黑衣少年下注的地方,也就是豹子区。偌大赌桌,豹子区放着一个小小的,几乎被忽略了的筹码。 连庄家自己都忽略了开盘前居然有人押注了豹子。 “开玩笑的吧?” “这筹码天香赌坊有一两的筹码?” 黑衣少年笑了笑,摸了摸鼻子。伸出两只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提醒庄家,“怎么,你们赌坊有规定赌大小不允许押注一两的么?” 庄家微怔,“这倒是没有这个规定。” 黑衣少年扬起了眉毛,声音柔和道,“既然赌坊没有这个规定劳烦你把我应得的筹码给我。” 庄家这回是真的怔住了。他在天香赌坊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两的筹码。按照豹子三十三倍的赔率,应该给面前这位黑衣少年三十三两然而,赌桌上并没有散银。 黑衣少年微微扫了一眼赌桌,最小的筹码,也是五十两他微微笑了笑,拿回了自己的一两筹码,递给了背后一位背负布刀的青年。 “偌借你的一两筹码,现在还你。” 宋知轻嘀咕着接过一两筹码,“说好还我十两的呢?” 易潇安慰道,“放心~放心~一会就还你,我还你一百两。”说完回过头,对着庄家笑了笑,“那现在我应该在桌上是还有三十三两银子的。也就是说我还可以接着下注,对吧?” 庄家看着这个黑衣少年一副人畜无害的清秀模样,默默按动了赌桌暗关。这个赌桌暗关,便是通知天香赌坊的赌术高手,可能来高人了,建议出动“暗灯”来观察一下。 天香赌坊之所以能够在风庭城屹立不倒,不被其他赌坊砸场子,不仅仅因为背景过硬,更因为其实力够强。 所有试图来天香赌坊卷一笔钱就走人的赌术高手,几乎无一例外的吃了瘪。在“赌”这一方面,那些所谓的“赌术高手”,大部分都会折在天香赌坊养的“暗灯”手下。 天香赌坊培养“暗灯”,需要一个极长的过程。这些“暗灯”,无一不精通赌术,放到外面,几乎就是一流的“千手”。这些所谓的“暗灯”,通常会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赌徒,接到任务首先观察,目标人物是否来自敌对赌坊?是准备赌赢之后见好就收,还是仰仗自己赌术高深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在赌坊大捞一笔? 如果是后者,“暗灯”就需要出手了。毕竟,赌坊的利益跟“暗灯”也是息息相关。但赌坊的名誉不能毁,至少在人家走出赌坊前,赌坊不方便下黑手“暗灯”这个时候就会出面,一般不会让对方输光本钱,算是给对方一个提醒。若是对方依旧目中无人得寸进尺,就怪不得赌坊心狠手辣了。 这些“暗灯”们,通常有一个代号。 “橘子”,就是天香赌坊的一位“暗灯”。 当橘子赶到一零九桌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 一零九桌围满了赌徒,几乎连外围都挤不进去。可偏偏如此多人围着这一桌,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 没有一个赌徒去下注或者跟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安安静静,眼神中带着狂热与崇拜,看着赌桌中心那个裹着黑衣的少年。 那个人,仿若赌场上的神灵。 “赌小。” 黑衣少年轻声细语,接着推出手边所有的筹码。 “差不多有一万两了吧?”橘子挤到前面,看着这副场面。她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看来我来得还不算迟,虽然耽误了片刻,但应该只转了五轮这样。” 庄家开盘,点数小,一赔二。庄家应退回双倍筹码。 黑衣少年收下庄家推回的筹码,转头对着挤到自己身边的橘子笑了笑说道,“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早一点啊不过已经转了十轮了。顺便说一下,刚刚下注的不足一万两,准确的说,八千四百四十八两。” 接着黑衣少年又推回筹码,对庄家道,“麻烦您帮我把这些零散筹码兑换成一千两的筹码,零头就不要了。一共一万六千两的筹码。” 所有赌徒看着黑衣少年镇静自若的样子,不由吞咽口水。 一两起手,已经滚到了一万多两。 背后背着巨大青布刀的青年听到这番话,眼睛刹那瞪得滚圆,“喂喂喂!小子,败家不能这么败啊!你不要我要啊!” 易潇摆了摆手,对着保持端坐姿态的庄家微笑道。 “我收回刚刚那句话,麻烦你把零头请兑换成一个一百两的筹码。” 庄家脊背挺得极直,但此刻已是冷汗淋漓,他依旧保持着微笑,只是笑得着实有些僵硬。他的心里,早就把那位迟迟才来的“暗灯”骂了数十遍。 这位黑衣少年,在这桌赌大小的一零九桌,算上刚刚那轮,已经赌了十轮了。连续十轮,每一轮都押满,每一轮都赢满。每一局开盘,他的内心都承受着巨大的打击。到后来逐渐转变成麻木。 他现在严重怀疑,今天自己是活在梦里?真的有人运气可以这么好? “这位客人”庄家强打精神,勉力维持着笑容。 “你可以退下了,这里交给我。”庄家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橘子打断了。她挥手示意庄家退下,自己坐上了代表“庄家”的位置,仔细看了眼面前笑得不温不火的黑衣少年。 作为“暗灯”,橘子的心算能力极强。方才易潇说出自己已经开了十盘了,手头的筹码堆到八千多两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黑衣少年恐怕是拿一两银子起手的,并且赌中了一把豹子,连续赌赢了十轮。 “既然‘暗灯’已经来了,”易潇笑着对坐上庄家位置的橘子说道,“那我们来赌一把大的。” 在众多赌徒的目光中,黑衣少年站起了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子银票。 “这里是十万银票,我可以全部兑换成筹码。”易潇微笑开口,“阁下可知道,如果我方才这么做,十轮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橘子此时已经眯起眼睛,她不是没有见过来天香赌坊闹事的人。只是眼前的黑衣少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明显不是为了钱财而来,可若是为了砸赌坊的面子来,又没有理由拿一两银子起步,等到现在。 橘子扬起好看的脸,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深呼吸一口气,“公子可知道此地是苏家的天香赌坊?” 易潇食指中指夹起银票,轻轻按压在桌上,轻笑开口。 “若不是苏家的天香赌坊,我今日又岂会来这里?” 说完,他的目光微微偏转,望向赌坊二楼一个隔间,语气略带戏谑。 “不如我们就来赌一赌,拿这十万两来赌。” 橘子到这个时候已经明白了,局势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眼前的这位黑衣少年,恐怕是真的不会惧怕天香赌坊背后的苏家。只是今天,据说那位苏家大少凑巧不巧来了天香赌坊,只怕现在是已经听闻这件事情了。 橘子想了想,既然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迅速镇定了声音道,“既然如此阁下想赌什么?” 易潇似笑非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将十万两银票加上之前的筹码往前一推,“赌什么好呢?决定了。既然你背后的‘大庄家’不肯露面,就赌他能不能像七年前一样沉住气,让我拿这十万两再赢十轮。” 二楼隔间。 “噗嗤!” 苏扶喝茶喝到一半,听到楼下那番话,猛然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少爷”娇艳如花的侍女立马上前,苏扶连忙挥了挥手。身形略微臃肿的他站起了身,全然不顾下身被茶水沾湿,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不会吧真的是他?他怎么来这了?” 接着隔间就被人敲响了,正是天香赌坊的头目。赌坊头目一脸剧痛无比的语气开口,“嘶嘶少爷!一楼那小子太过分了,居然拿十多万两筹码去玩‘赌大小’而且刚刚还押中了豹子!按照赔率三十三倍来算,我们赌坊一盘亏了三百六十多万!还要让他赌下去吗” “卧槽!!”苏扶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阻止这小子,不能让他再这么赌下去了。再这么赌下去,自己家的天香赌坊怕是今天就要关门大吉了。 橘子得到了上级的消息,尽量拖延时间。 好在苏扶来的及时,在她开出第二盘之前就阻止了开盘行为。 “这位兄台”赌桌上一只胖手压了下来,成功打断了庄家开盘的行为,苏扶一脸冷汗看了过去,那个黑衣少年面相陌生,想必是带了易容面具,此刻正对着自己眨眼微笑。 苏扶擦了擦冷汗,笑道,“按照这位兄台的意思,赌局现在可以结束了。不如移步二楼阁下意下如何?” 易潇见苏扶的表情,怕是已经认出自己来了,倒也是个聪明人。不过其一脸冷汗的表情,以及不由自主颤抖的语气,看样子是真怕自己继续赌下去了。 第二十二章 布局 天香赌坊二楼隔间。 易潇一进隔间,就大刺刺坐下,拿起苏扶的茶水抿了一口,开门见山道。 “苏扶,七年没见了。” 苏大少后脚迈入隔间,闻言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确保隔间没有外人。他眼光随后落在背着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身上,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易潇笑道,“他就是前不久传的沸沸扬扬的刀鬼传人。你大可放心。” 苏扶上下打量宋知轻一番,嗤笑一声,“原来放出话说要挑了剑酒会天下剑客场子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不会刀术的家伙。”说完摆了摆手,“既然你找上门来了,必然是有要紧之事。总不会是现在就想让我履行当年的赌约吧?” 易潇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与当年赌约无关。” “苏大少爷。”易潇伸出的那根手指轻轻弯曲,在茶几上缓缓叩击着,“你这次来风庭城。是家里那位老爷子发话了吧。” 苏扶虚眯起眼,“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别跟我拐弯抹角。” “好!等的就是你这番话。”易潇露出笑容,“我今天来,是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苏扶下意识笑了,“你要跟我做一笔交易?” 易潇正色道,“苏大少,别人不知道你出现在风庭城意味着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以苏家的势力,怕是早就知道这次剑酒会会出现什么。越是动荡,就越是有利可图。” 苏扶冷哼一声,“继续。” 易潇瞥了一眼苏大少,“别的家族不敢去蹚浑水,可苏家敢。别的不说,等魏皇封兵风庭之后,若是还有什么变故,恐怕苏家也是一张底牌。单单凭这一点,苏家就可以说是胆大包天。” 苏大少额头冷汗已经渗出来了,熟不知这只是易潇的试探! 从听到“棋宫刺杀龙雀郡主”的消息被放出,再到得知北魏四王进城,易潇脑海中就一直存在一个猜测。魏皇曹之轩,行事风格难以揣摩,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四王立魏之后,四位封王者名义上镇守四方,难道那位魏皇就真的放心把兵权交给他们?洛阳那位已经沉默了十六年了。这一次,是真的要行动了。 当然,猜测,也仅仅是猜测而已。不过苏大少的反应,恰恰证明了易潇的猜测。 易潇面色自若,“当然,这与我们这次的交易无关。苏扶,我这次来,是想与你以个人的名义做一场交易。我帮你进入剑会前十,你则帮我夺得酒会魁首。” 苏扶闻言,拿起的茶杯停在嘴边,雾气升腾,一时间看不清表情。 “易兄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易潇依旧面带微笑,“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么?七年前我已经达到了‘眼开株莲’的境界,如今株莲相更进一步,我岂能看不出来,世传纨绔混世的‘苏大少爷’,乃是个隐藏实力的八品高手。” 苏扶面无表情道,“既然你看出来我隐藏实力,难道不知道我心里是个什么样的算盘。” 易潇笑意不变道,“你不想继承家主位置。” 话音落地,这位稍有些臃肿的胖子沉默了,蓦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易潇接着开口,“可你有没有想过,纵然你纨绔了十多年,纵然你那妹妹无论哪个方面表现得都比你强上数倍苏家的元老依旧没有放弃对你的希望,依旧认为你是苏家家主的不二选择!这,是为什么!” “你难道就真的以为你只要继续保持着这个纨绔的样子,就可以糊弄过去了么!”易潇冷笑,“苏扶,苏家为八大家之首,你凭什么以为,苏家能够容忍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这么多年?” “难道你真的以为,让你来风庭城,只是来赌坊消遣的么?”易潇眯眼,一字一句,“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过往的无所作为,苏家都看在眼里。之所以能够容忍你,只是因为它需要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个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个时候的苏扶还小,总是需要时间去磨砺。” “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去装一个纨绔?”易潇提高声音,站起身子,冷眼寒声道,“比起这样懦弱的退缩,你想过自己光明正大去向整个苏家提出你的抗议吗。” 苏扶沉默了。 世人不知道,金玉苏家代表着什么。天下八大世家,金玉苏家为首。 自小,苏扶就被贯彻了一套长篇大论,关于家族继承,关于作好苏家嫡长子,关于武道修行,关于 关于自己不喜欢的,一切。 苏扶不喜欢表里不一,不喜欢行商谈判,不喜欢结交权贵,不喜欢攀谈巴结。可偏偏,苏家教给他的,几乎都是这样他离家出走,假意纨绔,故作堕落。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他,真的不想继承家主的位置。 那个位置,对于其他人而言,是无上的光荣。 对于苏扶,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苏扶想过,自己不需要金山银山,只需要一个江湖。 他不想要金玉满堂,他只想江湖闯荡。 可若要做了苏家家主,哪里有江湖可言?苏家的供奉无一不是九品高手,苏家要杀人,天下需让道! 那样的苏家,与江湖不相容。 自然与苏扶不相容。 “我真的是在帮你啊。”易潇轻声细语,声音却如同一柄重重大锤狠狠敲打在苏扶的心上。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用自己的力量,去试着反抗吗。” 沉默。良久的沉默。 宋知轻背着青布刀,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在他看来,如果易潇说出了这番话,苏扶还不答应,那着实不太可能。 半响沉默之后。 “呵”苏扶抬起了头,“姑且算我信了你的邪。不过,你可要想好要是我真的摆脱掉苏家家主的位置,当年的赌约我可是没有办法兑现诺言了。” “呵呵”易潇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退回椅子上,“这个就不劳你担心了。接下来,我就要说说我的计划了。” “首先,来说说关于酒会方面。”易潇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据我所知,这次酒会来参加的棋手,有一位实力极强。如果解决了她,那么酒会魁首,不出意料,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苏扶顿了顿,开口道,“易兄(苏扶已经知道易潇目前改名的事情了)不是我鲁莽。按照你所说,解决掉了那位实力极强的棋手,你就有信心问鼎酒会魁首,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托大了?” 易潇早料到会有此问,笑着开口,“不,我要纠正你两点。” “首先,那位实力极强的棋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容易解决。否则今天,我也不会找上你。” “其次,如果真的计划成功,能够解决那位实力极强的棋手,我也不是有信心去问鼎酒会魁首”易潇顿了顿,“我是必然,绝对,不可能出现一丝意外的,将酒会魁首收入囊中。” “抛却某些因素,单单就个人实力而言。”易潇的语气甚至说得上有些冷漠,“那些强大的棋手,无非是强大的计算能力,加上脑海中背下来的棋谱。而那位极强的棋手,包括我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的范畴。” 易潇闭上眼睛,再度张开时候,瞳孔已是一片青灿之色。 “原来如此,株莲相么”苏扶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这么说来,的确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的范畴。我明白了。请继续吧。” 易潇点了点头,恢复了正常瞳孔。 “第一步,我需要你,把所有的,记住是所有的,酒会棋手的资料,全部送到摘星楼八楼我的房间。”易潇用了“送”这个字,就说明他知道,以苏家这种级别的庞大势力,这些资料早就已经搜集好了。 “小事一桩。我让下人整理一下,明天就能送到。”苏扶不以为然。 “请你选出五位已经把人生都输给了天香赌坊的棋师。”易潇接着道,“无论实力如何,都无所谓。这五位棋师,请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在第一轮比赛之中,遇见我直接选择弃权。” 苏扶揉了揉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易潇点了点眉心,“据我所知,每一届酒会吸引而来的棋手,将近三千位。这三千位棋手,都是采取抓阄的方式选取对手,进行博弈。而初轮预选,则是通过十轮循环对决的方式,将得分高者筛选出来,得出八百名晋级棋手。” “易兄,我真的不懂。”苏扶皱眉,“既然你具备这么强的实力,有必要利用这种方式,来晋级预赛吗?” “不”易潇摇头,“你把我们的对手想的太简单了。我不是不可以依靠自己的实力杀出预赛,而是以这种方式,可以将‘危险系数’降到最低。” “接下来,就是给那位极强的棋手下绊子了。”易潇呼出一口气,“她的名字,你肯定听过。南海花圣的弟子,有着小棋圣之称的陶无忧。” 这个名字,苏大少还真的是很熟悉,他恍然大悟道,“她来中原了?” “不错。”易潇面色阴沉,“据我所知,她是‘读心相’拥有者,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她能够做到哪一步。如果能够做到‘短暂操控我的内心,让我喊出弃权’的地步这场棋自然也就不用下了。” “既然你说的那位‘极强棋手’是她的话。”苏扶沉吟道,“那这么安排的确不过分。即便她做不到那种地步,可一但你对弈时候被她读到了心相,以后想要赢她,难如登天。” 不过事实证明,这二位纯属多虑了。因为公子小陶在棋道方面,乃是极其自傲的一个人,说其目中无人也不为过。在整场酒会上,几乎没有使用读心相,就取得了大部分的胜利。 “之后的复赛,便是从‘凌霄酒’中去取墨白棋子。”易潇微笑道,“这一轮,单单凭借灵魂力去抓取棋子即可,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意外。”易潇说这番话,并不是盲目的自信。毕竟自己的灵魂力与公子小陶一起得到了那位山主的认可,自然不会在复赛上出现意外。 “之后决赛上的安排,也只有等我看过那些棋手的资料再说。”易潇补充道,“我会利用株莲相,将所有可能对她产生威胁的棋手排到她的阵上。尽可能去消磨她的‘精’,‘气’,‘神’。” “不错”苏扶笑了笑,“虽然你做了这么多准备,可我还是觉得你胜算依旧不大。” 易潇摸了摸鼻子,的确,自己曾经在齐梁藏书阁研究棋谱时候,就看到过公子小陶对弈的棋谱。那个时候的公子小陶不满十岁,对弈曾经一位夺得过酒魁的大棋师。整场战局,都被她牢牢占据优势,那位大棋师纵然守得半壁江山,可最终依旧以微弱劣势输掉比赛。 可以说,不依靠“读心相”,公子小陶就已经是站在棋界巅峰的棋者,更何况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实力究竟有多强?已经不可与同日而语。 公子小陶在棋秤上的实力,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所以易潇目前在比赛上动的手脚,说卑鄙也好,说保守也罢,都只能说是称不上过分的正常举措。 毕竟若是输掉比赛,易潇便没有希望拿到那颗“补天丹”了,这可是攸关身家性命之事,容不得不谨慎。 苏扶干咳两声,“易兄。比起酒会,我更好奇的是你刚才说的,虽说我偷偷习武目前已经有八品境界,可剑会高手如云,要想拿前十,恐怕不简单啊” “简单!怎么不简单啊?”易潇笑道,“大世来的再快,风庭城都不可能冒出十个九品高手来参加剑酒会。不是九品高手,保准到剑酒会交手的时候就不是你的对手了。”说完勾了勾手,示意苏大少把头伸过来。 一阵窃窃私语。 苏扶眯起眼睛,他额头微微渗出冷汗,望向眼前黑衣少年的目光有些难以捉摸。 易潇笑道,“苏大少,没必要这么看着我吧?” 苏扶哈哈一笑,望着宋知轻的目光变得有些敬畏,极为客气地拱手道,“宋兄弟义薄云天,苏某佩服佩服” 其实今天宋知轻就是被易潇拉来装场子的,说白了,他就是贪易潇那十两银子。然而此时此刻,他似乎感到有某种危机即将袭来,看了看易潇笑眯眯的眼睛,他嘴角微微拉扯,“我警告你啊” “安心。只要你跑得够快,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易潇用安慰小孩子的口吻道,“这几天你准备一下,毕竟跑不过他们,被五马分尸的可能性比较大” “等一等!你在说什么啊!”宋知轻这下是真的确定了,这位小殿下的腹黑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不由怒道,“到底是要做什么事情啊!为什么还会有被‘五马分尸’的危险啊!” 然而,这个问题,他目前得到的回答是这样的。 “因为你是宋知轻啊刀鬼传人嘛,毕竟你要砸了剑酒会的场子,吸引仇恨的事情,让你去做最合适了啊” 第二十三章 功法 苏家办事效率极快,几乎是傍晚时分就送来了酒会棋手的资料。这次参加酒会的棋手,一共三千一百九十二位。 易潇安安静静坐在桌前,点灯夜读。如果有人在他身边,就会发现一份资料,易潇几乎是扫一眼,就放在了桌上空的一侧。 株莲相,目十行,不过忘。 不知不觉,桌面已经堆叠了厚厚好几沓资料。 易潇揉了揉眉心,认真思索着。脑海那株青莲轻轻摇晃,扫除疲惫。 如果将参赛棋手分为“入门”“精通”“成名”“大师”“国手”这五个级别。根据自己手头的资料来看,无疑只有“国手”这个级别的棋手,才能够对如今的公子小陶产生威胁。至少想要试探出公子小陶的棋路,需要顶尖“大师”的实力。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这四位是出了名的棋道强手,春秋时期便尊为一国之手。”易潇分出四人的资料,归为一类,“只可惜这四位年岁已大,过了巅峰时期,不过尚能与公子小陶一战。” “至于顾胜城,唐慕然”易潇微微颔首,手指轻轻点在两人的资料上,“顾胜城师出无门,于北魏棋战十八人出名,此番酒会放下豪言,誓夺第一他年仅二十出头,如此年轻,棋力却不容小觑,只怕藏了后手。唐慕然曾经与陶无忧并称棋界双眉,“南陶北唐”,也不是徒有虚名之辈。” “这六人,应当都有国手实力。”易潇迅速下定结论,将这六人资料归为一类。接着去整理大师级别的棋手资料。 不过这个级别的人物,已经对自己没有威胁。他只是尽可能在这些人对上公子小陶时候去观战,好揣摩公子小陶的棋路。 最终三千多份棋手,“国手”级别的共计六人,“大师”级别怕是有十人之余,“成名”级别的棋手将近一百人,其余之辈,都在“精通”“入门”的实力门槛之间徘徊。 分类完资料,易潇又开始研究可能遇上的那些强大棋手,研究各种棋路,庞大的信息量拥入脑海,纵然是过目不忘的株莲相,也会感到疲惫。如果不是莲生大师赠予脑海的那株神妙青莲,恐怕这么庞大的工作量,哪怕是目前有着株莲相作为倚仗的易潇,也很难在短暂时间内完成。 可以说,易潇在外远扬的“博闻强识”之名绝非虚名。因为小殿下本人,就是一位极为刻苦,对自己要求极为严厉之人。如果不是自己老师源天罡曾经对自己阅书时间有着苛刻的限制,易潇恐怕会刻苦到使用株莲相对自己大脑产生不可抵消的负面影响的程度。 其实,每一位冠以“天才”的人都是这样。无论是武道上,亦或是书道上,唯有孜孜不倦的前进,拥有超乎常人的耐心,以及持之以恒的坚持,才能造就所谓的“天才”。 哪里有不劳而获的天才?就算有,也绝对不可能战胜那些天资绝艳又刻苦勤奋的人。易潇深知这一点,而自己连老师都说自己命格难测,一个连自己生命还余下多久都不知道的人,哪里有时间给自己浪费呢。 研究完各位强手的棋路,已然深更半夜了。株莲相在青莲的灌溉互补之下,对易潇产生了微妙的影响:现在的易潇对于疲倦的抵抗程度,已经慢慢超过了正常人甚至说他算是怪胎也不为过,因为就在这几天,易潇已经发现,正常人所需要的休息,自己在脑海中那株青莲的作用下,几乎只需要一小半了。也就是说,易潇可以有效利用的时间,除了白天,几乎还有大半个个夜晚。 每天只要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休息即可,现在还早着呢。 “呼~”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揉着眉心,将那些信息全部烙印在脑海里,逐一消化,这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紧接着易潇闭上眼睛他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回忆着自己曾经背下来的武学。齐梁藏书阁,珍藏无数武学孤本。当年朝廷血洗江南道,陛下纳入藏书阁万卷武学。 如今自己脑海中存的顶级功法就不下百篇。 只是适合自己修行的极少极少。 越是强横的武学,越是强横的心法,对于修行者的要求就越高。 这个说法也不尽然,不然按这个理儿来说,任何人都是从一品开始的难道易潇脑海里装了小半个武库,就没有所谓的顶级修行法门么? 不得不很尴尬的说,易潇脑海中的顶级修行法门有不少。但是全都无法修行。为什么呢? 因为修行也是讲究天赋的。 就好像有人对于经商计算极为敏感;有人下棋一点就通;有人读书一目十行;有人天生能一心二用。 同样的,武学修行也讲究天赋。举个例子,如果把修行天赋分成几个等级,那么红衣儿樽云觞,在十七岁就达到了九品高手的级别,甚至领悟了域意,这种天赋,无疑是最顶级的修行天赋! 而易潇修行了将近一个月,连些许元气都难以运转一个小周天,实在称不上是天赋异禀。 好在武道路长,易潇目前完全摒弃了“以超越九品来洗涤天缺”的想法,所以哪怕修行速度慢了点,他也等得起。 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小殿下缓缓运行元气,试图打通一个小周天。可无论如何努力,那些元气在自己经脉骨骼中的流淌,就好像是河流碎片一般磕磕碰碰,难以凝聚。 如果说习武者的经脉如果是一条河道,元气则是水流。而小殿下目前的问题,则是这条水流几乎是干涸到不可流淌的地步,想凭借意念控制元力流淌,反而会有些许元力残渣附着在河道上被蒸发,永远无法流淌起来。反观他的经脉,实在是太过宽阔,比那些初次习武的人经脉宽了不知多少哪怕是所谓的八品高手,甚至九品高手,经脉宽度也不过如此。 易潇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元力河流在经脉中滚动,一边在脑海中翻阅着这些入门级别的心法。 每一门心法,就算不是所谓的顶级心法,也有最低要求。这个要求就是“元力河流能够正常流淌一个周天”,目前来看易潇要达到这个目标,不知道要过多久。 翻着,翻着易潇在心中将一门又一门顶级功法翻完,接着不去考虑所谓功法的分级,只是单纯看看,有没有一门心法,可以无视这个“最低门槛”。 没想到,在自己株莲相存储的记忆中,居然真的存在这么一门功法。准确的说,是一门残缺的功法。 这门功法,明确写了无修行门槛,也就是说哪怕是没有元力基础的人,即易潇这种不入品级别的菜鸟,也可以修行。 易潇皱眉念着这本不知哪位前人写的,叫做《忘我尊经》的怪异功法。 “余曾阅古书先文千卷,书云凡人亦可顿悟,一花一草,一树一叶,若能悟道,皆可成佛。万物有灵,万物有元。余生而修行资质极差,每日运转元力,三十年未曾中断,亦未能打通周天,只道余无缘修道,亦可惜余天资愚笨,难以顿悟,不知此生可否悟道。” “始符十三年,余终有所得。世尊托梦,一梦忘平生,竟能忘我修行,遂不知疲倦,虽是梦醒,元力竟得增长,又行一梦,终跨入一品行列,余得以修行,全凭世尊点化忘我,此功法故名《忘我尊经》,后辈得之,纵不得点拨,亦勿怪其效。此功法因人而异,吴某修之尚可,留以后人。” 看样子,这个《忘我尊经》的修行者吴某,原来只是一个没有资质,怎么也无法打通一个周天的修行渣滓,最终修行了这门功法最后成功突破了一品。 易潇思索片刻后,沉吟道,“始符十三年距离如今已经过了一百多年。这个心法别的不论,能够使人迈出从零到一的那一步,就理应被列入‘顶级心法’的一栏。为什么至今默默无闻?” 接下来,易潇就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这《忘我尊经》的内容,就好像是一个神棍在扯淡,吴某在《忘我尊经》里描述的修行方式是:放松心神,想象自己拥有元力,大量元力,能够在经脉中运转流淌,构建出一个不存在的修行经络所谓的“忘我”,就是忘记自我“不能修行”的残酷真相,去欺骗自己以一种正常人的状态去修行。 而吴某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他孜孜不倦的骗了自己三十年,最终应该说是感动了上天吧,居然真给他练成了这种“理论上有一丁点可能性”的功法。 “难怪啊三十年都没办法冲破周天,就是因为采取了这种压根不可靠的修行方式吧?”易潇看完了忘我尊经,几乎是一头黑线,“呼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冲击周天吧,总有一天能打破周天吧?总比他那样要强啊” 不过这本《忘我尊经》,似乎缺失了一部分。经书的后面,那位吴某的留言貌似颇为兴奋:“余修行‘忘我尊经’数十载,终” 到这里,这部经文就没有了。 至于这位历史上从未留名的吴某,修行了忘我尊经最终产生了什么样的结局易潇已经不想去知道了 “还是安安心心修行,踏踏实实做人”易潇摇了摇头,把杂念清除,保持着元力不断冲击经脉,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第二十四章 大丹圣指点 对于易潇对自己所说的,能够让自己进入剑会前十名的言论,苏扶一开始,乃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的。 自己乃是金玉苏家的大少爷,坐拥金山,修行资源无数。所行之剑,乃是始符年间最锋利的“秦太子”;所修剑法,乃是价值连城的“剑海篇”;所悟剑道,乃是西楚霸王留下来的大乘剑道。 即便这样,苏扶也没有自信,能够稳稳进入剑酒会前十。 这次来的剑客,太多成名之辈。据苏家自己得到的线报,那些确认九品的高手就有八人。 玄黄剑宗横,魔流剑尊,齐梁神将这些站在九品巅峰的成名已久的高手,多半也会参与这次剑酒会。纵然苏扶再强,在剑道上如何勤勉,资源如何强大以目前的八品实力来看,一分胜算也没有。 紧接着,根据苏家的线报,那位不世出的龙雀郡主,从洛阳来风庭城的途中,路上偶遇被誉为“北魏四大剑子”的沐凤白,两人以剑道相争,沐凤白元气出窍,“白鹭”剑出一尺,便被魏灵衫“漆虞”压回鞘中分寸不得出。 两人一战,便以沐凤白施尽解数,最终亦只是堪堪拔出“白鹭”收场。 在苏扶看来,这段情报的信息量相当之大,让他对剑酒会剑者的实力产生了新的预估。沐凤白元气出窍已经达到了九品的境界! 而沐凤白论剑输在魏灵衫手下,更是让世人重新认识了这位从不踏出洛阳的龙雀郡主。 如今“北魏四剑子”齐至剑酒会,加上那位隐隐约约压过四剑子的大魏龙雀虎视眈眈 “前辈呼”苏扶大口喘气道,“我这一式,真的可以练成吗?” 这地是风庭城城郊,距离十余里的一处荒山。 一块巨大磐石旁,身材略胖的苏扶背着十余柄长剑,浑身已经被汗渍浸透,连衣襟都沉重如铁。在那块巨大磐石上,一位黑衣老者面无表情闭眸盘坐着,磐石位于山巅偏薄之处,有一丝下沉之势,偏偏老者坐上之后稳定下来,身姿盘桓如松,黑衣随风抖动。 黑衣前辈背对苏扶,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开口。 “感受到了么?” 苏扶背后所背的,共计十一柄剑。无一不是价值千金之剑,如果有真正精通剑史的人,便会发现,这十一柄剑,几乎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风波中。 就拿其中一对剑来说,“龙逆”“凤仪”这两柄剑,乃是当年风庭大宗师座下弟子所拥之剑,龙凤剑主结成连理之后,这两柄剑就诞生出了所谓的灵智,之后江湖波浪起,龙凤剑主逝,便据说龙逆凤仪追随主人一共逝去,归去那所谓的“剑冢”了。 十一柄,远到上古时代,近则春秋年间,都是诞生了灵智的真正名剑! 黑衣老前辈,自然就是易潇请来的大丹圣苏齐世。即便他以丹炼之术名动天下,但不可忽视的乃是苏大丹圣,是实实在在超越九品的宗师境界。 且,苏大丹圣,姓苏。 苏大丹圣,幼年出自苏家偏门,不受重视,孤苦无依,直到被逐出苏门,丹术才有所成就,之后却不幸招惹祸事,得罪了诸位国主。 苏齐世在弱小无力之时被苏家抛弃,成名之后被苏家邀请,却再未踏入苏家一步。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不愿再与苏家有所瓜葛。可招惹祸事之后,若不是苏家,那诸位国主的愤怒,也绝非当时的他可以承受。 可以说,没有苏家的抛弃,就没有一怒成名的苏齐世。 但没有苏家的庇佑,也绝没有大丹圣独当一面的今天。 所以,苏老前辈至今没有回归苏家不仅仅是自己倔强的性子作祟,而是的的确确,这份与苏家的因果关系很难理清。 究竟是恨多一点,还是宽恕多一分,谁都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清楚的是苏老前辈绝对没有偷偷光顾过苏家的药园。 苏齐世选择在剑酒会之前出手帮助苏扶,便也算是还了当年苏家恩情。而苏扶,在外界条件已经达到极致的情况下,想要再进一步,也唯有从内寻找突破。 他颤颤巍巍运转元力,按照苏老前辈所说的,尽可能去流入背后剑中,去尝试听见什么。 “剑的‘声音’,是真实存在的。”苏老前辈的态度有些冷淡,但指点起来绝不含糊,“元力积攒,易水到渠成;剑意积累,易功败垂成。自古剑者多天骄,为何?因为习剑不是易事,没有足够的悟性,根本不可能向前迈进一步。一花一草尚有声音,自古名剑有灵智,又岂能没有声音?只是你的心不够静,与元力多少无关。静下心来,去聆听,能听到,就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苏扶就这么安安静静练剑,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去进入剑的世界。 而易潇,就在两人外三丈左右。 须知,哪怕易潇现在只是不入品的境界,但易潇依旧算是踏上了修行之路有一位超越九品的大丹圣充当临时老师,又怎么可能就轻易放弃学习的机会? 先求问丹道,再咨询武学,最后看看能不能从这位超凡入圣的存在嘴里,扣出一点点小秘密。 “前辈,炼制三品‘元力丹’的时候,若是凝丹失败,是什么原因?” “元力太弱。” “那洗涤‘青魂草’失败呢?” “元力太弱。” “一品丹药“金疮药”熬炼时间太长,有没有办法缩短?” “增强元力。” 易潇问了如下三个问题之后,发现苏老前辈不愧是丹圣回答问题一针见血原来炼丹不成功,全部归结在自己元力不足么?修行方面,易潇又将自己的困惑描述了一遍。 不能修行,元力太少,无法运转这些困扰自己不能得解的修行问题,全部提了出来。 果然得到了同样干脆利落的回答。苏老前辈闭目养神,老神在在,“无能为力。” 不得不说,小殿下真是一个好学善问的好学生,可惜苏老前辈绝非一个耐心十足的好老师。 无论易潇提出的问题是什么,苏老前辈一概以四个极为简明扼要的字来回复答案。 四面碰壁以后,易潇决定把自己看到的《忘我尊经》一事告诉苏老前辈,顺便询问一下这种修行方法是否可行。毕竟自己的进度实在太慢了,甚至说是毫无进度也不为过。这样下去,怕是真的要无缘修行路了。 苏大丹圣纯属当一个笑话听完了易潇关于这篇功法的描述,然后妥妥当当给了这篇功法四个字的评价。 “狗屁不通。” 易潇依旧是不死心,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接着问道,“苏老前辈,你可知始符年间那位吴某,最后究竟如何?” 苏齐世睁开双眼,终于是认真回答了,“老夫从未听说始符年间有哪一位横空出世的强者姓吴。不过始符大世高手如云,能够诞生出如此荒诞的功法最是自然不过。若是你还不准备放弃修行,便是试试这荒诞功法又如何?” “难道就真的没有出路吗”易潇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可能性极低极低。自己曾经想过,能够耗费三十年创出这种心法,并且在自己身上修行成功的人,哪怕称不上天才,也是一位极为坚韧之人。有如此修行之志,也许就鱼跃龙门了? 得到了苏齐世明确的回答之后,易潇有些心灰意冷。看来那位吴某,应当是失败了。 深呼吸两三口气,易潇努力平缓心情。既然自己的元力修行进展为零,就是试一试《忘我尊经》又如何?那位吴某失败,并不代表自己就会失败哪怕成功的几率很低,但是至少达到了一品,便拥有了修行其他心法的最低资格。 这时,苏老前辈的声音不急不缓传来—— “修行,其实不一定要修元力。”苏齐世淡淡开口,“你可曾见过三教中人出手有元力跟随?佛教道宗儒门,修的都不是元力。” 的确,三教中人与世不同,易潇阅过诸多典籍,关于神秘的三教描写甚少。传说,在三教巅峰时期之时,有佛陀、道尊、儒圣级别的圣人坐镇人间,三教圣人有多强?强到连天上仙人都不可力敌。 但如今三教已然落魄,儒门后继无人,在历史中摇摇欲坠。就好像红衣儿洪流城满月城巅,唱的那首浮沧曲——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历史遗物。” 曾经无比辉煌,照耀一个时代。如今山门残破,无人问津。 但三教中人不修元力,是众所周知的。拿三教中目前尚未完全落魄的佛教举例,佛门炼体之术举世无双,当今佛门诸多高僧隐世不出,最为知名的乃是悟玄大师。 悟玄大师云游四海,赤足而行,遇山攀山,遇江渡江。在淇江龙王尚存之时,这位大师就曾经选了一个雷雨天,摘一片苇叶以之渡江。 一苇渡江,龙王隐而不发。 须知,那位“池鱼”所化的龙王可是开启了灵智之物,但凡雷雨夜,必然吞噬渡江生命。而这位悟玄大师,能让它隐忍下来必然不是易于之辈。 悟玄大师行走四方,战遍天下高手。与玄黄剑宗横、魔流剑尊、雨魔头、齐梁神将这些公认九品巅峰级别的存在都有过切磋或交手。江湖上说这位大师乃大慈悲超脱之人,从不下重手,除了对上雨魔头这种江湖上凶名赫赫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几乎都是只防不攻。纵然这样,也无一场败绩,不过几乎都以平手收场。 悟玄大师不修元力。同样的,与佛门同属三教的其他两宗也不修元力。苏老前辈说完这句话,颇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易潇。 “你的母亲慕容,也不修元力。” 魔门被认为是旁门邪道,只需以自身微薄冲击大周天,开辟魔体,便走上魔道修行之路。之所以不被正道所容纳,是因为魔道,走的乃是吞噬一路。 去吞噬天地元力,反馈自己。与正道宗人不同,魔道修行,就是吞噬外界的元力,并非自己去修行。讲白了,是掠夺,是强抢。正因如此,修魔者修行速度极快,几乎是水到渠成不存在**颈。 但魔道一但遇到**颈,几乎就宣告了一条修行之路的尽头。魔道突破,引发雷劫,几乎无人生还。 苏大丹圣淡淡道,“关于修行体系,老夫只能说到这,至于以后的修行之路,如何选择,全看你自己。” 求推荐票~ 第二十五章 长歌行 五月末,剑酒会将开。 各方势力齐至,观一场剑界盛世。 如果说,淇江上红衣儿借春雨开大世,成了两大国师之间默认的大世开端。 那么这场剑酒会,则是真正的宣告——沉寂了一百年的江湖,将迎来真正的沸腾、史无前例的鼎盛、以及无数蜂拥而至的英杰天才。 年轻一辈,有:被誉为“大魏明珠”的龙雀郡主;有着“北魏锋锐”之称的四剑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剑冠”;藏匿风声至今未被发现的南海来客;蛰伏不发的棋宫杀手;以及隐忍等待时机的刀鬼传人。 当然,还有那位不远万里南下参加剑酒会的小呼延呼延琢行事风格并不高调,此行南下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故而并非引起他人的注意。 而成名高手,则太多太多。最为顶尖的,还是之前牢牢占据天榜前几位的那些。譬如曾经排过天榜第二的玄黄剑,身为齐梁神将却赶只身赴北魏的翼少然,还有与雨魔头交手三次全身而退的魔流剑尊。 单单赴会的剑客,就数以千计。 但是唯独少一人。李长歌。 而那位位列天榜第一的风雪银城大弟子,李长歌尚在路上。 一来,他本就不是为了参加剑酒会而来,无须赶在剑酒会之前就抵达风庭城。二来,南下这一路,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知道李长歌南下消息的人,整个北魏不超过十人。自从魏皇曹之轩当年与风雪银城城主秘密达成协议,风雪银城便已经不再如世人了解的圣地那般超然。而知道李长歌南下所为何事之人,无一不是站在北魏最顶层的那些高位者。 可以肯定的一点,这则消息已经被泄露了。消息泄露的后果,就是这一路上,李长歌遭遇了两位顶级刺客,大大小小数十次的伏击。 一位隐匿千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石破天惊。另外一位,则是明目张胆,不分昼夜。两位刺客相互配合,天衣无缝;同时这两人性格极为谨慎,一击不中,立即远遁。 这样的一种刺杀组合,实在太过可怕,很难想象,有人能够从这种无穷无尽的追杀压力中缓解过来。 因为这种刺杀方法,无疑极端消耗精气神,被刺客锁定的目标,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强打精神。而刺客,随时可能出现在你松懈的时候。 想要刺杀一位圣地的大弟子,必须要付出这种代价。 但事实证明,并非他们所想的那般简单。 数十天的追杀与战斗,几乎都是在一照面之间触发与结束。那位身形瘦削看起来像是得了重病的酒鬼,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失误。 “春雨”、“冬蝉”从来没有想过,这场自己构思了数月的刺杀,在历经二十一天之后,竟然是己方的精神和身体先扛不住。 第一次出手的时机最好,那个人,简直是不能称之为人,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能够在几乎封闭的空间里躲避近在咫尺的暴雨梨花针,甚至用两根手指夹住满弦之力爆射出来的伏魔箭矢。最为诡异的,是自己准备的**剑阵居然无法发动,七十二柄出鞘利剑在降临的那一刻,全部被一股怪力凭空拧成废铁! 从那一刻,“春雨”、“冬蝉”就知道,自己遇上的是一位不可以常理度之的真正怪胎。 一切剑器,不可出鞘,出鞘必伤己。 即便是一刹那发动的刺杀,与他接触时间也不能超过一秒,否则就会对自己造成不可逆的骨骼伤势。 越是与这个怪胎接触,她们越是发现李长歌的强悍程度,远远超过自己当初的想象。 好在,她们的任务从一开始也并不是“刺杀李长歌”,只是“尽可能阻碍李长歌”。 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春雨冬蝉再不放手,在接下来的刺杀中很有可能出现意外。她们是大夏棋宫花费了巨额资源堆叠出来的杀手,仅仅为了这么一个任务就折损在这里,太过不值。 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无奈和倦意。 李长歌再行数里,就出了连绵不绝的山脉。而一但离开复杂地形,她们二人的行踪几乎就无处隐匿,刺杀行动便宣告失败了。 按道理说,这个时候应该选择放手了。 但春雨冬蝉的傲气,不允许她们就此放手。 到目前为止,李长歌连一滴血也没有流。 虽说任务的目标几乎已经达成,可如果就此放手,春雨冬蝉又岂会甘心?师门给过自己关于李长歌的情报,这个人是绝对高危的刺杀目标。接触了二十一天,她们也知道,仅仅隔着一里之遥的那位风雪银城大弟子,是真真正正的绝世天骄。恐怕在大夏棋宫年轻一辈之中,也只有那个人有资格与其争锋。 这种人,强的离谱,强的可怕,强的让人绝望。 但自己,真的不甘心。 两人迅速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二十一天了,应该放弃了吧” 山脉落叶层层叠叠,一位白衣青年踩过落叶,他一头漆黑墨发,被一只白凉木髻挑起,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偏偏手里拎着一只小酒壶,时不时灌下一口。 他,就是风雪银城大弟子,初次入世的李长歌。 李长歌被两位刺客纠缠了整整二十一天,不得不说,这两位刺客真的很强。换做任何一位九品高手,很有可能熬不过三天就已经崩溃了,更不可能像他一样,一路南下的过程中,把两个杀手生生熬到扛不住。 “师父说的不错,真是大世呢两位身为女子,能够做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李长歌拎起酒壶,仰天一口,眼神有些微冷。 李长歌的性格,由于初次入世,故而外界中人并不了解。 这也是风雪银城城主最为担心的一点。 因为这位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未来的风雪银城城主性格实在太好了一些。自小身子羸弱,饱受欺凌,直到被带回风雪银城之后才有了改变。而李长歌修行境界一日千里之后,却依旧对这个世界保持着纯真的善意。 风雪银城城主在李长歌临走之前,颇为哭笑不得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如果稍微心狠手辣一点点,我就放心了。” 李长歌一路上被春雨冬蝉刺杀二十三次,自己无一次出重手,几乎都是自身天赋被动防御,就是想让两位刺客知难而退,毕竟自己这个赶路速度也不会误事。 根据自己的判断,多半过了这座山脉,这两位女子刺客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应该也不会接着纠缠自己了。 “呼~” 此刻,一口酒气被李长歌呼出,面色苍白之意稍稍缓解了几分。他微微侧过头,甚至笑意都浅淡了三分,“两位有些过分了。在下若是再不赶路,就真的来不及了。” 一道黑影如同轻烟一般从李长歌后侧头顶处袭来,以千金下坠之势,几乎是一刹那,风声破空—— 李长歌眼神微沉,事到如今,他依旧不想动手。 紧接着,下一秒,春雨埋伏的陷阱触发。 李长歌身边数十棵巨树被春雨的元力线所缠绕,在一刹那引爆! “轰轰轰轰轰!” 暴鸣声中,斜上方的黑影无声无息取出一道物事。 那物事漆黑如墨,状如细笛,乃是棋宫剑笛,以无坚不摧著称。这件棋宫研制出来,专门为了对抗佛门的秘密武器,就这么用在了李长歌身上。 “锵!!!” 冬蝉几乎是竭尽全力刺出这一剑,在她看来,纵然是那位传说中以防御无解的佛门悟玄大师,也不可能硬抗这一剑! 然而,站在爆炸中心的李长歌,似乎真的没有躲避的意思。 漆黑如墨的棋宫剑笛切割空间,在爆炸轰鸣中狠狠刺入李长歌肩头锁骨之处。冬蝉在剑笛刺出命中那一刻,整个人缩成一团,顺着爆炸余波倒退十米。 这场刺杀,兔起鹘落,发生在一刹那。 太快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反应过来。 从寂静无声到轰鸣声起,从风平浪静到一片狼藉。 再到寂静无声,再到风平浪静。 数十米的树木全毁,黑烟中站着一道瘦削身影,轻轻抬手,似乎犹豫了一下。 “居然还没有死是在强撑吗?” 冬蝉眯眼看向黑烟中的那道身影,接着瞳孔一缩。 她看见,那道身影抬手之后,略微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快得几乎看不清的猛然挥袖。 “嗡——” 之后她的耳边传来一道破空之声,像是死神亲切的耳语。 下一秒,她的右脸崩开一条细长狭小的血口。 而她身边右侧一条直线上所有的巨树,如同被一条极为锋利的细线勒过,一瞬间被拦腰斩断。 直到春雨冲过来抱走冬蝉之前,冬蝉的右耳依旧缠绕着那道死亡之音。 站在爆炸中心的李长歌微微皱眉,他的白凉木髻在爆炸中被毁了,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滚落下来,披肩之后几乎低垂到地面。 至于他的肩头锁骨,斜插着那柄漆黑的棋宫剑笛,只是他微微侧过头,剑笛刺入锁骨一尺,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鲜血流出,反而像是被一股吸力拉扯,在数秒之内,就融入了肩头锁骨处。 “怪物”冬蝉双手捂着自己的右脸,鲜血止不住透过手指间隙流出,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由内而外流淌的那股恐惧。 自从棋宫那个人之后,她再也没有感受到的真正的恐惧。 对她来说,站在眼前仅仅相隔十米,但却面色冷漠的李长歌,是真正的怪物,与棋宫那个人一样恐怖的怪物。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撤走,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去执行所谓的最后刺杀,为什么非要拿自己可笑的骄傲去触怒这位怪物。 现在她可以确信,那位风雪银城的大弟子,之前的二十一天,仅仅是在陪自己消遣而已。如果有一瞬间动了杀心,自己早就死了。 春雨放下已经吓傻了的冬蝉,默默从自己行囊中取出三柄短剑。连剑带鞘,一柄含咬在嘴里,左右手各持一柄。 李长歌面色苍白,看起来像是摇摇欲坠的重伤病人,只是他身上衣物尚且完好,只是一头长发落下,看不清眼神。 下一秒,春雨动了,整个人咬着短剑含糊不清的狂吼一声,左右手双剑出鞘,卷起一地落叶。 李长歌微微侧头,下一秒一柄短剑擦着耳边刺过,破空声音中,无数剑影铺天盖地而来。 而李长歌黑发如瀑,眼神平静无比,紧接着一只手穿插在漫天剑影中,按上凭空斩来的一柄剑鞘。 那是春雨口中含着的短剑。她口中含着的“溅血”剑尚未出鞘,一出鞘,必见血。 “嗡——” 那道攻势如同狂风暴雨的身影骤然停止。 春雨的身形在那一刻陡然停住,她的瞳孔瞬间缩小。她的意识从一瞬间就由清晰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随后的几秒意识模糊,她只记得自己猛然咳了几声,然后“溅血”已经躺在地上。 以及着自己紧紧咬住剑鞘的满口牙齿。 紧接着又是猛然咳了一下,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了。 就在那个怪物的手按上“溅血”剑鞘的一刹那,自己口中含着的那柄“溅血”在鞘中疯狂震动。 每一次震动,都如同一道凌厉的剑气在自己口腔中肆意翻滚。 “怪唔”春雨身形保持着向前倾斜,意识终于支撑不住的崩溃了。 李长歌抬手,一股元力轻轻架住春雨,将其推向了深深悸动尚未回过神的冬蝉在确认了这两个人对自己不会再产生威胁之后,他缓缓俯下身,捡起了那柄“溅血”。 “好剑,可惜了。”他试着从鞘中拔出“溅血”,却带出了一地碎片。 李长歌对着被震成碎片的“溅血”摇了摇头,从衣襟里又拿出一根白凉木挽起长发,面色一如往常般苍白,轻轻抿了抿嘴,含住一缕长发,缓缓将长发提起缠绕。 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温和,“在下已经尽可能收手了。实在是很抱歉” 冬蝉听不见眼前那个男人在说什么。 哪怕他在很温和的笑,哪怕他笑起来跟恐怖没有关系 但是自己的心中,只有抑制不住的恐惧。 她的瞳孔不断放大,她看见那个男人对着自己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可她已经无路可退。 那根手指就要点在自己的眉心。 冬蝉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如此清晰如此寒冷如此猛烈。 然后猛然停止—— 李长歌摇了摇头,收回尚未点上冬蝉眉心的那根手指,淡淡瞥了一眼自己吓昏了的冬蝉。 “怪物么”他有些落寞地转身,走在吱呀吱呀的落叶上,笑容也慢慢归于平静。 第二十六章 剑酒令 客来酒馆,其实只是一个小酒馆,但逢上六年一度剑酒会,又岂有客不满座的道理。酒馆大大小小桌早已经摆满酒具,坐满前来赴会的江湖人。 “剑酒会,天下盛事!”一位喝得烂醉的剑客大着舌头,“剑主邀请天下有剑之士,我等,岂能不来!来,诸位干了这碗酒!” 一桌齐饮,一碗即尽。烂醉剑客笑眯眯又给自己斟满酒,“诸位,我齐笑牧习剑二十载,侥幸晋入八品,此番剑酒会若得剑主青睐,有所收获,便定要请大家再来痛饮!” 这名烂醉剑客齐笑牧话虽如此说着,眼神却是不经意瞥向酒馆最偏僻的小角落。酒馆桌桌皆满,唯独那个小角落例外。一位黑衣单薄的少年独坐小桌,双脚翘起靠在桌上,闭着双眼,似乎极为享受的自饮自酌。 “齐兄弟年纪轻轻,能有八品修为,孟某佩服!只不过听齐兄弟口音,不像是北方人”一位汉子举起酒碗,与齐笑牧碰饮而尽,语气倒是有些隐晦的试探。 齐梁北魏,如今虽是和平相处,可难免有些磕磕碰碰,明处有那份淇江协议,暗处却少不了斡旋争斗。孟姓汉子这句话,便是想看看,这齐姓小子究竟是个南人,还是怎的。 齐笑牧像是有些醉了,听不懂孟姓汉子的试探,嘴里吱呜不清解释道,“孟大哥误会了在下家中经商,当年淇江协议签定,便南下在江南道住了十年。” 说完酒桌响起一阵哄然大笑,嘲笑孟姓汉子门户之见太深,咱江湖之辈,只要有酒,哪管天南海北? “孟兄,你看看你,鲁莽了不是?”一位剑客毫不客气讥讽道。 孟姓汉子居然羞赧一笑,狠狠举起酒碗一口闷尽,燥着嗓子道歉,“齐兄弟,老哥我酒喝多了多有得罪!勿怪!” 齐笑牧一笑置之,双手奉酒碗,高声道,“诸位好饮!在下去敬下一桌!” “好说好说!”诸位酒客笑着回饮。 接着齐笑牧一饮而尽,转身之后便收尽笑容。 齐笑牧走向最偏僻的角落,也不嫌黑衣少年双脚尚翘在桌上,大大咧咧自顾自坐下,从他脚边拿起酒壶。 “放下。”呼延琢依旧是双眼闭着,面上笑意却是骤然消失。 齐笑牧笑道,“阁下这么小气,一壶酒也不请?” “这壶酒,我可以请任何人。”呼延琢缓缓张开双眼,“可我唯独不请你。” “不愧是北原神子。”齐笑牧微笑着放下酒壶,“既然阁下知道在下的身份,不如来做一笔交易?” “你知道么。”呼延琢缓缓将酒壶递至自己嘴边,“我生平最恨的两种人。” 齐笑牧保持着微笑聆听。 “一种人,来自北魏的森罗道。”呼延琢皱着眉头,“我亲自跟他们打过交道。十句话有九句话都是假话,行事手段极为残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 “这种人,太过虚伪,太没有灵魂,太令人作呕。”呼延琢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所以来北原不巧被我撞见的森罗道中人,我全都杀了个干净。” “第二种人,”呼延琢将酒壶放回桌面,“就是来自齐梁天阙的人。” 齐笑牧苦笑着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呼延琢不耐烦的打断了。 “你不用开口,我都能猜到你要说什么。”小呼延站起了身子,“天阙的人自视甚高,张口闭口就是交易。如果说森罗道的人十句话有九句话是假话,那么齐梁天阙的人十句话里没有一句是真话。但凡是交易,最后的受益人一定会是你们自己。” “所以你想坐在这里,请便,但不要开口说一句话。”呼延琢神情冷漠,“我不想惹是生非,但也并非不能杀人。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看看到最后,能不能走出这个酒馆。” 齐笑牧心头随着呼延琢的话一震,再抬起头,与呼延琢对视的那一刻,却如同深陷泥沼一般不可自拔。那位翘着双脚的黑衣少年,就好似地狱中冷漠微笑的鬼神。情报上说这位漠北王幼子天赋极为强大,被誉为北原神子,不容小觑。 但自己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随意一瞥,就能让自己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 这位小呼延说的不错,自己确实不是北魏人,而是齐梁天阙中人。这次前来,一是国师大人不放心少然神将,二则是国师大人托付在自己身上的任务。据自己所知,那位殿下身边的大内侍卫已经死了一位,而那个任务,自己执行最为保险不过。 此刻,齐笑牧丝毫不怀疑呼延琢的那番话,于是只能讷讷笑着,一时间尴尬无比。 直到第二个人出现。 齐笑牧自问自己修行天赋也不差,乃是实实在在的八品巅峰。被呼延琢一眼压制也就罢了可刚刚,在一瞬之间!只觉得有一道风穿过,甚至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身边就坐下了一个人。 酒馆里就这么多了一个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察觉。 “请。”小呼延微微眯眼,收回翘在桌面上的双脚,亲自从身边提起一壶酒。 齐笑牧目瞪口呆地打量着身边托腮坐在桌前的白发人。那白发人眉目如剑,丰神玉树,如同天上谪仙人,尤其是一头霜白长发,几乎垂落到地上。 可偏偏是如此惊艳的一个人,小酒馆内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诸酒客的目光就好像穿过了白发人一般视而不见。 齐笑牧想到了那位剑主大人唯一的弟子。 叶小楼。 叶小楼只是打量了呼延琢一眼,就拿出一块令牌从桌上推出。 齐笑牧郁闷无比的发现叶小楼嘴唇嗡动,自己却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 呼延琢却听得很清楚,“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有令为礼。” 他笑着接过剑酒令,对着叶小楼拱了拱手。 此行南下,已然圆满。 下一刻,叶小楼坐着的位置便空空如也。 仿佛不曾来过。 齐笑牧有些蒙了。他出自齐梁天阙,向来自视甚高,也见识过天阙中九品高手的厉害。虽自认不敌,却不可能相差如此之多。这次南下来剑酒会,除了执行任务,也是抱着来看看天下高手有多高的念头。 这么一看,着实有点高他愣愣出了神,再回过神来,眼前小呼延的座位居然也是空空如也,反倒多出了一位酒馆伙计! “这位客官,酒钱十两二。”酒馆伙计淡淡瞥了一眼齐笑牧,“客官,您堂堂八品高手,不会想赖账吧?” 齐笑牧咬牙切齿的掏钱,哭笑不得结了酒钱。 酒馆伙计鄙夷地接过齐笑牧递过来的十两碎银,嘀咕着这人说自己八品高手多半是酒喝多了吹的,不然怎么连酒钱都付不齐。 风庭城风波庄。 风波庄与摘星楼、天辰阁共为风庭城三大酒楼。 风波庄的内庄入住了四位藩王之后,显得格外安静。 除了那位大魏龙雀,再无一人入住。 偌大庄园,唯有寥寥数人。 四位王爷自然是分住四方,闲来无事偶有相聚,犬阳王与虎骁王两位老古董几乎是日日黏在一起下棋,若不是身份实在太过吓人,辈分高的可怕,怕是这两位都有着去酒会过一把棋瘾的念头。 那位斡鹰王,则是在房间里闭目养神,偶尔有手下递送情报,其他时间,几乎都是盘膝修行。 论领兵征战,四位藩王当初都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论个人实力,犬阳王与虎骁王只不过是八品巅峰,而斡鹰王修行境界隐隐约约还要压过年轻的天狼王一头。 可以说,这位斡鹰王极为勤勉,几乎没有松懈过修行,而他的修行天赋也相当了不起。在十六年前,便已经跨入九品。如今四王之中,天狼王锋芒逼人,过于年轻;而虎骁犬阳则垂垂暮矣,日落归西。 这位斡鹰王,实力最强,城府最深。 此刻,斡鹰王盘膝坐在房间里,突然睁开双眼,淡淡问道。“安排得如何。” 房间里多了道漆黑如墨的影子,声音自如开口,“十六字营藏匿五里,只消王爷一声令下,一日便可兵封八路,纵是神仙也逃不出王爷你的手掌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斡鹰王皱着眉头,“只是此事过于蹊跷,容不得我不思索。” 他紧紧锁眉,“曹之轩啊曹之轩,你怎么就敢把我请入风庭城你凭什么断定,我不敢反。” 漆黑如墨的影子只是沉默,听着这位王爷自言自语,“虎骁犬阳一位在北,一位在东。北疆拒收王庭,已无更多兵力;东关穷乡僻壤,哪有精兵良将?风庭属于天狼辖域,我十六字营已然围城,却尚未暴露。” “携龙雀性命,以三王鲜血。便得四方大军,一日逼宫洛阳。”斡鹰王喃喃自语,“这可是你当年做的事情你总不会天真以为,我做不到?” 这位藩王的一言一语皆是谋逆大罪,字字诛心。但那道影子则是保持沉默,似乎习以为常。 “退兵?”斡鹰王脑海中恍惚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随即摇头否决了这个念头,冷笑道,“如今兵围风庭,此时退兵,岂不是沦为千古笑柄。” 沉默的影子淡淡开口,“王爷,森罗道探子怎么处理。” “皆杀。”斡鹰王又闭上了眼。 那道影子淡漠看着盘膝修行的斡鹰王,沉默领命,消失在这个房间。 就在风波庄内庄的另外一间房间。 即便魏灵衫从未出过洛阳皇都,此行来到热闹非凡的风庭,也几乎没有出过风波庄。 北魏人人皆知龙雀郡主。 那只龙雀深得魏皇喜爱,宠为一掌明珠,任予所需。魏灵衫喜牡丹,便有了那天下首屈一指的牡丹园;魏灵衫喜剑,便有了天榜第二的玄黄剑宗横跟随指点。 而国色天香,天赋异禀,独得圣眷已经不能形容这位少女在人生路上的顺风顺水。 而魏灵衫不出风波庄,并不是她不愿出门。而是宗横不让。 大夏棋宫刺杀魏灵衫的消息已经被泄露,而四大藩王并肩齐入风庭城,更是宣告了魏皇至高无上的意识。 魏皇是认真的。 如果在这期间,让龙雀郡主出了什么意外,谁来负责? 玄黄剑宗横负不起这个责任。 而龙雀郡主此刻,颇有无聊的翻着宗叔为自己找来的《风庭城志》。 “风庭六月剑酒会,启幕天下剑出鞘,城主府燃万顷烟火,点起半顷星空,沉剑湖有万盏花灯漂泊,能亲身观盛景之剑客,无一不以之为毕生骄傲。” 魏灵衫撇了撇嘴,把《风庭城志》往脸上一扣,倒仰在床上。 说到底,毕竟是个十六岁少女,好不容易能离了那烦人无比的国师,以及无聊苦闷的洛阳皇宫。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啊就这么被关在门里,纵然外面再热闹,也看不见听不着。 这下彻底六根清净了。 下一秒,漆虞剑自行出鞘,魏灵衫猛然坐起,握住剑柄前递三寸。 剑尖处多了一位白发如霜的年轻男子,倒是俊美无双,只是面无表情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漆虞,漆虞便不能再入一分。 叶小楼面色如常,淡淡将漆虞往一边拨开,从怀中拿出一块精致令牌,往魏灵衫面前三寸一停。 即便是叶小楼这种深居简出的人,也知道大魏龙雀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自己就这么贸然闯入龙雀郡主的闺房,少不了被魏灵衫拿漆虞砍上两剑。 所以叶小楼丢下令牌,还有师尊那句留言,就脚底抹油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房间中。 魏灵衫扭着眉头,看着这枚烙印着“剑与酒”的令牌,耳边传来那古怪白发人的声音。 “郡主大人勿起杀念,伤人伤己。” 这只龙雀细眯着狭长好看的眼眸,冷哼一声,翻手收下了剑酒令。 第二十七章 白衣孤独 春秋江湖十六年,一张天榜囊尽天下英雄。 有屠尽铸剑穆家一夜成名的雨魔头,有一苇渡江踩龙王的悟玄大师,有隐居洛阳不出世的玄黄剑这些人宛如黑夜中点点亮起的星火,照亮整片黯淡无光的江湖!可纵然这些人再如何惊艳,也没有夺去天榜第一的风头。 十六年天榜魁首,唯有剑宗明一人尔。 剑宗明仅有寥寥数次的出手,却被世人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十六年前,十六岁的剑宗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春秋元年,曹之轩封兵洛阳,自立为皇,兹此洛阳贵为北方第一城。 魏皇曹之轩初拥北魏,便定下一场封剑大会。 要让世人看见北魏最年轻、最锋锐的剑。 封剑大会定在一个月后。 北魏无数年轻才俊剑客蜂拥而至,封剑大会被誉为超越剑酒会的百年一见的盛会。 然而在封剑大会尘埃落定之时,有一剑直入洛阳。 舞象之年的少年白衣不染尘,背负神剑踏洛阳城门独自面对满城剑客,鬓角飞扬,双袖飘摇,淡淡看了许久,终究是摇了摇头。 这位白衣少年自前从未出现在中原,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处,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什。 但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站在洛阳城巅的那句话。 那句话让曹之轩的封剑大会变成了一个笑话。 “满城废铁,剑在何处。” 那道白衣负手而立,目光随意扫过。 那道目光掠过满城剑客,最后落在魏皇身边恭立的玄黄剑宗横身上,白衣少年低声而笑,转而陡然高喝道,“一城之中,有能拔剑者?” 封剑大会的剑客纷纷拔剑。 然而锵然拔剑之声并没有响起,满城寂静。 偌大一城,所有的剑客手里的剑柄都死死咬住剑鞘,居然是没有一个人能拔出自己佩剑。 魏皇铁青着脸,看着所谓的封剑大会选出的剑客,居然无一人能拔出鞘中三尺剑。 白衣少年笑尽,面上尽是寒色,“我原以为封剑大会并不是个笑话。” 玄黄剑眯眼,上前一步。 “剑起。”白衣少年点指魏皇,满城剑出鞘,首尾相衔,天地寂静,连成一副画。 白衣点指杀帝皇。 无数锋锐之剑升空而起,自行脱鞘,剑尖连接剑柄,如同升空巨龙盘踞。少年一指而下,便有铮鸣齐发。 满城剑悬空,密密麻麻上千柄,在无数剑客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化作一条暴怒巨龙昂首奋爪,刹那冲向高高在上的魏皇御座。 玄黄剑面色如常,上前一步,却是对魏皇说了一个字。 “退。” 魏皇顿时面色大变。 这一战之后,玄黄剑再无缘天榜魁首,更是不出洛阳皇宫一步。魏皇口中要年年一办的封剑大会更是直接作废。 这一战之后,天榜第一再无变动。 这一战之后,天下皆知剑宗明之名! 紧接着,剑宗明南下来到齐梁江南道,来挑战春秋年间第一神将。 齐梁兵圣,吕颂卿。 初秋之际,江南道一夜落尽梧桐。白昼再起,耄耋白须的吕颂卿长阖人世,齐梁上下一片缟素哭兵圣。 此后,世人知道,这江湖最锋锐的剑,不是宗横掌中的“玄黄”,也不是吕老膝上的“六韬”,而是剑宗明背后悬挂的“独孤”。 剑道孤独。 剑宗明从来都是一袭不染尘土的白衣,背后那柄雪白神剑“独孤”也仅仅出鞘过三次。 一剑吓退魏皇,令玄黄剑十六年隐居洛阳。一剑悲哭齐梁,劝那位兵圣趁早驾鹤归去。 最后一剑,远远落在南海,在留仙碑上刻下四个字。 剑道独孤。 剑宗明没有朋友,有的只是背后那柄剑。 十六年间,剑宗明走遍天涯海角,唯独有一个地方从不踏足。 风庭城。 而此刻,风庭城门。黄昏。 已经临近剑酒会启幕,天下剑客几乎都提早进了风庭城内。 城内一片喧嚣。城外略显寂寥。 城门头的城主府例行巡逻的士兵,拎着一壶酒,喝着有些上头,朦朦胧胧,似乎看见远方有一道白色身影,远远踩着天地间一线的黑暗,由远至近。 那道白衣双袖负后,无风飘摇,雪白神剑独孤沉寂鞘中,连人带剑都显得冷清孤独。 士兵揉了揉眼睛,悚然而惊发现城门多了一道白色身影。 两人居然有些相似。一个白衣,一个白发。 “狗日的活见鬼了”这士兵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愈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经不住酒劲儿摇摇欲坠,上下眼皮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还没等他颐指气使招呼城门两个穿得像女鬼似的人进城,就打了个酒嗝倚倒在城门巅。 若干天后剑酒会惊天变故,两道白衣令中原为之瞩目。而此时这个醉酒误事名叫陶奋伦的小兵也是终于回想起来那一日两个穿成女鬼似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剑宗明跟叶小楼,也幸亏自己喝醉了,不然怕是没命到处跟别人吹他那根本记不清的两人容貌。 月起,霜辉。 剑宗明面无表情看着面前三丈之远的叶小楼。 叶小楼掷出的剑酒令在半空中就被一股巨力凭空拍中,洋洋洒洒化作粉末飘扬落下。 剑宗明沉默以对。 叶小楼眯起眼,他想起师尊的那句话。 “剑宗明剑道初成,锋芒毕露。必然不会理睬你,只须把令带到,无须多言,更不要动手。” 于是叶小楼低声笑了笑,自行忽略了最后一句,心中喃喃。 “无须多言那就是动手咯。” 之后有一道铮然机发之音,一道极光从城门口如同流星疾射而出,剑身划过叶小楼手心直出三尺,剑柄恰好停在五指虚握之处。 剑宗明鬓角长发微扬,居然破天荒带上一丝笑意。 他的眼神先是看了一眼叶小楼,随后越过叶小楼,掠入风庭城。 风庭城,一城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的剑。 太多了,比他十六年游历天下看得加在一起还要多。 自己十六年来不曾入过那间草庐。 如今,是时候了。 剑宗明缓缓伸手,握住了背后的独孤。 握住剑柄的那一刻,有一股剑意波动荡漾。 那一刻,时间仿若静止。 风波庄。 玄黄剑宗横捻髯而立,正与龙雀郡主对弈剑术。 两人身形俱是一怔。 “宗叔,这股剑意”魏灵衫眯起狭长凤眸,试探性问道。 “是他。”宗横细细捏着长髯,眼神若有所思。 “十六年天榜第一如今竟然是妄图挑战剑主大人吗?” 摘星楼。 细心教导易潇和苏扶的黑衣大丹圣正口若悬河。 “易潇小子,要忘我!忘记本我,忘记自己不能修行!” “苏扶,听剑的声音——” 陡然间黑衣大丹圣声音停住。与此同时苏扶身上十一柄剑疯狂铮鸣,龙逆凤仪更是有癫狂震动! 在那一瞬间,苏扶从几乎寂静的剑之世界被震醒,十一柄剑的声音震耳欲聋!他闭着的眼骤然睁开,有些茫然有些惊喜。 “前辈,我听见了!” 苏齐世沉默拉开窗帘,仅仅是往城门口方向看了一眼就迅速拉上窗帘,半响后语气稍有生硬,“这柄剑太锋锐,太刺眼太年轻。” 太让他不爽了。 苏扶有些讷然,“前辈说什么呢?” 大丹圣淡然摆袖,“算你小子走了上辈子的狗屎运。既然走运听到了声音,我们开始下一步。” 天辰阁。(与风波庄摘星楼同为三大酒楼) 不远万里赶赴中原的南海二师兄吴烬寒从入定中惊起。 公子小陶也随之睁眼,察觉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用读心相去读了二师兄此时的想法,接着皱起了眉头,几乎是不可置信的语气开口。 “这个人的剑意,真的强到了这种地步?” 反而是二师兄吴烬寒先开口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剑宗明。” 公子小陶皱起好看的眉头,“肯定是。李长歌还在路上,穆家红衣北上复仇。如今除了剑宗明,中原剑客尽入风庭城。” 接着吴烬寒长舒一口气,似乎有些庆幸。 “那道剑意的挑衅意味太过明显是向着那座草庐。”吴烬寒的语气有些凝重,“要不要去看看。” “不必了。去了也是徒劳无功,多此一举罢了。”公子小陶摆了摆手,“酒会先于剑会落幕,我拿了酒魁,便算是完成师门任务。就算师兄你拿不到剑魁也不打紧。” 吴烬寒此时倒是有些尴尬,干笑两声道,“小师妹师兄我虽然打不过大师兄,可拿个剑会魁首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来着?”公子小陶嗤笑一声,“‘这么强的剑意,难道是大师兄来了?不行我要去躲躲’” 吴烬寒继续干咳,好生羞愧。 公子小陶毫不留情,“羞愧也没用。” 几乎在那一刻,所有达到了相对高度的修行者,全都被那道剑意所惊动。 “好强的剑意!” “难道是剑宗明来了?” “这如此可怕的剑意?” 风庭城喧嚣声音中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而此时此刻,城门口。 “你就这么心急?” 剑宗明眯起眼睛,他按住剑柄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按住。 那只手的主人咳嗽一声,声音有些低沉,“你的剑,很锋利。吾知道你想做什么,也许目前没人拦得住你。吾可以答应你,但要等吾此事落幕,如何?” 叶小楼皱着眉头,“师父!” 剑宗明嘴角上扬,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仿佛是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于是他的笑声听起来嘶哑而嚣狂,“好。等了十六年,不急这几天。” 按住剑宗明的那只手化作虚影,剑宗明也笑着收回握在剑柄上的手。 剑意烟消云散。 最后他笑着对叶小楼开口。 “今日我心情很好。接下来我要对你说三句话。” “今天我看见了很多的剑,比以往加在一起还要多。” “但我入城以后不会大开杀戒,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开锋。” “最后一句,你师父就快死了。” 第二十八章 拔剑 有时候剑客拔剑,不是为了决出生死高低,不是为了鸣出心中不平,没有那么多剑在鞘中不得不拔的大道理。其实剑客拔剑很简单,想拔剑就拔了。 可如果两个剑客都拔剑,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剑宗明拔过三次剑,所以没有一个人希望他拔出第四剑。 而此刻,叶小楼已经将三尺青锋对准了他。 剑宗明会不会因此拔剑? 城门巅的灯火隐隐约约照出几道身影。 夜色有些朦胧,这几道身影降临速度快得让人心悸,破空声音倏然降落,连城门影影绰绰的灯火都被恍惚得有些模糊。 一袭青衣的齐梁神将翼少然眯起眼睛,轻声踏在城门楼前,双手从青袖之中探出,撑在城门楼前的石台上,面色凝重,眼神盯住剑宗明虚握在剑柄上的那只手。 在他身边三丈左右,一道笼罩在黑袍中的瘦削身影背负漆黑剑匣,眼神有些空洞,背后的剑匣发出嘶哑沙沙的声音。 第三道身影来的动静略大,整道身影从漆黑苍穹中倏忽飘落,整个人脊背勾起,如野兽般四肢落地砸在城门楼上,带起一阵烟尘,在漫天灰尘中又燃起一双灿金色的眼瞳,直直望向城门不远处。 三人都沉默着看向不远处,那两道白色有些惊心动魄的身影。 他们没有看见剑主大人迅速凝聚又迅速消失的那道虚影,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那柄独孤剑并不会出鞘。 于是他们现在便只关注一件事情,剑宗明会不会拔剑。 以剑宗明的性格,若是拔剑便自然不会在乎风庭城上万生灵死活。 一片死寂。 剑宗明面色平淡如常,视叶小楼对准自己的那柄三尺青锋于无物。 他没有拔剑。 三个人最终都舒了口气。 剑宗明对叶小楼笑着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淡淡瞥了一眼城门楼。 仅仅是一眼。 那道笼罩在黑袍中的瘦削身影悚然而惊,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屈身想要后退,但紧接着剑匣悲鸣一声,整个人身躯不受控制,如同被一只虚无巨手拍中! “轰!” 城门楼猛然塌陷一块,那道黑袍被一道无形巨力狠狠击中,沛莫能御之中被拍到地面,地面被砸得凹起,石块四溅,剑匣被拍得粉碎,黑袍人猛地咳出一大口血,再抬起头,双眸赤红望向那道白衣飘然若仙的身影。 剑宗明面上笑意不减,“听说北魏有位神秘剑冠。” 黑袍人有些憋屈的摇摇晃晃起身,从粉碎剑匣中拎出止不住悲鸣颤抖的“九恨”剑,咬牙切齿居然有些说不出话。 他是何人? 自入世以来,就被世人猜测认为乃是剑冢这一世行走江湖的亲传弟子。被誉为北魏锋锐的四大剑子无一例外的败在了他的手上,玄黄剑对他赞誉有加,齐梁江南道无人敢与其撄锋! 江湖上传闻有一位战无不胜剑出无敌的神秘剑冠,那位神秘剑冠何其傲气,何其不可一世。 世人尚不知任平生之名讳,江湖尊称他为北魏年轻一代的神秘剑冠,更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为数不多的可与齐梁穆家红衣儿争锋的北魏剑客! 可如今任平生居然被一掌从城门楼拍落到地面,连剑匣都被拍得粉碎。 任平生长发披散,眼神离奇愤怒,似乎要吞了眼前白衣出尘的剑宗明,手中九恨引锋而颤,足足震动十几息,他最终还是忍气吞声没有举起手中的剑。在他看来,眼前这白衣人简直是一个疯子,自己此前从未与之打过交道,也从未有过丝毫得罪他的行为,居然不明不白蒙受如此耻辱! 自己此时若是举剑,说不得就顺了这疯子的心意。 任谁都能看出来,剑宗明已经准备拔剑了,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最终没有拔剑,可剑宗明此人性格太过乖戾,捉摸不透,许是想换个出鞘对象。 任平生胸壑之中剑气鼓荡再三,最终归于沉寂。 剑宗明之名太过张扬,容不得他不退让。 此刻不退,便是血溅三步,有死无生。 于是他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面吞。 接着剑宗明淡然开口,“既然你不敢拔剑——” 任平生突然悲愤高喝一声,整个人拦腰被一股巨力再次击中,那种力量太过强大,沛莫能御自己纵然用尽全力,亦是没有坚持一息就被横扫而出! 最可气的,那股拍击力量甚至没有多少伤害,仅仅是为了羞辱自己,而自己却只能被那道力量再一度抡起来! “轰!!” 城门再一次轰然塌陷一块,这一次的声势比上一次更为浩大。 “啊啊啊啊!” 一声怒吼传出,里面冲出一道身影,黑发披散,手中漆黑长剑剑面陡然燃起,如同黑夜中点亮的万丈火光! 任平生是真真正正怒了,再也不考虑出剑的下场,在他看来,此刻若是再不出剑,便是真的生不如死! “叮——” 像是金戈抵住铁锋的声音,那道燃起熊熊烈焰的剑锋再不能往前递出一分。 挡住这一剑的不是别人,而是齐梁当今的第一神将。 翼少然。 被誉为齐梁兵圣的吕颂卿曾经兵卷春秋八大国,攻城兵术出神入化,麾下雄师如臂使指,一身武艺更是无人可敌,堪称沙场万人敌。若不是人生最后一战败在剑宗明手上,吕颂卿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独孤求败。 吕圣阖世,齐梁皆穿缟素之衣,唯有一人被陛下允许配黑袖尽孝。 吕圣唯一的弟子,视之若同于亲子的,正是此刻拿五指攥住剑冠任平生之剑的翼少然。 那袭青衫淡淡瞥了一眼处于出奇愤怒状态,尚未平息下来的任平生,声音冷冽开口,“你确定要出手?命可只有一条。” 红了眼的任平生大口喘着气,奈何眼前那人的五指比金铁更为恐怖,九恨剑被牢牢抓住,无法再进一丝一毫。直到翼少然的那一句话醍醐灌顶一般,犹如冷水狠狠灌醒自己。 任平生目光死死盯住那道白色身影,咬牙切齿哼了一声,纵然千百般不甘心,最终亦是缓缓收回九恨剑。剑宗明淡漠的眼神不再去看那狼狈至极的北魏剑冠,若是翼少然不抵住那一剑,此刻这位世传不败的剑冠便已经变作一具尸体。 他的目光望向城门楼的第三道身影,魔流剑尊。而那道双眸灿金色的魁梧身影则是冷哼一声,沉默着转头就走,迅速消失在城门巅。 接着剑宗明目光悠悠回转,落在翼少然身上,他在那道青衣身上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一如元年南赴齐梁。 齐梁兵圣年事已大,可却没有让他失望。那一战落尽江南梧桐,夜长如噩梦。最终他还是赢了。 他想起来了,十六年前这道青衫还远远没有成长到这个地步。 于是剑宗明带着赞誉对翼少然开口,“你很强。” 一袭青衫风中沉默,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承认了来自白衣谪仙人剑宗明的亲口恭维,以一种略显木讷的口吻回应,“不如你。” 场间稍微安静了那么一秒。 紧接着—— “啊哈哈哈哈哈”剑宗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的声音刮骨一般癫狂刺耳,就这么笑了足足一刻钟才沉寂下来。 而后他居高临下开口。 “你当然不如我。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剑宗明的剑道之所以能够如此锋锐,便是源自于他身上那股不讲道理的自信,确切来说,是一种恐怖的自负。于蔑视世人之中一往无前,在沉默寡言之中癫声狂笑。 与其说他是天上谪仙人,不如说他是剑道痴疯子。 然后他轻蔑俯看那位倚剑喘息的北魏剑冠。 “记住,你今天算是捡了一条命。但从此以后,”剑宗明负手向前走去,再不看任何人,“世上有剑冠之名,但此名与你再无关联。” 如果任平生递出那一剑,无论生死,都对得上剑冠二字。 纵然翼少然拦住了他,可若是他一开始就拔剑起鞘,杀意已决,一往无前。便是任何人都不会去拦他。 一如之前拔剑出鞘的叶小楼。 可他终究没有递出去。 剑者,有去无回,有生无死。 剑冠,剑中翘楚尔。 从这一刻起,便再与任平生无关。 剑宗明走过城门,踏入风庭。 迎面有风吹起鬓角长发,心中想到那个被剪碎难以拼凑而出的笑脸,下意识抚摸着背后独孤的剑鞘。 “我还记得,你说你要当世上最厉害的剑冠。”他的眼瞳深邃幽往,一手缓缓抚过剑鞘,声音轻柔温和,“剑冠的名字,只属于你,其他人怎么配得上。” 叶小楼沉默目送剑宗明进城。 任平生目光涣散,九恨剑叮当落地,簸坐于地。 翼少然一袭青衣被风吹起,眼神复杂。 那个白衣人的确称得上举世无双,当世之中,几乎无同辈中人可以令其拔剑。风采卓然,却又孤独冷清。像是漆黑绽放的绝美烟火,远在天边,依旧灼人眼球。 翼少然喃喃自语,“我有一剑,等天下剑折尽,便是出鞘之时。” 第二十九章 万剑启幕 五月末最后一日,无论是居住在三大酒楼中的达官贵人之流,亦或是素衣挟壶酒的普通剑客,但凡是风庭城中人,都隐隐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当黄昏夕阳斜斜落下地平线,带走最后一丝余晖,黑夜来临之时一声陡然高喝之声响彻风庭城! “起!” 一束璀璨无比的火光直冲云霄,下一刻撕破黑夜,紧接着数十上百道倏然破空之音响起,短暂的视觉延迟之后。 黑夜一刹那亮如白昼! 就如那本《风庭城志》写的那样,城主府,准备了一万顷烟火。 万顷烟火,骤然撑开夜幕! 无数人抬起头,视线被一片绮丽夺去,脑海空空如也,一时间仿佛只有那白与黑纠缠的美丽,渲染了瞬间的永恒。 紧接着远方有一个人声嘶力竭,竭尽全力将手中剑鞘往空中一掷。 “天下,有我一剑!” 与此同时—— 凤庭草庐中那位剑主长发垂落,低垂着眼帘轻声笑。 他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那个人临走之前刻在碑上的字。 于是他孤独落寞的一字一句开口默念。 “不喜桃花酿春酒,最恨睹物思旧人。” “人间最后行乐事,风华出鞘念故人。” 剑主轻声念道。 “念故人。” “故人。” “故人。” 最后意气风发,如同弱冠少年一般笑着发问。 “我要天下万剑齐齐出鞘,不知你在天之灵能不能看见?” 风庭城内有一座沉剑湖,内蕴奇秀之剑不知其几千万柄。 紧接着全风庭城都听见了草庐内那位剑主大人的声音。 那是轻声念出的一个字。 起。 “哗哗哗——” 一声起! 万顷烟火再起,黑夜白昼颠倒! 沉剑湖水倒开,无数水龙冲霄而起,如同蛰伏百年的巨龙出世,一声沉重顿挫之音缓缓升起。 有无数道流光破空而出,锵然奋鸣,烟火落下,剑气冲起! 剑气卷水龙,揽月邀群雄。 那一句声嘶力竭的“天下,有我一剑!”之后,那柄剑客掷出的剑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几乎是下一秒就化作流光直冲沉剑湖冲霄剑气水龙卷之中! 接着,风庭城中—— “敢问剑主大人,敢不敢收我这一剑!” “哈哈哈剑酒盛世,岂能没有在下一剑助力?” “梁某有幸睹见如此盛景,无以为报,唯有此剑!” 一道剑影飞掠而出,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几乎是所有剑客,在那一刻都情不自禁地出鞘递剑。 一刹那,风庭城漫天剑影呼啸! 万剑出鞘,为剑酒会启幕。 “真美。” 剑主闭上眼睛。 他的身影有些许黯淡,就好像是实体变得虚幻,甚至有一丝羽化的不真实感。 他轻轻捋起鬓角长发,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的确是世间盛景,”伴随着一声毫无诚意的赞扬,一袭白衣揭开草庐席帘,他背负长剑,面无表情走入凤庭之中。剑宗明微侧着脑袋,看着站在剑界巅峰的那道身影。据他所知,这位剑主大人已经时日无多,连他自己都极为珍惜那所剩无几的时间,可为什么如今还要弄这么一出,来消耗自己为时不多的阳寿。 他有些困惑,轻声发问,“为什么?” 剑主大人依旧闭着眼睛,像是个孩子一样心满意足笑着。 片刻之后,剑主笑着回应,“有些事情。你不懂。” 剑宗明依旧面无表情,“值?” 剑主睁开眼睛,带着一丝温和凝视过去,细声说道。 “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值或不值。” 摘星楼顶楼。 “我听见万剑呼啸。” 苏扶推开窗,双眸绽放出异样光彩。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剑影,不远处的沉剑湖冲天卷起水龙,倒开夜幕,一万顷烟火将黑夜渲染如同白昼! 就在那一刻,自己真真正正聆听到了所谓的“剑之声音”,踏入黑衣大丹圣所说的剑之世界。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收紧五指,元力虽然不足以出窍御行,却已经有一丝玄奥,似乎带着一缕风声,尚且有些悦耳。 如今的苏扶,虽然未能踏足九品,却是与几日前有着质一般的差别。 不仅仅是黑衣大丹圣的指导,最重要的是,苏扶自己本身的机缘本就极为了得。在剑宗明剑意迸发全城之时,他就初步聆听到了背后十一柄剑的声音,得以窥见那道门槛,之后更是突飞猛进。 毫不夸张的说,苏扶一但跨入九品门槛,将会迅速领悟域意,将那些所谓的天才远远拉在身后。 如今的苏扶,即便是在剑酒会遇到那些九品高手,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易潇则没有那么好运,他苦苦修行了数日的《忘我尊经》。越是修行,他越是觉得这本经书不同寻常,也许真的有可能突破自我!只是如今时间的确有些紧迫,基本不可能跨出从零到一的那一步。 两人望向窗外,无尽烟火璀璨绽放,无边剑气冲霄凌云!黑夜如白昼,绵绵呼啸不绝于耳。 偌大房间,只有两个人。老段叼着草根出门晃荡去了,黑衣大丹圣则是带着小明珠出去享受所谓的启幕夜去了。 “易兄,”苏扶沉默许久,终是开口,语气居然有些轻松。 “你知道么。这几天来,我没有去管理苏家琐事,只是专心于修行,没有那些无趣的勾心斗角,没有那些烦人的交易生意,一但静下心,哪怕只能听见一丝剑的声音,便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苏扶的眼神有些复杂,“我是真的不想继承那个家主位置。” 易潇哑然失笑,“苏家万金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是弃之若敝。” 接着易潇想到了自己,如今在北魏已经是寻到了那位药王,万事俱备只欠一颗补天丹。想必若是求得长生,再回齐梁,也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当下也是无奈道,“我比你可好不到哪儿去。我无心去争齐梁一国之位,却不得不防自己的皇兄。” 世间之事,多有不自在。 穷人求食,富人求财,修行者求超脱,病人求长生 浮世沧生,谁得大自在? “我不求大自在,我只求江湖。”苏扶目光微微迷惘,“我若是在剑酒会上夺了前十,此番回去便跟大长老说清楚。” 易潇定睛望去,窗外剑气漫天,有些眼花缭乱。 那座江湖太美,可终究是窗外景色。 易潇触不可及。 “我也只求江湖。” 他在心里默念。 江湖何其大,何其精彩,每个人都能瞧上一眼江湖的风采。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其所愿的踏入江湖。 两个天涯沦落人并肩而立,一时间竟然是彼此无话可说。 站了半响,苏扶摇了摇头,“易兄,不多说了,明日便是酒会启幕,祝你届时一帆风顺。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恍恍惚惚,易潇点了点头。 很快就再无声音。 偌大厅堂,就剩下自己一个人。 窗外剑气弥漫,窗内烛火安详。 此时此刻,易潇心中自然而然浮现一个身影。 那个人第一次出现,便好像是在这么一个夜晚。 洪流城巅,四月十五。月落城门,红衣琵琶。 那一曲浮沧歌终了,唱尽浮世沧生,在自己脑海中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惊艳身姿。 再后来,北渡淇江,春雨初落,红衣开大世。 红衣儿樽云觞池鱼振鞘杀风青,一弦断音登龙船,与雨魔头巨阙合璧引出化龙白鲤,递剑斩杀木鬼子。 再入北魏,于天狼城力挫北魏四大藩王之一的天狼王,于黄沙地斩杀两尊天榜魔头,再斩魔物白魁,最后更是踏龙门取剑匣,以黑龙白凤震惊天下。 一路而来,这位红衣儿太过惊艳。 以至于自己遇到惊艳事物,便会想到她。 每逢惊艳必红衣。 如今花好月圆,剑气漫天,却是不见那一袭红衣笑。 没有她的江湖,的确少了一份色彩。 是红色。 是惊艳红纱,是鲜血出颅,是双手拂袖白凤变红凤。 是江湖最惊艳的一剑出鞘。 易潇背负双手,眼神顿挫,将窗外飞掠的无数剑一一扫过。 如今江湖剑尽数出鞘,你又在哪。 “红衣儿”他低声开口,似乎是在回味着三个字,又像是在细细念着某个人。 窗外剑气呼啸来回,黑夜被剑气鼓荡,扯拉出一角弯月。 千里之外,北原浩荡。 大雪盖压之下,北原万里苍莽。如今的北原几乎是一片漆黑,连白雪笼罩覆盖的大地都看不出丝毫白意。 而一抹大红突兀出现在茫茫雪色之中。 那袭红衣儿沉默踏雪而行,赤足踏出一个又一个雪地红影,北原狂风呼啸,拉着红衣倒影在沟壑纵横的雪山谷中来回倒映。 红衣儿突然间心生感应,抬起头来。 一轮皎月不合时宜的撕开黑夜浓云。 银白色盛光灌下一道,恰巧不巧笼罩而下。 红衣儿嘴角微微拉扯,似乎是笑了一声,复又低下了头。 于是那袭红衣便堙没在雪山苍莽之中。 那轮撕破残夜的皎月高高在上。 同时剑气嶙峋。 如剑一般,将漆黑残破的北原撕割开来,分割成整齐直白的雪白漆黑区域,一片漆黑不可见,一片亮若白昼。 北原已经许久不见如此月了。 第三十章 黑夜的一缕白 风庭城上空飘摇着无数剑气,比往届任何一次开幕都要盛大隆重一万倍。 剑出鞘启幕之后,是城主府精心安排的夜晚活动。 风庭城顿时热闹起来。 街头为精彩游艺叫好的声音,路边摆摊的小贩吆喝声音,沉剑湖畔点起花灯的火焰嗤嗤声音即便是那些举世闻名的大人物,也多是选择去风庭城亲自参与这一场巨大的开幕仪式。 黑衣大丹圣肩头坐着可爱的小女孩在挑选糖葫芦,天狼王与一名身穿火红长袍不似中原人的年轻人推着轮椅上的公子小陶津津有味去看街边游行,单薄青衣的齐梁神将翼少然前去沉剑湖点花灯 总而言之,在启幕夜的美妙时刻,这座风庭城里,那些传说中的大人物,亦或是剑界独当一面的强者,只要你足够细心,你会发现,他们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也有着自己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当世药王会陪着自己的小徒儿在街边讨价还价,北魏大藩王会因为侄女的一句挖苦哑口无言,堂堂南海小棋圣会因为一句戏谑面红耳赤。 世上每一个人,纵然地位高傲如同太阳,心中都有着一块纯净卑微的尘土。 摘星楼顶不如风庭城那么喧嚣。 易潇背负双手,默默看着城下。 他看到了黑衣大丹圣,小明珠,公子小陶,北魏四剑子,天狼王看到了热闹非凡的风庭开幕式,看到了更远处夜幕遥远不可望穿的北魏大地。 遥遥之处,是一片漆黑。 易潇仰面,微微眯起眼睛。 黑夜中有一缕白。 接着他伸手去接住那一丝在黑夜中极为显眼的白色长发。 这缕长发略显霜白,让易潇想到一个人。 凤庭草庐剑主大人膝下唯一的弟子。 “叶小楼?” 他略略侧过头,厅内已经坐了一位白衣白发人,正面带微笑打量着自己。 这是易潇与叶小楼的第一次碰面。 不得不说,叶小楼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不惊叹的人。 他的五官长得太过俊美,此刻略微展颜,半是欣赏半是好奇的看着易潇,倒是让易潇有一些不太适应。 不同于红衣儿的阴柔,叶小楼的眉目像是剑一般英气非凡,参杂有一股子若有若离的冷漠。 易潇手心的白色长发尚未落定,叶小楼便已经稳稳坐在厅中。 小殿下忍不住蹙眉这厮难不成是从窗口进的?可自己一直站在窗口,从未觉察到有一丝异样。 直到那一缕白发进入视线。 如果真是从窗口进的,只能说叶小楼的速度太快了。 这样的速度,想要杀死自己轻而易举。 而小殿下并非觉察到一丝一毫的杀意,那个白发人的气息像是一股温和的暖流,甚至易潇能看出他在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变得不那么冷漠。 易潇看着叶小楼微撑着脸颊的手掌,尾指轻轻拴着一根红绳,红绳连着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其中刻画着利剑与酒坛的纹路。 他好像明白叶小楼来的目的了。 “剑酒令?” 叶小楼笑着点头,那枚剑酒令自行上浮,挣脱红绳,浮在易潇面前。 易潇曾经听说过剑酒令的存在。 剑酒令牌是一枚古朴青铜色的巴掌大小令牌,上纹有古剑与酒坛,出自草庐中剑主的手里。 每一枚剑酒令都是独一无二的! 因为剑酒令当中,被剑主大人刻入了自己的剑意。那股剑意不同于杀人剑意,相反的,这股剑意无比温和,意念浸入剑酒令,甚至可以感知到另外一个世界。 之所以说每一枚剑酒令都是独一无二的,是因为剑主大人送出的剑酒令,也只有被赠予者才能够使用。 剑酒令的用处,很简单。 修行。 没有什么比在剑酒令当中修行更为迅速安全的。 不用担心走火入魔,不用担心外界干扰。 当令主激发剑酒令,那枚令牌的剑气被激活,便会自行保护令主的意念不被攻击。 意念进入剑酒令,便如入剑主大人的剑之世界。 修行剑道一日千里,甚至有令主,在剑酒令中有幸与剑主大人的意念相遇。可以说,一枚剑酒令,就好似一个强行被切割出来的小世界。 无数人梦寐以求,只可惜能被剑主大人看中并且送出剑酒令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即便有人能够抢过剑酒令,也无法进行参悟。 可以说,这枚梦幻一般的令牌,可以让一个庸才蜕变成天才。 但这枚令牌只赠天才。 易潇自己心中知道,修行了将近一个月的自己,连入品的门槛都远远达不到。即便自己心中极为不爽,可是不得不承认的,在修道方面,不要说自己天才,就是随便从大街上拎出一个庸才恐怕都比自己强。 可叶小楼就这么送来了剑酒令。 这枚古朴青铜色的令牌就悬浮在自己面前三尺,三尺的距离,自己伸手就能够够到。 易潇心中有些警惕,更多的是无奈。因为自己实在想不出,剑主大人无端无故送自己令牌,究竟是什么缘由? 世传那位剑主大人通晓世间一切,而自己还谋划着不久后从凤庭草庐那儿偷偷摸摸带走补天丹,此时此刻,这位剑主大人居然是将剑酒令送了上来。 易潇心中腹诽,不管剑主大人肚里是什么坏水,送剑酒令固然是一份人情,但自己没法儿修行,受用了还不是没有,还不如把剑酒令折换成补天丹 思前想去,易潇实在想不明白。只能眯起眼睛,问道,“就这么送了?” 毕竟不要白不要。 搁在以往,一枚剑酒令,叶小楼还真的就这么送了。 此时此刻,叶小楼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微笑着放在嘴边摇了摇。 然后说出了第一句话。 “一个问题。” 接着是那个问题。 “随你北上千里的齐梁红衣儿,是男是女?” 沉默。 良久的沉默。 易潇抬起眼来,努力修复着叶小楼在自己心目中万年冰山的高大形象。 因为他实在想不通。 叶小楼来送自己剑酒令,明显是奉了剑主大人的意志,而那位剑主大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八卦的模样? 红衣儿的确是雌雄难辨,过往十年来,自己老师源天罡出手改了红衣儿的命格,一方面是跟自己如今有些相似的换名手段,一方面是以奇术掩盖红衣儿的外表。 外人只知道,隶属于齐梁天阙的大内第一高手是一个喜戴鬼面的红衣儿,也许有人见过红衣儿卸下鬼面的模样,可惊艳归惊艳,源天罡改了红衣儿的外貌,阴阳术下隆起的喉结和平坦的胸部,总归不会让人想到她是个女人。 的确,如果自己不说,几乎没有人知道红衣儿是个女子。 但,剑主大人是何许人?料尽天下事,能料不到红衣儿就是穆家当年幸存的女孩儿? “真是恶趣味啊”易潇无奈摇了摇头,到这里,剑主大人的意思已经极为明确了,摆明了是剑主大人闲来无趣,是想看看自己对红衣儿的态度。所谓恶趣味的,也许就是想看看自己亲口说出红衣儿是女子的窘相。 北上千里,行路漫长。红衣儿不说,易潇自然也不会点破,两个人之间自然没有什么,也不太可能会有些什么。 当然,这一切,都基于易潇“不知道”红衣儿是女子。 她不说,他不说。她就可以当做他不知道,就可以一路北上,就可以不必把齐梁那笔账,算得那么清楚。 这笔账,易潇自然也是不想算那么清楚的。 “只是回答一个问题,就送一枚剑酒令?”易潇哑然失笑,隐隐有着戏谑,“剑主大人可真是阔气。” 叶小楼等着易潇的回答。 突然间他有一种不是很妙的感觉。 “红衣儿,是男是女”果不其然,易潇笑了,伸手去抓剑酒令,“我也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去问你师傅。” 你想看我出洋相,没门。 易潇玩味儿看着叶小楼,带着一丝冷笑。叶小楼听到这回答,怔了一秒。就在叶小楼怔住的那一秒,小殿下已经把剑酒令收入囊中,笑眯眯开口。 “多谢剑主大人抬举,在下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叶小楼看着易潇面不改色笑眯眯把剑酒令放到自己怀中,笑着开口。 接下来的话,虽是笑着说的,却不免有些严肃。 “你以为师尊是在捉弄你?” 叶小楼轻声说道,“北魏玄上宇已经动身去北原了。” 这下轮到易潇怔住一秒钟。 他皱起眉头,沉默不语,叶小楼又缓缓说道,“玄上宇一路北上折尽红花,腰间一柄紫扇,去捉红衣了。” 易潇再抬起头,笑意全无,问道,“此言当真?” “齐梁万象阁还没给你情报?还是说,你不愿去相信?”叶小楼微微侧着脑袋,说道,“你是齐梁地位尊贵的皇子,森罗道的行动你全都知道,北魏针对穆家红衣布的局你也了解。退一万步,你就算什么都不知道,难不成猜不到这些年北魏为什么愿意息事宁人?” 易潇沉默了。 红衣儿选择北上复仇,连命都豁出去不要,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拦她?大丹圣那句“越接近真相越绝望”,也只换来她一句“虽死无悔”,那自己凭什么拦她? 森罗道除却屠魔计划之外,还有猎神计划,专门捕捉天赋强大的修行者,她会不知道? 雨魔头生性狡诈乖戾,将决战地点定在北原冰木湖,北原气候极为恶劣,修魔者体魄强大远强于正常修行者,她会不知道? 既然都知道,还是有那一句虽死无悔。 易潇能做的,也唯有尊重她。 自己宁愿相信玄上宇北上只是想去兜风,采红花也只是无聊,带着一国重器紫扇“阅来”也只是信手为之。 他也只能这么去想。 因为他没有说话的力量,他离九品相差太远,甚至没有达到一品境界,他所能做的,只有正视自己的弱小。 易潇笑了笑。 北行一开始,他以为只要读好自己的圣贤书,便有了说话的权利和声音。可是他发现,他错了。 淇江之上,他连逃命都需要老段带着。如果不是他拖后腿,老缪也不会出事。 北魏一路,如果不是红衣儿护着自己,也许早就被黑袖杀手埋了,或许被森罗道顺手宰了? 现在他发现,他错得很离谱。 他早就该认识到,如果自己不够强大,没有力量,纵然是一国皇子,在那些强者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个笑话。 任何事情,只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还来得及。 所以易潇觉得,自己还来得及。 于是他认真对叶小楼说道,“凡是想对此事插上一脚的,无论是森罗道还是北原王庭亦或是玄上宇,也无论红衣儿最终结局如何。我保证,他们都会为之付出代价。” 这句话,换做任何一个人说,都会被当做笑话。 可是叶小楼没有,因为眼前这人是齐梁的小殿下。 私下里师尊极为欣赏这位素未谋面的齐梁小皇子,甚至夸赞易潇有超世之才。那种欣赏,已经不是单纯的观望,而是寄以厚望。 剑主大人,对易潇寄以厚望。 到现在,叶小楼还是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少年。因为这个人着实有些平凡,大世中比他亮眼的太多太多。不说剑宗明李长歌翼少然之流,就是那些次一等再次一等的,现如今都比易潇要强。 叶小楼记得师尊曾经对自己说过,一百年前那个大世,饱读经纶的文士有不少,手段高绝的武夫也有不少。可是文武双全,都达到巅峰的就只有寥寥几位。而那寥寥几位,被传颂为圣人。 他还记得剑主大人曾经在草庐地上写过几个名字。 其中有易潇的名字。 所以叶小楼说出了师尊最后嘱托自己以剑主名义说出的那句话。 “吾愿意帮你出手一次,来换一次善缘。” 叶小楼紧紧盯着易潇的眼睛,说出了后半句。 “如果这个善缘,以后会给你带来大麻烦,你结不结?” 剑主大人要叶小楼带一个问题。 以红衣儿开局,引出北魏伏策,最后以剑主大人的一次出手,换一次善缘。 而自己愿不愿意结这个善缘,才是剑主真正在乎的。 易潇心中想到,那位剑主大人的时间恐怕是真的不多了。他已经在为凤庭和自己的弟子殚精竭虑去做准备了。 沉默片刻。 易潇大声而笑,笑声殆尽之后,是小皇子快意的声音。 “结!” 第三十一章 黑猫白猫小花猫 当易潇那个“结”字落下,叶小楼便算是完成了师尊的嘱命。 五块剑酒令,除却留给风雪银城李长歌的那块,至今为止已然尽数送出。 叶小楼没有做过多停留,起身便准备走。 他的身形下一刻就出现在窗口,只是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保持着双手扶窗准备下跳的姿势开口。 “沉剑湖点花灯,你不妨去看看,也许会有收获。” 易潇笑着问道,“这句话也是剑主大人说的?” 叶小楼笑着眨了眨眼,接着身形下坠,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易潇看着窗台来不及飘落的那根白色长发,若有所思。 厅堂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易潇的视线下意识顺着窗外那根白色长发一同飘入热闹喧嚣非凡的风庭夜幕。 有些置身世外的恍惚。 于是他想,外面这么热闹,不如去逛逛? 外面这么热闹,不如去逛逛。 易潇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披上衣服下了楼。 来到街上,那些晃目的灯火还是让小殿下有些不适应。这是风庭城六年一度的盛会,街边人群熙熙攘攘,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拥挤,甚至胜过天狼城天榜开启那天。他深呼吸一口气,略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六月将至,气候已经转暖甚至偏热,街边路人多是身穿薄衣,但小殿下身子骨羸弱,只能裹了裹身上黑衣,在旁人稍显古怪的目光中努力辨别着沉剑湖的方向。 “好像是在那个方向”易潇收回踮起的脚,刚刚辨认出沉剑湖方向,目光便瞥到路边有一家卖玩具的小摊,摊主位上空空如也,倒是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在帮摊主看着摊位。 玩具摊上有北魏流行的诸多玩具,还有各色各样的花面。 小女娃抬起眼,朦朦胧胧看着街边人流,额头戴着没揭下来的小花猫面具,倒像是一只没有睡醒的小猫咪。 黑猫白猫小花猫,易潇目光一扫而过,看着这些略显滑稽的面具,倒是不免笑了起来,走上前买了一只黑猫面具,轻轻敷在自己脸上,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 “我要是去抓老鼠,算不算是好猫?” 随即自嘲笑了笑,“现在的我可抓不住老鼠。” 额头半戴着小花猫面具的小女孩眼神不是很好,似乎有些看不清发生了什么,连铜子落在自己摊前哪个位置都没有分辨出来。 只是她努力望向戴上黑猫面具的黑衣少年,直到那道黑衣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小花猫”皱起细眉和小鼻子,努力回想着那股黑衣带给自己那种熟悉的感觉,半响后哦的一下恍然大悟。她迷离的眼光扫过玩具摊位,摊主位依旧是空空如也。 这个外貌与六岁小女孩一般无二的小花猫继续拿着迷离的眼光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 很快人群中来了第二个光顾玩具摊的人。 那是一个带着面纱的少女,“小花猫”扬起脸,看着那位少女在这个玩具摊上挑挑选选,在各种各样的花面之间犹豫不决。 她没有穿粉衣,穿了一身白衣,腰间依旧配上那柄漆黑如墨的剑。 现在她挑了一个白猫面具。 她摘下面纱换面具的时候,“小花猫”努力眯起眼,想看清楚她的长相。 唇红如花,眉目如画的确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她是一个美人胚子,戴着面纱是为了防止轰动,不仅仅因为她的容貌,更重要的原因是。 这只龙雀如果现在露面出现在风庭城,真的会引起很大的骚动。 戴着小花猫面具的小女孩目送那只龙雀远去,然后保持着呆滞的神情。游行的人群慢慢远去,连灯火都少了些许,黑夜衬得她面色有些惨白,像是刚刚出胚的瓷器。 她在一个人。那个人很贪玩,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哎呀哎呀呀” 一道醇厚浓郁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声音好似一坛老酒令人回味无穷,一道幽浮的身影从远方缓缓飘来。 之所以用飘这个字,是因为这道身影离地尚有三尺,整个人笼罩在一袭白莲墨袍之下,懒散半倚在空中,而周围已经稀少的人群,居然无一能够看见这道不合常理的身影。 就好像那些人看不见这个玩具摊一样。 “山主。”半戴着小花猫面具的女孩儿眼神依旧涣散,这次却辨别出了身影的方向。 白莲墨袍山主飘到自己摆的小摊子面前,发现少了两只花面,眉开眼笑说道,“这两个人很有意思,选的面具更有意思。”接着山主大人伸手把小花猫面具揭下,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女孩,啧啧笑道,“小花猫,你选的也有意思。” 小女孩无奈道,“山主,两人都往沉剑湖方向去了。” 山主眯起眼睛,试着把小花猫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咿咿呀呀学猫叫了两声,随后自顾自笑起来。 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 “年轻人,随他们去吧。” 沉剑湖历史悠久,传说在始符年间,那位剑夫子,剑道大宗师风庭于此城结庐。 正是百年大世之际,登门求战者不计其数。 剑夫子座下刚刚收满那后世传颂不绝的十四位弟子,而大宗师初落此城之时,对于登门求战者居然是一律不拒。 不过那位已经站在大世巅峰的剑夫子发话,求战者,一律不以境界对决,仅以剑道造诣论胜负。 那个时候,剑夫子座下的弟子多数尚且稚嫩,有些连九品境界都未曾触碰,若是以境界论高低,大有人可以修为完胜之。 于是风庭在湖中建了一座小岛。 几乎称不上岛,仅仅只有百余米的半径。 求战者登岛,登岛者论道。 败者入湖,剑沉底。 第一日登风庭城论剑者九十八人。 湖心岛沉剑九十八。 在所谓的登门求战持续了一周之后,几乎风庭座下所有的弟子都出了一遍手。 那些怀抱着或蔑视或尊敬或不以为然等各种想法的人,几乎都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乃至让人惊奇甚至绝望的事情。 风庭座下每一位弟子,也就是后世传颂的十四人,当中每一位的剑术,都抵达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强悍境界。 几乎无人败绩。 再后来风庭闭庐,十四位弟子各得其剑,再无人敢来登门求战。 这十四位剑主,无一例外成为了剑界的神话,接替师尊抗下大世的潮流。 而沉剑湖,沉下的名剑也已经不计其数。 沉剑湖,因此得名。 现如今,沉剑湖已无人论道登岛。城主府已经严严实实把那座湖心岛保护起来,与其当做一个历史的遗迹,更多的是把起当做一个口口相传的神话。 虽然凤庭内尚有一位活着的神话,但比起从不出庐的那位剑主大人,无疑是在沉剑湖畔一眼便能够望到的湖心岛更加亲近人心。 每一位前来风庭的人,都会来沉剑湖观望。 而六年一度的剑酒会开幕,沉剑湖上更是有一场盛大无比的点花灯仪式。 沉剑湖畔,许多年龄相仿的男女结伴而行,湖上密密麻麻漂浮着各色各样的花灯。 花灯内芯多为解语,点起花灯的寓意,则是有着在盛会中寄托心愿的含义。 每一盏花灯都有着那么稍许的意味,也许是一点点祈福,也许是一点点祷告。 更多的,是一种祭奠。 当年风庭座下的十四位剑主,在湖心岛留下了各自的衣冠冢。 天下剑客,点花灯拜前辈,那些花灯燃尽内芯之后,飘到湖心岛周围便会被一股无形力量拉入湖中。 湖畔目力运极,便能看到满湖灯火漂泊,邻近湖心岛处便摇曳两下没了火光。 青衣翼少然沉默着绕湖而行。 他已经绕着沉剑湖走了十三圈了。 不是那种风尘仆仆的赶路,而是不急不缓的漫步。 夜风袭袭,有些许清凉意味。只是湖畔行人着实有些多,这位青衣神将显得有些不起眼。 他面带微笑,侧着头目光投向湖中央,双手负后,轻轻捻着一枚青色小花,像是稚嫩初开便被摘下的幼苞,在双指之间轻轻转动。 每走一圈,他的笑意都淡一分。 走到第八圈的时候,他已经面无表情,难以在面上浮现一丝笑意了。 第十三圈,青衣驻步,蹲下身来,轻轻抚摸手中青花,将其放入湖水中,一圈涟漪荡漾,这朵小花沉默漂浮前行,向着湖心岛方向有些倔强的前进。 到了湖心岛内圈,所有花灯都熄灭火焰,这朵青色小花在水中挣扎了一下,便被拉入水中。 涟漪一圈两圈荡漾。 满湖灯火摇曳如梦。 春秋元年,吕圣阖世,六韬再不出世。世人以为六韬如此之剑,早已诞生灵智,乃是追随主人而去,自然人间寻不见。 就好像世人以为多少年前的那些名剑都会追随主人一同离世,与红尘俗事再无纠葛。 翼少然的目光有些复杂,他的一双手轻轻搅动着湖里的霜辉,看着满天星光倒映出自己的面颊。 已经不再稚嫩。 于是翼少然脸上恢复了笑容,淡淡对着湖水问了声好。 “好久不见。” 第三十二章 沉默的沉剑湖 沉剑湖有多大,其实也不大,一眼便可以望到湖对面。 以目光的速度,一秒钟不到就足以越过那座岛。 以修行者的速度,只须稍微快点,无须施展身法,只要奔跑起来,半柱香就可以绕好几圈。 但今晚的沉剑湖很大。 因为来沉剑湖点花灯的人太多了,满湖摇曳着数之不清的灯火。 就好像是全天下的祝福都随着火光在湖泊中飘摇。 六年一度啊。 这样的美景太过让人难忘,以至于每个在湖畔的人都沉默行走在湖边。 很安静,很美好,故而很沉默。 沉默着沉默着,大家沉默的行走,然后沉默的发现,沉默的沉剑湖比他们想象中要大。 大而且沉默,静而且庄严。 一盏两盏花灯,一盏两盏倒影。 此刻,湖畔多了一个黑猫少年的倒影。 他戴着黑猫面具,裹着黑衣,沉默着前行,穿行在沉默的人群中。 易潇的沉默不同于其他人的沉默。他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他沉浸于沉剑湖令人啧啧称奇的夜景中。 外人看不见,他怀中的剑酒令在以一种固定的、缓慢的频率不断振动,仿佛有什么在不断呼唤着这块令牌。 易潇沉默着感受怀中那古朴令牌的声音。 他不会修行,更不要说像苏扶那样去聆听来自“剑之世界”的声音。 所以他只能默默绕着沉剑湖。 一圈又一圈,沉默复沉默。 易潇此刻已经基本确信,这沉剑湖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其实之前他思考过很多问题,只是这些问题在此时又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 譬如,每一届剑酒会的酒魁剑魁,都会收到剑主大人馈赠的两柄名剑。可世人皆知剑主大人居住在凤庭小草庐中。 既然他从不出庐,那小草庐又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剑? 再譬如,那些所谓追随主人一同逝去的剑,到底去了哪里?当年吕圣阖世,六韬再不出世。诸人都以为六韬被齐梁所保管,实则不然。 易潇知道,历史上的那柄六韬,在吕圣死后第二天就这么消失了。就如同人死一般,化作虚无,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以剑宗明此人的性格来看,断然没有可能会带走吕圣遗物。 那么六韬,到底去了哪? 他思考了片刻,微微合眼。合眼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剑主大人居住的小草庐,想到了白莲墨袍山主所说的要取走一样东西,想到了沉剑湖湖心岛的十四座衣冠冢。 他想到了,剑冢。 这个想法的出现,或许可以说有些不合时宜,但是终究是让易潇沉默了。 凭什么剑冢能够被世人承认如此之久,如果它不存在,早就被人所遗忘,哪能承起三大圣地的盛名?它一定就如隐谷一般,留下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譬如一世一位的入世弟子。 可如今,隐谷已经向着全世界宣布自己的弟子正式入世,风雪银城的大弟子李长歌也排入了世俗中的天榜。 此时此刻,剑冢的弟子在哪里? 自然不会是那位顶着世人猜疑的北魏神秘剑冠。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质疑剑冢,因为它真的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剑冢真的存在,那么它到底在哪? 易潇的想法很简单。 那些逝去的剑在哪,剑冢就在哪。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问题也许能被他解决。 易潇黑猫面具之下双眼依旧闭合,却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的,他觉得他能找到那些剑。 一个深呼吸之后,易潇缓缓睁眼——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看到这位少年黑猫面具下发着青光的眼眸,就会发现。 他的双眼爆发出一团青光,双瞳犹如两朵绮丽璀璨的莲花,绽放出夺人心魄的光彩! 他眼前的世界变了。 那些黑暗全部褪去,只剩下一片光明。 易潇眼前的事物犹如被抽丝剥茧一般,每个行走的人都不再成型,只留下青色或紫色。 或深或浅,有所不同。每个人在易潇眼中都变成了独立且独特的色彩。 天人八相,八种异相。殊归同途,强弱之间还是有境界划分。 易潇此刻将眼前一切都剖析的能力,便已经可以归类到株莲相第二境界的层次。 小殿下在阳关大榕寺得莲生大师赠予的造化,悟道于脑海中那株青莲,领悟了这种妙用,于是他赋予了这个能力一个名字。 悟莲瞳。 那些人的踪迹或深或浅烙刻在他的眼眸表面,留下一道道互相独立的痕迹。 他细眯起眼,黑猫面具下青光璀璨。 悟莲瞳能够分辨每个生命与众不同的颜色。易潇在找一个人。 凭他对那个人的了解,只要找到了那个人的颜色,顺着找下去,就可以解开自己的疑问。 仅仅带着悟莲瞳看了两三秒,易潇就歪着头忍俊不禁笑了。 因为整个世界就好像是一块大大的染料盘子,什么样的颜色都有。 他细声嘀咕着,好在这里没有人喜欢用这些颜色画画,不然自己倒是有当一个抽象派画师的大好天赋。 人群中。他看到一抹大青色留下的痕迹。 那道青色浓郁的让人难以直视。 易潇找到了。 这道大青色有些孤独,像是被风吹起猎猎作响的衣袂。 翼少然来过。 于是易潇顺着那道大青色留下的痕迹,走过沉剑湖的鹅卵石路,还有散落在湖边不太挺拔的小林,再绕过沉剑湖点放花灯的拥挤人群。 他沉默了。 他回到了原点。 看着这抹俏皮的大青色,易潇哑然失笑。 看来翼少然倒是转了有些圈。 半个时辰之后,易潇的面色有些铁青。 他只是觉得,这位齐梁大神将也许来了兴致,也许触景生情,在沉剑湖散了几圈乃是人之常情。 可是自己追着这抹大青色足足绕着沉剑湖兜兜转转十三圈! 最后挤着人群走出来,他看到那抹青色消融在不远处的湖畔。 走到了湖畔旁,他蹲下身去,看着湖水中残余的那一缕青色化在夜色中。 那位大神将最后来到了这里。 那抹大青色也消失在这里。 易潇仿佛能看到翼少然对着湖水轻声笑。 于是他明白了。 他眼中的青色逐渐消散,最后化为正常人的瞳孔。 黑暗再次袭来,好在他处在沉剑湖畔最亮的地方。 他看见湖水波动,倒映万盏花火。 他看见一只黑猫不眨眼盯着湖另一边的自己,稍显滑稽。 易潇有些满意的对着湖水眨了眨眼,可惜那只黑猫无动于衷。 易潇心里得意的笑。 这个天大的秘密,被他一个人发现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了不起。 接着他听见有缓缓的脚步声音。 然后他闻见了一阵清香。 最后,他的湖水中,出现了一只仿佛略带着好奇眼光的。 有些俏皮的白猫。 第三十三章 猫与少年少女 沉剑湖有些安静。 但是安静这个词是相对而言的。 但是黑猫少年与白猫少女两个人的世界,这个时候确实很安静。 黑猫少年眨着眼,看着湖水倒映出来的那只白猫花面,莫名其妙的。 他有些紧张。 易潇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湖水中那只白猫似乎轻轻踮起了脚,双手有些俏皮的背负起来,长发随着清风起落。 墨发白衣,有些清香,有些美妙,有些难以置信。 无论怎么看,这戴着白猫面具的少女都是一道与此时沉剑湖交相辉映的美景。 可她的腰间束着一柄漆黑如墨的细剑。 所以易潇的额头一下子就渗出了冷汗,整个人顿时僵硬起来,连抚摸湖水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就像大家说的那样,这只龙雀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这个时候,怀中剑酒令极为识相的安静下来,再无波动。 易潇看着湖水里的白猫轻轻俯下身子,安安静静蹲在自己身边三尺。 她伸出一只手浸入湖水,然后平淡开口。 “你来看湖?” 湖水有些微凉,易潇有些微怔。 他没有想到,这只龙雀居然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然后这只龙雀安安静静,好像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她,好像与世人描述的那样,不太一样。 白猫少女安静看着湖水中的剪影,默默等着易潇的回应。 这是她第一次出门,这也是她第一次跟陌生人打招呼。 她带着白猫面具,有些谨慎甚至拘谨,但终究是开口了。 虽然她之前深居皇宫,但关于外面那些流言她也是听到一些的。 她知道自己好像在世人眼中不太讨喜。 一开始她不是很在意。 可后来她有些在意。 譬如风波庄遇到的白发人好像有些惧怕自己。 譬如走在街上她听到的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 她有些生气,有些恼怒。 她只是闷闷的想,她的脾气挺好的,至少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差。 她顺着怀中令牌的震动指引,一路慢行,直到那枚令牌停住震动。 直到她走到这里。 直到她看到了这只黑猫少年。 黑猫少年安静蹲在湖畔,怔怔看着湖面发呆,双手轻轻抚摸着湖水里的自己。 这副画面很有意思。 莫名其妙就触动了自己。 所以她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打个招呼。 现在招呼打了,她却有些懊恼。 她心想,自己说的什么话呀,这个招呼打的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就好像她此时心情一样乱七八糟。 她有些后悔打了这个招呼。 幸好她带着花面,别人看不到她皱起的眉头,略嘟的小嘴,鼓起气的粉腮。 好生尴尬。 这句话就好像是掷入湖里的小石子。 魏灵衫以为不会有涟漪了。 没想到黑猫少年清儒的声音传来。 一下子荡起了涟漪。 魏灵衫皱起好看的眉毛,听清了那个稍显中气不足的声音。 嗯。 然后她白猫面具下的五官舒展开来,有些像是小猫一样笑了,心想果然打个招呼是对的。 接着她的心绪又有些乱。 因为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易潇的心绪更乱,按道理来说,轮到他说些什么。 他还没想好说些什么,沉默着看着湖水。 然后他扭过头,看着白猫面具说道。 “你也来看湖?” 白猫少女也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她拢了拢耳边的发丝,侧过头。 白猫黑猫,少女少年。 两个人彼此看了一下,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魏灵衫沉默了一下,把目光从易潇身上缓缓移开,然后慢慢开口。 易潇微怔,然后有些恼怒的发现,自己蹲下来的时候,别在腰间的那块紫萧腰牌不小心露出了一角。 接着白猫少女似乎是安慰一样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也是偷溜出来的。” 易潇恼羞成怒地把那块腰牌解开,然后揣藏进怀里。 白猫少女善意的提醒说道,“不光你身上的腰牌,还有你身上齐梁风格的衣带,兰陵城独有的黑玉扣,靴子上江南皇族的绣纹。” 齐梁风格的衣带,兰陵城独有的黑玉扣,靴上江南皇族的绣纹。 易潇低下头去,足足怔了好几秒。这才发现,她说的一样不错,只是寻常人哪能看得这么仔细,又哪里知道这么多? 于是当他诧异的眼光落在白猫面具上,魏灵衫平静解释说道,“平时比较闲,会看些书。” 易潇知道,这要看很多书。 他有些佩服说道,“你跟外面说的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一样,简直是两个人。 魏灵衫摸了摸漆虞剑鞘,这才意识到自己犯得错误比某人还要大一些。 接着她有些幽怨说道,“我没出过宫,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易潇笑着说道,“看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这会两个人都盯着湖水。 好生安静,却不尴尬了。 两个人专注的目光透过湖水,似乎穿越了湖中那个万盏花火照亮的夜空,直接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悠悠开口,“你看到了?” 魏灵衫眯起眼睛,白猫倒影在水中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里连接着剑冢。” 易潇极为笃定开口,“虽然不知道到底哪里是正确的入口,但是距离湖心岛不会太远。” 魏灵衫捋了捋鬓角,没有去思考剑冢在哪的深奥问题。 她心不在焉的,好像在想别的事情。 安静了一分钟,魏灵衫细声细语说道,“风庭城里传的那些,是真的吗。” 她没有去接易潇的话题,而是侧过头,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易潇搅动湖水的双手停住,很是无奈。 他知道她问的什么问题。 可是他不方便回答。 立场不同,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不同。 但是黑猫看着白猫认真的眼神。 那道眼神,很认真,很信任。 魏灵衫抿唇,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齐梁的小皇子,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直视着这个有些滑稽的黑猫少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说道,“你说,我听。” 易潇看着大魏龙雀,确信她将这份信任给了自己。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无比真挚说道,“是阴谋。” 是阴谋。 当然是阴谋。 魏灵衫也知道是阴谋,只是她不愿意去相信。 每个阴谋都有策划者,她相信这是个阴谋,就不得不去考虑更深层次的东西。 所以她宁愿不去相信,除非有人挑明白了说出来。 现在易潇挑明白说出来了。 白猫面具下魏灵衫的眼神有些微惘,更多的是失望,“为什么呢?” 易潇说道,“四王齐聚风庭城,表面上看起来是魏皇要保护你,确保你不会出现意外。” “实际上,如果曹之轩不给出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就不会等到那场变故。”易潇无奈开口,“现在虽然不知道是哪位,但目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曹之轩是逼着他跳反,也是逼着你出事。名不正则言不顺,郡主大人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魏灵衫沉默着看着湖水。 她笑了笑。 接着她做了一件让易潇瞠目结舌的事情。 白猫少女轻手轻脚脱了自己的靴子和白袜,赤着玉足踏在湖畔转了一圈,然后拎起白衣衣摆,像是一个小女孩一样,试探性伸出一只脚去探了探沉剑湖的湖水。 有些清凉。 魏灵衫咯咯笑了一下,大咧咧不管旁人眼光,就这么咧着嘴一点点把脚浸入沉剑湖里。 然后她舒服的啊呀一声,像是猫咪极为享受一般。 易潇有些无奈看着这孩童一样的举措。 他心想世人对于这位龙雀郡主的了解可真是大错特错。 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幼稚如同小孩儿的,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位北魏明珠儿。 接着他看到魏灵衫双手撑着地,扭着头认真说道。 那种语气,好像是解释,又好像是感慨。 “这是我第一次出门啊。” 易潇有些理解了。 于是他也脱下自己的靴子和袜子,咧着嘴提着裤腿坐在魏灵衫旁边。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真诚。 “这也是我第一次出门。” 魏灵衫咯咯笑着,晃荡着两只脚丫,去踢那些凉意沁人的湖中花火。 少女的脚粉嫩如莲花,踢踏着莲花一样的花火倒影。 易潇看着湖中摇摇晃晃的烛火被白皙的脚丫踢碎又复原。 那只龙雀乐此不疲。 易潇心头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就好像是湖里面摇曳的烛火,很暖和,却不可捉摸。 他有些惘然,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小蚂蚁在心中缓缓蠕动,有些难耐的痒,还有莫名的期待。 他的目光落在白猫面具上。 “你跟外面描述的不太一样。” “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 “所以说世人的看法一直很有问题?” “可是你跟外面描述的一模一样啊。” “如果是那样,我把脚放到这湖里会被冻死的。” “那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砍你一剑呢?” 两个人说了很久。 如果有一个人在旁边听到这两位的对话,一定会觉得好生无趣。 但是他们俩觉得好生有趣。 谈天说地好有趣。 满湖花火好有趣。 黑猫白猫好有趣。 易潇想起来一件事,假装无意问道,“听说你路上与沐凤白论剑?” 魏灵衫好像猜到了小殿下的心思,笑着问道,“谁是沐凤白?” 易潇摸了摸鼻子,没有再问下去。 大魏龙雀带着些许揶揄的笑意,“听说你路上有一件红衣相随?” 易潇眨了眨眼,说道,“很好的朋友。” 白猫面具下的眼神好像有些波动,她顿了顿。 低声说道。 “我没有朋友。” 黑猫清了清嗓子,认真回答。 “现在你有了。” 白猫陡然笑了,“其实外面真的很美。比牡丹亭要好看的多。” 黑猫看着白猫的侧脸,“还准备回去吗?” 没有接话。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以后不回去了。” 易潇沉默了。 以后不回去了,这次还是要回去的。 魏灵衫解释道,“长歌师兄会来接我,顺路的话,回去一趟。” 易潇有些好奇,“李长歌?你们怎么认识的?” 魏灵衫托腮想了想,踢踏着湖水。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宗叔只是指点我剑法,可我已经有师尊了。” “不是你们以为的玄上宇。” 易潇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只龙雀。 她仔细思考了很久。 “自我记事起,我就拜入风雪银城了,与长歌师兄也有书信往来。” “我的师尊,是当代风雪银城城主。” 一切都安静下来。 林间有喵呜的猫叫响起。 第三十四章 所以说这些世俗眼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 棋之预战(求下推荐票~) 六月,剑与酒! 风庭城六年一度的剑酒会终于开启,在千万人的瞩目之下,首日便是酒会的预选。 三千多名报名棋手被划分在八个区域,同一赛区的棋手采取抓阄的方式来寻找对手,一共比拼十轮,采取积分制度,淘汰低分选手。 预赛,便是要筛选出排名前八百的棋手。 而按照易潇那天的划分程度,有能力进入复赛的,多半已经是“精通”级别的棋手。 不知是有意亦或是无意,被易潇所划分成的国手级别的棋手。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顾胜城,唐慕然这六个人,居然是被分到了六个不同的赛区。 而剩下两个赛区,则隔开了易潇与公子小陶。 看起来似乎很巧,但是—— 棋秤之争由风庭城城主府所策划,而城主府的背后站立着诸道身影。 能够隐隐约约插手风庭城城主府管理事项的,无一不是顶级的大势力。 其中就有苏家。 可以说,苏家是这次棋秤之争幕后的推手之一。 苏家自家本身的线报能力极其强大,为了保证酒会不出纰漏,运转之下将各个热门棋手进行分区,隔开。 与此同时,苏家的天香赌坊开了一盘巨大的赌局。 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大赌局。 三千多位棋手,每一个棋手的姓名与都出现在这桌赌局上。 在这一日,比赛结果出现之前,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赌桌上下注,不仅仅可以赌此人是否能够进入复赛,也可以赌第一日积分赛的分数。 这样一场庞大的赌局,每一位棋手的赔率都是经过反复推敲与计算,甚至有人可以提前从这三千多位棋手之中买断酒魁。 如果真的能够买中,那倒真的是鸿运当头。 只可惜这样的概率太小太小,毕竟苏家不会愚蠢到把公子小陶是南海棋圣弟子的事情就这么写在棋手简介上。 比赛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初入眼帘时拉起序幕。 按照比赛规则,每一位棋手需进行十场对弈。 这十场对弈,胜者得一分,败者失一分,平局者不得分。 再加上抓阄来选取对手,基本上可以说是杜绝了舞弊的可能性。 只可惜,抓阄对于拥有株莲相的易潇来说只是一个笑话。 八号赛区。 将近四百号棋手排队抓阄。 其中有一位身穿裹黑衣的少年,他面目清俊,唇红齿白,只是微微低下眼,细密的长发遮住眼帘,人群之中无人发现。 这位少年的眼中青芒密布,如同一朵朵青莲绽放,整个世界在其眼中被剖析开来。他将抓阄箱中每一个签都看得清清楚楚,记在脑中,随后又是随意瞥了一眼。 数日前,易潇为了不泄露棋路,请苏扶找了五位棋手来当自己第一轮的托儿。 这一眼,便是将他们手中抓的阄看得一清二楚。 接着他眼中的青光消散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位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少年,甚至轮到他抓阄时还稍显腼腆的笑了笑。 理所当然的,易潇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签。 接下来,便是在他掌握之中的五场极掺水分的对局,每一局开局不及一炷香时间,对面的托儿便忙不迭认输。 这五场比赛一共用时也不到一个时辰。 在这期间,易潇也是拿悟莲瞳观察了周遭的环境。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在数量如此庞大的棋手人群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小殿下。 再加上易潇本身极为小心的掩盖自己的身份,进入风庭城之后更是没有与当地齐梁的势力联系,苏扶也是动用了苏家的关系帮忙遮掩。 这样一来,除却寥寥的几个人之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齐梁的小皇子也来风庭城参加这场酒会大赛。 而易潇最为担心的公子小陶,则是根本不屑于来揣摩易潇的棋路。 如此更好。 易潇在接下来的五局之中毫无顾忌,干净利落解决了自己的对手。 以十场全胜的战绩,毫无疑问的晋级复赛。 至此,第一天的赛局毫无波澜的结束了。 易潇则是暗暗松了口气,自嘲笑了笑。 好像结束的过早了。 此时连正午都未到,估摸着这场预选要到黄昏才能结束。 他自嘲笑了笑,也算是离酒魁更近一步了? 实际上他清楚,他这次的对手只有一个人。 所谓的手段,对最终的对决影响也只是微乎其微。 读心相啊读心相。 易潇没来由有些头疼。 这样一种天赋,放在战斗方面的影响可能都不会太过逆天。 可若是放在棋秤之上,便是过分影响平衡的筹码。 棋秤棋秤棋秤该如何破解所谓的读心相呢? 易潇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这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 小殿下呼出一口气,走出预赛区,没想到却是在等候已久的老段身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想不到,苏家大少爷会亲自来接我?那我倒是受宠若惊了。”易潇笑着望向门口杵着的身影,不由打趣说道。 苏扶无奈摆手,“得了得了,你别跟我贫。你以为我想接你?只是有人想要见你。” 易潇闻言眯起眼睛,看向了老段。 段明胜嚼着草根,很是隐晦地怂了怂肩,贴上去的假胡子颇为滑稽的抖了三抖,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苏大少爷笑道,“怎么?还怕我会害你不成?” 接着苏大少爷隐隐比了一个手势,眼神微眯,放低声音说道,“是你们的人。应该是天阙的。” 易潇松了口气,却是不经意皱起了眉毛。 “天阙的人此事透着蹊跷。” 天阙这个组织,类似于北魏的森罗道,乃是执行齐梁特殊任务的隐秘组织。当初护送自己渡江的老段老缪与红衣儿,乃是齐梁的大内高手。 而大内就属于天阙的一个分支。 就好像森罗道不同的任务有不同的阎罗殿执行一样,天阙内部的划分更为明确,譬如万象阁就是情报分支,大内就属于执行分支。 而更为巧合的一点,则是两大组织都直属于两位站在人间巅峰的国师手中。 可以说,玄上宇引以为傲的森罗道,源天罡一手培养的天阙,都是如今令人闻之丧胆的存在,早在八大国大战期间就绽放出让人心寒的光芒。 如今是和平年间,两个特殊组织执行任务自然也是更加隐蔽。 只是天阙的任务向来不太见得了光,易潇有些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找自己 苏扶倒像是看穿了易潇的隐患,笑着说道,“你大可安心,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行踪。” 能得以苏大少亲自引路,其安全性自然是不需要去担心的。易潇与老段两人走了约莫一刻钟,这才发现。 所谓的隐蔽见面,居然是安排在天香赌坊之中。 天香赌坊地下一层。 易潇轻手推开隔间的门。 里面摆着一张极为简单的茶几,茶几上摆放着四盏冒着热气的茶,对面则是坐了一位笑嘻嘻的年轻人。 “齐笑牧?”段明胜愕然,口中嚼着的草根都掉了下来。 眼前这人,正是在酒馆被呼延琢摆了一道的齐笑牧。 “你们认识?”苏扶说道,“既然都认识,那就好办事了。你们聊,在下就不打扰了。”言罢关门而出,留三人在静室之中。 齐笑牧笑眯眯对小殿下行了个礼,然后笑着对着老段胸口擂了一拳,“老段,怎么搁哪都能遇到你。怎么一个人,老缪呢?” 大内之间,执行的任务都是绝密,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各自要执行什么任务。齐笑牧只是知道段明胜与缪降鸿两人乃是十几年来的拍档,几乎每个任务都是两人一同齐行,只是此刻未看到缪降鸿。 接着齐笑牧眉头一皱,他阴沉想到了什么,略微拉扯嘴角。 他不知道老缪现在在何处,但他知道有一位兄弟战死在淇江。 老段扬起的眉头低落下去,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一时间,齐笑牧居然是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老段,看着老段这几日明显消瘦了的身形,他沉默了一秒。 接着这个年轻人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仿佛袍泽之死不曾发生,只是面上如同玩偶一般毫无灵魂的笑意,让他看起来有些混沌。 他阴鸷的眉头上,那份悲伤尚未消散。 不是不能悲伤,而是不愿悲伤。 齐笑牧强笑着开口,“殿下,如今在下的身份乃是北魏行金楠木生意的商贩,待到风庭城变故一出,无论殿下几时想离开,都可来天香赌坊此间来寻在下,齐笑牧自有办法送殿下出城。” 易潇看着茶几上的四盏热茶,若有所思。 “他来过?” 齐笑牧自然知道易潇指的是那位,他恭恭敬敬说道,“少然大人确实来过,并且嘱咐齐笑牧要保证殿下的安全。” “为什么不肯见我?”易潇皱眉问道。 齐笑牧有些无奈,“少然大人生性飘摇,自然不是齐笑牧能猜透的。只是少然大人临走前有一言,不知道小殿下愿不愿听。” 易潇说道,“但说无妨。” 齐笑牧低下头,沉默开口。 “少然大人劝小殿下不要入剑冢。” “少然大人还说。” 他顿了顿。 “入剑冢者,有死无生。” ps:希望大家把推荐票投来~ 第三十六章 诸位,上我摘星楼!(求推荐) 剑酒会的第一日很快就结束了。 对于普通群众来说,这第一日的棋会大战相当精彩,棋争场面甚是宏大,棋秤征伐,虽无血腥,可依旧是令人瞠目结舌。 三千棋手大战,最终的胜出者有八百人。 可对于那些风庭城幕后的高层来说,这第一日未免就有些平淡。 他们重点圈出的酒会潜力股很稳定的进入下一局,第一轮没有一个爆冷事件出现。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剑酒会就好像是一环扣一环的精密设局,背后承载着北魏大势力的各方意志,即便如此,如今正是盛世初起之时,这场棋秤初战,虽是简单,可依旧令那些大势力注意到了一些昔日默默无闻的潜力股。 身为国手之列的沈之贤,在初战时遇到了一位默默无闻的小辈,两人鏖战近乎一个时辰,最终沈之贤稍胜一筹。 这个小辈虽是输了一盘,可最终依旧是晋级了下一轮棋战。 各方大势力都留意了这个估摸着十**岁、名叫“东伯风雅”的年轻人,能与沈之贤一战如此,便已然有了大师的水准。 十**岁的棋道大师,可以称得上是罕见的奇才了。 八大赛区,几乎都有类似东伯风雅的棋道天才涌现。 棋道初战极为简单,只是将那些不够资格的棋道新人筛走,更多的目的,是让那些大势力们,有一个充足的缓冲时间,去寻找一些新生的血液。 吸引了更多人关注的,乃是第二日,被誉为剑酒盛世的剑会初战。 收集剑意!! “收集剑意的规则极为简单。”苏扶深呼吸一口气,“剑主大人在风庭城周围方圆百里,蕴藏了无数道剑意。” “每一个剑会参战者,都有一个道**,道**之中,便可容纳剑主大人的剑意。”易潇摸着下巴,笑意却是让宋知轻听着浑身一颤,“与酒会初战相同,剑会同样分成八个赛区。一日结束之时,剑意收集多的,便是胜者。” 苏扶得意笑道,“这一赛区由苏家指定,被分配到这一赛区的,多半是自身实力不够强,靠着宝物方能取胜的一类。” “换句话说,这一赛区的,多半都是些纨绔子弟!”说到这句话时,苏大少的声音都有些粗重,眼神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 小殿下和苏大少的眼神不约而同指向了一个人。 宋知轻后退一步,看着苏扶眼中露出隐隐约约与小殿下如出一辙的笑意,面露惊恐之色,“你你们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们啊,老子师父可是关山刀鬼,我我要是搁这出事了,你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由不得他不惊恐,他看见两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沉,渐渐堆积如山。 苏扶深深开口,满是敬佩之意,“宋兄,深明大义!” 易潇重重拍着宋知轻肩膀,“宋大刀鞘,期待你挑了剑会的场子!” 宋知轻眉尖微挑,脑海里算不清这俩人打的什么算盘,嘴唇有些哆嗦,“你们想干什么?” “明日,黄昏之时!”苏扶与易潇同时拍了拍宋知轻肩膀,拿着深沉的语气感叹,“宋兄,城郊外十八里小树林,不见不散。” “这两人,莫非是想把我拐骗出去,然后把我卖给那些纨绔子弟?”宋知轻脑海中恍然闪过一道惊天雷霆,心中怒道,“太阴险了!太阴险了!!这两人,打的居然是如此阴险的算盘?不行!我堂堂刀鬼传人,岂能这么轻易栽在这里?” 接着宋知轻转而想道,“这两人阴险狡诈,我若是表现出看破的样子,他们必定会接着算计我,若是将计就计” 念及至此,宋知轻不动声色地微咳两声,“好说好说,我宋某乃是义薄云天之人,明日城郊十八里,不见不散!” 此言一出,易潇与苏扶反倒是怔了一怔,两人对望一眼,没想到宋知轻居然是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互相之间神情有些古怪,接着苏扶带着一丝动人的语气开口,“宋兄。没想到你” “罢!”宋知轻猛然一摆手,摆出一副看破的气势,老气横秋道,“我宋知轻初出刀谷,未有一战,背后修罗刹也是饥渴难耐,明日小树林前,便会一会中原剑客的风采!” 苏扶摸了摸额头冷汗,试探问道,“如此说来,宋兄,答应了?” 宋知轻风轻云淡笑了笑,赫然点了点头,“宋某若是以寡敌众,便是打不过,也能逃得过!” 看着易潇与苏扶相信了自己说的话,宋知轻眼看两人欲言又止,生怕他们反悔,忙不迭送走易潇苏扶,接着极为谨慎的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了没有人关注自己之后。 “哈哈哈哈!” 房间里传出得意的大笑,宋知轻洋洋自得,接着咳嗽两声,“嘿嘿嘿,这俩人跟老子玩阴谋诡计?明天说什么也不出门,看看他们明天能玩哪一出?” 宋知轻想着两个人的危险笑容,不由为自己的机智而感动,接着又想到易潇跟苏扶的诡异笑容,浑身打了个寒碜。 “太阴险了!太阴险了!!” 他浑身打了哆嗦,嘀咕着不对劲,抱紧了刀鞘,更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说什么明天也不出门!打死也不出门!” 接着他检查了一下门屋,又觉得不安全,死死把门栓锁紧,留下一扇窗。 第二日,宋知轻倚靠在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插在风庭城四处,手中都拿着一个道**,忙着四处收集剑意。 “我他妈太机智了!” 又看了看四处安逸的房间,不由感叹自己的睿智。 “我宋知轻无愧是一代修道天才,早早便看破了齐梁皇子与苏家嫡子的阴谋诡计!” 宋知轻看着风庭城内外那些个散发出危险气息的剑客们,心中留有余悸,嘀咕道:“这一个个的,至少都是四品了,为了抢一道剑意都能大打出手,万一要是知道我是宋知轻,岂不是要追杀我到关山?” 想着想着,宋知轻忍不住笑出声来,“今天说什么也不出去!打死也不出去,我就要待在这个屋子里!什么城郊十八里小树林,哪里有这儿安全!任你是齐梁小皇子,还是苏家嫡长子,都休想算计我!” 看着楼下的人潮忙着收集剑意,宋知轻此刻清闲无比,沾沾自喜。 不过没过多久,他渐渐觉察到了不对劲。 那些收集剑意的剑客,居然有个别的人抬起头来,望着摘星楼八楼,自己所在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 宋知轻眉头微挑,心里嘀咕着有些不对劲,那些人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便沉默着低头匆匆离去。 “我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又过了一会,那些剑客们收集剑意,收集的差不多了,居然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往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 宋知轻有些口干舌燥,“这这是怎么回事?” “错觉!一定是错觉!” 刚过正午,他看着一大批剑客,约莫着有上百人,居然是从各个方向往着摘星楼拥挤,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 甚至有些声音宋知轻都能听得见。 “你说,天香赌坊给出的消息,说宋知轻就住在摘星楼第八层,是不是真的?” “此言不确定真假,不过各大赌坊都收到了关于刀鬼弟子的传言。” “说此人穿着青衣,背着一柄青布刀,那把刀,就是鬼刀修罗刹!!” “修罗刹!!天啊,这刀有多久没有重现江湖了?!” “你们听说了没,这刀鬼弟子名声虽大,其实是个不会武功的废人!连一品都没有!是老刀鬼要将修罗刹送给有缘人,这才把他派出来的!” “这?我怎么听说,这刀鬼弟子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 “摘星楼据说有大爆料!走走走,我们去看看!” 宋知轻面色煞白,看着一大批中原剑客堵在摘星楼门口,门口站着一个人。 赫然就是苏扶苏大少爷! 苏扶面带笑意,他见摘星楼门前已经聚了约莫百人,这才开口,“诸位大侠好汉,苏某今日唤诸位前来,便是有一事要说。” 此时摘星楼前聚集的,多是随着家族一起来凑风庭剑酒会热闹的纨绔子弟。谁人不知天下第一纨绔苏大少? 这些纨绔们平时无心练武,身上保命之物反倒多得是,平日里被人以少爷称呼惯了,哪里听过有人称呼自己大侠好汉的? 尤其是门前站着的那位,是纨绔界的苏大少! 苏扶看着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道**,“今日是剑意收集的大日子,诸位大侠好汉有没有发现,我等所在的赛区,居然是一个顶尖高手也没有?” 那些剑客们闻言,面面相觑,彼此发现,那些成名已久的九品高手,居然都不在这个赛区。 原本自己被分到这个赛区,这些纨绔们心中还沾沾自喜,暗道自己幸运无比,此时一听苏大少提醒,顿时思考起来。 “有诡异!连四剑子这一级别的高手都几乎没有!” “这这个赛区的实力,莫非有什么阴谋诡计?” 苏扶看到剑客们的反应,朗声道,“诸位!今天召诸位过来,便是要讨伐一个风口浪尖之处的恶人!” “此人,挑衅我中原剑客,言我中原无会剑之辈!” “此人,侮辱我修道中人,言我辈中人不堪一击!” “此人,关山刀鬼弟子,宋知轻!” 伴随着苏扶的声音,宋知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该死的该死的!”他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狗日的齐梁小皇子,苏家继承人!你们不是人啊!” 一言既出,苏扶的声音慷慨激昂,门口围堵着的纨绔们情绪激动,纷纷怒骂。 “此人怎敢如此猖狂!” “不能忍!!” 宋知轻面色煞白,靠在窗口的身子滑落,独自喃喃,眼角居然是湿润了。 “疯了这些人疯了易潇你不是人啊!丧心病狂!这这是要逼我上绝路啊” 苏扶顿了顿,声音义愤填膺,“诸位,上我摘星楼!” ps:求下推荐票~~~ 第三十七章 我中原剑客,岂能忍乎? “打倒宋知轻!” “碎尸万段!!” “辱我中原剑客,是可忍孰不可忍!谁忍老子都不忍!” 宋知轻听着楼下狂风浪潮一样的呼喊声,面颊居然是不知不觉有两行泪落下,轻声念叨着,“完了完了他们待会上来,我可怎么办啊” 苏扶看着群情激烈,心里暗笑,却是振臂一挥,面上带着悲愤,“我辈修士,岂能蒙受此辱?如今我等之中虽无高手,各位,可有人愿随苏某一同,征战宋老贼!” 宋知轻的称呼立刻被宋老贼代替,不少纨绔们纷纷红着眼,拔剑出鞘,“打倒宋老贼!” 苏扶表现出一副欣慰的神情,接着就是义不容辞的开口,“诸位!据在下的线报,这宋老贼,便是住在摘星楼八楼!我苏某,今日便是砸了自家的招牌,也要将此獠诛倒!”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为苏大少表现的深明大义感到感动,甚至看向苏大少的眼神中都带上了一丝不忍。 “苏大少乃我辈楷模!” “苏大少,不愧是我中原男儿!” 苏扶拱了拱手,高呼一声,声音无比激昂,带着一丝悲愤。 “我中原剑客,岂能忍乎?” 伴随苏大少的让路,纨绔们的情绪,真正达到了一个顶峰,在他们眼中,什么剑会大比,什么剑意收集,都比不上先诛倒穷凶恶极的宋老贼来得要紧!! “此獠必诛!不能忍啊!” “杀啊!!!” 摘星楼的掌柜心惊胆战看着一群纨绔大少们提剑就这么拥挤踏上摘星楼。 一群纨绔提着剑,群情激愤,此时楼上挤下来一个斗笠人,逆着人潮,骂骂咧咧声音中硬是挤了下来。 “该死的,你挤什么?” “还戴着大斗笠,挡什么路?” 斗笠人低着头,却好像一条游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插,人流所多,居然是没几个人感到这个人占了多大空间。 不过两息,斗笠人便从这些纨绔中挤了出来,看着骂骂咧咧上楼去的剑客,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 宋知轻此刻看着一大批剑客消失在楼下,甚至都能感受到楼板的震动,心中涌现巨大的绝望。 “易潇苏扶我我我我下辈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们的!”他简直快要哭出声来了,“说什么城郊小树林,都是骗人的!” “等等,城郊小树林?” 宋知轻有些口干舌燥,接着带着哭腔骂道,“你大爷的城郊小树林!!” 原来昨日是给自己指出一条逃命的路! 城郊十八里的小树林! 接着脚步声音越来越近,犹如雷霆震动一般昭示着一大群人正在靠近。 “好死不如赖活着!拼了!”宋知轻猛然大吸一口气,闭着眼推开窗,纵身一跃,接着头重脚轻,在电光火石之间,有一道黑影眼前闪过,拽住自己的衣领一拉一扯,八层楼高的高度,犹如青烟一样眨眼轻飘飘落地,接着那道黑影嘿嘿笑了一声,露出斗笠下面的那张脸。 “老段?”宋知轻这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在小殿下易潇的算计之中。 “风紧扯呼!” 老段猛然拽紧宋知轻,向着城郊撒开脚丫子狂奔! 房门被一把推开! 苏大少气喘吁吁,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赫然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居然被他跑了!” 苏大少指了指窗口,“诸位,宋老贼卑鄙无耻,居然跳窗逃跑!大家追啊,这宋老贼不会武功,怕是逃不到哪去!” 轰隆隆下楼,苏大少身体力行,一路领跑。 “快看!这里有宋老贼留下的痕迹,他居然是在往城门口跑!” “大家快跟上,宋老贼跑不远了!” “宋老贼就在前面!诛倒此獠,诸位也能在剑酒会上扬名立万!” 一群纨绔纷纷跟着苏大少,渐渐地,他们的神情也有些古怪了。 这位身形臃肿的苏大少,体力也忒好了些,居然是一路都领跑在前面。 半个时辰以来,这苏大少不仅仅领跑,还一口一个宋老贼,这位苏大少莫非跟宋老贼有什么仇怨不成? 这些纨绔们越想越不对劲,有些人更是渐渐反应了起来。 跑了半个时辰。 “不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吴家二少吴中天咬了咬牙,摆了摆手。 这一停,许多跟跑的纨绔都停了下来,接着讨伐宋老贼的声音也不渐渐小了下来,众人都渐渐冷静下来。 “苏大少,要不,咱们不追了吧?”吴中天汗流浃背,咬牙切齿看着就在不远处的所谓宋老贼的痕迹,“我们跑了大半个时辰,太阳都快落山了,连个人影都没看见,这宋老贼逃的忒快了一点吧?” 苏大少眨了眨眼。 “是啊苏大少,这宋宋老贼好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另外一名纨绔气喘如牛,恍然大悟,“今天好像是剑会初试啊!我等剑意收集还没有完成!” “是啊,苏大少,我等还要完成比试!”众纨绔这才想起来,若是在明日之前,没有收集到一百道剑意,便与剑会第二轮无缘了! 当即群情骚动之下,苏大少深沉叹了一口气,“诸位!” 所有纨绔下意识抬起头,看着苏大少的神情渐渐转换成落寞,居然是安静了那么一秒。 “诸位一定奇怪,为何我苏某今日要如此大费周章,去抓捕宋老贼” 剑客们懵懵懂懂,看着苏扶落寞孤独的一笑。 “这宋老贼,不仅为人恶毒,而且狡诈无比”苏大少悲伤无比的开口,“今日被我发现他住在摘星楼之时,这宋老贼便无声无息窃走了苏某的道**!!今日的剑会!六年一度的剑酒会!便再与苏某无缘!” “六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六年!!我苏某虽是纨绔,可依旧有梦想!” 苏扶的声音愈加慷慨,带着一丝悲愤,“诸位可知,苏某家族不让习武,可苏某不愿!苏某宁与家族作对,也想提剑走一趟江湖!不求其他,只求在剑酒会上能让江湖看到我苏某的名字!可如今,便是被那无耻之极的宋老贼毁了!” “我苏某不才,可终究有梦!”苏大少看着怔住的剑客,声音转而激昂,“可你们呢?梦呢!如今才追了不到一个时辰,眼看着就要追到了,就这么说要放弃了!” “我苏某虽是他人看不起的纨绔,可如今努力,就算追不上宋老贼,有朝一日,也能对他人说,苏某,为自己的梦想尽力了!!” “你们呢!”苏大少说到这里,声音猛然爆发,居然是有无形的声波扩散,振聋发聩! “你们身为纨绔,难道就没有梦想吗!!!” 一席话语掷地有声,有纨绔双目通红,甚至有人潸然落泪。 “苏大少,我我我我居然误会了您这么久!” “苏大少的纨绔之心真是让吴某敬佩!” 纨绔们被这一席话狠狠席卷了心灵,仿佛陷入了沉思。 接着人群之中居然是寂静了一秒。 然后传来一声惊呼—— “该死的,老子的道**怎么不见了!” “是谁干的!我的道**居然也不见了!” “我收集了半日的道**啊,一定是被宋老贼窃走了!!” 接着一大批嘶嘶倒吸冷气的声音传来。 一大批纨绔忙着低头去查看自己的道**,接着一个个面色煞白,声音带着一丝悲愤的煞气! “这这这!吴某的道**也被宋老贼窃走了!” “他是什么时候偷走的!” “一定是那斗笠人!他就是宋老贼!” 苏大少声音悲愤,“诸位!!这宋老贼居然做了如此下流的勾当!” 接着又是那声高喝,“我中原剑客,岂能忍乎!” 所有人面红耳赤,眼露杀意,浑身颤抖。 “该死的居然偷了我的道**!” “此人!太太太太卑鄙了!” “莫说才追了半个时辰,就是追三个时辰,吴某也绝不二话!” 一众人双眸通红,犹如野兽一般喘着粗气,高声嚎着。 “宋老贼纳命来!” 第三十八章 宋老贼纳命来! 城郊十八里外的小树林。 此刻接近黄昏,小树林里,居然是有浓雾笼罩。 一道黑影犹如青烟一般,绕着小树林兜兜转转。 这道黑影提着一个笨重的青衣人。 正是宋知轻。 宋知轻被老段放下,有些目瞪口呆看着笑眯眯对自己招手的黑衣瘦削少年。 “狗日的易潇,老子跟你拼了!”宋知轻第一反应是爬起来拼命,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 老段对着宋知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易潇身边还有一位稳如泰山的黑衣老前辈,盘坐在小树林里的一块枯石上,此刻干咳一声,对小殿下开口。 “这**阵法老夫只能保证一个时辰的功效,进了阵法,除非修为达到九品,能够元气出窍,否则绝不可能抵挡功效,就连面前三尺距离,也都看不清楚!” 宋知轻闻言,心头便是狠狠一惊,“你们要干什么?” “刚刚受惊了?”易潇唉声叹气,把老段的斗笠往宋知轻头上一扣,“我可是好心在帮你啊,宋大刀鞘,你不是要挑了剑酒会的场子吗?” “待会往小树林深处跑,别说我没提醒你,千万别回头。” 老丹圣不耐烦了,对着宋知轻屁股就是一脚,宋知轻面色抽搐,这一脚大力,居然是把自己送出了迷雾笼罩的小树林。 接着,就来到了 数百个双眸泛红,甚至如同野兽一般喘气如牛的纨绔面前。 “你跑啊?你不是很能跑么?” “今日就算你跑十个时辰,我吴某也要追杀你!” 苏大少看着面色苍白的宋知轻,带头大嚎一嗓子。 “宋老贼,纳命来!!” 地动山摇,宋知轻怒骂一声,红着眼,面临着生死危机,居然是爆发出一种罕见的速度。 “该死的,他居然还隐藏了实力!” “他怎么跑得那么快!” “是谁说他不会修行的?!” 后面越是骂得狠,宋知轻听得越是心惊胆战,那奔跑的速度,居然是隐隐约约把苏大少都拉开一段距离,整个人硬着头皮,硬生生把追杀自己的剑客甩在身后! “该死的,他进小树林了!” “追啊!!” “宋老贼,纳命来!” 苏大少高喝一声,整个人带头冲进了小树林里,接着,身后那只数百人的队伍,义不容辞的一口气,全都冲了进去。 “来了!” 小殿下双眸一亮,眸子里闪起金灿之色,摩拳擦掌站起身来,抑制不住笑声,“等了好久,终于引过来了!” 老丹圣咳嗽一声,居然也是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神色也有着期待。 “按计划行事!” 老段搭着小殿下的肩膀,老丹圣则是身形移动。 两方人瞬间消失在浓雾之中。 “这宋老贼,怎么挑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吴中天皱眉,他一直跟在苏大少身后,“苏大少,此地怎么这么多雾?”没有回应。 不仅仅是呼唤苏大少没有回应,甚至连身后那些人都见不到了。 “该死的,这地方,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吴中天有些纳闷,伸手捞一捞,没想到居然是捞到了一袭衣角。 “嘿,这位兄台”接着吴中天双目瞪大,他赫然看见,那袭衣角呈青色,一拉之下,居然是拉出一个斗笠人的轮廓! “宋老贼纳命来!” 一拳向着浓雾深处打了过去,居然是传来一声闷哼,吴中天心中一喜,接着雾里面伸出一只手,力气居然是自己大了三分,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该死的!终于让我逮着你了!”吴中天脸上火辣辣的,连忙向着雾那边踹了一脚。 又是一声栽倒的闷哼,只不过声音居然与之前有所不同。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撂倒再说!”吴中天向前摸索,突然屁股后方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啊呀”一声栽倒在地,双眼冒金星。 “宋老贼果然名不虚传!吃我一招!” 吴中天咬牙切齿爬了起来,浑身狼狈,披头散发,对着四周连踹四脚,脚脚命中,耳边那斗笠人的惨叫不绝于耳。 “去你大爷的偷我道**!” “叫你偷袭!” “敢偷袭我,宋老贼受死吧!” 浓雾之中,惨叫声不断。 “该死的,宋老贼,你居然猴子偷桃?” “无耻!看我仙人指路!” “撩阴掌!!!” “哈哈!宋老贼,尝尝我断子绝孙腿的滋味!” “嘶嘶宋老贼你!” 不到半个时辰,那些惨叫声就渐渐消停了。 伴随着惨叫声的消失,浓雾也慢慢变淡。 几道黑影在雾里面摸索着,其间还有一个个声音传来。 “吴中天,吴家二少,身上宝物怎么就这么点?” “这个家伙不显山不露水,原来身上还藏着一株百年大参!” “发了,发了” 宋知轻目瞪口呆看着无比熟悉的摸索的一列人,追杀自己的纨绔子弟一个个昏倒在地,鼻青脸肿,眼中带着一丝茫然,情不自禁喃喃道,“这么多宝物,就是让我当宋老贼十次,我也愿意啊!” 宋知轻看着小殿下摸索着昏倒的众人,居然是轻车熟路,仿佛极为熟练一般,心中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一国皇子?这分明是有练过偷摸扒抢!” “这齐梁小皇子,太阴险了!太阴险了!” 宋知轻在雾里面居然是看到了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 那人一身黑衣笼罩,居然是弯着老腰,左手拎着一大串金玉珠宝,右手拎着一个塞满了药材的包裹,赫然是当世大丹圣! “这这这” 老前辈面色严肃嘘了一声,看其手段,不到三息,便是将一人全身上下扒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财物,甚至连内衣内裤,都翻了一遍! 老丹圣叹了口气,“钱财乃身外之物,老夫只是希望后辈们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啊。”宋知轻嘶嘶倒吸冷气,看着老丹圣一路搜刮,一路道貌岸然摇头,显然是对此行收获不太满意。 苏大少虽是臃肿,可搜刮速度,居然是跟老丹圣不相上下,不仅仅搜刮那些纨绔子弟的内衣内裤,还把他们摆成各种说不出口的姿态。 苏大少一边摆,一边喃喃自语,“本是纨绔生,相煎何太急啊诸位同僚,在下对不住了” 宋知轻头皮发麻,看着眼前到处横飞的内衣内裤。 没过多久,苏大少、易潇、老丹圣三个人聚在一起。 “说好的药材归老夫啊,你们俩可不许抵赖!” “道**道**,我发啦!” “咳咳既然这样,那些搜刮来的金玉宝物,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宋知轻有些发怔,接着才反应过来,不由怒道,“喂!你们瓜分完了,我连命都卖掉了,什么都没分到我啊!” 易潇叹了口气,把装着金玉珠宝的大包裹放到老段手里,拍了拍宋知轻的肩膀,深沉说道。 宋知轻看着易潇深邃的眸子,下意识想说什么,就被易潇一句话堵了回来。 “你收获的,乃是中原剑客无一不为之畏惧的威名啊!” 宋知轻微怔,然后神色微妙变化起来。 “想一想,数百名中原剑客追杀你,被你以一己之力全部打败!此战,何等荣耀,中原为之瞩目!!” “此战之后,谁人敢小看你关山刀鬼的弟子!!” “此战之后,还有谁敢觊觎你的鬼刀修罗刹!!” 宋知轻呼吸不由变重,想了想日后走在大街上被万人敬仰的样子。 又听到易潇摇头晃脑问道,“有没有道理?!” 这一刻,宋知轻恍然大悟,好像易潇说的,是有那么点道理。 “可惜啊可惜。”宋知轻的肩膀又被易潇拍了拍,听到小殿下拿着极为惋惜的态度开口,“我们本想把这些赃财物都留给你。可中原剑客极为记仇,如今你不仅仅偷走了他们的道**,还暗算了他们,甚至扒光他们的财物,连身边的药材都不留一株。这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啊!简直要血债血偿!现在,你还敢带着这些财物么?” 这么一想,宋知轻似乎看到了不久的未来,自己拿着别人的东西挥霍时被仇家发现,接着被大卸八块,此刻浑身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些金闪闪的宝物时,甚至觉得有些刺眼,此刻在他心中,小殿下易潇的身影有些高大了起来。 “易兄你” “无须多言!”易潇决然开口,“我帮你处理掉!” 宋知轻被易潇的真挚感动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宋知轻摸了摸脑门,一时间又说不出来。 易潇看着宋知轻捉摸不定的神情,连忙咳嗽两声,“那么,**阵的时间快到了,大家可以撤了!” 城郊十八里的小树林,伴随着阵阵诡异的嘿嘿笑声的离开,此地重新恢复了宁静。 ps:推荐票~~ 第三十九章 天下第一大忽悠(二更) 吴中天记得自己揪住了宋老贼的衣领,接着额头后面就传来一声闷响,之后自己就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之中,他脑海一阵剧痛,赫然惊醒。 紧接着一声惊叫从城郊十八里的小树林深处传来! 吴中天面色惊恐看着瘫倒在自己身上的一位同僚,此刻,两人居然是衣衫不整,自己的内衣内裤,甚至都有被拉扯过的痕迹。 “这这”吴中天面色苍白起来,呼吸变得急促,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昏倒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昏迷的人群中又有惊呼传来,又是一个人醒来过来,此人惊恐的发现,自己上衣被扒得精光扔在一边,此刻居然是有一个不着寸缕的大男人趴在自己胸上流口水! “天杀的,这是什么回事!” 不断有惊呼传来,这些昏倒的纨绔们纷纷醒来,第一反应就好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面色苍白不能接受。 “是谁扒了我的衣服!” “天啊,我我我我的内裤,怎么会在你那!” “你别说了!我的不也在你那!” 纨绔们气得面色通红,几乎要爆炸了! 突然有一个人指着一颗老树,树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 “宋爷到此一游!” “这这这!!”吴中天气得快要爆炸了,他怒吼一声,“宋老贼,我与你不死不休!”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 “天杀的!” 纨绔们纷纷找回自己的衣物,接着几个人面色煞白。 “我的长生玉锁怎么不见了!” “祖爷爷给我的百年大参呢!!” “该死的,我的十万两银票被洗劫了!” 吴中天面色佯装悲愤,心中却是暗喜,自己身上所带的宝物不多,唯一一个玉灵芝,被自己偷偷摸摸带出家族,乃是藏在贴身的内裤里,此刻他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下去。 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该死的宋老贼我的玉灵芝啊,怎么藏内裤里也被偷啊!” 哭天抢地的痛嚎声,叫骂声,铺天盖地。 城郊十八里的小树林,气氛前所未有的惨烈悲壮。 来自天南海北各个纨绔家族的子弟,居然是被一个此前默默无闻的宋老贼洗劫一空。 “苏大少呢?” 有人狐疑问道。 “等等苏大少!苏大少不见了!” 接着这些纨绔有些不可置信环顾四周。 吴中天呼吸急促起来,“此事有诡异!一开始就是苏大少喊我们过来,又把我们引入了小树林事到如今,我们都被洗劫了,唯独苏大少不见了!!” “这宋老贼,莫非就是苏大少设下的局!!” 所有纨绔们都睁大了双眼,被吴中天一席话点通,纷纷是恍然大悟,甚至有人不能相信。 “这莫非是真的?” 沉寂了片刻。 居然是有一声带着沙哑的声音传来。 “诸位同僚苏某,难道就如此不堪吗?” 小树林深处,此刻夜雾之中走来一道疲惫不堪的臃肿身影,来人衣衫赫然也是不整,甚至连声音,都带着沙哑和疲倦。 “苏某遭了偷袭,方才也是昏迷不醒。只是苏某初醒之时,那宋老贼刚刚洗劫完毕,正欲离开”苏大少一手扶着小树,神色转而落寞无比,“都怪苏某武艺不精!只是刚刚回来,想看看诸位同僚如何,就听到了如此言语” 吴中天看着苏大少一脸汗水,面上还带着红潮,此刻衣衫不整,甚至嘴唇干裂,哪里有素日里养尊处优的样子。 一位纨绔想到苏大少之前慷慨激昂带着众人追杀宋老贼时候的话语,觉得自己显然是误会了苏大少。 “苏大少!我等又误会了你!” “苏大少何人?又岂会联合宋老贼设局坑害我等!!” “苏大少是真正有梦想的纨绔!” 苏扶大少爷摆了摆手,摇头叹了口气,再抬起头,赫然有一丝喜悦之情,“诸位同僚,苏某虽是没有捉回那宋老贼,可却是有一重大收获” 纨绔们抬起头,赫然发现,苏大少手中拎着一个包裹。 “我拼了全力去追那宋老贼,那宋老贼身上包裹众多,我最终扯下一个包裹!”苏大少不无得意,“诸位同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诸位看,这包裹里是什么!” 人群之中传来失而复得的欣喜,众纨绔抬头看去,口中念念有词。 “希望有我的那株百年大参” “玉灵芝啊玉灵芝一定要是玉灵芝啊!” 结果纨绔们在风中石化,苏大少手中的包裹抖落,居然掉落出一个又一个的道**! “看啊,各位快看!是道**!”苏大少欣喜开口,得意洋洋扫视了一眼,却发现小树林里的纨绔,仅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立即失去了兴趣。 “原来只是道**啊” “我还是去找找我长生锁在哪吧” “不如回去睡觉了” 人群中浓浓的死寂气息传来,纨绔们看到一个个道**滚落在脚边,甚至懒得伸手去捡。 道**很珍贵,可此时已经是夜了,明日要检验剑意,他们哪里来的时间去收集剑意? “这这这”苏大少看着人群就这么归于沉寂,没想到丢失那些宝物对这些纨绔的打击居然是这么大,此刻不甘心大吼一嗓子,“你们,就这么甘心空手回去么!” 纨绔们纷纷一怔。 “我何尝不是被宋老贼偷光了身上财物!”苏大少气得手指发抖,指着一个人开口,“你你你你说你丢了一棵百年大参,我问问你,那棵百年大参是做什么用的?” 那名被指到的纨绔微微一怔,“百年大参是为了剑酒” “是为了剑酒会!!”苏大少迫不及待抢着开口,“家族为你准备百年大参,不就是为了你能在剑酒会上扬名立万吗?此时虽是没了那棵百年大参,若是能在剑酒会初试上拔得头筹,岂不是对得起那棵已经牺牲了的百年大参!你说,家族还会不会怪你!” 那名纨绔听苏大少如此一说,倒是浑身一震,想到了此事,倒不是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此刻下意识捡起了手边的道**。 “这!” 道**里空空荡荡,居然是一丝剑意也没有! “怎么会剑意呢!” 苏大少干咳一声,这才开口! “诸位!!” 所有纨绔们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虽是纨绔,可我们也有梦想!” 苏大少声音渐渐提高,带着隐隐约约的悲愤。 “我知道,一直以来,诸位都承受着家族的压力,外界不公平的对待!” “对!我们是纨绔,我们含着金钥匙出生!!” “可那又怎么样?有钱是我们的错吗!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拿着有钱,把我们的努力都白白忽略!!” “我们是纨绔,也要证明自己!” “若是我们能在第一轮中收集到足够的剑意,他人势必会改变对我们的看法!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仅仅只是纨绔而已!” 纨绔们虎躯一震。 “我手上攒了三千多道剑意,如今,便是助各位登顶第一轮剑意排行榜!”苏扶一声大吼,举起手中道**。 “谁要!!” 第一轮剑意收集,按照往常,便是收集到一百道剑意即可通过第一场剑会初试! 三千道剑意! 纨绔们眼睛一红,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给家族争了光,很有可能,连自己丢失的那些宝物,家族长辈欣喜之下,都不会再追究! “这三千道剑意,乃是苏某拼了命,从那位诡计多端的宋老贼身上抢过来的!”苏大少俨然一副声泪俱下的痛苦模样,却是低沉开口,“诸位同僚苏某有一句话要说。” “若是此刻因为丢了星星而哭泣,岂知明日,又会不会丢失月亮?” 轰然一声。 接着人群寂静无比。 萎靡不振的纨绔们听了这句话,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这句话他们以前从未听说过,此时苏大少这句极有哲理的话掷出来,所有人都开始陷入了沉思。 人群之中沉寂了片刻,吴中天咬了咬牙,第一个心疼无比的开口。 “苏大少,我出一万两,不要多,只要五百道剑意!” 纨绔们纷纷对望一眼。 “苏大少,我也出一万两,我只要四百道剑意!” “一万两千两,四百道剑意!” 不到十息时间,居然是有叫卖声音迭起! 苏大少不露声色,心中暗自狂喜,小殿下教给自己的这句话,自己当初乍一听觉得无比有道理,果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咳咳!”苏大少皱起眉头,一副不忍心的模样,“诸位!苏某又岂是贪财之人?诸位方才接受了洗劫,如今又怎能拿出银票!!” “这三千道剑意,乃是我等崛起的机会!岂需三千道剑意,三百道剑意便足以一改家族对自己的印象!如此之物,又岂是银票可以买到的?”苏大少摇了摇头,看着下面的人群蓦然安静下来,低声自嘲笑了笑,“如此也罢,这三千道剑意,为了诸位的梦想,便是送又如何” “不用说了!”吴中天第一个站了起来,眼中含着泪,“苏大少,你是至情至义之辈,我吴中天自愧不如!可如今这剑意,我们不能白拿!” 苏扶猛然抬起头,对上吴中天炽烈的目光。 “我吴家二少今日承诺,若是日后有机会执掌吴家贸易,冲着苏大少今日之恩,便是与苏家进贡每年更多一成!” 天下商贾,苏家持牛耳者!诸多世家中的吴家,即便只是跟着苏家混吃混喝,也是无比庞大的存在! 苏大少欣慰拍了拍吴中天的肩膀,拔起道**,轻轻弹指,五百道剑意如水一般流入吴家二少道**之中。 吴家二少临走之时,依旧是一步一回头,满脸的惺惺相惜不舍之情。 小树林之中爆发了更加激烈的声音。 “苏大少,我林家大少愿意为天香赌坊添三座分坊!” “五座!!!谁敢与我孟七争剑意!!” 苏大少此刻一边皱着眉连连摆手,心里笑开了花。 他一番说辞,全是小殿下之前教给他的。 如今在苏大少心中,全天下最能忽悠的人是谁? 一定就是那齐梁小殿下了! 第四十章 若是天下人负我? 黎明初现。 风庭城城主府的执法者早早便守候在剑会会场,逐个检查道**。 八大赛区门前,立了八块大碑。 每一块碑上仅仅有一百行,每一行就代表了一个人入选第二轮剑会。 这个规则由当年剑主大人定下,自然是谁也无法反驳的。 剑意收集的越多,碑上名字就越是靠前。 此刻,苏扶所在的第七赛区。 赛区前聚集了密密麻麻的围观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第七赛区那块古旧碑文所吸引。 “都说第七赛区实力很弱,可这苏大少,居然是在第一轮剑意收集中,收集了将近一千道剑意!” “苏大少我倒是不意外,只是那些纨绔子弟,吴家二少,林大少,孟七,怎么也会在碑上!” “这第七赛区,藏龙卧虎啊” 碑前拥挤的人群之中,有一道瘦削的黑衣身影静立。 黑衣少年带着黑色笠帽,微微低着头,笠帽下隐藏着眸中淡金色的瞳孔。 易潇手扶笠帽,站在人群中,神情有些惘然。 八块剑碑,随着一道道剑意从道**之中涌出,归于剑碑。 在他的眼中,那些剑意便是淡淡的白色,融入剑碑之后,那道白色就消失不见,并非融入那道剑碑,反倒像是 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剑冢” 易潇心念一震,低声念出这两个字,目光在剑碑上扫视一圈。 “这八座剑碑,很熟悉的感觉”易潇微微歪着头,“沾染了一丝与‘株莲相’同源的气息。” 剑碑表面的篆文不断浮动,却是吸引着易潇瞳孔内部的金色,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吸力,甚至不仔细体味,感受不到那道吸引力量。 “天人八相么?” 易潇无所谓笑了笑,拉低黑色斗笠,瞳孔恢复漆黑之色,在拥挤人群之中挤了出来。 “等剑冢开启,再一看究竟好了。” 风庭城城主府,极其安静的小院落。 院落里摆着一张摇椅,椅上懒散半躺着一位带着倦意的青衫男人。 男人蓄着八字胡须,五官稍显成熟。此刻他虽是阖眸休息,可眉目间却依旧萦结有淡淡的煞气。 清风徐来,小扇慢摇。 一只红玉素手持扇,缓缓为男人扇风,素手主人面覆黑纱,看不清面容。 黑纱半掩,露出一双眸,黑发披散,被一只白玉簪挑起星河如瀑。 如此美貌,惊为天人。 怎么会甘愿为这个平淡无奇的男人扇风? 院落里安静无比,青衫男人似乎睡着了一般,而黑纱女子就这么安安静静为青衫青年扇着风。 小院的门被骤然推开,风庭城城主罗睺脚步如风。 方才他接到通知,说是森罗道中人来城主府办事,暂借自己城主府的小院一用。 罗睺也是风庭城城主一阶的北魏重臣,素日里对森罗道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也是早含怒意,隐隐按耐不住。如今正是剑酒盛会,自己身为风庭城主,城主府的私人小院,怎能说借就借? 带着一股子怒气,罗睺猛然推开门。 接着双眸不可思议瞪大。 院中一男一女,男人一身青衫,躺在摇椅似乎睡着了。 而那女子,面覆黑纱,长发被白玉簪挑起。 那只白玉簪上,以极其强大的笔力,刻画了一只厉鬼。 生四目,笑面迎,三头六臂。 六只手漆黑无比,似乎牢牢抓住黑发。 那只白玉簪太过夺目。 上面刻画的,乃是森罗道的笑面修罗。 这位黑纱女子,是森罗道的大殿下! 有资格让这位森罗道大殿下摇扇的,又是谁? 还能有谁? 罗睺猛然闭眼再睁眼,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过疯狂。 黑纱女子的目光淡淡望向罗睺,空气如同凝固一般。 “大殿下。”风庭城城主罗睺极为勉强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 黑纱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低下头。 那个男人的面容依旧平静,并未被惊醒。 黑纱女子的声音像是嗔怒,又像是无奈。 “他不好容易睡着了的。” 罗睺听到那元力包裹着细细入耳的声音,浑身悚然而惊,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位传说中的森罗道大殿下,此刻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神情。 罗睺心中怒骂着,面上却是不敢表露丝毫,心惊胆战一步一退,最后轻轻合上院落的门。 刚刚出了门,罗睺就给了自己狠狠的一个巴掌。 “该死的!我丫就是欠抽!”罗睺有些欲哭无泪,好在自己没有惊扰了那位的休息,不然头顶的乌纱帽怕是难保。 罗睺退出之后。 小院落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是罗睺刚刚合上门,那青衫男子的双眼便缓缓张开。 黑纱女子的声音不免有些幽怨,“被吵醒了?” 青衫男子笑着伸了个懒腰,“无妨。朕本就睡够了。” 接着他从摇椅中撑起半边身子,眯起眼,毫无帝王尊严地打了个哈欠,“还是有点困,借你肩膀靠一靠。” 本是黎明初起,可阎小七知道,自己带着陛下连夜从洛阳赶了过来,一路上风尘仆仆,这位陛下一夜未曾合眼,便是初睡了片刻,便被风庭城城主府的罗睺扰了清梦。 这罗睺,有些不识时务。 阎小七眉毛刚刚挑起,便被男人拔去了白玉簪。 “你说说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曹之轩轻笑着把玩白玉簪,握住一缕黑发,看笑面修罗漆黑的六只手攥紧长发,面目狰狞消融在一片漆黑中。 阎小七长发披散,遮住眼帘,黑纱之下看不清表情,只是隐隐约约有委屈之意。 “陛下” 曹之轩却是按上了她的唇,懒洋洋开口,“安啦。剑宗明入了剑庐,便不会再降临域意。有你在朕身旁,天下还有谁能伤朕?” 阎小七的眼睛微眨,长睫毛颤抖。 曹之轩阖上眼,把头靠在阎小七的肩膀上,似乎是习惯性的自言自语。 “得斡鹰王人头一颗。” “失北魏明珠儿一颗。” “得剑冢藏剑百万柄。” “失齐梁小皇子一命。” “得,失,得,失” 阎小七看着那位手握北魏百万疆土的陛下,将头靠在自己肩膀,声音不断呢喃,计量着得失。 最终他还是沉默,眉头皱起,喃喃了一句。 “黎青太急了。” 阎小七知道他说的是那位手握西夏防线十万铁骑的斡鹰王黎青。 “十六字营这么快就锁紧风庭城五里范围,朕便是装作不知道,都不能无动于衷。” 曹之轩原本只是悠悠叹了一口气,眉宇间那道煞气却越来越重。 沉默片刻。 “朕什么没有给他?”陡然间这个男人的声音提高,隐隐约约有压制不住的怒气:“难道世人就都真的那么想坐这把椅子吗!” 九五之尊,天下共主。 这个位子,谁不想坐? 阎小七笑着抚摸青衫男人的头发,她轻声念道。 “陛下,小七不想。” 沉默良久。 曹之轩的声音有些复杂,“朕已经给了他机会。” “可他没有珍惜。” 阎小七看着曹之轩闭上眼,面色隐隐约约有着痛苦之意。 她自然知晓斡鹰王对于这男人的重要。 曹之轩与如今的斡鹰王黎青,八大国争霸之时便是两肋插刀的生死兄弟,虽是曹之轩比黎青年幼十岁,可两人情同手足。 曹之轩封帝之后,虽未册封皇后,可随着黎青妹妹黎雨入宫,北魏后宫便以黎雨为首,隐隐有国后风采。 满朝文武,黎家独大。外有黎青镇守西方封号斡鹰,内有黎雨授封贵妃母仪天下。 这也算是曹之轩对黎青的一点补偿了。 “再等等吧。” 曹之轩沉默叹了口气,“看看黎青还有什么手段。” “也许他会放弃呢?” 曹之轩望向阎小七,目光有些惘然。 他问道:“若是天下人负朕,你会不会负朕?” 阎小七没有回答,笑着摇了摇头。 她看着男人心满意足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变得平缓均匀,然后那颗脑袋缓缓滑落,依靠进了自己胸怀。 她的目光无比柔和,缓缓揭开自己的黑纱。 那张脸宛若天上仙子。 接着轻轻吻了上去。 “陛下。天下人负了你,我便杀了天下人。” 第四十一章 千古十七棋 风庭城剑酒会的日程安排并不宽松,甚至有那么一点紧凑。 一日接着一日,剑会第一轮落幕,紧接着便是酒会与剑会的第二轮同时开启。 与剑会与众不同的,是酒会一共只分三轮。 剑会因为擂台比剑的原因,八百名剑客,又考虑到元气恢复等等问题,不得不分成繁琐无趣的数日进行。 苏大少一早,就兴奋嚎叫着提剑出门了。 宋大刀鞘则是换了一身装束,不敢再穿那青衣,换了一身大花衫,偷偷摸摸跑去天香赌坊压注,说是小赌怡情,要靠着自己的道术发家致富。 易潇看着自己房间多出来的一个小女孩,颇有些无奈。 明珠儿舔着苏大丹圣买的糖稀,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拉着易潇衣袖的衣摆,可怜兮兮说道。 “大哥哥,师父他一早就出门了。现在大家都走了,你不会也要走吧?” 易潇有些哭笑不得,苏老前辈今儿说是要去一趟剑庐,抽不出空来照看明珠儿。依苏大少和宋大刀鞘两人不靠谱的性格,确实不适合照顾明珠儿。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把明珠儿托付给了自己。 “明珠儿要是少了一根毫毛。老夫回来拆了你齐梁的药殿。” 易潇想着苏老前辈领走前阴气沉沉的那句话,有些无奈,又看到了明珠儿懵懵懂懂的大眼睛,当下叹了口气,细声细语安慰道,“大哥哥带你去玩好玩的。” “好玩的?”明珠儿歪过头,抿唇笑起来,“大哥哥人真好。” 易潇笑着摸了摸明珠儿脑袋,下意识牵起明珠儿的小手。 他瞳孔微微一缩,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黄色,旋即恢复正常。 “明珠儿是特殊体质么” 牵起明珠儿小手的那一刹,仿佛自己体内与天地沟通的桥梁都架了起来,甚至连元力的感应都更为清晰。 特殊体质万中无一,如此想来,怪不得丹圣老前辈要收明珠儿为徒弟,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只是易潇没有多想,笑着牵起明珠儿,赶向酒会第二轮的会场。 不多时的功夫,易潇拉着明珠儿,凭着酒会第一轮获胜的令牌,便是入了第二轮的会场。 每一位参赛棋手的台前,都摆放了一尊大坛。 “大哥哥,我们这是要干什么呀。”明珠儿抬头望向易潇,有些好奇的嗅了嗅鼻子,“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儿像酒?” “不错。是‘凌霄酒’。”易潇笑着说道,“这种酒烈性无比,只消一点,便足以令神魂沉醉,若是意志不够坚定,酒量再大,喝上半杯也足够醉上半天。” “神魂?”明珠儿头一次听说这个词,易潇耐心解释道,“人有三魂七魄,神魂是魂魄的统称。你尚小,以后炼丹的时候就知道了。” 炼丹需要无比强大的神魂,丹药炼制之中,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强大的魂力掌控,若是神魂不够强大,便难以炼制出真正上等的丹药。 棋道同样如此,文道养魂,奇人异士多是神魂强大之辈。齐梁境内不排除奇人,但凡真正的贵族,甚至都有专门收纳门客的地方。而检验奇人的最好方法,其中一项就是凌霄酒灌顶。 无须其他,只消饮凌霄一盏不醉,便称得上奇人! 凌霄酒酒劲醉魂,除非是传说中的天生道胎,与天地贯通,元力互通有无,才能将凌霄酒酒劲化去,其余人若是未曾修过神魂,一沾即倒。 这第二轮的要求倒是没有要求饮凌霄酒,只是把神魂浸入酒中,提取“棋子”即可。 巨大的竖直棋盘被辇车推来,棋盘纵横十九道,黑白落子无数,其间交错纵横,战局已定,黑方如同拖海蛟龙出世,而白方凌驾九天之上,是真正的仙人斩龙。 这一局,乃是数千年第一棋局,据说乃是当年棋仙闲来落子,自与自搏,来了一出“仙人斩龙局”,局势动荡飘摇,仅仅是一眼,便足以惊骇布局人棋道功力堪为天人。 棋局之中,有着仙人局的称呼。说的是一局对弈,双方俱为天下间一流棋手,彼此发挥出最强的实力,有来有往,最终尘埃落定,一局能超越俗世,惊动仙人。 千古以来,仙人局,十七棋。 每一例都足以令后人回味无穷,为棋道开辟新疆,指明大道。 地面传来轰然巨响,第二座大辇被推行而至,辇上十九道棋盘赫然摆放着第二局棋局,其间黑白交锋虽是不及第一盘惊险,却依旧是缠绵之间赶超世俗,隐隐约约有超凡脱尘意味。 第二局仙人局,乃是百年前始符年间佛道两位领袖的一席手谈而来,佛道两门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此局战势不如第一局惊险,却是胜在气息悠长,两人伯仲之间,最终乃是佛门打破常规,终胜一筹。 第三座第四座大辇接着奔来,大地轰然传来辇上棋盘沉闷撞击辇座之音。 “轰轰轰轰——” 易潇眯起眼,明珠儿有些睁大双眼,入目之处,便是有十七座大辇,载着十七座巨大棋盘,人潮从城门绵延至会场,俱是寂静无声。 千古十七棋。 俱在此间。 “剑主好大的手笔,竟然是把十七座仙人辇搬来,强行塑了十七座棋盘,刻下这十七局仙人局。”易潇喃喃,“除了我,世人还有谁见过这十七局从未出世的仙人局?” 千古十七棋,也只是易潇偶尔听老师源天罡提到过,后来翻阅齐梁国库,居然是仅仅找到两篇残篇。当时的易潇靠着死缠烂打,这才将十七局仙人局从源天罡那讨来,好说歹说,说是只看一天,强行把十七局仙人对弈记在脑海株莲相中,这才念念不舍的归还老师。 “这第二轮酒会,往常都是要复盘棋局” 易潇的呼吸有些急促,望向那无比熟悉的十七座棋盘,脑海中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 “难道如今剑主大人要让我们复盘仙人局?” 剑主大人为第二轮准备的凌霄酒中,藏着所谓的“棋子”,并非真正的实物,而是凌霄酒中烈性最强的酒气,入棋盘最多一盏茶功夫便化,若是复盘之时犹豫时间过长,便是棋子尽数消融,功亏一篑。 第二轮的酒会,往往被誉为棋道天才之间的分水岭。 仅仅是依靠一副已是半壁落定的棋局,要想从头到尾复盘,须从头开始观想,从黑白两端落子之处揣摩,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只是从未有一度的剑酒会,会想如今这般,拿出十七副仙人局要求复盘! 仙人局,甚至那些国手们都是只闻其名,未见真容,要想揣摩仙人局,耗费心力又是如此简单?再加上凌霄酒提取棋子之难,此轮酒会之争 难! 城主府酒会总督面色寻常,十七座大辇上端坐着十七名城主府督查,诸人巡视一圈,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总督轻咳一声。 本是寂静无声的会场更加安静。 “第二轮酒会,复盘一局者,进第三轮。” 总督轻声笑了笑,有一道声音轻轻在易潇耳边炸开。 “剑主大人说,若是有人能把所有的棋局都复盘了,便是送出一颗补天丹,又有何妨?” “补天丹!”易潇闻言,双目爆发璀璨金光,下意识望向那位带着黑帽,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的总督。 两人的目光似乎在空中若有若无对撞了一下,总督极为轻微的低笑一声。 人群轰然沸腾,易潇却是发现,方才那句“补天丹”,人群居然是置若罔闻,反倒是对这十七座棋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明珠儿,你刚刚有没有听见黑袍人说的补天丹一事?”易潇皱了皱眉,明珠儿则是眨了眨眼,“补天丹那黑袍人没说这事儿啊。” “莫非这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易潇恍然大悟,接着皱起眉头,“这十七座仙人局复盘对别人可能难若登天,可我早就背过原棋谱,便是复盘十七座,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的目光一组一组扫过,直到第十七座棋辇。 第十七座棋辇,棋盘上只落了白子。 没有黑子。 白子如同天星散落。 这一棋,不是易潇脑海中的第十七座仙人局! 第四十二章 赌棋(求推荐和月票~) 八百棋手,面面相觑。 有些人仅仅是扫过一眼,那棋辇上的棋局便是让其脑海一片混乱,匡论复盘,怕是看都看不懂,这一棋局究竟是个什么意味。 “这是仙人局!” 人群之中,有一道沧然激荡之音,一位白须老者望向第一座棋辇,声音颤抖。 “没想到老夫时隔四十一年,居然是有幸能再见到仙人局!!” 易潇看着白须老者一身素衣,头顶盘着南吴寒士的发髻,是老一辈国手中的南吴大棋师白启。 “白老前辈何为仙人局?” 搀扶白启的,俨然是被誉为棋界双眉“南陶北唐”之中的唐慕然,唐慕然芳龄二十许,身段窈窕,面容上佳,更是晋升女子国手。她双眉微结,此时面露不解。 一声轻笑传来。 “见识浅薄。” 唐慕然闻言,有些惘然转头,接着看到一张带着戏谑笑意的面容,美目中隐隐闪过一丝恼火,却是冷哼一声。 人群往两边散开,天蓝色长袍的中年人亲自推着轮椅。 整个北魏,能让天狼王亲自送行的,屈指可数。 而有资格让天狼王服服帖帖推轮椅的,就只有一位。 公子小陶一身黄衫,面色稍有苍白,嘴角含笑,没有去看唐慕然,反倒是向人群之中瞥了一眼,看到了隐藏在人群之中对自己讳莫如深的黑衣少年,倒是轻笑一声。 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十七座棋辇,笑着轻声念了五个字。 “千古十七棋。” 所有人恍若雷霆灌顶。 唐慕然冷哼一声,颇有些不服气说道:“说得好像你见过失传的千古十七棋一样。” 公子小陶摇了摇头,“千古十七棋失传已久,世人早已不知其真实面容,我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唐慕然冷笑一声,“那不知陶大棋圣又有何赐教呢。” 公子小陶淡淡瞥了一眼唐慕然,“棋圣愧不敢当,赐教倒是有一点。唐大小姐心比天高,也要看看自己手有多长,复盘仙人局绝非易事,小心神魂承受不住棋意,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笑话。” 唐慕然气得咬牙切齿,“本小姐要你管?” 公子小陶摇头轻笑,置若罔闻,目光落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你叫顾胜城?” 众人眼光随之看去,一位青灰长袍的青年,面色如水,倒是双眉如刀入鬓,一双眸子凌厉无比,拉动五官,倒像是一副冷冽孤傲的性子。 顾胜城双袖负在身后,淡淡开口,“正是。” 公子小陶与顾胜城对视一眼,细声问道,“你要夺酒会第一?” “怎么?阁下的意思,顾某不如你?”顾胜城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双眉挑起,嘶哑反问。 “我的意思?” 公子小陶屈指在轮椅上轻轻敲击一下。 易潇此刻心中缓缓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是下意识像拉起明珠儿就要往人潮之中后退。 接着一道清淡声音,便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自己。 “你连他都不如。” 公子小陶所指,俨然是人群之中一袭黑衣,牵起明珠儿想要后退躲避一下的易潇。 易潇咬牙切齿,心中来复把臭娘们三个字翻来覆去骂了几遍,却看到顾胜城的目光往自己方向看来。 “顾某会不如这么一个无名之辈?”顾胜城冷笑一声,“公子在开玩笑?” 公子小陶下意识用了读心相,想看一看易潇的狼狈,却是听到易潇翻来覆去骂着臭娘们三个字,气得翻了个白眼,添油加火说道,“他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得得得!我的祖宗!我错了!”易潇看着公子小陶说话说一半,心惊胆战在心里说,“我认怂!认怂行了吗?” 公子小陶得意笑了,露出一副这还差不多的神情,对着青灰长袍青年淡然开口,“顾胜城,你敢不敢与我赌一场。” 顾胜城冷笑一声,“怎么赌。” “听闻你曾经在北魏洛阳连胜十八局,问鼎大棋师之名,更是有志夺取酒会魁首,是也不是?” 顾胜城眉毛更斜三分,孤傲开口,“是。” “那我便赌你今日复盘不及这些人。”公子小陶连续点指三个方向,“这三人在今日酒会之前,均是无名之辈,可今日之后,便是一战成名!你信不信” 易潇哑然失笑,这公子小陶点指的三个人之中,包括自己在内,其余的两人,均是苏家资料上实力不明的人物。 一个名叫东伯风雅,在棋会初试上对上老国手沈之贤,一席棋局摆子清新脱俗,本是尚有余力一战,便投子认输,看似稍逊一筹,给了老前辈一个台阶下,实则此人深浅莫测。 另一人倒是神神秘秘,腰配粗刀,黑笠遮掩不露真容,唯有苏家资料上提了寥寥数语,此人名叫夏凉,不知从师承何处,棋道境界也是未知,更巧的是,第一轮棋道之战,这个名叫夏凉的年轻人也遇上了大国手袁道兵,居然是毫无骨气的选择了投降。 顾胜城望向公子小陶点指的三个人,倒是轻笑一声,“非是我顾胜城眼高手低,不愿与公子赌上一场。只是公子点指三人,顾胜城二十年来从未听过丝毫名迹,公子又凭什么与顾某一赌?” 公子小陶笑着开口,“生死墨盘。” 顾胜城瞳孔收缩,心跳猛震,下意识倒退一步。 生死墨盘,天下拢共三副的生死墨盘! 而公子小陶则是微微一笑,仿佛是为了印证顾胜城的猜想,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袖珍的精致墨盘。 “若是我赌输了,生死墨盘借你参悟七天,想必便是足够你登顶酒会魁首。”公子小陶声音懒洋洋,“你赌不赌?” 顾胜城声音有些沙哑,“若是顾某输了呢?” “终巍峰常年孤寂,师兄们是懒得打扫的。”公子小陶笑道,“南海倒是缺一位扫地人,你勉强够了资格。若是你输了,南海终巍峰守山十年。” 守山十年。 南海棋圣孤居终巍峰,门下弟子稀少,都是不出世的天才,而守山人,亦是非天资绝艳之辈不可。 若是能踏入终巍峰,即便只是作一个守山人,便也算是棋圣大人的半个记名弟子,守山十年的福分,更是多少人欲求不得之事! 据说此行来参加剑酒会的丘疾汶老国手,便是想尽余生之力,夺下这一届酒魁,借此去终巍峰拜入棋圣门下。 公子小陶这句话,便是对顾胜城棋道造诣的认同。 南海守山十年,千万棋道中人求之不得的机缘,只是对于心高气傲的顾胜城来说,实在有些不能接受。 顾胜城要当酒会魁首,要做天下第一的大棋师,甚至有朝一日他想挑战那位棋道第一人的棋圣大人! 如此野望,又岂能甘心做一个守山穷徒,自断前程? 顾胜城双眸眯起,似乎在思量,语气轻狂之意收敛,反倒是谨慎开口,“是顾某胜过三人,方才算赢?” 公子小陶摇了摇头,“顾胜城,你胜任何一人,都算你赢。” 顾胜城声音沙哑,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顾某,赌了。” 接着公子小陶微微一笑,对易潇等三人开口,“诸位可不要放水。免得本公子赌输了,一怒之下做出一些对诸位不利的事情。” 众人都以为,公子小陶是在拿着背后的师门与天狼王之势,向三个想来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施压。 易潇本人身为齐梁小殿下,倒是无惧南海终巍峰与天狼王,可无奈的是,对于这位拥有着独步天下读心相偏偏脾气乖戾难测的公子小陶,身份敏感不方便招惹事端的自己不得不低头。 “另外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易潇微微扫了一眼,发现东伯风雅的面色依旧带笑,只是估摸着与自己一样打定主意准备藏拙的黑笠人夏凉,此刻被公子小陶点出,不得不暴露实力,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却是难以捕捉。 “这个夏凉有些诡异。”易潇眯起眼,脑海之中对这个人的情报少之又少,无奈摇了摇头。 “罢了,准备复盘好了。顾胜城此人倒是有宗师风范,不过实力有限,不足为惧,此番复盘六个时辰,最多也只能复盘六局这样。”易潇稍微打量了一下,“不知那个东伯风雅与夏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物?” 第四十三章 酒鬼 城主府总督退场,十七位督查稍作检查,确认八百棋手座前的凌霄酒并无异样,便是宣告第二轮酒会正式开始! 此前在易潇株莲相情报之中储存的六大国手,四位老棋师并无异动,甚至没有尝试着将神魂浸入凌霄酒之中备用。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这四位大棋师,八大国争霸之时就已经成名已久,如今年岁无多,更是无心一争棋道高下,只求毕生能更进一步,看一看棋道更高峰上的风采。 这四位来参加剑酒会,自然也不会真的与小辈去争夺酒魁,即便是丘疾汶老国手,要想拿着酒魁头衔去终巍峰敲门,也会给小辈们一个面子。 这四位大棋师,乃是真正风采卓然的棋道前辈,非是棋风正直,更是棋骨嶙峋,有春秋君子正气,棋道先辈风姿。 十七座仙人局一出,这四位大棋师便是无心去复盘,只想着在自己脑海之中,能将十七座仙人局拓印下来,待剑酒会落幕之后,归乡潜心复盘,将仙人局修复完整,便好留给后人完整的千古十七棋。 “四位大棋师,胸怀棋界浩然正气。”易潇见四位老国手第一时间没有想着复盘,反而忙着拓印仙人局,心中多了一份敬佩。只是时间紧迫,易潇没有多想,一手拉着明珠儿,另外一只手点在自己的眉心。 双眸阖上,天地再无一丝嘈杂。 静。 极静。 易潇进入了入定状态,而没有人看见,那阖上的双眸,有抑制不住的金光宛若赤阳一般,滚烫灼人。 株莲相第二层! 悟莲瞳! 第十七座仙人局的白子在脑海之中宛若星辰沉浮,而一颗颗黑子则在宇宙之中漂浮。 易潇俯瞰而下,高挂九天的星河便化作眼底的棋盘,而伸手摘下一颗星辰,便化作棋子。 株莲相第三层之下,易潇的思维超越了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他的额头渗出冷汗,紧紧咬牙。 第十七座仙人局缺失黑子,要想复盘,首先要补全黑子。 一颗颗黑子被提取,然后落下,易潇的思维疯狂运转,几乎触碰到了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的**颈,脑海之中仿佛有一道声音轰隆隆作响。 “快点!再快一点!” 黑子被不断提取,不断试探着落下又撤回,星辰海之中滚动着无数星辰,在推演复原的那不属于传说中十七座仙人局的棋局。 正在易潇拼命推演之时。 第二轮酒会的会场极为安静。 明珠儿安安静静,任由易潇牵着自己小手,神情倒是有些无趣了,她想着易潇之前对自己说的:“带你去看好玩的。” “一点也不好玩呐”明珠儿咕哝着,大眼睛好奇望向易潇座前的酒坛。 “凌霄酒”她奋力嗅了嗅,大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好香啊” 接着她有些坐不住了,小舌头舔了舔嘴唇,满脸的陶醉,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易潇哥哥又是入定状态。 “我就喝一口,应该没事吧?” 明珠儿轻轻握住易潇的手,然后掰开一点缝隙,接着她小心翼翼抽出另外一只手,双手趴在凌霄酒坛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浓烈的酒香混入神魂,明珠儿却是无比陶醉的神情。 “好香啊,比那些药材都要香!” 接着她偷偷摸摸看了一眼十七座棋辇上面色冷漠的城主府督查,发现这十七位督查,目光有些懒散,倒是懒得管会场的动静。 明珠儿将一根手指轻轻浸入凌霄酒坛,然后蘸了少许凌霄酒气,轻轻舔了一口。 仅仅一口,明珠儿细长的眸子便闪过欣喜和沉醉,翻来覆去把凌霄酒在自己手指上的剩余残液舔得干干净净,满脸的意犹未尽。 “好香啊,我吸一口就只吸一口!” 明珠儿又是鬼鬼祟祟打量了四周,微微吸气,便是有若不可见的白气从易潇座前的凌霄酒坛之中飘起,直入明珠儿唇中,酒坛里的凌霄酒,若有若无的少了些许。 “好香太香了!”明珠儿两眼冒光,回味无穷,“我再吸一口?” 又是一道白气从易潇座前幽幽飘过,直入明珠儿的唇中。 明珠儿的小脸有些泛红,憋足了一口气,为了不惊动别人,硬生生把那口酒气咽了下去。 她双眸有些迷醉,娇憨一笑,望着酒坛里那个荡漾的自己,“我告诉你,只能再吸一口,这是最后一口啦!” “最后一口!” “真的是最后一口!” “好香啊我再喝一点点,就一点点” 会场一片安静。 倒是一阵若有若无的酒香缓缓漫了出来。 十七座棋辇上的督查,微微皱眉,想要查看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此处居然是有凌霄酒溢出的气息。 易潇座前的明珠儿已经是喝得兴起,俏脸通红,往棋辇上看去,自言自语。 “这酒太香了”明珠儿喃喃自语,却是愁眉苦脸,易潇座前的凌霄酒坛,赫然是空空荡荡,连一丝酒气都没有了! “还想喝怎么办?”明珠儿老气横秋叹了一口气,“师父在就好了” 接着明珠儿尚且稚嫩的明媚美眸一道亮光闪过,仿佛醍醐灌顶,“要是师父在,会怎么做?”“大哥哥说过这酒一盏就能让人醉倒”明珠儿的眸光若有若无,扫过十七位督查,掩唇咯咯直笑。 “师父要是知道了,一定夸明珠儿聪明。” 明珠儿环顾四周,望向顾胜城座前的凌霄酒,鼓起粉腮,“就你啦,谁让你对大哥哥不客气的?” 顾胜城后背冷汗渗出,情不自禁拧起眉头。 这传说之中的仙人局太过繁杂,第一局便是有无穷多种变化,他在脑海之中穷尽推演,半个时辰过去了,也仅仅推演出不到一半的变化。 他双目紧闭,自然是看不见,座前的酒坛之中,居然是飘出了浓郁的酒气,那一阵酒气之中,居然是提取出了凌霄酒醉人神魂的精粹,怕是常人稍微嗅到些许,都会承受不住酒劲,神魂迷醉。 而那一道浓郁的酒气,在若有若无的吸引力作用之下,缓缓飘逸,向着十七座棋辇靠近。 巨大棋辇之上。 一位督查微微蹙眉,轻声问同僚。 “诸位,可曾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另一位督查则是点头深表同意,“怎么觉得有些诡异的气息渗透出来?” “哼哼,你们这就不懂了吧?”二督查老神在在的开口,“我跟从总督多年,曾经有幸饮过一盏凌霄酒,这气息虽弱,却是凌霄酒气无疑。” “佩服佩服,二督查果然厉害,能饮一杯无?” 二督查老脸一红,微微干咳,“一盏尚可,只是微醺罢了。” 接着有一道轻咦声音传来,众督查下意识之间,发现有一道白气从那位顾胜城的酒坛之间飘起,鬼鬼祟祟向着自己所在的棋辇方向飘来。 “这顾胜城想搞什么鬼?”二督查微微皱眉,“这股白气是什么!” 那道白气晃晃悠悠,仿佛婴儿学步,走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来到了棋辇一丈距离。 “好香”二督查微微嗅了嗅鼻子,神采奕奕,“这股气息” 那道白气太过香甜,自己忍不住多吸了一口。 神魂猛烈抖动一下,二督查的眼睛忍不住瞪大,接着醉意涌来,居然是无法抵抗神魂迷醉汹汹袭来的倦意。 棋辇之上,一位又一位的督查瞪大眼睛,然后就这么保持着瞪大双眼的模样,神魂不足一息便被浓郁酒气放倒! 十七位督查神魂醉倒,身体更是停留在意识保持前的最后一秒,瞪大眼睛,看起来面目生威,俱是望向那道白气飘来的方向。 顾胜城此时沉迷棋道推演,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十七位督查恶狠狠的目光死死盯住。 ps:求呀求呀求推荐~ 第四十四章 黑锅 会场寂静,诸人皆是沉浸在仙人局的推演复盘之中。 公子小陶第一个睁开眼,她皱起好看的眉毛,有些面色复杂望向易潇的方向。 有一个面色通红的小女孩儿,正娇憨笑着趴在酒坛上,随着她呼吸之间,四面八方有一道又一道白气,从各方闭目苦思的棋手座前飘起,宛若白龙一般盘旋进入她的唇中。 公子小陶眉毛抖了抖,望向自己空空如也的酒坛。 她一口气记下前三座仙人局,如今一气呵成将三座仙人局复盘完成,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座前的凌霄酒,居然已经被人吸干殆尽。 公子小陶有些玩味看向闭目苦思冥想的小殿下身边的明珠儿,扫视一圈,发现这一圈棋手的酒坛,多半已经被吸得干涸起来。 唯有一个人。 明珠儿四面八方吸着酒气,还不忘栽赃陷害,把一缕一缕酒气向顾胜城酒坛里塞。 顾胜城的酒坛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些许酒气往外溢,而顾胜城本人则是沉浸在复盘之中,毫无察觉。 “有点意思”公子小陶眯起眼,仔仔细细看了看明珠儿,却是发现明珠儿此刻醉醺醺的望向自己,瞳孔深处带着一缕似笑未笑的意味。 公子小陶伸手轻轻揽下一缕酒气,单手轻抹,黑子白子刻在桌面,酒气尚未化淡,便雕成棋局。 如此反复三次,三座仙人局刻在桌面。公子小陶淡笑一声,反手便将三座仙人局抹去,桌面重新恢复一片空白。 她的目光再度投向棋辇,去参悟后续仙人局,不再管那明珠儿如何吸取酒气,只是运用读心相,在明珠儿心头略微提醒道。 “再过最多十分钟,便是有棋手要完成复盘,你若是不想让易潇惹上麻烦,十分钟内一定要收手。” 明珠儿闻言有些恍惚,嘀咕一声,接着深呼吸一口气。 所有酒坛都震颤一下,大量凌霄酒气从坛中幽幽升起,翻涌之中,会场上空一片白雾笼罩,而明珠儿眼神清澈无比,哪里能看出有一丝醉意? 此刻她轻启檀口,倒吸天海一般,海量酒气便纳入腹中! 八百酒坛凌霄,此刻尽入我斛! 接着双眸又是一片醉意,俏脸绯红,整个人昏昏欲睡,懒洋洋倒卧在易潇怀中。 唐慕然已经到了领悟的最后关头,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第一座仙人局复盘完成的刹那,她美目睁开,神魂浸入凌霄酒坛之中。 下一刻,便是要提取棋子,来复盘那第一座仙人局! 她的神魂浸入酒坛,却是发现 凌霄酒坛,空空荡荡! 一丝酒气也没有! 她先是面露茫然之色,紧接着美目扫过,发现会场已经有人比自己更先睁开眼。 东伯风雅的面容不再带笑,甚至有些难看,他的座前,凌霄酒坛俨然也是空空如也! 而夏凉带着黑斗笠,看不清面容,只是抬手提取棋子的动作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之中,好生尴尬。 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越来越多的人睁开眼,却茫然发现,自己的凌霄酒坛居然被人不知何时搬空! “这” “我的凌霄酒怎么不见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会场里传来窃窃私语,此刻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你们看,这些督查怎么了?” 十七座巨大棋辇之上,诸位督查个个怒目圆瞪,好似金刚发威,令人噤若寒蝉。 只是众人发现,过了十多分钟,这督查们的面部表情,居然是没有一丝变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督查们是” 会场有些压抑不住的安静,此时,一道极为醇厚带着回声的男低音在沉寂的会场响起。 “咻” 这道男音低沉浑厚,来自板着脸瞪着铜铃大眼睛的二督查,此刻二督查鼻孔扩张,居然是嘴唇纹丝不动,发出犹如雷鸣般的声响。 唐慕然有些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美眸对上了同样一脸茫然的东伯风雅。 “这是什么声音?” “督查们睡着了?” “二督查这是打鼾?” 会场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惊动了四位大棋师。 白启老前辈皱起眉头,发现此时的会场气氛有些诡异,更是隐隐约约察觉,自己座前的凌霄酒被人横扫一空。 白启冷哼一声,往棋辇上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对上棋辇上督查们的眼神。 十七位督查,目光不约而同指向了一个人。 于是众人的目光,也随之指向了一个人。 “这是顾胜城?” “他他他他的酒坛是满的?” “我等酒坛都是空的!为什么顾胜城的酒坛是满的?” 顾胜城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之中,不知不觉,已经是将第二局都推演完成。 他笑着在脑海之中重新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之后,意识恍恍惚惚,听到外面有人在呼喊自己。 顾胜城睁开双眼,先是抬头,去看向第三座棋辇上的仙人局。 紧接着,他发现会场的气氛有些凝固。 而棋辇上的督查,居然是怒目瞪着自己的方向,一个也就罢了 十七位督查,都拿着穷凶极恶的目光,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剐下来 顾胜城微微皱眉,扫视一圈。 所有人都拿着茫然的神情望向自己。 所有人座前的棋盘都是一片空白。 “他们一座仙人局也没有悟出来?”顾胜城先是皱眉,心头忍不住一喜,接着不动声色,双眉挑起,去望向那几位对自己有着威胁之人。 顾胜城发现唐慕然桌前空空如也。 接着他对上了东伯风雅茫然的眼神;更是发现那夏凉抬起手,僵硬在半空之中的提取棋子动作;更是看到了满头大汗正在推演的小殿下。 这一番迹象让顾胜城心中一喜。 “此届酒会,我顾胜城胜矣。”顾胜城心头微笑,望向公子小陶。 公子小陶的桌面虽是空白,却有着些许凌乱酒迹残余。顾胜城淡淡瞥了一眼,不着痕迹摇了摇头,心中暗道,“南海棋圣的弟子不过如此,连第一座仙人局都推演不出,桌面甚至还有推演失败的痕迹。” 接着顾胜城顶着众人目光,朗声说道。 “此战,我顾某要扬名天下!” 酒会第二轮,败南陶北唐,赢生死墨盘,奠定酒魁之名,日后棋道大成,便是有望赴南海与棋圣论道! 顾胜城意气风发,一指点下,黑子白子从凌霄酒中溢出,接着他眉头微皱,发现自己的酒坛之中凌霄酒似乎有些满溢,比之前浓郁许多。 “起!”顾胜城顾不了太多,点指之下,第一座仙人局浮起黑白棋子无数,在十息之内形成仙人斩蛟龙局势,复盘完成,他笑着再点指,第二座仙人局便是要落子之时。 会场之中众人的目光随着那道起声,纷纷看向了顾胜城溢满的凌霄酒坛。 人群之中一道满怀着压抑的声音响起。 “顾胜城” 顾胜城微微皱眉,却是发现,举目望去,居然是所有的凌霄酒坛都空空荡荡。 唯有自己的座前,酒坛中的酒不少丝毫,甚至溢出! 顾胜城有些茫然,连落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再度望去,看见了一双双直欲喷火的眼睛。 甚至棋辇之上,有一位督查的身体僵硬了下,眼神恢复了清明,第一件事,就是站起身来,高喝道。 “顾胜城,大胆!” 顾胜城被一声吼,惊得倒退一步。 督查这一句话犹如导火索,便是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部点燃! “顾胜城,还我凌霄酒!”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顾胜城有些茫然,耳边轰然爆发的,不是自己所想的赞美之词,而是倒喝怒骂声音。 他的表情从意气风发变得有些茫然,再到举足无措,最后环顾四周,连四位大棋师都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顾胜城整个人陷入一种茫然的状态。 耳边轰然响起讨伐声音,甚至有人愤怒拍打棋座,若非是酒会规定不能擅自离席,恐怕此刻早已有人按捺不住性子出手讨个说法了! “这,怎么回事?”他面色有些苍白,想不明白自己参悟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出口辩解道:“这不管我事!” 人群声讨愈演愈烈,哪里有人听他辩解? 顾胜城面色灰白。 直到城主府飘来一道声音,打断会场的吵闹。 “酒会继续,我城主府为诸位重新奉酒。” 会场上棋手咬牙切齿,直到凌霄酒再度奉上,这才不去议论那故作可怜的顾胜城。 顾胜城心中憋屈万分,却是莫名其妙背了大黑锅,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骂声,尤其是棋辇上,陆陆续续有醉酒的督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喝一声顾胜城。 每喊一声,顾胜城就莫名其妙心头一颤。 他是真的冤枉,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却背上一口大锅。 顾胜城甚至都不敢往棋辇上多看一眼。 二督查被总督狠骂了一顿,面红耳赤得知自己因为醉酒打鼾,在会场上狠狠丢人现眼了一番,气呼呼坐上棋辇,一双牛眼瞪圆,就这么死死盯着顾胜城。 十七位督查,在棋辇之上,目光宛若毒刀子,翻来覆去在顾胜城身上来回剐着。 即便棋辇上是传说中棋道中人可闻不可见的仙人局,顾胜城都不愿再多看一眼。 “该死的!究竟是谁陷害我”顾胜城欲哭无泪,却又咬牙切齿,“不要被我查出来,不然我一定要你好看!” ps:求呀求呀求月票~再来一张推荐票~ 第四十五章 参悟 城主府为棋手重新奉上了凌霄酒,第二轮酒会的嘈杂这才堪堪压下去。 只不过方才的插曲,令顾胜城丢尽了颜面。 顾胜城在洛阳连胜十八局,赢得世间盛名,在此番酒会之上,被誉为有望夺冠的几个种子选手。 顾胜城复盘二局,领先诸人,只是东伯风雅与夏凉也不是易于之辈。棋盘之上,棋子密密麻麻落下,居然也是复盘二局,不落后顾胜城。至于被誉为棋界双眉的南陶北唐,则是桌上空空如也。 唐慕然直接开始了新一轮的复盘推演,甚至凌霄酒重上,也没有去复下自己参悟的仙人局。 而公子小陶,则是双眼微阖,面带微笑,双手五指交叉叠放膝上,饶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顾胜城环顾四周,倒是发现小殿下桌上丝毫痕迹没有,不像是有所参悟的样子,又看到其面容上渗出不少汗迹,显然是耗费的大量的心力正在推演棋局。 其专心程度,甚至连方才一场闹剧都不能使之分心丝毫,俨然是沉浸在推演之中。 “装神弄鬼。”顾胜城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能复出几局。” 第二轮的酒会,关于仙人局的参悟,绝不算是简单。 那位剑主大人立下的规则,是能成功复盘一局仙人局,便可以进入决赛。 历史上剑酒会决赛人数最多一次的,也不过是五十人罢了。 即便如今非同寻常时期,乃是大世初起,可进入酒会第二轮的棋手,估摸着有能力复盘一局仙人局的,也绝不会超过百人。 三个时辰过去了。 有一位棋手双眸猛然睁开,眼中熠熠生辉,抬手凌霄酒起,酒气落下,一颗棋子落下,接着密密麻麻酒气从酒坛之中缠入双指,点指之处,叮叮当当棋子碰撞棋盘之音。 随着此人点指,酒气溅在棋盘之上,蛟龙升海之势渐起,接着遥遥一尊仙人持剑,凌驾九天之上! 仙人斩蛟龙! 最后一子落下,棋盘成型,便是在这一局复盘完毕的一刹那,那名棋手眼中的光彩如同潮水一般散去,神魂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压力,终于是不堪重负,神情委顿,面色都苍白三分! 从凌霄酒之中提取棋子,本就是极其损耗神魂之事,若是神魂修行不足,神魂天生不够强大,便最多复盘一轮,就会变成那名棋手的模样。 即便是这样,这名复盘成功的棋手也算是酒会八百棋手之中的佼佼者! 十七位督查微微颔首,认可了这名棋手第二轮酒会的复盘成功。至此,这名棋手便算是成功晋级进入酒会第三轮。 “我进入决赛了?”这名施展了全部神魂复盘成功的棋手,名叫江轻衣,此刻他的魂力全部被掏空,眼神深处满是疲倦,却是掩盖不住一抹兴奋之意,“我江轻衣今日便算是鱼跃龙门?” 能进入酒会决赛的棋手,便称得上是一方棋师。再不济也能拜入齐梁的贵族府邸,在富饶的江南道当一方门客,无须再为生计所苦。 江轻衣出自寒门,便是自幼醉心棋道,只可惜从未有一位名师点拨,也只能在棋道上一意孤行,习棋十六年,未有一朝想过能入酒会第三轮。 他知道,此番悟出第一局仙人局,便是会被各大势力看上,甚至被招为幕僚,再不愁生计劳苦,更是有锦绣前程。 “我江轻衣出身寒门,六岁勤棋,只求一朝能登入棋门”江轻衣瘫在座上,双手甚至有一丝哆嗦,可依旧稳定无比的接过那块代表了第三轮酒会资格的令牌。 江轻衣发青的嘴唇微抖,脑海之中对于未来只是闪过一瞬,便是深呼吸一口气,将目光再度投向巨大棋辇,开始参悟第二座仙人局。 “此子,有些许意思。” 棋辇之后,便是城主府高楼。 高楼顶层,小窗微推,有一张四角小桌,散落着三张紫漆木椅。 那位带着黑帽,周身笼罩在黑色之中的总督,懒散盘着二郎腿,目光扫过酒会第二轮的会场,居然是在江轻衣身上顿住。 “我记得他叫江轻衣。”有一道青衣负手而立,目光在江轻衣身上略作停留,“此子,可堪大用?” 总督轻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揶揄,“陛下便是想用,世上有几人又能拒绝?” 阎小七隐隐约约觉察这位总督的身份不一般,在陛下面前无须考虑礼节的,世间本就不多。再加上这位总督与剑主之前令人捉摸不透的关系 齐梁有越九品的存在,北魏又岂能没有? 淇江之约十六年来之所以能如此稳定的保证,不仅仅是那一张签议了齐梁北魏互通有无的墨迹圣纸。 更多的保证,是齐梁皇殿内有人能请明月出关山,北魏御座前也有人能一剑遮青天。淇江签约那一日,齐梁老瞎子挽弓一半,对准北魏蓄势欲发,可终究还是没有射出,便是意味着北魏有了真正令齐梁忌惮的力量。 世上超越九品的,虽是不多,但一定有眼前这位笼罩在一身黑袍之中的风庭城总督。 阎小七的目光透过黑纱,淡淡投向了打坐之中的黑衣少年。 森罗道传来的线报,齐梁小皇子北上,一路过天狼城,更是在塞外龙门来了一出取剑好戏。 如今,便是来了风庭城,要夺酒魁? 她眼中带着淡淡笑意,忍不住微微翘起小指。 若是有人看见,便会知道,这位恐怖无比的森罗道大殿下,此刻动了一丝杀心。 只是场间凭空多了一道声音。 “他不出风庭城,你们不能动他一根毫毛。”总督淡淡端茶,吹了一口气,将阎小七的一丝杀心吹得干干净净,“是我的意思,也是剑主的意思。” 阎小七不知道为什么总督要保齐梁小殿下一命,可即便她再是大逆不道,也自知不可能在风庭城之中做出违逆剑主意志的事情。 剑主既然要保这齐梁小皇子,便也只能保得了一时而已。 阎小七沉默着收回那根翘起的拇指,唇角带着笑,安静低下头。 杀心已起,便再难消。 总督仿佛不在意这件事,无所谓摆了摆手,将吹了片刻的茶一饮而尽,惬意叹了一声。 “江南铁叶,倒是有一股子铿锵的气息。想不到江南道那么个柔弱水灵的地方,茶叶却是带着倔强味儿。” 曹之轩没有理会总督的话中有话,笑了笑将目光转向打坐良久的易潇,伸手点指明珠儿问道,“这是什么体质?” 方才那幕闹剧,从明珠儿吸出凌霄酒气,到闹剧结束,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凌霄酒气对神魂有极强的迷醉作用,神魂越是与大道亲近,便越是与凌霄同性,也就是传说中的道胎之体,才能视凌霄于无物。 曹之轩看到明珠儿能舐一口而不醉之时,并没有太多惊奇之色。但看到明珠儿饮一坛凌霄而无恙,甚至搅动八百酒坛升起凌霄酒气吞入腹中。 他微微眯起眼,问那位总督:“这是道胎?” 总督回答得干脆利落:“非是道胎,乃当世丹圣弟子,动不得。” 如此体质,居然不是道胎? 曹之轩得到了回应,不动声色,倒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怀中倚着明珠儿的易潇。 他看着陷入沉思之中的易潇,微微挑眉。 略带欣赏的轻声开口。 “齐梁小皇子。” 还有一丝嘲讽。 株莲相脑海世界。 无数星辰起伏,一颗又一颗大星,赤晖波动,浩瀚莫测。 一只巨手拨弄星辰海,将星辰当作棋子。 株莲相第二层的能力被运用到了极致。 脑海世界之中,第十七座仙人局的推演,已经进行了三个时辰。 易潇沉浸在推演之中, 在他的星辰海洋之中,黑子已经被尽数还原。甚至连黑子白子的位置都被推演完毕。 而此刻,耗费心力的,是复盘的第一步。 第一子,究竟落在何处? 株莲相的第二层次,脑海世界之中的推演已经到了一个极致。 易潇有些疯狂。 “推演!” 星辰在浩瀚脑海之中被拨弄,那只手的速度已经快到了一种看不清的地步。 那片星辰海之中,有一株青莲轻轻摇晃。 那株青莲比任何一颗星辰都要庞大,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淡青色荧光,此刻在星辰变动之中,一圈一圈的青色荧光,似乎在收缩,纳回根茎之中。 那些都是株莲相储存的记忆碎片,而此刻,随着脑海世界的疯狂运转,易潇对棋局的参悟时间,已经达到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源天罡曾经对北行之前的易潇定过三个规矩,其中一个规矩,就是不许其阅书超过三个时辰。 因为易潇阅读速度过快,在以往的十六年来,每一次阅读,都是株莲相的汲取。 正所谓积少成多,水涨船高。 十六年来的积蓄,令株莲相有了一丝突破的痕迹。 那株青莲似乎在进行蜕皮一般,庞大犹如星辰的外壳仿佛死皮,石化成灰,随着极其缓慢的摇摆,在星辰海之中波动开来! 株莲相第二层,突破! 脑海世界那一株青莲疯狂汲取着养分,一颗颗星辰开始枯萎,星辰海都在急速收缩。 庞大的星体枯萎死去,宇宙中心的青莲进行着疯狂的蜕变,星空随着青莲的摇摆不断收缩。 千万里,百万里,数万里。 星辰崩坏,脑海世界的星辰海都随着那株青莲的摇摆宣告着毁灭。 那株青莲再不是通天大小,纯粹的青色。 仅仅只有三尺。 青莲周围只留下黑与白。 星辰海的一颗颗大星,如今只留下黑白墨色。 恰如一颗颗棋子。 摆出一副棋局。 棋局落定。 “第十七座仙人局” 易潇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 那双眼中的金黄色转变成青色,瞳孔是一片青白。 他看了看倒在自己怀中酒气熏人的明珠儿,株莲相摇摆之间,方才几个时辰发生的事情迅速过了一遍脑海。 易潇有些无奈,轻轻弹了一下明珠儿额头。 “你啊你” 易潇看着明珠儿安静的睡在自己怀中,抬起眼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公子小陶身上。 “我如今掌握了株莲相第三层,与她最终一战的把握又大了三分。”易潇笑着如是想道,可当他目光仔细看去。 公子小陶依旧沉浸在棋局领悟之中,桌上有着淡淡的酒迹,株莲相复原开来,便是一局又一局的仙人局复盘! 每一局的复盘,都无比正确,完美还原了仙人局! “十七座仙人局?”易潇悚然而惊。 更让他惊悚的,是公子小陶依旧面色带笑,仿佛沉浸在妙不可言的参悟状态之中。 “十七座仙人局都复盘完成了,她还在参悟什么!!” 易潇恍然想到那位黑袍总督的话。 “剑主大人说,若是有人能把所有的棋局都复盘了,便是送出一颗补天丹,又有何妨?” 所有的棋局 “这十七座仙人局,并不是全部!”易潇双目有些失神,紧接着是灵犀一点,瞬间便被青白色的火焰燃烧起来。 第一座的仙人局,有一子没有落全! 第二座第三座一直到第十七座,全都差了一子! 所有的棋子连起来,便是一副全新的仙人局残篇。 “还有隐藏的第十八座仙人局!”ps:明天有三更~希望大家把月票和推荐票砸来~都砸来~ 第四十六章 手段(爆发,第一更) 六月的风庭城人潮流动。 剑会第二轮相比于酒会早早落幕,九品级别的高手一个也没有露面,甚至连八品高手都没出来几个。 而酒会的进展,已然到了一个不动刀剑声色却是寸争寸寒的地步。 轰然而立的十八座棋辇高高在上,凌霄酒气蔓延沸腾,将黄昏染红。每一个棋手都运转了所有的心力,试图堪破所谓的棋辇仙人局。 那黑白墨色形成的棋局,宛如一道天堑,将八百棋手彼此隔开。 离棋辇大比结束仅仅不到半个时辰了。 而完成仙人局复盘,即便是第一局复盘的。 也仅仅只有三十一个人。 目前场间最为领先的,乃是北魏年轻一代的棋道奇才顾胜城。顾胜城纵然先前出了一场闹剧,可棋道造诣之早,着实令人瞩目!仙人局的难度愈往后便愈难,再加上场地限制,凌霄酒的浸魂作用,推演棋局时候所要耗费的巨大心力。想要往后面参悟,便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三位老国手,象征性复盘第一局之后,就开始去拓印仙人局的全篇。 而真正能与顾胜城形成竞争之势的,也仅仅只有寥寥几人。 被誉为南陶北唐的棋界双眉情况也是不妙。唐慕然此刻双眸睁开,抬手落子,眼中已然是深深的疲惫之意,而落子生局,第五局仙人局的复盘,便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极限。 “落!”唐慕然紧咬牙关,狠狠一拍桌面,酒坛凭空一震,酒气恍恍惚惚即将吸引而来,补缺那最后几步。 此刻,顾胜城猛然开眼,冷哼一声。 “起!” 一声闷哼,人心叵测,如同一柄重锤砸在唐慕然心中。 棋道参悟最忌分心,而顾胜城此言一出,阴险无比动用了魂力法门,唐慕然面色刹那苍白三分,方才已是提起三尺的酒气棋子居然在半空之中自行溃散,伤神之余,最后一丝魂力也消散荡开。 那一缕消散荡开的魂力便是宣告了唐慕然的第五局仙人局,复盘失败。 唐慕然神魂离体,如今承受巨大反噬,面色一白,生生咽下一口鲜血,咬牙切齿正对上了顾胜城摇头的笑脸。 “哎呀哎呀”顾胜城摇了摇头,面色带着歉意,真挚的道歉说道,“唐小姐,复盘仙人局要小心啊。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切勿伤了神魂。” 顾胜城眯起眼,看了一眼唐慕然欲言又止的俏脸儿,无一可惜地叹气,“可惜唐小姐仅复盘四局,连顾某都为你感到惋惜。” “顾胜城。”唐慕然冷笑一声,“好一个伪君子。” “谬赞了。”顾胜城面无表情,“这酒会第二轮的头名极为珍贵,顾某自然是要争一争。” 顾胜城座前,密密麻麻复盘的仙人局落子,竟然是比唐慕然更多一座,有五座之多!在顾胜城看来,自己与公子小陶的赌约已然是胜券在握,那位东伯风雅与夏凉,桌上仅仅只有一座仙人局,而那位黑衣少年,更是一座仙人局也没有,连酒会决赛的资格都不一定都把握住。 “我要夺那酒会第二轮的头名!”顾胜城舔了舔嘴唇,“如今唐慕然不足为患,只要在陶无忧落子之时,动用我雷音妙诀进行干扰,这酒会第二轮的头名便是握在我手!” “据说每一届酒会第二轮的头名,剑主大人都有赠礼不知今年轮到了我,剑主大人又会赠我什么?”顾胜城想着自己夺得酒会第二轮头名,便算是将酒魁握在手心一半,本该是一件欢喜之事,心里却没来由泛起一阵烦躁,自己方才在第六座仙人局上遇到了麻烦,便是如何参悟,也无法再进展丝毫。 “我已经复盘五座仙人局,便是那些棋道老头们,怕是也不如我。”顾胜城心中一向自负棋道甚高,自然看不起同为酒会棋手的诸人,心道:“至于这些自以为有所小成的可笑之人,只不过是棋道上的一只只蝼蚁罢了,能悟到唐慕然这个地步的,又有几人?” 黄昏略降,有些寒意。 顾胜城心烦意乱之时,酒会第二轮的惊变突起! 此刻,东伯风雅与夏凉几乎是同是张开了双眼。 东伯风雅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神魂气息此刻全面迸发,超乎想象的强大,竟然是凭空带起一波酒气,酒气倏忽落下,便是一席棋子铿锵砸入座前。 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 如是三波,便是三座仙人局复盘完成。 而周身笼罩在黑笠之中的夏凉气势更是惊人,双手抬起,凌霄酒气缠上指尖,五指并拢如刻刀一般割在座前桌上,酒气发出金铁碰撞之音,在棋桌上走马一般落子如花! 顾胜城看着二人不可思议的复盘速度,有心阻拦,脑海之中神魂一分为二,重重哼了一声,便是故技重施,想以自己的雷音妙法去干涉两人复盘! 只是唐慕然座前同样传来一声冷哼,顾胜城的一道神魂便是被无形之中另外一股神魂挡回,而另外一道神魂,则是被一股柔和之力轻轻拖住。 顾胜城眯起眼,看向面带微笑的白启老前辈。 白启面带微笑,轻声说道,“顾小友的手段不太光彩。” 四道神魂纠缠,居然是没有一时之间分出高下。这种相持不下的局面令唐慕然大小姐和白启老前辈都忍不住眯起眼,重新打量一番这位貌不惊人的顾胜城。 唐慕然在修魂路上被誉为罕见的天才,年纪轻轻便抵达了魂力第六境,而白启老前辈更是深谙魂道,作为四大棋师,有传言说这四位春秋前的国手借棋道养魂,甚至抵达了第八境魂圣的境界。 两人神魂虽是未出全力,但终究是以一敌二,竟然奈何不了顾胜城。 下一秒异变陡生—— 顾胜城冷哼一声,声音沙哑,“滚开!” 那两道神魂气息骤变! 白启眉头微皱,那道神魂的气息猛然凌厉起来,自己神魂固然强大,却是不受控制波动一下,被那道神魂撕开一只口子,如刀一般斩将而去! 唐慕然更是面色一寒,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两道神魂强行撕开白启与唐慕然的封锁,离东伯风雅与夏凉仅仅只是丈余距离,眼前即将斩落,千钧一发之际,三道浑厚不输白启的神魂险险降临,拦在顾胜城面前。 那两道如刀神魂极为忌惮停下,顾胜城眯起眼,收起那道杀念。 袁道兵大棋师缓缓睁开眼,“已是落了下乘。” 沈之贤大棋师更是叹息摇头,“心性有待打磨。” 丘疾汶大棋师看着两位后辈,东伯风雅与夏凉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复盘,便是不再阻拦顾胜城的神魂收回,轻声叹了一口气,不予置评。 顾胜城面无表情,看着东伯风雅与夏凉的桌前,已经是摆放着与自己一样的五座复盘。 他本是自视甚高之人,不愿动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只是与公子小陶的赌约立下,便容不得他顾胜城在众人面前输! 他,输不起。神魂相斗,乃是无形波动,顾胜城便是想借着神魂干扰,即便此举算不得光彩,也要赢下这场赌局。而此刻,东伯风雅与夏凉完成了五盘的复盘局数,便是与他战成平手,将他的如意算盘彻底击碎。 顾胜城可以不去在乎别人的目光,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便是唐慕然骂他伪君子,他也只是无所谓的摇头。 他是个真小人。 而他此刻面上的微笑已经无法保持,甚至眼神都带上了一丝阴鸷,下意识不去再看四大棋师与唐慕然,对于与自己战成平手的东伯风雅与夏凉更是不再投向一丝目光。 顾胜城全神贯注凝视着一个人。 易潇。 顾胜城必须赢下与陶无忧的那场赌局,生死墨盘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而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顾胜城,现在时间尚早,参悟还来得及。”白启温和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顾胜城心绪紊乱。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念头重新投回第六座棋局,却是发现一但动了杂念,心中便再难平静。 他压下心中那道火焰,面上浮现一抹讥讽。 “我何必去参悟第六座仙人局?” 顾胜城面色有些狰狞,目光如寒芒,盯住易潇所在的方向。 他极其隐蔽地将手伸入口袋,紧紧握住一件物事,那是一只黑色海螺。 “只要在他神魂出鞘,提取凌霄酒之时发动雷音斩,便是尘埃落定。”顾胜城深呼吸一口气,脑海中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画面。 他出生卑贱寒门,幼丧双亲,便是骂作没爹没娘没教养的死小孩,打小被各种各样的人看不起。 被人欺被人辱被人瞧不起。 他早就看清了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啊。 手段的卑劣无所谓,因为这个世道不看过程只看结局。 若是顾胜城赢了此局,拿下生死墨盘,再夺酒魁。 便是天下瞩目,又何须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我既是捡到了这本雷音妙法与黑螺,便是天要我顾胜城凌驾棋道。”顾胜城深呼吸一口气,“我不想再入寒门,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不想再被别人看不起。” 顾胜城怎能忘记? 他翻山越岭走了三十里路,只想求借一本棋书,被所谓棋道仁心的大棋师拒之门外。 他三天不吃不喝,饿得发昏的时候被人拿冷水泼醒,骑在裆下凌辱欺骂。 他只想求一个热馒头,被人拿木棍敲断了双腿,寒冬之中衣不蔽体 怎能忘记? 怎能忘记! 他顾胜城,难道生来贫困,就不是人么!!! 直到他捡到了雷音妙法修神魂,得黑螺习道,在棋道上一路高歌猛进,慢慢被人看好。此后,顾胜城便看清了。 什么孤高,自傲。 他只是不屑罢了。 这个世界如此肮脏,如此辱他,如此想要他死。 他偏偏要活下去。 既然如此,摆出什么样子的姿态,又有什么影响呢? 卑劣么? 只是生存罢了。 顾胜城眼眸带上一丝红意。 “所以,请你为了顾某的生存,去死好了。” 今天有三更,这是第一更。 希望大家把推荐票和月票投给熊猫,你们的支持是熊猫最大的动力! 第四十七章 能接一剑否(爆发,第二更) 风庭城的黄昏恍惚而至,城郊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大风,些许凉意便是随着风细微如潮水般涌来,不知不觉之中,酒会会场上已经是安静地落针可闻,层层汗意浸湿诸人的衣衫。 若是有人目力尚可,便是能发现,此刻人群之中有一位黑衣少年,他面容清俊却稍显苍白,后背已经被冷汗尽数拍湿,此刻闭合双眸,微微抿唇,已然沉浸在推演之中。而他的脑后波动着一圈又一圈的淡淡青辉,带着若有若无的灵性,也唯有灵魂力强大到一定境界之人,才能发现这淡淡青辉的不凡之处。 顾胜城眯着眼,掌中的黑海螺微微震动。 四位大国师的目光也是投向了易潇这里。 距离酒会落幕,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 也唯有公子小陶和这名不知名的黑衣少年桌前空空如也。 黑斗笠下的夏凉微微抬眸,目光一一触及巨大的棋辇。 越是推演这十七座棋辇上的仙人局,夏凉冷峻的面容便越是不能平静。他下意识按住腰间的粗刀,双眸有些失神。 城主府高楼。 总督盏中的茶早已凉。 他的手指微微叩击在茶盏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规律,敲击在青瓷上散发出叮叮当当如同雨落的声音。 雨停。 总督隐藏在黑帽下看不清楚的面容此刻沙哑笑了笑,“总算悟出来了?” 阎小七眯起眼,望向那处沉寂了许久的酒会会场。 已经有许多棋手心灰意冷的退场。 这场酒会的结果有些令人难以接受,十七座棋辇,八百名棋手,能够复盘一座的甚至不到四十个人。 仅仅剩下半柱香的时间。 易潇的脑海世界之中。 “十七座棋辇,缺失了十七颗棋子。” “这十七颗棋子的排列,定死了一局棋的走向。” 十七颗棋子落下,青莲根扎天元。 “我不懂这十七颗棋子为何会摆在这里。” “我也推演不出这一局棋究竟该如何落子。” 易潇睁开双眼,脑后的青芒一闪而逝。 他面色含笑,喃喃自语。 “可是这一局,我背过啊。” 双眸瞳孔之中,赫然是爆发出一团极为璀璨的金光,那一抹光彩望向十七座棋辇之上。 十七位督查的瞳孔狠狠收缩,他们的目光所向,那名沉寂了将近六个时辰之久的黑衣少年,此刻猛然睁开了双眼。 “起!” 单掌抬起,凌霄酒坛的座前蓦然爆发出一声长啸,那声起中,一坛酒气被掌力拍得震起,凭空出坛,化作一片雨幕。 “第一座,仙人斩蛟龙!” 易潇瞳孔之中金光大盛,株莲相仅仅一瞥,灵魂力随之出鞘,如剑一般斜斜斩过酒气雨幕。 酒气凌霄,居然是传来一声狂吼,仿佛有一只沧古巨龙从深渊之中腾起,昂首奋爪,便要从海中跃出搏击天地!!! “酒气化形!” 十七座棋辇上的督查面色狠狠一变,便是想到了传说中灵魂力强大到一定境界的修行者,对于灵魂力的把控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若是灵魂力能够控制凌霄酒化形这一类人,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魂力第八境,魂圣! “难道是魂圣?” 十七座棋辇上的督查心跳猛然一跳。 这名黑衣少年的灵魂力强大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在其强悍无匹的灵魂力之下,酒气腾空之后,居然是幻化出了第一座仙人局蛟龙出海的异象! “这么年轻的魂圣?” 二督查有些失态,眼前的黑衣少年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灵魂力居然是达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 据城主府的情报,即便是四大国手级别的大棋师,终日棋道养魂,恐怕也没有踏入魂圣境界。 殊不知,易潇此刻处在株莲相第三层之中的玄妙状态,而此刻灵魂力在脑海青莲的包裹之下超乎寻常的强大,甚至达到了魂圣的地步! 酒气狂震,蛟龙出海,九天之上仙人遥遥掌剑。 一剑斩下。 漫天酒气被一剑斩去,密密麻麻砸在易潇座前。 第一座仙人局! 复盘完成! 顾胜城额头有青筋跳起,双眸甚至有血丝出现,他在心里低吼。 “魂圣!!” “他怎么会是魂圣!” “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魂圣!” 顾胜城死死攥住手中的黑螺,双眸便是一片血红色,他紧紧叩住牙关,咬住嘴唇,甚至口腔中有一抹血腥气息扩散开来。 “这场赌局,我必须赢!” “雷音妙法!燎原!” 顾胜城的青袖疯狂鼓荡,虽不是修行者,此刻体内居然是有一丝元力运转,勾起丹田处一道黑色火焰。 那道黑色火焰一点即燃,瞬息暴涨,伴随着火焰暴涨,顾胜城的魂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攀升! 节节攀升,突破了一道又一道门槛! 顾胜城那道魂力异常强悍暴起,刹那化作一道漆黑剑影斩去! “给我斩!” 那道魂力化作漆黑剑影速度太快,几乎是刹那便来到了毫无防备的易潇背后! “顾胜城!” 一直盘坐的白启前辈被那道魂力惊动,悚然而惊之下,灵魂力急急而发,便是凝作至刚至烈的重盾,刹那拦截在顾胜城魂力剑影之前! 四大棋师的魂力几乎是同时出窍,不约而同化作自己最为擅长的形态,拦截在顾胜城那道魂力剑影之前! “滚开!” 顾胜城手中攥紧黑螺,丹田中黑火暴涨三尺! 黑色剑影一斩而过! 白启大棋师的那道重盾如遭雷击,在与黑色剑影接触的一刹那猛然爆开,伴随着魂力凝结的重盾被剑影轰开,白启喷出一口鲜血! 丘疾汶大棋师的魂力长剑被顾胜城剑影逆行劈成两半! 袁道兵大棋师的魂力珠帘被暴烈无比的剑势斩成粉末! 沈之贤大棋师的魂力宝珠被一剑穿开! 四大棋师几乎是同时喷出一口鲜血,眼神之中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集齐四位大棋师的魂力阻挡,此刻居然是挡不住顾胜城的一剑? 何其讽刺! 那一剑的速度未曾受到丝毫影响,更是一往无前! 顾胜城丹田的黑色火焰已然燎原,眼眸中血色滔天! 他死死盯住那道黑衣身影,声音沙哑! “魂圣又如何?能接一剑否!”轰然一声暴鸣,那柄黑色长剑以一种霸道的姿态撕裂虚空,达到了一种模糊不可见的可怕速度! “斩!!!” 易潇方才抬手之间,漫天酒气落下,灵魂力便是沾染了凌霄酒的迷醉效果。 世间任何一人,沾染了凌霄酒气都需要震动灵魂力,去化开那道酒气带来的迷醉之意。 而顾胜城选择的出手时机极妙,便是易潇震动魂力的那一刻。 剑发! 易潇后背一寒,双眸金光变青光,猛然回头,下一刻,那双青灿色大盛的瞳孔对上了那道虚空之中的黑色剑影! 他的魂力刚刚震开凌霄酒气。 他的面容有些苍白。 因为他此刻,居然腾不出一丝魂力来对抗这道锋芒大盛的剑影。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眼前那道锋锐太盛! 那柄剑几乎已经抵在了他的瞳孔。 仅仅只有一毫的距离。 可终究还是有着一毫的距离。 易潇眼中的青意不曾散去,冷漠而平淡得盯住眼前黑色长剑。 那道跨越虚空而来的长剑速度太快,此刻剑身之后带来的一连串虚影爆破声音传来。 虚影全部消散,最终这柄剑悬停在易潇眼前。 再前进一毫的距离,便可以刺入青色瞳孔之中。 一人一剑,静止在原地。那柄剑看似悬停,实则疯狂震动,可无论如何震动剑身,却是无法再前进一丝,给人一种剑尖亲吻瞳孔的荒谬错觉。 那柄剑的锋芒有些太过渗人。 剑影疯狂颤动,易潇的眼角留下了一滴被锋芒逼出的泪。 青色的泪。 那滴泪从易潇眼中留下,好似溢满而出的海水。 那柄剑颤动悬停的瞳孔之中,倒映着一片莲池。 内有三尺莲海。 “你叫顾胜城?” 易潇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流着泪眯起眼望向那柄剑的主人,缓缓伸出一只手。 在顾胜城惊悚的眼光之中,这只手握住虚空。 握住了自己的黑色长剑! 剑尖之上,一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灵魂力倾注而来,顾胜城的瞳孔猛然收缩,丹田那道黑色火焰暴涨再暴涨! 那道魂力如同大海一般拍打在剑身之上,仿佛一整个世界化为一柄重锤,猛然敲在自己心中! 震颤的黑色长剑刹那崩碎,在魂力长剑爆碎之际,黑衣少年的那道魂力凝作一只巨手! 一刹那拍过! “噗!” 顾胜城喷出一口鲜血,丹田燎原的黑色火焰仅仅是一刹那便被那只魂力凝结的巨手狠狠湮灭! 而那道黑衣少年则是站起了身。 黑衣少年的瞳孔之中居然是青灿无比,其中有三尺莲海沉浮。 顾胜城浑身毛骨悚然,他望向黑衣少年背后。 密密麻麻,悬挂着魂力凝结的长剑。 三千长剑,犹如青莲一般栽在池中。 这个黑衣少年背负三尺莲海,池中悬挂着密密麻麻三千柄魂剑。 蓄势待发。 易潇面无表情望向顾胜城。 声音有些沙哑。 “能接一剑否。” 第三更在晚上10点左右~ 第四十八章 天生魂圣(爆发,第三更) 三千柄魂剑倒挂莲海。 满座寂静。 黑衣少年的魂力宛若海洋一般汹涌澎湃,整个人的灵魂如同一**日,散发着炽烈的光芒。 也唯有灵魂力达到一定境界的人物,才能发现这种不可思议的异象。 白启老前辈的发簪微散,一头白发有些凌乱,他双眼之中的浑浊几乎被一扫而空,与其他同为大棋师的四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诧异。 “这是天生魂圣?”丘疾汶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会错的。他的魂力满溢而出,饱满如大日。”袁道兵声音有些沙哑,“他未曾修过魂法,灵魂却如此强大” “只有一个解释。”沈之贤的目光死死盯住黑衣少年,面目表情因为不可思议而变得些许狰狞,一字一句开口。 “他是天生的魂圣!” 城主府高楼。 “魂力第八境。”总督大人很笃定下了结论,“这位齐梁小皇子不简单,是慕容的后代,灵魂力极强。” “第八境!”曹之轩虽是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抽搐了一下。他为一国之君,素日里颇通养魂之道。第八境被称为魂圣之境,何其艰难,而且听总督所说,这小皇子从未修过神魂,便是天生的魂圣? “源天罡真乃无双国士。”总督虚眯着眼看了片刻,笑着赞叹道:“这位齐梁小皇子乃株莲异相,若是能控住神魂,每日不过分动用株莲相能力,便是能攒下庞大的魂力。十六年来,听闻这位齐梁小皇子的管教颇为严格,想必便是源天罡为之准备的养魂手段。” 总督又看了半响,沉吟道:“可即便是株莲相再过逆天,也绝对没有如此年龄达到魂圣境界的道理。只能说这位小皇子出生太得天命,生来魂力便是有了超乎常人的强悍,再加上十六年来不间断的养魂手段,如今一朝迸发,抵达魂圣境界。” 森罗道大殿下安静在一边垂立,手中把玩着一缕极细的发丝,将其一圈一圈绕在小指上。 场间稍微安静了一刻,随后阎小七突然发问:“这种魂圣境界能维持多久。” 总督淡淡瞥了一眼黑纱女子,轻笑一声:“这所谓的魂圣境界,只不过是株莲相第三层的馈赠,算不得真正实力。若是拼了命全力维系这第三层的消耗,这三尺莲海最多也只能持续一百息罢了。” 阎小七笑了笑,又垂下眼,自顾自玩着小指上的发丝去了。 一百息。 那道澎湃的灵魂气息有些灼目,阎小七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一丝刺眼。 她不修魂,倒是深谙扒皮抽魂。 “魂圣”阎小七想了想,想到了多年前那个紫衫男人灵魂力澎湃溢出的场景。 “他如此年轻,居然能达到那个人的地步?” 也许是发丝缠绕过紧,一圈又一圈紧紧箍在小指上,此刻阎小七下意识翘起小指,那道发丝狠狠再缠一圈,带出一道血痕。 总督将一切尽收眼中,摇了摇头。 他遥遥探出头,懒洋洋说了一句话。 顾胜城的眼中再没有其他的色彩,他的瞳孔之中是大日一般灼烧的三尺莲海,三千柄隐而不发的魂剑直刺灵魂。 易潇面无表情,只要再踏出一步。 三尺莲海之中的魂剑便会冲霄而起。 而此刻,一句略带着戏谑懒散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年轻人要杀要剐不要拖沓,再拖下去补天丹可就拖没咯。” 易潇微微眯眼,冷冷盯住顾胜城。此刻还有半柱香的功夫,便是第二轮酒会收场。 他略微转头,将会场收入眼底。看到了唐慕然等人座上复盘的局势,接着又望向公子小陶座前。 酒会第二轮进行到了这个时刻,有些人甚至已经离场,可公子小陶尚在参悟之中。 看到这里,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顾胜城与公子小陶有一个赌约。 这个赌约,也可以视作是自己与公子小陶的赌约。 顾胜城,是杀是留? 背后三尺莲海开始暴动,青池之中倒栽的三千剑开始狂乱震颤。 蓄势出鞘! 就在这一刻—— “我认输!!!” 顾胜城几乎是忙不迭高喝出口,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他面色苍白,声音颤抖不稳,却是异常激烈。 “没有必要杀我的!我还有保命手段,你若是要杀我,就没法完成这场酒会比试!” 他环顾四周,望向诸人,声音有些颤抖,“我现在就认输!” 唐慕然冷冷看着此刻人模狗样的顾胜城。 四大棋师的目光有些悲哀。 而易潇面无表情望向顾胜城。 三千剑剑气摇晃。 于是顾胜城的声音更加颤抖,他紧紧攥住青袖,额头青筋毕露,声嘶力竭高喝道:“你要我怎样!” 顾胜城死死盯住易潇,声音沙哑带着血腥气息,“放我一命!” 易潇沉默了一秒,有些疲惫地看着顾胜城那双没有血色的瞳孔,只觉得有些恶心,他用力抵住舌尖,吐出一个字音。 “滚。” 这个声音刹那撞击在顾胜城心中,被燎原黑火焚得不成模样的丹田如遭雷击,顾胜城横飞出去,半空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没有一个人再去看他。 连那些惋惜悲哀鄙夷的目光都没有。 他有些狼狈起身,披头散发,遮住眼帘。 满座百余人。 一一收入眼底。 顾胜城发出惨然的低笑,浓密发丝遮住的眼眸里有些癫狂意味的笑意。 他跌跌撞撞迈开脚步,没有一个人阻他。 宛如一条狗。 易潇吐出那个字节之后,整个人轻晃一下,株莲相的大日便立刻收起,外溢的魂力立刻隐入脑后,只留下淡淡波动的青辉。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不再发出一言。 似乎在蓄势。 而四大棋师,唐慕然东伯风雅与夏凉诸人,皆是仔细盯着易潇负手而立的身影。 “他能复盘几许?”东伯风雅颇有期待。 而夏凉甚至将目光从棋辇移回,短暂落在易潇身上,喃喃自语道:“此人好强的魂力,只是我之前为何没有察觉?” 而四大棋师则是存了一个看其究竟的想法。 要看一看,易潇能复盘多少局? “此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必定不会少于顾胜城的局数。”白启微微眯起眼,其余三大棋师纷纷表示了赞同。 就在下一刹那—— 一声喧喝如同平地惊雷! “起!” 十六座酒坛凭空腾起! 四大棋师的眼睛猛然睁大! 漫天雨幕炸开,凌霄酒气狂乱无比,十六座异象当空绽放! 大佛掌中拈棋! 星辰坠落九天! 仙人饮酒落子! 凤凰浴火涅槃! 十六尊异象同时绽放的场景太过惊艳! 再加上之前的仙人斩蛟龙! “十七座!!” 满座皆惊! “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为何此前从未听说过此人?” 喧哗声音之中。 公子小陶缓缓睁开双眼。 她轻声笑了起来,望向负手而立的黑衣易潇,淡淡开口。 “易公子好大的手段。” 只此一句。 全场寂静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 四大棋师此刻面露茫然之色,任凭他们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有这么一位堪称棋道绝世天才的人物。 八大世家?修行圣地?天榜中人? 这位易公子,居然是隐藏如此之深的人物?他师从何处,祖籍何方,学棋几许,魂力为何如此强大?居然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的底细! “易公子从未听说过此人!” 无论此前再如何默默无名,此刻这个易公子毫无疑问成为了全场最为令人瞩目的那道光芒。 易公子横空出世。 酒会大败顾胜城,复盘千古十七棋,十六岁的魂圣。 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一个默默无名的某公子举世皆知。 而易潇此刻虚眯着眼望向公子小陶,淡淡回应说道:“公子谬赞了。” 若是公子小陶不来那么一句,以自己的性格,很有可能在这场酒会散场之后立即销声匿迹。有苏家和天阙为自己善后处理,倒是不用担心身份被有心人查出来。 公子小陶狡黠笑了笑,露出月牙儿般的酒窝,眨了眨眼睛说道:“你赶跑了我南海一位杂役。” 易潇理亏,只能有些无奈的放下架子。 公子小陶笑着指了指十七座棋辇,问道:“悟出来了?” 第十八座仙人局。 “没有。”易潇如实回应。 十七座棋辇上的仙人局已经尽数复盘完毕,既然如此,两人之间的对话又是什么意思? 诸人有些不太理解,只是夏凉此刻微微眯起眼。 他看出了第十八座仙人局的端倪。 “没悟出来,那我教你?”公子小陶笑着开口。 “不必了。”易潇认真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道:“我背过的。” “无趣的人呢。”公子小陶罕见得蹙起好看的眉毛,叹了一口气,满脸都是不屑的神情:“还说没有悟出来?” 易潇笑着摘落漫天酒气,轻轻拍掌。 酒气落下,十七座仙人局之上,漂浮着新的一座棋局。 没有异象。 四平八稳的落子,无比普通的一局。 “这是什么!” 在座的所有棋手都下意识沉浸进去。 而四大棋师第一个恍然大悟,他们仔仔细细将那句棋局看了又看,得出了一个惊天的结论。 “这是隐藏的第十八座仙人局!” 那座棋局四大棋师看起来有些陌生。 而那些棋力寻常的普通棋手却是一眼看了出来。 “这一局是棋道入门篇!” 最后一局仙人局,舍去了所有的玄妙变化。 返璞归真,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局对弈。 黑白两方,你攻我守,双方的意图都极为简单。 就是这么一局隐藏的棋局,如此简单,如此平凡。可若是拿着十七局仙人局不断去推演,运算的复杂程度却是恐怖到了一个几乎不可推演的地步。 三更完毕,祝大家好梦,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四十九章 活得久便看得远 “第十八座仙人局为什么会是棋道入门篇?” 城主府高楼上的总督似乎在问自己,又像是说给那位青衫男人听。 曹之轩没有打断总督的自言自语,反而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世人都以为仙人局玄妙程度举世无双,不该存在于世上。可世间棋道千万种变化,棋中奥秘,最终也只不过是图个返璞归真。”总督大人黑帽下的笑声有些低沉:“说来说去,这十七座仙人局,演化到最后一步,化作棋道入门篇,便是知晓他的为人,就也不会觉得有多么意外了。” “大宗师也有棋道造诣?”曹之轩有些微微讶异。 “那一世强者太多,算不得什么造诣。”总督摇了摇头,“养魂手段罢了。” 这位总督的黑袍之中伸出一只纯白如玉的手,五指晶莹剔透,此刻拇指与食指微撮,空间微微撕裂。 一颗漆黑如墨色宝石的丹药出现在总督拇指与食指之间,药香完全内敛,甚至连元力波动都丝毫察觉不到。 “补天仙丹?”阎小七微微眯眼。 “好眼力。”总督大人笑着将拇指与食指捏下,那颗墨色丹药就要被指腹碾压成粉末之际,便是空间再度撕裂,黑色丹药消失不见,若是眼力不好,便看起来与被双指碾碎无二。 “总督大人好大的手笔。”阎小七微微一笑,“补天丹便是在那座草庐里,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仙丹,便是如今全不吝啬得送出,只是要救一个必死的废人?” 总督笑着抬头,笑眯眯问道:“我且问你,知道为什么这座草庐能存活一百年,历经两个大世不倒么?” 阎小七微微眯眼,不假思索说道:“两位镇压当世,便自然如此。” 总督微笑道:“他得了全天下最难治的绝症,即便得了补天丹,也难以医治天缺。再加上你北魏森罗道大殿下要杀他,黑袖要杀他,甚至齐梁也有人要他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死人了,是也不是?” 阎小七顿了顿,没有掩盖自己的杀意,笑着回应道:“自然是一个死人了。” “可剑主要他活。”总督笑出了声音,带着些许冷冽:“天下人又有谁能让他死?” 阎小七收敛笑容,眼中多了一丝复杂意味。 “这间破草庐存在了一百年之久,凡能久在,必有道理。”总督轻声开口:“活得久,便看得更远。这个世上,还有几人比剑主大人活得更久?” 阎小七很认真地回答说道:“剑主大人活了很久。” 这句话暗藏着另外一个意思。 剑主大人活了这么久,他还能活多久? “所以剑主大人在谋求后路。”总督笑着起身:“你要能杀他,便是断了剑主大人的后路。不妨试一试,出了风庭城,你尽管出手,看看能不能杀掉这个人。” 阎小七看着总督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城主府高楼之中。 “剑主大人要他活,谁人能让他死?”她重复了一遍总督的话,在心里默念说道:“自然是要试一试的。” 第二轮酒会的会场陷入从未有过的火爆! 公子小陶面带微笑,没有去抢易潇的风头,只是随意复盘几局拿到最终决战的比试资格。 接着易潇收到了那颗总督大人承诺的补天丹! 不得不说这颗补天丹药相有些奇特,通体漆黑,宛若黑色宝石,看似金玉质感,摸起来实则温软如脂。 “补天丹到手,便是无须再去那处剑冢拼命了。”易潇此刻舒了一口气:“拿到补天丹,便是一切付出都值得了。” 这颗补天丹来得比易潇想象中要容易,至少不必去剑庐里偷偷摸摸跟着大丹圣敲闷棍了,而让易潇哭笑不得的,乃是为夺这一颗补天丹,自己复盘十八座仙人局,给在座诸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可以说,易潇公子之名,便是在今日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崛起。 棋道易公子。 而出名带来的,就是各方势力的大力邀请。 “易兄,我蜀江阁今夜有一席酒会,不知阁下有意否?” “易公子,风波庄愿为易公子留一席之地,不知意下如何?” “易魂圣,不知道可对楚家客卿有所想法?” 各种邀请如同过江之鲤一般狂涌而至,而易潇一一摆手谢绝之后,已经是夜色正盛之时。 会场外极有耐心的排起队来相邀自己的人群差不多散尽,风庭六月的夜有些寒意,易潇下意识裹起黑衣。 四下无人,却是陡然传来一道声音。 “易大魂圣骨骼惊奇,可愿来我南海?” 易潇听这一套说辞已经麻木起来,下意识摆手拒绝,接着惊觉那道声音清丽无比,有些耳熟。 转过头来,发现背后那道黄衫身影正笑着坐在轮椅上,双眼弯若新月,面颊上有两个可爱酒窝。 黄衫公子小陶此刻牵着一个粉雕玉琢小娃娃的小手,不是明珠儿又是谁? 易潇懊恼暗自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心道自己怎么把这一茬忘了,若是把明珠儿弄丢了,苏大丹圣可不是要拆了齐梁药殿? “我没醉!”明珠儿有些微醉,娇憨撒娇说道:“我还要喝!” 公子小陶抚摸着明珠儿秀发说道:“不像是道胎,此物不应人间有,你要妥善保管。” 易潇耸了耸肩,明珠儿身体的不同寻常之处,便是在他迈入株莲相第三层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到了:“明珠儿的师尊乃是当世丹圣,谁人能动她一根毫毛?” “此一时,彼一时。”公子小陶淡淡开口,她瞥了一眼易潇,“真没有来南海的打算?” “会来南海,但不是那种来。”易潇微笑说道:“久闻南海留仙碑大名,我想试着在上面留下一名。” 公子小陶微微笑了笑:“十六岁的魂圣,无论如何都是可以留名的。” 易潇无奈问道:“这算是调侃?” “认真的。”公子小陶的眼神反倒并不认真,像是在调侃:“你真的很强。遇上你的时候我不会留手的。” 易潇笑着拉过明珠儿的手:“自然不会留手。” 两人即将分道而别,易潇顿了顿。 公子小陶的声音传来。 “小心那个叫夏凉的人。” 易潇笑了笑,摆了摆手。 摘星楼第八层。 “嚯嚯嚯,看看是谁回来了?”易潇刚刚推开房门,就听到房间里苏大少阴阳怪气的声音。 “摘星揽月易公子?好大的威风!”苏大少讥讽道:“打到一半就传来你酒会大胜的消息,真是厉害了,千古十七棋都复盘出来了?” 易潇挑了挑眉毛,平静回道:“打不过那只龙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不要怪在我头上了。” 苏大少神情微顿,刚想发问,就听到易潇面色自若一样回答道:“漆虞剑出鞘有牡丹香气,你身上十三处剑痕,十三道漆虞剑意流转不曾消散,最重的一道剑意是在脖颈上,应该是她把剑抵在你脖子上你最后认输了?” “行了!行了!”苏大少恼羞成怒,懊恼道:“你厉害你厉害行不行?我承认我运气忒差,遇上那只龙雀我认栽了,你别说了行不行?” 易潇沉默了,淡淡开口:“其实她人蛮不错的。” “蹬鼻子上脸了?你去打一场试试?”苏大少眼神中透着无比的忧郁,想必是遇上龙雀郡主魏灵衫的那一场打得相当憋屈,憋了一肚子火,此刻闷闷道:“老子今天虽然输了,这叫示敌以弱懂不懂?留着大招,等决赛遇上要她好看!” 易潇无奈一笑,此刻房门被猛然推开。 “哈哈哈哈!”一个花衫黏着络腮胡子的青年长笑着推门而入,正是宋知轻,他脸上绽放着此生最为精彩快意的笑容。 “天不生我宋知轻,赌坊万古如长夜!” 宋知轻声音无比激动,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他来回摇晃着易潇的肩膀:“多亏了你啊,今天压你酒会夺得头名,十八座仙人局复盘,没想到这也能被我压中?这一局,一千多的赔率啊,将近一万两的银子就这样赚到了手!!” “这也能赌中?不过一千的赔率,才赚到一万两银子赌坊下注的底线怎么会有十两啊”苏大少憋笑,拍了拍宋知轻的肩膀说道:“区区一万两银子而已。” “是啊,这才一万两银子而已啊。”宋知轻眉开眼笑,哈哈笑道:“不过那赌场忒蠢了,你对上大魏龙雀的那一场,庄家居然是开你赢,还没人敢跟注,我跟了一万两,猛赚啊,赚了三十万啊!” 苏大少的面色微变,迅速冷了下来,他幽幽望向宋知轻。 “你去的天香赌坊?” 苏大少对上大魏龙雀,无论怎么看都是大魏龙雀占据绝对上风,而敢开苏大少赢,偏偏没人敢跟注的自然只有苏家手下的赌坊。 天香赌坊。 “嗯!天香赌坊!”宋知轻重重点了点头。 苏大少大力拍着宋知轻的肩膀,眼神有些不善,他幽幽发问:“你说说你这个刀鬼传人的身份现在值不值三十万两?” 宋知轻浑身一颤,仿佛明白了什么。 苏大少幽幽开口,“记得下场赌我赢,三十万两。算是买回你自己一条命。” 宋知轻咽了口口水,有些欲哭无泪的只能妥协。 “天杀的,好不容易赚到了银两,怎么还没捂热就被拐走了?” “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月底求推荐,月底求月票~有条件的投到熊猫怀里~感激不尽~ 第五十章 大人物 这一日,酒会第二轮落幕,成就了一个名动天下的易公子。 这一日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日。 因为在那座风庭草庐之中,一大早便来了一位稀客。苏大丹圣昂首挺胸,便是施施然掀开草庐帘子,走进了那座世人皆是好奇无比的破草庐里。 草庐有些漆黑,元力运转双目去看却是内蕴星空,星星点点悬挂着如同星辰一般的亮斑,是当世了不得的大手笔,定睛仔细再看,甚至有无数剑气如银河一般垂落,每一道都带着令人心颤的浑厚气息。 那位剑主大人眉须皆白,双袖收拢,闭合双眸。座前空空荡荡,不见一人身影,却是空出两个位置。 剑主大人的声音轻缓且坚定,道:“坐。” 世人都说,那位剑主大人知晓世间事,便是如今有客来访,自然也是在其知晓之中。苏大丹圣毫不客气一拂大袖,大大咧咧坐在剑主对座,而他沉默片刻,只是凝视着剑主大人的眉目五官。 剑主大人的五官稀松平常,称不得英俊非凡。只是此刻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片刻。 许久。 很久。 苏大丹圣笑了,带着一丝快意,看着那位剑主如同结了白霜一般的发须,不再清稚的眉眼,抑制不住往外溢露的蔼蔼暮气,以往的剑气凌厉全都掉落。 就如同一截已半入土的朽木。 苏大丹圣笑啊笑,笑了整整半响,终于止住了笑意,面目缓缓恢复,拿着平淡至极的声音感慨说道:“你终于老了。” 这道感慨声音有些悲哀。 这座草庐存在了太久,这位剑主也活了太久,世人想知道剑庐里这位伟大存在会不会生老病死,但等了这么多年。 一百年。 王朝起伏再没落,大世破败再重起。 剑庐一如既往的残破,那位剑主大人一如既往的不出世。 可所有进过这座草庐见过剑主大人庐山真面目的人,都知道所谓剑主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再修为通天也没有三头六臂,又怎么可能长生不死? 可那些人缓缓苍老,最终抵抗不住时间,草庐里端坐的那位,依旧是当年模样。 今日,苏大丹圣终于见到了这位剑主大人的暮态。 剑主笑了笑,不以为意说道:“是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 草庐的席帘被人掀开,一道慵懒的声音淡淡传来。 “你又不是人,你怎么会死。” 苏大丹圣眯起眼,看着那道白莲墨袍身影从半空中漂浮而来,手掌中托着三尺森白莲海,宛若星辰沉浮。 十六年前魔宗圣女死在江南道,那袭白莲墨袍在中原大开杀戒,带着魔宗血洗中原屠灭一国,使得十六年间世间人杰凋零,杀得各大宗门势力心寒胆战。 有言是:天下魔宗一座山。 鸩魔山。 那道白莲墨袍便是世人闻之色变的魔宗鸩魔山主。 山主懒懒笑道:“剑主大人,别来无恙。” 剑主大人只是沉闷咳嗽一二声音,略作回应。 “慕莲城。”苏大丹圣神情复杂,道:“你违约了。” 白莲墨袍山主居然是带着一个小花猫面具前来,看起来颇为滑稽可笑,嗤笑道:“违约?” “吾请他来的。”剑主大人沉闷地咳嗽一声,眼神有些阴郁,道:“吾之将死,当年的誓约维系不了多久了。” “苏老头,仔细抬起眼看看,这破草庐撑不了几天了。中原的风雨太大,你还指望着来个痴子再扛一百年?”慕莲城轻声而笑,道:“你还是多想想这草庐倒了以后中原怎么办。” 苏大丹圣冷哼一声,不予言语。 座前两个位置已满,要等的人已到。剑主大人不作停留,轻轻叩指,轻声开口。 “鬼门关,镇压不住了。” 苏大丹圣瞳孔微缩,下意识对上了山主得意的笑意,他有些失神望向剑主大人,然后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真的吗?” 山主颇为玩味接道:“自然是真的,不能再真。我那座山传来回应,十八道地藏符被破开,已经镇压不住了。” “那位不是曾经加固过封印?”苏大丹圣声音有些苦涩,道:“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还能撑到这个大世结束的。” 剑主大人眉须苍白如霜,他淡淡道,“可世间偏偏没有那么多的道理,你又如何?” 剑主大人轻轻叩指,点在座前,草庐之中的虚空猛然迸发出一道光彩,映照出一片小世界的投影。 慕莲城虚眯起眼,看着那片不过一城大小的小世界,满地斜插着世间历史名剑,犹如碑谷一般隆起落下的大小土坡,以及最高处的一座小山。 这片虚幻的小世界,便是传说之中的剑冢。 最高的那座山,本不是剑冢之物,却偏生在那儿。 那座山漆黑不能视物,吞噬一切光线,犹如一个黑洞,无可见底,便是慕莲城镇压在此地的鸩魔山。 剑主大人轻声解释道:“前不久那位地藏菩萨的神魂觉醒了。留下的十八张地藏王符缺失了那份神魂,不再是金刚不破的状态,鬼门关封印随着地藏王符的风化被缓缓腐蚀,若是封印全开,便是西楚霸王当年留下的那道**仙印也镇压不住这道鬼关。” “需要我做什么?”苏大丹圣小心翼翼发问。 “吾要补全封印。”剑主大人淡淡开口,“拿吾一千四百年阳寿,去镇压鬼门关十四年,撑到那位地藏菩萨肉身出世。” 一千四百年? 饶是超越了九品,向来以见多识广著称的苏大丹圣,听到毫无预兆的一千四百年阳寿这个词,也失声颤道:“一千四百年?” 慕莲城虽是表面上毫无表情,心头听到一千四百年也是狠狠抽搐了一把,收回在远方最高处那座小山的目光,低声叹道:“可惜了我魔宗千古一山,便是不遭此劫,也许早已神魂转世成人。” 剑主大人沉默片刻,说道:“这座鸩魔山镇压鬼门关十六年,得世间大黑暗本源灌溉,假以时日,有望踏出那一步,便成就与吾一般的不死不灭之身。” “比不得百年前那位风庭大宗师的手笔。”慕莲城不冷不热笑道:“令师座下十四位弟子,只怕都是通天的手段转世而来?” 苏大丹圣的呼吸有些沉重,他感到活了这么久,居然是活得有些荒诞。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器魂转世一说,大夏棋宫那柄妖孽至极的妖刀便是有着今朝神魂转世北魏龙雀郡主一说,可如今得知了那位剑主大人的身世,居然乃是剑魂转世,他至今还是不能相信。 大宗师风庭的十四位弟子,是十四柄妖剑神魂转世? 怪不得世间能有如此妖孽的人物。 怪不得剑主大人能活得如此长久。 怪不得湖心岛上的十四座衣冠冢看起来少了一座。 少的是哪一座?剑主大人的那一座。 剑主大人背负双手,面色从容,没有丝毫表情变化。 “师尊于我恩重如山,师兄师姐于我情同手足。”他眉宇间暮气萦绕,淡淡道:“师尊终生孤独,便铸以十四柄剑环绕膝下,老来生趣罢了。只是千年寿命太长,师尊既逝,吾等自然要追随而去。” 说到这顿了顿,自嘲笑道:“吾辈分最小,便留在这草庐看守师尊遗志。” “十四柄剑,一柄剑一百年的阳寿,依次叠加到一人的身上。这是传说中的株莲相第六层才能做到的往生之术。”慕莲城眯起眼,声音有些犹豫,道:“那位大宗师” “天人八相,小道尔。”剑主大人随意摆了摆手,目光投向剑冢空间,轻声说道:“慕莲城,鸩魔山可以收回了,你需要帮忙出手镇压一次。” “看这样子,我的鸩魔山再镇压下去也没有用了。”慕莲城冷哼一声,道:“要我帮忙可以,剑主勿要忘了当年之约。” “自然不会忘。”剑主大人面无表情,道:“苏齐世,吾要你炼一颗仙丹,地藏还魂丹,可否?” 苏大丹圣听着剑主大人语气之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忍不住想讨价还价,皱着眉头道:“材料” “材料剑冢有。”剑主大人极为了解这位当世丹圣的性格,促狭笑道:“剑冢那块药地你便是跑断了腿也寻不到,此行不会不给你好处,今后那块药地便赠予你的弟子。” 苏大丹圣咕哝道:“炼制一颗仙丹可是极为费神的事情” 剑主大人的神情有些颇为无奈,扶额说道:“一**养神圣水,你炼丹之时备上。” 苏大丹圣得了便宜卖乖,嘀咕一句养神圣水好东西啊,接着又紧紧皱着眉头叹气道:“这一趟凶多吉少,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情,我那可怜徒儿可如何是好啊?万一出了点意外” 剑主大人苦笑不得,道:“你那宝贝徒儿前途无量,又有你保道护航,还怕什么意外?赠剑冢一剑,不能再多!” 苏大丹圣腆着脸叹了口气,长吁短叹道:“我还欠了慕容一个人情啊,怕要是换不上她的人情,我就只能怂恿那小子来你药地偷补天丹了。” “送了送了。”剑主大人极为头疼摆了摆手,“补天丹我这就叫人送走。” 慕莲城目瞪口呆看着这位得意洋洋心满意足的黑衣大丹圣,与剑主大人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成功杀得盆满钵满,又想了想自己方才答应得太过爽快,心中一阵肉疼,便是追悔莫及。 黑衣大丹圣意气风发瞥了一眼白莲墨袍山主,不免拿着三分讥讽的语气开口说道:“你那便宜外甥得亏在跟着我混,不然不亏死?” 慕莲城又想到前几日在风庭城传的沸沸扬扬那档子破事,自己那乖外甥又是趁火打劫又是忽悠敲闷棍,眼前这老家伙指定没少掺和,当下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你这老不死的,再敢带坏我那乖外甥我跟你急!” “还乖外甥?”不说还好,这一说苏老丹圣也急了,怒喷道:“偷鸡摸狗没少干,干起扒手来比老子还熟,指不定从小谁教的!这小子蔫坏蔫坏,能是我教的?你丫少血口喷人,逼急了看我敢不敢去你鸩魔山走一遭?” 白莲墨袍山主面色隐隐发青,额头有青筋浮现,但想到这老犊子下手贼黑偷起来顺溜无比,做了满满一篓子至今无人能敌的恶劣事迹,只是按压下性子,心中狠狠怒骂小殿下交友不慎。 这三位站在世界巅峰的大人物,第一次谋面话事,居然就在这样一种诡异到近乎狼狈的气氛中结束了。 ps:月底啦,熊猫求一波推荐,求一波月票~~ 第五十一章 小蝼蚁 风庭城城外十里。 十六字营封锁风庭城郊区外五里,隐隐约约收拢,夜幕笼罩之下,一潮又一潮黑甲涌着月光分散而开,铁甲上倒射出森然凌烈的嗜血气息。 斡鹰王拥西十六年,西关无战事,这位黎青大藩王便是有了修身养息的习惯,闲来无事便提笔悬书,在三尺白宣上勾勒墨水。 黎青修身养息,脾性极好,便是外人所看来的阴沉,在真正熟知这位斡鹰王的熟人看来,也不过是生性沉默寡言罢了。字如其人,这位惜字如金的西关藩王素日里不怎么将墨品对外宣展,故而无论外人如何打探消息,对斡鹰王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略通书法这一程度。 迎着月光,两道身影看着十六字营一一分散而开。 “王爷书道极为了得。”一道浑白色青袍的男人轻声开口,右手艰难拎一串佛珠,小指食指捻住佛珠,一颗一颗青色泛黄的佛珠在掌侧缓缓翻滚,之所以不用大拇指,便是大拇指之处空空如也。 另外一道身影颇有兴趣打量着断了一根大拇指的青袍男人,轻声开口说道:“袁四指,书道养魂不输棋道,黎青十六年来养魂修神,只怕是抵达了魂圣境界,眼光更是非常人能及,为何十六字营如今这么急着推进。” 十六字营,一营五百甲士,无一不是西关精锐,虽是十六年来不曾上过战场,但西关处的磕磕碰碰,大小争端,便俱是十六字营出面斡旋相争。 被称为袁四指的青袍男人淡淡瞥了一眼月光涌动如潮水的黑甲,沉默片刻。他抬起手,三只手指有些艰难的攥住佛珠,点出食指,指向不远处风庭城的方向。 “我们自西关跋涉而来,兵分六波掩人耳目,更是在一年之前就将十六字营缓缓推动,只是为了不惊动洛阳那位。”袁四指声音有些沙哑,说道:“王爷所图甚大,如今封兵风庭,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容不得丝毫大意。大棋公,西夏与王爷谋事这么多年,难不成信不过王爷?” 那位大棋公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笑道:“自然不是信不过那位王爷。只是我棋宫与王爷十六年谋事,如今一朝化为烟云,这种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袁四指怔了怔,叹了口气说道:“王爷向来不是不念旧情之辈。” “那位王爷岂止是念旧情?简直是大慈大悲到了菩萨地步,荒唐!将十六字营分开,锁住风庭,便是通告了洛阳那位,我黎青要反你,尽管出兵镇压西关。可单单凭一位西关藩王,如何斗得过手握北魏万里浮土兵权的真龙皇帝?”大棋公冷笑一声,阴柔至极道:“黎青是想给曹之轩提个醒,好叫洛阳来得及动手防备?” 袁四指怔怔发神,苦涩道:“你可知王爷十六年来练了什么字。” 大棋公细眯起眼,打量着泛白青袍男子有些清瘦的面孔,这位袁四指被称作西关走狗,对于西关藩王便如一条忠犬,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替黎青如此卖命,但毋庸置疑的,右手仅剩四根手指的袁忠诚便是西关藩王黎青真正的左臂右膀。若是有什么人知道那位王爷修行书道所为何求,那个人一定便是袁忠诚。 袁忠诚食指颤抖,点在空中,虚画一个字。 “情。” 大棋公有些失神,听着袁四指拿着颤抖声音开口。 “王爷十六年来,便是书房除了自己以外不允许任何一人入内。直到那一日,我袁四指有幸入那书房。”袁四指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苦涩,道:“王爷的书房不允许外人入内,自然是无闲人打理,整整十六叠厚宣堆积在书案上。你可知,这十六叠厚宣上所写,尽是情字!” “十六字营,便是王爷念了十六年兄弟手足之情!”袁四指声音有些激昂,忍不住道:“十六年啊,整整十六年,王爷只书一字。” 该是有多纠结,才能书一字十六年。 情之一字,该有何求? 非是风花雪月,乃是兄弟之情。 大棋公有些微怔,他似乎有些明白那只被棋宫上下称作西关倔鹰的男人为何要如此抉择了。 袁四指低声道:“王爷要做一个了断。这便是为何前几日不散兵封锁,甚至连在风庭城北都未曾布下一兵一卒的缘由。” 大棋公失神之余隐隐开口,道:“洛阳那位已经来了?” “若是曹之轩真的怕死到了那个地步,自然不会来。”袁四指平缓心情,淡淡道:“但若是他心无愧意,那个皇座坐的名正言顺,又岂会担心风庭城这一出?” “这个世界上大人物那么多,但大人物又如何呢?他们也有悲欢苦痛,也会贪生怕死。”袁四指抚摸着自己断指之处,柔声说道:“再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当初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蝼蚁罢了。” 大棋公眯起眼,望向风庭城郊的夜色。 夜色里有一位失魂落魄的青衫男人,拎着一个酒壶醉得一塌糊涂,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从风庭城门口一醉到黄昏,再醒来便是夜深,紧接着一阵呕吐,将肚子里那些苦水吐得一干二净,再伸手去摸那只酒壶,却发现那只酒壶里连半滴酒水也倒不出来。 “蝼蚁若有苟且偷生之志,岂知此后就不能成长起来?”大棋公望着远处那位在酒会一败涂地输尽所有的青衫男人,眼中有些复杂,轻声道:“日后方长,棋秤之上一究长短,到底不是一时之争,便就是一局输了,也能再开下一局。” “大棋公好气魄。此子倒是有狼心野望之辈,棋宫敢收留这种狼子,就不怕惹祸上身?”袁四指看向顾胜城的目光有些许不屑,在他眼中,顾胜城再是得外界赞誉十倍,也不过是一只匍匐在脚下难以起身的蝼蚁。 大棋公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面无表情望向那道青衫,阴柔开口说道:“我棋宫便是最喜这种狼子野心之辈。只是不知他有没有资格,让我棋宫给他这个机会。” 他淡淡瞥了一眼袁四指的断指,面上居然是噙上了一丝笑意,只是那道笑意便如毒蛇吐信,让人不寒而栗。 顾胜城吐得一塌糊涂,浑身恍惚。 他踏出风庭城门的时候,拎了一壶酒。然后他狠狠灌下了那一壶酒,呛得喉咙发苦发涩,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城门口不省人事。 醉生梦死,只有在醉里才能苟且偷生,从梦中醒来便是生不如死。顾胜城醒来的时候,便感受到了那股生不如死的痛苦。不是屈辱,不是羞耻,而是前途渺茫,再无一丝光亮的绝望。 他苦苦渴求的权势,名声,财富,便从他跨出风庭城那一步起,便系在了那个不知名的易公子身上。 也许还有更多人,在这场酒会上一飞冲天,鲤鱼跳龙门。 可他顾胜城,今后便是人人过街喊打的老鼠,再与大棋师没有一丝瓜葛,也不会有所谓的荣华富贵。 顾胜城眼神有些茫然,下意识却摸那只酒壶,空空灌下一口空气,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俯身再次吐了起来。 这一吐,便是好半天。他眼中有些昏花,再次抬起头,却看到多了两道身影。 一个男人面容清瘦,右手四指立掌胸前,掐着一串佛珠,拿着一种自己极为熟悉的冷漠目光打量着自己。 袁四指冷漠无比地打量着顾胜城,他眼中的顾胜城,便与路边一条野狗无二,除了狼狈不堪,便只剩下狼狈不堪。 大棋公眼神不带有这些情绪,他柔声开口,却让顾胜城怔了好半天。 “顾胜城,给你一个翻身的机会,你要不要。” 顾胜城的身躯有些僵硬,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看着那位青色羽衣带着一丝妖气的男人。 “给你十息时间,自断一指。”大棋公笑着开口,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此后你便是我大夏棋宫的少棋公,绝无二话。” 顾胜城整个人恍若被雷霆轰击,摇摇欲坠。 大棋公没有说话,眼神带着一丝戏谑,唇角轻轻嗡动,似乎在默念着十息时间。 顾胜城瞬间面无血色,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紧紧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位青色羽衣的妖孽男人,缓缓将左手的尾指含/入口中。 九天之上来了一道惊天雷霆,风庭城上空猛然灌砸下一声雷声,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滂沱袭来。 袁四指眼神微缩。 顾胜城吞下那根鲜血淋漓的尾指,眼神如狼似虎。 漫天大雨疯狂砸下,顾胜城呕了一呕,终究还是忍住了吐出那根断指的冲动,只是他再度抬起头,咧嘴笑了起来。 袁四指感到脊背有些发凉,他看到顾胜城满口鲜血淋漓,笑得却是如此没心没肺如此发自肺腑。 大棋公也跟着笑了起来,阴柔滔天。 “顾胜城,好一条丧家之犬。本公给你这个机会。” 电闪雷鸣。 今夜这场毫无预兆的雷雨滂沱袭来,不知要淹死多少来不及搬巢的蝼蚁。 ps:1今天是十一月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十二月啦,熊猫祝大家新的一月能够事事顺利~ 2月末最后一天,推荐票和月票不要忘了哦~ 3熊猫觉得这两章名字起得略俗了些,但大俗便是大雅,自然算不上大俗,但是还是有些意思的。 第五十二章 长生相长生邪 摘星楼八楼。 易潇背负双手,看着窗外好大一场磅礴大雨。自是齐梁幼时,他的经韬殿便犹如那座举世闻名的兰陵城空中楼阁,被老师源天罡设了个不大不小的仙人禁制。即便是天降大雨,那座殿中也不会受其波及,导致丝毫潮湿。自从北上以后,每逢雨季,小殿下便会掀开幕帘,好生发上一阵怔。 整座风庭城笼罩在漆黑雨幕之中,城郊电光闪过,撕裂一片惨白的苍穹,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凄厉景象。 “大雨。” 易潇舒展眉心,屈起手指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白日里开启株莲相第三层,目前对自己的神魂来说还是有些负担过大,即便只开启了片刻,目前的神魂还是有些疲倦,只怕自己全力施为,拼了命也不过能支撑第三层莲海一百息的时间。论及后遗症,对于天人八相这种可怕的天赋,若是真正明悟了诀窍,便会发现这所谓的异相,绝不是上天无偿的馈赠,更多的感觉像是一种与死神的交易。 易潇眯起眼,一道巨大无比的雷霆从天顶滚落,刹那夺取全部视野,眼前一片惨白之后再缓缓恢复极致的漆黑。 屋内多了一滴雨水落地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便知晓是那一位如今从剑庐赶了回来,念至白日里那颗几乎是剑主大人白送的补天丹,聪慧如小殿下这般人,自然知道乃是这位黑衣大丹圣的功劳,当下柔声感激道:“多谢老前辈了。” 黑衣大丹圣身上带着些许湿漉漉的雨水,有些疲惫说道:“老夫不喜欢欠人人情。” 苏大丹圣自然是不会矫情到把那一颗补天丹算到自己账面上,反倒是沉闷咳嗽一声,道:“易小子,老夫有些话要问你。” 易潇转过身,惊疑不定地发觉这位黑衣大丹圣的衣衫有些凌乱,甚至气息不太稳定,明显是受了伤,他到底去了那座草庐做了什么?这位当世丹圣修为极强,当世超越九品的不过十人之数,又有谁人能够伤他? “天人八相的修行,你走到哪一步了?”苏大丹圣沉闷咳嗽,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易潇恭敬道,“今日酒会参悟,初步领悟了株莲相第三层的能力。” “臭小子,领悟得这么快。”苏大丹圣笑骂一声,又是一阵咳嗽,声音沙哑道:“你可知道天人八相为何被称作传说中的禁忌领域?” 易潇有些担忧望向那位咳嗽不止的大丹圣,看到大丹圣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摆了摆手,方才思忖片刻认真道:“天人八相的后遗症太过霸道。” 自己脑海里那株素日里平静无比的青莲,在发动第三层株莲相之后,如今整整数个时辰依旧散发着狂暴的气息,导致的后果就是第三层株莲相发动之后接踵而来的魂海疼痛。仅仅是第三层境界发动了片刻,便导致这样一种后遗症,着实太过霸道了。 “天人八相的后遗症的确称得上霸道,不过单单凭借这一点,不能算作是禁忌领域。”苏大丹圣眯起眼,道:“你阅过齐梁万卷书库,可知世上往前推去,有哪些天赋异相修行到了极致的人物?” “大楚王朝的西楚霸王,始符年间的银城城主。这两位据说都是修行到了极致的天人强者。”易潇一点即通,瞳孔有些微缩。 “你既然知道这两位他们结局都极为凄惨。”苏大丹圣言简意赅,寒声道:“他们没有死在天缺之下,逆天而行,走到了尽头,抵达了世上无人能敌的彼岸,最终洞察了真相。” “彼岸”易潇焦急问道,“什么是彼岸?彼岸那端的真相又是什么?天人八相为什么被称作禁忌?” “所有的天人八相者,命运都极为凄惨。”苏大丹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轻声喃喃道,“他们不是死在天缺之症之中,便是葬在了无人可知的禁忌中。即便是西楚那位真正的逆天猛人也不能例外,无一幸免。” 易潇心中升起一道寒念,脊背一阵寒意,他望向大丹圣,竟然是发觉那位黑衣大丹圣面色有些凄凉。 “如果能停止天人八相的修行,就一定要停止。如果有朝一日抑制不住株莲相的发展了,即便是斩去株莲相,也不要跨入所谓的第六层境界。”苏大丹圣捂住嘴唇一阵咳嗽,指尖有金色血液抑制不住地流出,带着一股浓郁无比的药香,接触到空气一刹那便疯狂汽化,在空中化作磅礴的生机元力,接着被牵引到窗外的狂风暴雨中,被雨打风吹去。 “老夫修行一甲子,曾有幸得见那位霸王。”苏大丹圣笑着摊开手,手掌一滩金色触目惊心。 “只可惜老夫没有勇气斩去长生相,自然也就无法摆脱所谓的狗屁命运。”苏大丹圣自言自语,笑着重复道:“狗屁命运。” “长生相长生邪?”他笑着对易潇弹指,那一滴金色血液瞬间点入易潇额头,几乎是一刹那便镇压了暴躁的株莲相。 易潇身躯都僵硬住,那一滴金色血液带着不能想象的巨大生机,融入脑海那株青莲之中,甚至将第三层株莲相的后遗症压制下来,那朵无时无刻不吸取的脑海精粹的莲花停住了旋转,被金色血液浇灌而下,宛若静止不动的雕塑,悬停在脑海之中。 “老夫得知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长生相压制不住,这些年来水涨船高,长生相一步一步解开,甚至连九品的门槛都轻而易举迈过。”苏大丹圣大咧咧坐下,望着惘然的小殿下,轻声开口。 “今日终于迈入第六层。” 这句话,比外面狂然大作的雷声更要猛烈一万倍。 易潇身躯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看向那位大丹圣的眼光有些不同寻常。 这位当世丹圣,居然是天人八相中人!他隐藏了如此多年,即便是齐梁天阙万象阁都未曾有过关于这一方面一言一句的情报,世人没有一人知晓这位大丹圣身负天相。 可,既然他身负天相,他身上的天缺又如何解释? 易潇跌坐在地。 他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此行要来北魏,要寻这位药王来解自己的长生之症了。 因为世上身负天缺的人本就不多。 而这一世,解开天缺束缚的,就只有这位大丹圣。 这个月更新会多一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龙蛇盘坐青莲台 “明珠儿是我唯一的弟子。”苏大丹圣声音有些疲倦,“如果我能活着离开风庭,自然会带上明珠儿。有我一日,世上便无一人敢动她的主意。可若是我不在了,明珠儿如何?” 他白日里在剑主庐里的那句话绝不是打蛇随上棍,而是真真正正的担忧。 易潇在等着苏大丹圣的后文。 “我今日从剑冢里为明珠儿挑了一柄剑。”苏大丹圣从腰间抽出一柄剑面凄寒如水的三尺冷锋,剑身柔软无比,缠绕腰间如蛇。 “风庭座下十四名剑之一的芙蕖。”苏大丹圣递出芙蕖,不容拒绝,道:“你且替明珠儿收下。” 易潇面色阴晴不定收下这柄芙蕖,将芙蕖缠在自己腰间,这柄剑极为妖异,颇通人性,心意一动便恰恰好缠绕腰腹部位,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不舒服之处,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反倒从剑身贴腰之处反馈而来。 “这一颗,是仙丹‘命明珠’。”苏大丹圣再度翻手,掌中出现一颗纯白如玉的丹药,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现在伴着补天丹服下,便是天缺之症立解,从此修行路上一路无碍,无须担心命格之事。” 出乎意料的,易潇没有去接这个命明珠。 他摇了摇头,笑道:“前辈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 苏大丹圣面无表情。 “苏老前辈欠我母亲慕容的。”易潇自嘲笑了笑,道:“便是一颗补天丹便早已偿还,即便是赠剑芙蕖,也只不过是在下替着明珠儿保管,若是前辈遭逢不幸,易某自然会尽力保全明珠儿。” “你收下这颗丹药。”苏大丹圣声音柔和,轻声道:“现在便服下,老夫替你护法。” 易潇拗不过这倔老头,翻手取出一颗漆黑如宝珠的丹药,另一只手接过纯白丹药。 左手命明珠,右手补天丹。 一黑一白,一阴一阳。 他当着苏大丹圣面,一口一个吞下,面上刚刚浮现出一抹笑容。 “苏” 猛然间一道火焰从丹田燃烧而起,刹那直冲头顶,如同九天之上星辰爆裂一般的恐怖热量从四肢百骸疯狂燃烧而起,在易潇目瞪口呆之间,甚至躯干之上有火焰无风自燃! 苏大丹圣面色带着一丝戏谑,开口笑道:“真以为仙丹是这么好吃的?还一口一个?” 易潇面色扭曲,两颗丹药入口即化,仙丹的恐怖元力从固态变作液态,再瞬间汽化,小殿下的身躯瞬间被撑大一倍,如同一个艰难盘坐的胖子,双眸之中满是赤红之意! “气运丹田,运转周天!”苏大丹圣眉目如电挑起,急声开口,“快运转大周天!” 命明珠是纯白的元力,补天丹是漆黑的霸道之气,一黑一白在经脉之中疯狂碰撞,疯狂粘合,如胶似漆,却是一接触便爆发出爆炸般的暴烈反应! “大周天!!!!”易潇脑海那株青莲被金色血液浇灌而凝固,此刻株莲相几乎不能运转,幸亏体内的经脉足够宽阔,那道磅礴的白色元力与黑色霸道之气能够在体内运转开来,便如同潮水一般汹涌澎湃,将经脉狠狠贯通! 几乎是一刹那,易潇的眉心扭曲,眉心前三尺空间发生了恐怖的异变。 一只虚空之中的眼瞳缓缓睁开,带着一股地狱而来的幽暗气息,仿佛是漆黑无比的恶魔一般,缓缓睁开眸子。 苏大丹圣面无表情拍向那道睁开的眼瞳。 眼瞳狠狠一跳,漆黑之力从瞳孔之中与苏大丹圣的手掌发生剧烈的碰撞。 苏大丹圣的那只手掌蕴含了超越九品的虚空之力,饶是如此,那道虚空之中的阴冷力量依旧是不落下风。虚空之中的目光阴冷如电,射出一道黑色火焰,在苏大丹圣掌心疯狂燃烧起来,而苏大丹圣猛然催动掌力,元力如大江一般灌入那道眼瞳之中,那三尺虚空似乎承受不住如此庞大的元力拍击,传来一声阴沉的低声嘶吼。 苏大丹圣看着易潇眉心的三尺虚空缓缓闭合,伴随着那只瞳孔痛苦闭上,三尺虚空居然是落下一滴黑色。他皱起眉心,回味着最后一声如蛇一般的愤怒嘶吼声音。 “是慕容的龙蛇相。”苏大丹圣低声喃喃,“慕容留给这孩子的,乃是一份真正有毒的礼物啊。只怕慕容的龙蛇相已经修行到了第五层巅峰,再进一步便是死亡领域,怪不得这道封印如此强悍,非宗师不能触碰。” 易潇此刻咬牙切齿,浑身爆发出巨大的光和热,身躯一半极为冰寒,一半极为炙热。整个人如同置身于冰火九重地狱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巨大无比的煎熬。 一声高昂无比的龙鸣从易潇体内缓缓升起,易潇眉尖三尺虚空再度开起,便是仅仅睁开一道狭长的缝隙,恐怖的光芒便撕裂空间,降临在这小小厅堂之中。 苏大丹圣面目凝重,拈指而去,于细长狭缝之中自上而下一抹而过,那声龙鸣被硬生生憋回虚空之中。 三尺虚空再度闭合,落下一滴纯白血液,与地上的黑色落在一处,疯狂燃烧起来,只是刹那便焚作了虚无。 “世上最毒的,便是天缺之症。” 苏大丹圣轻声细语,再等着易潇消化最后的药力。 一个时辰过去了。 易潇体内的黑白元力依旧在疯狂碰撞,似乎永无休止在追逐,要将另外一方绞杀至死,可偏偏黑白两方又势均力敌,分不出你死我活。这可就苦了小殿下了,一遍又一遍疏通经脉,将两股力量引着体内大周天运转了整整三十六遍。最终易潇无奈地发现一个事实,这两道力量的增殖速度太过恐怖,也许是坚韧程度太强,几乎不曾磨灭消散一丝一毫。 此刻苏大丹圣的声音响起。 “直冲魂海,引到那一株青莲处。” 易潇脑海之中灵光一点,犹如醍醐灌顶。 经脉之中的黑白两股力量仿佛受到了冥冥之中的指点,彼此纠缠着极为迅速涌上天顶之穴。 接着三尺莲海之中翻起一阵巨浪。 白色元力从莲池之中腾起,化作一条昂首奋爪的纯白巨龙,沐浴莲花,无比圣洁。黑色霸道之力则是带起滔天巨浪,嘶嘶吐着信子,赫然是一条妖态逼人的大蟒。 “龙蛇相!”易潇有些瞠目结舌,自小之时便是听自己那位老师说自己怀有两种异相,一种株莲一种龙蛇,而株莲相自小便是有所体会,无论是过目不忘,亦或是眼开株莲,都可以算作是株莲相的妙用。 可这龙蛇相,似乎是打定主意在小殿下身躯里扎了根,蛰伏着不肯出现。 苏大丹圣的声音颇有些玩味。 “这道龙蛇相可了不得,这是你母亲慕容为你留下的。当世八大异相,论及战斗能力,龙蛇相可谓是天人八相中最强异相。”苏大丹圣望向易潇,语气中说不清楚对这个气运得天独厚的年轻人是感慨多一分,还是叹息多一分,“你看好了。” 三尺莲池之上,一龙一蛇展开了一场惊世之战! “龙蛇相是极为恐怖的战斗型异相。蛇相,代表着大黑暗,意味着大毁灭,一但出手,便是无人能挡的恐怖威力。” 伴随着大丹圣的话语落下,那条漆黑大蟒带起莲池之中滔天巨浪,速度快得令人胆战心惊,虚空之中只来得及看清一点漆黑鳞片的痕迹倏忽划过,与纯白色巨龙的白鳞爆发出金铁碰撞的爆裂声音,刺人耳膜的音爆烈响之中,那条漆黑巨蟒狠狠咬住白龙,一口拉扯之下,生生卷带下白龙一口连血带肉的白玉色肌肤。 那条白龙狂然长啸,五指如钩,猛然还击。鲜血淋漓拉扯下黑蟒数十片堪比神铁程度的甲鳞,双眸一片猩红,受伤的背部有着纯白色元力笼罩,居然是不到三息便将伤势尽数恢复! “而龙相,则代表着大光明,不仅仅会增强各种能力,对于自身**的增幅,更是当世无双,修到极致甚至不输佛门仙极法门大日如来经!”苏大丹圣眯起眼,“始符年间有一位龙蛇相修行到巅峰的绝世猛人,肉身不输佛门领袖,元力堪比道教圣人,出手源意域意更是猛烈无双,即便是对上银城城主这种大恐怖级别的人物,也有着毫不逊色的一战之力。” “龙蛇相暴虐无比,龙相演化到最后,便就是肉身的本源,对应着修行者的源意,而蛇相演化到极致,对应的就是外放的力量,也就是域意。也正是因为龙蛇两相对应的源意域意乃是无比矛盾的存在,故而龙蛇化形之后的两相势如水火,要分出你死我活。”苏大丹圣看着两道争斗不休的身影,冷声开口,“现在催动你的株莲相,镇压他们!”易潇闻言点了点头,静下心,去催动抵达第三层境界的三尺青莲。那株青莲被长生相金色血液浇灌,此刻极为艰难的抖动,似乎要绽放开来。 “镇压!”易潇陡然开眼,眼中一片青灿之色,那株青莲表面流转的金色血液束缚再也囚禁不住旋转越来越快的那朵莲花,刹那化作漫天金雾! 金雾沸沸扬扬落下,渐渐收缩,化作通天的一条条金色血丝,慢慢收拢,演化成一根又一根垂落天地的金色巨柱,将一龙一蛇狠狠囚禁在其中。无论一龙一蛇如何厮杀,都挣脱不开这尊金色囚牢,而此刻这座囚笼逐渐缩小,将龙蛇相狠狠压榨起来,浓缩成了一个极其袖珍的纯金囚牢,自行飞到了青莲的莲花台上。 龙蛇坐化青莲台,长生金锁锁长生。 “记住了,这道金色囚笼是长生相第六层的禁忌之力。”苏大丹圣并没有丝毫放松,认真提醒道:“你可以借用龙蛇相的力量,可千万不要超脱第五层。一但龙蛇相的力量释放太多,达到了你驾驭不住的地步,这种恐怖异相便再也控制不住,即便是这尊囚牢也抑制不住龙蛇相,若是有朝一日跨入第六层的境界,龙蛇相产生的反噬,便是你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的。” 易潇仔细聆听着大丹圣的话语,他运转着体内少得可怜的元力,察看着身体内的五脏六腑,居然发现此刻整个人内体通明,犹如明镜高悬一般,经脉之中不沾染一丝灰尘。 “天缺难治,你株莲龙蛇两道异相相互牵制,彼此之间达成了一种平衡。”苏大丹圣淡淡开口,道:“如今你的株莲相是第三层次,千万不要妄图动用第四层次的龙蛇相,只怕会出现不能承受的后果,届时即便是大罗神仙下凡,恐怕也救不了你。” 易潇从未感到自己有如此强大过,虽然体内元力依旧是空空荡荡,但是四肢百骸赫然传来了一种极为充沛的力量,身躯中残存的各种旧疾都被一扫而空,经脉之中虽是没有元力,但浓浓血气近乎滔天一般,甚至血气中有巨蟒翻腾,龙鸣缭绕。 易潇眯起眼,一寸一寸仔细打量着这具强悍到令人瞠目结舌的身躯,因为龙蛇相的蛰伏,肌肉稍显苍白瘦弱,此刻没有汲取充足的养分,看起来还是有些瘦削。 他作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动作,单手猛然抽出盘绕在腰间如蛇一般的芙蕖剑,如今身躯内蛰浅龙蛇之力,即便是一个简单的拔剑动作,也比以前快上了数倍,带着一道破空的嗤然声音。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捻住剑锋,刹那狠狠拉开,芙蕖剑刹那从弯曲到伸直再到弯曲,剑身曲弓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在一连串音爆声音之中,易潇狠狠松开捻住剑锋的那只手,芙蕖嘶啸狂啸一声,在易潇手腕狠狠缠绕一圈,犹如一只吐信而出的毒蛇一般切割而过。 “嗤嗤嗤~”便如同利剑在神铁上艰难拓行,这柄举世闻名的天下名剑在易潇的肌肤之上瞬息吻过,却爆发出一连串令人耳膜爆裂的划击声音,如同两柄钝器摩擦一般,这道声音极为刺耳,而易潇则是面无表情,狠狠甩过持剑之手,将芙蕖猛然挺直! 那道半指天顶的芙蕖剑身疯狂颤抖。 这是易潇全力以赴的一剑,不参杂任何剑术,唯有一道恐怖绝伦的力量加持在这柄千古名剑之上。可单单论及这一剑,仅仅是施加的力量便宛若龙蛇附体,即便是未曾修行元力,易潇的这一剑,也足以斩杀所谓的八品高手! 而这足称惊艳的一剑,任是在易潇那只手腕上疯狂肆意虐行了数圈,也未曾拖拉出一道血痕,仅仅是淡淡的几圈白痕有些缭乱,但极快便消融在肌肤本身的白皙之中。 无与伦比的坚韧,无以伦比的恢复。这便是堪称天人八相之中最强战斗异相的恐怖天赋。 苏大丹圣望向易潇的神情有些复杂,半响之后方才幽幽叹道:“龙蛇相,有大恐怖啊。” 易潇也是有些神色复杂,若是说龙蛇相恐怖到了这么一种地步,修行龙蛇相抵达最后一步的自己母亲,那位魔宗圣女,为何当初会陨落在江南道?自己被封锁的前六年记忆,与江南道发生的事情,又有着怎么样的一种联系? 刹那思绪万千,而下一刻,苏大丹圣面色苍白地咳出一口鲜血,将易潇的思绪拉扯回来。 第五十四章 易潇的承诺 “易潇。” 这是黑衣苏大丹圣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念着小殿下的名字,他没有喊萧易这个名字,便说明了许多事情。 苏大丹圣面容带着疲惫不堪的笑,他说:“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听着,好不好?” 小殿下不知道苏大丹圣今日去了那所谓的草庐,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一颗位列仙丹的命明珠,一颗补天丹,花费如此巨大代价,出手治好了自己的天缺。 易潇不是傻子。 他直视着黑衣大丹圣,道:“好。” 苏大丹圣满意笑了笑,他闭上了眼,皱了皱眉,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拧眉想了片刻,面上又重新浮现了笑意。 易潇就这么安静等着这位黑衣老前辈说话,窗外风雨呼啸,屋内落针可闻。 “有一个十九岁的男人被逐出了家门。”苏大丹圣思忖了很久,这才开口,似乎对这个俗套无比的开头颇为满意,沉闷咳嗽一下,接着语速开始变快起来。 “这个男人要做一个天下闻名的药师,即便他学习的速度很慢,可从未停止过学习,别人一个小时能看完的书籍,他要花上三四天才能摸清楚。家族劝过他打消这个念头,他却顽固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苏大丹圣笑了笑,双眸紧紧闭合着。 他叹了一口气,柔声笑道:“因为他是一个瞎子。” 易潇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向这位一袭黑衣面目与寻常不同的老人。 “他有大宏愿。要普度众生,要悬壶济世。可他连自己的眼睛都医治不好,凭什么救济天下?” “八国征战,兵荒马乱。这个男人被家族逐放到了最偏远最荒凉的东关。在那里,他可以不去理会世人,专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便是花上一整天时间摸索药道,即便是一整天无人问津,即便再凄惨再荒凉十倍,一百倍。只要有一丝希望,自己将来能亲手医好自己的眼睛,这个男人就知足了。” 苏大丹圣笑骂一声,道:“这个男人在做白日梦啊,瞎子想给自己治眼,无药可医不是?” 易潇没有作答,只是默默看着这位老前辈。 “后来东关那一带偏陂的山都被这个不怕死的男人都拄着一根破棍子爬了一遍。他护住了山上的野生药材,能移走的移走,移不走的,就圈个木篱笆护着,免得被人误伤。”苏大丹圣毫不留情讥讽道,“真是愚蠢之极,兵荒马乱的,关山那种鬼地方哪来的人?” 陡然一声巨响,窗外一道雷霆,映衬着屋内两个人的身影无比细长。 “就是这么一场大雨。这个男人做了二十年的白日梦,就在这么一场大雨里开了头。”苏大丹圣声音有些哽咽,“暴雨夜山路不好走,可这些药总得有人去护着,对不对?万一刮风下雨打雷,把这些药折怀了弄伤了,岂不是这辈子眼睛就治不好了?” “瞎子摸黑上山,要护住挪不走的药材,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怎么世上最大的好事就被他碰上了?”苏大丹圣轻声喃喃道:“这个瞎子的生活变了,后山上的那株被木篱笆围住的草药不见了,院子里多了一个名叫香叶的女人。” “他又不是傻子啊。”苏大丹圣没有睁开眼。 良久沉默。 他悠悠开口,“那个女人是千年凤桂香。治好了那个瞎子的盲目。” 易潇瞳孔微缩。 千年凤桂香,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长生药。 莫要说区区的盲目,即便是大限将至的真正阳寿已尽之人,长生药亦是可以霸道无比的强行续命! 苏大丹圣睁开双眼,道:“目盲,是天缺。” 风庭城上空的雷霆霸道无比落下,将厅堂照耀一片银白。 甚至刺目。 易潇直视着那位大丹圣的眼睛。 “我欠慕容一个人情,本来到如今已经是两不相欠。”苏大丹圣沉闷咳嗽,道:“但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算作是老夫欠你的。” “自我治好天缺,那株凤桂香魂飞魄散,这株长生药便该从这世上再也不复存在。”苏大丹圣声音透着一股死气,他直直盯住易潇,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明珠儿乃是一株长生药。” 易潇早就看出明珠儿的体质不同,在株莲相第三层次的魂力洞察之下,明珠儿灵魂气息与人类的差别更是一目了然。他点了点头,道:“晚辈知晓。” “北原龙脊大雪山。”苏大丹圣开口,道:“若是风庭城这件事情了结之后,我再没有回来。我要你亲自送明珠儿抵达龙脊山巅,去取我当年留下的一件物事。” 易潇没有急着答应,也没有急着拒绝。 苏大丹圣又是拉扯嘴角一阵沉闷咳嗽,道:“北原龙脊绵延千里,最高之处犹如巨龙拱背,足有千丈,常人难以攀登,但对于修行龙蛇相的你来说绝非难事。山巅立有一道碑,你仔细找到,将碑下紫匣取出来。” “世上能保住一株长生药的人不多,若是我死了,你便是其中一个。”苏大丹圣笑了笑,道:“算你这个臭小子走了狗屎运。老夫这辈子不想再欠苏家什么,偏生看你顺眼。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易潇等苏大丹圣说完,他这才缓缓站起身子。 屋子里光线偏暗,易潇平静而沉稳地面朝苏老前辈,未发一言,而是右手拆去盘踞在脑后的发簪,手握紫玉发簪,面无表情对准了左手手腕。 所持紫玉发簪乃是齐梁陛下赐下极为尖锐的一件物事,他右手极稳,用力缓慢,却是将紫玉发簪一丝一毫刺入左手腕骨,仿佛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伴随着右手缓慢发力,那道紫玉发簪居然是刺至骨骼深处,发出一声闷响。 本该是无比的剧痛,小殿下面上却带着笑意,他目视着苏大丹圣,右手缓慢而坚定,手持着紫玉发簪一点一点划过,发簪入骨,一滴又一滴猩红鲜血滚落,滴落在地上,手腕上深可入骨的伤势被磅礴的生机所治愈,几乎是玉簪划过,紧接着便是血肉结痂。 令苏大丹圣心神震颤的,乃是易潇的话。 “春秋十六年历,得苏齐世大丹圣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恩重命难抵。大丹圣膝下无子,唯一弟子明珠儿。”易潇面色有些苍白,握着紫玉发簪的手却未曾有一丝动摇,面色挤出笑意,道:“此后世上,王侯将相,阎罗神仙,再无一人可以迫她行所不愿之事,夺她所该得之物。” 苏大丹圣握住椅柄的双手不住颤抖。 “齐梁萧氏一息尚存,丹圣后裔不会受辱。” 易潇直视着黑衣大丹圣的眼睛,道:“这是我的承诺。” 苏大丹圣的眸光带着不易察觉的感动,他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滚落地上的萧氏血液在空中缓缓消弭。 大丹圣轻声道:“萧氏保不住明珠儿,可有你此言,足矣。” 苏老前辈心满意足笑了笑,站起身来,不再去看小殿下。 他行至门前,顿足,低声而笑。 “慕容阁主有超世之才。”苏齐世轻声笑骂道,“龙蛇盘坐青莲台,长生金锁锁长生。原来她是算准了十六年以后的此间妙事,对着老夫狠狠宰了一刀,当时没觉得痛,现在心痛得不得了。” 易潇不是很明白苏大丹圣轻声念叨的话儿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只是看着那个佝偻身子的老人背影,高如摘星穹顶的巨人,此刻却是暮气沉沉,即将落幕。 一个时代的落幕。 第五十五章 南海孔雀 第二日阴雨连绵,风庭城六月好不太平。 酒会第三轮尚未开启,便是剑会吸引了诸人的目光。 强如青衣大神将翼少然,亦或是玄黄剑宗横。这些早已成名的九品巅峰高手,前来参加剑会,几乎是横扫诸敌的一种情况。为了避免无谓的损伤,城主府直接将这些九品巅峰高手划入剑会最终战。 剑会与酒会不同之处就在于,剑道的造诣与棋道有所类同又有所不同,在剑道修行之中,剑道境界需要实力来支持,那些屹立在剑界至高点的剑客,甚至无须出手,单单凭借域意便可以死死压制低一层次的敌手。 剑会的争魁之战,一直以来都在这些成名的剑道九品中诞生。 与酒会类同的一点,便是各大势力借助剑酒会选拔新鲜血液,便是借助了一辈又一辈不断涌出的年轻剑客。他们手中的剑也许尚不足锋利,但未曾开锋,只消有足够的天赋,便不愁前路。 这一场剑会,便是抛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成名人物,对那些未曾抛头露面的剑客进行的一场筛选。 擂台之下,观战人数比酒会犹有过之,喧喊声音震天撼地,台下有两道身影低声交谈。 “这场剑会有些恐怖。”老段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情绪,神色复杂开口说道:“即便是齐梁大神将北魏玄黄剑这些人没有出手,涌现出来的高手依旧是令人有些眼花缭乱。目前为止看来,北魏剑道前进速度有些恐怖,被誉为北魏锋锐的四剑子,和那位大魏明珠,都是实实在在的九品存在。年轻一辈能与他们争锋的,齐梁就只有那位红衣儿,只可惜红衣儿北赴冰木湖,这场剑酒会看不到她出手。” 易潇听到了那个近来有些陌生的名字,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深呼吸一口气撇清复杂情绪,挤出笑脸,强自转移话题道:“齐梁不必北魏差。你信不信?” 老段不知自己提到了一个不该提到的名字,咧嘴笑了笑。他不知道齐梁还有谁能在二十岁之前晋入九品,与这几位年轻一辈的剑道天才一争高下。但是老段信这位齐梁小殿下的话,无论说什么都信。 他摸了摸颧骨那道疤痕,轻声念道:“信。” 老段不知道易潇今日为什么会拉着自己来到这一处擂台。按理来说,剑会进行了如此多日,便是在金玉苏家的苏大少两战皆负魏灵衫之后,这位小殿下再没有表露出对剑会的一丝一毫关心。 “南海吴烬寒对上北魏四剑子之一的师南安。”易潇此刻气息内敛,面色依旧有些病态的苍白,笑道:“北魏四剑子之中,沐凤白的剑最尖,裴释然的剑最狠,陈泊原的剑最稳。可论及综合实力,师南安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稳稳强上一筹,可知为何?” 老段有些恍惚看着这位齐梁小殿下,他似乎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这位小殿下的气息与平日有所不同,小殿下呼吸之间变得比以往更要悠长绵延,莫非是修行元力所致?可小殿下身上的元力气息太过微弱,除非是九品高手内敛元力,否则就是未曾入品的境界。 饶是老段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小殿下此刻的天缺已经在两颗仙丹之下得以医治,此刻呼吸悠长绵连,便是盘坐在青莲台上龙蛇所致。 易潇看着老段有些失神,笑着解释道:“师南安的剑,最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易潇轻笑着说出这句自己耳朵都要听出老茧的话,“据说师南安出剑奇快,一剑归鞘,五人合抱之木当即立断,断面光滑如寒,不着分缕木屑。这是何其之快的一柄剑?” “易公子对剑道好生了解。” 耳边传来一道醇和之声,伴随着一道白衫映入眼帘。一位白衫公子哥有些随和望向易潇,却开口惊人:“沐凤白未曾想,易公子棋道造诣了得,剑道见解亦是独特,便是区区八个字,也要胜过那些俗人一大截。” 易潇有些惊讶于这位沐凤白会出现于此,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名满北魏的年轻剑客,念及自己先前言语中贬低沐凤白一手,去抬师南安,此刻有些尴尬,刚要开口,便被另外一道声音打断。 “沐凤白的剑道,如今的确是比不上师南安。” 明媚的黄衫,懒散半开半阖的月牙眸子,淡淡蜷缩在脸上的酒窝。 不是公子小陶,还有谁? 陶无忧亲自转动着轮椅,似笑非笑看向白衫公子哥沐凤白,问道:“你觉得师南安能胜过南海吴烬寒?” 沐凤白是一位风度极佳的青年才俊,即便是被人点出剑道不及同为四剑子的师南安,也未曾有丝毫怒色,反倒是笑容自若开口,颇有些自信道:“能不能打得过,要打过才知道。” 南海吴烬寒,中原未曾闻名,此番入中原风庭,第一战便遇上了北魏四剑子之中极为棘手的师南安。 “剑是一把好剑。只可惜若是要打上一场,这柄剑毁了,便再称不上好剑。”公子小陶慢慢悠悠开口,眼神望向那道不远处的擂台。 师南安一身白衣,腰间一柄白玉鞘中藏着短剑。那柄剑名叫“难安”,便是自从师南安迈入北魏四剑子之列,名扬天下之际,这柄悬挂腰间的难安剑,便真正让许多人寝食难安。 擂台另外一边,盘坐着一位面色极为平静的青年。一袭火红色大红袍及地,袍边如火焰般四散开来,紧紧闭眸,眉尖刻画了一道大红色妖异符文。 犹如一只闭目养神的孔雀。 “师南安很强。”易潇有些失神,喃喃自语。 沐凤白原本心境平静如水,听到小殿下后半句,眉心涌起一道不祥预感,心中便再也平静不下来。 易潇望着那一道火红色妖异长袍如火焰飘散,那位闭着眼盘坐的平静青年长发无风自动,轻声而叹:“只可惜,师南安比起南海那一位,差了一些。” 南海吴烬寒。 师南安望着那位盘坐在擂台边缘的妖异青年,下意识细眯起眼。 下一刻,师南安脊背处涌起一道极富有侵略性的寒意,他曾经北赴北原闯荡,北原环境极为恶劣,凶兽横行,便是遇上所谓的北原狼王,也未曾给他带这样一种压迫感。 难安剑在鞘中剧烈摩擦,等待着他出鞘的一刻。 师南安深呼吸一口气,再度睁开眼,眼神中的顾忌等情绪一扫而空,便余不下任何一道多余的杂念。 与此同时,那道火红色长袍男子也睁开双眼,伴随着那双眼睛的睁开,一袭火红色长袍刹那及地而起。 速度快到了一种令人膛目结舌的地步,甚至连脚步起承转合的声音都未曾发出,那道火红色长袍拔地而起,贴地而行,鬼魅弓身,整个人犹如满弓之力下爆射而出的弓箭一般,脚底下的青石刹那崩裂! “倏!” 师南安瞳孔狠狠收缩,眼前一道火红色长袍猛然绽放! 他死死盯住那一袭刹那迎来的火红色。 “出鞘!” 难安剑之锋锐,瞬息斩断五人合抱之木! 此刻难安剑爆发出一道猛烈轰鸣,从鞘中硬生生挤出剑身,在师南安瞳孔之中的那一片妖异大红色中刹那斩出! 大红色如同孔雀开屏,一开一合,惊艳如同黑夜中爆裂炸开的璀璨烟火! 台下所有人都瞪大双目,匪夷所思看着那道静的有些恐怖的擂台。 尘埃落定。 沐凤白嗓子发干,头晕目眩。 易潇心神悸动,有些失神。 公子小陶面无表情,嘴角带笑。 一袭火红色长袍飘然落地。 吴烬寒右手四指握白玉鞘,左手将出鞘仅仅一尺的剑一寸一寸重新推回火红色长袍之中,便好似孔雀收回大红色花屏。 师南安面无血色。 他保持着将难安剑剑锋半指苍天的动作,有些僵硬。 剑身看似平静如水,实则在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程度之中疯狂颤抖。那道震颤之力此刻猛然爆发,从剑尖到剑身再到剑柄,师南安面色陡变,白上加白,那道剑柄上的震颤之力强悍霸道到了一个近乎蛮横的地步,便是要抖入自己手腕之中,迫使自己弃剑。 难安剑尖鸣。 师南安咬紧牙关,将难安剑斗转剑锋,将那道震颤之力再度逼回剑尖,剑尖插入擂台,斩石无声,没入地面只留一柄剑柄,可见锋利程度。 极静。师南安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 既然吴烬寒的剑已经归鞘。 他手上多出的那只剑鞘,又是谁的? 师南安面色愈加苍白,那道极为恐怖的火红色孔雀开屏占据了整个脑海,挥之不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那一道剑影从火红色之中划鞘而出,将自己难安剑砸回鞘中。 在那一刻起,师南安便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一败涂地。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个人是如何夺走剑鞘的。 他有些恍惚转过身。 火红色长袍缓缓收敛,犹如孔雀收起艳冠。 师南安望向那只南海而来的孔雀,心中有些苦涩。 “我败了。” 擂台下轰然响起喧哗,掀起滔天巨浪。 易潇看得一清二楚。 这只南海孔雀的剑术精湛无比,一剑砸回师南安出鞘剑。 更为恐怖的,不是这只孔雀比师南安出鞘更快更强。 而是公子小陶的这位二师兄吴烬寒,火红色长袍开屏之时,略微显露出腰间深藏不露的两柄剑。 一长一短,悬挂两侧。 这只南海孔雀即便对上师南安,以这种恐怖的优势取得胜利,也未曾暴露真实的实力。腰间悬挂两把剑,便是这只孔雀真正擅长双手剑。左侧剑藏更深,左手更胜右手。 左手剑不曾出鞘,空手夺刃。 此战落幕,南海孔雀惊艳之名,响彻中原。 第五十六章 若有一朝不负病,何如? 一战了结,吴烬寒收起冷峻的面容,反倒是笑着将白玉剑鞘递还给师南安。师南安勉强挤出一份笑容,神色复杂地与火红色长袍的南海孔雀交谈了几句,无非是彼此客套的交流寒暄。至此,这一战便算是真正划上了句号。 正巧,为师南安观战助剑的沐凤白与公子小陶碰了个照面,原本应当是一战之后分道扬镳的两人又碰到了一起。 心境颇不平静的师南安望向那袭火红色长袍孔雀对着公子小陶服服帖帖,心甘情愿推着轮椅,无比郁闷道:“难道你们南海的人,个个都是妖孽不成?” 公子小陶笑意盈盈,摇头道:“中原地大物博,远非南海可比。只是终巍峰师门规矩森严,能出山的师兄,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沐凤白望向南海二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凝重,感慨道:“怪不得花圣大人能够放心公子持生死墨盘行走江湖,烬寒兄剑道极强,足以对抗中原天榜中人。” 吴烬寒此刻有些沉默,轻声笑了笑,也不答话。出门在外,从来都是自己那位聪慧到了极点的小师妹做主,即便是陌生人的搭话,他也习惯性保持沉默。 公子小陶对沐凤白言语之中的试探置若罔闻,笑着同师南安开口道,“听说师公子曾经北赴北原,便是在北原生死试炼之中,才练得一手惊艳出鞘剑?” 师南安有些面色难堪,说他行走北原,练出极快的一手出鞘剑不假,可方才比试之际,难安剑出鞘瞬息当即砸回,自己被南海孔雀压得体无完肤。他虽是面上不发,心中难免有怨怼意味,但听了公子小陶下一句,居然是眼神中焕发光彩,将那些不快一扫而空。 “师公子是否愿意来终巍峰,观摩留仙碑?”公子小陶试探性抛出橄榄枝,心中却是胸有成竹。 重磅炸弹。 师南安呼吸间有些急促。 南海留仙碑是可闻不可见的仙物,能在碑上留名者,无一不是大气运缠身,只手能覆灭风云,未来不可限量。无数人想一窥留仙碑风景,只可惜那位花圣大人所居之地终年冷清,极少有人能有机缘一睹终巍峰留仙碑。 公子小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将师南安的表情看在眼里,笑着又瞥了一眼面色复杂的沐凤白,淡淡道:“南海此行来中原,便是奉了师尊之名,将留仙碑所剩不多的空处赠予有缘之人。便是不知道师公子愿不愿意把握住这次机缘了?” 师南安忙不迭开口,声音温驯道:“多谢公子,师某愿赴南海一试。” 眼看师南安答应的如此干脆,生怕晚一秒公子小陶就反悔一般,沐凤白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站着像是一根人形木桩,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再望向那位旁边安安静静不做言语的易公子,眼前一亮,试探性旁敲侧击道,“易公子一战成名,不知对留仙碑是否有兴趣?” 易潇淡淡瞥了一眼沐凤白,刚欲言语又被公子小陶抢了话,说不清是冷嘲还是热讽,“易魂圣已受邀来南海留仙碑,南海留仙碑虽是名额紧缺,但那些顶尖的青年才俊自然不会被放过。” 此言一出,吴烬寒眼神带上一丝戏谑,望向沐凤白的眼神有些同情。自己那位小师妹的读心相凌厉得很,旁人那些小九九哪里躲得过去,这一番话绵里藏针,把北魏四剑子之一的沐凤白不落痕迹贬了一通,却又偏偏找不到什么破绽。 沐凤白被公子小陶这席话极为冷漠的拒之门外,面色再也拉不住,寒声道,“留仙碑名额虽是稀罕,可只有修行之人才能留名。我沐某二十三岁踏入九品,说沐某比不上那些年轻妖孽我认了,但难不成比不上一个未曾入品不通修行的废物?” 此话一出,再无回转余地。公子小陶笑意不减,将目光投向小殿下,方才亲手引了一出好戏,如今便是作壁上观,乐来看着小殿下与沐凤白徒生一场事端。 老段面无表情上前一步,眼神森然宛若野兽。 易潇不露痕迹淡淡瞥了一眼公子小陶,面无表情,他行事向来低调,也从不愿与人交恶,即便是这位南海而来的小棋圣行事跋扈,几番引火上身,不分场合的刁蛮,也未曾让他真正生出火气。可在酒会上那一出赌局便已经令自己有些反感,如今刻意挑起沐凤白与自己的矛盾。 “有些过了。”他自嘲笑了笑,不知道是在说谁。 公子小陶原本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带着一丝玩味想读一读此刻引火上身惹上一桩麻烦的小殿下,究竟是个怎么样子的心情,怎料抬起头,正好对上易潇那双略显生厌的目光。 那双眸子的寒意渗人,令公子小陶的笑意刹那凝固,她心中泛起一阵莫名情绪,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天性使然之下的举措,原本聪明伶俐的她,显然没有考虑到这样一出戏会导致怎么样的后果。 场面一度死寂。 师南安想出来打个哈哈,脊背却是猛然涌起一道更为恐怖的寒意,那道寒意宛若实质,将自己拖入地狱一般,甚至连出口说话都变得极为艰难。 “是域意!”他在心中狠狠打了寒颤,死死盯住了对面扶着轮椅面带微笑的火红色长袍男子。 吴烬寒面色自若,笑意不减。 他看着自己那位小师妹亲口挑起事端,却并不知道公子小陶此刻心中已经泛起了些许懊恼后悔的意味。 在他看来,这位一夜闻名的易公子即便是天生魂圣,可浑身没有一丝元力,要么是内敛入息的九品高手,要么是未曾入品的修行废物。沐凤白说的一点不错,若是南海留仙碑的名额给了一个未曾入品的修行废物,岂不是闹了一个天大的大笑话? 坐山观虎斗,此刻沐凤白便是一只虎。 他要看一看,这位易公子究竟能否与九品猛虎一争高下? 易潇伸手拦住蓄势欲发的老段,笑意不减,温声细语道,“沐公子,你有些过了。” 公子小陶听到易潇这一番话,心中似乎放下了什么,鼻头一酸,居然是有些后悔自己弄出了这一出戏。 只要沐凤白道一个歉,便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沐凤白望着那位黑衫瘦削的少年,眼神中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的意味,他轻轻勾动嘴角,舌尖发力。 两个字。 “笑话。” 极尽嘲讽。 沐凤白元力出窍,化作一只仙鹤盘踞头顶,宛若天神下凡。 “我沐凤白不服你,便是十六岁的魂圣又如何?” 沐凤白,北魏四剑子之中,他的剑最为尖锐。 白鹭清声戾喝,那柄曾经被大魏龙雀压在鞘中不得出的利剑此刻长啸一声,带起一泓青白光芒。 白鹭剑伴随沐凤白成长,在其遇上魏灵衫之前,一路神挡杀神无人可挡,此刻白鹭展翅,元力如缕疯狂缠绕,便如同一只极为锋锐极为恐怖的鸟喙,长啸声中,空间似乎被隐隐撕裂。 白鹭长啸,元力爆发! “轰!” 那道元力尖锐无匹,声势浩大破开三丈距离,刹那便至,挡在易潇身前的老段瞳孔收缩,双手猛然在胸前叠掌。 他不是苦练横练功夫的缪降鸿,没有老缪那肉身精湛的抗击打能力,这一剑,即便换了那位怒目金刚,也一样接不住! 但他必须挡在小殿下身前。 那只白鹭出鞘极为凌厉,元力隔掌三尺,便犹如针尖刺来。老段掌间已经破开了一个血口,面色苍白。 他眼前猛然一个恍惚。 身后那袭黑衫脚步轻错,风轻云淡却是极为迅猛的起步,单手轻轻捋住自己的衣领,便好像曾经自己拎着他的衣领一般自然。 那位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小殿下,将老段拎着衣领往后略微拉扯,挡在了段明胜身前。 那道白鹭呼啸而来,破风乘浪,狠狠斩下! 易潇顶在元力巨浪与数道瞩目目光之中,无比艰难伸出一只手。 五指先是握拳,再是缓缓伸出一根食指。 “铛铛铛铛!” 犹如啄到了世上最为坚硬的金石,元力化作的白鹭尖喙在那道黑衣伸出的一根手指前狠狠戳下,剧烈的摩擦声音带起一层又一层巨浪,却是寸步不能再进。 在老段膛目结舌之中,易潇面色如常收回那根手指,那道疯狂摩擦自己指尖的白鹭元力有些恐怖得令人咋舌,居然是刺入指尖,疯狂旋转前进,带出一滴炸裂成雾的血液! 沐凤白双目微缩,他看见那道黑衣居然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自己的白鹭剑便再也不能寸进。 接着那位瘦削少年收回了那根手指,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根手指比金铁更要恐怖,硬生生在元力风暴之中刺入,挤入了元力凝聚而成的白鹭虚影之中! 一声悲鸣! 易潇面无表情,看着两根带着斑斑血迹的手指迅速结疤成痂。 两根手指屈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北魏四剑子最锋利的白鹭剑,在那两根手指之间。 被拧作一团废铁。 易潇眼神有些复杂,他看着那只被夹在双指之间,弯曲不成样子的白鹭剑。 白鹭剑毁,他的目光有些恍惚。 无人所见之处。 脑海之中一龙一蛇纠缠不休,怒目圆睁,极为狰狞,盘坐在三尺青莲台上,灿金色的囚牢之中回荡着潮水般澎湃的咆哮。 十六载天缺,一朝得治。龙蛇盘坐青莲台,他不曾悟道,元力不入品。可即便是北魏最锋锐的白鹭剑,在他面前,也仅仅只需要两根手指,便可以拧作废铁。 易潇脑后猛然绽放出一道青色光芒,一圈一圈涟漪荡漾开来,一朵青色莲花缓缓绽放。 那一尊莲花台显化,一龙一蛇从莲花瓣之中脱现而出,缓缓睁开双眸,一双漆黑,一双惨白,阴阳结合,极为渗人。 龙蛇长啸! 沐凤白望向易潇的目光无比惊悚,犹如在看一个极为恐怖的怪物。 “是体修么。”吴烬寒松开束缚师南安的域意,面色凝重望向那道瘦削黑衣,看向那盘坐在青莲台上的一龙一蛇时候极为认真,轻声道:“他有资格在留仙碑上留名。” “不”公子小陶面色有些苍白,喃喃道:“我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那是第二道天相。” 那道沉默的黑衣身影未发一言。 他缓缓松开两根麻木的手指,任被拧作废铁一团的白鹭剑坠落在地。 易潇不再去看沐凤白一眼,缓缓转身。 无一人敢拦。 “若有一朝不负病?”他自嘲笑了笑,拿着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眼观鼻鼻观心,眼中带有大悲悯,道:“何如?” 脑后的一龙一蛇悚然而惊,收声不再咆哮,狰狞盘踞的面容似乎带上一丝庄严,居然是刹那便安静下来。 何如? 如龙蛇寂灭。 如怒目金刚。 如渡世佛陀。 虽无一言勾人心魄,依旧不可一世。 第五十七章 义理再生之身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句话说得一点不假。那袭黑衣双指硬接白鹭一剑,脑后龙蛇盘坐青莲台的恐怖异相,给沐凤白等人留下了一个太过深刻的印象。 强悍。 强悍的有些过分,不像是一个文弱书生。 以至于易潇沉默离去之时,他们甚至忽略了小殿下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以及有些猩红的嘴角。 沐凤白想再出一招,即便白鹭剑毁,他也有一式压箱底的后手,这一式原本乃是他留在剑会最后一轮,等遇上真正九品巅峰的存在之时方才动用,即便不敌,也有一战硬撼之力。 可他望向小殿下那一袭漆黑墨衣,脑后愈发庄严的龙蛇微笑,硬生生停住了出手的念头。 公子小陶沉默着看那道黑衣越行越远。 无人拦。 易潇离开剑会会场,脚步便是愈来愈快愈来愈快,甚至连老段都有些跟不上这位身子羸弱的小殿下。 回到摘星楼,易潇急忙吩咐老段通知大丹圣赶来,接着第一时间进入入定状态。 脑海之中的龙蛇面目不再狰狞,盘坐在青莲台上愈发端庄,可愈是端庄圣严,却愈发显得诡异妖气。易潇体内空空荡荡的经脉,此刻那一缕微不足道的元力疯狂运转。 未有小周天,已成大周天。 那一缕稀薄元力被拉扯到不足以看清的地步,勉强维持着这具强悍身躯的运转。 易潇的龙蛇相附赠而来的是强悍无双的体魄不假,可无论如何,硬接那一剑九品白鹭,其剑气之锋锐,透过双指瞬息侵入身体,在五脏肺腑内肆意破坏,如果不是那一抹元力运转大周天死死支撑,恐怕易潇嘴角那一抹猩红便早已脱口而出。 “魔道!” 易潇咳嗽一声,死死盯住自己的手掌,那里有一抹大红色触目惊心,那道咳出的血迹甚至尝试融入自己的肌肤,缓缓给自己带来一丝血色。 “未曾运转小周天,便已打通大周天。” 他回想起红衣儿北上途中对自己所说的话。 这乃是魔道修行的方式,这种修行方式有悖天道,遭遇天劫必死无疑,几乎无人能够生还。 可即便是入了魔道,对于这道侵入肺腑之间极为难缠的剑气也是毫无办法。那道剑气如今被死死牵制在肺部,若是体内那缕元力出现丝毫差错,便是在自己体内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后果不堪设想。易潇面色微寒,深呼吸一口气,脑海之中猛然想起一部经书。 忘我尊经。 他此刻急切需要一道元力,能够稳定包裹住那道恐怖剑气,至少能拖到大丹圣为自己炼制出相应丹药。 自己的元力太少,能够包裹住白鹭剑气已经极为艰难。 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急境地之下,小殿下不敢有丝毫怠慢,脑海中将那部忘我尊经过了数遍。 确认无误之后,株莲相第三层开启,进入了无我无他的修行状态。 依旧如往常那一般,将元力抛之脑后,忘记一切。 忘我,忘却本我,将自己想象成拥有元力之人,拥有修行体质之人。欺骗自己的灵魂,偷梁换柱,抵达彼岸。 易潇浑身一寒。彼岸,这个词极为熟悉。 抵达彼岸!彼岸那一端有什么? 随着这道念头的升起,忘我状态被一刹那打破,紧接着那道稀薄的元力细微不可见的波动一下。 已经不能再稀释细分的元力紧紧束缚着那道侵略性极强的剑气,原本四平八稳的经脉网络此刻瞬息断绝。 那道剑气长啸一声! 易潇面色惨白,双手猛然捂住嘴唇。 一大口鲜血从肺部逆涌,不受控制脱口而出。 即便是龙蛇相加持,易潇也是眼前一黑,一道摧心断肺的痛苦狠狠在胸口撕扯,让这位意志力极强的小殿下嚎叫出声! 声音如狼,撕心裂肺,令人闻之色变。 那道白鹭剑气强悍霸道撕开易潇肺部,拉开一道极长的口子,豁开龙蛇相气血,逆着经脉上袭。 易潇面目扭曲,强行按下那道生来罕见的痛苦,清除所有杂念,将所有元力聚集,再度去拉扯那道白鹭剑气。 小殿下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整个人面色惨白如纸,四肢因为剧痛潮水般袭来而止不住抽搐,嘴角猩红如妖。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撑到大丹圣赶来! “忘我尊经!” 易潇双目赤红,几乎是声嘶力竭狂吼一声,整个人气血逆袭,长发无风自动,周身三尺涌起一道狂风。 元力刹那狂暴起来,甚至差点再度失控,放出那道接近疯狂的白鹭剑气! 忘我尊经行偷天换日之事,化不可能为可能。始符年间的吴某修行了三十年,每一朝都在忘我修行之中渡过,最终得世尊垂青,功成圆满!伴随着易潇那道狂吼,龙蛇相缓缓庄严开眼,一龙一蛇不再相争,反而极为亲昵相互吻在一起,形成一道大妖骇人的恐怖景象。 青莲台上有一丈佛光渐起,内蕴佛音,缓缓提起,犹如大日般浩瀚,将小殿下照映如圣。 那道稀薄元力发出被赤阳灼烧的暴烈声音。 一根璀璨犹如琉璃的手指从青莲台上缓缓显化,龙蛇相吻,簇拥之中那一根手指缓缓伸出,接着是一只如同莲花般粉嫩的手掌,再接着是一整只出淤泥而不染的手臂。 那只手直通幽海,点化众生。 易潇面色苍白,紧闭双眸。 “我佛慈悲。” 那道声音极为熟悉,带着悲天悯人的沙哑,勾动起易潇深深烙刻的记忆。 大榕寺下老僧不肯开眼,要送小殿下一个造化,结下善缘。 “殿下要寻长生,老衲给不了。但老衲能给殿下另外一物,愿能结下善缘,让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进这佛塔见识一下。” 易潇猛然睁眼。 “老衲送小皇子一株青莲!” 那道青莲台上缓缓生出一只佛手,单手拈花结印,接着五指伸入肺腑之中,一把抓住剑气凌厉森然的白鹭,佛手通体晶莹如玉,又似琉璃金刚,圣洁不染一丝尘埃。 佛号悲悯呼喊,道:“我佛慈悲!” 那只佛手攥掌。 白鹭烟消云散。 我佛慈悲。 消散人间的佛音带着一丝缥缈。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易潇恍惚。 体内肺腑之间的剑气化作烟云,豁口犹在,只是通往心肺之处不再是一片乌血。 那道白鹭被佛手捏做造化,入血即化。 小殿下看着咳出的血迹一点点融入肌肤。 他的面色不再苍白。 从此刻起,他便是魔道修体。 从此刻起,他便是元力入品。 那道青莲台上的佛手已经化作佛光羽化消失,大榕寺老和尚最后的馈赠消弭人间。 只是那道佛音经久不散。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此义理再生之身。” 大音希声,佛音不希。 小殿下双手合十,虔诚颂声。 如沐圣佛。 第五十八章 活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一路撕裂空间而来的苏大丹圣踏入摘星楼。 苏大丹圣的黑衣上尚凝聚着些许元力凝结的露珠,风尘而来,眉须沧桑,显然是得到消息便施展大神通赶路,未曾有半刻停顿。 推开门,房间里那道瘦削的身影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双眸紧闭,额尖的汗水密密麻麻,身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虽是未发一言,骨子里却是透着一股浓郁的疲倦。 苏大丹圣松了一口气,看向易潇的眼中多了一丝放松。这位小皇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煎熬,只需要看其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干枯的发梢以及没有血色的面庞,便可推测一二。 “白鹭剑气?”苏大丹圣赶路过来,此刻听老段说了剑会比试途中发生的事情,眉头微微下压。 “这小子身上有大造化,否则以这道剑气摧心断肺的程度,断然撑不到老夫赶来。”苏大丹圣眯起眼仔细探看一番,道:“即便这小子福大命大,逢上了不得的大造化,伤势依旧很重,心肺之间几乎被连根切断,这道内伤没法立刻痊愈,需要缓慢调养。” 老段闻言,叼着草根的嘴角下意识用力,咔嚓一声,草根被咬断。 “沐凤白。”段明胜若有所思念着这句话,苏大丹圣颇有意味看了老段一眼,打趣道:“天阙准备在风庭城大闹一场?” 老段憨笑一声,道:“大丹圣,老段我在大内卖命卖了几十年,天阙内规矩森严,几近无情。断然是不会为小殿下,放弃风庭城多年的经营来出这口气。” 苏大丹圣笑道:“难道这口气,你想着帮他出?” 老段老老实实摇摇头,道:“老段我有自知之明,小殿下如今天缺得知,今非昔比,这口气,还是要小殿下自己去了结。老段帮不上什么忙。” “老段知道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可以前遇上危险,那道红衣儿都在。”老段望着盘膝坐下沉沉入睡的小殿下,声音沙哑道:“如今苏老前辈不在,那颗观音渡世也不在,小殿下如果真的遇上危险了,又该怎么办?” “殿下他从不自私,慈悲的有些过了头。他北上寻长生,却将唯一一颗救命圣丹给了别人。遇上危险,总想着能不能帮上那位红衣儿什么。”老段声音有些苦涩,道:“怪只怪老段没用,只能风紧扯呼,真正遇上高手,真他娘还不如老缪,老缪这狗犊子练横练功夫的,今儿拼了命也能挡住那道白鹭剑气。有时候,老段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子,恨不得回到淇江拿我的命换老缪,兴许换上老缪,小殿下今日便不会负伤了。” 苏大丹圣背负双手,听着老段念叨,若有所思。 “老段知道小殿下有朝一日能一飞冲天。”老段咧嘴笑了笑,神色落寞,道:“但那些小殿下受的气,他还会一个一个还回去吗?” “当然不会了。”老段笑着有些苍凉,道:“小殿下不记仇。” 转而铿锵铁血。 “但老段我记。”老段攥住拳,死死不肯松开,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道:“苏老前辈,无须您出手。老段没法违背天阙的命令,也没法为小殿下卖命一辈子。可有些事情,小殿下不愿意做,老段愿意替小殿下去做。” 苏大丹圣望着老段死死攥住轻易不肯松开的手心。 那结满老茧的掌心内,是一抹生皱的黑色衣角碎片。 这个齐梁糙汉子,在北行路上每逢遇上危险,总是这样捏着小殿下衣角后撤。 苏齐世沉默片刻,道:“齐梁究竟是谁要他死?” 老段低下头。 “既然要他北上寻得长生。为何又要杀他。”苏大丹圣皱起眉头,阴沉开口。 老段嘴角露出一抹惨笑,声音凄凉道:“苏大丹圣。生杀大权,从来便不是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上。” 生杀大权,从来便不是握在自己的手上。 苏齐世沉默望南方瞥了一眼,想到那道自己讳莫如深的身影。 那个人手中握着一柄墨色羽扇。 那便是世上的生杀大权? “我要他活。剑主要他活。”苏大丹圣罕见笑了,挑起眉毛,无不挑衅道:“你凭什么要他死?” 苏大丹圣挥手遣散了老段,在小殿下座前留下一颗治疗内脏温养伤势的丹药。 大丹圣淡淡望着盘膝入睡的易潇,沉默不语。 易潇缓缓睁开双眼,拉扯嘴角,想到那一句话。 “萧氏保不住明珠儿。”易潇苦笑一声,回味着方才那一席对话,面色苍白的有些厉害,抬起头道:“前辈何时知道的?” 苏大丹圣没有回话,淡淡道:“把丹药吃了。” 易潇吞下那颗丹药,肺腑之间传来一股暖意,那道伤口不再继续扩大,有着缓缓闭合之意。 大丹圣的声音陡然传来。 “不要坐齐笑牧为你提供的那辆马车。” “去剑冢求一道生机。” “出风庭以后不要回头。” 苏大丹圣极为认真的开口,道:“从你改名字的那一刻起,便再与齐梁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至于齐梁方面究竟是谁要你死,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易潇沉默着听完大丹圣一席话。 “齐笑牧的身份伪造是天阙一手操办,大内的任务全部都是天阙布下。即便是齐笑牧真正接到的任务是伪装成行金楠木生意的北魏商人,载运你悄无声息离开风庭城,最后的结局,也只有一种可能。”苏大丹圣声音无比寒冷,道:“连同你和齐笑牧一起,被葬在北魏万里浮土。” 易潇觉得这个世界极为荒诞。 “为什么?理由呢?凭什么?”他垂下眼,有些苍白无力开口,道:“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苏大丹圣没有理会小殿下的自言自语,轻声开口道:“有些事情就是发生了,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那位青衣大神将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什么东西。” 齐梁第一神将,翼少然北上风庭城,对小皇子拒之不见。 易潇咧嘴笑了笑,笑的天真烂漫。 “我会入剑冢。” 苏大丹圣淡淡道:“酒会第三轮在湖心岛,剑冢封印解开,方圆十里拉入剑冢。” “究竟是什么事情,剑主大人会松开剑冢空间的封印?”小殿下保持笑意,试探性问道。 “鬼门关压不住,几个老家伙想拼了这把老骨头试一试填了这口无底洞。”苏大丹圣没有刻意隐瞒,反倒换了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调侃说道:“平日没有积德,这次多半是要栽在里面了。” 易潇闻言,把这不亚于世界毁灭的重磅炸弹吞入腹中,翻来覆去消化了许多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哭笑不得道:“老前辈,那敢情你们几个老骨头是良心发现了,抗起了拯救世界的重担?” 苏大丹圣神情颇有玩味,似乎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就善心大发,一时上头信了狗屁剑主的破话,去干那吃力不讨好反倒惹得一身臊的玩命买卖,想了半天愣是想不通,笑骂道:“臭小子,老夫要是把命填在里面还不够,我看你也甭玩命逃了,都白搭,到时候大家一起玩完。” 易潇笑了。 大丹圣也笑了。 易潇笑着笑着有些悲凉。 “怎么笑得这么难听。”苏大丹圣怒骂道:“你小子争气点,命有什么稀罕的,大不了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易潇拼命点头。 苏大丹圣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眼神中有些复杂。 “活下去。” 大丹圣拍了拍小殿下的肩膀。 有人泣不成声。 易潇望着大丹圣离去的背影,声音抑制不住。 为何而哭? 一个人究竟是有多慈悲,才愿拿命去普度众生? “活下去。”小殿下泪流满面,念出三个字。 世道如刀,割命如草。 大丹圣对他说道,活下去。 是不是怕自己抢先了说,就没的说了? ps:这几天熊猫更新还是很勤快的~ 希望大家能把推荐票和月票投给熊猫~~ 感激不尽~ 第五十九章 天之将倾 风庭城外,黑甲森然。 再有一日便是酒会第三轮。 在大棋公看来,酒会第三轮算不上什么大日子。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自己名流千古。 那是一件在自己手下发生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件。 南宫般若面上神色颇不平静。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显山不露水地望着风庭城内方向多看两眼,情不自禁舔了舔猩红嘴唇,负手而立。 “如果棋宫消息未错,明日酒会一落幕,你们那位老宫主便会挪走沉剑湖方圆十里的修士,唯独留下四大藩王和北魏龙雀郡主。”袁四指掌中佛珠飞速转动,似乎在谋算着前后事项,喃喃道:“风庭城空,十六字营倾巢出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接管四方兵符,直逼洛阳。” 大棋公没有回话,只是紧紧抿着嘴唇。 袁四指面带微笑,道:“棋宫好大的魄力,敢与王爷来唱这一出绝户戏。” “绝户戏倒是称不上,即便事变,我棋宫也有能力抽身而出。”大棋公嘴唇猩红如妖,笑道:“何况前几日收了位少棋公,也算是为棋宫寻觅到一颗可塑棋子。” “南宫般若。”袁四指直呼大棋公名字,眼睛微眯道:“明日便是酒会启战,那位杀手的身份就这么重要,不能暴露?” 真正确定了两方的盟友身份之后,对于那位棋宫刺杀龙雀的神秘杀手,袁四指前前后后敲打试探询问了不下十遍,只可惜那位大棋公似乎并没有提前暴露出什么消息的念头。 果不其然。 阴柔滔天的大棋公南宫般若轻笑一声,不予言语。 接着这位大棋公似乎改变了主意,淡淡开口。 “大夏棋宫年轻一辈有四位杀手。” 春夏秋冬。 “是夏。”他淡淡道,“之前不肯说,怕这局棋是你们西关藩王联合洛阳来兜杀我棋宫的反骨棋。即便十六字营下了血誓不死不归,我还是要藏上一手。可如今看来既然洛阳那位也来了风庭,说不说便是影响都不大了。挑明白了,我棋宫还有隐藏手段,即便这只倔鹰违约,也不怕他能飞出手掌心。” 袁四指仔细听着大棋公的话,面上重新浮现笑意。 “洛阳曹之轩开始动兵了。”袁四指轻轻抚摸断指,仿佛为了安定某个人的烦躁情绪,笑道:“后宫那位按计划硬生生压下兵符,洛阳兵动晚了一日。明日谋事,万事俱备。” 大棋公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只是心中一股燥念升起,再也按捺不下来,他挥手招来顾胜城,吩咐道:“你明日动身离开风庭,持我棋宫少公令。” 顾胜城点了点头,接过南宫般若手中的少公令,不料大棋公皱着眉头,加深语气道:“不要明日动身,现在就动身。现在启程,越快越好。” 顾胜城策马狂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大棋公看着那道青灰色落魄身影一路西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若有所思开口。 “袁四指,你告诉我,曹之轩究竟是被何人送来风庭城的?”南宫般若声音有些微寒,面色狐疑道:“玄黄剑宗横被他派去护着北魏龙雀,总不能是那个阎王护着他来风庭?” 袁四指没有回应,过了半响道:“是那个阎王。” “我棋宫不要曹之轩的命,只要那只龙雀的魂魄归鞘。”大棋公声音阴柔,不寒而栗,“你们怎么想我管不着,但那位阎王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应付,如果出了事情,害得棋宫没有收回妖刀魂魄。你们可要想一想,老宫主一怒之下,移平洛阳这一亩三分地也并非不可能,这后果要谁来承担?” 袁四指手中佛珠转速加快,试探性开口道:“你的意思是?” “那位阎王早就修出了源意,即便被吸到剑冢空间也能打破壁垒出来。”南宫般若眯起眼,道:“你跟我一同到剑冢空间去截杀那位阎王,即便杀不掉,也断然不能让她回到风庭城。” 袁四指果断拒绝,道:“十六字营兵封风庭,不能少坐镇之人。” 南宫般若笑了,带着戏谑之意:“西关一眼一指一影子,少了你袁四指,十六字营还是一样玩得转。” 袁四指有些无奈,道:“就不能让影子陪你去?论刺杀能力他要比我强。” “袁忠诚,少跟老子玩心眼。”南宫般若声音陡然降低几个温度,狠狠骂道:“老宫主把棋宫未来一百年压在了那只龙雀魂魄上,明天事情如果办砸,就是老宫主把北魏移平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皮,可若是带不回龙雀魂魄,老宫主要拿我的命去擦刀口。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跟老子玩心眼?” 袁四指哑然失笑道:“南宫先生倒是一手好算计,现在还防着王爷跟洛阳联手玩局中局?” 南宫般若冷笑一声,道:“我自然是怕死的很,那道影子加上那位阎王,我就是再加上一条命也不够填。” 袁四指微微点头,答应了南宫般若的要求。突然他有些好奇道:“棋宫这一辈有四位杀手,究竟哪一位最强?” 南宫般若淡淡瞥了眼袁四指,不冷不热道:“春夏秋冬,都不过是普通九品罢了。算不上棋宫这一辈真正的强手。” 袁四指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手中的佛珠转动微微停滞。 他微微转头,望着风庭城方向。 手中那串佛珠不再转动。 一切按照西关方面的计划。 那位白袍王爷料事如神。 算准惜命无比的南宫般若必定会要自己入剑冢空间。 要截杀阎小七,南宫般若本就把握不大。 若是换了影子陪同,这位大棋公生怕葬在剑冢中这辈子都难再见天日。换上袁四指,便是南宫般若为自己留下一步退路。 只是我就这么好欺负吗?袁四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了笑。 “南宫先生。”袁四指淡淡开口,“你后悔吗?” 南宫般若眉头微皱,淡淡笑道:“我棋宫之人行事素来不会后悔。” 袁四指点了点头。 那四根手指攥紧佛珠。 他面色晦涩,眼中流露出一种极难理解的情绪。 是悲痛。 还有那么一丝疯狂。 风庭城黑夜极为漫长。 六月无霜冻,野草却是疯狂生长,在这个难熬的长夜中努力去挺直脊梁,向着天空拼命抬头。 漆黑无比,天之将倾。 风庭城城主府。 一盏暗黄色灯点亮四方木桌。 阎小七轻柔铺开宣纸,为那位男人缓缓碾墨。 曹之轩坐姿极直,脊背如天般顶立,即便是在书桌前普普通通坐着,这个北魏皇帝的身上依旧散发着极为强悍的气势。 阎小七定睛看去,那张纸上的字迹极为工整,小篆清秀,像是个女子写下的文字。 “春秋前,朕与他都喜书道。”曹之轩面带微笑,不急不缓运转笔锋,狼毫蘸墨游走,于一尺白宣上勾勒点落,极为灵性的偏转笔锋,带起一片惊艳。 “黎青很倔。”曹之轩一边落笔一边喃喃自语,道:“他们都喊他是一头倔鹰。不撞南墙不肯回头,即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张口喊一声疼,更不可能掉转方向。” “他认死理。认定一个人就不会再变,即便那个人变了他也不会变。”曹之轩有些恍惚,道:“朕不让他封南,便是告诉他北魏门户无须他去守,他只需要守着北魏最西,享受朕给他的封官厚爵,当他的西关藩王,朕的江山有一半是他打下的,没理由会亏待他。” “他这么倔,这是要向朕证明,如今他还可以从朕手中夺走另外一半江山么?”曹之轩有些失神。 阎小七看着那张纸上的笔锋浓转淡,陛下不再运墨,一行字越写越淡。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阎小七沉默了。 “既然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顺其自然便是了。”曹之轩颇有玩味,对着这张白纸眯起眼,将一个字一个字收入眼底。 “这句话是当时他对朕说的。”曹之轩叹了一口气,重新提笔,在纸上再度落笔。 阎小七瞳孔微缩,那只笔再度落下,运笔风格完全转变,锋芒由内敛到外放,带着一股极为霸道的运笔姿态在纸上纵横肆虐,翻开白色,将黑色墨字重重拓在纸面。 一个巨大的字横亘在原先极淡的墨渍上。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非德之至也。” 曹之轩皮笑肉不笑,道:“朕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 “朕知道命数,但朕不信。朕要去争上一争。”北魏皇帝声音极轻,道:“他如今要争,朕给他这个机会。” 阎小七望着这张纸,纸上纵横捭阖的字着实有些令人触目惊心。 除此以外,她数了数。 不多不少,十六个字。 曹之轩看着这张纸,玩味说道:“朕当年在他手下藏了一颗棋子,你猜那颗棋子有没有被挖出来?” 阎小七没有回答。 曹之轩轻声叹息道:“想必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留他一命。” 北魏皇帝将那张沾染墨渍的宣纸信手揉成一团。 他望向窗外。 “天之将倾。” 这一句话毫无预兆,曹之轩声音有些悲伤。 阎小七不明白,这位皇帝陛下为何伸手去抹眼睛。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的黑夜尤其浓烈。 有一道森然的冷光在黑夜中亮起又熄灭。 铁血凌厉,比月光更刺目。 第六十章 不欠你的 风波庄。 恰是印证了这个名字,近来风庭多风波。 夜深人静,四方小院,四位藩王入住之处,均是空空如也。 黎青换上一身清爽利落的白袍,反倒是不像以往那般阴沉令人窒息。 他独自出门,顶着如墨夜色,面带笑意。 身边跟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西关有一眼一指一影子。 徐至柔袁忠诚桓图穷。 更多人愿意称他们西关三狗。 黎青是一头倔鹰,不撞南墙不回头,西关三狗便是黎青的眼,黎青的手,黎青身边寸步不离的影子。 北魏朝廷戏称他们是黎青手下的忠犬,西关最为出名的三条疯狗。而那道铁甲蔓延千里的西关防线,在朝廷上一日三进谏恨不得血溅殿上以此青史留名的言官看来,也不过是四只畜生在把关。 “图穷。”黎青背负双手,淡淡开口,道:“去查那个叫夏的杀手。” 那道黑色如墨的影子微微一顿,领命而去,逆着月色消失在城中。 徐至柔一只眼睛有些浑沌,他跟在眼前那道不太高大的白袍身后,眯起眼努力想看清王爷穿白袍的身影。 突然黎青顿住脚步。 “至柔。” 徐至柔那只浑沌的眼睛瞳孔微微收缩。 “你跟着我的时间没有忠诚和影子长。”西关那只倔鹰的声音有些清冷,淡淡道:“但我最欣赏你。” 徐至柔低下头,不敢去看王爷转过身来的眼神。 “我最欣赏重情重义的人。最厌恶背信弃义之人。” “你最重情,最念旧。”黎青轻声喃喃,道:“所以我最欣赏你。” 徐至柔没有说话。 他一只眼浑沌难以视物,另外一只眼则是完完全全的瞎目。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被称作西关一眼。 “去做你该做的。”黎青轻声道:“不要留遗憾。” 徐至柔浑身一颤。 “我不要你报答我什么。”黎青自言自语,道:“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一些信念支撑着自己。你既重情,也讲义,没有这道信念支撑,你早就死了。” “但如果你念旧,就该念一念,比我更旧的旧。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徐至柔。”黎青淡淡开口,“当年你跟我说,你要活命。想来也并没有骗我,算不上背信弃义之辈,所以我不厌你。” “天大地大,情义和念旧很大,但没有命大。”一身白袍的西关藩王自嘲笑了笑,道:“你的命从来不是握在自己手里,所以有些事情你不得不做。我不怪你。” “你要知道,你所做的这些事情,无论再隐蔽再不露痕迹。”西关藩王淡淡道:“本王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都是本王默允的。” 徐至柔浑身颤抖,不知说些什么。 “从现在起,不要跟在我的身边。”黎青面带微笑,道:“滚。” 一个滚字,令徐至柔怔住,下意识转身,有些不敢置信。 他走了两步,突然顿住。 “王爷。” 这两个字极为艰难,徐至柔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黎青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徐至柔猛然转回身子,狠狠跪下,双膝砸在地上,咬牙切齿,接着重重叩首—— 一下两下三下! 这个半瞎的年轻男人泪流满面,拼命将头颅往地上砸,最终无力跪伏在地上,喉咙里嗬嗬作响。 十岁以来,他花了十六年时间,终成西关藩王的心腹。 他真正打心眼里佩服这位王爷,真正心甘情愿为王爷抛头颅洒热血。 徐至柔,最讲情义,最念旧。 他的命,这十六年来是黎青的。 但十六年前,是洛阳那位的。 徐至柔问了自己无数遍这么一个问题,为义而义,究竟是不是大义? 洛阳那位与西关王爷,这两道情,自己该如何报答? 黎青居高临下看着徐至柔对自己磕了九十九个头,头破血流。 “不要以为磕几个头就能一笔勾销。”白袍藩王轻笑,转身而去,再也不看一眼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徐至柔。 这份恩情,本王不要你还罢了。 徐至柔到了嘴边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他十指如钩,狠狠扣住大地,那道白袍身影已经彻彻底底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他缓缓抬起头,不知道喃喃说了什么。 然后轻轻将头颅抵在地上。 第一百叩首。 那个模糊不清,参杂着血迹的含糊声音似乎在说对不起,只可惜没有人听清。 徐至柔恍恍惚惚站起,整个人失魂落魄,向着城主府挪步。 他花了无数心思,将黎青的布局一丝一缕传递出去,给洛阳那位。 他花了无数时间,来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报答当年救命恩情。 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却早已是背信弃义之辈。 一袭白袍沉默行走在月色之中,城中极静,带着一片祥和。 这道白袍行到城外五里,森然铁甲无一不叩首。 十六字营已扣箭在弦,蓄势待发。 袁四指心甘情愿低下头颅,低声恭敬道:“王爷,万事俱备。” 这位西关大藩王显然有所心事,他淡淡嗯了一声,目光瞥向一边的西夏大棋公。 一旁静立的南宫般若顿时有些心惊胆战。 “忠诚,十六字营的指挥之事,你无须理会。明日陪南宫先生入剑冢即可。”白袍黎青声音轻重不变,道:“不要让那个阎王乱了我的计划。” 袁四指点头称是,他突然发觉王爷有些不对劲。 南宫般若极为识相的离开,自从那位素未谋面的西关藩王来此,这一地的十六字营气息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被淡淡瞥了一眼,他的心中便升起了一道极为不祥的预感,恨不得离这位浑身煞气的白袍男人越远越好。 四下无人,黎青笑了笑,松开袖袍里紧紧攥住的五指。 他抬起手,点了点远方,袁四指顺着方向看过去,是城主府最高的楼。 那一指逆着月光,元力鼓荡,带着森然杀意。 黎青眼神有些悲伤。 “不欠你的。”他面带微笑,最终放下那根手指。 袁忠诚若有所思道:“王爷,徐至柔他” “徐至柔。” 西关大藩王轻声捉摸这个名字,至柔,至柔。 有人说,世间至柔之物乃是水,无孔不入,却又无坚不摧。 其实世间至柔的,不是水。 乃是情。 情之一字,摧肝断肠,教人以命偿还。 第六十一章 如何尽忠义? 徐至柔敲了敲城主府顶楼那位的门。 “进。”曹之轩亲自为西关头号叛徒开门。 徐至柔披头散发,宛若丧家之犬。 他进屋之后沉默扫视一圈,看到屋里那位森罗道的阎罗王面色不善。 徐至柔自嘲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气氛有些不太融洽。 这个屋子里只有一个位子。 曹之轩面带微笑只能站着,阎小七眉毛挑起,忍住没有发作。 “给我一杯茶。”徐至柔大大咧咧,提出了一个很客气的要求。 阎小七沉默着倒了一杯茶,眯起眼递给徐至柔。 徐至柔没有去接,笑着望向曹之轩。 “我要喝西关白袍。” 曹之轩笑着点头,对阎小七吩咐道:“给他准备西关白袍。” 森罗道大殿下黑纱之下看不清神情,声音有些微恼道:“深更半夜,哪里去买西关白袍?” 徐至柔声音微讽道:“城主府里会没有西关白袍?就不会下楼去找他们讨要?” “陛下?”阎小七望向曹之轩,没有得到想要的表情,只能咬牙切齿,僵硬转身准备下楼去讨茶。 “蠢女人。”徐至柔挖苦道:“就不知道先把这一杯茶递过来?” 砰然一声茶盏碎裂,森罗道大殿下气得摔碎茶具,摔门而出。 曹之轩望着徐至柔,声音柔和道:“现在满意了?就不知道对女人温柔一点,有时候劝人离开,没必要用这种手段。” 徐至柔心满意足笑道:“现在的确是满意了。” 他笑着笑着,声音有些悲凉。 “十六字营分据四方,明日酒会落幕便侵入空城。” “棋宫来人乃是南宫般若,明日与袁四指前去剑冢空间截杀那个蠢女人。” “王爷的魂力修行到了第八境,魂力境界抵达魂圣地步。元力修行臻至九品巅峰,关于域意和源意的领悟情况尚不明确。” 一条又一条西关讯息被徐至柔毫不留情点出,无论是分兵部署,亦或是伏笔后手,都暴露在曹之轩面前。 这些情报被西关藩王和棋宫死死闷在葫芦口里,能够接触到的,无一不是这个计划中的核心分子。 西关三狗自然能接触到。只可惜徐至柔现在已经当不起这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名号。 他彻底出卖了西关藩王,将黎青的布局暴露在洛阳那位眼皮底下。 棋局对弈,尚有先后手的丝毫优劣,以此决出局面胜负。 若是连对面棋力部署都一目了然,后手如何都了若指掌,这个局面,如何不被死死抓住? 曹之轩面带微笑,听着徐至柔一席话毕。 徐至柔突然问道。 “阿瞒。”即便是被人直呼小名,这位北魏皇帝依旧面不改色。 “你有在乎过为别人的命么?”徐至柔攥紧的指节有些苍白。 曹之轩保持笑容,没有回答。 “那只龙雀呢?”徐至柔再问。 曹之轩皱了皱眉,他思考片刻。 “魏灵衫和别人不一样。”曹之轩轻声道:“这场刺杀算不了什么。” “天生灵体?妖刀转世?”徐至柔讥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留情道:“是个人都会死,你果然是铁石心肠。难道没有想过,她真的会死么?” 曹之轩默认了徐至柔的话。 的确,是个人都会死。 大夏棋宫的刺杀,如果拦不住,魏灵衫会不会死? 曹之轩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徐至柔说的没有错,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在他看来,这场刺杀必须发生,后续结果如何已经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他只能尽力去拦截棋宫的杀局。 如果拦截不住棋宫的杀局呢? 如果魏灵衫死了呢? “那就死了吧。”曹之轩深呼吸一口气。 徐至柔却仿佛听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答案,他目光变得满意起来。 “能成大事者,必定不拘小节。” “我徐至柔不想这条命卖给无用之人。”他面色复杂,道:“王爷曾经问过我,如何尽忠义?” “如何尽忠义?”他自言自语,笑了起来:“忠义忠义。前忠后义。” 话音截然而至。 阎小七突然推门而入。 森罗道大殿下极为煞风景的端了一盏茶,白瓷盏中乃是八分满的西关白袍。 “讨的茶。”阎小七言简意赅,挑衅望向坐在座上的徐至柔。 徐至柔点了点头,接过西关白袍,一饮而尽。 曹之轩看着这两位二十年前便相知相识的两个人。 徐至柔二十年前便笑话阎小七是个不懂事故的蠢女人。 两人见面即争,唇齿争高低,每每都是徐至柔大胜而归。 “蠢女人。”徐至柔一杯饮尽,极尽嘲讽的笑骂道:“就不知道多讨一点?这一盏茶怎么够喝?再下去讨去!” 女阎王面无表情冷笑一声,冷不丁从背后端出一个精致瓷壶,再度斟满茶盏。 “喝。接着喝。让你喝个够。”阎小七皮笑肉不笑。 “长聪明了?”徐至柔没想到这一出。心一狠,手一抖,五指一松,瓷盏在地上绽放。满地热气升腾,看不清徐至柔的表情。 “蠢女人。”徐至柔的声音有些冷漠,“这茶具现在摔坏了,你说怎么办?” 阎小七眼眶有些红,咬牙切齿道:“死瞎子,真以为我不敢动手打你?” 曹之轩面色复杂。 二十年前,即便徐至柔在唇齿口舌争斗上大占上风,在拳脚争斗中总是被阎小七压着打不敢还手。而一但徐至柔认输,那位作风彪悍的女阎王便会信以为真的收手。 “算我怕了你。”徐至柔苦笑一声,“你赢了。” 阎小七哪里有半分女阎王的样子,心满意足嗯了一声,说道:“认输就好。” “那我下去帮你换个茶盏。”她声音罕见的柔和,道:“你等我。” 徐至柔身躯僵硬,等茶具碎裂的热气散尽。 阎小七已经带上门,兴高采烈下楼去选茶具。 “蠢女人是个好女人。”徐至柔直勾勾盯着曹之轩,那双眼一只瞎目,一只浑沌不能视物。 令人脊背发寒。 “你可以卖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命,因为他们都不肯真正把命卖给你。”徐至柔极为认真,“但你唯独不能卖了她的命。” 曹之轩嗯了一声。 “不要让她像我一样。”徐至柔苦笑着揉了揉脸,换上一副端庄笑容。 “如何尽忠义?” 他再度喃喃自问,纠结于当年西关藩王抛出的这个问题。 最终他满意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眼观鼻鼻观心。 如何尽忠义,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阎小七面带笑意,端起茶盏往楼上走去。 推开门。 这位女阎王手中的茶具重重滑落在地上,她扑上前去,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徐至柔闭上了那双令人悚然而惊的眼,双手无力垂落。 脖颈一深一浅的两道血痕,能看出来他即便是自刎的时候也没有用太大的力,可又担心一下不够,狠下心又给自己多来了一刀。 从来没有人见过女阎王哭得如此伤心。 徐至柔说的没有错,她就是一个蠢女人。 蠢女人,就是吃了亏一定要找回来。 蠢女人,就是心知肚明也要故作不知。 蠢女人,就是会无条件相信别人。 所以她永远受伤最深。 曹之轩怔怔看着阎小七跪伏在椅子前,脑海中徐至柔自问自答的声音萦绕不去。 “如何尽忠义?” 声音极尽轻柔,却无比坚定。 “唯一死尔。” 关于双倍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终战 沉剑湖藏剑无数,乃是风庭城那位剑主大人亲手布下了禁制。 湖心岛只可远观,近百年来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来风庭城前来拜见。 昔日的风庭大宗师已经驾鹤先去,上一个大世风化消逝,而那位无比神秘的剑主大人,便是大宗师凤庭庐唯一留下的痕迹。 而今日,沉剑湖禁制全开! 所有人都能真正一睹湖心岛的风采。 今日乃是酒会最终一战,决胜之局,大世初辟,很快便能够见证谁是年轻一辈的棋道第一人! 沉剑湖铮然长鸣,湖水倒开,犹如万剑启幕一般,湖心藏剑叠叠升起,架起一道长桥,直通湖心岛。 登临岛屿,仙霞氤氲,有薄雾缭绕,湖心岛宛若仙境。但凡持有剑酒会令牌中人,便可以进入这湖心岛,来观摩这场棋道盛世绝唱。 这一战,棋道最终战,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易潇牵着明珠儿,与苏大少和宋知轻一行四人登上湖心岛。 “酒会决胜局,入局者三十九。”他深呼吸一口气,或许是湖心岛温度有些低的原因,六月不燥热,反倒有丝丝缕缕凉意。小殿下的心绪有些乱,说不清是紧张或是复杂等原因。 他蹲下身子,揉了揉明珠儿的脸,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青铜色令牌,没有过多的雕刻,古老的剑纹雕饰着酒坛。 剑酒令。 “明珠儿,这块令牌你收好。”易潇笑着揉明珠儿脑袋,看着她懵懵懂懂的俏脸,笑着解释道:“大哥哥暂时要离开,很快就回来。你拿着这块令牌,大哥哥随时都能找到你。遇到危险,灵魂力触发这块令牌,大哥哥立马就过来。” 这块剑酒令的妙用,经过易潇数个夜晚的苦心钻研,也算是琢磨出一点门道。当灵魂力浸入剑酒令,这块令牌本身附带的强大意志便会下意识做出护主行为。 易潇试着用株莲相第三层的第八境魂力去碰撞剑酒令,在短时间内居然无法打破这道魂力屏障,可见剑酒令所谓的保护能力是真的极其强悍。 如今酒会第三战,易潇无暇顾及明珠儿,苏老前辈已经进入剑冢空间,即便叫上了宋大刀鞘和苏扶,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明珠儿眨了眨眼,极为乖巧听话的收下这枚剑酒令,她脆生生开口说道:“易哥哥,明珠儿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不来,我就不离开,一步都不离开。” 苏大少没有往常一样,反倒是拍了拍小殿下肩膀,凑过去轻声开口,面色有些严肃。 “苏家的势力我不敢再动用,但是毋庸置疑,风庭城接下的大事件之中,苏家与齐梁天阙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苏大少提醒道,“我知道你是齐梁的小皇子,但如今这是北魏风庭城,四王皆莅临,甚至有传闻洛阳那位也来了。更何况齐梁并非上下一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想了想,苏大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直接挑明:“我查了那个叫齐笑牧的人,那辆金楠木生意的马车,你最好不要去坐。” 易潇点了点头,拍了拍苏大少肩膀,没有多言。 宋知轻怀中抱着大刀鞘,讷讷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说什么,有些恼怒道:“你们俩把气氛弄得有些吓人,像是生离死别,这叫我说什么?” 易潇哑然失笑,胸口被宋大刀鞘轻轻擂了一拳。 “别的不好说,你既然放心将明珠儿放在我这。”宋大刀鞘用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道:“掉一根汗毛,你拿刀削我,绝不还手!” “你顶个屁用?”苏大少冷哼一声,道:“遇上什么事情最好跑快点,免得你师父替你收尸的时候找苏家麻烦。” 宋知轻愤怒瞪向苏大少,看到苏大少腰间秦太子出鞘一尺。 敢怒不敢言。 易潇心中有些复杂,复又蹲下身子,单指指向眉心。 一缕纯白元力从眉心挤出,伴随低沉的龙鸣凤吟之音,顺着那根手指点向明珠儿眉心。 “这道剑意,遇上危险时候激发。”易潇笑着开口,他心中着实有些放不下明珠儿,自己眉心有两道保命印记。 一道是白莲墨袍山主留给自己的莲花烙印,能一击灭杀九品。 另外一道则是红衣儿的剑意,那道剑意虽是比不上山主的莲花,可胜在保护能力极强,保存着剑六式之中的不动如山域意。 白莲墨袍山主留给自己的莲花烙印的确很强,但那道莲花烙印被山主刻印在自己眉心,似乎是生怕自己赠给别人,或者被过于强悍的外力剥夺,几乎无法被取出。 苏扶如今临近九品,加上大丹圣不遗余力的指点,即便是对上四剑子这种级别的九品也有着一战之力。 宋大刀鞘的那柄修罗刹如今尚未出鞘,但易潇眼开株莲,将那柄刀中所藏的刀意看得一清二楚。 宋知轻的师父没有骗他,这柄修罗刹一但出鞘,便是天下俱惊,真正的世间无双。 再加上自己的剑酒令保护,以及红衣儿的那道九品剑意。 作为大丹圣的弟子,苏老前辈赠予明珠儿的宝物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些都算上,谁能伤得了明珠儿?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湖心岛传来巨钟撞击之声。 轰然巨响,神圣庄严。 伴随着钟声鼓荡,所有薄雾全部迅速向着岛外扩散,湖心岛内原本掩盖在雾气中的建筑隐隐约约露出轮廓。 那是一座极为古老的十八角佛塔。 那座佛塔十八个边角均悬挂着半截符箓,上面密密麻麻雕刻的佛文已经淡到不能看清。塔尖缭绕香火,隐隐约约有诵经声音传来。 这座佛塔一露相,便有一钟一鼓先后响起。 湖心岛顿时鸦雀无声。 剑主大人的身影出现在佛塔顶尖。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不在那座草庐之中。 那道身影沐浴塔顶佛香,立掌低眉,呈大慈悲菩萨状。 那道踏在佛塔端的身影淡淡行礼。 所有人恭敬还礼。 钟鼓声音齐鸣。 “入塔。” 酒会决战局,从未像这般隆重盛大。 令人压抑不能,却又热血沸腾。 湖心岛浓雾几乎散尽,唯独一处维持着生人勿进的状态。 岛屿最中央的衣冠冢浓雾弥漫,剑主大人无形的力量打消了登岛中人进来一探的念头。 那座衣冠冢内。 十四座衣冠冢,十三座为实,一座为虚。 白衣白发的叶小楼恭恭敬敬跪在那座空荡衣冠冢前。黑衣总督背负双手。没有说话。 那十三座衣冠冢前端端正正插着十二柄剑。 当年风庭大宗师庐下的十四位弟子,十三位如今早已经寿终正寝。 那十三柄剑在江湖上继续着自己的缘分,最终归墟,终究来到这里。 龙逆凤仪被大丹圣讨要给苏扶,如今已经归还。 芙蕖剑被赠予丹圣弟子明珠儿,不在冢前。 余下十二柄剑,被一股无形力量带动,缓缓往上移动。 一寸。两寸。 剑柄仿佛接触到了另外一个空间,连带着剑身,一点一点被拔起,去到那个空间之中。 叶小楼面色凝重,行弟子大礼。 叩首二十三。祭奠二十三年凤庭庐剑主养育之恩。 究竟剑主为何收他为徒,这是江湖上苦思不得解的一个问题。 “缘分。”剑主大人曾经对那些进入庐内的人如此解释。 这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世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就叶小楼与剑主大人有缘分? 黑袍总督面色复杂,他轻声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解释不清楚。缘分就是其中一样。” “这一百年来,剑主大人就收了你一位弟子。”黑袍总督看着衣冠冢,喃喃道:“这就是缘分。” 剑主大人的心思,不是一个缘分二字便能轻松揣摩。 叶小楼是一个天生剑胚。 可世上剑胚很多。 剑主大人偏偏选中了叶小楼。 “师叔。”叶小楼攥紧手中那道极光,那是一柄如光一般灼目的三尺剑。他从来不会去问师尊大人,为何挑中了自己。 行弟子礼,做弟子事,尽弟子命。 剑宗明大逆不道,要挑战自己的师尊。 在叶小楼死之前,剑宗明不会有这个机会。 黑袍总督皱眉,看着叶小楼试图进入剑冢的举动,沉声道:“剑宗明剑道初辟,源意域意加身,你进了剑冢也不是他的对手。” 白发温驯贴在叶小楼脸颊,他笑了笑。 刹那气息溢满,疯狂鼓荡,白发如墨汁一般无风自动! 那道极光的气势猛然飙升,抵达九品巅峰,然后绽放出狂烈的域意,紧接着有什么屏障被打碎,轰然巨响爆发。 那是压制了不知多少年的功德圆满。 源意浓稠,四肢百骸之中疯狂流转。 “现在呢。”那道剑已经举起,仰天长鸣。 在问世人,他够不够资格。 黑袍总督笑了笑,看着那袭白发白袍二十三年终于修成圆满。 域意源意加身,世上无须等待多久便能看到一位宗师的诞生。 这是剑庐真正的传承,是剑主大人百年来的遗志。 叶小楼是剑冢这一世行走世间的入世弟子。 他的入世之剑,需要一个人开锋。 白发疯长,再也抑制不住。叶小楼平静望向黑袍总督。 “战?” 黑袍总督胸膛燃烧起一股火焰,要将世界都熊熊燃烧。 他的声音平稳而坚定。仿佛回到一百年前。 曾经那个人也用着这样平缓的声音,念出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字。 “战!” 终战! 第六十三章 众生见极乐,我闻乃地狱 佛塔顶上,剑主大人立掌垂眉。 他不如传闻那般年轻,面容平静而悲悯,白眉如霜,白发如瀑,在空中如墨如星河,身姿极其挺拔,如剑一般悬挂,渊渟岳峙,气势内敛,却有着令人难以移目的魔性。 易潇望着剑主大人的那道身影。 那声淡淡的“入塔”之后,踏至岛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向着佛塔靠拢,想要一睹究竟。 易潇没有动,他静静抬起头,望向那道白发瀑散的剑主身影。 剑主大人也望向了易潇。 易潇真正看清楚了剑主大人的五官,半面被白发遮掩,露出的半面无悲也无喜,庄严又神圣。 剑主大人嘴唇轻轻嗡动。 第二声入塔从他唇中迸发,却如同黄钟大吕,缓缓扩散开来。 “入塔。” 这一声入塔,带着浓烈的战意,勾起人骨子里的热血,酒会第三轮的诸人由走变奔,恨不得立即进塔在棋道上进行最终一战。 易潇突然开始奔跑,一步踩下,气血轰然澎湃,如海一般轰鸣,整个人如同离弓之失一般拔射而出! 那道黑衣身影猛然跳起,想看清楚剑主大人。 再近一点。 陡然间有钟鼓齐响—— 剑主大人轻笑一声,身影微微摇晃。 顿时烟消云散。 拔射而出的黑衣少年在空中止住了身形,在众人目光之中施展千斤坠落地。 那尊佛塔缓缓开门。 纷至而来的人群之中,一道黑色身影如箭般疾射而下。 于万众瞩目之中,溅起一地烟尘。 佛塔大门开启,那道黑衣少年身影拦在众人身前。 他若有所思,抬起眼打量了一眼这尊佛塔。 眼前这尊佛塔恢弘不失大气,古老却显得庄严神圣。 持有酒会第三轮令牌的选手,无一不在佛塔前严肃揖礼,认真膜拜,思量再三,方才踏入佛塔内。 易潇没有说话,更没有行礼。 他面色有些苍白,心中那道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烈,终究还是选择进入佛塔。 当三十九名酒会最终选手进入佛塔内部,大门缓缓闭合。 佛塔内极其空灵,耳边一片寂静。 突然一道轻描淡写的声音响起。 “登顶佛塔者,酒会魁首。” 至此,再无更多一句。 佛塔第一层内无一丝香火,四壁雕空,内藏无数佛家典藏,穹顶雕琢极其恢弘的一副壁画。 上有佛陀微笑,菩萨盘膝,金刚怒目。 当真是大威严的佛家圣地,为何会选此处当作酒会决战之处? 四大棋师微微抬首,眼神接触到那一副壁画,瞳孔微微收缩,面上浮现微笑,接着心境化作一片平静。 即便是棋道好战如公子小陶,仰面看向穹顶那副恢宏无比的壁画之时,面色缓缓柔和,心中也变得祥和无比,仿佛十几载棋秤争斗都变作过往云烟,如今即便胜负将决,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佛门圣地?” 易潇望向穹顶,心中居然是缓缓平静下来,因为紧张而带来的不安情绪此刻一扫而空,甚至龙蛇相都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 那副穹顶壁画,纤毫毕现,惟妙惟肖。 只消看上一眼,便是连神魂也忍不住沉浸进去。 初看之时,只觉得是佛陀菩萨在对自己缓缓绽放微笑,再细细琢磨,便会看清佛陀原来是拈指结印,菩萨手中净**甘霖化作雨滴。 好一片极乐,了无恩怨。 再看下去,三千大千世界,菩提百万众生。 何处来极乐? 爱恨嗔痴诸般痴态,喜怒哀乐百种念头,便如同天上浮云一朝破散,无数雨滴从菩萨净**中倾撒而出。 眉蹙似哭,唇抿似怨,眼波流转是为爱,五官悲戚是为恨。 百般情绪,居然是情不自禁浮现心头。 众生不再面上带笑。 接着极为诡异恐怖的事情在极乐世界中浮现。 大佛拈花结印,嘴角微微绽放的,不是笑容,而是一副悲戚哭面! 菩萨净**倒倾,**口缓缓流出的,非是甘霖,乃是一滴妖异红血! 佛陀眼神空洞,化作噬人的黑洞;菩萨嘴角一抹猩红触目惊心。 众生喜笑颜开,接着笑面变哭面,仰天惨嚎,皮肉褪去,化作皑皑白骨;天上盘膝而坐,普度众生的佛陀佛性泯灭,血肉如花,娇艳盛开。 原来天下极乐,如今化作一间地狱。 整个世间变得癫狂而恐怖起来。 众生在血海中沉沦,不得超脱,要拉人入地狱;菩萨的血色甘霖落下,生灵化枯骨。 易潇面色极为惨白,神魂已经不受控制,在无数哀嚎声音之中,壁画之中的佛陀伸出一只枯骨般的佛手,似乎要将自己拉入画中,共渡极乐。 青莲猛然一震。 易潇脑后一**日飘然而出,守住灵台一点清明。 心中那道神圣念头烟消云散,壁画猛然一震,那只骨手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惨嚎一声收回画内。 易潇悚然而惊,狠下心一咬舌尖,接着极为迅速地伸出一只手紧紧遮住眼睛。 那片地狱景象刹那被手掌阻拦在眼外。 眼中一片漆黑,不见虚妄,耳边无量回音渐渐消散。 易潇缓缓低下头,久久不愿睁开眼。 他面色苍白,嘴角流下舌尖被咬破的血,脑海中一片紊乱,想到了自己跃至最高点时得见的剑主身影。 那道身影白发被风吹乱,露出一整张面孔。 半面欢笑,半面悲悯。 半面极乐,半面地狱。 立在胸前慈悲的手掌上红丝游动,五指如钩。 只是接近看上一眼,便如坠落地狱。 原来地狱便是这般景象。 易潇不愿睁开双眼。 若是入目所见,皆是人间悲剧,如同置身无间地狱,谁愿意再开眼? 他面色苍白,心头猛然想起什么,终于明白自己那道荒谬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大丹圣对自己说过鬼门关之事。 而自己踏上湖心岛,心头便是浮现一丝余悸。 从未听说过沉剑湖湖心岛有一尊佛塔。 这尊佛塔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这尊佛塔连接的世界,究竟通向哪里? “鬼门关” “鬼门关!” 大恐怖。 许久之后,易潇等心跳缓缓平复,方才心有余悸地睁开眼。 那道壁画太过妖异,不能再看。 他环顾四周,居然是所有人都抬起头,面带微笑,直勾勾盯住穹顶。 易潇面色惨白。 他看着陆陆续续有人从壁画中醒来,面上俱是带有悲悯微笑,心头一片清明。 他们看到了什么? 易潇声音沙哑,问身边睁开眼的一个人。 “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人笑颜顿开,声音平稳却难抑喜意,道:“众生无悲,三千世界,皆得极乐。” 易潇紧紧抿唇,公子小陶和唐慕然以及四大棋师等人均未睁开眼。 他一个一个问身边苏醒的人们,究竟在壁画之中得见何物。 无一不得见极乐。 无一不笑颜逐开。 易潇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着干涩生疼的眼睛。 那里一片青光前所未有的璀璨,久久不愿消散。 株莲相所加持之目力,可以看穿一切虚妄,直透本质。 所有人仰面看去,皆是祥和无比,一片极乐。 唯独他之所见,乃是人间惨象,一片地狱。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很不幸,我没有得见极乐。”这个人有些自嘲笑了笑,道:“是我资质太低了,还是视力不好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在这个着实平淡无奇的人身上顿了顿,接着这个叫江轻衣的年轻人面色有些苍白,平静开口。 “我见到了地狱。” 众生见极乐,我闻乃地狱。 第六十四章 十一斛轮回 在江轻衣之后。 易潇轻声开口道:“我也见到了地狱。” 公子小陶缓缓睁开眼,轮椅上的身躯有些僵硬,她的笑脸有些勉强,俏脸儿也有些苍白,大眼睛望向易潇,声音有些低。 “我也见到了地狱。” 满座寂静。 接着四大棋师纷纷从壁画之中醒来。 原本意在夺取酒魁的丘疾汶大棋师沉闷咳嗽一声,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佛塔。 袁道兵老国手望着那位多年老友离开的身影,低声而叹,“如不见极乐,不见地狱,应得生而无憾。” “愿不见极乐,不见地狱。”沈之贤老前辈身躯有些微微僵硬,道:“如何生而无憾?” “剑主大人折煞我等。” 白启老前辈有些站不稳,在唐慕然的搀扶下稳住脚步。 “棋道养魂十六载。”白启笑了笑,“今日能助剑主大人一臂之力,便不负老夫养魂至今。” 易潇运转株莲相看去。 四大棋师身上的魂力空空荡荡,居然是荡然无存。 剑冢空间之中。 无尽虚空镇压,空间乱流极为狂乱。 一道漆黑的山影镇压在虚空之中,不能直视,连光线都被那座山峰吞噬得一干二净。 剑主大人漂浮在虚空之中,大袖飘摇,白眉白发。 无数道身影环绕在山影之中,密密麻麻叠绕成环。 每一道身影皆是白须白发,半面慈悲半面欢笑。 整整一千四百道剑主大人虚影,负手而立,眼神冷漠至极,虚眯着眼紧盯那道漆黑山影镇压的洞口。 那是一片比漆黑山影更恐怖的洞口,与山影互相对抗,彼此相吸,连带着那道山影的漆黑都吸走三分。 那道洞口之中传来无尽惨嚎之声,有无量怨气镇压不住。 不断有实质性的怨念从那道洞口之中飞出,便立即被剑主大人的虚影镇压吸纳到体内。 每吸纳一份怨气,剑主大人那半面欢颜便是更添妖异一分。 剑主大人真正本尊则是在山影正上方,面容寻常,不见慈悲也不见妖异笑容。 倏忽第二道身影出现,一袭大黑袍直接撕裂空间走出。 苏大丹圣声音有些沙哑:“你要的地藏还魂丹。” 剑主大人轻轻嗯了一声,他目光有些悲伤,望着下方漆黑被逐渐吸走的鸩魔山,喃喃自语。 “那尊地藏王塔有一百年不曾见世了。如果不是四位大棋师拼命压抑魂力,十六年来不愿突破第八境,拿着所有魂力去打开第二层,会不会有今天见世的机会?” 苏大丹圣冷眼望向下方。 鸩魔山底下,那片黑洞之中,一小截塔尖缓缓浮现。 十八角符箓风化几乎殆尽,佛性被吞噬殆尽,反倒是带着一股子魔性,在黑洞之中塔尖镶嵌一颗舍利,几乎已经绽放不出光芒。 突然间一股浓郁的魂力从那颗舍利之中缓缓绽放,四道直抵第八境的魂力将舍利子填满,一股清流从舍利内串流而过。 猛然间那道舍利光芒大作,十八道地藏王符飘摇而起。 死灰复燃一般。 地藏菩萨神魂转世之后的地藏王符不再腐蚀,而是体表流转金色佛文。 那道金色佛文燃起,黑洞吞噬的势头止住。 鬼门关开启的时间被强行压后。 这是付出了四位大棋师蓄养了十六年的魂力所换来的。 “付出那么多,值得么。”苏大丹圣沉默片刻后开口。 “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值不值得。”剑主大人看着那道舍利子光亮越来越盛。 白莲墨袍山主的身影如墨般飘来,望向那道舍利子,眼中满是敬佩。 越来越多的身影撕裂空间赶来。 难以想象,上一世的残余宗师居然都没有缺席。 双手邀明月出关山的齐梁安老头。 一箭弯弓射杀神仙的老匹夫林半瞎。 一百年前被誉为西凉双圣,如今归隐关山不出的愚剑和钝刀。 夹杂北地风雪赶来的恢弘身影。 西夏棋宫盘膝坐在巨大兽辇上的年迈老人。 以及笼罩在黑袍之中的风庭总督。 还有那位南海终巍峰常年安静独处的棋圣大人。 林林总总十一人。 他们都是立在世界顶点的一派宗师。 天塌了,高个子来扛。 鬼门关镇压不住,自然也是他们拿命去填。 十一道屹立在世界绝巅的身影负手而立。 看那颗舍利大放光明。“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剑主大人默念着这四个名字。 “吾问过很多人,是否愿意献出一份力。”剑主大人笑了笑,道:“但天塌了,总是高个子扛着。他们不是宗师,自然无须去承担。但总有人会站出来,就像他们四个。” 背负普通钝刀的关山刀鬼声音低沉浑厚道:“中原棋道正且直。” “中原的棋道大家有很多,但真正称得上棋心通明的,就只有这四位。”苏大丹圣轻声感慨,“非中原棋道正且直,乃是这四人棋道正且直。” “如果没有这道魂力,天便是真的塌了。”林半瞎有些感慨,笑道:“我等不会有聚首的日子。” 中原棋道。四大棋师。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 “这四个人的名字。”坐在兽辇上的棋宫老宫主声音沧桑,道:“我棋宫记住了。” “甘愿十六年蓄魂不发,为地藏王塔徒做嫁衣。”白莲墨袍山主大笑一声,“慕莲城佩服!” 银城城主大袖一拂,一尊酒坛凭空而出。 “北地最烈的酒,非是烈麝,而是轮回。” 轮回酒,乃是当年北地那位城主从天上仙阙夺来的琼汁玉液。 他的声音带着低沉,有着磁性。 “杯酒尽余生,饮者坠轮回。” 轮回酒,世上最后一坛。 “能饮一杯无?”他缓缓扫视一圈。 酒坛崩裂,十一道酒气分散,分别入十一道酒斛之中。 “当得起棋宫一斛酒。”棋宫老宫主举斛而饮,饮半斛而止,剩下半斛倾撒。 “当得起当世丹圣一斛酒。”苏大丹圣举觞。 “魔宗山主一斛酒。”慕莲城笑得豪迈。 半空之中飘摇落下十道酒气。 十位宗师饮尽半斛酒,余下半斛倾倒而出。 十一斛酒。 十一斛轮回。 十斛已尽。 敬中原棋道,敬四大棋师。 剑主大人手持青铜酒斛,面带微笑。 “今日之后,我等有人战死,有人余生。” 他缓缓将酒斛举起。 杯酒尽余生,饮者坠轮回。 我愿尽余生,愿坠轮回。 一饮而尽。 第六十五章 这个时代的剑与酒 佛塔之内。 四大棋师驻步片刻,先后离去。 唯独极少的人看出了端倪,那四位名满天下的老国手,来时一身魂力澎湃若海,离时身上空空荡荡,丝毫魂力不留。 唐慕然搀扶着白启老前辈离开,老前辈行至公子小陶和易潇面前之时身躯微顿,欲言又止。 小殿下面容苦涩,道:“前辈何苦来哉?” “我们是上一个时代的灰烬,不能复燃。”白启面带微笑,“四个老古董罢了,都是即将入土的人了。哪里还需要计较那么多?” 他的声音有些平静,慈祥道:“一代新人换旧人。剑主大人他们的时代就要落幕了。我们四个,总不好将一身修为藏着掖着。” 白启望向最先离去的丘疾汶大棋师,那道身影离去之时有些佝偻,轻声叹道:“丘疾汶不服老,但他嘴上千百个念叨不愿意,心中一万个想在棋道上再进一步。终究还是把自己积累了十六年的魂力奉献出来。” “我们不知道这些魂力能坚持多久。但是剑主大人既然在十六年前就开始布局。”白启老前辈拍了拍易潇和公子小陶的肩膀,“想必这些微薄的魂力是可以支撑到你们登顶这座塔的。” “这场剑酒会。是世上最后一场剑酒会。它的落幕,将以一个时代的逝去告终。” 唐慕然沉默,扶着白启老前辈缓缓离去。 满座三十九。 得见极乐者,无缘第二层。 余三人。 四大棋师献出自己的魂力,将佛塔之中开起一道阶梯。 眼前那道阶梯纯粹由魂力构架而成,直通佛塔穹顶之上,那一片极乐世界之中,融开一个洞口,阶梯通入,打破极乐。 三个人抬起头,望向那副穹顶恢弘无与伦比的壁画。 “极乐世界”之中,万千佛光泯灭。 那副壁画褪去,化作黑与白的纠结。 那道阶梯通向佛塔更高层。 “四位大棋师的离去,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公子小陶轻声喃喃道:“棋道先人,他们拿自己作为代价,把后世的序幕都揭开。” “登上下一层。”小殿下点了点头,“上一个时代的剑与酒就算是过去了。” 他看着众人离场,塔内只留下三个人。 酒会上与自己一同大放光芒的东伯风雅,以及神秘至极的夏凉,全部都不在席内。 “他们没有入塔。”公子小陶缓缓开口,道:“我原以为棋宫派出的人就只是夏凉,可为何那个东伯风雅也没有入塔?” 易潇没有说话,棋宫早就放出消息,收取妖刀魂魄势在必得,那个夏凉确实身份很可疑。 自己一开始没有多想,即便那个夏凉就是真正的杀手。那只龙雀身边有玄黄剑一级的九品巅峰,本身又是极为逆天的强者,区区一个夏凉能奈何的了什么?根本轮不到自己担心什么。 看来自己考虑少了。 “东伯风雅,会不会是向着曹之轩去的?”易潇皱眉,“谁也不清楚棋宫到底图谋什么。难道就一定是妖刀魂魄么?” 公子小陶没有回话。 “我算是看出来了。” 江轻衣苦笑一声,道:“这已经算不得是酒会了。是吧?” 小殿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我突然不想登塔了。”江轻衣揉了揉脸,退后一步。 “别误会,我江轻衣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苦笑一声,“你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登顶佛塔,我不想与你们争,也争不过你们。” 易潇和公子小陶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这个平淡无奇的年轻人。 他抬起头。 “我曾经想过,我追求的是什么。” “江轻衣没有大智慧,不立大宏愿。”他站在那里,平静如水道:“自知无法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 “但是江轻衣知道一件事情。” “两位既然看出了这尊佛塔上不是极乐世界,而是无间地狱。必然知晓这尊佛塔不是什么人都能登顶,要登顶佛塔普度众生,恐怕不仅仅只是心存死志这么简单。”江轻衣微笑道:“江轻衣恐怕豁了命也做不到吧。” “所以你要出塔?”易潇挑了挑眉毛。 “拜托两位了。”江轻衣点了点头,道:“江某出塔之后,还望两位能登顶。” 公子小陶沉默着点了点头。 “上一个时代的剑与酒要落幕。”江轻衣深深揖礼,道:“这个时代的剑与酒,正要揭幕。” 这个江轻衣的年轻人此刻要退出,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 但公子小陶和易潇恰巧知道。 江轻衣,寒门苦子。 北魏极北之处,俱是寒苦地带,江轻衣就出生在那一片,丧失双亲之后,若不是魏皇曹之轩在北地实行的扶寒计划,便早就饿死在那片荒芜地区。 曹之轩没有想到,自己当年无心布施的一场雨,于万千寒门之中,救了江轻衣这株枯苗一条命。 现在江轻衣要回报。 “外面那件事情,你最好不要掺和。”小殿下突然开口,“北魏大人物之间的角力,你去了也只是送命。”江轻衣没有回话。 “北魏乃是生我养我的一方土地。”江轻衣笑了笑,道:“江某能力不足,救不了中原,但愿能救北魏。” “我想去拦一栏棋宫。”他如是平静说道。 “你能拦得住?”公子小陶反问。 江轻衣笑了笑,道:“凡事总是要试一试,才知道能不能拦得住。” 易潇和公子小陶没有拦江轻衣。 他临走之前,与佛塔门前转身,望向那两个人。 一人是年少成名的棋圣弟子。 一人是横空出世的神秘公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够与这样两个耀眼的人比肩了? 江轻衣笑了笑。 他出生寒门,默默无闻,棋道对弈也远远称不上是这两个人的对手。 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在酒会上走得这么远。 寒门子弟苦,江轻衣自小受过无数的欺辱,冷眼,谩骂。 求棋不得,被人拒之门外。冰天雪地受冻,无蔽体之衣。 为何他叫江轻衣? 轻衣,便是从来都没有一件大雪天能防寒的合适衣服。 但他从未想过放弃,视棋道为终生信仰。 不求闻达,不求荣华。他真正所求是什么? 有时候甚至连江轻衣自己都有些迷惘。 直到那个大雪天,自己的父亲临终之前,用颤抖的手指在雪地上写下两个字。 本心。 人。可以贫穷,可以衣不蔽体,可以饿死冻死。 但脊背要挺直,可以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要活出自己。 这就叫本心。 江轻衣所求的,就只是简简单单的本心二字。 他可以不出名,可以不富贵。 他可以接受一切逆境,但不能容忍自己亲手丢了本心。 这样的一个人,抱守着本心,且经历的比任何人都多,自然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他能有这么一天。 万千思绪涌来,江轻衣百感交集。 “你叫什么名字?” 小殿下的声音打断了这个年轻人如潮的思绪。 他微怔一下,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江轻衣。” “我记住你了。”易潇点了点头,对公子小陶笑道:“第二层。” 佛塔门开又关。 轻衣已不在。 正如他之所说。 上一个时代的剑与酒已经落幕。 这个时代由他们来开启。 第六十六章 空城计 “佛塔第二层。”公子小陶面带微笑,望着眼前蜿蜒而上的阶梯,“人都走光了。你还等什么?” 易潇环顾一圈佛塔空空荡荡的第一层,尴尬笑了笑,极为自觉地站到公子小陶轮椅后,双手叠放在轮椅把手上。 “现在就走?”黑衣小殿下试探性问。 “怎么?”公子小陶笑了笑,道:“是在担心那只龙雀?” 易潇嗯了一声,道:“踏上第二层,那位棋宫宫主应该就会把风庭城挪空。大夏棋宫要收妖刀魂魄,这个时候动手最好不过。” “棋宫要杀那只龙雀,即便是空城之际,也要付出巨大代价。”公子小陶声音有些微戏谑,道:“怎么,心疼美人?” “我与魏灵衫只有一面之缘。”易潇叹了口气,“但她终究是一个极好的女子。只因为北魏错综复杂的大人物之间的角力,就要面临一场棋宫精心准备的杀局,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公子小陶没有说话,蹙起眉头,易潇在她背后,看不清她是一个怎么样的表情。 “吴烬寒身上有师尊信物,不会被棋宫宫主感应到。”她没有回头,双手倔强转起轮椅,“他会出手保护魏灵衫。” “这算是我欠你的。”南海小棋圣咬了咬牙,还是说道:“那次与沐凤白的比斗” 轮椅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推力,那个男人的声音很轻松,淡淡嗯了一声。 “不怪你。” 公子小陶连忙低下头,发丝微乱,遮掩住绯红的俏脸。 剑冢空间。 那片漆黑山影底下,一截尖尖塔尖燃烧出巨大光芒。 “鬼门关阴气太重。”剑主大人淡淡望着下方,对端坐在巨大棋辇上的老人开口,道:“借风庭城万人阳气,对抗鬼门关。” 棋宫老宫主面色平静,目光直透佛塔,看着年轻的一男一女上了佛塔第二层。 “那两个人已经登上第二层。” 那个端坐在巨大棋辇上的老人缓缓站起身子,向着上方的虚空之中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干枯几乎枯萎的左手。 那只手抓向九天之上,罡风爆裂,天地变色! 恐怖到无与伦比的一股力量降临人间,那是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九天之上,一只口子被撕扯而开,紧接着那股巨大的力量强行透过九天,隐隐约约投射到剑冢空间之外。 那座风庭城。 就在这一刹那—— 整座风庭城全部静止,仿佛是灵魂被人凝固一般,每一只蝼蚁每一个人每一座建筑,全都陷入了绝对的暂停之中。 西夏棋宫的老宫主修行一百年来的元力,如同大江大海一般,将整座城池全部淹没。 感应到的每一个生灵,将为剑冢借出一份阳气。 “挪移。”这个站在巨大棋辇上的老人轻声开口。 声音响彻九天十地! 刹那空城!! 一整座城池,一整座风庭城,刹那陷入绝对的寂静之中! 死寂。 风庭城外。 “空城计。”袁四指对着大棋公抱歉笑了笑,“容我下最后一条命令。” 这个男人拿着仅剩四根手指的右手扬起,由天转地,指向风庭城。 “杀!” 杀气冲天。 十六字营铁甲倒射无边黑光,如同钢铁森林一般向着风庭城迅速推进。 这是一座空城。 这座空城,即将见证百年以来最不可思议的野心。 袁四指与大棋公南宫般若默默看着十六字营以着迅猛无比的速度推进。 接着他们面目愕然。 立于最高点的那一处。 那袭白袍大藩王深呼吸一口气,胸膛内敛。 脚下土地瞬间爆裂,这道西关最为恐怖的白袍身影刹那在原地消失。 在冲天杀气之中,无边黑甲中有一道大白色开始奔跑。 南宫般若目瞪口呆看着那道白袍遥遥领先在黑甲潮水之前。 如同一只离弓之失般猛然爆射而出,不断加速! 这位西关白袍的元力此刻爆发出来的程度有些令人惊讶。 南宫般若自问身法可排入棋宫诸位大棋公中前三之列,此刻扪心自问,若是换成自己,恐怕是连那位西关白袍的残影都追不上。 这件事情有些惊悚。 袁四指打断了南宫般若的思绪,笑道:“阁下还是多想想如何截杀那位北魏活阎王。” 南宫般若面色复杂看着西关大藩王奔跑的残影,捉摸不定捏碎了棋宫玉佩,紧接着远方那座城池之中澎湃若海的棋宫老宫主刻意分出一丝元力,将两人包裹之下拉入剑冢空间之内。 “好一座空城。” 曹之轩推开窗,沉默望着满目死寂的城池。 这是他的一座城,如今空无一人。即便是身边那个黏了十多年的那个女人也不得不被那道超脱人间的力量强行传送离去。 “黎青终于来了么?”曹之轩眯起眼,目力尚可的他似乎看到了一潮又一潮黑甲迅速向着风庭城靠拢。 “小七会在一炷香之内撕破空间屏障。”他合上门窗,然后微笑走上城主府最顶层。 那里最高,看得最远。 “你们有一炷香时间,来杀了朕。” 层层叠叠黑甲,如同潮水一般。 西关十六字营,一字营有五百甲士。 共计八千人。 八千人。 曹之轩眯起眼,望着不远处一道如同流光般迅速放大的身影。 那是一道在空中奔跑,不断助力,元力流转如同天神一般的男人。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却是一刹那便跃过城门。 最高点处,两个人的目光久违的对撞。 那一袭大白袍在空中展翅,宛若撞击苍穹的巨鹰。 接着那道白袍猛然落地。 不溅起一道灰尘。 白袍如雪,衣衫如新。 人乃是旧识。 “不需要一炷香。” 西关大藩王开口道。 曹之轩有些微怔,看着那袭白袍之中探出的一柄长枪。 那杆枪通体纯白,枪杆乃是极为坚韧的北原白木,枪头如同翡翠白玉灼人眼眸。 极为惊艳的一枪。 枪名西关白。 曹之轩半边脸颊有些麻木,他伸手微微抚摸。 一片血色。 “退之,这不像你。”曹之轩面色寻常,望着那道飘忽落定的西关白袍,轻声笑了笑,低头看着一手血迹。 “物是人非。”西关大藩王鬓角飞扬,白袍如神仙,笑道:“退之不再是十六年前的退之。有些事情,退是无法解决的。” “洛阳出兵会很迟。”西关藩王自顾自垂眉,自嘲笑了笑。 “我知道。”曹之轩点了点头,“黎雨执掌后宫,压下一道兵符算不得什么难事。” “那只龙雀很快就会死,在李长歌赶来之前。”黎青挑眉,直视着曹之轩。 “人各有命,听天由命。”这个男人笑着擦拭右脸血迹,越擦越多。 “你也要听天由命?”西关倔鹰如是问道。 “退之,我给了你十六息。”曹之轩面带微笑,“我要你也给我十六息。” 西关藩王闻言皱了皱眉,喃喃道:“十六息。” “你站在城主府,等了我十六息。”他缓缓收枪立于身前,面色自若道:“既然还有三位没有出来。我就在这等他们,只等十六息。” 第六十七章 十六息 几乎在西关藩王与曹之轩同时默念第一声之时。 耳边恍若响起天狼咆哮—— 一道剑意刹那落下,一道天蓝色长袍残影映入眼帘。 西关藩王眉眼自若,轻笑一声,倒退一步,手中枪杆猛然探出,犹如星火燎原一般点出再收回。 西关白乃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北原白木所铸,韧性极佳,枪杆弯曲如同大弓,崩拉如雷,刹那弯曲再伸直。 那柄与西关白硬碰硬的长剑爆发出一声戾鸣,天狼王宁风袖持剑单手为双手,将剑身倒插入地,止住剑身崩溃般的颤抖。 接着那袭白袍单手依旧,迅猛无比前踏一步,枪尖再度点出,宁风袖瞳孔收缩,手中长剑倒提而起,强悍无比硬接第二枪。 一道天蓝色长袍被一枪点击之下倒飞而起,身形退后数丈,堪堪止住后退之势。 宁风袖看着脱手而出的长剑把一枪挑起,那道白袍沉默着掉转枪尖,长剑再度倒插回自己脚边。 “很强。” 宁风袖手腕有些麻木,面无表情给出这两个字的评语。 “你要等十六息。”西关大藩王面无表情,道:“总不会就只是要等一个区区九品的天狼王。” 曹之轩依旧面带笑容。 “阎小七这个时候应该在被袁忠诚和棋宫南宫般若追杀。”西关大藩王笑了笑,道:“即便是能打破空间屏障,至少也要有一炷香的时间。” “你凭什么称王?”曹之轩突然挑起眉头。 “你兵封风庭,即便是取了我的人头,又有什么用呢?”他有些疑惑,望着那道不温不火的白袍。 黎青没有说话。 他在数十六息剩下的时间。 还有十息。 曹之轩语速变快,道:“天下皆知北魏姓曹,你围兵风庭也好,直逼洛阳也好,总不能牵一发动全身。” 西关藩王眉头微皱。 “让你等十六息,便是要让那两位藏好。”曹之轩笑道,“数日前朕便已经猜到了你的对策,即便是小七不在的场合,风袖也能护我周全。” “你的意思是,没有东关和北关的兵符,我便无法收拢北魏?”黎青顿了顿,“这用来保命的十六息,你就只想说这个?” 曹之轩面带微笑。 接着那道笑意变得极为干涩,凝滞在脸上。 两道身影缓缓登顶城主府顶楼。 城主府顶楼天台极为辽阔。两位老人在这个时刻选择了披甲佩剑,同时登上此处。 他们乃是一关藩王。 代表的便是一关的态度。 西关藩王笑着点头,算是向两位各拥一方的藩王打了一个招呼。 虎骁王与犬阳王,两位北魏大将年近七十,此刻身披沉重甲胄,层层铁甲贴身保护,手中所握,便是北关与东关名动一方的王旗兵符。 曹之轩望着西关藩王,沉默不语。 宁风袖收在袖子里的右手尚在颤抖。 两位手持各自封地兵符的北魏藩王皆是沉默。 黎青轻声而笑,手中西关白回收三尺。 顿时杀气全无。 他有些好笑的问了一个问题,打破了现场的僵局。 “你有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曹之轩望着已经兵临城下的十六字营铁甲。 他叹了一口气,道:“想到了,也没有想到。” 两位老人神情复杂,望着那位年轻皇帝,默默走到了西关那位的身后。 宁风袖默默地看着这两位春秋时期战功足以排入大陆将榜前十的老人。 北魏之所以能成为八大国最后的胜利者,便是虎骁王与犬阳王两人昔日堪称沙场军神,虽无万人敌匹夫之力,但用兵遣策如臂使指,兵马分割天下闻名。 只可惜春秋元年天下平。 此后再无战事。 两位军神终究抵不过岁月,马背上征战之后,终于是有一天能够回首过目背后堆积如山的盛名与荣誉。 再回首,不再动荡,不再厮杀。 铁血与杀意,便只是过往枪尖下的亡魂。 他们站在这里,手持一关兵符。 北魏四关,除却号称北魏天狼的拥南门户。 三关皆是站在了这位皇帝的对立面。 “封王者不过一世。” 犬阳王的面容被甲胄遮掩,只能看见那一双浑浊的眼眸。 虎骁王回想着不久前,四人同坐大辇入风庭之时。 宁风袖的那一席话。 “请诸位看一出好戏。” 的确是一场好戏。 算尽生前身后事,终究算不到会如此。 他沉默望向那位年轻的天狼王。 光芒有些过甚,但好在今日便会被折断。 那只西关老鹰的手段太过强硬,容不得别人不屈服。 “两位助我,理应世袭。” 西关大藩王轻笑一声,看出了两位老人的顾虑。 年近暮时,便已无欲无求。 能够下定决心手持兵符,作为压倒魏皇曹之轩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这里。 所求的,不过就是自己的一个承诺罢了。 西关大藩王再度望向曹之轩。 “这是你要的十六息?” 语气有些嘲讽。 死局。 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可解。 曹之轩沉默了,他目光投向远方。 西关大藩王皱起眉头。 那里黑甲如同潮水,距离风庭城门不过只有数百米的距离。 天狼王宁风袖的瞳孔微缩。 黑甲不再前进。 杀气冲天! 无边无际的人潮之中,在那汹涌澎湃的如墨黑色里。 有三尺空白之地。 一袭素白轻衣贴地而行,速度恐怖得令人瞠目结舌。 三尺之内,剑器扭曲不能逆转,兵甲自行解体。 “我要的十六息。”曹之轩面带微笑。 他有些自嘲笑了笑,“你猜猜,这个叫做李长歌的年轻人,能不能杀穿你的十六字营?” 西关那位白袍藩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道素白色轻衣。 他没有展开杀戮,即便是被层层数之不清的黑甲包围,被无数道足以震颤人心的杀气所指,也只是沉默着前进。 那道路线极为笔直,比剑还直。 他眉心绽放着森然白光,有一柄骨剑从眉心被他缓缓提出。 身形微顿。 那柄骨剑被他摘落,手腕轻轻微抖。 那柄骨剑如同飞刀般刹那即发! 遥隔数里地的西关藩王瞳孔微缩,下意识提起西关白,枪尖猛然挑起。 那柄骨剑来势汹汹,极为恐怖的与黎青枪尖碰撞在一起。 刺耳声音响起再熄灭。 白袍大藩王面无表情。 西关白的琥珀色玉白枪尖毫发无损。 但枪势微沉。 那只西关白上立了一人。 那人单脚点枪,微笑拎一壶酒。 长发如墨,被一根白凉木挑起,那个人容颜清俊,眉头微挑,笑了笑问道。 “这里是风庭城?” 不等人回答,便笑着灌下一口酒。 “终于赶来了。” 第六十八章 西关白 北原风雪银城。 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三大圣地。 而三大圣地孕育出的弟子,该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妖孽? 西关藩王面色如常,五指攥紧枪杆,一股螺旋劲力猛然从枪尖爆发,那道庞然巨力抖动玉白枪尖,那道单脚立于西关白之上的年轻男人飘然若柳,如同一张无比轻柔的白纸一般折腰后翻,躲开西关白如龙出渊的一枪起势。 那杆名为西关白的长枪猛然长啸。 西关大藩王沉默收枪,将西关白立于身前三尺之地。 他眉头微挑,道:“剑骨相?” 李长歌素白色轻衣有些宽松,他笑着整了整衣襟,点头道。 “剑骨相。” 李长歌带着笑意望向眼前那柄西关白,通体纯白,乃是枪器中难得一见的极品,即便是自己的剑骨相,也不曾令它有所惧怕。 他轻声赞了一声好枪,转头望向北魏那位年轻皇帝。 “小师妹在哪里?” 他从北原跋涉千里而来,风尘仆仆,只为接回一人。 那只龙雀,乃是风雪银城打破规矩纳下的亲传弟子。 自己与魏灵衫书信十数年来,虽未谋面,却是真正把那只龙雀当作了自己的小师妹。 风庭城空城。 那只龙雀又在哪里? 而曹之轩没有回答。 好不容易等来那根救命稻草,可目前看来那根救命稻草并不关心自己的性命。 “棋宫的刺杀已经开始了。”西关藩王嘴角微勾,仿佛看穿了这场闹剧,不急不缓,单手持枪,点指那位病怏怏的年轻人。 “这座城是空城,如果你不赶到,那只龙雀很快就会陨落。” 李长歌没有说话,安静等待着这位皇帝的答案。 满座寂静。 “在哪。”他微微一笑,再次重复道。 曹之轩看着李长歌,沉默片刻,开口说了六个字。 “沉剑湖湖心岛。” 李长歌点了点头。 他没有离去,反倒是向前一步,站了出来。 西关藩王眉头挑起。 “她是我的小师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李长歌腼腆笑了笑,道:“你们杀不死她的。” 他面色苍白,灌下一口酒。酒壶乃是无量酒壶,装的便是北地比烈麝更烈的轮回。 杯酒尽余生,饮者坠轮回。 李长歌记得临行前师尊的那声轻叹。 浮生樽前只一杯。 只一杯,万古同醉。 刹那酒气凌霄! 年轻男人突然间有些醉意朦胧,他轻笑一声,抬起右手。 “卸甲。” 这座空城门前拥着先行而至的黑压压一千铁甲。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本是极为寂静,却是有一道不和谐声音响起。 那是一道极为刺耳的兵甲分离之音,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城主府顶楼所有人目瞪口呆。 那个年轻男人背后黑色如同潮水一般。 那是悬浮在空中凝聚成一道剑形的黑潮。 庞大的吸力在半空疯狂拉扯,刀枪剑戟不受控制,被那道恐怖吸力拉扯上来。 剑如新月,漆黑妖异。 西关藩王沉默看着那道生平仅见的恐怖新月剑形。 “这是天相?”白袍黎青认真问道。 醉意朦胧的年轻男人轻笑吐出两个字:“域意。” 呆立在一边的天狼王宁风袖有些不能置信。 这种恐怖的力量,是域意所能制造的? 十六字营先行而至的一千甲全部卸甲,余下铁甲几乎是同一时刻驻足,一片死寂之中,心有余悸望向城主府上空那道恐怖绝伦的剑形。 “非人哉。”白袍黎青笑着举起西关白,指向李长歌。 李长歌面无表情,抬起右手轻轻挥下。 那道剑形猛然斩落! 轰然一声暴鸣,兵甲长龙暴怒而动,在空中猛然盘旋一圈,漆黑如新月的剑形扭曲之间倏然斩下! 城主府高楼高高跃起一道身影。 那是一袭惊艳世间的大白袍。 如同搏击天地的鹰。 长枪如龙。 西关白。 黑与白刹那爆发,西关白刺向那道一千甲集聚而成的兵甲新月剑形。 白袍黎青背后元力凝聚成一道恐怖无比的巨大羽翼,猛然振翅,在半空之中稳住身形。 西关白再进一尺! 这个白袍男人面无表情,单手攥紧长枪,那杆西关白上崩裂出一道血色。 如同大鹰直入龙躯,那道白袍冲入黑色长龙之中。 虎口破裂,鲜血飘溢。 黎青的表情极为平静,单手变双手,枪势依旧一往无前。 他的面颊有无数道细微血口破裂,那道大白袍被兵甲割出无数道口子, 兵甲如潮,黎青耳边无数道破空声音划过。 这道剑形咆哮起来,如龙般震耳欲聋。 他轻声而坚定念道。 “屠龙。” 西关白一往无前,枪尖爆发出磅礴巨力。 始符年间有枪圣出枪之时,枪尖三尺扭曲空间,呈现不可思议之异象。 无关元力境界,乃是枪道领悟层次。 白袍黎青有些恍惚。 他很久没有流血了。 那些血口被割开,在空中溢出的血液不是红色的。 大红之后,便是紫色。 黎家的血,向来都是紫色的。 眼前尽是黑色。 西关白枪尖三尺扭曲。 黑中一抹白。 白前一抹紫。 这抹大紫色惊心动魄。 黎青笑了笑,枪尖再前。 巨龙身躯一穿即过。 被人一枪贯穿的兵甲长龙悲鸣声音之中解体,新月潮水崩溃,被西关白直接贯穿,开膛破腹,半空之中的兵甲残骸爆裂声音接二连三响起。 那袭不再崭新如雪的白袍先落地。 黎青面色有些苍白,面颊上密密麻麻浅如刀割,白袍被兵甲剑气切割不成形状,却令人不寒而栗。 虎骁犬阳两位老人有些不敢置信望向这位白袍大藩王。 他面上密密麻麻尚未结痂的血口,竟然呈现的乃是一抹大紫色。 “非人哉。”李长歌面带微笑,回了白袍黎青一句。 接着空中传来一道破空之音。 那杆西关白枪尖深紫如血,倒插而回。 枪尖深入大地,开出一朵紫色血花。 曹之轩有些复杂望着这位西关藩王。 黎家的血,向来都不是红色。乃是紫色。 西关藩王已经有十六年不曾流血。 春秋以后天下平,无人再知黎家紫。 但曹之轩知道,因为后宫那位的血,便是深紫色的。 第六十九章 浮世印 “紫色的血。” 李长歌沉默看着那道残破白袍。 白袍之下,黎青的面容依旧平静,只是再也没有笑容。 他倔强如鹰,目光淡淡瞥了一眼北方。 洛阳的方向。 然后一字一句开口。 “一决生死。” 斜插大地的西关白被黎青倒提而出,再度指向李长歌。 李长歌摇了摇头,他望向这位白袍残旧的西关藩王,然后缓缓开口道:“你要一决生死,但那个人绝不是我。” 曹之轩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上面纹有古剑与酒坛。 剑酒令。 李长歌缓缓摇头,道:“这道令牌里有剑主大人赠的一剑之力,晚辈愧不敢当。陛下既然有用,便赠予陛下了。” 他面向曹之轩揖了一礼,声音平淡如水。 “陛下。至此,风雪银城便还了你北魏最后一笔账。”李长歌不温不火,“我要带走魏灵衫。” “请便了。”曹之轩面色平淡,收回剑酒令,点了点头。 那道素白色轻衣微微点头,倒退而起,整个人身形飘忽若仙,向着沉剑湖湖心岛的方向飘然离去。 白袍黎青没有拦李长歌。 他感到那块令牌上传来的恐怖力量。 与其余四块令牌不同。 留给李长歌的那块令牌里,蕴含的不是保护之力,而是恐怖无比的毁灭之力。 那是剑主大人的一剑之力。 赠予李长歌的那柄剑酒令,如今居然是如此讽刺的被李长歌赠送给了曹之轩。 剑主大人的意思很明确。 如果不知道取舍,那就一剑全部摧毁。 一力降十会。 这柄剑原来落入了曹之轩的手中。 他听到曹之轩略显讽刺的语气。 “你可知,为何这般大事,国师都不曾来。” 黎青眉毛微挑,他知道那位紫衫大国师早就离开洛阳,一路北上折尽红花,为齐梁红衣儿而去。 那位紫衫大国师号称极尽天下风流,岂能算不到此事。 “我之所以敢来这里。”曹之轩淡淡开口,“不仅仅是因为身边有宗横和阎小七。我不会把命赌在两个早有安逸惯了的老骨头身上。更不会把命赌在一个从未入世的年轻人身上。” 虎骁犬阳两位老人身躯颤抖。 “当然不仅仅是注定会落在我手里的这一剑。” 曹之轩自嘲一笑,又从怀中缓缓拿出一方玉玺。“黎青,你仔细看好。”曹之轩面带微笑,道:“可知这是何物。” 玉玺四四方方,通体金黄,不灼目反倒内敛。 “这是这一世宗师签订淇江之约的魂器。”曹之轩一手持剑酒令,另一只手持四方玉玺,道:“浮世印。” 白袍黎青皱起眉头,虚眯起眼看着那道内敛气息的玉玺。 “浮世印镇压四方。”曹之轩笑了笑,道:“是当世最强的结界之一。” “你已经走不掉了。” 西关藩王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 天地四方,如同多了一层屏障,仅仅留下一丈空间。 西关白枪尖如龙猛然点出,刹那停止,如同碰撞到了空间尽头,无法再进一步。 黎青面无表情,收起西关白,蓄势再出! 枪尖三尺飘然转紫。 再碰壁! 即便是染了紫色的西关白,也无法寸进分毫。 “我向剑主大人借了一剑。” 曹之轩看着那个男人不断重复收枪再出枪的动作,一遍比一遍更加迅猛更加恐怖,那道浮世印的结界却如同天堑一般不可跨越。 “再加上浮世印可以镇压的一炷香时间。”曹之轩沉默着收起那方玉玺,轻声道:“任你是大罗金仙,也避不开剑主大人的那一剑。” 必死之局。 “只可惜浮世印要镇压一人,必须感应到此人的气血。”北魏年轻皇帝俯下身子,轻轻拿手指沾染地上残余的紫色血液。 “我很清楚,世上没有多少人能让你流血。”曹之轩面色复杂看着食指指尖的一抹紫色,叹息道:“但很不巧的是,李长歌就是其中一个。” “那枚剑酒令,若是李长歌不来,自然也不会被我催使。”曹之轩轻声道:“时也,命也。” 白袍黎青身形顿了顿。 西关白没有再刺出。 “黎青。你输了。” 曹之轩面无表情对宁风袖道:“带虎骁犬阳两位下去。我要跟他单独说一些话。” 至此,真正的胜局被这位年纪不大的北魏皇帝紧紧握在手中。 一炷香时间,加上剑主大人的一剑。 大势已定。 城主府最顶楼变得极为空旷。 两个人相对而立。 沐浴紫血而立的西关藩王沉默收枪。 “还有八千黑甲。”曹之轩静静望着城外黑潮,轻声叹了口气,道:“我若是杀了你,八千黑甲自然也是要死的。” 黎青手下的十六字营,誓死效忠西关藩王,若是这位白袍藩王身死,八千黑甲必然拥死相随。 白袍黎青的手指有些颤抖。 握枪不稳。 “为什么?”曹之轩接着开口。 为什么呢。 就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 “真的。真的。”曹之轩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微笑,却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你真的差点做到了。” “兵封风庭。” “离间北关东关。” “藏拙十六年。” “压我洛阳兵符。” “还有一出千年难见的空城计。” “黎青。你难道就一点旧情不念,难道就这么想坐上那个位置?” 曹之轩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 “你说你的十六字营念的乃是情之一字!你告诉我,这他妈的算什么情!” 北魏皇帝猛然沉默,看着那道白袍。 黎青面带微笑,看着失态的曹之轩。 他向来不多语,性格沉默。 如今他说了三个字。 “杀了我。” 曹之轩眼神死死盯住那一袭白袍,面色阴晴不定。 无数画面脑海中走马观花而过。 他道:“朕不想杀你。” “是怕八千铁骑太多,杀孽太重?还是怕西关战事再起,血流成河?”白袍黎青嘲讽道:“徐至柔愿意出卖我,便是他真正承认了你的心狠手辣。如今到了关键时候,居然狠不下心下手?” “朕真的不想杀你。”曹之轩的声音在颤抖。 “十六年前,朕坐上这个位置以来。给你西关藩王的位置,接那位入宫,便从未想过会有今天。”曹之轩自嘲笑了笑,“你最是重情,又岂会谋反。” “可朕现在后悔了。”他面色悲伤,道:“若是朕不曾把你封上西关藩王,今日便不会有这场博弈。朕不该给你这个博弈的机会。” 手足之情,该是有多深。 又该是如何,才能让人下定决心断绝手足? “退之。”曹之轩颤声道:“朕不愿杀你。”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好。” 白袍黎青微微一笑,声音温和。 手中西关白枪尖再度飘紫。 如血一般妖异的枪尖指向不远处的年轻皇帝。 “那就换我杀了你。” ps:今晚还有一更,在10点左右 第七十章 紫凤仙 那道西关白枪尖凝聚的大紫色有些触目惊心。 白袍黎青蓄势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猛然出枪。 这一枪超越空间界限。 曹之轩瞳孔狠狠收缩。 一道极为清晰极为恐怖的声音出现。 咔嚓咔嚓—— 那是浮世印结界破碎的声音! “杀!!”白袍黎青猛然喧喝一声,手中西关白紫色暴涨,三尺之内宛若凝固。 浮世印的结界在一枪之下摇摇欲坠,几乎是下一刹那便要支离破碎。 那道恐怖白袍就要重临人间! 就在这一刹那,曹之轩下意识捏碎了手中那道剑酒令。 那道纹有古剑与酒坛的令牌居然是如此脆弱,一捏就碎。 剑酒令碎,九天之上一道恐怖气息感应下来。 “轰隆隆!” 风庭上空,天心正中央。 一道流光降临,刹那贯穿天地之间。 锁定西关藩王的那一袭白袍身影。 剑主大人的一剑之力,那道白袍的恐怖速度能不能躲掉? 曹之轩有些后悔。 下一刹那,那道恐怖的白袍长枪再度点出,浮世印结界应声而碎,几乎是一刹那,那道白袍以超越常人目力的速度消失在原地。 西关藩王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天心那道流光刹那消失。 伴随着那道流光的消失。 西关藩王的大白袍几乎是从这个世界上凭空蒸发。 曹之轩眉尖猛然一阵刺痛。 西关白枪尖三尺飘然大紫,如血一般。 接着那杆枪尖就要抵在曹之轩眉心。 距离眉心四尺。 比三尺多一尺。 即便这样,眉心也被刺得流下鲜血。 曹之轩面色苍白。 他怔怔看着那道僵硬不动的身影。 那张倔强的脸庞。 飘忽落定的白袍。 还有一手持枪刺出的姿态。 以及浸染白袍的深紫色。 一道贯穿而通的伤口。 那里被剑气侵蚀干净,有一拳大小。 那是心脏的位置。 空空如也。 连带着背后的白袍一齐变作空空如也。 曹之轩望着那道没有生命气息的身影,还有几乎抵在自己眉心的那杆西关白,心中没来由涌来一股巨大的悲伤。 他喃喃自语,说不清是喜是悲。 “为什么你要出枪。” 风庭上空的天心处,降临神鬼莫测的那一剑之处。 无边浓云掩盖,骤然间狂风大作。 比之前那场大雨来得更加恐怖。 瞬间将风庭城湮没在呼啸声音之中。 但唯独那一处天心,无风也无雨。 一束圣光从天心垂落,映照着曹之轩与西关藩王的身影。 两人再外,大雨如柱。 何其妖异,何其灵性。 何其欢喜,何其悲伤。 八千黑甲在风庭城外驻足。 影子桓图穷沉默着率领十六字营散开。 烟尘飞扬。 一匹快马从黑甲中散开的狭隘道口疾驰而过。 那匹马上负着一位紫衣女子,却是无人敢拦。 那名女子乃是北魏一宫之主,人称黎凤仙。 乃是黎青的妹妹。 谁也不知道,为何黎雨会在这个时刻赶到。 但桓图穷知道。 他面上混杂着雨水,看着城主府高楼保持那一枪点出姿势的王爷。 那一枪,是王爷生平出的最快的一枪。 出枪气势极盛,骤若暴雨梨花一般。 那一枪,也是王爷生平出的最慢的一枪。 枪势讲究渐入佳境,而出枪如此盛重的一枪,居然是在最后一秒顿了一顿。 这样一枪,自然是能杀了任何人的。 这样一枪,自然是杀不了任何人的。 终究差了一尺。 他望着那匹不要命冲向城内的快马。 以及马背上拼命驱驾的那位紫衣女子。 桓图穷沉默中明白了什么。 “王爷曾经给洛阳那位写了一封信。”他自言自语道:“世人都以为是要那位压下兵符。” 大雨倾灌在这个清瘦男人的身上,他抽了抽鼻子,有些哽咽。 “可我这个该杀千刀的,偏偏看了王爷的那封信。” “哪里来的压下兵符。”桓图穷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子。 那封书信就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家书。 普通到只有两个字。 以至于送信的桓图穷好奇时候拿在背光处,便看得一清二楚的两个字。 让西关影子心甘情愿去送信,只为保密,就只送了这样两个字。 安好。 安好安好安好,这位王爷性子就是沉默寡言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即便是十六年不修书信的妹妹,一封家书,也只是写了平淡如水的两个字。桓图穷咬牙切齿,恨自己当初送了这封信。 更恨自己得知了真相。 最恨的,乃是自己当时读不懂王爷。 黎雨一身紫衣,在暴雨之中疯狂驱马。 自从十六年来第一次收到那位生性淡雅的哥哥的家书,极为聪明的黎雨便觉察出有所异常。洛阳方面动兵的念头被她第一时间察觉,这位后宫共主极为强悍压下兵符,接着一人驱马南下。 十六年前黎雨入宫之时,便正是六月。 六月,凤仙降于庭。 取此寓意,黎雨在后宫中沉浮十六年,向来被人尊称一声黎凤仙。 黎凤仙一袭紫衣自洛阳南下,跋涉山水。 最终抵达风庭城。 十六字营八千甲心甘情愿为她开路。 一袭紫衣,她下马之后神情有些恍惚。 登上风庭城城主府顶楼。 她没有说话,眉宇之间的英气早已被南下之时的不眠不休所消磨殆尽。 她看着那个人的紫血已经流尽。 但天降大雨,偏不将紫色洗刷。 那道弯弯曲曲的紫色血迹滴落在地上。 触目惊心。 像是一朵盛重绽放的紫色凤仙。 黎雨沉默前行,径直路过木讷的曹之轩,面对面站在了那道白袍面前。 她倔强咬紧嘴唇,未发一言,拿着自己的衣袖为兄长将面上的血迹擦拭殆尽。 接着卸下披在身上的紫色披风。 天心那束光映照在湿透的紫色披风上。 “这袭披风是十六年前你送我的。”黎雨温柔开口,“我舍不得穿。” “今天穿了,就是想问问你,到底好不好看。” “十六年前你没有送我一程,没机会问你。” “现在你回答我,好不好看。” 她轻柔抚摸着黎青僵硬的脸庞。 一遍一遍发问。 这袭紫衣最终泪流满面。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说话啊!” 那道白袍当然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宠溺望着那个泣不成声的紫衣女子。 嘴角保持着一丝古怪的笑容,似笑非笑。 那里有很多话要说。 但终究没有说。 六月,凤仙降于庭。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ps:白袍落幕之前,托熊猫向诸位道一声安好。 熊猫祝诸位事事顺心~(这章算是100推荐爆发的哦) 第七十一章 白袍殁 黎凤仙一身紫衣,脊背挺得极直。 天心那束光照耀之下,这袭紫衣显得极为刺目。 曹之轩没有说话,站在磅礴大雨之中。 “他是我的哥哥。”紫衣女子背对曹之轩,双手抚摸着黎青脸颊。 “喜白袍。” “性孤僻。” “善文道。” “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黎雨深呼吸一口气,倔强开口道:“他绝不会谋反。” 曹之轩那只麻木的手微微颤抖。 剑酒令的残余碎片溅起一地雨水。 “朕对不起他。”北魏皇帝默默捡起地上的残片,却怎么也拼不回古剑与酒坛的令牌。 人如令,死不能复生。 “你可知世间何字最杀人。”紫衣女子转身,目光转向那个蹲在地上重复拼凑动作的皇帝陛下。 曹之轩没有回答。 “只有一个字能让他去死。” 紫衣黎雨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以为他要谋反,会递出那封信到洛阳?” “你以为他真要杀你,会容你拿出浮世印?” “你以为西关的十六字营当真只有八千人?” 黎雨大声道:“你自己看看!” 那封信被黎雨狠狠甩在曹之轩脸上。 皇帝陛下沉默着将信抖开。 锦帛上走笔运势极其平稳的两个字。 安好。 两个字极其娟秀,如同女子所书。 乃是十六年前自己所修的小篆书道。 小篆养性,书道养魂。 那两个紫色血迹在指尖涂抹出安好二字,此刻被大雨渲染开来,化成一道糨糊。 好生模糊。 曹之轩默默将信收叠好,站起身来。 “十六字营的兵符被桓图穷一齐寄了过来。”黎雨冷笑一声,戏谑道:“知道西关养了多少黑甲么?” “不是八千人。”黎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面目有些悲哀。 “有八万人!八万人啊!” “西关联合棋宫叛变,这件事情就这么被定在案板上!”黎雨面色狰狞,道:“你教教我,我哥的名誉怎么洗?” 那道白袍再也不白。 “曹之轩,你说话啊!” 沉默。 北魏皇帝不愿走到那束天光之中,而是背转过身子。 “北魏在与齐梁开战之前,必然会拿西夏开刀。”曹之轩闭上眼睛,痛苦道:“他拿自己的命要西夏棋宫陪他下一场反骨棋。他成功了,骗了朕,也骗了西夏棋宫。” “可他真的不需要这样的。”曹之轩轻声笑了笑,沉闷咳嗽好几声,道:“朕可以找无数个开战的理由。” 黎雨看不见那个人的表情,只听到他自嘲笑了笑。 “朕执掌北魏十六年,伏线千里。无须多久,最多十年,西夏便是朕囊中之物。届时西关千里举起烽火,朕又怎么能少了他掌旗?” 那个男人淋在大雨中,背负双手。 “都等了十六年,为什么不能再多等十年?” 接着曹之轩声嘶力竭暴喝一声。 “黎青!你这个王八蛋!” 黎雨面色苍白。 她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这位北魏后宫默认的共主沉默中开口。 “我哥不能白死。” 曹之轩静静站着,没有转身。 “攘外必先安内。”黎雨挑了挑眉尖,道:“我要你拿北关和东关两位藩王的命,来祭奠我哥。” 北魏皇帝轻声叹了一口气。 “还有。”紫衣女子眉尖的杀气微微变淡,轻声道:“龙种有了。” 晴天霹雳。 曹之轩身形微顿。 他缓缓转过身。 望着那道大白袍。 那双眼眸里太多复杂情绪。 “朕无法给他厚葬。” “但朕会以西夏九位大棋公的头颅为他祭酒。”曹之轩声音微寒,道:“届时西关子弟皆配白袍,朕会还他一个清白。” 这位西关白袍死得其所。 但黎雨认为死得不值。 “我的兄长,拿一条命去拖西夏下水。”紫衣女子在天光之中杀气腾腾开口:“但若是他活着,又岂止一个西夏?” 曹之轩淡淡望着面色苍白的黎雨。 哀莫大于心死。 “黎青不止一个西夏。”他缓缓点头。 黎雨走出天光,将下颌轻轻靠在曹之轩肩膀上。 曹之轩没有躲。 那袭紫衣在大雨中轻声哽咽。 “他在我心中,便是整个天下。” 白袍殁,紫衣哭。好在黎家后继有人。 曹之轩轻轻拍着黎雨后背,心头狠狠一痛,神情复杂柔声道。 “都是要当皇后的人了,以后不要哭了。” 黎雨声音断断续续。 “我不要当皇后,你把哥哥还给我,好不好?” 曹之轩只能沉默。 陡然间这位皇帝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有些慌乱地把衣服披在紫衣女子身上。 “随朕下楼。回洛阳。” 曹之轩转身牵起那个紫衣女子的手。 “晚了一点。” 一个极为陌生的声音响起。 陌生又熟悉。 曹之轩面色阴鸷转头。 “西关大藩王拿命阴了我棋宫一道。”那个人面带微笑,“真是可喜可贺。” 曹之轩望着这位在酒会上一展棋道的儒雅青年,面色阴晴不定。 “可惜南宫般若应该是回不来了。”东伯风雅有些遗憾的叹息一声,道:“不过你们两人的命,比他要值钱许多。” 天降大雨。 沉剑湖并不平静。 层层涟漪在湖面波荡开来。 魏灵衫在沉剑湖湖畔静坐。 满城寂静。 她在等一个人。 所谓的棋宫刺客。 之所以选在这处湖畔,是因为前不久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她缓缓将双手浸入湖水。 那只龙雀缓缓注视着自己粉嫩如莲花的双手在湖水中搅动。 没有花火。 那两只花猫面具自然也不会再浮现。 好在一片安详如那一晚。 接着湖水泛起无数涟漪。 天降大雨。 下一秒一张无比狰狞的面容从水底浮现。 一柄粗刀划破暴雨,刹那便至。 杀气纵横! 魏灵衫面色不变,双手抽离湖面,身形如燕轻盈掠起。 那柄粗刀再上前冲,一往无前。 魏灵衫面无表情,一只手在眼前晃过。 那只手从湖水中抽起,接着拔剑出鞘。 连同那滴从湖中带起的水滴一同被切为两半! 水滴之下—— 那名持刀而起的刺客身躯已经分为两部分。 半空之中的血雨爆裂开来,极其血腥。 而魏灵衫只是挑了挑眉头,元力将一蓬血雨狠狠拍开。 落地之后的少女衣衫依旧粉白,面颊有些病态的嫣红。“没杀过人?” 她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夏凉压低自己的斗笠,腰间的粗刀抵上那只龙雀的脊背。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 “堂堂大魏龙雀,是不是死得有点冤枉?” 魏灵衫脊背处极寒,没有轻举妄动。 她淡淡笑了一声,道:“这是棋宫的四相决。” 夏凉微微挑眉。 “天地无常,四季过往。”魏灵衫面色不改,“春如雨,割裂万物。夏如刀,横挑诸生。秋生霜,不留生机。冬化蝉,寂灭轮回。” “四相决极为诡异,能借助天地四季之力,营造异象。我说的对不对?”那只龙雀淡淡一笑。 夏凉点了点头,“说的对。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魏灵衫往后一靠,脊背直抵刀尖。 夏凉瞳孔一缩,手腕微挑,下意识刀尖上挑。 那只龙雀便被一刀穿心。 一蓬热血溅在脸上。 接着他伸手去摸那脸上的热血。 脸颊是温热的,但很干燥。 没有热血。 他摸到了抵在脖颈处的那柄漆虞。 剑身极其锋锐。 现在换做夏凉脊背发寒。 “四相决这种棋宫入门的魂力幻术,没法这么轻易杀掉我。”龙雀郡主微微一笑,道:“你的四相决练得尚可,但不如我。” “别动。”那只龙雀淡淡开口,“你是哪一位?” 夏凉沉默了。 “有点大意了。”他沙哑笑了笑,“要杀你,看来有点难度。” 另外一道沙哑的声音在魏灵衫背后响起。 “既然你听说四相决,有没有听说过西夏妖兽谱?” 魏灵衫下意识收紧漆虞,在夏凉脖颈处勒出一道血痕。 身后那道沙哑声音笑道,“有点疼。” 那是一道一模一样的斗笠人,那个斗笠人“夏凉”叹了口气,道:“妖兽谱的妖法可不好练,你要是杀了我这条命,我就不客气了。” “乖乖跟我回棋宫,觉醒龙雀神魂。”那个沙哑声音戏谑道:“大夏龙雀,远古年代世间第一刀。天下谁人是你的对手?” “今天你没有第二个选择。” 第三道沙哑声音传来。 “跟我回棋宫。” 第四道沙哑声音。 魏灵衫眯起狭长好看的眸子。 八道斗笠身影从暴雨中缓缓显形。 加上自己刀前那一个。 一共九个。 斗笠身影缓缓抬起头。 那双眸子在漆黑暴雨之中亮起。 细长如猫。 魏灵衫缓缓转头,这倒是她闻所未闻的。 “你是说,你有九条命?” “九条命。”斗笠人哑然失笑,道:“岂止九条命?若是我不想死,世上谁人能杀得了我?” “大夏棋宫,传承久远。”斗笠人气息悠长,缓缓道:“其中底蕴,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我所修行的棋宫妖兽谱,堪称最强级别的功法,修行到尽头可以打破九品**颈,媲美世间最强的一批人物。” 魏灵衫沉默着望向暴雨中的八道身影。 每一道身影都隐隐堪比九品,元气出窍盘旋。 有些恐怖。 “我若是不愿意走,你会怎么做?”那只龙雀自嘲笑了笑。 “我带来了大夏龙雀刀鞘。你若是不愿意走”斗笠人缓缓抽出刀鞘,赤红色光芒在雨水中散发着淡淡的杀意。 “我便只能杀了你!” 第七十二章 不是春夏秋冬人 “北魏真的很在乎你,搜罗了无数情报。” 八道身影缓缓踏步,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脚再落下。 暴雨之中,不约而同的踏步声音有些令人惊悚。 每一步踏出仿佛经过了计算,连溅出的雨水数量都一模一样。 魏灵衫剑下的那道身影沾雨即化。 融入大地,最后于三丈远处重新浮现。 九道沙哑的声音同时响起。 “只可惜,你们的情报都是错的。我既不叫夏凉,也不是春夏秋冬人。” 魏灵衫眯起狭长的凤眸。 “这是我棋宫与你的第一次见面。”斗笠人淡淡开口道:“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魏灵衫的漆虞剑灵性仿佛被这一处天地之力缓缓剥离。 她面色有些凝重。 这场雨有点大的过分了。 “棋宫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斗笠人笑了笑道:“都说你是妖刀转世,可不曾一见,又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妖刀转世呢?” 魏灵衫想到了这个很荒诞的问题。 棋宫如此大动干戈,如果只是为了要抽自己魂魄。 可若是自己不是妖刀转世呢。 她瞳孔微缩,望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曹之轩的方向。 “别担心别人了。还是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吧。”斗笠人腰间的粗刀绽放出淡淡的红光。 “听到了么?” “大夏龙雀沐雨而鸣。” 斗笠人轻笑,道:“原来你真的是妖刀转世呢。” 魏灵衫望着那道猩红色的刀鞘,未发一言。 那道刀鞘有些诡异,自己的魂力仿佛不自觉被吸纳过去。 “啧啧啧妖刀魂魄归鞘。再加上四大藩王和北魏皇帝的头颅。”他不缓不慢前踏一步。 天地齐鸣。 “这局棋,你们北魏满盘皆输!” 魏灵衫深呼吸一口气。 她眯起眼,看着暴雨滂沱之中的九个人同时缓缓伸出一只手。 “不妨告诉你好了。” “棋宫的那位老宫主是我的师父。”斗笠人缓缓抬起头,“你猜猜我是谁?” 魏灵衫的漆虞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我不是春夏秋冬人。”斗笠人缓缓将那双如猫一般的眸子抬起,颇为玩味道:“我与你一样。” “是妖啊。” 暴雨狂啸!! 斗笠人暴怒狂吼一声,高喝道:“是谁!” 两柄剑刺穿雨幕,燃烧起腾腾热气。 一柄通红炽热的长剑,一柄通体冰寒的短剑。 刹那两道斗笠人虚影被剑尖刺穿挑起,刹那化作雨水消散,再度在不远处浮现。 斗笠人望向那一处。 那剑的主人一手持一剑,走入漫天暴雨之中。他眉心一抹火红色极为妖异,面色平淡望向斗笠人的猫眸。 “听说棋宫这一辈有几个妖孽。”吴烬寒的大红袍被暴雨淋湿,“今日就想来见识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妖孽。” 他望向斗笠人那双令人惊悚的细长眸子,瞳孔不自觉收缩一下。 两柄剑如孔雀收屏,缓缓收回火红色长袍之中。 吴烬寒笑了笑,“原来真的是个妖孽。” “你有九条命?”吴烬寒呼出一口气,“这道域意里我的剑术杀不了你。” 斗笠人没有说话。 魏灵衫看着这道火红色长袍男子眉心一道竖瞳缓缓睁开。 “原本不想动手的。” 吴烬寒微笑着睁开那道竖瞳,那里是一只更加狭长更加恐怖的瞳孔。 暴热的火光从那袭火红色长袍之中升腾。 雨幕有些燥热。斗笠人声音有些尖细:“孔雀!” “只可惜,我也是妖。”吴烬寒的声音微冷,“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猫皮,今日便送你投胎转世?” 魏灵衫有些不可置信望着这两个非人类。 吴烬寒没有回头,淡淡道:“你这只龙雀说到底也是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若不是小师妹下了命令,谁想管你是死是活。” “说的也对”魏灵衫笑了笑,倒提漆虞,目光望向那柄散发妖异红光的刀鞘,寒声问道:“看来,我既然也是妖刀转世,那么也是个妖了?” 斗笠人沉默着将刀鞘收回,深呼吸一口气,望向那只龙雀。 “棋宫真实的目的并不是杀你。”斗笠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跟我回棋宫,我可以承诺,你这一世可以继承妖刀大夏龙雀的传承,等到老宫主长阖之后,棋宫便是你掌下之物。” “你要记得,真要溯本求源,你乃是我大夏棋宫中人。”斗笠人试图说服魏灵衫,缓缓道:“何必为了北魏一帮外人,来牺牲自己?” 魏灵衫沉默了。 粉衣粉衫的少女缓缓抬起了头。 “他们说我脾气很不好,我想这是错的。”魏灵衫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认真解释道:“因为很难有什么事情让我觉得愤怒,以至于要发火宣泄。” “同样的,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很荒诞。”魏灵衫垂下了眉眼,低声道:“我在洛阳待了十六年。看了十六年牡丹。” “我只是想出来走一走。”那个少女抬起脸来,看着暴雨之中有些模糊的斗笠人,质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呢?” “换句话说,我是不是妖刀转世。” 魏灵衫的漆虞剑猛然长鸣。 暴雨逆转。 一道极为强悍的气势从那只龙雀身上缓缓攀升,两只极为恐怖的羽翼在背后收敛,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挣脱黑夜。 魏灵衫一字一句,笑道。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双长达十丈的恐怖羽翼刹那挣脱而开,如同飓风狂啸一般猛然振翅! 南海孔雀下意识踩紧大地,免得被飓风卷走。 那道飓风的中心之处。 斗笠人瞳孔狠狠收缩。 无数道狂风如刀般刹那刮过,将所有雨水全部撕裂。 他的身躯刹那便被狂风压制,艰难伸出一只手压住斗笠。 接着他那只猫瞳之中满是血色,口中不由自主灌下两口狂风。 那道风极为甜腥,且味道很熟悉。 是他自己的血。 暴风刹起,中心之处九道身影接二连三崩溃。 整个风暴都变作血红色。 南海孔雀看着那道风暴染红,情不自禁退后两步,心有余悸望向那个少女。 魏灵衫面色稍显苍白,背后那双羽翼在振翅之中缓缓张大,愈来愈大。 “龙雀真身么?”吴烬寒喃喃自语道:“这种恐怖的力量,应该直抵风之本源了。” 魏灵衫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瞳孔却是无比明亮。 她直视着那道风暴中央。 一声压抑带着癫狂的嘶吼声音之中,九条身影齐齐崩溃。 接着一道血红色的庞大身躯从地上撑起躯干,九条数丈长的血红色巨尾猛然摆起,在风暴之中护住自己的四肢。 那道巨大猫妖身躯四肢抓地,狂啸一声,要融入地面。 吴烬寒抬起头,望着暴雨之中的泥泞大地。 “要逃了么?” 他突然开始奔跑,刹那化作一道火红色流光,眉心那抹红意被他一指点开,一长一短两柄剑他身后如影随形。 猫妖愤怒嘶吼,一条巨尾拍打过来! 吴烬寒面无表情竖指自上而下切过! 两柄剑从那道巨尾之中斜斩而过。 吴烬寒身形落地。 身后那道被一切两断的巨尾刹那化作漫天雨水消散。 他轻松笑了笑,站起身来,无奈对着魏灵衫道:“没办法,这只妖修行棋宫妖兽谱,一心要逃,谁也拦不住。” 魏灵衫没有开口,她皱了皱眉头。 吴烬寒望着那条被一切而断的妖尾,如今化作无比澎湃的雨元气,在暴雨中显得极为妖异。 他突然觉得那条妖尾被切下来的有些太过轻易了。 吴烬寒有些狐疑问道:“即便这个妖孽不是我们俩的对手,可它为什么要急着逃呢?” 魏灵衫抬起头,突然笑了笑。 吴烬寒突然明白了。 暴雨之中有一袭素白色轻衣贴地而行,整个人飘然超脱,三尺之内雨水不得入,墨色长发被一根北凉木髻挑起,整个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却拎着一只极为显眼的酒壶。 棋宫老宫主的弟子,为何要如此落魄逃窜? 因为它感应到了一股极为恐怖的气息。 吴烬寒和魏灵衫要不了它的命。 但那个人能。 如果再晚上片刻,便是它有着九条命,九十条命,也要魂归此地。 李长歌面色平淡,踏在沉剑湖畔。 他淡淡望向一个方向。 “跑的很快。但现在追还不晚。”李长歌看了一眼魏灵衫,笑着问道:“我去帮你抓回来?” “师兄。”魏灵衫笑了笑,“没必要的。” 李长歌看了一眼那只龙雀,皱了皱眉。 魏灵衫身上的灵魂从漆虞上被剥离开来,那是大夏龙雀的魂魄,即便只有一丝一毫,也足以证明棋宫的手脚并不干净。 这缕魂魄日后会对魏灵衫造出什么影响? 谁也不知道。 李长歌不想这位小师妹修行上出现什么不清不楚的问题。 “你等我一下。” 素白色轻衣微微拂袖,就要离去。 魏灵衫制止了李长歌,她有些认真开口说道:“这缕魂魄无妨让他们带走。” 魏灵衫眯起眼,笑了笑道:“你若是杀了那只猫妖,棋宫方面会多生很多事端。很快我便是风雪银城昭告天下的弟子,天下谁敢动我?” 这是魏灵衫和李长歌十六年来第一次见面。 李长歌要为小师妹魏灵衫杀生平第一个人。 “不会有很多事端。”李长歌温和笑了笑,“而且,你真的只需要等我一下。” 吴烬寒眼前恍惚。 自己火红色长袍之中的两柄剑同时出鞘,被那道素白色轻衣男子挥手招来。 接着短剑被李长歌轻掷而出。 吴烬寒抬起头,看着自己那柄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 剑身在半空之中回转十三圈。 接着插入大地。 暴雨泥泞。 李长歌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素白色轻衣飘忽落定,平白无故多了许多泥土。 北凉木发髻断做两半。 一头墨发散落。 李长歌轻声笑了笑。 “你是大魏的龙雀,也是银城的龙雀。”他亲昵摸了摸魏灵衫的头,声音柔和道:“但绝不是大夏的龙雀。” 魏灵衫怔怔看着李长歌塞到自己手中的物事。 一柄粗长刀鞘,被浑厚元力震碎表面,露出狭长的刀鞘本身。 妖刀刀鞘,大夏龙雀。 接着那位素白色轻衣男子手中染血的斗笠滑落在地。 大雨倾盆,李长歌突然蹲下身子呕吐。 他吐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第七十三章 唤我轻衣便可 李长歌蹲在地上。 魏灵衫有些哭笑不得。 但她看着这位银城大师兄的目光多了三分尊重。 书信十多年来,这位大师兄在她心目之中一直是一位宅心仁厚的人物。 但再是宽容好善,也有不能触碰的底线。 好笑的是,杀伐果断的李长歌蹲在地上咳嗽半天。 银城大弟子鼻涕眼泪都咳了出来。 吴烬寒怔怔看着插在地上的短剑。 “怎么可以这么快”南海孔雀心有余悸,喃喃自语道:“这种速度,恐怕只有大师兄才能比一比了。” 接着吴烬寒灵光一点,看着李长歌蹲在地上乱吐的模样。 他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的长剑呢?” 李长歌只管埋头乱吐,胡乱指了一个方向,吴烬寒气得瞪眼,奈何不是这位银城大弟子的对手。 “也罢,我现在一走了之好了,这样小师妹总不能怪我了。”吴烬寒走之前看着李长歌的模样,在心中不由自主腹诽道:“这个家伙倒是跟大师兄一样是个十足的怪胎。” 城主府高楼。 “棋宫从来不会轻信任何人。”东伯风雅淡淡叹息一声,“只可惜,这一次我们真的相信了西关藩王。” “但他没有杀掉你,我来帮他。”东伯风雅没有回头,他从怀中掏出两样物事。 “这具躯体为了避免剑主怀疑,连一品元力都没有。换句话说,你们可以把我当做一个未曾修行之人。”东伯风雅掏出的第一剑物事,乃是一张极为简陋的羊皮卷,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身上没有元力流动,却显得极为从容和淡定,道:“不过你们不必担心,今天你们一定会死在这里。” 这一卷羊皮卷散发出一道奇异波动,将三个人传送到一处极为偏僻之地。 影子桓图穷面色微寒,看着那两位刹那便无影无踪。 东伯风雅极为满意看了一眼四周,仙气氤氲。 “湖心岛禁制全开,不会有人踏入。” “两位大可以安心,这里环境极好,想必是块风水极好的墓地。”东伯风雅淡淡开口,掏出第二件物事。 那是一副袖珍版的棋盘。 曹之轩面色苍白,看着那道不世出的棋盘。 棋宫是真正下了血本要来杀他。 “生死墨盘?”曹之轩寒声道:“棋宫好大的手笔。” 东伯风雅自嘲笑了笑,道:“要杀北魏的皇帝陛下,自然是要狠下心来。” “我棋宫九位大棋公,除却南宫般若,其余八位很快就会传递过来。”东伯风雅淡淡望着那位北魏皇帝,“其实我一个人就足以杀了你,只可惜这具身躯元力太弱。” “你们在查那位年轻一辈四大杀手的‘夏。’”东伯风雅自嘲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是夏凉?很可惜,你们都猜错了。” 曹之轩刹那心思百转。 剑主大人的那一剑不在。 阎小七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生死墨盘强行吸纳魂力,胜负做赌注。 如今自己的命压在了这盘棋局之上。 原来自己算出的那场死局,应在了西夏。 东伯风雅欣赏于这位皇帝将近于绝望的表情,接着淡淡开口道:“无须想着拖延时间。” 这位面上始终挂着笑容的少年说出了让曹之轩绝望的一句话。 “那一卷羊皮卷,我棋宫每一位大棋公都有一卷。”东伯风雅望着曹之轩,“即便是远在西夏,最多也不过需要一盏茶的激活时间。” “你真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曹之轩面色如霜。 那道棋盘结开黑白魂力之花,将东伯风雅的魂力全部吸纳。 “这就是一场博弈。”东伯风雅向着曹之轩淡淡招手。 曹之轩的魂力不受控制被生死墨盘吸纳而去,接着黎雨的魂力也被生死墨盘吸走。 “一局棋,你输了,就死了。”东伯风雅安安静静望向北魏皇帝,眼神幽深,面带笑意道。 “这局棋,容不得你拒绝。” 曹之轩看着棋盘在空中缓缓成型。 接着生死墨盘结开的棋花之中多了一缕魂力。 东伯风雅有些不可思议望向那道身影。 那是一个朴素无华的年轻人。 湖心岛本不该有人。 因为所有的人都应该被挪至剑冢空间。 除了那座佛塔里的人。 但那座佛塔里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出来? 东伯风雅想不通。 这样一颗不安分的棋子,让一局死棋,有了一丝盘活的可能。 那个年轻人站在了北魏皇帝的面前。 曹之轩有些失神。 那个年轻人没有说话,就这么淡淡站了出来。 东伯风雅眉头微挑。 他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棋宫的空间波动已经开始摇晃周围的空间。 这个年轻人没有一丝元力波动。 他就算能抵挡生死墨盘片刻,难道还能拦得住随后而来的棋宫诸位大棋公么? “杀!”东伯风雅笑意荡然无存,整个人站起身子,气势猛然高涨。 棋秤之见,命关生死,不能留手。 黑白之争,天地角力,谁能胜出? 江轻衣面目平静,淡淡揖礼。 “杀。”这个年轻人的杀字没有杀气。 却令东伯风雅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心悸。 “我记得你。”东伯风雅缓缓盯住江轻衣,“你的棋道造诣远不如顾胜城等人,凭什么敢站出来。” 东伯风雅有些想不明白。 “你难道不怕死么。” 江轻衣笑了笑,“怕。怕得要死。” 接着这个年轻人认真无比问了一句,“可我为什么要怕你?” 曹之轩看着站出来的那个男人。 背影有些年轻,但意气风发。 他记得这个人。 名字一闪而过,记忆有些模糊,曹之轩下意识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 江轻衣没有回头,淡淡笑了笑。 他看着眼前缓缓成型的棋盘。 熟悉的黑白棋篓在他手中有了新的感觉。 像是新的生命。 那是崭新的棋道。 是新的时代。 他想到了四大棋师离去时候的背影。 他想到了极乐世界下的阶梯。 那道阶梯他没有去登。 但他登上了一道更加通天的阶梯。 棋道一点悟,十年一朝夕。 他有些恍惚,声音不大,柔和道。 “陛下,唤我轻衣便可。” 第七十四章 生死博弈(第二更) 东伯风雅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许多冷汗。 棋道之争,容不得有片刻怠慢。 他要为棋宫诸位大棋公拖延一炷香的时间,本是极为简单之事。 甚至借助生死墨盘,他可以直接斩杀两位神魂融入墨盘的北魏大人物。 只可惜那位江轻衣的出场打乱了他的安排。 黑白杀伐,东伯风雅主黑,步步杀招,极富有侵略性。 “你的棋道造诣变强了。”他盯着那个笑容儒雅的年轻男子。 江轻衣不置可否,持白守势,滴水不漏。 两人僵持之际。 曹之轩微微拧眉,若有所思看着两人博弈,袖口微松,两指之间多出一枚刀片。 他面目如常,刀片在两指之间,轻轻割开自己指尖一条细小血口,接着双指之间的刀片灵巧无比的翻飞而过。 黎雨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耳垂处被曹之轩轻抚之处被隔开一道狭小的血口。 接着魏皇轻轻拍了一下江轻衣的肩膀。 这位北魏年轻皇帝不动声色,手中刀片已饮三人血。 魏皇面色自若,刀片掠回袖子。 他面上淡淡浮现一抹笑意,在江轻衣耳边轻声问道:“有胜算否?” 江轻衣很老实的摇了摇头,认真道:“这个人很强,比起顾胜城都不遑多让。” 曹之轩复又皱了皱眉,与黎雨对望一眼之后,对江轻衣低声道。 “拖住一炷香。” 江轻衣面色有些凝重。 他知道对面也在拖延时间。 东伯风雅在等棋宫的杀兵赶来。 但魏皇要他拖延一炷香。 便是要等北魏的救兵。 江轻衣深呼吸一口气,他望着满目杀气纵横的棋盘,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一炷香。” 他不知道魏皇在等哪一位。 但他必须相信这位魏皇。 死局如何变活局? 东伯风雅在等远在西夏的棋宫大棋公。 按计划行事。 诸位大棋公早就应当持羊皮卷跨越空间来击杀这位魏皇了。 可如今已经接近一炷香时间了。 别说有一位大棋公赶来了。 连空间波动都不曾有所感应。 东伯风雅心头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还不来?” 他突然有些烦躁起来,望向棋盘那一方的年轻男人。 那个人依旧笑得朴实,东伯风雅深呼吸一口气。 生死墨盘锁定之人,必须要将棋局进行到底。 “无须他们这群胆小鬼来动手,我亲自了断你们。”东伯风雅静下心来,不再去思考身外之物。 曹之轩则是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周遭环境。 他在心底默默计数。 一炷香到底有多久?即便两人运转心力到了极致,落子如同闪电。 也只不过是开篇互争之势。 曹之轩突然皱起眉头。 一炷香时间到! 空间传来一阵波动。 东伯风雅的面容上勾起了一丝笑意。 “是我棋宫大棋公的气息!”他唇角微微勾勒,不再去看棋盘布子,反倒是眯起眼想看清楚是哪一位大棋公率先来此。 空间出现一道极为骇人的裂缝。 空间裂缝被一只手拉住,向一边缓缓撑开。 气息有些不对。 有一种极为妖异的感觉。 滴答。 滴答。 生死墨盘上多了一滴粘稠的血液。 东伯风雅没有说话,看着一滴两滴血液低落。 他沉默抬起头,望向那道空间裂缝中走出的身影。 那道身影身材修长,一头黑色长发如瀑般垂落。 一只白玉簪斜插在发中,如同修罗般紧紧扣住黑发。 是个女人。 极为恐怖的女人。 阎小七面无表情,一只手平抬而起。 那只手上拎着一颗头颅。 南宫般若。 的确是棋宫的大棋公。 东伯风雅笑了笑。 他死死盯着那个女人,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另外一道身影从阎小七背后踏出,那人立起四只手指,在胸前竖起,向着北魏陛下淡淡鞠了一躬。 袁四指平淡至极道:“只可惜棋宫太过谨慎,不愿意多派一位大棋公,否则按照王爷的计划,还能多拉几位大棋公赴死。” 曹之轩面色有些不善,寒声道:“你们胆敢把朕算计在里面?” “怎敢?”袁四指不去看那位北魏皇帝,自嘲笑了笑,道:“不过这可是王爷的一条命,怎么能就只值一个南宫般若?” 这可是西关那道白袍的一条命。 怎么能就只值一个南宫般若? 言外之意,自然也是值得上曹之轩目前被压在砧板上的这一条命。 “朕若是撑不到这一炷香呢。”曹之轩淡淡开口。 “怎么会呢?”袁四指笑道:“王爷说陛下能撑过,陛下一定能撑过。” 曹之轩更是冷笑。 他这才发现那道白袍驭人不输驭枪。 “好。很好。”曹之轩面色铁青,道:“但你们要杀的大棋公,一个都没有来。” 他望着阎小七,声音有些微冷道:“你莫非也觉得朕这颗棋子当得应当?” 阎小七没有说话,一头黑纱遮面,看不清神情。 她缓缓松手。 那颗南宫般若的头颅重重砸在棋盘上,溅出一盘血花。 曹之轩沉默了。 他望着半空中那位衣衫染血的阎罗王。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将发丝一圈一圈绕在小指之上。 “你杀了多少人?”曹之轩虚眯起眼,这道杀气有些令人心悸。 他一字一句问道。 阎小七没有说话。 “杀心已起,抑制不住了。”袁四指沙哑笑了笑,道:“只能怪这位南宫般若临死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将徐至柔百般辱骂了一顿,死后也要拉着棋宫诸位大棋公下水。” 东伯风雅听得有些心惊胆战。 “一炷香没有来,不是那些个大棋公放弃了你啊。”袁四指淡淡叹息一声,道:“而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曹之轩这才惊觉阎小七黑衣上的血迹有些太浓了。 东伯风雅悚然而惊。 那道空间裂缝之中跌下好几道身影。 一二三四。 四具无头尸体。 “还有五个人不敢来。”袁四指低声叹息道:“只不过这位活阎王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很难填平啊。” “你说说,你想怎么死呢?”袁忠诚笑得有些狰狞,“难不成我家王爷的命,就只抵你们五条贱命么?” 东伯风雅面色苍白。 “还抵上一个生死墨盘?”袁四指自嘲笑了笑,呸了一声道:“狗屁的镇宫之宝。还差得远啊。” “好。” 东伯风雅看着溅血的南宫般若头颅,惨笑一声。 “很好。”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圆形棋子。 一捏而碎。 汪洋一般的恐怖波动顿时从九天之上感应而来。 阎小七与袁四指恍然抬起头。 那是一片顺应雷雨之力而来的雷霆。 宛若海洋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黎雨面色苍白。 她抬起头,先是接触到生死墨盘的屏障,再接触到九天之上的雷泽。 “不要忘了,我不死,生死墨盘的结界不会解开。” 东伯风雅的笑容有些癫狂。 “很可惜,世上谁的速度能快过雷呢?” “既然我活不了,拉上两位北魏大人物,应该也算不上亏的。” 东伯风雅面上的笑容惨白,却仿佛心满意足。 他缓缓转身,对着江轻衣轻声道,“再加上你。” “我只不过是一道神魂附身罢了,修行一个月便可以弥补回来。”东伯风雅张开双臂,在生死墨盘空间中缓缓抬头。 “再见了。” 雷霆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触发点。 万千雷霆化作一道恐怖弓矢,刹那降临。 东伯风雅的生命气息在一刹那烟消云散。 袁四指看着那个黑衣女人疯了一样去拦那道雷霆。 他高喝道:“你不要命了!” 阎小七没有说话,刹那瞬移到了那道极为恐怖的天地雷霆之力下。 刹那九天雷霆引来。 天地一片惨白。 双倍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 那道雷霆之力蕴含了天地之间最恐怖的自然之力。 谁能扛得住? 至少森罗道那位女阎王扛不住。 阎小七冲出去的那一刹那。 曹之轩暴怒的声音甚至要盖过那道雷霆。 “退!” 那位青衫男人眉须皆怒,站在天地之间,低沉咆哮! 阎小七如同箭矢一般疾射而出的身影微微一顿,娇躯不受控制停住一刹那。 她太了解曹之轩了。 她太信任曹之轩了。 她停顿了一刹那。 接着雷霆掠过眼帘。 一片惨白。 瞬间恐怖无比的雷霆之力如同汪洋一般将这片大地淹没。 极为集中的聚集在曹之轩三人之处。 阎小七面色苍白。 她的黑色面纱被狂风揭开一角,露出咬出斑斑血痕的嘴唇。 这位女阎王有些失神,怔怔看着不远处那道雷霆密集之处。 天空依旧有雷霆不断落下,接二连三砸在那已经被焚成灰烬的地方。 即便她身为九品巅峰的强者,领悟了源意的强大存在,也知道天地之力的恐怖。 绝不是人能够硬抗的。 袁四指眯起眼,没有说话。 雷霆之力轰杀了将近十息。 这一片天地都变得元气稀薄起来。 阎小七有些脱力,她不敢去看那片焦土。 袁四指紧紧盯着烟尘散尽之地。 他叹了一口气,道:“不愧是王爷以命托付的男人。” 阎小七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令人心惊胆战的雷霆之力在三尺空间外游走。 慢慢归于平寂。 江轻衣面色苍白,十息前他看着无数雷霆从苍穹之中砸落,下意识要站出来。 就在那一刻,曹之轩将他拉了回来。 在接下来的十息内他闭上了眼准备迎接死亡。 此刻他不敢睁眼。 他的瞳孔酸涩无比。 下意识睁开眼。 一片白。 接着像是视觉缓缓复苏。 一片黑。 他感觉口干舌燥。 他没有死。连一片衣角都没有少。 江轻衣下意识转头。 那个青衫男人怀中紧紧抱着后宫那位,将黎雨的头颅埋在自己胸怀。 右手平举着一枚四方玉玺。 那枚玉玺极为猖狂的仰天。 雷霆不得入。 浮世印。 浮世印感应三人血液结下的结界,抵挡了这必杀的一击。 曹之轩缓缓睁开眼,流下眼泪,面带微笑朝着江轻衣方向点了点头。 接着他有些宠溺对黎雨解释道。 “方才割了你们一道血口,便是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他有些惘然。 诸敌尽除。 尘埃落定。 这位北魏皇帝轻声笑了笑,有些自嘲。 “朕从前不惜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曹之轩的眼神柔和无比,落在紫衣黎雨的小腹上。 “但这毕竟是四条人命。” 紫衣女子咬了咬牙。 阎小七沉默着将这一切收在眼底。 青衫男人有些麻木的转了转头。 湖心岛满目疮痍。他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更像是对着这件风波落定的大事件下了盖棺定论。 “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 “西关藩王黎青结合西夏棋宫谋反,身死道消,念及春秋战功,不株连九族,取消追谥。”曹之轩沉默着开口,“北魏四王,虎骁犬阳,护国有功,为国捐躯,族中嫡长子世袭旧号。为我北魏接守旧土。” 袁四指看着那位北魏皇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疲倦。 “我不服。” 曹之轩背转过身,声音有些平淡,“你替黎青不值?” 袁四指沉默以对。 “朕亏欠他,朕会告知天下,但不是今天。”没有人看见曹之轩眼中的血丝有多密集,他掩盖住悲痛的声音,尽量表现的风轻云淡。 “黎青无子嗣,西关便无藩王。” “江轻衣,你救了朕的命,朕要赏你。”曹之轩声音有些疲倦,道:“西关不封王,你此行功高,今后便跟在袁忠诚后面做事。” 袁四指反倒冷笑一声,“曹之轩,好一个北魏皇帝。王爷如今死了,西关便关我何事?换句话说,北魏又关我屁事?” 曹之轩平静至极开口。 “这道十六字营的兵符交给你,三年内能统整西关,便西伐大夏。杀到棋宫,满城尽佩西关白袍,为黎青正名。”北魏皇帝的声音极为平淡,“袁忠诚你,受命不受命?” 袁四指沉默片刻。 接过那道兵符。 “我袁忠诚不稀罕兵权。”袁忠诚拿脸摩挲着带有那位王爷气息的兵符,“王爷拿命为北魏换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总不能白白浪费。我西关男儿,哪有一个是贪生怕死之辈?” 曹之轩连一句点头称赞的话都无力去说,只是疲惫的摆了摆手。 他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那位紫衣女子。 “可否?” 黎雨沉默着点了点头。 “既然满意了,那就回洛阳。”这位皇帝走了两步,突然身子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道:“如果魏灵衫要走,便让她走好了。朕没有什么好赠她的,就赠一枚洛阳心。见洛阳心如见朕,北魏境内,只要她愿,便依旧是那位北魏掌上明珠,说一不二的龙雀郡主。” “朕亏欠的有些多,弥补不来。”曹之轩望着那道黑衣身影,有些沙哑道,“欠你和徐至柔的,一辈子都还不了。” 森罗道大殿下垂下眼帘。 “朕不想再在风庭久待。等宗横回城,便返程洛阳。”曹之轩沉闷咳嗽道,“小七,你跟着朕一起回去。” 阎小七看着曹之轩。 接着她看了一眼那位紫衣女子。 阎小七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黎凤仙凤眸微眯,若有所思道:“此行怕是多有波折,宗横一人许是照应不来,有你同行便多了十分保障。” 森罗道大殿下露出干净的笑容。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摇了摇头。 她向来不爱说话。 那个人在的时候,她许会斗上两句。 也许就是斗嘴总是斗不过徐至柔的原因,她养成了这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如今她更不愿说话了。 阎小七思忖片刻,黑瀑般长发飘摇,带着些许凌冽杀意。 她眼神有些微惘。 语气却很坚定。“我不走。” 曹之轩静静盯着这位森罗道的女阎王,接着自嘲笑了笑,低头拍了拍怀中紫衣女子的肩膀,低声道:“由着她好了。” 黎雨听话的点了点头。 似乎是怕紫衣女子误会些什么,阎小七沉默片刻又解释了一下。 “要亲手杀掉一个人。” 黎雨知道这位女阎王极为厉害。 她要杀的人,自然已经就是死人了。 曹之轩不再去看四周。 他搂住怀中那个身负紫衣,如同凤仙般的女子。 这一日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倒映。 他有些恍惚,轻声喃喃道。 “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 这一日,流了很多该流的血。 这一日,死了一个不该死的人。 北魏看上去元气大伤,四位藩王去了三位,实则痛则痛矣,却未伤其筋骨,以一袭白袍作为代价,镇压两位早就异心的藩王,坑杀棋宫四位大棋公,谋得一尊生死墨盘。 新鲜的血液不断涌入,将老一辈的光芒缓缓掩盖。 攘外必先安内。 虽说代价未免有些惨痛,但好在如今尘埃已经落定。 接下来的北魏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强大时期。 如同一个青年缓缓起步,逐渐成为巨人。 即将迈出的第一步。 便是西关立起战旗,将白袍悬在枪尖,去挑起整座棋宫。 袁四指紧紧攥着十六字营兵符,似乎听到三年后的战鼓第一次敲响在天地间。 三年后。 要让所有人都记住那道白袍。 ps:风庭城一役至此结束,这一篇故事与主角推动的主线并驾齐驱,时间线上是同时并进的,实则无太大关联,诸位可以当作番外来看。 就好像蝴蝶扇动羽翼,也许会导致整个大陆卷起风暴。 当初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写一下西关白袍儿与曹之轩的故事。当然还有龙雀魏灵衫。 这些群像的雕琢不能太认真,太认真会很拖沓,也不能太潦草,寥寥敷衍了事不如不雕琢。 最终雕琢完,完结之时有了这一章。 还算是满意。 两千年前春秋十六年的六月初九,杀伐未起,却已经颇不安宁。 两千年后的二零一六年六月初九,那个时候的熊猫正在大纲上勾勒六月的剑与酒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想写太多人,想写太多事。 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纸上墨迹杂乱,埋下终有一朝兵荒马乱。 接下来,就是易潇的故事。 小殿下是主线。 但穿插其中的,大榕寺小和尚,冰木湖红衣儿,黄衫公子小陶,北魏龙雀郡主,那些配角的光彩也会慢慢闪耀。 一个时代,谁也阻止不了谁发光。 剑宗明与叶小楼彼此拔剑。 鬼门关终有一战。 上一世的花瓣凋落,就意味着这一世的野花盛开。 该是一个多么盛大的时代啊,剑与酒,长歌行。 啰嗦一下,顺便凑些字数。(为了能让app读者看到这番话,不在作者有话说里写啦。) 这几天呢,是双倍月票。 燃烧吧,战斗吧! 让我们一起用热情,月票,来浇灌浮沧录的成长~~ 第七十六章 万鬼出行(二更!) 剑冢空间。 一千四百道剑主大人的虚影叠绕成团。 半面欢喜半面悲,妖异的红丝游走在白发之间。 一千四百道虚影围绕着正中央的一座漆黑山影。 鸩魔山下镇压的鬼门关中,一截细小的塔尖缓缓浮现。 这是地藏王菩萨留下的佛塔。 亘古以来镇压无间地狱,这尊佛塔承受了太多的煞气。 如今地藏王菩萨神魂转世,这尊佛塔的王符开始抵抗不住鬼门侵蚀,如何延缓都是无用,终究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宿命。 高空之中,有十一道身影。 或站或盘坐,有人高居巨大棋辇之上,有人背后夹杂三尺风雪呼啸。 拢共十一位。 十一位站在世界至高点的宗师。 剑主大人望向下方,眉须垂落,轻声而叹道:“那位菩萨不得解脱,如今留有一缕魂魄在佛塔顶。吾今日耗尽阳寿,便是加固封印,好叫那位菩萨转世能熬过这些日子。” “世人不知鬼门是什么。”安老头拎着酒壶,笑眯眯看着风雪银城城主腰间空空荡荡。那位老鬼素来爱不释手的无量酒壶居然不在腰间,想必是赠给了世传极为惊艳的银城大弟子。 安老头笑着饮下一口酒,望着下方散发阵阵恐怖气息的鬼门,“其实我活了这么久,也想知道,鬼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两个年轻人若能登上佛塔顶,得见地藏菩萨真身,便是不枉我等耗费心力至此。”关山刀鬼微微眯眼。 “小殿下乃是国师大人看中的人,生来独具神魂,身负两相。他不行谁行?”安老头笑着开口,“至于南海那个读心相传人,若是我没有看走眼,应当是陶无缺的女儿。” 南海棋圣点了点头,道:“确是。” “陶无缺死的很早。”黑袍总督侧着头,轻笑道:“不然这个时代,会更有趣一些。” “元年有很多不该死的人死了。可我们这些该入土的老古董却活到了现在。”棋宫那位老宫主的声音有些浑浊,道:“大时代早该开启了。” “若是他们二人登顶佛塔,天下气运归宗。”苏大丹圣笑了,道:“相信这道封印镇压鬼门十四年,便是那位菩萨不曾觉醒,人间亦无须为鬼门担忧。” “一百年前的始符年代何其恢弘壮观?” 十一位大宗师在并不漫长的等待中,缓缓注意到了那处鬼门的变化。 鸩魔山的漆黑即将被吸食殆尽。 那尊佛塔的灵光依旧,只是很快便将沉沦。 “诸位。” 剑主大人单掌合于胸前,道:“吾加固鬼门之时,阴阳交融,万鬼夜行,还需诸位尽一份力。” 十一位宗师沉默。 苏大丹圣的黑袍无风自动。 安老头不再饮酒。 林半瞎摸向背后背负的张力极为恐怖的龙角大弓。 钝刀愚剑默默按下手中的鞘。 天地将倾。 那处恐怖的洞口将鸩魔山最后一缕黑吸完。 极为渗人的一声尖啸! 刹那白昼变黑夜。 一千四百道剑主虚影此刻身躯微震,齐齐抬头,望向上方的剑主本尊。 “一千四百年阳寿,本不该人间所有。”剑主大人轻声笑了笑,喃喃道:“今日我以我血封鬼门。” 陡然间声音高喝,无比激昂! “邀各位同赴鬼门!” 鸩魔山暴怒镇压而下。 十一道宗师身影倏然消失。 一千四百道剑主虚影红丝大作,半面慈悲被妖异替代! 鬼门关红光大出! 万鬼夜行! 一只长达数十丈的巨手从洞口之中探出,那只手臂带着地狱般幽暗浑厚的气息,刹那冲了出来! 下一秒,一柄普通钝刀从天地之间斩出,气势如虹。关山刀鬼沉默收鞘,不去看那只被斩作两半的地狱鬼手。 十一道身影冲入鬼门之内。 安老头笑着抬手,玉手撕天。 鬼门之上升起一轮浩瀚巨月! 愚剑老人并指如剑。 顿时剑气冲霄,如同九天雷霆降落! 林半瞎蓄满力,刹那松手。 龙角巨弓弓弦狂颤。 一箭所过之处,漆黑变作炽白,疯狂扫荡,将鬼门前方轰出一道坦荡空白。 无数大神通。 鬼门关无数前涌而来的厉鬼被轰杀成灰烬。 漆黑变作腥红。 十一位宗师沉默着开始了屠杀。 他们以身入冢,同赴鬼门。 要保住剑主大人的虚影顺利封印鬼门关。 鬼门关究竟是什么模样? 要守住鬼门万鬼,是难是易。 这十一位宗师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鬼门关是真正威胁到人间的力量。 西楚那位称霸天下的霸王曾经来过。 那位霸王直追第一代银城城主,个人武力天下无双。 即便是这样一位绝代猛人,为结下一道**仙印巩固鬼门封印,前前后后入了鬼门三次,无一不是染血而出,若无绝世体魄,便是仙人也要葬身此地。 要守住鬼门万鬼,是难是易? 风雪银城城主周身三百丈之内风雪如天刀,斩杀无数鬼魂。 一面倒的屠杀持续了不到二十息。 银城城主阴沉着脸,他的领域在不断缩小。 鬼门关不断涌出的冤魂厉鬼数量稍有减少,却是越来越强。 从三百丈缩小到两百丈。 两百丈,一百丈 风雪银城城主的域意难以再撑开,他抬眸望去。 眼前是一片漆黑,无论如何杀戮,造成的空白在下一刹那便会被无尽幽魂填充。 “斩!” 银城城主的域意收敛,源意交替而出。 风雪本源取代一方天地,瞬间灭杀方圆五百丈的魂魄。 尽皆灭杀! 风雪银城城主的眸子染上一丝红意。 源意域意交替斩杀,他守住一方,沐血而立,身形宛若战神。 “有一道很强的气息。” 银城城主盯住漆黑深处。 “那是鬼门关里的强大存在。” 十一位宗师都眯起眼,望向同一个方向。 有一道浑厚声音传来。 “时隔多久了?地藏走了之后,除了那个年轻人,没人敢来这里了。” 那道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冲洗神魂。 接着一声愤怒暴喝响起—— “你们想死不成!” 安老头面色有些苍白,盯着漆黑深处不断逼近的恐怖气息。 接着是第二道。 第三道。 不知道有多少道。 这些气息浑厚程度比宗师还要强上一筹。 “怪不得那位西楚霸王也要染血而归。”苏大丹圣寒声道:“原来鬼门关是这么个样子。” 这些气息几乎都超越九品,抵达了极高的境界。 翻滚的煞气如同云海一般翻涌,黑云压城城欲摧。 漆黑之中有一道又一道银白色符印浮现,将煞气压抑不得出。 那是一道气息极为古老的仙印。 正是霸王结下的**仙印。 只是这道仙印常年承受鬼门关煞气侵蚀,已经有了溃败之势。 一道浑厚声音传来,道:“这道仙印已经呈现破败之势,拦不了多久。地藏不在,佛塔难镇。你们这些老家伙今日死在这里,等不了多久,便是我等重临人间,君临天下之日。” “不如与我同坠地狱?”另外一道浑厚声音戏谑笑道:“我等不死不灭,你可曾想过,不能成仙成佛,为何不尝试成魔?” 这句话仿佛运用了魂力法门,极能蛊惑人心。 关山刀鬼笑了一声。 “都说鬼门关有大恐怖,看你样子的确有些吓人。”他笑了笑,拔出鞘中刀,指着那位浑身漆黑的恐怖存在,笑问道:“你刚刚说要拉我同坠地狱?” 不待回答。 “同坠你妈的地狱!” 关山刀鬼气势暴涨,如虹刀光划过长空,斩向那道恐怖气息。 那道刀光气势无双,瞬间斩落。 惨嚎声音之中一蓬黑血被斩落。 那蓬黑血猛然挥洒,所落之处无数厉鬼被侵蚀化作灰烬。 何其恐怖的血液? 接着是狂暴的咆哮! “你想死!!!” 关山刀鬼抬起头望向那道漆黑深处的身影,缓缓收鞘。 世人以为他瞎目不能视物。 殊人知晓他刀心通明,反倒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 关山刀鬼轻声而笑。 “我是想死,可凭你能杀得了我?” 那道漆黑深处的大恐怖身影沉默片刻,森然开口道:“你今日斩了我一刀,待我脱困,我便要斩你千千万万刀,活剐你的神魂,要你永世不能超生。” 关山刀鬼沉默了。 他的刀再度出鞘。 提起刀,复又一刀。 那位恐怖存在下意识去挡。 黑血再度挥洒。 染遍半边天。 挡不住的一刀。 那位恐怖存在看着自己的魔血挥洒,仰天长啸,道:“我要杀了你!” 那道散发恐怖气息的身影猛然而出,要踏破天地一般冲击**仙印。 那是一道人形生灵,背后九轮黑色太阳流转,一出手,便是佛家的大日如来真经! 那位大恐怖存在直接出手硬撼**仙印! 未等他结下法印—— 无数银线一斩而过,那道极为恐怖的存在被银线分斩而过,一息便被斩作数块漆黑阴影。 “啊啊啊!!”那位大恐怖存在不死不灭,每一滴魔血都化作一道分身,怒吼之中再度冲击**仙印。 那位霸王留下的仙印更是霸道无双,直接将每一道分身都再度斩杀,最终镇压了那位暴怒而起的恐怖存在。 那道人形生灵望向挥刀而出的关山刀鬼,心头无边恨意如同血海一般。 “杀!!” 他怒吼一声,身后无尽冤魂铺天盖地袭来。 遥隔数里地,十一位宗师面色冷漠。 “今日,不仅仅要斩杀你鬼门关万鬼。”关山刀鬼刀光如虹,刀下无尽血海沉浮。 “我要看看,你这尊魔头,是先死在我的刀下,还是能活到脱困之后能活剐我的魂魄!” 鬼门关内爆发出极为恐怖的气息。 一道又一道身影缓缓出现。 有背负双手的道教圣人,如今双眸通红,双手血迹斑斑,早已迷失本心,背后一片血海沸腾。 有不成佛反入魔的佛门大人物,超脱九境之后甘坠地狱,佛光带着浓烈魔性,唇角一片猩红。 他们是无数年前的人间英杰。 是一个又一个大时代凋零前的真正天才。 鬼门关,关得正是这些已经超脱的人物。 接着无数怨气戾气涌现而出。 万鬼出行! 剑冢空间里的大人物浴血奋战之时。 佛塔里却是极为安静。 一男一女结伴而行,那黑衣少年缓缓推行着黄衫女子的轮椅。 来到了佛塔第二层。 佛塔第二层究竟是什么? 熊猫怒吼:给我月票,我还能爆发! 第七十七章 四尊菩萨 世间修行功法,分为三六九等。 最顶级的功法,能让人一朝脱胎换骨,日日修行如直抵仙境。 修行,讲究的就是通透。 好的修行功法,透过现象直点本质。 犹如醍醐灌顶。 世间公认最强的修行法门,便是久远的三教秘法。 佛门的大日如来真经,号称远古年间人族体修第一法门。 这一层次的修行法门,几乎失落不可得,早就丢失在久远的年代。 如今世上所谓顶级级别的修行法门,修行到了极致,便可以超越九品,甚至比肩仙人。 次一些的强大修行法门,能修行至九品便已经是殊为不易。 易潇脑海之中的修行法门虽多,可多是能修行至九品的功法。 齐梁国库内,一部最强级别的修行法门也没有。 真正超脱九品的办法,在这个时代几乎无人得知。 接近于磨灭。 那些超脱的存在们,本身就是极为强大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收下的弟子所得的功法也仅仅只有抵达九品的残篇。 更匡论那些远古年间的三教秘法,那是真正无敌的修行法门。 最强级别的修行法门。 而佛塔第二层。 内壁之中,刻着一缕又一缕幻灭的佛文。 易潇和公子小陶认真看着那座巨大的古老残壁。 篆刻的佛文流转在残壁之上。 一尊巨大的佛像含唇带笑,拈指立掌。 头顶浩瀚佛光。 那是一轮巨大无双的太阳,散发波动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小殿下面色苍白,难以置信的喃喃。 “大日如来” 公子小陶闻言有些失神,美眸睁大,俏脸儿粉红,喃喃道:“这是大日如来真经?” 易潇有些恍惚不能相信,他推着公子小陶走上前去,仔细抚摸着残壁。 这面残壁存在的岁月有些古老。 那些佛文流转却是如同崭新。 “这残壁上的经文好像在蠕动。”公子小陶皱了皱好看的眉毛,突然道:“你看,这些梵文好像有些变化。是不是在蠕动?” 易潇看过去,这面残壁上的古老文字还在缓缓移动。 一个又一个文字在移动,导致整面墙壁在变化。 “不”小殿下想到了什么,他抿起嘴唇,道:“这不是在蠕动。” 一点又一点,这些梵文的变化无比缓慢,可却是实实在在不断产生着变化。 “这是”公子小陶也看了出来。 “这些文字,是在被人修改!”她看着墙壁,发现了不可思议之处。 新生的梵文仿佛是在取代古老的梵文。 易潇抚摸着残壁。 那是一处崭新梵文诞生取代之处。 “这一面墙都在变化。”易潇沉声道:“有人在修改这部功法,不仅仅是在修改这部功法了的文字甚至连这面墙都产生了变化。” 两个人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那座阶梯已经不在。 “第二层佛塔也是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个入口通向第三层。”易潇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环境,“这四面墙壁,三面空白,这一面上记载的应当是大日如来真经。” “只可惜这部传说级别的功法产生了诡异的变化,不然记下来倒是大赚一笔。”小殿下自嘲笑了笑,道:“要登上下一层,恐怕要从这面残壁入手。” “只可惜这些梵文我看不懂。”公子小陶美眸微皱,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轻声问道:“你看得懂吗?” “读过一些佛经,背过些许梵文。”小殿下笑着摸了摸鼻子,道:“只可惜这些文字好像不全是梵文,记载的内容也不单单只是大日如来真经那么简单。” “另外一面墙壁也产生了变化。”公子小陶指了指一面墙壁。 那面墙壁上开始延伸出一只佛手。 易潇眼神微凝。 那是一副崭新的佛画。 出现在第二面墙壁之上。 画面上缓缓浮现一只骑乘在狮子之上的菩萨,左手持青莲花,右手悬挂一柄金刚宝剑,浑身紫金色,状若童子。 “这位是文殊菩萨?”公子小陶有些惊疑不定,眯起眼仔细望过去,柔声道:“这位菩萨手中的青莲上托着一卷书,隐隐约约也流转佛文。” “是金刚般若经。”易潇沉默着开口,道:“这部经文也是传说级别的修行功法,直抵不可思议的大神通境界。” 第三面墙壁开始浮现画面。 一尊巨大白象缓缓跃于壁上,那尊菩萨脑戴紫金冠,直背盘腿倚象而坐,左手露出持玉如意,象首隐右臂,象鼻绕前身,一片青莲叶负肩,庄严静逸。 “骑乘白象,是那位普贤菩萨。那片青叶上流转佛文,想必就是三曼多跋陀罗经。”易潇紧紧盯住墙壁,道:“这也是不可多闻的经文。” 第四尊墙壁之上,浮现出一座青莲台。 “这一位是那位观音大士了。”易潇紧紧盯着墙壁,道:“据说观世音菩萨净**上雕琢有三十三重天经,是堪比大日如来真经的修行法门,号称佛门第一神魂法。” “大日如来真经,金刚般若经,三曼多跋陀罗经,乃至三十三重天经,都是佛门最顶级的功法。”他喃喃自语,道:“这四部经文失传不知多少年,即便是一百年前的始符年间,佛门那位领袖青莲大师,也只是据传拥有大日如来经的残篇。这四部经文的真迹早就无从得知,怎么会重现世间?” “这四面墙壁,绘画多于文字。”易潇一面墙壁一面墙壁抚摸过去,越是看下去,越是令人心神动摇,道:“这是佛门流传至今最**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只可惜佛门如今势微,这些功法无人能够看懂,匡论修行。” “这些功法能令宗师们动心,即便是师尊看到了,也会忍不住拓印下来。”公子小陶突然问道:“你的株莲相能不能记住?” “记住没有问题。”易潇点了点头,道:“你难道没有发现一个问题么?” 公子小陶睁开美眸。 小殿下缓缓凑近,在她耳边轻声开口。 “佛门四位菩萨,少了一位。” “地藏菩萨那尊像,去了哪儿?” 公子小陶美眸流转光芒,细声道:“不错,我也正在好奇这个问题。这尊塔镇压鬼门,想必是传说中的地藏王塔。但这里唯独少了一尊地藏王菩萨。” “我想,剑主大人之所以选择我们,而不是那些已经站在绝高位置的强者,是有原因的。”她想了想,道:“论及力量,我们对于修行一窍不通,算是绝对的弱势群体。可见要登顶佛塔,自身修行得来的力量并不是必须之物。” “没错。”易潇面带微笑,带着赞誉望向轮椅上的黄衫女子。 “这里的壁画隐藏了一个大秘密。”小殿下仔细观摩许久道:“佛门有这几部最强级别的功法,远古年代的大能者能够媲美仙人,真正超脱,为什么最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千年前的佛门盛世,据说世间建有三万佛寺,无人不颂佛号,世上皆求极乐。可如今断壁残垣,连残破佛寺都寻不到。”小殿下易潇抚摸墙壁,道:“我齐梁境内不重佛禅,偏颇道理。除了阳关谷大榕寺,几乎没有真正通灵的佛寺。可这面壁画之上,菩萨背后是世间无数佛香缭绕,何其恢弘壮观,该是多少年前的盛世?” “这面壁画上梵文太过晦涩。真正的秘密被掩藏在不知名的文字背后。”易潇叹了口气,指尖划落,有些失望道:“若能够破解这些壁画的内蕴,不仅仅可以晋入下一层佛塔,更可以得知佛门落幕的真相。” 他的心中隐隐有所期待。 佛门,集大成者无数圣人,为何会落到如今地步? 佛道儒三教已经是历史遗物,可掩藏在历史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 如今这一切,似乎近在眼前。 那面壁画在述说着无数年前的故事。 只可惜无人听懂。 难道就这样与真相失之交臂了吗? 陡然间公子小陶的美妙脆音打断了易潇的思绪。 “那面墙壁产生了变化!” ps:双倍月票,燃烧起来~ 第七十八章 佛不见佛(爆发~) 公子小陶瞳孔微缩。 她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面印刻有大日如来真经的残壁。 那面残壁之上,一点一点符文缓缓蠕动,实则是在被新的文字替换。 古老的残壁随着文字的替换,连气息都变得崭新起来。 那尊背后大日浩瀚的如来像开始模糊起来。 笑非笑。 那一轮太阳的光芒不再灼目,赤金色的符文蝌蚪般游走,大日开始逐渐涣散。 接着那尊佛像周身的符文开始黯淡。 新的文字代替了符文! “是梵文!”易潇眼前一亮,道:“这些文字都是梵文,大部分我能看懂,剩下的文字有些晦涩,不过也能看明白大致意思。” “快,这些新生的文字说了些什么?”公子小陶屏住呼吸。 易潇聚精会神看了过去。 那些游动一般的文字虽是在墙壁上浮现,却十分模糊,必须将脸颊贴在墙上,仔细眯起眼才能看得清楚。 小殿下凑近墙壁,有些滑稽地贴上墙壁,那面墙壁并不冰冷,反倒是温和无比。 一字一句,情不自禁读了出来。 “地藏转世,九千劫难”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这些文字由梵文所写,像是经历了极其久远的岁月,无数年来历经风霜一般,仅仅说出口便极为艰难,唇中如含薄冰,念出声来便如同应劫。 易潇紧闭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拼命睁大。 去盯住墙壁浮现的文字。 接下来的话语极其晦涩难懂,那些梵文却是凭空在小殿下脑海之中浮现,情不自禁般念出声音来。 一段又一段佛经文字如同念咒一般,小殿下的声音极为流畅,仿佛咏诵了无数遍佛经,脑海之中,那些晦涩难懂的梵文密密麻麻烙印其中。 公子小陶看着那道黑衣身影紧紧贴着墙壁,唇中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梵文。 那面墙壁之上的绘画,随着易潇的咏诵开始缓缓变化。 那**日黯淡再黯淡,最终缺失一角,化作一轮残月。 接着那尊如来佛像缓缓闭眸。 他放下拈指立掌的那只手,复又抬起抚摸脑后。 那里佛光一点,直通心灵。 无边祥云逐渐淡化,不祥的画风缓缓浮现。 “这是” 那尊如来佛像睁开一丝眼眸。 腥红如月! “快停下!”公子小陶突然高喝。 易潇魔怔一般置若罔闻,口中的佛经继续诵读。 那尊如来像的眼眸露出狭长妖异的一角。 佛塔内多出一股寂灭气息。 公子小陶一咬牙一跺脚,运转读心相狠狠在易潇心中砸了一锤! “噗!” 易潇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气息委顿,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倒。 公子小陶连忙手推轮椅,扶住摇摇欲坠的小殿下,问道:“你读的是什么经文?为何会出现如此妖异恐怖的画面?”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顾不得擦去嘴角血迹,眼神却是焕发光彩。 他心有余悸看了一眼墙壁,然后勉强笑了笑。 “这部经文素有世间盛名,只可惜不曾面世。”易潇咳嗽一声,胸膛说不出的沉闷,“这是剩下的那位地藏王菩萨留下的。” “之所以不能见世,我想便是这部经文的愿力浩瀚,常人诵读会陷入魔怔,若是修行不够,无法自拔,反倒会引起不祥。”易潇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戳在墙壁之上,随意抚摸,道:“这是地藏十轮经!” “这面墙壁,是地藏菩萨留下来的真迹。”易潇轻轻点了点这些游动的梵文,“那位菩萨在世间留下了地藏十轮经,只可惜世人一直没有发现真相。” 公子小陶怔怔看着这面墙壁,觉得有些眼熟。 “发现了什么没有?”易潇笑了笑,柔声道:“没错。这面墙壁产生的变化,其实不难发现。” “大日如来真经,倒过来诵读,便就是会引发不祥的地藏十轮经!”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据说那个年代的三教不修行元力,反倒是天地间有着充沛的灵气。若是不修行大日如来真经,肉身抵达圣人境界,诵读这部地藏十轮经,引发的灵气,亦或是佛门所说的愿力,便会将修行者的身躯强行摧毁。”易潇沉吟道:“这恐怕就是地藏十轮经消失人间的真相。” “至于这部传说级别的功法,只可惜,在如今只不过是一部废弃经文”易潇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我诵读地藏十轮经之时,世间大愿力加持在身,本是应当身负种种不可思议大神通,反倒是自己的稀薄元力要倒贴天地之间,去浇灌稀缺的天地资源。如今世间,所谓的灵气愿力已经不复存在,这部经文,随着佛门的落魄,也自然而然落魄了。” 公子小陶仔细聆听,突然提出一个问题:“地藏十轮经既然从不出世,你怎么会知晓它能加持你于大愿力?” 易潇顿了顿,微笑道:“我从齐梁书库里看到的。” 公子小陶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反倒是指了指墙壁。 “现在这面墙壁变成这样,我不懂梵文,你既然能看得懂那面墙壁写了什么,不如你说说,怎么进入下一层?” 易潇再度望向那面墙壁,深呼吸一口气。 那面墙壁之上的如来佛像不再妖异,反倒是大日真正隐藏在了身后。 那尊佛像换了个模样。 他悲悯。 他慈悲。 他庄严而又静密。 “他就是地藏王菩萨啊。”易潇有些惘然,突然觉得莫名的眼熟,接着复又想到了什么,看向那面墙壁之上。 那里刻着一行又一行小字。 不属于地藏十轮经的结尾。 也不是大日如来真经的开头。 易潇情不自禁喃喃道。 “春秋历十六年,自登塔以来,日夜勤读,佛道三千典籍,不过一言而已。” “如何成佛?” “立地成佛。” 还有一处小字极为显眼。 易潇看着头晕目眩。 “登顶那日,砸暮钟晨鼓,证大乘佛道。” 一道极为熟悉的清稚模样浮现在自己脑海之中。 那人仿佛双手合十在对自己笑。 青石小和尚笑道:“阳关出行,殿下多加小心。” 易潇终于明白,这面墙壁之上,究竟是何人书写,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能改写大日如来真经! 是那个青石小和尚? 易潇有些微怔。 “据说佛塔顶上藏着那位地藏菩萨的坐化真身。” 易潇微怔之后看着墙壁上那行小字,不由自主感慨,接着有些心神摇晃想道:“总不会真是那个小和尚?” 诵读地藏十轮经之后,那面墙壁自行开启通向第三层的入口。 墙壁洞开,梵文流转。 易潇缓过神来,急忙再看过去,那行小字神出鬼没,早已消失无迹可寻。 哪里留下了一丝痕迹? 仔细想来。 那位青石小和尚,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能力改写大日如来真经的人物。 莫非是自己看错? 思忖再三,不顾公子小陶狐疑目光,易潇索性蹲在那面墙壁前,死死盯住那行小字之前出现的位置。 空空如也。 等了半响依旧是空空如也。 易潇抬起头,无比纳闷地正对上那尊地藏菩萨端庄无比的微笑。有些许戏谑意味。 “见了鬼了”他嘟囔着挠了挠脑袋,然后自嘲笑了笑,这行墙壁上的梵文多是深奥晦涩,打死他也不信出自一个少年的手笔。即便那位闭关大榕寺的小和尚再是天资纵横,能在这尊地藏佛塔留下痕迹? 那个青石和尚,能改写大日如来真经?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易潇摇了摇头。 “青石小和尚。”他望着那壁上端庄超凡的佛像,喃喃道:“地藏王菩萨。” 青石小和尚木讷像块石头。 地藏王菩萨端庄超脱世间。 不像不像。 着实不像。 “怎么?”公子小陶关切问道,“是发现了什么吗?” 她看不懂壁上梵文,见到小殿下嘀咕着蹲在墙壁上,放着通向第三层的关口不走,反倒是对着一面空墙较上了劲,还以为这位齐梁小皇子看出了什么端倪。 易潇眼睛瞪得生疼。 他一摆衣袖,无可奈何站起身来,吹胡子瞪眼做了最后一番尝试。 “盯着一堵墙,能看出花来?”公子小陶戏谑道。 那面墙壁上终究没有开出花来。 “走啦走啦。” 黄衫女子温柔伸出一只手,拉扯着小殿下的黑袖,声音柔和道:“抓紧时间登顶佛塔,得见那尊地藏菩萨真身,便是疑团全解。何须在此处苦耗功夫?” 易潇无可奈何想起这位公子小陶是个身负读心相的主儿,自己心里通透,什么心思放眼望去都是一目了然。 他揉了揉眼睛,不再去看那面墙壁。 “走吧。”公子小陶笑着拉过易潇的手,放在自己轮椅后扶上,道:“我曾听师尊说,这佛塔第三层,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可曾听说过三门藏剑?”公子小陶抿唇笑了笑。 霸王在三门处藏下世间罕见的仙剑。 “霸王曾在龙门,鬼门,天门三处藏下三柄世间极尽锋利之剑。”易潇眼前一亮,“这里是鬼门!” “不错。师尊在南海终巍峰曾经卦算三门藏剑之处,鬼门藏剑,便是在这尊佛塔第三层之中。”公子小陶微微一笑,嗔道:“算是你走了天大的好运,有缘能够得见那柄千古不灭之剑。” “这柄剑从天外降落,沐浴天外仙人血,一剑开一州,曾经在南海镇压海眼无数年,当时这柄剑被称为‘陆沉剑’,视之为不祥之剑,沉下一州之后,连带着那片大陆沉入海底无数里。”公子小陶缓缓道:“直到那位霸王出现,拔了海眼处镇压万里海域的那柄剑,这柄剑被霸王珍而重之藏入负剑匣中,唯有大楚壁上稀客能得之一见,美其名曰‘镇海仙器’。” “这柄剑实在是太过锋锐,一点剑意千年不曾熄灭。最终霸王将它那点剑意镇在了鬼门关**仙印之中,剑身自行登顶佛塔第三层,作为那佛塔顶的守关剑,终日沐浴佛香,距离佛塔顶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公子小陶带着回忆喃喃道:“师尊曾言,若有朝一日剑身诞生灵智,再前行一步,便能登顶地藏王塔,成就不死不灭无上果位,算得上是万年功德,一朝修成正果。” “剑也能修成正果?”易潇有些讷讷。 “为何不能?”公子小陶虔诚颂声,笑了笑道:“世上万物皆可修行。” 两个人离开佛塔第二层。 那尊地藏王菩萨佛像微微拈指而笑。 端庄而神圣。 带着些许戏谑。 不多时。 那面空空荡荡的墙壁上缓缓浮现小字。 “可知,佛不见佛?” ps:公子小陶挽发揖礼,柔声道:各位大大,公子有礼啦。此处鬼门,行势极难。恰逢双倍,还望各位大大留下月票,得菩萨保平安。 第七十九章 陆沉仙剑 佛塔第三层。 这尊地藏王塔内一层比一层朴实,甚至有些寒酸。 第一层内雕琢有若天工,壁上三千大千世界纤毫毕现。 第二层已经是空有四壁,显化的四尊菩萨倒是称得上精妙绝伦。 这第三层佛塔,四四方方,布置简洁明了。内部摆放着简简单单的坛香,倒像是一间佛龛。 易潇抬起头,第三层佛塔尽头处有一扇门。 那扇门通向佛塔最顶层。 只可惜不知多少年不曾开启。 他瞳孔微微收缩,呼吸都慢了一拍。 那扇门乃是由佛家古铜所铸,极为坚硬,无物能摧。 上下打量,左右观察。 那扇门形没有把手,不露丝毫痕迹。 这是门? “这算哪门子的门!”易潇怔怔,继而怒道:“连一丝缝隙都不留,教人如何进?” “看那柄剑。”公子小陶抬手指了指插在门前的剑。 那柄剑徒留漆黑剑柄在地面。 “这柄剑太沉,当年带着一块大陆沉底,可见其重量恐怖。”公子小陶细声解释道:“这尊地藏王塔并非凡物,但‘镇海仙器’之重量,入第三层即沉底,可见一斑。” “有些恐怖。”小殿下点了点头,皱眉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这里佛香有些浓郁,恐怕百年来不曾断绝。” 只是连尊佛像都无,又敬得是谁? 敬得是一柄剑鞘。 一柄古朴漆黑的长鞘立在佛龛之前。 燃燃佛香不断绝。 “这是那柄陆沉仙剑的剑鞘。”公子小陶沉默片刻,道:“这柄剑千年修行,恐怕早已经产生了灵识,剑鞘与剑身分离,在此沐浴佛香,也算得上一种另类的修行。” “登顶佛塔,拔出这柄剑。”公子小陶伸出一只手对准那扇青铜大门,“一剑下去,门自然就开了。” 易潇下意识点了点头,接着顿了顿。 拔剑而已,算不得难事。 接着望向那柄没入地面的剑。 陆沉仙剑。 他声音有些僵硬,道:“我来?” 公子小陶微恼,嗔怒道:“不然我来?” “有没有别的办法?”小殿下声音微高,也有些恼怒道:“那柄陆沉仙剑是人能拔出来的?” “霸王当年拔出陆沉仙剑的时候只不过二十岁。”公子小陶展颜一笑,黄衫明媚,看得易潇心神动摇。 接着小殿下狠狠摇了摇头,对着端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愁眉苦脸,道:“那我试试。” 易潇如今龙蛇相初辟,气血满溢,肺腑之间的那道剑伤虽说尚在温养,可论及力气,称得上不输修体之人。 算不得一龙一象之力,总比骡子畜生之流要大些。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来到那柄陆沉仙剑剑柄之处。 公子小陶美眸微眯。 拭目以待。 易潇气运丹田,龙蛇相缓缓睁眸。 脑后一圈青莲台缓缓飞出,一龙一蛇相拥而吻,神圣而庄严。 气血奔腾若大海,奔走如野兽,刹那流转八千里! “起——” 小殿下眼前亮起熠熠神采,胸口微沉,双手握住剑柄。 气拔山兮力盖世! 任你是陆沉仙剑! 镇海仙器! 我有龙蛇相加持,要与百年前霸王试比高! 刹那豪气万丈,易潇怒吼一声! 陆沉仙剑微微嗡鸣一声。 算是给了些许回应。 只可惜剑身纹丝不动。 易潇咬牙切齿,双足踏入大地,额头青筋暴起! 气血再度暴涨! “再起!” 陆沉仙剑懒洋洋轻轻鸣叫一声。 剑身依旧纹丝不动。 “给我起!” 剑身纹丝不动。 “起起起!” 公子小陶饶有兴趣看了半响。 小殿下易潇的面色从微微苍白,到憋得通红,最后再到气血虚浮变得苍白。 嗓子喊得有些哑。 那柄剑依旧纹丝不动。 最后甚至连一声嗡鸣都欠奉。 “这什么玩意儿?” 易潇双目通红,恶狠狠踢了一脚那柄镇海仙器,咬牙切齿。 陆沉仙剑不理不睬。 “这柄剑修行岁月已久,只怕在这尊佛塔修行百年,只差临门一脚。”公子小陶想了片刻,道:“也许自己那一天诞生灵智,亲手推开那扇门,便是自己斩断因果,真正成就大自在。哪里能这么轻易被人拔出?” “我这还有一柄剑。”易潇望着那扇青铜大门,下意识敲敲打打,另外一只手摸向盘绕腰间的芙蕖剑。 “我试试能不能斩开这扇门,你且退后。”小殿下敲了敲这扇青铜门,面色有些沉重。 这扇门太过厚实,居然是感觉不出真正的厚度。 公子小陶推动轮椅后退三丈。 易潇再度深呼吸一口气,右手扶上芙蕖剑剑柄。 龙蛇相再度浮现,一龙一蛇猛然开眼。 芙蕖长鸣,瞬息盘起身子,贴在小殿下手臂之上。 “我不曾修行剑法,只能依靠蛮力一试!”易潇退后三步,盯住那扇青铜门,沉声道。 “斩!” 芙蕖剑屈起再探直,剑锋狂颤,对准三尺之外的青铜大门。 那扇门由佛门古老材质所铸,看起来如同青铜,实则极为坚硬,极难摧毁。无数年岁月流逝,即便是时间也不曾给这扇门留下痕迹。 芙蕖剑乃是千古名剑,出自凤庭庐中。 刹那剑尖点入青铜大门之上! 易潇黑袍无风自动,龙蛇相在脑后疯狂盘旋! 庞大浩瀚的力量通过龙蛇相传递至脊椎之处,再至四肢百骸,通过右臂,聚集到那柄芙蕖剑之上。 只求以点破面! 只求无双锋锐! 那扇青铜大门似乎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再度加力,前踏一步! 芙蕖剑身刹那弯曲,剑身击打在剑锋之上猛然反弹,自己灌注在剑身上的巨力猛然回转! 易潇忙不迭收剑,整个人腾空掠起,身形在空中颇为狼狈的扭转卸力,足足退后十丈。 他看着本身材质极为妖异的芙蕖,无奈想起这柄剑原是极为柔韧之剑,想要以点破面简直是无稽之谈。 “破不开的。”公子小陶懒洋洋推动轮椅靠近过来,拈过芙蕖剑身,赞了一声道:“这柄剑是柄好剑,只可惜剑身柔韧太过,坚硬不足。” “不过即便是锋锐之剑,换了剑宗明那柄‘独孤’,今日也只怕破不开这扇青铜佛门。”她柔声道:“持剑之人不修剑道,便是再强大的剑也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力量。你打破修行桎梏时间太短,如今空有一身力量,单单凭借这点,怎能斩开佛门?” 易潇微微皱眉,道:“还是要从陆沉仙剑入手?” “这扇门厚的有些离谱。”小殿下平复了一下气血,有些郁闷道:“如果这柄剑在修行,难不成要等它悟道,再来劈开这扇破门?” 公子小陶微微一笑,柔声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她从怀中掏出一物。 易潇眼前一亮。 那是一副雕琢精细的棋盘。 公子小陶从南海带来的生死墨盘。 “我怀疑这扇门不是从内而开。”公子小陶微微一笑,整了整黄衫衣襟,点指那扇青铜门后。 “那里有人。” 易潇呼吸一怔,想到了那面被改写大日如来真经的墙壁。 “生死墨盘能够连接两道神魂。”公子小陶默默挑眉,看向那面青铜大门,低声道:“那扇门自然是阻碍不了生死墨盘。” “起。”黄衫轻声开口,抬手放出那只袖珍棋盘。 生死墨盘结化黑白,自行浮空。 天下拢共只有三副的生死墨盘,在南海被奉若一峰之宝,那位棋圣淇江一战将生死墨盘借给木鬼子之后为换回这尊至宝耗费了不少心力。 大夏棋宫为确保能刺杀北魏皇帝,便是动用了生死墨盘。 可见生死墨盘的确算得上是一尊至宝,可这生死墨盘究竟有何作用,世人大多不知。 这尊墨盘的功效极其怪异,有一条便是能够自行找寻魂力,强行凝结棋道法则,结下一局棋局。 至少在此刻,黑白两色的魂力扩散开来,那扇青铜大门抵挡不住。 “结棋局。”公子小陶微微一笑,抬手复落下。 那道生死墨盘发出铮铮鸣响! 找到了门那一端的魂力! “居然真的有人在门的那一端?”易潇目瞪口呆。 太过匪夷所思。 生死墨盘扩散的魂力极为迅速,强行透过那扇青铜大门。 联结那一扇门后之人的魂力,结成一道棋盘。 公子小陶微微一笑,抬起的那只手黄衫衣袖滑落,露出少女白皙无暇柔若莲花的手腕。 她轻轻捻起一枚棋子,持先手落子。 一子落。 声音震动,直抵那扇门后。 “开门。” 齐梁阳关谷。 大榕寺内。 那尊佛塔闭门已久。 袅袅佛香从塔尖飘逸而出。 塔内佛香缠绕,极为静谧。 黄卷古灯,青衫落定。 青石小和尚讷讷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他有些微惘。望着通向最顶层的那扇青铜大门。 那扇门浑若金刚,无一丝缝隙。 接着那里飘出黑白二色,结成一道棋盘。 还有一位女子清脆好听的声音。 青石小和尚顿了顿,望着凝结而成的棋盘不知如何是好,仔细回味着那个女子的话。 “开门?” 青石小和尚微怔。 门那一端的女子,是在叫自己开门? ps:双倍月票~燃烧吧~ 第八十章 断青丝,结凡缘 一扇门,内外相隔千里。 一声开门,唤动地藏。 青石小和尚微怔,看着面前那扇青铜古门似乎颤动了一刹那。 那扇青铜大门无缝。 缓缓露出一点光芒。 无缝自开。 青石小和尚喃喃自语道。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缘起时起,缘尽还无。” 他缓缓起身,掸去一身古老尘灰,走向那扇青铜古门。 起身之时,灰垢再不沾身。 六根清净,却结下凡缘。 青石小和尚露齿微微一笑。 整整齐齐四十颗牙齿。 推门而入。 那一日,六月大榕寺,磅礴大雪。 佛塔三丈之地雪覆清净。 佛塔顶,青石小和尚就佛香烧去佛家典籍。 焚香之后,手持鸣钟鼓之锤。 齐梁大榕寺传来最后一声钟鼓齐鸣。 天地叩首。 此后阳关再不见晨鼓暮钟。 出塔之后,青石小和尚直奔师尊碑前。 莲生大师碑前受青石三叩首,生出三尺青莲,结开佛骨舍利。 青石小和尚修成佛性,梨花再开,洋洋洒洒千里跟随。 最终散于淇江。 无人知晓这位登顶佛塔的青石小和尚去了何处。 剑冢空间。 地藏王塔。 “这尊佛塔被菩萨拿来镇压鬼门,忒有些邪性”小殿下得瑟看着公子小陶,打趣道:“总不能轻飘飘一句开门,人家就乖乖把门给你开开?” 陆沉仙剑长鸣,吓了易潇一跳。 “发生什么了?”小殿下眼皮狂跳,心有余悸。 青铜古门缓缓颤抖。 有一丝开启趋势。 易潇目瞪口呆看着公子小陶。 打脸。 黄衫女子面无表情,冷笑问道:“脸疼不疼?” “老子信了你的邪”他无语看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青铜门,有些不敢置信低声道:“地藏王塔还玩芝麻开门这一套?” “什么开门?”公子小陶皱了皱眉,淡淡道:“这扇青铜门倒是有大古怪,门另外一边不像是佛塔顶,不过真有人开了门不假。” 那扇门缓缓挪开一道狭小缝隙。 易潇皱了皱眉,他觉察到里面有一种很古怪的气息。 公子小陶道:“我觉得有危险,你先进去。” “你觉得有危险?我先进去?”小殿下哭笑不得,“为什么不是咱们俩一起进去?” “第一,我不具备战斗能力,跟你一起进去会拖你的后腿。如果你确认无须战斗,我再进,这样可以能避免很多麻烦。”公子小陶微微挑眉,道:“第二,你是男人我是男人?佛塔顶有地藏菩萨镇着,你怕什么?” “安啦。这尊地藏王佛塔乃是佛门圣物,不会有什么不祥出现的。”公子小陶安慰道。 说完,那扇青铜门背后蜿蜒流出一道殷红血迹。 易潇不寒而栗。 他运转株莲相看了过去。 佛塔顶绝不太平。 易潇瞳孔微缩,旋即面色恢复如常,苦笑一声,叹道。 “那尊地藏王菩萨功参造化,立誓要镇压地狱,怎么就坐化了?” 猩红色血液有些妖艳,公子小陶也有些惊疑不定。 这时小殿下咳嗽一声,突然朗声道:“也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便入一趟地狱!” 公子小陶惊讶于这个齐梁小殿下突然间转了性子。只见接下来小殿下突然面色一苦,长吁短叹道:“可怜我身为齐梁皇子,连一件续命宝贝也没有,要是真遇上什么危险,如何自保?” 公子小陶目瞪口呆,看着易潇。 这位齐梁小皇子想说什么? 易潇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兜兜转转,甚至在自己胸前转了转,微作停留,公子小陶面色有些微红,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咦,你脖上那柄长生锁看起来很棒啊,是不是南海那位赠下来的保命宝贝?”易潇咳嗽一声,意味鲜明。 公子小陶有些微怔,道:“你什么意思?” 易潇的目光微闪,面上带着笑,正色道:“你把这柄长生锁借我一用,我便进去。” 这算是敲诈? 公子小陶恼羞成怒,银牙微含道:“你丢不丢人?” “丢人?这哪里算是丢人?”易潇施施然一笑,大义凛然道:“我进去是玩命的,你没有战斗能力,进去也是拖累我,还想着空手套白狼?” 易潇眯起眼,故作邪恶瞥了一眼少女不算饱满的胸口,那里倒算不上有多么丰满,啧啧道:“喏,这柄长生锁不愿意给,换一个也可以。” 公子小陶气极反笑,道:“你难道还想着强抢?” 她此番出行,身上拢共带了三样值钱物事。 一样乃是师尊赠下的生死墨盘。 另外两样,便是自己逝去父亲留下的遗物。 长生锁与黄梨木发簪。 小殿下点头微笑,道:“借我一用。” 黑衣易潇一手伸出,气机牵引之下,那柄插在佛龛之前的剑鞘直入手中,接着身形陡然一晃,公子小陶眼前一花,那道黑衣身影刹那贴近,有些不可思议探出另外一只手,在自己眼前微微停顿。 那个有些苍白的少年面孔在自己眼前微微一笑。 公子小陶气息微滞。 银牙紧咬。 “不!借!” 她从未与男子这么亲近过,气急败坏羞红面颊,双手推了过去。 “啧啧,小气。” 易潇坏笑一声,微微后退,单手掠过。 “长生锁你舍不得,便借我发簪一用。” 公子小陶气得一巴掌拍去,那道黑衣身影鬼魅般后退,抽出黄梨木发簪,身形顺带着推了自己一把。 “还回来!” 公子小陶连人带着轮椅被轻飘飘一股力量推出数尺,身形不稳,整个人面色苍白,怒骂道:“小白脸站住!” 黄梨木发簪被抽去,蓄了十多年的长发如瀑垂落。 易潇看着那道惊为天人的面容,心头微微悸动。 公子小陶那张俏脸素来男妆,此刻长发瀑落,羞极而怒,倒也是颇具风味。 接着他轻声而笑,嗅了嗅手中黄梨木发簪香气,点地后掠。 低声一叹,叹的便是美人发怒,自己无福消受。 脚步声踩在一滩血迹之上,不到三息便退入那扇青铜门之中。 公子小陶奋力想推动轮椅,却发现那柄陆沉仙剑剑鞘不知何时已经被插入轮椅轱辘之中。 那道黑衣身影后退的极为决然,紧接着将青铜大门闭合。 她的怒容有些微惘。 那地上蜿蜒流出的血迹有些触目惊心。 接着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那扇门背后的气息是如此的熟悉。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混蛋小白脸!王八蛋!”公子小陶突然骂了起来,读心相想透过那扇青铜大门,结果却只是徒劳。 她拼了命转动轮椅,来到那扇青铜大门之前,双手捶向那扇厚实到了一种恐怖地步的青铜门。 自然是徒劳。 这样一扇青铜门,绝不是仅仅为了隔绝登塔者。 而是那扇门后,真正隐藏着大不祥。 也唯有这样一扇金刚不坏的佛门,才能将不祥抵挡在门外。 易潇面色玩味,手中把玩着黄梨木发簪。 这黄梨木发簪不愧是千年沉香,嗅起来沁人心脾。 入门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后脚带起青铜门,脚尖运转龙蛇之力,将那扇重若万钧的青铜门猛然关起。 接着他微眯着眼,背靠青铜大门。 确认将公子小陶拦在了门外,自己这里的危险不会波及到那里。 易潇自嘲笑了笑。 然后瞬间换了一副面容。 面色阴沉望着不远处。 血迹蜿蜒流至脚下。 整个空间都有些血色。 极为压抑。 那里有一道不成人形的恐怖身影。 被钉在佛龛之上。 身躯已经枯萎,但七窍流出鲜血,源源不断。 双目猩红抬起,极为妖异。 “看来我猜的倒是一点不错。”易潇自嘲笑了笑,道:“这里的确有大不祥。” “看来是中奖了?”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仔细望过去。 那道枯萎的人形生灵居然还有一口气。 沉重的呼吸声音之中,他仿佛抬起了那双血色的眸子。 直勾勾盯住易潇。 瞬间汗毛炸起。 “我猜到了你没有死。别动手。先听我说。”易潇极为缓慢挪动着脚步,确认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同时仔细观察着被钉死在佛龛之上的恐怖身影。 那道恐怖身影置若罔闻,只是直勾勾盯住易潇。 鼻息带着血腥气息,潮水般拍打在易潇心间。 “我不是你的对手。”易潇面色有些苍白,斟酌语句道:“我也不想与你发生战斗。但我不知道你现在神智还存在几分。” 那道身躯枯萎的人形生灵没有说话,眼神空洞。 易潇的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如果能说话,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易潇缓缓开口,观察着那人形生灵的反应。 “或者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易潇尝试着换了一种问法。 回应他的只是沉重的呼吸声音。 易潇突然皱了皱眉。 那道枯萎身躯被钉死在佛龛之上。 胸膛的心脏依旧强有力的跳动着。 源源不断制造出血液,然后流出这尊躯体。 易潇走近两步。 他仔细观察着那个人形生灵的眼睛。 空洞无一物。 易潇试着举起那柄黄梨木发簪。 在人形生灵眼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 那具躯体本身具有极为强悍的造血能力,即便是神魂被打散,依旧保持着呼吸和血液更迭。 也唯有一种解释。 易潇沉默了。 “原来你真的死了啊。” 他看着那张曾经世人皆知的脸,如今血肉模糊。 声音有些悲哀。 “陶无缺,你的女儿就在外面,你想不想再见一面?” 那个枯萎的人形生灵当然没有回话。 七窍鲜血如泉涌。 这具八大国期间被公认为世上最完美体质的躯体,此刻心脏依旧强有力跳动着,为地藏王佛塔输送新鲜的血液。 只可惜这个名叫陶无缺的年轻男人。 曾经名动天下,号称举世无缺之人。 已经死了。 第八十一章 人死灯不灭 棋秤陶家。 向来被誉为一人之家。 八大国期间,南海棋圣门中沉寂已久的终巍峰上走出了一位男人。 时至今日,终巍峰门下依旧敬畏称他一声南海小师叔。 他于留仙碑上刻下陶无缺三字,最终来到中原。 辗转八大国,淇江两岸。 棋道枯荣,尽在陶无缺一人掌下。 驭棋之术,天下无双。 八大世家,终有棋秤陶家。 这个男人一个人,便就是一整个世家。 因为他足够强! 在剑宗明出世之前,江湖稍显寂寥。尚且稚嫩的中原天榜被这个风姿无双的男人狠狠蹂躏了一番。脚踏八大君主麾下势力,一人纵横中原数载。 齐梁书库内记载,这个男人肉身修行抵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只身入北原十大禁地,引北原龙脊大雪崩,独自拦截淇江怒洪,甚至妄图引来天劫**。 最终俱是无果。 佛门的无上炼体经书似乎被他修行到了极致,肉身被誉为天下最完美躯体。 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最终销声匿迹于春秋元年。 十六年之后,陶无缺留下的,就只剩下传说。 可如今八大世家中的棋秤之家依旧空悬。 这个强悍的男人宛若昙花一现,不露一丝痕迹。 也许是生错了年代,没能赶上最耀眼的光景。 易潇不相信陶无缺会死。 这个男人留下的事迹足够强悍,易潇甚至愿意怀疑这位南海小师叔深居终巍峰不愿见世人。 而不是死于无名。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双手轻轻抚摸那个男人的眼睛。 闭眸。 枯心。 那具干枯的身躯颤抖,心脏颤抖。 不愿合目。 直勾勾盯住易潇。 “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你死不瞑目?” 易潇有些不敢置信。 他不相信这样一位行走中原,一人便是一世家的强者会死得这样凄凉。 陶无缺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甚至死后不愿意阖眸。 “都说你生下来得天地钟爱,八大国期间,一人冲甲三千,血染淇江。”易潇声音有些悲哀,道:“你在中原刻下了名字,怎么容许自己就这样黯淡落幕?” “是这尊地藏王塔镇压了你吗?”易潇发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那道人形生灵兴许还留有一丝灵智,血红双眸盯住易潇手中的黄梨木发簪。 他的神魂被打散,七魂六魄消散天地之间。 这样一尊强大的体魄,余下的,便只有身躯残留的生前本能。 这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之事。 佛言人死如灯灭。 神魂离散,肉身灵智不散,可谓是人死灯不灭。 那具躯体缓缓抬起头,盯住易潇。 唇形微张,吐出一个字来。 易潇愕然。 那是一个陶字。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黄梨木发簪之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最终目光缓缓变得柔和。 那具身躯的血气居然变得薄弱起来。 似乎彻底归于平寂。 易潇瞳孔收缩。 陶? 接着平地起波澜! 万丈波澜! 他看到那具血色身躯双手猛然抬起,握住佛龛之上钉死自己的神剑,面色猛然狰狞。 暴怒咆哮。 易潇这才明白,那个字不是陶! “逃!” 天地轰鸣! 血色生灵悍然握住胸膛之上的神剑,大地之上的血气猛然逆流回他的胸膛。 缓缓握紧剑锋,一寸一寸从胸膛拔离。 接着一道道恐怖的血气回归! 气息刹那攀升到了九品! 他复苏了! 地藏王塔开始摇晃。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佛龛天顶偏移,空间隐隐约约有崩塌趋势。 逃? 往哪里逃? 那扇青铜大门被自己画蛇添足合上,此刻堵死后路。 那道血色躯体双眸幽幽抬起,直直盯住自己,握住剑锋的大红色双手缓缓抬离胸口。 易潇手腕之上芙蕖剑盘绕而起,脑后龙蛇相如临大敌浮现而出。 就在那道血色身形即将拔出最后一寸剑锋之时。 轰然一声巨响! 虚空有龙象奔腾咆哮之音! 一道符篆从虚空之中浮现,流转金色光华。 那道符篆边角残缺,疯狂燃烧。 仅仅是一角残余的符篆,此刻燃烧所释放的异象便令易潇膛目结舌。 十龙十象盘旋而出,重重砸在那个男人握住剑锋的手上。 血形生灵痛苦咆哮一声,不肯松手,剑锋被砸回一寸! 血花四溅。 那道符篆燃尽最后一抹光华,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接着是第二道符篆! 十龙十象再度砸回剑锋一寸! 十八道符篆轮流浮现,镇压一方空间。 一百八十道龙象之力。 佛门大神通! 那柄剑锋被压得不能动弹,死死抵在血形生灵胸口之前。 似乎重新归于平寂一般。 那道血形生灵保持着双手握剑的姿势不动。 十八道符篆流转,最终燃烧成灰。 血流成河。 陶无缺低声笑了笑。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稍显生涩的转动头颅。 双手再度用力,要拔出胸膛那柄仙剑。 易潇背后龙蛇相长啸一声,下意识芙蕖剑探直剑身,剑随人起,整个人飞掠而起,剑锋犹如长虹一般划破空间! 突然一个僧人凭空出现在自己与那道血形生灵的中央。 一袭古朴袈裟落定,那人左手持锡杖,头顶毘卢帽,面容清俊而庄严。 锡杖入地,无风自起。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 芙蕖剑在一刹那无比服帖倒卷而回,一道柔和力量拖住自己后退三丈。 那道年轻身影放下锡杖,一只手按上血形生灵。 七窍流血复苏。 面色不再狰狞。 陶无缺狰狞面色变得有些茫然。 佛塔地动山摇依旧。 易潇望着那道极为眼熟的年轻僧人。 仿佛一个人,就镇住了整间地狱。 那个僧人年近三十,唇齿红白,面色悲悯,眉眼清稚。 与青石小和尚如出一辙。 易潇恍惚看着那个僧人转身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千百年前曾遇见。 千百年后不曾忘。 “原来,真的有地藏转世。” 佛塔顶有地藏坐化真身。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十八张地藏王符燃烧殆尽。 地藏王菩萨的残留神魂即将烟消云散。 那个年轻僧人微微抿唇一笑,眉眼之间满是笑意。 他缓缓踏步而前,举起手中锡杖。 易潇看着那个年轻僧人的眉眼,一阵恍惚。 他居然举起了自己的手。 地藏王菩萨握住易潇的手,那里有一柄黄梨木发簪,对准那个血形生灵的眉心。 “刺进去。” 易潇的手微微停顿。 那根黄梨木发簪停在陶无缺额头一尺之处。 “为什么?” “他入了魔。”地藏王菩萨微笑开口,握住易潇的手前递一尺。 那柄黄梨木发簪一点一点刺入陶无缺眉心。 有血溅出。 触目惊心。 地藏王菩萨悲悯将一整根黄梨木发簪刺入陶无缺额头。 残魂消散。 易潇保持着紧握黄梨木发簪的姿势。 突然一双血手抓住了自己。 易潇恍然一惊,下意识想摆脱那双血手,却听到一声极为虚弱的声音。 “别担心” 那双沾染血污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南海小师叔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我认得你,你是慕容的儿子。” 易潇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陶无缺落寞笑了笑,道:“你在思考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易潇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的一生都是世人难解的疑团。 “我的女儿如何。”陶无缺咳嗽一声,双眼隐隐有些涣散。 “身负读心天相,极为了得。”易潇认真回答,道:“但无法如常人般行走。” “好。很好。” 陶无缺居然笑了三声。 果真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易潇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的。 “她就在门外,您要不要见一面?”易潇斟酌着换了措辞。 陶无缺缓缓抚摸着那根插入自己额头的黄梨木发簪。 见簪如见人。 声音有些悲凉。 “已经见过了。” 陶无缺垂下眉眼,问了易潇一个问题。 “你以为我入魔了?” 易潇气息一滞。 陶无缺淡淡微笑,指向自己的眉心,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易潇抬起头。 那里血口狭长。 黄梨木发簪插入的乃是一道旧伤口。 “上一次,便就是这根黄梨木刺穿了眉心天穴。”陶无缺笑了笑,道:“你猜猜是谁?” 易潇面色苍白。 “这真的是尊佛塔吗?” “如果是一尊佛塔,为何坠入地狱,染上邪气?”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连那尊地藏菩萨都恨不得逃离这里,转世离开。这究竟是为什么?” 陶无缺一字一句发问,问到易潇心底。 “佛门之所以泯灭,便就是修佛到尽头,会发现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陶无缺抬起头,露出灿烂白齿。 “不死不灭,反修成魔!” 地藏王塔轰鸣!! 易潇心神狂震! 陶无缺极为强悍的抬起头,冷笑道:“我便是要说出这天地间的真相,你能奈我何?” 他气血极度衰败,被地藏菩萨那一刺之下再无生机回转。 可那具躯体太过强悍,气血居然再度逆转。 寂灭之后,更加强盛。 如今这具躯体煞意太浓,不为他所控。 不是佛,乃是魔。 “哪里有真正的不死不灭?”陶无缺抬起头来,淡淡开口,气血不断涌出,额头那根黄梨木发簪无比猩红。 “这尊躯体修佛入魔,早就不是我的。”他的目光有些悲哀,轻声而笑道:“今日便毁了吧。” 他缓缓抬起手。 青铜大门传来一声巨响! 易潇看着那柄重达万钧的镇海仙器不可思议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 陆沉仙剑。 直入陶无缺胸膛。 将上一柄仙剑击得粉碎。 陶无缺七窍流血。 却面带微笑。 “我若入魔,世上谁人能杀我?唯有一人。” 他缓缓低头,极尽嘲笑。 “地藏,剑主,师兄,你们都不行。” “能杀我的,唯我而已。” 那柄陆沉仙剑微沉。 整座地藏王塔一面被击得粉碎。 当真陆沉。 天崩地裂。 那个一身血染的男人合上眼,任由黄梨木发簪插在眉心。 天崩地裂,不入我耳。 易潇缓缓转头。 看到一袭黄衫跌坐在地,捂住嘴唇。 公子小陶在崩塌的青铜门后泣不成声。 第八十二章 盛开的时代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地藏王塔被陆沉仙剑一剑击沉。 那柄仙剑洞穿陶无缺身躯,刹那击穿佛塔一面。 整尊佛塔开始崩塌。 易潇这才恍惚反应过来,回身掠起,拉起趴在地上往前爬的公子小陶。 陶无忧泪目惘然,十指如钩拼命往前爬,不顾狼狈,只是想靠近一些,看看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黄梨木发簪不在,青丝如瀑披散。 易潇一拉之下,那心肝断绝的女子居然不肯起身。 佛塔不稳,残碎石块飞横天地间,瞬间划过公子小陶的脸庞,割出一道血口! 她置若罔闻,探出血迹斑斑的双手。 接着被易潇拦腰抱起,整个人身子一轻。 “你疯了?不要命了?”易潇顾不得太多,搂住陶无忧细腰合身抱起,脑后龙蛇运转,脚尖点地,整个人倒退飞掠而出。 佛塔一寸一寸崩塌,如今身处顶层,再复下塔太过危险。 登塔逃生。 易潇单手怀抱公子小陶,另外一手持芙蕖剑,剑气疯狂倾泻,试图打破佛塔另外一面墙壁。 “嗤嗤嗤” 一道又一道剑气疯狂击打在佛塔壁上,只是击出坑坑洼洼的小洞。 “给我开!” 易潇双目赤红,芙蕖剑盘曲手臂,单手点在眉心。 一朵白莲猛然绽放! 山主大人赠予的那朵莲花烙印,此刻在易潇眉心大放光芒。 轰然一声巨响! 足以灭杀九品存在一己之力将那面佛塔壁击出极大的一道口子。 一朵莲花烙印,不够击穿这面残壁。 “不够!怎么办?” 易潇脚下大地微微倾泻。 他有一种预感。 这尊地藏王塔恐怕已经不在湖心岛了。 无数阴森的鬼气从那面被陆沉仙剑击穿的佛壁中渗透而出。 甚至有冤魂戾鸣。 “这是在鬼门关?” 易潇背后已经渗出冷汗,不敢贸然尝试再去击打那面佛壁,生怕引出大麻烦。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 怀中的公子小陶面色惨白,嘴唇青白,青丝散乱,哪里还像是能思考的样子? 怎么办? 要不要去赌一把? 急中生智,易潇脑海之中那株青莲疯狂摇摆。 他双眸瞬间金灿色一片。 眼开株莲! 一朵莲花从瞳孔之中缓缓升起。 接着整个世界都被剥离了颜色。 他看到了佛塔外的世界。 犹如置身在世界之巅一般。 看着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飞速跌落。 易潇下意识回头。 面色惨白。 无数冤魂厉鬼从佛塔另外一端试图渗入。 浓黑不似人间的气运几乎就要灌入这尊佛塔内。 背后便是鬼门关。 眼前尚有一线生机。 他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原来这尊地藏王塔处在鬼门关峡口。 这座佛塔摇摇欲坠。 即将坠入鬼门。 平稳呼吸,易潇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不再去看其他。 天摇地坠之中,听自己的呼吸心跳。 “要击穿这面墙壁。” 他株莲相的目力聚集在那面残壁上的一点。 那朵莲花烙印的力量太过发散,将半面墙壁击裂。 未曾击穿。 脑海之中疯狂运转。 找到残壁的受力集中点。 芙蕖剑运转龙蛇全力,再开启株莲相第三层。 能击碎。 “呼~”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 脑后龙蛇相更加灼目,一**日叠加而出,庄严似神仙。 魂力迈入第八境魂圣地步! 整个人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一百倍,缓慢一百倍。 那面残壁之上的击打点被放大一百倍。 脊椎骨上气血缓缓上涌,刹那便抵达天穴,四肢百骸供给的力量被强行聚集在一点。 这一剑,是集齐易潇精气神的一剑。 芙蕖柔韧极佳,此剑最应杀敌,反倒不适合破壁顿开之事,此前破青铜大门之时便吃了一个闷亏。 但龙蛇相与株莲相两大天相灌输之下,芙蕖剑剑尖覆盖上了一层血红色。 一剑出,天地色变。 那座亘古镇压鬼门的地藏王塔经历了太多劫难,本就摇摇欲坠。 如今一面被击穿,即将支离破碎。 另外一面遭受猛然一击。 这一剑胜在有莲花烙印铺垫,又以点破面。 一道黑衣身影怀抱黄衫,如箭矢一般冲出佛塔。 身后地藏王塔寸寸崩塌。 眼前是崭新的世界。 “这里是剑冢空间?” 易潇身子还在半空之中,株莲相已经将四周环境探察清楚。 接着他面色苍白。 脚下是万丈虚空。 那座佛塔塔尖崩塌,被拉入漆黑黑洞之中。 “这就是鬼门关?” 易潇有些惊疑不定,平稳住身形,望向自己脚下。 那处鬼门关之中闪烁着妖艳红光。 血光冲天。 煞气凌霄。 这里刚刚爆发了一场惊天大战。 易潇知道,包括苏大丹圣在内的十一位宗师早已做好准备迎战鬼门关。 最是惜命的苏大丹圣准备拿命去搏。 剑主大人更是舍命封印鬼门。 能不能挡得住? 那场战斗恐怕还没有落幕,因为还有刀光不断从那个黑洞之中破开,带起一蓬又一蓬恐怖魔血。 有人双手染血,斩杀魔头。 自然也有人在这里陨落。 那场战斗,究竟进行到了什么样的一个地步? 剑主大人,是否成功封印住了鬼门? 鬼门关。 大战。 鲜血淋漓。 即便是站在人类最巅峰的十一位宗师,联起手来要抵抗鬼门关万鬼出行,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那一片黑暗被除了剑主大人以外的十位宗师联手挡在数十里之外。 只为了剑主大人能够结下那道法印。 一千四百道剑主虚影此刻已经尽皆来到鬼门关内。 面容肃然结下大阵。 一道又一道虚影羽化,化作精纯的元力和气运,融入大阵之中。 那座大阵升腾紫气,集结风庭城数万人阳气。 缓缓结印。 阵法之内,剑主大人盘坐在阵眼之上,面上无喜无悲。 阵法之外,十位宗师沐血奋战,不死不休。 “地藏还魂丹。”剑主大人伸手按下,一颗丹药被元力激发,在阵法中央激荡出无数涟漪。 巨大佛光催动这片恐怖阵法,驱散数百里黑暗。 那十位宗师的身影沐浴魔血,脊背挺得极直。 那一片佛光笼罩之下,万鬼被驱退。 整个鬼门关被照亮。 苏大丹圣的元力消耗大半,长生相运转到了极致,挥手便斩下一只不肯退散的九品巅峰恶魂头颅。 鬼气森然,极致的黑暗潮水被佛光照退,露出鬼门关一角。 白骨森森,累积成平原。 无数尸骸铺路,铸造一片极乐地狱。 苏大丹圣有些失神,得见了鬼门关的真面目,喃喃道:“这就是鬼门关?” 剑主大人清淡的声音传来。 “接下来就是结阵的环节,容不得有片刻失误。那些藏匿在鬼门关深处的大人物应当忍不住了,他们若是出手,必然要承受**仙印雷霆一击,诸位挡住一炷香的时间便可。” 鬼门关深处有大魔。 那道**仙印所隔绝的天堑一端,隐隐约约浮现几道身影。 他们先前极有耐心的观摩这十位宗师的厮杀,看着鬼门关万鬼浩浩荡荡横扫而出。 “中原落魄如此?”有一道沙哑声音笑道:“超越九品的就只是一些普通宗师,将近一百年。连一位大宗师也不曾出现?” “十位宗师,太少。”那个佛门大魔笑道:“看来人间再无强手。” “即便你们今天拼命拦住我等,等到**仙印被破开,我等降临之日,又有谁人能相抗?”佛门大魔头长笑一声,踏前一步,露出那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颊。 半面欢喜半面悲悯,瞳孔纯白,瞳仁漆黑。 “这幅模样,是八百年前的佛门妖僧徐仙佛。”棋宫老宫主回忆起了这位在古朴卷轴上有所记载的人物,眯起眼道:“据说大日如来真经的传承就断送在他手上。” 徐仙佛露出白齿,背后魔气滔天,道:“的确如此,八百年前,我杀了那个聒噪的老头,毁去大日如来真经全卷,并且留下了入魔的残篇。” “你身为佛子,甘愿入魔?”棋宫老宫主悲凉叹道。 “佛子又如何?” 又一道身影从黑暗中显露。 紫金高冠,衣衫极白,若不是那柄猩目大红的妖艳拂尘,看起来便如同一位道教高人。 “我张玄生修道一百年,只求长生,求不得。”他笑道:“老天爷瞎了眼,既然修道不于长生,我何不入魔?” 徐仙佛,张玄生。 这两个名字本就是佛道儒三教当世极为响亮的名字。 一个是佛门绝艳天纵的妖僧,一个是道教百年难出的剑胚道人。 如今坠入魔道,要血洗人间。 一道又一道带着恐怖气息的身影出现。 “都是远古年间的禁忌人物啊”关山老刀鬼笑了笑,微笑道:“那想必是比我们这些生不逢时的人要强。” “只是你们说人间后继无人”关山刀鬼大笑,带着浓浓的嘲讽,道:“放你妈的屁!” 他举起那柄刀面有些弯曲的普通长刀,面无表情开口。 “你们修行至少三百年,成就如今修为。” “只要三十年,我的徒弟宋知轻,可以把你们打到跪地喊娘。” 风雪银城城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一道又一道恐怖的气息不断出现。 风雪银城城主笑了笑,道:“风雪银城从来不输任何人。” “给我那两个弟子修行的时间,一刀一剑,能取走你们所有人的头颅。” 棋宫老宫主眼神有些浑浊,沙哑笑道:“棋宫最多二十年,便会出现一位妖仙,斩你们,只需要一刀。” 苏大丹圣笑道:“可曾见过身负两大天相的大魂力者,等到你们出现,那人早已成长起来,足以称霸一方。” 盘坐在阵法中央的剑主大人缓缓抬起头。 他本以为看到的是这个时代落幕的悲欢离合。 但,入目所见。 愚剑老人罕见笑了笑,问道:“不巧收了个千年难得的剑痴傻徒弟,正好能报了这个仇。” 南海棋圣笑道:“我那位道胎弟子的性子,说不得会杀入鬼门关。” 黑袍总督面色自若:“这一届的剑冢传人,比当年的我和剑主大人都要强。” 看到的,是新生时代无比强大的预兆。 剑主大人有些微怔。 真的是一个浩瀚如同烟海的大时代啊。 千年难寻觅的剑痴佛子道胎仙人种,全部在一个时代应证而出世。 有他们在,鬼门关,又算得了什么? 这将是盛开的时代。 理应由鲜血来灌溉。 ps:兄弟姐妹们,如果手中有月票,请把月票投给熊猫~感激不尽~ 第八十三章 血染青天(大章,求收藏) “战!” 剑主大人的阵法迸发出天地间最激荡的尖啸。 妖僧徐仙佛背后九轮黑色太阳升起,只手抬起,黑色佛珠化作一座大山,狠狠撞向**仙印结界! “这道**仙印的结界束缚了我等将近一百年。”八百年前独步天下的妖僧声音冷淡,道:“遭受鬼门煞气侵蚀一百年之久,这道仙印撑不了太久,不如我等一起出手,今日开一番杀戒。” 张玄生头顶一株青莲,背后浮现一尊百丈高的道观虚影,拂尘下幻化出一柄血红仙剑,将**仙印斩来的银丝一切两半。 “人间这一世确有大气运,容不得他们成长起来。”张玄生面带微笑,道:“最好今日斩草除根。” 数道恐怖的身影一齐出手,无数大神通从鬼门关深处轰击而来。 那道**仙印似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出现一丝裂纹。 “地藏王塔已经崩溃,想必地藏神魂终于扛不住去转世了。我等可以放心展开杀戮,无须担心地藏菩萨出手。”张玄生微微摇身,身后三道紫气透过**仙印裂纹,出现在阵法之前。 “道家仙决,一气化三清。”风雪银城城主沉默拦住那三道身影。 “你是?”张玄生的三尊化身飘摇似神仙,除却血红拂尘,看不出一丝魔样,笑着望向拦路人。 “我来自人间风雪银城。”风雪银城城主背后苍白长发摇曳,面带笑意,背负双手。 “风雪银城?” 出世之时被誉为天下剑骨集于一身钟灵的张玄生想了想,笑道:“没有听过。” “听说你被誉为道教一百年一出的剑胚道人。”风雪银城城主身形一化二,二化四。 十六道披着银色大麾的身影围住这位远古年间的道教剑胚。 “我风雪银城第一代城主留有一剑,可斩天上仙人。”他微微笑着抬手,一道剑气在五指风雪之间缓缓凝聚而出。 天地呼啸。 风雪大作。 “今日我手中剑气不及当年先祖的十分之一,斩不了天上仙人,不知能不能斩你三尊化身?”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一笑。 那道剑气在手中缓缓酝酿。 张玄生不躲也不退,静静等着那道剑气酝酿。 最终他眉头微挑,道:“这一剑何名?” 风雪银城城主微笑道:“断长生。” 风雪银城有一剑,敢叫仙人断长生。 断长生。 握指。 风雪倾盖而下。 八百年前的剑胚道人沉默着站在风雪之中,不躲不闪,眉须皆白,道袍无风自动,血红色拂尘染上皑皑白雪,浑身寂灭。 三位张玄生缓缓闭上双眼。 大雪碾压而下。 极寒。死寂。 一炷香之后。 雪势稍停。 一左一右两尊化身再也没有睁眼。 最中间的那尊化身微颤。 道袍被风雪之力撕开无数道口子,此刻颤抖之下,无数道血口被撕裂开来,刹那被风雪冻住,凝结出冰渣。 张玄生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有些吃力的点了点头,道:“风雪银城,断长生。我记住了。” “能以宗师之境斩杀我两尊分身,的确称得上惊艳。”张玄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只可惜你道行不够,若能踏入大宗师境界,今日尚有一线生机。” 接着血红色拂尘扬起。 拂尘之中蕴含大道剑意。 风雪由白转红,铺天盖地涌向十六道银城城主化身。 天地一片肃杀。 大雪极红,一片血腥。 风雪银城城主的声音不大。 略微颤抖,在漫天红雪之中极为稳定地传到剑胚张玄生耳中。 是嘲笑。 “八百年前的道教剑胚,不过如是。” “我的弟子李长歌,十四年后会教你,什么是剑道。” 风雪银城城主的身形有些飘摇,在风雪之中极为艰难的站立,脚下一片红。 却是不肯后退一步。 张玄生沉默片刻,血红色拂尘再起。 天地大雪再度狂暴,每一片雪花都如同一道凌厉剑意。 那道披着银色大麾的身影全部硬接。 连退三步,一步一染血。 “你不曾触碰到大宗师境界。”张玄生面无表情,冷漠道:“武道九品后,一步一登天。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今日你拿命来抗,不过一死,也拦不住我。” 风雪银城城主沉闷咳嗽两声,松开手,低头看着五指血红,笑道:“今日多抗一息,人间便多安宁一日。” 接着他扬起脸,看着那位八百年前剑骨嶙峋有道教小剑仙之称的张玄生,问道:“你可知,人间这一世有多恐怖?” 张玄生沉默不语。 再度举起血红拂尘。 风雪大作。 红上再加红。 关山刀鬼手中的刀已经血迹斑斑。 他面无表情,沐浴魔血而立。 那个背后九轮黑色大日升腾的男人面带微笑,手中攥着一只手臂。 关山刀鬼的右臂处空空如也。 他左手持刀,依旧平稳。 瞎目,断臂,刀道笔直。 徐仙佛叹息道:“你拿一柄人间砍柴刀,妄图挑战一位大宗师,痴人说梦?” 关山刀鬼笑了笑,道:“砍柴刀,砍你足矣。” “我这尊佛道化身,修为虽然不及大宗师。”徐仙佛松开手,那只断臂重重跌落在地,笑着问道:“但你可知,我徐仙佛是八百年前独步天下的圣佛子,八百年前就被列为天下十大宗师。你便是早生八百年,我要杀你也不过是片刻之事。成就大宗师之后,杀你更是易如反掌。” 关山刀鬼笑着问道:“大宗师?大宗师很了不起?” 徐仙佛抑扬顿挫哦了一声,背后大日漂浮而起,单指点出。 狮子怒吼,天地变色。 一指之力洞破虚空,要截破山河,断去天路。 关山刀鬼左手刀抬起。 他的刀道,宁折不屈。 自然是要硬接这一指。 刀尖不动,左手微微颤抖。 此刻左臂经脉全废。 “大宗师如何?”徐仙佛笑眯眯问道。 关山刀鬼叹息一声。 心中无喜无悲,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那个痴儿徒弟。 修刀之前修心意,心意如刀,斩遍世间天骄,终成无敌刀道。自己那痴儿徒弟宋知轻,人生前二十年无意修刀,便是磨砺心意,将刀锋藏住二十年。二十年后修刀出鞘,再过三十年,斩遍天下诸敌,刀道浑圆如意,称得上天下第一刀。 “老瞎子,修刀没用!” “老瞎子,我要修道,别拦着我啊,不然晚饭真没你的份。” “老瞎子,我这次要偷偷摸摸出一趟关山,你别管我,也别跟我说练刀的事情,打打杀杀多没意思。” “老老瞎子,要不我不走了?其实练刀也没那么难,狠狠心咬咬牙就过去了。” 劈砍撩削扎,刀招基础,这个傻小子能一天练三个时辰。 若真的不感兴趣,能一天练上三个时辰? 便就是真的傻子,能静下心来练二十年劈砍撩削扎,也能在武道上一鸣惊人,更何况自己相中的刀痴? 刀痴,道痴,一念之差,却弥生难求。 教出一把刀能叫天下满座寂静的刀道弟子,好像也无愧自己一生英名了。 后继有人。 关山刀鬼咧嘴笑了笑。 经脉全断的左手强悍无比的再度握紧手中砍柴刀。 “这辈子,值了。” 放下。 放不下。 放下了。 他眉头挑起,浑浊不堪的老眼猛然睁开。 如金刚怒目。 “大宗师算个屁!” “老子这一刀,你敢不敢接?” 痴儿,看为师这一刀,让天下山河破,圣人不笑面! 一柄砍柴刀,划破天地。 刀光如虹。 徐仙佛瞳孔收缩,笑意全无。 血溅天地。 染血。 天地染血。 剑主大人不忍抬头。 隐匿在鬼门关的恐怖存在,忍不住出手的便有十多位。 几乎很难有一对一的情况。 甚至有几百年前的大宗师不顾身份出手,硬抗**仙印,送出自己的分身,要斩杀助阵宗师。 这座阵法缓缓运转。 一泓清亮光芒流转而起,将鬼门关由内向外的阴森鬼气死死封锁,不留一丝破绽。 一千四百年阳寿叩在阵法之上,化作大阵运转的元力,镇压鬼门关口。 剑主大人终于抬起头来。 折断的剑。残缺的刀。 血气尚未散去。 搏杀依旧激烈。 但有几道熟悉的气息已经消弭于天地之间。 没有人后退。 每一位宗师,无论来自东关西夏北魏齐梁南海。 都不曾露出背后大阵的一角破绽。 死战。 战死。 壮烈吗? 剑主大人缓缓起身,长袍及地。 磅礴大雪从天地之间落下。 耳边有箭矢呼啸。 浓浓的血腥气息刺鼻。 壮烈吗? 天顶缓缓降临一股波动。 十二柄剑从天心处缓缓降落。 鲸脊烈枭雷麟雏鹰青鸟龙逆凤仪,袖苒芙蕖碧桃半夏无名异仙人衣望江南。 十四名剑,半是凶兽半草木。 如今缺一柄芙蕖,缺一柄仙人衣。 芙蕖被剑主大人赠之苏大丹圣,转赠齐梁小皇子易潇,仙人衣又何在? 剑主大人缓缓抬头。 他望向不远处沐血厮杀的黑袍总督。 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前踏一步。 风庭城那一袭黑袍从不以真面目见人,无人知是为何。 那袭黑袍厮杀四方,悍不惧死,露出那张极为凶残的面容。 与剑主大人赫然无二。 风庭十四名剑,剑主大人的那一柄在哪里? “在这里。”剑主大人微微一笑。 黑袍总督仰天长啸。 剑主大人一步迈出,身子揉入黑袍之中。 一百年前人剑分离,各自修行,一百年后人剑合一。 剑名仙人衣,入剑便如着仙人羽衣,得道成仙。 点指十二。 十二柄风庭名剑犹如蜂翼振翅,倏然律动,消散在空中。 接着爆发出十二道血迹。 **仙印之上钉死十二位超越九品的恐怖存在。 “你们该庆幸,百年前始符大世,那座地藏王塔不仅把你们压得死死不能出世,也隔绝了超越九品的探知。”剑主大人面无表情,“不然鬼门关百年前就该被清空了。” 黑袍剑主身前身后围绕十二柄仙剑,剑身焕发仙彩,宛若琉璃,铮铮作响。 **仙印之中再度走出一位禁忌人物,浑身沐浴赤红色火焰,死死盯住黑袍剑主。 那位沐浴红火的禁忌人物细眯起眼,盯着十二柄仙剑不敢出手,许久之后惊疑不定开口:“大宗师?” “只可惜你阳寿已尽,很快就要陨落。”沐浴红火的禁忌人物似乎打定了主意,退后**仙印内的黑暗之中,讥讽笑道:“我不与你打,你能奈我何?” 黑袍剑主笑了笑。 他踏前一步,拦在了所有宗师面前。 十二道仙剑划破天地,灭杀诸敌。 方圆万丈之内,不留一线生机。 刹那天地清净。 “大阵已经结好。诸位无须死战。”黑袍剑主笑意浅淡,道:“最好为人间留下一些薪火。” 南海棋圣浑身沐浴大红鲜血,望向那道站在最前方的黑袍剑主。 退。 黑袍剑主说的不错,大阵已经结好,鬼门关的恐怖存在太多,不是自己留下死战就能解决的。 唯有后退。 黑袍剑主牺牲寿元换来的大宗师境界能为自己断后,若是此时不退,恐怕要全部葬在这里。 黑袍随风飘摇,剑主大人喃喃道。 “那个老刀鬼说三十年后弟子刀道无敌。” “棋宫老妖怪说只要二十年便能出一位妖仙。” “苏老头,你说身负两大天相的易潇有朝一日能独霸天下。” “人间当兴。” “但只可惜,没有三十年二十年给他们。”黑袍剑主感应着背后一道又一道气息退后,那些宗师染血奋战至此,没有多说一句话,沉默离开。 最终鬼门关只余下黑袍剑主一个人。 “只有十四年。” 黑袍剑主轻声笑着念了一首诗。 “不喜桃花酿春酒,最恨睹物思旧人。” “人间最后行乐事,风华出鞘念故人。” 他将十二柄仙剑一柄一柄融入体内,气势一步一步攀升。 “师尊,你说弟子愚钝,这辈子难以望见大宗师之上的境界。”黑袍剑主咧嘴笑了笑,道:“你终于说错一件事了。” 气势攀升到了顶点,抵达一个不可言的境界。 妙不可言。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 **仙印呼啸而开。 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黑袍剑主的眼神变得冷冽而无情。 孤身走入**仙印之中。 黑袍剑主修行百年的剑气猛然爆发。 黑暗如同潮水般散开,照射出一位又一位恐怖存在苍白的脸庞。 “今日便叫鬼门关,领略一下人间的恐怖。” 血染青天。 第八十四章 相逢龙门应有笑 剑冢空间内产生了异变。 传承无数年的剑冢圣地,此刻空间开始晃荡。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体内稀薄的元力强撑着运转。 公子小陶面色更加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长发温驯贴在两颊,整个人疲软无力倒在易潇怀中。 “应当是心神受了刺激,加上这几天的疲劳太重,身体负荷不了,陷入了昏迷。”易潇看着怀中黄衫女子,头一次细细打量起来,黄衫之下的娇躯玲珑娉婷,明媚不失清纯,白皙的额头上粉红色莲花烙印散发着微微光芒,眉头蹙起,有一番诱人模样。 佛塔一行耗费太多心力,易潇骨子里一股疲倦涌上来,被龙蛇相强行镇压下去。 他守在鬼门关口。 看着那座佛塔支离破碎,露出关口的塔尖连带着塔身坠入鬼门。 易潇双目运转株莲,想把那道鬼门看得更清楚一点。 只可惜自己修为太浅,入眸之处皆是一片漆黑。 易潇面色平静无比。 心底却不平静。 那场大战,究竟如何? 天地间此刻如此寂静,下一秒会不会就有万鬼出巢,天翻地覆? 盘在腰间的芙蕖剑好不安宁。 易潇想拔剑,想冲进鬼门,剑指苍天,饮遍诸敌鲜血。 奈何。 修行,本就是一条漫漫长路。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渴望自己能够拥有力量,有资格站在修行路最前方,将大劫难拦在自己身前。 等待是这个世上最漫长的事情。 生死勿论。度秒如年。 易潇沉默立在鬼门关口。 他在等。 等这场大战落幕。 那个人说过,要自己活下去。 易潇想要等到那袭大黑袍沐浴鲜血而出,然后笑着指天骂地,来一句老子怎会死在这里?这时候他就可以展露笑颜,对那个老不死恶狠狠骂一句祸害遗千年。 苏老头背负长生相,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小殿下笑了笑。 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那个糟老头子,他不会死的。 易潇的身躯强行支撑,面色有些苍白,不愿离开。 等了很久。 很久很久。 黑色鬼门关口打开一道细狭开口。 易潇眉眼稍微动了动。 那道鬼门关口飞出一道身影。 南海棋圣大人拖着血红长袍飞出,神情疲倦。 棋圣大人淡淡看了一眼小殿下,道:“身负两大天相,你是齐梁小皇子?” 易潇身躯里那道疲倦浓入骨髓,缓缓点了点头。 南海棋圣大人看出了易潇在等人。 至于那个人是死是活,他不该开口。 但他还是开口了。 “十四年。”南海棋圣接过黄衫女子,面目平静开口道:“十四年后,鬼门关会再开。” 易潇脊背极直,双拳攥紧,再放松。 “苏老头不会死的”他勉强笑了笑,问道:“对吧?” 南海棋圣没有回答。 “鬼门关里的大宗师存在就有好几位。”南海棋圣沉默片刻,道:“远古年间武道级别划分,应当是佛门的罗汉果位,儒教的小圣人,道门的地仙境界。这些人修行年月极其久远,称得上是老不死的存在,非宗师境界能匹敌。” 易潇面色苍白。 南海棋圣大人凝视着这个年轻人,最终挥袍而去,带着公子小陶离开剑冢空间。 鬼门关峡口再开。 第二道身影映照着诸天白莲,冲出鬼门关。 鸩魔山山主被无数白莲托起,整个人精气神萎靡到了极点,出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收起那座镇压剑冢十六年的鸩魔山。 山主大人看到枯等在鬼门关口的小殿下易潇,悠悠叹了一口气,凝结出一道白莲身影。 “天下魔宗一座山。你应知我是谁。”慕莲城的化身漂浮在小殿下身边,掏出一件物事。 “苏老头叫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紫木匣子。 上面有一张随风飘摇极其脆弱的黄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被岁月风化。 如今再染上一层血。 慕莲城神情复杂,气血虚浮,缓缓道:“我没有看到苏老头。” 易潇不说话。 他不相信。 苏齐世,苏大丹圣,苏老前辈。 苏老头 战死了? 苏老头死了? 但他的双眼缓缓变得木讷,空洞。 易潇缓缓接过紫木匣子。 保持着双手接匣的姿势,身躯僵硬。 声音沙哑道:“我不相信。” 目光盯紧鬼门关。 白莲墨袍山主沉闷咳嗽两声,眼神有些悲哀,身形缓缓消散。 易潇捧着紫木匣子,在等苏大丹圣出现。 但那道大黑袍一直没有出现。 他喃喃自语。 “你还活着的。” “会出来的。” “我能等的。我能等很久,等到你出来的。” 易潇捧着紫木匣子,笑着轻声问道:“苏老头,这个匣子我不拆,等你出来还给你。” 我不拆匣子,是不是你就会活着出来? 我不拆匣子。 我不拆匣子。 等了许久,终于鬼门关再开。 可那道鬼门关口再开。 出来的依旧不是那道大黑袍。 漫天风雪迎天地而出。 一袭银色大麾染血而归。 冰天雪地。 接着风雪呼啸。 鬼门关口被那道银袍携带的天地之力感染。 开始下起大雪。 易潇黑衣染雪,眉目皆白。 “等不到你。我便不走。”他有些认真道:“苏老头,你知道我性子倔,真的会一直等下去。” 捧匣静立。 一天一夜。 易潇真的等了一天一夜。 等不到那道大黑袍。 令人绝望的,那道黑色的洞口缓缓弥散天地之间。 鬼门关,死死闭合。 与世隔绝。 黑衣少年捧匣而立。 五指如钩,脊背极直。 那个说好要活下去的人。 人人呢? 易潇的声音有些颤抖。 “再不出来,就真的出不来了。” 他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几乎是哀求道:“苏老头,你说好的活下去呢?” 紫匣子内传来一声微颤。 染了一层又一层鲜血的黄纸被他慌乱拆开。 里面的墨字极为新鲜。 夹杂着一道魂意。 “臭小子,看到这行字,真算老子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苏大丹圣的残魂飘忽而出,托腮飘在自己面前,点指笑骂道:“栽了就栽了,老子认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个臭小子别在我面前矫情,恶心!” 易潇狠狠吸了一口鼻涕眼泪。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老子可不欠你什么。”苏大丹圣呸的骂道:“记住了,北原龙脊大雪山,取了那个紫匣子,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夫这一生,杀过人,救过人,最是惜命。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头脑发热跑去鬼门关送死。”苏大丹圣骂骂咧咧,大笑道:“老子死而无憾。” 接着苏大丹圣笑着有些落寞。 “呸!狗屁的死而无憾!” 他转而高声骂道:“老子还有很多药地没有挖!很多仙丹没有炼!明珠儿还没长大成人!道义重担,与我何干?这么多事情看不到,老子怎么能死而无憾?” “怎么能死而无憾?” 易潇捧匣双手不停颤抖。 苏大丹圣叹息一声,望着易潇。 “人总是要死的。” 那个老人面带微笑道:“我不想死。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长生相长生邪?” 黄纸血迹纵横蔓延。 易潇哽咽说不出话。 那个老人残留的一抹神魂微微笑着,似乎伸出了一根手指,想试着拭去易潇脸庞的泪痕。 最终烟消云散。 神魂化为乌有。 风雪倒开,卷起千堆雪。 漫天风雪,那个紫匣子被易潇颤抖打开。 满匣子黄沙。 恍若隔世。 “相逢龙门,漫天风沙。” 龙门千里黄沙,被一匣子装住,如今恍若隔世。 易潇狠狠揉了一把脸。 漫天大雪之中,那个紫匣子被小殿下一点一点翻转而过。 黄沙倾泻三千里。 重入鬼门。 来生再相逢,应有一杯酒。 小殿下沉默看着苏大丹圣纸上的被血染红的最后一段话: 相逢龙门应有笑, 一别鬼门君莫哭。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响彻剑冢空间。 那个少年捧心肝,声嘶力竭。 最终跪伏在地。 缓缓合匣,看着满天风雪带黄沙。 消散天地间。 相逢龙门应有笑。 一别鬼门君莫哭。 最后歪歪扭扭,笔锋模糊的几个小字。 忘年交,恨不能长生后,不醉不休。 睚呲欲裂。 “寻什么长生?”易潇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喃喃道:“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北行千里求长生,龙门遇丹圣。 今日一别,永世隔绝。 鬼门关凄凄惨惨戚戚。 易潇浑浑噩噩,将紫匣揣入怀中。 他跌坐在闭合的鬼门关口。 脑海一片空白。 喃喃自语。一字一句说与自己听。 “苏老头,你真的不该死。” “你死了,世上那么多妄活之人,又如何活得下去?” “你死了,谁还配丹圣之名?” “你死了,我欠你的,该怎么还?” 怎么还? 那处鬼门已经真正闭合。 未出关的,便是真正陨落在鬼门之中。 宗师十一。 出关者三。 血迹斑斑。 小殿下惨笑道:“安老头,林瞎子,你们也没有出来?” 齐梁那两位顶天立地的身影依旧在脑海之中清晰无比。 能邀明月出关山的安老头。 一箭射杀仙人的林半瞎。 如今却慢慢模糊。 死了。 都死了。 人命如草芥,连宗师的命,居然也是如此低贱么? 拼了命,也要为人间争一口未来。 “十四年” “十四年!” “为什么要等到十四年后?”易潇仰天长啸,怒发冲冠。 “我手中有剑!” “我胸膛还有血!” “修为不够,拿命去填,够不够!” “鬼门关给我开,我要杀进去!” 杀杀杀杀! 十六岁的易潇持剑宛若疯魔。 若有朝一日鬼门关再开。 他的剑,够不够锋利? ps:其实写到这里,第二卷剑与酒接近收官。 剑与酒,一江湖。 上一个时代的剑与酒已经落幕,这一个时代正要揭起。 就如剑主大人说的。 人间当兴。 剑宗明,叶小楼,翼少然,李长歌,太多太多。 数之不清的星火开始闪耀。 这些人名总有一天会高挂在史书上。 令后来者闻之而心折。 剑冢里一战落幕,血染青天。 正是一个轮回的开头。 苏大丹圣落幕。 易潇想杀入剑冢,只可惜此时的他还没有力量。 等到十四年后,人间风华正盛。 人间鬼门终有一战。 第八十五章 看一场烟花(求收藏~) 剑冢空间开始崩塌。 剑主大人的意志主宰着剑冢空间,此刻剑主大人的神魂开始消散。 身为三大圣地之一的剑冢,本身蕴含极大气运,也许是剑主大人生前留下的意志,剑冢空间此刻开始崩溃。 无数气运从这处空间之中回归人间。 空间崩塌之后,还剩下什么? 易潇沉默立在鬼门关口。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 一块又一块土地崩裂瓦解,泥土震颤。 他抬起头。 这个少年的面色居然是如此的平静。 像磅礴大雪一般冰冷。 这种神情绝不该是一个少年所应有。 这是看惯了生死才会有的神情。 黑衣紧紧贴在身上,衣袂疯狂飞舞。 易潇看着眼前大地一块一块崩裂。 空间崩塌之后,还剩下什么? 棋宫老宫主堪称造化的元力波动降落下来,笼罩住每一道生灵。 每一寸空间。 那位老人即便葬在鬼门之中,留下的元力依旧浩瀚如海。 要将一座城送出剑冢,还回人间。 但那道元力波动没有笼罩易潇。 易潇并没有随风庭城中人入剑冢,不被棋宫老宫主元力感应。 于是易潇亲眼目睹到了空间崩塌之后的情景。 浩瀚若海的元力将剑冢空间的生灵几乎全部挪走! 视野一刹那变得无比开阔。 剑冢之内的浓雾被刹那清空。 无数块陆地漂浮在易潇面前。 起起伏伏,如同小岛,如今随空间而不断震颤。 至高点之上有两道寒光,刺得易潇眼睛生疼。 那座小岛上,有两道白衣。 剑宗明和叶小楼。 两道领域被撑开来,强行隔绝了棋宫老宫主的元力波动。 不肯离去。 一道青衣倏忽落在易潇身边。 齐梁大神将背负双手,域意撑开,屏蔽了棋宫老宫主的传送元力。 他的背上背负了一柄气息古老的三尺剑,剑鞘里煞气翻滚如蛟龙。 易潇瞳孔微缩,认出这柄剑乃是当年吕圣留下的兵家煞剑六韬。 翼少然淡淡道:“你还不走?想留下来看这场决战?” 易潇没有回答。 他笑了笑。 面前那一袭青衣的眉尖有些不自然挑了挑。 易潇面色不变,对翼少然笑着问道:“我能走到哪?” “走自然是不行。要逃。用最快的速度逃。”翼少然微笑道:“天阙早就为你准备了一辆极快的马车,逃回齐梁。” 字字诛心。 “能逃回齐梁吗?”易潇笑意不减。 笑里藏刀。 “你们这么想杀我,我怎么敢坐那辆马车?”小殿下十指在袖子里颤抖,怒极反笑道:“坐上那辆马车,我还能活着回到齐梁?” “小殿下不愿意回齐梁,难不成要北行?”翼少然侧着脑袋微微想了想。 “你猜。”易潇手臂之上的芙蕖剑微微嗡鸣。 脑后龙蛇两相吻,青莲缓缓生。 “龙蛇相生,株莲相成。”翼少然面带微笑,道:“背负两大天相,的确有傲视天下的资本。” 易潇直视着翼少然的眼睛:“老师既然要杀我,为什么不早些动手?” 翼少然没有说话。 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黑衣的小殿下。 “的确是不一样了。”翼少然哑然失笑道:“你自小就极为早熟,可如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易潇默然。 北行千里。 的确是改变了许多。 至少把许多愚蠢的执念放下了。 易潇的手在袖子中颤抖。 他微笑问道:“父皇呢?” “陛下?”翼少然笑道:“你猜。” 易潇沉默了,道:“为什么要杀我呢?” 他努力在面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杀我的理由。你有吗?” 翼少然沉默着摇头,道:“无可奉告。” “好。”易潇抽出芙蕖剑,指向翼少然。 那袭青衣不为所动,笑道:“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易潇手中芙蕖摇摆若蛇,杀意凛然。 “今日你要杀不了我,我便杀了你。” 那袭青衣笑了笑。 芙蕖噤若寒蝉,刹那剑身回转,贴住易潇手臂不敢再出。 翼少然背负双手,面无表情道:“你想杀我?” “你连元力都不曾修,如今一品元力,仗着准九品体魄,就想与我一争生死?”青衣大神将突然玩味笑道:“你触摸不到域意,更不知源意为何物。九品之后,一步一登天,便是你有两大天相,到不了这道门槛,与常人又有何异?” “求死易。求生难。”翼少然冷淡开口,“出了风庭城,要活下去,靠自己本事。” “你看得不错。”青衣大神将平静道:“如今你姓易,不姓萧,要活下去,就要拿命去拼,这个世道要活下去谁都不易。要杀你的人很多,你难不成还要一个一个问过去?” “仇恨。是变强大的原动力。”翼少然冷漠开口,道:“你要活下去,就要变强。” 他突然抬起头。 望着半空之中两道白衣谪仙人的身影。 翼少然点指微笑道:“要变成他们那样,不背负仇恨,怎么能行?” “你看,有多少九品不愿意离开,只为了看他们二人一战。”青衣大神将感慨一声。 “两道白衣,名动中原。何其壮哉?” 剑宗明看着面前不远处的白衣人。 不得不承认,叶小楼的域意源意俱是有所成就。 两相融合,很快便会迈入宗师之境。 他才修行多少年? 二十三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叶小楼的剑比剑宗明还要年轻。 更要恐怖。 “我坐在这里,不动不闻不问七天。”剑宗明盘膝坐在地上,雪白神剑独孤被他横放在膝盖上。 他的神情有些落寞,问道:“你知道为何?” 叶小楼不说话。 他的一头霜白长发在空中肆意飞舞。 七天入定,全身精气神灌输在膝上剑中。 叶小楼能看出来。 那柄独孤剑已经蓄养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 一但出鞘,真正不可阻挡。 “风庭剑主大人,好大的名声。”剑宗明笑了笑,道:“独霸天下一百年!” “这十六年来我行走世间,挑遍天下无敌手,偏生不敢入风庭。”白衣谪仙人抚摸膝上独孤,轻声喃喃道:“这一战,无论他有多强,我都能斩下他的头颅,来为独孤正名。” 接着他面目狰狞抬头,问道:“你凭什么代师一战?” “你有什么资格?” “风庭剑主死了,谁还配得上我出鞘一剑?” 剑宗明冷笑道:“叶小楼,你不配这一剑。” 剑宗明缓缓扫视一圈。 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剑冢空间极为寂静。 葬在剑冢内的古剑齐齐悲鸣。 “你们,都不配。” 叶小楼看着剑宗明起身。 太过锋锐,连空间都隐隐撕裂出裂痕。 叶小楼还是拦下剑宗明,轻声开口。 “配不配,要试过才知道。” 剑宗明背对叶小楼。 冷笑一声。 独孤刹那出鞘。 刹那九天齐鸣。 剑冢空间自上而下被这一剑撕裂开来。 剑宗明抬起头。 看着通天彻地连绵百丈的剑痕。 他轻声叹息。 “配吗?” 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像是询问世人。 然后一步踏出,再也不回头。 唯独留下那道亘在天地间的惊艳剑痕。 那座浮空岛微颤。 犹如被人在岛中心画了一道线。 下一刹那,整座岛被一斩为二。 飞沙走石。 万剑折腰。 如同一场盛世烟花。 剑宗明的一剑何其霸道? 真真正正的超越九品。 所有滞留在剑冢空间内的九品强者都为之色变。 自愧不如。 叶小楼也在这一剑之下沉默。 “配吗?”叶小楼笑了笑,拢起背后霜白长发,轻声自问。 他摇了摇头。 剑意凌然,笑意自若。 叶小楼的气势开始收缩,整个人气势从出鞘变为入鞘。 他喃喃道:“为什么不配?” 翼少然突然开口道:“叶小楼悟到了。” 青衣大神将似乎是刻意说给小殿下听,并没有压低声音。 “剑宗明这一剑的确超越九品,若源意域意不能糅合在一起,真正圆融如意,断然无法用出如此惊艳的一剑。剑主大人逝去,这一剑便称得上世间最强之剑,能斩杀挡在剑前的一切敌人。” “只可惜剑宗明不会出鞘。他自拭剑界最高,眼下无人配得上这一剑。”翼少然微微笑道:“所以他在养剑,等天下有人崛起,直到有人能配得上他这一剑。” 青衣大神将突然戏谑问道:“小殿下,你会不会成为这样的人?” 易潇沉默。 “首先你要活下去,这便不是一件易事。”翼少然冷笑道:“你可知有多少人要杀你?” “北魏曹之轩要杀你,黑袖杀榜上里刻下了你的名字,森罗道女阎王甚至可能会亲自出手。你觉得你有几成活命的可能?”他眉尖微挑。 易潇无所谓笑了笑,“我能活下来。这些人想杀我,我都无所谓。” 小殿下眉尖挑起,“齐梁要杀我,我不能接受。” 翼少然面无表情道:“没有人会质疑那一位做出的决定。” “那一位想我死?”易潇笑了:“如果真是那样。那我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所以”翼少然突然笑了笑,“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呢。” 易潇来不及思考,脚底一沉。 天摇地坠。 天边传来连绵不绝的轰鸣,无数浮空岛开始土崩瓦解。 砂砾石块在眼前掠过,连脚下的土地都开始震颤。 易潇稳住身形,株莲相入目所见,乃是剑冢大气运开始崩溃瓦解。 整片空间开始不稳定。 那道绵延百丈的恐怖剑痕愈发不稳定起来。 整片空间从远处天边开始一大块一大块的崩坏,如同雷鸣一般的轰隆隆声音震彻耳畔。 那些站在浮空岛的九品强者却是对于近在眼前的空间崩坏不管不顾。 这些九品强者都沉浸在那道绵延数百丈的剑痕的观摩之中,心神震动之际,更是努力在心中拓下一份感悟。 这道剑之意境,若能在其中有所收获,便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青衣大神将翼少然稍微瞥了一眼易潇。 小殿下面色有些苍白。 他不是九品级别的强者,即便是觉醒龙蛇相,速度和力量有了大幅度的提升,距离九品依旧有着很大一截距离。 那道恐怖剑痕他看不懂,只能储存在株莲相之中。 易潇现在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剑冢空间崩塌了,他该怎么办? 那袭青衣轻笑一声,伸出一根手指。 易潇瞳孔微缩。 那根手指点在自己额头之上。 一道磅礴浩瀚,宛若大江一般的力量从空间之中抽离而出。 这道力量比起那道剑痕稍有不如,却绝对是源意和域意糅合之后的产物! 半步宗师! 易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那袭面目平淡的青衣大神将。 他居然抵达了如此地步? 翼少然轻轻叩指。 剑冢空间绵延数里的崩塌止于小殿下脚下。 旋即天旋地转。 犹如斗转星移一般,空间被抽离而出,送到了另外一端。 下一刹那—— 易潇恍惚抬头。 没有连绵数百丈的剑痕切割天地,没有不断崩坏的浮空岛。 眼前的景物无比熟悉。 街道甚至有人喧喧闹闹。 易潇愕然。 “这里是风庭城?” 第八十六章 一颗万金头颅(求收藏~) 易潇仔细环顾四周,发现身边的环境确实无比熟悉。 真的是风庭城! 这种手段太过荒诞,弹指扣下,从剑冢到风庭,不过一刹那。 易潇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是青衣大神将的手段太过高明,还是自己孤陋寡闻? 易潇来不及仔细去想那位青衣大神将为何弹指将自己送出,又抵达了什么样的境界。 眼下的风庭显然不太平。 来来回回有黑甲巡查,苏扶给出的情报果然不错,魏皇兵封风庭不是虚话。 小殿下低下头,压制住心中那道荒谬感觉,下意识裹了裹身上黑衣,喃喃自语道:“虽然有些稀里糊涂,但好歹离开了剑冢,风庭城虽然危险,但剑酒会吸引了太多人,要找我如同沧海一粟,绝非易事。” 要小心行事。 当务之急,是找到明珠儿。 小殿下狠狠揉了一把脸,匆匆忙忙走入一条小巷子里。 背靠阴暗的巷子墙壁,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明珠儿被自己临走之前托付给了苏扶和宋大刀鞘。 “风庭城曾经被大神通挪入剑冢空间,明珠儿应当还和苏扶宋知轻在一起。”易潇整理思绪,“有苏家大少和刀鬼传人那两厮,还有诸多底牌,想必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首先要弄清楚,剑冢空间内过了这么久,在风庭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易潇皱着眉看着来来往往巡查的黑甲,“这些黑甲训练有素,不太像是短时间内能派出的人手。这段时间风庭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之轩现在封锁风庭城”易潇眯起眼,“总不会是为了抓我?” “不。不可能。”说完小殿下自嘲笑了笑,道:“我还没那资格。只不过我若是暴露了身份,只怕要杀我也是信手之举。” “要找明珠儿,就要找到宋大刀鞘和苏扶。”易潇皱眉,“去摘星楼?还是沉剑湖?或者天香赌坊?” “去摘星楼不安全。”易潇沉思道:“天香赌坊乃是地下赌坊,也许去那里容易找到线索。” “去哪都不安全。”一声轻笑打断了易潇的思绪。 两道身影从巷子尾的阴暗处走了出来。 一男一女。 魏灵衫身穿素白衣裙,面带轻纱,黑发由一根白凉木发髻拢起,腰间一柄漆黑无比的剑鞘极为夺目。 魏灵衫身后则是一位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男子,他一身宽松轻衣,笑意浅淡,腰间拴着一个银白酒壶。 魏灵衫望着易潇,皱着眉头,似乎是感应到了这个少年浑身澎湃欲出的气血,有些疑惑问道:“你的病治好了?” 这只眉目冷淡的龙雀语气间多是温暖,易潇心头一暖,刚要回答。 魏灵衫摆了摆手,语速有些快:“先不说这些。师兄结下的结界屏蔽不了太久。长话短说,风庭城现在正值封城之际,十六字营围城,江湖客不能出。” 接着她顿了顿,声音有些戏谑道:“你可知北魏悬赏榜上,多了一颗万金头颅?” 易潇一脸茫然。 “森罗道大殿下贴出一万两黄金,要买一个人的头颅。”魏灵衫有些头痛,道:“很巧,也很不巧。那个人在棋会上展露魂圣境界,连胜顾胜城唐慕然,最终酒会甚至折败北魏如今风头正盛的江家轻衣,引得四大棋师落幕。” 易潇目瞪口呆地听完魏灵衫的话。 那只龙雀的语气不乏戏谑,调侃道:“天下闻名易公子,好大一颗头颅,能抵黄金万两,说的是不是你?” 易潇万万没想到,万金头颅悬赏的居然是自己。 最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连胜顾胜城唐慕然不假,可后续的折败江家轻衣江轻衣分明是自己退出酒会,还有四大棋师落幕,也是为了开启第二层佛塔而奉献出积攒十六年的魂力。 鬼门关这场劫难自然是无法对外解释的,那么江轻衣四大棋师退场的真相自然也是闷死在了葫芦里。 公子小陶出身南海棋圣门下,那位棋圣大人历经鬼门一战,如今正处在人间真正巅峰,谁敢在南海终巍峰背后嚼舌?想必是无须担心善后之事。 于是自己当仁不让的背了这口黑锅? 李长歌看出了小殿下心思,笑了笑道:“这口黑锅,你背的不怨。” 的确背的不怨。 北魏何尝不是在为自己造势? 能连败顾胜城唐慕然,再败江轻衣四大棋师之人,何其惊艳一人? 造势,接而杀之。 那位惊艳世间的易公子,多半是要折在风庭城。 “只可惜现在要逃出风庭城变成了一件极难的事情。”易潇苦笑道:“曹之轩来了一手釜底抽薪,断绝了我的活路。” 易潇知道齐梁天阙有一辆行金楠木生意的马车,这辆马车随时等着自己。 但是却是通向一条不归路,十死而无一生。 “要出风庭城,不难。”魏灵衫眯起眼,掏出一枚令牌,道:“我有洛阳心,无人敢盘查我。要送你出风庭城甚至算得上是一件易事,但如何逃出那位女阎王的追杀,却是极为伤神。” “你有没有想好要去哪。”大魏龙雀柔声问道:“齐梁比北魏还危险,你如今只能北上。” 易潇揉了揉脸,有些无奈说道:“我要带上明珠儿,应当是要北赴北原。” 魏灵衫听到北原二字,声音变得有些清冷,冷冰冰问道:“去寻那位红衣儿?” 小殿下反倒是受了提醒,恍惚道:“算一算时间,她应当赶到冰木湖了。” 不知道那袭红衣在北原,是否能拔剑出鞘,将往日恩仇一并斩断? 易潇不去多想,苦笑一声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带上明珠儿,能寻到个安静偏僻的地儿避过最近的风头,便已经是气运保佑,哪里能想那么多?” “丹圣的那位女弟子如今在天香赌坊。”魏灵衫皱着眉头开口,道:“苏扶保不住她,至于那位刀鬼传人,更是自身难保。你若要带上丹圣弟子,最好即刻动身。”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望向李长歌。 风雪银城大弟子憨笑一声,道:“能送你出风庭百里,那位女阎王追不上。” “时间定在今夜子时。”魏灵衫眯起狭长好看的凤眸,若有所思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夜子时。风庭城风波庄西行一里有一处暗巷,我和师兄在那等你们。再多一刻,让曹之轩缓过神来,便真的是插翅难飞。” “大恩不言谢。”易潇面色复杂,道:“我这就去寻明珠儿,按约定地点,今夜子时见。” 为什么是今夜子时? 易潇缓缓离开了小巷子。 魏灵衫和李长歌则是沉默未动。 巷子更深处一道身影走来。 他带着一顶笠帽,将容颜遮住,黑衣有些破烂,裸露的肌肤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伤疤,斑斑血痕清晰可见。 这个男人沉闷咳嗽一声,努力挤出一道笑容:“多,多谢两位” 李长歌面色复杂看着这个带笠帽的男人。 这个笠帽男人缠了自己一天一夜。 明知出剑会伤己,这个男人依旧出了十六剑。 十六剑出完,这个男人身上伤势已经极深。 李长歌突然觉得这个刻意压低笠帽的男人有些面熟。 与记忆深处叩动风雪银城大门的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位有些相似。 那个替同伴硬抗一剑的男人,苟活到了现在? 李长歌微微皱眉:“若我是没有记错,你便是十六年前,那个曾经对师父说过要拿命来叩城门的人。” 笠帽男人抬起头,露出血迹斑斑的牙齿。 十六年前。 两个男人孤身赴北原,摸清了北原王庭的兵乱,顺利完成了齐梁大内的任务。 但他们没有离开北原。 接着北上。 两个俗世间的蝼蚁,居然妄图要去风雪银城讨一个公道。 江湖之中,哪里有公道可言? 北原磅礴大雪,更无公道。 风雪银城。 压不垮他们的脊梁,却击碎了可笑可悲的江湖侠气。 最终血染多少里,也不过被大雪掩盖而去。再是不甘心,也只能销声匿迹,藏在滚滚红尘之中,便就真正从江湖上脱身而去。 讨个公道而已。 图个心安理得,能够从容赴死。 “你就是当年立在城头的那个人?”笠帽男人咳血,笑了笑道:“原来你还会记得我们这种小人物?” 老段呸了一口,怒骂道:“老子不怕得罪你们风雪银城,贱命一条。但恩归恩,仇归仇。我虽然杀不了你,便就是再修行一百年,也不会放下手中的剑,停止有朝一日杀了你的念头。” 李长歌看着这个浑身血迹的男人。 未及九品,敢在自己面前拔剑的人,他是第一个。 李长歌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这样一个与风雪银城结下不死不休大仇的男人,能够跪下来,双膝砸地,不要命,更不要脸地求着自己帮一个忙。 魏灵衫也不明白。她知道有人愿意为那个黑衣少年卖命。可不曾想过,能壮烈如斯。 那只龙雀轻声开口,道:“今夜子时。他一定会来。” 老段笑了。 跌坐在地,这个男人用力擦了一把脸。 满脸是血。 “你不是小人物。”李长歌忽然开口了,他有些不忍心道:“活下去,我等着有一天你来杀我。” 这个银城大弟子转身而去,大魏龙雀跟在李长歌背后。 小巷子里只留下浑身血迹,颤抖不已的笠帽男人。 老段手指沾血,在墙上努力磕磕点点。 “今夜子时”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喃喃道:“小殿下,老段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他闭上双眼,手指滑落,墙壁上歪曲的血迹触目惊心。 周遭环境有些冰冷。 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的北原。 大雪铺天盖地袭来,眼前一片漆黑。 第八十七章 小人物的悲歌(上) ps:接下来是老段和老缪的番外,会分成三天发。 北原的十二月有很壮观的大雪,龙脊大雪山更是举世皆知的雪山盛景。山体绵延若龙,纯白如同琉璃不染一丝尘垢。 连云山是龙脊大雪山主脉旁的一支偏脉,不如龙脊来得恢弘,在大雪覆盖之后,比龙脊更加纯白,惹人怜爱。 十二月初二。 大雪压塌枝头,卫红妆揭开帐篷,她深呼吸一口气,白皙如玉的脸上涌出一抹红润,揉搓着双手,一手一个雪团,来到两个睡意朦胧的懒鬼面前。 一手一个雪团砸下,少女银铃般的欢快笑声夹杂着两个迷糊变清醒的惊呼声音在寂静的连云山响起。 连云山上空一排火红色烈麝鸟飞起。 缪降鸿咕哝着翻身,揉搓着敷在面上的柔雪,砸了砸嘴巴。 “醒醒~” 眼前那张不加妆容却依旧明媚动人的脸蛋儿缓缓变清晰,缪降鸿顿时睡意全无。 一个鲤鱼打挺,冻了个哆嗦,这才恍然醒悟。 来到北原有一段日子了。 但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 缪降鸿绕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吐出一个字。 “哇~~~” 放眼望去,连云山一片仙境,毫无杂质的大雪,白晃晃有些刺眼。 惊艳。 “缪大先生,怎么词穷了?”卫红妆又抓起一团白雪,笑着打趣道:“平日这么能说,今儿见了大雪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懂什么?”缪降鸿老脸微红,咳嗽道:“直抒胸臆!直抒胸臆!” 缪降鸿装模作样给懵懂的卫红妆解释,眼神却在少女通红的耳垂上不肯离开,佯装镇定道:“所谓直抒胸臆,就是文人墨客的最高境界。想当年齐梁北姑苏道的大雪,我也是见过的。当时我也只不过用了一个词来表达我心中感受。” “什么词?”卫红妆安安静静蹲在缪降鸿身边,睁大眼睛。 冷不防身旁另外一道身影鲤鱼打挺翻起。 段明胜浑身哆嗦。 上下牙齿打着寒颤,眼睛望着一片白茫茫大放光彩,道:“哇~~~” 如出一辙。 卫红妆噗嗤一笑。 段明胜恢复了平淡表情,瞥了一眼缪降鸿,道:“这个缪大才子当时见了北姑苏道的大雪就是这么感叹的。” 缪降鸿怒而起之。 被段明胜一雪球糊在脸上。 卫红妆双手捧雪,吹起漫天飞白。 倒在雪地上的缪降鸿微微转头,看到那个鲜艳明媚的女子笑靥如花。 缪降鸿突然觉得,躺在三月的春光中好不自在。 大内这次的任务极为简单,简单探查北原各大王庭的动向。 被委派而出的齐梁天阙高手有数十位。九品高手就有两位。 卫红妆三人组修为不高,最强的段明胜也不过是七品境界,称不得高手。但胜在三人分工明确,年纪又极为年轻。 这次分配下来的任务,也只是以积累经验为主,真正需要交战的任务,都由那些修为高深的强者接下。 “今天傍晚要抵达连云山下的寒酒镇。”段明胜摊开羊皮地图,点了点位居不远处的一点,道:“应该不成问题。” 卫红妆揉搓着双手凑了过来,双眼放光。 “寒酒镇的名字带着酒字,北地多好酒,会不会有传说中的烈麝?” 卫红妆是个不折不扣的酒胚,向来酒性极好,极少见的女子千杯不醉。 缪降鸿干咳一声,“烈麝酒早已在北地寻不到,酒性太强,不易储存,酿造工艺又极为复杂,需要烈麝鸟的血来发酵,就算在寒酒镇能寻到,我们身上掏干净银子也买不起一斛给你解馋。” 卫红妆微微一怔。 “给你稍微解释一下。”缪降鸿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你的三大认知误区。一,寒酒镇之所以叫寒酒镇,不是因为镇里多好酒,而是因为这座小镇位居连云山尽头,北原三大九品强者的寒酒大人,就出自这个小镇;二,北地的确多好酒,但真正地理位置的北地,要跨越北原龙脊大雪山,寒酒镇在连云山脚,还算不上真正的北地;三” “打住打住!”卫红妆连忙打断缪降鸿,翻了个白眼。 缪降鸿看着红衣女子翻白眼的可爱模样,哑然失笑道:“寒酒镇其实是个偏远地儿,老实跟你说,多半是寻不到烈麝的,死了这条心吧。” 段明胜目瞪口呆。 “你可真是知识渊博。”卫红妆笑意尴尬,绞尽脑汁才回了这么一句。 缪降鸿干咳一声,极为受用,拱手道:“过奖过奖。” 心中得意的不行。 卫红妆突然双手叉腰问道:“缪大才子,你今年多大了?” “年方二八,前途一枝花。”缪降鸿懒洋洋回应道。 极冷的笑话。 卫红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她突然侧着头问道:“难道就没有看上过哪家姑娘?” 缪降鸿眨了眨眼,不知所云。 那个红衣女子的眼睛如同连云山大雪一般纯净。 缪降鸿有点舍不得眨眼。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气氛有些诡异的走了十多分钟。 段明胜突然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单身吗?” 缪降鸿一脸茫然。 接着老段迅速蹲下抓起一团雪,平举着放在缪降鸿面前。 “你看这团雪。” 缪降鸿贴近去看。 老段叹息一声,狠狠再糊在缪降鸿脸上。 “因为你蠢得像是一头驴。” 老段蹲在一脸雪白的缪降鸿身前,大力把雪揉在那张脸上,认真道:“蠢成这样,活该。” 缪降鸿看着卫红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噙着笑意的眼。 这一刻缪降鸿很想打死段明胜。 脸上传来的大力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分钟后。 连云山山脚下有三个年轻人在行走。 一男一女,还有一头蠢驴。 在赶往寒酒镇的路上。 三个人在傍晚时分顺利抵达寒酒镇。这的确是个极偏远的小镇,镇山客栈少的可怜,几乎看不到人出入。 三个人找了家客栈,开了两间房,准备好生休息,行了一天路,即便是段明胜也感到有些乏意。 合上房门,缪降鸿看到段明胜反栓房门,检查了一下门窗,接着极为严肃的开口。 “这次的任务涉及到风雪银城。”老段声音微低,道:“容不得不仔细。” “风雪银城,三大圣地?”缪降鸿微怔,“这种大势力会掺和到俗世里?” 老段点了点头,沉声道:“国师大人怀疑风雪银城已经半只脚踏入世俗,开始插手八大国收官之事。” “根据这卷情报卷轴,风雪银城为北魏输送了一批极为恐怖的战争兵器。”老段微微拧眉,道:“北原王庭最近的几次南下,在对抗之中占不到上风,均是无功而返,苦不堪言。” “风雪银城”缪降鸿砸了砸嘴,心神摇晃道:“这可是高高在上的圣地啊。” “天阙派出了两位九品大人,战斗的事情与我们这种层次无关。”老段眯起眼,道:“但是这次任务也绝不容易,我们俩今晚动身,明天早上就能完成。” “到底是什么任务?”缪降鸿皱起了眉,谨慎问道:“难道就不告诉卫红妆?” “人多反而不好。”段明胜换上黑衣,道:“卫红妆留在客栈就好。明天早上任务结束,我们即刻返回齐梁。” “老缪。”段明胜顿了顿,“我们三个人搭档有将近六年了。” 他戴上一顶笠帽,若有所思开口道:“你就是块石头,也该开窍了吧?” 缪降鸿呸了一声,笑骂道:“真把我当蠢驴?” 这个糙汉子同样换上一身黑衣,憨笑道:“我刚才骗她的,寒酒镇好酒多得很。怕她到处乱跑。想等任务完成,给她一个惊喜。” 缪降鸿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粗布,仔细摊开,努了努嘴道:“喏,看到没,老子攒了十九两碎银,一斛烈麝三十两,我知道你身上还藏着十多两银子,别想着能躲过去。” “狗犊子重色轻友,连我都算计上了?”老段笑骂一声,“银子不是问题!等任务完成,咱俩给卫红妆买上一斛烈麝。” 缪降鸿嘿嘿一笑,把十九两碎银小心翼翼塞入怀中。 “记住他的模样,这个人是北方犬阳王手下的周观,情报上说今晚子时他会进入寒酒镇。”老段仔细吩咐,道:“周观实力不强,估摸着只有五品境界,我们的任务目标不是他。” “要摸清楚风雪银城输送的战争兵器到底是什么。”老段点了点任务卷轴,道:“北魏与风雪银城交接的地点多且密集,这次上头派出了十多个小组,分布在龙脊脚下百里范围的十多个小镇,我们小组只是其中一组。” “我们检察周观,确认什么时候交接,看清楚交接的物事即可。”老段深呼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情不容有误,小心不要被发现了。” 缪降鸿点了点头。 两道身影小心翼翼翻窗离开客栈。 大雪掩盖住浅淡的脚印。 卫红妆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她起身披上大衣,推开窗,看着窗外的大雪肆意飞舞。 寒酒镇的子时极为黑暗,北原冷冽的天风刮入骨子里。 卫红妆睡意全无。 远方寒酒镇亮起一盏灯火,漫天风雪里缓缓摇曳。 卫红妆眯起了眼,她视力极好,看清楚那是一道极为恢弘的身影。 巨大的白袍在那个男人背后摇曳,那个男人的面容在风雪之中有些模糊,面上无悲无喜,拎着灯笼站在漫天风雪之中。 像是一只不动自怒的猛虎。 卫红妆猛然想起这个男人,齐梁情报上提到过这个纵横沙场万人莫敌的恐怖存在。 这是名动天下的北魏西关藩王。 拥立那位魏皇上位,这位白袍王爷便授封西关大藩王。 今夜居然在寒酒镇出现? 这道大白袍在风雪中呼啸。 西关大藩王缓缓往前走。 接着风雪深处走出第二盏灯火。 接着是第三盏第四盏。 三道身影跟在西关藩王身后,沉默不语。 这四个人行走在寒酒镇凄寒的雪夜之中,手中拎着灯笼,点起一方幽幽烛火。 卫红妆这才看清楚,西关王爷背后那三位同样极为了得的大人物。 徐至柔。袁忠诚。桓图穷。 名动天下的西关三犬。 她身子僵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这四道身影,足以横扫北原,为何会出现在寒酒镇这个小镇子上? 第八十八章 小人物的悲歌(中) 天寒地冻。 趴在大雪屋檐上的缪降鸿和段明胜觉得麻木。 以及深深的恐惧。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寒酒镇等来的不是情报上说的仅有五品的北关官员周观。 而是站在北魏权势巅峰的西关藩王。 西关藩王背后三道身影收敛气息,但任谁也能认出来,这三个人乃是被誉为西关三犬的大人物。 哪一位不是手中沾染无数鲜血的存在? 段明胜屏住呼吸,眼睛不敢眨动。 三个小人物,在不经意间闯入了不该进入的世界。 接下来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不是他们这个层次能够接触到的。 缪降鸿瞪大眼睛,看着跟在西关藩王背后那道拎着灯笼的影子松开手。 一颗头颅重重砸在地上,溅出血花。 热气未散,那颗头颅的眼睛透着迷茫。 是周观的人头。 接着漫天风雪大起。 寒酒镇降下霜白,黑夜之中凝聚起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比西关白袍更加恢弘高大,身披银白色大麾。 怀中居然是一个在安静襁褓之中酣睡的婴儿。 缪降鸿在天阙悬挂的画像上见过这个披着银白色大麾的男人。 他是风雪银城的城主。 段明胜心跳狂跳不止。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 心中的恐惧,令他们如坠深渊。 这个任务,已经彻彻底底超过了他们的能力范畴。 即便是天阙那两位九品强者来了,遇上了西关藩王为首的四人组,也只有饮恨落幕。 更何况是风雪银城城主这种真正站在世界巅峰级别的大人物? 十死而无一生。 段明胜和缪降鸿的身躯已经僵硬。 他们想走,想逃,却连动也动不了。 风雪银城城主淡淡瞥了一眼周围。 他轻声笑了笑。 “北魏那个背负剑骨相的男孩儿,我银城收到了。”那道恢弘巨大的声音缓缓开口,“这个襁褓里的女孩便是风雪银城的回报。她乃是大夏棋宫的妖刀魂魄转世,足以镇压北魏国运。让她成长起来,举兵伐西之时,足以令棋宫血流三千里。” 西关王爷温柔接过那个襁褓之中的婴儿。 大白袍在风雪之中飘忽落定。 他的声音极其平淡:“这么说来,风雪银城算是入世了?” 披着银色大麾的男人平静点了点头。 西关白袍儿极为满意的笑了笑。 不枉他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王爷,无关的蝼蚁,是杀是留?”袁四指突然开口。 缪降鸿闻言猛然睁大双眼。 段明胜一动不敢动。 西关那道白袍儿面上浅淡笑意不减,拎着灯笼沉默不动,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风雪银城城主则是面带微笑,更是不为所动。 段明胜突然想起身,却发现一股大力压住了自己。 一道身影借力高高跃起,落在寒酒镇冻结的青石地面上。 接着缪降鸿双膝砸地,跪在地上。 西关白袍儿面无表情,冷漠看着那个以头扣地的男人。 缪降鸿脑袋里千回百转,最终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糙汉子就跪在西关白袍儿和风雪银城城主的面前,一言不发。 缪降鸿咬了咬牙,开始磕头。 第一个,第二个。 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 段明胜看着缪降鸿头破血流,最后喘息着把头埋到大雪之中,做足了卑躬屈膝的姿态。 最终他爬到了西关白袍的脚下,终于想好了该说什么,颤抖着声音开口:“放,放过他们” 西关白袍儿一直懒得去看这道跪地求饶的身影,这个时候才微微瞥了一眼。 放过他们?黎青看着跪下的男人鼻青脸肿,求着自己放过他的同伴。 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笑。 这位白袍王爷没有说话,将目光挪回怀中襁褓里。 西关三犬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你是齐梁天阙的人?”徐至柔淡淡瞥了一眼,发现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修为只不过是六品级别,“别挣扎,你是一定要死的。” 袁忠诚双手各捏一串佛珠,十指缓缓拨动佛珠,小心翼翼上前问道,“王爷,能不能交给我处理?” 西关那道恢弘身影随意点了点头。 袁忠诚微笑上前,一脚踢翻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齐梁天阙的任务,向来是三人一组,还有一个人在哪?” 缪降鸿眼神涣散的笑了笑。 接着他的笑意凝固。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在这里。” 袁忠诚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缪降鸿难以置信转头,那个女人披着大衣的身影在眼前模糊不清。 卫红妆揉了揉脸,挡在了缪降鸿跪着的身影面前。 她认真开口:“齐梁天阙,大内七组。可以战死,不可苟活。” 袁忠诚看着这道披红胜雪的女子笑意浅淡,眉尖含煞,突然沉默下来。 他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出现? 他更想不明白,这个女人境界不过只有六品,为什么站在自己等人面前居然丝毫不惧? “你为什么不跪下?”袁忠诚眯起眼,“兴许跪下来,就会饶了你们一条命。” 卫红妆面无表情戏谑开口:“你难道是蠢驴?兴许跪下来,会不那么蠢?” 袁忠诚沉默了。 “我原以为。”袁忠诚淡淡瞥了一眼趴伏在屋檐上的男人,自嘲笑了笑,“蝼蚁就是蝼蚁,再怎么样,都不会有区别,遇到强大者,无非就是跪下,亦或是战战兢兢不敢动弹。没想到蝼蚁也有独特的一只。” 卫红妆深呼吸一口气,笑了。 袁忠诚看着这个女人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自己:“我原以为,北魏的大人物杀伐果断,不会笨得像是一头蠢驴。没想到,你真的像是一头蠢驴。” 袁忠诚拦下意欲出手的徐至柔桓图穷。 他试探性看了一眼西关王爷。 那位王爷正在逗弄着怀中襁褓的小女孩。 他呼出一口气,问出了自己想不通的那个问题:“你,难道不怕死么?” “怕。怕得要死。”卫红妆认真道:“我真的不想死。” 接着她微微一笑,“袁忠诚。我操你妈。” 女子捋了捋青丝,道:“我怕死,跟我讨好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去骂你,你就不会杀我?” 嫣然一笑,宛若仙子,大雪微顿。 这个女子最喜喝酒,性子便如同北地最烈的酒。 缪降鸿呆呆看着这个女人。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白活了。 原来她可以这么烈。 还可以笑得这么甜。 袁忠诚被卫红妆指名道姓骂了一句,不怒反笑。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袁忠诚缓缓吐出一口闷气,道:“你跪下来,你们三个人就能活下来。” 若是一个男人不肯跪下,便将他的膝盖敲碎。 若还是不肯跪,就敲碎他的脊椎,砸碎他的骨头。 让一个男人跪下,往往比杀了他更难。 现在这个女人,会跪下么? 卫红妆沉默了。 她收敛了全部笑意,轻声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像我们这种小人物,就该如一只蝼蚁般跪在你的面前,哭着喊着求你绕我们一命?”卫红妆缓缓道:“再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难道当初就不是一只蝼蚁?” “敢不敢给我一柄剑,跟我赌一场?”卫红妆深呼吸一口气,突然开口。 袁忠诚眯起眼。 他看到西关白袍王爷的嘴角多了一丝笑意。 黎青抚摸着襁褓里的小女孩儿,柔声开口道:“袁忠诚。” 袁忠诚恭敬低头。 “给她剑。跟她赌。”西关藩王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眉目含煞的女子,只觉得像极了自己的妹妹。 白袍黎青缓缓开口道:“规矩我来定,会很公平。你敢不敢赌?” “堂堂白袍做主。”卫红妆接剑,嫣然一笑道:“为何不敢赌?” “好。很好。”白袍黎青淡淡瞥了一眼袁忠诚,道:“很简单。你刺他一剑,他不会躲,也不会动用一丝元力。有本事,你大可以要了他的命。但若是见不了血,便算你输。” 西关白袍缓缓扫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风雪银城城主身上,他缓缓问道:“您意下如何?”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一笑,“我极少入世,如今便算是看一场戏。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身躯麻木的缪降鸿看着那道披着银色大麾的身影。 看一场戏。 看一场戏? 难道这场戏溅出的血,就不会脏了你如此干净的手? 难道一句话便可以避免的死亡,只不过是用来取乐子的一场戏? 缪降鸿真正明白了。所谓的仙家清净。 只不过是生性凉薄。 小人物,就活该被踩在脚下。 活该血溅三尺。 活该,只是活该罢了。 他突然不恨别人,只恨自己没用。 他仿佛看到了那道银白色大麾下冷漠的目光。 是啊,自己是一只蝼蚁。 卑躬屈膝磕头,不要命的乞讨,难道就能挽回一些什么? 他连尊严都不要了。 那些人何尝在乎一只蝼蚁的性命? 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冷的彻骨。 缪降鸿攥紧拳头。 接着脸上传来短暂的湿润温暖,还有卫红妆残留的浅淡香气。 卫红妆笑着妩媚,唇齿留香。 缪降鸿呆呆看着这个女人距离自己不过分毫的脸,那张看了一万遍也不会厌的脸蛋儿白里透红,眸子像极了十二月连云山的大雪。 虽面上挂笑意,但眼中无喜也无悲。 她揉着自己的脸,缓缓开口。 她说:“小人物,也要活下去。” 第八十九章 小人物的悲歌(下) 那袭红衣在风雪中飘摇不定。 卫红妆持剑而立。 袁忠诚面色有些苍白。 两人距离不过一丈。 踏步而前,再加上一剑足以跨越一丈的距离。 白袍藩王淡淡看着两道身影在风雪之中站定。 “不许退后一步。不许动用元力。”黎青淡淡开口,“袁忠诚,你向来认为修为低一等的人便是蝼蚁,如今你自己尝一尝这种滋味。” 袁忠诚面容苦涩。 “若是死了,便就是证明,若是你自己没了修为,也不过是只你口中所谓的蝼蚁罢了。”西关那道大白袍面目寻常,平静道:“既如此,死了便死了。活该。” 徐至柔和桓图穷饶有兴趣看着袁忠诚被那道剑锋所指。 卫红妆调整呼吸,把精气神全都提高到巅峰。 她修行天赋不高,不过是六品巅峰。 所以她要蓄势,要刺出此生最快的一剑。 要见血,要活下去,这一剑必须要快。 若是袁忠诚能退一步,或是能动用一丝元力,这一剑便再快上十倍,也没有丝毫意义。 但是眼前的那个男人不能退后一步,不能动用丝毫元力。 卫红妆闭上了眼。 她感应到天地磅礴大雪落在肩膀上,自己的呼吸变得极为轻松。 不远处那个男人的呼吸突然沉重一息。 是紧张? 不,是机会! 卫红妆猛然睁眼。 一丈红衣飘雪。 那柄剑已经递出! 势不可挡! 只取袁忠诚眉心之处,不偏不倚,不仅要溅血三尺,更要剑下杀人! 袁忠诚怒吼一声,十指如钩,重重拍在剑身之上,刹那那柄剑悬停在自己眉心一寸之处。 卫红妆拧腰送胯,一剑剑势再起! 这一剑势若长虹,挣脱。 袁忠诚眉尖一点红已经被剑锋气势点出。 卫红妆眯起眼,剑势未衰,气息不断,六品元力虽然微薄,但胜在对方不能动用元力,又不曾修体。 再过一息,剑下便多一具尸体。 袁忠诚眉尖微疼,看到一抹飘红而出,已知自己败了这场赌局。 这一剑剑势居然如此强悍,不依不饶,难不成想要了自己的命不成? 一剑未尽,自己已经输了。 这一剑完全落下,自己岂不是变成一具尸体? “荒唐!” 袁忠诚怒吼一声,下意识动用元力法门,浑厚磅礴的元力倾巢而出。 剑身寸寸断裂,袁忠诚右手点出,拈花般拈起一朵剑锋。 大拇指如绽放春雷。 刹那按在了那道红衣女子的眉心之上。 剑锋如莲花般盛开。 卫红妆眉心多出一朵血花。 袁忠诚突然顿住了。 他那只按在卫红妆眉心处的大拇指开始颤抖。 那个红衣女子晃了晃。 红衣飘忽落定。 气息全无。 极为浓郁的血腥气息飘荡开来。 大雪狂暴,一声婴儿啼哭突兀响起。 缪降鸿呆立在地。 白袍王爷停止了手中逗弄婴儿的动作,他抬起头来,极为阴沉开口道:“你动用了元力法门?” 袁忠诚怔怔看着在自己面前瘫倒的女子身影。 他脸上的热血让他缓缓清醒过来。 袁忠诚一点一点扭头。 望向那位拎灯笼的白袍儿王爷。 “丢人。”白袍王爷仅仅是淡淡瞥了一眼自己,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徐至柔桓图穷紧随其后。 袁忠诚怔怔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大拇指。 风雪银城城主突然笑了笑,“还留着作甚?不如斩了。” 接着拂袖而去。 袁忠诚失魂落魄,捡起一截寸断的剑锋。 对准右手大拇指一斩而下。 齐根而断。 他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白袍身影,再度望向屋檐上趴伏的身影,以及呆立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男人。 想斩草除根。 不远处那道白袍儿身影突然站定,开口道:“愿赌,就要服输。” 风雪落在袁忠诚肩膀,他几乎站立不稳。 徐至柔寒声道:“袁忠诚,现在变了袁四指,难不成还想变成袁无头?” 袁忠诚说不出话。 他觉得自己蠢到了极点。 于是他开始缓缓挪动步伐,却发现自己好像永远也追不上那道白袍。 漫天风雪之中,突然有一个人暴喝出声。 “我要杀了你!” 缪降鸿疯子一般冲了上去,拎起一截断剑。 袁忠诚一脚踢开这个疯魔般的男人。 漫天风雪参杂着鲜血。 缪降鸿被一脚踢在心口,跪伏在地,吐出一大滩血。 他摇摇晃晃站起,再度冲了上去。 “杀了你!” “杀啊!” 数不清多少次。 最终缪降鸿冲到了那道白袍儿面前,努力举起手中的断剑。 那道恢弘的白袍面无表情。 狠狠一巴掌。 缪降鸿被白袍大藩王身边的徐至柔打翻在地,再也起不来身子。 西关白袍蹲下身子,看着这个满脸鲜血,鼻青脸肿的男人。 “你想杀我?”黎青如是问道。 缪降鸿哽咽说不出话。 西关藩王沉默片刻。 “这个世界,总是不公平的。凭什么有人能站在至高的位置,而大部分人却只能做一只匍匐在地的蝼蚁?”黎青缓缓开口,“你只有去忍受最苦最累的屈辱,付出比所有人都多的努力,才能获得力量。” 白袍儿手中的灯笼落下。 照亮那个男人的苍白面孔。 缪降鸿咳出一大口心头血来。“齐梁北魏会有一战。你若是真的有本事,大可以亲自来取我的人头。”白袍儿淡淡开口,“真的想替那个女子报仇,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袁忠诚这条命我替你留着。” 缪降鸿痛哭流涕,却是紧紧盯着那个男人的面容。 “如果你只是想要讨个公道。”这个极为高大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拿一种俯视的眼光冷漠扫了一眼,淡淡道:“我这里没有公道。有本事,去风雪银城讨要一个公道。” 西关白袍儿离去在黑夜中。 缪降鸿花了一夜爬到那个女子倒下的地方,捧心肝般将她捧起。 她说:“小人物,也要活下去。” 缪降鸿紧紧抱住卫红妆。 喃喃自语。 “我不要活下去。我只要你。” 这是段明胜和缪降鸿第一次违背天阙命令。 大内七组任务执行过程中遭遇意外。 卫红妆牺牲在寒酒镇。 而这件事情的真相将被连云山十二月的大雪永远埋葬。 当天阙高层赶到寒酒镇这个偏门小镇之时。 大内七组已经消失在这个镇子上。 没有人知道有两个男人苦苦忍受北地风雪,拼了命赶往北原圣地风雪银城,只为了讨一个公道。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连云山上多的那块墓碑,那块刻着卫红妆之墓的普通墓碑,埋下去的究竟是何等断肠? 小人物的悲歌,从来就不曾引人瞩目。 所以即便那两个男人赶到风雪银城,拿命去扣城门,换来的,也不过是摧心断肺的一剑。 所以即便小人物黯然落幕,也不会有人为之神伤。 他们卑微,他们渺小,他们被视之如同蝼蚁一般。 血溅三尺之后,立即被大雪埋去。 但这首悲歌,从不曾断绝。 小人物拼了命往前爬,给他们一个机会,蝼蚁也未尝不可以翻身。 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 绝不可笑。 春秋历十六年四月。缪降鸿死于淇江,终不曾再见西关白袍,更不能报当年仇怨。 同年六月。段明胜落幕于风庭城外。(看清楚,不是现在落幕哦,剧透一下,下章落幕) 这段悲歌,便再无人知晓。 ps:说实话,老段跟老缪的故事,算不上摧心断肺,但绝不轻松。 小人物的故事,本就很沉重。 他们天赋不异禀,运气不佳,爱恨情仇没有那么复杂。 但生为小人物,就不能活下去? 活着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 卫红妆递出那一剑起,便算不上是一个小人物。 从缪降鸿站起身子那一刻。 段明胜替缪降鸿挡住城主一剑的时候。 他们身上的光芒胜过了所有人。 小人物的悲歌,本就应该传唱。 第九十章 很久是多久 天香赌坊。 当易潇来到暗间之时,负责招待的,不是苏大少也不是宋知轻。而是赌坊里遇到的那个暗灯女子。 橘子面色平静地领着易潇绕过天香赌坊地下一层又一层暗道,最终来到了一个安静的雅居。 “大少爷和那位宋公子现在不在天香赌坊。”橘子绾了绾鬓角长发,凤眸打量了一下这位黑衣少年,道:“那位小姑娘被大少爷安排居住在此处,一开始打死也不愿意,手里死死攥着一块铜牌,怎么说也不肯走,后来大少爷好说歹说,才答应了在这里等你七天。” “这是大少爷离开的第七天。”橘子的声音平淡如水,道:“他说你一定会来。” 易潇面色复杂,望着那位赌坊暗灯女子,柔声问道:“苏家有几人知晓这件事?” 雅居里那个酣睡正香的小姑娘乃是苏大丹圣的亲传弟子。 更是千年难逢的长生药! 橘子挑了挑眉毛,“该知道的,尽皆知道。” “大少爷只能帮你抗住七天。若是你能带走这个催人短命的长生药,便今日启程好了。”橘子微笑道:“这是一株长生药,但对大少爷和苏家来说,却是一株棘手的毒药。”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苏家保不住明珠儿?” “苏家自然能保住她。”橘子笑了笑,道:“但凭什么要保她?放着一株长生药不吃,世上人人皆觊觎,即便是强如苏家,又能保得住多久呢?” 这位显然不简单的暗灯女子摆了摆手,道:“齐梁小殿下,大少爷是个极讲信用的人。他重义不假,但苏家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帮你保住丹圣弟子七日,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橘子转身而去。 易潇神情有些复杂,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紫匣子。 他推开雅居的门,看到那个女孩儿已经端坐在床榻上,抱拢双膝警惕望着来人,面目上犹有泪痕。 明珠儿整理好自己仪容,理了理发鬓,见到易潇推开门,面上稍稍一顿。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视。 明珠儿勉强笑了笑。 她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声音颤抖道:“大哥哥,我做了一个很悲伤的梦。” 易潇伸入怀中捏住紫匣的手不自觉用力。 “明珠儿梦见了很多人” 易潇看着那个小妮子低下了头,有几滴湿润温暖的泪水落在衣襟上,声音极轻。 她笑着轻声开口:“他们原本都陪在明珠儿身边。” “有很多不认识的人,他们是明珠儿以前救过的人。” “还有关系很好的人。” “师父。” “苏大少。宋大刀鞘。”明珠儿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惘然:“但是他们最后都离开了。明珠儿的梦里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 易潇看着她从床榻上缓缓挪动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近。 “大哥哥。”明珠儿的声音极轻,道:“师父他是不是不要明珠儿了?” 小殿下的身体僵硬,他紧紧攥着怀中的紫匣不知道如何回应。 “明珠儿是不是做错什么,惹了师父不开心。”这个小女孩的声音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大哥哥,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易潇颤声想说话,却被这个女孩的声音打断了。 “师父很久以前跟我说过。” “医者不能自医。若是有一天药师生病了,没办法给自己治的。如果病的很重很重,就会死去。”明珠儿的眼睛有些迷惘,“师父说死了以后,会去到两个地方。一个是天堂,另外一个是地狱。” “天堂里居住的,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地狱里都是恶贯满盈的魔鬼。每个人死了以后都免不了去这两个地方。”明珠儿挽了挽头发,轻声道:“我能感觉到,师父已经不在人间了。” “师父他,答应了明珠儿的。”她声音开始哽咽:“大哥哥,为什么师父他不要明珠儿了?” 梨花带雨。 易潇不忍心去看。 若是有朝一日注定离别,为何一定要如此悲伤? 易潇看着那个哭的摧心断肺,极为无助的小女孩,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才多大,又能与谁相依为命呢? “大哥哥,最后只剩下了你。”明珠儿咬着嘴唇,“你不要离开。好不好?” 易潇面色复杂,看着那个小女孩抬起头。 原来她的全世界,如今便只剩下了一个人。 小殿下从怀中缓缓伸出那只手,悬停在明珠儿头顶。 看着明珠儿颊角红湿的泪痕。 然后笑着落下手掌,却从头顶滑落,轻轻抚摸在脸颊,为她擦去两边湿润。 易潇蹲下身子,认真道:“我不会离开。” 小殿下看着这位大丹圣的弟子。 人生有很多次萍水相逢,但有些人一但遇见,就再难忘记。 没有那么多原因,便就成为了羁绊。 也许是同样背负着不一样的使命,也许是同样站在全世界对面,也许是彼此间没来由的心照不宣,便让两个人能够在乱世之中相依为命。 易潇不知道八大国期间的那个文弱瞎子是怎样在各大雄主手中委曲求全,艰难辗转,尽力去保全那株长生药。 但他知道,苏大丹圣当年仅仅是一个没有修为的目盲人,没有依靠家族外力,便保住了那株千年凤桂香十数年。 他看着那个泪痕斑斑的小女孩,红着眼,轻轻将头颅靠近,然后依在自己肩膀之上。 “大哥哥,你真的不会离开吗?”明珠儿依靠在易潇肩膀上,呢喃梦呓道。 易潇的心突然有些不忍,他轻轻抚摸着这个小女孩温驯的长发。 苏大丹圣战死。她在这世间便再无亲人。 除了自己。 他想到橘子临走之前说的那句话,即便是强大如苏家,面对着世上所有人的觊觎,又能保住她多久? “大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很久很久。”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挤出微笑。 苏家能保住她多久? 换成一个已经沦为天涯亡命徒的自己,又能保住她多久? 明珠儿得到这个答复,娇弱的身躯似乎都放松下来,接着她又抬起有些警惕的小脑袋,轻声问道:“很久是多久?” 很久是多久? 易潇缓缓抚摸着她的长发,将她坐在床榻上的姿势摆正,然后仔细端详着这个小女孩此刻的面容。 眼眶微红,鼻翼嗡动,面色稍微苍白,却遮不住那股清水芙蓉般的清丽淡雅,长发有些凌乱。 她问的如此认真。 易潇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很久是多久呢? 久到我拿不动剑。 久到我站不起身子。 久到我无法把你拦在我的身后。 真的很久啊。 但那又是多久呢? 他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瓜儿,道:“想知道很久是多久吗?” 明珠儿使劲点头。 易潇缓缓揉了揉明珠儿的脸,对她说道:“别哭。” 明珠儿果真不哭。 易潇又道:“要笑。要开心。” 明珠儿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小殿下心满意足的点头。 “你要记住。从今天起,这个笑容,便由我来守护。”易潇轻声道:“你笑一天,我便会在你身边一天。” 明珠儿死死咬牙,声音哽咽:“拉钩上吊。” “一百年。”易潇笑着拉过小女孩纤白小手,道:“不许变。” 明珠儿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很久是多久?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九十一章 苏家与天下角力 (一更) 自风庭封城以来,江湖客不得出。 苏家大少爷走入摘星楼之后,苏家摘星楼便拒不接客。 如今乃是第七日。 摘星楼第八层。 “元力修至第八品,好大的威风。” 一道浅淡的声音缓缓扩散而开。 苏扶沉默看向那个面色平淡的中年男人。 金玉苏家乃是天下八大家之首,持天下世间牛耳者。 而足以只手遮天的苏家家主的长相并不出众,两颊清淡偏瘦,颧骨微高,眼中黑白分明,永远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他此刻面带微笑望向自己的独子。 这么多年来,苏扶终于敢抬起头正视自己。 苏家的千金大小姐苏鲟在苏家家主身边静立,安安静静看着自己的哥哥,面上无喜也无悲。 “你在摘星楼拖了七天。便就是要拖到我来。”苏家家主微微一笑,道:“你要知道,苏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世上也不仅仅只有金钱才算得上生意。” 苏扶沉默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 然后他提起手中的秦太子,缓缓出鞘三尺。 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苏扶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着与那个男人对视。 “风庭城封城之后,我已经确认了齐梁北魏两方大人物的意志。”苏家家主微微叹息一声,笑道:“你要苏家现在退出?” 苏扶握剑的手有些不稳。 “你以为要杀那位齐梁小皇子的,真真缺苏家一个?”苏家家主沉默开口道:“那位大丹圣离世的消息已经被确认了,金玉苏家,除了那位不知生死的老祖宗,便再无超越九品的存在。” “没有宗师坐镇的苏家,如何坐得稳天下第一家的位置?”苏家家主微微一笑,开口道:“你要苏家现在退出,去违背那两位的意志。十年,甚至不需要十年,苏家就会被清算,然后彻底退出这个时代。” 这位家主大人的意志极为强悍:“苏家上下千万户,辉煌一百年,换做是你,你要如何做?” 苏鲟望着自己的兄长。 她看着这位略微臃肿的兄长,看着他颤抖的手甚至有些握剑不稳。 最后苏扶笑了笑。 “十年。” 秦太子被苏扶刺入墙壁一侧三尺。 他缓缓挪正自己的衣冠,然后卸下腰牌,卸下苏家长生锁,再卸下佩在腰间的秦太子剑鞘。 “今日救下易潇。”苏扶认真开口,道:“苏家十年之内不亡,便算是坐稳天下第一家的位置。” 苏家家主缀了一口茶水,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子。 “若是我不答应,你要如何。” 苏扶看着苏家家主一左一右默立的两位老人。 “苏家风雨雷电四大供奉。今日来了两位。”苏大少认真端详,道:“风叔,雨叔。便是你们二人今日要诛杀易潇?” 那两位老人置若罔闻,双手缩在袖子里。 “若是你们二人出手,的确他毫无活路。”苏扶笑了笑,接着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下一刹那脚步错乱,双手猛然探出。 风雨两位缓缓开眼。 苏家家主看着两道身影挡在自己面前, 风雨各出一只手,大袖飘摇。 苏扶面带微笑,搭上两位供奉的衣袖,接着微震肩膀,背后一摇。 风大供奉浑浊的双眼突然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小成域意?” 苏家家主第一次有些认真地看着那道突然有些陌生的身影。 “不错。”苏扶的声音有些沙哑,道:“未至九品,已有域意。不知道我算不算天下头一号?” “给我十年,源意域意两相融,足以迈出那一步。”苏扶抬起头,双手收缩,退后一步。 苏家家主陷入了沉默。 他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十年。这样的筹码,还不够。” 苏扶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 自己的父亲说出筹码二字之时,便证明了一点。 若是自己能够拿出足够的筹码,便足以改变苏家的立场。 这件事情还没有到无法回旋的余地。 既然他要筹码,我便给他看看筹码。 接着他缓缓抬起双手,轻拍三下。 房门被一个背负巨大刀鞘的年轻人推开。 雨大供奉眯起双眼。 那柄刀鞘内藏着的东西有些骇人。 刺目。 风雨两位老人各自退后一步,默默护住了苏鲟和苏家家主二人。 “修罗刹。”苏家家主微微点了点头,道:“好刀。” 宋知轻一改轻佻神色,反倒是赞同的道:“修罗刹的确是一柄好刀。” 这个青衫书生模样的男人笑了笑,卸下背后鬼刀,立在地上,玩味说道:“这把刀现在出鞘,能劈九品。你信不信?” 风雨两位老人沉默。 他们二人死死盯住那柄巨大刀鞘。 那柄刀鞘里,藏着一个真正嗜血的恐怖怪物。 若是苏家家主说一句不信,那个怪物就脱鞘而出。 于是场面第一次陷入了死寂。 宋知轻的那柄刀如果真的出鞘,风雨两位能不能挡得住? 这真的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苏家家主若有所思。 他思考了很久,最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接着开口道:“筹码还是不够。” 苏扶与宋知轻两个人并肩站在了一起。 秦太子与青布刀齐头并立。 苏大少突然笑了笑。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狭长紫匣。 “这是苏老前辈给苏家留下的仙丹。”苏扶深呼吸一口气,道:“三颗魂守丹。足以守苏家十年。这样的筹码,够不够?” 仙丹。 苏家家主看着躺在狭长紫匣里的仙丹。 声音突然有些沙哑。 “都说苏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他的声音顿了顿,有些自嘲,道:“若是八大国期间愿意扶持一把,又怎么会与这位大丹圣的关系如此僵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苏家家主叹息一声,道:“行世之道,不能只看筹码,若是一朝覆水,苏家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苏扶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年轻的时候,敢去赌。”苏家家主感慨一声,“但我如今老了。我经常会问自己一句。” 他面带微笑问苏扶道:“今天我也问问你。苏家还经得起折腾么?” 苏扶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的筹码很诱人。但苏家真的输不起。” 苏家家主看着怔怔呆住的苏扶,他轻声叹息。 “这些年来你藏拙如此辛苦,今日锋芒毕露又是何苦?” 苏扶有些微惘,他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声音有些不敢置信:“父父亲?” “苏家要与天下角力。太过艰难。”苏家家主站起了身子,摇了摇头。 苏鲟看着自己的兄长失魂落魄。 苏家家主背转过去,没有人看见他的唇角突然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苏家家主活了近五十年,这是人生头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看着摘星楼外的风庭城。 无数黑甲如同潮水一般洗刷着这座城市。 江湖来客的剑不能出鞘,被那位魏皇死死压在鞘中。 何其压抑? 苏家家主恍恍惚惚。 脑海中回荡无数画面。 六岁那年的苏扶开始偷偷练剑。 九岁知晓藏拙,把自己拼命吃成了一个胖子。 十二岁赌输了一身财物,唯独留下一本剑决残迹。 他是如此疯狂的渴望着苏家以外的江湖。 与三十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 苏家。苏家。金玉苏家。 这个金笼栓住了多少柄刀剑? 苏家家主突然大声笑了。 他等着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能把剑拔出。 然后将苏家的牢笼砸破。 冲出这片天地! “与天下角力,苏家输不起” 苏家家主笑了笑,道:“但若是不去试一试,又怎知一定会输?” ps:熊猫今天会爆发~ 第九十二章 易公子之死(二更,大章) 易潇为明珠儿简单伪装打扮了一下,两个人做了些容貌上的装饰,把明珠儿长发收拢而起,身上套上一袭宽大的黑袍。 “大哥哥,我们要去哪儿。”明珠儿抿着嘴唇,看着易潇为自己整理妆容。 易潇在来的路上便思考了这个问题。 如今最好的选择便是北上。北方犬阳关人烟稀少,接近北原之处地广人稀,若是能一路避绕洛阳,再北上入北关,便如同鱼入大海,即便是森罗道也很难寻觅到自己。 还有一种选择,便是径直向东,当年苏大丹圣在八大国战乱期间,便隐匿在东关山处,自己种了一处药园,与世相隔,同样可以掩人耳目。 李长歌答应送自己离开风庭一百里。 风雪银城大弟子说那位女阎王追不上,那位森罗道的大殿下,便再是修为通天,也一定追不上。 可若是过了一百里。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他要面临的,不仅仅是那位女阎王。 魏皇黑甲的清剿,森罗道追杀,黑袖的刺杀。 齐梁天阙那辆暗藏祸心的金楠木马车。 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各大势力。 “要去哪?”明珠儿看到易潇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在小殿下眼前挥了挥纤白柔弱的小手,打断了易潇的思绪。 “去北原。”易潇深呼吸一口气,道:“龙脊大雪山。” 能逃到龙脊大雪山吗? 小殿下苦笑一声,揉了揉满脸茫然的小妮子,蹲下身子,轻声问道:“那道剑意,还在吗?” 明珠儿点了点头。 她细声细语开口说道:“大哥哥,有危险不用怕的。师父给了明珠儿很多丹药,很多很多。” 易潇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时候出发了。 夜色正深,接近子时。 两道黑衣身影从天香赌坊偷偷摸摸溜了出来。 一路上易潇甚至能感觉到明珠儿的小手上渗出了冷汗,紧紧攥着自己不肯松。 风波庄一里处的暗巷。 那辆马车似乎已经等待有些时候了。 这辆昏暗中的马车极为隐蔽,驾车的马夫是个白衣年轻人,极为高大的黑马低下头颅在马夫身边不敢出声。 李长歌面上带着浅淡笑意,挥手示意易潇和明珠儿上车。车厢内那位龙雀郡主安安静静端坐,膝上横着漆虞剑鞘。 易潇和明珠儿坐上了马车。 魏灵衫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衣人坐上马车,反倒是不急不缓开口道:“离子时还有五分钟。等五分钟。” 易潇皱了皱眉。 “一定要等到子时整吗?”易潇有些不理解,但魏灵衫似乎并不想解释太多,她缓缓闭上了眼,淡淡道:“等五分钟再走。” 五分钟过得极慢。 子时整。 李长歌驱车而行,那匹黑马沉默抬起高昂的头颅,轻声踏在风庭城青石板上。 马车车厢内。 明珠儿突然感觉到易潇握着自己的手颤抖了一下。 小殿下抬起头,盯住白衣魏灵衫,一字一句开口。 “是老段的主意?” 那只龙雀微微蹙眉,嗯了一声。 “他疯了!不要命了?”易潇尽量压低声音,额头有青筋毕露,道:“你有洛阳心开路,无须他去诱敌!” 魏灵衫睁开狭长的凤眸,目光停留在明珠儿身上。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杀你?” 魏灵衫轻声开口:“魏皇要杀那位易公子,天下何人不想着为魏皇献一份力?我的确有洛阳心,能送你离开风庭城而无恙。但这辆马车能行多远?即便是师兄也只能保你一百里。西王叛乱之后,北魏朝野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清洗,缺少大量新鲜血液,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踏着尸骨上位。” “你以为,他们在乎的是那一万两悬赏黄金?”龙雀郡主轻声开口:“他们要你死,你这个易公子,今日便一定要死。” 易潇怔怔攥拳。 他的声音苦涩无比,道:“我” 明珠儿看着小殿下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 最终紧紧闭上眼睛,额头上青筋不消。 魏灵衫没有叹息,反而是柔声道:“送你一百里已经是师兄的极限。出了这一百里,便是要靠你自己,越北越偏,越偏越难寻。” 易潇没有说话。 他有些失神,很想掀开帘子看一看外面。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怔怔咬着牙关。 人一生中能有几次疯狂的机会? 段明胜驱驾着一辆马车疯狂在北魏风庭城风沙之中奔驰。 那辆表面上行金楠木生意的马车,一但离开风庭城,便意味着齐梁那位尊贵无比的小皇子殿下开始逃往齐梁。 风庭城黑夜之中,风沙南下,老段眼睛布满了血丝。 他的身躯上有十六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大开大合的驱驾之术下,伤疤不断崩裂,有血渗出。 这个男人带着一袭笠帽,疯狂向着南方前进。 黑夜风沙太大,看不清他的眸子里究竟是怎样的癫狂。 那匹马长啸,暴怒嘶吼,脚踏黄沙,背后沉重的车厢似乎都要脱节。 他要甩开后面的追兵。 笠帽男人深呼吸一口气。 他不敢回头。 那辆马车被他开了出来,自那一刻起,他便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这是一记绝命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要拖到那辆马车行到北方,以那位银城大弟子的实力,足以夜行百里,这些追袭自己出城南下的人便再无机会奔袭北上。 老段咬紧牙关,嘴唇上带出斑斑血迹。 风沙骤起! 黑夜之中一根弩箭的破空声音倏忽而来,银色弩箭在黑夜之中闪过一缕凄寒光芒。 老段眸子猛然一亮,手中长剑劈斩而下,将那根弩箭一斩而断。 漫天风沙暴起。 数道银白弩箭划过令人心寒的幽光! 那匹马高高跃起,弩箭钉在沉重车厢之上,居然只是没入箭尖,不能穿插而过。 几道黑影沉默跟在马车后数十丈的范围,弩箭射穿风沙,身形迅速贴上。 “就凭几个黑袖的喽啰也想追上老子?”老段狠狠啐了一口,在风沙中吐出一口浓痰,眯着眼回首,看见风沙之中若有若无的几道黑影。 自己座驾的这匹马性子极烈,生性通灵,仅仅凭借这几个不入流的杀手,即便是追到天明也追不上。 老段压低笠帽继续驾车。 弩箭穿空的声音不断传来。 车厢上密密麻麻钉了数十根弩箭。 那几道黑衣身影沉默尾随着老段的马车,即便是那匹烈马竭尽全力,也无法甩开他们如蛆附骨般的追击。 他沉默着等待。 等待着真正能够致命的那些人降临。 突然那个笠帽下的眼眸里爆发出一道前所未有的精光! “来了!” 老段高喝一声,整个人腾空而起,气血提升到巅峰,腰间长剑出鞘,划破黑夜! 黄沙地中掠过一道白衣身影,那道身影身法极其诡异,犹如白鹭振翅一般,衣袂斩开黄沙,手中长剑剑光如虹! 两道剑光对斩! 老段狂吼一声,整个人眼睛通红,身体不受控制被砸飞出去,倒跌在黄沙之中,断剑脱手而出,接着插在自己手边。 那道白衣身影飘忽落定,面容平静。 倒在黄沙地上的老段咳出一口鲜血,笑了笑,看着那道被誉为北魏四剑子之一的白鹭剑沐凤白。 沐凤白眯起眼,蹙着眉打量了一下车厢。 接着抬手一剑,剑光爆裂而出,那匹烈马嘶吼声音之中被斩去两只前足,高昂的头颅喷着鼻息重重跌倒在地。 老段拄着断剑慢慢站了起来。 这个男人浑身沾染血迹。 方才一剑对轰之下,十六道伤疤一齐撕裂,痛彻心扉。 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沐凤白,你果然来了。” 老段浑身都在颤抖。 他对那道白衣不染尘的身影露齿一笑:“你就这么想要公子死?” 沐凤白没有回答,他静静望着那个沉重却又寂静的车厢,自嘲笑了笑,道:“追了你这么久,不曾想居然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这个男人丢去那柄因为对轰而弯曲不成模样的普通长剑。 沐凤白认真开口道:“他毁了我一柄白鹭。所以我一定要杀他。” 老段点了点头:“江湖的剑,宁折不屈。你杀他无可厚非。” “他现在在哪。”沐凤白淡淡开口,道:“我现在已经追不上他了。但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我可以饶你不死。” 老段看着黄沙外一圈又一圈黑影围了过来。 “这些人,都是要杀小殿下的人?”老段低声咳嗽两声,身躯有些微颤。 一圈又一圈。 除却沉默行走在黄沙之中的黑袖杀手。 还有一营约莫四百人的黑甲轻骑兵。 老段咧嘴笑了笑。 他摘下笠帽,抬起头对沐凤白开口:“你放了我,这些人会放了我吗?” 沐凤白微笑道:“只需要我一句话,他们便会放了你。” 老段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接着他又带上了笠帽,低下了头,沉声开口道:“我有两个要求。” 沐凤白的白衣在黑夜中的大风里疯狂摆动。 这位北魏剑子的脾气极好,涵养极佳,他静静等着老段说话。 老段看着白衣在黄沙之中飘摇,他淡淡开口道。 “首先,把这些令人作呕的黑袖老鼠都尽皆杀了。” 沐凤白眯起眼。 白衣人缓缓举起一只手。 那几道蛰伏在黄沙地中的黑衣身影悚然而惊,接着身躯便被轻骑兵长枪挑穿。 高高悬挂在风庭黄沙里。 月光惨淡。 血气扑鼻。 老段面色有些沉重,他不由感慨道:“这便是西关的十六字营?果然是一国重器,能堪重用。” 接着他看着那个面容平静的白衣男人。 北魏四剑子在江湖上是极为天才的人物。 但国师大人曾言,最多不过十年之内,已经名动江湖的北魏四剑子都会拜入北魏曹之轩朝野之下,成为新一任叱咤风云的沙场万人敌。这位白衣白鹭剑子,能够一挥臂驱使一营黑甲,便已经掌握到了北魏军权。 沐凤白看着那个笠帽染血的男人,开口道:“第二个要求。” 老段看着那几道被挑在枪尖,高悬大月之下的染血尸体,极为满意的笑了笑。 他向那道白衣人招了招手。 “你凑近一点。”老段咧嘴笑了笑,染血的身躯靠着那柄断剑支持,摇摇欲坠。 沐凤白不为所动。 老段无奈摇了摇头,戏谑道:“你不敢靠近我?堂堂北魏四剑子,居然不敢靠近一个已经残废的废人?” 沐凤白看着那截泛着黑铁光彩的沉重车厢,然后挥了挥手。 黑甲后退十丈,整齐无比空出一块巨大的场地。 然后沐凤白笑了笑,走了过去。 “再近一点。” 老段拄着断剑,有些喘气。 他凑到沐凤白耳边。 “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下地狱?” 沐凤白瞳孔微微收缩。 老段瞬间怒吼一声,手中断剑猛然斩出! 接着那道白衣极为迅猛的抬起一只手,两指捻剑,刹那断剑再断一截,一手拍击剑身,另外一只手捻住那截断剑抵入笠帽男人胸口。 心脉寸断。 那道白衣脸上溅了一道鲜血。 沐凤白平静无比地看着笠帽男人。 老段也平静无比地看着这个白衣人。 他咧嘴笑了笑。 然后重重倒在地上。 血泊猩红,不断渗透黄沙。 沐凤白摇了摇头。 “最后的杀手锏,只不过是一截断剑而已。”沐凤白风轻云淡地丢去一截断剑,看着那个倒地不起的男人,轻声叹息道:“我还以为是那个车厢。” 齐梁国师源天罡善写符箓,兵场之上的起爆符更是极为罕见,受到刺激便会触发,爆炸力极为可怕,能伤到元力四品修行者,若是数量达到上千张,甚至可以威胁到八品级别的修行者。只可惜九品强者元力出窍,即便是再多的起爆符也无法伤其分毫。 沐凤白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接着他冷漠扫了一眼在黄沙中染血飞出的笠帽。 那里粘着一张泛黄的符箓。 沐凤白微微皱眉。 他的身子微微一顿,接着面色一滞。 脚底下的黄沙露出一张泛黄的起爆符。 黄沙飞扬。 沐凤白面色大变。 那个车厢内被大风吹起车帘,无数道泛黄符箓飘摇而起。 老段倒在地上,神智已经模糊不清。 他轻轻叩指,捏住黄沙地下的一张符箓。 他在风庭城外的这处黄沙地蹲了七天。 整整七天。 埋了多少张起爆符。 “数不清了”这个男人牙齿都混杂血迹,口齿不清笑了笑。 “反正这辈子,值了。” 那双颤抖的手握紧那张起爆符。 笠帽在空中微微颤抖。 “轰!” “轰轰轰!!” 漫天黄沙飞舞,混杂着被炸裂的铁骑与血块。 风庭城南方风沙大作,血腥气息冲天三百里。 这场巨大的爆炸余波甚至席卷绵连了数里地,波及到风庭城门下。 刚要离开城门北上的那辆马车微微一顿。 魏灵衫睁开双眼,看着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 那声巨大的轰鸣宛若天怒。 易潇整个人的精气神被那声轰鸣带走。 他轻轻呢喃道。 “老段。” 那个男人已经埋在了漫天黄沙里。 永世隔绝。 北魏龙雀被那声轰鸣摄住了心神。 过了许久。 魏灵衫轻声开口。 五个字:“可歌。不可泣。” 第九十三章 送君一百里(大章,求收藏~) 北上而去。 那辆马车沉默行驶在北魏辽阔疆土之上。 掀开车帘,月光阴冷,易潇深呼一口气。 魏灵衫突然开口说道:“来了。” 突然一道森然黑光破空声音传来。 那是一柄漆黑长枪,枪身摩擦空气,瞬间划破黑夜! 驾驭马车的李长歌面无表情。 那柄黑色长枪在马车外三丈距离骤然停住。 不是有缓冲的减速,而是硬生生停止。 瞬间静止! 李长歌轻笑一声。 刹那黑色长枪寸寸扭曲,在恐怖的压力之下截截寸断! 第一柄长枪被投掷而出之后,黑夜不再平静。 寂静的风庭城上空响起无数道破空声音。 易潇口干舌燥看着无数道划破苍穹的黑色枪影,如同潮水一般瞬间冲上高空,再俯冲下来。 这是一轮声势浩大极为骇人的投枪! 枪尖如雨一般升起,上百道黑影遮盖大月,铺天盖地的嗖嗖声音令人心悸! “他们敢这么玩?”小殿下声音沙哑道:“就不怕出事?” 魏灵衫声音平静道:“妄图凭借这些伎俩拖住师兄,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这些黑甲的投枪术极为悍勇,看起来像是十六字营的西关掷枪术。那位白袍儿大藩王如今已死,御统十六字营的位置早已经换了别人接手。玩这一出的,无非是想消耗师兄的体力,应当是那个断指疯狗。” 风庭城城头。 袁四指面色平淡,看着无数道枪影掠上苍穹,在惨白月光下如同蝗虫一般迅猛俯冲! 那片空旷的荒野之上,一辆马车冲尘而去,却比不上铁血森然疾射而出的枪影。 一道平静无比的声音打破黑夜的宁静。 在漫天枪影掠过的夜空之中,仿佛就是无上至高的权威。 两个极轻的字:“卸甲。” 在枪林之中却重若万钧! 不可违逆! 袁四指瞳孔微缩。 他看着无数道已经俯冲下来的枪影全部陷入静止。 这是一件袁四指不能理解的事情。 漫天的投枪全部静止。 不是减速之后的缓缓停止。 也不是撞上屏障之后的刹那停顿。 而是一瞬间便被人稳稳握住手中的—— 绝对静止! 在空旷荒野上驾车的那道白衣身影信手抽出自己别住长发的北凉木髻。 袁四指心脏狠狠一跳。 那个年轻男人似乎缓缓转头,对自己展露笑颜。 下一刹那,那道白色诡异无比地凭空消失! 再下一刹那,漫天枪影轰鸣一声,化作漆黑夜空之中的璀璨铁雨! 袁四指微微偏转脑袋。 那根北凉木髻就插在自己面颊边一尺。 死死钉入墙壁。 很难想象一只别发所用的北凉木髻居然如此坚硬。 更难想象的,是这个风雪银城大弟子惊艳绝伦的速度。 李长歌的白衣衣袂甚至还保持着飞舞。 他握着北凉木髻,对着西关那只疯犬耳边微笑说了五个字。 “好狗不挡道。” 袁四指心神狂震。 李长歌拔出木髻,一头狂舞的黑发在黑夜中无比醒目。 风庭城极为寂静。 再无一支长枪敢投掷而出。 这个白衣年轻人面带微笑看着袁四指,缓缓点了点头。 “我不想杀人。”李长歌突然皱了皱眉,道:“无论你们多想杀这个人,都要等我送他一百里。” 接着他将头发盘起,北凉木髻重新斜插回去。 似笑非笑。 “这是小师妹的意思。懂了吗?”李长歌看着那个青衫仅存四指的男人,微笑开口:“虽然小师妹的脾气很好,但她如果生气了,后果你真的承担不起。” 袁四指没有说话,他沉默看着这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年轻男人。 **一丝战意。 然后他极为苦涩地点了点头。 “很好。” 李长歌很满意袁四指的反应。 接着风庭城城头的白衣人凭空消失。 袁四指看着荒野之上。 那个来自最北处的白衣年轻男人出现在马车车夫位置。 驾车离去。 一骑绝尘。 他心有余悸的喃喃自语。 “风雪银城大弟子非人哉。” 马车在黑夜中再度恢复了平稳行驶。 “为什么是一百里?”魏灵衫笑着望向小殿下,柔声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送你到北原。” 易潇眨了眨眼。 似乎是觉察到了刚刚那句话有些许不对劲的意味,这只龙雀的俏脸有些微红,她解释说道:“刚刚那一波投枪只是开端。即便是能够调虎离山,去骗掉一部分筹码,剩下的那部分依旧不容忽视,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易潇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在老段以命相抵,魏灵衫有心相送的情况下已经免去了很多麻烦,接下来才是真正危机的部分。 黑夜中忽然有暴涨的气息在马车不远处的后面出现—— 犹如篝火一般将漆黑的夜一下子点燃! “九品强者出现了。”魏灵衫皱了皱眉,平静开口道:“如果猜得不错。他们会采取一种很暴力的措施。” 易潇探出头颅,看到数道疯狂燃烧元力的身影在荒野上奔跑。 “成名已久的魔流剑尊。” “北魏四剑子之首的师南安。” “北魏剑冠任平生。” 魏灵衫开口道:“这些人都是北魏真正的锋锐,如果能追上马车,第一件事就是把车轴打爆。也是这一百里师兄首先要处理的棘手存在。” 这三道身影毫不顾忌自己的气息暴涨,要将整片荒野都点燃。 九品强者元力出窍,足以产生异相。 这三位强者展开七窍元力,尽全力奔跑,便令整片大地都开始震颤。 李长歌面无表情回头,看着三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轻轻翻身下马。 黑马高昂头颅,撒开蹄子,带着车厢狂奔而去。 留下一道孤独的身影,立在荒野之上。 李长歌微笑伸出一只手。 “止步。” 魔流剑尊瞬间停步,身形微微一摇,燃烧的元力刹那收敛。 三道身影同时停步,接着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拔剑出鞘,指向那道来自圣地的白衣年轻男人。 李长歌看着三柄透着寒气的剑对准自己。 他微微点了点头。 魔流剑尊的声音有些沙哑,道:“久闻风雪银城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师南安微微一笑,难安剑长鸣不已,问道:“诸位,不如让我先来领教一番?” 北魏剑冠则是一贯冷漠,背负九恨剑,紧紧盯着这个看不透深浅的年轻男人。 李长歌突然摇了摇头,惋惜开口说道:“三位。很抱歉。长歌今日无缘与诸位交手。” 师南安感应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一道火红色流光从不远处疾射而来,那道大红长袍如同孔雀开屏一般霸占了远方黑夜,接着踩踏在大地上。 一长一短两柄剑已经射出钉在了师南安三人与李长歌对峙中间。 南海孔雀的身形猛然插在两方人中间。 吴烬寒吐出一口浊气。 他对着李长歌苦笑一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不是我家师妹的意思,我一定不会趟这趟浑水。” 李长歌对这个火红色长袍的男子记忆犹新,他微笑点了点头道:“我很理解你的感受。” “能应付吗?”李长歌微笑问道。 “你放心走。无须担心我。”吴烬寒懒洋洋回应。 李长歌拍了拍南海孔雀的肩膀,转身离去。 吴烬寒提起两柄剑,无奈转身,换上了一副漠然的表情。 南海孔雀的额头开出第三只竖瞳,整个人气息暴涨。 荒野之上,师南安三个人不约而同眯起眼。 望着那道绝尘而去的白衣身影。 南海孔雀笑了笑。 “还想着去追?”吴烬寒深呼吸一口气,戏谑笑道:“若是你们只有三人,无须那位妖孽出手,我一个足以拦下你们所有。” 李长歌重新回到了黑马背上。 他喃喃自语道:“一百里。” 这一百里,比他想象的要艰难。 艰难很多。 因为马车后多出了第二道气息,那道气息有意隐藏元力,却比之前三道要强得太多。 李长歌皱起眉,在计划之中他要拦住一个很强的人,但这个人绝不是眼前这位齐梁大神将。 他微微转头,看着那道青衣面上浅淡的笑容。 这位齐梁大神将笑眯眯跟着车厢,显然留有余力。 易潇沉默看着齐梁大神将背后的六韬剑。 这柄剑隐而不发的杀意在株莲相之下呈现漆黑色。 吕圣之六韬,兵家之杀业。 魏灵衫望着跟在不远处的翼少然,缓缓开口道:“要杀你的人,比想象中要多。” 易潇眯起眼睛,下意识开口道:“这真的是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接着小殿下看到稍远处的一道白色身影,自嘲道:“不过有人愿意为我出头,这应该算是一个比较幸运的消息。” 这位齐梁大神将背后的六韬剑没有出鞘。 不仅仅是因为李长歌随时准备拦下这柄兵家杀器的致命一击。 更因为紧紧跟在翼少然背后的那个白发男人。 齐梁大神将不得不留意这个尾随在自己背后甩不掉的白发男人。 叶小楼。 “我与易公子虽是萍水相逢,但终归有缘。”叶小楼终于开口,他手中长剑出鞘,止住青衣大神将的去势。 翼少然面色凝重看着这位白发剑冢传人,顾不上飞驰而去的马车。 “你半只脚迈入宗师境界。”叶小楼笑着开口,道:“你我公平一战。” 车厢内。 易潇看着魏灵衫横在膝上的黑色三尺剑。 漆虞在不断蓄势。 魏灵衫眼观鼻鼻观心。 “师兄要去拦一个不该在今日出现的人。”魏灵衫开口说道:“这个人也只有师兄能拦得住。” 易潇同样在静心养神,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听到魏灵衫说的话突然愣了一愣,好奇道:“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恐怖的家伙。”魏灵衫自嘲笑了笑,道:“那个人如今入世了,宗师一死,世上能拦住他的,便就只有那么几个寥寥的人。” “等一会你就能见到了。” 魏灵衫深呼吸一口气,道:“前方是邀北关,已经临近北魏北方,再北去就是犬阳关。” “那个人出手不为杀你。只是单纯要拦下师兄。”魏灵衫眯起眼,道:“若是师兄离开了,北魏那位女阎王便应该会出手了。” “尽全力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这只龙雀开口道:“到时候我来帮你拖住那位女阎王,我有洛阳心,你无须担心我的安危。” 小殿下重重嗯了一声。 荒野渐变,前方有山谷凸显,地势缓缓而变。 再行十里。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明明只是一处枯谷,为何会有水流声音? 李长歌眯起眼。 易潇猛然睁开眼。 有一丝琴弦拨弄声音,如同试弦。 威力却堪比淇江上那一声弦断有谁听,平地起惊雷! 李长歌沉声道:“走!” 整个人高高跃起,踏在空中。 黑马昂首奋蹄,鼻息加重。 电光火石之间。 易潇看清了那个在谷巅月下抚琴的男子。 那道黑衣如墨般浮动,那个男子闭眸抚琴。 琴身修长,圆形龙池,扁圆凤沼,腹内纳音微隆起。 一音迸发,杀人于无形之中。 李长歌双袖揽住,挥袖决浮云! 两边山谷大石陡然爆开,天地轰鸣。 山崩地裂。 易潇目瞪口呆。 魏灵衫看着那道黑衣男子微微抚琴的声音,轻声念道。 “能得大圣遗音琴九音者,世上唯有隐谷王雪斋。” “隐谷王雪斋。” 易潇死死盯住这个黑衣男子,将这道恐怖身影记在脑海里。 一直到马车离开山谷,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都无法从脑海中挥去。 太过惊艳。 “一百里。” 魏灵衫膝上的漆虞突然不安起来。 这只龙雀的目光落在易潇身上,轻声念道:“送君一百里。” 四下里寂静无声。 魏灵衫突然抿唇一笑。 安静得像是那个熟悉的夜晚。 小殿下看着她提起漆虞,摆了摆手。 “走了。” 白衣美得像是天上仙子,不染一丝尘埃。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马车再起,扬起一地烟尘。 易潇拍了拍明珠儿的小脑袋。 恍恍惚惚。 宛若隔世。 “再见。” 马蹄扬起一百里的尘土,带走六月的所有喧嚣以及寂寥。 剩下的,唯有孤独。 ps:第二卷即将收官,希望各位读者大大能够收藏一下~ 第九十四章 盗天池 魏灵衫提着漆虞。 她安安静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 远方黑夜之中走出一道影子,宛若与天地一体,气息悠长阴冷,像是一道孤独的游魂。 魏灵衫皱眉,声音微冷道:“是你?” 桓图穷沉默着从黑夜之中缓缓走了出来。 西关三犬,这只影子是最为致命的杀手。 但任谁也想不到,追袭一百里而来的最后存在,不是森罗道那位女阎王,而是这位隐于黑夜不发的西关头号杀手。 桓图穷声音沙哑笑道:“郡主大人失算了?能不能猜到那位大殿下现在在哪里?” 魏灵衫眯起眼,背后两只巨大羽翼由元力幻化而出,缓缓挣脱背后束缚,足足有数丈大小。 她的确失算了,万万没有想到,森罗道女阎王还有西关影子这么一张底牌没有亮出。 奔袭一百里,她在此处下车,也只为拦下那位要叫人短命的活阎王。 “你有调虎离山之计,我有偷梁换柱之策。”桓图穷双袖滑出两柄匕首,戏谑道:“郡主大人,那位大殿下已经在邀北关关口恭候多时。” 那辆马车,此刻应该已经临近邀北关。 邀北关有那位活阎王当关,与鬼门关无异。 魏灵衫深呼吸一口气,寒声道:“我有洛阳心,见我如魏皇。你敢拦我?” 桓图穷微微一笑,道:“十万西关袍泽,只服白袍,不服魏皇。” “好!”魏灵衫背后那双巨大羽翼猛然挣脱,整个人飘然如仙,漆黑长发暴乱,白色衣袂疯狂飞舞,漆虞三尺剑在纯白如玉的手中绽放出恐怖的光芒。 桓图穷郑重看着这道节节暴涨的气息,接着他自嘲笑了笑。 “郡主大人真的很强。但是拦下片刻还是不成问题。” 刹那那道影子前踏一步,与那道龙雀身形相撞在一起! 轰! 距离邀北关大抵不到五里。 易潇脑海之中的株莲相突然变得极为暴躁。 他舍弃了车厢,怀中抱着明珠儿伏在那匹高大黑马背上。烈马没了束缚,奔袭速度更为迅猛,在大地上犹如一道黑夜闪电。 一大一小两道黑衣相依为命,顶着耳边猎猎作响的狂风。 小殿下的神色并不平静。 怀里那个小脑袋不安分的钻了出来,长发被风吹散,好奇问道:“大哥哥,我们算是离开了吗?” 易潇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远方两边连绵起伏的山势,再往前去,山势变平原,便到了北魏邀北关。 “也许吧。”小殿下呼出一口浊气,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明珠儿脑袋,笑道:“奔袭一百里,大部分人已经被我们甩开啦。” 明珠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小殿下的笑意多了三分寒冷,他眯起眼。 眼眸里是大盛的青灿之色。 株莲相开,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化为了简单到极致的青紫之色。 前方五里便是邀北关。 邀北关关口山石嶙峋,两边山壁连绵一体,中间却凭空倒开出一道峡口,宛若被一斧劈开,切口极为光滑,鬼斧神工。 邀天下豪杰入我北关! 易潇眯起眼。 漫天青紫之色中—— 那道切面大开大合的峡口上方有一道浓郁的黑色。 一位黑袍女子站在邀北关最高点。 背负双手,面带黑纱,眼神缥缈空荡。 那道黑袍随风鼓荡,黑袍女子的长发被一只夺人眼眸的白玉簪拴住,那只白玉簪上,以极其强大的笔力,刻画了一只厉鬼。 生四目,笑面迎,三头六臂。 这位黑袍女子面无表情。 白玉发簪上的玉面修罗笑得狰狞。 她缓缓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上缠绕着一根极其细小的发丝,那根发丝如蛇一般盘踞扭曲,紧紧从手臂处贴伏缠绵。 一直蜿蜒到小指处。 小指微翘,向着骑乘黑马迎面而来的黑衣少年。 似乎是在邀请。 邀北关上,阎王独立。 邀你入北关。 邀你来赴死。 易潇揉了揉脸,把明珠儿头埋低,轻声道:“待会别睁眼。” 明珠儿轻轻嗯了一声,把脸埋着黑衣少年的胸膛。 那里的心跳开始变得剧烈有力起来。 五里。 四里。 三里。 烈马奔袭。 马背上的易潇眼神变得冷漠起来,浑身的气息开始不断攀升,融入天地之中。 他轻轻从明珠儿眉心摄取那道红衣儿留下的剑意,融入自己眉宇之中。 一龙一蛇相拥而眠,缓缓从脑后显现大相,龙蛇之下,是一朵节节盛开的璀璨金莲。 株莲相开! 龙蛇相开! 易潇的气血刹那奔涌三千里,整个人气势一变,如同战神一般跨马奔走在黑夜大地之上,气血深邃如同大海,眼神青灿如同大莲,盯住邀北关关口上方那道负手而立的女阎王。 两里地。 那匹黑马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下意识放下了速度。 黑衣易潇不断调整身体的状态,腰间盘踞的芙蕖剑怒发而起,剑身铮铮怒鸣。 易潇不懂奴剑之术,但人剑心意相通之时,剑随人动,人随心动。 他缓缓抬起那只手。 芙蕖剑顺着少年的手臂张牙舞爪笔直立起。 指向邀北关关口那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黑袍女子。 最后一里地。 黑马停住步伐,怒目圆瞪,望着关口那道踩踏天地的女子身影。 森罗道大殿下冷漠看着下方一里开外的那位黑衣少年。 嘴角微微勾勒出一道弧线。 黑袍女子对着峡口下方的黑衣少年,小指扣下。 那根发丝刹那划破虚空,在黑夜中凄厉无比得呼啸而过。 易潇将明珠儿按在马背上,整个人飞身而起,一**日从背后猛然飘摇而起。 魂力澎湃爆发,如同初生之时的朝阳,一方三尺莲池在易潇背后浮现。 三千魂剑倒挂莲池! “杀!” 黑衣少年的灵魂刹那抵达第八境! 魂圣境界! 易潇眼中那根发丝放慢了数十倍。 即便是这样,那根疾射而来的发丝依旧如同一支利剑! 易潇扭腰提胯,一步踏在虚空之上,第八境魂圣境界之下,一草一木的感应皆大大提升,甚至能够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动作。 踏虚一步,易潇胸膛微微凹陷,运转忘我尊经,刹那物我两忘,眼中只余下那根快若雷霆的黑色发丝! 以力破力! 易潇手中芙蕖剑骤然点出! 针尖对麦芒! 狠狠碰撞! 易潇瞳孔微缩。 芙蕖剑尖何其锋锐,居然劈不开那根发丝? 他面色一白,背后那**日在这一击强烈的对轰之中不断震颤,背后三尺莲池强行稳住自己的身形。 一击之下,易潇心血逆袭,落在地上,芙蕖剑剑身插入地面。 那根发丝雷霆般崩碎易潇身后一块大石。 他抬起头看着峡口上方无悲无喜的那个黑袍女人。 十指上密密麻麻缠满了黑色发丝。 蓄势待发。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这位女阎王的手段有些诡异。 凭借自己的元力修为,要与其硬拼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倚靠芙蕖剑,双手探入背后三尺莲池之中。 三千魂剑倒挂,此刻怒发冲冠,震天齐鸣! 默立在邀北关峡口的女人轻轻抬动食指。 一道黑光刹那点出! 易潇点指,三尺莲池中传来一声暴怒轰鸣。 一道剑光随易潇点指动作从池中飞出! 狠狠对撞,相互撕裂! 半空之中如起惊雷。 易潇眯起青灿色的眼眸,看着化为灰烬的黑色发丝与自己凝聚成剑的魂力一同消散天地间。 一剑抵一剑。 易潇咧嘴笑了笑,面色有些苍白,望向那个邀北关明月下的黑袍女子。 声音沙哑道:“再来!” 十指齐发,十道黑光在半空被魂剑击穿轰碎! 阎小七面无表情看着峡口下方那个黑衣少年。 她清楚记得黑袍总督对自己说过,开启这种逆天的天相需要承担极大的负荷,以这个少年目前的体力,最多只能支撑一百息。 “一百息。” 她轻声对易潇说道:“你撑不到一百息。” 易潇露齿一笑,道:“不如我们试一试。你站在那不许动,看看是你先变成秃子,还是我的魂力先用尽?” 阎小七皱着眉。 易潇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含在口中。 三尺莲池开始沸腾,整片莲池里的莲花开始绽放,魂力隐隐有暴乱的趋势。 “森罗道大殿下近身杀伐之术天下无双。”易潇含住丹药,口齿不清道:“既然你不愿与我近身杀伐,不如来比一比谁先扛不住?” 阎小七眯起眼看着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少年。 “九品圣丹?” 易潇咧嘴一笑。 一道禁忌气息缓缓从身上燃烧而起,如同烈火燎原。 “错。”易潇呼出一口气,缓缓握拳道:“是仙丹。” 那朵莲花开放的极为妖艳,如同滴血一般。 易潇面色有些凝重,想起苏老头对自己的嘱咐。 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这颗魂守仙丹。 这个女阎王尚未近身,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别无退路。 仙丹魂守丹,燃烧魂力,无任何副作用,其中一种妙用,便是用来感悟更高一层的修行境界,无论是元力境界,亦或是魂力境界,只要未抵达至高点,便能体味到下一阶段的奇妙。 株莲相主魂,魂守仙丹便完美与株莲相契合。 “株莲相第四层” 那方三尺莲池开始暴动,一缕又一缕纯白到极致的元力从池底涌出,浸入少年的肌肤之中。 易潇的魂力气息开始暴涨,从第八境开始节节攀升,一直抵达第八境巅峰。 魂圣巅峰! 易潇缓缓握拳,感应到身躯里无处不在的纯白元力,开启第四层株莲相,三尺莲池产生了异变,这一丝一缕的纯白元力太过浓郁,甚至本质都产生了改变。 就像是仙气? 三尺莲池中有一尾红鲤鱼幼苗从池底涌出。 史书上记载,九天之上,仙阙之下的天池!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感应着这股沛然的气息冲刷自己的经脉。 魂守丹带来的株莲相第四层境界。 “盗天池!” ps:熊猫已经木有存稿啦~ 这个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第九十五章 菩萨模样,蛇蝎心肠 天池在黑衣少年背后沉浮,一道又一道纯白元力涌入易潇身体之中。 三千柄魂剑绽放在天池莲花之中。 易潇突然开始奔跑,双脚微错,地面崩裂一道蛛网。 三千柄魂剑倏忽迸发,狂啸轰鸣! 黑袍女子看着铺天盖地涌来的三千柄魂剑,面上无喜无悲,巨大黑袍随风摇曳。 她抬起手臂,黑袍袖口中探出两只白玉羊脂般的手,十根手指浮在空中。 十指交错,反拉琵琶! 空中传来一声暴鸣! 一柄魂剑凭空绽放,在半空中被硬生生炸开! 易潇长啸一声,扭身而上,脚踏魂剑! 三千柄魂剑齐发,一道黑衣少年身影低声怒吼着踏在飞舞的剑影之上,向着邀北关最上方那道黑袍女子杀去! 女阎王面无表情,双手快若闪电,将虚空当做琵琶,狠狠拨弦,每一次拉扯,虚空中便炸开雷霆万钧! 三千魂剑轰鸣,一道接一道在空中爆开,数量锐减! “杀杀杀!” 易潇踏在三千柄魂剑之上,怒发冲冠,手中芙蕖剑化作一道惊破天地的长虹,刹那斩下! 阎小七眉目平淡,黑袍飘摇之中一手抬起,两根青葱如玉的手指轻轻屈指,弹点在那道芙蕖剑光之上,刹那芙蕖剑光寸寸断裂,化为漫天星辉! 易潇瞬间近身,落在那位女阎王后背之处,芙蕖剑化作一道惊鸿拦腰斩过! 龙蛇相主杀伐,龙相为源,蛇相为域,易潇此刻龙蛇相抱,强悍的体魄力量尽皆凝聚在这一剑之上! 天地寂灭一秒! 在这个无比诡异的角度之下,芙蕖剑临近这位女阎王仅仅只有一尺距离。 再也不得寸进! 这个恐怖无比的黑袍女子两根手指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点出,死死夹住芙蕖剑身,再度叩指! 天地再静一秒! 剑身瞬息弯曲重叠再狠狠弹开,邀北关上空弹出一道少年后掠而去的身影。 易潇面无表情,倒飞出去,芙蕖剑倒缠腰间,接着掐指结印! 魂力牵引之下,三千柄魂剑在半空折损近百,余下的一千五百柄铺天盖地落下! 折煞天地间! 黑袍女子瞬间被密密麻麻的剑光淹没! 漫天剑雨之中,她不躲也不退,面上无喜无悲,两只手兜揽黑袖,元力澎湃出窍! 要硬接株莲相第四阶盗天池的所有魂剑! 在半空之中稳住身形的易潇低笑一声。 第一柄魂剑与那道黑袍接触的一刹那—— “锵!” 第八境巅峰浩瀚无比的魂力倾巢而出,在剑身上瞬息迸发,要撕破接触到的一切! 易潇声音沙哑道:“爆!” 轰轰轰轰轰!!! 巨大的爆炸声音响彻天地间! 明珠儿伏在黑马背上,偷偷睁开了眼睛,面色苍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邀北关峡口高达百米的山岩瞬间爆开,如同洪水一般疯狂倾泻而出,巨石崩开,天地昏暗,无数道魂剑如雨幕一般连点成线,密密麻麻轰击而去,一剑叠加一剑,磅礴的魂力充斥天地之间! 易潇终于落在地上,看着最后一柄魂剑落下。 轰然巨响。 耳边嗡鸣。 邀北关峡口已成平原。 肃杀!死寂! 他面色苍白,吐出胸膛那口闷气,再也站立不稳,摇摇欲坠,株莲相第四层的境界缓缓消逝。 易潇苦笑一声,所幸服下了那颗魂守仙丹,不然此刻的反噬来袭,自己今天不吐血三升也要掉一层皮。 接着他目光缓缓移动,盯住一片狼藉废墟的邀北关口,看了半响,他突然笑了起来。 “阎罗王?” 易潇咳出一口鲜血,脚步虚浮走到那匹高大黑马旁,勉强扶马而立,此刻低声自嘲道:“怪只怪你太自负,要硬接盗天池三千魂剑。” 株莲相的一百息时间已过,魂力如同潮水一般退去,易潇脑后的大日缓缓收敛,修行境界不断下跌。 与此同时,小殿下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若不是扶着马,早已瘫倒在地。 同时开启株莲相与龙蛇相对于目前的自己消耗太大,负荷和反噬也太重。即便有魂守仙丹帮助自己扛过灵魂上的煎熬,**上的反噬却只能自己硬抗。 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易潇冷汗湿透浑身衣衫,身体深处才涌出一丝力量,眼前缓缓恢复光明。 明珠儿看着易潇用尽全力一只手搭上马背,下意识伸手去拉。 易潇脊背一凉,瞳孔瞬间收缩,强行错开与明珠儿要牵在一起的手,整个人如遭雷击,横飞出数十丈,重重砸在一颗巨木上。 他猛烈咳出一口血,右手不住颤抖,一只白玉簪从右肩胛骨钉穿,死死卡在肌肉之中,不可挣脱,将自己钉在这颗古木上。 易潇面色苍白。 这一击的力量超出之前太多。 尤其是蕴藏在那根白玉簪之中的毁灭性力量,比白鹭剑气还要霸道无数倍! 一根发簪,将古木背面全部击得粉碎! 何其恐怖的力量? 邀北关废墟之中缓缓走出一道黑袍。 阎小七衣衫平整,连一道破口都不曾有,只是她用来别发的发簪被她掷去,钉在了古木之上,于是一头黑发在空中垂落。 用来掩面的黑纱也不见了,露出自那张不得不令人惊艳的面容,面若白玉,眉目如天上仙子,只是满面杀意,令人徒生寒冷。 嘴唇殷红如血,望之触目惊心。 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缓缓捋了捋鬓角,喃喃道:“他说我杀不掉你?” 容颜绝美如菩萨。 笑意森然似阎王。 女阎王缓缓踏前一步,勾起一根尾指,对准被钉死在古木之上的易潇。 一根漆黑森然的发丝弯曲缠绕而上。 蓄势欲发。 突然一道突兀的清脆声音响起! “不准你动手!” 黑衣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背,此刻死死挡在了黑袍女人的面前。 明珠儿倔强拦在阎小七身前。 她紧紧咬牙,死死盯住眼前如同恶魔一般的女人,赌气般张开双臂。 挡住了那根尾指的指向。 阎小七漠视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 然后尾指叩指而下。 明珠儿认命般闭上眼睛。 “锵!” 一声极为刺耳的声音响起。 像是金铁对撞,剧烈的摩擦声音半空之中炸起。 明珠儿缓缓睁开眼。 两道极为熟悉的身影挡在自己前面。 宋大刀鞘微微一笑,巨大青布刀被他横在胸前。苏大少面无表情,腰间秦太子已经出鞘,指向不远处的大黑袍。 还有两位老人,双袖飘摇,封住邀北关两侧。 “俗话说得好,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苏大少面带微笑,道:“森罗道大殿下,许久不见。这些年来,你要杀的人,似乎都已经死了。但今天这个人,你杀不得。” 阎小七微微皱眉。 她缓缓开口问道:“苏家要插手?” 苏扶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阎小七点了点头,然后开口道:“好。那就陪他一起死吧。” 黑袍飘摇而出! 苏扶眼前一黑,秦太子狂啸,几乎是下意识拦在自己胸前。 宋知轻的青布刀上传来一阵大力! 两道人影翻飞而出,喷出两口鲜血,重重跌飞出去。 风雨两位大供奉眼神微缩。两道身影刹那消失在原地。 阎小七面无表情开口道:“两位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就这么想寻死?” 风雨面无表情,两人一左一右夹击而出。 苏家风雨雷电四大供奉,他们二人善合击之术,两人合击之下,甚至可以媲美域意强者! 两位供奉一出手,顿时风雨皆动,狠狠烙印在黑袍之上。 黑袍内的那具曼妙躯体不躲也不闪,任由两掌拍在肩头,接着飘摇大袖再度探出,印在两位老人的胸膛之处。 风雨两人神色一变,元力浩瀚拥入那道黑袍之中。 阎小七突然嫣然一笑。 很少有人见到这位森罗道的夺命阎王如此笑过。 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西关那条疯犬袁忠诚在此,就会认出这道恐怖的笑容。 剑冢空间这位女阎王大开杀戒,一人诛杀四位西夏大棋公,双手染满棋宫鲜血,屠戮之际,便是笑得如此开心。 杀心已起,唯鲜血能消弭! 风雨两位供奉的浩瀚元力涌入那道黑袍之中,刹那便被一道诡异力量错开,然后狠狠对撞! “噗!” 两位老人已经隐隐约约触摸到了域意,此刻域意尚未撑开,心口便狠狠一痛。 他们骇然低下头,发现一只玉手不知何时已经插在自己心口。 微微一扯,便是半颗心都被拉扯而出。 真正的痛彻心扉。 阎小七收回猩红淋漓的双手。 鲜血滑落至她的指尖,汇聚成河。 风雨两位供奉的身体跌落在她肩头,然后缓缓滑落在地。 气息全无。 易潇面色惨白,看着那道黑袍甩了甩满手鲜血,然后眼神漠然望了过来。 两位准域意强者的尸体已经倒地。 这位森罗道大殿下的实力有些恐怖得离谱。 女阎王。 他拼了命想拔出插在那根白玉簪,却发现只是徒劳。 那位女阎王越走越近。 突然一声轻笑从不远处传来。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他顿了顿。 笑道:“我敢。” ps:元旦到啦。新的一年里,熊猫祝愿每一位书友都能够心想事成,事事顺心!另外,浮沧录明天正式上架啦,希望各位能够多多支持~~熊猫感激不尽~ 第九十六章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一道极为魁梧的巨影从黑夜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只身形如同小山的白狼,抖擞毛发如落大雪,通体银白,脊背上端坐着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年,这位少年面目俊秀,一袭黑衣沾染风雪。 他生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翻身而下,走到易潇身边,微微瞥了眼钉在右肩胛骨处的玉面修罗白玉发簪,伸出一只手,五指握住发簪簪尾。 他没有动手拔簪,而是手心对准发簪狠狠一拍! 那道力量拿捏得极稳,令发簪击穿易潇右肩胛骨,却不穿古木。 易潇喷出一口鲜血。 小殿下捂住右臂,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呼延琢微微一笑,声音稚嫩道:“大先知说齐梁小殿下有超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未曾修行,便能以两大天相逼出森罗道女阎王的源意,已是人中龙凤。” 易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下意识想拱手,剧烈的疼痛却从右臂处如潮水传来。 右臂处的肌肉被龙相强大的恢复力所修补,然而经脉却是寸寸断去。 呼延琢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小殿下,摆了摆手,转向不远处笼罩在一袭黑袍中身材曼妙的女阎王。 这位少年面带微笑道:“大先知要我带一句话,森罗道大殿下莫要忘了赐功之恩。” 阎小七面上带笑,浑然不动。 “你今日钉穿齐梁小殿下一只手,便是废去他今生拿剑的希望。因果已尽,逆行倒施只会招惹祸端。”呼延琢皱眉道:“何必要造下深重杀业?” 这位女阎王面上的笑意缓缓消失。 她细声道:“大先知赠我雪边魔功,小七不会忘。” 接着她缓缓摇了摇头,道:“但漠北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你们自己不知道么?” 这位女阎王缓缓伸手,将巨大黑袍的衣襟扯去一部分,露出一边锁骨。 雪白如玉的肌肤之上,乃是密密麻麻遍布的猩红血丝,如蛇般游走在肌肤之下。 这个女子的皮肤极白,却毫无血色,血管却娇艳欲滴,令人触目惊心。 “二十年前,漠北先知传我雪边魔功,何尝不是欺我年幼无知?”阎小七眉目平静,道:“修行魔功之后,我每杀一人,修为更进一层,便是杀孽更重一分,离死更近一步。如今杀业缠身,大世的气运早已与我无关。” 这位容颜极美的女子低头抿嘴一笑。 “我已经是离死不远的人了。”阎小七笑得沉鱼落雁,柔声道:“我死之前,一定要替他除掉这些威胁。” 呼延琢眯起眼,道:“你今日若是再出手,就一定会死在这里。” 阎小七无视这句话,一步一步前行而来。 接着她停下了脚步。 呼延琢手中握着她的白玉发簪,低声笑道:“若是大先知愿意为你清空厄难,拿你的一条命,去换他的一条命呢?” 呼延琢细细把玩着玉面修罗,六只狰狞鬼手从发簪上伸出,死死扣住自己手指。 生四目,笑面迎,三头六臂。 如今这只玉面修罗饮了易潇鲜血,变得嫣红如血海,通体红的剔透,如一只赤红珊瑚簪。 呼延琢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这只白玉簪,逗弄那六只抱不住自己手指的狰狞鬼手,把玩片刻之后,他轻声叹道:“这只玉面修罗饮了千人血,如今已经临近爆发边缘,这些年来,它替你抵下了太多劫难。每杀一人,积累的杀孽便被这只白玉簪吸噬,这只玉面修罗恐怕已有灵智,存了要反噬为主的念头。” 阎小七停下脚步,看着一语道破天机的少年。 “八大国战乱,世道动荡,你杀的那些人不会为它积累太多杀孽,那些人本就是该死之人。”呼延琢眯起眼道:“但如今大世开辟,各大宗师战死之前已有托孤,大气运从西楚池鱼巨阙中回归中原,这一批人集中了天地气运。” “你只是一只修行魔道的蝼蚁,尚且不被天地认可,如今要逆天地意志,去杀一个身负大气运的人物?”呼延琢笑了笑道:“可曾想,你杀孽爆发,引动九天雷劫,陨落便在今朝?” 这位少年低下头,目光投向不断伸手要抱住自己手指的白玉发簪,戏谑笑道:“反倒是成全了这只修成魔性的玉面修罗。” 阎小七面上无喜无悲。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雪白肌肤下,游走着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蛇。 呼延琢深呼吸一口气,知道时机已到,这位女阎王的念头有了一丝松动。 他轻轻弹指,指尖飞起两团柔和元力,敲击在易潇和明珠儿的脖颈之处。 两人眼前模糊,人事不省。 呼延琢声音突然有些沙哑,道:“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阎小七突然皱起眉毛。 不远处伏贴在地,巨大高昂的雪狼疑惑抬起头。 这位黑衣少年浑身的气势猛然一变,沉重的气息幽幽散发而出,沉入黑夜之中。 阎小七惊疑不定,看着这道气息诡异的黑衣少年,道:“你是” “猜到了就好。”呼延琢笑了笑,平淡道:“你依旧可以杀他,但不是今日。” 他笑着两指捏住白玉发簪,那只发簪上的血色已经被吸食殆尽,六只狰狞鬼手安分无比地缩了回去。 “雪边魔功是魔道真正的顶级功法,不输大日如来真经。”呼延琢眉尖微挑,沙哑笑道:“只可惜修行条件太过苛刻,几乎无人能练成。这卷魔功分为上下两卷,前一卷教人杀人攒业,杀业愈重修为愈深。后一卷教人杀人造业,杀业愈重气运愈深。这世间,魔道不能行走天地,便是担心天劫降下,修为毁于一旦。” “若是魔道真的如此不堪,那如今世上那位鸩魔山主,为何能成为魔宗天下共主?”黑衣少年咳嗽一声,道:“修为够深,便无须担心天劫。” “大世已来,大气运者如过江之鲤,为何我魔道不能有?”他眼神缓缓抬起,道:“当然可以有。雪边魔功是远古时代的最强级别功法。你只修行了上卷,杀了大气运者只会为自己招惹祸端;若是修行下一卷,便能掠夺他人气运,真正无须担心天劫傍身!” 女阎王捉摸不定,猜不透这个黑衣少年究竟存了什么样子的心思。 “西夏。” 他突然开口道:“我要你修行下一卷魔功之后,血洗西夏棋宫。” “你要帮魏皇逐鹿天下,与齐梁角力,必须要吞并棋宫。”他声音有些冷意,道:“棋宫这一世会出世几位极为了得的妖孽。” “应当是妖兽谱上称圣的四只妖兽转世。”他声音微冷,道:“好在大夏龙雀的刀鞘和刀魂被北魏窃走,夺去棋宫积攒百年来的造化。这四只圣兽如今若有一位转世,便已经是极为麻烦的人物,怕就怕出世两位,甚至全部出世。” 他突然沉默起来。 阎小七安安静静等着这位漠北大先知说话。 “棋宫有山海经,中原有浮沧录。”黑衣少年咧嘴一笑,道:“千百年来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可惜,很快这种平衡就不会存在了。” “我要你去做那个打破平衡的棋子。”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古卷,道:“你如今要杀这位齐梁小皇子,无非是想帮魏皇除去一位祸患。” “他身负天大气运,剑主大人留了一记后手,即便是我今日不来,你也杀不了他。”漠北大先知声音冷漠,道:“这个少年注定会成长起来,在他超脱之前,剑主大人的后手不会消失。他要保这个人活着成为宗师,你们即便是再派出十万人,也杀不了他。” 阎小七闻言,低垂眉眼。 “磨剑。”漠北大先知突然笑道:“不仅仅是那位剑主大人,齐梁的源天罡和萧望也磨得一手好剑。要让剑锋,先让剑折。任何一个人,无论受了再重的伤,只要不死,能再度站起来,便只会变得更加强大。” 女阎王自嘲笑了笑。 难怪风庭那位言之凿凿要自己放开手去杀这位齐梁小皇子。 那么多九品高手百里奔袭。 最终邀北关一战。 不过是磨剑而已。 难道自己在那些人心中只是一块磨刀石?漠北大先知似乎看出了女阎王的心思,笑着掷出雪边魔功下卷,笑道:“只可惜他们后手布得再完备,这位少年也难逃一死。” 阎小七接过古卷,疑惑望向气息苍老的黑衣少年。 “世道如刀,要斩天骄。”漠北大先知面无表情道:“这个大世有些畸形,该出世的不该出世的,都一股脑涌了出来,这些人一个个都身负大气运,几乎堪比天人之资的年轻霸王。有朝一日必起兵戈,相互杀伐,这些人最后能活下去几个?要活下去,又谈何容易?” 漠北大先知不耐烦的挥袖,道:“你只管修行这卷魔功。等到他超脱之时,尽管出手,届时即便你不出手,不知多少人要拿他磨刀。” 他突然抬起头,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十四年,够么?” 阎小七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杀心居然不可思议的安稳下来。 那只白玉发簪多了一道柔和的气息。 漠北大先知的声音传来,道:“魔道,不仅仅只是杀人,天下万道,只为修行。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故而魔道盛行。若天下安稳,再行杀伐,血流成河,便是逆天之举,百年修行也要毁于一旦。” “你若是能活过十四年,又何尝不能由魔成佛?”他的声音有些沧然,道:“修为再强,抵不上命这一字。” 阎小七有些茫然,看着这位语出玄机的老人。 她陡然醒悟,看着这位黑衣下的皮囊。 不是少年,而是老人。 再抬头,眼前居然不是邀北关峡口。 苍莽大雪,一片银白。 “斗转星移?”阎小七失神喃喃。 老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接着黑衣下再度变成了一位娃娃脸的少年。 呼延琢揉搓着双手,看着笼罩黑袍下的极美女子,开口说道:“女阎王,大先知说了,这些日子不能再造杀业,你不如留在北原。” 呼延琢皱起眉,看着这位面目比北原冰雪更冷的女人。 黑衣少年揉着自己的娃娃脸,低声咕哝道:“本来我最厌你们北魏森罗道中人,大先知为何还要给我安排这个苦差事。” 他不情愿点指远方,道:“喏。大先知指点你,要修行雪边仙功,不妨去北原龙脊走一遭。” 阎小七抬起头。 白茫茫连绵如同龙脊的大雪山,浩瀚大雪,蔚为壮观。 她放不下洛阳那位救了自己一命的男人。 她缓缓回头,望了一眼南方。 四方皆是大雪。 她下意识要离开这片冰天雪地。 但她低下头,突然看到自己双手下的血丝游蛇缓缓褪去,在大雪下慢慢融化。 心灵从未有过的宁静。 这时她才恍然惊醒过来,原来这位黑衣少年对雪边魔功称之为仙功,究竟是包含了什么样的意义。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懒洋洋传来。 “安心在这里养神,杀业太重,不妨在这里静静心。” 阎小七恍恍惚惚抬起头,看到那位紫衫微笑的大国师。 玄上宇带着怜惜伸出手,替她将两鬓发丝理好,轻声道:“北魏还需要你。你要多活几年。好不好?” 阎小七怔怔出神。 那个紫衫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喃喃一句快赶不上了,踏步离开这片雪地。 那道懒洋洋声音再度传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阎小七咬了咬嘴唇。 她突然捧起古卷,看到第一页上的几个字。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心有所悟。 磅礴大雪原本不落周身三尺,此刻纷纷扬扬落在这个女人身上。 黑衣落雪,青丝如瀑。 虽是面目依旧冰冷,漫天冰雪更衬出三分惊艳。 美。极美。 呼延琢揉了揉眼睛,生不能再多生两双眼。 他看着这位一不小心落入凡间的女人,喃喃道:“这个女人,之前怎么没发现,忒美得过分” 第九十七章 看啊,他来了 邀北关。 本是北魏初北雄关的峡口,如今山石龟裂,两端崩塌,已成一片残垣。 一场大战刚刚在这里落幕,斑斑血迹在这座雄关崩落的巨石上风化。 苏家两位准九品强者陨落在森罗道大殿下手中。 而此刻,黑夜欲破,巨大雪狼王匍匐在黑衣人的身前。 黑衣之下不再是少年的模样,反倒是一张苍老的面容,双眼中闪动浊光。 黑衣老人身上携带着一股北地独特的极寒,眼神虽然浑浊,却似乎有风雪涌动。 他背负双手,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的大地即将破晓,黑白交加,显得有些梦幻。 一道白莲墨袍身影从地平线缓缓漂浮而来。 鸩魔山主慕莲城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易潇身上,他看到易潇右臂处被玉面修罗所击碎的肩胛骨,皱眉道:“你断了他握剑的希望?” 黑衣老人面无表情,道:“他虽是难得的剑胚不假,但这一世剑才太多,先有剑宗明独占鳌头,后有李长歌剑骨无双,匡论剑冢传人齐梁兵圣弟子等人,各个都是剑道上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若他用剑,这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慕莲城缓缓眯起眼,道:“你要他如何。” “很简单。”黑衣老人笑了笑,道:“修魔。” “这不可能。”慕莲城直接拒绝,道:“修魔需杀生,修行到极致要做到太上忘情,若是心中放不下,要修成真魔,比成佛还要难。” 黑衣老人面无表情,道:“他此生已不可能再用剑。我只需出手,杀了他身边的女娃娃,他岂能不坠魔道?” 这位白莲墨袍山主的声音沉默片刻。 慕莲城一字一句道:“这世上,如今只有你能做到斗转星移。” 他直视着这位老人,冷冰冰开口道:“你以为,你放入齐梁书库里那些卷魔宗传记,源天罡会不知?” 黑衣老人微微眯眼。 慕莲城盯着易潇,缓缓开口道:“他修行了忘我尊经。这本经文,齐梁书库不可能有,一定是你放的。” 这位老人咧嘴一笑。 “你从始符大世苟活到了现在。不肯超脱,却又能抵挡住生死,既修魔,亦修佛。如今躲在漠北王庭,当了那些蛮子眼中奉若神灵的大先知,便真以为这世上就没人认得出你来?”慕莲城声音微冷。 他一字一顿问道。 “我是该喊你一声漠北大先知,或是在始符年间人人俯首的名号圣元子” 慕莲城看着这位黑衣凛然的老人,认真道:“还是说,我应该喊一声你的本名写出那虽是半部残篇便已经臻至最强级别功法的忘我尊经,始符大世悟道三十年不得出的——” 鸩魔山山主微微一顿。 “吴某?” 慕莲城神情复杂看着这位黑衣老人。 这位老人蛰伏北原长达百年,从始符大世隐居到如今,若不是剑主大人点出,谁也想不到,在一百年前将龙蛇相修行到巅峰的绝世猛人,会甘愿舍弃一身修为,苟且偷生至今。 据说他曾经与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有过一战,这位绝代猛人的龙蛇天相能与第一代银城争锋,更是同时兼修佛魔二道,若是不斩修为,毫无疑问能抵达大宗师境界,坐上如今天下第一的位置。 黑衣老人面上微笑不减,轻声道:“我们这一代的人注定都要离开的。剑主走了,我也不会例外。” “忘我尊经是一部残缺经文。”黑衣老人笑道:“这部经文的路只走到宗师之境,当年的我入品之后,修行一日千里,最后更是走上歧路,妄图兼修佛魔二道,同时称圣,再也没有回头路。” 这位老人望向易潇,道:“他有龙蛇相,与我当年无二。他修行了忘我尊经,与我当年更是如出一辙。” 他突然顿了顿,眼神爆发出一道罕见的神采,道:“他还有株莲相,还身负剑胚资质,魂力够强,天赋够高,比我当年更要适合修行!” 慕莲城沉默望着这位老人。 “修行到最后,天相终究只是外力。唯独专精于一道,才能有所成就!”黑衣老人喃喃自语,道:“这样一个千百年罕见的资质,怎么能浪费在剑道上?怎么能浪费在天相修行上?” “我要带走他。”黑衣老人抬起头,道:“谁来也拦不住我,我一百年来斩落修为,却保留了当年的境界。即便天下宗师皆至,也抵不过我燃烧大宗师境界的一击之力。” “你是个疯子。”白莲墨袍鸩魔山主看着老人,一字一句开口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黑衣老人笑了笑。 他突然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做什么?” 圣元子疯癫大笑道:“一百年前,天极海莲花峰上论道,棋道败于三千胜,佛法败于青莲和尚,魔道败于齐鸩魔。我便问过我自己,我究竟想做什么?” 这位老人突然收敛笑声。 他面上的表情变得极为狰狞,寒声道:“我只想做天下第一。” “你以为我甘愿自斩一刀,只为苟且偷生?”黑衣老人一把扯开自己的黑袍,露出自己的胸膛。 慕莲城瞳孔微缩。 那里皮肉翻飞,一道道伤疤绽放在胸口寸尺之间,一朵又一朵莲花在血肉间绽放。 佛道圣洁的气息与魔道至邪至恶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难分难舍。 心脏正中间有一道极为狭长的剑痕,佛魔不容,猩红妖异,夹杂极寒,触目惊心。 圣元子盯着这道剑痕缓缓开口,道:“风雪银城有一剑,敢叫仙人断长生。” 接着他抬起头,盯住那位出神的白莲墨袍山主,冷声问道:“这一剑,锋利不锋利?” 慕莲城面色苍白,他在鬼门关见过风雪银城当代城主使出过那一剑,能斩落八百年前剑胚张玄生的两尊宗师化身,不可谓不惊艳,可如今再见这一剑,以自己修为,视之亦刺眼。 那道伤口一百年崭新如昨,以圣元子修行至巅峰的佛门秘术,居然不能修复一丝一毫。 这一剑,的确能叫天上仙人断长生。 “这一剑斩去我修至巅峰的龙蛇天相,斩去我第九境的魂力,武道修为一日千里跌落,不得不像一条丧家之犬,藏在极寒的北地养一身旧伤。” 圣元子收起黑袍,淡然道:“这一剑,断了我做天下第一的念头。” 慕莲城这才有些惊疑不定的抬头,望着这位在癫狂与儒雅之间来回切换的老人。修行佛魔二道,如今这位老人的性情便极难琢磨,谁也不知道他体内的佛性和魔性究竟哪一个更胜一筹,会占据人格的主导地位。 “我的道,不疯魔不成活。”圣元子缓缓开口,道:“我这辈子做不了天下第一,但总要教出一位天下第一。” 慕莲城声音有些颤抖,道:“你要收他为徒?” “收他为徒?”黑袍老人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好笑的事情,道:“他凭什么做我的徒弟?我为什么会收一个死人为徒?” 慕莲城微怔。 “我这辈子只收了一位徒弟。”黑袍老人的声音渐冷,道:“只可惜她已经死了。” 慕莲城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真相。 “龙蛇相是一个有毒的礼物。但它代代相传。她死了,便轮到了他。”黑袍老人眼神微眯,道:“我教给她的,如今到了他的身上,自然是要取回来。” 白莲墨袍山主怒极反笑,说不出话来,背后一片莲花海沉浮而出,内蕴星河光彩。他实在捉摸不透这位老古董心中究竟在算计什么,如今摆出一战的姿态。慕莲城不信这位老家伙有百年前的大宗师境界,更不相信他还有所谓蛰伏至今的底牌。 “我今日来,只为了结一段因果。”黑袍老人看着如临大敌的白莲墨袍山主,哑然失笑道:“被那人斩了一剑之后,我立誓此生再不出手。” “这位少年如今解开天缺,在命相之中,也是必死无疑的。”圣元子皮笑肉不笑道:“若是这道命相不改,便是他身上背负再多底牌,再是修剑修刀修佛修魔,修到何种地步,也难逃一死。” “很不巧。我这辈子只收了一位徒弟。”黑袍圣元子看着昏迷不醒的易潇,道:“算我走了眼,收她为徒之时答应过她一件事。” “只可惜我改不了这个少年的天相。” 慕莲城皱着眉头,看到黑袍圣元子突然咧嘴一笑,道:“其实你说错了一点。” “这世上,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斗转星移。”这位黑衣老人笑道:“天地之大,井底之蛙岂能睹之?” “我那徒弟要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圣元子摇头道:“也算是她有魄力,要行真正逆天之事。也算是她走运,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做到。” 黑袍老人点指天外。 慕莲城回头去看。 天地之外,一缕曙光被压回星河之中。 本是黎明破晓之际。 邀北关北方夜幕再度压下。 漫天星河盖压天地。 黑暗再度涌回,宛若时光逆流。 那里有一条星河从天外直下,垂落九天。 一只小舟被人以一根木桨撑起,在星河之中刹那划过九万里。 一头白发及地,一蓑衣,一木桨。 仙人手段。 风姿卓然。 黑袍老人叹息道:“看啊,他来了。” 第九十八章 送你去彼岸 星河霄汉,一只孤舟,漫天风雪,皆在桨下。 黑袍圣元子看着那只小舟带来漫天风雪星辉,在苍穹之中俯瞰众生,悬停在自己上方。 小舟上的白发人容颜不改,风华绝代。 他站在星河之中,天地似乎都在围绕一人旋转。 所有的身影全部凝固在时间长河之中。 慕莲城保持着回首的动作,思维全部凝固冻结。 黑袍圣元子微微仰首,看着那道仙人般朦胧不可触摸的身影,声音有些颤抖。 “我布局一百年。星罗棋布。” “我修行三千世。功参造化。” 那个白发人静静等着黑袍圣元子开口。 “败给你之后,我立誓此生不出手。”圣元子看着那道站在天地之巅、风神英姿如昨的人物,笑了起来:“如今你来了,我便了无牵挂。” “这个少年也算是继承了我圣元子的衣钵。老匹夫,你当年斩了我一剑,可还记得!”黑袍圣元子朗声大笑道:“你斩去我与天地间的因果,只可惜龙蛇相未曾断绝传承,留下的丝丝缕缕,如今印证在这个少年身上,算是你留下的业障!” 黑袍圣元子笑容收敛,道:“你渡人一百年,可知如何渡自己的业障?” 白发人负手站在舟上,神色复杂。 “我不肯离世,你便有这一份因果业障缠身。”黑袍圣元子笑道:“今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你改了他的命,我还了你的业障。如何?” 白发人沉默片刻。 之后天地恍惚有一个声音。 “好。” 白发人在小舟上缓缓伸出一只手。 北地无数风雪从天边携卷而来,铺天盖地,蔚为壮观。 天地北方一线白。 如同大雪潮般席卷整个世界,最终尽入白发人手中。 他轻轻握拳,再点指。 漫天风雪降临,化为一只手,屈指点在邀北关断壁残垣之上。 那个身子羸弱的黑衣少年猛然咳嗽一声。 风雪点指之下,黑衣少年头顶浮现出众多异相。 一株璀璨青莲绽放出花苞。 一龙一蛇相拥在青莲台上。 铮铮剑鸣在龙蛇边响起,漫天剑意起舞。 株莲。龙蛇。剑骨。 皆是因果。 接着漫天经文翻飞。 齐梁书库三千典籍。 皆是福缘。 随后青紫之色升腾而出。 乃是大气运。 一个人,该是有多幸运,才能身负如此多的机遇? 白发人面色复杂,轻轻抬手。接着风雪手指拽出一根细到看不清的黑线,从眉心处被拉扯而出,丝丝缕缕,连接天地之间。 漆黑无比。 不可断绝。 束缚龙蛇,牵扯株莲,将剑骨洞穿,三千典籍被这一根线斩断。 青紫之色变为大黑。 这一根线,斩去了小殿下所有的因果、福缘、以及气运。 龙蛇无法睁眸,株莲永世难开,剑骨嶙峋终不得鸣,阅尽世间大道难修行。 人生每一步,尽是坎坷无比,比世上任何人都要难。 一个人,该是有多不幸,才要背负这般苦的厄运? 与这根黑线连接有交集的人,都不能善终。 舟上的白发人捏住这根黑线,面色多了些复杂意味。 他叹息一声。 双指揉搓。 黑线化为灰烬。 一刹那龙蛇睁眼! 青莲无比端庄盛大的绽放! 剑骨欢快鸣叫! 漫天经纶书页纷飞如大雪! 自此,这根代表着死亡与厄运的黑线,彻彻底底从易潇骨骼之中清除而出。 黑袍圣元子看着这根黑线消弭天地,怔怔出神道:“他的修行路,若有这道因果缠绕,十死而无一生。” 接着黑袍老人满意点了点头。 “前人栽荫,后人乘凉。我这辈子没有做什么好事,痴念太深,如今也算是因果得报。青莲秃驴说得有道理,种因果,得因果。”圣元子看着那只小舟上的白发人,轻声道:“他们都走了。如今轮到我了吗?” 小舟上的白发人沉默不出声,看着这位风烛残年的黑袍老人。 圣元子揉了揉自己苍老的面颊,怔怔片刻,突然开口道:“我问你几件事。” 白发人安安静静看着这位黑袍老人。 黑袍圣元子点指着天地最远一边,颤声道:“那边是彼岸?待会就要去彼岸了。对吗?” 白发人沉默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 黑袍圣元子笑了笑,道:“这样啊。” “青莲老秃驴,齐魔头,这些人都在那里吧。”黑袍圣元子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回味的笑意,苦涩道:“真不想再见到这些人。” 这位老人摇了摇头,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 “一入江湖催人老。算一算,居然过了这么多年。” 他扣指细算,喃喃说与自己听。 “十岁那年,初见于她,惊为天人。只敢远观,不敢亵渎。” “始符十三年,修佛卷于眸底,只为记住她的模样。” “三十年来,元力不曾有一缕增长。” “让我不能修行便好,这一生也算了然。”这个老人惘然抬头,反复问道:“可为何她要在梦中点拨我?要我踏上修行路?” 白发人看着这个黑袍老人陷入了魔怔,不断对着自己发问。 “她修到了不可言的地步,为何甘愿为世人做嫁衣?” “为何一百年后,我会再遇到她?” “我不信佛说的因果轮回可这若不是因果轮回,谁又能解释得清?” 黑袍老人十指如钩,捧住自己心肝,面露痛苦之色。 “这不是因果轮回。她们两个根本不像!”黑袍圣元子浑身一颤,突然声嘶力竭道:“她根本不可能沾染凡尘!更不可能与凡夫俗子相爱!” 白发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哀。 “本来就没有什么因果轮回。” 他看着这个身躯僵硬的黑袍老人,开口道:“那个女孩儿,与当年的白衣菩萨,只是容貌相似罢了。” 黑袍圣元子突然僵硬住,极为艰难得挤出一抹笑意,似乎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就说,她怎么可能会落入凡间”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看着白发人,颤声道:“不你说的不是真的!一定有因果轮回!她一定有转世的,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不能离开,我要等着她我不能走!我不能去彼岸!!” 白发人沉默看着这个失心疯的黑袍老人。 他缓缓摇了摇头。 对着这个黑袍老人叹息道。 “吴某。你还没有醒吗?” 黑袍圣元子耳边如同雷震,突然直勾勾盯着白发人的眼睛。 白发人一字一句震人肺腑。 “你窃走了白衣菩萨的三十三重天经,焚卷之后,篡改成忘我尊经。” “你修佛走到歧路,入了魔道。” “天极海莲花峰上,你偷袭了那位重伤的白衣菩萨,将她的神魂全部揉碎,亲手将对你恩重如山的佛门送上绝路。” 白发人字字冷冽,道:“那位白衣菩萨,又何时曾与你说过一言一句?” 黑袍圣元子怔住。 “你修的从来不是佛,而是心底魔。欲求而不得,佛最终也会变成魔。”白发人冷漠道:“佛门慈悲留了你一条狗命,你看看你这一百年来究竟做了什么?”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易潇,道:“你说你收了那位白衣慕容为你的徒弟?” 白发人面无表情道:“她可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你可曾问过那个女孩儿,愿不愿接受你的龙蛇相?” 风雪银城第一代城主一步迈出,瞬间走出小舟,踏在大地之上。 英姿魁梧的银城城主俯视着眼前颤抖不已的黑袍老人。 “那个本不该死的女孩儿,可曾见过你一眼,可曾知有你这么一号令人作呕的存在,可曾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被打上这道代表厄难的龙蛇吻印?” 黑袍圣元子全身颤抖起来。 “如果那位叫慕容的女子得知真相,她会如何?” 白发人冷漠问道。 黑袍圣元子突然感到心底涌出巨大的绝望,瞬间将自己击垮。 脑海中刹那千回百转。 他想到了初见那道白衣时候的敬畏与震惊,想到了自己一步一步靠近时候佯装的道貌岸然。 想到了自己窃取三十三重天经之时的提心吊胆,和焚卷之后的心满意足。 想到了自己修行佛法时的端庄与神圣,又想到自己双手沾染鲜血时候的茫然与失措。 想到了莲花峰上,鲜血溅在自己脸上,那位白衣菩萨回首露出的愕然心痛。 想到了自己等待一百年,终于再等到那道白衣的惊喜若狂。 想到了自己看着那道白衣,一点一点被龙蛇吻印侵蚀,最终香消玉殒,心底没来由涌来的癫狂疯魔。 想到了自己苟活一百年来,心底残存的执念。 那一点执念与其说做是爱,不如说它是魔,将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摧垮,让自己一无所有。 最后只剩下大梦醒来的。 浓浓的绝望。 黑袍圣元子大梦初醒,泪流满面。 “你要等她的转世,难不成还想像莲花峰上那般,再袭杀她一回?”白发人面无表情道:“亦或是卑劣无比地躲在世人不知的阴冷处,再赠给她致死的龙蛇吻印?” “圣元子,若是她还活着,会渡化这世上任何一人,但唯独不会渡化你。”白发人声音冷漠,道:“你,真的不配。” 黑袍老人惨笑一声,双膝突然跪倒在地。 他的神智已然不清醒,浑浑噩噩。 灵台已经混乱,这位老人半面欢笑半面悲哭。 又哭又笑,无比悲怆,如同疯魔。 他最后抬起头,看着那道魁梧身影。 “你为什么” 百年来,他早就骗了自己。 他虚构出一个梦幻的世界,让自己超然世间,表面上如佛般圣洁。 一朝梦碎。 他想不通,这个真正超然的男人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么多。 为何不直接出手杀了自己? 为何不让自己走得痛快一些? “这是你的因果,逃不掉,也斩不断。”白发人面无冷漠,看着这位已经崩溃的老人,冷声道:“今日我出手,救这个少年是顺手而为。接下来,便是要送你去彼岸。” “送我去彼岸?” 黑袍老人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手脚并用着,尖叫着后退。 “不不不!我不去!” 他退了两步,转身跌倒在地,满面鲜血混杂浑浊的泪水。 他跪伏在地,全身的力量都榨干了一般,再也不动弹。 这位老人眼神突然茫然起来。 只是痴痴重复道:“彼岸彼岸” 黑袍圣元子傻笑道:“她在彼岸等我?” 白发人再不开口,缓缓伸出一只手。 一指点出。 黑袍老人的眼神变得空洞无比。 再无一丝气息。 魂归彼岸。 第九十九章 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白发人看着一袭黑袍在空中浮起。 幽幽自燃。 邀北关上空一片沉寂。 星河凝固,宛若仙境。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不再流动。 这位传说中摆渡淇江,只渡有缘人的船夫背负双手,看着那道黑袍自行升起,最终化为灰烬,被点点星辉簇拥吞噬。 他没有离开,而是淡淡开口道:“你何不张眼?” 邀北关依旧是那片狼狈模样,巨石散乱,人兽皆静。 那位倚靠在古木闭垂双眼的黑衣少年,此刻睫毛微微颤抖。 他最终叹息一声,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望着那位星河之下,天地中央的白发男人。 易潇闷闷咳嗽一声,无语看着周围凝固的一切,低声咕哝道:“你这大神通静止天地,所有人都动不了。我哪里敢睁眼,不是怕你弹指灭了我么” 为什么这个黑衣少年能够睁开眼睛? 能够不受这片天地规则的束缚? 白发人静静打量着这个灵魂不同寻常的少年人。 他一开始有些想不明白。 后来他明白了。 最终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有趣。有趣。” 易潇龇牙咧嘴想站起身子,奈何一身元力被掏空,加上右肩胛骨那道被白玉簪穿透的刻骨伤痕,浑身虚乏无力。最终只能从怀中掏出一颗养元丹药,草草吞下,暂时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他怔怔看着这道传说中的白发人,脑海中千言万语涌上来,到头来一片空白。 这位摆渡淇江的白发人,就是自己父皇曾经封江苦求求不到的神仙人物? 他就是那位超脱世间的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 世间这般大手段的人,为何不能出手去封了鬼门关? 忘我尊经,三十三重天经 自己未见一面便离世的母亲慕容,与始符年间的白衣菩萨 太多太多。 最后好似周身从北地携裹的风雪一般,纷纷扬扬,又不落痕迹。 似乎有了答案,又似乎得不到解答。 苦恼。 繁琐。 易潇不能得解,又难以开口出声去寻去问。 他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位白发人。 “我渡世,亦渡人。”白发人摇了摇头开口,笑意朦胧:“渡红尘,渡爱恨,渡三千世界。到头来,不过是为了渡自己。” “我知道你想求什么。” “你要求惑,也要求道,更想求一个解。”白发人一步倒退,天上星河逆流,皆在小舟之下。 他最后站在九天之上,看着那个低头求索的黑衣少年。 字字清晰。 “到头来,求的也只是自己。” 易潇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去揣摩,去咀嚼,这席话依旧听得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只恨自己悟性不足,难测深意。 那个白发人看着黑衣少年,神色突然有些复杂。 “你是独一无二的钥匙。” 易潇恍惚抬头。 漫天星河垂落,清澈如同镜子,映照出一张自己无比熟悉的面孔。 声音不大。 却深深烙刻在心。 “在那个墓里你会得知一切真相!” 易潇突然明白了什么。 钥匙? 在那个墓里得知真相? 他努力想吼出声音,但声音被一刹那压制回胸膛。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发人离去。白发人倒行木浆,小舟划破星河。 九万里星河呼啸而过。 邀北关时光回溯,那道化为灰烬的黑袍化为星辉,追随小舟离去。 崩塌的巨石倒飞而去,重新补填雄关。 飞洒的鲜血逆流而回,时光仿佛在回转一般! 易潇不可思议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右肩胛骨,那里的伤势渐渐变浅变淡,最后化为一片光滑如玉。 他连忙抬起头,看着白莲墨袍山主的身影倒退着摇曳,最终回归远方的黑暗。 一丝曙光被彻底压制而去,随着那只小舟去到不可思议的彼岸。 这就是去到了彼岸么? 所有人的时间都似乎凝固,然后随着那只小舟而倒流。 风雨两位老人的胸膛猛然鼓胀,闭着眼缓缓站起,连生命都流转回来。 邀北关的来客一个一个登场,如今一个一个离去。 仿佛从未来过一般,回到了黑夜最初的模样。 耳边从寂静到喧闹。 再到最终的寂静。 一丝因果牵连,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回溯天地的神仙手段,斩去了黑袍老人与时间相连接的因果,将这个人残留在世间的一切痕迹都斩断。 黑袍圣元子,这个始符世间既痴既魔,疯疯癫癫的人物,再是不愿离去,也只能被那只小舟带去彼岸。 这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带一个人去到彼岸,便就是这般不容拒绝么? 如果易潇不曾睁开眼,亲眼目睹这一切。 那么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又有谁会知道? 易潇缓缓吐出胸膛一口浊气。 他突然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像是缠绕身上解不开的枷锁终于被打开。 那位白发摆渡人解开了自己龙蛇吻印的缘故? 正当他惘然不知所措之时,突然怀中一个小脑袋不安分地钻了出来。 明珠儿的长发被风吹散,好奇问道:“大哥哥,我们算是离开了吗?” 易潇抬起头。 他恍恍惚惚看着远方两边连绵起伏的山势,眼前山势变平原。 那道关口山石嶙峋,两边山壁连绵一体,中间却凭空倒开出一道峡口,宛若被一斧劈开,切口极为光滑,鬼斧神工。 胯下黑马安安静静喘着粗气,停在关口前一里地。 易潇怔怔出神,看着那道切面大开大合的峡口。 明月照出三个铁马银钩铿锵森然的大字: 邀北关! 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 小殿下有些紧张地抬头望向不远处最高点的峡口。 月光如刀,割在大地之上。 那里空空如也。 小殿下深呼一口气,紧绷的弦终于放下。 算是那位神仙人物考虑周全,峡口上没有那道女阎王的身影。 大幸。 接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脸,苦笑着问自己。 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 “邀北关” 似乎夜将尽,而当黎明拉开序幕,这一切是不是就被掩埋在昨天 化为一朝烟云,真相再难溯回? 易潇低下头,看着怀中那颗不安分的少女脑袋。 明珠儿眨了眨眼,环抱易潇腰间的双手微松,她抬起头,见到易潇有些惘然,再度问道:“大哥哥,我们算是离开了吗?” 易潇这才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抹微笑,看着明珠儿可爱憨艳的脸蛋儿,伸手捏了捏。 一百里奔袭。 如今已经到邀北关。 将那些人全部甩在了脑后。 将那些沉重的,不愉快的事情,也全部甩在了脑后。 小殿下突然抬起头。 地平线有一缕曙光缓缓升起。 照耀黎明的邀北关,大地嶙峋,一抹暖光在森然嶙峋的岩石表面上千回百转。 邀北关,邀天下豪杰入我北关。 再北去就是犬阳关。 鱼入大海。 易潇面上罕见的涌出一抹红晕。 他笑了笑,抚摸着明珠儿的小脑袋。 语气坚定带着一丝轻松。 “是啊。我们离开了!” 马蹄如雷。 易潇余光瞥见邀北关嶙峋壮观的山石在自己背后飞快离去,仿佛跨过了昨天。 更跨过了一个时代。 这座雄关在自己身后被越甩越远。 他的心中顿生一股豪气。 天下人要杀我,又如何? 夜幕彻底被撕裂。 当邀北关的第一缕晨光真正落在少年少女的肩膀。 北魏数千黑甲被一颗洛阳心拦在风庭城城中不得出。 万千发箭矢最终还是追不上少年胯下的黑马。 江湖上蛰伏了无数杀意,最终来不及落在少年肩头,便被越甩越远。 易潇纵声长啸。 宛若龙吟一般,黑衣泛起波澜,他突然勒马而停。 回望着身后苍莽万里浮土的北魏。 一百里。 一百里的风尘太大。 如今缓缓落定。 马蹄下是北魏清晨铿锵有力的心脏,是北关陌生的土壤。 长啸声尽,笑声又起。 明珠儿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邀北关上方。 她终于探出脑袋,深呼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少女欢笑一声,捧住黑衣少年的脸蛋大大咧咧亲了一口,像是妹妹依赖哥哥一般紧紧搂住易潇脖子。 易潇怔怔看着这个活力四射的少女。 吧唧糊了自己一脸口水。 又像只刚刚睡醒的猫咪一样眯着眼,伸了个拦腰。 她突然张开双臂,享受着耳边穿插而过的暖风。 六月末的邀北关,清晨。 少女的声音,极为动人。 她的笑声稚嫩像是一朵花。 却让人永世难忘。 她眯着眼打量了很久的远方,想说却没有说。 易潇看着明珠儿欲言又止,笑着弹指,少女揉着自己泛红的额头,不恼不怒,笑声更加清冽。 易潇柔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明珠儿眨了眨眼,声音清澈无比:“很久以前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句话,觉得现在很应景。” “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第二卷:完 卷尾语:原谅我这个喜欢在卷尾唠叨的毛病。 首先说一下,这两天看到很多书友在给浮沧录打赏,感动到痛哭流泪。但是原谅熊猫没法及时爆发,说好二十月票一更,绝不会食言。只是期末考临近,这些章节,等考完会一个不落的补上。 然后呢,咳咳,第二卷结束啦结束啦结束啦撒花撒花撒花(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哦)。第二卷主要是力在刻画群像,要刻画很多人物,为后续卷拉开铺垫,所以戏份沉重厄长,第三卷呢,就是易潇纵马北上的故事。单纯而简单,轻松且愉快。信我一次。 第一章 国法与家规 七月。 齐梁兰陵城。 这座南国古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 空中楼阁,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座阁楼素日里浮在兰陵城上空,如今逢上雨季,烟雨缭绕,凄凄凉凉,未免显得有些清冷。 空中楼阁象征着齐梁至高无上的皇权。有资格入住的人极少,除了极少数帝王血脉,即便是俯首卖命的下人,也穿插在楼阁中匆匆忙忙,不留下痕迹。 偌大地方,空寂无人。五阁十三楼,共计六十五个房间,或清丽脱俗或脂粉厚重,免不了世俗一套,却无一不装饰得极为出众,称得上各有韵味。 最顶层的阁楼一间。九根金柱撑天,五爪金龙在柱上张牙舞爪,奋然昂首,欲冲破帝王世家的枷锁。这阁间装潢得极为大气,屋内有一座赤珊瑚玉雕琢而成的小山,足三人高,更不可思议的,乃是层层叠叠流水从屋内蜿蜒而过,攀山岩而潺潺,顺延而下,逆行而上,曲曲折折,最终绕过九只暴怒金龙足下,流入一汪银屏水池之中。 水声戛然而止。 一道有些疲倦的声音从银屏背后传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萧望背对银屏,案上堆积文折如山。 他不去理会屏外跪伏的二人,只管埋头阅改奏折。 这位皇帝能够打下齐梁这半壁江山,倚靠的不仅仅是百万雄兵利甲,更是十六年如一日的勤恳勉励。 日复一日的阅尽文案奏折,是一件极为考校耐心的难事。十六年来,这位曾经气吞万里山河如虎的齐梁雄主不兴武道,齐梁十九道武夫蛰伏之下,兵甲不发,士子大批跃出海面,皆入帝王酒斛。 便是这位齐梁陛下不知疲倦的改革,大力兴文,修建文库,纳天下寒士,甚至引得北魏洛阳每一年同年七月都不得不举办一场士子盛宴,为洛阳士子造势,以对抗齐梁层出不求的恐怖人杰。 儒道气运在这位陛下手中缓缓苏醒,江南道元年被陛下灭武之后,便大兴书道,本是山灵水秀、得天下钟爱之地,如今已是齐梁诸道之中才子辈出的圣地。 银屏外跪着两位年轻人。 一人未来得及卸下兵甲,面上风霜之色未散。另一人则身拥简陋布衣,面色平淡清凉。 萧望不抬头,只是批阅之时淡淡道:“你们要按国法处置,还是按家规责罚?” 身负兵甲的男人低下头,沉声道:“国法如何。家规又如何。” “按国法,便是一人北上守门户三年,一人西去扩疆杀蛮子。”萧望走笔如龙,片刻不曾停,语气却是稍顿,道:“你们二人既然兄弟情深,谁也不愿交代是谁买了黑袖杀手,便一齐领罚。” “做帝王子弟,要吃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萧望停下手中笔,怔怔出神道:“有些事情,无须那么急,要耐得住性子。” 杀人手段,往往是越加露骨越加有效。 但权谋恰恰相反,这是虚伪者的游戏,唯有伪装到最后,把刀真正揉到笑容里,才能一击致命。 一身简陋布衣的男人突然开口道:“父皇,若是选家法,又该如何处置。” 萧望背对两人,银屏上映出的背影无比高大,压得人喘不过气。 “家法?” 他突然笑了笑。 “有种,就北去三千里,去到北魏洛阳,给我摘下那颗魏皇的人头。”萧望缓缓笑了笑,道:“这便是萧家的家法,以功抵过。你要抵了这个过,便要立下足够的功。无羡,你敢不敢?” 身着布衣的男人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边银甲森然的大哥,最终缓缓起身,不多一言一语。 就要动身去洛阳。 转身途中,他突然顿了顿,回首望着银屏上的高大身影。 “黑袖杀手是我买的。”这位身穿简陋布衣的二皇子缓缓道:“我愿意领家法惩罚,北去洛阳杀魏皇。” “但我有自知之明。”二皇子微笑道:“我一定杀不了他,所以我也不想着去浪费力量杀他。” 那道银屏外的男人终于转过身子,微侧半张脸,似乎在等待二皇子的后文。 “如果曹之轩这么容易就被我杀死,说明万里浮土的北魏实则不堪一击,而拥兵十六年不敢北伐的齐梁,所谓的当权者也不过是一群可笑迂腐的食肉糜者。”二皇子想了想,认真道:“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萧望隔着银屏,微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这位不出世,才名亦不显露的齐梁二皇子面露微笑,道:“我会请玄黄剑赴死,至于杀死魏皇的任务,就交给那些有心人了。” 萧望看着那道布衣缓缓离开。 他突然满意的笑了笑。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肯卸甲的男人身上。 “你呢。” 这位大皇子显然没有想到父皇会追究到自己,他有些茫然地抬头。 “榆木脑袋,国法处置。”萧望连一声叹息都欠奉,摆了摆手道:“自己去兵部领兵符,驻扎洪流城还是西伐棋宫,任选其一。” 取号无悔,不小心沾了无慧谐音,反倒一语成谶的大皇子性格极直,兵道上歪心思不少,十九岁领兵出征,八大国末年开始渐显头角。 大皇子是个实打实的榆木桩子,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摸了摸脑袋默默去兵部领符受罚。一直到驱驾在西凉道上入住,这位齐梁大皇子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急急召回,莫名其妙受了一通国法处置,然后莫名其妙半罚半贬就这样来到了西凉道? 一路上他只是怔怔看着自己手上的兵符发呆。 一万白耳,一万陷阵营,一万大戟士,一万虎豹骑,三千西凉突骑兵。 共计四万三千甲。 尽数精锐。 这样的一个数目,对掌兵不过二十载,最多率兵不过万的榆木脑袋来说,实在有些晕乎,半个月没有缓过劲儿来。在西凉道住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兵符,确认是真的之后他呆立了一整天。 大皇子是真的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捱罚了,还是受赏了? 第二章 国师三策(二更~) “想不通。”源天罡推门而入,看着马背上的大皇子浑浑噩噩从兰陵城离开,笑道:“想不通就对了。” “黑袖杀手埋根千万里,即便给得起赏金,动辄跨淇江追杀千里,世上能有几人供得起这样一大笔开销。”源天罡坐在青玉案对面,稍带微笑道:“说到底,这世上真真正正有一半,乃是属于陛下你的。而这世上东西这么多,又岂能一言两语说得清楚?” “陛下,我原以为齐梁三位皇子,有雏凤姿态,只是未遇真龙。”源天罡似笑非笑,道:“原来您便是一条舍得狠心的真龙,因材施教,能舍小,敢搏命。能教出三位幼龙,不奇怪,不奇怪。” 萧望摇了摇头,道:“朕倒是不愿他们成龙,齐梁束缚不住,也承担不起。只是为人父母的,总不愿自己孩子落了下乘,经不起风吹雨打,反倒成了一只虫。” “可待到小殿下再回齐梁之时,陛下可曾想过如何相见?”源天罡依旧笑意不减。 萧望摇头不答。 无双国师下意识收扇,抬起手,却恍然发现身边没有了捧哏打趣的安老头,连那位沉默静立侍奉的林瞎子都已经不在。 源天罡自嘲笑了笑,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他淡淡收回来手,道:“陛下可要当心,那两位不在,我齐梁七月士子皆入兰陵城朝圣,保不齐有没有北魏混进来的人物,天阙人手虽多,却不一定能保万全。” 萧望点了点头,沉吟道:“此事无须挂牵。齐梁近年来文评大兴,天下士子,尽入我斛,一倾能倒淇江而断之。面殿十人,江南道人杰便占去九人,北魏如何能占去一人席位?” 说至文评,源天罡似乎来了兴趣,这位少年模样的无双国师微微眯起眼,道:“陛下,不妨猜一猜小殿下下一步棋行何处?” 萧望思忖片刻,皱眉不语。 “犬阳关。”齐梁陛下颇为拿捏不稳地开口,道:“北去抵达犬阳关,便是一马平川,北藩王刚刚被曹之轩斩去头颅,北关正是动荡之际,兵马呼啸,犬阳关再北便入北原,从此销声匿迹,大可安心潜修,不至宗师不出世。” 源天罡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无双国师开口道:“陛下,北关动荡正是魏皇用来掩面的假象杀招,实则北关早在森罗道的掌控之中,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在如今出入北关,都会被控线千里的洛阳毒蛇盯上。” 萧望突然皱了皱眉。 “西关被十六字营封死,邀北关不能北上,北上便中了请君入瓮之计。”无双国师微笑道:“森罗道对江湖客的把控极为严苛,要想斡旋,几乎无地可去。” “但恰逢七月,北魏篆养无数士子。”源天罡笑着摊开一卷地图,道:“西关北关同时开峡口,由着这些读书人满北魏负笈游学。说到底,终究还是要去一个地方。” 萧望在青玉案上的古老羊皮地图上怔怔出神,最终手指缓缓移动。 敲击三下。 “洛阳?” 源天罡不点头也不摇头,笑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共有三策可以出关。” “下策,强闯出关。以他如今八品的体魄,寻一个边关守卫力量相对薄弱的力量,强行杀出一个口子便可,只是这个方法,既不方便又不安全,极容易落入森罗道手中,入了北原便再难出来。” “中策,混淆出关。小殿下阅遍齐梁书库,要佯装一个士子太过简单,这个方法对他极易,只是南北两岸差异显著,只需要些微谨慎便可。” “至于上策” 源天罡突然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 萧望等了许久不见回应,抬头看到少年国师面上浮现戏谑的玩味笑容,自己也不由哑然失笑。 “上策乃是灯下黑,这是一手险棋,却最为保险。”源天罡自顾自摇扇,突然玩味道:“再者,冰木湖落幕之后,玄上宇的那柄阅来扇能不能多一份美人魂魄还不好说,但那位有望登临魔道宗师,与天下群雄争一份气运的穆家嫡子,是真真正正必死无疑。” 萧望苦笑道:“我对江湖事不通一窍,只知道九品已经顶了天,宗师更是不可寻,天下之大,真正见过了宗师也就那两位世叔。她当年杀遍八国,屠戮中原,也终究离宗师差了一线。” 源天罡缓缓收扇,似笑非笑道:“九品与宗师,便好似魂力第八境与第九境,一境之差,仙凡之别。不过如今大世气运散开,要想突破那一道界限比以往容易太多,要不了多久,那位隐谷入世的传人若有心改写天榜,少不了几位年轻的宗师妖孽。” 萧望闻言,若有所思道:“那位红衣儿虽有天相,极为惊艳,但重疾缠身,又能捱过多久?” “她是个苦命人。”源天罡缓缓一笑,道:“鲛狐相天缺极恶,病症善杀,十六年前杀尽穆家人,浑浑噩噩,若不是我封了她当年记忆,恐怕就早自疚了结。” 萧望听源天罡说着这位穆家红衣儿极惨的身世,不由怔怔出神。 “冰木湖一战。以她九品域意的实力,对上如今源域交融,距离宗师只差临门一脚的雨魔头,本是有死无生,如今却变成凤凰涅槃。”源天罡眉尖微挑,道:“世人不惜命,那位魔头分去鲛狐相善杀之心,行的却是渡人之事,舍去自己一身修为不说,连命也要送给自己这位不谙世事的妹妹。” “玄上宇这只老狐狸,这个时候多半是在等冰木湖那只年轻的魔道妖孽陨落,好摄去那位红衣儿魂魄。”源天罡突然笑了,道:“好算计。只可惜剑主留给他一剑,好教他清醒清醒。” 萧望听了源天罡一席话,终于明白这位无双国师什么意思。 “冰木湖的结局很简单,只可能有一种:红衣儿重伤脱逃,玄上宇伏线千里。但这个结局被埋下一颗棋子。这颗棋子被玄上宇有意无意赶去北原,要甘愿入瓮。”源天罡缓缓道:“若是小殿下一意北上,无论如何出关,踏上北原的那一刻,便定然会遇上那位十六年前已位居北魏魂力第一人的紫衫大国师。一马平川的北原便成了埋骨地。” “那位紫衫大国师的确厉害,算计了得,魂力浑厚,又身负重器。只要小殿下踏上北原,他要捉杀小殿下太过轻松,再引出红衣儿,一举两得。”源天罡轻笑道:“只可惜上策完克之。” “上策?”萧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源天罡,神情突然有些精彩。 源天罡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上策,不出关,赴洛阳。” 第三章 少游小安 北魏三十七城。 洛阳处在北魏这片万里浮土心脏之处。而犬阳关则是北魏最北与北原毗邻的雄关。 洛阳与犬阳关之间曲曲折折,连绵数千里,其间有三关六城。 北魏三十七城所指,是北魏真正的大型城池,城主即便抵达不了四大藩王的级别,也是八国间封候的一流人物。至于麾下的小型城池,便真的是多如星火牛毛,难以数清。 轻安城便是在邀北关偏北的一座小城。这座小城坐落在北魏稍北处,但好在城如其名,轻松安宁。 七月初一的清晨。 一匹快马进入轻安城。 城门口的巡守甲士示意止步。 马背上驮着少年少女,缓缓放慢马蹄。少年笑着拍了拍马头,翻身下马,牵马而行,马背上的少女双手环绕着马颈,趴在马上笑嘻嘻问道:“哥,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北上,要选在这里进城?” 易潇无奈按压下她的斗笠,遮住少女姣好的面容。 这座古城的阳光极好,天初亮,空气沁人心脾。 易潇看着那位巡守甲士缓缓接近,在少女耳边低声解释道:“虽说出了邀北关,暂时逃开了那些坏人。但我们现在处境也不一定安全,要在这里看清楚局势,再选择是继续北上,或者斡旋。” 少女似懂非懂,但乖巧嗯了一声。她眨着眼睛,看着前方手持两幅画像的巡守甲士,又开口道:“哥,这次换我来说吧。” 黑衣少年看着城门口一位巡守甲士走来,手中拿着两张画像,打量了自己二人片刻,最终拦住自己的马。 易潇眯起眼点了点头,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不要紧张。 “抬头。”这位甲士极为干脆,指着马背上的少女冷冰冰开口。 易潇极为干脆地摘下为少女带上的斗笠,露出那张精致面容,同时低头看到那位甲士手中画像上乃是自己与明珠儿的大致模样。 他看着那张画像上惨不忍睹的画功,隐隐有些想笑。自己在风庭城从未以真容示人,这张画像上明字标注了易公子三个字,却把易公子画成了一位极为俊美的少年,与自己相差太远。 难不成自己在那些人心中就这么完美? 至于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明珠儿,画像上反倒刻画的极为潦草,五官模糊看不清楚。易潇暗自摇头,这样一幅画像,抓遍北魏也抓不住真正的易公子吧? 更不说要抓有了准备,精心伪装过的自己。 像他们这样的兄妹二人,在北魏太多太多,上方的通告一层一层发下,这些巡守甲士也不过是应付了事罢了。这种临时盘查,易潇在之前的一路上已经遇到了两次。 不出意料的。 巡守甲士被那张娇俏的少女脸蛋儿微微惊了一刹,低下头沉默看了看画像上极为普通的女孩儿像,心中已经有了结论,刻意抬起头板起脸盘问道:“你们二人是何关系?祖籍何处?” 仿佛正在等这一句话,马背上的少女突然娇艳一笑,把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娓娓道来:“我们兄妹二人来自北魏犬阳关下浮屠城,我叫易小安,我哥乃是浮屠城打小就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易少游,南下要赴洛阳殿试,在轻安城歇脚。” 巡守甲士微微一怔,浮屠城的确是犬阳关下的一座小城,这两位年轻人的模样与画像上截然不同。 但易少游? 巡守甲士突然古怪望向黑衣少年,狐疑道:“浮屠城什么时候出了能进都面试的读书人?你说你哥打小在浮屠城才名显赫,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易潇怔了怔,想到了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 马背上的少女微怔,眼珠微转,突然咦了一声道:“这位哥看着眼熟呢,也是浮屠城中人?” 巡守甲士李狗蛋闻言突然一怔,道:“是是啊。” 他看着这张欺霜胜雪的少女脸蛋,怎么也想不起来城里有这么一号能生出来如此水灵灵姑娘的人家。 明珠儿突然对易潇眨了眨眼。 她转了转眼珠儿,道:“你是狗蛋哥?” 李狗蛋惊上加惊。 他摸着脑袋,咕哝道:“不对啊,我浮屠城外李家村的,咋没见过有你们这一号人物?” 明珠儿咳嗽道:“李狗蛋?你不是前几年告诉乡亲们要出门闯荡吗?” 李狗蛋闻言大为羞赧,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这个年头,没个三品,城主府都不要。我不捉摸着有了三品实力,总不能这辈子做个城池巡甲,好歹要捞个官做做,总听说北魏官场忒黑,没关系进不去。” 巡守甲士咳嗽一声,凑过来低声道:“这事儿我就对咱乡亲们说,可千万别外传。” 易潇面目古怪看着李狗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北魏官场忒脏,出了名的黑吃黑,没一百两别想进城主府。以前练个上乘武功,混到五品,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现在不一样了,国师大人说是时代进步了,九品满地走,可我咋就没感觉练武简单了?洛阳那位陛下大人说了,没个六品不予正职官衔。” “丫的搞什么七月士子南下,修行不行的都想走书道。谁不知道咱北魏人能打不能读,江山从马背上打下来的,老子看了书就忒头疼,别的不说,拿咱浮屠城做个例子,有几个能念出个名堂?”李狗蛋突然看了一眼貌似满腹诗卷的黑衣少年,又瞥见那位面露不快的少女,讪讪改口道:“当然也不是这么个理,知识改变命运。读书还是比练武有出息。” 易潇突然对这位误打误撞的老乡有了兴趣,他笑着问道:“难道读书人真的那么难找出路?” 巡守老李哥看到这位读书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面上收敛笑意,眼神有些黯然。 “小子,都是一家人,不说别家话。北魏明显是被逼着抬到台面上的,一年不得不来一度士子入京,要与齐梁一争高下,夺一夺天下十大才子。说大道理我不懂,但事实摆在眼前。北魏说多了疆土万里,说少了三十七城,有哪一寸土地物尽其用?”他摇了摇头,道:“再过几日便是轻安城那位万年吊榜尾出行的日子,那个落魄书生落榜十三年,第一朝赴洛阳之时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如今谁还看得起他?” 易潇怔怔出神。 巡守甲士为二人放行,不忘叹息道:“这世道不容易,小子好好殿试,为咱北魏争一争光。听说齐梁江南道的人才读书忒厉害,在哪里走都吃得香,要是肯来北魏,月薪指不定是我们多少倍。” 易潇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摇头牵马入城。 马背上的少女邀功一般探出脑袋,得意洋洋撅了撅嘴,却引来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敲在额头。 她揉着泛红的额头,微恼看着牵马的少年。 易潇突然有些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就叫狗蛋?” 明珠儿得意笑了,刻意吊着胃口不回答,扮了个鬼脸等他回头。 久久等不到。 她一口气憋不住,再不扮鬼脸,气不过冷哼一声。 易潇哑然失笑转身,看着马背上少女立马又换上了一副鬼脸。 “就不说!易小安生气了!” “易小安说了,她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少女转了转眼睛,补充道:“易小安又说了,要吃一顿好吃的才肯消气。” 轻安城一家上好的馆子。 满桌狼藉。 少女揉着自己心满意足的圆滚滚小肚子,打着欢快的饱嗝,下意识要拿少年袖子擦嘴,冷不防被一根手指抵住额头。 易潇微恼道:“注意一下形象。” 少女咕哝道:“易小安要什么形象?” 片刻后,易潇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一袖子油渍,故作恶狠狠模样道:“以后我们俩走江湖,可不许这么败家,一顿吃了二两银子,知道什么概念吗?” 少女眨了眨眼,道:“三十碗阳春面加葱花煎蛋。” “知道还敢这么吃?”易潇拎起少女耳朵,道:“钱不是钱?这要是以后练武了还了得?你这么吃我可不养你了啊!” 少女低声求饶喊着疼疼疼,等易潇松开手,却又像一条滑溜的鱼一样顺势趴在易潇怀里,小手极为灵巧翻出一沓子银票。 她突然笑眯眯正襟危坐,将这一沓子银票塞入自己胸口,然后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膛,道:“哥,我养你。” 易潇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风庭城连敲带骗的十万两银票就这么入了这妮子怀中。 “喏喏喏。”少女看着小馆子里的人群里来来回回有些不安分的目光,咯咯笑道:“哥,怪不得他们说钱不是一个好东西。你堂堂森罗道九品大高手,要不你出手把他们都打趴下?” 满座哗然,再不敢有人拿图谋不轨的目光看这对兄妹。 易潇无奈扶额,苏大丹圣究竟是从哪捡来这么一个极品妖孽? 明珠儿吃饱喝足,拉着易潇离开小馆子,一路上开始喋喋不休。 “哥,师父带我以前游历的时候说了,看人需看面,面相九分识人家,贫富贵贱,一眼了然。师父以前就是这么闯荡江湖的。他说会看一个人面相,基本上就可以行走江湖了。”明珠儿得意洋洋开口。 易潇差点没笑出声来,心想你那大忽悠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只怕还是个瞎子。 “你不信?”明珠儿挑了挑眉,道:“不信我给你瞧瞧。” 易潇惊疑不定,蹲下身子,由那两只白皙小手在自己脸上有板有眼摸了摸,敲敲打打,最终得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结论:“哥,你的面相就一个字。” “帅。” 饶是易潇也有些架不住这个马屁,老脸微红。 敢情这妮子不是入世未深,而是早早就身陷红尘?年纪轻轻就学会设套子给人不落窠臼地拍马屁了? 这个马屁功力着实深厚,堪称清新脱俗。 “得得得。”易潇彻底拿这丫头没辙,准备带着她找间好住处,突然转身,认真问道:“你今儿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难不成真会识面?” 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翻了个白眼道:“哥,你还真觉得自己帅啊?” 易潇脸皮微微拉扯。 接下来那句话如同晴天霹雳。 “那巡守甲士上的胸牌写得清清楚楚啊,李狗蛋。不识字?” 不知道是瞧不起还是瞧不起,明珠儿老神在在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知识多么重要啊知识改变命运!” 说罢昂首挺胸大踏步离开。 留下易潇一个风中独自飘零,难免有些萧瑟的背影。 ps:这卷开始会比较轻松~唔,这个应该是轻松吧? 第四章 紫竹林,柳禅七 易潇带着明珠儿在轻安城歇息了两天。 这两天里易潇没有闲着,四处打听了北关的情况。 冰木湖前不久有一场大战落幕。 昔日天榜赫赫凶名的雨魔头在冰木湖黯然落幕,甚至引动了九天雷劫,龙鸣凤吟在湖畔响彻三日不绝如缕,但那尊大魔头连具尸骨都不曾留下。 魔道戚戚然。 这一战之后,齐梁北上横跨万里的红衣儿真正名动江湖。 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十七岁晋入九品,真正的妖孽天才。隐隐约约把这位红衣儿抬到了与剑冢传人叶小楼一样的地步。 据说这位极为俊美的红衣剑客剑道造诣极为了得,能只身赴北原斩杀雨魔头,修为便是不到宗师,也差不了太多。只可惜这一战结束之后,这位红衣儿便没有消息再传出来,很多人猜测是与雨魔头同归于尽了。 至于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紫衫大国师,则是根本捕捉不到身影。 轻安城外,易潇拎着一壶酒。 这座北关小城并不是一无所有,世上最出名的两处紫竹产地,一是南海,另外一处便是洛阳。 而世人有所不知的,便是洛阳紫竹,其实在轻安城也有所扎驻。 紫竹通体挺拔,竹节俊挺,其面光滑,却是桀骜骨气,宁折不屈,被誉为天下竹品第一品。 做人如做竹,宁折不弯腰。 这位黑衣少年拎着一坛酒,径直走入紫竹林。 轻安城光线正好,透着密密麻麻的竹叶投下斑驳竹影。 易潇拎着这坛酒怔怔出神。 株莲相在脑海之中盘算不止,却是拿捏不稳主意。 他眯起眼,想不通那位紫衫大国师究竟是存了一个什么样子的算盘? 红衣儿究竟是已经逃过一劫,还是 易潇摇了摇头,将酒坛盖口启开。 这坛酒是轻安城里能买到的最好的酒。 他静静看着这坛轻安竹叶青。 头顶漫天紫竹沙沙作响。 “我要入北原寻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北原地广人稀,不知道能不能买到这种好酒。”小殿下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你是不饮酒的,正巧,我也不饮酒,但以后能不能见上一面还是两说,今日就破戒敬你一杯!” 说罢易潇拎起酒坛,仰面微微准备闭眼。 倏忽一道黑影掠过。 易潇突然皱起眉,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内壁。 紫竹林突然折腰,齐齐倒向一个人。 易潇对面地上多出一位烂醉如泥的男人,大大咧咧躺在紫竹林中央,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 这个男人衣衫不齐,眼神迷离,半坐起身子笑眯眯看着易潇,大着舌头道:“小兄弟这酒不错劲大!” 易潇看着这个深浅莫测的男人,再看了看自己的内壁酒坛,空空荡荡被人搜刮得无比干净,喃喃道:“佛门手法?” 男人大笑着拿破烂白袍擦嘴,醉眼朦胧,却是酣畅淋漓道:“好酒啊好酒!再来一坛!” 指尖缭绕酒气,夹杂淡淡金色佛光。 说罢仰面倒地,呼呼大睡起来。 “佛门拈花指”易潇突然面色古怪地看着这个烂醉不醒的男人,谁会拿佛门秘技来偷酒? 周围紫竹倾身,低腰不起,更是佛门大势至的域意法门。 也许等了半天等不来自己要的好酒,也许是梦中有些烦躁。 平地突然起惊雷! “小子,酒呢?”白袍男人突然怒骂一声,道:“你堂堂一国皇子,怎么连一坛酒都不肯给?” 易潇恍然惊醒,看着这个唇角似笑非笑的白袍男人。 他极为痛苦的扶额,身上带着一股子庸俗脂粉气息,保不齐从哪处风流地儿宿醉回来,最后眉头微微舒展,梦呓一般缓缓开口道:“你要入北原,岂不是着了玄上宇老狐狸的道,连累了北原逃命有望的穆家红衣不说,还白白搭上一条小命。岂不蠢哉?” 易潇惊疑不定,等着后文。 “所以说上酒啊蠢货!” 破烂白袍男人突然睁开眼,眼底满是不耐烦,怒骂道:“我柳禅七一句话,难道连你一顿酒都喝不得?” 柳禅七? 他是柳禅七?! 等等柳禅七是谁? 易潇一脸茫然。 那个白袍男人不耐烦翻了个身子,一只手探出白袍。 易潇瞳孔微缩。 那只手肤色惨白如玉,手心纹着一只大红莲。 让易潇顿时想到了一个人。 他的确没有听过柳禅七这个名字。 那手心纹有大红莲的佛门人物,还有谁? 但那位八国战乱之时,坐在菩提树下生发结印,掌心大红莲的惊艳男人,谁人不记得? 佛门人物向来不入天榜,这位曾经惊艳一时的佛门客卿便无人知其名讳。 只知春秋元年北魏万里浮土,曹帝洛阳登基。 满城俯首,洛阳唯独一株菩提不肯低头。 这位手心纹大红莲印记的佛门客卿不愿低头,与紫衫大国师相抵一天一夜。 要为佛门留一寸清净之地,以命相抵。 只可惜紫衫大国师不念旧情,立死命要刨去菩提树根,在佛门遗骸上重立新都。 佛门那位客卿不肯离去,与菩提共存亡。 一宿箭雨,射穿菩提,大红莲一夜枯萎。 最后那道大红莲印记被人齐掌断去,连带着尸体一齐抛入淇江。 换句话说,这位佛门客卿,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易潇看着烂醉昏倒的破烂白袍男人,嘴角微微拉扯。 这位柳禅七,若不是那一手大势至域意唬到了自己,自己还真的不相信那位佛门客卿会死而复生。 想了片刻,小殿下还是决定给这个酒鬼拎上两坛好酒。 破烂白袍男人撇了撇嘴,微微眯起眼,余光瞥见那道黑衣少年的身影远去,大大咧咧翻了个身子。 紫竹林倾腰躬身,不敢出声,怕扰了他清梦。 他喃喃道:“要不是看在小明珠儿的面子上,谁稀罕你那几坛酒。” 半响之后。 易潇一路小跑,左右手各拎两坛酒,顺带还捎上了这几天除了吃喝就是玩乐正愁着没事干的明珠儿,小姑娘双手环抱一坛酒,跟在易潇身后,屁颠屁颠跑在青石路上。 “哥,你开窍了?”少女抱着一坛酒小跑,打趣道:“未成年不能喝酒的。” 易潇是两只手各拎一坛酒,腾不开场子,不然铁定要回头赏她一记弹指,只能佯装声厉色道:“警告你啊,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酒会上栽赃陷害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呢。” 明珠儿吐了吐舌头,突然问道:“哥,你说去见一位前辈,究竟是哪位前辈啊?” 易潇能看出醉酒白袍男人身上浓郁的佛性,想了想道:“应该是位佛门前辈。” “佛门前辈?”小妮子倒是讶然,“佛门前辈还喝酒,那开不开荤的?” 易潇想到那位柳禅七身上挥之不去的脂粉气息,估摸着这位前辈不仅开荤,而且还是带颜色的那种。 于是小殿下面色古怪的点了点头。 “佛门开荤又喝酒。那一定是一位很古怪的前辈咯?”明珠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师父说佛门有几位世间行走的客卿,不出世则已,一出世惊人。这位前辈倒是有点与众不同。” 突然明珠儿停住脚步。 “哥,那个家伙穿一身破烂白袍的?” 易潇咦了一声,明珠儿突然心中有股不太祥的预兆,问道:“是不是手心还纹着一朵红莲花?” “你认识”易潇话音未落,一道白袍倏忽落地声音响起,接着就是哈哈大笑的声音。 “小明珠儿,想死七叔我了!” 白袍邋遢男人哈哈大笑,脚尖点地,身形极为凌厉,双手各自夺去易潇一坛好酒,酒坛坛盖飞出,香味尚未溢散,这个男人在半空中微微张口,鼻翼嗡动,酒坛内的酒水自成一线,尽入腹中。 明珠儿死死抱住自己怀中的酒坛,躲在易潇背后,皱着眉看着眼前的白袍邋遢男人,冷淡道:“说了多少遍,我不认你这个七叔,也不学你的佛道,更不修你的佛法,怎么偏要纠缠我?” 易潇眯起眼,把明珠儿护在背后,芙蕖剑已经蛰伏蓄势待发。 白袍柳禅七啧啧砸了砸嘴,回味无穷,然后翻了个白眼道:“老家伙不在了,来了个护犊子的小家伙。” 易潇低声问道:“是敌是友?” 明珠儿翻了个白眼,“是头倔驴,师父说这个人早该死在淇江了,可偏偏活了过来。当初带着一只断掌找到了关山,后来被师父接回断掌,不依不饶非要收我做弟子,被师父听到了气得撵了他三年,一直撵到了北原。” 柳禅七听了不怒也不恼,微微弹指,明珠儿怀中酒坛盖子启开,酒气汇聚成线,心满意足打了个酒嗝之后,这个破烂白袍男人懒洋洋道:“当不了师徒可以当叔侄嘛。七叔这个称呼多少人都求之不得,我柳禅七与你师父乃是至交,当年一起去八大国君主酒窖偷酒喝、拎着裤腰带一起逛窑子的铁杆关系,佛门多少人攀关系想论我一声师叔都没门,也就悟玄能勉强够辈分喊我一声师叔祖。” “呸。”明珠儿气得脸色发青,“师父说了,他就是顺带取药的时候遇上了你,被泼上了污水,这辈子都脱不开偷酒混青楼的污名。” “取药?”柳禅七气极反笑,道:“那怎么不说我是去取酒的时候偶遇了他,连累着我被八大国国主铁骑追了十万八千里,差点命断淇江?” 易潇努力憋笑。 取药?取酒? “取酒不能算偷取酒!江湖人的事,能算偷么?”柳禅七吹胡子瞪眼,道:“天下何处不是我的酒窖?”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与明珠儿好大一番争论,接下来便是一些难懂的话,听得易潇一阵头疼。 “你师父当年去棋宫的时候要我把风,我就多喝了三杯,三杯不算什么吧?好歹我还帮他抗了棋宫老畜生一掌,这老犊子后来发了疯一样撵我,欺负我打不过他,把我埋在大雪山下面,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你说什么?南海南海那次真的是冤枉我了,他没跟我说清楚啊,说好他偷他的我偷我的,到头来他被发现了还连累了我,终巍峰上差点没被棋圣拍死,这怎么能算到我头上?” “你师父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呸,你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去北魏,说搬空半块药殿,真的搬空了半块药殿!连地板砖都没给人家留下!” “你居然叫七叔我滚蛋?好!滚蛋就滚蛋!”柳禅七大怒道:“我柳禅七何时受过这个气,真是岂有此理!” 明珠儿翻了个白眼,静等这个白袍男人滚蛋。 等了半天,却看到这个白袍男人却换上一副狡黠笑脸,脚底生了根一样不肯挪步。 “你到底走不走?”明珠儿怒道:“再不走,我叫我哥动手拍死你!” 柳禅七倒是笑了,嘿嘿道:“当我傻呢,就不走!一口一个哥喊得好亲昵,只可惜你哥现在动手可打不过我,即便是以后天相大成,成了宗师,想拍死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易潇认真看着这位佛门客卿,想到他方才说的这些话。 纵然是苏大丹圣超越九品的宗师修为,亦是被追杀到东关山不敢再出。 抗了棋宫老宫主一掌,被埋在大雪山下,在终巍峰上差点没被棋圣拍死。 这个不过九品巅峰的男人,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佛门的体魄,真正如此强大? 小殿下恍惚想到了那个修佛成魔的男人,亦是各种求死不能,甚至引动天劫都肉身无恙。 眼前这个白袍男人干的坏事不知道惹怒了多少超级存在,甚至十六年前被玄上宇弃尸沉江,最终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看着眼前气血蛰伏不出,看不出深浅的白袍邋遢男人。 妖孽。极为妖孽。 易潇百思不得其解。 柳禅七眯起眼睛,戏谑道:“小子,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易潇认真点了点头。 柳禅七嘿嘿笑了,露出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道:“请我喝一顿好的,我就告诉你。” ps:151617号三天考试,先求波月票,考完爆发! 第五章 红莲与白禅(求月票~) 紫竹林内风声滔天,漫天紫竹沙沙作响,低头折腰,俯首指向一个方向。 易潇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那道懒洋洋倚在酒坛上的白袍男人。 漫天紫竹尽折腰,谄媚献美一般能弯多低弯多低。这就是所谓做人须做竹,宁折不弯腰,被誉为竹品第一品的洛阳紫竹? 柳禅七醉眼迷离,豪饮十八坛酒,半阖眼睛,嘴角微微勾起。 “十六年前我以一命报佛门知遇之恩,被斩去大红莲掌,沉入淇江,便与佛门再无纠葛。”柳禅七阖上眼,缓缓开口道:“所以我如今乃是俗世人,佛门规矩与我无关。” 半响之后,这个邋遢白袍男人缓缓抬头,意味深长道:“下面这些话涉及佛门秘辛,我只说一遍。” 明珠儿一脸不屑,懒得理睬,转身就要走,被易潇一把拎住后衣领提了起来,一个响亮的弹指扣在张牙舞爪的小妮子额头。 易潇微恼道:“别闹,认真听。” 明珠儿无比郁闷地捂住泛红的脑门,两眼泪汪汪。 “小王八蛋有没有王法了?敢打我小侄女!”柳禅七大怒。 小妮子怒道:“谁是你小侄女?” 柳禅七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谄媚道:“小侄女别生气,以后这些佛门秘辛你想听几遍,七叔就说几遍;别说佛门秘辛,就是佛门的四大菩萨观想图,你一句话,七叔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为你取来。” 明珠儿冷哼了一声,她可不在乎什么佛门秘辛,四大菩萨观想图,只是看在某人认错态度还算可以,勉强消了这口气。 易潇看着这位仙风道骨全无的佛门前辈,在明珠儿身后一路狂追倒贴,热脸还贴不上冷屁股,不由觉得好笑。 “佛门炼体举世无双,但这一世修行境界分有九品境界,九品上源意与域意领悟之后,交融贯通,产生意境,迈入宗师境界。”柳禅七缓缓开口道:“佛门不修元力,自然无法按照这种境界来划分强弱。” “你们修元力,修的乃是体内肺腑间的一口气,由内而外,沟通天地,九品强者能做到元力出窍,域意强者元力大幅度外放产生共鸣,源意强者则是收缩自如,将元力挤压在身体一点,强化体魄。始符年间有位大宗师评价这种修行法:入门易,行路难,九品之后,一步一登天。” “为何?”柳禅七突然开口问道。 易潇仔细思考,道:“应当是元力游走全身之后,难以更进一步,当元力外放,内敛全部功成,再修行便只能依靠水磨功夫,一步一步将元力精炼。” 柳禅七微笑伸出两根手指,道:“有两个原因,这只是第一个。” “第二个原因,便是这种修行元力的体系,本就不适应人间。换句话说,这套修行体系,不是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准备的!” 不是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准备的? 易潇有些茫然,接着似乎反应过来。 “你身负株莲相,第四层株莲相的境界是盗天池。”柳禅七缓缓眯眼道:“天池池中的那些力量,可曾有所感悟?” 易潇回想起天池里那些纯白如元力、却比元力精纯太多的液气,只是丝丝缕缕涌入自己身体,便极大程度强化了自己,虽与元力相近,却比元力强得太多。 易潇不太敢确定,依旧是那副揣摩的语气道:“这是仙气?” “的确就是仙气。”柳禅七懒洋洋道:“这套元力修行体系,本就是照搬照抄天上仙阙的仙人法门,这些人以为得了仙人法,岂知人间根本没有仙气,再修行也只是惘然,天资再高,难以更进一步,除非” “除非?”易潇眨了眨眼。 “除非你像那位西楚霸王一样,打破天门,去仙阙琼楼掠夺那些仙人的资源。”柳禅七大大咧咧伸出一根中指,笔直竖起。 那根中指立起,轻安城上空万里无云。 他打趣道:“喏,看到没,这上面蹲着一堆仙人。哪天你上去了,能干掉一个保本不亏,干掉两个血赚。” 易潇哭笑不得。 “这套体系原本不如佛道儒三教。”柳禅七摇了摇头道:“就拿佛门举例,行的是炼体的路子,修行肉身,砥砺精神,最终抵达极乐世界,普度自己。” “这本是一套完美的修行体系,攻伐举世无双,体魄绝世凶猛,灵魂饱满不可摧残,将人体潜能开发完全。”柳禅七怔怔道:“但佛门如今几乎没有一本在世的功法。” “攻伐所用的大日如来真经,炼体无双的金刚般若经,启灵的三曼多跋陀罗经,修行灵魂的三十三重天经”柳禅七摇了摇头,道:“还有早就遗失的地藏王经,这些经文几乎都在历史中湮灭了。” 柳禅七喝下一大口酒,叹息道:“我机缘巧合得到半部金刚般若经,与佛门结下缘分。算一算辈分,同样修行金刚般若经的是那位始符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青莲大师,人都埋下近百年了,稀里糊涂多了我这么一个师弟。” “金刚般若经,将修行体魄走到尽头,是真正的最强级别功法。”柳禅七淡淡瞥了一眼,道:“修行到小金刚无垢境界,肉身能抵得上九品巅峰人物,修行到大金刚琉璃境界,没有佛门魂法辅助,你要杀宗师不可能,但宗师要杀你也是难上加难。” “再往后是证得果位,肉身成圣。我那位青莲师兄恐怕便抵达了这个地步,大宗师境界几乎无敌手。”柳禅七砸了砸舌头,似乎无比向往这个境界。 易潇小心翼翼问道:“七叔,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柳禅七戏谑笑道:“怎么就七叔喊上了?打蛇随上棍?” 小殿下讷讷干笑。 柳禅七懒懒伸了个懒腰,道:“半吊子的大金刚琉璃境界,打不过那些半吊子宗师,但是打你总够了吧?” “够了够了。”易潇打着哈哈,接着小心翼翼问道:“难道那些佛门卷文,真的一部都没有留下?” 大日如来真经,金刚般若经,三曼多跋陀罗经,乃至三十三重天经,全部在自己脑海之中的株莲相记忆里! 若是这些经文真的如此逆天,对易潇来说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柳禅七拿白袍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若是还有这些最强级经文,佛门还会没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任谁都能把佛门当一个软柿子捏来捏去?不知道多少位佛门大人物跳出来暴打这些宗师们,如今山门都被拆了,曹之轩敢在佛骨上建新都,这些经文就算真有,保不齐早被洛阳那位当厕纸用了。” 易潇几乎是心神按捺不住,差点要狂笑出声。 柳禅七瞥了一眼面色极为古怪的黑衣少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有没有杂物,然后有些捉摸不定开口道:“你拿这种眼光看我作甚?” 易潇干咳两声,接着敲打道:“七叔这些经文,是不是俱有古梵文所写?极难识得?” 柳禅七点了点头,古怪道:“我得到的那半部般若经文,写得便是那劳什子古梵文,老鬼能看懂。” 易潇两眼发光,道:“当今世上还有谁能识得这些梵文?” 柳禅七微怔。 漫天紫竹沙沙作响。 这个白袍男子似乎突然酒醒了一般,怔怔出神好半天。 他突然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纹下的大红莲。 柳禅七一头乱发被风吹动,露出那双有些茫然的眼眸。 眸里紫竹竹影遮天,一朵红莲出世惊艳。 紫竹林弯腰鞠躬,在等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细腻中又有些沙哑。 “白禅。” 将一切都击碎。 他恍然惊醒。 脸颊颊角不知不觉泪两行。 柳禅七喃喃道:“有的。”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下意识理了理脏乱的头发,恍惚道:“算一算,又是一年了。” 易潇看着这位佛门前辈怔怔出神好半天。 最终抬起头魔怔一般,沙哑道。 “小子,你喊了我一声七叔,我便不会欺你。”柳禅七眼底有血丝掠过,道:“你要去北原我不拦你,但那只红衣儿原本能逃过玄上宇这只老狐狸的手心,若是你去了反倒局势颠倒,难逃一死。我这里有一计。” 易潇认真望向邋遢白袍男人的眼睛。 佛门大清静,那双眼里无比清澈。 “随我去洛阳吧。”白袍柳禅七认真道:“把洛阳闹得天翻地覆,让那位紫衫国师不得不打道回府。” 易潇呼出一口气,想到圣元子说自己藏了一招剑主大人的后手,未成宗师之前能保一命,缓缓理清思绪道:“我有一道保命手段,那位紫衫大国师杀不了我。” 白袍邋遢男人摇了摇头,认真道:“你不了解他的手段。这个男人要杀人不问因果,不顾苍生,即便是当初修到大金刚琉璃境界的我也难逃一死。更匡论是你,他不杀你,捉了你压在洛阳六道佛骸之下,一辈子难见天日,谁能救得了你?” “洛阳六道佛骸?”易潇眯起眼。 “洛阳建都在佛骨之上。”柳禅七苦涩道:“森罗道轮转殿之中有一处囚牢,关押了八大国期间诸多大人物,以及北魏诸多强敌,六道轮转,永无天日,号称人间地狱。有些修为够强,能捱住煎熬,有些早就扛不住折磨,化为尸骸,葬在佛骨之中,故而得名‘佛骸’。” 易潇皱起眉。 “当年我若不是被万箭穿心,以假死之术骗过那个男人,甚至被斩去大红莲掌纹,恐怕也被压入佛骸之中了。”柳禅七再度饮下一口酒,戏谑道:“那些佛骸里镇压的人物实力滔天,不缺半步宗师。” “佛门行走天下的客卿就有好几位,你见过几个抛头露面的?”柳禅七叹息一声道:“这几年来世上宗师就那么些,不仅仅只是人杰凋零。你以为能没有几位临近宗师门槛的老古董?” “他们不是不能入,而是贪生怕死不愿入。”柳禅七冷笑道:“当年那位剑主大人邀天下宗师春秋之后入鬼门,这些人又怎么敢在大世之前踏出那临门一脚?生怕自己迈入宗师之后魂断关门,与长生无缘,一把老骨头惜命如金,活该被森罗道抓住机会,押入佛骸。” “连那些半步宗师级别的老妖怪都逃不过玄上宇的算计,你凭什么能逃过?”柳禅七突然指着明珠儿问道:“你带着她入北原,是真以为自己实力够强,还是想着送玄上宇一份大礼?”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 “这趟浑水不易趟。”柳禅七叹了一口气道:“要去洛阳,比不得北原凶险,却也是九死一生。” 接着这位白袍男人干咳一声道:“不过你的生死安危大可放心,我在洛阳布了十三年的局。” 易潇突然想到轻安城这几日说到的一位白袍落魄秀才,十三年次次落榜 “咳咳,就是我。”柳禅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微恼道:“我又不是去殿试的,洛阳这地方门禁极严,我只是顺带一个考生身份好入城罢了。” 柳禅七突然严肃道:“实话跟你说,我要去救一个人,已经谋划十三年了。她被关在佛骸里。” 柳禅七深深看了一眼易潇,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识出这些古梵文,就是她了。” 早就看出易潇身怀佛经故意不点破的柳禅七低声叹了一口气,抬头露出一个老狐狸的招牌笑容,嘿嘿笑道:“你随不随我去洛阳?” 不待易潇回答,这只白袍老狐狸扬眉道:“别的不说,在你拿到完整佛经之前,我传你一些法门,足够你受益无穷。你的龙蛇相不比佛门炼体弱,只可惜你体内那两条龙蛇弱得像是两条蚯蚓,可知如何能更进一步?” 易潇眉尖一挑,对这只勾人心魄的老狐狸恨得牙痒痒。 “怎么着,想动手?”柳禅七哈哈大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只可惜就算你把那两条蚯蚓练成龙蛇,也打不过我。” “去不去去不去?”这只老狐狸摆了摆白袍,挤眉弄眼道:“保不齐哪天我心情好,教你一记红莲华手,什么北魏四剑子,一巴掌通通撂倒!” 第六章 红莲华手(求月票~) ps:这几天厚颜无耻求下月票,这个月冲个榜,现在欠大家四更,熊猫记着在呢。 紫竹林有一些沉寂。 易潇思忖良久,最终招架不住这柳老狐狸的甜枣棒槌。 一方面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故意放出了红衣儿生死未卜的消息,的确有引君入瓮的意思,易潇不敢轻易犯嫌,唯恐连累了那个奔袭万里已是极为疲累的红衣儿。 另外一方面,当务之急的确是要修行自己,现在连九品境界都达不到,仅仅依靠天相秘法来消耗生命终究不是正道,即便去了莽莽北原,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只是会成为累赘。这位白袍老狐狸修行的是佛门的正统,若是真心愿意指点一二,尤其是对自己的龙蛇相的运用,一但能够融会贯通,对自己的实力乃是真正的大有裨益。 谋定而后动,易潇不再犹豫,答应了柳禅七的提议,前赴洛阳。 柳禅七奸计得逞,笑着拍了拍易潇的肩膀,道:“春秋七月七,士子们如鱼赴两京。北入洛阳,南赴兰陵,不求其他,只求功名。待到七月七,我们再动身。” “七月七?”易潇道:“离七月七还有四天,这段日子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待在轻安城吗?” 柳禅七摸了摸鼻子笑了笑,道:“这个破旮旯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七月七洛阳大开城门,我们不急着入城,等明天先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至于现在嘛”柳禅七看了看天色,嘿嘿笑道:“易小子,现在天色不早,你看看是不是要请我醉上一场?” 易潇极为头疼,看着紫竹林满地的酒坛空空如也,心想这只嗜酒的柳狐狸难不成就是来骗吃骗喝的? 极为聪明伶俐的明珠儿看着遍地酒坛,心疼自己怀里白花花的银票如流水一般,不由怒道:“还醉上一场,这些酒都不要钱的?” 柳禅七干笑两声辩解道:“小酌小酌。小酌两杯。” “小酌也不行!”明珠儿瞪眼。 柳禅七摸摸脑袋不敢再说。 最终三个人去了一家小馆子,点了一碟花生米。 柳禅七终于忍不住吹胡子瞪眼道:“这一碟花生米,够吃吗?” 明珠儿转身拿二钱银子结了账,平淡道:“当然够吃。” 柳禅七恶狠狠瞪了一眼易潇,又可怜兮兮看了一眼刁蛮少女,道:“那我先吃了?” 明珠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当然你先吃,这一桌都是你的,尽管吃。” 这一桌,一碟花生米。 柳禅七眨了眨眼道:“乖侄女,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我哥现在不饿。”明珠儿单手支撑着下巴,似笑非笑道:“等你吃完了,我和我哥再吃。” “至于现在吗,我们俩就看着你吃。”少女微微转头,道:“哥,你饿不饿啊?” 易潇拼命摇头。 白袍老狐狸目瞪口呆。 接着柳禅七拿筷子翻了翻连油水都欠奉的干碟,抬起头又看到目光如刀剐在自己老脸上的明珠儿,饶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招架不住。 干咳两声,老狐狸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饿,还是等你们一起吃吧。” 少女哦了一声,挑起眉毛,抑扬顿挫一字一顿问道:“你不饿啊?那你还在这坐着干什么?” 柳禅七欲哭无泪,最终狠狠拂袖,低声对易潇道:“臭小子,算你狠。” 接着这只白袍老狐狸面上浮现奸诈笑容,摇头晃脑叹息道:“只可惜我混迹江湖多年,呼风唤雨,早有所备。” 接着这只白袍老狐狸挥手喊来客栈伙计,七荤八素点了一大桌,来了句饭后结账。 明珠儿冷笑一声,道:“点这么一桌菜,我们可不会帮你结账,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柳禅七没忘了点上好酒,边往肚子里塞菜咽酒,边拿白袍擦嘴,模糊不清道:“吃完了再走,他们打不过七叔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明珠儿突然来了兴趣道:“七叔,你这么无赖,就不怕天上打雷劈死你啊?” “怕啊。”柳禅七突然顿了顿,极为无辜道:“上次被雷劈了,没劈死,有点疼。” 易潇看着柳禅七不停加菜不停喝酒,其间还不断招呼自己一起吃喝,还真有种要动筷的冲动,刚起念头,便被明珠儿拦住了。 少女冷哼一声,对自己低声道:“咱别碰他的饭菜,免得到时候他耍什么花招,这账算不到咱们头上,到时候看他怎么结账。” 柳禅七吃饱喝足,懒洋洋又点了好几坛美酒。 突然这只白袍老狐狸来了兴致,问道:“乖侄女,可知江湖上十大好酒?” 明珠儿瘪了瘪嘴,摸不清老狐狸的套路,不敢搭话。 “啧啧啧,乖侄女,你以为七叔不了解你?”柳禅七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你忘了十五年前,你趴在七叔身上跟七叔抢酒喝没抢过?” “北地烈麝排在第一,乃是人间第一烈酒。”白袍老狐狸嘿嘿一笑,道:“只可惜这种酒最后再不产了,绝世稀有。什么轻安竹叶青,连前三十都排不上,只是不入流的酒罢了,算不上多好的酒。” “丫头儿,你去了风庭酒会,凌霄酒想必是尝过一点。”白袍柳禅七大着舌头道:“凌霄酒是剑主私酿的神魂之酒,归根结底已经算不得人间美酒,离仙酿还差一步,却比江湖酒强得多!那股子烈性,若要真让嗜酒之人入了一口,这辈子都忘不掉。” 明珠儿忍不住砸了砸舌头,回想起那日醉倒在凌霄酒坛上的滋味,有些意犹未尽,接着恍惚惊醒,生怕老狐狸给自己下了什么套子,娇哼一声。 易潇静静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心想明珠儿可不是只尝过一点凌霄酒,这妮子估摸着把酒会所有凌霄酒都给喝干了。 这只老狐狸突然笑了笑,“江湖上魂酒难酿,故而极为难见,可若是一旦入口,尝了魂酒滋味,且能驾住烈性,便不愿意再喝所谓的江湖美酒,那种酒,不如魂酒醉人,更少了一缕酒性。” “四大仙酿之中的神荼酒。”白袍老狐狸拿袖子掩面,凑了大脑袋过来,低声问道:“你们肯定听过,但见过没?” 易潇知道江湖负有盛名的酒评,十大美酒和四大仙酿,凌霄酒不在其中,方才柳禅七说凌霄酒不抵仙酿,却比寻常江湖酒要强,怕就是凌霄酒不在酒评之中的原因。 “寻常江湖酒,即便是排名第一的烈麝,只要开出够高的价格,便能买得到,但仙酿则是有价无市。”柳禅七笑眯眯道:“小丫头,想不想尝一尝四大仙酿之一的神荼酒?” 明珠儿眼神有些发光,但接着性子执拗得哼了一声,立场坚定地咬牙摇头。 柳禅七不急不缓,把目光又投向了小殿下。 “喏,你既然与我一同去洛阳,我总要教你几手,今天便教你一记绝学。”柳禅七嘿嘿一笑,问道:“你想不想学?” 易潇当然知道这个白袍佛门客卿口中所谓的绝学是什么,八大国期间这个男人独自登上北魏佛门圣地忘归山,一手倒提菩提树,奔赴三千里,最终立在洛阳城门楼前,面万敌而不退一步,只出一记散手。 红莲落顶生华发,只手抬起能遮天。 白袍菩提,红莲华手。便是这位佛门客卿惊艳江湖的无二绝学。 小殿下有些微怔,道:“红莲华手?” 柳禅七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红莲华手。” “看好了。”这位白袍邋遢男人突然挑了挑眉。 小馆子里人声鼎沸。 这个白袍佛门客卿唇角微微一笑,眸子里那股懒散尽数而去,面容端庄而神圣。 一朵大红莲翻掌而出,在空中刹那绽放而开! 易潇凝目聚精会神,想去捕捉那道大红莲印记,眼中爆发出一道青灿之色,刹那悟莲瞳开,却只能看到半空一道极为浅淡的影子划过,接着破风声音倏忽降落。 柳禅七淡淡翻回手掌。 那只手掌惨白如玉,一朵大红莲缓缓收敛。 五指拖住一只绣着锦绣河山雷霆八马的紫囊,指尖坠着一根白绳,白绳之下摇晃的乃是一只狭长的玉质酒壶。 所谓红莲华手,居然有如此妙用? 用了一记红莲华手偷东西的柳禅七丝毫不觉羞耻,大大咧咧展露自己所谓的高人风范,眉尖微挑,眸子里尽是得意,道:“看清楚没?” 易潇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这一手太快,即便是自己的株莲相记住了运转轨迹,要想消化参悟,还需要不少时间。 白袍老狐狸也不管易潇有没有看懂,只顾自己嘿嘿一笑,迫不及待打开那只绣纹极为华丽的紫囊,鼓鼓囊囊全是银票,老狐狸看得两眼发光,却只抽出一张银票揣入怀中。 明珠儿瞪大双眼。 柳禅七老脸微微羞红,看着乖侄女不加掩盖的鄙夷目光,接连咳嗽两声,小声解释道:“这是借,借!” 说完将玉质酒壶内的酒液倒入自己带着的桃木酒壶内,还不忘往玉质酒壶内灌了一些寻常酒液进去。 “咳咳,小子,看好了,我再施展一遍。”白袍柳禅七低声咳嗽一声,做贼心虚一般将玉质酒壶装得满满当当,又将紫囊捏在手中。 易潇紧紧盯住这只手掌。 大红莲再开。 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易潇的目光落在了这座小馆子的另外一桌。 两位衣着几位华丽的公子哥围绕一桌,还带着两位极美的女子。一位公子哥一身紫衣,气质不凡,只可惜面色有些苍白,腰间一端悬挂着白绳,白绳下玉质酒壶微微摇晃,兜内露出绣有八马踏江山的紫囊一角;另外一端吊坠有一柄古剑,剑鞘纹刻八马雷霆踏中原,剑柄镶嵌大红紫穗。 这一身紫衣不显山不露水,但腰间与白绳栓在一起的玉佩却是暴露了这位公子哥的身份。玉佩上沟壑毕露,刻印威武二字。 “威武候?”易潇眯起眼打量着这位紫衣公子,北魏三十七城四王三十二候,虽只封四位藩王,但仍有几位侯爷战功滔天,几乎只与这些藩王差上一线。威武候段河图乃是当年战功显赫的几位侯爷之一,嗜杀成性,当年坑杀北原三万铁骑,凡有降虏,一概烹而杀之。气吞万里如虎,无人不闻之丧胆,只可惜凶气太深,命途多舛,洛阳封侯之后便早早撒手人寰。 虎父无犬子,这位威武候为北魏留下两只虎种。 长子段紫衣二十岁位列北魏四剑子之席,剑术精湛,剑道悟性极高。 次子段无胤自幼身子骨羸弱,便是继承了其父威武候的爵位,被人称一声威武小侯爷,坐拥威武候封城,端的是家大业大。 易潇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番这个紫衣公子哥,面色病态,看起来身子羸弱与自己当初赴北魏之前有的一比,想必就是那个病秧子段无胤。 那一桌氛围不太冷清,两位极美女子有意无意向他靠拢,隐隐约约能听见这几人唤他一声小侯爷。 “小侯爷?” 看来的确是那位威武候传人无疑。 易潇摇了摇头,算是那个威武小侯爷运气不好,被柳禅七逮住了狠狠宰了一顿,若是知道自己腰间的玉质酒壶已经被掉包了,不知道会不会哭出声音来? “嘿嘿,这小子的神荼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柳禅七嘿嘿笑了笑,叫过店小二来结了账,接着讨好般将桃木酒壶推了过去,道:“乖侄女,一点心意,你尝一口?” 明珠儿看着这个桃木酒壶,内心天人交战,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小妮子干咳两声道:“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接着伸出一只白纤小手去抓桃木酒壶。 纹丝不动。 抬起头来,看到那只白袍老狐狸极为奸诈地握紧桃木酒壶把手不肯放手,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轻轻敲着桃木酒壶,抑扬顿挫道:“乖侄女?” 图穷匕见。 果然是只老狐狸。 明珠儿暗骂一声,咬咬银牙,狠下心来,接着换上一副笑脸。 唇齿微颤,一声“七叔~” 千娇百媚。 喊得柳禅七心花怒放,心满意足松开手。 一壶神荼酒,换一句七叔。 不亏不亏,怎么算都不亏。 第七章 削发 (求月票) 轻安城已经入夜。 柳禅七喝得醉醺醺,睡意朦胧拍了拍小殿下肩膀低声道:“小子,轻安城晚上可有趣的很,保你没见过,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开开荤?” 易潇把视线从威武小侯爷的那一桌身上挪回来,看到柳禅七挤眉弄眼,有些茫然。 开荤? 接着腰间一股拧劲传来,易潇一下子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之后,看到身边那位少女脸蛋儿红得能挤出水来,呸了一声道:“老狐狸,不害臊!” 小殿下从小待在经韬殿饱读诗书,不谙世事,哪里去过什么烟花场所,更不用提风花雪月。 一个十六岁不曾入世的少年,能明白脂粉风情? 只是此时易潇的表情确实有些精彩,笑骂道:“你这老狐狸,偷扒嫖赌样样都沾,简直是佛门败类。” 柳禅七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红尘多是非,渡人需渡世,我佛慈悲。罢了,罢了,你们不懂。” 说罢柳老狐狸一步三摆,坏笑着离开了,临走前不忘留了一声:“明天正午紫竹林见。” 易潇缓缓睁开悟莲瞳,瞳孔掠过不易察觉的青灿色,遥遥隔着数里地,看着那只白袍老狐狸大摇大摆入了青楼花坊,顺手塞给门口莺莺燕燕四五两散银,便得了姑娘们天大欢喜,众星捧月般入了楼去。 那只白袍老狐狸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待遇,坐拥花团锦簇,两只手揉揉捏捏,却只是风流,不显下流。 有趣。 易潇摇了摇头,望着那桃木壶装的神荼酒。 这壶神荼酒内的气运与紫衣威武小候爷格格不入,本就是来历不明之物。 这只白袍老狐狸,取了这壶神荼酒借花献佛不假,但这神荼酒本就不属于段无胤,可谓盗亦有道。 顺带偷了段无胤紫囊,却只取了区区一百两。 最后去了所谓的青楼花天酒地,一顿揉揉捏捏,看似占了便宜,但这只老狐狸居然毫不吝啬运用了自己的佛门元力,为这些红尘女子化去肌肤上残留的淤青,甚至体内的阴寒。 是真风流还是假正经? 易潇有些想不通。 难不成这只老狐狸还是一个片叶不沾身的真佛? 突然想到紫竹林里,柳禅七没来由的两行浊泪。 这个白袍男人肯战死在洛阳废墟之上,以一命抵佛门恩遇,要守住菩提不倒。 如何不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突然有些想明白了。 佛门真正的渡世之处,无须大张旗鼓,诵经渡化;无须六根清净,超脱凡尘;更不必剃尽三千烦恼青丝,留身后无牵无挂。 渡世人时,一只禅杖胜过千军万马。 渡自己时,一袭袈裟不如一件破烂白袍。 我身陷红尘,却不在囹圄。 沾染因果,滴我鲜血,来开一朵大红莲。 如何不是渡世? 那只白袍老狐狸居然得了真谛。 易潇有些微惘。 明珠儿看着易潇怔怔出神,以为小殿下还一心想着那红尘俗事儿,微微恼怒,刚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头顶传来一阵温暖。 易潇揉了揉丫头微乱的头发。 他心神有些恍惚。 回想自己北行百日,一路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有些人见了一面,下一面便是阴阳相隔。 淇江,龙门,天狼,风庭。 他自嘲笑了笑,求长生,断长生,跌跌绊绊,一路上沾染太多鲜血,让自己从幼稚走到漠然。 再往后,会不会就是铁石心肠? 一开始自己有老段老缪做后盾,后来是红衣儿,再后来是苏大丹圣,鸩魔山主,剑主大人。但归根结底,充当自己后盾的,乃是自己的那位老师,还有父亲,隔着千万里山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成长。 在兰陵城的那座空中楼阁亲手阻断了自己的退路之后,他便没有任何一个后盾。 他觉得当年的自己天真到了极点,有父亲和老师为自己铺路,就以为自己无须担忧后路,只需要奉着自己可笑的信仰,就能够一路走到尽头。 低头看着明珠儿的稚嫩眉眼,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易潇缓缓开口:“你说这世上有仙佛吗?” 明珠儿微怔。 “六岁那年,我路过一处地方,看到许多人烧香拜佛,在供奉祈祷所谓的神灵,以为这样就能保自己一世平安。”小殿下柔声道:“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仙佛。” 他自嘲笑了笑道:“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太天真了。以为饱读三千诗书,通一门书道,就算不做沙场万人敌,至少能通明本心,解开自己心中困扰多年的疑团,不求其他,只求能明白活着的意义。后来我发现了,都是狗屁。” 明珠儿能感觉到自己头顶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无论是身份高贵如帝王,亦或是地位低微如蝼蚁,都是浮世沧生里的草芥。”易潇面色恍惚不定,缓缓收回那只手,轻声道:“大家各活各的,但偏偏不能如愿。” “卖豆腐的张三要娶媳妇,所以他要赚钱,要咳血,要付出千百倍的心力,去赚十两银子。他从不惹是生非,向来行善积德,这样一个人,理应有好报,理应活得长久,对不对?” “持兵符的将军要打胜仗,他背后还有妻女家国,所以他不能输,所以他只能跃马挥刀。要保护自己背后的家国,所以他必须杀人,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易潇看着明珠儿的眼睛,里面一片清澈:“只可惜这个世界从来不问对不对。” “将军屠城之后,埋下万块尸骨,不知道多少个好人张三死在刀下,不能瞑目。” “所以从来没人去问对不对,大家只看生与死。”易潇怔怔道:“活下来的,自然就是对的。那些苦苦挣扎祈祷的人们,他们当然也想活下来。但他们不去求自己,却去求虚无缥缈的仙佛。” “只可惜仙人和佛都救不了他们。” 这个黑衣少年的眼神深处有一丝挣扎,瞳仁漆黑幽深。 “我见过那些仙人,他们也会痛苦,也会哭泣,也会如一个凡人一样举刀向天,他们当然也会死亡。”易潇平静直视她的眼睛,悲哀道:“所以无论是仙还是佛,都有无法解决的苦恼。他们有些人连自己都渡不了,凭什么要去渡别人?归根到底,能真正普渡一个人的,就只有他自己。” 小殿下喃喃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会断了我南下归程,今天算是明白了一二。” 易潇看着那个神色微惘的少女,有些苦涩开口。 “凡是杀不死你的,都只会使你更加强大。” 普渡多少人,都未必能登顶佛塔。 造下杀生孽,也未必会下地狱。 诸生如芥子,求生而已,只可惜谁都难以如愿。 如果不想被斩于屠刀之下,就只能挥刀而去。这的确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连自己都渡不了,还如何去普渡其他人,亦或是奢望被人普渡? 经历了北行千万里的颠簸,见惯了生死别离,饱受了病痛折磨,这个少年终于成长起来。 但他手中已经没有任何一张底牌,他只有自己。 这便是最强的底牌。 明珠儿没有说话。 两个人离开酒馆,一路上有些沉默。 易潇依旧牵拉着明珠儿白纤的小手。 不知不觉走到紫竹林。 “我今天说这些话,一时间有些心血来潮。”易潇有些抱歉的笑了笑,道:“忘掉就好。” 大风骤然起,吹动一林紫竹。 漫天紫竹叶,混杂少女有些沙哑的细腻嗓子。 “哥。” 易潇恍然失神。 接着向来安分柔弱的女孩儿突然挣脱自己的手,然后背转过身子,面对自己退后两步。 她微微踮起脚,双手抬起,刚刚好搭住自己的肩膀。 “师父一直跟我说,医者要济世。因为你总有亲人,总有在乎的人,他们如果有一天生病了,如果没人治得了,就由你来医治,由你来保护。” “我一直觉得师父是一个很仁慈的人。后来我跟着师父出了关山,一路上遇到了好多好多人,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 “我不信,师父当着我的面赐丹救好了一个身中数刀的将死之人,那个男人得治之后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身子不肯起来。离开后,师父告诉我,救了他,只会害了更多的人。”少女眼神茫然,身子甚至都在微微颤抖,道:“我不肯信。后来师父带着我来到一座山寨,我看见那个男人负剑上山,一把火将寨子烧了个干净,一把剑不知道饮了多少人鲜血。不分男女老少,见人便杀,这个曾经跪下身子痛哭流涕的男人,却摇身变成了一位杀人如麻的恶魔。”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明珠儿声音颤抖道:“有时候让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只会杀死更多的人。你救下一个人,也许就杀死了一百个人、一千个人。” “后来我才明白,即便是师父那样真正的丹圣,能救下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罢了。”明珠儿突然低声笑了笑:“师父对我说,救自己守护的人。救自己所爱的人。救自己的亲人。” 她伸出一只手,缓缓扯去发带。 长发飞舞,遮住少女纤白柔弱的脸庞。 少女松开双手,卸下酒壶。 神荼酒。 一饮而尽。 “哥。师父不在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醉眼迷离的少女声音突然有些哽咽,道:“我不要再当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明珠儿。” 她突然退了一步,易潇瞳孔微缩。 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芙蕖剑突然盘腰而起,被少女纤手反手握住剑柄。 漫天紫竹叶飞舞而过。 大风乍起。 刹那迷离,月光骤寒。 那个如梦似醉的少女轻启檀口。 她站在漫天紫竹林上空的星河下,素手扬起。 泪眼朦胧。 漫天青丝散开,遮天蔽月。 芙蕖清鸣一声,在漫天散开的青丝中游走。 决绝而孤立。 于是漫天青丝纷纷扬扬落下。 易潇站在紫竹林前,怔怔看着无数发丝飞舞。 握不住。 那个眉眼不再稚嫩的少女开始捧腹而笑。 她削去长发,余下发丝齐肩。 手中的桃木酒壶随笑声落地。 笑得颤人心弦。 笑着笑着,她笑出了眼泪。 “哥,就当易小安喝醉了,好不好?” 作者说:少年们要站起来,总要先支撑起膝盖。一个人的成长,路上少不了迷惘,然后清醒。挥剑之前要出鞘,杀人之前需磨刀。易潇是这样,易小安也是这样。如果没有今天这些话,也许就不会有决绝登山取紫匣的少年,更不会有以杀伐果断而摄世的佛门女子客卿。 另外,求下月票这个月认真冲下榜信我一次,考完加更的 第八章 炼体(求呀求呀求月票) 数百年前三教俱兴的时代,佛道儒各行其道,无数人杰应运出世,一派钟鸣鼎盛,修佛修道蔚然成风,天下道观佛寺数之不清,百步抬首能得见焚香。 有人言:天下妙言三千万,半是菩萨半道君。 佛道之兴盛,可窥一斑。 佛门圣地诸多,其中被誉为苍龙驮背负佛台,历代有真佛出世的忘归山,便是历尽数十朝岁月洗涤冲刷而不倒的一座千年圣地。 直到第二日从轻安城紫竹林出行,小殿下这才明白,这只老狐狸口中说的好地方不是烟花楼坊,而是真正的佛门遗迹。 千年历史之久的忘归山。 “忘归山曾经的确是千年佛门圣地,但春秋年间山门就已经被铁骑荡平,佛寺尽毁,不留丝毫传承,早就沦为一座荒山。当今魏皇的灭佛手段不比齐梁差,对佛门几乎是赶尽杀绝。如今即便是北魏士子出行,皇恩浩荡,也都选择绕开这座佛门遗迹,免得惹上祸端。”小殿下骑乘黑色骏马,与白袍柳禅七并行,话说到一半,怀中剪短了长发的少女突然探出脑袋,伸出一只手替他揉了揉眉心,那里有一朵清凉的莲花印记若隐若现。 柳禅七转头微微瞥了一眼面容有些疲乏的小殿下,挑了挑眉毛道:“你连着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 易潇摇头笑了笑,没有答话,仰仗着有株莲相加持神魂,他本就不需要太久的时间休息。不过老狐狸说的不错,从邀北关一路逃出那位森罗道女阎王的手掌心开始算起,他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修行,迄今为止都没有怎么闭过眼。《忘我尊经》是一本极妙的功法,的确当得起最强级别功法的名头。那位黑袍圣元子从《三十三重天经》里摘取精粹,留下了一些吐纳呼吸法门,不仅仅可以让元力汇聚如河,一方面可以加速自身的修行,另外一方面更可以凝聚神魂,蕴养自己魂力。 综合自己在齐梁书库里曾经学过的一些修行法,吐气纳气,阴阳结合,易潇能够感受到自己肺腑之间的那口元气在不断增长,这几日水涨船高,前不久才突破一品,如今已经有些临近三品的趋势。 虽说一心二用,乃是一件极为消耗心力的事情,但在修行上却是事半功倍。但易潇绝不吝啬自己的心力,拼命去抓住每一丝空闲的时间修行。 “修行之道,一张一弛。功到自然成。”白袍柳禅七淡淡开口道:“你若是没修元的天资,就是拼了命去修行也没有用处。” 说得的确不错。 但易潇摇了摇头,风庭城见识了那些天资绝纵的人物,自己若是不拼了命把时间拆开,一天分成两天用,有朝一日遇上了他们,又如何能够自处? 一想到南海终巍峰上的那位道胎大师兄,十八年不修行,一年之内接连打破九道屏障,吞吐南海元气,直抵九品巅峰。不说南海大师兄这样的道胎妖孽,即便是低上一个头的青年才俊,北魏如今背负盛名的四剑子,那日百里出风庭追来的师南安就够自己喝上一壶。 易潇每每想到这里,骨子里的倔劲就迸发而出,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的时间,更加勤奋去修行。 易小安于心不忍,试着接过马绳,轻声道:“哥。你休息一会。” 易潇没有拒绝丫头的好意,下意识阖上了双眼。 马背上有些颠簸。 易潇微微合眼,却没有试图去放松心神,反倒是继续问起了忘归山一行之事。 “忘归山佛门圣地沦为遗迹,山门摧垮,佛寺尽毁,那株千年菩提也在洛阳枯死。”微风拂面,易潇觉得精神有些好转,没有睁眼,缓缓吐气道:“如今去忘归山能做什么?” 正是当年亲手拔起菩提树的白袍男人闻言怔了好一会,许久之后才轻笑一声,神情复杂缓缓开口。 “忘归山被北魏铁骑踏遍翻烂,山门崩塌,佛寺尽毁,只可惜有一样东西他们毁不掉,更拿不走。” 究竟是什么东西? 易潇不由睁开双眼。 之后无论自己怎么再问,甚至拿美酒诱惑,这只白袍老狐狸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卖了个关子,说是与修行有关,对养魂方面大有裨益。 易潇无奈,只能接着闭眼继续自己的修行。 正在马背上牵绳驭马,向来看不惯白袍老狐狸欺压小殿下的易小安冷哼一声。 白袍柳禅七顿时垮了脸一样,可怜兮兮,连忙把大脑袋凑过去讨好道:“乖侄女,你别生气,听我解释。这小子不听相劝,整天玩了命一样心力两分,一半修行呼吸吐纳法,一半修养魂力驾驭之道,事半功倍不假,但若是没株莲天相护着,早就心力交瘁撒手人寰了。就算有天相庇佑,像他这样玩命儿去修行,恐怕还没成大宗师,就已经阴阳相隔了。这趟去忘归山,还是给这小子求张观想图。” 易潇闻言,闭上的双眼又缓缓睁开。 柳禅七正色道:“如今佛门衰落,正统观想图几乎不可得。至于四大菩萨留下的绝顶观想法门之流,想都不要想,早就湮灭了,神仙来了也弄不到。不过忘归山的确有一副上好的观想图,若是你真正与它有缘,一定能够得见,看了以后对神魂百益而无一害。不说其他,至少修行上不会走火入魔,甚至能够多出一些域意感悟。” “若忘归山真有这么一副珍贵的观想图,为何魏皇不取走?”易小安突然开口道:“难不成还放着给别人参悟?” “丫头,这你就不明白了。”柳禅七嘿嘿笑了笑,道:“观想一途,因人而异。当年在忘归山立下山门的老祖宗是个绝顶妙人,算准了机缘巧合。等会见了你便知道,这观想图留下的手笔可不一般,赠给了千年后的所有与佛门有缘之人。若是有缘,注定能悟到,便是一眼就能悟到,若是悟不到,即便你看上一天一夜,把眼睛瞪瞎了,也不会有什么用。” 易小安闻言突然恼怒道:“说了这么多,万一我哥与这幅观想图无缘呢,岂不是白跑一趟?” 白袍老狐狸眨了眨眼,道:“乖侄女,肯定不会白跑一趟。那副观想图你哥有没有缘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有缘分。” “你若是真正看了那副观想图,估摸着佛门零散气运被汇聚而来,尽数灌顶,以后可就是一条金光大道。”柳禅七啧啧道:“兴许忘归山就新出一位活菩萨转世。大气运啊大气运。” 易小安怒道:“我不要当什么活菩萨,更不要什么大气运,我就要我哥好好的。去了忘归山,如果我哥悟不到你说的观想图,就是什么佛门活菩萨大气运都来了,我也全都不要,挥手全都散了好了!” 柳禅七看着这个犟丫头,居然无话可说,发现自己急眼也没有用,这丫头搞不好真能干出这档子傻事来,最后只能摇头无奈道:“乖侄女,忘归山那副观想图肯定与你有缘,你哥能不能悟到看他的造化,不过我手上有几样佛门至宝,不仅能养魂,对他体内的龙蛇相也大有裨益。你若是愿意去看一眼,这些宝贝我全都不要,都给你哥。” 易小安没好气冷哼一声,勾了勾小手指。 柳禅七无奈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玉**,好气又好笑地丢给易潇,坏笑道:“这是佛门滴天露,滴入眉心,一次一滴,能够温养肉身,同时篆养你体内那两条龙蛇,这个**子里估摸着有五十滴,修行体魄时候省着点用,应该够你修到小金刚无垢境界了。” 柳禅七戏谑道:“不过炼体可不轻松,这滴天露,你若是能坚持着用完,觉得滋味不错,大可以再找我要。” 易潇接过玉**,又听到破空声音传来,一只圆润如意的红玉佛珠被丟掷过来。 白袍老狐狸这次有些肉疼地将手腕上的红玉佛珠手串缩回袖子里,十八颗袖珍佛珠被他穿成一串手链,如今却缺了一颗最大最圆润的那颗母珠。 “听好了,这颗佛珠只是借给你。”柳禅七没好气道:“这串佛门红莲手串御守神魂的能力极强,那些老古董之所以奈何不了我,便是宗师境界的魂力法门冲不破这红莲手串的防护,母珠今天借给你,用来蓄养神魂,算是暴殄天物了,你将它放在胸口,修行时候能防止走火入魔。” 易潇点了点头,端详了一下这颗母珠,果然在红琥珀色浓郁的佛珠内看到了有一朵大红莲缓缓绽放,佛珠内沉浮一片小天地,梵文如大海般流动翻滚。 小殿下将红莲佛珠拿一根红绳串起,挂在胸口。 他的心念从这颗胸口佛珠之中流过,多了一份清凉,修行变得轻松起来。 马背上的黑衣少年接过两样物事,如同老僧如定一般不再言语。 驭马之事如今由易小安接手,他便如一桩枯木般寂静不动。 自始至终,无论马蹄声音多么急躁,他的呼吸节奏都不曾紊乱,在运转着忘我尊经里的吐纳方法,争一口气,吐一口气。 一心多用。 左手屈指化剑,演化剑道。 右手清揉眉心,感悟天地元力。 呼吸节奏轻灵缓慢,渐渐进入忘我之境。 白袍柳禅七看着修行如疯魔般的易潇,一时间无话可说。 他看着这个黑衣少年的目光突然有些复杂。 柳禅七不是没有见过修行天赋绝高的人物,自己行走天下几十载,东南西北,这一辈即将出世的几位妖孽都有过数面之缘。论资质,眼前这个黑衣少年绝对不算差,但肯定比不上那些绝顶的剑胚和纯粹的道胎。 可若是论刻苦,柳禅七眯起眼仔细想了想,扪心自问,这样拼命修行的,他还真的是头一次见。 这个少年先天不足,如今踏上修行路,选择了用没日没夜修行的方法去弥补,甚至不顾神魂损耗,一心多用,把时间拆成两半,这样疯狂的一种修行方式,以后会不会成为那些妖孽中的一员? 柳禅七摇了摇头。 一个人未来的修行成就,是一件极难断定的事情。 这只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看到易潇的举止,有些微怔。 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面带微笑,似乎感受不到颠簸一般。 他依旧保持闭眼,却微微抬起右手。 蘸取滴天露,他滴在了自己的眉心之上。 刹那脑后浮现出一尊青莲台,一龙一蛇如受惊吓般睁开眼,满是血红之色。 柳禅七知道炼体需要承担多大的痛苦,如果千万把刀子在身上来回刺扎一般,滴天露无疑是一种炼体的捷径,但这种稀世药材炼制的药物只能滴在眉心才有效果。 因为唯有入了眉心,才能给人最大的刺激。 那一龙一蛇几乎要暴怒出声,身子在青莲台上不断打转,痛苦扭曲。 易小安突然皱起眉,所驾黑马突然停住身形,低头长嘶,马蹄使劲捶打地面。 柳禅七清楚记得自己第一天炼体时候,自己被师父滴了一滴滴天露在眉心。 滴天露由眉心而入,千刀万剐。 当时的他嚎叫得如同一只野兽。 这个白袍男人看着黑马上端坐不动的黑衣少年。 易潇一指蘸取了两滴半滴天露。 柳禅七沉默看着这个黑衣少年。 两滴半的滴天露,这个人不知道炼体有多苦么? 接着少年点在自己眉心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再没有动作。 只是紧紧闭上眼睛,能看见喉结的颤动。 几个瞬间过后,易潇浑身冷汗已经湿透。 他紧紧闭着眼,面上甚至挤出了一抹笑意。 谈不上狰狞,却有三分疯魔。 柳禅七不能相信,对抗这种痛苦的过程之中,居然还有人能笑得出来? 自始至终,易潇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许久之后,柳禅七看着这个少年缓缓睁眼。 柳禅七复杂开口:“千万刀入眉心,这种感觉痛不痛?” 脑后的一龙一蛇不再挣扎,缓缓收回身子,安然陷入沉眠,这个少年松开已经攥得麻木的五指,面色有些苍白。 他有些复杂的笑了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痛。”小殿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当然痛。 但这种痛苦,比不上天缺断长生的绝望,更比不上看着老段老缪苏丹圣他们一个一个离去时候的痛彻心扉。 易潇怔怔出神,接着对柳禅七笑了笑,解释道:“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所以算不得什么。” 柳禅七有些恍惚。 很久以前,那个叫柳白禅的佛门少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去承受滴天露炼体的痛苦。 他望着那个炼体过程之中沉默寡言的紫衫大师兄,真的想不通。 沈红婴告诉他,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上人。 柳白禅痴痴傻傻不明白,觉得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紫衫大师兄怎么看也不像是人上人。 后来柳白禅看着那个忍受巨额痛苦而沉默的紫衫男人慢慢开始崭露头角,铁血手段征伐天下,收拢北方。 他有些明白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接着他恍惚想到洛阳城门的那一幕。 那一日大日沉江,倒映一江鲜血。 自己大红莲手掌被他一刀齐根斩去。 他望着那个即将把自己推下淇江的紫衫男人。 紫衫男人细心替他拔去穿插在身上各处的流矢,最后拔出刺穿心扉的那根。 然后刺入自己手心。 他微笑说了一句话。 永生难忘。 柳白禅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手心的大红莲印记。 耳边如有冰冷的潮水声音回荡。 “白禅,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无法忍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 “那么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你就只有比别人痛苦地接受。” 第九章 九千九百阶 佛门千年圣地,如今沦为荒山的忘归山极为宁静。隔了数里便能看见庞大山体的大概轮廓,只是被七月烟雨遮去真容,即便再努力远眺,也只能看见巍峨磅礴的山形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索性忘归山离轻安城不算太远,易潇等人赶到之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雨势初停,滴点晨露在古木叶尾滚落,郁郁葱葱。 “此山有仙佛之气。” 小殿下停马望向眼前巍峨高山,山巅笼罩云雾,新雨之后百废俱兴,反倒显得生机勃勃。 这处佛门遗迹春秋后再不建新寺,山上尽是前朝旧物,山脚下佛宗山门留下的废墟痕迹可以清楚辨别。 只可惜岁月无情,将佛门千年圣地毁于一旦。 那位魏皇铁血征伐,收拢北方,出谋划策的那位紫衫大国师更是手段凌厉,麾下王侯将相无一不是杀伐果断之辈。春秋之后,森罗道无情实施了灭佛计划,遭劫的佛门修行地不知凡几,焚烧的佛卷便上千万策。 易潇面色感慨抬头,忘归山山路在眼前铺展开来,遥遥直上,通向云雾之中。 易潇拍了拍怀中睡得憨甜的丫头,看着她抬起头后茫然又迷糊的神情。 山间多云雾,宛若仙境,一节节台阶顺山而上,其山势蜿蜒如蛇,阶梯却笔直不屈,最终隐于山巅朦胧幕后。 “忘归山有九千九百阶台阶,直抵山巅日月台。”白袍老狐狸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条直通山巅的台阶,笑道:“九千九百阶台阶,不动用元力法门,能一路登顶上山者俱为大毅力之辈,佛骨不敢说,绝对是有佛心之人。” “九千九百阶,这有何难?”小殿下微微来了兴趣,道:“即便是不动用元力法门,稍微炼体的人应该都能做到吧。” 白袍老狐狸有些感慨道:“那个时候,忘归山的九千九百阶台阶可不像你想的那般好上,数百年前忘归山的那位菩萨立下规矩,无论何人,但凡能徒步九千九百阶,最终登顶者,大可以拜入自己门下,算上佛门记名弟子,若潜心修行,必能窥探大道。” “这座忘归山上曾经有种种佛门禁制大阵,后来被岁月磨灭了一大部分,留下的皆是一些阵法末流的小阵法。再后来北魏铁骑掠过,将整座忘归山都踩踏翻掘了一遍,佛寺砸毁,山门烧尽,这些禁制自然也被连根拔起。”柳禅七笑了笑,道:“只可惜他们能毁去山巅上日月佛台的那尊菩萨雕像,却奈何不了山巅那株佛门千年证道的菩提树。” 白袍老狐狸翻身下马,看着这座空山在烟雨之中飘摇的模样。 感慨一声。 “忘归。” 那株千年证道的菩提树已经枯死在北魏皇都洛阳的心脏之下。 佛门,终究只是一场烟雨。 来得快,散得也快。 三人徒步九千九百阶台阶。 易潇背负双手,一边默念着忘我尊经的呼吸吐纳法,一边感应这片狭小天地内的佛门气运。 他面色寻常,看着这座山上零零散散被北魏铁骑踏碎的佛门气运。 早在齐梁阳关谷内,大榕寺下,莲生大师便赠了易潇一株佛门青莲花,用了一手须臾纳于芥子的手段,从此结下小殿下与佛门所谓善缘二字的因果。 这片佛门遗迹似乎心有感应,路上所见的一花一木,即便是再细微的事物,也让易潇莫名有一种亲切感觉。 小殿下心神空灵,眉心的青莲烙印愈发发亮,自己却浑然不知,魂力气息缓缓与天地契合,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缓缓攀升。 最终来到山门的九千九百阶梯之前。 第一步迈出,台阶上有一朵青莲花乘风而起,飘摇散在烟雨气息中。 白袍柳禅七看着这位黑衣少年身上的凌厉气息缓缓收敛,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眉宇间的煞气散去三分。 白袍老狐狸轻笑一声,喃喃道:“也不知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气,忘归山毁不去的佛门遗物没几件,他居然能与这九千九百阶登佛台的遗迹产生共鸣。” 这位老狐狸看着自己赠给小殿下挂在胸口的红莲母珠,珠内莲花沉浮若海,缓缓散发着醇厚佛光,当下恍悟挑眉道:“我当是真有缘人,原来还是我送出去的机缘。” “不过也是奇了怪了,这九千九百阶台阶的禁制一直没有反应,理应早就被毁在八大国年间了。”白袍老狐狸有些想不明白,啧啧称奇道:“我当年踏上忘归山时候,师妹给的这串佛珠怎么就没反应?” 接着白袍老狐狸突然收声。 削去三千墨发的少女下马至山门前的一路上未发一言,她沉默踏在阶梯之上,面色平静而越发出尘。 白袍老狐狸悚然而惊。 这位少女突然闭上眼睛。 她沉默背负双手,如同闲庭信步一般迈步而上。 短发被风吹起。 烟雨微扬。 刹那九千九百阶台阶轰然而响,落在心间,震颤而鸣。 四周古木滔天而起,有佛号经文狂呼,继而天地大静。 黄钟大吕在耳边炸起,眼前所见的景象镜像扭曲起来,只剩下这个少女踏步而上的模样照旧清晰独立。 黑衣飘摇。 继而一步迈出,整片天地微微扭曲。 一切恢复如初。 柳禅七沉默看着眼前的景象。 云雾吞吐山巅,眼前一片开阔,日月佛台立在天地之巅。 正对着自己的,是那座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菩萨尊像,不生锈迹,却被刀剑枪戟割划脸庞,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 那尊巨大的菩萨尊像之下,有一位黑衣飘摇的少女。 她俯瞰,对上她抬头。 柳禅七有些惘然,看着那位抬起头来的黑衣少女。 少女背对诸生,微微侧脸,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 云雾尽在她身后。 九千九百阶台阶,与山下诸生,一同仰望着这张只露侧脸的少女。 微阖双眼。 那位千百年前立在天地云雾最顶端的菩萨拈花而笑。 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庞与少女眉眼五官俱是不同。 两人对视,皆笑。 居然如出一辙。 第十章 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ps:二更~现在还欠三章~来张月票打个鸡血~ 等易潇沉浸在体悟感触之中,不急不缓垫着脚步踏行而上,行完九千九百阶的时候,居然已经是正午了。 小殿下迈出一步,没有阶梯,踏在平地之上,这才恍然惊醒。 他有些茫然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日月佛台。 那尊巨大的菩萨拈花像立在佛台最显眼处,一目了然,云雾皆被菩萨捻起在指尖。 那尊菩萨雕像八大国期间便已经遭劫,春秋后更是被北魏铁骑想尽办法玷污,刀剑枪戟轮番上阵,通体被割裂划出不知道多少裂纹,那张慈悲渡世的面容上更是累累伤痕,向山下生灵俯瞰的笑容便多了一份讽刺意味。 白袍老狐狸和黑衣少女早就在那尊菩萨雕像下等待已久。 “哥,你怎么走得这么慢?”易小安揉了揉睡得生涩的眼睛,昨夜没有休息好,自登上日月佛台之后,她盘坐在拈花而笑的菩萨像下休息到现在,精神稍微有些好转。 白袍老狐狸则是怔怔看着这尊千疮百孔的拈花菩萨像出神。 易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浑然不知,在九千九百阶佛阶禁制存在之时,一日登巅者尚且寥寥无几,自己登巅最多只用了两个时辰,已算是凤毛麟角之辈。 小殿下看着早就等在菩萨像下的两人,也不恼怒那个白袍老狐狸捎带易小安而不捎带自己。 九千九百阶佛阶,登山之中,他能清晰感受到体内气血的翻涌,魂力不断攀升,一步一步接近所谓的魂圣境界,那是自己需要仰仗株莲相才能抵达的境界。 这种魂圣境界在心里酝酿,越发清晰,如同一张被缓缓揭开面纱的美妙面庞,同时又如同悬浮在空中的朦胧楼阁,可遇不可得。 越是往上攀登,那种感觉越是清晰,却又是模糊。 忘归忘归。 易潇心里缓缓咀嚼,有所预感,恐怕等到自己登巅忘归山的那一刻,九千九百阶台阶尽在身后,那种若有若无的感悟便会烟消云散,再也寻不到。 所以最后一步迟迟不肯踏出。 奈何停留在第八境门槛前,无论如何也不得入。 最后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 易潇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停留了一炷香时间,等到那份魂力感悟全部消弭,一丝都捕捉不到,方才踏上山巅日月佛塔。 一步踏出,打回原形,那道魂力境界迅速跌落回去。 易潇怅然若失,不过好歹也算是得了些零碎感悟,不算一无所获。 柳禅七默默瞥了一眼默立在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年,又默默瞥了一眼盘坐菩萨佛像前全然忘记发生什么的黑衣少女。 这只白袍老狐狸微微站起身子,又抬起头面带敬畏望向菩萨拈花尊像,面色严肃伸出双手,胸前合十,微微颔首。 柳禅七安安静静闭眸合心,念了一段佛门心经之后,缓缓睁开眼。 这只白袍老狐狸此刻面容庄严,点指山下。 “佛门观想图在春秋前就几近灭绝,但忘归山的确有一副。” 柳禅七右手探出食指,点在东方,云雾顿开,露出山下一角,山巅远望,连绵起伏,脱胎于东方关山不绝承转的山势,犹如一条狭小而分离开来的河流。 那根食指在云雾间拨弄,缓缓自东向西移动。 那只偏僻渠流缓缓壮大,汇合百川,钟天地灵气,如龙挺起脊背,巍峨辗转,吞吐山河,腹部缠绕洛阳,一去三千里,龙爪抓住天地,最终蜿蜒纵横,直至山脚下。 点睛。 柳禅七缓缓开口道:“这幅观想图聚合天下大势,寻常人不能得见,登顶日月佛塔的俗世人,若能一朝顿悟,便是真正能够得见忘归山菩萨,从此结下与佛门不解之缘。” 黑衣少年蓦然看去,忘归山巅云雾微微飘散,露出好大一副美景。 易潇有些茫然。 看了半天,一无所获。 柳禅七自嘲笑了笑,道:“当年我坐于忘归山山巅,日出时盘膝,日落时阖眸,此后三天大雨,不曾在忘归山日月佛台挪动一步。” 同样没看出来什么门道的易小安好奇道:“你看到了那副观想图?” 白袍男人点了点头,巍然道:“观想二字,便在于心境。” “若能入静,真正将天下大势收入眼中,自然心有所悟,能得见这幅蛰伏极久的著名佛门观想图。若是心有杂念,不能入静,便是坐到海枯石烂,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柳禅七笑道:“当年我花了一天时间坐到入静,再抬眸看去,便能见到**脉蔓延曲折,从东向西,宛若一条苍龙脊背浮出大地,要抬起头来吞吐天地,只是那条苍龙面目模糊,被云雾遮挡,师父说我心还不够静,与佛门机缘也只是点到为止,无法得见全幅观想图的面貌。即便如此,当我真正看到那副观想图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苍龙出行大地的场景,着实有些壮观得吓人。” 白袍老狐狸拎起自己腰间的桃木酒壶,笑着对易潇开口道:“你要想参悟观想图,便试着在这里入静好了,如今离洛阳开城门还早着,大可以放心去悟,入静以后,若真撞上大运,能看出那副观想图,即便是不如我当年,也足够你消化咀嚼到九品境界了。” 小殿下果然在日月佛台最边缘盘膝坐了下来。 易潇望着下方云雾间若隐若现的尘世。 人间喜怒哀乐,在忘归山巅看下去。 就只不过是一蓑烟雨。 他微微蹙起眉尖。 自西向东。 一抹紫气妖异无比,怒而冲天。 三千里,缠绕洛阳。 曲曲折折,盘踞北魏,好不惊人。 易潇低下头,面无表情往山下看去。 大风皱起,鬓角飞扬。 黑衣少年面无表情看着一条巨大的苍龙从地面连绵起伏,从关山而起,至大夏休止,身躯庞大拖移,移海平山,将一切拦在身下之物尽数摧毁。 摧枯拉朽般。 最后视线微微停顿。 那道苍龙的身躯自尾部而起,一点一点曲折盘绕,最后头部落在在忘归山巅。 易潇恍惚抬头。 面前一颗数百丈的狰狞面容缓缓扭转。 两条龙须垂落天地,巨大的竖瞳抵在自己面前。 吐气呼气如同天崩地裂。 小殿下看着那张一鳞一角纤毫毕现的龙颅,面无表情开口道。 “这是什么观想图。” 白袍柳禅七看着黑衣少年独自坐在日月佛台边缘,下意识喃喃道。 “这幅观想图脱胎于佛门莲花峰的第一观想法。”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那颗缓缓扭转最后面对自己的龙首,翻了巨大白眼,最终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自己连同整片天地都吞噬进去。 与此同时,白袍老狐狸的声音狠狠敲打在心间。 “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第十一章 大势至 天地将倾,那颗硕大无比的龙首吞吐云雾,以巨大竖瞳抵在易潇面前。 小殿下面色不改,眉目自若双手按在膝上,一袭黑衣猎猎作响。 盘膝而坐,入静。 忘归山巅一人一龙两相对峙。 那颗硕大龙首极尽威严,凶神恶煞,张口作势要吞下自己模样,最终哑火,只能怒吼连连。 黑衣少年看了半响,最终哑然失笑,发觉这只苍龙只是头狐假虎威的畜生,缓缓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任这只苍龙如何咆哮,不管不顾,静下心神,物我两忘。 黑衣衣袂纷飞,易潇低下头,在日月佛台边缘盘坐,身下便是山下诸生,可以瞧见整片北魏大地。 他怔怔看着眼前那副纵横三千里山河极尽北魏格局的观想图。 那条巨龙斧凿刀切般将大地切割开来,无数气运在龙身上盘踞扭动,星火可以燎原,于是整片北魏万里浮土被这只苍龙燃起。 洛阳在龙腹,紫气冲天,极尽祥瑞,那位紫衫大国师寻龙点穴的手段世上难寻敌手,将皇都种在福缘极深之地,孕育佛骨而脱胎成国,一国气运自然能够昌盛。 怪不得北魏如今人杰辈出,无论是北魏四剑子之流,亦或是大魏明珠儿,皆在气运零散的龙身周围,最终免不了汇聚到洛阳碰首的命运。 龙脉蜿蜒曲折三千里,东御关山,西抵大夏。这两处乃是龙爪之处,森然铁血,不留情面,将大夏棋宫与东关山隔绝在北魏疆土之外,那位白袍儿王爷坐镇在苍龙龙爪中,驭使西关十六字营打压棋宫,十六年来手段极为强硬,东关则是被这只贪心龙爪抓去了气运,人杰凋落,为北魏徒做嫁衣。 最终来到这座忘归山。 点睛之笔,亦是镇压龙首的神来之笔。 北魏铁骑踏灭忘归山佛缘,便是为了将这颗随时可以腾飞的苍龙钉死在大魏,镇压一颗头颅在这座忘归山。 北魏万里浮土,一枚浮世印镇压洛阳,一条三千里苍龙盘踞气运。 天大的手笔,难怪能与如日中天的齐梁划江而立。 这幅观想图极为深奥玄妙,大局观细细看去,有无数细微细节,若能缓缓体味,便能感受到那一股无处不至的势。 说不清,道不明,便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那便是势。 大势。 北魏要争夺天下,野心勃勃,吞吐天下,要做世上唯一的霸主。 耳边龙吼依旧,易潇不管不顾那条无法无天的苍龙,眯起眼去体悟那种难以捉摸的感悟。 眼瞳之中缓缓泛起金灿之色,一朵莲花在瞳孔中升起。 悟莲瞳。 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天地大势,龙脉起伏盘踞,为一国盛运。 佛门以六位菩萨命名的六种强大域意,其中有一种为大势至域意。 大势至菩萨,一步动,六界震动,天地声音振聋发聩。 所谓大势至域意,举足行路,生五百亿光华,照耀周身盘膝而坐,震动七宝,扩散佛国。 对敌无双霸道,能不出手而摄神,以域意震动魂魄**,端的是佛门第一杀伐域意! 白袍老狐狸显露过一手大势至域意,漫天紫竹林狂呼,震落一地紫竹叶,十丈之内一草一木尽皆俯身不敢抬头。 大势至,大势至。 由深入浅,由大入小。 由一国,入一城,最后入一人。 举国大势,皆至一人之身,这个人又是何人? 洛阳皇位上有一道巍峨身影不动如山。 小殿下没有见过那位魏皇,脑海中却无端出现了一道身影。 龙盘虎踞,极尽霸道。 一国之主。 再剥夺全部身影,只残留一股意境。 霸道意境,那便是大势至? 一言出,天地六界震动? 缓缓揉在自己心头,细嚼慢咽,易潇将这些琐碎念头一点一点敲碎,然后自问自答。 小殿下缓缓咀嚼,微微叩指于膝盖。 突然心有灵犀。 似乎有一股微小不可见的震动从指尖传递,敲击在膝盖骨上,细密而温和地节节蔓延开来,骨骼一块接连一块震动发声,最终脊椎处传来连绵不断的轻微炸响。 毛骨悚然。 小殿下闭上眼睛感悟着这种域意,指尖微微抬起,不缓不慢,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收心。 佛门有法门,能使人摄六根。 眼往色上跑,故而闭眼。耳往声上跑,故而合耳。六根的根性即为本心,摄取六根,净念相继。 易潇心有所悟。 左手抬起,如持开合莲花,右手屈中间三指,置于胸前。 胸前一朵红莲盛开。 是为大势至。 如痴如醉。 最终抬起头来。 小殿下面目平淡对视那只硕大龙首。 云雾之间那只恐怖苍龙依旧咆哮,突然瞳孔微缩。 黑衣少年猛然站起身子,唇角出现一抹玩味笑容。 那个少年陡然一声怒吼,宛若狮子咆哮。 轰然声音之中,日月佛台云雾被清扫而开,天地不断震动,连绵不绝。 大势至。 天地共震! 那只苍龙突然被摄取心神,缩回脖子,讷讷不敢出声。 只可惜这道域意领悟尚浅,易潇摇了摇头,看着满天云雾又笼罩回来,那股震动缓缓消散。 接着是那条凶神恶煞的苍龙比之前都要震怒的咆哮,盖压了整片天地。 易潇耳边如同炸雷一般响起。 小殿下有些无奈地捂住耳朵。 耳边炸雷不绝如缕。 那条恶龙似乎羞愧于自己之前被区区少年的狮子吼震慑住,此刻拼了命还击。 小殿下闭上眼睛,置身世外,心满意足享受着大势至域意在自己心中缓缓酝酿的震动,那股震动感搅动血肉,在四肢百骸与肺腑间来回穿插。 等到那条苍龙咆哮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殿下才缓缓睁开眼,不去看面色有些萎靡的苍龙,而是继续去打量眼前蔓延三千里的人间盛景。 好一副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若无天堑般镇压人间的忘归山。 这条蛰伏北方大地汲取无数功德的苍龙,恐怕只需一朝便能够成道,举霞飞升,成就不死不灭身躯。 “那位佛门菩萨好大的手笔”易潇不由暗叹,道:“虽为女子身,却能降龙镇压一座山门,硬生生将一只要飞升的苍龙镇压钉死在大地上,做成一幅观想图。” 佛门菩萨,现世女子身的就只有那位了。 小殿下突然心有所悟,不再去看那副沟壑天地的观想图。 小殿下转身,抬首望向那尊日月佛台上拈花而笑的菩萨像。 那尊菩萨像饱受岁月摧残,加之刀斧折磨,俯瞰山下诸生的笑容有些沧桑,眉目却依旧栩栩如生,千百年后依然出尘缥缈。 小殿下突然抽出芙蕖剑,插入自己身前佛台大地之上。 他双手重叠放在剑柄上,怔怔看着那尊菩萨像出神。 那位菩萨白衣纷飞,笑意蔼然,拈花飞落叶。 如同从遥远时空之中走出身子一般,真正落在了日月佛台上。 一袭白衣纷飞,不染纤尘,面容圣洁纯白,眉心一点朱砂红,点缀雪面。 她轻柔蹲下身子,似乎天地都不敢起身。 易潇怔怔看着这位白衣菩萨,全然不知背后那只张牙舞爪的苍龙已经收敛声息,畏畏缩缩,不敢再抬首咆哮。 白衣菩萨面带柔和,与易潇对视。 那片眸光里饱含万物,看上一眼便甘之若饴般不肯挪目。 接着白衣菩萨缓缓伸出一只手,如同长辈一般轻柔落在小殿下的头顶,温柔抚摸起来。 易潇眼神惘然。 场景瞬息变换。 四周已经不再是静若无人的日月佛台,而是战火纷飞的漆黑夜晚。 杀伐征战,怒吼咆哮! 箭矢划过天空,燃烧一片苍穹! 而在动荡狂乱的战场之中,周身三尺却陷入绝对的寂静之中。 易潇不敢动弹分毫,睁大眼睛不愿挪目。 他看着这张熟悉亲切的面容,享受着那只手掌落在头顶每一分每一秒带来的温柔。 他曾清晰无比地记住了这一幕。 却又决然无情把这一幕置放在回忆深处。 于是他失去了这世上最亲的那个人唯一的面容音讯。 他怔怔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 千万种情绪在心头滚动,如同刀子一般在喉咙翻搅。 小殿下哽咽开口。 “娘。” 只此一眼。 那位白衣菩萨似乎落入凡尘,脑后多了一柄墨木发簪,面容多了三分人间烟火气息。 那一年,江南道燃起世间最凶猛的烽火狼烟,那位白衣女子便再也没有出现。 易潇不愿回忆尚在襁褓里的苦涩记忆。 江南道无数武林山门被夷为平地,武夫一朝死绝。 直到自己被接去兰陵城,那段回忆一直被封藏在记忆最深处。 如今心头突然狠狠一痛。 酸楚。 那位朴素白衣的女子风华绝代,眉尖不再祥和。 杀气腾腾。 只是她落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依旧温柔。 如落春风。 接下来她要走了。 接下来她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道白衣缓缓抬起手,抽身而起。 白衣飘摇。 十六年前,小殿下没有伸出那只手。 十六年来,易潇过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一个人安静读书,一个人安静阅经,一个人自言自语。可是那个本该陪伴他渡过人生最美好十六年的那个人,在一开头便离他而去。 世间三千伤心事,最毒是悔恨。 在无数个深夜,梦到那道白衣女人决然而去的身影而惊醒,小殿下总是会缓缓咀嚼那种滋味。 悔恨自己没有伸出手挽留。 于是那道白衣香消玉殒。 十六年后,易潇颤颤巍巍抬起手,想抓住一角衣袂。 但他没有抓住。 那道白衣缓缓后退,面带微笑看着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手脚并用,却永远追不上那道漂浮而去的白色衣衫。 最终他带着哭腔开口恳求。 “娘不要走,好不好?” 第十二章 观世音 白袍飘舞,那个白衣女子浅淡一笑。 终于停住后退身形,漂浮在半空之中。 易潇怔怔看着那道朦胧在梦中遇到过的身影,他只想多看一眼,将她的面容烙刻在脑海里。 那道散发微微荧光的白衣身影,此刻面带微笑与自己对视。 不嗔不怒。 令人不得不仰慕其容。 慕容。 小殿下看着那道白衣身形在空中缓缓羽化,化作一阵光雨,纷纷扬扬,飘摇散去。 徒留芳华,不留痕迹。 是自己的母亲吗? 亦或只是那位日月佛台的菩萨显灵? 为什么自己在忘归山巅会看到这一幕景象? 小殿下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白袍老狐狸与易小安一老一少两个人看着小殿下突然转过身子,双手叠放在芙蕖剑柄上,怔怔望向那尊拈花而笑的菩萨雕像。 然后缓缓泪目两行。 白袍柳禅七眯起眼,看着这位黑衣少年体内明显增进一大截的修为,琢磨不透发生了什么。 “骨骼震动,气血翻涌。”柳禅七运用佛门法门去探查,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道:“这是大势至域意的雏形。这个黑衣小子从入静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收获?” 日月佛台极为宽阔,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年杵剑而立,怔怔出神。 不知不觉小殿下站了一个时辰,还没有从入静状态中醒悟过来。 白袍老狐狸看着缓缓落下两行清泪的小殿下,皱眉道:“不应该啊,这幅观想图内的蕴藏的大势至域意雏形都已经被他领悟完全了,他还停留在入静状态,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易小安在旁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打扰了小殿下入静状态,小声道:“我哥怎么了?这幅观想图里有什么,怎么好端端看哭了?会不会是走火入魔了?” 柳禅七摇头道:“应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佛门有顿悟这么一个说法,他应该是入静的时候恰巧开始了顿悟,此刻体内的元力已经开始燃烧了,这种入静状态下的元力增长速度极为恐怖,短短一个时辰,就突破了三品,达到了三品巅峰,现在几乎要破入四品门槛,这种修行速度,恐怕都能够与所谓的道胎妖孽比肩了。” 易小安扭眉得意道:“我哥是什么人,当然是万中无一的天才,顿悟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 只是少女突然又有些担心开口,瘪嘴道:“只是好端端的观想图他不看,怎么望向菩萨像的时候哭了?是不是菩萨欺负他了?” 柳禅七苦笑不得道:“小祖宗,你哥与佛门大有深缘,单单以看出苍龙负山抬首图来说,决计没有菩萨会去欺负他。” 白袍老狐狸突然咦了一声,道:“他与佛门结下的因果缘分的确深,但却不是与这忘归山观想图的缘分,而是与这尊观世音菩萨雕像的缘分。” 易小安懵懵懂懂。 “这座忘归山山势如何?能称得上恢弘巍峨否?壮观能震撼人心否?”白袍柳禅七笑着问道。 易小安点了点头。的确,这座忘归山即便被千年岁月摧残,北魏铁骑踏遍,依旧风流不减,巍峨如天堑,高耸入云端,得尽天下大势。 否则怎么会被菩萨用来做那点睛之笔,去镇压那条三千里苍龙的头颅? 柳禅七看着少女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狡黠开口道:“只可惜这座忘归山只是佛门子母山中的子山,而不是那座真正通达天地最高峰的佛门圣山。” “这尊观世音雕像不过三十丈,雕琢精妙,却失了一份灵韵。”柳禅七抬起头看着那尊已是巍峨庞大的菩萨雕像,感慨道:“那座圣山上的观世音菩萨,这座忘归山太小,日月佛台供不下。” 易小安有些震撼,看着云雾里有些模糊的菩萨娘娘,又环顾周围极为辽阔的日月佛台。 该是多大的一尊雕像,这样长宽数里的巨大佛台场地都供奉不下? “天极海尽头。普陀仙山。”白袍老狐狸感慨道:“那座仙山有海天佛国、南海圣境的美誉,始符年间的那位佛门女菩萨就隐居此地,称之为人间第一清静地。普陀山巅有一座真正恢弘巨大的日月佛台,供奉观世音菩萨真身像,遥隔三千里海域便能看见,法相通天盖地。只可惜莲花峰论道之后,佛门那位号称观世音转世的女菩萨陨落人间,普陀山巅那座巨大雕像一朝崩塌,佛门衰落不可阻挡,南海再无盛大佛国。” 他挑了挑眉,点指小殿下道:“这小子的母亲乃是魔教当年的圣女慕容,一人杀遍江南道的恐怖女魔头。” 易小安不太明白为何这只白袍老狐狸话锋突变,转到了小殿下身上。 柳禅七眉尖微微扬起,道:“他的母亲慕容,当年一袭白衣入中原,便端的是世上最凶最凌厉的杀伐之道,龙蛇天相修行体魄无人能出其右,杀得中原八大国天榜高手鸦雀无声。” 柳禅七突然戏谑笑道:“八大国期间有许多可笑的传言。” “最为可笑的一个传言,便是谣传那位杀伐森然的魔教圣女慕容,乃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转世!” “魔教圣女入世,大开杀戒,帮齐梁不知道杀了多少九品高手,除去了多少棘手祸害,最终才有了一统天南坐拥十九道的兰陵城。”白袍老狐狸面色平淡道:“慕容比北魏森罗道的女阎王更狠更毒,又怎么可能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 易小安突然开口道:“我不相信转世。” 白袍老狐狸深深看了少女一眼,道:“转世的确是有,佛门几乎每代大世有活佛菩萨转世应运而生。只是谁也不会相信慕容是那尊菩萨的转世,魔教不会相信,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简直是一桩无稽之谈。”柳禅七缓缓瞥了一眼还在顿悟境界中的小殿下,道:“后来这件事情被佛门揭开证实,她天赋而生的龙蛇相中蛰伏佛门气运,修行的无名功法乃是三十三重天经,除了那位菩萨转世,别无其他解释。”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众叛亲离。鸩魔山不会认这一位魔教圣女,佛门自然也不会真正把她当做菩萨供奉起来。”柳禅七苦涩道:“一个人再强,终究难以抵抗一个时代。她杀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所以最后的结局一定不会太美好。” 白袍老狐狸摇了摇头。 “我的师父这辈子就盼着能成舍利子果位,结果圆寂的时候无法阖眸,一身佛骨,最终什么都没有烧出来。”柳禅七卸下桃木酒壶,狠狠灌下一口,半响后苦笑道:“他老人家最后跟我说,若是当年他能够忍住心,不去亲手揭开这一层面纱,就不会有江南道那一件血案。” “佛门讲究因果,报应。我想这就是报应吧。” “因果报应,有因必有果。”柳禅七怔怔发呆,道:“我师父当年与慕容结下的因果,说到底不能算是欠,但总归是对不起她的。” 这只白袍老狐狸看着眼前这位懵懵懂懂的少女。 十六年前,慕容死战江南道,护住的不仅仅就只有那位襁褓之中的孩子。 还有一株长生药。 柳禅七曾经跪在师父碑前,哭着立誓,若是自己洛阳一行能够不死,便要为师父还了因果,让师父能圆满归位,此生再无遗憾。 后来他果真活了下去。 只可惜慕容的后嗣在兰陵城,齐梁皇都,世上无人能够伤了那位小殿下,他比不上那两位宗师,去了齐梁也只是自讨无趣。 于是柳禅七去了东关,看到了那株被大丹圣当做掌上明珠儿的长生药。 师父的因果早就被那位白衣女子无情斩断了。 结下了恶因,却没有结果。 柳禅七想不通自己还能为师父做什么。 他救不出佛骸里的那位女子。 也做不到为师父还清夙愿。 他就只是那个平凡而卑微的柳白禅,不甘心,不情愿,却无能为力,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他的人生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十六年。 直到此刻,一身白袍邋遢无比的老狐狸看着年幼初长成的少女,还有那位早早便展露峥嵘的小殿下,这才惊觉自己人生这十六年来过的如此茫然。 原来世间的因果线这么长,纠缠如此多年,将两个人从生命的开端便拆开,而后又不着痕迹的缝合,最终曲曲折折,以至于纠缠一生。 柳禅七如梦初醒。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师父结下的因果,伏线居然是如此隐晦不露痕迹。 柳禅七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白袍邋遢男人望着菩萨像,无比端庄虔诚祈祷。 南无无佛。 因果业障,我愿一力偿还。 那位菩萨拈花而笑。 柳禅七笑了笑,低声喃喃。 “小师妹,你等我。” 易小安睁大眼睛,有些不太理解这只老狐狸的伤春悲秋。 少女沉默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又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小殿下。 她不关心老狐狸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只想知道易潇看到了什么。 少女有些微惘抬起头,正巧看见那尊菩萨。 俯瞰而下,拈花轻笑的菩萨不言语。 小殿下究竟得见了什么? 易小安突然明白了。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第十三章 我当为妖孽 顿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同思维踩踏在云端,一念可以抵达千万里,修行如同水到渠成,不存在任何**颈,全心全意集中在某一点。 物我两忘。 小殿下此刻便处在这么一个玄妙的状态之中。 易潇双手叠放芙蕖剑柄,日月佛台上的罡风猎猎吹动黑衣后摆,整个人闭眸静立。 体内元力气息不断滚动。 从二品巅峰到三品,再到三品中段,三品后段,最终节节攀升,抵达三品巅峰。 修行本就是日积月累之事,小殿下体内的经脉极为宽阔,算得上是极少见的修元体质,元力若能顺理成章在体内运转周天,修行速度无疑比正常人都要快上许多。 北行初始之时,苦于经脉内干涸的元力脉络,小殿下一直无法将周天运转完整。 此刻直接跨过小周天,全身三百六十处穴道均有元力沸腾,小殿下直接打通大周天,开始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踏上修行之路。 不仅仅如此,他脑后的龙蛇天相亦是缓缓浮现,蛰伏的一龙一蛇从青莲台上盘踞身子,分开彼此相互吻合的嘴唇,一左一右抬起身子来,将扁平额头抬起,眸子微微睁开。 煞是惊人。 大势至域意的雏形随着元力一同震动,在五脏六腑之间川流不息。 龙蛇天相,株莲天相,大势至域意,加上骨子里若有若无的剑意。 这是一具几近于完美的修行体质,甚至不弱于那些名动天下的至强妖孽们。 这样一具躯体,足以令任何修行者羡慕嫉妒。 白袍柳禅七面目复杂看着缓缓睁开眼的黑衣小殿下,那具年轻躯体内的气血恍若磅礴大海,不断翻涌,灵魂力境界极其强盛。 前途无量。 这只白袍老狐狸突然想到自己之前的自问。 这位黑衣少年以后会不会成为李长歌这类妖孽之中的一员? 柳禅七细细琢磨,脑海里来回将几位不出世的妖孽过了一遍,发现这的确是一件难以细较的事情。 那些妖孽们的确是天赋异禀,且在某一方面达到了极致,将同辈远远落在身后。但既修体又修元,而且灵魂力如此饱满强盛的,即便是那几位妖孽,所修也不如眼前这位小殿下广泛。 “佛经也修,魔道也修,元力也修。”白袍老狐狸摇头暗自道:“这小子所图甚大,修行范畴实在太为广泛,偏偏运气极佳,有龙蛇株莲两大天相在其中平衡糅合,世上有条件这么修行的,恐怕就独此一人了。” 易潇此刻平缓元力,感受到自己精纯了一截的元力气息,以及强盛壮大了一截的身体气息。 小殿下面色不露喜怒哀乐,只是平淡握了握拳,感受了一下身躯内饱含的那股恐怖的爆发力。 天相之力是一件极为恐怖的武器,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运用者实力越强,承受的负担就越小。 易潇略微估算了一下,此刻自己的灵魂力足以支撑株莲相开启三百息,比之前强了足足三倍。 不仅灵魂力变强,体魄内蛰伏的两条龙蛇也产生了细微变化,兴许是得益于那只白袍老狐狸给的滴天露,一龙一蛇不再闭眸,而是微微睁开一丝猩红眸子,要抬起头来,重新复苏,君临世界。 易潇默默感受着自己体内的气血。 在自己龙蛇天相初次觉醒之时,小殿下曾经拿芙蕖剑测试过自己体魄,那个时候剑锋只能在自己指尖臂弯上留下浅淡白痕。 易潇摇了摇头,当时初入龙蛇相,天真以为那种体魄便已经算得上惊人,甚至称得上妖孽。 现在一龙一蛇仅仅是睁眸,体内的气血便强盛了数倍不止。 与如今的自己相比,之前龙蛇初辟的体魄就像是婴儿一样。 “若是当时我的体魄能比得上如今六成,就算是硬接白鹭剑一击,又怎么会让那道白鹭剑气侵入肺腑,险些落下不治之症?”易潇自嘲笑了笑,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那只白袍老狐狸能够如此多年来有恃无恐的行走天下了。 佛门修行体魄,体魄修成之后,有堪称九品无敌的小金刚无垢境界,和之后超越九品的大金刚琉璃境界。 单单是小金刚无垢境界,便能够比肩九品巅峰人物,算是在体内开辟了一道另类源意。 更不用说这只白袍老狐狸身上圆融如意的大金刚琉璃体魄,春秋十数年来,不知道多少位宗师恨他恨得牙痒痒,均都出过手,铩羽而归。最后直到那些宗师级别的大人物们都入了土,这只白袍老狐狸还活得好好的。 论体魄,这只白袍老狐狸有佛门几乎不死不灭的大金刚体魄;论魂力,这只老狐狸身上还配着极强的红莲佛珠,能抵御宗师境界的魂力冲击。 易潇咂舌,这才惊觉原来这只道貌岸然的白袍老狐狸居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猥琐归猥琐,终究有猥琐的资本。 易潇越看柳禅七,越觉得白袍邋遢男人浑身上下除了那股子酸臭气息,倒也不是一无所有,有时候正儿八经的蛮像个人物。 白袍柳禅七见易潇从顿悟状态中缓缓退了出来,面带笑意想必是收获颇丰,只是体内气血还有些许波动,境界不太稳定,刚想开口点拨一二。 柳禅七突然觉得小殿下面上的那股笑容带上了一两股戏谑味道,像是暗地腹诽时候的偷笑神情,顿时就丧了指点的兴致。 小殿下这才收敛笑容,连忙咳嗽两声,眨了眨眼,乖乖讨好道:“柳前辈,其实你正经的时候蛮帅的,刚刚看得出了神。” 白袍老狐狸毫无反应。 “柳前辈?七叔?”小殿下打蛇随上棍,厚着脸皮道:“指点一下呗?” 白袍老狐狸这才没好气哼了一声,一挥大袖道:“滴天露不要断,你的龙蛇天相尚未开眸,在修行到小金刚无垢境界之前随时可能退转,炼体这条路一但踏上,便再没有退路,唯有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楚。” 易潇认真点了点头。 “至于你的元力修行,如今已经抵达四品,一日连破两品,固然有机缘,更多的乃是积累。”柳禅七道:“修行不能太慢,太慢伤人心,更不会太快,那些道胎九品之前突破如喝水,南海那位为何压制了一年?还是图了一个稳字,水到渠成,这事儿急不来,你这几天好好稳固境界,别想着再勇猛精进,贪心不足蛇吞象,反倒落了下乘。” 小殿下连连点头,心中满是不可思议,那位南海大师兄一年突破九道屏障,敢情还是压制为之?道胎九品之前突破如喝水?真有如此妖孽? 转念又想到南海那只瞬杀北魏四剑子之首的妖孽孔雀,如此强势的妖孽级别人物,只能屈居终巍峰第二,言语间满是对那位道胎大师兄的敬佩,心服口服。 “何日能够与他们并肩?”易潇心中泛起这个念头,旋即自己摇了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下,喃喃自语道:“目前的差距太大了,这些妖孽的天赋太过恐怖,没法比。” 没法比,没法比。 白袍老狐狸瘪了瘪嘴,道:“未必比不得,你只要将体魄修到大金刚境界,即便打不过那些妖孽,他们也奈何不了你。” 小殿下笑了笑,道:“我如今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柳禅七皱眉道:“小子,心还不小?难不成你还想有一天宰了棋宫那几位圣兽转世,或者与那位道胎妖孽比一比道法?” 修行路,最忌讳好高骛远。白袍老狐狸特地抛了一个陷阱,要看看这位黑衣少年是不是得意忘形之辈。 小殿下眉尖微挑,不置可否。 心念千回百转。 自己从四月出行以来,修行到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 三个月,一路踏破天缺,从零到一,如今一日连破两品,岂知日后就不能与那些妖孽们比肩? 三个月,从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少年,到如今名动天下逃出森罗道追杀的易公子。 谁又能想得到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 也许有一天,自己能够与那几位妖孽一起,惊艳整片中原? 易潇缓缓摇了摇头,低声笑了笑。 “《宝积经》上有这么一言:彼虽无一物,安住舍离心。这是前半句,讲的便是世人难以知足,知足常乐这个简单的道理,往往很多人都不懂。”小殿下缓缓对白袍老狐狸开口,道:“我读得书不少,对佛文也略有阅览,当时一直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有些明白了。” 柳禅七面无表情看着这位少年。 “我虽一无所有,但我不骄不躁,能够静心求道。”小殿下笑了笑,道:“有些人一无所有,偏偏自视甚高,自以为是,于不知不觉之中自掘坟墓。” “我没有修为的时候能够静下心,去问一问自己什么是知足。”易潇揉了揉眉心,微笑道:“我如今有了修为,岂能忘本?” “猛虎捕鹿,徐徐图之。” “剑宗明一剑盖压天下,难道就不准我习剑?” “南海道胎修行速度无双,难道就不准我修元?” “我曾为他们的风采折腰,亦为之求道,求有朝一日能够如此。” “我不曾羞愧,不曾丧志,不曾放弃。” 小殿下微笑道:“我不着急,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总有一天,无论是什么样的妖孽,都不敢拦在我的面前。” 易潇抬起头来,对着那位菩萨像,缓缓张开了双臂。 他的动作无比缓慢,面容却极为认真,像是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张开双臂,要抱住什么。 抱住整个世界。 或者抱住一个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人。 他轻声道:“娘。有一天我会做到的。” 那位菩萨拈花而笑。 柳禅七沉默看着脱胎换骨一般的黑衣少年。 北原风雪银城李长歌,隐谷弟子王雪斋,南海道胎,剑胚佛骨 无数妖孽的影像在他脑海中走马观花。 最后多出了这个黑衣少年。 “易潇”这只白袍老狐狸轻声喃喃。 日后惊艳人世的妖孽们,一定会有他的一席之位。 ps:原本以为10点前没法准时的,现在10点01分。还算准时哟~ 这么准时,求张月票没问题的吧? 第十四章 屠龙 忘归山一行,从两日前轻安城紫竹林出发,到如今小殿下悟出大势至域意,算得上是一路顺风顺水。 白袍老狐狸的本意自然不会为了小殿下,只可惜易小安怎么也不肯入静,宁愿在日月佛台苦等,也要等到小殿下修行完毕。 白袍老狐狸没办法,捏着鼻子低声下气哀求也没有用,按这个小妮子的话说,如果小殿下在那副苍龙抬首观想图中一无所获,或者根本无法入静看出那副观想图,她根本不会去看一眼,即便是天大佛缘送上门来,自己也不要。 等到易潇悟出观想图中大势至域意,白袍老狐狸见状欣喜,趁着时间还来得及,连忙劝小妮子抓紧机会入静,结果易小安又指了指顿悟状态下的易潇,言之凿凿要等易潇顿悟完成才能安心。 白袍老狐狸拿这丫头没办法,只能继续耐着性子等小殿下顿悟完成。 这一等又是数个时辰,柳禅七从正午等到黄昏,天色发暗,大日已经落到地平线了,才等到小殿下缓缓睁开眼睛。 这小子终于从顿悟境界中退出来了,白袍老狐狸腹诽一声,刚要开口,就看到少女欢喜鼓舞之至跑到小殿下身边,递了干粮水囊过去,柔声道:“哥,饿了没,这是些干粮,喏,还有水。” 接着一阵闲言碎语。 白袍老狐狸等的焦头烂额,看着太阳就要下山,试探性提醒道:“丫头,该入静了吧?” 少女不理不睬,悉心掏出怀中叠得工整的手帕,为易潇擦拭额角密密麻麻的汗水,心疼道:“哥,累不累?要不要咱们下山找个地方歇息会?” 白袍老狐狸竖着一只耳朵偷听,此刻微怒道:“下山?这观想图难不成还要等明天再看?” 易小安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观想图重要还是我哥重要?你不是说这观想图与我有缘吗?什么时候看都一样,大不了明天再来一遭。” 白袍老狐狸大为头疼,柔声道:“明天再来岂不耽误时间?再说了,佛门最讲究缘法,机缘不可失,失则不再来。万一明天来悟不到呢?” 易小安闻言眉尖微挑,老神在在哦了一声,道:“那就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 白袍老狐狸吹胡子瞪眼无话可说。 小殿下有些无奈,拍了拍少女脑袋,柔声道:“乖乖把观想图看了。” 易小安讷讷道:“哥” 看到易潇不容拒绝的表情,小妮子垂头丧气,又转头对着白袍老狐狸恶狠狠道:“老狐狸,我这是听我哥的话,跟你可没关系。” 接着少女远远看了一眼日月佛台外的重山叠嶂,仅仅一瞥,蜻蜓点水一般迅速掠回小脑袋,可怜兮兮求饶道:“哥,我对这个不感兴趣。能不能别看了?” 小殿下哭笑不得,只能蹲下身子,捏了捏少女出水的脸庞,细声哄道:“看一眼,就看一眼,行不行?看到看不到咱们都下山。” 易小安眨了眨眼,道:“说好了,就只看一眼。” 小殿下笑眯眯点头。 小丫头蹑手蹑脚走到日月佛台边缘,步伐迈得极小极琐碎,最后缓缓行到大佛台的边缘,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坐了下来。 小殿下目视着易小安坐在日月佛台边缘。 白袍老狐狸行至与自己并肩处,低声道:“这丫头身负佛门气运,无须等待多久,便可以与山下的苍龙负山抬首图产生共鸣。” 易潇点了点头,眼前极为辽阔,巨大的佛台边缘盘坐着一位黑衣少女。 罡风极猛。 大日在她面前缓缓落地。 黄昏将夜。 小殿下突然开口道:“这幅观想图之中蕴含的就只是大势至域意?” 白袍老狐狸微微摇了摇头,道:“谁都不知道这幅观想图里到底藏了山门,据说这幅观想图来头大得惊人,是那位观世音菩萨前几任转世逐下的山门阵眼,当年真正镇压了一只苍龙头颅。” 柳禅七眯起眼,道:“那位菩萨的绝世手段,断然不会在这幅妙手偶得之的观想图中藏一道域意,师父一直揣测另有其物。” 接着这位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道:“只可惜师父到圆寂时候都没有弄清楚这幅观想图的玄妙,如今佛门衰败已成大势,恐怕后来人谁都猜不透当时那位菩萨存的念头了。” 小殿下微微点头,运转悟莲瞳,遥望远方佛台,无数零碎佛门气运随风飘摇。 “忘归山存了大量气运。”小殿下鬓角随风飘动,沉声道:“这些气运无人来取,你是想让她来继承?” 白袍柳禅七面色不变,点头道:“不错。这丫头生来俱有佛门赤子之心,又兼备天生佛缘,偏是缺了些气运,这些佛门气运虽然零散,可汇聚起来依旧是一股不得了的力量,给了她如同雪中送炭,成就一具上品佛胎。再者,北魏那位玄上宇盯着忘归山这块肥肉很久了,如果我们不取走,等这位大国师闲下功夫,来一趟忘归山,这些气运铁定会被掠走,早晚有一天会为北魏造势,徒做嫁衣。” 白袍老狐狸顿了顿。 他低声笑了笑。 “佛门很多年没有出过一位女子客卿了。” 目光投向巨大佛台边缘盘坐的黑衣少女,黑衣被忘归山巅狂风吹动,短发如刀般肆意飞舞。 “入静是一件难事。” 白袍柳禅七点指黑衣少女,柔声对易潇道:“但她一坐下就入静了。她与这幅观想图无缘,谁又有缘呢?” 小殿下点了点头。 接着两个人似乎觉察到了一丝震动。 这道震动来自于日月佛台,来自于拈花菩萨像,更来自于忘归山山下的大地。 小殿下和白袍老狐狸有些微惘,彼此对视一眼,接着抬起头。 不远处传来连绵不断的轰鸣。 两个人喃喃失神。 黑衣少女闭上眼睛,浑身气息收敛,浑然忘我。 瞬息入静。 忘归山巅狂风灌耳。 充耳不闻。 易小安缓缓睁开眼。 睁开眼的一刹那 远方大地的大日缓缓陷入黑暗,夜幕笼罩大地。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低下头。 身处于忘归山巅通天处,低下头,俯瞰人间。 细微不可见的灯火在人间点起,一盏两盏千万盏,点起一丝烟火气息。 人间的夜晚,纵横三千里。 易小安嘴角微微一笑。 原来那不是灯火。 纵横三千里的星星之火猛然暴涨,然后勾勒出一副气吞万里如虎的恐怖画面。 一条巨大苍龙从头到尾,由着人间烟火点燃,然后轰然沸腾,一路挣扎扭曲到忘归山脚下! 黑衣少女面色玩味看着那颗冒着火焰的恐怖头颅。 那只苍龙张开血盆大口,炙热赤焰从喉咙深处缓缓酝酿。 如果说小殿下得见的苍龙一鳞一角都纤毫毕现。 那么这一条苍龙,则是真正挣脱了虚幻。 这是一条由佛门大气运凝聚而成的,实实在在的真龙! 小殿下和白袍老狐狸怔怔看着那颗张大巨口的苍龙头颅,刹那要将整个忘归山日月佛台吞入口中 黑衣少女缓缓站起身子,眉尖微挑。 煞气纵横。 背后是那尊三十丈巨大菩萨像,拈花而笑。 少女不嗔不怒,做拈花状。 声音如同奔雷般炸起 “孽畜!” 一音出,天地震。 小殿下面色苍白感受着那道力量冲刷在自己体内,四肢百骸为之共鸣疯狂。 大势至域意! 这是一道大成的大势至域意! 那道声音灌入苍龙耳内,苍龙瞪大双目狂吼一声,那颗苍龙头颅瞬息崩溃,无尽赤焰化作流云,在不远处重新凝聚成一颗巨大龙类头颅。 黑衣少女背后的菩萨像缓缓出现一道裂痕。 不知多少年,这尊菩萨像风吹雨打不曾有过裂痕。 即便是北魏铁骑的刀凿斧削,也只能留下些许痕迹。 而此刻,这尊拈花菩萨像由内而外,缓缓出现了一道不可逆转的裂痕。 “这是一只真龙。”柳禅七缓缓回过神来,面色阴沉道:“这条苍龙被压在忘归山下的说法看来是真的,偃旗息鼓数百年,偷偷积攒了这么气运,怪不得玄上宇这头老狐狸不来忘归山收取佛运。” 小殿下皱眉道:“它吞了这么多气运,是想脱困?” 白袍老狐狸眯起眼,看着那颗巨大头颅,不置可否道:“不太清楚。不过佛门衰败,忘归山快要压不住它了,它拼了命吞下这些气运,如今想让这只老龙张口,把这些气运夺过来,恐怕有点难。” 接着柳禅七回头看来一眼缓缓出现裂纹的拈花菩萨像,心悦诚服道:“好在这位菩萨留了一记后手,就看孰强孰弱了。” 那颗巨大的苍龙头颅面色阴沉,喉咙里微微作响。 接着滔天赤焰从龙口之中迸发而出,毁天灭地。 小殿下在淇江之上见识过龙息的威力,此刻这道龙息比淇江之上威势更盛大三分,如同一枚炮弹一般,刹那轰击在日月佛台之上。 一片赤红之色盖压而来! 易小安面无表情,拈花手印微微收敛。 变幻手印。 忘归山巅日月佛台上立起一道倒扣大碗模样的透明屏障结界,将一切攻击屏蔽在外。 方圆三里除去一切灰尘。 那道龙息刹那轰击而来。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日月佛台上方不远处布满赤红之色。 那道恐怖的高温甚至将天穹上方烧出一片猩红,如同流云一般缓缓消散。 “文殊菩萨的大威德域意”白袍老狐狸喃喃自语,道:“大威德域意,一切刀杖弓箭鉾斧不能伤害,几乎是无敌的防御域意。” 小殿下看着那道熟悉的黑衣少女身影。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望着不远处的巨大苍龙,背后散发淡淡荧光,如同开启了六大洞天。 那里盘坐着六位菩萨。 她眉尖是杀伐,眉心是慈悲。 柳禅七失神道:“这是要屠龙啊。” 第十五章 老龙吟 忘归山巅,日月佛台。 那颗恐怖泛火的巨大龙类头颅低声怒吼,吼声震颤天地,令人耳朵嗡嗡失音。 不远处黑衣少女双手结印,背后六大洞天盘坐菩萨,法相庄严。 小殿下看着这一龙一人对峙而立,空气隐隐扭曲的恐怖景象,心中不知如何言语。 一方是一条挣脱虚幻的真龙,纵横三千里人间烟火,凝聚大气运,要挣脱忘归山枷锁,跳脱三界,成就不死不灭真身。 另外一方则是菩萨一道神念寄托的化身,借助易小安的身躯重返人间,施展大手段降龙伏虎,要将这头苍龙重新镇压钉死在人间。 “小子,看到那六大洞天里盘坐的菩萨没,六大洞天内蕴域意,这是六位大菩萨的成名域意,佛门数百年前之所以能够横行人间,便是依靠这六道恐怖域意横扫敌手。”白袍老狐狸微眯起眼,道:“这两位的战力已经超脱九品了,你退远点,免得被战斗余波误伤。” 小殿下点了点头,默默后退数十丈。 不远处那条苍龙再度抬起首,长啸声音之中浑身气焰暴涨,两只龙爪从三千里外的大地挣脱而起,整条龙身脊椎依旧伏在地表之下,那两只龙爪却强横无比地抬起,撕裂虚空! “嗤——” 黑衣少女面色平静,六大洞天内一道洞天发出轰鸣,绽放无量圣光。 “是文殊菩萨的大无畏域意,笼罩**,近身搏杀无敌!”白袍老狐狸眯起眼,站在大威德域意之中,那只龙爪笼罩天地,一片巨大黑影刹那砸下! 下一瞬间—— 巨大日月佛台上的那袭黑衣狂呼而啸,黑衣少女整个人化作一道飓风,刹那卷地而起,主动出击,一只手被金色佛光笼罩,无数梵文狂风般缠绕手臂。 天地之间传来一声爆裂轰鸣! 小殿下面色苍白。 半空之中,黑衣少女极其彪悍地单手撕下一只龙爪,苍穹夜色被火烧云燃烧殆尽,一蓬金黄色龙血在空中喷薄而出,溅射天地。 接着是一声惨嚎,那只巨大龙类头颅痛苦吼叫,声音惨绝人寰,振聋发聩。 长啸声音中无数火烧云被震碎成粉沫,而后再度回拢。 那只苍龙头颅口中的赤焰不再嚣张,收敛三分,眼神带上了三分怨毒,死死盯住日月佛台上的三人。 “这只老龙如今借助气运重铸身躯,算不上是真的生灵,却算得上是不死不灭。”白袍老狐狸微微皱眉,道:“就算大威德域意再强横,能撕裂它多少次,都无法从根本上灭杀这只老龙。不知道那位菩萨准备如何处置它。” 果然,小殿下再度抬起头,看到那只老龙重新借助佛门气运凝聚出两只龙爪,气焰稍微收敛,此刻再度狂嚣起来,只是被那道恐怖至极的大威德域意撕裂的痛苦令它长了记性,不敢再度冲上来。 黑衣少女不言语,背后三十丈菩萨像再多一丝裂纹,咯嚓咯嚓,缓缓崩裂。 “每动用一次大手段,这尊菩萨雕像就会多崩溃一丝,恐怕要不了多久,这尊菩萨就会彻底崩塌。这只老龙不敢出手,存的恐怕就是要消耗菩萨雕像神力的念头。”柳禅七仔细观察,道:“那位菩萨接下来应该会动用真正的雷霆手段,来求一击灭杀。” 小殿下点了点头,运转株莲相第三层悟莲瞳,观摩黑衣少女的一举一动。 那颗苍龙头颅缓缓眯起眼,硕大头颅以极其细微的幅度上下浮动,似乎在等待黑衣少女的下一个动作。 易小安站在巨大佛台的边缘,脚下是万丈高空,短发如刀,缓缓闭上眼。 她缓缓抬起手,左右手一收一缩,一阴一阳,一捏一放。 这是一道极为晦涩的佛门手印。 六大洞天内有左上方右上方两大洞天绽放圣光,一道狂暴无比,一道阴柔至极。 左手为阴,一轮浩瀚皎月从左手处抬起,缓缓升腾,大月跃出海面,绽放出阴柔光辉。 右手为阳,一轮巨大青阳在右手处成形,疯狂燃烧,大日沸腾轰鸣,迸发出无数圣光。 黑衣少女的面容纤白柔美,两只玉臂柔弱如玉,此刻两道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双手处缓缓成型。 白袍老狐狸此刻面目表情微微拉扯,皮笑肉不笑道:“这是月光域意和日光域意?” 小殿下听说过这两种极为恐怖的域意,日光域意与月光域意,号称最强级的域意,代表了世间的至阳与至阴,领悟一种便是同阶无敌。 这两道域意与大威德域意、大无畏域意、大势至域意属于同一等级,均是佛门千古以来最为妖孽的域意,即便是记载在史书上的佛门恐怖妖孽,最多也只是在九品阶段领悟了两种域意。 易潇还记得那个曾经冠绝天下的佛门妖孽,二十岁晋入九品,九品阶段便领悟了大威德与日光两种最强级别的域意,被誉为佛门百年一见的妖僧。 应该是八百年前?小殿下眯起眼,株莲相储存的记忆反馈而来,至今以来,即便是始符大世涌现了无数天才妖孽,可九品阶段能领悟两种最强级别域意的,就只有那个名叫徐仙佛的佛门天才妖僧。 而如今,黑衣少女借助那位菩萨的神魂力量,就已经施展了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 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每一种域意施展之后,都会在易小安心中烙刻下一道淡淡的模糊印象,一但她有一天晋入九品,如今种下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只要不出现以来,基本上都可以参悟成功! 这是一种何等逆天的机缘? 易潇能够在苍龙观想图中得到了大势至域意的感悟,便已经是天大的机缘,只要他能够细心保存这份感悟,即便悟不出完整大势至域意,也能领悟出次一等的强大域意。 而一次性获得了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这样一份佛缘机遇,千年来谁人曾获得? 白袍老狐狸口干舌燥,不敢相信黑衣少女接下来的动作。 易小安缓缓将两只手靠近,在胸口处,大日与皎月缓缓接触。 接触的一瞬间,如同冰火相互碰撞,刹那天翻地覆,恐怖的毁灭性力量在少女纤白手掌中爆发,却被更为强大的力量压制住。 于是大日与皎月融合。 没有刺耳的轰鸣声音。 反倒是一股尖细到了骨子里的摩擦,令人不寒而栗。 只能颤抖望向那道黑衣身影。 日光域意与月光域意,居然能够融合? 这样两种最强级别的域意,究竟能够融合出什么样的恐怖域意? 那道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女背对易潇两人,以至于融合而出的那道域意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两人都未曾看清。 但那颗巨大的苍龙头颅看清了。 那个黑衣少女怀抱之中的恐怖东西。于是一声真正震撼天地的恐怖龙吟高亢响起—— 人间三千里夜幕,被一道蛮力强行撕裂,一条庞大如山脉般连绵起伏的龙脊缓缓扶起,一节一节骨椎抬起,将整具龙躯都抬出大地。 那是一具沸腾燃烧的恐怖龙躯。 一路蜿蜒燃烧至忘归山脚下。 九千九百阶台阶轰鸣,无边赤焰燃烧而起,接着日月佛台轻微震颤一丝。 整座忘归山摇摇欲坠。 漆黑的夜幕中突然点起两盏恢弘庞大的星火。 那是两只幽火般的恐怖眸子。 巨大而悠长的龙息喷吐而出,天边火烧云倒卷散开。 那只真正的苍龙匍匐而行,龙躯一节一节抬起,挣脱人间,扁平头颅幽幽抬起,两只无情而冷漠的瞳孔如同星辰。 震颤人心。 这条老龙,哪里是被人间镇压的苍龙,徒以气运凝聚身躯,不能出世? 分明是一只早已经脱困,只缺半步机缘的真龙! 吞吐日月星辰,眸中迸发雷霆。 大神威! 那位菩萨以忘归山镇压它一千年,汲取龙躯上的气运建造佛宗,又何尝不是以佛宗气运反哺? 一朝反噬,无边气运全部逆流回转,这只巨大苍龙三千里龙躯盘踞,无数星火汇聚,将鳞角全部勾勒而出。 只看一眼,便足以夺人心魄。 它幽幽对着黑衣少女开口:“我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么不念旧情?”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 这只老龙眼神怨毒道:“你剥我皮,抽我筋骨,镇压我神魂,断了我不灭契机,一压就是一千年,日月沧桑,我为佛门贡献了多少气运,又为你奉上了多少心血!难道如今想要成就不灭真身,就要被你灭去神魂,一丝生机都不留?” 这条巨大苍龙三千里庞大的身躯终究抬起,它带着恳求,甚至是拿着低身下气的语气哀求:“你今日放过我,日后我成就真龙不灭身,必定回报佛门,在人间重立佛国,建造三万佛寺。” 那尊菩萨依旧拈花不语。 雕像上咔嚓咔嚓的裂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蔓延了九成之多。 黑衣少女抬起头,看着那条卑微求全的老龙,缓缓摇了摇头。 无比缓慢,却极为坚定。 她漠然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条老龙先是微怔,接着望向那尊已经濒临破碎的巨大菩萨像,眼瞳之中怒火缓缓燃烧。 不答应? 为何我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为何我为自己当年造的孽偿还至今,依旧得到如此无情的回答? 为何?为何啊! 这头苍龙轰然抬首,喉咙中酝酿一道极复爆发力的音节。 那是古老的龙文,唯有真龙才能吐出字音! 小殿下面色苍白捂住双耳,内心嘈杂而混乱,负面情绪涌上心头。 愤怒,不甘,仇恨,以及怨毒! 那是一头龙积攒一千年的怨念。 人间烟火寥寥,月下有一道三千里的庞大身躯抬起。 遮天。 吞云吐雾,最终露出一颗云端之上的恐怖头颅。 老龙无情眯起眼睛:“如果菩萨您不答应” “那就请您去死吧。” 第十六章 佛缘 三千里人间烟火刹那暴涨,大地震颤,五只龙爪从土地之下探出,破碎虚空,一具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遮住大月。 日月佛台一片漆黑。 那只老龙纵声长啸,两只巨大如星辰的眸子里燃烧起无边赤焰。 天地震颤! 小殿下看着那具庞大到遮天的恐怖躯体升空,通体金灿,五只龙爪虚握天地,盘踞在苍穹最上方,气势磅礴,凶威摄世! 日月佛台上空的那只真龙微微低头,俯视着自己爪下的忘归山。 声音森然冷冽。 “菩萨,您大慈大悲,愿意普度众生,为什么就不愿意普度我呢?” 这条老龙面带悲悯,缓缓闭眼。 天空之上一团巨大的黑影盘踞,两只星辰般的眸子合上。 整片天地陷入黑暗与沉寂之中。 接着两只燃烧的黄金瞳再度张开,小殿下整个人恍惚一瞬,仿佛有一双巨大的黄金瞳在自己心中张开。 “轰!” 飞沙走石! 沙哑低沉的咆哮:“佛门!佛门!!!” 人间漆黑的夜幕升起燃燃星火,此刻被这具龙躯吸引,不断聚拢在眼眸之中,那只巨大龙瞳之中的金灿色越加猛烈。 那只老龙居高临下问道。 “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佛门毁灭吗!” 人间三千里烟火直冲云霄。 这是佛门被北魏铁骑踏碎的零散气运,此刻尽入这只老龙的双眸之中,于是那双眸子无比刺眼,犹如一**日般绽放夺目光彩。 小殿下望着那两**日,自己眼睛生涩,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那只老龙探出五只龙爪。 一只龙爪虚握忘归山,另外四只龙爪指天指地,握住东西南北四大方向。 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女沉默不语。 四大方向的气运被这只老龙吸收而来,充填龙躯,要为灭佛献上一份力量。 初始如溪流,而后如江河,最后在龙躯内来回冲刷奔腾,澎湃若海。 灭佛。 灭佛。 那只老龙愤怒咆哮:“看到了么,整片天下都要灭佛!” 黑衣少女胸前多出一团漆黑无比的光团。 她缓缓将双手浸入黑色光团,那漆黑光团的光芒极为柔和。 易小安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短发在肩头肆意狂舞,此刻却突然安静下来。 她缓缓踩踏一步,踏出了忘归山山巅。 下方是万丈虚空。 但这道黑衣下一瞬间出现在了巨大金龙的头颅上方。 接着她轻柔无比抽出两只手,将黑色光团一抽为两半。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黑白相融。 接着两只手极为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落下。 黑白两道颜色融合而成的光团在少女手中缓缓发散,跨越了一切空间阻隔。 那双手落在巨大金龙头颅的上方。 黑白二色交融的光团温和无比,蕴含的能量却令人心悸。 那条老龙甚至来不及抬起头。 巨大金龙头颅冰雪融化般开融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没有一滴鲜血溅射,没有一声痛嚎发出。 那条盘踞三千里的暴怒金龙就这么顿住身形。 两只庞大的瞳孔缓缓消失神采。 两颗燃烧火焰的巨大星辰缓缓消散光芒。 接着这具遮天躯干开始崩溃,无边气运轰然解散,从龙躯四处骚动,要回归大地。 与此同时—— “咔嚓”一声。 日月佛台上的菩萨雕像开始崩溃,面庞上剥落一片古老的石片,接着浑身响起连绵不绝的细微声响,拈花手指连同整只手臂出现龟裂,砸在佛台大地之上。 黑衣少女没有回头去看自己将要消散的雕像,沉默望着这些要回归大地的星火气运。 她轻声开口。 “不准走。” 于是三千里烟火顿时安静下来。 黑衣少女抽出浸在黑白两色光团之中的纤白小龙。 一条挣扎不停的袖珍版金龙在手中不断扭曲,始终无法挣脱白纤十指的囚笼。 黑衣少女淡淡自语道:“你说你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为佛门献出无数心血?” “这一千年来,你私自吞了多少佛门气运,又起过多少次邪念,北魏铁骑踏上忘归山之时,你不加阻挡,反倒推波助澜想要摧残我的法相,这算是为佛门守山?” 那条袖珍金龙挣扎嘶吼,只可惜声音细微几乎不能听见。 黑衣少女无动于衷,接着淡淡开口。 “你说我剥你皮,抽你筋骨,夺取你成仙的气运?” “一千年前你为祸人间,噬人千万,灭绝一城,可曾想过你所谓的成仙契机造下了多少杀孽?我剥你皮,造莲花鼓,为你清除业障;抽你筋骨,铸九千九百阶佛阶,接地脉龙气,为你铺续大道;要你为佛门守山一千年,清净人心,能够顺利成就真龙。” “你说我普度人间,不曾普度过你。” 黑衣少女看着手中那只逐渐放弃挣扎的金色小龙,细声问道:“你自己说,我几时不在普度你?” 那只金龙的幼小身躯浑然一震,抬起扁平头颅,眼神惘然。 “你要灭佛,我不怪你,也不杀你。”黑衣少女淡淡开口道:“但我只留你一道神魂,要想成就真龙,就看你造化了。” 那只金龙乖乖俯首,收敛凶性,畏缩成一团。 “要想成道,你要修回皮肉筋骨气血三魂七魄。”这位菩萨缓缓道:“莲花鼓在天极海普陀仙山,这是你成道的龙皮。九千九百阶佛门山阶在忘归山,这是你昔日的龙骨;曾经有位少年来取走了你的龙脉精血,手段很强硬,如今我也不清楚你的精血究竟在哪里。” “气血骨这三样,如今先还你筋骨。” 黑衣少女蓦然回头,点指忘归山。 整座忘归山通体震颤,九千九百阶圣阶绽放大光明,从山体之中被剥离开来,缓缓缩小,接入黑衣少女手中的金龙之中。 那条金龙眯起双眼,似乎极为享受脊椎处龙骨的回归,浑身气血顺应龙骨周转,开始流通血液。 “你是生性卑劣也好,凶狠阴险也好,我要你做一条蛰龙,乖乖收敛性子,跟这个少女行走人间。”菩萨的声音极轻,几乎是喃喃问道:“要修回三魂七魄,跟着她走,能省去你千百倍的功夫。” 那条金龙惘然看着黑衣少女。 “我从不强求别人。”她松开双手,任这条幼小金龙浮在空中,道:“你现在要走也可以,愿不愿意跟随她,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如今功过相抵,你已经是自由身。要去天极海寻莲花鼓,或者行走天下找自己的精血池,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佛门讲究缘分。 这位菩萨再也不理会这条浮在空中挣扎不定的幼小金龙,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几乎要崩溃殆尽的法相,沉默将目光挪向三千里大地。 她望向被自己强行留住的三千里人间烟火气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佛门极讲究因缘,这些星火乃是佛门落败之后被打散无处可归的气运,总有一天会被所谓的有缘人拾取。 这位菩萨沉默不语,心中念头千回百转。 一千年前佛门统领大地的日子,气运是这几千几万倍,真正可以燎原。 只可惜。 岁月无情,再强势的人物也会老死而去,再强盛的朝代也会衰败落亡。 佛道儒三教,不过是尘埃遗物罢了。 佛门尚且有秘术,修到菩萨境界可以保留些许人格,封存记忆转世投胎,为佛门留下火种。即便如此,也只是比道门落败的迟上数十年而已,终究不可避免。 这位菩萨看着满天燎原的星火,眉尖微微扬起。 这些气运飘散不定,此刻她伸出一只手便可以揽入怀中。 然后将这些烟火般飘摇的气运尽数加在一身,成就一尊大气运加身的躯体。 同争大世,纵横捭阖,直接为佛门铸造一位妖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神魂附身的这具躯体,有佛骨,有佛心。 唯独缺少了一些佛缘。 “还是一道罕见药灵呢”这位菩萨喃喃自语,低声笑了笑。 如何抉择? 日月佛台。 白袍老狐狸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黑衣少女。 小殿下微惘道:“这位菩萨是要出手拦下这些气运吗?” 白袍老狐狸想了想,道:“应该是要出手的。这些气运属于佛门,被这头老龙私自吞下,如今重现人间,理应被收回。” “而且”柳禅七抬起头,看着三千里烟火点燃人间的场景,心神隐隐有些震撼,喃喃道:“这些气运加身,很有可能会直接造就一位妖孽出世,任谁也抵抗不了这种诱惑吧?” 那位菩萨没有思考太久。 她轻轻一笑。 漫天星火随之一颤,轻微飘摇。 接着黑袖拂动,黑衣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 “既然缺一点佛缘,我便取一点佛缘。” 一点星火被纤白小手拈花般拈起,蘸在眉心。 那一点佛缘星火,犹如一缕微弱的火光,在星河般浩瀚的星火之中微不足道。 一点即融。 接着她轻轻挥动黑袖。 对着漫天星火拂袖。 似乎在对着一千年前座下香火缭绕的佛门告别。 “都散了吧。” 第十七章 若是世间有轮回 “都散了吧。” 这句话如同灵犀,点在漫天飘摇的星火气运之中。 黑夜泛起涟漪,三千里人间烟火微微震颤。 那尊菩萨眉眼清稚,笑意浅淡,轻轻挥袖。 就像是挥散流萤,驱逐星火。 更像是挥手告别。 于是漫天星火俯首而动,四散蔓延。 最终星星点点,消散在黑夜之中。 做完这一切,这位黑衣菩萨终于放下衣袖,缓缓转过身子。 她的脚步轻盈无比,落在日月佛台上,然后面对黑衣少年与白袍老狐狸二人。 “柳白禅。”那尊菩萨轻声对着白袍老狐狸开口。 白袍柳禅七恭敬低头,行佛门大礼,叩拜菩萨。 “你修行金刚般若经,如今已有大金刚体魄,能抵九劫不死,距离那一线虽只差一丝,但若无机缘,终生无望。”菩萨挽了挽耳边短发,轻声道:“但从今日开始,只要你肯为她护道,定能得证罗汉果位。” 白袍老狐狸闻言沉默。 柳禅七突然开口道:“菩萨,我有一问,不知您是否愿答?” 白袍老狐狸话中有话,不问是否可答,而问是否愿答。 他自知自己心中纠缠的念头全都避不开这位能观听天下声音的菩萨,自己想问什么,执念于什么,这位菩萨心中自然通透。 黑衣菩萨点了点头,眉尖舒展,淡淡道:“洛阳建了六道佛骸,借天地轮回,踏灭佛大势,压了大量罪人,本是顺天而为。但这些人命数该由天定,不该由他们来定,若无北魏一朝气运镇压,这座天地牢狱早就崩溃,所以也勉强算得上逆天之举。逆天而为,便一定有因果牵扯,顺应因果,就能推翻。” “你要去洛阳救人,能破六道佛骸便可顺利救人,但若破不了这座天地牢狱,即便你修成罗汉果位,也无法如愿以偿。”黑衣菩萨点拨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门与她有因果,不能袖手旁观。” 白袍柳禅七指尖掐入掌中,指节泛青,声音颤抖道:“请菩萨指点。” 他十三年来入了十三趟洛阳。 那座佛骸越是观察揣摩,越是令人心悸。 无懈可击。 借助**,天地大势,令人不得不敬佩佛骸建造的那位幕后者,恐怖的灵感,鬼神莫及的天才。 望而生畏。 黑衣菩萨轻声道:“这座天地牢狱构思极妙,但有一些缺陷。即便是**交替,也有强盛期与衰落期。黑夜白昼交替之时,六道最弱,此刻这座牢狱会产生瑕疵。” “若是选择正面强攻,若你成就罗汉果位,能以十龙十象之力打破六道交替,还有一丝希望砸碎这座牢狱入口。”黑衣菩萨眉心微舒,吐气如兰,最终摇了摇头,道:“可若是大金刚体魄,如今办不到。” “两种方法。”这尊黑衣菩萨思忖片刻,道:“第一种,夺得这座天地牢狱的钥匙,以钥匙开门,这种方法说易作难,即便是我以观世音域意探查,也无法查出那柄钥匙的下落。” “第二种方法,便是等他们开启牢狱,与他们一共进入牢狱。这座牢狱内部不同于外部,相比之下比较脆弱,此时再行破坏之事,便不会无从下手。” 白袍老狐狸突然摇了摇头,抬起头,惨笑道:“菩萨,其实还有第三种方法的吧?” 黑衣菩萨不言语。 她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存的什么念头。 这座佛骸建立在洛阳之上,踏灭佛气运而生,若是佛门能够兴盛,佛骸便只是无稽之谈。 若是洛阳一朝崩塌,便连带这座六道佛骸一同崩塌。 这个白袍男人,入了十三趟洛阳,种下了三百朵佛门大红莲。 若是不能入佛骸,救不了她。 便陪她一同赴黄泉,共来生。 洛阳,便是陪葬。 黑衣菩萨的神魂已经极其微弱,她直视着白袍柳禅七,不言语。 最终缓缓开口。 “柳白禅,你造下杀业越多,便越难如愿。” “三百朵佛门红莲,若是真正在洛阳盛开,为佛门立下杀孽,这份孽缘便将佛门真正复兴的气运全部摧毁,不留一丝转机。”黑衣菩萨虚弱道:“你要救人,要杀人,全在一念之间。” 接着黑衣菩萨回头点指漫天飘摇而去的星火,轻声开口。 “世间一饮一啄,皆是因果。佛门衰亡兴盛,皆由缘定,强求不来。” 漫天星火被这尊菩萨挥手拂散。 何等的大毅力,才能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大气运? “我观听世间声音,愤怒者咆哮,低落者痛哭,无畏者不言语,大智慧者沉默。”黑衣菩萨道:“世间万般情绪,皆如潮水,来来回回,有所循环。焉知一息之后,又会有如何变化?” 点到为止。 柳白禅面色复杂,不知如何言语,低下头,恭恭敬敬,再度行佛门大礼。 日月佛台上三十丈的菩萨雕像终于开始崩塌。 那尊菩萨面上无端迸裂出许多蛛网般的裂纹。 黑衣菩萨的神魂气息开始缓缓消散。 她将目光从白袍柳禅七身上挪开,移到了小殿下身上。 易潇不愿错失机遇,认真揖礼,问道:“菩萨,我也有一问。” “世上是否真的有轮回?”小殿下回想着自己观想时得见的那一袭白衣,心念复杂,却无法想通想透彻。 黑衣菩萨没有回答。 她轻轻点了点头。 世上,有轮回。 小殿下苦涩笑了笑:“那我一直等下去,会不会等到她的轮回?” 黑衣菩萨面色复杂。 她缓缓摇了摇头。 等下去,等不到。 小殿下收敛笑意。 雕像崩塌声音之中,黑衣菩萨走到小殿下面前,用尽最后的神魂力量,认真凝视着黑衣少年,最终缓缓开口道。 “若是世间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一字一句极为认真。 小殿下先是微惘。 接着大块大块山石从三十丈高的菩萨雕像上崩塌。 整尊巨大菩萨像崩垮倾泻,日月佛台轰鸣。 这位黑衣菩萨轻声点拨的一句话,落在小殿下心中,如同掷下一颗石子。 刹那惊起滔天巨浪。 “若是世间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小殿下看着崩塌的菩萨雕像,喃喃自语。 “是啊若是世间有轮回,又岂止是人,一草一木皆在轮回之中,三千世界,皆在修行。” 这位菩萨说的不错。 即便真的有轮回,自己若是无缘,也等不到,更寻不到。 顺应因果便好。 耳边崩塌声音不断。 连绵不绝的崩塌声音之中,日月佛台变成一片断壁残垣。 伴随着菩萨雕像的彻底崩塌,那位菩萨的最后一缕神魂消散天地间,最后一句点拨声音却依旧在忘归山山巅盘桓。 白袍老狐狸面色肃然,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小殿下沉默不语,似乎有些明悟。 忘归山依旧巍峨,却失了些什么,如同被抽去了灵性。 小殿下蹲下身子,指肚摩挲着佛台大地上的青石板,感受着这座千古名山的佛性一点一点流失。 没有那一尊暗藏菩萨神魂的雕像坐镇,忘归山便再也不是所谓的佛门圣地,要不了多久,等这些山体内积攒的佛性一点一点流失殆尽,这座钟灵北魏的圣山便再无灵性可言,真正沦为荒山。 那位菩萨说的极对,若是世上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这算不算是一种修行?”小殿下哑然失笑。 灵光一点。 易潇想起剑冢空间里那尊镇压鬼门关的漆黑小山,天下魔宗一尊山,魔道同尊的那座鸩魔山历尽劫难,如今算不算是修得圆满? 还有佛塔内佛龛上香火供奉的陆沉仙剑剑鞘,以及那柄插入佛塔大地的剑身,陆沉仙剑剑身剑鞘两分,在佛塔最后一层楼,那扇巨大青铜门前独自修行,要叩开最后一道门槛。 淇江那头过江龙王,本只是一尾池鱼,吞噬仙人气运,躲在淇江,百年后化成一条蛟龙,只差一步就能化龙,成就真仙。 这片大地上,有修行天赋的,绝不仅仅是人类。 西夏棋宫辈出的所谓妖孽,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妖孽,由妖兽修行而成,化形人类,天赋异禀,同样惊才绝艳。 念及至此,易潇心有所悟,看着距离自己数步的黑衣少女。 明珠儿本是一株长生药,身具佛缘,从诞生到开启灵智,再到如今化形成人,又经历了多少劫难?即便是如今得了菩萨青睐,也不过刚刚踏上修行道路罢了。 若是世上有轮回,焉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若是世上有轮回,又岂知一草一木不能修成正果? 那个黑衣少女眉心疲惫,睁开双眼,柔柔软软前跌两步,跌入小殿下胸口怀抱。 懒洋洋抬起头,声音懒散道:“哥我累了。” 易潇拍了拍少女额头,轻声道:“下山了。” 易小安轻轻嗯了一声,梦呓一般问道:“哥,我们去哪儿?” 易潇抬起头,看到那袭白袍有些沧桑的柳禅七。 小殿下看到柳禅七微微点头。 于是他轻揉着少女短发,笑着说:“去洛阳。” ps:这几天考完,搬迁校区,诸多杂事,容我将补更的事情缓一缓。暂时一天一更,等杂事忙完,再来补更。届时顺带求一下月票~ 两个消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八章 青梅竹马 第十八章青梅竹马 七月七。 那座雄踞北魏万里浮土的北方第一城,于阳光初照之时极其庄重打开了十六扇青铜城门,迎接早早等候在城外四面八方的上万负笈学子。 洛阳士子宴。 这座历尽千载岁月洗礼的古城,当真算得上是中原最古老的几座城池,极为恢弘大气,城内最内层是北魏最高阶的那些大人物授封府所。皇殿龙盘虎踞最中央,四王三十二候依次排开,嶙峋煊赫。 整座洛阳九成面积笼罩在人间繁华之中,七月七的洛阳大开城门,皇都重地,居然连门禁都不设。 那位站在北魏最高点极有魄力的男人反而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戏称洛阳若要与齐梁那得天地钟灵的江南道争锋,若是连城门都舍不得开,那北魏所谓的洛阳士子宴,即便选出文采惊绝的大才子,在中原文评中恐怕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 不得不说北魏十六年来举才选仕的势头越发庄重,十六年来即便被齐梁打压得体无完肤,也算是有几位能称得上奇才的文人。 洛阳士子宴,这本是一件庙堂之事。 只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洛阳此时的酒楼赌坊已经人满为患。 佩刀悬剑,行走江湖,哪里有热闹往哪里跑。 北魏那位既然敢在士子宴之时不开门禁,大肆放行,自然就不会担心赴都的江湖人敢在洛阳闹出什么幺蛾子。 洛阳皇都牡丹园。 七月已经错过了牡丹盛开的季节。 但世人都知道那位龙雀郡主有一座不分季节时令,几乎是春夏秋冬都绽牡丹的后庭园。 一尾红亭,坐落在万紫千红之中。 姚黄魏紫,极为恢弘。只可惜缺了一两分人气。 这位龙雀郡主四月出洛阳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座耗费大量人力维护的牡丹亭,自然沦落的冷冷清清,无人来观赏。 只是此时不太相同。 红亭中坐着两个人。 其中有一位毕恭毕敬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五官平淡,貌不惊人,勉强称得上儒雅二字。穿着一件泛白的麻衣,简陋到不能再简陋草鞋,却是一丝不苟的将冠饰装戴整齐,打扮的极为干净。 他脊背挺得极直,不抬头也不俯首,目视前方,坐在牡丹亭中极为端正。 陈万卷不听不闻不观不想。 他默默看着这片夺天地造化的牡丹庭园,周遭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报出名字的一草一木。 游历三年,这座牡丹园未有一丝变化。 他看完这一片牡丹,最后嘴角噙带一抹笑意。 “万卷。”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个年轻人之所以坐的极直,不仅仅是因为自幼养成的习惯如此,那位家教极严的冠军侯父亲在他很年幼的时候就长阖人间,留下的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正坐直”,便成了陈万卷终生烙刻在心之言。 他坐得如同一柄笔直的剑,但锋芒全部收敛。 因为他身边坐着北魏最高处的那座巍峨大山。 曹之轩极有耐心,静静等着这位北魏三十二诸侯之中身世最煊赫的年轻人赏完牡丹。 北魏皇帝轻声开口道:“七月去,七月回。陈万卷,你出行三年,要学天下无双的儒术,来告诉朕,你究竟学到了什么?” 陈万卷笑了笑,道:“陛下,万卷三年来不曾行遍北魏万里路,却真的读尽了万卷书。所学驳杂,不算精,勉强称得上通。登堂入室,得见大道。鬼神之术,堪舆之术,墨卷之术,天下分合,牵引大世。” 这位年轻人顿了顿,道:“不比国师大人的玄学。” 陈万卷想了想,补充道:“应该算是儒道。” 曹之轩不去看这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反而是将目光挪向大红牡丹园,轻声道:“三年去修儒道,你可曾后悔?” 陈万卷缓缓摇了摇头。 接着他苦笑道:“听说灵衫离开洛阳了,我就从北原一路返回,只可惜路上运气貌似不太好,即便在邀北关特地多留了些日子,也没有遇见她。” 魏皇默默想着森罗道传来的线报,那只自幼被自己奉在掌上的龙雀一路送了齐梁小殿下一百里,在邀北关峡口前十余里处重创西关影子,而后不再北去,反而是刻意西折绕开森罗道探查。 陈万卷自嘲自己运气不好,那只龙雀既然已经临近邀北关,怎么会不知道这位与她在洛阳一共长大堪称青梅竹马的自己就在邀北关苦苦等候? 故意而为之罢了。 陈万卷想不明白那只龙雀为何不愿相见,只是淡淡揉了揉眉心,道:“陛下,万卷这趟回洛阳,只是应了陛下当年的三年之约。” 曹之轩面带欣赏望向陈万卷,这个年轻人身为冠军侯独子,三十二候第一侯后人,能够放下父辈积攒的巨大家业,与京都那些肆意酒肉的纨绔背道而驰,一骑绝尘踏上修儒的道路,胸壑之中自然与那些只知饮酒作乐败坏祖上积德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陈万卷算是半个文人,但他不酸也不臭,更不是自命清高的那种。 曹之轩点了点头,很满意这个年轻人,柔声道:“万卷,朕本意是让你游历三年,回洛阳后夺下士子宴头魁,算是给陈天生一个交代,日后封嗣加爵,都不成问题。” 陈万卷听着这位说一不二的男人口中吐出封嗣加爵四个字,面色微变,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谁都知道整个北魏如今封嗣的,就只有那两位死因蹊跷不明的王爷后人,至于加爵二字。 冠军侯已经是三十二候中的第一侯,再加爵? 陈万卷只是摇了摇头,笑笑不说话。 曹之轩站起身子,陈万卷连忙也站起身子,接着听到那个中年男人不缓不慢的声音。 “朕如今改变主意了。” 陈万卷眯起眼。 “洛阳终归是士子凋零,比不得文运昌隆的齐梁,更不要说与那尽出文评十大妖孽的江南道争锋。”曹之轩自嘲道:“朕兴了十六年的士子宴,看宴中有过寥寥几位惊艳人士,也曾欣喜鼓舞,只是每当朕反观齐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稳稳压过朕的北魏,心中的欣喜之意便如被浇上一桶冷水。” “朕不得不认,若论文评,洛阳比不得兰陵城。”曹之轩眉头微挑,笑道:“所以洛阳士子宴的头魁,比兰陵城的状元郎,自然也是不如的。” 陈万卷恭敬低头。 “朕的洛阳士子宴头魁之称,当然配不上如今的你。”曹之轩淡淡道:“陈万卷,你若是有心,明日便启程,从洛阳奔赴兰陵城,朕赐给你一头青鸾,乘青鸾去兰陵城,为朕,为洛阳,为北魏,夺下兰陵城的殿试状元,也算是不负众望。” 陈万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北魏皇帝笑了笑,知道所谓的虚名勾引,对这位看破世俗红尘的年轻男人没有太大的诱惑力。 于是曹之轩眯起眼,不再起齐梁北魏文评之事,而是开口问道:“万卷,灵衫当年赠你的信物可还在?” 陈万卷下意识把手摸向腰间,摸到了那一枚雕琢痕迹已经被摩挲地不可见的竹叶红笛,恍然如同隔世。 “你与灵衫算是有缘,自幼与洛阳书阁相识相知,互赠信物。”曹之轩玩味笑道:“世人只知北魏这只龙雀喜牡丹,却不知为何而喜。” 陈万卷摸了摸鼻子。 十一年前陈万卷赠魏灵衫一曲牡丹词,洋洋洒洒万字泼墨,工笔刻尽天下牡丹,为龙雀小郡主庆生。 此后那位不出洛阳的龙雀郡主便有了这座牡丹亭。 他赠她牡丹,她转之红叶。 十一年来两小无猜,习书篆文,彼此结伴,几乎将北魏洛阳的藏书看了个通透。 陈万卷曾经问过自己。 这算不算是青梅竹马? 某种不太寻常的情绪早就在这位年轻人心中根种,也许是十年,也许只有一天,陈万卷这些年来问过自己无数遍,到头来也不清楚,究竟算不算是所谓的情思? 直到他南下北原入邀北关,苦等魏灵衫而不得,反而得到了北魏龙雀百里相送易公子的消息。 这个消息不算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熟知魏灵衫的陈万卷丝毫不担心担心那位风庭城一鸣惊人的易公子能顺利俘获佳人芳心。 因为他知道魏灵衫与外人所以为的龙雀形象截然相反,不躁不怒,心如止水,信奉相见既是有缘,不然也不会与当年的自己仅仅因为书阁内一言相识,再到如今这个地步。 相反,陈万卷苦等不得之后内心有了答案。 然后他风尘仆仆赶到了洛阳,一路上只盼着能邂逅魏灵衫。 此时的陈万卷手指指肚摩挲着信物红叶笛子,一时间有些怔怔出神。 曹之轩突然开口道:“能夺下兰陵城状元郎,朕便做了主,帮你定下这桩婚事。” “啊?” 陈万卷突然有些怔怔出神。 北魏皇帝面带微笑,道:“魏灵衫的确是极爱牡丹,因为她本就是世上最盛大的牡丹。这尾牡丹亭包容天下牡丹,唯独缺一个人,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那位在风庭城一鸣惊人的易公子,便就是兰陵城以文思闻世的小殿下,六岁殿前赋诗,惊艳人世,六岁那年便入了天下文评,得了兰陵城殿试状元。”曹之轩戏谑道:“十一年前你能为她写下一首万字牡丹词,十一年后,为何不能为她夺下兰陵城状元?” 陈万卷才发觉自己手中的红叶笛被自己攥出一手汗。 他有些恍惚。 “朕开了十六年洛阳城门,举了十六年士子宴,一直等着齐梁那边能来一位贵客,把北魏文道狠狠践踏一番,最好是羞辱一顿。”曹之轩笑了笑,道:“只可惜齐梁根本不屑于来砸北魏文道的场子。” “今年不一样,齐梁一定会派人。”这位北魏皇帝喃喃道:“既然北魏士子宴的头魁保不住了,为什么朕不能反过来要了你齐梁的殿试状元?” “陈万卷——” 曹之轩面上凌厉之意毕露,他恶狠狠低声道:“你小子要还有点想法,就去兰陵城,让江南道所谓的文评妖孽,见识一下你当年放言要天下独尊的儒术!” 第十九章 因与果 七月七日,这是唐小蛮离家出走的第十八天。 唐家大小姐生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惹是生非算是副业,天天嚷着打打杀杀,想要她守字闺中比登天还难,唐家老太爷伤透脑筋,定了个大好日子要为她招亲,一天一夜唐小蛮闺中没有音讯,上门提亲的人将门槛踏破了都见不到这位唐家蛮横姑娘儿一面。不曾想推开闺门空空如也,居然就这么一人一马深更半夜溜走了。 唐小蛮佩刀一路从北原唐家堡南下,跌跌撞撞,磕磕绊绊,顺带捎上了与自己情同姐妹的钟家千金一同闯荡所谓的江湖,两个人身上连一百两盘缠都没有,就这么两匹白马一刀一剑入北魏。 两位出生八大世家姿容皆上等的大小姐只是因为耳濡目染,心痒痒非要潇洒来一趟白马入江湖,见识一下刀光剑影,念头是极好的,只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要闯荡江湖,一没钱财,二没实力,三没家族背景,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 十来天里风餐露宿,两位大小姐算是如愿以偿吃了人生第一个苦头,还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口的那种自讨苦吃。挨饿受冻,唐小蛮默默忍受,钟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内心里叫苦不堪,不知道暗地里偷偷摸了多少把眼泪,最后还是咬牙忍心坚持下来。不幸中的万幸,两位大小姐算是没有财色双丢,还傍上了一位居心叵测的“好心公子哥”,搭乘了一辆去往洛阳的豪奢马车。 全都得益于知人识面眼力极佳的唐小蛮一眼就标中了南下骑乘照夜玉狮子非富即贵的那位紫衣公子哥,一路上凭借美色坑蒙拐骗,终于算是有惊无险抵达了洛阳。 自幼冰雪聪明的钟雪狐自从看到那辆由通体雪白不染尘埃的魁梧玉狮子拉扯的巨大车厢,心中顿时明白了这位腰配八匹雷霆骏马不显山不露水的紫衣公子哥究竟是何许人。 那位病怏怏的年轻男人极好说话,与仅仅一面之缘的两人一路同行。唐小蛮蹭吃蹭喝,甚至在轻安城放开手脚买了一柄上万两的刀鞘,这位段公子都不曾介意。 钟雪狐不敢像唐小蛮那样肆无忌惮。她认出了这位年纪轻轻就继承威武候封嗣的男人,更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曾经听过自家那位老佛爷提到北魏封侯的几位人物。 那位当之无愧的号称战场陈无敌的冠军侯英年早逝,留下独子陈万卷,本是最有希望封王之人,只可惜陈万卷修儒不入朝,写下万字牡丹词惊艳北朝,十六岁及冠成年时婉拒了魏皇好意,不要一丝封赏,早早离开洛阳。 其余几位封侯人物,最有可能在魏皇手中封王的,其中有一位就是北魏雷霆城城主威武候段河图。 段河图是当之无愧的北魏巨擘,战场上凶残无比,烹人而食,钟雪狐听到这位威武候杀人饮血的事迹时小脸惊得煞白,一度视之为心中阴影,也就是这位封地偏北的威武候早已离世,小雪狐才敢放开胆子入中原,不然借她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愿意踏入北魏一丝一毫。 威武候段河图没有等到洛阳那边传来封王的消息,却留下了两位龙盘虎踞雷霆城的后人。名列北魏锋锐四剑子早早提剑刺穿北魏江湖的段紫衣,还有迟迟以为父守孝不愿入洛阳封侯,实则早已是雷霆城名副其实新主人的段无胤。 这位威武小侯爷着实不是个简单人物,狼子野心,城府极深。借着洛阳士子宴的机会,觐见北魏皇帝,顺理成章接授威武候封嗣,恐怕还有着一丝其他念头。 或许是封王? 钟雪狐摇了摇小脑袋,把这些杂念从脑袋里清空出去,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钟家虽名列天下八大家,但终究是没有必要插手去趟北魏这种大势力其间的浑水。 “没认出来我就好。”钟雪狐长吁一口气,心想从北原出发看一场洛阳士子宴就如此艰难,顶风冒雪不说,偏偏碰上了自己童年阴影的威武候后嗣。念及至此,这个水灵灵小姑娘几乎要哭出声音来,根本不敢兴起念头,去妄想自己有生之年能见识一下兰陵城妖孽辈出的恢弘殿试。 段无胤身边那位同样粉饰极为华丽的公子哥入了洛阳便换了一身装扮,令唐小蛮都不得不为之惊奇的恐怖肌肉在这个男人身上肆意贲张,流线型身躯,一夜间涨高了一个头的身高,令这位唐家大小姐想到了西夏传说里某些不属于人类范畴的生物。 “不多时便入了洛阳。”那位病怏怏的年轻段公子在巨大车厢里闭目修行,突然开口,“段某与三位萍水相逢,相逢即是有缘,段某自问路上并无招待不周之事,也算是结下一桩善缘。入洛阳以后,三位与段某的缘分便在此了结,随时可以离开。” 这个去了衣饰,不再掩盖自己一身恐怖肌肉的年轻男人听了段无胤不露痕迹的逐客令,咧嘴笑了笑,也不管离洛阳还有半天车程,掀开车厢钻了出去,留下大地震颤的声音,还有沉重的灰尘气息。 直到此时,看着那个如龙象般奔跑而去极为彪猛的男人背影,目瞪口呆的唐小蛮和钟雪狐才知道这个恐怖肌肉男与病怏怏段无胤原来与自己二人一样只是萍水相逢。 照夜玉狮子突然停在官道之上。 一声长嘶。 车厢内的段无胤微微睁开双眼,似笑非笑。 “钟小姐。唐小姐。” “钟家有位玉圣大人在洛阳,唐家有个家教极严难缠无比的老头子,他们来的比段某都要早。”这位病怏怏年轻公子哥呵呵笑道:“难不成两位跟着我,骑着照夜玉狮子轰轰烈烈入洛阳,就不怕被家中长辈抓了回去?” 唐小蛮和钟雪狐顿时面色苍白。 段无胤没有去理会两个千金大小姐,换个坐姿懒洋洋倚靠在车厢背后:“刚才那个人形怪物已经走了,换句话说,两位就不怕我威武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偷偷吃了你们?” 唐小蛮面色白上加白。钟雪狐几乎要哭出声音来,心中泣骂威武候一家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到两个大小姐此刻比哭还难看的模样,这位年轻的雷霆城主终于忍俊不禁的笑了,越笑越厉害,而且还是那种毫无形象的捧腹大笑。 钟雪狐怔怔看着这位病怏怏的年轻男人笑得太用力,以至于咳嗽起来,手里捏着绢巾不知道该递不该递,最后看到那个男人唇角有些触目惊心的猩红,犹豫再三还是递出了手绢。 那张纹了钟家细印的手绢被一只玉手狠狠拍掉,唐小蛮恶狠狠转头道:“你傻啊,这家伙戏弄你呢。” 钟雪狐傻傻看着抬起头来精神抖擞的年轻男人,哪里有一丝病怏怏咳血的凄惨样子,只是眼眸里的笑意多了几丝奇怪的意味。 “我们走。”唐小蛮拉着钟雪狐不由分说离开了这截巨大车厢,下来以后昏头转向,分不清方向,还是看到段无胤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指明洛阳,这才怒气冲冲拿出了一鼓作气的势头要徒步前去洛阳。 段无胤坐在车厢里笑了笑,没有探出脑袋去看,心中稍微想象了片刻那位唐家大小姐此刻满溢于面上的怒色,还有那位至今没弄清楚缘由的钟家小姑娘脸上朦朦胧胧的可爱神情。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主笑了笑,气质本就有些阴柔的他此刻笑起来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昊天,把车厢倒转过来。”段无胤眯起眼,嗅着车厢里杂余的香气,还是那位西夏畜生的气息,觉得有些刺鼻,默默下了车。 这位病怏怏的年轻公子哥站在洛阳官道之上。 魁梧无比的照夜玉狮子高吼一声,缓缓掉转身子,把车厢倒转一个头。 横在路中央。 雷霆城的这只照夜玉狮子不是中原名马。 而是真正的一只狮虎妖兽。 段无胤默默等在路中央。 他突然咳嗽起来,手指捂住嘴唇,遮盖不住指缝间露出的猩红,那只玉狮子极为通灵把脑袋挪向车厢,叼出钟家大小姐遗落在车厢内的那只手绢。 段无胤摆了摆手,拿衣袂擦了擦血迹,默默接过玉狮子递来的手绢,叠放整齐,塞入自己绣有锦绣雷霆八马的紫囊之中。 他默默看着不远处疾驰而来的两道黑影。 那是两匹黑马。 一只马背上端坐着一男一女,黑衣少年驭马而行,怀中依靠着短发不安分,在风中上下纷飞的可爱少女。 另外一匹黑马上则是坐着一位白袍飘摇邋遢无比的中年男人。 段无胤微笑看着两匹黑马由远至近。 最后那只白袍老狐狸面色复杂停马。 “白禅前辈。”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城主微笑道:“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柳禅七极为头疼听着白禅前辈四个字从这位仅仅在轻安城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口中迸出来,脑袋一阵大。 段无胤笑眯眯开口:“前辈觉得神荼酒滋味如何?佛门讲究因果,前辈既然出手拿了段某的酒,便就是讨下了一个因,如今段某在这里拦路,便算是一个果。” 那头通体雪白魁梧的玉狮子懒洋洋抬起头,打量着马背上倒在黑衣少年怀中酣睡不醒的短发少女,噗嗤打了个响鼻。 段无胤摸了摸巨大玉狮子的头颅,轻声道:“这位易公子,想必也是知道因果的。” 第二十章 可笑不可笑? 打小就在药罐子里泡大的段无胤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曾经在雷霆城与那位紫衫大国师有过一面之缘,此后段无胤便拿这位风流无双的人物作为自己人生标杆,学那位玄姓大国师苦心钻研玄学,韬光养晦,默默修行。 谋定而后动,最终他接诏授封,终于从雷霆城出发来到洛阳。 他当然知道眼前那位端坐黑马之上白袍邋遢的男人在当今世上凭借着独步天下的佛门大金刚体魄,足以杀入洛阳,再杀穿出来,如果有闲情逸致,来个七进七出也不是不可以。 自己凭什么拦他的路? 段无胤笑眯眯道:“两位大可以放心。段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自问在白禅前辈面前,也没有什么资格去做坏人。我只是想与二位,或者说与白禅前辈,单独做一个交易。” 就凭这个交易。 端坐在马背上的易潇开始打量这位笑起来人畜无害的病怏怏公子哥。 这位继承了威武候封嗣的年轻城主,笑容温和阳光,一只手揉捏着巨大玉狮子的头颅,另外一只手点指官道旁的一个方向。 如果唐小蛮和钟雪狐没有走远,一定可以认出那个方向便是体质彪悍若龙象的野蛮男人奔离的方向。 “白禅前辈是奔着佛骸来的,十三年来,洛阳圈子里的那些人几乎全都心知肚明。”段无胤突然想到了洛阳那帮一肚子坏水的大官僚们对这位连续十三年每年扮着蹩脚落榜士子偷偷摸摸进都实则来考察佛骸的怪物级别人物溢于言表的厌恶之色,以及尝尽千方百计偏偏奈何不了这尊大菩萨的愤恨神情。 他缓缓收回点出去的手指,摇头微笑道:“其实有很多人都是奔着佛骸来洛阳,多是八大家中人,每年都不例外。曾经有位高人对段某说,洛阳开了城门十六年,年年太平,但唯独今年不一样,这句话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白袍老狐狸看着这位之前自己明显走眼了的紫衣年轻人。 这个即将受封诸侯但野心显然不止于此的北魏年轻男人表现的不像明面上那么简单。 “的确。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借着洛阳七月七士子宴鱼拥进入这座雄城,打的都是佛骸的主意。”段无胤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位病秧子紫衣公子气质极为阴柔,笑起来有股令人骨子都酥软的寒意。 “之所以曹之轩能够极有魄力地任由江湖人在洛阳扎点,肆意探查。”段无胤声音平静道:“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六道佛骸没有钥匙,根本开启不了。世上又有几人能集齐六道钥匙?” “这座佛骸关押了八大家距离超脱境界只差一步的所有老怪物们,从建立初始,到十六年前关闭佛骸大门的那一刻,就从来没有动过再度开启的念头。” “**。六把钥匙。”段无胤微笑道:“如果集不齐,这座空前绝后的牢狱便永世不会再见天日。” “这是我的诚意,想与两位,做一个交易。” 病怏怏年轻男人从紫囊之中掏出一只雕琢精细的细白象牙。 “这柄钥匙能打开饿鬼道大门。” 段无胤蹲下身子,极有诚意将饿鬼道钥匙放在地面之上,站起身子退后三步,微笑抬起头。 易潇眯起眼,在那根雕琢精细的白玉象牙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邀北关那位森罗道女阎王截杀自己之时,掷出的那柄玉面发簪,与这根象牙散发着同源的气息。 六道。三善道三恶道。 那柄玉面修罗应当属于与饿鬼道同在三恶道之中的修罗道。 段无胤很满意看到马背上的白袍男人露出笑意。 他一直对自己的计划很有把握,打动这位肉身举世无双的佛门客卿是预料之中。他不惜花费巨大精力得到神荼酒,以及这柄饿鬼道钥匙,便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面。 柳禅七面带笑意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饿鬼道象牙钥匙。 这位修至大金刚体魄的佛门客卿只是淡淡一瞥,就懒得再多看一眼这柄丢在官道路面上的饿鬼道象牙,反而是低下头对那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紫衣男人对视。 也许是那抹熟悉的紫色,也许是口吻之中几乎与当年那个男人伏帖如出一辙的语气,也是这个年轻人眼神中刻意掩藏却遮盖不住的倨傲,让白袍老狐狸想起那个紫衫男人,便无故觉得一阵烦躁。 马背上的柳禅七摇了摇头,不再去看那个年轻人。 白袍老狐狸突然自顾自笑了。 低声而笑之后。 他眯起眼睛,对着这个紫衣年轻人,缓缓吐出两个字。 “蠢货。” 那头魁梧的照夜玉狮子猛然炸毛,惊悚抬起头望向黑马上的白袍邋遢男人。 “这就是你以为的自知之明?”白袍老狐狸丝毫不掩盖厌恶的语气道:“就凭你所谓的威武候封嗣,带上一头不入流的妖兽,就敢拦路与老子摆谱?” 段无胤微笑的面色有些僵硬。 “你以为知道一些所谓的秘辛,拿一柄破烂钥匙,就有资格与老子摆上台面?” 白袍老狐狸坐在黑马上居高临下。 段无胤艰难抬头,突然觉得那道高大白袍在阳光照耀极为刺眼。 “天下八大家与紫衫男人角力十多年了,以他们的财力,集不齐所谓的**?”白袍老狐狸漠然道:“你知道个屁。” 段无胤的面色隐隐有些铁青。 他突然意识到这柄所谓如假包换的饿鬼道钥匙为何在黑市上能卖到十万黄金了。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城主默默低下头,望着那柄象牙模样的饿鬼道钥匙。 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位哥哥说的不错,与那些摸滚打爬几十年的老狐狸比起来,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小殿下默默坐在马背上,揉着酣睡在怀中的易小安脑袋,忍俊不禁看着那柄千金难求的饿鬼道钥匙此刻躺在官道上无人问津。 六道佛骸需要钥匙,这个消息本就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散布出来的,真假勿论。 也许真的有所谓的六道钥匙,但真的集齐以后,就能打开那座监狱? 痴心妄想。 从小殿下看到那柄与玉面修罗发簪如出一辙的饿鬼道象牙时,就明白所谓的六道钥匙,单纯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戏弄世人的一个小把戏。 尽管花天价去买,去凑齐六道。 然后再去试试打开佛骸? 以讹传讹这一套虽然老套,但终归有适用的人群。 这个自诩聪明绝顶高人一等的北魏年轻权柄就被紫衫大国师不露痕迹的讹了一手。 这只老狐狸看着面色不太好看的紫衣年轻人,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 “你以为一壶神荼酒,给老子下一个愚蠢的套,老子就会往里面钻?” “你哥还在娘胎里打滚的时候,老子早就掏空了八大国国主酒窖,喝遍了天下仙酿。”白袍老狐狸极尽嘲讽道:“如果不是你孝敬了这一壶神荼酒,老子连多看你一眼的功夫都欠奉。” 白袍老狐狸驾马而过,施施然而过。 小殿下啼笑皆非看着那柄“如假包换”的饿鬼道象牙钥匙被老狐狸座下黑马轻轻一踩嘎嘣脆。 段无胤看着花了十万两黄金买来的一地白色粉末被风吹散,面色极为难看。 白袍老狐狸突然停马。 没有转身。 “劝你把这件紫衣改了,以后不要故作姿态去学那位紫衫男人的言行举止。”小殿下从没有想到白袍老狐狸尖酸刻薄原来也有一套:“即便你穿上了一袭紫衫装阴柔,也只是可笑的东施效颦。有些头顶写了愚蠢二字的人,总是不能自知,偏偏以为自己聪明绝顶。” 白袍老狐狸顿了顿,问道。 “可笑不可笑?” 第二十一章 洛阳四大虎豹豺狼 感谢杨太白的打赏,今天加更一章,还欠三章 小殿下与白袍老狐狸就这么施施然进了洛阳。 这座北魏雄城远看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据说四面八方一共十六扇巨大城门。 那位魏皇的确如传闻那样是个极有魄力的男人,洛阳城门就这么大大方方打开。 不拒天下豪杰。 易潇顾及怀中那位嗜睡姑娘,不好下马,入城以后马速更是放得极慢。白袍老狐狸也乐得流哈喇子斜眼打量洛阳城内来来往往人群中姿容上佳的年轻女子。 北魏洛阳出美女,虽比不上素有英雄蚀骨温柔乡之称的齐梁江南道,却是实打实出温婉气质性女子的天下风流地。 洛阳的美女资源冠绝北魏,勾栏生意自然火爆到令人瞠目结舌。 好在易小安安然酣睡,易潇无需遮住丫头眼睛,免得看到路边某些春光乍现令人鼻血贲张的旖旎景色。 白袍老狐狸斜眼打量归打量,不曾忘了正事。找了家上好客栈,小心翼翼安顿了那位酣睡至今,看势头大有再睡一整天的未来佛门大菩萨,接着连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连忙提出要捎带上小殿下勘察敌情,顺便逛逛洛阳。 白袍老狐狸素来抠门,这次提出要带自己逛逛洛阳,顺带请客,小殿下哪里有拒绝这只老狐狸没来由大发慈悲的道理? 半个时辰之后,易潇这才铁青着脸明白了这只白袍老狐狸所谓的勘察敌情是个什么意思。 天酥楼,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是洛阳出了名盛产妩媚尤物的顶级勾栏。 说是去勘探敌情,这只白袍老狐狸前脚离开客栈,后脚就迫不及待带着自己来到这个地方。 这座占了北魏一整条勾栏街最好地段的六角楼阁极富盛名,毫无庸俗脂粉气息。 的确不是庸俗脂粉。 浓度极高气息却不难闻的脂粉扑鼻而来。 易潇勉强挤出笑容艰难应付身边蜂拥而至一股脑挤来的酥软女人,环肥燕瘦,自己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处处如同触电一样,一路上几乎是咬牙闭眼靠着株莲相记住的路线勉强跟住老狐狸的步伐。白袍老狐狸大笑着左拥右抱,佳人在怀一路畅通无阻,很难想象这位邋遢模样的中年男人如此受欢迎,易潇一打听,这只老狐狸居然早就在过往的峥嵘岁月里打下了赫赫威名,这座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里几乎无人不知这位表面上邋遢无比的男人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金主款爷。 易潇一边默念着佛门六字真言,不忘修行自己忘我尊经,一边暗自骂着这位佛门老狐狸打着劫富济贫口号拿红莲华手偷钱嫖娼的牲口行为简直不是人。 就这么一路上了最顶楼的雅阁。 身边蜂拥而聚的妩媚女人哄然而散,柳禅七一路上靠红莲华手拿了十多笔不义之财,此刻几乎也全都散尽。 这位白袍老狐狸面带笑意,双手放在脑后,把脚翘高在桌子上。 易潇面色难堪甩了甩沾染浓烈脂粉气息的袖子,发现根本是无用功,这地儿装潢高雅不假,但脂粉质量忒好了些,沾上些许就擦不干净,那股子妩媚气息能绕梁三日不断绝。 白袍老狐狸反而极享受嗅了嗅身上的芳香气息,大大咧咧道:“小子,这就是所谓的艳福,桃花香气,少在那矫揉做作,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殿下冷着脸反问道:“勘探敌情勘探到勾栏来了?” “又不是个兔儿爷,男人逛勾栏怎么了?”柳禅七摆了摆手,笑眯眯道:“谁又跟你说,勘探敌情,就不能来勾栏了?” 易潇微怔。 “天酥楼是洛阳一等一的头号勾栏,北魏顶级的那些公子哥纨绔大少们,基本上都会在这里出入。”白袍老狐狸端起桌上小酒壶,自斟自酌一小杯,一口酒在口中来来回回品了半天,咂嘴啧啧道:“这些人的老子,不是当朝大官,就是世袭罔替,喝醉了还大着舌头比谁家老子贪的多。你告诉我,有什么地方比勾栏地勘探敌情来得更快?” 小殿下居然无言以对。 易潇有些微恼道:“难不成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这算什么,守株待兔?” 白袍老狐狸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 这只老狐狸突然眯起眼睛,盯住被莺莺燕燕拥簇而入的一位白袍公子哥,大大咧咧坐在一楼大厅最显眼的地方。 一柄大红扇被这位白袍公子哥重重拍在桌上。 易潇立刻冷静下来,他曾经听说过这位张家公子哥的名气,洛阳内城那位万金侯的大少,成人礼时紫衫大国师破例送了他一柄红扇,此后人在扇在,正是被他拍在桌上的那柄红扇。 这位张家大少财大气粗到放出话来要与苏扶比一比谁才是天下第一纨绔。 洛阳四大豺狼虎豹。 这位张小钗,人称张小豺,位列四大豺狼虎豹,不以为耻反倒沾沾自喜,信奉着老爹是个大诸侯,钱都从国库拿,不花白不花,从不吝啬摆足排场,倒是十足有一个纨绔的觉悟。 “我等柳姑娘等了整整三年!” 张小豺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大嗓门,接着转头对着龟公笑道:“今天柳姑娘要出闺,我亲自前来,提前一个时辰,比那三位都来得早,算不算是给足了你们面子?” 张小豺长了一张阴柔面孔,洛阳四大纨绔就属他最有小白脸气质,偏偏那位柳姑娘对自己不冷不热,好在那位天仙丽人儿同样不对另外三位施以青睐,出闺前洁身自好,卖艺只看钱多,让原本施展美男计无功而返的张小豺不至于灰心丧气。 美人爱财,总比真正的性冷淡要来得好。 张小豺笑着摸了摸腰囊里鼓鼓囊囊的钱袋,今日免不了一场血战,不过他堂堂万金侯后嗣,比纨绔从没怕过谁,拿钱财开路不是问题,不说能攻城掠地,至少今晚势必要抱得美人归。 易潇摇了摇头,看着这位气血亏损导致整个人身体虚浮的年轻公子哥,不由自主拿了同样气质阴柔的段无胤做了比较。 比较的结果自然是段无胤毫无疑问的取得压倒性优势,无论是头脑城府还是阶层实力,那位年轻北魏权贵都比眼前这位纨绔大少高出不知道多少个层次。 白袍老狐狸站着说话不腰疼,静静看着下方热闹非凡。 “今儿来看一出好戏。”柳禅七轻声道:“有位名动洛阳的花魁要出闺,少不了这四位败家纨绔花冤枉钱。” 易潇默默观望下方。 这只白袍老狐狸喃喃道:“柳丫头要出闺了,算一算十三年了。” 第二十二章 出阁 白袍老狐狸目光从楼下那位张小豺身上挪开,懒洋洋换了个舒服姿势,翘高了腿。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响指。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易潇见识到所谓的探察敌情的最高境界。 房门被轻叩三声,接着七八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轻轻推门而入。 “士子宴的头榜头名原本被内定了,本来定的乃是那位即将游历回来的冠军侯独子陈万卷,但陈万卷一天前乘青鸾离开洛阳,南下去了。”一位墨绿色淡雅气质的姑娘默默俯下身子,为白袍老狐狸敲胳膊揉捏肩头,伏在耳边咬耳朵喃喃道:“内定士子宴头名的消息来自三天前来天酥楼宿醉的赤玉侯府二公子,赤玉侯向来是士子宴幕后操纵者之一,这个消息应当可靠。” 白袍老狐狸懒洋洋点了点头。 “魏皇已经准备好迎接齐梁砸场子的来客了。”另外一位素白衣裳的美妙女子为老狐狸按摩大小腿,面色上尽是温柔之色,道:“据素心侯家小爵爷说,齐梁皇帝这一次一定会来一招狠招,不过魏皇早就有应对之策。” 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小殿下目瞪口呆看着七八位姑娘挤在白袍老狐狸身边,挨个上阵,各个貌美如花娇躯温软如玉,大大方方挤压靠拢,丝毫不嫌弃那个白袍老男人的邋遢模样。 而这些红尘女子们,口中说出的,的的确确是洛阳最内线的情报。 大到从魏皇派遣陈万卷南下赴兰陵城,小到洛阳城头修缮补贴经费缺了某位孟姓遗孀三两十二文,害得那位孟姑娘在城头哭了三天三夜。 巨细。 小殿下听完了这些姑娘们口中的情报,再度望向柳禅七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大有一种悲愤同情的神色。 白袍老狐狸挥手散去了这些姑娘,不忘把最后一丁点银子都施舍出去,看到小殿下那道饱满深情的目光,老脸硬生生扳下来,只可惜那股子炫耀得瑟的味道挥之不去。 “怎么样怎么样?”白袍老狐狸脸上写满了“夸我啊快夸我啊”的神情。 “我在想,出家真是委屈你这个在歪门邪道上造诣堪称妖孽的人才。”小殿下很坦诚的摇头:“如果不出家,没有浪费时间在修行上,以你的天赋,一定是这一百年以来集无耻淫荡于一身诞生出来的终极扒手酒鬼兼嫖客。” “我是佛门俗家客卿!”白袍老狐狸怒道:“俗家客卿能算出家?” “夸你呢。”小殿下敷衍道:“佛门内最肮脏龌龊的人渣败类,人渣界里最厉害的佛门和尚。天下间就你一个,厉害不厉害?你说算不算夸?” 白袍老狐狸被绕的七荤八素,翻了个白眼,咀嚼了一下小殿下那句拗口的话,琢磨不清是褒还是贬,苦苦想了半天,又狐疑看了眼小殿下真挚的笑容,最终悻悻然来了句我就大慈大悲信你一回。 原本强忍笑意摆出一脸真挚笑容的易潇终于憋不住,被那一句大慈大悲打伤经脉,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奸巨猾的白袍老狐狸顿时板起脸来,说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是在变着法子骂老子,你看看这就露出马脚了? 小殿下立马板起脸来,继续演回真挚笑容,接着大力“夸赞”白袍老狐狸。 柳禅七一脸认真,把夸赞的话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全心全意在小殿下脸上找破绽。 一老一小就这么很幼稚地玩起了对视不许笑的游戏。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两个人对视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那张布满了褶子和油腻的沧桑老脸明显杀伤力更胜一筹。易潇憋不住笑意,为了避免憋笑憋出内伤,小殿下选择很没有竞争精神的举白旗投降。 “你赢了你赢了。”小殿下投降之后笑了小半天,抬起头后,目瞪口呆看着柳禅七毫无形象的捧腹大笑,露出一口白灿牙齿。 其实柳禅七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老心不老的家伙,说难听的是为老不尊,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早就过了童心未泯的年龄。 柳禅七意犹未尽拍了拍小殿下脑袋,笑眯眯道:“不赖你的,平手平手。” 易潇有些微怔,看着这头老狐狸不经意间展露出的可爱一面。 柳禅七懒洋洋道:“今天说是带你勘探敌情,却来了这个勾栏地。我的确存了些私心,但你大可放心,这些姑娘们不是见了你就要把你掏空挖干净的风尘败类,我与她们素有相识,但关系不像你想的那么龌龊。” 易潇眼神复杂,轻轻嗯了一声。他曾经开过株莲相,看这位老狐狸去勾栏地风流潇洒,说是风流潇洒,其实就是个老龄散财童子,散了财还帮别人化了灾。之前上楼那些姑娘,大部分都是完璧之身,无论是姿容还是身材,在天酥楼内都是独当一面的头牌人物,没理由卖身。 这只老狐狸能够在勾栏地以另外一种形式大杀四方不是没有缘由的,能像个佛门大菩萨一样守心忍性十几年,顶多动动手揩油,嘴上风趣幽默还多金,哪位红尘女子不喜欢这样一个可爱到冒泡的家伙? 丑点邋遢点,与上述优点比起来就算不上什么了。 这就是她们心甘情愿把这些边角情报告诉老狐狸的原因,很简单也很不出意外,对于某些身份敏感的人来说,你敬她一尺,她一定会回敬你一丈。 “都是些苦命的孩子。”白袍老狐狸轻声道:“没几个人把她们当人看。” 除了她们自己,当然也除了这只真正慈悲为怀的老狐狸。 小殿下只能沉默。 柳禅七笑了笑,抬指叩了叩紫檀木桌面。 “今天是一位名动洛阳的花魁出阁日子。”白袍老狐狸看着冷冷清清的天酥楼,皮笑肉不笑道:“可知道为什么人这么少?” 易潇上楼时候就有所耳闻,隐隐约约听说了那位柳姓花魁出阁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就沸沸扬扬传遍洛阳纨绔界,甚至有别的大少想跨城一睹芳容。 早就传了这位柳大美人究竟多美,但天酥楼对这位真正的红字招牌藏得极严,实际上真正有机会得见一面的,也就洛阳本地几位顶天的纨绔。舍得一掷千金只求一笑的,目前为止就只有那屹立洛阳纨绔界十数年,已经打下赫赫威名的豺狼虎豹四位仁兄。 易潇想不通这位花魁出阁日子的场面为何如此冷清,默默看了一眼下方,发现就只有那位张小豺摇着大红扇不缓不慢等着。 “那位花魁真的名动洛阳了?”小殿下眨了眨眼道:“如果真的背负盛名,如今早就应该满座无虚席了。” 白袍老狐狸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今天本来该有一场血战,所谓的四大豺狼虎豹,不各自掏个百万两,都对不起这位出阁花魁的盛名。” “只可惜北魏有些人的耳目的确很灵光。”白袍老狐狸默默站起身子,不露声色看着下方的那位张家公子哥,轻声道:“另外三位今天应该是没胆子来了,不过算他们倒霉,既然放出话来要买人家出阁,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柳禅七面带微笑道:“十三年前老子就放出话来了,柳丫头在天酥楼卖艺不卖身,捧场可以,揩油绝对不行。等到她要出阁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到场,到时候谁的份子钱给少了,我就杀上他老子的府上,不做过分的,当年洛阳城头射了我几箭,一箭不差射回去。” “他们不相信玄上宇弄不死我。”白袍柳禅七轻声道:“十三年来,我每一年都入一趟洛阳,他们知道我开不开佛骸,也试过无数种方法想杀我,只可惜,他们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小殿下看着这只霸气侧漏的老狐狸微笑开口:“既然知道打不过我,杀不死我,他们谁还敢不来捧场?之所以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是因为他们正在把家底一箱一箱往天酥楼搬,免得到时候我抄家上口,一户一户去清算。” 最顶层的雅阁内俯瞰而下。 小殿下默默看着那位花魁的出阁已经到了时辰。 备了十六大桌,数百小桌,雅席无数。 唯独一人来场,只是坐姿已经有些拘谨。 那位坐姿原本豪放不羁的张小豺此刻收敛大红扇,面色有些苍白。他似乎想到了曾经被家父提起过上辈子与阎罗王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这辈子怎么做死都不用担心的某位恐怖存在。 张小豺不是傻子,他联想到了柳大美人能够安然卖艺这么多年不被糟蹋,又想到今天出阁日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场面。 顿时坐立不安,抬起头来看到那件大摇大摆的邋遢大白袍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几乎吓了个半死。 “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白袍老狐狸如是安慰道,不管这个如坐针毡的张家公子哥,大大咧咧坐了下来,对着张家公子哥勾肩搭背道亲昵:“今天是柳丫头出阁的好日子,你这是什么表情,笑啊。” 张小豺笑得比哭还难看。 柳禅七微笑道:“怎么跟死了妈一样,晦气。” 张小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只能又哭又笑,浑身抖个不停。 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艰难转过头,看见是一张年轻又有些熟悉的脸庞。 “安静一点。”小殿下微笑对张小豺比了噤声的动作,道:“你别难过,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你的狐朋狗友坐满。你安安静静坐好,该你出钱的时候就出钱,懂了么?” 第二十三章 猛得一塌糊涂 能让洛阳四大纨绔一掷千金只搏一笑的花魁柳姑娘,究竟是不是像传闻那样吹得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不谈足以颠倒众生的美貌,单单这位柳姑娘十三年来名动洛阳的才名,一部《东山酬唱集》,一曲《梅花小调》,就已经非常人所能仰望。 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出阁之日,这位柳姑娘摆下一场红帘大幕。 要让洛阳见识一下天酥楼这位绝艳天下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的出尘何等的完美。 离那位柳姓大美人出阁只差数分钟,张小豺浑身已经冷汗湿透,不敢动弹的张家公子哥甚至快要哭出声音来,只觉得这场出阁大红帘就是再妖艳一万倍,在自己眼里也变得毫无诱惑力,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被白袍老家伙给生吞了。 如果旁边那位白袍邋遢男人随意搭在张家公子哥肩头的手微微松开一丝一毫,这位洛阳头号纨绔恐怕已经瘫倒在桌子下面。 白袍老狐狸对身旁那位的异样浑然不觉,笑眯眯看着那幕红帘被一点一点拉开。 “柳丫头开始出阁了。”柳禅七转头对着张家公子哥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应当是按照琴棋书画的顺序来,最后露出庐山真面目。这个过程估摸着有将近一个时辰,先别急,坐着等,另外几位再慢也该来了,不过他们倒是没你运气好,能完整看完一场出阁表演。” 张小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脑海里一片浆糊,根本听不清白袍老狐狸说了什么。 那幕大红帘被拉开。 小殿下开始聚精会神望向大红帘幕后。 那位花魁姑娘,登场之时会如何的颠倒众生? 并没有所谓的绝艳美色。 千呼万唤始出来,那幕大红帘缓缓拉开之后,是一层雕纹红色精妙莲花的屏风。 大朵大朵红莲在屏风上肆无忌惮盛放,红莲海洋中一朵华美大红莲绽放绝巅,不是纹绣而出,而是以工笔耗磨大量功夫绘出,水墨韵味极为夺目,显然是有备而来。 白袍老狐狸看到屏风上呼之欲出的姑娘家小心思,会心一笑。 小殿下看着屏风中央那朵水墨绘出,已经有了老狐狸掌心七八分神韵的大红莲,心里对这位柳姑娘的绘画水平有了一个大致的摸底。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尘二字。 大红莲则是不妖中的妖孽,一抹红色勾勒的勾人心魄,偏偏出尘,偏偏魅惑众生。 极静。 即便是那位魂不守舍的张家公子哥,也怔怔望着屏风内那个只露侧影的女子。 屏风上大红莲微颤。 “锵”然一声。 易潇听着那一声琴弦拨弄声音撩动心弦,万念俱起,接着恍惚想到洪流城红衣儿拨弦的那一声。 试弦。 红衣儿琴里有杀伐,但这声试弦琴声如梦似幻,让人不由物我两忘。 易潇眯起眼,看屏风后那位女子拨弦侧影。 左手拨弄琴弦,右手按弦取音。颠倒琴音的演奏手法,再加上特质古琴的清灵音色,反倒有种别样的韵味。 屏风后传来拨弦声音,略微犹豫的零散三两声。 渐入佳境。 小殿下缓缓闭上眼。 其实易潇对琴道略微知晓一二,经韬殿苦读烦闷之时会拂琴几曲安心静神,只是算不上行家,更谈不上精通。 屏风后的侧影顿了顿,选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试弦曲,是即便为古琴初手的小殿下也能弹奏的平沙曲,寥寥拨弄两三下,微微试了散音、按音、泛音。 接着十指压弦,似乎在思考弹何曲? 再度恢复极静。 接着声起! 脑海犹如一张白纸,空旷不到一秒,被人猛然泼墨! 那抹琴音掀起滔天巨浪—— 挑、抹、勾、剔、劈、托、轮,那只本该按弦调音的左手此刻极为灵巧在琴弦上翻飞而起,让人胸怀澎湃,偏偏右手压低弦音,将人心中那股起念死死压住。 小殿下听着这首基本上古琴初手皆能弹奏的《关山月》,在这位左右手颠倒弄弦的女子手下迸发出鬼魅琴音。 如同勾勒一副恢弘巨画,一曲关山月只绘出某一处约莫轮廓,琴音毫无间隙的转折,转向下一曲古琴。 悲怆凄凉,然后幽怨哀鸣,再接慷慨激昂,后续连绵转折。 十八弯。 小殿下口干舌燥听完最后一抹琴音被轻轻按下。 脑海中再度一片空白。 再度睁开眼,望向那位屏风后刹手罢曲的女子侧影。 那个女子转过身子,不再以侧影对人。 即便是被大红色屏风所遮,看不清面容,露出的那一抹惊心动魄的魅惑曲线也足以让人脑海中冒出祸国殃民四个字。 妖孽。 当之无愧的妖孽。 从那曲试弦曲初弹之时,天酥楼敞开的大门就开始有客人默默进来。 张小豺自然不可能沉浸在古琴曲,冷汗淋漓的他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不敢发出,余光瞥见身边那位白袍老狐狸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柳大美人的琴曲演奏之中,只是嘴角那抹笑意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张家公子哥分不清楚那是沉醉琴曲中的笑意,还是**裸的冷笑。 他一头冷汗听完了即将出阁那位大美人弹完琴曲,趁着那位白袍老狐狸松开手的功夫略微转了下僵硬的脑袋。 张小豺没有想过自己会看到如此场面: 摆了十六张大桌,将近百张小桌,无数雅座的天酥楼,有朝一日会座无虚席。 爆满。 除了遥遥当先的自己这一桌。 这位白袍老狐狸身后每一桌满满当当都坐满了人。 洛阳最顶层的年轻权贵,那些大人物不方便出面,几乎出面的都是能代表一家的中心人物,有些年轻权贵素来洁身自好,从未来过烟花场所,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坐在天字一号座身形魁梧如山的白袍男人。 不远处那三位狼心狗肺的畜生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五十步笑百步的嘲笑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上等雅座。 凡事讲究排场要坐上等座的张小豺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的纨绔性子,心里泪流满面将那三位不久前还酒后信誓旦旦要同患难共存亡的狐朋狗友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最后想了想这几位与自己都是皇亲国戚,几家以后都有联姻,骂来骂去也相当于骂自己,于是心里默默住了嘴。 一曲琴音了。 那位红色屏风后面的女子默默将目光投向一号桌那位白袍邋遢男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望着这个男人。 易潇突然觉得这个老狐狸此刻端坐的身影魁梧得就像是一座山。 巍峨不动。 “来了不少人。” 白袍老狐狸轻笑一声。 他没有回头,甚至懒得睁开眼去看身后只有皇帝朝会才会出现的大量权贵。 这注定是一幕极其罕见的场景。 站在洛阳权力巅峰的那一小撮子人,破天荒挤在一座不算小也算不上大,装饰庸俗但名副其实本就是妓院的下三流红尘地。 被强行按在座上听一位花魁出阁演奏。 这种感觉很奇妙,从来没有逛过窑子自诩为洛阳三好青年的几位年轻权贵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听完一曲古琴,心里头居然突兀出现这个勾栏貌似还不错的荒诞念头。 但这曲古琴结束,无论迟来的早来的,此刻基本上率着府中助势的大将挨家挨户一个不落儿把座位都占了。 他们在等这个白袍男人开口。 这个白袍男人极记仇。 到场的每一家当年都与这个男人结下了仇。 如果不想招惹上这位如今世上最恐怖人物之一的佛门客卿,最好乖乖听话,放下所谓的脸面。 所以这位柳姑娘长什么模样都不重要,这个白袍男人十三年前说她要名动洛阳,那么她就一定会名动洛阳。 这些洛阳年轻权贵,混杂着一些背景深厚的年少纨绔,目光不约而同望向这位白袍男人。 他才是今天出阁日子的正主儿。 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年轻权贵都要拿出比朝会还要用心十倍的精力去记下来。 这些年轻权贵几乎每个人都带上了府中拿了高额报酬自称六品看样子至少能胸口碎大石的壮汉,甚至有几位带上了修行达到八品的真正高手。 压阵。 这些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北魏官场纵横捭阖的权贵们深谙一个道理,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人又输阵。听家中长辈言简意赅灌输了那个白袍魔王的恐怖之处,他们自信带上这些府从,争取在气势上夺得上风,至少能够输人不输阵。 人多力量大,只是此刻爆满的天酥楼内壮汉挤在一起面面相觑,显得所谓的输人不输阵有些畏首畏尾的可笑意思。 没有人敢挤入这位如同一尊大佛巍峨不动的白袍老狐狸周身三丈。 爆满的天酥楼呈现出一种极为怪异的场面。 数百个壮汉挤在并不宽敞的地方,默默看着那位白袍邋遢背影背对众人。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而是默默站起了身子。 被寄以厚望的壮汉齐刷刷再度后退一丈,所有的年轻权贵纨绔们都知道自己存的心思多么可笑。 这个白袍男人的身材并不高大。 伴随着这个男人站起来的动作,天酥楼以这个白袍身影为圆心,刹那一道波动震颤,所有的桌椅全部崩塌。 被震成粉末。 洛阳年轻权贵们措手不及,连带着府从一起跌了个七荤八素。 他们有些惊恐望向那道恐怖值远远高于家中长辈灌输的白袍大魔王,再嚣张的纨绔此刻也紧紧闭上了自己那张开口能骂死神仙的嘴。 那个白袍邋遢背影给人的视觉压迫感极强。 这个男人微笑转过身子,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洛阳年轻权贵各个面若金纸。 他缓缓开口:“我坐着,凭什么你们还敢坐着?” 大势至。 小殿下看着那道气吞万里如虎的白袍老男人背影,以及吃瘪以后跌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洛阳年轻权贵。 心中微微感慨。 这尊白袍老狐狸原来这么猛。 猛得一塌糊涂啊。 第二十四章 名动洛阳不是说说而已 “我坐着,你们凭什么还敢坐着?” 这句极霸气的话掷在场间。 炸雷。 顿时天酥楼死寂一片。 面色惨白的张小豺哭着脸想站起来,哆嗦着腿刚刚站起半个身子,肩膀上接着就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被一只大手按下去。 “你可以坐着。”白袍老狐狸面带笑意拍了拍张家公子哥的肩头,示意他大可以坐下,然后随意坐了下来,勾肩搭背亲昵道:“来来来,接着看表演。” 张小豺不敢坐也不敢不坐,哭丧着脸被白袍老狐狸大力按在椅子上。 一群跌坐在地上的洛阳权贵们看着张小豺端坐在长椅上的僵硬背影,下意识摸了摸手边的一地碎木渣。 有人摸摸索索刚想站起来。 接着就听到了那个白袍邋遢男人的威严声音。 “谁敢起来?” 刹那脸色苍白。 重新跌坐下去的声音极为响亮,听声音能感觉出来跌得不轻。 度秒如年。 场面有些荒诞的可笑,白袍老狐狸一句话让整片洛阳最为权势滔天的那批年轻人就这么怔怔坐在地上。 面面相觑,然后都看出了彼此眼中深深的茫然。 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敢起身。 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怒这个老家伙? 那个白袍邋遢男人在春秋元年洛阳城头站了一天一夜,国师大人斩了他的大红莲手掌,弃尸淇江。 这样都让他活了下来,国师大人不在洛阳的这段日子,这尊妖孽大菩萨就算是一意孤行要在洛阳横行霸道,又有谁人能挡? 白袍老狐狸面带微笑对那道红屏风幕后开口。 “柳丫头,可以继续了。” 隐约可以见到红屏风幕后的窈窕身影微微点了点头。 小殿下收回目光,心中略微期待这位今日真正名动洛阳的大花魁一展棋艺。 然后一声清酥入骨的细腻嗓音透过红莲屏风传来。 “柳儒士棋艺不佳,场间可有人愿意赐教?” 这是这位花魁出阁日子说的第一句话,小殿下缓缓咀嚼着这道细腻嗓子里千回百转的柔软,不难想象这样的嗓音,若是唱起江南细曲该是如何的断人心肠。 柳儒士?小殿下微笑着回想这位花魁姑娘的自称,倒是有些意思,儒士儒士,博学多才,的确能称得上这二字。 那位被白袍老狐狸昵称柳丫头的大花魁放出话要邀一位公子入大红屏手谈。 可是谁敢应话?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似乎对身边这位想冒头又不敢冒头的张家公子哥感了兴趣,打量一眼,问道。 “你会不会下棋?” 张家公子哥额头冒冷汗,很老实的道:“会一点。” 白袍老狐狸哦了一声,戏谑道:“那你为什么不上台呢?” “我” “再问你一遍,你会不会下棋?” 后知后觉的张家公子哥带着哭腔道:“我不会下棋。” 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到底会不会下棋?” 张家公子哥欲哭无泪,如果有的选,他情愿老老实实趴在这只老狐狸后面的地板上吃灰,也不想这张椅子上多坐一秒钟。 白袍老狐狸刻意放大了声音,说给张小豺听,更是说给所有天酥楼内的洛阳权贵们。 “听好了!” 白袍男人眯起眼睛,目光从屏风后面的女子转向大厅:“柳丫头要与人手谈,你们在座的皆是北魏一等一的王侯封嗣,代表了洛阳最为权势滔天的年轻人,我柳禅七见了太多次花魁出阁,你们中的任何一人,肯与一位出阁花魁手谈,都是给足了天大的面子。” 这个男人突然板起了脸,阴沉道:“但是今天,你们都不配。” 小殿下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袍老狐狸接下来的话让洛阳年轻权贵们瞪大了双眼。 “我身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若论手谈,他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有资格上场,十倍,百倍,甚至一万倍。”白袍老狐狸微微顿了顿:“很巧也很不巧,他就是你们北魏搜刮万里都寻不到的酒会魁首。” 那场在风庭城风波之中不了了之的酒会魁首? 易公子? 张小豺突然瞪大双眼,脑海里一片空白,喉咙嗬嗬作响。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黑衣少年熟悉的面容究竟从何而来,洛阳纨绔圈里几位大少去了风庭城剑酒会,被人坑蒙拐骗连带着祖传长生锁都撬走偷掉,据说是那位刀鬼传人。 再后来据说那位刀鬼传人被人目睹与那位酒会名动天下的易公子形影不离,显然是一个成型团伙,最终隐隐有谣言传到洛阳,众说纷纭,风头指向在两个人就是主谋的猜想。 这桩不了了之的天大打劫案子疑点太多,张小豺当时哥几个幸灾乐祸好几天,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那位苏大少貌似也是受害人之一,只是在苏家放弃追究之后,其余几家只好作罢,这桩逆天冤案被强行盖棺定论。 黑锅全部被那个刀鬼传人背死。 默默夺了酒会魁首的易公子潇洒甩锅。 “天杀的”张小豺隐隐约约有些心惊胆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囊里揣着的银票和贵重物品,他是洛阳为数不多对这桩疑案有所了解的纨绔,有位哥们打包票说那位易公子绝对不是什么好鸟,更有脑袋瓜生来好使的哥们怀疑是苏大少与这两个畜生玩了一手釜底抽薪偷梁换柱。 张小豺必须要防一手这位鬼神莫测的易公子,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 “踏马的老子钱囊什么时候被偷了?”张小豺心中千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怒吼一声,把空空荡荡的钱囊往桌上一拍。 做完这件事情他就后悔了。 小殿下面色很古怪地瞥了一眼白袍老狐狸。 白袍老狐狸皮笑肉不笑的眯眼望向这位张家公子哥。 张小豺顿时服软,挠了挠脑袋低声道:“搞错了搞错了,我自己弄丢了。” 天酥楼同一时刻想到某件传闻的纨绔们纷纷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钱囊。 这些纨绔们瞪大双眼不可思议掏出空空如也的钱囊,有了张小豺前车之鉴,他们不敢开口,眼神却是喷火般死死盯着那道黑衣少年身影。 “马勒戈壁老子钱囊也没了!” “这个易公子绝逼跟宋老贼是一伙的!” 无数道念头在这些纨绔心中迸发,如果不是威慑全场的白袍老狐狸,这些纨绔们恐怕大骂出口顺带一拥而上。 敢怒不敢言的洛阳大少们直接把罪魁祸首的黑锅盖在这位黑衣少年身上。 “这头白袍老狐狸。”易潇有些咬牙切齿,仅仅看了一眼那些纨绔的冒火眼神,就明白那位白袍老狐狸究竟拿红莲华手做了什么龌龊事情。 这是小殿下精明了十六年来的人生头一次被人阴了一道,这只老奸巨猾的白袍老狐狸手脚利落无比将一口大黑锅扣在易潇头上。 “有你的好处。”白袍老狐狸懒洋洋传言:“亮了身份是件好事,有我罩着你没什么好怕的,今天这口锅你先背好,分赃带上你。” 小殿下听着这句明显耳熟的台词,这只老狐狸的花言巧语是自己对宋大刀鞘的惯用伎俩。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殿下深呼吸一二三口气,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算是我亏欠你的。”白袍老狐狸再度传音,道:“滴天露回去以后再给你五十滴。” 接着柳禅七有些哭笑不得望着那个坐死在板凳上不肯动弹的黑衣少年。 易潇微笑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与那位大红屏风幕后的女子隔着红莲对视,手指轻轻敲打瓷盏,不忘端起茶盏小缀一口。 巍然不动。 “算我怕了你,得得得,这十万两银子待会全给你。”白袍老狐狸头疼传音:“算是给你一席手谈的劳务费,行不行?” 小殿下狠狠摆回来一道,这才笑容灿烂开口:“久闻柳姑娘大名,不知在下可有资格手谈一席?” 大红屏风后面那位不说话。 “十万两。”小殿下笑着看了一眼白袍老狐狸,十万两到手的太轻松,再加上花别人的钱一点也不心疼,也算是大慈大悲为这位柳儒士造势:“我花十万两,一睹姑娘芳容。” 真正的造势。 一掷千金只搏一笑已经是一件极为离谱的事情。 酒会魁首十万两求手谈。 天方夜谭。 即便这是一个刻意为之的噱头,也让人不免有些惊叹这个手笔的成本之大,不要说捧一个出阁花魁,就是捧一位文评大才子也绰绰有余。 那个大红屏后的女子似乎对这个黑衣少年的话感到有些好笑。 她的笑声听起来更加酥人入骨。 “好。”柳儒士笑了一声,接着淡淡道:“天下人无人不知易公子如今背负的盛名。” “儒士今天愿花二十万两,不知可否一睹易公子真容?” 如果说一位女子,能够躲在大红屏后独修儒术,将琴棋书画诸道修行精通,这是一件极为妖孽的事情。 那么这位女子同时展露出气吞山河的霸气,不免让人脑海中的形容词有些匮乏。 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小殿下头一次认真打量大红屏背后的那个女子,他轻轻笑了笑。 怪不得白袍老狐狸在十三年前就放言大红屏后的柳儒士会名动洛阳。 无需造势。 这个女人本就占了天地下最大的势。 小殿下认真走到大红屏处。 与那个女人一屏之差,依旧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只是那一幕大红帘缓缓拉上。 将两个人隔断在天酥楼众人目光之中。 白袍老狐狸微笑转头:“他们手谈,你们难不成干等着?” 屁股刚刚焐热的洛阳年轻权贵有些微惘。 “还不商量待会怎么出价?”白袍老狐狸冷笑道:“难道还要我教你们?到时候叫价时候如果冷场了,你们还指望今天能安稳打道回府?” “不要你们把府邸积蓄掏空掏干净。我这个人实在。”白袍邋遢男人拎了一壶酒,笑眯眯道:“你们觉得值多少钱,就出多少钱,一分钱我都不会多要,你们也不要多给。” 面面相觑。 明目张胆打劫洛阳权贵的白袍老狐狸自顾自灌下一壶酒,不再理会开始交头接耳的洛阳纨绔与权贵。 他怔怔看着大红帘出神。 “名动洛阳,不是说说而已。”白袍老狐狸轻声道:“是真的会让你名动洛阳啊。” 第二十五章 手谈 一朵大红屏。 小殿下看着大红屏探出的那一只纤妙玉手,如羊脂白玉般完美无瑕的五指,指上勾人心魄的一抹大红。 盛开如莲,出淤泥而不染,故而这抹红色并不妖艳。 那只玉手丰腴不足,绝不骨感,捻起一枚棋子。 隔着一朵大红屏,柳儒士很不客气的先手落子。 小殿下微笑看着大红帘合拢,留出两人独居的氛围。 手谈手谈。 大红帘内一朵红屏风隔开两方,默默以中指食指拈棋。 一场寂静无声而不失杀气纵横的拉锯战在不大不小却雕琢精致的玉楸秤上展开,柳儒士黑子杀伐果断,大开大合,小殿下持白运筹帷幄,不紧不慢。 的确是一场烽火硝烟蔓延三千里的拉锯战。 实际上柳儒士的棋力虽强,但比起唐慕然等人还要差了一线,更不要说与南海那位小棋圣相提比论。易潇自问有能力让那位南海小棋圣沉下心玩棋道公平对弈,棋力比柳儒士高出至少两个大台阶,如今与这位柳大美人对弈,自然能做到张弛有度进退自如。 小殿下一掷十万两为这位柳儒士出阁造势,不惜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自然不会在棋盘来一出不通人情的辣手摧花,至少要为柳大美人博一个棋道雅名。 易潇向来对自己的虚名看得极轻,尤其是那个莫名其妙被公子小陶推到自己头上的酒会魁首名头,看起来极为唬人,但有些可笑的,是易潇本人都想不通这个来历不明的名头是怎么强扣在自己头上的。 这个酒会魁首的虚名借人踩一踩不是不可以,易潇入了大红帘,就已经等同是把酒会魁首的名头送给了柳大美人。 半是看在那只白袍老狐狸天大的面子上,另外一半,则是小殿下执意要看一看神秘大红屏对面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易潇一直不太相信这世上有女人能如此完美,既有颠倒众生的妩媚,又能如男人一样气势磅礴胸怀破釜沉舟的魄力、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算小事,但也说明不了什么。 小殿下抬了这位柳大美人一手,就是想看看隐藏在大红屏之后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红尘弱女子,还是蛇蝎毒美人? 大红屏对面始终保持着沉默,那位柳儒士的心中不知在琢磨什么,落子速度始终保持一个频率,说不上快但绝不算慢,如果对上棋力相当的对手,这样一种压迫感极强的落子频率配合强硬的棋风,会令对方相当头疼。 此时沉默的氛围绝对不算友恰,好在这一席手谈很快进行到了一半,在小殿下刻意而为之的退守之下,柳儒士很快占据了上风,不得不说这位柳大美人的棋路偏向阴狠,瞅准了弱点玩命进攻,没有套路可言,像是一个莽夫,同时偏偏多生了一个心眼,大开大合又绵里藏针,打法极其凶悍,搏命招数讲究处处不留退路,柳儒士偏偏选择留一条退路的半搏命打法。 场面上的确是小殿下劣势,这位柳儒士留有余力开始打压黑子大势,情况不容乐观。 易潇抬起头打量那位大红屏幕后坐姿始终不变的女人,之前对局自己已经拿出五成棋力,先前只是摸底,怕这位柳大美人难看,不曾想对方能游刃有余牢牢压制住自己。 这场博弈的结局自然不会有变化。任何一位天资再绝艳的花魁,即便是娘胎里修行棋道,也不可能战胜一位风庭酒魁。 易潇准备着手开始扳回局面。 出乎意料的。 那朵大红屏伸出的玉手捻起两枚棋子。 “叮当——” 两声脆响,两枚黑子跳入玉楸秤,乱去整片大势,将柳儒士占尽的上风化为乌有。 投子认输。 易潇有些目瞪口呆望着大红屏风背后的女人。 “下不过你,我认输了。” 这个酥酥软软的声音主人伸了个懒腰,懒洋洋收回玉手,托腮在大红屏风背后。 柳儒士轻声道:“虽然现在还占点上风,不过你埋的伏笔太多,心机太深,不如趁上风认输,免得到时候自讨没趣。” 易潇有些哭笑不得看着这位果然与众不同的女子。 小殿下仔细端详近距离满打满算最多三尺的大红屏,幕后那个曲线妖娆的身影,微笑道:“你说我心机太深,黑子还留了一丝念想,即便我逆转局势,也存下了屠大龙的种子,难道你不是算计重重?” 大红屏托腮的女子不说话了。 她就这么怔怔出神隔着一朵大红屏望着小殿下。 看的小殿下好生尴尬。 “从小天酥楼的苏大家就教我,手谈的时候不要说话。”柳儒士柔声道:“我原以为是棋道礼仪,是彼此之间的尊重。” “苏大家?”小殿下皱起眉,轻声咀嚼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苏大家捡我到天酥楼的时候,我六岁,她栽培了我十三年。”柳儒士扭头隔着大红屏,笑了笑:“即便没有遇上白禅叔这位贵人,苏大家也一定会养我长大。她算是我的亲生父母。” 小殿下突然想到这位苏大家到底是何许人也。向来只是耳闻,洛阳有位苏家女人,在寸土寸金的洛阳核心地带,不依靠家族,不可思议地打拼出一片天地。 这位极为硬气的苏家女人离开时没有带走一文苏家银子,苏家那位家主撕破了脸皮,最终不得不由着自己妹妹在洛阳不顾颜面开了一家世俗下流的勾栏楼坊。 天酥楼,这个盛产妩媚姑娘,却只卖艺不卖身的酒楼,至今还被洛阳纨绔权贵戏称为勾栏地儿,甚至报复性在天酥楼地段造了一整条真正的勾栏街。 即便是在这样强大的打压下,天酥楼那个苏家女人依旧面不改色,苏大家一天不倒,天酥楼的姑娘就可以一天不用听到外界疯传的流言蜚语,无须担心那些纨绔敢不遵守天酥楼的规矩动手动脚。 这些年来这个传奇“勾栏”捧出的花魁不计其数,即便有苏大家站出身来为年幼的姑娘们挡风遮雨,但想一鸣惊人依旧艰难无比,终究要承受数倍于外界的巨大压力。 易潇突然有些好奇这位带有传奇性质的苏大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柳儒士怔怔道:“苏大家后来对我说,手谈不是不可以说话,更不是对棋手的尊重。” “在这个世上,对女人而言,没有彼此尊重这么一个说法。”柳儒士的声音很奇特,入了骨子的酥柔,有些音节模糊而圆润:“苏大家教我手谈闭口不言,只是为了专注心力,去战胜对手。” 这个大红屏幕后的女子轻笑一声:“因为你毕竟是个女人啊,面对的敌手又那么多,哪里能够分散心力?而一个女人想要获得尊重,只有足够强,强到战胜所有的敌手。” 易潇沉默望着这个女人。 “所以我拼命的学习。”柳儒士轻轻道:“学习琴道,学习棋道,钻研书画,苏大家教我的,我一概都学,比任何人都疯狂,天酥楼永远会亮着一盏灯,即便是伏案睡着了,苏大家也不准我熄了那盏灯。” 这个女人的声音很酥软,也很疲倦:“一开始我觉得很累,后来我明白了。人的一生没有多少次拼命的时候,不像一盏灯熄了还能再点,要想成为苏大家口中的人上人,就必须要这样拼命。” 小殿下突然觉得大红屏风后面坐姿端正没有偏倚丝毫的女人只是生了一个女儿身,那个骄傲的女人内心其实怀揣着一个不知疲倦的狮子。 “所以你起了一个儒士的名字?”小殿下沉默片刻后开口:“还是说这个名字是苏大家帮你起的?” 柳大美人轻轻笑了笑。 “柳儒士?”她似乎被小殿下的字正腔圆逗乐了,掩嘴微笑,然后正襟危坐,想了想道:“这个名字是白禅叔起的。白禅叔与苏大家是旧识,天酥楼大大小小的麻烦,许多不方便苏大家出面的,都是白禅叔解决的,当年被苏大家捡到的时候碰巧白禅叔也在,苏姓太惹麻烦,我就随白禅叔姓,同时被白禅叔赐了儒士的名。” 柳大美人念到儒士两个字的时候微微加重。 那位苏大家,能够不拖泥带水离开苏家,与白袍老狐狸还算得上是旧识,在洛阳能真正挺起脊梁骨站起身子的,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枭雄。 这位苏大家应当能算上一位。 她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小殿下微微眯起眼,想到如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天酥楼,心有不祥道:“苏大家她?” 红屏风对面停顿一刹那。 “死了。” 柳儒士有些好笑的道:“苏大家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对我说。” “她说她很庆幸。” “天酥楼内的每一个人,都曾经遭受过谩骂,侮辱,刻意的贬低,但最终都站了起来。” “每一个女人都该争一口气,不为别人,单单为了自己,弱势群体之所以弱势,就是因为她们的力量不够强,声音不够大。”柳儒士声音缓缓变小。 但这个女人柔弱的内心已经被冰冷的声音严实包裹。 “苏大家离世之前,说她很欣慰。” “但事实截然相反。” “这一个月,天酥楼因侮辱而自缢的姑娘有十三位。”柳儒士冰冷道:“苏大家离开以后,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以为天酥楼真的变成了任人蹂躏的勾栏。” 这个大红屏幕后的女人缓缓道。 声音冰冷也带有决然。 “如果今天你们不来”柳儒士惨笑道:“天酥楼只会再多一具尸体。” ps1:求月票,真的求月票,距离上一位还差4票~ ps2:有人说章末加作者言影响阅读体验,我只能说对不住,话唠子憋不住,你想安静阅读,自行忽略这几行,书评区不算热闹,我书里再安静是不是有些死寂了?偶尔迸出来求个月票,不算过分吧? 第二十六章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新年快乐) 小殿下沉默看着这朵大红屏。 柳儒士双手将大红屏拉开。 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儿,五官阴柔,眉尖微微挑起,增添一抹英气,鬓角青绒,长发结髻,眸角勾起微红。 祸水。 易潇想见识一下这个女人究竟是红尘弱女子,还是蛇蝎毒美人? 现在见识到了。 这是一个绝不算弱女子,但与毒更无瓜葛的女人。虽然披上了花魁的外衣,但内心藏着一头绝不屈服的小狮子。 柳儒士淡淡道:“你要花十万两,见我面目,现在见到了,你觉得这十万两花得值不值?” 值不值? 小殿下笑着打量这个外貌上绝对无可挑剔的女人,没有浓妆艳抹,除了眼角勾红,几乎是素颜朝天,单单披一件单薄素白衣衫,就显得分外出尘。 出尘这两个字极为恰当,无比形象。在盛产妩媚女人的洛阳之中,柳儒士就像是一朵出于泥而不染的莲花,于大红大艳中夺人眼眸,清新脱俗的同时偏偏又是一朵红莲,不失妩媚,依旧卓然。 妖而不媚,美而不俗。 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不多余更不寡淡。 小殿下见过的女子之中,红衣儿最为惊艳,这位天酥楼大花魁,与红衣儿初看起来乍有相同,但少了一两分惊艳的凌厉气息,反倒是温婉和煦,极为耐看。 也难怪洛阳四大豺狼虎豹会甘愿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小殿下轻轻道:“十万两,值得。” 柳儒士轻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 “我花二十万两,看一睹易公子你的庐山真面目。” 这位柳大美人淡笑着开口:“至于钱,先欠着。相信你不会怀疑我拿不出二十万两银子吧?” 小殿下望着这位反客为主的女人,有些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到底是不甘人后,一定要把一掷千金的场子找回来;还是天酥楼每位女人都擅长拨弄心弦? “白禅叔是个了不得的人。”柳儒士淡淡道:“苏大家很久就跟我说过,天酥楼之所以能在洛阳站住脚跟这么多久,关键在于有一根无人能够撼动的顶梁柱。我不通修行,但知道全洛阳的大人物对白禅叔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剥了他的皮生吞血肉。但这么多年来,白禅叔每年如一的潇洒入洛阳,那些权势煊赫的大人物愈加安静,甚至是死寂。” “白禅叔是天酥楼最后的底牌。但他把那颗红莲佛珠母珠交给了你。”柳儒士深深看了一眼小殿下:“白禅叔是个脾气古怪的人,说好听点眼光刁钻,实际上是骨子里孤傲到了极点的男人。世上能让他看中的人不多,那位苏家大丹圣算是一个,而这么年轻的,唯独只有你。” “白禅叔愿意赠你一颗红莲母珠,便是真正看好你。所以我想,花二十万两来看一看被白禅叔看中的那位如今世上风头无二的易公子真面目,应该也是值得的。” 柳儒士理了理鬓角,轻声道:“大红帘很快就要再开了。易公子,儒士这笔买卖如何?” 小殿下笑了笑。 真面目? “先跟你说好了,见到了真面目不要失望。”易潇哑然失笑道:“我见过北魏通缉令,上面刻画的我与真实模样不太一样,恐怕会让你这二十万两白白打个水漂。” 接着那个黑衣少年轻轻伸手摸向下颌,揭开一层淡淡的皮面。 柳儒士看着那张清秀灵气的少年面容一点一点浮现,的确不像是那张通缉令上刻画的妖美少年郎,这位易公子闭上眼揭开面具,然后露出半张脸庞。 小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笑非笑看着死死盯住自己的柳儒士,问道;“失望了?” 这个少年郎的容貌的确算不上绝代风华,但清秀俊丽毋庸置疑,唇红齿白。 柳儒士摇了摇头。 “看起来有点儒雅。”柳儒士微笑道:“是那种一眼就能记住的人。” 小殿下缓缓抚平半张面容,恢复了平凡少年的模样,他笑着开口:“儒雅?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我。” “你读了很多的书?”柳儒士轻声问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很多东西。” 小殿下不说话,眼含笑意望着柳儒士:“你说,我听。” “儒士自幼跟苏大家学揣摩人心。”柳儒士柔声道:“苏大家说看人须看眼,一个人心里想着什么,表情和动作都可以掩盖,但唯独眼神不会骗人。” “阴谋家的眼藏着阴鸷,野心者则是暴戾,清心寡欲的隐士眼底是温驯。”柳儒士淡淡道:“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蕴藏着一些秘密。” 小殿下似乎觉得柳儒士的话有些意思,笑着问道:“我的眼里藏着什么?” 柳儒士眨了眨眼睛,突然凑近过来。 那张娇艳如红莲的女子面庞突然凑近,吐气如兰。 “别动,我仔细看看。” 易潇眼观鼻鼻观心,僵硬保持坐姿。 柳儒士笑着望向这个拘谨的少年郎,然后花枝招展伸手捏了捏易潇的脸蛋儿。 易潇涨红脸,感受着五指细腻如玉的触感,介于那一声酥软入骨的“别动”,此刻小殿下只能僵硬无比看着那张绝美脸庞距离自己不过十多公分。 近在咫尺。 柳儒士收敛笑容,轻轻开口。 “我看到了一株青莲。” 炸雷。 易潇微微眯起眼。 遮掩两人的大红帘突然被拉开。 大红屏风没有遮住柳儒士,将这位绝代佳人暴露在天酥楼满座**裸的目光注视之下。 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两张彼此靠近几乎要贴在一起的脸蛋儿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甚至大有再进一步的意思,尤其是其中那张娇艳若水就要滴出来的绝美容颜,与另外一张实在是相貌平平的脸贴得如此之近,实在是暴殄天物。 柳儒士尚停留在易潇脸上的那只玉手,五指还捏着小殿下面颊。 满座哗然。 柳儒士美眸先是掠过一丝微惘,然后恍然醒悟,俏脸上晕开一抹酡红,微微咬住银牙。 大羞。 小殿下也万万没想到这大红帘开得如此“应景”,恰好将两个人引人遐思的暧昧动作直接掀开。 白袍老狐狸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被白袍老狐狸得意洋洋拍了两下肩膀的张小豺面如死灰,阴柔面孔上已经有些崩溃的趋势。他实在想不明白,手谈一局,怎么就手谈到了这个地步? 柳儒士轻轻咳嗽一声,收回双手,缓缓退回大红屏后,只是脸上的笑意已经僵硬,脑海一片空空荡荡。她轻轻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不太明白这大红帘怎么说开就开?“手谈手谈,把手言谈”白袍老狐狸自然是这一出好戏的始作俑者,回头瞥了一眼一大票纨绔怔怔坐在地上倒吸冷气的表情,笑眯眯道:“不贴近点,再靠拢些,怎么算得上手谈?” 默默瞥了一眼这些纨绔们千刀万剐的表情,小殿下饶是带了一层面具,都有些招架不住。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这只不甘寂寞的白袍老狐狸从中作祟,被小殿下坑了十万两,决计生了蓄意报复的念头,总算待到了机会,以另外一种绝对不算光彩的手段扳回一点颜面,也算是狠狠把洛阳纨绔的脸蛋无声打肿。 小殿下再次背上黑锅。 “好。很好。”易潇表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咬牙切齿、默默酝酿着以强大力量反击老狐狸的计谋。 在天酥楼所有目光注视之下,这位易公子下台之前还不忘侧身入了一趟大红屏,极其轻浮极其不要脸捏了屏风幕后那位佳人的脸蛋儿。 而那位端坐大红屏风后的柳儒士怔怔出神,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回马枪,脑袋短路之下,就任由黑衣少年郎毫不客气把豆腐吃了回去。 易潇大大咧咧回到座位上。 全然不顾背后那些刀子一般锋锐的目光。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这些纨绔大少瞪向易潇的目光汇聚在一起杀伤力已经恐怖到可以灭杀大宗师境界的人物。 败类啊败类,人渣啊人渣。 谁都不会相信那位柳大花魁是主动出击,那样一个惹人遐想的姿势,再加上后面轻佻无比的挑弄动作。 这些纨绔们的开光嘴不敢出声,心里却将小殿下女性祖宗十八代实实在在问候了数十遍。 张小豺对这位黑衣少年先是惊恐,慢慢变成了麻木。 明恋柳大花魁,但看到白袍老狐狸的那一刻起心底就已经知道自己没戏的洛阳头号纨绔,此刻对这位敢出手调戏柳大花魁的易公子莫名涌现出一丝敬佩。 纨绔之间的惺惺相惜。 “佩服佩服。”张小豺有些艰难的凑近大脑袋,口干舌燥道:“易兄果真真人不露相。” 小殿下眼神古怪看着这位浑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的洛阳大少。 张小豺突然苦着脸道:“易公子,你这个眼神看我可就不对了。我张小钗老子是万金侯,纨绔归纨绔,但能被列入洛阳四大豺狼虎豹,也是有原则的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不调戏良家妇女,更不做那些逼良为娼的龌龊事情,柳大姑娘这位天酥楼头号花魁,早就说了卖艺不卖身,我也就是看在苏姨离开以后,动了想一亲芳泽的念头,就是这样,多少人砸了不知道多少银子,也没做到你这种地步,直接就动手摸上了啊。” 小殿下刻意板起脸道:“我可是砸了十万两银子。” 一语点醒梦中人。 张小豺自问拿不出这么大手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易公子能摸上手。” 接着这位洛阳头号纨绔下意识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钱囊,一片空空如也。 张小豺顿时想到这位易公子花的十万两里也有自己贡献的一份,苦兮兮不再开口。 易潇喃喃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留有余温的面颊。 那里残留的香气有大红莲余味,小殿下深嗅一口气,接着无比惆怅轻声开口。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她主动的。” 大年初一,新年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 如是 洛阳柳大美人出阁之日,这位大美人据说琴棋书画均是精绝。 那位柳大美人的技艺名副其实,堪称精绝绝伦。试弦曲外加数曲联奏,琴音切人心肺;至于展露的棋道如何伴随着与那位酒魁易公子的手谈棋面被缓缓搬上了台面复盘,有些善棋的北魏年轻权贵皱眉看了对局之后开始变得沉默不言,双方对捉厮杀正到激烈酣畅之处,那位柳儒士棋场近半主动投子认输的举措,令一场本该精妙绝伦的拉锯战变成了有些可惜的十九道残篇。 从这两艺来看,柳儒士的确有资格名动洛阳,也真正算得上是一位值当千金的大花魁。 在座所有人开始期待琴棋之后的书画献艺。 只是那位柳大美人似乎被一出闹剧弄得心神不宁,在大红屏后一度沉默,那个端坐姿态依旧妖娆却显得有些无心的女人,映照在大红屏上茕茕孑立,看起来有些怔怔出神。 白袍老狐狸乐得看那位大红屏背后的闺女这个出神的模样,即便是发呆依旧美得动人的侧影在大红屏上摇晃,白袍老狐狸细眯起眼,一壶小酒就着一碟花生米,翘起二郎腿,有一口没一口砸吧嘴。 座后鸦雀无声。 都学乖了,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不开口,谁都不敢出声音。 易潇不厚道笑了,知道台上那位柳大美人是真的在出神,恐怕被自己回马枪的大胆举措真正惊到了,而台下这只白袍老狐狸则是故意而为之,刻意吊着这些北魏纨绔权贵们。 小殿下没有回头,面上笑意多了两分阴沉。 他不相信那位狡猾如狐的白袍邋遢男人不知道苏大家的死讯,更不相信柳禅七这样一个曾经一人对抗一城的杀神人物会放过曾经对自己动过杀心的家族。 这只懒洋洋坐在长脚木凳上嚼小菜喝小酒的白袍老狐狸看起来不动如山,微眯着眼,安安稳稳好不自在。 但他曾经对自己说过要把洛阳闹个天翻地覆。 那么这个白袍男人就一定会把洛阳闹得鸡犬不宁。 天酥楼只是一个起点。 易潇默默拿手指沾了点酒水,在酒桌上轻轻勾画出十三这两个数字。 天酥楼十三条人命,今天就是个清算的好时机,白袍老狐狸不会放过这些人,不过该拿多少条命来还?北魏封候的三十二位,今晚过后又能有几家苟延残喘? 那位魏皇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看着自己洛阳封侯后嗣就这么坐以待毙。只可惜紫衫大国师不在,白袍老狐狸以身试毒入了十三年洛阳,这些摆在台面上的手段都奈何不了这位皮糙肉厚的佛门客卿。 洛阳方面该怎么办? 小殿下陷入沉默思考,他从来都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布局者的身份,修行之前就没打算玩明枪真刀,先于对手至少一步的计算和布局是取胜的必要条件。 白袍老狐狸今天点出自己的身份,今天之后,易潇算是有了一张护身符,那只老狐狸能横着走,自己这位易公子就可以蹬到三十二候的脸上。 但白袍老狐狸有资格跟洛阳玩刚猛的,易潇自问没法与一大票子洛阳高手刚正面,总要给自己给易小安留一条退路。 他开始默默用株莲相推演。 张小豺心惊胆战看着酒桌上被黑衣易公子轻轻勾勒出十三这两个字。作为洛阳头号纨绔,他自然知道天酥楼自苏大家离去以后,几位家大业大的公子哥带着人马强来闹事,不堪侮辱而吊死的,恰恰好是十三条人命。 十三这个数字,在此刻便变得极为敏感起来。 难不成这个白袍男人今天来到天酥楼,就是要找那些人清算的? 张小豺不露痕迹拿余光瞥了一眼亲昵搂着自己肩膀时不时找自己碰杯两口的古怪家伙,腹诽这个男人至少一个月没有洗澡了。 他憋气喝酒的同时内心深深庆幸自己没有在苏大家离世以后就来天酥楼落井下石。 满座寂静。 张小豺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心有余悸咽下这口酒。 霸王硬上弓的念头当初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践,自问向来不守规矩的张家公子哥破天荒守了天酥楼苏大家的规矩,甚至在苏大家离世以后也按规矩来,绝不强迫天酥楼姑娘的意思滚床单,当然不是张家公子哥改了性子,真像他说的那样良心发现当了纨绔界和尚。 张小豺肯老老实实在天酥楼掏钱买乐子,按规矩行事,全都依着自己那位谨慎过了半辈子的万金侯父亲给的金玉良言,让他明白了天酥楼能够屹立洛阳这么多年不倒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那位出走天下第一家闹得沸沸扬扬的苏大家,而是天酥楼背后那根撑天大柱。 张小豺想着父亲那句:“那个男人如果有一天回到了洛阳,要大开杀戒,一定会拿天酥楼不守规矩的人来开刀。” 一语成谶。 姜还是老的辣。 十三年来没有见识过那位父辈们口中说的大魔王究竟是什么模样,对高手认知也只有两种,一种是能胸口碎一块大石,另外一种是能胸口碎很多块大石。 张小豺今天见到了什么叫威武霸气,才知道自己对修行界的认知贫瘠到了这种地步。几十位在自己看来都是能胸口碎大石的好汉被那个白袍男人按在地上来回摩擦,压得死死不能动弹。 碾压,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张家公子哥心有余悸的同时偷着乐,等白袍男人大开杀戒的时候自己能大开眼界。 约莫有一炷香时间。 终于那个大红屏风幕后的女人缓过神来。 柳大美人隔着屏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似乎将某件极为头疼的事情抛在脑后,才惊觉似乎台下有一大票人在等着自己。 她轻轻道:“献丑了。” 酥软入骨的声音落下。 大红屏风被一双手拉开。 这位大美人在之前大红帘的意外下已经露面,此刻出场便没有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惊艳,五官自然极美,却不太自然,反倒是脸上古怪的酡红,给人一种极为荒诞的感觉。 天酥楼大花魁居然也会有小女儿家的羞涩神情? 柳儒士默默抿嘴,将画卷右侧挂在大红帘一端。 她默默舒展那张巨幅墨卷,缓缓从台上一侧走到另外一侧。 琴棋书画。 琴棋之后,便是书画。 这样一幅半书半画的巨卷在一双玉手下缓缓展开。 柳儒士拖着这幅巨卷行走有些吃力,但她倔强坚持要自己展卷,一点一点缓缓铺展。 白袍老狐狸不开口,自然不会有一个人催促。 于是所有人都保持绝对的安静,看着台上那位绝美女子孤独拖着一副巨画行走。 柳儒士将一副巨画铺展完成。 她背对所有人,拿着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笑了笑。 “苏姨。你看到了吗?” “我完成了。” 这幅巨画,在她十年前还年幼的时候就早早落笔,苏姨逼着自己每天研习完就细细作画。 苏姨对自己说人生如画,每一笔都不能落下,人活着要争一口气,柳儒士你想做人上人,就要给自己争气。 为了作出这幅画,柳儒士不知道深夜偷偷哭了多少次,墨画上的浅墨有些被岁月遮掩,掩去的正是自己十年前泪痕渲开的痕迹。 十年前她漫不经心的运墨。 被逼着在这巨幅画卷上勾勒了十年青葱岁月,柳儒士心中没有怨恨过苏大家。 只有悔恨。 所以苏大家离开后的这一个月,柳儒士拼了命一样没日没夜在这幅本该完成的巨画上硬生生接上一段。 那副巨画被缓缓吊起。 一个弱女子花了十多年的心血。 东关月,再去是北魏万里浮土,从东关一直到西关。 画风截然而止。 其间多少里山河? 数之不清。 笔触从稚嫩到老练,从幼稚到成熟,最后多了一丝大开大合的杀伐气息。 画卷北去是北原,隐于风雪苍莽。 南下是齐梁,被淇江波浪遮盖。 “大魏沧生图。” 柳大美人轻轻绾了婉鬓角青发。 她面无表情道:“诸位见笑了。” 易潇沉默看着那一幅无愧于花了十年心血的墨画,这个女人十年来耗费在这一幅画卷上的心血,究竟有多少? 谁都说不清楚。 小殿下从东关月看起,一点一点挪移,北魏万里浮土,名山大川,一点未漏。 最后画风截然而止。 与西关接壤之处,笔锋开始变得极端起来。 暴戾,杀气。 狠狠泼墨,在西关处隔开一条天堑。 柳儒士没有揭开这幅画卷隐藏的另外一半。 “诸位,这幅书画仅凭现在拉开的部分,能值多少?”这个女人低下眼帘,自嘲笑了笑。 易潇眯起眼,盯住剩下那幅巨画未揭开的残余部分。 白袍老狐狸轻轻叩指敲桌子。 “十万两!” “二十万两!” “五十万两!” 底下轰然响起爆发般的声音。 接着白袍老狐狸再度轻轻敲桌子。 顿时鸦雀无声。 白袍老狐狸沙哑道:“再拉。” 易潇看着这个女人面无表情一点一点揭开杀伐笔触的巨画残余。 一张清秀淡笑的女人面容映入眼帘,接着是第二张妩媚女人的巨大面容。 十三张女人面容,容貌各有千秋,被这位柳大花魁藏在卷末。 此刻猛然被她拉开。 白袍老狐狸不说话,沉默看着那副巨画上的十三张女子面容。 没有点睛。 她们微笑着面对天酥楼所有人,但她们的眼中空空如也。 张小豺吞了一口口水。 “诸位,这幅画现在全部拉开了。” 决然拉开巨画的女人面带微笑,她轻轻摸着那副自己耗费心机用了一个月拼命画上的十三人像,眉尖尽是温柔。 易潇突然瞅见巨画右下角的落款名。 柳如是。 小殿下恍惚反应到,这个女人的古怪音节,让自己一直误会了她的名字。 柳如是,柳儒士。 台上的女人突然自嘲笑了笑。 “这幅画,出自我柳如是,是不是价格会高一些?” 她本以为自己会声嘶力竭,但她没有。 柳如是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上,不怒不喜,拿着无比平静的声音反问。 “还是说,就像这十三条人命一样,不值一提?” 第二十八章 拿命来偿 柳如是说完这句话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 这个今日已经名动洛阳的天酥楼大花魁突然笑靥如花,手指却不曾有一丝颤抖,缓缓抚摸巨大画像。 她看都不曾看那自己花了十年心血绘制出的巨大恢弘的北魏万里泼墨图,而是将这十三位姑娘的面容都缓缓抚摸一遍。 她轻声默念了十三个名字。 细不可闻。 这个内心装了一头狮子的女人抚摸画卷,最后顿住动作,背对所有人,她的眼神迷离在这十三张昔日情深意浓如今阴阳相隔的面容。 一个女人选择在自己风华正茂的年龄离开人世。 该是经历了多大的绝望? 十三条人命,画卷背后鲜血淋漓。 柳如是轻声喃喃道:“你们出多少两银子,能买回她们的命呢?” 易潇没有说话。 白袍老狐狸也没有说话。 “十万两?二十万两?或者一百万两?”这个女人低声笑了笑,道:“也许你们能出得起这笔天价数字,但是有什么用呢?” “人死不能复生。”柳如是缓缓转过身子,她脸上的笑意早已经收敛干净。 她冰冷开口:“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死寂。 座下那些不笨的纨绔们连带着洛阳年轻权贵终于明白了图穷匕见的真正含义。 他们面带惊恐看着那位柳大花魁。 这个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位站在她背后,一直不说话的白袍邋遢男人。 那个白袍男人被他们的父辈描述的极为可怕,但究竟有多可怕? 在场所有人都惊惧于这一天的到来,那个白袍男人如果有一天执意要清算,谁能拦得住? 这个白袍男人十三年来每一年都安稳入一趟洛阳,然后安稳离开,让这些人可以心安理得去享受生活,同时选择性遗忘了当年的旧账。 但一颗定时炸弹总有爆炸的时候。 这一根导火索,如今被一个出自勾栏地儿的红尘女子握住。 然后点燃。 会不会引发一场燃烧整个洛阳的大火灾? 白袍老狐狸突然笑了。 大笑。 长笑声音之中,他猛然一拍桌子,大势至域意席卷而至,轰然将天酥楼所有家具都震开。 笑声停止。 这只白袍老狐狸眉须皆冷,森然转头道:“问你们话呢,有没有觉得不对的?” 所有人拼命摇头。 大势至域意碾压之下,这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被庞大的压力挤压在地上。 他们拼命摇头,却发不出声音。 可笑,真的很可笑。 柳如是看着这些昔日趾高气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纨绔们,连带着高高在上的北魏权贵,此刻尊严尽失,像是一群狗卑躬屈膝。 他们的父辈是为北魏开疆辟野的功臣。 而他们即便传承了祖上封嗣,也只是朝廷鹰犬。 朝廷鹰犬,鹰犬。 柳如是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无比肮脏。这个世界本就布满了不堪入目的东西,任何外表光彩鲜明的事物背后总是藏着与鲜丽程度成正比的黑暗,人尤其是这样。 一个能表里如一的人在这个世上并不多,这就是为什么真小人远远比伪君子要少的原因。而在座跪下的这些人,连做一个伪君子的资格都没有。 “恶心。” 柳如是如是评价道。 她不再去看那些跪在地上连尊严都不要的人,而是将视线挪回那幅巨画。 柳如是退后三步。 她看着那幅自己倔着性子拉了很长时间才挂上大红帘的鸿篇巨制。 突然笑了笑。 前半段大魏沧生图,信笔由之,三千多天。 后半段十三丽人像,呕心沥血,不到三十天。 接着她直接抄起大红屏风旁站立的火烛,面无表情泼了上去。 火油泼洒,下一刹那柳如是耳边轰然响起火焰暴鸣! 那幅巨画熊熊燃烧。 画像急速萎缩,在火焰之中洞开一个口子,然后火势疯狂蔓延。 十三张眼神空洞的面容似乎得到了解放,化为浓烈黑烟。 北魏万里浮土灰飞烟灭。 看着那幅耗费了自己十年多心血的巨画最终变成飞灰。 柳如是知道自己的出阁表演终于结束了。 但她的心底没有沉重,反而有些解脱。 大红帘的火焰无端被扑灭,接着柳如是眼帘里突兀闯进了一个人。 易潇上台的整个过程未发一言。 他上台以后蹲下身子,认真无比,开始一点一点捡起那些残余的画像灰烬,装进另外一只手中的黑囊里。 他默默捡了十分钟。 柳如是就这么怔怔看了他捡了十分钟的灰烬。 这个少年最后站了起来,把鼓鼓囊囊的黑囊递了过来。 里面装满了巨画灰烬。 小殿下看着这个一时偏执发狂,但性格绝不会说一句后悔的女人。傻子也知道这幅耗费了十年心血的巨画对她来说多么重要,可这个女人说烧就烧了? “杀人本来就要偿命,该偿命的一个都跑不了。”他轻声道:“可是这幅画你烧了,那些人抵上命也还不起了。” 柳如是保持沉默。 小殿下突然道:“你傻不傻?” 柳如是默问自己:傻不傻? 她知道自己心底那种千刀万剐恨不得重新来过的感觉就叫后悔,但她只是笑了笑。 柳如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有去接那个黑囊,声音有些沙哑:“这幅画烧了就烧了,能讨个公道,值得。” 讨公道讨公道,易潇没来由想到那个一直嚷嚷着要向风雪银城讨公道的笠帽男人。 怎么总是要讨公道? 大家都要讨公道,公道在哪里? 如果今天白袍老狐狸不在,柳如是就是再多烧一万幅巨画,又能改变什么? 小殿下没有说话。 他平静地看着对面女人的眼睛。 她说她可以从一个人眼里看出很多东西。 小殿下不太懂,但他从那个女人眼里看到了后悔。 后悔这件事情,如果你不说出口,那么它就永远只会藏在心底,没有其他人知道。 易潇看着这个性子死犟不肯低头的女人。 一个人如果不愿意说出一些话,那么这辈子都会选择烂在心里。 柳如是就是这种人。 易潇揉了揉脸,把黑囊塞入自己怀中。 然后他摇了摇头,道:“既然你不会说这些话,剩下的话我帮你说了吧。” 小殿下默默抽出腰间芙蕖。 那柄妖剑此刻猛然盘起身子,被黑衣少年狠狠插入地面。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是天酥楼的十三条人命值钱,还是刚刚烧的那幅画值钱?” 满座皆寂静。 “天都侯独子,段天德。”易潇突然念出一个名字,笑着开口:“好名字,断尽天德。现在你告诉我,你的命值多少钱?” 人群沸腾,突然有一道身影挣扎着起身,想要逃走,结果被白袍老狐狸大势至域意狠狠拍倒在地。 他几乎扭曲着身体,颤抖声音道:“给你五十万两你觉得够不够?不够我们还可以商量!” “五十万两?”易潇笑着问道:“你的命就只值五十万两?那我出五十万两,是不是就买来了?” 那个年轻公子面如死灰,颤声道:“一百万不,两百万!三百万!你放过我,放过我,多少钱我都给你!” 小殿下不说话。 他静静看着那个年轻公子哥磕头不断。 直到他磕出血迹,再也磕不动。 “到底多少两?”易潇低声问道。 几乎是掏空了家底的段天德哭着声音道:“四百万两银子求你放过我”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四百万两银子,人头还真值钱,这么瞧得起自己?” 接着黑衣少年眼神瞬间爆发出一团金灿之色! 瞬间一捧鲜血猛然抛洒。 芙蕖剑妖异无比插在天酥楼的墙壁上铮铮作响。 北魏年轻权贵们被突如其来的鲜血铺面溅了一脸。 段天德的人头被钉在墙上,极为狰狞。 黑衣少年的声音不缓不急。 “刚刚说的那两样,够不够值钱?” 死寂。 “跟现在足以掏空天都侯家底的四百万两比起来呢?” 还是死寂。 这个黑衣少年摇了摇头。 他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轻声自言自语道:“都不值钱啊。” “很简单的道理,有些东西,是你们拿钱也买不来的。” 黑衣少年有些不耐烦道:“你们懂不懂?” 他看着座下这些人似乎有些茫然的神情,他解释道:“譬如说命。” 座下先是死寂。 所有人都在茫然于刚刚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们看见那具极为凄惨的无头尸体,还有自己脸上滚烫无比的鲜血。 天酥楼爆发出极为恐怖的嘈杂喧喝声音。 没有什么比死亡带给人的恐惧更加强大。 而那个黑衣少年默默走下台,自然而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杀神一般信步走在人群之中,然后缓缓拔出自己那柄如蛇一般的妖剑。 那柄剑盘踞身子,森然吐信。 他轻轻将一根手指摆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所有人都忍住了声音,看着这个黑衣少年一手拎着一颗脑袋。 这似乎是易潇第一次杀人。 小殿下歪了歪头,看着那个脑袋上的眼神有些扭曲。 没有惊恐,没有慌乱,易潇甚至能听到寂静之中自己的心跳,没有一丝紊乱,他很满意这样的一种本能反应。 杀应杀之人。 这个少年不大的声音响彻天酥楼。 “杀了他,就是想告诉你们,杀人偿命。” 一袭黑衣如同杀神,而天酥楼宛若地狱。 “杀了人,自然要拿命来偿。” 第二十九章 清算日 没有人相信那位风庭城扬名的易公子敢在天酥楼大开杀戒。 他们谨慎推演过一万遍,最后信心满满推算出,即便是那位白袍男人,也不可能在没有谈判的情况下,直接动手杀人。 在座的年轻权贵,至少都是北魏封疆裂土级别的后嗣。 在洛阳这片土地,他们就是规矩。 谁敢不讲规矩? 但他们一直不太明白皇都那边的缄默是什么意思,森罗道似乎没有出动一位九品高手的意思,几位大殿下都选择不约而同离开洛阳执行任务。 这些年轻权贵们心底忐忑不安的同时留了一手底牌,东拼西凑,在天酥楼周围布满了弓弩手。 三百弓弩手,在这条勾栏街引命而候。 他们来天酥楼,带上了枪火,也带好了筹码。 这些年轻权贵们天真的以为这一老一少是来谈判的。 只要价钱开得合理,足够满足这两头饕餮,就可以把当年的债一笔勾销。 所以他们拿了府中巨额的财产,半是忐忑半是试探来到了天酥楼。 只可惜踏入天酥楼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是荒诞而可笑的。 所谓的三百弓弩手,以及自己府邸之中的高手,在那个能独自面对整个洛阳的白袍男人面前,脆弱如同一张白纸。 一捅就破,这就是自己谈判带来的保底枪火? 他们一开始还担心与那位白袍男人谈判。谈不拢以后造成无法承担的后果。 现在他们恍然明白。 这根本不是一场谈判。 因为那个黑衣少年就这么杀了天都侯的独子。 一剑毙命。 干脆利落。 这一剑,把所有的谈判规矩,所有的荒诞念头,所有的条条框框,全部砍得粉碎。 直到这一刻起,这些年轻权贵们才如梦初醒,这位十三年来入洛阳不闹事的白袍男人,原来真的是来清算的。 而他们担心引爆导火索的,不是那位烧了大魏沧生图的柳大花魁。 而是这个一剑削下天都侯独子头颅的黑衣少年。 这个黑衣少年一剑狠狠砍在了洛阳的颜面上,至此事态再无挽回的余地。 而他似乎只是为了讲述一个简单的道理。 杀人,要偿命。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但杀人偿命这个简单的道理,对于在座的人来说,真的无法理解。 他们是真的不懂,为什么杀了一位蝼蚁样卑贱的生命,就要拿自己高贵的性命去偿还? 哪一位北魏权贵的手里真正干净过,不曾杀过人?在洛阳这块皇城,他们就是真正爬到了最高层的大人物,无论是靠着父辈积荫还是自己打拼,当他们真正获得了特权之后,怎么会将小人物的性命放在眼里? 易潇看着已经死寂的天酥楼,无数双目光盯着自己。 他笑了笑。 轻轻将段天德的头颅放在桌子上。 易潇温柔说道:“你们当然可以杀人。” “天酥楼的十三条命算不了什么。”小殿下拍了拍桌子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柔声细语道:“至于我为什么杀了他?” 这个黑衣少年默默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们可以杀人,我当然也可以。”易潇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可以滥杀无辜,我当然也可以。” 白袍老狐狸自始至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站了起来。 磅礴的大势至域意碾压而下,将天酥楼的年轻权贵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位独步天下的佛门客卿突然笑了笑。 他走到了易潇身边,没有多走一步也没有少走一步。 并肩而立的位置很敏感,至少代表了什么独特的意思。 “天都侯当年射了我六箭。”白袍邋遢男人拎起桌子上鲜血淋漓的那颗脑袋,转了一面,看着那颗头颅的狰狞表情,自己面无表情道:“我当年还了你老子一箭,算他命大,只断了一条腿。” “他原本欠我五箭。”白袍柳禅七轻轻道:“杀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他还欠我四箭。” 这个邋遢的男人扔去那颗头颅,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 一朵绝美大红莲妖异在他手心无比灿烂地盛开。 “可知,杀人偿命下一句,乃是欠债还钱?” 红莲华手。 这个白袍男人在史书上被匆匆带过了一笔,就源自于这一记曾经击垮了半边洛阳城头的恐怖禁术。 一记红莲华手,摧枯拉朽击垮洛阳半边墙头,千军万马之中,一人独立,将一株菩提树栽在北魏国都废墟之上。 何等霸气? “你们当年欠我的,我都记着。” 这个白袍男人拿着睥睨天下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 “该清算了。” 他手心漂浮一朵大红莲,如同天神下凡。 “你们来之前,应当问过自己的长辈,所以你们知道,当年他们到底欠了我什么。” “你们可能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我这个人贪财。”柳禅七微笑道:“欠我钱的,拿钱来还。还够了钱就好。” 所有人在压抑的环境之中不敢出声。 但是他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这个白袍男人要钱,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无用的数字而已。 但冰冷的话接着让他们脸上刚刚萌生的笑意刹那僵硬住。 “但欠了我命的,就只能拿命来还。” 他们抬起头,无比惊恐看着那位白袍男人。 白袍老狐狸抬掌前行。 大红莲被他托在手心。 他缓缓踏出一步。 天酥楼响起一声极为突兀的爆裂声音,如同西瓜崩裂一般,鲜血迸射。 大红色喷薄而出。 而这位托着大红莲宛若地狱魔头的白袍男人面带微笑,不狰狞反而圣洁,闭眸枯心,六根清净。 他一路前行,一边轻声喃喃。 “左十三,元年欠我三箭,今日还了一箭。” “崔府侯,以后互不相欠。” 一步杀一人。 易潇默默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闭眸前行十二步。 然后柳禅七顿住脚步,回头望向倒下的十二具尸体。 声音不大,字字敲心。 “当年洛阳城头存了念头想射杀我的,一个都跑不掉,他们欠我的,我都还记着。”白袍老狐狸自顾自笑了笑:“他们还不起,又不敢来见我,所以今天这些人,就委屈一点,替他们还了一笔债咯。” “剩下的,能听到我说话的,不妨摸摸自己脖子,发现还留了一条命的,恭喜你们。” 白袍老狐狸收起掌上那朵大红莲。 “但是在你们今天晚上大摆酒宴庆贺自己留了一条狗命之前,记得把还我的钱还清。”他露出洁白牙齿,笑起来却令人浑如置身地狱:“你们觉得欠我多少,就还我多少,都搬到天酥楼,送到我闺女手上。她说你们还清了,便是还清了。今天如果还不清钱,我不介意你们拿命来还。” 接着这个白袍男人默默站在天酥楼门口。 “你们不是很怕我来清算吗?” 柳禅七抬起头。 看洛阳上空大月猩红如血。 七月七,洛阳天酥楼柳大花魁名动天下。 “我要为柳丫头,也为你,送一份大礼。” 白袍男人默念几句话,似乎想到了某些可笑的事情。 他转过身子,对不远处的小殿下招了招手。 易潇微怔,走到这只老狐狸身后。 “柳丫头。”白袍老狐狸的声音有些悲凉:“苏红月的棺,在哪里?” 柳如是轻轻道:“苏姨葬于洛阳城外一里紫竹林。” “好。” 白袍老狐狸轻轻点头。 他踏出天酥楼。 埋伏在不远处的三百弓弩手下意识松开控弦之手。 刹那倏然破空声音传递。 大红月下有三百道箭影。 三百道箭影无比迅猛掠上高空,还没来得及俯冲。 一道白袍跃上高空,接着是一声长啸。 两只大袖舞动,这个白袍男人一袖揽天下,一袖邀群雄。 那道白袍高高跃上洛阳上空。 霸气不可阻挡,睥睨北魏万里。 遮天蔽日。 袖中月光猩红如血。 三百道箭影刹那崩溃。 就如同十六年前那样,一朵大红莲绽放在这条街道之上。 除了天酥楼,方圆数十米,以这道大白袍为圆心,被大势至域意震开裂纹。 然后一只大手印按压在地。 摧枯拉朽。 数十米大小的恐怖掌印强行烙印而下,隔着数里地都能听到这一声震天撼地的暴鸣。 早已经被北魏权贵清空了的一套街,此刻被这一掌碾压成了废墟。 废墟之中,一朵红莲印记缓缓绽放。 触目惊心。 小殿下呆若木鸡,看着这一手能记入史册的红莲华手,在北魏大地上肆无忌惮的绽放。 惊艳绝伦。 接着这个白袍邋遢男人落在地上,他微微抬起手。 大红月下漫天紫竹叶呼啸而来。 拖着一口红棺。 猩红如血。 易潇看着这个白袍男人蹲下身子,轻轻拿脸贴近这口棺材。 白袍老狐狸没有揭棺,而是搂住红棺,拿掌心红莲对着棺材头部轻轻拍了拍。 大概十息。 他抬起头,对小殿下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小子,跟在我身后。”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一只手抬起棺,举过头顶,长身而起。 “顺便数一数,我今晚要杀多少人。” (说一下春节期间更新,有些不太稳定,但是不会断更的。 大家晚上不要等了,白天起来就能看到了。) 第三十章 抬我红棺,为他们送葬 洛阳皇宫。 一杆玉楸秤。 曹之轩极有闲情逸致在玉楸秤上闲敲棋子。 他坐在庭廊尽头,身前身后,皆是无边黑暗。 有破空声音响起,刹那五道巨大黑袍在夜中飘忽落地,落地一瞬间身影完美融入黑暗。 只是他们五个人每人手中都拎着一只灯笼,灯笼微微挑起,将那份凄冷恐怖的黑暗照破。 照出五张苍白鬼魅的面容。 盘膝而坐的北魏皇帝面带笑意,不去看身后清一色漆黑鬼魅,站成一排散开的五道身影。 “柳白禅在洛阳大开杀戒。”一道黑袍身影轻轻开口,他的手中灯笼上泼墨般写了天道两个大字。 拎了天道灯笼的黑袍身影想了想,补充道:“他刚刚从天酥楼出发,第一个目标应当是天都侯府。” 北魏皇帝依旧面带笑意,食指中指夹起一枚棋子,微微按压在棋秤之上。 然后他抬起头。 闲敲棋子落灯花。 远方庭廊处的灯火连绵被人点起,一盏一盏无声传递。 最后一直点到曹之轩面前一丈。 五道微挑着灯笼的巨大黑袍身影面无表情看着点亮庭廊两边灯火的来客。 能够无声无息进入洛阳皇宫的人不多。 伴随着黑暗被不远处的灯火一点一点吞噬,来者的面容终于出现在了微弱的光芒之中。 曹之轩眯起眼睛,嘴角微扬,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一位老人,风烛残年模样,微阖着眼,坐在轮椅上,头发花白。 为这位老人推着轮椅的是一位南唐遗装的中年人,面带笑意,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只翠绿玉扳指,衬托出一股儒雅宁静的出尘气息。 “唐老太爷。钟家玉圣。” 曹之轩抬起头,看着微弱灯火之中站定的两个人。 那一老一中两道身影似乎并没有发话的意思。 北魏皇帝自顾自笑了笑:“朕知道落在洛阳不愿意接受封赏的那些个,当年几乎都欠了这只老狐狸一条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他们欠了柳白禅的不是钱,而是命,弄不死这只老狐狸就是被弄死的下场。” 曹之轩一边说话,一边分开心神在棋盘上复盘。 黑白两色棋子听话被他一只手分成两边,一枚一枚服贴落在玉楸秤上。 清脆的棋子声音伴随着这个男人强有力的说话声音。 “柳白禅大开杀戒,朕的确拦不住他。佛门大金刚体魄,世上能奈何他的就只有那几位如今元气大伤的真正宗师。” “这只老狐狸挑了个好时候,想来洛阳玩一手釜底抽薪。” “只是他本为了佛骸而来,但入洛阳第一日就开杀,未免太不讲规矩了。” 北魏皇帝话音轻柔,语意却杀意十足:“这是朕的洛阳。” 对面两个人终于开口了。 南唐遗装的钟家玉圣微笑说了两个字。 “诚意。” 曹之轩面无表情道:“那位柳白禅的确达到了世上的巅峰,能拦住他的人不多。我开的价码绝对公平,一条命换一条命,今夜之后,你们二人可以各自赎回佛骸里的一人。” 唐家老太爷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 他的声音像是大风之下的烛火:“救人?” 曹之轩缓缓摇了摇头,自嘲笑了笑:“早就封侯了,朕不欠他们什么,救不救是你们的事情。” “朕不要救人,要杀人。”北魏皇帝轻轻道:“这只白袍老狐狸杀我的人,我就杀他的人。” 一袭唐装的中年人不说话。 “早就听闻你是能与陶无缺相提并论的人物。”曹之轩平静在玉楸秤上落子,轻声道:“陶无缺死了,大金刚体魄在世上便只有那个白袍佛门客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今夜你不动手,以后还会有机会么?” “我不相信。”钟家玉圣松开唐家老太爷轮椅的推手,默默前行一步,与曹之轩对坐玉楸秤。 他默默拈起一枚棋子,落在玉楸秤上。 曹之轩落子的动作顿住。 “玄上宇没有离开洛阳。”中年男人淡淡看着这位北魏皇帝:“只要柳白禅有一天没有死,他便不会离开洛阳,永远也不会。” “我一路走来,看见了三百朵大红莲,如果在洛阳这片土地上盛开,六道佛骸恐怕真的会被炸开。”钟家玉圣低声笑了笑:“所以玄上宇一定没有走,玩阴谋诡计我的确比不上他,我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会让柳白禅入十三年洛阳?为什么不直接把佛骸里的那个人交给他?” “太多地方想不明白,没办法,我一直不是一个聪明人。”钟家男人面带微笑:“但我看得很清楚,你愿意花大代价让我从佛骸赎人换我出手,不愿意把佛骸打开让柳白禅赎人,我想不通,但我有自知之明。钟家不怕这位佛门客卿,洛阳也一定不会怕。” “曹之轩,你自己说,这是不是败笔?” 曹之轩眉尖微挑,低下头眉心一丝阴鸷闪过,而后抬起头笑意不减。 这位北魏皇帝笑着落子,有心无意开口:“谁知道呢?” 钟家玉圣笑了笑,目光从北魏皇帝背后排开的五道身影略微瞥过:“听说玄上宇与柳白禅是同门师兄弟,当年不念同门情义,斩了柳白禅大红莲掌纹,沉尸淇江,似乎是为了一个女人。” 曹之轩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沈红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就是与柳白禅并为佛门春秋前两大客卿的女人。”钟家玉圣盯住曹之轩的眼睛:“这样一个年轻女人,她的修为不可能强过佛骸里的老古董,玄上宇为什么要关她?” “柳白禅如今是世上除了那几位宗师以外最棘手的人物,你肯开佛骸,没理由不放沈红婴。”钟家玉圣寒声道:“一个修行不足二十年女人,被关入佛骸?” “既然钟家玉圣有疑问。”曹之轩轻声开口:“这些也不算秘辛,说与二位听也无妨。” “我大魏洛阳建了六道佛骸,顺天承运。”北魏皇帝戏谑望着钟家玉圣:“不愿意为十六年后鬼门关献命一战的老古董,落入佛骸中理所应当,为我大魏万里浮土奉上修为,好歹留了一条性命。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剑主大人在世的时候亲自出手,把那些贪生怕死的老家伙抓入佛骸,想必你们八大家也清楚,自己理亏在哪一点。” 钟家男人安安静静不说话。 “至于无谓的牺牲者。”曹之轩声音微低:“自然是有的。就是那位沈红婴。她是当世唯一一位身怀三十二大人相的佛子,六道佛骸,缺她不可。”“所以玄上宇就大义灭亲把自己亲师妹押入了那个永不见天日的牢笼?”钟玉圣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曹之轩没有摇头,算是默认。 “畜生。”钟玉圣突然冷笑一声:“我如果是柳白禅,真的会把洛阳炸穿。” “出手杀人这件事情,我不会做。” 钟家男人望着这位怔怔出神的北魏皇帝,轻轻开口:“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表态。” “八大家当初的老人们,就算是死在了佛骸里,也是死得理所应当。我不会去赎,更不会为了这些人动手杀人。”这个男人眉宇间似乎有些疲倦:“至于其余五大家,我管不着,也不愿意去管。” 最后身着南唐遗装的男人微微起身,看到对面轮椅上似睡似醒的老人,恍然想起了什么,停顿两秒。 “还有,唐家老爷子让我说一声。” “如果唐家后人在洛阳出了什么意外,老爷子恐怕会在柳白禅出手之前把洛阳给炸了。” 钟家男人面带微笑回头,补充道:“钟家也是。” 一口大红棺势如破竹砸碎天都侯府大门。 白袍。 柳禅七面无表情踏入天都侯府。 单单是死命抵住侯府大门,被红棺砸开大门时候波及而死的,就有七八个下人。 大势至域意碾压而下。 这位开了杀戒的佛门客卿扫视一眼。 偌大庭院,数十位仆人跪在地上。 那位天都侯不见身影。 身后一位黑衣少年缓缓步入天都侯府,他的瞳孔缠绕金灿之色。 “右前十三丈。” 柳禅七微微点头。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瞬息气息收敛。 整个人缓缓闭眼。 右手凭空搭弦,左手拇指按压四指微拉。 无箭也无弓弦。 “洛阳城头,你射了我六箭。” 白袍邋遢男人的气息近乎于死寂,整个人元力收敛,将修为收回,不露一丝一毫。 “如今还欠我四箭。” 他轻轻开口,声音却如同雷霆翻滚。 “我只还你一箭。” 白袍邋遢男人刹那睁开眼。 左手松弦! 虚空铮铮作响,雷霆狂怒一般爆发出刺耳轰鸣。十三丈距离刹那便至,两面巨墙摧枯拉朽般被一股凭空巨力射穿。 一道鲜血喷薄而出。 白袍男人眼神里满是冷漠。 他松开大势至域意,走到那一具已然气息全无的天都侯尸体面前。 “这些箭本来不用还的。”白袍柳禅七蹲下身子,轻轻道:“可是苏红月死了。” “她死了,你欠的债当然要还,拿命来还。” 易潇看着这个蹲在地上轻声细语的老男人,突然觉得有一种浓浓的违和感。 原来这个玩世不恭的白袍老狐狸心底也有着不能被人触碰的一面。 那个被押在六道佛骸深处的女人算是一个。 苏红月也算是一个。 “天酥楼的苏大家” 易潇不清楚这位传奇性质的苏大家,年轻时候究竟与白袍老狐狸有怎么样的交情,才能让这位足足制怒十三年的佛门客卿抑制不住的大开杀戒。 柳禅七对着天都侯尸体一字一句道:“苏红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难道不觉得很荒唐吗?” 白袍老狐狸自嘲笑了笑:“当然荒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荒唐。就好像你已经请好了救兵,你以为你能活下来,逃过一劫。但是你就是这么死了。” 这个白袍男人长身而起,深呼吸一口气。 面色压抑,不怒自威。 “你们不讲道理,就不要怪我也不讲道理。” 大红月。 易潇眯起眼,感应到几股颇为强大的气息:“有九品高手要来了。” 柳禅七面无表情,看着破空身影降落。 “新晋的九品,北魏未来的血液啊。”白袍邋遢男人看着三道落地身影,戏谑笑道:“大世来了,有机会晋入九品了。是不是觉得九品很了不起,很强大很无敌,可以横着走了?” 三道剑光不约而同指向这个男人。 这三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修行者拿着琢磨不透的目光注视白袍邋遢男人。 “是炼体者,感应不到元力气息。”一道身影皱眉开口:“摸不清深浅。” 另外一道身影眯起眼:“我们来迟了,天都侯已经死了。” 为首的身影没有收剑,他沉声道:“阁下是何人。” 他们三人属于洛阳执法者,隶属森罗道,的确刚刚晋入九品。 北魏万里浮土,洛阳尊为皇都。敢在洛阳大开杀戒的,这世上有几位? 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千百年来没有一位。 “我?”白袍老狐狸极有耐心,笑了笑:“柳禅七,听过么?” 为首执法者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了某个雷同的名字。 似乎有一道轰然声音响起。 他恍然抬起头。 刺目的大红色。 身边两位同伴躯干直立,两颗头颅猛然拔射而出,鲜血疯狂喷薄,滚烫溅了自己全身。 白袍老狐狸冷淡开口:“或许我另外一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十六年前洛阳栽菩提的柳白禅。”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漠然转身,轻飘飘道:“留你一条命,回去报信。告诉曹之轩,森罗道有多少人,就尽管派多少人。有能耐不妨把你们六位躲在地底不敢露头的大殿下全部叫出来。” “今夜,我就抬这口红棺,你们来多少人,我杀多少人。” 白袍柳禅七顿了顿。 “要么,把我身上白袍染红。要么,告诉我苏红月死的真相。” 易潇看着集血腥暴力于一体的画面,心有余悸,突然听到白袍老狐狸的声音。 “小子。”他冷淡道:“抬棺,跟我走,挨家挨户拜访一遍,宁肯错杀,不要放过。” 崔府侯心惊胆战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轰鸣。 据不可靠线报,那位白袍老狐狸已经开始大开杀戒。 但是据可靠线报,那个信誉向来不错的杀神在天酥楼已经开口说了自己与他两不相欠。那个白袍杀胚说开杀就开杀,说清算就清算,总该算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吧?说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就应该是真的不会找上门来了。 崔府侯哪里敢下榻休息,只能眼巴巴抬头看天望眼欲穿。 “大红月啊,晦气啊。” 府邸中的下人和夫人已经被他连夜送往封地去了,财产现金能搜到的都送到天酥楼了。 即便这样,崔府侯看着挂在高空上那一弯猩红如血的缺月,依旧不觉得安心。不捱到黎明,确认这场风波真正彻底过去了,根本不敢闭眼。 洛阳原本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但今夜不一样。 恐怖的是那口大红棺撞门的声音响彻洛阳。 更恐怖的是居然没有惨叫声音。 死寂。 “天杀的”崔府侯想不通为什么洛阳那位至今还没有反应,更想不明白森罗道对此居然采取放任政策,难不成要等那位杀星真把洛阳封侯的几位都宰了全家不成? 忍一忍忍一忍。 崔府侯心底一千个求神拜佛,心想那位杀胚可千万别走错门了,看也不看就一刀一条命管杀不管埋。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 大门轰然被撞开。 崔府侯呆若木鸡看着那口大红棺直入府邸。 抬棺的是一位黑衣少年。 他瞳孔之中宛若金莲盛开,极其璀璨,令人不敢直视。 接着是那个白袍邋遢男人。 崔府侯当年在洛阳城头远远瞥过这个一袭破烂白袍的男人,他本以为世上有资格穿上一件白袍,名动天下的,就只有那位让人心服口服的西关大藩王。 直到他见识到了独抗洛阳箭雨,摧枯拉朽一手击垮城门栽下菩提的这个男人,才不得不承认,这一件破烂白袍,对于自己而言,的确比西关白袍更要恐怖。 梦魇。 崔府侯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后悔当年自己张弓搭箭,拈一枚萃毒冰寒箭,一箭洞穿这个男人右肩。 万箭之中。 他与这个白袍男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秒钟。 没有一秒钟,只有一刹那或许更短,但却成为了崔府侯一生之中的梦魇。 他吓破了胆。 八大国期间勇冠三军的崔府侯虎头蛇尾接受了封赏,放着封城不去做天高皇帝远的三十二城城主,而是嚅嚅喏喏在洛阳守着侯府。 何等可笑,荒诞。 滑稽? 不。 当一个人站的位置高了,自然就会开始畏惧。 不仅仅是崔府侯,在洛阳不肯接受封城的,都不敢面对自己心中那个梦魇一般恐怖的邋遢白袍,生怕有一天醒来噩梦成真,身首异处。 易潇神情复杂,看着面色一脸惊恐到无以复加的男人。 他今晚已经见识了太多次。 三十二城城主,封侯人物。当年伴随魏皇征战八大国期间,哪一个不是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人物? 求死时候英雄气概,方立下沙场功名。 求生时候狗蝇不如,反落得可笑模样。 不怕死,怕荣华富贵啊。 白袍邋遢男人瞥了一眼瘫倒在地的男人。 “你是崔府侯。”柳禅七声音冰冷:“我认得你。” 崔府侯先是微怔,然后欣喜若狂,接着面如死灰。 因为那个邋遢男人微微拉扯宽松白袍,露出右肩头。 佛门大金刚体魄,肉身本该是完美如同琉璃,不留一丝杂质。 崔府侯瞳孔微缩,看着那个男人金灿色的金刚体魄之下,右肩处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那是无数道贯穿伤疤叠加而出的恐怖伤痕,撕裂伤口至少数十次才可能造出那种恐怖的效果。 猩红疤痕直到十几年之后依旧泛着血色,血管清晰可见,薄薄的皮下没有肉,只有晶莹剔透的经脉。 “这道伤口,有你的一份功劳。” 白袍邋遢男人笑了笑,道:“萃毒的冰寒箭,准确射中我的右肩伤口,贯穿伤。” 接着白袍老狐狸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如今胆小如鼠的男人。 “你欠了我一箭。我杀了你儿子,一笔勾销了。” 崔府侯不住点头。 白袍邋遢男人点了点头:“但是你们杀了苏红月,所以现在我要杀你,也算是两不相欠。” 崔府侯瞪大双眼。 那双印有大红莲手掌的掌纹映入眼帘,崔府侯用尽毕生力气,声嘶力竭大喝道。 “等一等!” 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开口:“十息。” 崔府侯用了一息时间给了自己一巴掌,迅速清醒,看着那朵近在眼前的大红莲,深呼吸一口气。 十息时间,他要活命,如今就只剩下九息了。 “苏红月不是我杀的。”崔府侯大口喘息。 “八息。” “天酥楼十三条人命有犬子造下的一份杀孽,家规已经责罚,但天酥楼苏大家之死,崔府绝无谋划!” “五息。” “苏红月有肺痨,为她抓药的是天酥楼伶人舒葑。” “三息。” “舒葑出阁之后入了棋钗侯侯府!” “” “棋钗侯是左十三!左十三!左十三!” 一连喊出三遍左十三,崔府侯面色苍白,看着那朵大红莲缓缓收回,心有余悸。 “左十三” 白袍柳禅七默念这个名字,然后微微瞥了一眼瘫倒在地大喘气的崔府侯。 他蹲下身子,悲哀道:“你就这么怕死吗?” 崔府侯呼吸狂躁起来,看着那朵大红莲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印在自己额头。 就像十六年前那森然一瞥。 报应。 刹那眼睛瞪大,然后喉咙嗬嗬作响。 白袍老狐狸收回印有大红莲掌纹的手,淡淡看着这个已经气息全无的男人。 “他死了。” 柳禅七看着崔府侯瞪大的双眼,瞳孔之中惊恐之色布满,血丝密密麻麻。 然后他伸出手,为这个死不瞑目的男人阖上眼。 易潇看着白袍男人站起身子,自言自语。 “崔府侯,当年在洛阳城头,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一箭洞穿我肩头的诸侯。我欣赏你的魄力,也期待下一次的见面。我原以为你会是下一个冠军侯沙场陈无敌,至少也是威武候段河图那样的北魏人屠,却不曾想你连封地都不敢领,一辈子畏缩在洛阳不敢出来。” “崔府侯”柳禅七漠然看着这个男人,突然笑道:“你是被你自己吓死的,好笑不好笑?” (今晚还有一章,可能有点晚,大家不要等了) 第三十一章 大红月儿好杀人 “舒葑。”白袍老狐狸眯起眼睛,轻轻念了这个名字一遍。 易潇默默扫视了一圈崔府侯府邸。 洛阳七月七这一天注定不会太平。 就好像已经倒下的,还有那些没有倒下的。 他们都是北魏列土封疆的大人物。 但这个白袍邋遢男人执意要清算,顶着森罗道诸多高手血染洛阳。 谁能拦得住这位大金刚体魄的佛门客卿? 也唯有森罗道那六位深浅不知的大殿下一齐出动,可以与白袍老狐狸一战。 天下有很多高手,但在洛阳能拦住白袍老狐狸,易潇想不到。 但易潇想不通,白袍老狐狸进洛阳的第一天为何如此高调? 白袍老狐狸沉默踏出崔府侯府。 易潇默默抬棺随行。 “不去左十三的侯府。” 柳禅七淡淡开口:“在洛阳的那些,今晚没有一个人能跑掉。左十三放到最后。” 洛阳七月七的街道冷冷清清。 侯府划在洛阳内城,一袭大白袍随风飘动,形成一幕极诡异的画面。 七月七,大红月。抬红棺的黑衣少年瞳孔金灿,为白袍男人引路。 这是两个来自地狱的送葬者。 两人沉默之中,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问道:“耐得住性子么?”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他不知道那位苏大家与白袍老狐狸当年有什么样的故事,但他有预感,今晚随着这位白袍老狐狸走遍洛阳侯府,自己心中疑惑的问题就会被一点一点解开。 白袍老狐狸淡淡开口:“苏家名满天下,名列天下八大家,当之无愧的金玉之家。八大国战乱,上三家之中,无论是暗器独步八大国的唐门,亦或是神秘无比的钟家,都有一位老祖宗坐镇。即便如此,有资格拿下天下世家之首的,依旧是苏家。” “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白袍老狐狸笑了笑:“他们二位是始符末年活下来的老人物了,是两位真正了不得的人物。” 易潇听柳禅七娓娓道来。 “不过论辈分,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比我还要小上一辈。”柳禅七笑了笑:“托了我始符年间那个便宜师兄的福。” “始符年间的老人?”易潇问道:“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他们两位活了这么久,难道不是宗师级别的人物?” “是也不是。”柳禅七知道小殿下想问什么,笑了笑道:“这两位老人曾经超脱了九品,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原因跌境下来,所以剑冢那一战他们两位没有参加。” 白袍老狐狸顿了顿,道:“上一个大世的修行资源极为稀少,能晋入宗师境界的无一不是妖孽人物。明面上我拥有大金刚体魄,他们奈何不了我,但真正宗师级别的人物出手,威能超过我这种半步宗师太多。” 易潇仔细想了想,那位棋宫老宫主一只手将整座风庭城拉入剑冢空间的画面,还有剑宗明撕裂剑冢的惊天一剑。 白袍老狐狸出手的确也能算上威能浩荡,但是与那些宗师人物有一种质的区别。 “如果让我对上一位宗师,即便死战,也不可能有一丝胜算。”白袍老狐狸语气平淡:“说到底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那些宗师融合源意域意,无论是杀伐手段还是防御手段都高出非宗师人物太多。” “剑冢那一战,宗师级别去了也只是填海眼,鬼门关里恐怖存在太多。”柳禅七摇头道:“所以我们这种伪宗师去了也没有用,不在一个层次上。” 易潇点了点头。 “如果说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这两位老人物,撑起了唐家和钟家两家在上三家的地位。那么苏家那位就真正祭奠了苏家天下第一家的地位。”白袍老狐狸深呼吸一口气道:“苏家第一代家主,是始符年间疑似大宗师境界的恐怖人物。” 易潇抬棺动作顿住。 “苏家老龙王,与齐鸩魔圣元子等等人物都交过手。”白袍老狐狸微眯起眼:“西夏棋宫有几只大妖,纵横始符年间,苏家老龙王算是为数不多能与那几只大妖单纯比拼血统强度的人类。他死了以后尸体保存在苏家天棺里,一颗魂守丹就能还魂出窍,你说说,一位大宗师重临人世,该是如何恐怖?” “苏家老龙王没有后嗣,现在的苏家,真要算起来,与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柳禅七戏谑笑道:“这条老龙虽说还属于人类范畴,但血脉浓度太强,根本无法诞生后代,只能领养了几个孤儿,不断向他们体内灌血,让他们向着自己半妖的路上转变。所以苏家第一代后人的天赋很强,归根结底还是龙族与人类的结晶,半妖体质,寿命悠久却难以延续。苏家核心嫡系,就是依照血脉浓度划分,龙血纯度越强,天赋越强孕育出的后代就越强,在苏家的地位就越高。” “这是一个畸形的家族。”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苏家这个龙血家族的秘辛被这一代家主苏红叶刻意埋在八大国历史之中,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你最好不要传出去。” 小殿下问道:“可是如今苏家已经遍布中原,苏家族人太多,如果说嫡系族人拥有龙血,那苏家的嫡系族人也有将近一千人,难不成这些人都有龙族天赋?” 易潇又想了想,苏扶这位货真价实的苏家太子爷天赋的确强得离谱,八品已经领悟剑之世界的初层域意,就包含了一声龙吟,应当拥有龙族的天赋。但是如果苏家每一位族人都有龙族血统,即便返祖现象几率很低,完全也有可能铸造出一位新的苏家龙王。 “血脉。”白袍老狐狸微笑道:“苏家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家族,因为血脉是会不断被稀释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不是每一位嫡系族人都拥有龙类与人类结合的强大体魄与智慧,有些族人的天赋强大到无与伦比,但更多的半妖不伦不类。” “苏红月是苏家这一代家主苏红叶的妹妹。”白袍老狐狸停下脚步,轻轻开口:“她就我口中那种不伦不类的半妖。” “没有修行天赋。” “嫡系族人的龙血低得可怜。” “苏家是个极其势力的家族。”柳禅七讥讽道:“对于没有天赋没有血脉的族人向来采取扫地出门的政策,所以它即便顶着天下第一家的名头,依旧浪费了无数更进一步的机会。” “苏老头是最近一百年来诞生的大丹圣。”白袍老狐狸冷笑:“苏家想要一颗魂守丹,构建属于自己的庞大世界,只可惜他们早早就把苏老头扫地出门,等他出名了再想要魂守丹,痴心妄想。” “至于苏红月。” 白袍老狐狸回头望向易潇抬起的那口红棺。 他轻轻道:“她是苏家千金。”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究竟是怎么遇上她的,期间又发生了什么故事?” 易潇点了点头。 “今晚你就会知道。”白袍老狐狸抬起头,头顶苍穹猩红。 接着他缓缓挪回视线。 远方大地传来极有节奏的声音。 是脚步声音,还有古怪的另外一种声音。 “放棺。” 小殿下轻轻将红棺放在地上。 柳禅七平静道:“这个世上能拦住我的人不多,恰巧有几位在洛阳。这个是一位奇葩。” 易潇眯起眼,金灿之色的瞳孔内,世界被青紫瓜分。 远方有大紫之色。 他收回悟莲瞳,看到那是一个推着轮椅的中年儒士。 一袭盛红色南唐遗装,笑意温和,面容儒雅,他缓缓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半阖着眼睛如同睡着了的老人。 看到这个中年人大拇指上的绿色扳指,易潇猛然想到了一位八大国期间能号称与陶无缺争高低的猛人。 钟家八大国期间堪称妖孽的玉圣大人。 这个儒雅的中年人停在了白袍老狐狸身前一丈。 一丈距离,不多也不少。就如同洛阳皇宫的那场对话一样。 他从来都与人保持一丈距离。 儒雅中年人先是向着易潇微微点头,然后笑着拍了拍轮椅推手。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眉头微拧,缓缓从睡梦之中醒来,抬起眼淡淡瞥了一眼易潇,然后又缓缓闭起眼。 易潇看得很清楚,这两人来的方向正是从洛阳皇宫出发。 白袍老狐狸淡淡道:“你们要拦我的路?” 儒雅中年人摇了摇头。 他简简单单开口:“老太爷想看一下这个年轻人,我们就来了。” 柳禅七哦了一声,“现在你们看了,觉得怎么样?” “老太爷不看好他。”钟玉圣笑了笑:“他比不上那些妖孽。” “所以你们后悔了?”白袍老狐狸微笑道:“北魏皇帝刚刚可是开了大价钱要请你们出手杀人的。” “谈不上后悔,只是想不明白。”钟玉圣淡淡道:“苏家把宝压在他身上,唐老太爷和我家老佛爷都想见见这位年轻人,今天我代老佛爷见了,有一句谶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袍老狐狸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张开光乌鸦嘴,说了也是晦气,不如不讲。” 钟玉圣平静开口:“大世争锋,他活不到最后。” “这口红棺为你们俩个人准备的。”柳禅七眯起眼,道:“该说的都是说完了,再不离开,今日洛阳多两具尸体。” 钟玉圣淡淡道:“钟家男人,能屈能伸。” 说罢转身推着轮椅离开,头也不回。 易潇面皮抽搐,看着那位毫无高人风范的钟家玉圣。 “欠。”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道:“就是欠。”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口棺用不上了。” 第三十二章 江湖老人 白袍老狐狸目送着钟玉圣推着唐老太爷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个钟家男人是一个奇葩人物,在二十年前就是公认的难缠货色。”柳禅七目光微凝,摇了摇头:“今天抬了苏红月的这口红棺,他掉头就走,该是有多怕死?” 易潇打量起自己身前的红棺,没看出来有什么独特之处。 白袍老狐狸笑着扯回话题:“苏红月是苏家千金,体内龙血再薄弱,也是苏家嫡系族人,都说那头老龙王在苏家第一代核心血脉之中藏了手段,大宗师的手段,谁知道该是什么恐怖杀器?” 南唐遗装的男人推着唐老太爷离开了。 大红月下,白袍男人缓缓前行,黑衣少年再度抬棺。 “小卫侯。”白袍老狐狸默默停住脚步,他站在巨大府邸面前。 “你还欠我一箭。” 白袍邋遢男人默默张弓搭箭,食指中指拇指虚拈。 这是一支虚无之箭。 缓缓拉弓,白袍男人的手臂之间传开空气涟漪。 他闭上一只眼,似乎在等一个人的声音。 易潇睁开悟莲瞳,干净利落道:“正前,十三丈。” 白袍老狐狸点了点头。 松指。 刹那惊起万丈波澜,虚空呼啸,一道隐约而过的银线轰然掠过,巨大府邸的青铜门倒塌而开,那只不存在的箭矢一路披荆斩棘,将一切都撕裂。 大红月下喷薄出一道连绵鲜血。 白袍老狐狸缓缓睁开闭上的那只眼,挥手甩了甩白袍。 他面无表情道:“苏红月身怀龙血,再稀薄也是龙血。崔府侯说她得了肺痨,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但是他顿了顿:“但是她的确有病。为她抓药的,也的确是舒葑,这十三年来,抓药的一直是视苏红月为生母的舒葑。至于舒葑出阁以后去了左十三的侯府,亦或是去了哪里,我都不在意。” 这只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略微确认了一下时间。 “我要清算,最后去左十三侯府的原因,就是给舒葑充足的时间。”他缓缓道:“最后给一个理由,一个充足的理由,能说服我,最好也能说服她自己的理由。” “至于现在,还有好几家侯府。”白袍老狐狸淡淡道:“我们一家一家走一遍,路上闲来无事,我跟你说一说,苏红月的故事。” 白袍老狐狸踏入一片狼藉的小卫侯府,然后默默扫视一圈这个极尽奢华的侯府,那个被一箭射穿胸膛的男人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苏红月是苏家千金。我是忘归山佛门客卿。” 白袍老狐狸为小卫侯阖上双眼,那朵大红莲在死去男人的面庞上精致绽放,惟妙惟肖。 “八大国历末年。苏家千金离家出走,我与沈红婴出门下山历练。” 白袍老狐狸缓缓踏出小卫侯府。 “江湖是什么?就是你永远也想不到下一秒会遇到什么样子的人,你在江湖中又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他一路前行,眯起眼睛:“我与沈红婴下山历练,身为佛门客卿行走江湖,没遇到过大风大浪,没像师兄那样闯出赫赫名声。” “那个时候我没有修成大金刚体魄,沈红婴的佛骨还没有被发掘,苏红月是个离家出走一无所有的大小姐。还有很多人,大家相见于江湖,却不能相忘于江湖。”柳禅七淡淡道:“在这片波涛汹涌的江湖上,我们都是小人物。八大国之间的角力,我们插不上手,委曲求全,困境求生,已经殊为不易。” “因为江湖太大了,所以很多人的名字都会被遗忘。”白袍老狐狸停在另外一处巨大府邸。 斛南侯。 “就好像今天之后,苏红月的名字会被彻底抹去,带到紫竹林的墓葬里。” “就好像十息之后,斛南侯就在洛阳这片土地不复存在,连一口棺都不会为他准备。” “我曾经的朋友们,无论他们生前如何,最终都免不了死于无名。”柳禅七默默摆起了左右张弓的姿态,轻轻道:“就比如说” 他突然开口念出一个人名:“秦修途。” 易潇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道:“黎明升起之后,天都侯小卫侯斛南侯,他们都与我刚刚念出的名字无二。” “都是被历史遗落在角落的小人物啊。” 刹那抬手搭弦。 轰鸣。 斛南侯府刹那崩塌,飞石崩裂。 “下一家。” 白袍老狐狸自嘲笑了笑:“力气有些大了,下次控制一些。” 易潇咽下一口口水,看着满目疮痍的斛南侯府,抬起棺,默默跟在白袍老狐狸不快不慢的步伐之后。 白袍男人极有风度地给了这些封侯人物逃命的时间,但是无一例外,这些人再怎么逃,都难免一死。 他停步,搭弓落箭。 然后射穿苍穹,大红月下喷薄鲜血。 就是一条人命。 “钟天道。” “卫浩然。” 白袍老狐狸又念出两个人名:“他们很多是无名之辈,从前是,以后也是,不会因为今天我血洗洛阳而在死后留名千古。” “他们都是我曾经的伙伴。”柳禅七轻轻开口:“认识的时候修为不高,他们死了的时候也不算高。” 他最终停在一户侯府门前。 青铜大门没有闭合,而是大大方方敞开。 白袍老狐狸默默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那里端坐着一个峨冠博带的男人。 “万金侯。” 白袍老狐狸抬起手,他默默搭弦,然后松手。 万金侯府邸没有出现被一箭崩塌的凄惨景象,那一箭出手前上移了一公分,最终只是带去了府邸上的匾牌,震落一地碎石。 而那位气质平静不动稳如泰山的万金侯只是默默坐着,他没有抬头去看头顶被射穿的门匾。 易潇眯起眼,看到这个男人案前立着四块碑牌。 悟莲瞳剖析之下,那四块木制碑牌刻着四个名字。 由老至新。 秦修途。钟天道。卫浩然。苏红月。 “不管你是故意演戏给我看,还是说你骨子里是个迂腐到极点的好人。”白袍老狐狸淡淡道:“都不得不说,你是他们中最聪明的,你赢了。我不会杀你。不为其他,只因为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万金侯自嘲笑道:“或许我是最蠢的人,如果我稍微聪明一点,就该想方设法在洛阳城头一箭射死你,因为我能看出来,你只差那么一箭。” 白袍老狐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默默收弓,然后离开万金侯府。 这个男人的背影有些落寞。 “你也看见了,这四个人的名字。”柳禅七突然停住脚步,开口道:“这些曾经是我在江湖上的朋友。” “可是他们都死了。” “苏红月是最后一个,她死了,就意味着我的那片江湖也死了。” 白袍老狐狸突然笑了起来:“我是个老人了,江湖永远精彩,但这片江湖已经不属于我了。” “佛门不造杀孽,所以我一直留着洛阳城头的账,不愿意去清算。”他轻轻道:“但今晚之后,再不疯狂,我就真的老了。所以那些人一定要死,必须要死。”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抬起头,看着头顶苍穹的大红月儿。 “我说有一天,让大红莲绽放在这片土地上。” 他缓缓转过身子,直视着易潇。 “如果我老了,没有魄力,也不敢承担责任,这个事情就由你来做,好不好?” 易潇瞪大双眼,看着白袍老狐狸的手掌缓缓抬起。 然后捏住自己的手掌,那片大红莲烙印的痛楚一点一点在皮肤表面刻下,刺痛在心底蔓延。 “红莲华手。” 白袍老狐狸沙哑道:“这朵掌纹留给你,那丫头身怀佛门六大菩萨域意,贪多嚼不烂,无须这一记华手傍身。但今夜之后,你在洛阳会树敌无数,唯有一路杀伐,才能活到最后。” 他突然笑了笑,道:“苏家把宝压在你身上,我也把宝压在你身上。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识人无术,他们看不到你比那些妖孽更闪耀的一面,所以他们永远是输家。” “这朵大红莲掌纹要饮血。”白袍老狐狸突然拉扯下脸,阴沉沉道:“所以你要杀人,杀人养神,杀人修行。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杀一个该杀之人同样也是积攒功德。” “你带着这朵红莲掌纹,便是握住了洛阳命脉,三百朵大红莲栽在洛阳地底,弹指可以引爆。”白袍老狐狸眯起眼道:“这是我准备了十三年的禁忌手段,造下这种程度的杀孽,就再也没有回转余地。” 说完这些话,白袍老狐狸缓缓站起来。 他接过这口棺,而后喃喃道。 “我们都是江湖老人。” “人死江湖休。” 白袍邋遢男人抬起红棺,声音有些苍凉,他轻轻哼唱着一首听不清词的古调。 易潇恍然如同隔世。 那个白袍抬红棺的邋遢男人。 那个大红月下孤独的身影。 还有那个曾经如同一只利箭射入心底的声音。 那首古调: 淇水汤汤,有那过江儿龙王: 江湖沧沧,谁道浮沉凄凉 北凉银城风雪苍,呜呼剑冢人间藏 看春秋八国,雄踞天下烽火狼烟旺,尸裹沙场,只剩北魏齐梁 滚刀儿江湖,点指生死酒剑赋诗狂,儿女情长,千古不变断肠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尘埃遗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过一抔黄土 笑那江湖来客命比蚁贱 笑那美人白发将军迟暮 可曾见,天帝射麒蠡,明月出关峡,一苇渡淇江? 可曾想,举霞飞天界,沧海变桑田,一剑斩帝皇? 呜呼苍凉,不见百年前诗卷剑气 呜呼荒凉,谁能醉卧沙场 呜呼凄凉,都付予浮沧! 第三十三章 选择 左十三的侯府出乎意料的冷清。 白袍老狐狸沉默看着那位大开侯府的女子。 易潇一路跟在白袍老狐狸身后,此刻看到左十三清冷凄凉的府邸,又看到那位一身披白缟素的女子。 舒葑。 小殿下突然预感到今夜的事情不会如想象般那么简单,这个能够平静打开大门的女人,至少会说出一两句石破天惊的话。 因为白袍老狐狸给了她足够的时间。 为的,就是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她必须要给出一个解释,能够说服这个白袍男人,也能说服自己。 苏红月蹊跷的死,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这位身披缟素的女子已经给出了解释。 易潇眯起眼睛,先是下意识环顾左十三侯府,将所有的所见确认一遍,然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最后将视线挪到白袍老狐狸身上。 这个男人面无表情。 红棺被他举在头顶,白袍老狐狸居高临下问道:“舒丫头,这就是你给的解释?” 舒葑平静点了点头,然后缓缓低下头。 三十四具尸体。 被这个一身素白的女人整整齐齐摆放在左十三侯府门槛之后。 左十三侯府上下三十四条人命。 白袍柳禅七不怒反笑,白袍倏忽而动。 舒葑瞳孔微缩,耳边轰鸣。 一口大红棺化作一道穿梭而过的阴影,刹那射入后堂,瞬息将侯府正厅轰塌。 身披缟素的女子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苏红月捡到你的时候,你才九岁。”白袍老狐狸淡淡道:“她养了你十三年,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你。” 舒葑低声道:“是。” “天酥楼给了你第二条命,所以你生是天酥楼的人,死是天酥楼的鬼。”白袍老狐狸看着这个女人。 舒葑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是。” 宽大白袍在风中狂舞的男人低声开口:“所以我只问你一遍,苏红月是不是你杀的。” 舒葑轻声笑了笑。 她伸出一只手捋了捋发丝。 然后叹息一样开口。 “是。” 易潇望着这个面色平静如水的女人。 他想不通,白袍老狐狸给了她一整晚的时间。 她最后的回答,就只是三个干脆利落到了极致的是字。 “舒丫头,你应该知道你做了什么。”柳禅七看着这个一身披素清丽的女子,淡淡道:“我早就跟苏红月说过,一个九岁时候就处心积虑往北魏官场靠拢的丫头,一个出身寒苦挨受冻也要踏上修行道路的孤儿,怎么可能一点故事一点背景没有?” “天酥楼在洛阳刚刚成立的第一个月你就来了。”白袍老狐狸平淡道:“目的性太强了,让人怎么能不生疑?任何一位足够强大的棋手,作劫时候埋下的棋子都应该悄无声息。但你偏偏这么肆无忌惮的就来了,足够光明正大。” “所以我认了你舒丫头,十三年来,让你在天酥楼过你想要的生活,你可以向着你的目标,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天酥楼能给你的顶点,最后出阁入侯府,成为洛阳女人之中权势最滔天的一批人,比不了宫里的那几位,但你足够自由。” “我一直很好奇,当你的手足够长,你会揽下什么。”白袍老狐狸面色阴沉道:“你就是把洛阳宫里那几位拉下水,我都不会出手干预,甚至会站在天酥楼背后,只要苏红月一句话,谁也奈何不了你。” 白袍老狐狸极尽讽刺的笑了:“你要富贵,要权势,要站在世俗的顶点,天酥楼都可以满足你。但是你偏偏没有这么做。” 舒葑默默听着这个白袍男人说话。 他寒声道:“你背后的棋手是谁。” 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舒葑,你修行不易。”柳禅七漠然开口:“你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饶你一命,凭你如今八品修为,要逃出洛阳不是没有可能,左十三侯府的三十四条人命大可以算在我的身上。” 舒葑看了一眼白袍男人,又看一眼易潇,然后笑道:“柳白禅,你说的很都不错。没有苏姨,没有天酥楼,就没有今天的我。” “苏姨给了我修行法门,给我指了一条向上爬的路。”舒葑摇头道:“她对我恩重如山,但我今生无以为报。” 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 “的确。我只是一枚棋子。”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自嘲笑了笑,道:“我的命运,早在十三年前拜入天酥楼时就已经被注定了。一颗棋子的命运,当然就只能是奉献自己。” “棋盘上一颗卑微的棋子,它能做出什么?即便棋手狠心毁去了整片棋盘,也只能说这颗棋子的命走到尽头罢了。” “柳白禅,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舒葑轻轻笑道:“我想要富贵,想要权势,想站在洛阳最顶点。因为我这辈子都不曾有过,所以我拼了命想去把它攥在手中。” 接着她的笑意开始变得浅淡:“我只是一枚棋子啊。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只要那个人的一句话,你就再也无法如愿过你想要的生活。所以我这么拼命,只是想让短暂的人生变得不那么难看而已,你觉得很露骨么,很卑劣么,很可笑么?” 她缓缓摘下自己的发簪,含在口中,一头黑发瀑散。 腰间两柄寸刀被这个女人缓缓抽出,平直指向白袍邋遢男人,两柄短刀刀面极为光滑,月光下清凉如水。 白袍老狐狸默默看着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易潇叹了口气,抽出腰间芙蕖剑。 场间爆发出一道土石爆裂声音,这个身披缟素的女人刹那发力,脚底迸发出一道蛛网。 接着两柄长刀刀锋交叠,一柄妖异长剑狠狠抵在刀锋之处。 易潇面无表情抽回芙蕖剑身,刹那剑身弯曲回弹,四两拨千斤。 舒葑闷哼一声,两柄短刀变斩为刺。 易潇瞳孔微缩。 瞳心一朵金莲绽放。 这个女人的力量达不到八品,但修元已经名正言顺抵达八品境界,在悟莲瞳剖析之下,这两柄短刀的元力缠绕极为恐怖,触之则伤。 滴天露锻造的体魄此刻充分展示了强悍之处,小殿下反手将芙蕖压在手臂之下,剑锋翻转。 芙蕖剑锋在黑夜之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曲线。 两柄短刀刀尖抛飞的声音极为刺耳。 这柄风庭名剑极为狠辣地将寸刀横斩而开。 接着白衣女子的身形顺势旋转,黑发刹那散开。 漫天黑发之中,一只萃毒玉簪刹那而过。 易潇瞳孔微缩。 龙蛇相本能的护体反应激发,轰然左右两只瞳孔转变为纯粹的黑白两色。 接着不持剑的左手强悍抬起,两根白玉般的手指坚韧如同金铁。 极为刺耳的摩擦声音。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这只与自己不过一尺距离的玉簪。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送入自己肩头,却失去了锋锐刀尖,被自己强悍体魄轻松抵住的两柄短刀。 身披缟素的女人披头散发,缓缓抬起头来的眼神幽怨无比。 “你说,我有的选么?” 舒葑自顾自笑了:“我没的选啊。” 易潇看着这个保持姿势不动的女人,觉得这两刀出乎意料的力自己修体没有修行到这种地步,八品一击,即便是短刀,至少也该刺破肌肤。 这个女人的气息突然微弱下来。 “柳白禅。” 舒葑松开那两柄失去刀尖的短刀,跌跌撞撞退后两步,她没有抬起头,就这么轻声道:“他跟我说,江湖是个很大的棋盘,每个人都只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大家都是棋子,哪里有选择?” “砸六道佛骸想救人的你,有的选么?” “北上来洛阳的齐梁皇子,有的选么?” “有的选么?”舒葑抬起头来,眼神迷离。 她的唇角触目惊心呈现大紫色,缓缓流出猩红鲜血。 七窍流血。 她努力咬了咬舌尖,想保持一些清醒,却发现整个口腔已经麻木。 恍恍惚惚。 她好像听到那个黑衣少年开口的缥缈声音。 “那个人说的没错,这片江湖是一个很大的棋盘。” 易潇有些悲哀地望着这个早早服毒的女人,轻声道:“但每个人都是自己棋盘上独一无二的棋手。” “这片江湖的棋子,从来都握在你的手上。”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力干涉你的生,你的死。” “你说你没得选。” 易潇神情复杂道:“你有想过,自己去选么?” 舒葑的眼神已经有些迟缓了。 但她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个黑衣少年的话。 她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天旋地转。 这个白衣女人素衣已红,眼神突然涣散起来。 “我有些后悔” 她的眼睛泛红,两行血泪从面颊缓缓流出。 白袍老狐狸看着那个粘裹着血迹的素衣女人栽倒在地。 两柄寸刀落在地上。 舒葑睁着眼睛,看着大红月儿。 “舒丫头。”白袍老狐狸轻柔开口:“你为苏红月抓药十三年,可知她,根本就没有肺痨。” 舒葑睁大双眼。 “她只是简单的心脉不顺,小病而已。”柳禅七轻轻道:“但你为她抓了十三年的欢心散,强镇心脉,小病成大病。” 这个素衣女子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舒葑挣扎着捏住自己喉咙,想挤出一两个字。 只是徒劳。 仅仅十息,她的眼神就已经彻底涣散。 这个为苏红月抓药抓了十三年,从孤苦伶仃的女孩一步步走到洛阳侯府夫人地位的强大女人。 有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左十三侯侯府三十四条人命,加上这个女人的死去,宣告着所有的线索在这里终结。 棋子与棋手的身份没有逆转。 白袍老狐狸沉默抬起头。 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 他突然开口。 “你说你没得选择。” “但苏红月早就帮你做了选择。” 第三十四章 试剑 洛阳上空的大红月如同一块血红翡翠,挂在黑夜之中。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 那**红月上空闪过数道漆黑身影。 接着五道庞大黑袍摇曳落地,五个灯笼散发着淡淡光芒。 天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人道。 柳禅七面色不变,淡淡看着这五道散发着幽暗气息的人影,缓缓伸出一只手掌。 一朵大红莲从掌心蔓延开来,缓缓缠绕整只手臂。 佛门大势至域意轰然降临。 五道身影面无表情,灯笼火光刹那熄灭。 易潇眯起眼,株莲相看去,这五道身影居然剖析不开,只能看见浓浓的漆黑,与紫青之色格格不入。 “苏红月的死,你得到结果了。”拎着天道灯笼的高大黑袍人淡淡开口:“该死的人都死了,洛阳这方面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白袍老狐狸沉默看着这位有些瘦削的高大黑袍人。 “已经到了陛下定下每年一度的士子宴,洛阳规矩不能破。”天道黑袍人面无表情道:“今天你破了规矩,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有这能耐,你们早就杀了我了。”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十三年来与你们没少交手,棘手归棘手,但今天**都凑不齐,还敢动杀心?” 易潇默默退后一步,仔细将这五道鬼魅黑袍的气息记在心中。森罗道有**六位大殿下,自己在邀北关见识过那只女阎王的恐怖实力,如今这五道黑袍身影,单纯论威势,恐怕都比不过那位女阎王。 “柳白禅。”天道黑袍人上前一步,灯笼微微上挑,刹那复燃,照出一张阴森的脸面,那张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疤,看不清楚模样,此刻露出的笑容在极端阴冷的烛火之下令人不寒而栗。 “论肉身保命手段,你的确是世上最强。”天道黑袍人森然笑道:“但至于能不能杀死你,总要试一试。” 刹那四道身影消失在原地。 “小子,躲远点,免得被误伤。”白袍老狐狸冷哼一声,挥袍而动,刹那脚底崩开一道以双足为圆心的土石蛛网。 易潇眯起眼,不退反进,追上那道刹那消失的白袍。 “这些都是九品巅峰的高手,森罗道秘法相互配合,能比肩源意域意强者,你不怕死?”白袍老狐狸眯起眼,一只手臂已经被大红莲缠绕起来,红色元力凝聚成罡气,无数佛门铭文在身边漂浮。 易潇露齿一笑:“剑主大人给我留过一张底牌,恐怕他们杀我比杀你还难。” 白袍老狐狸哈哈大笑,红莲华手撼动而出,刹那左十三侯侯府被一掌轰塌,一道黑袍如同断线风筝般跌飞出去,狠狠跌落在废墟之中。 “这些人的生命力很强。”柳禅七看着那道跌飞出去的身影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再度扭身,高速掠开,淡淡道:“他们几乎拥有不死之身,六道佛骸供给北魏的气运和元力,一半被用在森罗道的修行之上,这五位大殿主凭借着六道佛骸和玄上宇的提魂之术,即便被杀死了,也可以不断复活。” 易潇点了点头,脑后一龙一蛇盘坐青莲台,缓缓睁眸。 “你现在还不是他们的对手。”柳禅七平静道:“一对一,他们是九品巅峰,元力碾压,体术也比你强。” 易潇盯住那个提天道灯笼的高大黑袍人,缓缓道:“我想试一试。” “好。”白袍老狐狸沉声道:“我去解决这四个烦人的蝼蚁,最后再来杀这个天道殿主。” 接着白袍爆发出轰鸣一声,在空中撞开一道黑袍,一手红莲抚顶,狠狠将一名森罗道大殿下轰得跪下身子。这个佛门客卿的战斗能力强大得有些恐怖。 一拳一掌,一指一关节,都可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重击。 暴打。 四位森罗道大殿下被这个白袍邋遢男人按在地上狂殴。 但易潇此刻无心观战。 他抽出芙蕖剑,直视着眼前这个无论是气息还是元力都比自己高出至少两个等级以上的高大黑袍男人。 易潇自问自己本身不属于战斗本能强大的人,但即便是再平庸的人,拥有两大天相之后,对于战斗的敏感程度都会提高好几个层次。 株莲相与龙蛇相,一主神魂,一主肉身。 从株莲相反馈的信息来看,这个高大黑袍男人的战斗力比不上那位女阎王,但也不会相差太远。 至于龙蛇相的本能很直接,全身神经绷紧,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芙蕖剑缠绕手臂。 实战经验几乎为零的小殿下挑了这么一位对手,其实想法很单纯。 他轻轻开口说出两个字。 “试剑。” 天道殿主微微低头,打量着这个有些不知深浅的黑衣少年。 他有些戏谑笑道:“你要拿我试剑?” 易潇认真点了点头。 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拿天道殿主试剑。 当初红衣儿晋入九品,一夜悟通域意,挑了九品巅峰的北魏天狼王宁风袖试剑。 因为宁风袖足够强。 易潇看着这个微挑灯笼的黑袍天道殿主,芙蕖剑在手臂不自觉勒紧。 “我要拿你试剑。”易潇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天道殿主眯起眼,干巴巴的脸上挤出一抹死尸般的笑容,阴森开口道:“四品。你只有四品。” 小殿下摇了摇头,道:“不,即便我是九品巅峰,这一剑也不会动用一丝元力。” 他微笑抬起头。 心境波澜不惊。 芙蕖剑缓缓盘起身子,这柄妖剑质地极为柔软,养剑至今,这柄妖剑已经有了一些灵智,颇通易潇心意。 易潇闭上眼睛,气息锁定眼前的高大黑袍身影。 天道殿主面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他伤疤密布的脸上眼窝凹陷,两只阴冷的瞳孔漠然盯住这个黑衣少年。 看着那柄诡异的软剑一点一点盘起。 这袭高大黑袍就沉默提着灯笼,等着黑衣少年的一剑。 他不躲也不避,一步不进也不退。 而易潇则是物我两忘。 他倒握芙蕖,那柄妖剑在大红月下猩红如血,一点一点直起身子。 如同毒蛇吐信。 小殿下脑海之中闪过无数画面。 阳关谷。 洪流城。 淇江。 天狼城。 龙门。 风庭城。 剑冢。 佛塔。 邀北关。 齐梁十九道,北魏万里浮土! 最后画面一闪而过 红衣儿出鞘的那一剑。 易潇没有见到天狼城城郊的那一剑。 但他知道那一剑必然惊艳。 黄沙万里,剑六式翻转而过,龙鸣凤吟。 心有灵犀。 易潇皱起眉毛,没有睁开眼。 天道殿主盯着这个洛阳皇宫里主动提出要认真重视的黑衣少年,发现这个少年的资质虽然出众,却远远比不过陈万卷这种妖孽级别的少年,更不要说跃这么多大台阶来挑战自己。 即便是真正的妖孽,也不可能在四品阶段就与九品层次一战。 修行层次差太多了,即便是修体到了九品层次,也只有被九品巅峰的准域意强者碾压的份。 “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天道殿主面无表情道:“你就是有再多底牌,也不可能改变结果。” 他突然在黑衣少年身上察觉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气息。 如同佛门般的圣洁,与那个白袍邋遢男人有些许相似。 “大势至域意?”他有些沙哑自言自语,眼神有些凝重。 这道气势若有若无,是佛门六大顶级域意之一的雏形。 接着这个黑衣少年身上又多出一道古怪的气息。 青莲与龙蛇相互缠绕。 “是天相气息。” 一道又一道气息缓缓出现。 黑袍天道殿主眯起眼睛,将这些气息一一识别。 洛阳那位有过交代,今夜奈何不了那个白袍男人,至少也要摸清楚这个北上洛阳的齐梁皇子。这个运气有些逆天的黑衣少年得了剑主大人的恩惠,宗师境前几乎是不死之身,北魏要杀他,就要在这个黑衣少年突破成为宗师之后以雷霆手段击毙。 大时代降临之下,宗师很快会应运而生,以他如今四品的层次,想成为宗师不知道还隔了几千万条天堑。 伴随着一点又一点气息出现,驳杂而又精纯。 黑袍天道殿主有些惊悚于这个来自齐梁的少年气运之强大。 “这道气息,有剑宗明一剑的影子。” “魔道杀伐之术打通大周天的气息。” 这些气息单一而论,均是逆天到了一定程度的大气运。 而此刻尽数出现在了这个黑衣少年身上。 最后易潇缓缓睁开眼。 黑袍天道殿主看着这个少年有些苍白的面容。 他的背后翻飞着无数道剑意。 来自齐梁的三万书库。 来自剑主大人的馈赠。 “你算不上妖孽,不过也差不远了。”黑袍天道殿主轻轻开口:“怪不得口出狂言,要拿我来试剑。” “只可惜,你拿我试剑,注定会折损剑意。”黑袍天道殿主冷笑一声:“我不退也不避,你若是出这一剑,输在剑道,不出这一剑,输在剑心。” 易潇闻言,倒握芙蕖剑的右手微微颤动。 接着他认真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的。” 这个黑衣少年头发无风自动。 气息暴涨。 两颗瞳孔刹那化作纯金色,逼人难以直视! 刹那株莲相开启,魂力突破第八境。 一剑递出! “魂圣!!!” 黑袍天道殿主声音沙哑惊恐,瞳孔微缩,大黑袍在月下翻腾。 他后掠了一步。 接着动作僵硬下来。 这个黑衣少年的气息突然沉寂下去。 这一剑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剑。 连四品的元力都未曾附带而上,所有自然不会有什么威力。 天道殿主僵硬看着这样一剑对准自己。 连杀人都做不到的一剑。 “拿你试剑。不是因为你强。”易潇平静开口:“我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一剑,不会动用元力。” “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剑心。” 黑衣少年缓缓收剑,芙蕖剑盘在腰间。 他自顾自笑了笑:“你退了一步。” 易潇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所以,应该是你输了。” 第三十五章 新六道 黑袍天道殿主的面容有些扭曲,伤疤歪曲之下,那张阴森的脸显得极为恐怖。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 四位森罗道大殿下在那个白袍邋遢男人的大金刚体魄之下被蹂躏得毫无还手之力,场面几乎是一面倒。 那个白袍男人说的不错,如果不凑齐**,凭借己方准域意级别的五个人联手,根本不可能让这个体魄绝世强大的男人受伤。 至于这个拖住自己的黑衣少年,洛阳宫里说过风庭城故去的剑主大人很看重这个少年,赠予了一道保命底牌。那位说的话不可能出错,剑主大人一定是给了他一道保命底牌,不然他不可能这么有恃无恐来挑战自己。 “试剑?笑话。”黑袍天道殿主冷笑一声:“我倒要看一看你有什么手段,敢拦在我的面前。” 天道灯笼内的火焰刹那暴涨,轰然炸开,整只灯笼四分五裂。 易潇面色平静,瞳孔金灿无比。 九品元力轰然袭来,站在九品巅峰境界的天道殿主身形快得恐怖,接着黑袍之下裹挟着一道黑色刀光,瞬息席卷而来。 小殿下看清了那道刀光的轨迹,忘我尊经运转,整个人微微颤抖,浑身气血轰鸣,三百六十处穴窍绽放灵光。 魔门手段打破大周天。 那道刀光轰然袭下,在落下空中缓缓停顿一刹那。 大势至域意起手! 易潇身形微晃,这道域意只是雏形,微微阻挡刀光却是足矣。 接着芙蕖剑光闪过,并没有附带一丝元力。 黑袍天道殿主弹指而出,刹那点在这柄妖剑剑尖,剑尖被一指点弯。 易潇面无表情翻转手腕,龙蛇体内翻滚,一股蛮力从脊椎处炸开,刹那连绵抵达芙蕖剑尖。 大红月下。 剑光翻花蝴蝶般在黑袍天道殿主面前三尺绽放。 黑袍天道殿主面色漠然伸出左手,弹出一根手指,锵然点在那道疯狂翻飞的剑光之上,接着在呼啸剑气之中再度探出一根手指,两指并拢。 剑气碰撞声音戛然而止 芙蕖被两根极为强悍的手指夹住。 易潇瞳孔已经转变为黑白两色。 弃剑换拳。 黑袍天道殿主同样弃刀,一拳轰然砸下。 纯粹比拼体术! 一拳砸下! 瘦削黑衣少年闷哼一声,面容微微扭曲一刹那,唇角溢出鲜血。 黑袍天道殿主面无表情,一拳再度砸下! 易潇抬手撼出,拳拳相撞,瞳孔之中闪过一丝痛苦,整个人被这道黑袍拳头里传来的大力砸中,腰胯送力,稳住身形。 脚下轰然崩开两块巨石。 “你觉得自己很妖孽?”黑袍天道殿主戏谑笑道:“跟着那位白袍男人后面行走江湖,居然连小金刚无垢境界都达不到?” 易潇微微咬牙,看着那道黑袍天道殿主再度出拳。 那股庞大的拳风已经铺面,小殿下面色已经有些扭曲,但眼神依旧平静。 他猛然抬起左手,再度迎击而上。 化拳为掌! 掌心大红莲纹印狂啸一声。 五指如钩,刹那扣住黑袍天道殿主的拳头。 黑袍天道殿主瞳孔微缩。 整条右臂的大黑袍轰然烧起,熊熊火焰刹那蔓延整只手臂,一朵大红莲纹路在空中瞬息点燃。 “红莲华手?”他猛然惊悚想抽回右臂,却发现这个黑衣少年的力量大得有些恐怖。 易潇左手死死扣住黑袍天道殿主,抬起头露齿一笑。 “你觉得你很妖孽?” 易潇一左一右黑白两色的纯粹瞳孔看得黑袍天道殿主有些毛骨悚然。 黑衣少年背后的一龙一蛇探出身子,刹那睁眸! 接着这个少年体内的气血澎湃如同大海,高涨一个层次。 易潇踏前一步,一拳砸在黑袍天道殿主的脸上。 接着抬臂错腕,双手探出,双峰灌耳。 黑袍天道殿主被这一拳砸在眉心,又被两掌击中太阳穴,整个人眼神有些涣散。 龙蛇天相加持之下,易潇长啸一声,没有收手,反而更进一步。 如同一只人形猛兽一般,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可以成为杀伤性巨大的重器。 猛虎出笼! 黑衣少年的动作快到难以数清,暴雨梨花般尽数落在黑袍天道殿主的那张脸上,同时每一记出手都是重击,拳拳到肉,大红月下伴随着一道道猩红鲜血彪射而出,黑袍天道殿主被这个黑衣少年近乎妖兽般的近身体术疯狂蹂躏。 红莲华手灌顶,接着以一记无比狂暴的膝撞收尾。 那道大黑袍狠狠喷出一口连带着牙齿的鲜血,抛飞而出,重重跌出数十丈。 易潇没有解除龙蛇天相的加持,抬手吸回芙蕖剑,盯住不远处倒地不起的黑袍。 他并没有因为那道大黑袍的到底而放松紧绷的神经,而是随时准备再度出击。 白袍老狐狸出手的强度比自己只强不弱,甚至更要强悍数倍。而那四位森罗道大殿下依旧能够抗住。如果老狐狸说的是真的,这些森罗道殿主能够依靠六道佛骸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复活,即便是半步宗师也不可能真正杀死他们。 自己的这次重击,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给这位黑袍天道殿主挠挠痒。 果不其然,那道黑袍身体极其不协调的站起,如果没有骨骼一般,骨节咔嚓不断,一节一节拼接而起。 黑袍天道殿主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扭了扭脖子,伸出一只手纠正自己的头颅方向。 接着整个身子被一道大力轰然砸下。 那颗头颅被一脚踏下。 易潇看着那道来去如风一般的巨大白袍在空中落定。 白袍老狐狸面色冷漠,脚下缓缓加大力度,任那张阴森脸庞在自己脚下不断扭曲变形。 “你们力量被削弱了不少。”易潇看着柳禅七蹲下身子,漫不经心开口道:“连森罗道的**域意都没了。还来找我的茬,总不会是真的想求死?” 黑袍天道殿主的面容被白袍老狐狸踩住,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白袍老狐狸缓缓松开那只脚,笑容可掬问道:“是佛骸出了问题吧?” 黑袍天道殿主缓缓回过神来,脸上就被白袍老狐狸狠狠一掌拍下。 鲜血四溅。 “是不是佛骸的元力不够了。”白袍老狐狸微笑开口。 黑袍天道殿主的头颅缓缓扭转一下。 又是一掌。 “你们来找我,明知道是送死还来。”白袍老狐狸淡淡开口:“总不可能是洛阳皇宫里的曹之轩脑子坏了。” 再一掌。 易潇看着黑袍天道殿主已经扭曲不成人样的整张脸被那道庞大力量一掌又一掌拍入地底。 单论**而言,自己一连串爆发出的近身杀招恐怕都没有白袍老狐狸的轻飘飘一掌来得恐怖,这位黑袍天道殿主被白袍老狐狸一掌又一掌拍来拍去,此时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易潇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左十三侯侯府已经被轰击成废墟,几角零星的黑袍极为凄惨的挂在边角之处,气息全无。 四位森罗道大殿下联起手,被白袍老狐狸蹂躏至死。 大地被白袍老狐狸一掌接着一掌,传来一声又一声闷响。 这个白袍男人淡淡问道。 “森罗道送来了五位大殿下的命,我这么能不收?” “还是说,你们是刻意来送死的?” “六道佛骸衰落了?” 一个又一个问题。 接着白袍男人突然停手。 他没有去看那张已经被打爆了的黑袍天道殿主的脸庞,而是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 黑袍天道殿主早就气息全无。 柳禅七扫视一眼这五道已经毙命的黑袍身影。 “你们已经不是森罗道的殿主了。” 白袍老狐狸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这么弱,这么不禁打。” 易潇突然眯起眼。 一道清凉的声音传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裹在大黑袍里,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背后是三个高大黑袍男人,各自挑着一个灯笼。 四盏灯笼。 四道轮回。 “柳白禅。”裹在巨大黑袍里的女人开口了,声音酥软道:“我知道你是个极记仇的人。” “洛阳城头射过你的人,如今无一例外都死了。” “森罗道追杀过你的人,这五位也都被你亲手杀了。” “我以天道殿主的名义起誓,六道佛骸不会给他们重生的机会。”黑袍女人淡笑道:“国师大人已经把他们的魂灯熄灭了,今夜之后,这些人就只是亡魂,真正消逝在人世间。” “你想一笔勾销?”柳禅七眯起眼看着这个巨大黑袍里的女人。 “不。”黑袍女人摇了摇头:“只是做一笔交易。洛阳地底的三百朵大红莲,能炸穿这个北方第一城,但是同样会炸死沈红婴。” “我们给出的足够多的诚意,付出了足够多的鲜血。”黑袍女人微笑道:“我们甚至可以为你打开六道佛骸,让你赎回沈红婴。” “你们想要什么。”白袍老狐狸面色平静道。 “我们要他。”黑袍女人笑了笑,指向易潇:“我们不会杀他,更不会动他一根毫毛。” “宫里那位想见一见他。”黑袍女人平静道:“今夜结束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黑袍无风自动,这个女人不露真面目,轻轻对着易潇开口道:“这笔交易,你敢不敢做?” 第三十六章 他姓萧 这个裹在巨大黑袍里的女人别有用意瞥了易潇一眼。 言外之意很明显,这笔交易,做不做,以及做不做得成,全凭易潇本人的意愿。 “你的意思是,是曹之轩要见我一面。”易潇微微皱眉,道:“我入皇宫,你们就打开佛骸,让柳前辈赎人?” 黑袍女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面容轻轻一笑,极为撩人道:“那位说要见你一面,与你谈一席话。你想一想,那位是何许人也?自然是一言九鼎。她既然肯开口,自然不会有错。” “小子。姓曹的不安好心,你也没必要一钓就上钩。我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宁愿不要这个便宜也不想吃亏。”白袍老狐狸传音道:“如果拿捏不准,大可以拒绝。” 白袍老狐狸说的不假,曹之轩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这种大手笔,的确不像是曹之轩的手段。 易潇却含笑对黑袍女人开口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要亲眼看到佛骸里的沈红婴,确认一下她是否还活着。” 巨大黑袍女人闻言之后点了点头,突然抬起一只手,那只苍白玉手从巨大黑袖之中飘摇而出,刹那握拳。 易潇眯起眼。 一道巨大威严轰然压下,恐怖强悍程度不逊色于白袍老狐狸的大势至域意。 原来这个黑袍女人,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域意强者? 一团模糊的黑色光团,在这个女人手上缓缓浮现,光芒若隐若现,透过黑光依稀可以看见是一个幽暗的光幕,里面有一张苍白昏厥的女子面孔。 白袍老狐狸看到这个昏厥的女人,那张苍白的面容,心底狠狠一痛,确认无误之后,瞬间暴动起来,刹那踏步而出,大势至域意轰然伴随,右手无数红莲绽放,瞬息前移十数丈,来到黑袍女人的面前,要出手夺走这团光团。 巨大黑袍女人冷哼一声,右手如同雷霆一般掠出,与白袍老狐狸赤红色的红莲华手狠狠撼上。 巨大黑袖寸寸炸裂,露出那只纹丝不动的苍白玉手,不可思议接住白袍老狐狸一记红莲华手,接着这个女人面无表情开口道:“柳白禅,你真以为洛阳会放任你十三年不采取一点措施?” 黑袍白袍两相互抵,谁也奈何不了谁。 白袍老狐狸眯起眼,寒声道:“好。好一个森罗道。硬生生依靠资源堆叠出一个大金刚琉璃境界的肉身,怪不得佛骸的资源已经快要被你们挖空了,曹之轩是铁了心想西伐之后再南下?” “谬赞了。”巨大黑袍女人收回那只残缺黑袖里的纤白小手,不冷不淡道:“算不上大金刚体魄,只是登不上台面的秘术罢了。那位肯栽培我,是我的运气。” 易潇沉默着望向这个巨大黑袍在风中飘摇不定的女人,开启悟莲瞳之后依旧看不清深浅。 她微微笑道:“如何,宫里那位可不会久等你。” 易潇摇了摇头,他有一个疑点一直想不通,但此刻却好像明白了。 宫里那位,宫里那位 他游移不定开口:“宫里想要见我一面的那位应该不是曹之轩吧?” 巨大黑袍女人微微一怔。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易潇淡淡道:“是那位凤仙娘娘?” 裹在黑袍之内的女人开始仔细打量这个黑衣少年。 七月七的洛阳流血夜,陛下全权交予娘娘处理。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至少对朝野之中钟爱站队的某些人来说,这个信息表明了陛下的一个态度。 但身为知情人的她则是不同,因为她知道那位凤仙娘娘已然怀有身孕,肚子里那个对北魏极为重要的龙胎不容有失,只要龙胎还在,娘娘无论做出什么,陛下也一定可以包容她。 但陛下即便不出手,也完全可以不用赋予娘娘如此巨大的权力。 也许陛下是想试一试娘娘的态度? 或者是想看一看娘娘的手段? 现在看到了。 天都侯,崔府侯,斛南侯,左十三侯。 一户一户侯府被这个白袍男人敲开,然后砸碎。 九户诸侯,分了北魏三十七城足足九城的功勋元老,如今举门死寂,谁也想不到北魏列土分疆的四分之一就这样黯然落幕。 她终于看到了娘娘的态度,整片洛阳都看到了娘娘的态度。 隐忍。 真正的隐忍。 黑袍女人知道眼前的白袍男人在洛阳下面埋下三百朵一触即发的大红莲,但她依旧想不明白端坐幕后的黎凤仙为何隐忍了七月七本可不必发生的一场洛阳大杀戮,任凭数位皇亲国戚级别的巨头倒地,举府上下血流成河,不顾朝野之上的人心惶惶,顶住宫内外的巨大压力,也要驳回森罗道的出手。 那位娘娘只是坐在凤仙宫中,幕后卷帘描字,整夜不曾入眠,却极难得住性子得不发一言,偶有一句,便提到了这个黑衣少年。 娘娘要见他。 “好。” 这个黑衣少年露齿一笑,道:“但说好了,只有一个时辰。” 巨大黑袍女人的身法极其迅速,易潇被她单手提起,刹那脚尖几个点地,高高跃起,重重沉下,却不发出一丝一毫声音,大红月下黑袍犹如鬼魅,几乎是不足一百息,易潇就被带到了一处陌生地方。 白袍老狐狸被黑袍女人拦在宫外,两人一同在宫门处不得入内。 易潇看着这处应该算是那位凤仙娘娘的寝宫,四下打量,与兰陵城内的寝宫相比算不上奢华,但宫里应有尽有,不远处入正殿大厅,正如那位黑袍女人说的,隔着紫色幕后,那个赐字凤仙的紫衣女人正在伏案描字。 小殿下微笑不开口,心底已经在默默计算时间。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恰好是天亮。 紫衣女子描字描得极为认真,一笔一划,深入浅出。 她微微提起手腕,然后收住笔腹。 悬停。 墨住。 她终于开口了。 保持着悬臂姿势的紫衣女人隔着屏幕有些疲倦开口。 “北魏是一个畸形儿。” 第一句话便让易潇有些微怔。 “与你们齐梁不同,北魏在八大国期间起始于末梢,不断吞并,疯狂成长,最终拥有了纵横将近一万里的版图。这样一个雄伟的国度,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她淡淡道:“但缺弊也很明显,起步的太快,只是一种假象。看起来万里浮土,无数人杰应运而生,但真正能为我所用的又有几个?北魏依旧还是哪个末梢的北魏,因为万里太大,地域隔阂依旧显著。” “这种差异同样体现在朝野之上,北魏的朝野政治看似一统,实则极为混乱。如果朝野不安,那么生于我北魏的子民,在这一万里的疆土之上,如何得以施展抱负?”黎凤仙沉默片刻道:“那些跟了陛下一同打下北魏的男人们,功过两相论,已经两不相欠。但他不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只是手段有些狠辣,把握不好度量。所以今晚他不会出面,宫里由我来话事。” 易潇眯起眼,想到了这位娘娘的默认态度,突然提出了一个很尖酸的问题。 “所以洛阳今夜就去了九位封侯?” 黎凤仙觉得有些好笑。 “准确的说,三位封王,九位封侯。”她声音漠然道:“北魏朝野不受无用之人,贪生怕死,就要做好领死的打算。” 易潇有些不敢抬头,去直触这位娘娘的锋锐。 看似隐忍的态度背后,是极为无情的杀人手段。 “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北魏就算再急着发展,也不可能一跃十年,像齐梁一样真正一统朝纲。”黎凤仙娘娘有些头痛揉了揉眉心,道:“文评也好,朝治也好,的确是出身江南道的萧望做得更胜一筹。与天下文评妖孽齐出的齐梁想必,北魏就是一年再多办十场士子宴,也只有徒增笑料的份。” 她顿了顿,突然开口道:“不过今年的士子宴不一样。” 接着声音戛然而止。 就好像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这个悬臂停笔的女人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她幽幽叹息一声。 “我请你入宫,是要谈一桩交易。” “这桩交易,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她破天荒摇头笑了一声。 易潇突然有些琢磨不透这位紫衣女人的心思。 隔着一道帷幕。 黎雨看着自己悬臂笔下的那个字。 忍字。 忍字头上一把刀。 一点未落。 她顿笔已经很久了。 对她来说,杀伐是隐忍,谋略也是隐忍,家国天下事,细细划分,依次处理,都缺不了这个字。 对于接下来要谈的这件事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也许是自讨苦吃,也许是真正的隐忍。 “我想请你,夺下接下来这场洛阳士子宴的头名。” 这位北魏后宫共主的声音有些微颤。 她自嘲道:“很可笑,是不是。” 易潇的表情很精彩。 接下来的表情更加精彩。 因为这个幕后的紫衣女子咬了咬牙,一笔落下,将那个忍字头上的点杀气嶙峋点下。 她有些郁闷,有些无奈道:“有个真正的文评妖孽来洛阳士子宴了,陛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在北魏,用的易公子化名,再如何也不是齐梁人,就算夺了洛阳士子宴头名也算不得打了陛下的脸。”黎凤仙轻声道:“但那个人不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夺士子宴的头名。” “他姓萧。” 第三十七章 劫数 淇江中段。 七月七的大红月高挂苍穹,一江红光,波澜不起。 一只小舟在淇江不急不缓破浪前行。 这只小船上只有一个青年人,他面色平静,一身布衣。 淇江浪势不平,若非洪流城的龙首巨槊,或是北魏的剑舟开路,极难渡江。 但偏偏这艘小舟在淇江上无比稳定。 这个青年人一袭朴素布衣,眉眼温和,双手控桨,半坐在小舟上。 他微微抬起头。 看到了大红月下一道悬停的巨大身形。 那是一只通体纯青如同翡翠的青鸾鸟,西夏妖兽之中,鸟类青鸾乃是上等极品,极难驯服。青鸾一族天赋异禀,往往成年青鸾就拥有九品级别的战力,而在那个远古年代妖兽并起的时期,青鸾族中不乏有修行成超越九品之后的妖孽存在。 这只青鸾的羽翼横展开来只有一丈,比不上远古恐怖级别的青鸾大妖,却能勉强算得上人族之中的八品战力。 这不是重点。 萧布衣眯起眼,努力想看清大红月光之下有些模糊不清楚的青鸾。 更多的是想看清青鸾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 一舟在淇江上,青鸾在红月下。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停住。 停在淇江的中段。 陈万卷认真看了这位穿着打扮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的同龄人,然后有些自嘲道:“我本以为齐梁兰陵城有负天下盛名,至少文评上的那些个妖孽士子,我是看不上的。” 萧布衣笑了笑,道:“我本以为北魏洛阳是真的人才凋零,一位文评妖孽都出不来,现在看来,想必有藏拙嫌疑。” 陈万卷微笑道:“这个真没有。北魏也就只出了我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奇葩。这几年文评比不上你们齐梁,陛下输的心服口服。” 接着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说洛阳藏拙,我看齐梁才是真正藏拙的那一个。二皇子能文善武,居然藏着掖着,比那位小殿下藏得还要深。” “其实我不曾藏拙,只是未到时机罢了。”萧布衣摇头道:“你要南下,难不成还在乎兰陵城殿试状元的虚名?” 陈万卷摇了摇头,道:“你应该明白的,有些事情不像表面上那样。你要去洛阳赴士子宴,难道也会贪图北魏所谓的头榜头名?” “我今天北上了,你们北魏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萧布衣微微低头,自嘲笑了笑,道:“所以你今天要拦一下我?” 陈万卷沉默片刻,认真道:“我南下,齐梁也会付出很大一笔代价。” “你的意思是,我们各自打道回府?”萧布衣半倚靠在小舟上,有些微微懒散抬起头,笑道:“这真的是个很幼稚的想法。”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陈万卷同样微笑道:“今日淇江,就可以定下洛阳和兰陵城文评的结局。” 萧布衣闻言以后沉默了。 他从小舟上站起了身子,然后冷淡道:“你要与我决生死?” 陈万卷笑着点头。 青鸾鸟下那道儒生身影跃下鸟背,猛然跌落淇江,炸开一团江水。 萧布衣默默看着江水雾气之中那个儒生踏江而行,步伐不乱。 “陛下跟我说过,萧家三条幼龙,一但成年以后脱胎换骨,江南道盘龙踞凤,整片中原迟早是齐梁的。”这个儒生笑意浅淡,道:“但我所修乃是奇门屠龙术,今日开刀,便屠了你这条雏龙。” 江面渐起波涛。 萧布衣眯起眼看着那个儒生背后潮水叠加。 一浪推叠一浪。 如同万丈高楼平地起。 轰然而立起一座通天水厦。 陈万卷心念平静,背后升起大异相,江水不断炸开,隐隐约约有真龙咆哮怒吼声音传来。 步步相逼。 “陈万卷。”小舟上的青年人看着江水如同炸锅一般,视线模糊之中,唯独那个儒生前进的身影依旧清晰,他不缓不慢开口,道:“你应当记得,十六年前,有个道士跟你算过命,说你十六年后命中有一劫。劫数由天定,命数不留人。” 儒生置若罔闻,依旧逼近。 “隐谷那位曾经对你道破天机,要你修行儒道,不修儒不成活,留给你失传的三教秘术,你算是他半个衣钵传人。”萧布衣淡淡开口,道:“十六年后,正是今年,恰逢你修儒大成的日子,迟早有一天可以踏破山河。但你可曾想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劫数,能要了你的命。” 陈万卷的步伐开始放慢。他下意识想到那位几乎算作是自己亲传师父的陆地活神仙,卦卦算尽天机,不留余地,曾经的确对自己算过这么一卦。卦象凶吉参半,阴阳不定,半是成龙半陨落。 那位活神仙对自己说的很清楚,若是此朝劫数不过,立成地下冤魂,再有天大功德,亦是难以回天。但若是渡劫成功,便成就天下独尊儒术,横推诸敌。 陈万卷向来是一个自信到乃至有些自负的人,他谦逊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极为强大的心脏。他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输,即便行走北魏,见识过了西夏那几位疑似的妖孽的人物,以及东关山那几位原始妖孽,他也不认为自己比那些人差在哪里。 修儒大成,意气风发。 那几位宗师不出手的情况下,他不认为有人能让自己遭劫。 至少陈万卷原先不认为这位萧布衣有这种能力。 但一席话后,他开始惊疑不定打量着不远处小舟上面色平静的布衣男人。 萧布衣微笑道:“我十六年前与父皇一同来过淇江一趟。” 陈万卷蹙起眉头。 “淇江里有一头龙王。”萧布衣轻轻道:“虽然它不久前已经被炸穿了,剖腹刮肚,气运散尽,唯独残躯。但不巧的是,这具龙骨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你有屠龙之术,我有御龙之策。”萧布衣微笑道:“要不要试一试今日在这淇江之上,是你的屠龙之术强,能宰杀了那头老龙王,还是我御龙邀月,先送你归西。” 陈万卷开始犹豫。 他不敢再向前。 背后的万丈水厦已经有了不稳的倾向。 驾驭异相的奇门之术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切忌分神。 陈万卷突然醒转过来,死死咬了自己一口舌尖,将自己牵拉回物我两忘的状态,接着他停住前进的念头。 萧布衣默默看着距离自己最多三十丈的儒生开始停住脚步。 陈万卷收回即将踏出的那只脚,眯起眼。 他退后了一步。 接着是第二步。 接连退了十步。 万丈水厦一步一退散。 最后江水再度恢复波澜不起的状态。 萧布衣笑了笑,道:“看来你很怕死。” 陈万卷平静道:“你如果不怕死的话,就不会说这么多话。” 小舟上的布衣男人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万卷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今日准备了什么手段。但的确,我时刻记着师尊的教诲,不敢放纵丝毫。你要北上,要折辱北魏,的确我都不在意。因为我知道你远远对陛下构不成威胁,拼死也无法给洛阳方面造成太大威胁。至于洛阳士子宴的头榜头名,就如同兰陵城的殿试状元,都只是所谓的虚名罢了,你和我都不会在意这些。” 接着他有些戏谑的笑了,道:“只不过洛阳士子宴的头榜头名,的确不如兰陵城殿试状元来的要生猛。” 萧布衣面无表情看着这位已然萌生退意的冠军侯后人。 陈万卷盯住小舟上的布衣男人,仔细观察他的每一分每一毫面部表情。 最后他轻松笑道:“就此别过。” 然后他面对萧布衣,开始退后。 一步。两步。 第三步。 萧布衣突然开口道:“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陈万卷的面色似乎真正轻松下来,如同得到了真正想要的答案。 于是万丈水厦刹那掀起,被儒生一手抬起再落下。 刹那澎湃碾压而下。 屠龙之术。 萧布衣面无表情,双手结印施法。 轰然巨响。 淇江掀起狂躁无比的气浪。 两道隐约看不清的身影被刹那淹没在水浪之中。 许久之后。 青鸾鸟心惊胆战落在恢复平静的淇江江面。 沾染了些许斑驳血迹的儒生面色苍白,翻身上青鸾。 他看着那个衣衫未曾紊乱的布衣男人,神情复杂,寒声道:“萧家真龙,陈某见识了。” 巨浪之中依旧保全小舟的萧布衣平静点了点头。 他看着青鸾鸟飞掠而上,南起而下,迅速消失在夜空之中。 接着萧布衣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他面色苍白跌坐在小舟上,吃力催动元力,向着淇江对岸而去。 十六年前的那位老道士,何尝不是对自己说十六年后有一场自己的劫数。 幼龙也罢,雏凤也罢。遇到修行屠龙之术的奇人,便是真正的劫数。若是那位陈万卷纠缠不休,殒命的一定会是自己。 萧布衣默默回想着今夜淇江上的意外相遇。 若是自己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惹他生疑,那么今日那位儒道屠龙术传人就一定会誓死不休屠掉自己。 “陈万卷”萧布衣微咳一两声,踏上北魏大地,向着洛阳方向赶去。 淇江。 一只青鸾去而复还。 青鸾上衣衫有些紊乱,甚至沾染血迹的男人看着空空荡荡的淇江。 “果然是硬撑。”陈万卷皱着眉头,有些无奈道:“被他逃了。” 青鸾清鸣一声。 陈万卷回想了今夜的完整一幕,最后摇了摇头。 “劫数。劫数。” “若你萧布衣真是我的劫数,又何必去逃。”儒生叹息一声道:“原来我才是你的劫数,只可惜这一劫让你渡的太轻松。” 第三十八章 狮子大开口 洛阳凤仙宫内。 易潇看着那个紫衣凌厉眉尖带着杀伐气息的女子走出幕后。 “有幸见到北魏凤仙娘娘。”易潇笑了笑,道:“比想象中要美,只不过杀气太重。” 黎凤仙冷眼瞥了眼这个黑衣少年。 “易潇。”她声音有些微冷,道:“这是我单方面与你之间的谈判,不涉及北魏与你的恩怨。我想请你在士子宴之中淘汰齐梁萧氏二皇子。” 易潇一开始听到这位幕后娘娘的话,表情有些错愕的精彩,现在脑海里千回百转捋清楚思绪之后,开始笑眯眯不搭腔。 黎凤仙看着这位黑衣少年即兴表演了一场换脸**。 “本宫可以取消北魏对易公子的通缉,在洛阳保你一条命。” 易潇面带微笑。 黎凤仙微微咬牙,道:“若是你在文评之中战胜萧布衣,北魏士子宴无须后续,直接宣布你就是头榜头名!” 易潇笑意更甚。 黎凤仙声音提高道:“洛阳出手帮你截杀你的二哥,尽全力把他留在北魏。” “这已经可以充分表明北魏的诚意了。”黎凤仙怒道:“你究竟想怎样?” 易潇摇了摇头,眼神之中有些许戏谑。 “娘娘,你以为我傻?” “我是齐梁的皇子。”易潇戏谑道:“骨子里流着齐梁萧氏的血,换句话说,即便易公子的身份不属于齐梁,北魏士子宴又与我有何干?萧布衣就是挑翻了你们洛阳所有士子,与我又有何干?我会与姓曹的狼狈为奸,去截杀我二哥?” 黎雨平静道:“你那位同父异母的二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殿下笑意依旧,只是此刻有些沉默。 兰陵城十六年以来,自己在经韬殿修书养性,即便这样,六岁那一场殿前赋诗亦是让自己名扬天下,夺得文评第一之后名声响彻大江南北。 那位深藏不露的二哥则是向来保持着极为低调的作风,在这些年来藏得极深,在自己更前一步就习完齐梁万卷书库,甚至老师都不会多加干预他的选择。 易潇与自己那位二哥很少碰面,就算是在某些不得不同时出席的场面遇见了,那位永远一袭朴素布衣的二哥,也向来对自己保持着不冷不热的面孔,疏远到有些近乎冷漠的态度。 易潇心底一直很清楚。 齐梁到目前为止,没有太子。 谁也摸不清萧望肚子里的心思,算不准猜不透齐梁未来的万圣之师究竟会听从哪位皇子的号令。 谁是齐梁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之后的新皇? 生在帝王家,夺嫡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一件血腥冷酷到了极点的生死搏杀。 不过萧家似乎一直与易潇想象的不太相同。自己那位天生宅心仁厚的大哥断然不存在阴险心思,即便是那位偏向于阴柔算计的二哥,也似乎不屑于在背地里下阴招。 易潇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的二哥萧布衣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那么他一定会是隐于朝野之中的闲郊野狐,性格孤僻,持才而傲。 在黑袖两次出手刺杀自己之前,易潇更愿意相信萧布衣其实是一个不愿意玩阴谋耍手段的人物,在齐梁皇族的熏陶下,他也许对权力有着渴望,但不会吃相如此难看。 “你知道,风庭城大事件之中你们齐梁天阙的态度如何,他们想要你死。除此以外,黑袖出手了两次,这说明有两个人买了你死。能摇摆天阙抉择的人,能给出黑袖价格的人,不惜得罪萧望也想要你死的人,这世上能有谁?”黎凤仙淡淡道:“而就在七月,齐梁大皇子西去领兵,二皇子默默北上。一个人领齐梁精锐去西夏屠戮立下战功,另外一人来洛阳狠踩北魏士子颜面然后回去接受封赏,这些都是他们日后在夺嫡方面更进一步的先决条件,如今唯独你一个人在北魏万里浮土漂泊不定,时刻面临被追杀的危险。你难道猜不出来这前后之间的因果关系么?” 字字诛心。 易潇微笑道:“凤仙娘娘使得好一手离间计。” 小殿下微微仰脸,道:“我不管是谁买通了黑袖要来杀我,我也不管为什么天阙在风庭城不出手,更不管我那位大哥或者二哥如何像你说得那样居心叵测。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我活到了现在。” 易潇微笑道:“我的老师是与北魏玄上宇比肩的世上唯二的两大国师。他要我死,我一定不会活到现在。” 黎凤仙沉默了。 接着她笑了笑,声音透着股无奈。 “你在洛阳,凭什么这么肆无忌惮?”黎凤仙有些头疼道:“就凭剑主大人给你的保命底牌,或者你手心的红莲掌纹?” “娘娘问得好。”易潇轻笑道:“我刚刚踏上北魏的时候,可不敢像今天这样肆无忌惮。” 小殿下有些认真道:“在那个时候,北魏一定会找机会杀了我。我藏在万千人海之中也未必安全,所以我仔细隐藏自己,不敢露出一点马脚。” 黎雨静静听黑衣少年开口。 “我是一个不通修行的病秧子。求不到仙丹就是死之一字。所以北魏注定不会在我身上投入过多的精力。”易潇笑了笑,道:“但当我揭开天缺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病秧子,而是一位踏上修行路同时身负两大天相潜力无穷的齐梁皇子。” “我亲眼目睹了淇江化龙的大世降临,株莲相攫取了数量极为庞大的气运。” “我变成了一个祸害。所以无论我在酒会上是否一鸣惊人,都不会影响易公子被北魏追杀通缉的结局。” 易潇突然顿了顿,道:“但是我在轻安城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我的错误之处。” 黎凤仙眯起了狭长凤眸。 “太顺利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 “从邀北关北折,到入轻安城,即便是一路上被关检了无数次,也实在是太顺利了。”易潇有些哑然失笑道:“因为那张印有易公子的画面分明就是劣质而出的伪造画像,这样一份画像,就是再被关检一万次,都不可能查出我的真实身份。”“那么问题来了,风庭城有没有见过我的人呢?” “答案是当然有。” 易潇微笑道:“我想至少陛下见过。” “即便我戴上了**,做出了伪装,这张通缉令上的画像也不应该如同换脸一般敷衍画上,甚至有各种版本的易公子通缉令。”易潇啼笑皆非道:“这样一种看似疯狂的通缉,似乎北魏是真的动了杀心,想拿了我的命。后来我才想明白,你们是在逼着我往北原赶,你们想让我尽快入北原,脱离北魏的追杀,所以通缉令连夜赶了出来,粗制滥造也不得不张贴上去。” “你们逼着我出北魏,入北原。” “换句话说,你们不想我来洛阳。” 易潇大大咧咧找了张紫檀木椅坐下,露齿而笑:“所以我就来了。而且肆无忌惮。” 黎凤仙揉了揉自己有些发胀发涩的眉心。 “娘娘。” 易潇轻声开口道:“你说我在洛阳,凭什么肆无忌惮?” “这是陛下和你的洛阳,更是陛下和你的北魏。”易潇淡淡道:“其实娘娘你也清楚啊,肆无忌惮的不是我。” 易潇伸出一只手,然后点指不远处的凤仙宫外。 “是那只白袍老狐狸。” “我只是狐假虎威的小喽啰罢了。”易潇有些自嘲笑了笑,道:“树倒猢狲散,这颗参天大树不倒,我自然就有肆无忌惮的底气。” 黎凤仙声音有些微冷道:“你觉得如果本宫今日狠下心来,你真能走出凤仙宫?” 易潇微笑道:“娘娘说笑了,我今日能不能走出凤仙宫另说,只是娘娘不要动了胎气,坏了北魏龙种就好。” 黎凤仙忽然觉得今夜把这个黑衣少年唤入宫中的决策不知道是对是错。 易潇笑眯眯抬起头,看着快要破晓的天色。 “娘娘,其实我这个人非常随和。” “我不在乎家国名分,风庭城酒魁,洛阳士子宴头榜头名对我来说都只不过是浮云罢了。” 黎凤仙看着这个黑衣少年露出稍显腼腆的青涩笑容,心头讶异于这个年轻人变脸的速度之快。 “您与我做这笔交易,自然是可以,但我的对手是那位藏锋接近二十年的二哥,他是一个真正棘手的人物。” 易潇露出招牌笑容:“我不能保证手到擒来。但是可以保证**。” 黎凤仙有些茫然。 她缓缓回味这句话,然后惊疑不定开口:“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易潇笑着开口。 “谈判不是不可以。” “出手不是不可以。” “对付萧布衣,当然也可以!” 易潇眯起眼,打量着这位紫衣凌厉的凤仙宫主人,道:“只是你要与我谈判,要么有杀人灭口的能力,要么就有开出的价钱的资本。” “显然你是奈何不了我的。” 易潇笑眯眯道:“所以,娘娘。” “我要狮子大开口了,就看您能不能招架得住了。” 第三十九章 勾心斗角 黎凤仙强忍着怒气,默默坐下,看着这个浑然不惧的黑衣少年。 她忍住怒意道:“你说。” 易潇笑着摇头,道:“娘娘不要动怒,我所谓的狮子大开口,也不会真让北魏掉下几块肉,落个心疼。” “白袍老狐狸入洛阳十三年了,就是为了六道佛骸里的那位女子,她名叫沈红婴,我要你们放了沈红婴,现在就放。”小殿下面色有些严肃,抬起眼盯住那位紫衣女子,道:“这是我的第一个要求。” 凤仙宫主人压抑声音道:“准了。” 接着她蹙眉道:“沈红婴我可以放,但不是现在,佛骸这座牢狱并非随时可以开启,即便要放人,也要等到佛骸轮转,五天后你们可以赎人,具体时间地点我会派人来通知你。” 易潇点头道:“第二个要求,我要你解除北魏对我和我妹妹的通缉,立即解除。这一点我相信你做得到。” 易潇紧紧盯住紫衣凤仙宫主人,发现那个女人轻轻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之事,今夜之后,易公子不仅仅不会在通缉榜上出现,士子宴之后更是北魏力捧的文评代表人物,地位不亚于四剑子。至于你那位妹妹,她的通缉也会随你一同被抹去。” 易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微微点头之后又开口道:“第三点应该算不上要求。我知道,今日洛阳的血案已经被凤仙宫强行压了下来。您既然有能力压下来,那么无论目的是出于清洗朝野,还是蓄意借刀,我想你都已经达到了目的,白袍老狐狸也不在乎帮你背上这口满门抄斩的大黑锅。欺骗也好兜蒙也罢,总是会有不明真相又不知深浅的人来挑衅。” 黎凤仙听到这里,颇为头疼揉了揉眉心。 “我丑话说在前面,白袍老狐狸开了杀戒。”易潇阴沉道:“他不是惹是生非的冷血魔头,逢人便杀,但若是有人挑衅上门,他绝不会在乎手上多几条人命。” “本宫自然会跟他们说清楚。”黎雨听到易潇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言辞,有些心烦,冷冷道:“若是有人寻你们二人的麻烦,你们如何处置,是杀是剐,洛阳都不会追究。” “好。”易潇突然露出白牙,笑道:“有娘娘这一句话,我就放心了。” 黎凤仙算是松了口气,心想所谓的狮子大开口不过如此,的确算不上多么让人肉疼,至少在自己看来,眼前这位黑衣少年一直停留在个人的角度来与自己进行谈判。 接着这个黑衣少年突然开口道:“除此以外,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娘娘帮忙。” 黎雨皱眉道:“本宫尽力而为。” “天酥楼。”易潇言简意赅说出三个字。 这位凤仙宫主人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声音微松道:“苏红月是个有大魄力的女人,本宫有所耳闻,天酥楼是洛阳女子习艺修行之处,无有不佳,如今北魏不缺铁血男儿,却少几位怀柔英爽的奇女子。” 她接着摆了摆手,给出承诺:“今日之后,本宫不会动天酥楼的规矩,洛阳也不会有人敢动。” 得到了这么一个保证之后,易潇又道:“此外还有一事。” 凤仙宫主人有些不耐烦道:“又是何事?” 易潇捉摸不定开口道:“算是一个问题,还望娘娘能够给出解答。” 凤仙宫主人算是微松了一口气,语气稍微缓解和煦道:“你问。” 易潇思考片刻,接着轻声开口道:“北魏三十二候,昔日号称沙场陈无敌的冠军侯离世极早,遗子陈万卷文道修养极高,十一年前就有万字牡丹词流传世间,为何他不出手?他若是出手,萧布衣也未必能夺得洛阳士子宴头榜头名。” 黎凤仙微微摇头,道:“陈万卷的确有实力在士子宴上拦下萧布衣,只可惜他如今不在北魏。” 易潇点了点头,哦了一声道:“既然你们北魏遣陈万卷去赴兰陵城殿试,为何不允许我齐梁士子来砸洛阳场子?” 黎凤仙面色平静道:“陛下与萧望对弈多年,文评处处被打压,如今只是不想落得下场输人又输势,所以请你出手尽力而为罢了。” “还有一个问题。” 易潇笑眯眯转移话题,皮笑肉不笑道:“我听说陈万卷以前与魏灵衫关系匪浅?” 黎凤仙抬起头看着这个黑衣少年,眼神里有一抹戏谑闪过,漠然开口道:“陈万卷与龙雀儿一同长大,十一年前一首牡丹词算是定下婚约。陈万卷负笈离开北魏的时候魏灵衫还赠了一只竹叶红笛。” 凤仙宫主人戏谑笑道:“你说什么样的关系算是关系匪浅?陈万卷与魏灵衫的关系何止是匪浅,准确的来说他们俩自幼便是青梅竹马。而陈万卷在十一年前就与魏灵衫有了一桩婚约,换而言之,魏灵衫是他的未婚妻。他此番去兰陵城,就是要拿天下文评之中最有分量的兰陵城殿试状元,来迎娶魏灵衫。你自己说说,这样的关系,算是匪浅?” 易潇面色平静,淡淡道:“你说陈万卷是魏灵衫自幼长大时候的青梅竹马?那为何他在邀北关苦等十天也没有等到魏灵衫。” 黎凤仙懒得回应这个问题,冷笑道:“陈万卷与魏灵衫究竟如何,关你何事?” 小殿下垂下眼帘,自嘲笑道:“不关我事。陈万卷自然不关我事。关我屁事。” 黎凤仙眯起凤眸。 “该问的问题我都问完了,娘娘大可以松一口气。” 易潇端起紫青茶盏,将已经泛冷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摆了一个大大方方的姿态,笑道:“其实,我本想狮子大开口,借着今日的机会狠狠讹诈北魏一笔,只不过后来想了想,觉得于心不忍。” 黎凤仙冷淡道:“你有什么于心不忍。” 易潇摸了摸鼻子,道:“我只说帮北魏在洛阳士子宴上出手拦下萧布衣,至于能不能拦得住萧布衣,这需两论,我那位二哥深藏不露,我可没有太大的把握。” 黎凤仙忍住怒气,声音微低道:“你需尽力即可,若是萧布衣真的藏拙太深,你自己认了下风也并非不可,对北魏而言只是要保住一个脸面而已。” 易潇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一言为定。” 黎凤仙面色不变点了点头。 离去的路上。 白袍老狐狸一脸狐疑看着易潇。 “别拿这种眼光看我。”易潇有些无奈道:“我的确只开了这三个条件。” “他们要放沈红婴?”柳禅七呸了一声,“老子入了洛阳十三年,哪一年他们像今年这样好说话?” 小殿下面色平静道:“缓兵之计罢了。” “我提出第一个要求就是赎回沈红婴。”易潇声音平静道:“黎雨的反应很平静,她早就想到了我这个要求,但她拖了一手,她说六道佛骸的开启需要轮转,便把沈红婴之事拖到了五天之后。” 白袍老狐狸眯起眼道:“你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清楚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易潇淡淡道:“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 “黎雨犯了一个很致命的错误。”小殿下轻声道:“她自己都觉得要找我去夺洛阳士子宴的头榜头名很好笑。” “要我拦下萧布衣,拦不拦得住都不重要,只是为了保住北魏的颜面。”易潇讽刺道:“你难道不觉得很好笑吗?曹之轩什么时候开始讲究颜面了?北魏什么时候开始想保住自己的颜面?” “不过让我觉得最好笑的地方并不是这里。”易潇玩味道:“凤仙宫的消息说萧布衣北上了,这个消息一定不会有假,可他北上不远万里来北魏,是为了夺洛阳士子宴头榜头名?” “萧布衣隐忍了二十年,到头来在北魏士子宴上夺了头名,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简直荒唐。” 易潇沉默了很久,然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他是来杀人的!” 易潇笑了笑,喃喃道:“怪不得曹之轩今晚没有出现。” “萧布衣身上一定带了那样东西。”易潇自言自语道,“他来洛阳,恐怕是真的怀着杀机来的。” 白袍老狐狸试探道:“是沧?” “应该是那样东西不会错。”易潇眯起眼睛道:“我了解萧布衣,他骨子里有一股狠劲,是个真敢这么玩的狠人。到时候我们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被波及,这一出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顺带把佛骸炸开了,我们还可以捞点好处。” 小殿下突然抬起头,看了眼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色。 大红月已经浅淡如水。 洛阳这一夜肃杀落幕。 “拖字诀。”易潇突然对白袍老狐狸道:“曹之轩不敢露面,黎凤仙肯拉下架子与我们俩谈条件,如此看来,那位紫衫大国师玄上宇,恐怕是真的不在洛阳。” “他们要求的,无非就是一个拖字。拖到那袭紫衫返都,恐怕就在这几天。”易潇微笑道:“我们的目的就是等那袭紫衫回洛阳,只可惜不知道要等多久。” 小殿下揉了揉酸涩的眉心。 “老狐狸,还有五天的时间。”易潇笑了笑,腼腆道:“远来是客,我们是洛阳的客人,恐怕要给洛阳这两位主人填一点麻烦了。” 米娜桑,抱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续假 谢谢大家对熊猫的关心。 也谢谢大家对浮沧录的厚爱。 熊猫看到了水月,巨蟹投的月票,还有羊羽公、龙禽、杨太白你们的留言,说祝愿我身体早日康复。 说实话,内心很温暖。 但是也很抱歉。 前段时间的更新真的很不稳定,所以熊猫不敢求票。 但是当我看到你们依旧在,依旧支持着浮沧录,心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 我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真正养好身体,仔细构思情节。 我知道愿意留下来的,都是真正想看一部精品文的,就像书友群里的贺新郎对我说,他说求质不求量。 每一位读者,都像是一个温暖的朋友。 熊猫会在书里倾诉喜怒哀乐,很感谢你们愿意倾听。 最后,熊猫会尽力去码字。 真的不敢保证一定会有多少更新。 不嗔不怒,尽力而为。 第四十章 她从北方来,红衣卷风雪 七月初七大红月。 北方的荒原依旧极寒,高山嶙峋,临近北魏交壤处便一马平川,犹如被天神一刀削去般平坦。 天风冷冽。 北原的寒酒镇迎来了一个不太友好的客人。 客栈被一脚狠狠踹开。 所有人的目光挪向了那个披着巨大蓑衣的男人。 这是一道略显苍老的身影,蓑衣遮住了他本该枯萎的肌肤,麻草编制的蓑帽令这个高大身影只露出一双凶悍彪猛的眼睛。 浑白的瞳孔。 沉重的喘息。 还有混杂的血腥气息。 他背负一把断鞘刀,刀尖与长发一同倾泻吐出,斜指地面。 这道高大身影压抑着客栈内的烛火,行走起来虎虎生风,双脚脚踝处锁铐的僚链在地上摩擦出支离破碎的零零星火。 他突兀走了三步,然后停在一个人座位前。 这双浑白的眸子微微转动。 接着狂风骤起! 没有人看清那柄断鞘刀是如何挥斩而出。 一颗头颅轰然一声暴飞而出,砸在客栈另一端墙上。 猩红炸开。 这个男人默默环顾一圈,而后紧贴着无头尸体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微微缀了口沾了血迹的茶水。 巨大笠帽下的那张面孔微微笑了。 倒映在茶水里的浑白瞳孔森然而单纯。 “在下有些想不明白。” 这个男人将刀横在桌上,轻声细语道。 “既然你们都是魔道中人,在此前的时间里,为什么能如此和平的坐在这里?” 他突然低声笑了。 “你们应该很清楚,来北原就是为了来抢那个人留下的魔道精血。” “既然只能有一个人能抢到那滴血,为什么不现在就决出生死?” “难道你们还想一起喝酒,再论论交情,最后等到鸩魔山插手,把雨魔头的精血收回那座山上,才心甘情愿不得不选择罢休?” 客栈里烛火明灭,有十数道身影站起身来。 这个男人笑了笑,一个一个点指过去。 “九品。” “九品。” “九品。” 十三道九品气息。 “齐梁北魏那两位大人物说的不错,大世来了。”他细细道:“无数人杰应运而生,无数高手如同春笋。” “可为什么卑微如你们,也能跻身九品?” 这个笠帽男人声音沙哑道:“靠着魔道秘法不要命突破到九品的蝇营狗苟之辈,也想夺那人的精血,沾染大世的风采?” 他望着十三道气血抵达九品境界的身影,突然笑了。 “我想明白了。” “你们怕死,怕输。” 他笑起来犹如一个孩子般开怀,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们畏惧于那个魔头生前的滔天威名,即便他死了,留下的精血被一个无名之辈继承,你们依旧没有直面那人的勇气。” “可笑啊。” 他摇了摇头,笑意不减:“既然如此,让我来送你们归西好了。” 这个笠帽男人站起身子,摘下自己的笠帽,露出那张半面狰狞半面慈悲的诡异面孔, 浑白的眸子令人不寒而栗。 “七月七,大红月。” “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高大笠帽男人闭目养神,在客栈里等着他要等的那个人。 这座客栈里处处沾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魔道中人的血迹与正常人不一样,显得更加殷红而鲜艳。 烛火之下,客栈呈现大红色。 十四颗头颅,被他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 而客栈的气氛有些奇怪。 除了这个高大笠帽男人,客栈的角落还坐着一桌人。 “寒酒大人。”一个年龄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北原男孩面色惨白,声音沙哑道:“这些魔头,都是与您一样的九品,就这样被杀了?” 一身月白色长袍的寒酒尊者面色平静,不露痕迹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高大笠帽男人。 寒酒尊者在十六年前就被誉为北原三大九品强者,即便过了十六年,面容依旧年轻,似乎岁月并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这些堆叠在桌上的魔头,的确勉强能称得上一句九品。”寒酒尊者淡淡道:“靠着折损阳寿来突破境界,依旧违背了修行的意愿,这样突破的九品,即便能够令境界大增,终究也只是外力,能发挥出九品境界实力的,也只有三成左右。即便比一般的八品要强,终生也无望窥探下一个境界了。” “纳兰。”寒酒轻轻开口,道:“你看过大先知留下的雪边仙功,应当知道,魔道修行与我们炼体殊归同途,不修元气,但无论哪一种修行流派,在九品之后,都无一例外开始领悟源与域。可知为何?” 名叫纳兰的小男孩茫然摇了摇头。 “九品本身代表着修元者体内的元力、修魔者的魔气、炼体者的经脉,达到了肉身能够承受的极限,而九品巅峰,就是将这些资源全部发挥出来,爆发出百分之一百的力量。” 寒酒微笑道:“而源与域,就是将一丝九品力量,爆发出一缕,甚至十缕,百分之两百,甚至是百分之一千的爆发出来。即便是再弱小的域意,一但领悟,至少可以将九品的力量翻倍爆发出来。” “除此以外,源意与域意赋予修行者的,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收与缩,开与合。” “看好了。” 寒酒尊者轻轻探出两根手指,点在纳兰眉心,然后运转元力。 纳兰瞳孔微缩。 在前一刹那,他下意识想退后一步,那根手指仅仅携带了一丝元力,却依旧压制住自己起身的念头。 最终点在自己的眉心上。 “你目前离这个层次还有一段距离。” 寒酒尊者轻轻放下手指,看着纳兰眼中茫然与恍悟共存的复杂色彩,笑道:“这些人牺牲自己的精血,强行跨过**品的层次,却只能发挥出不到百分之三十的力量,面对一个领悟了域意的人,即便是十三个人联手,也不可能占到一丝优势。” “这个人领域了域意?”小男孩有些不敢置信道:“漠北王大人曾经说过,在春秋年间中原能够领悟域意的人,最多双手之数。难道有这个人一席之地?” “时代不同了。”寒酒尊者摇了摇头,道:“漠北王大人行走中原的时候,与如今差了太多。那些八大世家的老妖怪被押入佛骸,新生代血液还极为稚嫩,陶无缺钟玉圣这些放到如今就是妖孽一般的存在,自然不会超过双手之数。” 纳兰听得恍恍惚惚,下意识问道:“成为妖孽很难吗?谁算是妖孽呢?” “无论在哪个时代,成为妖孽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在当时,成为九品的人不过是凤毛麟角,盖压一头的少之又少。”寒酒大人微微一笑,道:“现在的九品,喏,你也看到了。” 这个在北原土生土长,自幼立志要成为九品的小男孩还是没法一口气消化这样一个对自己打击有些残忍的消息,他咬了咬牙,艰难转头,望向桌面堆了十四颗九品头颅的恐怖男人,问了一个冒大不讳的问题:“那寒酒大人,你与那个魔头究竟谁更强?” 寒酒大人眉眼低垂,没有回答纳兰这个问题。 不远处闭目养神的笠帽魔头眉须微动,似乎要睁开眼睛。 寒酒大人拍了拍纳兰的脑袋,柔声道:“漠北王大人很看好你,我便带你来观摩这场战斗。纳兰,你很快就到十四岁了,能够让你一鸣惊人的,就只有那场成人礼,你要记住,北原即便有那位小王爷珠玉在前,却依旧能容得下其他人头角峥嵘。” “九品远远不是尽头,源意与域意也不是。大先知说过,修行路上,所求乃是长生,谁活到最后,谁便是最强的。”寒酒尊者笑道:“你们新一代的血液能够成长起来,便是日后王庭横扫诸敌的希望。”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所以接下来你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丧失了斗志。” 寒酒大人的笑意有些转冷,他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小男孩的肩膀。 纳兰紧紧瞪大双眼,不知道寒酒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笠帽男人的喘息声音越来越重。 寒酒大人轻声道:“那个人来了。” 气氛极为压抑。 死寂。 纳兰不知道寒酒大人说的那个人是谁。 但他清楚看到笠帽男人的面容开始扭曲,气息开始攀升,青筋在额头毕露。 寒酒大人面带微笑道:“准确的说,是那一剑来了。”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 大门轰然倒开! 年仅十三年的纳兰,接下来见到的那一幕景象,将永远烙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一道璀璨如同神火般的剑影摧枯拉朽般降临人间,将一整座客栈从中劈开。 那个笠帽男人咆哮着起身,浑白瞳孔无比森然,携带着整个地狱的怒气,轰然出刀! 那柄断刀被极为刺耳的一劈两半。 然后鲜血抛洒在空中。 纳兰被寒酒大人抱着瞬息出现在客栈外面。 他脑海之中的印象还停留在烛火之中的十四颗九品头颅在空中抛飞。 造下杀孽的恐怖魔头双手持刀,保持着起身落斩的动作。 接着十三年的小男孩屏住呼吸。 眼前是大红月下。 冰天雪地。 背负剑匣的红衣女子眉心一点朱红如血,面容绝美而冰冷。 她轻轻呼气。 于是挡在面前的整座客栈土崩瓦解。 收剑。 于是挥刀要斩的恐怖魔头分尸两半。 一路南下,不回头。 龙鸣凤吟高声不停。 这道惊艳世间的红衣赤足前行,遗世而独立。 寒酒大人面色复杂,缓缓道:“你问什么是妖孽?” “她便是了。” 纳兰听着那位寒酒大人沙哑着声音叹息开口。 “她从北方来,红衣卷风雪。” 那道拖曳着风雪的红衣儿在大红月下孤独南下。 的确是一副如画的仙人场面。 第四十一章 凤惜命 洛阳天酥楼。 白袍老狐狸七月七在洛阳大开杀戒之后,这片素来被戏称为洛阳第一勾栏地的六角阁楼就变了味道。 这一整条建在天酥楼背后的烟花街一夜之间空巷无人。 极为清净。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后宫那位凤仙大人的诏令。 为天酥楼含冤而死的十三位女子平反。 这一纸诏令来得迅猛无比,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宣布执行完毕,整个过程如快刀斩乱麻,而结果则是令人大跌眼镜。 区区十三位风尘女子的性命,因此连累入狱而拆封府邸的诸侯就有数位,满门抄斩的不计其数。 左十三侯,斛南侯,天都侯这些立国诸侯被打上数条煊赫罪名,草率到有些荒唐的被捕入狱安养天年。 洛阳朝廷的言官噤言了。他们是真的猜不透那位的意思,如此雷厉风行,为的是不怕寒了人心的杀鸡儆猴,还是说这一手是推洗北魏畸形朝野的真正铁血手段? 其实两者都有,只不过他们打死也想不到,这些被捕入狱的立国大诸侯们,在红月夜就已经含恨离世。 这是被授予魏皇意志的大事件,在风庭城兵变之后,魏皇再一次向中原展示了自己强硬的统治手段。 杀! 人头落地的权贵,倾家荡产的贵族,株连九族的罪裔。 七月七的大红月,洛阳的内圈不知清洗了多少血液。 而红月事件幕后几乎无人得知的真相,则归隐于此刻在天酥楼看戏的一老一少身上。 天酥楼大红帘下。 一袭红袖俯仰生姿,面容悲戚,抽剑仰面。 字字诛心。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剑穗红缨飞舞,铃铛落地。 那袭红衣儿以袖遮面,在大红帘缓缓合拢之下落幕。 “台上那出戏,是天酥楼最负盛名的曲目凤惜命,唱的便是那位淇江边上自刎的绝美红衣儿虞姬。” “一百年前西楚霸王踏破万里山河,虞姬伴随他君临天下,他渡劫之时,提天下万剑出庐,挥手将楚字王旗插入天上仙阙,何等的威武霸气?” 柳如是轻轻道:“只可惜命数不留人,霸王逝,红衣随,如今人间已是物是人非,新的大世再起。” “柳姐姐说的极是。”一道清脆玲珑却带着些许蛮横的声音传来:“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易潇有些无奈,看着席旁抱膝蹲坐着的丫头,这厮嚷着要来天酥楼,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了。 熟料易小安如愿见到了这位绝艳洛阳的柳大花魁,眼巴巴走不动,看着无论是身材还是容貌都妥妥压过自己的大美人看戏途中一路嬉笑怒骂好不自在的模样,说也说不出话,恨得牙痒痒,最后只能憋出一个不是刺的刺话。 天酥楼苏大家离世之后,缺了一位主心骨,能独当一面的新大家,而如今柳如是出阁,正好弥补了这么一个空缺。 洛阳史上从没有任何一位花魁出阁之日有如此盛大的收获。 七月七柳如是出阁之日,洛阳最顶尖的一批权贵送出了令人膛目结舌的恐怖贺礼。 数之不清的黄金,珠宝,一箱一箱被府邸佣人搬来,堆叠在天酥楼门口。 白袍老狐狸一手杀鸡儆猴,将洛阳权贵吓得大气不敢出。 说柳如是继承了苏大家的遗志并不为过,任谁都知道凤仙大人的一纸诏令是为谁而出,后宫那位甚至派人对这位新天酥楼大家嘘寒问暖了一番,定好了时辰入宫面圣。 如今的天酥楼已经彻底换了一副模样。 如果说苏红月的政策兴许还带了些怀柔,柳如是则是采取了最为刚猛的杀伐手段,首先将后楼一整条勾栏街尽数拆除,再将天酥楼顶了十数年的污名一并洗去。 柳如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身旁身段窈窕初长成的小丫头,戏谑笑道:“你要问的,可是这首凤惜命的词曲?” 易小安看着这位容貌倾城同时智力超群几近完美的女人,冷哼一声道:“既然那位红衣儿在一百年前淇江自刎了,词曲极为凄凉,无一不是悲叹人生苦意,为何还要叫凤惜命的名字?” 柳如是陷入了轻微的沉默。 “这是苏大家写出的曲目,年幼时我还不懂。” 她笑了笑。 “西楚霸王渡劫之后再也不归,楚字王旗在中原大地四分五裂。” “可谁知道那位少年成名的绝世霸王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死了呢?” 柳如是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轻声道:“一去不回者,一去不回邪?” 小殿下看着这位眉眼自若的女人喃喃自语。 “若是一百年前的红衣儿不曾自刎,那位霸王兴许会为了她杀下天界,重返人间,也许再有相见时日。” 她低头自嘲笑了笑:“或许,有转世这么一说?” 易潇的心弦似乎被刹那拨动一下。 柳如是抬起头,揉了揉张牙舞爪的小丫头脑袋,看着小妮子呆呆不知如何反应的模样,懒洋洋道:“凤惜命,就是取愿想要词里的虞姬惜好自己的性命,若是真有转世了,也不要在下一个轮回错过霸王。” 易小安有些微怔,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发现她的笑意并不自然,似乎有些憔悴。 柳如是疲倦笑了笑,道:“苏红月把天酥楼交给了我。可天酥楼如何在洛阳活下去呢?” “靠自己。”这个女人恢复了面无表情道:“说起来很容易,但做起来真的很难。” 白袍老狐狸微微皱眉,看着自己那位隐隐约约心智有些熟过了的闺女,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 “禅七叔,你帮了天酥楼太多。”柳如是道:“那些眼比天高的北魏权贵,能不惜折腰,甚至连面子都不要,亲自把那些银子珠宝运到天酥楼,并不是他们真的遵守天酥楼的规矩,更多的,是惧怕你。” “在他们眼中看来,你就是天酥楼的规矩,所以你要他们来送这笔贺礼,他们便送了。” “所以这笔银子,天酥楼不能要。” 柳如是认真道:“天酥楼是个世俗到了极点的地方,不修行,却偏偏要沾染因果,算是入了江湖,事事纷扰不得安宁。若是要想善果,总不能一辈子靠您支撑,我想自己做些什么。” 白袍老狐狸陷入了沉默。 “我没有修行天赋,修不了元力,要承载天酥楼,便只能依靠手中的权力。”柳如是淡淡道:“只可惜我手上并没有一样名叫权力的物事,所以凤仙大人约了我入宫,这便是天酥楼最后的机会了。” 白袍老狐狸面目平静,静静看着自己的这位闺女。 易潇已经听出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味道来。 易小安看着这个心力有些交猝的女人,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十六年了。” 柳如是平静道:“您在天酥楼背后站了十六年。” “准确的说,您在苏红月背后站了十六年。” “托她那片江湖的福,有您在,天酥楼的姑娘能够在洛阳渡过那段混乱的岁月,没有饿死冻死,或是受到屈辱。” “那么你能在洛阳一辈子么?”这个女人绾了绾鬓角,轻声道:“显然不能。即便能,如果天酥楼在洛阳能存活三百年,一直活到北魏这个王朝落幕,你能么?” 你能么。 白袍老狐狸面色平静回答道:“的确不能。” “所以这些抉择,我必须要做出。” “如你十六年了解的那样,我是一个敢赌的女人。”柳如是抬起头,道:“当一个女人被命运压上赌桌的时候,她必须要选择赢面大的那一家,而不是赚的多的那一家。我很想赌你们,但我没有资本,我输不起。我背后有一整个天酥楼,我只能那么选。” 柳禅七点了点头,平静道:“是的。” 柳如是再度揉了揉易小安的脑袋,将一头短发揉得稀里哗啦,淡淡道:“你是易潇的妹妹?” 易小安咬牙切齿不说话。 “你好奇为什么要奏凤惜命?” 易小安扭头看着自己身边的女人,似乎觉得这个女人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心中那股子不喜欢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两个人静静对视了很久。 最后柳如是笑了笑,站起身子,转头面对易潇,问道:“我这么选择,你会不会恨我?” 她眼中似乎带着一些期盼,在等着易潇开口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小殿下看着这个女人。 易潇当然知道柳如是的意思。 柳如是要想天酥楼真正意义的在自己手中活下去,就只能攀附权贵,而攀附权贵其实不能算是多么肮脏的事情。 至少天酥楼能够干净的在洛阳立足。 一个人一生会面临许多选择,而柳如是选择的很简单。 与江湖一刀两断。 与白袍老狐狸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相别两宽。 易潇尊重这个女人的选择。 所以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恨。” 柳如是在等易潇的答案。 四个字出口之时,这个女人面上自然而然浮现出了释然的笑意。 但她轻轻摇了摇头,理了理鬓角,自嘲笑道:“我懂了。” “今天算是一个好日子吗?” 小殿下看着女人理鬓角时擦过眼角的指甲盖上沾染了些许晶莹。 他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啊。”柳如是慵懒伸了个懒腰,然后蹲在了易小安面前,笑眯眯道:“姐姐我要大开喜帖,为天酥楼找个当家男人,你说今天是不是大喜日子?” 台上凄凄凉凉的曲子终于结束,余音熄灭。 易小安听得好不茫然。 她看着柳大花魁笑靥如花,眼角却似乎有些湿润。 接着自己的脸蛋儿被她一痛乱揉。 易小安愤怒抬起头。 然后沉默了。 她看着柳大花魁笑着笑着面颊两行泪。 她想,大喜日子,为什么要奏凤惜命呢? 第四十二章 那一颗棋子 天酥楼。 白袍老狐狸没有带走堆叠如山的金银珠宝。 “这些贺礼,就算是你出阁之日,我送来的嫁妆。” 白袍老狐狸临走前留给柳大花魁这么一句话。 “这个世上,一把刀若是足够锋利,足以斩断任何事物,但有一些事情,是决计斩不断的。” “你要招亲,要权要势,要凭你自己,我拦不了你。但天酥楼是苏红月的天酥楼,柳如是是苏红月的柳如是。所以你不能糟践你自己。”白袍老狐狸抬手提起红棺,平淡至极开口道:“丫头,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即便去了凤仙宫,也不要以为这辈子就可以安然无虞了。不要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柳如是看着白袍老狐狸离开天酥楼。 易潇牵着丫头的手,临走之前对柳大花魁开口道:“柳姑娘,天酥楼想要退出江湖,这本是件好事,但千万不要小觑北魏的庙堂,女人想插手幕后,做权贵者,比提剑杀穿江湖还要难。” 小殿下留下了一本功法。 圣元子留给自己的忘我尊经,脱胎于佛门最强级别修行法门三十三重天经,即便是没有修行体质的人,也可以踏入修行门槛。 “一个女人,自身拥有实力,其实比权力更有用。” 柳如是没有推脱也没有拒绝。 她收下了这本功法。 那一日。 送别了小殿下和白袍老狐狸。 柳大花魁站在天酥楼楼顶。 她俯视着整片洛阳。 直到夜幕压低,星火点起。 柳如是才下楼回屋。 她取出那本古朴的功法。 火焰之下,这本忘我尊经的颜色有些惨淡。 柳如是静静看着这本价值连城的古老功法。 她思考了很久。 江湖还是庙堂? 第二日。 天酥楼柳大花魁入宫面圣。 出宫之后,北魏凤仙宫拟出了第二张意想不到的诏令,替这位出阁绝艳洛阳的女人向全天下提出了自己的招亲婚事。 凤仙大人似乎不吝啬于在这位花魁姑娘身上投掷大手笔,诏令上许诺了极多的好处,能让那位未来的那位天酥楼男主人在抱得美人归之后升官加爵,完全有望成为北魏晋升最快的一位红人。 柳大花魁提的要求不高。 她不要位极朝野的当红年轻权贵,不要名动天下的洛阳诸侯子弟。 她说了两个字:“有缘。” 提婚上门的礼金只要一两银子。 蜂蝶般狂拥而来想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天酥楼的门槛。 而那位柳大花魁看也没看一眼,轻飘飘甩了一句话。 “洛阳的,不要。” 与士子宴一同被洛阳人津津乐道的,便就是这位柳大花魁有些无厘头的婚事。 眉心滴下一滴滴天露。 那股辛辣的滋味顺着眉心流入经脉,在四肢百骸化开。 易潇每日分成六次滴取滴天露,随着滴天露的消耗,炼体那种初始时候千刀万剐的痛苦开始慢慢消磨。 小殿下需要忍受的,只有滴天露滴入眉心时候的点滴痛苦。 伴随着这几日的苦修,自己在炼体上取得的进步显著可见。白袍老狐狸给的那些滴天露几乎要用尽。 易潇估算着距离自己突破小金刚境界还有一段距离,只不过滴天露的消耗太大,白袍老狐狸已经为自己重新补给了一次,到如今滴天露的效力已经不大了,要想迅速突破境界,恐怕还需要寻找其他的炼体灵物。 滴天露煎熬的过程之中,易潇一心二用,运转忘我尊经修行元力。 一个时辰之后,易潇睁开双眼,默默感受了自己的修元境界。 五品中阶。 好在元力对于自己的辅佐不算强大,如今自己战斗凭借着体魄的爆发,还有天相的加成,近身搏斗已经成为了最优选择,故而一品元力与五品元力对实战的帮助实质性都是为零。 滴天露效力完全过去之后,小殿下摇了摇头,体魄如今已经没有增长了。 白袍老狐狸第二次给自己滴天露的时候,说自己是一个怪胎。 易潇有些无奈。 按照常理来说,任何一具躯体,要突破小金刚境界都不需要这么多滴天露,但自己身负龙蛇天相,滴天露在滴入眉心之中被那一龙一蛇张口就缀去大半,如今效力已经耗尽。 每日修行之后,易潇睁开眼,检查了一下体内状况,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前的修行速度自己还算满意。 在自己离开洛阳之前,完全有希望突破小金刚境界。 小金刚境界,佛门炼体法门修成的九品肉身足以让易潇横扫九品境界的修元者。 推开窗。 易潇隔着整整三条街,都能看到天酥楼排队想入门招亲的人群。 “老狐狸。” 小殿下轻声道:“柳如是在想什么?” 易潇猜不到柳如是在他们离开天酥楼之后究竟想了些什么。 入宫面圣之后又发生了怎样的对话。两个意志强悍的女人,能够和平坐下来唱一出戏。 这样一出招亲戏,剑已经出鞘,剑锋该落在哪里? 白袍老狐狸醉眼迷离,懒得理会易潇,一个人喝闷酒。 洛阳城的另外一边。 士子宴缓缓拉开序幕。 在兰陵城那场文评妖孽殿试的打压之下,洛阳的每一届士子宴都刻意选择了低调作风。 数千名士子入洛阳,负笈游学从北魏万里四处归来,为的就是这一场文评。 与凤仙宫主人约好四天之后,开启六道佛骸。 而来洛阳的目的,就是为了救出沈红婴。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事情会那么简单?”小殿下揉了揉眉心,喃喃道:“就没有一点麻烦,没有一点波折?” 六道佛骸开启就在四天之后,白袍老狐狸如愿救出沈红婴之后,易潇便会立即动身离开洛阳。 入北原,踏风雪,越远越好。 谁会在乎与凤仙宫那位主人口头定下的所谓誓约? 易潇不会在乎北魏对自己的通缉,有白袍老狐狸撑腰,自己拿了四大最强级别的佛门经文,只需要藏在北原潜心修行,突破九品之后便是当世妖孽之一。 至于萧布衣来洛阳。 小殿下从头到尾都不相信自己那位二哥会为了区区士子宴的头榜头名不远万里北上。 六道佛骸赎出沈红婴,易潇就会带着丫头动身离开,萧布衣来洛阳的时候,自己早就远遁千里之外了。 “不可能这么简单。” 易潇整理思绪,翻来覆去捋清思维。 易潇闭上眼睛,脑海中的株莲相开始自行推延。 浩瀚星辰。 沧海一粟。 洛阳如棋盘,落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棋子。 这不是一局棋。 佛骸的棋局,与萧布衣的棋局,是两局棋局。 易潇可以选择下完自己想下的,然后放弃另外一局。 伴随着株莲相的推演,易潇发现了一个有些令自己心悸的事情。 有一颗棋子,将两局棋局打通,然后将自己钉在了两局棋之中。 落子的那个人,正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凤仙宫主人。 睁开眼的下一秒。 敲门声起。 极为轻柔缓慢的敲击声音。 三下。 “来了。” 易潇并非想不到这个人的出现,会把自己困在洛阳棋局之中。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来主动找自己。 第四十三章 玄武血 如果说洛阳诸多女性权贵者,除了凤仙宫主人,还有哪位执掌大权,那么除了左十三侯侯府那位已经离世的舒葑,恐怕真正能与权力二字沾上关系的,就只有魏皇手中那只钟天地灵气的龙雀郡主了。 笼中雀,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龙雀。 易潇为那位不请自来的女子开了门,请她入了座,沏好了茶。 魏灵衫在屋内门口脱了鞋,赤足入屋,安安静静选了个白袍老狐狸对座的位置,然后皱了皱眉,思忖片刻,最终选择把纤白小脚踩在藤椅上,抱膝而坐,长发蔓延散开落地。 “为什么会来洛阳?”易潇问这个问题,真正好奇的不是魏灵衫为何会来洛阳,而是这只龙雀来洛阳以后主动来找自己的原因。 北魏那位紫衫大国师逼魏灵衫出走洛阳的时候,用的激将法很老套,但不得不说极为有效。这个幼稚的女孩儿真的会先去风庭,然后回洛阳,接着把玄上宇说的不能去的地方都去一遍,然后玄上宇指着要去的地方通通撇开。 她不会考虑那个紫衫男人是不是有意而为之,或者更深层次的激将法。 她就好像那柄漆虞一样,直来直去。 捅穿这个有些复杂的世界,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情。 小殿下一直觉得想像这只龙雀一样活得简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直到她敲开了自己的门。 魏灵衫从来不会去计较那么多顾虑。 不会在乎北魏那位怎么看,陈万卷怎么看,世人怎么看。 她伸手理了理有些脱节的乱发,披散的墨发一手难以合拢,最后只能无奈放弃,然后懒洋洋开口道:“想来,就来了。” “李长歌呢?”易潇眯起眼,并没有发现那位银城大弟子的身影,下意识问道:“你们之后没有碰面?” “师兄与隐谷传人在邀北关不远处打了一场。”魏灵衫平静道:“我与西关影子桓图穷在一百里处也打了一场。不过他们的那场战斗,要比我和影子结束的早。” 易潇知道那一日魏灵衫并没有拦住女阎王,也没有赶到邀北关,一定是被人拖住了,至于究竟是哪一位猛人能够拖住这只妖孽龙雀,小殿下在心底默默列了几位妖孽人物,却是真的没有想到,西关那只影子能够强悍如斯的完美承担这个任务。 “我付出了一些代价,西关那道影子受了很重的伤,在今后的一年里都不会再出手了。”魏灵衫摇了摇头,道:“等我去找师兄的时候,那里似乎被超越九品的力量震荡清洗过,有些怪异,我说不上来,但那里并没有留下他们的痕迹。” 易潇眉心有些古怪神色,他想到了那一日白发人出手送圣元子回彼岸,动用了将时光回溯的大神通,那只小舟从天河划过之时,似乎就经过了李长歌与隐谷传人出手之处。 是那位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出手? 小殿下摇了摇头。 “我这里有一块令牌,传承风雪银城,能感应到师兄的气息。”魏灵衫有些微惘,道:“那位隐谷传人似乎与他的那一战没有分出胜负,我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你那位大师兄有什么好担心的?”小殿下哑然失笑道:“当世的妖孽真要排个名次,你那位长歌师兄也能妥妥排到前三。那位隐谷传人妖则妖已,我看还不一定是你那位大师兄的对手。” 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乖巧道:“大师兄似乎在很远的地方。” “很远?” “很远。真的很远。”魏灵衫认真道:“从邀北关到洛阳,这一段距离变得更远了。” 魏灵衫说这段距离很远那么恐怕是真正意义的很远了。 “这块令牌能够传递意念么?”易潇试探性问道。 “可以。”魏灵衫点头道:“不过会有一段与距离相关的时间延迟。我早就传递了一段意念过去,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大师兄的回音。我与他相隔的距离有多远,可想而知,这就是我真正担心他的原因。” 小殿下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道:“没什么好担心的,隐谷那位传人不像是善使阴谋诡计的人,他们俩应该是遭遇了时空乱流,被随机送走了。这应该就能解释距离的原因。” “时空乱流?”魏灵衫茫然。 易潇眨了眨眼睛,费了半天力气想着如何解释这个从脑海之中跳出来的词语,最后道:“你可以理解成为超越九品的神通,降临在人间导致的波动,具体例子参见风庭城被拉入鬼门关的传送力量。” 魏灵衫哦了一声,认真思考之后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时空乱流这个词很新颖,这是齐梁书库上文献记载的吗?” 易潇只能尴尬点头。 魏灵衫一脸认真道:“看来北魏文评不如齐梁的确是有原因的,我当年读尽北魏书库,也没有关于时空乱流的介绍。” 小殿下苦笑不得:“只不过是不同人对同样一种事物下的定义而已,不能当真。” 魏灵衫又陷入了短暂的惘然:“定义是什么?”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易潇连忙转移话题,想了想道:“你来洛阳,遇到麻烦了?” 魏灵衫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的确有些麻烦。” 接着补充道:“不算是小麻烦,也算不上大麻烦。” 小殿下眯起眼睛。 他一直留意到魏灵衫抱膝蹲坐在藤椅上的姿势有些古怪。 这只龙雀微微咬牙,眯起凤眸,面颊有汗珠滑落,面色苍白。 她一只手努力想挽住乱发,另外一只手叠放在腹部。 层层白纱。 白纱布将她的腰身紧紧裹住,勒紧之下,有些许微红。 “血?” 易潇株莲相开启,瞳孔刹那金灿,看清了这个女子身上的伤势。 腹部一道贯穿伤,一道叠加伤,肩膀背部刮擦伤。 一道贯穿伤和叠加伤是重伤,刮擦伤这种轻伤在这只龙雀极为逆天的身体恢复能力之下已经几近痊愈。 但可怕的就是这两道伤势,每时每刻都在恶化,几乎很难单凭肉身的恢复能力去复原伤势。“是西关影子?”易潇眯起眼道:“不太像。” 魏灵衫摇了摇头,声音平静道:“是西夏棋宫来的年轻妖孽。” “洛阳城边,他找我打了一架。” 魏灵衫微微咳嗽,捂住嘴唇,发丝倾泻。 “我打不过他,最后靠着龙雀真身爆发,才逃回了洛阳。” 易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只天赋绝艳的龙雀,在洛阳城边玩单挑,居然被打成了这个模样? 西夏棋宫来的年轻妖孽? 小殿下一直以为,这只龙雀即便比不上她的妖孽大师兄,也只不过差在年龄层次上,真正要打,或者打起来,不见得就会输给那些妖孽人物。 只不过眼前这只龙雀的伤势着实不轻,天赋体质都难以痊愈,是怎样的一种破坏力? “他的肉身强度很恐怖。”魏灵衫摇了摇头道:“甚至能碾压我的龙雀真身。不过速度方面有些缺陷,被我逃了。” 修体者? 易潇咋舌。 喝醉到不省人事的白袍老狐狸半醉半醒睁开双眼,灌下一口酒之后,笑着开口道:“啧啧啧,龙雀儿大驾光临。看你身上的伤势,应该是被玄武打伤了?” 魏灵衫面色平静道:“柳前辈好久不见。” 白袍老狐狸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道:“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躲在酒窖里面看书,似乎我当时也有些喝醉了。” 易潇怔怔看着这两位居然有过来往的一老一少。 白袍老狐狸玩味道:“玄武是西夏棋宫的四圣,按道理来说就算是四圣级别的大妖,与上古龙雀玩单挑也不过是五五开的局面,尤其是那只转世不全的玄武,身上只有三成的血脉之力,勉强能称上小金刚境界巅峰的肉身,与纯真血统的龙雀打起来不会有一丝胜算。” 魏灵衫面色依旧是不悲不喜。 “只可惜你的龙雀魂魄在那柄供奉于西夏棋宫八尺山山巅的刀鞘里。”白袍老狐狸笑眯眯道:“他好歹有三成血脉之力,你就真的只是一个凡胎罢了。没领悟到至强级别的域意或源意,凭什么能跟他打?能逃出一命就该烧香拜神仙了。” 魏灵衫微笑道:“我不信神仙。” 白袍老狐狸耸了耸肩,道:“不管你信不信神仙,但你要信这个邪。那只玄武摆明了要找你麻烦,现在八大家齐聚洛阳,也摆明了要找那只玄武的麻烦。” 魏灵衫微怔。 “丫头,听我一言。你乖乖在这里躲好,等到那只玄武被八大家打回棋宫,再出来也不迟。”白袍老狐狸微笑道:“曹之轩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再加上有唐家老爷子和钟玉圣压轴,我真的猜不透这个局究竟是为谁而设,是不是在等着我跳进去,所以即便那只玄武被他们抓住抽筋剥皮,我也不会去掺和这趟浑水。” “四天。” 白袍老狐狸笑着对易潇开口道:“如果那只玄武能够活过这四天,我们离开洛阳的时候,不妨抽了他的筋骨,听说玄武血对炼体大有裨益,正好助你突破小金刚境界。” 第四十四章 妖孽二字 “你有龙雀真身,龙雀大妖在远古年间凶名赫赫,肉身速度媲美四圣里的白虎。”白袍老狐狸轻声道:“对于修体者而言,这样的速度,无论是逃命还是追杀均位列一流。” “这恰好也是我所不擅长的。”柳禅七微笑道:“丫头,你留在这里,一方面可以顺便教导一下某人,传授他一些龙雀真身方面的运用。省得那得了半朵大红莲还不知足的闹人家伙整天纠缠我,这几天耳边乐得清闲。” 魏灵衫微微抿唇一笑。 “另外一方面,你腰部这两道伤口不容小觑。”白袍老狐狸正色道:“这一道贯穿伤一道叠加伤,能看出来那只玄武已经恢复了至少源意巅峰的力量,不说九品无敌也差不了太多。他算是真正的一只妖孽,谁也不清楚他来洛阳的目的,但八大家很快就要聚齐,首先就会拿他开刀。在这段期间,我这里都是安全的。更巧的是苏老头那位小闺女也在这里,所以你待在这里养伤,无论是安全性还是恢复性都比其他地方高上太多。” 白袍老狐狸微笑道:“你考虑一下?” 魏灵衫捋了捋头发,抬起头看了一眼啼笑皆非的小殿下,然后面色稍显苍白的笑了笑,轻声道:“好。” 易潇摇了摇头,轻声道:“安心在这里休息,我这里有一颗生玄丹,能让这两道伤好转。至于修行方面的话,我想我还是不要麻烦你了。你有伤在身,还是养神为主。” 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 为这只龙雀安顿好了住处,易潇关上了房门。 接着他面色恢复平静,轻声开口道:“老狐狸,那只玄武就在洛阳城?” 白袍老狐狸笑意浅淡,戏谑道:“就在城郊十多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他应该是知道八大家的精锐离齐聚洛阳还差了一段火候,要么就是刻意而为之,元力抵达九品境界的人都能清楚感应到洛阳北方那道冲天嚣张的气息。” “他这么嚣张应该是有原因的。”易潇眯起眼道:“重组后的新八家与春秋前的八大家不同。穆家血案爆发之后铸剑穆家被除名,一人之家棋秤陶家在公子小陶被接入南海门下之后就已经名存实亡。不过没变的是老一辈的上三家,金玉苏家,墨篆钟家,还有暗器独步天下的北唐门。” “这只玄武一定知道钟家男人和唐老爷子已经先行一步来到了洛阳,敢这么肆无忌惮,应该是存了引战的念头。”易潇眯起眼道:“他是想在洛阳打上一场,又不想等到新八家齐聚,被你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想提前开战?老狐狸,你说钟家那个男人和唐老太爷出手,能不能把这只玄武留在洛阳?” 白袍老狐狸摇了摇头,道:“不好说。他的体魄离大金刚境界还差了临门一脚,不过凭借玄武大妖的天赋,加上西夏挪移空间的卷轴,想走应当是没人能拦得住的。” “那他的动机就很明确了。”易潇沉吟道:“他这就是在求战,以战止战,这些转世者神魂觉醒之后性格通常会保留原先的人格,这位转世者的性子偏向于暴戾凶残,对自己够狠,敢只身来洛阳,来挑衅比自己要强上一个档次的对手,恐怕就是想在战斗之中突破那道门槛,踩压天下妖孽一脚。” 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道:“想突破大金刚境界,去踩压天下妖孽?大金刚境界的难度堪比天堑,就算他这次在洛阳被八大家轮殴致死,怕是也突破不了大金刚境界。” 易潇声音平静道:“八大家要抵达洛阳,恐怕还有好几天。他这么早放开气息,无非就是想试一下底,如果钟家男人的水太深,恐怕他就该捏碎那道西夏棋宫送来的底牌了。” 白袍老狐狸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若有所思落在远方。 “城里那两位的气息还很平静。”柳禅七淡淡道:“看来今晚不会有什么动静,这只玄武想挑衅钟家男人和唐老太爷,怕是不太可能。” “如果他们要动手,我会带上你立即动身。”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要想成为妖孽,不妨见识一下他们是如何战斗的。” 易潇哑然失笑,然后试探性问道:“老狐狸,你说引爆一朵大红莲,对这只玄武能造出什么样的伤害?” 白袍老狐狸闻言以后收敛笑意,嘴角微微上扬,道:“怎么?你难不成还想亲自上场?” 小殿下摆了摆手,道:“我与他实力层次如今差的有些多,如果我能突破小金刚境界,倒是手痒想试一试。能把魏灵衫打伤成这幅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妖孽,又能妖孽到哪里去?” 白袍老狐狸笑意一点一点消失。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一朵大红莲,能击伤九品级别的修元者。”柳禅七平静道:“这算是九品级别的全力一击,在佛门,也被称为一龙一象之力。” “九品之后的层次划分很笼统,因为修行体系的不同,但强弱依旧很明显,甚至在其中有妖孽这么一个异类的出现。” 白袍老狐狸面色平静道:“九品级别的全力一击,在佛门之中,就是一龙一象之力。如果你领悟了源意或者域意,便可以在九品之上更进一步,爆发出更强的力量。但远远称不上妖孽二字。” 易潇意识到白袍老狐狸要说的,乃是九品之后真正的修行风采。 妖孽。 一路上见识到的九品何其之多? 天狼王宁风袖,天榜两大魔头,风庭城的诸多九品高手,北魏朝野的四剑子,南海不出世的天才。 他们似乎都与妖孽两个字沾上了边。 但是真正去细算,似乎却又都差了些资格。 什么算是妖孽? 易潇下意识屏住呼吸。 “歪门邪道误入九品,终其一生,也不过修到一龙一象之力。”白袍老狐狸似乎并不急着解释妖孽,而是娓娓道来:“那些妖孽的存在,许多在八品领悟了源意或者域意雏形,早早抵达了一龙一象之力,甚至能够做到跨越**品之间的巨大天堑,去斩杀九品存在。这就是他们被称为妖孽的原因。” “九品修到巅峰,无论是修元修魔修佛,自己的力量大圆满也只不过是一龙一象之力。”柳禅七正色道:“古代的圣贤修行有两种流派,一种从体内开始寻求如何把力量发挥到极致的方法,另外一种则是开始感悟天地,去借助自然的力量。” “由内而外,体内生出天地,这就是本源。”白袍老狐狸伸出一只手,手掌心内有金刚琉璃异象流转,如梦如幻,道:“本源的前一步,就是我手中的源意。” “掌控了源意,你手中的一龙一象之力,就可以无限攀附,扩大,乃至。” 易潇看着那只手掌轻轻握拳。 柳禅七轻描淡写一拳击出。 空气之中刹那爆发出轰鸣之声,宛若十龙十象暴怒咆哮,抑制不住的血气翻涌,在紧绷的气浪之中铺天盖地。 刹那收拳。 易潇心惊胆战看着十龙十象瞬息湮灭在空中。 “源意,便是对自身的掌控能力,收放自如。”白袍老狐狸微笑道:“修到我这一步,只差临门一脚,体内的本源之力已经不再是一龙一象之力,而是十龙十象之力,本质上比那些九品修行者要强出太多层次,这已经不是数量可以弥补的了。” “而域意,就是那条感悟天地的道路。”白袍老狐狸笑道:“借助天地大势,来撑开自己的领域,这一步踏出,也算是质的飞越,但领悟域意的修行者实战往往不是源意领悟者的对手。” “为何?”易潇想了想,道:“域意有高低之分?” “不错。”柳禅七平静道:“至强级别的域意,与烂大街的域意相比,天差地别。” “领悟域意是一件极难的事情。”柳禅七淡淡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多少人为了求一道域意,即便是最弱小的域意,也穷其一生而不得,即便是晋入了九品,也被卡死在那道门槛上,终生无望再进一步。” 易潇皱眉道:“一个人只能领悟一道域意?” 白袍老狐狸微微瞥了一眼,平静道:“不然呢?你以为领悟域意像是吃饭喝水?” “忘归山上的那尊菩萨,她”易潇欲言又止。 “所以说,他们是妖孽啊。”白袍老狐狸微微感慨道,“任何一个人,在九品之后,都只能领悟一种域意,这是天地大道的压制。所以拥有一道至强级别的域意,这便已经足以成为妖孽级别的人物了。” “那些妖孽之所以是妖孽,是因为他们在八品层次就拥有了一道域意雏形。”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然后他们在九品接着领悟第二道域意,至于两道域意融合之后的强度,你也看到了,两道至强域意糅合能炸穿忘归山。” 易潇口干舌燥,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易小安她身上有六道域意雏形?” 白袍老狐狸有些头疼开口,道:“准确的说,她身上有六道佛门至强域意的雏形。那位菩萨的确是前无古人的大手笔,不过这件事情还说不上是好是坏,她能领悟多少还是一码事,贪多嚼不烂,不过作为佛门崛起的希望,这六道域意只要有一道绽放出光芒,就足以横扫诸敌。” “妖孽的说法很笼统。”白袍老狐狸最后笑了笑,道:“这两个字即便是那些惊艳一时的天才,也担当不起。” “他们拥有超出常人十倍的天赋,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心血,理应收获超出常人十倍的成果。” 白袍老狐狸拍了拍小殿下肩膀,打了个哈欠。 最后擦肩而过。 “我等着你,有一天成为担得起妖孽二字的男人。” 第四十五章 这一剑,很美 距离凤仙宫主人与易潇约好的五天之约越来越近。 只剩三天。 洛阳城郊紫竹林。 一位黑衣少年在紫竹林中盘坐不动,短碎利落的黑发无风自动。 他的身前插着一柄妖异长剑。 紫竹林内突然响起滔天风声,刹那漫天紫竹叶飞起。 一道柔和女声响起 “闭眸。” “枯心。” “忘我。” “要练剑,先不用去管剑道,剑谱,剑法。” “首先思考一个问题,剑是什么?” 盘坐在地的黑衣少年面色平静,下意识按照着柔和女声的提醒,一步一步转移心神,将全部的心绪挪移到身前的剑上。 “剑是什么?” 易潇微微皱眉。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换句话说,他没有想过剑这种武器,除却了杀伤别人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这是大师兄曾经问过我的问题,现在换我来问你。”易潇对面三丈距离,一位白衣少女面色平静对立而坐,信手摘下一片紫竹叶。 魏灵衫笑了笑,青葱玉指揉捏着那片紫竹叶,问道:“在你看来,剑是什么?” 小殿下想了想,认真道:“一种杀伤别人的武器。” 这只龙雀眨了眨眼,细声道:“每个人对于剑的理解都不同,这就导致了日后领悟域意的方向不同。关于剑道的领悟这一方面,没有人可以做你的老师,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你的想法,即便这个人只是一个一品不入流的剑客,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定这个人对于剑的理解。” 易潇轻轻点了点头。 “你对于剑的理解,有些极端。”魏灵衫捋了捋头发,重复道:“你说剑一种杀伤别人的武器。可能你以后领悟出来的剑道域意,就是关于破坏,冲击,击杀这方面的攻击性域意。” “你现在元力层次应该是五品?”眼前的白衣女子似笑非笑打量了一眼易潇,微笑道:“貌似距离域意还差了一段不小的距离,怎么会想着来请教这方面的问题?” 小殿下摸了摸鼻子,笑道:“你不用担心打击我,我知道五品与域意之间的距离可不是你口中的不而是真正的天差地别,差了十万八千里。至于为什么我会问你域意的领悟问题。” 易潇正色道:“那些妖孽的存在,他们能够在八品领悟域意雏形,甚至完整掌握域意,我想他们也不是一夕顿悟的吧。他们中不乏有人能够掌握两条域意,所以我也想试一试。” 魏灵衫停止把玩紫竹叶的动作,道:“域意的领悟可遇而不可求。对于剑而言,这本就是世间兵器的帝王,江湖之中,也不过是刀剑二字。刀道霸者,剑道帝王。刀道我不懂,不敢妄加言论。但剑道领域千变万化,谁也点拨不了你。” “即便是大师兄来了,恐怕也做不出实质性的点拨,没有人可以一步登天。”魏灵衫轻轻开口道:“不过我可以给你说个故事,算是给你增一份信心。” 易潇来了兴趣,道:“是你那位大师兄的故事?” “不错。”魏灵衫笑了笑,道:“当年师尊问大师兄对剑道的领悟之时,大师兄说了四个字。被几位长老痛骂了一顿,说大师兄糟蹋了剑骨相,不该被带回银城,浪费圣地资源。” “大师兄当时说:剑道,至仁至善。” “至仁至善这四个字一度沦为大师兄在风雪银城的笑柄。”魏灵衫面色平静道:“因为没有人认同大师兄对剑道的理解。” “所以天才总是孤独的。因为除了少数与他们站在同一层次的人,那些庸才又怎么能理解天才的视角。”魏灵衫平淡道:“任风雪银城那些人排挤打压大师兄,师尊只是冷眼看着。直到后来大师兄月满之日,剑起北地,一剑盖压银城。昔日蔑视大师兄的人连剑鞘都握不稳,这些人才停住了风言风语。” “一个心怀大慈悲,认为剑道乃是至仁至善的人。一个能够不理会世俗眼光,孤注一掷的人。一个天性以德报怨,不怀仇恨的人。这个世上,唯有大师兄。”魏灵衫微笑道:“也唯有这样的一个人,才有资格做我的大师兄啊。” “大师兄与我传信十数年,这个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魏灵衫柔声道:“论剑道造诣,他是一颗真正的星辰,如果有朝一日燃烧起来,注定要让整个世界为他疯狂。” 李长歌。 易潇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居然有些失神。 “你走的是炼体流派,又顾忌着我的伤势,不方便对弈练手。”魏灵衫轻声道:“所以刻意来请教我剑道问题,选的又是最复杂晦涩难懂的剑道域意。” 小殿下听到魏灵衫有意无意点了一下自己的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不过算你问错了人,因为我不会说太多大道理。”这个白衣少女抿唇一笑,露出两个浅淡的梨涡,顺手绾了绾发鬓,将狭长紫竹叶斜插在发丝之中。 “化繁为简。” “这就是我的剑道。” 魏灵衫缓缓站起身子,腰间漆虞自行脱鞘,在空中划过一道璀璨的曲线。 一颗紫竹被漆黑流光刹那一劈两半。 易潇皱着眉,看着这一剑,想从其中看出什么门道。 “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剑。” 这个白衣少女微笑道:“没有域意,没有剑意,没有任何复杂的技巧。任何人都能劈出的一剑。” 易潇抬起头。 魏灵衫抬掌五指微扣,一道吸力将地上漆虞拉回手心。 “看好了!” “这也是一剑。” 轰然一声 妖风炸起,漫天紫竹林排山倒海般狂啸而起身,鬼哭狼嚎一般。 那柄黑色剑鞘疾射而出,点在漫天紫竹浪海之中,犹如一叶扁舟刹那射穿大江。 风停。 漫天紫竹犹如紧绷的箭弦般崩断。 易潇喃喃失神看着眼前被一剑掀开的紫竹林。 纷纷扬扬无穷无尽的紫竹叶从头顶倾泻。 那道白衣站在紫竹叶瀑布之下。 宛若人间仙境。 一身白衣超凡脱俗的少女不小心失手,看着被一剑劈开的紫竹林凄惨模样,吐了吐舌头。 接着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盘坐的黑衣少年,看到向来波澜不惊的小殿下赫然一副心神失控的模样,抑制不住笑出了声音。 魏灵衫忍俊不禁道:“看到没,这就是剑道。” 易潇株莲相将那一剑深深烙刻在了脑海里。 一道漆虞劈开漫天紫竹。 然后小殿下抬起头,与白衣少女的目光对撞。 魏灵衫略微羞赧收回目光。 接着这只龙雀微嗔道:“让你看剑,看我有什么用?” 易潇揉了揉眉心,笑道:“这一剑已经记在脑海里了。以后都不会忘。” “这一剑,很美。”小殿下轻声喃喃。 接着后面的那句话像是口中含了什么,模糊不清一带而过。 接着似乎听了一清二楚的魏灵衫刹那俏脸通红,恼羞成怒道:“油腔滑调。” 易潇眨了眨眼,委屈道:“我说错了吗?” 被捧为掌上明珠的大魏龙雀懒得理睬这个一本正经的黑衣少年,提剑就走。 漫天紫竹落下。 没有人看见那个白衣女子背转身子之后面上自然而然浮现的浅淡笑意。 还有那句被埋在心底面的少年话语。 “这一剑,很美。” “但没有你美。” 第四十六章 本姑娘要看妖孽啊 三月,试着冲一下月票榜。周末全力码字。先求一下各种票。 唐大小姐带着钟雪狐两个人在洛阳城内享受了纸迷金醉足足三天的自由生活。 即便段无胤同行之时给了唐家大小姐一笔数量不菲的银子,生来对金钱数字无感的唐小蛮在一天之内就用这笔银票尝遍了洛阳城内所有的锦珍玉食。 洛阳内外城,在七月七这一日呈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氛围。内城被白袍老狐狸血洗了一圈,诸侯府邸一片凄凉。外城依旧是那副繁花似锦的模样,两位大小姐包下了洛阳外城最繁华的剑阁顶楼包厢,史无前例站在整个洛阳的最高点,大红月下酩酊大醉。 北魏国都恰逢士子宴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分,几乎没有男人会怀疑这两位无论是容貌还是细微之处的动作细节都毫无瑕疵的女子不是出生于权贵之家。 这是钟雪狐人生第一次喝醉。 洛阳剑阁是一座峥嵘崔嵬的酒楼,而顶楼的包厢单单定价便有一夜价值千两。 但能在洛阳之巅,亲眼目睹极为罕见的大红月在自己头顶升起落下,这无疑是一件极为划算的事情。 在钟家老佛爷眼里向来乖巧听话的钟雪狐是个不折不扣的乖乖女,但她心底一直埋着别的东西。 至少放肆饮酒一回,无所顾忌的享受青春一回,在略过豆蔻的年龄白马而过,大张旗鼓轰轰烈烈踏遍北魏万里浮土一回。 将那些只有史书上会出现的天纵人物烙刻在自己的脑海里,这是自己离家出走以后一定要做的。 自家那位老太爷说大世来了。 于是钟雪狐心怀忐忑又期待的情绪,与唐小蛮从风雪呼啸的北原一路南下,翻山越岭不远万里。 世界那么大,该去哪里? 最后来到了洛阳。 至少这里有一场士子宴。 即便洛阳士子宴的精彩程度逊色于淇江南方的兰陵城殿试,对于钟家大小姐而言,能够一睹北魏名士的风流潇洒,也算不辱此行。 离家出走这么久,钟家大小姐见了北地的风雪,见了邀北关的鬼斧神工,见了北魏诸多雄城,奇山异景。 但见得越多,心中的那份期待与紧张便被消磨的越多。 她想看一看大世上那些惊艳一整个时代的人物。 不断的期待,不断的失望,让心底那份已经萌芽的种子慢慢枯萎。 一路踏雪而来,那病怏怏骑乘巨大照夜玉狮子的年轻雷霆城城主勉强算得上一个人物,其他所见,即便是入了洛阳城内,也不过尔尔。甚至比不上自己钟家那些年轻才俊。 “妖孽?谁当得起这两个字?”酒过三巡,这位乖乖女大小姐扶额郁闷,将一樽轻安酒抬在唇前。 朱唇微启,灵液蔓过唇角,顺沿玉白脖颈滑入衣裳,醉美人有些神智不清,喃喃自语道:“钟家是墨篆之家,若不是老佛爷定下死规矩,钟家随便出一位天才,就足以横扫北魏的士子宴。” 唐小蛮也有些喝多了,打了个微微酒嗝,大大咧咧笑道:“北魏的文评距离齐梁差了一大截距离。老爷子曾经说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武之道代代都有妖孽出世。钟家与北唐门霸占上三家十多年,象征着世家中的文武之道,我家那位老爷子能活得如此长久,喜怒不形于色,便是靠着一份养神心境,不争不抢,宠辱不惊。” 唐家大小姐憨笑一声,又灌下一口酒,喃喃道:“这世上机缘往往纠缠因果,对一个大家族而言,沾染不该沾染的因果,往往就会导致毁灭。钟家那位老佛爷好不容易逢上了这个大世,却偏偏不让子弟入世,恐怕就是不想缠上这份因果。” 钟雪狐郁闷喝酒。 两个绝色美人在剑阁楼顶对月而饮的场面着实不多见。 “江湖不过如此,有些无趣呢。”钟雪狐酒喝多了,扶额头疼道:“突然有些想回钟家了。” 唐小蛮嗤笑一声,道:“江湖?你哪里看到了江湖?佩刀带剑就是江湖?好不容易跑出来一趟,若是连一位妖孽都见不到,就让我跑回去心甘情愿对着那些庸才相亲,想得美!区区妖孽,北魏没有,就去齐梁,南海,关山,西夏!本姑娘就是跑断了腿,看不到传说中的妖孽,誓死不回唐家堡!” 钟雪狐被唐小蛮那份酒后誓不罢休的蛮劲刺激到了,俏脸通红道:“我也想看一看那些妖孽啊” “妖孽”唐小蛮咕哝着抬头,看着那轮浩大无比的红月,吐出一口酒气,喃喃道:“妖孽啊” 钟雪狐怅然仰起玉颈,提起一壶醇酒。 唐小蛮目瞪口呆看着这个乖乖女气吞山河般喝下这壶极烈的老酒。 钟雪狐呛得眼泪横飞。 她重重咳嗽,然后一把将酒壶砸在地上。 “本姑娘要去看妖孽啊!” 钟雪狐双手扩在嘴边,将胸腔那口酒气一吐而出! 唐小蛮眨了眨眼。 接着那道方才还豪气干云的柔弱身影软软跌坐回椅子上。 唐家大小姐有些无奈看着钟雪狐被酒劲冲得傻笑不停。 她默默把目光投向远方。 北方是唐家堡。 那里有无数等着与北唐门联姻的世家,有所谓的青年才俊踏破门槛,想见上自己一面。 但是姑娘啊,总是想见一下那些极好的人,哪位姑娘不喜欢佩刀提剑的白马少年呢? 那些人在中原吗? 唐小蛮喝闷酒,脑海里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问题。 听人说了无数遍妖孽。 这两个字似乎只存在于别人的故事里。 “我也想看一看那些妖孽啊。”唐小蛮闷闷趴在桌上,翻了个白眼,喃喃道:“怎么了,本姑娘不是妖孽,就不能翻山越岭,去亲眼看一看那些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是多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是怎么着,凭什么就可以活得那么精彩那么肆无忌惮啊。” “本姑娘不想在唐家堡,看日复一日的唐门刀剑,听年复一年的北地风雪!” “本姑娘就是要叛逆,就是要领略风光无限的豆蔻年华,就是要勾搭一位妖孽大帅哥,把上门求亲的那些家伙通通打趴下!” 唐小蛮对着大红月亮张牙舞爪。 接着她手指在桌上画圈圈,轻声笑了笑。 歪歪曲曲写了两个字。 妖孽。 眼皮之间如同灌铅般无比沉重。 呼吸声在心间敲击一下,下一瞬间变得无比遥远。 接着又一下,却无比清晰。 酒后强烈的倦意潮水般涌上心头。 唐家大小姐安然入睡。 对于自家那位老太爷和钟家男人已经来到洛阳的消息心知肚明,唐小蛮向来是个不愿动脑筋的主儿,在她看来,这两位来到了洛阳,就是天塌了,今晚也能睡个安稳觉。 于是饱满的胸膛微微起伏,唐小蛮居然就这么打起了酒鼾。 她身边的钟雪狐恍然醒来,勉力抬起右手撑住下颌,试图以一种略显文静的方式入睡,最后困意如同大锤敲落,刹那放弃念头,以一种毫无千金姿态的埋头睡倒。 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是钟家大小姐人生第一次刻意纵酒消愁。 当然。 如果她知道唐小蛮兜里一分钱没有的话,恐怕这位有意放纵一把的钟家大小姐会顿时酒醒。 大红月下,两个不施粉黛依旧极美的姑娘大大咧咧睡倒。 毫无美态可言。 这是两个离家出走的大小姐离家出走以来头一回睡得如此安甜。 第二天。 两个大小姐顶着熊猫眼,看着桌上那张数额极为恐怖的账单面面相觑。 “没有钱了?!”钟雪狐下意识提高了八分音量。 唐小蛮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 唐家大小姐知道自家那位老太爷来了洛阳,而那位老太爷向来极为疼爱自己,这就是唐小蛮这几天有胆气敢在洛阳横着走甚至在剑阁预先打好了赊账消费念头的原因。 现在问题很严重。 那位老太爷似乎并不准备向以往那样替自己孙女善意解围。 “等一会吧。”唐小蛮干笑道:“老爷子很疼我的,老人家他一定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待会应该就会有人来结账了。” 钟雪狐揉着发酸的眉心,宿醉之后的浓浓反胃感让这个处世未深的乖乖女后悔自己昨夜所谓看似潇洒快意的借酒消愁。 剑阁楼顶吹了一宿的冷风。 这件事情最后的结局有些戏剧化。 唐小蛮估摸着是等不到那位老太爷为自己解围了,压上了那柄价值上万两的刀鞘,掏空了自己和钟雪狐两个人所有的积蓄,这才勉强走出了剑阁大门。 人头攒动。 两个真正身无分文的小姑娘站在洛阳喧嚣冲天的街头。 深深的茫然。 “去哪?”钟雪狐微惘看着人来人往的人潮。 唐小蛮同样茫然。 两位千金大小姐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所谓离家出走的闹剧,在此刻恐怕变了性质。 至少唐小蛮心底清楚,那位手眼通天的老太爷一定早就将自己昨夜在洛阳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但不妙的,就是那位在唐家堡极疼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放在手心的老太爷,似乎并没有出手解围的意思。 北唐门尊为八大家的上三家,唐这个姓氏便代表了极为恐怖的一种势力,在洛阳,即便是皇宗贵族,也要给北唐门三分颜面。 只需要那位老爷子一句话。 剑阁幕后的主人甚至有可能会亲自招待唐小蛮钟雪狐二人。 “老爷子的意思,我想”唐小蛮苦笑道:“他老人家应该是生气了,至于钟家那位,看样子也不会管我们俩了。” 钟雪狐有些郁闷蹲下,捂着空空如也的腹部。 唐小蛮蹲在钟雪狐身边,试探性问道:“那两位不管我们,算不算是好事一件?” 本以为在洛阳呆不久便会被自家父亲抓回钟家的钟雪狐闻言眼前一亮,接着又暗淡下去,闷声闷气道:“又回到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了。” 唐小蛮嘿嘿笑道:“我看未必。” 接着唐家大小姐指了指人潮之中隐隐约约空出的一块场地。 一头巨大的魁梧巨兽懒洋洋趴在那里,抬起眸子漠然看着绕道而行的路人,眼眸里似乎对不远处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颇感兴趣。 照夜玉狮子。 第四十七章 那一招 在那颗生玄丹的药力滋养之下,魏灵衫腰腹之间的贯穿伤和叠加伤在短短一日就已经恢复结痂,不再渗血。 易潇终于可以放开手脚,请教这只龙雀关于炼体方面的修行问题。 魏灵衫的龙雀真身属于天赋范畴,但与炼体法门却略有相似之处,大相径庭的就是关于修行者自身**的运用。 力量,速度,反应力,学习力 白袍老狐狸在洛阳城区角落找了间颇为偏僻的竹楼,眯着眼睛自饮自酌。 易小安抱着小酒坛,默默趴在竹楼旁。 不远处的空地响起风声。 易潇开启株莲相,黑衣已经有些破烂不堪,一头短碎头发无风自动,面色严肃望向不远处的那只龙雀。 株莲天相的天赋发动,那道白衣微垫着脚,身形保持着如弓弦紧绷的状态,负手而立。 这是一个极佳的进攻状态。 同时也是一个谨慎的防守姿势。 易潇的脸上沾染了许多灰尘,甚至还有些许血迹,手臂之上残留的多处擦伤在龙蛇天相的强悍治愈能力之下已经结痂。 小殿下面无表情抬起右手,拿凌乱不堪的衣袖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第七十九次。”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 易潇猛然踏出一步,脚底瞬间爆发出巨大力量,一道蛛网在地面迸开,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流光,手捏抱山印摇晃冲去。 其实易潇的近身战斗没有章法可言,全部依靠着龙蛇天相赋予的超绝格斗天赋,一但近身敌人之后,全身无数部位,肘指拳掌头腿膝腰将全部变成恐怖的杀人利器。 这样一种恐怖的俯冲速度,就是为了能够接近对方。 比之前都要顺利。 一眨眼之后,易潇清楚看清魏灵衫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出现在自己眼前。 与过往的七十八次进攻不太相同,这只大魏龙雀这一次没有选择退后,而是平静等待着易潇接下来的进攻。 好不容易抓住一次主动进攻的机会,滴天露化开的精粹在四肢百骸之间疯狂运转起来,易潇双眸刹那化为一团青色光晕。 眼前的白衣被株莲相分解而开,化为无数道青色光芒。 悟莲瞳清晰捕捉到魏灵衫的身影,试图推演出那道白衣身影的弱点。 “找到了!” 一记鞭腿呼啸扫出,宛若一道黑色雷霆,在魏灵衫右耳边猛然炸响。 魏灵衫面色平静,看着眼前那道黑色身影瞬间消失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俯身而出的一记鞭腿犹如毒蛇吐信。 她轻轻抬起右手,五指微张,虎口对准那记鞭腿。 小殿下瞳孔微缩。 腰腹发力,拧腰收身,那记已经将要扫荡而出的鞭腿强行划过一道半圆收回身内,整个人在半空之中如同一只弹簧般强行收回,导致停滞了那么一刹。 魏灵衫五指收拢。 接着那记收回鞭腿的空处刹那传来一声爆响。 虚空炸开的声音刺痛小殿下耳膜。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自己及时收回那一脚的地方,如果不是前一秒株莲相剖析出这里是战斗中那只龙雀为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第七十九次尝试已经以失败宣布告终。 收身趋势在空中缓缓停顿了一刹 接着易潇龙蛇相在脊背之处升腾而起,双手探出,两只黑袖风中飘摇,一龙一蛇瞬息点出! 魏灵衫依旧面色平淡。 她右手微出,在空中如同揽花招月一般划过一道轻灵曲线,缠绕过呼啸而过的黑袖,将一切的进攻趋势化解,接着强悍霸道前踏一步,一掌印在黑衣少年胸膛之上。 滔天巨浪瞬息停息。 刹那风平浪静。 魏灵衫平静道。 “第七十九次,失败。” 易潇额头冷汗已经渗出,他低头看着那只素白玉手贴在自己胸膛黑衣上,那只羊脂般素手里蕴含的恐怖力量只需要轻轻弹指便可以雷霆触发而出。 魏灵衫缓缓收手,声音有些微怒道:“你这样起手了七十九次,难道就没有一点长进?” 趴在竹楼边怀抱小酒坛的易小安懒懒伸了个懒腰。 小殿下已经缠着这只龙雀练手有数个时辰了。连续七十九次都选择了手捏抱山印出击,即便一次又一次被魏灵衫轻松点破,依旧不厌其烦去尝试着这种枯燥而直接的进攻手段。 易潇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再来?” 魏灵衫皱眉道:“以你的天资,不可能想不到变通的方法,即便没有修行过具体的炼体流派,单单凭借龙蛇天相的天赋,一定也找到了数十种比这种进攻方式更有效的方法。” 易潇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退后三步,摆开了重新来过的姿势。 “再来多少遍都没有用的。”魏灵衫声音有些微冷道:“你这样的方式,即便能够瞬间近身,但接下来的进攻无法对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除非是采取自暴自弃的打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否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进展。” 易潇呼出一口气,正色道:“这样一种打法,真的能够近身吗?” 魏灵衫微微一怔。 不远处竹楼高处微醺的白袍老狐狸声音远远传来。 “丫头你想多了。这个小子,能够把这种打法不厌其烦尝试七十九次,就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 “近身。” 柳禅七微微瞥了一眼有些狼狈的易潇,淡淡道:“他就只是为了近身而已,不会考虑接下来的进攻方式,只要近身了,就是赢了。” 魏灵衫微惘。 “至于被你翻来覆去蹂躏得要死要活的那么多次尝试,也只不过是为了确保能够真正贴入一尺距离。”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一尺距离,正是那一招释放的最佳距离。” “那一招?”龙雀抬起狭长眸子,看着不远处那个衣衫狼狈的黑衣少年。 易潇促狭笑了笑,颇有些狡黠道:“暂时保密。” “这个小子”白袍老狐狸揉了揉眉心,拿捏不稳道:“目前还远远算不上妖孽,不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葩。真是想不明白,一个人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易潇微笑对魏灵衫解释道:“还有两天,白袍老狐狸接到沈红婴之后,我们应该就会离开洛阳了。目前看来,城郊那位玄武转世者的气息一直没有收敛的意思。不管他能不能如愿以偿挑衅到八大家那几位,如果他在我离开洛阳的时候还不掩饰那道气息,我会给他留下一个难忘的记忆。” 魏灵衫皱眉道:“这个人很强,不过境界领悟并不高,域意也不过是普通级别的域意,不过肉身强度强悍到有些离谱了。能够在妖孽之中占上一席之位,就是仰仗着小金刚体魄和那道西夏棋宫的霸道源意。就算是八大家那几位出手,除非是八家一齐出手,才有把握稳稳把他碾压致死,否则也不过是遂了他磨砺自己的念头。” 接着她顿了顿道:“你如果要与他交手,如果不突破到小金刚境界,一但碰面,恐怕就会被他逼出剑主大人赐给你的那道底牌。” 易潇眉尖微微挑起。 小殿下笑了笑,露出洁白牙齿,道:“的确,如果论战斗经验和修行境界,我远远不及他。不过我有一点远胜于他。” 黄昏的落日余晖之下,那道瘦削的黑衣少年背影被拖拉到地平线。 魏灵衫微怔。 那个黑衣少年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自己的脑袋。 “是这里。” 易小安抱着小酒坛憨笑起来。 她捋了捋鬓角短发,看着黑衣少年自信的笑容。 易潇认真道:“从兰陵城北上出发开始,我对自己的认知就不属于战斗类型的人。虽然到现在,我的修行境界也比不上他们,不过比起之前根本无法插手九品级别战斗,要好上了太多。” “我现在虽然只有五品的元力,不过体魄已经距离小金刚境界不远了。”易潇笑道:“有一句话我很赞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只不过是笑话。” “不过如果在力量层次差距没有到天差地别的情况下,智谋往往能够决定胜负,乃至生死。” 魏灵衫静静看着这个与往日有些不同的黑衣少年。 易潇认真道:“我只是一个五品元力的修行者,比起妖孽来,差了太远,所以他一定不会留意我。这就是我的先机。” “再其次,我了解他。他却对我一无所知。”易潇深呼吸一口气,道:“我的株莲相已经储存了他一部分情报,所以我洞悉他的想法,即便是出手格挡时候先出左手还是右手,习惯性转头的方向,亦或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这样一些细微的习惯,都足以改变一场战斗的方向。这,是我的胜点。” “我在株莲相中推演过无数遍,如果让我对上一个九品巅峰的修行者。”小殿下正色道:“如果我在战前有了准备,那么他一定会死。但是妖孽与九品巅峰不同,这样一个存在不能以级数去计算,推演,太多变数难以确定。” “本来以我目前的实力,要想公平一战,几乎是不可能的。”易潇最后道:“不过那个玄武转世者的情况不一样。” 小殿下默默抽出腰间芙蕖,在自己衣袖上猛然切割。 黑色衣带碎片飞出。 手臂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因为他是小金刚体魄的妖孽,他想突破大金刚境界,那么他一定会有那个想法。” 易潇低头看着自己不及小金刚体魄的手臂,连一道血痕都没有留下。 他笑了笑道:“这就是我敢出手的原因了。” “如果真的有机会与他接触,你就准备用那一招?”魏灵衫捂唇笑了笑,露出两个可爱梨涡:“不能透露一下?” “不能。”小殿下很干脆果断的拒绝了,翻了个白眼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魏灵衫小心翼翼道:“那一招威力很大?” 易潇笑了。 “本来没想过要杀了他。” “但他伤你伤得那么重,如果他运气不好,死在了洛阳,那也怪不得别人了。” 第四十八章 猎杀妖孽计划(一更) 白袍老狐狸在不远处站起身子,缓缓道:“小子,你若是真想与那只玄武打一场。恐怕想等到两天后,是不太可能的了。” 易潇微微一怔。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望着洛阳城外的方向,微微眯眼道:“那只玄武连续挑衅了钟家和唐家这么久,我本以为钟玉圣就是没有火气的泥人,早晚也一定会出手。不过等了这几天,发现那个男人的确能沉得住气,看样子是不打算理睬这只玄武了。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钟玉圣一定要出手了。” 魏灵衫感应着城郊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气息。 那是一只五人小队。 五道参差不齐的年轻气息被大魏龙雀敏锐的捕捉到,为首两个人的气息极为强大,远超一般人的修行层次。 魏灵衫微微蹙眉道:“我感应到了好几道九品巅峰层次的元力。有一只小队,九品战力至少两个人。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是冲着那只玄武去的。” 易潇闻言之后微微皱眉,道:“有人想去与那只妖孽一战?” 白袍老狐狸摇头道:“他们应该知道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所以多生了几个心眼。” 接着老狐狸微笑道:“只不过也只是不算高明的计中计。那两个人想必也想见识一下所谓的妖孽有多妖孽,心比天高得想试一试彼此之间差了多远。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不过目前看来,这两个人貌似把自己当成了猎人,把那只玄武当成了猎物。还算他们有点自知之明,拉上了钟家和唐家那两位黄毛丫头。” 白袍老狐狸微微拂袖,揉了揉趴在竹楼旁边发呆的易小安脑袋。 “走啦。” “闲了几天,骨子都发酥了。不如去凑凑热闹。”柳禅七伸了个懒腰,戏谑笑道:“钟家玉圣向来是个脾气好到雷打不动的主儿,好久不曾出手了。今儿他要是出手,保管能让你们大开眼界。” 接着白袍老狐狸微微瞥了一眼小殿下,调侃道:“如果那只玄武要是没被钟家男人打死,你到时候出手捡个漏,那一招保不齐还真能屠掉一个妖孽级别的存在。” 洛阳城郊处。 一只五人小队沉默穿行在浩瀚数里的紫竹林中。 这只小队的组成有些奇怪。 一只巨大的雪白巨兽蹑手蹑脚缓慢行走在紫竹林间,连踩踏竹叶的声音都刻意放轻。 那是一只面色漠然的照夜玉狮子,此刻它有些惊惧不定的挪移前行。 这头巨兽的头顶端坐着一位气色不太好的年轻男人。 段无胤闭目养神。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两位自己主动提出要求想看妖孽的女子。 唇角不由自主勾起一抹微笑。 这位城府颇深的年轻雷霆城主心中默默盘算着此行拉上身后那两位千金大小姐做保命底牌的抉择是否可行。 在他看来,钟家和唐家已经被他拉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即便这一行不顺利,或者说那头玄武转世者的实力高出自己预估太多,那位钟家男人也不会坐视自己的女儿陷入生命危机而不出手。 段无胤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两道身影。 不顺利? 在这位年轻的雷霆城城主心中,如果前方那位出手,同龄人层次罕有人能够抵挡住他的一招半式,能够与他齐名的,北魏也不过那么区区几位。 洛阳传到自己耳中的传闻,便是说这个来自西夏挑衅的年轻男人究竟有多么多么妖孽。 病怏怏的雷霆城主呼出一口气,喃喃道。 “究竟有多么妖孽,一战便知。” 照夜玉狮子脊背之处。 唐小蛮和钟雪狐看着最前方踩踏飞剑漂浮在空中三尺不落地的紫衣男人。 钟家唐家两位大小姐都听说过昔日八大家之一的铸剑穆家有驭剑之术,能够奴剑而行,刹那元力出窍,心意为之所动,乃是一门杀伤力极强的剑道法门。 但她从没有见过奴剑到如此地步的男人。 拖曳在半空之中的剑锋保持着绝对的中正。 微微翻转。 这个紫衣男人居然踮起脚尖,踩踏在最为锋锐的剑锋之上。 一层深紫色的元力包裹在剑身之上。 唐小蛮眯起眼,看着这个男人流溢于体表的恐怖元力。 即便是九品巅峰的修行者,能够保持外放的元力也少的可怜,包裹住一只手臂已经殊为不易。 而这个紫衣男人风轻云淡奴剑而起,庞大的紫色元力从天灵盖涌出,犹如天泉一般倾盖而下,甚至在衣袂间流转,那股恐怖的紫色元力数量浩瀚无比,胜过九点巅峰修行者出窍元力的十数倍! 庞大的紫色元力驱动之下,那柄怪剑却以一种不缓不慢的速度前进。 唐小蛮全程保持着沉默。 她的面色有些难看。 从坐上巨大照夜玉狮子的那一刻起,紫衣男人提了一个要求。 那就是安静。 这个男人出乎意料的不讲人情。 一袭紫衣漂浮在最前方领路,浑厚的紫色元力将前方所有拦路的紫竹通通无声无息劈砍而开。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怪胎在北魏居然拥有滔天声名。 段紫衣。 北魏四剑子之中最为神出鬼没的男人,至少在唐家和钟家的情报之中,对这个男人拥有如此恐怖数量的元力没有一丝记载。 这算是天赋吗? 钟雪狐有些微惘,但她的心中下意识把这个紫衣男人当成了不同寻常的那一类。 “妖孽吗”钟家大小姐微微抿唇,呼吸节奏都隐隐约约被那道压抑的元力打乱,喃喃道:“这个人算不算?” 钟雪狐将目光挪向段紫衣身边并肩同行的另外一个年轻男人。 他披着黑色大麾,黑色长发之下,戴着一张古怪的空白面具。 那张轻薄的面具似乎由白银浇筑而成,怪异的是那张面具上空白无一物。 一丝缝隙都没有。 连眼睛的空隙都没有。 唯独留着一张唇角上扬的浇铸痕迹。 能够与段紫衣同行的,戴着这样一张恐怖面具的。 只有北魏四剑子之中的那个魔人。 魔人丁鲲。 第四十九章 猎物与猎人(二更) 钟雪狐看着魔人丁鲲背后背负的那柄巨大长剑。 在雨魔头横扫中原的那几年里,巨阙魔剑被冠上了冰冷无情的嗜血头衔,连带着所有的巨剑都蒙上了一层血色面纱。 其实丁鲲被誉为北魏四剑子颇有争议,原因在于其背后那柄巨大长剑实在是沾染了太多血液,着实有些不配四剑子这样一个浩然正气的头衔。 这是一个极为嗜杀的人物,性情暴戾,手段残忍。 好在北魏需要那么几个年轻人,在剑道方面扛鼎而行,至少能够碾压同辈人。而这个杀戮成性的魔人,恰恰好符合这么一个条件。 黑色大麾猎猎作响,魔人丁鲲与漂浮三尺的段紫衣并肩而行。 巨大照夜玉狮子轻声跟在这两人背后一丈距离左右。 这样一片紫竹林极为浩瀚,紫竹叶无风自起,轰轰作响。 段紫衣面色平静,感应着不远处那道冲天嚣张的玄武气息一点一点消失。 段紫衣七岁习剑,行的便是最霸道最强硬的奴剑之术。一剑若在掌中,胸壑便有无端霸气。十五年来未曾有过一场败绩。自离开雷霆城之后,从北魏万里浮土杀了个通透。 对于段紫衣而言,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前赴风庭城的那场千古难见的剑酒会。 他从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妖孽究竟能妖孽到什么程度。 如果单论修行的功法,段紫衣自问有资格登临那座属于妖孽的山峰。他修行的乃是上古年间遗留的最强级别功法,十八紫气卷,突破九品之后的紫气元力比寻常修行者要浑厚十八倍,这样一种恐怖的元力差距,足以让段紫衣碾压同辈修行者。 段紫衣来洛阳,便就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剑,究竟有多锋利。 于是洛阳城外那道极为显眼甚至有些碍眼的气息便成了剑锋出鞘的首选。 段紫衣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不认为所谓的妖孽比自己强到哪里。 直到他踏入了这片紫竹林。 那道极为霸道冷漠的气息在自己踏入紫竹林的一刹那便融入了天地间。 如同一只低声咆哮的猛虎突然收声,退后一步,隐匿身影,沉寂在荒野之中。 这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段紫衣彻底失去了那道气息的感应。 他微微眯起眼睛,感觉到了事情的不一般。 “猎人与猎物的转化么。” 十八紫气卷轰然运转,庞大的紫色元力包裹全身,段紫衣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奴剑而行,一边细心去搜寻那道隐匿不出的玄武气息,一边提防着可能会突发的袭击。 那头来自西夏的畜生,似乎把自己一行人当成了猎物。 背负巨大长剑,黑色大麾拖曳在地的魔人突然止住脚步。 丁鲲森然的声音在银白面具之下响起。 “西夏的妖孽,难道就不敢光明正大露面一战?” 紫竹林突然安静下来。 没有回应。 丁鲲面具之下轻声笑了笑。 “千年王八万年龟。我当西夏来了什么人,原来来了头万年缩头乌龟。” 借着滔天紫竹林狂响! 坐在巨大照夜玉狮子头颅之上的段无胤突然睁开双眼。 紫竹林上空。 一道身影以千金坠之势猛然下压。 那道身影的速度突破了极限,在视线之中化为一团模糊。 段紫衣的身影猛然动了。 他微微踮起的双脚刹那冲天而起,整个人化作一团紫影,双手掐诀,奴剑之术猛然勾动,足底那柄紫剑刹那瞬移在下坠的身影面前。 “斩!” 那道紫剑去势极快,携带着比寻常九品强大十数倍的元力刹那出现在下坠身影面门之前。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所有人都震惊: 这道下坠的身影猛然停住了身形。 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冲。 刹那静止。 在半空之中,陷入了一刹那的绝对静止。 接着那柄紫剑穿透而上,如同穿透了一道虚影。 段紫衣瞳孔微缩,大脑极限运转之下,只来得及微微低头。 一蓬鲜血溅射到了自己的脸上。 距离自己不足三丈的距离。 一袭黑色大麾飘忽而定。 黑色大麾的主人双手拔出巨剑,一手抹在剑面,一手握住剑柄。巨大的长剑横在自己面前。 被一只钵大的拳头连带着身躯一同洞穿。 如同纸一样脆弱。 丁鲲的面具之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音。 那道严密缝合面颊的银白面具承受不住的崩溃。 细密而连绵的声音迸发而出。 伴随着破碎的银白面具一同喷涌而出的,还有大口大口的肺腑心血。 丁鲲的心神还停留在那个男人出现在紫竹林上空的那一刻。 千斤坠。 接着瞬移到了自己面前。 瞬移。 这个男人的速度快得超过了肉眼,甚至超过自己元力能够感知的范畴。 即便自己预知到了他的出手,及时拔出了剑。 丁鲲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 他真的没有想过,一个人的体魄能够强悍到这种地步。 他想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模样。 一片漆黑。 段无胤面色复杂看着不远处那个保持一拳击出姿势不动的男人。 那个享受着北魏凶名,被誉为第二个雨魔头的魔人丁鲲,被一拳打穿了心肺。 几乎是在十息左右的时间。 这个有望登顶北魏权势巅峰的弑杀狂人,就已经流尽了所有的鲜血,失去了一切生命体征。 段无胤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拿自己的视角,错误估计了妖孽的强悍程度。 所谓的妖孽,究竟有多强。这样的一个问题,若想要得到一个人确切的解答,那么去衡量妖孽有多强的那个人,也一定要是妖孽。 唐小蛮和钟雪狐面色惨白,看着这个**上身,浑身肌肉贲张到无与伦比的年轻男人。 这个世界总是喜欢与人开玩笑。 就好像两位大小姐一直嚷着要看传说中的妖孽究竟是什么模样。 却不曾想,这个与自己一路同行到洛阳此后才分道扬镳的恐怖男人,居然就是一个真正的妖孽! 他微微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第二次见面。” “你们是来送死的?” 第五十章 十八紫气卷 那个露齿而笑的年轻男人缓缓抽出鲜血淋漓的右手。 凶名威慑北魏万里的魔人重重跌倒在地。 这个来自西夏的年轻妖孽轻声笑了笑,一脚踏下。 银白色面具支离破碎,飞溅而出的银质碎末与血沫一同横飞。 “是你载我来洛阳的。我记得你。”他望着数丈远的巨大雪白巨兽,摇了摇头。 那头照夜玉狮子头颅上端坐的病怏怏公子哥眯起眼睛,胯下的玉狮子居然浑身汗毛炸起,警惕盯着不远处的人形怪物。 段无胤养了这头照夜玉狮子十多年,这头血统极为强大的妖兽头一次如此惊惧。 这样的一种反应,与如临大敌已经有了本质差别。 惊恐。 眼前那个九尺男人,乃是一头体内蛰伏上古大妖的年轻妖孽。 “一路上,你偷偷收集了我的血液,不遗余力完善关于我的情报。把我的力量,速度,反应力,敏锐程度,全都估算出来。”这个年轻妖孽轻声喃喃道:“然后你觉得,拉上这两个人,就能对付我?” 段无胤没有说话。 “不过我这趟来洛阳,的确就是为了求战。” 年轻妖孽微微一笑道:“你们来多少人都无所谓,无论是群攻还是单挑,我都奉陪。既定胜负,也决生死。洛阳的紫竹闻名天下,既然今天你们来到这里了,就都葬在这里好了。” 段无胤终于开口。 “上官龙象。” 他缓缓念出这个西夏妖孽的全名,接着寒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收集了你所有的情报,怎么知道我就杀不了你?” 上官龙象笑着摇了摇头。 “搭了你的便车来到洛阳。你一路上的小动作我都看在眼里。”上官龙象声音平静道:“你肉身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想要我的血。所以你巴不得我来到洛阳,与整个北魏最顶尖的高手过招,最后能够有机会捡漏。” “只不过八大家很快就要聚齐了。你也很清楚,我手上握着棋宫赐下来的传送卷轴,可进可退。”上官龙象戏谑笑道:“一但我不敌了,随时可以捏碎卷轴离开。你现在来,是等不及八大家出手消磨我的力量,忍不住想拼一把?” 段无胤面色冷漠,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脖子。 这头雪白巨兽抖搂毛发,缓缓后退。 “你尽管离开。”上官龙象面带微笑,微微瞥了一眼不远处降落下来的紫衣男子,平静道:“在我杀了他之后,如果你能逃出这片紫竹林,大可以逃回洛阳继续求救兵。” 出乎意料的。 照夜玉狮子仅仅后退了十丈距离,就停住后退步伐, 段无胤面色平静道:“我为什么要逃?” 上官龙象眯起眼睛,望着奴剑漂浮在半空三尺的紫衣男人,冷笑道:“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 段紫衣缓缓落地。 那柄三尺紫色长剑自行漂浮在他面前一丈距离。 段紫衣伸出一只手,倒握住漂浮紫剑的剑柄。 这个元力比九品巅峰还要强盛十数倍的紫衣男人缓缓释放出自己的元力。 一缕紫色从他的足底开始蔓延。 犹如影子一般。 紫色的元力铺盖在地面的竹叶之上。 极为迅速的铺展而开。段紫衣元力外放,整整笼罩了方圆三丈的空间。 “的确,你有小金刚体魄,肉身同阶无敌,一般的九品境界修行者的确奈何不了你。”段紫衣微笑道:“但你身为西夏棋宫这一代的转世妖孽,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十八紫气卷。” 上官龙象面无表情,淡淡道:“不过只是道家里的一卷最强级功法罢了。” “修体者的体魄在实战中是一件让人极为头疼的事情。”段紫衣缓缓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抹在紫色剑锋之上,轻轻道:“不过即便是修体再强大的人物,也有弱点。” “你们肉身同阶无敌,近战之后几乎可以碾压一切修元者,理论上唯一惧怕的,就是肉身体魄比自己更强大的修行者。” “在修成小金刚体魄之后,基本上晋入了修体之中最为神妙的状态。再进一步,就是大金刚琉璃体魄。”段紫衣摇头道:“洛阳建佛骸之时有一位修成大金刚体魄的佛门客卿前来赴战,即便被无穷无尽的兵海战术淹没,也支撑了一天一夜没有倒地。” “不得不承认,能够修到这一步,需要付出巨大的心血。”他的手指从剑锋自上而下缓缓抹过,涂抹开一道狭长血痕。 “能够击败你们的方法太少了。” 段紫衣缓缓握紧紫剑,将剑锋微微上挑,遥指不远处**上半身露出恐怖肌肉的妖孽男人。 “很不巧,十八紫气卷里有一种方法,专门压制你这种肉身无敌的存在。” 上官龙象微微眯起眼。 他微微低头。 足底的那片三丈紫色元力猛然收缩。 上官龙象面无表情猛然跺脚,刹那地崩天摧,轰然狂响之中无数紫竹被连根拔起,连同着声浪倒拔而出,横飞出去。 段紫衣刹那前踏一步,剑锋倏忽斩落,劈开面前紫竹。 一袭紫衣如同携卷流云一般跌入上官龙象怀中,接着手腕巨抖,递出一柄流转紫色元力的妖异长剑。 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之中。 这个来自西夏的年轻妖孽不动声色,五指抓破虚空,死死攥住那柄长剑。 主动跌入妖孽怀中的段紫衣轻声一笑,脚尖急转,整个人猛然转身,投怀送抱刹那变作了回马提枪,剑锋由刺变拉,伴随着极为刺耳的金铁摩擦声音,这袭紫衣脚踏漫天紫竹叶,燕子归巢般后掠三步。 上官龙象面色有些难看。 他看着自己掌心被斜拉而出的一道血痕。 那里包裹着一团紫色元力,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不停向着自己掌心的伤口之中钻撵。 上官龙象若有所思道:“是源意?还是域意?” 段紫衣微笑道:“不是源意,也不是域意。单纯的元力运用手段而已。” “我的元力是正常修行者的十倍以上。”这个紫衣男人笑了笑,道:“十八紫气卷能被誉为最强级别功法,可不是浪得虚名。道门的秘术,专门克制佛门炼体者,你应该庆幸你的小金刚体魄已经足够强悍,如果换一个人,刚刚丢掉的,就应该是一整只手臂了。” 上官龙象低头看着紫色元力在自己掌心不断纠缠。 段紫衣说的没有错。在佛道儒三教并立的年代,道门的确研制出了许多压制佛门炼体者的法门。 “这是一种元力运用手段?”上官龙象喃喃自语,伸出一只手,在自己受伤的掌心轻轻抚摸而过。 浑厚的气血在掌心翻涌,硬生生挤出那缕破坏力极强的紫色元力,上官龙象两根手指捻住那缕紫色元力。 他端详着这缕紫色元力,眯起眼睛。 “这是元力?” 这一缕紫色元力的精纯程度比一般修行者更要醇厚,甚至有些质变的意味。 段紫衣看着这个**上半身的年轻妖孽双指捻住紫色元力,接着端详片刻,然后微微张开双口。 段紫衣瞳孔微缩。 上官龙象微微仰面,双指递至唇间,接着松开。 那缕紫色元力被唇齿之间传来的巨大吸力之间拉扯而入,直入口腔之中。 上官龙象缓缓咀嚼着这缕紫色元力,接着将这缕刚刚才钻入自己掌心伤口之中,甚至还带着自己斑斑血气的元力吞入腹中。 段紫衣微微退后了一步。 钟雪狐和唐小蛮面色苍白看着这个生吞元力入肚的生猛男人。 上官龙象木然咀嚼回味,接着摇了摇头道:“这个味道,果然只是元力啊” 他**的上半身猛然翻涌起来,经络暴涨,青筋在皮肤之下若隐若现,如同一条条暴怒的青蛇般迸张,仿佛要冲出这具躯体。 漫天紫竹叶猛然炸开。 眼前的世界仿佛模糊一般,上官龙象的身影猛然消失在原地,一道极为迅猛的黑影穿林打叶,猛然前踏一步,大地轰然震颤。 段紫衣瞳孔收缩,紫色衣袂疯狂飘舞,不退反进,身法如同流云一般滑出数丈,手中紫剑化作一片剑影疯狂倾泻而出。 十八紫气卷的浩瀚元力倾巢而出,三丈之内的地表之上猛然炸开,无穷无尽的紫气随剑影一同倾泻而出,铺天盖地而去。 上官龙象面色不喜不怒,双手格挡在面前。 天地失色,漫天紫竹叶被剑气卷动,三丈空间刹那无尘。 一条盘踞而起身的紫色长龙随着那袭紫衣飘然而起。 龙抬首! 叮叮当当! 金铁之音以一种超高频率的震动在三丈空间里疯狂回荡。 一秒钟震颤了上千下! 接着龙落腹! 那条剑气紫色长龙将上官龙象吞入腹中,一袭紫衣奴剑而行。 自龙尾而起。 段紫衣眯起眼睛,面前是三尺紫剑。 他一步一步踏出。 无数剑气伴随着这袭紫衣疯狂旋转。 上官龙象依旧是双手格挡在面前不动声色的模样。 这个年轻妖孽未曾退后过一步。 而段紫衣要递出那一剑,就要走上最后的三丈距离。 从龙尾,到龙腹。 十八紫气卷的紫色元力浩瀚的有些恐怖,这样一种恐怖数量的九品质量元力,在无数剑气的回应之下,疯狂切割着上官龙象的肌肤。 一丈三千三百剑。 三丈,便是一万剑。 万剑归宗。 那柄三尺剑终于递到了上官龙象的面前。 段紫衣只需要再奴剑一尺,便可以刺入这个玄武转世妖孽的眉心,以道门逆天的修元术配合奴剑法,击败这个修有小金刚体魄的年轻妖孽。 第五十一章 君临人间 滔天紫气翻滚。 十八紫气卷凝聚而出的紫气巨龙昂首奋爪,腹内那柄紫剑堪堪抵在那个年轻妖孽眉心之处。 上官龙象突然咧嘴一笑。 这个**男人双手缓缓探出,在狂暴的元力风暴之中握住那柄紫剑的剑锋。 段紫衣瞳孔微缩。 “道门的法门很强。”上官龙象微笑道:“不过是九品层次的元力,居然能够破开小金刚体魄。”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这个**上身的年轻妖孽双手猛然错开! 那柄紫色长剑剑身悲鸣一声,被刹那错开,上官龙象面色漠然,古铜色的两只大手死死攥住两截断剑,金色浑厚的气血澎湃而出,将身前所有的紫气刹那排开! 段紫衣薄唇微抿,长啸一声,眉心陡然睁开一道竖瞳,引动滔天元力,三丈之内的紫色元力化为滔天巨浪,将两人层层包围! 上官龙象微微抬动手臂,刹那弹指! 接着一道紫色残影疾射而出,洞破紫色巨浪。 那是一道紫色断剑,刹那化作一道流光闪过 段紫衣犹如一只断线风筝般喷出一口鲜血,接连撞断数十颗紫竹,倒飞而出,最后重重砸在地上。 上官龙象举起握剑之手,微笑蹲下身子,刹那出现在倒地不起的段紫衣身前。 一只手倒握剑锋,对准段紫衣后背。 一剑落下,没有鲜血喷溅而出的血腥场景。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攥住了那截断剑。 那只手上缠绕着数十道紫色元力,从手背缠绕至五指,强行抵住了剑锋,瞬息湮灭,接着缠绕而上,生生不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段强行抗住了这样一剑。 段紫衣抬起头,死死盯住半蹲身子的上官龙象。 玄武转世的妖孽摇了摇头,轻声道:“负隅顽抗。” 段紫衣猛烈咳嗽一声,胸膛猛烈起伏,面色苍白笑了笑。 “知道十八紫气卷的禁忌篇乃是一种魂力法门么?” 上官龙象微微一怔,接着面色大变,急着抽身而起,接着断剑之上传来的一股力量微微拉扯,那袭倒地不起的紫衣猛然借力而起,重重跌入自己怀中。 段紫衣那张有些惨白的面容在上官龙象瞳孔之中猛然倒映而出。 两颗漆黑的瞳仁之中浮现一缕鬼魅般的紫色。 竖瞳睁开! 然后燃起熊熊大火! 紫色的火焰从段紫衣眼中沸腾而起,刹那点燃整片三丈空间。 无数的紫色元气流转而出,围绕着紫衣狂舞而起! 段紫衣握住那柄断剑剑锋,一只手已经鲜血淋漓,他纵声长啸! 浓郁的元力刹那化为雾状般的魂力,伴随着一声长啸陡然收缩! 接着一声暴怒的吼声响起! 上官龙象痛苦不堪捂住自己的双耳,浑厚的声音从胸膛处迸发而出,宛若一只远古凶兽发狂一般,狂暴的气血轰然倒卷,将依挂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紫衣震飞而出! 段紫衣喷出一口鲜血,意识陷入短暂的模糊。 照夜玉狮子头颅之上,段无胤面色平静飞掠而出,接过段紫衣倒飞而出的身影,脚尖微转,羚羊挂角般退回照夜玉狮子头颅之处。 他微微望着那个捂住双耳的妖孽人物。 “退。” 段无胤说出了这样一个字。 接着这头巨大照夜玉狮子轰然倒转身子,头也不回的开始狂奔,一路踩踏紫竹林,肉身强行开道! 坐在照夜玉狮子脊背之处的唐小蛮和钟雪狐好奇心作祟,下意识扭过头。 接下来的那一幕有些令人不敢置信 那个**上半身的年轻妖孽痛苦捂住身子,半跪在地。 整个人犹如石化一般静止了一刹那。 源源不断的气血化作汪洋般从他的七窍之中溢出。 接着这个男人痛苦低吼 整片紫竹林猛然炸响,大地犹如被人掀起一般,寸寸炸开! 巨大的声浪几乎是一刹那便追上了飞奔的照夜玉狮子。 钟雪狐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拿袖子要遮面之时,有一道年轻身影飞掠而来。 段无胤面色不变,从照夜玉狮子头颅处掠起身子,挡在了钟家大小姐面前。 他微微抬起的飘摇大袖之中滑出一样狭长物事。 钟雪狐有些惊讶于这柄纹绣紫色雷霆的古怪东西。 是一柄伞。 段无胤面色平静撑开了那柄紫色长伞! 时间静止了一刹那 巨大的音波透过伞面传来,钟雪狐眼神都有些涣散,她能清楚感受到那道恐怖巨力的摧残程度,整个人脑袋都被震颤得停滞一秒。 刹那间的空白。 钟雪狐微微侧脸,看着两边已经被扫荡为一片平地的紫竹林。 这位钟家大小姐与唐小蛮彼此对视,发现对方都有些口干舌燥的说不出话来。 最后双双将目光古怪挪向这柄紫色长伞。 如果不是这柄长伞挡住了那道恐怖的声浪 钟雪狐和唐小蛮不敢去想。 那道恐怖的音波之后。 段无胤没有收伞。 他只是静静站在钟雪狐面前,背对着两位大小姐。 接着这个病怏怏公子哥皱眉,似乎是自言自语道:“中了?” 照夜玉狮子头部的段紫衣微微咳嗽一声,勉强坐起了身子,揉着半边发麻的脑袋,苍白道:“中了。” “如你所说,魂力法门是克制修体者最好的办法”段紫衣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猩红血迹落在照夜玉狮子雪白的毛发上,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喃喃道:“上官龙象纵然有小金刚体魄,但实打实中了我的魂力禁术,被逼着承受了我第六境层次所有的魂力。如果连魂力攻击都无法奈何这个怪物,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场面陷入了死寂之中。 段无胤声音有些苦涩道:“但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了。” “我真的没有想过妖孽级别的人物竟然会如此棘手。”段无胤的声音有些沙哑,道:“近战的战斗力太过恐怖,几乎能够瞬杀九品巅峰的存在。这样的战力体现,说逆天也不为过。小金刚体魄就真的这么强?居然可以生吞元力,单凭肉身就碾压十八紫气卷中最引以为傲的奴剑术?” 段紫衣看着自己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那只提前包裹了数十层紫色元力的手强行接下了上官龙象落下的一剑,居然落下了经脉寸断的下场,如今控制不住的颤抖。 唯有与这个肉身无敌的妖孽过了招,才知道修体者真正恐怖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概念。 “我本以为我距离妖孽也不过一线之隔。”段紫衣痛苦捂住额头,低沉道:“如果不是我出手快,那一记魂力攻击再晚上片刻,我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等一等” “所以说”钟雪狐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声音沙哑道:“我们算是赢了吗?” 面色苍白的段紫衣深呼吸一口气,自嘲笑了笑道:“赢?” 段无胤面色平静,道:“离赢还差了很远。” “我们输得很彻底。” 这个年轻的雷霆城主喃喃道:“要收伞了。你们两个做好心理准备。” 钟雪狐闻言,先是怔了一怔。 接着这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一手撑伞,一手收柄。 那道狭长紫伞缓缓收起。 两位大小姐抬起头。 如山一般的黑影从视线最高处遮掩而下。 钟雪狐已经说不出话,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才感应到座下的照夜玉狮子为什么停住了身子。 它是在颤抖。 黑夜已至。 两颗幽暗昏黄的星辰落在钟雪狐面前。 微微吐出浑浊的气息。 山崩地裂。 海枯石烂。 这是一头如同大山般巍峨的恐怖怪物,背负着青天一般,将钟雪狐眼前的一切全部遮住。 它微微低着头,俯瞰着这片人间。 洛阳的城头。 一位中年儒士推着轮椅,站在洛阳的城头,默默看着远方。 轮椅上的老人花白头发,微眯眼睛。 唐老太爷梦呓一般喃喃开口,道:“在大夏棋宫那个人的山海经里,它是名列前十的大妖啊。” 钟家男人悉心替老太爷理好乱发,然后轻声道:“山海经里的大妖个个桀骜不驯,已经很久没有选择转世者了。这一次看来,它是真的找到了一个好胚子,想重新君临人间。” 唐老太爷的声音有些浑浊,轻声道:“这个时代,好就好在这里。”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摇头道:“但坏也坏在这里。” “太多妖孽了。” “这头玄武这么早显露了真身,想必洛阳那位也不会无动于衷了。”唐老太爷轻叹道:“等不到八大家一起出手了。趁着曹之轩没有动手,你去解决一下吧。” 钟家男人点了点头。 “等一等。” 唐老太爷又睁开眼睛。 他望着城头那道魁梧如山的玄武身影,缓缓道:“那两个丫头想看江湖,想看妖孽,我本来是欣慰的。孩子长大了,想出去看一看,总是好的。” “我虽然老了,但眼睛没有瞎,能看到哪些人想着把唐家钟家与自己绑在一起。”唐老太爷笑了笑,道:“玉圣,如果不想你家丫头被外人随随便便就骗走了,就挖了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吧,算是给他一点教训。” 钟家男人顿了顿。 他轻声嗯了嗯,双手缓缓离开轮椅推手,站在洛阳城头。 钟家男人笑了笑:“君临人间?” 接着他理了理衣襟,轻轻跳了下去。 第五十二章 心事(防伪章) 第五十二章心事防伪章 第五十二章心事防伪章 “那头玄武显出了真身?” 城郊有几道身影疾驰。 小殿下背着易小安,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巍峨的那道身影,轻声问道:“这算是妖兽真身?” 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开口:“玄武是西夏山海经里排名前十的大妖,在远古年间不知吞杀了多少人族大能,若是真身降临人间,我们现在就算是逃也来不及了。你以为我还会向着那个方向去?” 魏灵衫接过白袍老狐狸的话,柔声道:“应该算是显露了一部分的玄武本体,如果玄武大妖的真身法相在此刻现世,那几位超越九品的大人物不会就这么看着无动于衷的。” 易潇点了点头,加快脚下的步伐,有些惊奇道:“那个病秧子段无胤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逼出玄武的本体?” “应该是段紫衣的十八紫气卷。”魏灵衫捋了捋乱发,眯起狭长凤眸道:“我曾经听说过这个人,北魏四剑子之中,此人深藏不露,据说修行了道门最强级别的功法十八紫气卷,一直藏拙不发。而十八紫气卷的禁忌法门就是魂力引爆,修体者再为妖孽,唯一的弱点就是魂力方面。那头玄武应该是中了暗算,被引爆了脑海之中的魂力乱流,迫不得已复苏了一部分本体自保。” 易小安趴在易潇背上,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魁梧巨兽眼神森然,苍黄如同星辰,木然环顾四周,面颊上布满了黑灰色荆棘,倒刺钩挂层层遮住瞳孔,生得一副极为狰狞的模样。 丫头下意识往小殿下身上凑了凑,喃喃道:“哥,这个怪物生得好吓人啊。” 易潇笑了笑,打趣道:“平日里胆子大得很,现在知道怕了?” 易小安讷讷不说话,许久之后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它打架吗?”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这头玄武皮糙肉厚,傻子才跟他打。不过就算我们不跟它打,一会儿也真的会有傻子出现,跟这个怪物打上一场。所以我们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看一场热闹。” 易小安哦了一声,安安静静趴在小殿下背上不说话了。 易潇安慰道:“别怕,有我在。还有白袍老狐狸和魏姑娘,那个怪物算不上什么的。” 易小安低垂眉眼,轻轻嗯了嗯。 易潇隐隐约约猜到了背上的小妮子有了心事,却不知道姑娘家的心思最是难猜。 易小安轻轻咬了咬唇角,心底说不出来的滋味。 一路上易潇拼了命修行,连白袍老狐狸都惊咋于他修行的刻苦,一心多用,修元修体,承受滴天露的巨大痛苦,这一切自己都看在了眼里。易小安前不久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逃出风庭城的那个夜里。 风庭城万箭齐发,迎着夜幕落下,那匹驮着自己离开的黑马逆着夜色狂奔到了邀北关。 大月之下,她恍惚看到了一道漆黑的身影。 支离破碎的梦境,她隐约看到了易潇染血倒下,苏扶和宋大刀鞘昏厥在地,邀北关崩塌成断壁残垣。 易小安揉了揉被风吹得发麻的脸蛋儿。 师父离开的时候,自己哭得一塌糊涂。 她看着眼前被风吹起的黑色碎发,有些恍惚。“哥会陪着你。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易小安心里一直知道易潇拼命修行为了什么,带着自己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北上逃命,一路上遇上的皆是世上最难对付的势力,其间究竟有多艰难恶毒,易小安就算没有亲身经历,也多有耳闻。 一直到魏灵衫来了竹楼。 易小安抱着小酒坛,看着易潇在竹楼那拼命练剑,拼命修行,看着那只骄傲不羁的龙雀儿面带柔色指点着他。 她可以在天酥楼阴阳怪气不开心的闹脾气,可以瞧着那位柳大花魁一千一万个不顺眼,可以向着易潇肆无忌惮的撒娇卖乖,但唯独遇上了魏灵衫,易小安变回了那头温顺乖巧的小绵羊。 易小安很想让自己不喜欢这位白衣龙雀儿姑娘。 但是她努力尝试了很多遍,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所以她自己在心底问自己,这样一个姑娘儿,谁不喜欢呢? 魏皇为这个宠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修了天下最大的牡丹园。 冠军侯天纵奇才的独子陈万卷早早就为她写下一阙万字牡丹词。 风雪银城破例收了她做入世弟子,不惜打破圣地的规矩。 北魏四剑子的沐凤白在她出宫之后就候着等着,借着论剑的借口想一亲芳泽。 这样一个姑娘,这样一个知书达理温婉武艺高强肤白貌美的姑娘儿,谁不喜欢呢? 易小安是真的觉得魏灵衫能配得上易潇。 邀北关逃命的那几天,易潇打趣着对自己说,若是女大不中留,以后一定会看紧自己,别被江湖上不三不四的家伙在豆蔻年华就轻松得了手。 易小安记得自己当时大笑说,哥你放一千一万个心,那些人我都看不上的。 无数个相依为命的夜晚。 易小安睁开眼睛,看到易潇依旧沉浸在修行之中的面容。 跟着师父走过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妖孽,易小安从未有一刻有过如此奇怪的感觉。 像是一种青涩而难明的期待,捧在手上怕坏了,于是小心翼翼不愿采撷。 易小安闷闷想道,这就是喜欢吗? 算是兄妹之情,还是情愫暗生呢? “哥”她突然开口。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易小安住口了。 哥? 她下意识抓住易潇肩膀,把头靠在小殿下背上,耳边狂风肆虐,不敢在两颊萦绕,却带起一头利落的碎发。 易小安闭上眼睛。 脑海里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道画面。 她想到了邀北关与易潇一齐逃命的每一个刹那。 又想到了送君一百里的那个女子。 是那个就在自己旁边安安静静的白衣女子。 魏灵衫的一颦一笑。 魏灵衫下意识捋清鬓角乱发的细腻动作。 魏灵衫习惯性的皱眉,浅笑,每一个动作,居然都如此的深入人心。 真的是个极美的姑娘啊。 她偷偷睁开眼打量了与易潇并肩前行的白衣姑娘,看着她一头黑发随风飘起再落下,身段窈窕轻盈,脚尖轻点前掠。 就像是一位下凡的仙子。 易小安涨红了脸,轻声憋出一句话。 “我想蓄发了。” 易潇哭笑不得道:“就这个?” 魏灵衫瞥了一眼小殿下背上的小丫头,唇角带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将这个丫头所有的心事都一眼看穿。 易小安被魏灵衫一眼看得俏脸通红,慌乱解释道:“是是啊。” 接着小心翼翼问道:“哥,蓄发会不会好看点?” 易潇想了想,片刻后认真道:“不会。” “啊?”易小安微怔。 “你什么样子都好看啊。”小殿下笑着眨了眨眼,狡黠道:“就算你哪一天剃了大光头,锃光瓦亮,哥也绝不说你难看。” 易小安羞愤不已,捏起粉拳,娇嗔捶了一下小殿下后背。 易潇笑了起来,打趣道:“长大了?知道打扮自己了?终于知道心疼削发时候的自己了?” 易小安沉默了,下意识把手放在鬓角,捋了捋乱发,捋到一半,又僵硬把手放下。 她嗯了嗯。 接着易小安又趴回易潇背上,轻轻道:“哥,我想修行。” 易潇微微一怔。 旁边听力极好的白袍老狐狸浑身一震,仰天大吼一声,眼眶里眼泪几乎要打转出来,声音颤抖道:“你终于想开了?” 易小安恼怒道:“关你什么事?” 白袍老狐狸不敢去惹这尊几乎被钦定成日后佛门崛起希望的大菩萨,只能把她当掌心的佛祖拱着养着,讨好道:“七叔这里早就准备好了,丫头你一句话,七叔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为你把最好的资源弄到手!” 易小安沉默片刻,道:“七叔,我真的适合修行吗?” 柳禅七闻言之后大怒,破口大骂道:“普天之下,谁敢当着老子面说丫头你不敢修行,老子提刀抄了他的全家。” 易小安破涕为笑道:“修佛难不难?” 白袍老狐狸苦口婆心道:“丫头,你可算是想开了。七叔掏心窝给你说句良心话,佛门这条修行路,简直是为你量身打造,金光大道,一路畅通,你要是哪天卡在门槛上了,那恐怕这个世上已经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了。” 易小安翻了个白眼,道:“我又不是为了打架才去修行的。” 已经喜出望外的白袍老狐狸忙不迭讨好道:“你就修着玩儿也行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种都没问题!” 易潇以为背后那个丫头只是说说而已,笑着开口问道:“怎么突然想修行了?” 易小安沉默了。 她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易小安啊易小安,怎么就想着修行了呢? 他说过会陪你很久,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一瞬间好像想通了。 就好像是那个梦一样。 也许是自己不想看到那件熟悉的黑衣再沐血而战,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自己连挡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是自己不想再像喝下神荼酒的那一晚一样,心疼无比削去长发,然后又拼命去蓄发。 也许是自己一天一天亲昵喊着哥,享受着一个人无私的关怀,却怕自己作不出任何的回报。 也许是自己真的长大了? 第五十三章 钟家男人 世上有一万种死法。 但段无胤绝对不想选择眼前这种。 那头魁梧如山的恐怖巨兽扫视一圈之后,将森然冷漠的眸光微微下移,盯住了自己一行人。 “天杀的”这个病怏怏的年轻雷霆城主轻声吞咽口水,面色有些苍白看着那道遮盖苍穹的恐怖身影。 仅仅与那两颗幽若星辰的眼睛对视了一刹那,段无胤就感到了对方给自己带来的那种生命层次上的震颤。 那头巨兽的眼神之中饱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类似于怀念、感慨、或是极复人性化的回忆 但更多的,是地狱一般的冷漠! 它缓缓扬起头,裂开唇角。 那张布满倒刺荆棘的恐怖唇瓣缓缓开启,一直裂至脖颈之处 滔天巨口! 钟雪狐咽了咽口水。 她不知道那头恐怖的妖孽巨兽有没有注意到自己,但从那只玄武目前的反应来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一行人的动向了。 钟家大小姐小心翼翼道:“要不我们趁着现在赶紧逃吧?” 段无胤面色阴沉。 那张滔天巨口越裂越大玄武的胸膛先是微微凹陷,接着剧烈隆起,有什么东西酝酿而出 “轰!!!!!!” 浑厚饱满的吼声从玄武胸膛之处爆发出来,宛若一颗炮弹轰然爆发,紫竹林中央猛然塌陷,一道元力冲击波扩散而开! 段无胤双眸充血,在巨大音波之中狂吼一声,再度撑开紫伞,死死抵在钟家大小姐面前。 “逃!”小威武候此刻狂吼道:“段紫衣!” 面色惨白的段紫衣闻言之中喷出一口鲜血,强提元力,前掠两步,扯过两位大小姐,再度前滑一丈,接过段无胤手中紫伞,十八紫气卷元力轰然爆发而出,在那柄紫伞之中汇聚而出,化为一道华幕! “拉紧我!”段无胤扭头对着自己身后的两女开口,低头看了一眼足下跪伏在地颤抖不已的照夜玉狮子,顾不得面色狰狞道:“照夜,起身!” 那头苍白照夜玉狮子浑身陷入细密的颤抖,哀嚎一声,却连抬起头来都做不到,四足深陷大地,足底迸发出道道蛛网。 感应到钟雪狐和唐小蛮两只手死死攥住自己之时,段无胤大袖之中再度滑出一样狭长物事,那是一柄长刀,刀锋翻转,毫无花俏切入照夜玉狮子脖颈之处。 照夜玉狮子仰面嘶吼一声,脖颈处连绵鲜血磅礴而出! 段无胤面色阴沉,顾不上溅了自己一身的猩红血液,再度低沉吼道:“照夜!” 剧痛刺激了这头在血统上几乎碾压九成妖兽的玉狮子,它短暂恢复了意识,巨大的身躯毛发根根竖起,四肢猛然发力,宛若一颗炮弹般弹射而起。 照夜玉狮子的眼神之中充斥着猩红的嗜血,它狂吼着想逃开那头压倒性摧垮自己神智的恐怖玄武。 那是一头在远古年间纵横捭阖的终极大妖! 两女死死抓住段无胤的衣带,段无胤咬牙攥住段紫衣的衣袖,段紫衣运转十八紫气卷,将残存的所有元力全部注入那柄狭长紫伞之中,撑起一面巨大的元力华盖,与轰然而来的音波狠狠碰撞,整个人喷出一口鲜血,借着那股沛莫能御的距离,连带着照夜玉狮子倒飞开来。 那头开了灵智的玉狮子鲜血在空中喷洒,却极为聪明将身子蜷缩起来。 钟雪狐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力,苦苦咬牙,微微抬起头。 那头玄武纵声高吼,钟家大小姐恰好看到了那只巨兽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漠视眼神。 它缓缓抬起一只前爪,微微拉扯 借着是一道摧枯拉朽的恐怖声响,像是利爪撕破长空发出的尖锐呼啸声音! 钟雪狐面色刹那煞白,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爪影,紧紧捏住身边唐小蛮的衣袖,两位大小姐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刻放弃了一切抵抗。 玄武巨兽面色漠然,收拢妖爪。 在那只巨爪的阴影之下,整头照夜玉狮子就如同一只蝼蚁一般连带着方圆数十丈一齐被收入爪中。 接着五爪收拢 照夜玉狮子背上的四人刹那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洛阳城郊。 一头巨兽傲立万顷紫竹林中央,如山般压塌无数紫竹。 大妖玄武! 玄武的头颅微微凹陷,接着头盖骨之处不断翻滚,眉心处微微涌起一个鼓包,接着缓缓脱胎而出一道似人非人的躯体。 这是一个极为稚嫩的孩子。 五官与上官龙象如出一辙。 他的肉身如同白银浇铸一般,泛着森然银光,闭着双眼,身上包裹着浓稠的银色黏液。 “多少年了?” 少年模样的上官龙象微微叹息,然后缓缓睁开了双眼,低垂眉眼,任由身上的银色黏液缓缓滑落,喃喃道:“我本以为选了一位合适的转世者,没想到这么不堪,才修行到这个阶段,就被人逼出了玄武本体。” 他身上的银色黏液缓缓流回玄武巨兽的眉心鼓包之内,露出体表白皙如同莲花般的少年肌肤,眉心之处有一道月牙印记,显得妖气十足。 少年上官龙象揉了揉眉心,消化着脑海之中的记忆。 从西夏出来,一直来到洛阳。 少年上官龙象读取到自己的转世者在洛阳城郊与龙雀郡主打了一场,大胜之势,留下两道重伤,逼出了龙雀真身天赋。 “有趣妖刀大夏龙雀的魂魄居然也选择在这里转世了?”少年上官龙象喃喃笑了笑,道“真是没想到能够与她在千年后以这样一种形式交手。只可惜她这一世的转世者似乎连魂魄都不齐全,甚至还没有接受棋宫传承,似乎白白浪费了她的天赋。” 少年上官龙象背负双手,接着踮起脚微微眯眼环视一圈,自言自语道:“这里就是北方气运最胜的地方?居然全是人类,难怪会被逼出本体的确有几个对如今的我颇具威胁的存在啊。” 他微微感应了一下,接着眺望西方,摇了摇头。 “似乎我苏醒的有些早了。” 少年上官龙象轻声喃喃道:“那个疯女人还在棋宫修行,她距离完美转世只差最后一步了。” 接着他回头看向洛阳皇都。 “我看到的,难道就是北方人类新建的国度?” 少年上官龙象在等着一个人回应。 他漠然望着洛阳皇都,背后座下玄武收拢的五爪之处传来一声咔嚓声音。 那里有一个人,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回答这样一句颇显古怪的问话。 那个人花费了一些时间,先略微思考了少年话语之中关于北方人类和国度的含义,确保自己听懂了这句话,接着确认了那个问话之后就陷入沉默的少年是在等着自己回话。 于是片刻之后,一道儒雅平静至极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就是了。” 接着轰然一声巨响 玄武巨兽的巨爪被一道狂暴巨力硬生生掰开,五爪之中的黑暗露出一丝缝隙。 那头本该被五爪攥成肉泥的巨大玉狮子瑟瑟蜷伏身子,被一个红色唐装的男人右手托着高高举起。 一副极其不协调的画面。 这个男人面色平静,身着大红色南唐遗装,无数大红色牡丹拥簇着相拥盛开在唐装衣襟之上,让这个五官原本平淡无奇的男人刹那变得夺人眼眸。 他的手上举着比自己大上数十倍的巨大雪白狮子,雪白狮子脖颈之处一路滴血,毛发猩红,气息衰竭。 上面坐着四个已经精疲力尽的年轻人。 钟家男人将巨大照夜玉狮子轻轻放在地上。 他看着这头已经透支气血而死的巨大妖兽,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为了这头照夜玉狮子的死。 钟玉圣对着面色煞白的钟家大小姐开口问道:“江湖好玩吗?” 钟雪狐说不出话。 唐小蛮也说不出话。 少年上官龙象终于转过身子。 他站在玄武的头颅之处,如同登临高峰,平静望下。 那头巨大玄武的右前爪猛然扫出,摧枯拉朽! 轰然狂响,山石横推! 照夜玉狮子背上的四个人再度面色煞白。 接着钟家男人背对玄武缓缓伸出右手。 他接住了一座山。 少年上官龙象面色平静,看着那个红色盛装的男人背对自己,一只手抵住了玄武巨大的掌印! 接着他微微眯起眼。 钟家男人毫无烟火气息的笑了笑,对着四个已经惊呆了的年轻人开口道:“江湖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玩吧?” 接着他五指微扣,似乎扣住了玄武那只巨爪的一块掌心肉。 钟玉圣微笑道。 “但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刹那大袖鼓荡! 段紫衣目瞪口呆看着那道比自己修行了十八紫气卷还要浓郁恐怖的元力平地而起,刹那席卷成滔天的元力风暴! 钟家男人低吼一声,佩着翠绿扳指的右手大拇指微微扣下。 五指抓住玄武右前爪! 接着那头玄武长吼一声,右前爪猛然推进,剧烈震颤之后,居然纹丝未动! 整片万顷紫竹林微微一错。 一人一妖似乎在角力。 微微沉寂。 少年上官龙象依旧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漫不经心笑道:“我在这里现出了真身,难道你们人类没有表示么?” 钟家男人面上笑意不减:“譬如?” 少年上官龙象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譬如能打得过我的人类?” 钟玉圣闻言之后低垂眉眼。 盘踞在紫竹林中央的庞然大物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奇嘶吼。 这头玄武的右前爪突然传来一阵大力,传递至身躯之处,周身如同被折断一般,接着猛然感到妖躯一轻! 钟家男人只手而起,抬起头。 他五指如钩,死死钉住那头玄武的右前爪,拧腰而前,踏步递臂! 山岳崩摧! 接着以右脚为圆心,这个恐怖的钟家男人沉声而喝! 单手变双手。 他举起了玄武! 少年上官龙象面色有些阴沉看着举起玄武巨力滔天的那个男人。 巍峨如山一般! 这个男人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钟玉圣微笑道:“我,就是了。” 第五十四章 一拳打死你 洛阳万顷紫竹林。 那头盘踞如山的巨大玄武有些惊恐地嘶吼。 段紫衣一行人不敢置信看着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如山般庞大的玄武身躯居然被人从地面上搬离,而搬起如此巨大身躯的人,居然只是一个无论相貌还是身高都只是平淡无奇的男人。 这样的一副画面极具冲击力,而这个平淡男人略显瘦削的身影与举山之时平静的表情让这副画面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钟玉圣深呼吸一口气。 双足微沉,下坠! 地面塌陷,这个男人的唐装出现了些许皱纹,那道大红色犹如波纹涟漪般刹那荡开! 接着一道庞然巨物摩擦音浪的刺耳声音猛然炸响在段紫衣一行人耳边! 众人目光之下,一道恐怖黑影缓缓被这个男人抡动。 那个男人拧腰旋转,十度二十度三十度! 速度越来越快! 接着脚步微微停顿 “倏!” 破空声音。 死寂。 接着是轰然巨响 那座如山的魁梧身影重重砸在地上! 段紫衣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用言语描述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他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复杂来形容。 九品巅峰之力,俗称为一龙一象之力。 修行了十八紫气卷的段紫衣,在庞大数量的元力辅佐之下,几乎能将那道九品巅峰之力翻上数倍轰击而出,他自问虽然比不上拥有强大域意的高手们对于力量的运用,但肯定已经跻身于九品这个层次里最顶尖的存在。 在与那只玄武转世者的交手过程之中,段紫衣惊骇发现,那个妖孽与自己同为九品境界,但至少能够发挥出十龙十象的力量。 十龙十象的力量有多强? 一拳瞬杀了北魏四剑子之一的魔人丁鲲! 而显露了玄武本体之后的恐怖气息,已经超出了段紫衣能够估算的范畴。 十龙十象之力? 不那尊如山般的恐怖玄武现世之后,妖兽本尊带来的血统碾压,以及身躯加成,已经无法用修行者体系去衡量其能够发挥出来的真正力量。 无法估量 而那样一尊恐怖的玄武本体,居然被人抡了起来,然后重重砸在地上?? 这是什么样的恐怖战力? 段紫衣已经无法评价这个被誉为上时代硕果仅存的几位妖孽之一的钟家男人,只是在他心中,对于“妖孽”这两个字的理解,已经产生了质的蜕变。 这就是他的全部力量了么? 段紫衣此刻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这个男人与玄武产生了正面碰撞,最终结果会如何? 少年上官龙象面色阴沉,站在玄武头颅之上,寒声道:“厉害啊源意和域意都已经大成,好大的威风!不过,怎么站在那一步门槛前不敢往前再迈步了,舍不得突破九品?还是说你没这个胆量?” 钟家男人没有理会他的语言,而是面色平静,微微伸出左手,捋了捋右边袖子。 大红袖上的妖艳花瓣被他捋起,然后露出白皙的右手。 钟家大小姐下意识屏住呼吸。 自家那位性格儒雅的父亲大人,素日里雕琢玉像,俱是使用右手,自钟家老佛爷推出这位男人风雨无阻坐上了家主位置,便将墨篆钟家带上了历史上的**,不动则已,动则如同猛虎。 这位雅号玉圣的儒雅男人,实则是一个心思缜密胜过女人,而手段强硬盖过男人的妖孽人物。 他雕玉之时所用的便是右手。 而当他捋袖子,露出右手的时候,就是他不再儒雅的时候。 那是一双比玉雕还要精妙的右手,线条生硬,却拥有白玉般的柔和色泽,修长五指微微舒展,大拇指之处,一枚精妙绝伦的翠绿色玉扳指圆润承接。 “你挑的转世时机有点早了。”钟家男人一边捋袖子一边前行,微笑开口道:“你身上应该有那张保命卷轴吧?现在就可以捏了,等我出手就来不及了。” 少年上官龙象微微皱眉,下意识看着那个在自己感应之下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危险感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刚才举起自己本体的那一幕确实吓了自己一跳,也的确证实了这个男人的怪力,但无论如何,自己与他同处于九品层次,即便是对方藏匿了能够威胁自己的大杀器,上官龙象也有绝对自信,在危险时刻反应过来,去捏碎那张传送到西夏棋宫的保命卷轴! 这样一个人类怪胎,上官龙象微微估算之后,确认自己处在能与其一战的地步。 他眯起眼,跳下玄武头颅。 “我既然选择在这里苏醒,就要帮这个小子一趟。”少年上官龙象声音冷漠道:“他的小金刚体魄还差那么一点能修到大圆满,缺的就是与各路强者之间的战斗。” 钟家男人停住脚步。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漂浮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少年微微漂浮在半空之中,浑身骨骼发出脆响,玄武的血液在他体内奔涌,气血冲霄,将远古妖孽的力量一点一点唤回。 钟玉圣的左手已经将袖子完全捋到了臂弯之处。他微笑收回捋袖子的左手,接着微微下垂,食指拇指微微在右手大拇指的扳指之上摩擦。 接着他取下了那个翠绿扳指。 钟玉圣微微戏谑道:“不要后悔啊” 少年上官龙象微微眯起眼睛。 钟家男人缓缓再向前踏行一步。 盘踞卧倒的巨大玄武悚然而惊,猛然抬起头颅。 少年上官龙象瞳孔之中倒映出那道大红色砸来的男人身影。 还有那个迟迟到来的声音 “一拳打死你!!” 那个男人不动则已,动则如同猛虎! 整片天地轰然暴鸣沸腾,大红色人影如同搅动雷霆一般撕裂整片苍穹,挟带着狂暴无比的元力气息,在一步距离之内刹那迸发而出! 段紫衣面色惨白看着比十八紫气卷浩瀚数倍的恐怖元力风暴在那只拳头上瞬息爆发而出,接着疯狂扭曲空间,精粹了无数倍的元力在钟家男人的寸尺背后肆意飞舞,化作六只流光般轰然呼啸的羽翼乱流! 如同天神下凡一般!钟雪狐的面色更加苍白。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位素日里就只是饮茶雕玉,偶尔雅兴来了才会指点一下钟家后辈们修行的父亲。如此恬淡性格的一个人,为何会被老佛爷授予如此高的赞誉,甚至在八大国期间被提出来与那些已经名垂千古的妖孽人物相提比论。 她苦苦从钟家逃了出来,一路来到洛阳,只为了见一次所为的妖孽出手。 而此刻,她见到了。 但讽刺的是,她寻遍江湖苦苦企以求之而不能得见的这种妖孽,居然就是自己朝夕可见最亲的亲人。 钟家大小姐面色浮现出一抹苦笑。 唐家大小姐眼神已经木然。 她想到了自家那位一天之中多数时间用来睡觉的老太爷,那位功参造化与宗师相比都差不了多少的那位老太爷在唐小蛮记忆之中只出了一次手。 但唐小蛮将那一次出手死死记在了脑海里。 那一次,唐老太爷引动了传说之中的天地异象。 这就是超越九品的手段! 在场的所有人,表情各异,但大同小异。 只有一人与众不同。 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是那位病怏怏的段无胤。 他的眼神之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丝欣喜。 段无胤看着钟家男人卸下了右手玉扳指,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目不转睛盯住钟家男人的一举一动。 他脑海之中回想过自己搜寻而来的情报,关于那个恐怖的钟家男人,在接下来即将得到见证! 段无胤没有眨眼,他心念百转,自己设局到如今,只为了看那个男人全力一战的场面。 太快了! 根本看不清! 段无胤的眼角已经有血流下,双目猩红,极为恐怖,即便这样,他依旧没有放弃,死死盯住那道大红色雷霆般的恐怖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拼命,想看清那个男人的动作。 段无胤只是为了确认一个念头。 他设局到如今,只为了坚定一个念头。 而看到钟家男人出手的那一刻,他心底悬之不下的那块石头已经落地! 他想到了自己得到的那个情报。 钟家有位十六年来不曾出手的男人。 这个男人曾经在八大国期间与一人之家的陶无缺相提比论,当年被誉为是能够有实力横扫中原的年轻妖孽。 钟家极为低调地选择了藏入幕后。 而这个男人得到了玉圣的雅号之后,似乎也并没有兴趣向人间展示他妖孽的一面。 他毫无烟火气息的退出了江湖。 十六年来,他的右手配着一枚玉扳指,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配上这枚玉扳指。 但段无胤知道。 这枚玉扳指压制了这个恐怖男人的力量,将他强行留在了九品层次,水涨船高,早就拥有了超越九品的力量,不断积攒而下的元力全被这枚玉扳指吞下。 而钟家男人,随时可以选择反哺! 若有一日,这个本就是妖孽的男人释放了玉扳指内修行了十六年的元力。 该是什么样的一种恐怖画面? 第五十五章 吞噬相 紫竹林以钟家男人为圆心。 滔天竹林齐齐折倒,无数紫竹拦腰断开,紫竹叶肆意翻飞,在一刹之间,大地寸寸翻开,土石爆裂,天地昏暗! 所有人的视线被那恐怖数量的元力风暴夺去,入眸所见,皆是那个大红色唐装男人的身影。 那道被刻在天地间最显眼的挺拔身影,已经收回了右手。 钟玉圣缓缓将叠起的袖子放下,他白皙修长的左手五指微微收拢,接着轻轻将翠绿色扳指旋入右手大拇指之处。 钟家男人微微垂下眼帘,轻声笑了笑。 他背转身子,不再去看那一拳击出之后的情景。 以他身后一丈为界。 一道巨大的沟壑出现在紫竹林大地之上。 钟玉圣缓缓行至自家闺女面前。 他蹲下身子,笑眯眯摸了摸已经茫然不知所措的钟雪狐脑袋,替她将鬓角乱发别在发髻上。 “爹”钟家大小姐声音有些沙哑。 钟家大小姐既然选择了性子极倔的离家出走,无论有没有唐小蛮的添油加醋助阵鼓舞,至少在自己心底早就有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念头。 但此刻 爹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字音,对钟家大小姐来说,居然有些苦涩得难以出口了。 钟雪狐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她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低下头,认真注视着自己,醇厚的嗓音微微从胸膛处震颤发声,轻轻嗯了一声。 刹那心安。 深呼吸一口气,钟家大小姐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开口,却不料钟家男人提前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浑厚。 “丫头想家了?” 钟雪狐闷闷把头埋进钟家男人胸怀。 那里从她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一直是那么的温暖。 生在天下八大家之中,上三家之一,最享有文道盛誉的墨篆钟家,钟家大小姐从小就接触了文房墨宝,而教她做人处事道理的,便就是这位性子平淡的男人。 他教了自己如何修文习墨,如何雕玉篆石。 他教了自己如何亲近书卷,如何修身养息。 这个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刻在红玉石之上,作为满月生日礼物送给自己的男人,这个向来风轻云淡站在世上最高处的男人。 钟雪狐只觉得他站得太远了。 他教了自己那么多,却偏偏没有教会自己刀剑,不去告诉自己,书上那片江湖,究竟有多么精彩。 钟家大小姐不相信自己的那位父亲看不透自己心中的心思,年少的自己先是微惘,闷在书房里想了一周,她以为总有一天会等到他来教自己行走江湖,总有一天自己的父亲会将所有毫不保留的教给自己。 后来她的期待越来越失望越来越大,直到所有的期待消失殆尽,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父亲从没有动过那个念头。 即便在自己成年之时,他也没有送刀没有送剑。 送来的依旧只是书卷。 在自己偌大书房里,满满堆叠的,都是这个人不厌其烦送来的书卷。 书卷书卷书卷! 钟家大小姐恨不得将那些书卷全都烧了毁了,再也不要见到了! 所以她决然离开了钟家。 只是一路上吃了多少的苦,为了自己当初的一个执念,又尝了多少的痛,在此刻尽数在这个女子心上曲折起来,难以数清。 如果钟玉圣没有及时赶来 伏在自己父亲宽厚怀里的钟雪狐不敢去想。 她安安静静闭上了眼,所有的精力都被今天的一惊一乍抽干,长长的睫毛温顺垂下。 钟家男人看着浅浅睡去的闺女,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苦笑。 自家闺女,在外人眼里看来一个不折不扣的乖乖女,但在钟玉圣眼里看来,只不过是一个骨子里透着倔强的幼稚小猫儿。 哪一家姑娘,不向往着鲜衣怒马,仗剑天涯? 情窦初开的年纪,哪一个又不想在这个江湖上碰见一位风神如玉的少年郎? 念及至此,钟家男人的眸光有些微冷。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的闺女,接着单手微微抬起,对准唐家大小姐的穴道隔空微弹。 两声轻微的噗嗤闷响。 两位千金大小姐彻底失去了意识。 钟家男人低垂眉眼,轻声道:“段紫衣,抬起头看我。” 身为北魏四剑子之一的段紫衣下意识抬起头,眼神与那个红色唐装男人眼神碰撞的一刹那,整片脑海如遭雷击,刹那意识陷入了空白,接着软绵绵倒地。 钟家男人不动声色将自家闺女放到地上,然后看着在场唯一一个意识尚存的男人。 段无胤眯起眼,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别试着逃,没有用。”钟家男人平静开口,“如果我想杀你,你早就死了。” 段无胤面色稍显苍白,看着这个大红色唐装上绽放花瓣的男人,声音沙哑道:“你都知道了?” 钟家男人先是点了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钟家退出江湖太久了,情报获取的能力已经大不如前。”他轻轻道:“不过我拜托了苏家查了查你。” “段无胤,威武候的次子,生来多病,靠着天材地宝勉强续上一条命。”钟家男人平静看着这个紫衣年轻人,道:“你是北魏最年轻的权贵之一,但仅仅凭借这一点,钟家不会注意到你。” 段无胤闷咳两声,苦笑道:“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与江湖不染,以后顶多是个玩弄是非的朝廷鹰犬,您堂堂钟家家主,何必要跟我过不去?” “你的疑点太多了。” 钟玉圣微笑道:“一个立志要做北魏曹之轩麾下鹰犬的人物,为什么在雷霆城拒了洛阳十多年来封嗣遗志的好意,在这些年里,你做的莫不是韬光养晦,暗中谋划之事?” “你既然选择了在这个时候出世,载着西夏玄武来到洛阳,明显要在这个最乱的时候搞出一点事情,就不得不让人对你生疑。”钟玉圣摇头道:“这一点你做的不好。” “但你有一点做的还算说得过去。”钟家男人又道:“你又在洛阳城前拦住了白袍老狐狸,连颜面都不要了,送上门去任人侮辱,勉强能够补救一些,算是转移了那些注视着你的人的目光。” 说到这里,段无胤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他面上已经有些苍白,沙哑无比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 钟家男人缓缓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有人要我挖了你的双眼。” 他微笑着向前一步,刹那元力风暴再度涌起,将这个病怏怏的公子哥挤得不能动弹。 在段无胤惊悚的目光之下,钟家男人一步一步靠近。 最终他伸出一只手,拇指食指弯曲。 蹲在半空之中。 “但我不想这么做。” 钟玉圣笑了笑,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段无胤咽了一口口水。 “钟家早就退出了江湖,现在那位老佛爷无心与世相争。但不代表钟家总是甘愿低人一头。”钟玉圣平静道:“老佛爷毕竟老了,老人家的想法总是会保守一点。但她老人家还有多少时间呢?所以钟家可以不出世,可以不嚣张,但一定要有足够的力量。” 段无胤有些微惘。 钟玉圣露出了微笑,道:“大时代来了,所有势力都在替自己想着后路。西夏的那几位妖孽陆陆续续苏醒,转世的大妖开始镇杀诸敌。而人族之中,能够在天赋上与它们相互媲美的,就只有身负天相的那些人物。” “穆家的红衣儿。陶家的丫头。这些天才,就是那些大家族给自己留下的退路。”钟家男人不露声色道:“至于苏家,有那口棺材,还有魂守丹,最后还拉上了那个齐梁小皇子。” “钟家也要选一个人。” “你的哥哥是一个很好的靶子,他替你遮住了所有的目光,让所有人都认为,威武候遗子之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乃是那个被誉为北魏四剑子之一的段紫衣。”钟玉圣低声凑到段无胤耳边,道:“他们以为你不能修行,你天生是一个病秧子,索性就做一个纨绔,在雷霆城躲着享受荣华富贵。而你到了洛阳,向洛阳展示了你的半吊子阴谋诡计,也只能让他们以为你是一个可笑滑稽的小丑,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草包货色。” “但这一切原因,都是他们不知道,你身上怀着这样一件东西。” 钟家男人抚摸着自己的翠绿扳指,那里储存着无数的元力,就在刚刚,却不受控制的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吞噬了些许。 也许就像是大海之中凭空蒸发了一滴水。 不可察觉。 但钟家男人察觉了。 “你藏了那么久,无非就是想遮掩自己拥有吞噬相的现实。”钟家男人微笑道:“吞噬相与其他天相并不太一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想活下去,就要埋好这个真相。” “只可惜被我发现了。”钟玉圣摇了摇头。 段无胤面如死灰。 钟玉圣却甩出了一句让他打死也想象不到的话。 他轻轻道:“我很看好你。” 段无胤眼神先是茫然,接着是狂喜,抑制不住的弥漫整张面孔,苍白的脸颊之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色。 第五十六章 舌灿莲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与妖孽争高低(上) 魏灵衫轻声笑了笑,没有去看易潇,而是把目光挪向了钟家男人。 她向前一步,腰间的漆虞自行上浮,剑柄自动递入手中。 “钟玉圣。”魏灵衫微微瞥了一眼昏倒在地的段无胤,细声道:“钟家当真要把段无胤收下?” 钟家男人不予回答。 白袍老狐狸笑眯眯仰首饮酒,大着舌头风凉道:“此子背负吞噬相,择人而吞,逆噬宿主。摆明了是个白眼狼,今日钟家收下了他,等到他吞噬相大成之时,就是钟家家破人亡之日。” 钟玉圣终于平静开口:“我等的便就是他吞噬相大成的时候。” “好一个算人算己的老狐狸。”柳禅七看见昏倒在地的段无胤衣袖之中滑出半面手帕,绣着娟秀的“钟”字,旋即面上浮现一抹古怪笑意,再度望向钟家男人,毫不客气讥讽道:“连亲闺女都算计。等把段无胤带回钟家,怕是要让那位老佛爷气得不轻,罚罪的,也只会是离家出逃的钟家大小姐。” 钟玉圣挑了挑眉,淡淡道:“算人算己,勉强有一些。但若说老狐狸,真的比不上你。相识了这么多年,真正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才是一头真的老狐狸。” 接着钟家男人叠加双手,左手下意识抚摸右手大拇指之处。 那枚翠绿色扳指。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 “不要紧张。”钟玉圣浅淡笑道:“你身边站着的,是大金刚体魄的佛门客卿,就算是我卸下这枚玉扳指,也不见得能在他的保护之下杀了你。” 小殿下冷笑一声:“便就是没有白袍老狐狸,你也大可以试着来杀一杀我。” 钟玉圣没有接话,仔细打量着这位出风庭之后便谣传得了剑主一招防身的齐梁皇子。他在钟家默默关注着这个不动声色缓缓崛起的年轻妖孽,从隐姓埋名北上开始,再到渡淇江出龙门入风庭,一步步显露声名。 但扪心自问,自认眼光独到的钟家家主实在看不出这个年轻人足够称之为妖孽的闪光点。 论修为,他比不上圣地传人。 论天资,他比不上八大家嫡系子弟。 论先天,这个少年比起寻常修行者都要差上数筹。 钟家男人一直想不通,剑主大人为什么会给这样一个无论怎么看都注定籍籍无名的年轻人留下筹码。 如果这个大世是一场豪赌。 那么这个少年借着剑主,便有了站上赌桌的资格。 钟玉圣默默垂下眉眼。 他之前的那些言语,的确有刻意算计易潇的意思。 但有一句话钟玉圣没有说错。 易潇已经是注定要成为妖孽的人了。 钟家男人面色平静,内心却有些波澜汹涌。 在他看来,这个仅仅在三天前见过一面的年轻人,短短的三天,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势的变化。 他的一举一动,已经凝聚了大势。 大势起,便不会停。 如果让他就这么成长下去,要不了多久,就是一个不输西夏玄武的妖孽出世。 而钟家男人的诛心之语,若是能中伤这个年轻人的道心,逼得他与玄武一战,便是真正断了这个年轻人身上已经燃起的大势。 思忖良久,钟玉圣叹息一口气。 他揉了揉眉心:“我不会杀你。” 罢了。 罢了。 钟玉圣摇了摇头。 就让这个年轻人成长下去吧。 至于钟家家中那位老佛爷的意思,自己已经无法兼顾了。如果强行出手,即便能逼出剑主大人的底牌,对钟家而言,也捞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只会给洛阳的那个人白白得了便宜。 钟玉圣淡淡瞥了一眼四个倒在地上七荤八素的年轻男女,尤其在段无胤身上停留,自己今日能够把这个身负吞噬相的威武候次子接走,便算是不负此行了。 至此,钟玉圣终于打消了自己心中扼杀天才的念头。 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少年略显戏谑的声音。 “无非就是想逼着我向那个妖孽动手罢了。” 钟玉圣有些微惘的抬起头。 他看到一袭黑衣在风中微微蹲下,接着双足发力,刹那衣袂迸发,猎猎作响。 易潇高高跃起,千斤坠之势猛然下坠。 落在了那条巨大沟壑之前。 他看着自己面前纵横捭阖将大地撕裂开来的恐怖沟壑。 不远处的地面中心出现了一个巨大凹陷。 土石瓦解。 那一头巨大玄武被钟家男人打得口鼻喷血,面颊上的倒刺深深扎入肉里,森然的双眸已经失去了神采。 而那样一头巨大怪物的头颅之上,站着一个隐隐约约轮廓上能看出来是少年模样的黑影。 易潇睁开金灿色双眸,面色表情望着那道站在玄武头颅上的少年身影。 “这就是玄武?” 钟家男人产生了一种荒诞的错觉。 他下意识重新感应了小殿下身上的修为气息,接着确认自己没有感应错误。这个男人扭头望向白袍老狐狸和大魏龙雀,得到了却只是两个人平静如水的面容,即便是那个笑容可爱憨态可掬的女娃,似乎也对这个修为只有五品的黑衣少年极为放心。 没有一点点担心的情绪。 “这是为什么?”钟家男人有些想不通,他错愕看着之前死活不愿上钩的黑衣少年,站在沟壑之上,目光已经与玄武头颅之上的上官龙象锁定了对视。 这个齐梁皇子,莫非疯了? 他当真以为凭借自己的修为,能够与妖孽一争高低? 易潇平静望着沟壑中央的怪物少年。 目睹了魔人丁鲲被瞬杀的画面,以及段紫衣在紫竹林中被玄武肆虐吊打的场景,小殿下对于这场战斗的实力差距估算已经有了些大致想法,即便是后来玄武本体的爆发,也没有对自己产生过大的震撼。 与之前得到的情报一样。 这一世大夏棋宫的玄武转世,选择的妖孽名叫上官龙象,靠着小金刚体魄跻身妖孽层次,近身搏杀举世无双,同阶无敌。 如果说九品巅峰战力乃是一龙一象之力。 那么上官龙象近战之后,瞬间的爆发战力,有恐怖的十龙十象之力。至于那尊玄武本体,在上官龙象跻身宗师境界之前,只不过是个看起来吓人的幌子。 如今看来,上官龙象虽然在九品层次堪称妖孽,横扫同阶,但距离宗师境界还差得远。 无论是源意还是域意,都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只会近身搏杀”小殿下金灿色的瞳孔微微旋转,绽放出一朵莲花,他平静道:“这样看来,不是没得打呢。” 一袭黑衣缓缓张开双臂。 他站在巨大沟壑前,俯视那头玄武头颅之上的怪物少年。 钟家玉圣神情复杂,看着那个黑衣少年。 魏灵衫捋了捋乱发,轻声对这个一直处在错愕之中没有缓过神来的钟家男人开口道:“看好了。” 他看到那袭黑衣身躯微微前倾,接着轻轻跳下了沟壑。 风。 罡风。 易潇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如同一只豹子般轻轻跃下,接着元力在足底轰然爆发,凌空一踩,身形一转,双足狠狠踏在巨大沟壑一边,踩踏而出数块飞石,然后微微弯腰,借势前冲,奔跑途中,黑袖疯狂舞动,一抹银光倒射而出,银光顺着剑身流转倾泻,露出一柄盘缠在手臂之上如蛇一般的妖异长剑。 芙蕖长啸 这个黑衣少年面色漠然,足底不停,跃下沟壑之后直直逼向那头巨大玄武,目光死死盯住玄武头颅之处的怪物少年。 “目标重伤。” 株莲相庞大的数据分析在易潇脑海之中被分流解开。 那个咧嘴而笑的怪物少年此刻身形有些摇摇欲坠,在钟家男人倾泻全力的一拳之下,体内的气血干枯了至少七成,徒留下一具狐假虎威的躯干罢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上官龙象缓缓抽出深陷玄武头颅的双足,接着抚平胸膛之处的凹陷,将体内肆虐乱窜的狂暴拳意微微抑制而下。 他微微皱眉,那股痛到骨子里的感觉着实让这具躯体有些承受不了。 不得不承认,那个大红装的男人是自己看走眼了。 一拳能够打破小金刚体魄,即便是在远古年代,能够在九品层次做到这一步的人也为数不多。 上官龙象皱着眉,看着向自己全力奔袭而来的黑衣少年。 他确认了这个黑衣少年不过只是一个元力层次只有五品的修行者,至于修体级别,连小金刚境界都未曾达到。 这是要与自己近身搏杀? 他有些拿不准,在大意之下吃了钟家男人一个大亏之后,这头玄武不敢轻敌,他下意识将卷轴攥在手上,提防着意外出现。 接着他瞳孔微缩。 那道黑衣少年的身影突然加快! 易潇的脚步产生了变换,他面色平静,脑后的龙蛇缓缓睁眼,双眸由金色转变成一黑一白。 在这一刹那,小殿下体内的滔天气血开始涌动! 数百米的距离刹那便至 上官龙象的瞳孔之中倒映着一个少年高高跃起的身影。 一柄妖异长剑倒刺而下 划破苍穹! 第五十八章 与妖孽争高低(中) 紫竹林坍塌的那一点。 巨大沟壑中央的上空。 一道黑衣身影高高跃起,双手倒握剑柄,身形如坠千金,刹那砸下! 上官龙象瞳孔微微收缩,显然对易潇猛然加快数倍的冲击速度没有准备,接着下意识前踏一步,小金刚体魄气血澎湃溢出,十龙十象呼啸之力摇晃而出! 两道身影刹那碰撞在一起,犹如火星撞地球一般迸发出灼目光芒,接着一道黑色身影从碰撞之处轰然倒飞而出。 来势汹汹的小殿下退得更快,那道黑衣身形在空中倒转,脚尖踏在虚空之中连续数十下,才堪堪稳住后退之势。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右手纹着大红莲的掌纹,那里殷红如血,鲜艳欲滴,此刻在掌心扭曲起来。 一道浅淡的血痕从掌心断纹之处浮现,接着浓重的血色渲染开来。 右手的五指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易潇眯起眼,看着不远处那个巍峨不动的怪物少年。 上官龙象笑容有些诡异,手中一柄妖异长剑被他随意弯折,在空中肆意翻起剑花。 芙蕖。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回想着株莲相烙印而下的战斗场面。 只一个碰面,自己下坠之势刺出的芙蕖剑就被这头玄武以蛮力夺去,接着肩顶而出的万斛巨力如同山崩一般倾泻在自己胸口,芙蕖剑易主之后没有过多花俏的技巧,简简单单的出手横拉。 因为小金刚体魄赋予的强大力量,那柄剑在空中破开音障,几乎是化作一道幻影般一斩而过 如果不是易潇反应及时,堪堪将红莲华手的掌纹抵在面前,此刻恐怕已经遭劫。 小殿下喃喃道:“果然是近战无敌。” 这只玄武如今所拥有的小金刚体魄,赋予他的,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比九品级别的修行者强上太多。 即便是被钟家男人一拳打成了重伤,这头西夏妖孽也绝对有着能够置自己于死地的力量。 不能硬碰硬。 易潇默默攥紧麻木的右手手心。 如果再度近身? 从刚刚的试探看来,再与他多接触一秒就处于自己不可控的地步了。 再想抽身而出,到时候要付出的代价,就不只是手心一道血痕了。 而对易潇而言,更恐怖的一点,则是自己调动株莲相去观察这头妖孽,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这头妖孽气血在不断的恢复! 小金刚体魄的自愈能力让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承受伤害,而即便是钟家男人极复毁灭能力的一拳,也仅仅是打破了他的体表气血,甚至没有伤到肺腑,而他体内十龙十象的气血,如同潮水一般来来回回冲刷筋骨,将伤势不断治愈 这就是西夏大妖与生俱来的天赋! 只要不死,便越战越强! 以战养战,正是这个男人来到洛阳求战的原因,而他的确具备了这个资格。 上官龙象略感兴趣的打量着自己手中的妖异长剑。 这柄剑的质感极软,偏偏锋锐逼人,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接着他微微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黑衣少年。 上官龙象笑了起来。 一发不可收拾。大笑之后,他探出两根手指,捻住芙蕖锋刃,来回抵至剑柄,确认了这柄剑是柄极其阴柔的好剑。 接着上官龙象阴沉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向我出手?” 那个黑衣少年不在意的笑了笑。 “你距离小金刚体魄还有一大步,元力修为只有区区的五品,就妄图来挑战我?” 上官龙象将芙蕖剑拉至满圆。 “不怕死么?” 刹那松开手指! 芙蕖剑锋发出蜂翼震颤的狂暴嗡鸣! 一道极光刹那闪过地面。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胸膛微微凹陷,闭眸再睁眸,脚尖微错,黑衣凌转,一只脚为圆心,整个人旋转一周,上半身向后拉去 株莲相开! 屏住一口呼吸,小殿下一只袖子虚揽而出,在空中兜出一个半圆,接着袖口微微裂开 如同被一件极为锋锐的物事撕裂开来! 势不可挡,只能后退! 再退! 再退! 再退! 易潇面无表情飞速后退,双足一步一凹坑,飞石溅出,踩踏极重。 小殿下的金灿瞳孔死死盯住眼前犹如箭矢般旋转迸发的黑影,接着双眸之中的金灿色猛然收缩。 化为平淡无奇的漆黑瞳孔 他终于止住后踏脚步! 而微扬的袖口已经被剑气侵蚀的斑斑裂开,袖口之中,两指白皙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缓缓伸出。 被夹住的芙蕖剑锋微微震颤,此刻终于在少年的手指之中停止下来。 足足后退了十息。 一息一龙象。 十息。 十龙十象之力。 五指已经被染红。 易潇终于呼出那口气。 他那只兜转了芙蕖剑气十息的右手此刻颓然下垂,指尖滴出触目惊心的鲜血,而袖口尽数碎裂,凌乱的布条也被剑气搅得粉碎。 芙蕖剑铃铛落地。 小殿下再度望向那个身为大夏棋宫妖孽的怪物少年,面色依旧平淡,只是眼光已经有所不同。 与自己预想的不同。 这个玄武转世的妖孽除了肉身惊人以外,在剑道之上的造诣也绝非常人可以企及,甚至在方才那一式掷剑术之中,隐隐约约包含了极强的域意气息。 恰印证了易潇的想法。 妖孽无凡人。 小殿下存了在这头玄武重伤时候趁机捡漏的念头,之前甚至异想天开想着是否能够不出动那一招,单单正面交锋,凭借着细微之处的准备,能够击败重伤的西夏妖孽。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情报的作用微乎其微。 因为即便你了解他出剑惯用左手,尾指发力不稳,出剑永远有一招破绽,他凭借着十龙十象挥出那一剑,你费尽心机,也终究只能铩羽而归。 碾压的力量。 要想战胜这种碾压的力量,就要需更一种强大的力量,正面碾压过去。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脑海之中浮现出那副画面。 忘归山山巅,万里人间烟火点起,一头老龙巍峨抬首。 山巅之上,一尊白衣菩萨面色平静,一手一拈花,黑白二色,在这尊白衣菩萨的两只手上抬起。 然后融合。 小殿下猛然睁开双眼。 他喃喃道:“你怕不怕死?” 不远处的上官龙象微微一怔。 黑衣易潇猛然吸入一口气,接着身躯微微蹲下,喉咙之处酝酿出一道极为生涩的低吼声音。 双眸刹那化作黑白二色! 若论观察细致,株莲相第二层悟莲瞳世间无双。 若论实战能力,龙蛇相比株莲相强上太多,一但绽放,那双眸子之中便生出一龙一蛇,幻化阴阳,一黑一白,一生一死! 易潇的气血翻倍翻涌。 他保持着微蹲的姿势,左手掐诀。 那是一个极为古怪的印记。 易潇与魏灵衫对捉厮杀了七十九次,以这个手势结印冲杀了七十九次。 抱山印。 这个记载于齐梁古老书库之中的印记,将易潇体内所有的气血不断压缩,逼至一点,心神两忘,以求瞬息的爆发之力。 足底。 小殿下龙蛇相逼出的气血同样被抱山印逼至足底。 双足之下,大地已经开始龟裂,不断有蛛网裂开。 甚至有极细碎的飞石缓缓上浮。 忘归山巅之时。 易潇亲眼目睹了那尊佛门大菩萨一手掐诀一手结印,将两种大恐怖的最强级别域意融合在一起。 而孕育而出的恐怖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加一的预料范畴! “我没有域意,也没有源意” 易潇双手缓缓抬起,十指如钩。 左手五指钩住虚空,掌心之上,青色的魂力嗤然点燃,幻化成一朵摇曳不定的火苗。那是一朵胚子极稚嫩的莲花,而一朵莲花之上,绽放了无数的古怪异象。 莲花根茎之处,一柄柄荆棘如同倒刺一般扎入,剑气森然再往上,莲花脉络之上缠绕着古老梵文,惟妙惟肖地将莲花围绕而起。 莲花台上,一龙一蛇相拥而眠,而它们此刻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两双令人悚然而惊的眼睛,一双极致的漆黑,一双极致的纯白,在青色莲花之上夺去了所有的光芒。 而易潇的右手,此刻那朵大红莲烙印在整只手臂上熊熊燃烧,化作赤红色的火焰,最终收敛于掌心,那里绽开了一朵赤红色的元力火苗,五品的元力脆弱到一吹即灭。 小殿下轻声喃喃开口。 “我左手紧握魂力,掌控灵魂。” “我右手把持元力,主宰源域。” “当灵魂与源域融合在一起”小殿下扬起脸,微笑道:“我想,这一定是一副极美的场面。” 上官龙象瞳孔微缩,看着那两道微弱的火苗在黑衣少年的手掌之上缓缓燃烧。 然后易潇左手右手微微靠近。 那两朵火苗便如同异性之间相互吸引一般,缓缓凑近。 一道罡风迸发而出! 抱山印压缩至足底一点的气血之力刹那迸发而出,小殿下足下的大地瞬息寸寸裂开,在肆虐的气息之中,一袭黑衣撞破空气。 重重砸在了上官龙象面前。 那一双白皙纤长的少年双手两面燃烧火焰。 一面纯青,一面大红! 此刻猛然合十! 第五十九章 与妖孽争高低(下) 巍峨而起连绵数里的雪白山峰,顶天风而狂舞的四色旗帜。 这里是西方大夏棋宫。 棋宫素来人烟稀少,雄踞浩瀚疆土,数千里版图无垠广阔,西疆环境恶劣,凶兽多出没。而这个比三大圣地历史还要久远的古老组织,真正奉为核心的,并非人类,而是修到极致的大妖。 如果用妖孽人物来形容人类修行者之中绝纵天艳的年轻天才,那么西夏棋宫之内,深入简出的那些子弟,则是真正的妖孽。 生而为妖,修行成孽。 这些真正的妖孽,就居住在棋宫最高峰的八尺山上。 自风庭城剑酒会以来,西夏九位大棋公,被那位白袍儿藩王一计坑杀四位,此刻空出了四个空位,诸多少棋公争着抢着想夺去大棋公的空缺位置,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偏偏碍于棋宫规矩,不能自相残杀。 趁着那几位大妖的转世还没有降临,大棋公之位的争夺愈发激烈。 而暗流汹涌之下,棋宫传来一阵诏令,命所有少棋公速速来到四圣宫。 八尺山的四圣宫内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叠叠人影出现在大殿的屏风之后,映照出模糊模样。 大殿之内,极为宁静。 有一道身影安静站在屏风之后,面容晦明不定。 他默默听着屏风外传来五位大棋公的声音。 八尺山之上供奉的四圣,乃是亘古久远之前就纵横世间的大妖。 而这一世,天大气运降临,四位大妖陆陆续续选了转世者,想要君临大地。 只可惜转世成功的条件太过苛刻,要想省去修成人形的那一步,就必须要选择生而为人的容器,除此以外,还要意志强大到能够承受大妖的转世意念,在大妖苏醒之前,转世者能够独自修行到“那一步”。 “上官龙象” 面容晦明不定的年轻人轻声默念着这个自己初次耳闻的名字,下意识将他与玄武并在一起,接着在自己脑海里,四圣的名单之中划去一个名额。 大殿之中,一位大棋公的声音低沉:“上官龙象出事了。” 这位大棋公面色阴沉,道:“他此行远赴洛阳,本来打算以战求战,但似乎遇上了意料之外的人物,被逼提前觉醒了玄武本体,提早了转世。” “提早苏醒也并非是坏事。”这位大棋公眯着眼,将四周屏风之后的诸位少棋公挨个打量了一番,接着道:“但就在刚刚,他捏碎了传送卷轴。” 所有人先是一怔。 接着大殿之中有数道不可思议的声音传来,立刻变得言语喧嚣起来。 面容原本不定的年轻人先是微怔,接着有些惘然。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怀中那柄古老的羊皮卷轴,回想起自己初入棋宫之时,那几位老妖怪递给自己卷轴时候的古怪表情。 众所共知,棋宫老宫主早已超脱九品,而风庭城刹那空城的壮举,恰好出自于这个老人之手。 只手拖拉整片风庭城方圆数里的空间,是何等的大恐怖? 而这位老人亲手为棋宫留下的传送卷轴,则包含了空间方面的恐怖域意,足以横渡虚空,打破规矩,将人从死地之中救出。 这样珍贵的传送卷轴,即便是居住在八尺山上的诸位少棋公,作为保命所用,一人也只有一卷罢了。 非生死危机之时不得动用。 那个玄武转世的真正妖孽,上官龙象。 捏碎了传送卷轴? 大殿之上的大棋公苍老声音接着传来。 “而且那只卷轴出现了问题。” 微惘的年轻人抬起头,目光透过屏风。 “那卷卷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不得而知。”大棋公顿了顿,缓缓道:“玄武现在的位置,应该是在北地。而且可以确定的一点,他受了重伤,转世宿主上官龙象的灵魂遭受了巨大创伤,距离陨落已经不远。” 这位大棋公将目光挪向在场所有的少棋公。 他们隐在屏风之后,已经屏住了呼吸。 “你们想夺大棋公之位,无非就是为了更好的修行资源。”这位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大棋公轻声道:“如果能够获得玄武的青睐,转世之后体魄重塑,便直接成为真正的妖孽,比区区大棋公的虚名要强上无数倍。” “上官龙象注定要陨落。”他微微咳嗽,声音低沉:“若是你们谁找到了他,把这具小金刚体魄的躯体带回棋宫。” 这位老人说罢,稍稍停顿:“棋宫,有赏。” 老人离开之后。 屏风之后传来了阵阵嘈杂声音:尖细如针刺耳的嗓音,低沉浑厚的低吼,千奇百怪,甚至有野兽般古怪的声音传来。 满满一殿,居然都是妖物! 此刻他们在各自用着自己的语言交谈。 这些妖物已经修成人形,只不过依旧保留着些许妖兽特征,或是第三只竖瞳,或是嗜血的利齿,或是铁青色的肤色,窃窃私语之际,目光略微流转,却时不时在一个人身上停留。 这个动作还停留在隔着衣襟抚摸怀中卷轴的年轻人面色复杂,感受着这些目光包含的阴冷,轻蔑,森然。 格格不入。 自己生而为人,他们生而为妖。 而最重要的一点,自己的修为太过低微,在棋宫行走便如履薄冰,若非棋宫规矩定下不可相杀,恐怕在自己驱马来到八尺山下之时,就已经沦为这些人形妖物的口腹之物。 大殿之中突然安静下来。 这些妖物下意识噤声,将目光齐齐投向了一道身影。 这些目光之中,有敬畏,有贪婪,有毫不加掩饰的爱慕和迷恋。 目光之处,一道柔和声音传来。 “姓顾的。” 顾胜城下意识将面色恢复成平静模样,回过头,望着那个性情古怪却与自己同为人类的女子。 一袭素白宽大长袍落地,这个女子生得如同一朵莲花般不染红尘,不俗不媚,眉心一抹月牙儿印记,眼神如同一泓池水般清澈动人。 棋宫年轻一辈四大杀手。 秋水。 秋水微微瞥了一眼顾胜城,看到顾胜城下意识遮掩怀中断指的动作,微微开口道:“姓顾的,你若是想一鸣惊人,不妨去一趟北地,若是能带回那具小金刚体魄,此后棋宫之中,自然有你一席之地。” 顾胜城看着秋水。 接着他回转身子,望着满殿修成人形的妖物。他看到这些妖物们望向秋水之时垂涎三尺的模样,又看到秋水不动声色的表情。 似乎是回想到了这些少棋公看自己时候的表情,与看秋水之时有所不同,又有所相同。 顾胜城轻声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 “北地?” 顾胜城缓缓离开大殿,声音清冷:“若是顾某今日离开八尺山,怕是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离开大殿之后,顾胜城没有去别的地方。 他去了八尺山山巅,自己少棋公的楼阁。 站在楼阁顶点,顾胜城默默蹲下身子,低下头。 眼前是雪白山峰之巅,七月依旧严寒,西疆风雪不比北地,却多了些许冻骨。 顾胜城伸出左手五指,看着雪白山巅之下的雪景透过自己尾指末端入眼,自嘲笑了笑,天风太寒,兴许是自己断指的原因? 接着一道倏忽破空声音传来。 “姓顾的!” 秋水掠到楼阁屋檐,咬牙切齿微恼对着这个摊开五指自顾自欣赏雪景的男人开口道:“你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顾胜城没有搭理她,懒洋洋仰面躺倒。 他本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即便入了棋宫,处处遭人排挤打压,他也丝毫不觉得不自在。反倒是这个恼人的女人,日日来纠缠自己,向来不搭理她,每每气得跳脚离开,第二日总会再来,日日如此,从不生厌。 秋水一反常态,没有向往日一样絮絮叨叨,而是在顾胜城旁找了个位置,拂去积雪,收拢长袍,蹲下身子。 她柔声道:“这个机会千载难得,你若是有心把握,我便护送你直到北地,若遇上危险,你大可捏碎我的卷轴逃生。” 顾胜城微怔,扭头望着这个女子。 秋水淡淡道:“棋宫里妖多人少,相互扶持罢了。” 顾胜城依旧不冷不淡道:“不想去北地,没有兴趣。” 秋水终于抑制不住,微怒道:“你知不知道在棋宫活下去有多难?区区一个少棋公的虚名,能保得住你一时,能保得住你一世么?那些老妖怪一但苏醒,一个空有虚名没有修为的少棋公,与山下那些蝼蚁又有何异?” 顾胜城哦了一声,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睬这个女子。 “顾胜城!” 秋水一字一句道:“你就没有想过与那些妖孽争一争高低?!” 与妖孽一争高低? 仰面躺在屋顶的年轻男人缓缓睁开眼。 他的神色有些复杂。 似乎闪过了那个风庭城招出三千魂剑的少年身影。 那个人在洛阳现了身。 逼出玄武本体的,会不会就是他? 接着顾胜城在心底狠狠摇了摇头,不由自主自嘲笑了笑。 与上次见面不过相距只有数十天,一个不通修行的人,再如何天才如何不要命的修行,都不可能抵达那一步。 顾胜城面色平静道:“之前想过。” 秋水看着这个男人伸出右手,抚摸着左手断指。 这个曾经疯狗一样的男人似乎在棋宫的日子里,被磨尽了锐气,只余下颓然。 他闭上眼,轻轻道:“现在,我只想苟且偷生。” 第六十章 你不是大魔头,你是小仙女啊 “易!潇!” 短促的两声呼喊 柔和而温暖的声音,还有急切! “易!潇!” 一声再一声,陡然荡开涟漪。 “易!潇!” 易潇猛然惊醒,脑海里如同被扎入一柄刺刀,千般搅弄,头痛欲裂,接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中心却显出一点光明,渲染如墨般渐渐放大。 眼前事物由模糊慢慢变清晰。 小殿下有些微惘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之上,而床前趴坐着一位眉目间微微含怒的俏丽白衣女子。 易潇有些微怔,接着看到魏灵衫面色稍显苍白,而不远处竹楼窗隙透过丝丝缕缕光亮。 过去了多久? 小殿下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额头便传来阵阵刺痛。 在株莲相残存的印象之中,自己左右手魂力与元力融合之后,抱山印凝结的气血从足底迸发,与上官龙象之间的距离一刹便至。 接着 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接着小殿下抬起头,看到自己床前那个抬起头露出苍白面容的姑娘,而与魏灵衫毫不加掩饰倦意的双眸对视,让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昏迷了很久。 四目相对。 魏灵衫眼底的倦意慢慢消失,取代而之的是另外一种难言的神色。 一片沉默。 小殿下揣摩语气,刚想开口。 魏灵衫抢先道:“你就这么喜欢逞能?” 小殿下哑口无言。 接着是她气急败坏有些微恼的声音 “第六境的魂力,第五品的元力,能是一个层次的力量?这次算你运气好,没在手上炸开,如果下一次融合出现了意外,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退一万步,魂力和元力能随便融合在一起?” “你连命都不要了?!” 易潇沉默片刻,接着胸膛之处微微起伏,透支元力的苦痛从四肢百骸处如同潮水般袭来。 小殿下没有理会这些疼痛,反而把目光温柔投向那个女子。 在他印象之中,魏灵衫素来是一个性子宁静的姑娘。 就像是一朵初次沾染尘世的莲花,心眼纯真,面对着世人无端妄加的言论。 她永远不恼不怒,不羞不愤。 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心中事自然是藏得极深,所以她的面上,从来是那个唇角上扬的微笑表情。 易潇突然笑了。 魏灵衫突然住口,微恼道:“你笑什么?” 易潇笑道:“不告诉你。” 魏灵衫腰间的漆虞剑鞘微微震颤。 小殿下注意到那柄剑鞘内似乎有杀意隐而欲发,干咳一声。 他轻声道:“笑你啊。” 那只龙雀声严色厉道:“不许笑。” 易潇立马收笑,微微坐起,双手撑在腰后,眉心处猛然有一抹剧透炸开。 魂力透支之后的副作用。 他深呼吸一口气,按下那股剧痛,接着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发麻的眉心,顺便捋了捋额前细碎凌乱的短发。 小殿下的声音悠长清闲: “我一直很好奇,你生起气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魏灵衫微微一怔。“沉剑湖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修行,生怕你一言不合就杀了我。”小殿下轻声笑了笑,道:“当时看到那柄漆虞的时候,心里慌得不行,心想我这点子也太背了,好不容易一个人出了趟门,就遇上了传说中北魏脾气最差的龙雀郡主。万一你一剑砍了我,我就成了齐梁最大的笑话了。” 魏灵衫很没有风度的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易潇有些无奈道:“这个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世俗之人传来的谣言。就比如,说你脾气差。” 魏灵衫理所当然道:“但是我脾气其实真的很差。” 小殿下嗯了一声,笑道:“就好像他们说我身体很差一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比魏灵衫还要理所当然,就好像自己不是那个在洛阳紫竹林,依仗着强悍体魄与手段,硬生生把西夏那头玄武妖孽逼出传送卷轴的人。 “但是他们有一点说的很对。” “嗯?” 小殿下扬起脸,正色道:“你真的生得很好看。” 魏灵衫俏脸上立马飞起两坨红晕,她微微咬起银牙,不敢去看小殿下。 “笑起来好看,生起气来也好看。” 小殿下一本正经,轻声梦呓般喃喃道:“梦里梦到你的时候,特别特别好看,不过我醒过来的时候嘛” 小殿下刻意顿了一顿,大大方方望向魏灵衫。 面容有些微微苍白,稍显憔悴。 鬓角乱发,眼角微红。 魏灵衫终于抬起头,微笑望向小殿下。 小殿下注意到这只龙雀腰间的漆虞剑鞘自行上浮三尺,浑身不由自主传来一阵寒意,连忙讨好道:“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你,比梦里还要好看。” 魏灵衫丢下四个字:“油腔滑调。” 小殿下委屈道:“说实话也有错?” 魏灵衫没有起身,抬手下落,漆虞连鞘自行入掌,剑鞘落在小殿下头上三尺时候,这只龙雀看到小殿下苍白面容,猛然想起眼前这位算是一个病号,终于气不过被小殿下言语调戏了一番,漆虞顶端重重在易潇额前点了一下。 小殿下捂住额头,幽幽开口:“真是忘恩负义呐,就不该为你跟玄武那厮打上一场。” 再捱上一剑鞘。 小殿下乖乖住口。 说到玄武,魏灵衫皱起了眉,她轻轻道:“你那一招,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易潇这时候紧紧捂住嘴巴,坚决闭口不言。 就在魏灵衫剑鞘第三次要落在自己额头时候,小殿下终于举手投降,认输道:“我招,我全都招。” 魏灵衫这才收回漆虞。 而小殿下得了便宜不忘卖乖,靠在床榻之上,半倚着身子,然后大大方方找了个舒服姿势,许久之后慢吞吞开口。 “我渴了。” 性子极好的魏灵衫微笑起身,片刻后为他端来一盏茶。 小殿下慢条斯理喝完这一盏茶,抬起头之后,不缓不慢说了第二句话。 “还渴。” 接着第二盏茶被放在漆虞剑鞘端一起抵了过来。 小殿下狼吞虎咽喝下第二盏滚烫茶水。 易潇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口齿不清道:“如果你非要问我怎么想到的,我只能说是突发奇想,早在齐梁书库的时候就有这个念头了,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不能修行,所以这个念头算是荒废了很久。之前在忘归山有幸见了一次菩萨出手,将两种域意糅合在一起,旁观时候拿株莲相揣摩了一下,旁敲侧击,算是大致推算出一种可靠的方法。” “魂力与元力,是两种根本不相干的能量。”魏灵衫看着小殿下咧嘴倒吸冷气的狼狈模样,忍俊不禁问道:“但是它们天生不能融合,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殿下嘶嘶吸着凉气,模样有些滑稽。 他低沉而不失得意地说了两个字:“天相。” 株莲相主灵魂。 龙蛇相主体魄。 这世上如果有人能够将魂力与元力安然无恙的融合,那么这个人,恐怕就真的只有小殿下了。 魏灵衫恍然大悟。 她终于明白了小殿下敢与那头西夏来的玄武妖孽叫板的底牌了。 当元力与魂力相互融合,这样两团介质之中的平衡点极难掌握。 而那团力量一但被易潇掷出,平衡刹那被打破。 昨夜那场在洛阳紫竹林中央盛开的巨大爆炸,在魏灵衫心头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记。 那头玄武在一刹那捏碎了传送卷轴。 而恐怖的一点,则是易潇双手元力与魂力融合之后的物质在玄武头顶炸开的一刹那 空间崩塌,半个身子进入传送卷轴空间之中的玄武发出了极为凄惨的嚎叫,一整片空间被那道庞大的力量撕裂,而庆幸的是,这道力量被易潇送入了卷轴空间,真正的威力发生在不知名的远处。 即便是这样,洛阳上空依旧迎来了一场极为盛大的烟花。 但是还有一点魏灵衫想不明白。 她皱起好看的眉头,仔细回想着易潇与自己拼命对练了七十九次,最终对上玄武之时,脚底瞬息爆发而出的偏僻气血。 他似乎结了一个很古怪的印记。 那道印记的效用,就是将气血汇聚到一处。 “你结的是抱山印?” 魏灵衫有些不太确定,她隐隐约约想到了自己在古籍上看到了一种印法,却觉得这道印记与自己所想的不太一样。 小殿下狡黠一笑。 “你猜得不错,原型的确是抱山印,但是与你练了七十九场之后,我做了一些改进。” 易潇眨了眨眼,道:“这个印法唯一的作用,就是近身。” 抱山印。 抱衫印。 魏灵衫有些茫然,不明白小殿下陡然间的笑容是什么意思,接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剑鞘恶狠狠一鞘砸向了胆大妄为的某人头上。 易潇伸出一只手接住漆虞。 他突然发力,毫无防备的魏灵衫被剑鞘上的力量连带着前拉。 易潇微微前倾,看着跌入自己怀中的姑娘俏脸通红。 他柔声在魏灵衫耳边开口。 “以后可别想着装凶扮狠,就能想吓唬我。” 似乎怀中清香挣扎之中的声音极轻,但小殿下耳力极好的缘故。 他顿了顿。 “你问为什么?” 易潇眼里的青莲愈发金灿,笑意盈盈。 他轻轻说:“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大魔头,你是一个小仙女啊。” 第六十一章 当红莲盛开之时 小殿下与魏灵衫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 温玉在怀,满室生香。 紧接着一声轻咳传来。 竹楼木门咿呀咿呀被推开,显露出一道颀长身影。 魏灵衫如同受惊小猫一般慌乱推开小殿下,连忙后退,俏脸儿通红,气息紊乱,坐立不安,一只手紧攥白袖,叠在腹上,另外一只纤白小手牵过鬓角一缕乱发,揉揉绕绕。 两人连忙恢复成正襟危坐的模样。 小殿下抬起头,看着这位让自己有些意想不到的来客。 洛阳那位后宫之主面带笑意,略微瞥了一眼某位两颊飞红的娇俏姑娘,眼眸底尽是戏谑之意。 黎凤仙柔声道:“扰了你们二位的好事?” 魏灵衫抬起头,看着这位宫中素来待自己极好的娘娘,略微咬住下唇,鼻翼稍稍收缩,腮帮子赌气般鼓起,桃花眼眸里俱是一片羞怨,说不出的可爱模样。 小殿下哑然失笑,连忙转移话题道:“娘娘说笑了,您亲临至此,可是六道佛骸将开?” 能让这位洛阳女主人亲自走出凤仙宫的事情,恐怕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件。 一袭寻常紫衣的黎雨走进竹楼,脚尖轻轻合上木门。 “不错。”她挑了挑眉,淡然道:“明日便就是与你约好的日子,我将开启六道佛骸。” 竹楼之外。 白袍老狐狸躺在藤椅之上,懒洋洋晒着太阳。 一袭黑袍在竹楼外的空地上站定,大风而起,宽大黑袍猎猎纷飞,露出纤白细嫩的女人脚踝。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袭黑袍之下,隐藏住隐隐约约的玲珑曲线。粗布麻衣在外,其中乃是一具曼妙俏丽的女人躯体。 白袍老狐狸若有所思道:“佛骸开启定好的日子,是明天?” 黑袍安安静静站着,负手而立,背对竹楼木门,似个木头人,置若罔闻。 她的目光落在竹楼旁开了一道小缝的木窗。 那里趴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女。 白袍老狐狸突然开口:“丫头,别看了。” 趴在竹楼窗口垫着脚偷窥的易小安,站了一个多时辰,把屋内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此刻终于死如死灰,缓缓把小脑袋从窗口挪了下来。 白袍老狐狸无奈道:“丫头,早跟你说了别看,看了就是自讨苦吃,现在哭丧着脸算什么?” 易小安缓缓放下踮起的纤白脚踝,背影显得无比落寞。 她想挤出一个微笑,却发现无比艰难,最终心底居然只有苦涩。 最后她肩膀微微起伏,额头轻轻靠在竹楼壁前。 猛吸鼻子的声音传来 接着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扭转身子,向着那个藤椅上的白袍邋遢男人声音沙哑道:“丫什么头谁是你的丫头?!” 白袍老狐狸哑口无言,只能把话题引到小殿下身上,苦涩道:“我早就说了,那个臭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何必心心相念?” 易小安呸了一声,再也不理白袍老狐狸,向着城外飞奔而去。 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深深瞥了一眼站立如桩的黑袍人,接着自顾自喃喃道:“可怜的丫头啊。” 白袍老狐狸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白袍老狐狸离开之后。 整个竹楼恢复了安静。 那个黑袍女人安安静静站在竹楼前。她突然侧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开口。 “的确有点可怜呢。” 易小安虽然不曾修行,但奔跑速度极快,忘归山一行之后,她似乎得到了那位佛门大菩萨的馈赠,体质变得极好,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已经奔出了洛阳城,再一路向北,向着洛阳城郊的紫竹林处奔去。 昨夜那场战斗落幕之后,洛阳城郊的万顷紫竹林从中心炸开,一片狼藉,极为萧瑟,此刻外围紫竹林身子略微倾斜,似乎受到了余**及,根茎不稳,几乎都要贴地而生。 易小安的短发纷飞,她眼神有些迷离。 漫天紫竹叶随风而来。 恍然如同削发那一夜。 易小安看着两边倒退如飞的紫竹林,脑海之中掠过无数画面。 犹如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 却似工笔雕琢般烙入脑海。 “哥” 师父说,世上伤心之事,无非一字。 易小安突然有些惘然。 她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要难受? 为什么呢? 她想到了师父说的那个字。 情字。 情之一字。 易小安突然停住脚步,抬起头,看着头顶两边盖压穹顶的紫竹弯下腰来,低垂身子,如同鞠躬一般。 向着一个人行礼。 易小安咬了咬牙,接着转过身子,面对身后那个从洛阳城里追出来的男人,语气极冷,一字一顿道:“不要跟着我。” 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面色平静。 易小安再次奔跑起来。 紫竹林沙沙作响。 她的速度极快,两颊飞出泪水,身后有紫竹被飞出的泪滴击中,接着躯干便刹那紫气环绕,灵性十数倍。 白袍老狐狸默默跟着这个一声不吭只顾着往前跑的丫头,一路上大袖飘摇,兜揽飞来的晶莹泪珠。 她不曾看见,漫天紫竹叶纷飞而起,是为一人大势而起。 万顷紫竹林弯腰鞠躬,是为一人大势而至。 很难想象,这个人日后究竟有多么恐怖的成就? 白袍老狐狸神色复杂,看着磅礴的气势从前方狂奔的女子身后席卷而来,漫天的元力从紫竹林之中满溢而出。 六道恐怖的佛门至高域意,在这个女子身上隐隐约约都有了萌芽的趋势。 浩瀚。 恐怖。 “丫头,你才是真正的妖孽啊” 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看着一路挥霍那位菩萨馈赠的那个傻丫头,默默出手将满溢而出的大势兜入白袍袖中。 最后在那巨大沟壑之中。 白袍老狐狸默默站在沟壑之前。 他看着蹲在沟壑中心默默哭泣的那个丫头。 “哥” 这是易小安飞奔路上不知道第多少次念出这个字。 声音略微颤抖。 易小安双手抱膝,蹲在巨大沟壑的正中央,大地一片疮痍,被昨夜那场大战荡平,扫荡的极为干净,甚至说得上残忍,因为即便是生命力强悍的紫竹,也没有留下一丝一缕的根茎残留。 她终于念出了那个名字。 “易潇。” 声音甚至不再颤抖。 或者是面上的泪水已经风干的原因,或者是其他原因。 易小安脑海之中那个想不明白的地方终于被她想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会伤心呢? 因为师父说:“情之所以伤人,便是刻骨揉心之时,未有发觉,一但发觉,便如同抽刀剥骨,情字入骨多深,便伤人多深。” 因为先刻骨揉心,再抽刀剥骨。 易小安站起了身子。 她轻声喃喃道:“易潇,我是喜欢你的。” 声音轻不可闻。 却是确确实实说了出来,说给了那个人听。 只是他听不到罢了。 可如今的这份伤心,又为何而起呢? 易小安闭上眼。 当洛阳紫竹林上空炸开那团最恐怖暴虐的烟花。 举世皆寂。 自己呆若木鸡,看着那道从半空之中坠落的黑衣身影,心头一片空白。 但是她看到了那袭飞掠而出,顶着巨大冲击波的白衣女子身影。 瞬间面色惨白。 而后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喜欢有多么廉价和好笑。 易小安脑海之中,无数次浮现那道飞掠而出的身影。 此刻那个人的画面终于定格。 她站在这里,巨大的沟壑之上,仿佛看到了时间空间的静止。 “魏灵衫。” 易小安轻轻踮起脚,然后伸出手,想触摸不存在的白衣女子,接着踉跄一步,下巴重重磕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 她艰难抬起头,伸出一只手,缓缓揉了揉脸颊。 麻木而湿润。 易小安木然看着手上鲜艳欲滴的一片湿红,等到心底狠狠一揪,传来如针一般的剧烈痛感,她却笑了起来。 易小安从未笑得如此开心过,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然后笑声戛然而止。 易小安从未哭得如此难看过,甚至于哭哑了嗓子。 巨大的沟壑处大风乍起。 系在身后的披风在空中猎猎狂响,风绳渐松,最后消失在沟壑上空。 只剩下一个收缩四肢的孤独身影。 她笑干了泪水,哭尽了力气。 耗完了所有的幼稚,所有的肆意妄为,所有的不讲道理。 然后安然入睡。 穹顶缓缓飘落一袭大白袍。 盖在这个女子身上。 白袍老狐狸面色肃穆,缓缓走到易小安身边,将白袍裹住女孩儿初长成的身躯,然后一把抱起。 “丫头。” “修佛人,最难渡劫。” “最难渡情劫。”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缓缓离开。 寸土不生的沟壑在这片大地上盛开。 而中心之处一片鲜艳大红。 土坑之下,似乎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 方才少女流出的血和泪,便似乎滴入沟壑中心,深入到地底之中,蔓延再蔓延,一直到地心之处。 缓缓滴入一朵大红莲。 那朵闭合花苞的大红莲陡然惊艳盛开,整片枯萎大地深处微微震颤。 层层传递,再到地面。 土坑微微颤抖,一朵红色莲苞破土而出。 每当大红莲盛开的时候,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惊讶于其绝美与惊艳。 却没有人想过,当初孕育之时,它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凄美和苍凉。 第六十二章 浮沧一棋局 竹楼之内。 一身便利紫衣的凤仙宫主人眉眼轻笑,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声音细腻道:“明日便是六道佛骸开启的日子,我将如约打开佛骸。” 接着她挑了挑眉,目光扫过易潇,正色道:“但是我今日特地赶来,就是为了与你说几样事。” 易潇半坐在床榻之上,体内剧痛潮水般一波一波炸开,而他面色平静,安静聆听着这位洛阳女主人说话。 “开佛骸可以。入佛骸也可以。” 黎凤仙声音平静道:“但是有几件事情要跟你们说清楚。” 小殿下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位紫衣女人话语之中的对象乃是“你们”而不是“你”。 “六道佛骸是玄上宇建的天地牢笼,关了八大家那几位行将朽木的老古董,为我大魏输送源源不断的元力资源。乃是洛阳建在佛骸之上的根本。”黎凤仙缓缓道:“所以,你应当知道,这样一个地方,本宫不可能让你们知道具体的所在地。” 易潇点了点头。 “除此以外,别管本宫没有提醒你们。”黎凤仙淡然道:“即便是本宫为你们开了六道佛骸,要赎回沈红婴,依旧要靠你们的本事。” 小殿下闻言之后微惘,接着皱眉道:“开了六道佛骸,难道还不能赎回沈红婴?” 这位凤仙宫主人尚未开口,就听到一声柔和声音。 “六道佛骸是个奇特的牢狱,只能进,不能出。”魏灵衫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了三分,她细声道:“北魏秘阁里有玄上宇对佛骸的只字描述,即便是有朝一日佛骸崩塌,那些老妖怪也休想逃出这座牢狱。” “不错。”黎凤仙淡淡瞥了一眼俏脸粉腮的龙雀郡主,不动声色道:“能不能带出沈红婴,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易潇眯起眼。 “佛骸是玄上宇建的,建立之初的目的就在于困住这世上未抵达宗师之境,却已经踏在门槛之上的那一批老妖怪。”黎凤仙声音平淡,缓缓从脑后抽出一柄紫钗,道:“若是你们不介意柳禅七被押在佛骸里永世不能超生,大可以带他一同入佛骸。” 小殿下接过紫钗,仔细端详,发现紫钗之中隐隐包含了些许不一样的波动。 “这是西夏的手段,被玄上宇稍作修改,算是一次性的传送用物,涉及范围不大,紫钗捏碎之后,能送你们直接抵达佛骸。”黎凤仙轻声笑了笑,道:“若是信得过本宫,明日正午,便捏碎这只紫钗。” 小殿下目光从那只紫钗上收回,接着望向那个端坐藤椅上面色如常的紫衣女人,面上依旧是那个风轻云淡模样。 小殿下面色阴沉道:“先前你在提及六道佛骸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个女人先前在立下约定之时,对六道佛骸赎人的危险之处只字不提。 黎凤仙微笑道:“本宫之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本宫只负责开佛骸,赎回沈红婴的事情,是你们的事情。” 接着她目光微微流转,低笑道:“入了佛骸之后,便是不能施展元力,否则将尽数被佛骸吞没,休要怪本宫没有提醒,届时被吞了元力,沦为佛骸囚徒,可怪不得别人。” 易潇眯起眼,轻声道:“以前有人入过佛骸?” 黎凤仙平淡笑了笑,道:“自然是有的。当初八大家来洛阳闹着要闯佛骸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只不过到最后,看到入佛骸的一个也没有出来,他们也就消停了,再也不喊着来佛骸赎人了。”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盯住眼前这个笑意盎然的女人。 果然是人心难测。 这个女人能执掌洛阳权势把柄,将一手釜底抽薪玩得如此炉火纯青,已经不能说是单纯的心机纯熟了。 易潇只觉得她笑起来像是一个涂抹胭脂的笑面虎。 佛骸里究竟被坑杀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条性命与这个女人有关? 黎凤仙丝毫不在意易潇的目光,她平静无比的开口。 “本宫亲手将这只紫钗交给你,便不怕你违约。” 黎凤仙淡然道:“本宫先把这句话撂在这里:若是你从佛骸之中赎回了沈红婴,不愿意履行赌约,大可以试着一走了之,到时候你不妨在北原看一看,本宫是如何处理北魏这边烂摊子的。” 这个女人话语之间隐杀机而不发。 易潇眯起眼。 “萧布衣带着齐梁的沧生玺要来洛阳,本宫不是瞎子。”凤仙宫主人轻轻在藤椅把手上叩指,轻声道:“很巧,也很不巧,陈万卷带着浮世印去了你们齐梁兰陵城。” 她似乎是替洛阳顶端的那个男人说出了这句话。 “浮沧不会碰面的。” 小殿下瞳孔微缩,动作下意识一滞,接着他低声开口。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凤仙宫主人微笑道:“听不懂?那本宫就偏要让你听懂。你们齐梁想打破淇江之约,可本宫偏偏不让萧望如愿。浮世印与沧生玺在淇江之上结了誓约,凝结了皇血,这才定下南北十六年来的太平。这十六年来,萧望苦心积虑蓄了十六年的齐梁精锐,若是此刻北伐,便是势在必得,只需要一个契机便可。” 黎凤仙停止敲击藤椅把手的动作。 “浮沧碰面,印玺一碎,便是淇江南北的和平碰碎。” “打破和平的那个契机,就是让浮世印与沧生玺碰面。” “说到这里。”她目光死死盯住易潇,轻声道:“聪慧而闻世的齐梁三皇子啊,你还听不懂么?” 易潇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 他声音有些沙哑:“你想让我做什么?” 黎凤仙突然笑靥如花,轻声笑道:“很简单啊,替北魏在士子宴上击败萧布衣。本宫不是与你说得很明白了吗?” 小殿下抬起头,望着这个让自己讳莫如深的女人。 黎凤仙突然把目光挪向魏灵衫,她笑着吐出一句话。 “龙雀儿,陛下已经为你定好了一桩婚事。” 魏灵衫神情复杂。 她摸着自己腰间纹绣大红牡丹的锦囊。 “陈万卷若是夺下兰陵城殿试状元,北魏举国而庆,陛下将在洛阳为你们的婚约铺十里红妆。” 凤仙宫主人不等魏灵衫开口,面对易潇微笑道:“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够拒绝。” “风雪银城的城主亲手留下的诏令将通告全天下。”黎凤仙以一种缓慢而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这世上若是有人敢提出反对,便就是与风雪银城为敌。” “我拒绝。” “我拒绝。”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易潇和魏灵衫彼此心照不宣开口,接着同时住口,下意识对视一眼。 “你可以逃婚。你大可以逃婚。” 黎凤仙淡然对魏灵衫道:“你且看你能逃到哪里,退一万步,便就是你真的逃了与陈万卷的那场婚约,世人也知,风雪银城魏灵衫与冠军侯独子陈万卷在洛阳已经喜结连理,是一对神仙眷侣。”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毫不留情反讽道:“就好像世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脾气很差的姑娘一样。” 舆论。 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而对于坐在洛阳最高位子上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曹之轩说的话,在北魏万里浮土之上,便就是假的,也一定是真的。 而魏灵衫只是淡然道:“随便您了。我无所谓。” 黎凤仙面上的笑意依旧不变。 她转头望向易潇,淡淡问道:“她可以无所谓,难不成,你也可以无所谓?” 易潇目光从魏灵衫挪到那位凤仙宫主人。 他缓缓从面上挤出微笑,一字一句道:“黎雨。黎凤仙。您说。” “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凤仙宫主人声音无比平淡:“兰陵城的殿试,比洛阳士子宴向来要晚上很久。至于有多久?本宫只知道,久到萧布衣从洛阳赶回去,还来得及赶上那场殿试。” “萧布衣回。本宫便让陈万卷回。” 黎雨低声道:“这不是陛下的意思。这是本宫的意思。” 萧布衣回,接着陈万卷也回? 小殿下苦思冥想。 想不明白齐梁北魏双方各自收回一招,完全做了个等价交换的棋局,究竟是为何。 易潇向来不相信有人会在棋局布局之上做单纯的无用功。 更何况是两国对弈? 魏灵衫皱起好看的眉头,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接着她突然起身,从藤椅之上站起,双手撑在易潇的床榻之前。 小殿下微怔。 接着龙雀微微凑近,盯住小殿下的双眼,红着脸轻轻吐出几个字。 “长生劫。” 棋道厮杀,受困于长生劫,若是一方不变,便陷入了提子与反提子这么一个永恒难解的死循环。 易潇恍然而悟。 北魏要解开这个劫。 宁愿稍亏,也要解开局势。 恍惚之间,小殿下似乎看到了一副无形的棋盘,而对弈的双方,与其说是北魏和齐梁,不如说是两方的国师。 紫衫玄上宇,与自己的老师源天罡。 此刻被迫变招的北魏,在细微之处已经落了下乘。 浮世印与沧生玺。 北魏与齐梁。 不过一场棋局。 而那位风流甲天下的紫衫大国师玄上宇,比起自己国士无双的老师源天罡,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第六十三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当白袍老狐狸抱着易小安回到竹楼的时候,那个古怪黑袍女子早已经离开。 白袍老狐狸走到那片空地,然后缓缓蹲下身,他伸手捻起一根发丝。 柳禅七细细望向这根质地柔软,色泽微红的长发。 神情复杂。 白袍老狐狸轻轻嗅了嗅这根发丝,喃喃道:“是你吗?” 竹楼内。 易潇已经从床榻之上坐起,凝望着手中紫钗,表情平静,内心却不知在琢磨什么。 凤仙宫主人留下了那根紫钗之后便即可离开,返程凤仙宫,再不多言。 而这根紫钗,此刻被小殿下翻来覆去来回琢磨了数十遍。 “应当没有问题。”魏灵衫柔声道:“娘娘既然给了这根紫钗,必然不屑于在这根紫钗上动手脚。”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他声音平静道:“这根紫钗的确没有问题。” 株莲相包裹的瞳孔之下,将这根紫钗仔细剖析开来。 除却了那种空间波动的传送域意,的确没有更多的杂质,就像是那位凤仙宫主人说的那样,这件物事只是个一次性物品,使用一次之后便会自行化作灰烬。 魏灵衫皱眉问道:“气息?” 小殿下轻轻点了点头,道:“与那位玄上宇素未谋面,借着这根紫钗,记下这位大国师的魂力气息。” 这是易潇北行路上养成的一个好习惯,在自己修为低微之时,便多留了数个心眼,将所遇之人的信息尽可能详尽记住。不求其他,只求把自己脑海之中的那朵青莲不断扩大,储下世上百般功法,剑术灵犀,万一日后有缘溯本求源,便能证得真我。 记下紫衫大国师的魂力气息之后,易潇将紫钗递给魏灵衫。 龙雀接过紫钗,仔细感应了一下这根紫钗,柔柔嗯了一声道:“的确是玄上宇的气息。” “明日就要去佛骸了。”易潇有些无奈苦笑道:“幸亏佛骸里元力不能动用,不然恐怕我的身体” 白袍老狐狸突然推门而入。 他没好气把熟睡的易小安往床上一掷。 易潇低垂眉眼,低头看着一脸风尘仓促模样的少女,轻声为她盖上被褥。 魏灵衫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端坐,低下头,目光凝聚在叠在膝盖上的双手。 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道:“丫头的域意开花了。” 小殿下的刘海低垂,看不出表情,稍微顿了顿,声音平静道:“六道都开花了?” 白袍老狐狸收回停在那个安然入睡的女孩身上的目光,喃喃道:“日光。月光。大势至。文殊。普贤。观世音。” “六道至强域意。” 即便是千年不变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龙雀儿都不能保持那份平淡心境。 “在八百年前,仅仅是出现了一位糅合两道至强域意的妖僧,就已经逼得整片天下的道宗向佛门低头。”白袍老狐狸已经有些失神,道:“若是丫头肯静下心来,不轻易踏入宗师之境,六道域意必然可以萌芽,一但交融,便是一位真正空前绝后的绝世佛门客卿出世。” 易潇的呼吸有些沉重。 他默默将易小安两鬓捋齐,接着转头面对白袍老狐狸。 “柳前辈。”小殿下面色从未如此正经:“她当真要修行?” 白袍老狐狸轻轻点头。 易潇开门见山道:“若是她真的忘我忘它,一心钻研修行佛法,日后成就如何?” 白袍老狐狸伸出三根手指,直截了当道:“三年内必然成就九品,九品之后,一步登天,乃是真正的绝世妖孽,即便没有糅合至强级域意,仅仅凭借六道域意,也足以横扫天下,担当佛门客卿之位。” 小殿下有些微怔。 他木然松开替易小安理了半晌乱发的双手,幽幽道:“既然如此,柳前辈便在离开洛阳之后,带她离开吧。” 白袍老狐狸微微眯起眼。 “明日是佛骸开启的日子,洛阳那位方才已经来过了。”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平静道:“解释起来很复杂,一句话,你不能去。” 柳禅七微微挑起眉毛。 “如果”小殿下轻柔道:“如果北魏那位没有骗我,沈红婴前辈真的在佛骸里,那么我一定会将她带出来。” “如果”易潇又低下眉眼,喃喃道:“洛阳那位耍了心机,柳前辈便带着易小安和灵衫姑娘一起离开洛阳吧。” 自始至终,白袍老狐狸都没有说一句话。 “易潇。” 柳禅七面上无喜无悲,他只是淡淡陈述了这么一个事实。 “我与沈红婴相识了四十六年。” 四十六年。 从八大国期间,再到春秋十六年。 从忘归山,到洛阳。 “如果沈红婴被关在洛阳的佛骸里,而我无法亲手救出她,那么我宁愿选择被押在佛骸里。”柳禅七轻轻念道:“生老病死,我无所畏惧。被剥取佛骨也好,被抽去元力也罢,我即便是困死在佛骸里,也要与沈红婴死在一起。” 小殿下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柳前辈,这件事情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白袍老狐狸深呼吸一口气,从怀中拎出一根发丝, 曲曲折折,弯弯绕绕。 沾染了些许微红,最终垂下。 柳禅七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拿一种无比笃定的语气开口。 “这是沈红婴的头发。” 易潇微微叹息,道:“你也发现了?” “是那件黑袍留下的。” 白袍老狐狸声音平静道:“洛阳的六道殿主说换就换,而恰巧不巧的,是这位大金刚体魄的女人一夜之间就顶了上来。这件事情本就是一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而世上所有不讲道理的事情,背后都有它的道理。” 小殿下揉了揉眉心,最终无奈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开口:“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 “你去洛阳皇宫。我去六道佛骸。”易潇抬起头盯着白袍老狐狸,沉声道:“若是那袭黑袍之下的面容揭开,不是沈红婴,你大可从凤仙宫砸将过去,击穿整个洛阳,我在佛骸之内必然有所感应,里应外合,即便我被困在了佛骸之中,也可逼着北魏放人。” 白袍老狐狸平淡道:“你当我是蠢货么?想忽悠我?” 易潇不好意思笑了笑,柔声道:“那你想怎么办?” “明天捏碎那根紫钗。”白袍老狐狸声音平静道:“我要与你们一同去佛骸。” 小殿下望向白袍老狐狸。 场面有些冷寂。 “你不能去。” 一道从白袍老狐狸进入竹楼时候就未曾发声的柔弱声音打破了僵局。 魏灵衫抬起头,望着柳禅七,手指微微点在那个斜躺在床榻之上裹着白袍和被褥的瘦削女孩身影。 “你若是出不来,她怎么办。” 白袍老狐狸沉默了。 接着他摇了摇头,淡然道:“八大家很快会齐聚洛阳,而苏家会保住她。” “八大家齐聚洛阳是为了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魏灵衫声音平静道:“他们要打破六道佛骸,带走自己的老祖宗,为此谋划了这么多年,若是能轻易打破六道佛骸,他们还有会如今的齐聚洛阳?” “沈红婴生而有三十二大人相,乃是洛阳镇压六道佛骸的佛骨。”魏灵衫言简意赅:“对于那些八大家的人来说,只要杀了沈红婴,便就是瓦解佛骸的第一步。” “他们此行来洛阳,就是为了找洛阳麻烦的。”魏灵衫轻柔道:“玄上宇与八大家角力如此多年,他早就摸透了这些人的路数,这些人选在这个时候入洛阳,便是想钻一个空子,至少从洛阳捞出一些好处。杀一个人,下不了地狱,却能实质性地捞到这些世家想要的。” 小殿下接过魏灵衫的话,理清思绪柔声道:“而凤仙宫那位曾经说过,她向来是不计较八大世家入佛骸赎人的,因为这座佛骸的确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那么多年来,押死的不光是这些老妖怪,更多的是妄图搭救的世家子弟。” 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 最终他退出了竹楼,而后缓缓关上了房门。 易潇舒出一口气。 他望向魏灵衫眼睛,轻声问道:“八大家的人会来佛骸?” “肯定会。”魏灵衫语气笃定:“前不久,这些人几乎每一年都会入洛阳,不为其他,面圣之后,必然有一匹精锐世家子弟进入佛骸,而后杳无音信。娘娘素来是对这些人持漠然态度,北魏离不开这些世家,同样的,这些世家攀附着北魏的龙躯,凤仙宫肯网开一面,留给他们一个解救自家老祖宗的机会,便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接着这只龙雀轻声笑了笑。 “但其实,他们哪里是想着救人?” “每每入佛骸,这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分明是想着能在佛骸之中捞到自家老祖宗的骸骨,然后把那些珍贵的修行法门,器物,都纳为己有。”魏灵衫摇了摇头,叹息道:“娘娘也曾经说过,这些世家子弟,之所以走不出佛骸,也不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作自受,怨不得他人。” 更新有点晚,大家以后别等了,第二天醒来就有了。熊猫在努力码字,争取把精彩剧情呈现给大家! 第六十四章 青梅竹马,红叶竹笛(上) 床榻上的易小安睡得极甜,脸颊两边风干的泪痕斑斑,唇角却抿出一道柔软曲线。 魏灵衫轻轻叹息一声,幽幽道:“你真准备送走她?” 易潇点了点头,声音平静道:“离开洛阳之后,我便是孤家寡人。她跟在我身边,我保不住她。” 魏灵衫轻声道:“何必想得那么远,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小殿下起身将易小安身上的被褥拉拢整齐,轻柔笑道:“其实也不一定,只是有位朋友在北原有些麻烦,而我来洛阳也不过是围魏救赵。若是那袭紫衫被骗回洛阳,也没必要大费周章。” 魏灵衫抬起头,望着小殿下柔声道:“穆家红衣儿?”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魏灵衫突然开口道:“从小到大,十六年来,我一直在洛阳内城的皇宫内习剑研书,从未有过出宫的机会。” 小殿下闻言之后微怔一秒。 “所以,这座天下闻名的千年古城,我甚至从没有亲手触摸过它的城墙。”魏灵衫微微叹息,声音轻柔道:“如果再不去看看,是不是有些可惜?” 小殿下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只纤白柔嫩的小手便伸了过来,轻轻拉扯住自己的衣袖,易潇抬起头,有些微惘得与那双极为水嫩的眸子对视。 “你陪我。”魏灵衫鼓起腮帮子,微微咬牙:“就现在。” 在外界凶名远扬的北魏龙雀此刻居然有咬唇撒娇的一面。 易潇哑然失笑。 洛阳极为热闹的街道上迎来了一对年轻男女。 这座千年古城,逢上士子宴,便大开城门迎人。 读书人,江湖客,来者不拒。 游客如鳞的洛阳,要在人山人海之中寻到一个人,实在太过困难。 但这一对年轻男女若是真露了面,洛阳便会刹那沸腾。 少女不施粉黛,浓烈如墨泉般的黑发被一只紫钗挽起,眉眼自顾,白衣白袖白袜。 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 是腰间那柄漆黑如墨的剑鞘。 漆虞。 这只龙雀在洛阳子民心中被捧到了一个极高的地位,而她从未亲眼看过这座古都里的一草一木。 如见众生,必引轰乱。 她面上覆着一层轻薄面纱,遮去八分容貌,唯独留出一双狭长凤眸,眉目顾盼之间,依旧有了那么些勾人魂魄的出尘韵味。 少年面色平静,五官清秀,唇红齿白,细碎短发温驯贴在两鬓,黑袍飘摇,隐隐露出腰间盘踞软剑痕迹。 约莫一个上午时间,两人逛了大半圈,洛阳外围南北城的古巷古楼通通逛了一遭。 最后随意找了处酒馆,偏僻位置。 魏灵衫没好气趴在桌子上,双手捧颊,闷闷不乐道:“我原以为洛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易潇笑盈盈看着这只趴在桌子上生闷气而憨态可掬的龙雀,不由笑道:“洛阳是座千年古都,更是北魏皇都,而北魏人性子里偏执到骨子里的,就是直这一字,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故而洛阳外围分了东西南北城。恰巧不巧,咱俩上午逛的洛阳南北城,算是千年来遗留的老城区,古迹偏多,算是历史残余。但这些地方你在古籍上都有读过,如今再游玩,不过是重新翻书,想来的确是无趣的。” 魏灵衫两眼放光,欣喜道:“洛阳东西城呢?” 小殿下唇角微微拉扯,戏谑道:“洛阳东城比南北城还要不如,连些古城遗迹都没有,被戏称是曹之轩翻修的销金窟,尽是些江湖剑器,一柄八品剑能卖到千两银子,赚的正是那些没什么钱却偏偏要一掷千金的江湖客,若是正月十五,还能登剑阁,在洛阳之巅赏一**圆月。如今可不是时候,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原本元气大盛的魏灵衫迅速溃败,愁眉苦脸道:“那西城呢?” 小殿下微笑不答。 他想,对被誉为“**窟”的洛阳西城究竟是个什么概念,魏灵衫和自己应该彼此心知肚明。 洛阳“**窟”这个词对于男人而言,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温香软玉,一夜**,易潇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能让整个中原记住这座千年古城的原因,不仅仅是所谓的千年老城北魏皇都名号,更多的乃是洛阳西城出来的香艳女人。 俏江南,酥洛阳。 这是实打实的**地。 魏灵衫故作不知,等着小殿下开口。 易潇只能无奈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北魏最出名的**勾栏地儿?”龙雀闻言之后收敛面容,皮笑肉不笑道:“所以这个地儿究竟有多**?” 去了一趟天酥楼大饱眼福的易潇闻言之后猛然一怔,原来这里下了绊子在等着自己,又想到那位至今还在西城天酥楼招亲,却对洛阳权贵一缕拒之门外的柳大花魁。 小殿下猛然一阵头疼。 “柳儒士的招亲之事与我无关。”轮到易潇愁眉苦脸,他无奈道:“我与那位北魏洛阳日后的大红人也只有过一面之缘。” 魏灵衫轻轻端起一口茶水,微缀道:“二十万两银子才换来的一面之缘,的确殊为不易。” 小殿下越解释越抹黑,讷讷道:“造势,造势而已。” 魏灵衫眯起好看凤眸,细细品茶,不做言语。 小殿下挠了挠脑袋,欲盖弥彰道:“况且天酥楼不算勾栏地儿,那里姑娘只卖艺不卖身。” 只卖艺不卖身 又觉得不对劲,小殿下接着尴尬道:“是白袍老狐狸出的馊主意。他素来喜欢去勾栏地儿,算是修行佛法,其实也是普度众生。” 只是听起来越描越黑,去勾栏地儿还能修行佛法? 那普度众生,究竟是个怎么的普度法子? 小殿下叹息一声,索性闭口,只管低头喝茶。 眼观鼻鼻观心。 等到魏灵衫终于将一盏茶喝完,她轻轻问道:“怎么不解释了?” 小殿下只能抬起头无奈道:“不解释了,解释不清。” 龙雀突然收敛不住笑意,噗嗤轻笑出声。 易潇怔怔看着那个单手撑颊,笑得有些天花乱坠的姑娘。 她笑了半响,已经刻意收敛之下,笑起来依旧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 这只龙雀平时不笑,面上平静无比,其实并非是生性冷漠。 其实她从来不去压抑自己的心绪,喜便是喜,怒便是怒,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 她笑了,便是真的觉得好笑。 而她之所以这么笑,便就是她真的觉得很好笑。 有多好笑呢? 捂唇的笑显得做作,而掩面而笑又有些矫揉。 放肆大笑太过过分,像这样略微收敛,却不加掩饰,才恰到好处。 晚上8点还有一更 第六十五章 青梅竹马,红叶竹笛(下) 魏灵衫笑完以后眯起月牙儿的眼眸,轻声道:“我原本觉得洛阳会很有意思的。” “后来游了一遍南北城,发现原来并没有什么意思。” 易潇单手托腮,目光停留在同样托腮的魏灵衫身上。 “但你向我解释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发现,洛阳其实是很有意思的。” 易潇讷讷眨了眨眼。 “我一直想思考一个问题。”魏灵衫轻轻问道:“有趣的,是人呢,还是物呢?” 她低下头,轻轻拿一根筷子,在白碗茶水之中来回搅拌,喃喃道:“若是我说洛阳南北城有意思,你说有没有意思?” 小殿下终于明白了这只龙雀的意思,厚着脸皮开口道:“那自然是有意思的。” 魏灵衫细笑一声,不去点破,反而开口道。 “所以啊,你说南北城无趣,那便无趣了。” 小殿下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佯装无奈道:“那洛阳着实是个无趣的地方。可普天之大,哪里有趣,我倒觉得齐梁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要不你别回风雪银城了,跟我走吧?” 怎料魏灵衫轻飘飘道:“好啊。” 五雷灌顶。 欣喜若狂的易潇抬起头,正好对上魏灵衫噙着盈盈笑意的眼眸,后者皮笑肉不笑道:“你能不去北原救那位苦海仇恨的朋友?不去龙脊雪山山巅把苏大丹圣的那块紫匣归位?还是说你真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连夜南下回齐梁,若是你今天点了头,我明日便随你一同南下。” 易潇这才知又中了某人的埋伏,心底狠狠一揪,面上依旧笑眯眯,只是装作一副扼腕叹息模样,演技浮夸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即可南下了,可不忍心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若是那样岂不是可惜可叹,世人痛骂之?” 魏灵衫笑骂道:“假话。” 易潇突然收敛笑容,正色道:“真话。” 这只龙雀眨了眨眼,打趣道:“若是齐梁那位身负两大天相的小殿下是个牛粪,世上还有什么真话?” “我自然不是牛粪。”易潇淡然道:“但陈万卷是。” 心知这件事情自然难免被摆上台面的魏灵衫微微叹息一声,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是缓缓揉了揉眉心,道:“陈兄是一个好人。” 听闻此言的易潇噗嗤笑了。 幸灾乐祸。 “笑什么笑?”魏灵衫没好气道:“你个坏蛋。” 易潇笑得更开心。 前仰后翻。 终于等到小殿下笑完,魏灵衫无奈道:“邀北关他等了我七天,本来我安静疗伤,不想相见,但最终不想拂了他的意,七日之后准备与他见上一面。只是他向来六识敏锐,察觉我出现之后便一路南下,头也不回,离开邀北关了。” 易潇笑完以后揉了揉脸,努力装作一脸认真聆听魏灵衫的话。 “其实陈兄是一个性子高傲到了极点的人。”魏灵衫恢复了单手撑脸的动作,瞥了一眼易潇,轻声道:“我与他自小相识,算不上情投意合,却若是按古书上言,的确能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一个红囊被她轻轻拍在桌上。 看到易潇伸手去拿,魏灵衫下意识想阻止,接着叹息一声,放弃了这个念头,任凭易潇拿在手上把玩,拆开。 里面是一封长信。 “万字牡丹词?”小殿下没有去看信的内容,下意识问道:“他送你的?” 魏灵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只红囊的确是陈万卷离开洛阳游历天下之时送给我的。”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但这里面装的书信却不是那首万字牡丹词,是师兄给我寄来的长信,我舍不得扔,所以装红囊里了。” 易潇笑问道:“那万字牡丹词呢?” 魏灵衫翻了个白眼,嗔道:“你是笨还是傻?自然是扔了啊,不然红囊里怎么装得下?” 小殿下努力憋笑。 此刻在齐梁十九道途中努力赶路的冠军侯独子陈万卷高大形象,顿时在易潇心中瞬息坍塌。 不明所以的魏灵衫接着道:“其实我与他不怎么说话的,不过陈兄是一个极善解人意的人。” 小殿下终于叹息道:“那你可知为何他要送你红囊,万字牡丹词?” 魏灵衫满面茫然。 “换句话说,你为何要赠他红叶笛子?”易潇脸上已经尽是玩味笑意了。 “为何?”魏灵衫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柔声问道:“他赠了我一个红囊,我反赠一个叶笛,不是礼之所至,情之所以吗?” 易潇忍俊不禁,望向七窍通了六窍依旧不明所以的魏灵衫。 这天真的姑娘,居然以为男女之间互赠信物,只不过是讲究礼分二字。 若是她对我 易潇念及至此,心凉了半截,提心吊胆赶忙问道:“若是我送了你一个红囊呢,你会送我什么?”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魏灵衫恼怒道:“我送你一剑,让你归西。” 易潇放下那颗提着的心,背地里开始偷着乐,表面上洋洋洒洒遮掩不住的喜意,大方指点道:“教你一招,保管药到病除。” 魏灵衫懵懵懂懂看着易潇。 “北魏要指婚你和陈万卷,这是不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易潇循循善诱。 魏灵衫嗯嗯两声,乖巧点了点头。 “你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易潇心里笑开了花,面上不动声色道:“那么陈万卷自然也是不会同意的,对吧?” 魏灵衫皱眉想了想,有理,接着点了点头。 “很简单啊。”易潇干咳两声,道:“你信不信,随便写一封信留给陈万卷,甚至无须多言,这桩婚事自然就办不成了?” 魏灵衫拼命摇头。 不等易潇开口,她又好奇道:“怎么写?” 小殿下露出白袍老狐狸般狡黠的招牌笑容,伸出一根手指在魏灵衫面前摇了摇,一副高手风范道:“无须你操心,这封信我来帮你写。” 魏灵衫见惯了这厮的丰富表情,内心感慨准没好事,当下呸了一声道:“你肯定没安好心。” 只不过她撇了撇嘴,嘻嘻笑道:“不过本姑娘信你一回,陈万卷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得了情敌巨大把柄的易潇此刻胸有成竹,接着轻轻叹气。 陈万卷啊陈万卷。 文道向来把北魏陈万卷提到与自己一样的地步,便是未曾见面,早已经情场相逢,只可惜这位儒道独家弟子已经落得了一方战场惨败的凄惨下场。 第六十六章 莲花台上,唱于你听 小殿下与魏灵衫在酒馆又闲坐了片刻。 易潇没有去翻阅红囊内李长歌留给魏灵衫的那封长信,而是将其工工整整折起,接着他从腰间拿出一个黑色布囊。 “喏,从现在起,红囊归我,黑囊归你。”小殿下笑眯眯道:“有没有意见?” 魏灵衫哭笑不得,只能伸出纤手,接过黑囊。 小殿下心满意足看着魏灵衫把黑囊挂在腰间,越看越忍不住笑意,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魏灵衫稍稍整理衣物,撑肘讷讷道:“接下来去哪?” 好整以暇的小殿下目光微微流转,最终停留在魏灵衫那张国色天香的俏脸上,令易潇惊咋的是魏灵衫看不生厌的那张脸蛋儿,越看越惊艳,最终视线居然难以挪开。 小殿下笑眯眯开口道:“只要魏大姑娘不劫色,今天你说去哪,我就去哪。” 闻言之后魏灵衫象征性瞪了一眼易潇,不去理会这厮的惯用伎俩,接着她微皱眉头,脑海之中浮现一个地方,下意识道:“要不去牡丹园?” “好,就去牡丹园。”小殿下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张天然去雕饰的粉嫩面颊上,笑意不减,也不管此刻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登徒子的模样,对着近在咫尺的俏脸轻声道:“若是大魏龙雀肯带我入闺房,今日便是硬要劫色,我也绝不抵抗。” 魏灵衫早就感应到某个心怀不轨的家伙眼光不善,言语轻浮。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小殿下剑术最近练得可好?” 接着一柄漆黑剑鞘被魏灵衫轻轻拍在桌上。 看到漆虞剑鞘连带着整面桌子一同震颤,小殿下嘴角微微抽搐,连忙把视线从魏灵衫身上挪开,正襟危坐,再不敢多看多言。 服软。 接着易潇突然开口道:“牡丹园在皇宫之内,如今想要进去,恐怕殊为不易。” 魏灵衫轻轻摇了摇头,道:“无妨。” 小殿下皱眉,没来由想到了北魏那位即便是七月七大红月依旧没有露面的神秘皇帝。 一尾红亭。 万千牡丹齐齐盛放,这本就是天下牡丹四季俱开的圣地,姹紫嫣红,蔚为壮观。 而牡丹亭之外,隔着一里牡丹,立着一幕青帘,一帷莲花台。 牡丹亭内斜卧着一道身影。 他懒洋洋躺在亭内长椅上,单手撑颊,丹凤眸子微眯似合,目光远眺,笑意浅淡,睡意朦胧。 一袭紫衫,腰间配一柄微微开合的红扇。 “宗横。”他轻轻开口,道:“难得有赏花的兴致,却总是有人来扰,你守好牡丹园口,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恭立在紫衫男子身边的抱剑中年男人微微点头,拢袖低头,就要退出。 紫衫大国师轻笑着补充了一句:“强闯就杀。” 北魏剑道魁首,曾经熊盘虎踞天榜第二的玄黄剑闻言之后面色平静,抱剑双手依旧平稳,只是声音略微颤抖说出那个字。 “是。” 玄上宇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闭上双眼。 这一幕青帷莲花台上,居然传出了一声戏子之音。 台上无人。 而台下的紫衫男人笑得犹如莲花盛开般灿烂。 他宛若梦呓一般,喃喃自语。 “阅来。” 如若无人,莲花台上青帷随风而动,紫衫男人以侧卧之姿闭眸抬手。 大红扇开。 扇上十二张绝尘面容轮转而开。 无一不是倾国倾城之容。 仔细看去,红扇之上似乎还夹杂了些许雪白。 北地风雪。 红扇轻摇,香风拂面,这个紫衫男人缓缓睁开双眼。 “来了。” 牡丹园外传来轰然巨响,地面随之一颤,尘土飞扬,接着俱是宁静。 死寂一片。 千军万马骤然而停,此刻只余下一道声音。 红亭园外虚掩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倒映出两道年轻男女的身影。 马蹄踏地声音嘈杂,洛阳禁军骑乘战马抬首打了个响鼻,马头被人强拉着低下,打了一半的响鼻声音嗤然而停。 奉令出门杀人的玄黄剑宗横叹息一声,拦在两人与禁军之间。 魏灵衫面色平静,一路上白衣白袜不染尘埃,推开木门,率先迈步进入牡丹园。 易潇笑着转身,一只手保持平举在胸前,将那枚印刻着“曹”字三分入骨的狭长令牌举于诸多骑将去看。 洛阳心。 他微笑着后退,直到进入牡丹园,而后合上涂抹漆红的木门,方才放下那枚魏皇赠予龙雀代表了至高地位的权贵令牌。 而见到了“洛阳心”依旧面色不变的禁军骑兵此刻也只能沉默。 宗横抱剑而立,面对百骑面无表情,衣衫被大风吹得向后掠去,他声音平静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见了洛阳心,还敢生出杀伐之心?” 宗横自然知道缘由。 而百骑俱是沉默。 率队而出的禁军校尉在冠军侯大人逝世之后,被分配至洛阳内城,至今已有十六年,无数次奉令出行,绕城之时,均能看到那位被陛下捧为明珠的大魏龙雀在城内嬉笑玩闹,自小到大,历历在目。 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可爱姑娘有朝一日会长大,而离开洛阳内城。 大魏明珠。 北魏能配得上她的,自然只有那位与龙雀郡主青梅竹马的陈万卷。 不仅仅是因为两小无猜。 更因为他是冠军侯大人的遗嗣。 直到今日,魏灵衫与这个来历不明的黑衣少年携手同游洛阳,然后就这么毫不加掩饰地成双结对入城。 禁军校尉想到了那位冠军侯大人生前对自己一行老兵说过:“心为北魏活,躯为北魏死。生死由天命,安得死后一颗心静。” 他几乎是没有经过一秒钟的思考就率队而出。 百骑浩浩荡荡而出,却以一种无比窝囊的姿态停在了那个背转身子面对百骑的黑衣少年身前。 那被捧在魏皇手心之上的白衣少女一路直行,没有一刹那的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多看自己一眼。 她只是从怀中掏出了那枚洛阳心,而后交予了黑衣少年,后者接过洛阳心之后高高举起。 本来想高呼冠军小侯爷陈万卷名字的禁军校尉硬生生把那个名字咽了下去,而后不得不面色难看地悬崖勒马。 二人行一步,百骑逼一步。 直到宗横抱剑面色难看出现。 他迎着易潇而来,长袖飘荡,步伐极快,路过小殿下身边之时,低声开口。 “劝郡主大人不要入园,即刻返程。” 早就嗅到了那一袭紫衫气息的魏灵衫闻言之后只是轻轻点头,眉眼自若,而后推开牡丹园的木门。 宗横只能将一口叹息吞回腹中,面对百骑,点指那位率队贸然而出的禁军校尉,幽幽道:“你等守城禁军,却玩忽职守,无令出行,本该卸去军职,各自领取军杖十棍,念在郡主大人心善,免去刑罚,速退。” 牡丹园外又响起地面震颤之音。 只不过此刻不再是逼压蜂拥轰然而至的嘈杂,而是离开时候渐行渐远的马蹄整齐声音。 玄上宇没有回头,也知道那两位已经入了牡丹园。 他面上笑意不减,依旧保持着闭眸侧卧姿势。 小殿下后入牡丹园而先至,此刻大大方方坐在紫衫大国师身前。 他笑望向这个紫衫带着北地苍莽气息的男人。 衣衫上沾染着北原冻土,红扇之上黏着未化开的极北雪片。 易潇毫不客气地微笑道:“从北原赶回来了?” 玄上宇没有睁眸,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接着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轻轻摇了摇。 “看戏。” 小殿下转过头,站起身子,笑意僵硬。 魏灵衫缓缓站到易潇身边,并肩之处。 一里之内,平铺无数牡丹,大红大紫,极尽天下盛艳。 一里之外,青帷莲花台上,流朱敛紫,传来一声轻笑。 那里多了一道窈窕身影。 高髻宽服博袖。 她背对众生,自顾自轻笑一声。 于是众生便丢了魂魄。 莲花台上,那个女人站起身子,宽大盛服缓缓落下,褪去之后,露出一层素纱,素纱之下,若隐若现一件嫣红如血的朱红色轻衣。 无论那件红衣,还是披在红衣之外的素纱,此刻都微微落下,裸露出她玉白无暇的双肩。 红琴。 红衣。 易潇扭头看那个紫衫男人,看到的只有他缓缓睁开的双眼,那里笑意浅淡而又戏谑。 小殿下默默抬手,芙蕖如蛇般缠绕而上。 玄上宇轻轻抬手,双手捻住剑锋,将那柄妖剑偏移开来。他直视着易潇双目,那里两朵青莲旋转盛开,金光逼人。 他轻笑着重复了两个字:“看戏。”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 重新将目光挪回那朵莲花台。 只不过看了一秒。 那个背影与红衣儿如出一辙的女人轻轻叹息,素手怀抱红琴,左右拉开青弦。 铮然一声。 宛若洪流城巅,明月落下,淇江轰鸣。 接着是一声极其不协调的剑鸣。 易潇将芙蕖插在红亭之上,重新坐回座上。 北原风雪苍莽,而易潇从未想过,与那一袭红衣的相见,居然会是在洛阳。 魏灵衫坐到易潇身边。 小殿下面色阴晴不定,最终吐出一口浊气。 他巍峨不动,目光不再去看那袭红亭中不断飘起的紫衫,而是望向青帷莲花台,笑道:“好啊,那就陪你看戏。” 第六十七章 哑戏 青帷飘扬,莲花台上红衣儿唱戏。 一里红亭之上,紫衫大国师眉眼含笑,侧卧之姿飘然若仙。 素琴声音初起。 有人不合时宜的开口打破氛围。 小殿下皮笑肉不笑道:“从北原赶回洛阳,需要多少天?” 紫衫大国师没有理会这个坐下来巍然不动的黑衣少年,继续抬起头看戏。 “捉一个修为距离宗师只有一步之差的妖孽,又需要多少天?” 青帷莲花台上的戏声已经被少年的声音盖压。 小殿下声音越来越大。 “北原赶路回来,想必是没有费太大的力气的,不然如何还能坐在这里看戏?只是一路上沾在紫衫上的冻土甚至还有血,那么这血究竟是她的血,还是你的血?” “你特地开屏大红扇,展露出十二张绝世面容,却偏偏不露真切,留个模糊影像。若是扇里真有她一席之位,为何不彻底展开,为何要留了最后半面扇子?” “你是北魏堂堂大国师。” 易潇突然收敛笑意,无比平静道:“为什么还要玩这种无用手段?” 玄上宇笑了笑,没有答话。 他只是从侧卧之姿坐起,懒洋洋斜靠在亭角。 紫衫大国师轻轻拿一种平淡的口吻道:“我何时说,眼前这女子,便就是穆家红衣儿?” 小殿下微怔一刹那。 魏灵衫目光望向青帷莲花台,轻声道:“高髻,宽服,博袖,红服纹印红凤,涂抹漆线,岐头履。” 最后这只龙雀微微停顿,补充道:“西楚女子服饰。” 关心则乱的小殿下这时候才发现,魏灵衫说的一点不差,那青帷台上的红衣女子,虽是形体背影与红衣儿如出一辙,但服饰细节却截然不同,处处有差。 的确是西楚女子服饰。 而易潇有些愕然地发现,青帷台上斜插着一柄漆黑剑鞘,与魏灵衫腰间那柄样式无二,唯独少了三分古朴气息,如新出剑炉,崭若初婴。 玄上宇面带微笑,冷嘲热讽道:“还没看出来?” 漆虞。 西楚。 二者联系到一起,再想不到莲花台上那姿容俱是绝品的红衣女子就是西楚霸王身边堪称一代绝唱的虞姬,小殿下的脑袋就是榆木脑袋。 小殿下面色有些难看。 而魏灵衫面色自若,对玄上宇轻声道:“你这是在看戏?” 紫衫大国师闻言之后有些无奈,揉了揉眉心,似乎已经猜到了后续,半晌之后憋出了一个嗯字。 “你看戏也好,听曲也罢。都不该来这里。”魏灵衫平静开口道:“这里是我的牡丹园。不是你的阅来亭。” 相比于易潇的拔刀动剑,无疑是魏灵衫不动声色的逐客令更有效果。 紫衫大国师脸皮极厚地开口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本已经剑拔弩张的气氛被玄上宇一句话压下三分火气。 魏灵衫余光微瞥一眼玄上宇,平静站起身子,波澜不惊道:“要么打开天窗说亮话,要么滚出去。” 腰间漆虞出鞘一尺,余两尺疯狂震颤。 易潇有些讶然看着这位先礼后兵霸气侧漏的大魏龙雀,殊不知魏灵衫对这位紫衫大国师霸气侧漏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十六年,毫不夸张地说,得益于紫衫大国师在外人面前从不显露的厚颜无耻嘴脸,魏灵衫腰间这柄漆虞十六年来反复出鞘入鞘上千次。 而每一次漆虞出鞘的效果都极好。 紫衫大国师赔笑起身,一根手指探出,将出鞘漆虞按压回鞘中。小殿下瞳孔微缩,株莲相下,看着那根手指缠绕空间域意,隐隐约约波动传至,如蜻蜓点水,未曾与重若万钧却锋芒毕露的剑尖有真正触及,便将其轻松压回鞘中。 漆虞再度出鞘,这一次不再是一尺而是两尺。 玄上宇哑然失笑道:“耐性,耐性。” 两尺半。 紫衫大国师收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望向小殿下道:“你不就是想逼我回洛阳?现在我回来了,岂不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魏灵衫淡淡瞥了一眼小殿下,接着银光骤收,出鞘二尺半的漆虞猛然回鞘。 “红衣儿在哪。”易潇平静问道。 玄上宇耸了耸肩,手中红扇倏忽合上,没有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问道:“你猜,在不在扇里?” 小殿下很好脾气的深呼吸一口气。 然后他微笑道:“知道西夏棋宫那头玄武怎么死的吗?” 玄上宇瞳孔微缩,看到那袭黑衣无风自动,左右手抬起,一手一朵微弱火苗飘然在掌心浮起,就要双手合十。 “等等!” 紫衫大国师呸了一声,身形连忙后掠,却发现那道黑衣少年的身影如影随形般跟上,连忙止住后退趋势,大声喊停。 魏灵衫有些无奈看着这出已经快要沦为闹剧的场面。 最后紫衫男人咬牙切齿被易潇逼到角落。 易潇懒得与这个紫衫男人废话,直接道:“开扇。” 玄上宇心惊胆战看着那两朵火苗,最终逼不得已展开大红扇。 十二张绝美姿容在大红扇上依次展开。 小殿下略微瞥了一眼,淡淡道:“最后小半面,展开。” 那大红扇开始挣扎。 紫衫大国师咬了咬牙,最后小半面红扇也决然而开,却只露出一方空白。 没有红衣儿的面容。 小殿下算是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没有收回掌心那两朵火苗,望向最后小半面红扇之上剑意纵横导致龟裂不堪的裂纹,隐隐约约有蔓延开来的趋势,戏谑笑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紫衫大国师想到了北原之行,面色阴晴不定。 易潇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某位大国师貌似只是个徒有虚名之辈。” 玄上宇毫不在意诋毁之语,反而漫不经心道:“还没想通为何让你看戏?” 小殿下眉头微皱。 “那个红衣儿如今的确不在扇上。”紫衫大国师接着轻笑道:“只可惜其中缘由,绝非是我失手,或是有策遗漏。”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一路南下,如今已经返回洛阳。”玄上宇收起大红扇,笑意不减道:“而她至今未有消息?” “你以为我从北原赶回洛阳,是你们所谓的逼宫计?”紫衫大国师不缓不慢瞥了一眼魏灵衫,道:“若是柳禅七执意要引动三百朵大红莲,让洛阳陪葬,我就算赶回洛阳,又能如何?” “当然,他不会引动这些红莲的。”紫衫男人笑了笑,对易潇道:“至于这台青帷莲花戏,你大可以慢慢去想,明日带到佛骸里,算是留了个念想。” 这个紫衫男人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魏灵衫,接着摇了摇头,叹息道:“恐怕我若是说这佛骸你不能入,你也是偏要入的。” 魏灵衫微笑道:“你大可以逼着我入,试试看我会不会入?” 玄上宇笑道:“八大家进去那么多人,没一个出来的,你还要凑这个热闹?就因为我一句话?” 龙雀郡主淡然道:“我要凑这个热闹不假,却与你这句话无关。” “好啊好啊。”紫衫大国师仿佛就在等这句话,不怀好意笑道:“你们甚至无需等到明日正午,那柄紫钗就在这里捏了好了。别捎上柳禅七,就当省了我的麻烦,到时候替你们收尸时候,正好省得给我添乱。” 小殿下看着这袭紫衫突然一笑,本已经退无可退,却再度后靠。 易潇下意识向前探出双手,两朵火苗熄灭,想抓住那袭紫衫,却抓了一个空,双手之中空空如也,十指缝隙里一袭紫衫如同鬼魅般消融开来,化在半空之中。 魏灵衫声音平静道:“你抓不住他的。” 小殿下皱起眉,道:“北魏的大国师怎么是个这么模样?” 早就听闻与齐梁自己那位谋定而后动稳如泰山的老师相比,玄上宇的行事风格飘摇不定,过于不羁,现在看来,又岂止是传闻之中那般不羁,倒像是个装疯卖傻的疯子。 十句话里九句禅机,偏偏都藏在重剑无锋的朴素话里,除了不伦不类的阴谋腔调,剩下那句就是不冷不热的讥讽之词。 “如果能砍死他,我早就动手了。”魏灵衫丢下这句话之后转过身子,把目光投向依旧在奏戏的青帷莲花台。 “这出戏,有什么特别之处?”小殿下与魏灵衫并肩看了半响,发觉台上此刻素琴横拉却不出声,红衣妙人儿不转身,看似开嗓,却浑然无音。 这是一出哑戏。 魏灵衫安静看着这场戏,面色平静。 小殿下双目炯炯,株莲相不遗余力将台上哑戏情景记下。 看了半晌依旧不得要领的小殿下生了其他念头,试探性问道:“我们走近一点?” 魏灵衫摇了摇头,道:“这戏台由元力虚幻而出,算是个不入流的小伎俩,最多隔一里地,再往前莲花台就会自行崩塌。” 存了看一眼红衣儿绝世容貌念头的小殿下苦笑一声,放弃了走过去绕过莲花台一睹真容的想法,喃喃道:“这一出莲花戏,是什么意思?” “你记下来就好。”魏灵衫淡然道:“我是要随你一起入佛骸的,这一出莲花戏应当是破局诀窍。” 小殿下本以为魏灵衫与玄上宇一言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此刻微微一怔,道:“你真要入佛骸?” 魏灵衫轻轻点了点头,道:“这一出莲花戏,应当是陛下的意思。” 易潇噗嗤笑了,厚颜无耻道:“这么大公无私,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龙雀郡主没好气瞥了小殿下一眼,最终哑口无言。 莲花台上,那一出哑戏已经唱罢。 红衣儿背对众生,轻轻鞠躬。 戏罢。 而后魏灵衫轻轻将头上盘发紫钗卸了下来,在手心翻覆看了一遍。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有一道紫色元力盘踞而上。 附带着那位紫衫大国师独到的元力气息,此刻在那柄紫钗之上猛然绽放。 紫钗咔嚓一声,裂开一道裂纹。 小殿下看着被玄上宇玩了一手阴招的紫钗,终于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紫衫大国师这头老狐狸骗了自己二人看戏,最终只为以域意将这片空间挪移而走。 来不及开口怒骂,周遭空间已经隐隐波动开来。 这是要送自己二人直接去佛骸? 魏灵衫突然开口道:“快抬头!” 易潇愕然抬起头。 空间波动之中,青帷飘动如同羽化,那一盏莲花台上的景物已经如同镜花水月般模糊起来。 隐约可见 唱完哑戏的红衣儿抬起红袖,掩面若泣。 她决然拂袖。 台上漆虞啷当落地。 大红色触目惊心。 第六十八章 把面纱揭开 场景剧烈的模糊起来。 易潇努力睁大双眼,将莲花台上引剑自刎的红衣女子深深烙刻在株莲相之中,而在最后空间的波动之中,那一袭红衣儿缓缓转身。 她露出了半面红纱。 一声轻叹。 小殿下目光最后触及,是那个穿越了百年的女子哀怨目光,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轻叹声音之中,伸出双指拨动覆面红纱。 只可惜牡丹园里除了那一席青帷莲花台,便再无二人。 空空如也。 雪白玉颈上的那一道猩红血口纵横蔓延开来,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散开,比红衣更红,那一袭红衣儿眼神涣散,缓缓伏倒。 她喉咙里嗬嗬有音,却无法出声。 哑戏已经落幕。 台上的戏子,与台下的观众,终究缘锵一面。 而这一出哑戏落幕之后,青帷莲花台上的席幕被风吹起。 牡丹园的木门再度被人推开。 宽松皇袍的中年男人面色平淡推开木门,咿咿呀呀声音之中,他牵着紫衣女子就这么走入距离莲花台一里地的牡丹红亭。 曹之轩望向身边的紫衣女子,轻声道:“你说要看戏,喏,这里有一出戏。” 凤仙宫主人轻轻蹙眉,望着这一台自己早已经耳熟能详的青帷莲花戏台,微嗔道:“还是哑戏?” 曹之轩轻轻笑了笑,摇头道:“这出凤惜命已经落幕了,接下来呢,是玄上宇从北原归来,说要为洛阳献上的一幕戏。” 凤仙宫主人闻言之后轻轻点了点头,接着淡淡道:“既然门外还有客人,不如喊他一起来看?” 曹之轩微笑道:“若是跟这里的戏相比,他应当是更愿意与门外的人独自见上一见的。” 黎凤仙面色不变,想到站在门外的那袭大黑袍,神情复杂道:“玄上宇呢?” “玄?”曹之轩微微摇了摇,拍了拍身边紫衣女子的肩膀,示意一起坐下,而后笑道:“他一直便是这个性子,你是知道的,玄的行踪向来缥缈难测,无须你去操心,如今呢,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朕陪你将这一出戏看完。” 凤仙宫主人揉了揉眉心,心底千般百般不乐意,终究没有浮现于面上,勉强挤出来一个微笑,将心头不祥预感压下,轻轻嗯了一声。 那莲花台的红衣儿俯身情景已经渐渐羽化,最终化为一团光雨。 青帷重新拉拢合上,再缓缓展开。 新戏。 洛阳城头。 八道身影在前。 一袭盛红唐装的男人尤其在前方,他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之上半睡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缓缓睁眼。 “苏家好大的魄力,风雨雷电一位都没有来?”唐家老爷子没有回首环顾,而是淡淡问向身边并肩而立的瘦削身影。 苏家家主不动声色,笑道:“让老爷子笑话了,苏家今年不会趟这趟浑水了。” 轮椅之上的唐老爷子又阖上睡意朦胧的双眼,淡淡道:“那位苏家少家主没有来。难不成苏家也和我唐家一样,有不懂事的娃娃总要闹着要离家出走?” 苏家家主笑了笑。 他没有带来那位未来要继承苏家家主之位的大少爷。 反而是身后苏家众人依次列开,俱是对最前方的女子身影投以敬畏复杂的目光。 苏家千金苏鲟。 诸人噤若寒蝉。 苏家家主笑着答了一句:“苏扶这个不肖子的确是已经离家出走了,但苏家少家主今天却是来了洛阳。” 面色平静的苏鲟没有说话,但她此刻站在苏家诸人之前的位置,已然说明了一切。 苏家少家主易位。 居然到了一个女子头上? “果然是大世啊。”唐老爷子浑浊的双眼轻轻开阖,略有感慨道:“这么多年来,能让世人信服的八大家女执掌者,无论是上三家还是其他诸家,也只出了那一位而已。” 盛红色唐装的钟玉圣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悲。 在场所有人都对那位唐老爷子言语之中提到的女子心知肚明。 苏家家主轻声问道:“钟兄,老佛爷身体如何?” 钟家男人淡然道:“年龄大了,所以身体有恙,视力略微不佳。” 八大家齐聚洛阳城头。 这是一副极难得见的画面。 而历往的十六年来,即便是八大家齐聚在洛阳,也从未有过如此隆重的场面。 八位家主齐至洛阳。 北唐门的权力一直被老爷子握紧在手中,即便是家主的虚名,也不曾留给自己膝下诸多的子嗣。 八大世家,代表了世俗之间八个最强悍的势力。 上三家之中的文道墨篆钟家,武道北唐门,以及尊为天下第一家的商道金玉苏家。 其后依次排开的丹九楚家,炉火祝家,堪舆吴家,以及在铸剑穆家和棋秤陶家被除名之后重新顶替而上的铸剑世家陈家和棋秤世家魏家。 八大家身后各自有族中年轻人长辈。 这一出会面来得轰轰烈烈,而气氛却极为凝重。 站在世家巅峰的三位大人物不经意之间的寒暄,似乎想打破这有些僵硬的画面。 而不巧的是,话里藏话,彼此不露剑锋,反而将场面变得更加冷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声轻笑。 “八大家的人好威风呐。” 那一袭紫衫轻飘飘坐在洛阳城头,笑着望向城头楼府前几十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一个一个点指过去,笑颜逐开。 “苏家,钟家,唐家,楚家,祝家,吴家,陈家,魏家。” 玄上宇笑眯眯道:“老爷子身体可好?” 唐老爷子阖眸似睡,不曾搭理。 紫衫大国师毫不在意,笑着转向苏家家主,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道:“听说苏扶大少爷砸了苏家玉牌,跑去了关山练剑?” 苏家家主面带微笑,忍字头上一把刀,回应道:“不肖子孙罢了,苏家以后便不会再管他。” 玄上宇啧啧笑了笑道:“此子是个剑骨资质,不过风庭城诈了那么多世家子弟,关山难越,可要小心仇家呐。” 这一席话似乎故意说与诸大世家去听,将苏扶的信息泄露而出,好教诸人心生邪念杂念,最终徒生事端。 苏家家主只是淡淡道:“再是不肖子孙,也是苏家的人。就算苏家不管,可我终究是他的老子。他动别人可以,别人若要动他,老子就要灭了他满门,再诛九族,杀干屠尽,门前一株草也不会放过。” 极为霸道的一句话落下。 生了杂念的身后诸人不由打了个哆嗦。 玄上宇笑着望向这位与历代苏家家主如出一辙极为护犊子的男人,又瞥了一眼跟在身后城府尚浅故作深沉的苏家千金。 苏家千金面色平静,与紫衫男人对视。 她身上气运大红大紫,有如神佑,极尽世间钟鸣大象,隐隐约约看去,似乎有极大部分得益于某人的馈赠。 苏扶是真的只带走了一柄剑。 除了那柄名为秦太子的苏家名剑以外,苏扶将一切都留给了自己的妹妹。 紫衫大国师眯起眼,被大红大紫恍了好一会眼睛,方觉得生涩,最后笑着开口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家。” 最后这位紫衫大国师目光转向钟家男人,插科打诨道:“你方才说老佛爷视力不佳,不知老佛爷是否知道洛阳发生了什么?” 钟玉圣淡淡道:“自然是不知道的。” 玄上宇轻叹一声,冒大不讳喃喃道:“果然是瞎了眼啊。” 钟家男人松开搭在唐老太爷轮椅上的双手,双手交叠,那枚碧绿色的扳指轻轻被他旋转。 “哎呀呀,要动手?”紫衫大国师赔笑道:“钟大妖孽,你可别动手,这洛阳城头经不住你一拳拆,到时候打破了佛骸无妨,若是坏了你们的好事,其余几家不敢出声,可若是论苏家和唐家,你可赔不起这两尊大菩萨的出场费。” 唐老太爷突然睁开眼,声音沙哑道:“玄上宇,八大家已经齐聚了。你葫芦里卖得是什么关子,直接明说好了。” “老爷子折煞我也。” 玄上宇苦笑道:“我哪里能卖关子?” “我可是好心好意,特地来还回几位东西的。”这位紫衫大国师的笑意有些不怀好意,说不出的奇异:“八大国期间借了几位族中老祖宗的魂魄,押入了六道佛骸,现在佛骸已经立了,这几位的魂魄,也差不多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牡丹园的木门之外。 一袭大黑袍安静背对木门,黑袍之下的面容微微闭眸。 木门的那一端,是万千紫红盛开。 木门的这一端,万物死寂无音。 这袭黑袍双足站定,双手负后。 笼罩在一袭黑袍之下的身躯巍然不动。 闭眸。 枯心。 不闻不问。 大风骤起 那袭黑袍被狂风吹起一角,露出站定在地面的雪白脚踝,以及那双纤白的赤足! 是一个女人。 她缓缓睁开双眼。 面对面之处,已经多了一道身影。 邋遢白袍男人神情复杂,拎一壶桃木酒壶,醉眼迷离,声音沙哑道:“你把面纱揭开,让我看一眼。” 第六十九章 一壶仙人酒 黑袍下的女人纹丝不动。 但那袭不远处的白袍轻轻摇晃了一下。 那个身着邋遢白袍的男人轻轻抬起手,手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之下一个桃木酒壶垂下。 接着红绳咔嚓一声断开,桃木酒壶就要落地之时凭空被一股大力震起,壶身极稳竖直飞起,大白袍猛然拂袖,桃木酒壶被那只袖内探出的大手稳稳抓住。 那只手上一朵红莲横生,妖孽纹路曲折蔓延,极具视觉冲击力,而那朵大红莲生处,古质雪白桃木晃眼。 桃木酒壶缓缓翻转。 水平,最后壶口向下。 晶莹剔透的酒滴从壶口滴落的一刹那被大袖拍打而起。 十步距离。 黑袍女子面色平静,身躯微微后仰,大黑袍飘摇而起,脚尖之下猛然炸开一道裂纹,寸步寸退,黑袍扭转,接着猛然抬袖再收拢。 她缓缓伸出一只手,黑袍落下,露出白皙的手腕。 那只手上,五滴酒液此刻在手掌之中来回滚动,一但触碰立即分开,犹如滚珠。 她平摊而出的大黑袍袖子突然寸寸炸开,雷霆般的劲气在掌心酒液之中炸开,纵横蔓延手臂向上掠去,被另外一只纤白玉手止住。 黑袍女人面色平静并拢双指,点在手臂之上,一寸一寸下滑,将酒液之中蕴含的恐怖域意压制而回,原本已经溢散的酒气在她指尖再度凝结。 掌心五滴酒,一滴不落。 “佛门大势至域意,以势压人,六界震动,佛门六道至强域意,勇猛精进之中,当属为最。”黑袍女子平淡开口,平摊出那只雪白手臂,黑袍已经寸寸炸开,破烂布条挂在手臂之上,漆黑交映,却凸显出那只手臂的妖异雪白。 五滴酒开始在她的手心滚动。 黑袍女子面色平静,任由五滴蕴含恐怖域意的酒气在手掌肆虐,缓缓合拢五指。 猛然炸锅。 而那道本欲炸开之后以势压人的酒气被黑袍女子强行压灭。 一山更比一山高。 白袍老狐狸看着这个终于肯开口的黑袍女子,面色复杂道:“既然你不肯自己揭开,就只能由我来动手了。” 黑袍女人置若罔闻。 一声砰然巨响。 那道白袍向上丟掷出桃木酒壶,凭空消失,原先双足站立之地,刹那崩裂出一道恐怖蛛网,而那道蛛网瞬息蔓延,不见身影,只听到剧烈的“砰砰砰”踏地声音,一道数丈裂纹平铺而来。 黑袍女子眯起眼,体内气息宛若大江大河,再不保留,洛阳大红月之时,她曾经与眼前这个佛门客卿有过一面之缘,而剑拔弩张,算不上交锋,却彼此试探出了底线。 眼前这个与自己同为大金刚体魄的男人,在此刻真正出手,没有过多威势,只是踏出的一连串音爆声音,就足以让自己认真对待。 黑袍女子猛然一抖手腕,雪白双臂刹那探出,轰然声音之中,那双纤白不染尘埃的双臂被一袭大白袍缠绕而上,接着那道飘摇白袍瞬息站定。 柳禅七面色平静,任凭足底气血炸开,平地起惊雷,白袍之中兜揽乾坤,将黑袍女子双手死死缠住。 推拉俱是缠住。 两人纹丝不动,宛若木头人。 实则暗劲汹涌,千钧一发。 黑袍女子突然开口:“去紫竹林。” 白袍老狐狸虚眯双眼,缓缓吐出那个字:“好。” 两人却没有一人肯先放手。 “你先放手。”黑袍女子声音毫无波折。 “不放。”白袍老狐狸面带微笑道:“要放你先放。” 两人角力,均为大金刚体魄,彼此之间难分高低上下,若是谁先放手,便在如今争锋相对的局面之中落了下风。 于是两人再度发力。 黑袍女子面无表情前踏一步,双臂再度前探,大白袍内十指如钩,要拉出那个白袍男人的五脏六腑。 柳禅七面色平淡后退五步。 身后的地面依次发出一连串闷响,五次闷响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犹如天庭神将手持万斤巨锤剧烈抨击地面。 第五次闷响之后,白袍老狐狸一脚重重踏下,彻底站定。 紧接着背后十丈一株巨木从中心炸开,腹部猛然炸裂,化作漫天木屑四射而开,不仅如此,整株巨木生机枯萎,犹如一刹老去,留下半截木桩已是一颗死木。 白袍老狐狸双袖之下双手尽出,死死抵住如钩拉扯而出的女人双手,大金刚体魄之下的手腕已经被拉扯出一道斑斑血痕,那双纤白玉手居然如此狠毒,其中域意可令人生机逆流。 最毒不过妇人心。 下一刹那,那双玉手却突然变得极为轻柔,杀机全无地抚摸而过,白袍内十指收缩,如猫咪舔舐般轻抚而下。 白袍老狐狸毛骨悚然,被温柔抚过的一刹那心神失守,冷不防被这双极为阴柔的双手突然掐住双手命门。 死死烙住对方双手气血大穴的黑袍女子冷声道:“你不松手,我不松手,看谁先死。” 柳禅七并不恼怒,反而柔声道:“好一个绵里藏针。” 倏忽破空声音。 黑袍女子下意识抬起头,黑袍内隐藏的面容里双眸微眯。 有一样物事坠入人间 那被白袍老狐狸交战之始就已经掷入高空的桃木酒壶猛然下坠! 壶口下落,对准黑袍女子。 壶口之中,似乎有什么比桃木质地更沉,此刻呼之欲出! 白袍老狐狸沉声大喝道:“酒来!” 雪白桃木酒壶猛然炸雷。 半空之中酒气炸开,纷纷扬扬,初始之时如落梨花,下坠三尺之后便如流云,再坠一尺,流云化流星。 一尺再一尺,气势叠加,如露锋芒。 距离黑袍女子头顶只有一尺,漫天酒气刺目不能直视。 大势至! 黑袍女子抬头,面色已经凝重。 与此同时,白袍老狐狸戏谑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放不放?” 千钧一发之际,黑袍女子冷哼一声,拧腰跺脚,双手再度压上三分龙象之力,死死按下白袍老狐狸袖中双手。 她仍是不肯松手,宁愿捱上这漫天酒气一击,也不愿错失先机。 白袍老狐狸眯起眼,右脚抬起再度重重踏下。 地面随之一颤。 原本已经落在黑袍女子头顶一尺的酒气凭空一颤,犹如被一只大手聚拢,从而酒气凝聚,有化液趋势! 白袍老狐狸第二次沉声道:“你放不放手?” 天顶阴云不知何时密布,隐隐约约压盖而下,黑袍女子此刻已经不敢抬头。 头顶之上,一道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气机已经锁定自己。 不愧是佛门至强级别域意。 单单以一壶酒,便能压人一头。 压得人不能抬头。 她依旧是那副倔强语气道:“不放。” 白袍老狐狸咬牙切齿道:“你掐住我的命门,但难以存进,就算在这耗上一个时辰也奈何不了我。不如你我同时放手,然后再去紫竹林一较高低?” 被白袍老狐狸那早有预谋的桃木酒壶阴了一道,此刻黑袍女子的心情难以言明,只是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模样,冷声道:“你先放手。” 双手倒钩才止住那女人恶毒掐命门手段的白袍老狐狸忍俊不禁道:“我若是先放手,岂不是将命留给你处置?” 黑袍女子置若罔闻。 任凭头顶那抹大势至域意越凝越重。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不骗你,同时松手。”白袍老狐狸无奈道:“这已经是我的最后底线了。” 面对这个男人最后的讨价还价,黑袍女子依旧无动于衷,双手死死掐住白袍里的那对命门。 “你赢了你赢了。” 白袍老狐狸叹了一口气,接着摇头道:“我这就散了大势至域意。” 邋遢男人抬起头,微微张口,漫天酒气如鲸吞般囫囵入肚。 黑袍女子眯起眼,感应到头顶那片恐怖压力浑然一松。 接着她目光回挪,愕然发现眼前白袍男人面上的戏谑笑意。 白袍老狐狸口中鼓满酒气,眼神却一片清明。 他缓缓张口。 口吐真言。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音节,而这个音节之中寸寸弥漫酒气。 凝聚到一点,而后在黑袍女子面前炸开。 大势至!!! 黑袍女子一阵恍惚,双手不自觉松开。 一刹那的恍惚之中,这个白袍男人没有趁机动手,而是依旧将双手命门留给这个黑袍女子。 待到她回过神来,再度死死掐住这个男人的双手命门,他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方才的一刹那失神,早已决出了胜负。 白袍老狐狸笑眯眯道:“现在我数一二三,数到三,我们一起放手。” 黑袍女子恍恍惚惚。 “一。” “二。” “三。” 她下意识松开那双掐住男人命门的双手。 接着那袭大白袍犹如孔雀绽屏一般轰然盛放,这个男人轻笑声音刹那掠过她的双耳,接着笼罩自己面容的黑袍被白袍之中迎面而来的劲力冲开。 黑色面纱被轻揭而下。 露出了一张极为祸水的年轻面容。 白袍老狐狸面色复杂,看着黑袍被吹开。 一头红发吹拂而起。 这个女人有些微惘看着自己。 这是一张自己极为熟悉的面容。 至少,与十六年前的沈红婴无二区别。 第七十章 佛骸篇(一) “当红月降临这片大地之时,黑夜将不是唯一的归宿。 世上有生与死,**,永无休止。 生老病死,是万般痛苦的根源,故而人人想得永生。 永生吾,赐予你们!” 朱红色的石碑。 石碑之上,由上至下,雕琢着精妙而古老的梵文,活灵活现。 易潇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这块质地古老的石碑,他抬起头,喃喃将碑文读了出来。 一直到最后的“永生吾,赐予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小殿下有些微痛地敲了敲脑袋。 空间传送的波动极大,震荡在四肢百骸,最终传递至头部,现在还隐隐约约有些头疼。 这里是哪里? 易潇猛然想到这个问题,下意识抬起头,四周是茫茫的雾气,而雾气之中,除了这块朱红色鲜艳如血的红色石碑以外,别无所用。 “株莲相开!” 小殿下缓缓闭眼,再缓缓睁眼。 眼前扫清一切的感觉并没有出现,依旧是一片白茫茫。 “株莲相失效了么?”小殿下眯起眼,眼前失去视野的状态依旧没有好转,除却这块石碑之外一无所得。 而最重要的一点。 魏灵衫与自己失散了。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回想着自己与魏灵衫在一起被传送之后的画面。 记忆有些凌乱不堪。 青帷莲花台红衣儿自刎之后便是空间波动,一片漆黑。 而自己唯一能记得的,就是魏灵衫在临走之前,手中攥着那根已经被紫衫玄上宇元力折断的紫钗。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挪回朱红色石碑之上。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着朱红色石碑上的字迹,喃喃道:“不是凹陷下去的,看样子不是被人刻下去的。” 他试着从腰间拿起芙蕖,那柄妖剑似乎失去了灵性,再也不能随心意而动,此刻空有韧性,难以盘起。 小殿下发现自己的元力空空如也,如同涸泽一般,无法动用元力,只能以气血强行传入剑尖,以芙蕖剑锋抵在石碑之上。 龙蛇相与株莲相闭死的情况下,饶是小殿下驱动临近小金刚体魄的气血,那柄芙蕖剑锋居然无法在朱红石碑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易潇见状,皱眉道:“这样一块坚硬石碑,上面的朱红色字迹是怎么拓印上去的?” 注定得不到解答的小殿下松开灌注到芙蕖的气血,默默绕行到这块朱红色石碑的背后。 这样一块石碑,背后居然不是红色,而是齐整的黑石断背露出,纹理清晰。 易潇伸出手,触碰到断背黑石与朱红色石碑表面截然不同的触感之时,瞳孔微缩。 “这是被斩断了?” 另外一半石碑在哪里? 小殿下蹲下身子,捻起些许地面土壤。 微微湿润。 易潇看着手指之间的湿土,缓缓伸出双指碾碎,接着若有所思站起身子。 他没有急着往某个方向前进,而是默默在心里盘算。 “这里的环境很古怪,大雾弥漫,株莲相和龙蛇相都被压死,我施展不出元力,应当是佛骸无误了。” 小殿下环顾四周,喃喃道:“既然我来到了佛骸,魏灵衫应当也来到了这里,那么她现在究竟是处在一个距离我很远的地方,还是很近的地方?”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气血翻涌,猛然开口。 龙吟虎啸! 这一声长啸声势极为浩大,穿透雾气,迅速扩散开来。 小殿下拧眉,闭眸静听。 “没有回音?” 他缓缓睁开双眼,摇了摇头。 看来与魏灵衫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否则这样一声长啸,只能能换回些许回应。 易潇特地选了背对朱红色石碑刻字的那一面出发,临行之间蹲下身子,取出芙蕖留下一缕剑印在朱红色石碑下的土壤之中。 在这样一种足以遮掩视线的大雾之下,易潇已经失去了体内元力,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避免迷路,而小殿下一路拿芙蕖刻下剑印,在心算中消耗了大约一个时辰,大雾渐渐散开。 易潇喃喃道:“不仅仅是元力消耗变多了,体质也被削减了。” 在踏上修行途之后,易潇对于食物的需求已经开始减而炼体者在渡过初期需要大量灵气的阶段之后便开始将恐怖的进食量缓缓缩减。 大金刚体魄的修行者甚至被传得神乎其神,据说可以算是半个辟谷的活神仙,依靠着自己**内磅礴无尽的气血之力,就可以不吃不喝长达数个月。 也只有大成的炼体者,才有这样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雾气逐渐散开。 小殿下看清了眼前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阴森,甚至看上去一点也不想自己所想。 “六道佛骸”,洛阳最为恐怖的大监狱,关押了八大国期间诸多大家族的老古董,而不乏有半步宗师修为的老妖怪。 易潇亲眼目睹了白袍老狐狸几次出手,无论是抬手崩塌洛阳封侯府邸,还是以一敌五碾压北魏森罗道大殿主,都不足以真正衡量半步宗师境界的恐怖之处。 洛阳紫竹林,那个被白袍老狐狸抬红棺而慑走的钟家男人,卸下玉扳指,以半步宗师境界的那一次出手,仅仅一拳把暴露玄武本体的年轻妖孽打得快要濒死。 易潇真正窥探到了这个境界的恐怖绝伦。 而关押了数位恐怖绝伦老妖怪的六道佛骸,大雾散去之后,似乎并没有血流成河的场景。 眼前是一条极宽的江河。 浓浓大雾以此为界限,易潇下意识回头,向身后看去,那片大雾之中,依旧是看不真切。 易潇沿着这条极为浩瀚的江河岸边,一路上依旧以芙蕖剑气烙刻痕迹,以防自己走错路。 而小殿下的运气向来不错,估摸一炷香时间,眼前就已经出现了一条横贯两岸的隐约轮廓。 易潇看着这条贯穿大江的模糊桥影,等到走近之后,赫然发现这样一座贯穿江河两岸的大桥,桥前居然立着一道惊悚的人影! 那道人影枯坐在桥前。 他的面容依旧模糊,血肉都已经被风化,而褪去了岁月的痕迹之后,留下的就只有那留在黑袍之后的枯骨。这样一具枯骨保持着双手撑颌的动作,空洞的眼中似乎还停留在思考的状态之中。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颗颗黑白棋子。 黑白棋子,皆是经历了无数的岁月冲刷,此刻凹陷在地面之上。 拼凑出一个字。 卫。 “卫”易潇蹲下身子,低下头,看着这样一幅不讲逻辑道理的棋盘,似乎留出的,就只是这样一个字的信息,而这个棋盘主人生前究竟心中念的是什么,已经无从得知。 小殿下再度抬起头,冷不防与那颗枯萎头颅空虚漆黑的双眼之处对视。 刹那江岸大风起,黑袍摇晃。 那具骷髅脸庞被风吹动,血肉迅速拼凑而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不可思议倒流而凝聚,活灵活现。 黑袍之下的那具骷髅已经回转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 他眨了眨眼,轻笑道:“喂,后来的,记住我的名字。” 他轻轻开口,说了三个字。 卫 那袭黑袍猛然炸开,赤红色的血液喷斥而出,刹那一片猩红,溅射到易潇面前,无边的炽热刹那流转而开。 朱红色的火焰猛然绽放! 一双瞳孔在黑夜之中猛然睁开! 大红!猩红!血色之红! 小殿下猛然后退。 他四肢并用倒退,最终重重跌坐在地,双目死死盯住那袭黑袍之下的骷髅。 那里恢复了一片平静。 黑袍摇曳,似乎发出无声的嘲笑。 枯骨仍旧保持了双手撑颌的动作,只是大风将他的头颅骨些许摇晃,此刻略微倾斜,宛若嘲笑。 喂,后来的,记住我的名字。 记住了么? 易潇浑身冷汗,呼吸已是难以平静。 对视的一刹那,犹如引火上身,而眼前一片大红,如同置身地狱。 这个枯坐在桥前已经化为一具骷髅的男人,生前是个什么人物?为何会枯坐在桥前,他膝前的棋子拼凑出的卫字。 小殿下极为头疼,只能模糊记起他抬起头,与那个复生血肉的男人对视之时,他曾经说的三个字。 第一个字,乃是他的姓他姓卫! 这样一个男人,生前岂能是无名之辈? “姓卫的棋师” 而易潇绞尽脑汁,将株莲相之中的棋师记忆通通倒了出来,而无论怎么翻阅,历史之中居然极为巧合的没有一位姓卫的大棋师! 一张与这个男人血肉复生之时重合的脸都没有。 这样一个男人,居然死于无名? “六道佛骸” “六道佛骸”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小殿下喉咙有些苦涩,抬起头,望向那座通向大江彼岸的长桥。 要踏上那座桥吗? 桥的那一岸,是什么? ps:佛骸篇不是番外,重申一遍,佛骸篇不是番外。懒得起名字,所以拿这个类似系列的名字。佛骸篇的故事,独立于通篇故事,而又处处关联,故而拿了一整章作为铺垫。 整体来看,应该算是一个有趣的,光怪陆离的故事。 第七十一章 佛骸篇(二) 四方玲珑的小镇。 不大不约莫方圆有十数里地大小。 黎明初生之时,一缕曙光斜斜照破大地。 而这个古老镇子,此刻沐浴在并不算温暖的曙光之下。 这个古老镇子在曙光之下有些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凄凉,极为反常。 而镇门口立了一块牌匾,上面刻着风迹斑斑的几个潦草字迹,算是镇名。 “落日镇。” 一路风尘的易潇抬起头,眯起眼,吐出这三个字。 落日镇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黎明之时,正是镇中人安眠时分。 然而当这个年轻人拖着明显有些疲惫的身躯来到这个小镇之时,整个小镇似乎都变得不太一样。 极静。 临近镇口的一扇门窗细微打开一道缝隙。 露出了一双稚嫩的眼睛。 水月看着行走在街道中心的那个年轻人,右腿似乎受了伤,正拖着身躯一步一步前行,双手拄着一柄长剑,那柄长剑上似乎沾染了血迹。 他刚刚与什么东西搏杀过? 居然是从镇外面来的人! 水月双手小心翼翼把控着木窗,观察着这个在镇上街道上孤独行走的黑衣年轻男子。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深呼吸一口气,微眯起一只眼,终于看清了那个黑衣男子的面容,唇红齿白,眉眼清秀,出乎意料的俊朗。 透过窗户缝隙,水月小心翼翼记下这个男子的面容,然后她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接着极为熟练的削尖木笔,露出铅芯,在纸上沙沙沙画了起来。 半晌后,水月眯起月牙儿眼睛,对纸上那个寥寥几笔便已经栩栩如生的俊秀少年形象极为满意,接着抬起头,愕然与窗外那个少年的目光对视。 易潇踏进这个古怪小镇之后,下意识先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所处环境的安全,隐隐约约察觉到某股窥探的视线,接着目光停顿,与那双隐藏在窗户背后的稚嫩眼眸对视。 接着那扇窗户背后的视线极为敏感,啪的一声立刻关上。 小殿下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存在于佛骸之中的小镇恐怕不会太过风平浪静。 易潇呼出一口气,没有理会这道古怪的目光,继续前行。 这座落日镇的布局有些古怪,两边街道构造四四方方,极为对称,而约莫行至镇中心之处,视线稍微开阔。 再行片刻,一座与周围建筑风格明显不同的木楼出现在视线之中,麻白色粗布幡飘摇,木楼大门敞开。 木楼台阶之上,一席红袍蜿蜒而下,铺展而开。 这袭红袍的主人是一个面容儒雅的男人,他低下头,宽大红袍之中伸出两只如玉般的手,一只手握着一块璞玉,另外一只手倒握雕刀。 整座小镇在此刻都极为安静,没有一户人家开门。 而这个男人却敞开大门,坐在木楼台阶之前。 他头顶的麻白色幡布肆意飘摇,隐隐约约看见末端的客栈两个字。 于是小殿下缓缓走到这个红袍男人面前。他很诚恳的开口:“请问,您这里是客栈吗?” 雕玉男人没有抬头,淡淡道:“镇外来的?” 小殿下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命真大呢。”雕玉男人依旧没有抬头,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口吻:“既然你已经走过了那座桥,应该也见过了那个东西,没有迷失方向,而且能活着走到这里,只能说是你运气好。” 身上明显沾染了血迹的易潇闻言之后眯起眼,似乎想到了脑海中自己在桥上遭遇的难忘场景,未等自己细想。 雕玉男人已经停下手中雕刻动作,站起身子,淡然道:“落日镇很久没有来人了,而我的日不落客栈也很久没有开张了。既然你今天来了,不妨就先住下吧。” 易潇这时候抬头,恰好看见那麻白色幡布上飘摇的日不落客栈五个字,与落日镇相比,倒是有些戏谑意思。 落日镇。 日不落客栈。 “以你所言,落日镇有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真的没有人来过?” “一个人也没有?” 所有的回答,换来的只是柜台后那个红袍男人平静如水的摇头。 易潇趴在柜台,不死心问道:“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前不久,有没有一个姑娘来过?” 柜台后的老板依旧专心于雕玉,篆玉刀极轻极缓刻入玉髓之中,眼帘微垂,淡淡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落日镇很久没有来人了。我想,很久的意思,你还没有明白到底是多久。” 易潇微怔。 “很久是多久,现在我来告诉你。” 雕玉男人平静抬起头,面上露出一丝戏谑笑意,笑盈盈报出一个惊人数字:“六十年。” “知道有多久了吗?” 易潇下意识后退两步。 “这座小镇,是一座死镇啊。” 小殿下看到这个红袍男人站起身子,以一种平静到悲哀的口吻道:“所有人,自从踏入这个落日镇之后,便再也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 “不会感觉到疼痛,此后便失去了五感。”红袍男人戏谑道:“不信大可以去试一试,拿你手中的剑对你的伤口再刺一刀。” 易潇的面色有些苍白,他下意识触碰自己伤口,接着惊悚发现,自己身躯残余的伤口,无论如何触碰,都毫无知觉。 而之前体内气血亏空导致的饥饿感,此刻已经麻木。 不仅仅是触觉,痛觉,连身体内的饥饿感,都已经被剥夺! “这个镇子里,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行尸走肉。”雕玉老板淡淡瞥了一眼面色骇然的易潇,掌中把玩那枚玉雕,不冷不热道:“他们没有五感,不会饥饿,不会贫困,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红袍男人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接着缓缓走到门前,用力将木门合了起来。 “你以为现在是黎明?” “不,你错的很离谱”他合上木楼大门,此后一片漆黑,而这个男人淡淡开口,声音却如同雷鸣,在易潇心底轰鸣起来。 “落日镇,黎明之后,就是永夜!” 易潇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思维已经陷入混乱,而眼前那个红袍男人面色依旧平静,口中不断说出这个小镇的违背常理之处,似乎在说着一件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没有发现么,这个镇子里的人,此刻都紧紧闭上了门户。”红袍男人平静如水道:“他们自然不是惧怕你,而是惧怕即将到来的永夜。” “而我为你敞开了大门。”红袍男人笑了笑,道:“你应该庆幸,否则现在的你,恐怕已经沦为一具行尸走肉了。” “别想着离开落日镇了。”红袍男人转身,不再去看易潇:“客栈一楼,你随意挑个房间入住。” 他突然顿了顿,道:“不要上二楼。” 易潇直到自己躺到床上,依旧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之事。 他闭上眼睛,放空思维。 株莲相流转,将记忆回到登桥之时。 咆哮声音回荡在脑海之中。 易潇在桥前与卫姓棋师的枯骨对视之际,滔天水柱猛然炸开,大江江面劈波斩浪般被一道细线隔开,无数江水抛飞而出,远方浮现出一道巨大虚影,那道巨大怪物虚影从极远的尽头浮出水面。 那道恐怖的虚影隔着极远依旧能看出其大致轮廓,半个身躯浮出水面,两只森然巨眸睁开,极为阴森。 它发出一声长啸,接着声音戛然而止 大江更远处,一道更加庞大更加浩瀚的虚影从黑雾之中浮现,与之相比,长啸出声的怪物就如同蜉蝣一般卑微渺小。 那是一道火红色的身影。 照破漆黑,将雾气映照通红。 那道凄厉长啸的怪物一刹那便被按压至江底,嘶哑声音猛然中断,接着浩然巨浪拍击而来。 卫姓棋师那具枯骨的黑袍无风自动,江水猛然炸锅。 是回头还是前进? 小殿下咬了咬牙,望向拦腰从江面远处斩来的浩瀚巨浪。 脚尖发力,用尽全身气血,易潇身躯猛然倾斜,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冲上那座搭通了大江两岸的长桥。 微微右瞥。 易潇看到了极为难忘的场景。 大江远处,那道恐怖虚影浮现之处,此刻已经一片火红。 宛若天明一般。 煮沸的江水沿中线被一劈两半,中间一道线极为浩瀚的堆叠而起,露出最中干枯的河道。 两岸江水连天。 中间一条火道! 而那个最远方的火红色虚影之中,隐隐约约站立着一道与通天彻地虚影交相对应显得极小的黑袍身影。 人类。 他背负双手,双眸火红如同流星。 背后一尊通天彻地的妖兽虚影猛然开阖双眸,接着一声戾天长啸,宛若凤凰涅槃,万千世界齐鸣。 一道火红长线瞬息劈开大江。 已经掠过大桥中段的易潇猛然竖剑。 芙蕖长啸。 那道热浪擦着自己面颊狠狠掠过。 连发丝都被直接灼烧成灰! 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 第七十二章 佛骸篇(三) 水月踮起脚尖,再度打开木窗。 街道上那个右腿有伤的年轻男人已经离开了,接着她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确认街道上空无一人。 她面色有些凝重,望向街道上铺撒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曙光。 现在行动还来得及吗? 水月咬了咬牙,估算了一下时间。 距离永夜降临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那个年轻男子,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去了日不落客栈。 一个时辰。 水月深呼吸一口气,匆匆忙忙披上比自己体型大上数号的披风,站在铜镜之前,深蓝色披风下,是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怀中抱着一沓泛黄纸张,确认自己身上仅有的那只木笔已经削尖了铅芯,接着将其装入兜里,然后用力揉了揉脸,对着铜镜露出一个笑容。 铜镜里的自己天真无邪。 水月有些无奈的换了笑容,却发现这样的童真笑容,无论怎么样都无法说服别人。 能成功吗? 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出门左拐。 接着开始奔跑。 水月怀中抱着厚厚画纸,低头飞奔。 很快永夜就要降临了,这些人都不会出门的。 那个红衫男人,也要陷入睡眠了。 要找到那个年轻男人的话,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终于来到日不落客栈,她气喘吁吁,再度抬起头。 日出东方,麻白色幡布飘扬,阳光如一线潮般在落日小镇的大地上缓缓推进,而这缕曙光背后,牵扯的不是光明。 而是永夜! 大地被极为分明的光明一线隔开,而光明撕开黑暗,身后亦是黑暗。 还有半个时辰。 水月用力踮起脚尖,焦急围绕着这个客栈,不敢发出声响,努力想透过木窗,辨别出那个年轻男人的所在。 接着一扇木窗打开,那里探出了一个脑袋。 易潇推开木窗,望着这个在街道上曾经默默窥视自己的小姑娘。 她焦急对自己不停比划手势,围绕着日不落客栈的木楼。 小殿下看着这个披着深蓝色披风的小姑娘,面带焦急想表达着什么,咿咿呀呀开不了口,手舞足蹈举着一叠画纸。 “哑女?” 易潇终于看清了她想表达什么。 那个小姑娘举起了一张画纸,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逃。 “逃?”易潇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耳边传来一声吱呀推门声音。 小殿下下意识回头,正好对上红衫男人面无表情的那张面容。 雕玉老板淡然透过木窗,望着木窗外淡蓝色披风的小姑娘。 他双手拢袖,大红袖之下,乃是一个半成品的玉雕。 他没有开口,只是淡淡望着那个举起画纸,上面写了一个逃字的水月,接着平静对易潇道:“她要你在永夜降临之前逃出这个小镇。你相信她的话,大可以试着离开这里。” 水月面色依旧平静,倔强咬着牙,高举着手中画纸。 逃! “你已经见过了桥那边的东西,应该知道它们的恐怖之处。永夜降临之后,这些东西全部都会出来。”雕玉老板平淡道:“除了落日镇,你逃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水月依旧高举着画纸,只不过纸上的内容换成了:“别相信他!” “这些年来,你用这种方法骗了多少人去赴死?”红衫男人讥笑道:“到底谁是骗子?该相信谁?” 水月跺了跺脚。 雕玉老板淡然道:“危言耸听不成,现在开始卖弄可怜?” 易潇突然高喝道:“够了!” 小殿下眯起眼,试图从两个人面上找到破绽,无奈株莲相毫无苏醒痕迹,他最终皱眉道:“你们口中的永夜到底是什么?” “永夜即是光明。黎明之后,就是永夜。”雕玉老板平静道:“在这里,永夜,就是死亡之夜,所有不守规矩的人,都将死亡亦是重生之夜,因为黎明来临之际,所有人都将复苏。” 水月依旧高高竖起那张画纸。 逃! 接着她似乎下定决心一般,掏出铅芯木笔,在泛黄画纸上写了四个字。 她高高举起那张画纸。 四个字重若万钧! 六道佛骸! 雕玉老板看见那四个禁忌之字,再也不能保持淡然,怒而高喝道:“你胆敢违背规则!” 一股沛然力量从高空之中降临,如有感应一般凭空出现,而这个孤独举起画纸的小姑娘,此刻高举而出的那只手,手上的画纸瞬息破灭,被湮灭在虚空之中! 几乎在“六道佛骸”四个字出现的一刹那,小殿下眼神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他死死盯住那张画纸,双手按压在床榻之上,在画纸被撕裂一刹那,小殿下的身躯已经猛然发力,床榻轰然倒塌,整个人犹如一柄疾射之箭般拉弦射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干脆利落将水月拉入怀中,回头就是一道剑光。 身上大红袍的男人身形飘掠,前踏一步,踩在小殿下离开的床榻之上,紧接着身上红袍陡然被一道力量撕裂,他怒吼一声,不得不被芙蕖疾射而出的剑光逼退三尺,再度飘身而出,却发现那道黑衣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先之地。 他面色阴沉,大红袍猛然决袖,袖中的玉雕重重砸在地上。 那雕了半个人像的半成品玉雕顿时支离破碎。 看其模样单单是雕琢而出的眉眼而论,居然与小殿下如出一辙! “怎么走?”易潇怀中抱着这个模样极为可爱的稚嫩女童,足尖发力,气血翻涌,直接掠入镇子里的一条小巷,顾不得右腿伤势,甚至来不及回头查看身后那袭大红袍有没有追上来。 怀中的乖巧哑女眯起眼,大风之中颤颤巍巍掏出一张画纸,艰难在纸上写字。 两个字:前行。 接着补充道:不要被曙光追上。 易潇回头确认了那个雕玉老板并没有跟上自己,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是以一种更迅猛的速度冲刺。 因为那一线曙光几乎已经抵达了自己身后。 哑女眯起眼,她的乱发被大风吹起,落笔极为艰难,在纸上沙沙沙写了一个字。 易潇脚下速度不减,抽空低头,之后喃喃道:“碑” 哑女闻言之后鼻腔里嗯了一声,展露笑颜,低下头极为欢快在纸上写道:“带你去看碑” 字迹有些惨不忍睹。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他再度回头,望向一线潮般涌来的曙光。 记忆再度汹涌而来。 “你醒了。” 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声音。 这是一声极为肯定,以陈述性语气开口的话语。 稍有戏谑。 这个声音的音色极为熟悉。 易潇猛然坐起身子,警惕望着眼前之人。 一袭紫衫。 紫衫之外笼罩着四散而开的黑袍,没有刻意遮掩容颜,露出那张笑意浅淡,而不乏戏谑的面容。 玄上宇淡淡蹲在地上,不冷不热开口道:“你已经死了。” 小殿下极为头疼。 他揉着发昏的脑袋,回想着自己竖剑而起的场景,热浪铺天盖地而来,轰然席卷,之后狠狠砸在自己身上。 接着就是不省人事,再度醒来,眼前已经多出了这么一袭紫衫。 “我这是在哪?”易潇身上的疼痛尚未退散,稍一触碰便龇牙咧嘴。 罩黑袍拢紫衫的玄上宇戏谑笑道:“你已经死了,自然是在地狱。怎么,还想着入西方佛国极乐世界不成?”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这个紫衫男人的疯言疯语,道:“魏灵衫在哪?” “喏喏喏” “饭要一口一口吃。”玄上宇笑了笑,道:“你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想着去救别人。” “听好了。”紫衫大国师声音转冷,笑意全无。 “六道佛骸从来就不是给人进的。” “这个地方,只欢迎死人。” “换句话说,想参与我的游戏,第一条规则,就是成为死人。” 玄上宇笑着拿手指点了点易潇,道:“喏,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的灵魂已经剥离,现在你已经失去了六感,没有痛觉,不会饥饿,不要试着动用歪心思,因为天相这种东西,自然是不会供死人驱使的。” “不用担心你的肉身。”玄上宇笑眯眯道:“只要你遵守我的游戏规则,最终获胜,自然能够完好无损地找回你的肉身。而如果你失败了,结局也不必言说。” “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而你如果记不住,死在佛骸里,也怨不得别人。” 玄上宇收敛所有笑意,转而面无表情道:“唯一的一条规则:永夜来临之时,不要踏出那个镇子。如果你违背了规则游戏自然就结束了。” 接着这袭紫衫褪去黑袍,蹲下身子,面对面对易潇开口:“再给你几个忠告好了。第一,不要去相信任何人,即便是你自己。第二,灵魂死了,你就再也没有可能活过来,自然也就是游戏失败了。第三,还记得雾里的那块碑么,你能发现的所有碑上的内容,都是绝对可信的。” “最后” 这袭紫衫轻笑一声,后退一步,隐入黑暗之中。 他打了一个响指。 “游戏愉快。” 第七十三章 佛骸篇(四) “这里是永生之地。” “吾将,念出你的名字,刻下你的面容,将你的灵魂雕琢成玉,把你的悲喜编制成曲” “最后,真正的永夜里,请把这永恒的生命,尽情享用!” 小殿下没有想到,第二块石碑居然会在哑女的屋子里。 碑文戛然而止。 易潇一遍又一遍触碰着这段碑文,这一段碑文与自己在大雾之中的朱红色碑文略有不同,断背之处,同样是被一刀齐连斩断的痕迹,显露却并非是上一面石碑的黑色,而是泛黄的古铜色,看来与上一面石碑并非是一对。 哑女满心欢喜,放下纸张和笔,接着在屋子里一通小跑,一遍遍确认木门木窗已经合拢。 最后她又拿起黄纸和铅芯木笔,大大咧咧坐在小殿下对面,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若有所思托腮盘坐,盯着小殿下的面容。 她的嗓子里轻轻揉出细碎的音节,接着低垂眉眼,木笔游走,在泛黄纸张上勾勒出一个少年模样的轮廓,接着再细细补充,面容,神色,入微之处,眉眼,发丝 将小殿下细致观碑的模样拓入画纸之中。 易潇一边仔细查看第二块石碑,一边将第二块碑文,与自己脑海之中的第一块碑文进行比对。 “我有些明白了”小殿下细细抚摸着朱红色石碑上的那一段文字。 朱红色最盛的那一段。 “吾将,念出你的名字,刻下你的面容,将你的灵魂雕琢成玉,把你的悲喜编制成曲” 这一段文字,被人掐断了。 易潇面色平静。 “念出你的名字,刻下你的面容,把你的灵魂雕琢成玉,把你的悲喜编制成曲”他喃喃道:“我记得日不落客栈的老板,从我看到他开始,一直就在雕玉!” 那个坐在日不落客栈台阶前的红衫男人,雕玉的动作一直让自己觉得古怪,而在见到自己之后,他似乎又收敛了雕玉的动作。 易潇揉了揉眉心,继续看去,这一段文字之后,有明显的断文痕迹,后续被刻碑人直接刻上了新的内容 “最后,真正的永夜里,请把这永恒的生命,尽情享用!” “真正的永夜?” 小殿下心里泛起疑惑,无论是按照雕玉老板,亦或是这个捧画纸哑女的说法,落日小镇的黎明之后,将迎来永夜,而这块碑文上似乎暗指了,他们所说的永夜,并不是真正的永夜! 他下意识将目光挪出碑文,看到哑女正捧着画纸安静对着自己作画。 小殿下下意识联想到红衫老板先前对着自己雕玉之事。 那块碑文上的内容! 吾将刻下你的面容! 把你的灵魂雕琢成玉! 易潇面色阴沉,刹那芙蕖出鞘,灵蛇一般划出一道寒光,在哑女惊慌眼神之中一剑递出,剑气纵横翻滚,将哑女手中一沓画纸挑起,接着手腕翻转,将漫天纸卷尽皆搅为碎屑。 易潇眯起眼,看着漫天纸屑飘飘扬扬落下,就在自己对坐不过三尺距离的哑女面色惨白,之前的欢喜表情僵硬,笑意冻结。 “你在画我?” 易潇一字一句开口,死死盯住盘坐在地与自己对视的哑女。 这样的一段碑文,给出的提示极为明显。 那个不安好意的日不落客栈老板,先前显然在对自己雕琢,想把自己雕入玉中,至于雕入玉中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言而喻。 而哑女趁着自己观碑之时偷偷将自己画入纸中,是否存了与那个红衫男人一样的念头? 哑女的神色极为复杂,她的画纸被易潇一剑挑翻,先前画了许久的少年观碑画像已经化为了漫天纸屑,而此刻一柄泛着寒光的剑正抵在了自己喉前。 她眼神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戚戚然,满面泪痕,咬牙抬臂,纤白小手指向屋里一处。 易潇皱眉抬起头,看见哑女所指的屋子最显眼之处,赫然摆放着一张已经装裱挂在木墙之上的画像。 画像之中,一个黑衣少年双手杵剑,虽风尘仆仆,依旧面色平静,透过画像时空与自己对视。 栩栩如生。 是在自己踏入这个小镇时候画的? 原来自己早已经入画,再细细去想,若是这哑女存了心思要害自己,何必还多此一举跑去日不落客栈提醒自己。 更何况,易潇心知肚明,这里乃是六道佛骸,按那个紫衫大国师的话来说,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 而这哑女先前强行破坏规则的行为,无疑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原来自己居然是误会了她。 念及至此。 剑光翻转收回。 易潇看着哑女低头不语的神情,满面神伤,有些愕然,不知如何言语。 哑女看着抵在自己喉前的剑光一点即后收回,她低垂眉眼,细长睫毛覆下,默不作声,站起身子,缓缓捡起满地碎纸,最后一点一点拼凑。 拼凑出一张破碎残像。 易潇有些心碎,看着那张已经被剑气翻搅而碎的画像被哑女一点一点仓皇拼接而出,心有不忍,柔声开口道:“我来帮你。” 哑女抬起头,看着小殿下居然真的极为认真去拼凑残像,最后也只能拼出小半面观碑少年的模样。 她微微抿唇,说不清是什么神情。 易潇一直低头,看到拼凑不出完整画纸,只能无奈笑道:“要不你对着我重新画一副吧?” 接着易潇抬头,看到哑女居然破涕为笑。 小殿下摸了摸鼻子,哑然失笑道:“果然是个姑娘家,心思真让人难以捉摸。” 哑女似嗔如怨瞪了小殿下一样,小跑到木桌前,再度怀抱厚厚一沓画纸,大大咧咧坐下。 易潇这次不再拒绝,微笑让她作画。 哑女做了个手势,示意小殿下把目光挪到碑上,重新画那副少年观碑像。 易潇余光微微瞥见低头认真作画的哑女,保持观碑动作,下意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女微微一怔,从画纸之中抽出一张,笔尖沙沙落下。 易潇瞥见那张被哑女倒转方向的画纸,上面写了两个娟秀的字。 她的名字。 “水月”易潇喃喃重复了一遍,依旧保持观碑动作不变,笑着问道:“你在这个镇子里住了多久了?” 哑女作画的动作停住。 她神情复杂,咬住下唇,微微摇了摇头,动作极为缓慢。 接着画纸上多了几个字:“我记不得了。”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若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所说为真,那么能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是死人了。 就像那个红衫老板说的一样,这个小镇里的人,不会感到疼痛,饥饿,他们不会有生老病死。 因为早已经死去,以灵魂进入这座牢狱,哪里还能感受到这些滋味呢? 而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无疑也是其中一员的。 易潇轻轻叹了口气。 他继续问道:“镇子里的其他人呢?” 哑女安静在纸上写字,回答着易潇的问题。 “永夜很快就要来了,他们不会出来的。” 略微停顿,继续写道。 “每一天都是煎熬,因为大家会慢慢忘记。” 易潇微微皱眉。 他抬起头,看到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除却那张挂在最显然处的画像,密密麻麻挂满了泛黄纸卷。 这些泛黄纸卷上,画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易潇眯起眼,看着极为显眼的几张,有那低头雕玉的红衫雕玉老板,有素手调琴的蒙面琴师,白袍剃尽三千烦恼丝的佛门僧人 一整面墙壁,贴满了泛黄画纸! 再低下头,易潇看到了哑女在纸上写了长长的一段话。 “我已经记不清我来到这里多久了。镇上有很多人,他们也都一样,在日复一日之中,渐渐迷失,最终失去了记忆,忘记自己从何而来,最终要从何而去。我能做的,唯有把这些都画入纸中,一遍一遍提醒自己。” “每一次永夜之后,我似乎都会忘掉一些,再忘掉一些。”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全都忘了,就可以解脱了。” 哑女面色复杂,挤出一抹笑意,更多的是自嘲。 “但是,哪里来的解脱?” 易潇看着这张画纸上以轻松字迹写出的沉重文字,沉默良久。 接着他伸出一只手。 哑女微怔。 小殿下微笑抬起头,直视她:“笔。” 水月递出那只铅芯已经有些磨钝的木笔。 易潇深深看了哑女一眼,接着他低下头,笑了笑,在一张泛黄画纸上落笔画了起来。 笔尖的铅芯触碰到纸上,声音酥软。 沙沙沙。 “这只笔,用起来还真是让人有些怀念呢”易潇握笔之后自嘲笑了笑,接着低垂眉眼,细细勾勒。 小殿下本就精于书画之道,描绘面容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他落笔极慢,似乎笔尖倾注了极多的心血,却偏偏着锋很轻,不愿意沾染太多前尘。 画纸之上的,乃是一个双手膝地,双眸好奇的小姑娘。 笔锋不轻不重。 面色不喜不悲。 偏偏让人心生爱念。 水月与画纸之上的那个人对视,刹那恍惚。 “水月。”易潇将那张画纸与木笔一同递过去,声音柔和道:“相信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 小殿下背转身子,轻轻叹息。 他轻轻触碰着第二块朱红色的石碑。 那里的碑顶,以极其歪曲的字迹刻下一行字。 似乎在提醒自己。 “这里是地狱。 关押的,自然只有恶鬼。” 小殿下看着朱红色极为显目的一行字,只能叹息。 背后的哑女缓缓接过画纸,高高举起,望着那个令自己都心生怜惜的画中人,神情复杂。 她面色似喜又似悲,静静望着画中人,满面泪痕风干,最终挤出笑容,小心翼翼将其叠起,珍而重之放入怀中。 第七十四章 佛骸篇(五) 大地突然震颤。 易潇神色一动,凝神望向哑女。 水月刚刚收完那张画纸入怀,感受到大地震颤之后,她神情凝重比了一个手势,让小殿下噤声,接着取出新纸,写道:“永夜来了!” 永夜? 小殿下眯起眼,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们口中说的永夜会发生什么?” 水月写道:“永夜来临,镇子外面的那些怪物,会从冥河里浮出水面,去寻找猎物。” 接着她站起身子,小心翼翼靠近小殿下,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易潇衣袖,接着微微拉扯。 她指了指头顶,示意易潇跟着自己。 这个木屋不大,台阶通向的第二层更加狭窄,但好在空出一道木缝,透过木缝,恰好能够看见屋外的情形。 高空之上,一**月高高举起,绽放出无数皎洁光芒,四射而下,普照大地,一片银白。 而黑夜被月光撕开之后,却有几道庞然大物从浓浓雾气之中挣脱而出,缓缓走来,每走一步,大地都为之狠狠震颤一下。 宛若远古战场上的战鼓,易潇甚至能感受到心脏伴随着脚步声与地面一齐的震颤。 他的瞳孔狠狠一缩。 眼前一道巨大的黑影掠过,刹那高高跃起,遮盖大月,而伴随着尖戾的吼声,无数白毫细微摇晃。 这是一头如同山岳般体形庞大的白猿。 易潇失神看着这头在大夏棋宫山海经万妖谱之中与四圣兽齐名的大妖。 远古大妖斗战白猿。 这一头白猿戾气纵横,浑身白色毛发随风肆意张扬,每一个毛孔都迸发出斗战的气息。 它在大月之下左右张开双臂,山岳般厚重的胸膛处传来敲击闷响,接着猛然长吼,吼声如雷贯耳,落地之后双臂擂地,重若万钧,大地颤抖! 煞气纵横三千里,不为过。 “大猿王”小殿下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看着这头早就湮灭在远古世纪古卷之中的大妖,这样一头大妖,若不是在六道佛骸之中,而是真正出现在人间,除却那些已经抵达宗师境界的超凡人物,谁人可以阻挡一步? 易潇失神之余,天边响起第二道声音。 极为熟悉! 从冥河那边犹如升起一轮朝阳,赤红色光芒通天彻地。 渡桥之时,易潇距离那道虚影太近,以至于没有看清其真正面目。 如今他看清了。 冥河之上的赤红色火团燃燃升起,最终升上苍穹之巅,与大月并起。 宛若一轮熊熊燃烧的大日! 赤红色火光猛然炸开,易潇下意识遮挡双目,刺痛之后再度望去 那是一只通体燃烧赤焰的圣灵,炽烈火光裹体,看不清具体模样,但接着一双朱红色雀翅从大日之中展开,似乎挣脱了束缚,接着轻微一动。 振翅! 天崩地裂! 暴虐的气流从冥河尽头点起,一路咆哮而来,远隔无数里的落日镇刹那鼓起炽热大风,镇头那块破旧的牌匾瞬息被点燃风化,重重拖行在地上倒挂出一道沟壑,接着化为无数道流光湮灭在视线之中。 除却了山海经之中的那头虚火朱雀,还能有哪种大妖,能御火展翅,便导致如此恐怖的异象? 易潇不再去看那道木缝,背靠着木屋,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他下意识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小殿下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内心把那袭紫衫痛骂了十八遍。 永夜之时不要离开落日镇? 这说的不是废话吗?! 六道佛骸里的冥河里居然有这种级别的远古大妖,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永夜之时,这些大妖挣脱冥河,重新君临人间,它们不来这个落日镇,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就是打死自己,也不敢往镇子外面去跑啊! 他有些心惊胆战地再度看去,眼睛还没凑上木缝,耳边就传来振聋发聩的浩荡龙吟之音! 真龙? 小殿下是真的惘然了。 这些大妖要是碰上面了,打上一场,别说落日镇,就是这个佛骸,恐怕受到波及之后,都难以幸免。 大地震颤的声音逐渐减小。 易潇眯起眼,透过木缝,看到那只恐怖白猿已经逐渐离开视线之中。 而那团恐怖的火红色朱雀身影,也似乎朝着某个方向离去了。 小殿下若有所思。 这两头大妖,似乎并没有发生碰撞。 它们包括那头随后长啸出声的真龙,似乎都向着某个方向离去了。 “这就是永夜?” 易潇喃喃道:“这些大妖都是极为嗜血的存在,但是彼此碰面没有发生战斗,而是一齐向着某个方向离去了是因为它们急着赶路?还是说,它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小殿下虚眯起眼,“玄上宇特地说清规则,若是我在永夜之时踏出这个镇子,便是游戏结束,这是为什么?” 心念百转,接着衣袖被人轻轻拉扯,小殿下回头,看见水月举着一张白纸。 “永夜很快就会过去的。” 方才那一阵极为恐怖的异象,与易潇一起趴在木缝边偷窥的水月自然也看见了,她的面色有些苍白,显然对于见过了许多次永夜的她而言,这样恐怖的画面,对她依旧有着极强的冲击力。 哑女面上强行挤出一抹笑容,仿佛为了安慰易潇,她还特地画了一个简略的笑脸:“很快,很快就过去啦。” 接着她好像猛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奋笔疾书,接着面上洋溢笑容再度举起纸条。 “别担心哦,只要我们不出去,它们不会过来的。” 易潇哑然失笑,接着猛然想到了一个人,他的眼神里闪过异常神色,压低声音道:“以前有人出去过?” 哑女微怔。 她眼神下意识躲闪一秒,接着低下头,在纸上回复道:“有一个人。” 接着她抬起头,微微咬牙。 “他已经死了。” 易潇下意识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什么时候出去的?” 水月摇了摇头,伸出一只纤白小手,拉着易潇衣袖,在自己脑门轻轻点了点。 “都忘了吗”易潇叹息一声,道:“没有尝试去记吗?” 她面色平静在纸上写道:“试过去记,但是记不住的。” 她拉着易潇来到了木屋第一层。 满壁的泛黄画纸,一层叠加一层。 她踮起脚,眼神认真,轻轻揭开一层画纸。 画纸之上,是另外一张更加老旧的纸张。 那张纸张之上的墨迹一团模糊,明显存在过,却又被强行扭曲。 水月小心翼翼揭开那层画纸,取出藏在画纸之后的纸张,微微哈了一口气,小手用力把上面一层的画纸贴紧墙壁复原成原来模样。 她低垂眉眼,不敢去看易潇,双手捧老旧纸张。 易潇看着这张墨迹晕开的黄纸,喃喃道:“这是你之前记下的。” 水月点了点头,嗓子里挤出嗯嗯声音,她细细写道:“我记下来了,但是他离开这个镇子之后,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痕迹,就都不存在了。就好像就好像” 接着她微微停顿,愁眉苦脸写道:“就好像,有人把我的记忆抽走了。” 易潇接过那张泛黄古纸,认真检查,果然是一片墨迹,什么也无法得到。 “有一个离开镇子的人”易潇喃喃道:“会是他吗?” 那个枯坐在桥那端的棋师。 易潇袖子里的手死死攥住一样物事。 一截枯骨。 “上桥之前,你能静下心来解开这一局棋局,就说明你的确是我的有缘人。” 黑袍摇晃,枯骨托腮而坐,无肉面颊却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 黑白二字被小殿下一粒一粒分开,而后剖析开来。 卫之一字被极为巧妙改动,而后翻转,扭曲。 棋局变动。 提出了那个“子”。 易潇面色复杂,盯着双指之间的那枚棋子,这袭黑袍棋师蕴藏在棋子之中的灵魂波动透过棋子传来。 “很快你也要参与那个游戏了”黑袍男人轻笑道:“这着实是个很无趣的游戏啊。” “因为它没有胜利与失败,只有死亡与生存。” “当日复一日的活着,取代了死亡,再取代了人对死亡的恐惧,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很遗憾,这个无趣的游戏,我差一点就成功了。”他笑了笑,道:“但你最终得到了这颗棋子,就说明,我还是失败了,注定要死在这里。” “但你知道吗?一个不愿死去的人,是不会永远死亡的”黑袍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因为他会活在别人的脑海里啊。只要有一个人不曾忘了他,他便是活着,便是不死,便是永生!” “我想,我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但因为你,我又有了活过来的机会。” 卫姓棋师的声音喃喃道:“所以,记住我的名字。” “卫浩然。” 卫浩然。 卫浩然。 易潇轻声默念两遍,脑海之中宛若晴天霹雳,不可思议抬起头,死死盯住这袭黑袍。 黑袍下的枯骨,早已经辨别不出生前模样。 但是这个名字,却令易潇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洛阳大红月下。 万金侯侯府之前,那个峨冠博带的男人立下四座碑。 记下四个人名! 秦修途,钟天道,卫浩然,苏红月。 卫浩然之名,赫然就在那块碑上! 白袍老狐狸口中所说的,那些生前只不过是无名之辈的伙伴,卫浩然,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知道,这个生前不显声名的男人,从六道佛骸之中几乎就要逃出,仅差一步,最终坐化于冥河之前,临终时留下了这颗棋子。 “我右手最后一截指骨。”卫浩然最后的声音平淡如水,道:“带上它,关键时候,自会派上用场。”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面色郑重,向着这袭黑袍笼罩下的枯骨行了一礼,接着缓缓掰开黑袍枯骨托腮的右手骨架,轻轻折下小指骨。 毫无疑问,那袭紫衫大国师是绝技不会容许这样的手段出现在佛骸之中的。 而这个男人,在临终之前,依旧保持着双手托腮的姿势。 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亦没有停止思考。 而黑袍之下的面容即便依旧被岁月湮灭,却仍然对眼前的世界,发出无声的嘲笑。 智者,当如是。 第七十五章 佛骸篇(六) 许久之后。 小殿下从永夜之中的震撼里回过神来,手中死死攥着那截枯骨。 那个卫棋师有言,这截枯骨,将在这座佛骸之中,起到关键的破局之用! 易潇揉了揉眉心,再度望向窗外。 大月光辉皎皎,那些恐怖大妖的背影已经远去。 落日镇恢复了死寂。 小殿下沉默将所有的思绪重新整理。 他一直在想,六道佛骸是什么? 在自己的构想之中,这样的一尊牢狱,化须臾为芥子,应当是包括了冥河两岸与尽头,再加上方圆数千里的世界! 那么落日镇,究竟是这片世界里唯一有人的地方?亦或是说这一片小世界,有无数的“落日镇”? 那袭紫衫大国师明显把这视作了一场游戏,而其对于这场游戏的态度,明明玩世不恭,却偏偏似乎存了有意试探的意思。 规则已经定下,何谓之胜? 桥前的那具黑袍枯骨,棋师卫浩然临死之前说了一句话。 “这场游戏,没有胜利与失败。只有死亡与生存。” 易潇有些微惘,闭合上双眼。 没有任何提示。 没有任何线索。 该如何破局? 他反复把玩着手中的一截指骨,接着缓缓睁开双眼,眼神里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 六道佛骸,与其说是一场游戏,不如说是一场博弈。 而赌桌的对面,是与自己老师并称天下唯二的北魏大国师。 筹码是自己的灵魂。 赌什么,怎么赌。 那袭紫衫大国师都没有给出明确的提示。 而他临离之时,伸出手指点指自己额首的意思,此刻再明确不过。 赌桌之上的一切,全部要靠小殿下自己。 “斗智么”易潇缓缓吐出一口气,道:“玄上宇你把我扔在这个镇子里,不给任何线索,就想靠佛骸里的轮回来压死我?” 他深深看了一眼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哑女,突然轻声道:“水月,你这里有没有这样的石碑了?” 哑女抬起头,有些惘然的摇了摇头。 小殿下眯起眼,心思捉摸不定。 “卫姓棋师” 易潇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子。 他走到那面贴满黄纸的墙上,面色阴沉,盯住那片之前被揭开的区域。 那里是水月曾经记下棋师卫浩然痕迹的画纸,而斑驳墙面,与那张已经看不清痕迹的黄纸相连之处。 “撕拉” 水月茫然回头,看到小殿下面对墙壁,眯起双眼,神情凝重,伸出手臂缓缓揭下一片黄纸。 易潇死死盯住手中画纸。 画纸之上,红衫男人面带微笑,低头雕琢,手中雕玉已经完成一半,雕琢之物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这一张画纸,与卫浩然的画纸几乎贴在一起,相互粘粘,有所牵扯。 是水月同时记下的。 小殿下再度抬起头。 他再度揭下两张画纸。 一张上描白袍僧人,剃尽万千烦恼丝,面容清俊,却醉眼迷离,单手立掌胸前怀慈悲,掐大红佛珠三十六缺一,另一只手抬臂持酒壶,仰面欲大醉三万六千场。 第二张绘蒙纱琴师,绮丽面容尽数被白纱遮去,端坐一口红棺之上,怀抱素琴,红袖添香,而一手扬起一手落下,颠倒弄弦,琴面龙池凤沼,大红之色跃于纸上。 联想到卫浩然。 易潇面色阴沉想到那几个在万金侯侯府曾经见到过的名字。 秦修途。钟天道。苏红月。 洛阳七月七大红月,白袍老狐狸提及这些昔日的同袍,只是淡淡不失悲哀的一句。 他们都是死于无名的普通人。 而以如今在佛骸里所目睹的线索看来,似乎真相并不是这样 至少卫浩然,是一个绝不该死得无声无息的人物! “他们是死在了佛骸里?” 易潇触碰着画纸之上的人物,喃喃道:“这就是线索!” 翻箱倒柜的水月从木屋里翻出一件宽大黑袍,递给小殿下,比划手势,让易潇穿上,看到大小正好合身之后,忍不住面色雀跃,接着在纸上写道:“接下来,是深眠期。我们可以偷偷出去。” 小殿下面色古怪套上宽大黑袍,问道:“深眠期是什么?” 水月轻轻捋了捋额前发丝,眼底遮掩不住的笑意,缓缓写道:“落日镇没有日出,永夜降临,那些妖兽离去之后,那**月被红云遮住,就是深眠期了。他们,就是镇子里的那些人他们在永夜来临之前陷入沉睡,一直到深眠期结束之后,直到红云散开,大月重新出现,才会醒来。” 小殿下若有所思道:“我懂了以你所言,深眠期,就是相对安全的出行时期?” 水月满面欣喜,嗯嗯点头。 怪不得这个镇子如此死寂,小殿下恍然,原来是自己恰好踩上了这里一个极为巧妙的时间点。 接着易潇轻声道:“还有一个问题,关于他们的。他们为什么要沉睡?” 哑女微怔,想了想,认真思考了很久之后才写道:“可能是因为记忆的缘故。因为他们记不住时间,永远只有片刻的记忆,有些甚至连十二个时辰的记忆都没有。而记忆的空档期,就是在这段时间。” 易潇深深看了哑女一眼,继续问道:“深眠期既然是他们陷入沉睡的时候,想必也就是删除他们记忆的时候了?” 哑女闻言之后满面茫然,不知如何言语。 小殿下看着装傻故作不知的哑女,也不点破。 为何这些镇上的人要陷入沉睡,偏偏她不需要? 为何这些镇上的人都没有记忆,偏偏她有? 甚至,她说出了六道佛骸这四个字,居然没有被抹杀掉? 在玄上宇的游戏之中,这样的漏洞,太大了。 易潇面色平静,看着这个面色和善的小姑娘,依旧笑的憨甜,内心暗暗摇了摇头。 究竟是她身在局中当真不自知,还是明明七窍玲珑却装作懵懂? 无论如何,易潇心中已起警惕,对于这个明显不像表面那样简单的哑女,不可全信,不可全托,至少留一份心思在其上。 而如今,她既然能起到一个提供线索的作用,便不妨好好利用,至少将下一块石碑的信息摸出来。 以生死为赌注的游戏便是如此。 你我面带微笑,彼此两面三刀。 谁也不知道下一秒究竟是谁出的刀子,而背后这个笑得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是否就是害得那位卫姓棋师功亏一篑的棋子? 易潇说不准,也不敢去赌。 他只能怀着最宽容的善意去信任她,同时不惮以最阴险的恶意去堤防她。 而看起来对易潇态度发生转变毫无预感的哑女依旧笑的天真,她认真在纸上一字一字写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应该可以找到你要的石碑。就在日不落客栈,那里有二层楼,第二层从来不许人进。” 套上了宽大黑袍的小殿下没有去问日不落客栈,反而平静问道:“那个红衫男人,难道也陷入了沉睡?” 水月理所当然得点了点头。 整座镇子都陷入了沉睡? 连那个明显与众不同的红衫男人都陷入了沉睡? 易潇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你不需要呢?” 水月惘然。 她似乎是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细眉纠结起来,双眸有些失神,越是思考,越是不能得解,越是深陷其中。 最终,她只能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哑女极为沮丧在纸上写道:“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咬起牙,鼓起勇气,望向套上黑袍的小殿下,最后写了几个字,又潦草划去。 易潇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看清了被划去的那一句“你可以帮我吗?” 他微微叹息,不再言语。 兴许是那块朱红色石碑的缘故。 易潇越是看不透这个名为水月的小姑娘,越是觉得她身上疑点重重,总觉得是玄上宇安下的棋子,或是佛骸里的老妖怪。 不安好心说不上,但疑心一起,便再难消。 小殿下最终面色复杂摸了摸水月脑袋。 哑女眨了眨眼。 哑女看不懂那些梵文,看不懂朱红色石碑之上刻的那一句“这里是地狱,关押的自然只有恶鬼”,所以她不清楚,为何那个黑衣少年的眼神与之前有了明显的不同。 但她极为聪慧地读出了那双眼睛里的意思。 她知道,他读懂了石碑里的内容。 水月安静抿唇,低下头,默默捡起深蓝色披风,背转身子,最后一点一点从面上挤出一个洋溢阳光的笑容,再度回过身子,捧起画纸。 被划去的字迹旁多了一行小字。 “带上我吧,我帮你找碑。” 小殿下有些无可奈何,看着哑女楚楚可怜的神情。 她再度前递画纸,咬牙含唇的神情我见犹怜,一只手伸出微微拉扯小殿下宽大黑袍的衣袖。 易潇叹息道:“并非我不带你,而是担心你的安危。” 哑女月牙儿的双眸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层雾气。 “如果红衫男人苏醒了,我顾不上你的。”易潇板起脸道:“你怕不怕?” 水月坚定写道:“不怕。” “真的不需要一起。”易潇无奈道:“我一个人足矣,你何必凑这个热闹?” 哑女急忙写道:“我能感应到石碑,能帮你省去很多功夫。” 不贪好处的小殿下依旧摇头。 哑女面上的神情已经由喜转悲,笑容缓缓落寞,悲哀写道:“相信我。” 易潇盯着这三个字看了许久。 哑女心中忐忑不安,似乎在等一句话。 最后小殿下轻声道:“别给我添乱。” 捧纸的水月闻言之后再度满面欢喜。 第七十六章 佛骸篇(七) 落日镇的深眠期格外死寂。 与初入这个镇子不同的一点,则是整片小镇陷入了极为森冷的黑暗之中,苍穹之上的大月被红云遮住,阴暗汹涌袭来,眼前漆黑几乎不可视物。 一点火光从街道之上燃起。 少年披着一袭黑袍,手持微弱火鉴,淡淡的青光从火鉴之上散发,火光缓缓燃烧,点破漆黑。 易潇面色如常,并不急着赶路,而是绕着落日镇外围先逛了一圈,去记下这些街道的轮廓。 哑女小心牵着小殿下黑袍一角,极为安静跟在易潇身后,她先前在木屋里给了易潇一份地图,此刻也不出言催促,就这么跟着易潇一路逛了一圈落日镇。 花了约莫两炷香时间。 易潇已经将这个小镇大致的轮廓记下,脑海之中大抵浮现出了一副地图,大街小巷,格局分布,与哑女木屋之中描绘的地图并无区别。 “看来她并没有骗我”易潇心中沉吟:“落日镇的格局,街道,都与那张地图上描绘的没有差别。” 铮然一声琴音 易潇前行的步伐微微停顿,身后的水月伸出纤白小手用力拉扯住小殿下黑色衣袂。 火鉴散发出的微弱火光顿时熄灭。 小殿下停住步伐。 他望向街道中央。 那里本是一片漆黑,但此刻多了一道人影。 她双眸平静,低垂睫毛,面上一曲轻纱,遮去大半面容。 小殿下望向那蒙面琴师,笑了笑,低声道:“果然等不及了吗?” 佛骸之外。 北魏洛阳,某处极为隐秘的府邸。 紫袍。 这一袭紫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面前摆着一张紫檀长桌,桌面极为平整,上铺展开一条长长羊皮卷,古老气息,墨笔在这张古卷之上点提勾勒。 一条磅礴大河跃然于古卷之上,河两岸被一条大桥贯穿,一端被笔尖上的浓雾抹去,另外一端,则以巨细的笔锋勾勒出隐隐约约一个小镇的轮廓。 这条大河,赫然与佛骸之中的冥河无二区别! 而古卷上冥河对岸的孤独小镇,则是落日镇原封不动的缩小版! 紫袍男人微笑看着古卷上立着的几颗棋子。 世人皆知,这位世上无双的北魏紫衫大国师精通玄术,而玄术一道,奇难晦涩,包含九策,涉及天时地利,风水堪舆,几乎囊括世间万物。其中一策,便有“提线木偶”这一手诡异神通。 他面带笑意,轻柔提起一颗人形玩偶模样的棋子,落在落日镇街道之上。 玩偶是一个袖珍版的蒙面琴师。 接着他俯身,双手托腮,玩味看着与蒙面琴师对立的两颗玩偶棋子。 一颗棋子玩偶是黑衣少年模样,此刻披上宽大黑袍另外一个棋子玩偶则是个女童模样,身着深蓝色披风。 易潇和水月。 “来让我看看,我这一步落子,你要怎么破局呢?”紫袍男人笑意不减,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紫袍男人没有回头,而是淡淡道:“本尊安排的事情办妥了?” 身后之人居然也是一袭紫袍,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居然都与俯身在古卷之上的玄上宇一模一样。 他声音平静道:“那几位老妖怪的魂魄已经归还,八大家族各自得了好处,承诺在西夏一战到来之时借出那件仙器。” 两个玄上宇彼此的声音都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后至的那位淡淡问道:“佛骸里的那颗棋子,开始破局了?” 俯身在古卷上的玄上宇轻声笑了笑,指了指街道之中的蒙面琴师,戏谑道:“听完这首曲子,他便是想破局,都再也破不开。” 后至的紫衫大国师面容平静,淡淡瞥过一眼古卷,脑海之中已经将易潇入佛骸之中的场景全部过了一遍。 他闭上双眼,接着突然睁眼,缓缓发问:“他那截指骨从哪来的。” 声音冷冽无比。 “这小子有点古怪,兴许是本尊特地给的。”俯身在古卷上的紫衫男人懒得去想,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古卷,接着横移,笃定道:“本尊会不会太高估他了?他已经得了石碑提示,却依旧信了那哑女,分明已经输了,何必再给他机会?” “我只知道,佛骸世界与外界隔绝,他在渡桥时候短暂消失在佛骸之中”另外一位紫衫男人平静道:“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在佛骸里的本尊。难道本尊告诉了他规则?不过看起来并不像,看他模样,应该是想去那家客栈的二层楼难道他不知道,那里是佛骸的生命禁地?” 俯身古卷之上的玄上宇摇了摇头,道:“有些古怪。” “还有一点古怪。”身后的紫衫玄上宇面容冷漠,道:“古卷上有雷劫出现的痕迹,有人违背了规则,本应该被直接抹杀,但是被拦下了。能做到这一点的,依旧只有本尊,他究竟在做什么?” “是想维持游戏之间的平衡?” “不不对!” 这两个紫衫男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神之中看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自从佛门三生决出了差错,本尊自锁佛骸之中,这一缕神念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淡。”俯身古卷的紫衫大国师轻声道:“本尊想着有朝一日吸纳佛骸之中所有的生灵魂力,再脱离佛骸,反哺佛门三生决,最后融合我等魂力,直接晋入史无前例的第十层境界。” 另外一位紫衫国师面色复杂,道:“本尊他制定了规则,最终却被自己的规则约束,反而不能脱身。即便是我等,也没有办法难不成,他是想借此离开佛骸?” “此事目前看不清楚”俯身古卷的紫衫大国师叹息道:“即便是我以玄术推演,也无法窥探一二。” “但本尊需要佛骸里一切生灵的魂力,就像之前那些世家子弟一样,这颗棋子的魂力极为强大,恐怕能有第八境的魂圣境界,若是能够被本尊吸纳,便足以抵得上之前数位所谓的世家天骄。”他面无表情,道:“所以他的魂力,一定要留在这座佛骸里。” “这个哑女玩偶有点问题。”另外一位紫衫大国师声音冷冽道:“她的记忆没有被清空?” “这你只能去问本尊了。”俯身古卷的紫衫大国师声音平静,眯起眼睛道:“我们掌控古卷,即便是调控棋子,也需要耗费极大的魂力,无法做到控制佛骸里巨细的每一件事。至于冥河的潮起潮落,甚至那轮永夜的大红月,都是由佛骸里的本尊去掌控,不过这些繁琐之事经过了无数轮回交迭,恐怕即便是本尊,也有疏忽的时候。” “嗯。” 身后的紫衫大国师轻轻点头,声音平静道:“那么,拆散他们俩好了。” 俯身古卷的玄上宇面容阴晴不定,最终淡淡道:“已经提了一颗棋子去了。” “易潇是不会去救哑女的。”身后的紫衫大国师面色平静,道:“此子背负齐梁文评第一的妖孽盛名,我看不过徒有虚名。正好把他葬在佛骸里,与那些庸才葬在一起好了。” 俯身古卷之上的大国师笑了笑,道:“就等他进二层楼好了。” 另外一位紫衫大国师突然皱眉,道:“那只龙雀呢。” 古卷之上,纵横摆放了极多的棋子,密密麻麻,遍布冥河,而唯独不见那位腰间漆虞的女子。 俯身古卷之上的玄上宇面色不变,轻轻道:“她的魂力被本尊直接掠夺了。” 隐隐约约有些不祥预感的紫衫大国师面色有些苍白,颤声道:“是记忆被清空了?” “不错。”紫衫大国师缓缓站直,双手撑在古卷之上,面容之间隐隐约约有煞气凝结,抬起一只手揉了揉,依旧只能叹息道:“本尊想突破第十境,有些不择手段了,把魏灵衫的魂力几乎一扫而空。” 另外一位大国师闻言之后,怔怔看着冥河两岸那几颗形态森然的大妖棋子。 这些隔着古卷依旧散发着阵阵威压的妖兽棋子,均是大夏棋宫山海经之中的传说级大妖。 无论是被誉为陆地斗战第一的大猿王,亦或是神鸟之中仅次于凤凰的虚火朱雀,这些远古大妖,都是山海经之中远古年代独霸一方的恐怖霸主。 本尊花费了极大的心力,才搬来六尊彼此之间不相上下的恐怖妖兽,以极大的魂力消耗强行驯化,来镇压佛骸之中的**。 本是滔天大手段。 而此刻,这六尊恐怖存在居然被调往一个方向。 “本尊与我们失去联系太久”那位紫衫大国师面色有些难看,道:“他把魏灵衫的魂力吸去,正好将这具躯体让给那头远古龙雀她,应当是觉醒了!” “这头大夏龙雀在佛骸之中觉醒,已经有四个轮回了。” 之前俯身古卷之上的玄上宇声音冷冽道:“她的战斗天赋太恐怖了,这几个轮回的演变,这六头凶兽,若论单独厮杀,没有一头是这只龙雀的对手!” “她要横渡冥河,这六头大妖难道还拦不住?”身后的紫衫大国师面色之上已经是难掩的震惊神色,道:“现在把她魂力还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玄上宇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能不能镇压住这头龙雀,不过肯定不能有外力干扰。本尊特地把规则改了,永夜之时禁止任何人出落日镇,怕的就是这一点。” 两位大国师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深深的无奈。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第七十七章 佛骸篇(八) 落日镇街道之上。 蒙面琴师微微抬手,琴弦撕裂,刹那一道锋锐风刃呼啸而过! 佛骸之中被禁了所有元力的易潇此刻运转体内气血,芙蕖横起,立在面前。 小殿下面色平静,声音喃喃道:“终于来了吗?” 他隐隐约约有预感,佛骸幕后的掌控者,那位紫衫大国师,绝不会让自己轻易破局。 而所谓的深眠期,小殿下也从来没有打算能够真正一帆风顺摸清楚落日镇的状况。 好在眼前这个琴师给自己的威胁感并不大,至少与那个暴怒而起的红衫雕玉老板而比,似乎差了不止一个境界。 易潇估摸着,即便自己不能动用元力,仅仅凭借着体内的气血之力,应当也能一战。 那道风刃骤然而来 芙蕖剑锋摇摆,剑锋之前风刃被刹那分开。 小殿下手腕微抖,偏转芙蕖插入大地,双手倒握剑柄,鬓角长发飘起,背后黑袍扬起,疯狂起舞。 他瞳孔微缩。 被一分为二的风刃刹那切割而过,接着轰然两道巨响 身后街道两边凹陷两道深深沟壑! 水月已经怔住,甚至松开了紧紧攥住易潇身后黑袍衣袂的小手。 她茫然环顾一圈,跌跌撞撞后退一步,面色有些苍白。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凝神再度望向这个明显被自己低估的蒙面琴师,一袭素衣,衣襟处连红巾丝带,白衣袖处皆是红,面色恬淡,白纱之下秀色可餐。 蒙面琴师面无表情,淡淡道:“这里有一首曲子,尊上大人要赠给两位。” 尊上? 小殿下来不及去咀嚼这两个字的意味,见到蒙面琴师缓缓抬臂,接着猛然落下,十指铮铮抚琴,琴音却狂暴无比! 一道又一道风刃伴随着那青葱白玉般的十指拨弄迸发而出,琴音迸裂,风刃如狂花乱舞,骤然梨花般倾泻而出,刹那笼罩了整条街道!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易潇冷声对身后哑女道:“抓紧了。” 小殿下缓缓提起芙蕖,剑心通明,灵魂深处不断召唤株莲相浮现,奈何那一株青莲无动于衷,连一丝颤抖都欠奉。 龙蛇株莲两道天相已经锁死。 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 灵台空明。 天相无法使用,只能依靠自己,又能有什么手段? 域意,源意,这两道手段,对如今的易潇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境界。 但如今身处佛骸,肉身全部舍弃,余下的,便只有灵魂之中的领悟。 域意,源意。 小殿下睁开眼。 忘归山巅观想图,三千里苍龙巍峨负山! 少年沙哑的声音从嗓子之中缓缓挤出,艰难道:“大势至” 一步踏出,脚下的大地炸裂出一道蛛网,无数风刃狂暴席卷而来,整片街道的楼屋此刻如被飓风撞击,一整条街面被砸穿,漂浮,粉碎! 那在忘归山山巅已经萌芽的大势至域意此刻在狂暴琴音之下疯狂成长,顶立狂风之中的肆虐压力,缓缓撑开一道屏障! 易潇默然感应着这道沐浴狂暴琴音的大势至域意,突然抬起头,死死盯住风刃狂幕之中。 这道大势至域意缓缓撑开,而此刻风刃爆裂,粘覆在那道稚嫩域意之上,狂风再度汹涌碾压而来,整条街道炸雷一般。 天地异象! 佛骸之中,除却本源的肉身之力以外,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魂力了。 小殿下没有想过这个蒙面琴师居然有如此强悍的魂力,每一道风刃之上的魂力,几乎都有着不亚于第七境界巅峰的凶悍杀伐气息,而这些风刃掌握的力度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极为巧妙,驱之则避,触之则炸,似柔非柔,如刚非刚! “至少触摸到了第八境的门槛”易潇即便凭借着大势至域意,抵抗的也极为艰难,而双手倒握芙蕖剑柄,也只能保证自己能够在如斯狂风之中不被吹得无法立足。 “如何破局?” “怎么破局?” 易潇眼前狂风愈加狂暴,几乎睁不开双眼。 他双手死死攥住芙蕖。 福至心灵。 小殿下猛然想到紫竹林瀑布之下,那一日白衣魏灵衫所言。 “你问我剑道是什么?”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剑道,而我的剑道,就是化繁为简。” 极为简单的一剑,没有过多花哨。 而漫天紫竹纷飞,极尽世间芳华! “你的剑道是什么?” 每个人对剑的领悟不同,剑道领域便不同! 而那些剑道妖孽,往往在极为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做到剑心通明,悟出剑道领域雏形,而晋入九品之后,剑道领域甚至可以媲美最强级别的域意! 另辟蹊径! 易潇喃喃道:“剑道” 剑道,对李长歌而言,至仁至善。 对魏灵衫而言,则是化繁去简。 即便株莲相无法唤出,易潇也依旧清晰记得,龙门漫天黄沙之中,红衣儿的剑道充斥着浓郁的仇恨,怨气,是一柄复仇之剑而剑冢空间内的剑宗明一剑,那撕裂了整片空间壁垒的恐怖一剑,一剑突破了九品与宗师之间的巨大隔阂,在那道无数强者争抢观摩的通天剑痕之中,隐隐约约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孤独意味。 每一位剑道强者,他们对剑道的领悟都彼此不同,而导致了他们的剑道不同。 有人善杀,有人平和,有人剑走锋芒,有人八风不动。 剑道,对自己而言 是什么? 易潇试着去思考。 脑海之中一无所得。 魏灵衫曾经问过自己,而当时自己的回答是:“剑,是一种杀伤别人的武器!” 由本溯因,因果之间有大奥妙。 自己学剑,难不成就是为了杀人? 难道不是杀人?! 杀人二字,如同顿悟一般,在脑海之中猛然扩大,散开。 杀人! 易潇幡然醒悟,双目隐约赤红,声音沙哑戾气纵横道:“学剑,本就是用来杀人!” 芙蕖猛然拔起,大地锵然而鸣,黑衣少年大袖飘摇,双手持剑一剑递出! 第七十八章 佛骸篇(九) 今天两更了哦 风刃形成的大幕被一剑刺穿,接着无情破开 小殿下脚步微顿,感应到身后有人死死拉扯,依旧面无表情,双眸之中大红满溢而出,猛然前行,连续三步重重踏下,大地崩裂,手中芙蕖长啸,终于挥出一道缺月形剑风,突破层层风刃,如入无人之地! 这一剑,居然隐约有剑道领域的雏形! 而令人心悸的,是剑意之中恐怖无匹的杀伤之力,参杂的剑意波动之中,无数负面情绪厄难般袭来,潮水般轰击而出! 这是一道极邪恶的剑意! 猩红。 一曲强行终了。 芙蕖铃铛落地 易潇死死抬起头,盯着本该一片狼藉却完整如初的街道,此刻四下死寂无音。 街道两边的楼屋完好无缺,路面一片平整。 而无论是蒙面琴师,还是身后死命拉扯自己黑袍的哑女,都已经凭空消失。 接着小殿下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若金纸,跌跌撞撞后退,惨然一笑,只能盘膝坐下。 半晌之后,易潇面色苍白,盯着那柄依旧在地面上颤抖不止的芙蕖剑,低声喃喃道:“好狠毒的手段” 齐梁书库之中的古卷曾经提到过顿悟二字,称此二字重若万钧,实为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机遇,一朝顿悟,更胜十年苦修。 而方才那曲琴音之中,自己的大势至域意居然被逼迫而出,强行萌芽,而懵懂的剑道领域,更是突飞猛进,几乎已经凝结成了雏形剑域! 只可惜蒙面琴师人如蛇蝎,这一曲琴音更是那位紫衫大国师赠来的有毒礼物。 这一曲琴音看似对自己大有裨益,实则揠苗助长,真正用心险恶。 “这一缕大势至域意之前在我体内盘踞,时刻与元力反哺,若能晋入八品之后再萌芽,待到九品之时,必定成就一道至强级别域意。”小殿下面色苍白,咳出一口鲜血,喃喃自语。 “而这道已经被催生而出的剑道领域” 在那道极为弑杀的剑道域意波动催促之下,易潇最终递出了一剑。那是一道杀念极深的剑意,本不该由小殿下递出,而那曲琴音则有意将自己引向杀伐之道,接着环环相叩,逼着自己出剑! 即便是身后哑女拉扯,自己依旧递出了那极为血腥的一剑! 小殿下伸出一只手,低下头,死死盯住手上纵横蔓延的红色曲折抓痕。 那里杀念纵横,自己在哑女拉扯之下微微恢复了一刹那的清明,接着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自己递剑之手,死死挠出数道血痕,依旧抑制不住杀念,以失败告终 自己的剑道领域,在琴音迷幻之下,被逼着向杀生的极端方向转去! 小殿下揉了揉极为酸涩的眉心。 顿悟那一剑的剑道领域,对自己而言抽空了几乎所有积蓄。 脑海之中烙刻而下的场景:红衣儿龙门取剑,风庭城剑主大人邀万剑出沉剑湖,剑酒会吴烬寒一剑败师南安,剑冢空间剑宗明一剑撕裂天地 这些被自己死死烙刻而下的感悟,居然被尽数抽空? 而只能算是勉强不亏的换来了这道杀伐剑意。 仅仅是剑意波动,便能侵蚀心智,令人魔性难以压抑,杀人饮血念头在脑海之中不断盘旋,跃跃欲试。 无疑,这是一道极为强大的剑意。 但更是一柄恐怖的双刃剑,伤人亦伤己! 易潇连续咳出数口鲜血,将“顿悟”之后的萎靡状态调整好。 自己方才明显着了这琴师的道。 从第一手抚琴开始,就是蒙面女子设下的连环计。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个蒙面琴师的魂力极强,能够让自己不知不觉陷入幻境,除却她的魂力境界高深以外,与她身上的琴应该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个琴师,魂力境界比我要高至少是第八境!”易潇喃喃道:“除此以外她的琴也有古怪。” “不过”易潇有些头疼,道:“她究竟为何而来?只为了送我一曲居心叵测的顿悟?” 小殿下低声道:“难不成是为了带走哑女?” 易潇忽然深呼吸一口气。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那里大月被红云遮挡。 他抬起头,喃喃自语道:“刚刚是一场幻境” 小殿下突然诞生一道极为恐怖的念头。 他死死盯住那轮被红云遮挡的大月,试图从那里看出什么。 “玄上宇,你赠了我一场幻境。” 易潇声音沙哑道:“过一会,可不要后悔” 北魏某处极为神秘的府邸。 两位一模一样的紫衫大国师盯着紫檀桌面上铺展而开的古卷。 “渡劫曲已经有效果了” 一位大国师面色平静,道:“易潇的顿悟已经被捏造出来,只要他一步一步修行下去,在佛骸之中,把虚幻变成真实,便再无逃离的可能。” 另外一位紫衫大国师已经失去了继续观看的**,淡然转身,坐在紫檀木椅之上,取出腰间大红扇轻轻摇摆。 “这座佛骸,说到底,是本尊制造出的小世界,落日镇中一切皆为虚幻,若是魂力不及本尊,所视所闻所听,不过是虚妄而已。”他轻轻道:“这么多年来,除了那个卫姓棋师似乎并没有别人看出来。” 依旧俯身在古卷上的紫衫大国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依旧相信了自己在落日镇上看见的那块石碑。” “这些被困在佛骸落日镇之中的人,只不过是智慧庸俗的凡人他们看不清真相,注定在轮回之中遭劫。”他摇了摇头,道:“而那个卫浩然,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视力比较好的凡人。” “这个魂力境界稍显不凡的齐梁小殿下看样子,他沦为佛骸之中的囚徒,也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玄上宇面上笑意依旧,此刻猛然凝结。 古卷之上。 那黑衣少年模样的玩偶居然不受控制。 他缓缓抬起了头,死死盯住古卷外的自己。 而让玄上宇有些毛骨悚然的,则是自己无论如何挪动方位,那玩偶都会挪动视线,继续盯住自己。 第七十九章 佛骸篇(十) 紫袍大国师隐约有些不祥预感,他皱眉道:“他已经在这停留了一炷香时间了,他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还不去二层楼?” 古卷之上的黑衣少年玩偶依旧抬起头死死盯住卷外的自己,目光纹丝不动,盯得玄上宇有些毛骨悚然。 “难不成被他发现了?” 古卷之外的紫衫大国师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这古卷之上的黑衣少年玩偶死死盯住自己,着实有些诡异,莫非是透过古卷,真正能看到自己的存在?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在紫衫大国师的视线之中,一枚棋子猛然炸裂! 轰然碎开,碎沫炸开在古卷之上,力度不大得溅到玄上宇面前。 他面色僵硬,怔怔看着这一幕。 紧接着那黑衣少年玩偶身边的棋子,无论大小,巨细,几乎在先后之间同时迸发出不堪重负后崩裂的声音,黄豆在油锅里炸裂一般。 第二块棋子炸开! 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 连绵不断的炸裂声音连点成线。 玄上宇面色大变,连忙提出一个白袍僧人棋子,尚未来得及落子。 黑衣少年玩偶方圆棋子,几乎同时龟裂,接着炸开! 古卷之上,一片狼藉。 另外一位坐在紫檀椅上摇扇的大国师早已停了摇扇动作,盯着古卷面色阴沉,声音冷冽道:“他是想一力破万法,从里面砸了佛骸?” 落日镇街道之上。 易潇抬起头,盘膝而坐,感应着体内逐渐恢复的气血。 蒙面琴师的一曲琴音,引得自己进入幻境之中,极为轻易就引动自己体内的大势至域意,牵扯剑道感悟。 而自己就如同牵线玩偶一般,任由人牵扯,只能提前让大势至域意萌芽而出,甚至算是揠苗助长一般被逼迫着悟出了这杀念极深走势极血腥的剑意。 而正是这一曲琴音提醒了小殿下! 在自己失去株莲相的情况之下,仅仅是这个蒙面琴师的魂力,也能使自己沉溺幻境之中无法自拔。 那么整座佛骸幕后的执掌者呢? 那个蒙面琴师口中的“尊上”大人。 小殿下心中隐约开始猜测蒙面琴师口中的“尊上”,与紫衫大国师之间的关系。 是同一个人,还是另有其人? 易潇闭上眼,开始思索一件事。 “玄上宇他明明去了北地” “可为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偏他能赶回来?” 再回想到第一次见面,那袭紫衫故意而露出的蛛丝马迹。 扇上的北地风雪。 衣衫上的北原冻土。 易潇喃喃道:“难道是故意给我看的?” 念及至此,易潇突然睁开双眸,悚然道:“我在这座佛骸里见到的紫衫男人与牡丹亭之中所见的,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大石砸入水缸之中,将小殿下的思绪全部溅起,刹那不能平静。 猛然惊醒。 小殿下死死盯住那**月,寒声自问道:“如果是一个人,那么他能够随意穿梭时空?这分明已经超越了九品境界,我不相信玄术能够做到这件事。” “如果不是一个人那么这座佛骸监狱,究竟是为何而建?真的是为了囚压那些八大国期间的老怪物?还是说,是为了囚压蒙面女子口中所说的尊上?” “还是说” 易潇低声道:“玄上宇,这个尊上,就是你自己而这座以**浇铸的牢狱,本就是为了囚压你自己?” 所有线索贯穿。 易潇脑海之中的迷雾在一刹那清空。 从初入佛骸得见的那块朱红色石碑开始,到桥下的卫姓棋师枯骨,再到渡桥之时遭遇的大妖冲击最后,一直到迈入落日镇! 这些线索极为扭曲,甚至根本无法称得上构成完整的逻辑。 但易潇却极为敏锐的把握住了一个细节。 “那块石碑上说,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那么,我到底该不该相信那块石碑?” “从我踏入佛骸开始,就是一场幻境?” “不不不你的手段不会那么低劣。”易潇低声笑了笑,自语道:“有真有假,想混淆视听。” 思路混乱,光怪陆离。 “等等,有点不对” 小殿下揉了揉眉心,皱眉道:“我错了” “哪里错了?” 接着他拧眉苦思,片刻之后终于明白自己问题所在,继续面无表情推演道:“不该去想那么多,直接捋清楚你与佛骸之间的关系就好。” “佛骸表面上为了囚压八大家老妖怪而造,北魏承八大家老妖怪们的气血与元力,在佛骸之上建立国都洛阳,这一切顺利应当。” “但偏偏八大家与北魏的反应太不正常,每年八大家都会遣派出所谓的精英子弟,来佛骸之中试图救出这些老妖怪而北魏,居然丝毫不加阻拦?” “这些被遣派来佛骸救人的世家子弟更好笑,真正族中核心的子弟一个没有,反倒是立下过错的族中后辈,外围成员。” “在来洛阳之前,我特地去查了曾经来入佛骸之中的八大家子弟,无一例外,修为极为低微,即便可以拿佛骸囚压元力来解释,这些特地挑选的有罪族人,为何却又都是精于养魂之人,几乎没有低于魂力第五境的子弟?” “而入了佛骸之后,这里只能动用气血,大金刚体魄的白袍老狐狸无疑是可以横扫这里的,即便是冥河那些大妖,白袍老狐狸恐怕也能与之一战。” “而你偏偏不让白袍老狐狸跟着我进入佛骸,甚至不惜提早引动紫钗上的元力波动,把我和魏灵衫一齐送入佛骸之中,难不成是怕白袍老狐狸进入这佛骸之中,坏了你的好事?” “到这里,这座牢狱跟你的关系已经很明显了。” “玄上宇,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囚压所谓的八大家老妖怪,这些只不过是为了粉饰你真正修建佛骸的噱头,恐怕你早就和所谓的八大家达成了协议。”易潇笑了笑,道:“据闻你修行魂力的天赋极为妖孽,早早就抵达了第八境,而如今困在第九境不得突破的你,恐怕,是想借这座佛骸牢狱,蕴养出第十境的完美神魂吧?” 小殿下抬起头,依旧直视着红云幕后的大月。 没有回应。 易潇极有耐心的等待了一炷香时间。 最后他低声笑了笑,拿着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看来佛骸幕后的执掌者,所谓的尊上,也并非是万能的。” 是的。 易潇等了一炷香时间,说了这些话,就是为了说给蒙面琴师口中的“尊上大人”听! 而这一炷香时间,没有任何动静,直接说明了那位“尊上”,并不能对自己造成直接性的打击! 易潇回想起哑女举起写有“六道佛骸”四个字的画纸之上,那道毁灭性的力量。 “看来那种力量,并不是受你直接调控,所谓佛骸幕后的执掌者,也不过如此。” 易潇喃喃道:“至于方才的蒙面琴师,似乎也不是你所控制。更像是局外人的权宜之计。” “很好” 易潇站起身子,呼出一口气,微笑道:“既然你没法直接干涉我的行动,那么,主动权就在我手上了。” “让我来猜一猜尊上大人,你究竟躲在佛骸什么地方修行?突破第十境的地方,一定极为隐秘,而这座小镇就这么大”易潇微笑道:“那么我直接去二层楼,把你揪出来,如何?” 他抬起头,眯起眼。 “看来你是真的无法调控规则之力?” 易潇冷笑一声,道:“既然你无法调控规则之力,那我就不客气了!” 芙蕖剑猛然被易潇拔起,刹那横扫而出,剑气铮然而出,一剑砍下,剑气纵横如同狂龙,刹那一座木屋被劈成两半,里面被剑气绞开,木屑纷飞,四下炸开! 易潇眼皮微动,那木屋之中分明有人居住,剑光劈斩而下,那人刹那被剑气绞烂,血肉横飞,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化为一团血雾! 接着惊雷一般,黑衣点地而起,剑光随之起舞 接连三道剑光点出,携带万钧之力如同炸雷一般接连炸开! “你要修行魂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养料,我杀尽这个镇子,看你如何突破第十境!” 易潇面无表情,眼神极为平静,甚至冷酷,剑光轰然连绵砸下,每一次砸下,都有一座木屋炸开,一团血肉迸成血雾,森然宛若地狱! “你不能动用规则,我也懒得去找你真身,既然规则上没有规定不能杀人,我就这么一剑一剑劈过去,看看谁先扛不住!” 话语不断,易潇面色阴鸷,干脆直接释放出那极为血腥的剑道领域,一路开始奔跑,所过之处轰然如同惊雷,一路极为残忍的碾压过去,同时抬起头,一直盯住天上那团红云! “你以为我真的会进二层楼?” “你以为我还会去搜寻石碑?” 一路屠杀。 易潇最后停住脚步,看着眼前场景虚幻,一道白袍身影虚幻浮现,出现的稍显突兀,宛若提线木偶,被人摆放在这里。 僧人剃尽三千烦恼丝,面上波澜不惊,望向不远处的黑衣少年。 小殿下面带笑意,却声音沙哑道:“既然佛骸只不过一场游戏,那么规则凭什么由你来制定?” 第八十章 佛骸篇(十一) 易潇望着眼前身着大白袍的光头僧人,僧人面容清俊,手持三十六颗大红佛珠手串,唯独缺一颗母珠,另一只手抬臂持酒壶,红绳垂下,雪白桃木酒壶半吊在空中。 小殿下微笑道:“柳白禅。” 白袍光头僧人微微一怔,道:“你认得我?” 验证了自己猜想的小殿下笑着点头,道:“那么是尊上派你来的?” 白袍光头僧人又是一怔。 易潇面色平静,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内心暗暗道:“红衫雕玉男人,蒙面琴师,这些在佛骸之中依旧拥有修为的人,明显与那些陷入沉睡中的镇民不同。而白袍老狐狸年轻时候的那些伙伴卫浩然钟天道秦修途苏红月,正好能够与之一一对应!” 墨篆钟家,那个红衫男人的雕刀乃是钟家圆刀流派,与白袍老狐狸那位名叫钟天道的昔日友人隐约呼应! 而蒙面琴师,哑女水月的画上,她端坐在一口红棺之上,面容被白纱遮去,但分红衣袖样式,与那位天酥楼的苏大家区别无二! 钟天道与苏红月。 而此刻站在易潇面前面露惘然的白袍英俊僧人正是年轻时候的柳禅七! 易潇眯起眼,想到传闻之中,北魏立国都洛阳之时,白袍老狐狸正是在那一日,被紫衫大国师割去红莲掌纹,弃尸淇江! 白袍老狐狸,本就该是一个应死之人! 而这些本该死去的人,在佛骸之中又得到了重生,甚至回复了年轻时候的模样,即便是在一方小世界之中,凭借魂力去虚构生灵,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甚至可以说是“仙人手段”也不为过佛骸幕后的执掌者,那位“尊上”,或是那位已经令易潇生起滔天怀疑的紫衫大国师,不惜花费如此大的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 六道佛骸 六道? 心念陡起 易潇猛然后退,眼前一道罡风砸下,原地起惊雷,一道巨大凹坑轰然而出,凹坑中心一道白袍不染尘埃,飘忽而落定。 白袍英俊僧人依旧是半醉半醒的模样,微微挑眉,轻声道:“你如何认得我?” 运转浑身气血才堪堪躲过这雷霆一击的小殿下身形后掠,如一只大鸟般展翅而起,半蹲在屋檐之下,面色阴晴不定。 小殿下一直在思索,那位执掌六道佛骸的“尊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力量? 尊上无疑是规则的制定者,却无法随心所欲的篡改规则,这一点之前已经暴露了。 而若是这位尊上,可以将佛骸之中的每一个人当做自己幻境之中的棋子随意挪动,为何之前要大费周章送来“蒙面琴师”这一枚棋子,只为了带走哑女? 若说佛骸是一局棋局,而所谓的“尊上”,无疑也是棋局之中的一方,无论他的力量有多大,亦需要遵守棋局的规矩。 凭空挪动强大战力,这一点,已经打破了规矩。 “是局外人做的” 易潇喃喃道:“这个人,不是尊上。” 白袍英俊僧人静静站在巨大凹坑之中,面容平静,抬起头望向屋檐之上的黑衣少年。他在等易潇的回答。 易潇突然展颜笑道:“柳白禅,我不光认识你我还认识那位尊上!” 白袍英俊僧人抬手拔开桃木酒壶,微微饮啜一口,接着皱眉道:“你认识尊上?” 小殿下笑眯眯点头道:“就是二层楼的那个。” 年轻模样的柳白禅不露声色,似乎在思索什么。 易潇眯起眼。 由那位蒙面琴师来看,那位局外人能够掌控棋子,甚至能够给在佛骸之中战力极强的棋子下达命令,譬如“带走哑女”,或者是“把自己引入顿悟幻境”。 然而第二次凭空出现的这枚棋子,明显准备不足! 白袍英俊僧人没有急着动手,甚至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任何的行动! 那个执掌棋子的局外人,他应当有某种手段,能够窥视佛骸之中的一切,而在外界做出相对应的调控措施。 只可惜,这位白袍年轻柳白禅,在接受那位站在局外的棋师命令之前,依旧是自主意识支配着自己。 而正是刚刚的一席对话,让易潇确认了,佛骸之中的那位“尊上”,正是在二层楼之中! “轰!” 巨响之中,一片屋檐炸雷般被接连掀开,一道黑衣身影鬼魅般脚尖点缀连续后退,身前一连串黑瓦片连续炸开,如同被人以蛮力强行掀起,起伏如龙脊! 易潇面色平静,剑道领域雏形酝酿在芙蕖之中,杀意纵横蔓延,一剑点在身前,止住黑瓦片炸开趋势。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退了十数丈,而十数丈的那一边,白袍僧人**双足,与自己一样站在屋檐之上,足底纵横蔓延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痕迹。 白袍年轻柳白禅面色平静望向这名黑衣少年,足底再度发劲,一龙一象之力浩瀚而出,却如泥牛入海,在那柄妖异长剑之下寸步难行。 “剑道领域?”年轻僧人轻声道:“好强的杀念。” 接着他右手抬臂,立掌慈悲于胸前,三十六缺一的大红佛珠开始在掌间飞速转动,轮转成一片红海。 他轻轻道:“便让贫僧来普度了你。” 小殿下鬓角乱发飞扬,此刻笑意浅淡,朗声道:“柳白禅,你可知为何你掌中佛珠缺了一颗?” 白袍僧人依旧不闻不问,闭眸将掌中三十六缺一的大红佛珠转轮如飞,胸前一片金色佛门气血浩瀚而出,甚至尽数溢满,方寸大小,却一片煞气纵横。 佛门修行体魄,而这串大红佛珠,则是养魂圣器,铸造而出,一但祭出,便是邪煞恶魂,俱要灰飞烟灭! “去。” 白袍柳白禅陡然睁眼,掌中佛珠焕发红色盛光,琉璃般灼人眼目,照破落日镇漆黑苍穹。 而屋檐另外一端,那袭黑袍斗转芙蕖剑锋,不退反进,脚底发力,大势至域意轰然而出,顶着红光递出一剑! 杀念极重的剑意寸寸消融,而易潇面色不变,身子在重压之下前踏三步,芙蕖剑叮当一声,如遇金铁,再难存进,抵在堪称佛门圣器却偏偏三十六缺一的大红佛珠手串空缺母珠位置。 杀戮之意满溢而出的剑道领域之中,一枚母珠被挂吊在芙蕖剑锋之上,此刻正好抵在三十六缺一的母珠位置。 得见圆满。 忘归山一行之时,白袍老狐狸曾经卸下自己最钟爱的佛门手串母珠赠予自己,而这十八颗佛门大红珠子,与此刻年轻柳白禅掌上三十六缺一的大红佛珠如出一辙! 白袍老狐狸配的,分明是已经被一分为二的佛门圣器! “本是一计瞒天过海,天衣无缝。”易潇笑道:“只可惜我这恰好有一枚母珠,送你圆满,得见因果。” 那位尊上行了一步错棋。 易潇到入佛骸之时,一直到落日镇永夜降临,本是毫无头绪。 若不是那座桥前的卫浩然递出这截指骨,留下这些讯息,小殿下决计想不到,这佛骸之中坐镇的人物,居然就是白袍老狐狸昔日的伙伴! 蓄势待发,只等一个时机。 哑女水月墙壁之上的古画,已经让易潇确定自己的念头无恙。 如何寻找到这个时机? 易潇一直在试探。 步步为营。 而自己对大红月之下的自言自语,就是为了试探佛骸之外的存在,而不出意料的,佛骸之外,有着所谓能够执掌棋子的局外人! 至于那位“尊上”,至于他是否是存了野心想吞噬整片佛骸,或是初衷究竟如何,推测的如此之多,甚至故意拿笃定的口吻去说,都只不过是易潇的试探,至于真相,易潇也只能稍作猜测罢了。 只可惜那位局外人的反应来看,似乎自己猜得并无太大差错。 当棋局进退不定之时,攻守易位。 那位局外人提子落下,那颗白袍僧人的棋子落下之时,就已经是攻守转换的时机。 易潇轻轻开口道:“你没有记忆,我便给你记忆。” “一份完完整整,真真正正,属于柳禅七而不是柳白禅的记忆!” 那颗母珠猛然绽放盛大数倍的红色圣光,内里一片莲海沉浮,寄存了白袍老狐狸多年的一缕神魂之力此刻悄然而出,缓慢却坚定地汇入三十五颗大红佛珠之中,将那份尘封多年的记忆,原封不动地融会贯通,最终蔓延白袍僧人的手臂,一直传递过去! 白袍英俊僧人眉头先是微皱,下意识想扔出那串佛珠,芙蕖剑上大势至域意猛然而出,挤压之下,那份神魂之力渗透而入。 他的面色变得微惘。 接着眼神复杂。 他当即闭眸,盘膝坐下。 片刻之后,白袍英俊僧人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中一片清明。 带着一丝玩味般的狡黠。 而这份狡黠,正是易潇再熟悉不过的狐狸神色。 白袍老狐狸的神魂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皮囊,摸了摸自己的颧骨,最后对小殿下嘿嘿笑道:“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易潇面露无奈,懒得理睬这厮,淡淡道:“能让你暗度陈仓,怎么算也是我的功劳。” 白袍老狐狸吹胡子瞪眼道:“谁问你这个了。” 易潇微怔。 “我是问你,老子年轻的时候到底帅不帅!”白袍老狐狸摸着自己面颊不肯放手,啧啧道:“瞧瞧这细皮嫩肉,老子当时号称忘归山佛门第一帅,真不是吹的!” 第八十一章 佛骸篇(十二) 易潇无奈看着这个老没正行的家伙,谁能想到邋遢成那副模样的白袍老狐狸,年轻时候居然真是个逆天的俊哥儿。 小殿下最终只能不冷不热道:“提醒你一下,就算让你偷渡成功了,也别以为就高枕无忧了。” 白袍老狐狸收敛笑意,认真道:“易小子,干的不错。居然真让我进入佛骸了。” 这十六年来,柳禅七一直疑惑于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便是自己那位紫衫大师兄玄上宇,为何会性情大变,从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变成了一位嬉笑玩闹游戏人间的性子,而到最后,不念情义斩去了自己一只大红莲掌纹,偏偏弃尸淇江之余,又极具人情地给了自己一条活路。 第二个问题,自己的那枚大红莲掌纹,究竟去了哪里?玄上宇要的,不可能仅仅是一只纹刻有红莲华手印记的断掌,而自己曾经的那些同袍,他们阖世之后的尸体,同样残缺了部分。 苦苦思索了多年的柳禅七百思不得其解,始终一无所得。 直到洛阳七月七大红月。 柳禅七抬苏红月红棺而行,纵横捭阖,大开杀戒。 最后埋棺之时,柳禅七开了那道红棺。 棺内的苏红月尸体如同被人抽空了血液,面容如同枯槁,神色苍白而骇人。 龙血。 而生于墨篆之家的钟天道,则缺了雕玉最重要的那根手指。 拇指。 “佛骨,莲掌,玉指,龙血,慧心” 白袍老狐狸喃喃道:“玄上宇是要拿六样世间极为稀少的佛门圣物,去铸造**,钉死这座牢狱。” “而这座牢狱之中,关押的老妖怪,无非是提供元力,被他吸干元力抽空神魂之力之后,早晚有一天会被扔出去,还给八大家。”白袍老狐狸沙哑道:“这个落日镇,真正关押的,就是他自己!” “我找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释。”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盯住易潇,道:“佛门的禁忌法门,三生决。” “玄上宇修行魂力的天赋堪称史无前例,在忘归山上修行的岁月里,师父就曾经亲自出手,压制了他修魂的七窍,为的就是防止他在修魂道路上走的太快,迷失了本心。” “而他下山之后,插手俗世之事,一手挑起战火,已然违背了佛门禁忌,害得百万生灵涂炭,师父阖世之前只能含恨将那道神魂封印永远禁锢,令他永世无法在修魂境界上再进一步。北魏封都洛阳之后,玄上宇数次派遣北魏铁骑踏遍忘归山,甚至到最后踏碎山门,大举灭佛,不留一丝余地,就是试图搜刮残余的佛宗法门,来解开师父对自己的神魂囚禁。” 柳禅七声音平静道:“最后他找到了佛门三生决。” “一化而为三。” “不光光是神魂,至少还需要三个与自己高度契合的肉身。”柳禅七道:“春秋元年,北魏启用了猎神计划,捕捉天赋极为强大的修行者,全部送入洛阳。为的,就是让玄上宇能够顺利修行佛门三生决!” “我推演了十多年。如果不出意外,他的本尊,就应该藏在这座落日镇之中,不断吞噬神魂,来壮大自己!”白袍老狐狸声音平静道:“这些年来,玄上宇对我防得极严,若是我大金刚体魄进了佛骸,直接碾压过去,他的多年心血便毁于一旦。” 一切解释极为合理。 水到渠成,甚至可以说是宛若天成! “只可惜,我留了一手。” 在白袍老狐狸木屋之前与易潇产生分歧之时,白袍老狐狸传言给易潇,就留下了这一记后手! 那枚佛门大红莲母珠之中,有着白袍老狐狸寄存的一丝神魂! 这一缕神魂,便足以起到颠倒乾坤,逆转阴阳之用! 易潇突然正色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白袍老狐狸挑了挑眉,停住抚摸自己双颊的动作,皱眉道:“这具躯体,有我神魂加持的情况下,大约能爆发出小金刚体魄巅峰级别的战力再加上大势至域意,媲美十龙十象级别的九品巅峰不成问题。” 在佛骸之中,这样的一股恐怖战力,绝对可以碾压那位蒙面琴师加上红衫雕玉男人。 易潇认真道:“不管怎么样,你如今进入了佛骸,但这里毕竟是曾经关押了八大家几位老妖怪的牢狱。依你所言,修行了佛门三生决的玄上宇本尊就躲在这里,以魂力执掌佛骸,所以绝对不是可以依靠蛮力就能横推的。” 白袍老狐狸闻言之后点了点头。 “而且” 易潇皱眉凝神道:“这里的古怪,大得很。” 白袍老狐狸洗耳恭听。 “这座落日镇,似乎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易潇皱眉思索道:“而这些镇上的人,他们的记忆都会被定时清空,即便是极为特殊的几位存在,也仅仅保留战斗的本能意识,以及尊上留给他们的记忆。” 白袍老狐狸以一缕神魂夺去了这具肉身,自然知道易潇口中的“尊上”,究竟是什么人物。 玄上宇修行佛门三生决的本尊无疑。 小殿下说罢,白袍老狐狸点了点头。 的确。 就好像那位日不落客栈的雕玉老板,他并非是完全失忆之人,而保留的,不仅仅是雕玉技艺,还有在易潇逃离日不落客栈之时,爆发出来的那部分隐晦力量。 明显是“尊上”赋予他们的。 “所以说,整座落日镇,本就是玄上宇本尊的掌中之物,或者说,在无数个轮回循环之中,玄上宇本尊已经将这个小世界无限的驯化,握在手中,编制成真实。他就是这个世界罪高无上的王,任意抹杀生灵,执掌生杀大权。” “但偏偏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易潇皱眉道:“若是玄上宇的本尊早就将佛骸握在手里,他为何不能篡改规则,甚至连提子这样的事情,都由局外人做?” “等等我想到了两个问题!” 小殿下细细道:“第一,在这个镇子上,我遇到了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这个人,甚至在违背了规则的情况之下,依旧没有被抹杀,这一点即便是那位执掌佛骸幕后的玄上宇本尊,恐怕也无法做到。” 白袍老狐狸也皱眉。 那个哑女。 在自己这具肉身主人的记忆之中,对这个小丫头,居然没有丝毫记忆,这样一个人物,不知从何而来,身份信息一切皆是空白。 她的记忆能够顽强抵抗住玄上宇本尊的一次又一次冲刷,而木屋之中的画纸,记载了这些轮回以来的重要信息,而她自己,甚至可以感知到朱红色石碑的存在。 她能够对抗佛骸之中的种种规则,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第二那位执掌佛骸的尊上,似乎有着类似读心相这样的能力。”易潇不确定道:“我的念头,下一步将做什么,几乎都被他收在眼底。在佛骸里,似乎每一寸土地,每一口空气,都被他握在掌中,窥视在眼底。” “玄上宇本尊既然能够读取人的心相,能够抽取别人的记忆为什么,你,还能顺利进入到这里呢?” 易潇面带微笑,望向白袍老狐狸,道:“说明,这一切,都是需要某个或某些不确定条件的。” “只可惜,目前而言,这是未知的条件。”易潇又摇了摇头,道:“无论是处于什么原因,我们只能揣摩,而不是真正把这一点信以为真。” 白袍老狐狸皱眉,许久之后点了点头。 易潇呼出一口气,道:“而且,魏灵衫不见了。”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道:“不见了?” “她不在这个小镇上。” 易潇揉了揉眉心,道:“时间紊乱的情况下,我与她究竟谁先进入佛骸谁后进入佛骸,其实是一件不确定之事。只是如今我很肯定,她在我之前进入了佛骸。” 白袍老狐狸欲言又止。 “落日镇的规则被修改过。”易潇淡然道:“永夜之时不能出镇,这实在是太拙劣的改动。为的就是防止某些意外情况出现。” “若是他不改这条规则,仅仅是让我看到永夜之时的那些大妖降临人间,我还不会生疑,更不会自寻死路离开佛骸。”小殿下笑了笑,道:“只可惜他画蛇添足。” “魏灵衫是大夏妖刀魂魄转世,妖刀魂魄一直被她压抑在魂力深处,有朝一日便会觉醒。” “而处在突破门槛之上的玄上宇本尊,若是将魏灵衫压抑大妖龙雀的魂力抽去,那尊龙雀,便真正降临人间。” “他想突破到第十境,就必须拦住这头龙雀,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将它锁在冥河,不让它抵达落日镇,在他修行到第十境之前,一但让那头龙雀降临到这里,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所以” “这样一局游戏,到这里,明面上的规则已经尽数解开了。”小殿下声音平静道:“接下来就是破局了。” 微微停顿,易潇望向白袍老狐狸。 白袍老狐狸微笑接过话题道:“破局其实很简单。” “玄上宇本尊无疑处在了一个很关键的时刻。”白袍老狐狸开口道:“他需要大量的神魂来帮助他突破,大量的新鲜血液,大量的修行资源。而北魏猎神计划,此刻已经无法满足于他,所以他本尊锁死在佛骸之中,好不容易能够触摸到那一步的门槛,必然会沉浸其中。” “他无法分心,一直到迈出那一步之前,这就是为何他不直接抽去你神魂的原因。” 易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解决的方法也很简单” “他的本尊,就在二层楼” 白袍老狐狸站起身子,英俊面容之上两道剑眉扬起,淡淡道:“拿小金刚体魄,碾压过去,把佛骸通通砸碎了,他自然就醒了。” 易潇持怀疑态度道:“就这么简单?” 白袍老狐狸淡然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就是这么简单。” 第八十二章 佛骸篇(十三) 白袍老狐狸起身之后,没有急着立即出发,而是抬起头望向那轮被红云遮挡的大月,不冷不淡道:“易小子,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易潇声音平静道:“那轮月亮的确有古怪。” “应该是你口中那个局外人调控佛骸的某种媒介。”白袍老狐狸淡淡道:“我这具躯体,有丝丝缕缕的束缚在冥冥之中与那**月相连。” 易潇笑了笑,自己同样能够感受到这无处不在的束缚之力,却只能无奈道:“身在局中,皆为棋子。” 柳禅七皱眉,接着捏住大红佛珠母珠,食指拇指用力,大红佛光绽放而出,如照破黑夜之中的启明星一般,刹那光芒盛红如海! 一缕佛光从这佛珠之中渗透而出,直接斩去这具躯体与大月之间的所有联系! 佛门讲究因果。 修行佛法,了然之后,出手可以斩断因果,了结尘缘! 易潇目瞪口呆看着白袍老狐狸风轻云淡一般出手斩去这尊躯体与这**月之间的所有联系,完全不受拘束,真正成为佛骸棋盘上身在局中的局外人。 柳禅七望向大月,皮笑肉不笑道:“想既然老子有能耐进佛骸,还想着算计老子?” 他面无表情转动佛珠,大红佛光轰鸣,如剑一般飞斩而出,递出之后红光如梭,围绕易潇转了一圈。 小殿下感觉浑身一轻。 那缕佛光之中的佛性极为灵异,如剑般锋锐,将冥冥之中不可联系的因果瞬息斩断! 在一刹那 死寂的株莲相突然躁动不安起来,而青莲台上盘坐的一龙一蛇懒洋洋睁开了双眼! 易潇面色一喜,双瞳之中唤起了那抹久违的青灿之色。 “株莲相居然可以引动了?”小殿下有些不可置信道:“这串佛珠” “可别小瞧我给你的红莲母珠。”白袍老狐狸淡淡瞥了一眼易潇,轻笑道:“这串大红莲手串的母珠,御守神魂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奇效。当年我凭借着这串佛珠,神魂方面能够抵抗宗师一击,才能够纵横在各大国之间逍遥来回。” “而且,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袍老狐狸冷笑道:“佛骸,说的好听,是囚压了八大家上一代老怪物的牢狱。说到底,真正核心之地,不过是玄上宇突破第十境的修行之地。他靠的,无非就是魂力构造能力,化虚妄为真实,一点一点剥夺入佛骸者的心智,最终慢慢将其同化。” 易潇若有所思道:“入佛骸者,皆是死人这句话,是假的?” “不能再假。”白袍老狐狸微笑道:“这串大红莲母珠能够斩断因果,引见真相。你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身,身上不沾惹因果,若你是死人之躯,如何能够动用天相?无非是玄上宇生怕你拼命,爆发出高出太多阶的天相之力,万一捅破了天,到时候篓子谁来补?” 易潇感应着久违的天相之力,微惘道:“若是佛骸之中一切皆为虚妄,那我所见的人?” 白袍老狐狸沉默片刻,平静开口道:“除了我这缕神魂附身而出的意念,其他的,自然都是玄上宇希望你看到的。你所见到的,既然都是他想让你见到的,当然都是假的。”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 他努力将脑海之中的哑女形象抹去,却发现无论如何,这个手持画笔笑起来抿唇清秀的姑娘,已经无法忘却。 是株莲相赋予自己的记性太好,还是归根结底,自己根本就不愿意相信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也是佛骸之中虚构而出的人物? 若一切只不过玄上宇本尊魂力虚构的镜花水月,那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派遣蒙面琴师带走哑女? 念及至此,易潇压抑声音,低声道:“老狐狸,你既然来了佛骸,就别急着直捣黄龙,不如” 白袍老狐狸面容原本波澜不惊,闻言之后却微微挑眉。 这个年轻英俊的僧人眼神微变,以一种难以捉摸的古怪神情,飘忽不定望向黑衣少年。 北魏某处极为隐秘的府邸。 紫檀木平整桌面上的古卷猛然一颤。 一股大力拍击而下。 玄上宇重重一掌拍在紫檀木古卷之上,浑厚掌力之下,古卷居然只是微微震颤,然而羊皮卷下一毫之隔的紫檀木桌案以掌心为圆心,咔嚓崩裂出数道蔓延纵横的细微裂纹。 他面色阴沉,盯着古卷不言语。 那枚被他提去的白袍僧人棋子,此刻由内而外,迸发出数道条纹,接着迅速土崩瓦解。 身后第二位紫衫大国师已经站起身子,重新回到紫檀桌前,面色阴晴不定道:“这枚棋子怎么回事?” 俯身古卷之上的玄上宇盯着被自己放入黑衣少年对面的这枚白袍僧人棋子。 白袍僧人玩偶的清俊面容微微震颤,眼神惘然。 接着整枚棋子由内而外炸裂出数道裂纹,与先前被黑衣少年蛮力抹杀的棋子不同,白袍僧人的棋子,在细微密集的炸裂声音之中,有一道红光渗出,由内坍塌,最终化为虚无。 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古卷之上。 俯身古卷之上的紫衫大国师面色极为难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柳禅七入局了。” 第二位紫衫大国师眯起眼,轻笑道:“他不是在牡丹园外么?怎么在此刻入的局?” 双手重重攥住古卷一角的玄上宇寒声道:“大红莲母珠好一手破局妙招” 几乎在这句话话音落地之时 黑衣少年玩偶同样迸发出数道裂纹,由内而外,瞬息崩塌,其中红光凌厉如同剑意,瞬息绕斩一圈,让这枚棋子凭空消失在古卷之上。 “柳禅七,你一个早就该死之人,本尊设计让佛门六道破灭,偏偏你凭空活了过来”双手撑在古卷上的玄上宇面色阴鸷道:“这些年来与本尊断了联系,我无数次怀疑这个突兀出现在世间,每年都要入一趟洛阳的白袍男人,究竟是不是当年的柳白禅。可我即便拿玄术推演,关于早就该死之人,他的前因后果,都已经被斩断。”第二位大国师面色依旧笑意不减,仿佛一直就是个玩世不恭的模样,戏谑道:“柳白禅本就是个死人,你拿玄术再是推演一百遍,也不过无用之计。” “可死人入了佛骸,他要是破了本尊的局,后果如何?”第一位大国师声音带着怒火,道:“万全之策,便是你趁着八大家还在洛阳,现在去谈条件,把柳白禅再杀一遍,让他真正成一个死人。” 怎料第二位大国师风轻云淡道:“不去。” 他笑道:“本尊亲手布下的局,谁来了也破不开。别说是柳白禅来了,就是那六个人真正复苏,重现当年对抗本尊的那一场博弈,也只能是落败的下场。” “所以说”他微笑道:“何必去做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上不了台面不说,还落下个卑鄙小人的形象?” 双手撑在古卷之上的大国师面无表情回头道:“你何时是个正人君子了?” 第二位紫衫大国师笑着摇头,声音平淡道:“我自然不是正人君子。但至少,我与某个人不同的一点,就在于我能随意出入世间任意一个地方,而不需要躲躲藏藏,终日在一张古卷之上耗费时间,纠结着一场破烂棋局,甚至不能得见天日。” 第一位紫衫大国师的面色已经隐约难看起来。 “而更大的一点区别呢。”玄上宇笑了笑道:“我还记得我的名字,玄上宇。而你呢,你知道这三个字代表的意义么?至于那个被锁在佛骸之中修行第十境魂力的那个玄上宇,我是向来不会像某个卑躬屈膝的人一样,耗费全部心力,去把自己可笑的尊严奉献给那个虚无缥缈的,所谓的本尊。” 他最终收敛笑容,声音平静道:“知道么,我根本不在乎所谓的本尊能不能脱困。” 第一位大国师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微微低下头。 一缕紫色元力从胸膛之处蔓延开来,将他的全身尽数笼罩。 “我有我自己的意识。” 第二位大国师的声音平静得有些悲哀,道:“而可悲的你,早就在佛骸之中的无数个轮回里,忘记了自己是谁。” 第一位大国师面色难看,感应到那一抹极为森然的元力在自己周身打转,而那袭熟悉又陌生的紫衫已经走近紫檀木古卷之前。 他声音微颤道:“你要做什么?” 玄上宇对他做了一个噤声手势,而后面带微笑道:“北魏与齐梁能够并肩如此多年,为什么?” 第一位大国师面色阴沉如水。 “你恐怕什么都不知道吧?” 玄上宇微笑道:“齐梁有十九道,哪十九道?齐梁的第一神将是谁的弟子?藏拙十六年的二皇子如今北上了,为什么?这些事情,你哪怕知道一件,也不会像如今这样。” 他笑起来露出白齿,道:“我主外你主内,这些年来,你除了佛骸里的破烂棋局,还知道什么?” 玄上宇最终叹息一声。 “身陷囹圄,而不自知。即便身在佛骸之外,为执掌者,与佛骸之中的囚徒相比又有何异?” 第八十三章 佛骸篇(十四) 佛骸之中。 两道身影快速穿梭在落日镇大街小巷之中。 白袍老狐狸神魂附身而上的年轻英俊僧人眉目如常,只是嘴唇微抿,神色似乎有所恍惚。 易潇声音不大,道:“老狐狸,很快应该就要到了。” 白袍老狐狸轻轻嗯了一声。 小殿下心中所想的很简单。 那位卫姓棋师卫浩然,已经确认是白袍老狐狸的昔日同袍。而与曾经碑上人一一对应的,那位雕玉男人以及蒙面琴师,无疑就是钟天道和苏红月。 白袍老狐狸以一种另类的形式来到了佛骸,而曾经比肩而行的同袍早已化为尸骸,那么此刻,便就是最好的相见机会。 “我也很好奇他们来到了佛骸,究竟是什么样子。”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倒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再见,还是以这么一种古怪的方式相见。” 他们此刻前往落日镇的边缘。 易潇开启株莲相之后,能够清楚捕捉到那个蒙面琴师的痕迹,顺着那抹痕迹一路追查过去,很快就可以追到她。 两人一路上有些沉默。 而沉默被小殿下率先打破。 易潇轻声道:“我在落日镇外,见到了卫浩然的尸骨。” 白袍老狐狸沉默片刻,声音略微悲哀道:“本就是死人了,在佛骸里再死一次无妨。” “不”易潇严肃道:“卫浩然似乎解开了束缚,而且只差一步,就能够逃出佛骸。” “解开了束缚?”白袍老狐狸微怔,想到这个曾经同袍之中智计显著的男人,又瞥见易潇拿出来的一截枯萎指骨,睹物思人,内心泛起滔天波澜,奈何人死如灯灭,最终也只能强行压抑下去,努力让声音平静道:“又是差一步当年也差一步,如今又差一步,可知棋差一步,便只有满盘皆输。” 易潇听着白袍老狐狸明显话里有话,微惘抬起头。 白袍老狐狸望向自己,道:“八大国期间我和沈红婴下忘归山游历,一路摸滚打爬,没少吃苦,但好在结识了这些生死之交,也所幸有了他们,才勉强不算是孤家寡人漂泊在外,最终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了些名气。” “六个人。我,沈红婴,卫浩然,钟天道,苏红月,秦修途。” 他目光微微放远,突然笑了笑道:“我修行佛门炼体流派,算是近战刚猛的那种,六个人里我算是个打手。” “沈红婴那个时候佛骨尚未崛起,但她深谙梵文,神魂法门精妙,算是半个狗头军师。”白袍老狐狸笑道:“剩下的几位就更有意思了,钟天道出身钟家,是如今这位了不得的钟家玉圣亲兄弟,被自家那位八风不动的老佛爷逼急了,赌气离家出走,本身天赋就已经极为天才,再加上钟家独到的修行法,实力极强,当时盖压我一头。而苏红月这个千金大小姐,比钟天道藏得还深,大世家的那些嫡子似乎都喜欢玩离家出走这一套,她当时还知道蒙了一层面纱,即便这样,路上也没少遇上劫色的。” 易潇静静听着白袍老狐狸说着这些当年同袍。 “秦修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葩,修途修途,反倒是个没有修行前途的穷小子,一穷二白的那种。”白袍老狐狸笑道:“整天想着勾搭苏红月,没少挨揍。” 小殿下小心翼翼问道:“那么卫浩然呢?” 白袍老狐狸闻言之后微怔,神色有些恍惚。 “这本该是个惊艳世间之人。” “一点浩然气,两袖快哉风。若说八大国期间,中原有极智而无偏漏的棋师只能有一位,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卫浩然。大气磅礴,小家碧玉,他兼备具之。” 白袍老狐狸沉吟道:“若没有他,我们就只不过是八大国期间漂泊浪荡无所定居的几样散人罢了。即便是苏红月钟天道这样出身名流大家的子弟,也很难在区区几年里,八大国兵马交加风雨如晦的江湖之中,闯出赫赫声名。”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淡淡道:“如果没有卫浩然,就不会有当年我们六个人的六道。” “六道?”易潇微怔道:“北魏的森罗道?” 白袍老狐狸大有深意瞥了一眼易潇,平淡道:“玄上宇在北魏一手立下的森罗道,就是借鉴了卫浩然的初衷,甚至说抄袭也不为过。**,这里的六道本就是业报的意思,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此业报有六个去处,被称为六道。” “当年我们六个人行走江湖,隐去所有身份,甘愿无名,自称六道,惩奸除恶。正是兵荒马乱,乱世当道,刀剑不得不出鞘,而我们杀的,就是不造善业之人。”柳禅七轻声道:“佛门有言,救人一命胜造八级浮屠。而杀遍天下狼心狗肺之辈,又何尝不是修行?” 两人前掠的身影速度逐渐变慢。 白袍老狐狸有意放缓脚步,将那段故事说与易潇听。 “只可惜人力有时尽,而江湖太大。这些蝇营狗苟之人即便杀了,也会有下一批,永远也杀不完。”白袍老狐狸声音平静道:“我们六个人,在淇江北岸诸国之间游走,卫浩然负责出谋划策,沈红婴稍作调整,苏红月钟天道秦修途和我,则是执行者。我们六个人,在乱世之中,举起了六道的旗帜,斩下的恶人头颅数不胜数,而可笑的是,那些乱世之中草菅人命的,偏偏就是高枕无忧的王侯之流。所谓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八大国世袭之家尊享锦衣玉食,便真正以为自己是人上之人,不拿命当命,这些人从骨子里开始腐烂,与其让他们永无止境的祸害他人,不如由真正有力量的人出手,从根本上改变这个世界。” 易潇微微叹息一声。 易潇摇了摇头,他没有见过八大国战乱时期,也不清楚当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战火纷飞。 但易潇知道,在当时,齐梁也只不过是一个区区小国,能够乘势而起,当年的世道无疑是极乱的。 但白袍老狐狸年轻之时仗着满腹侠气,能够肆无忌惮出手,这就是所谓的侠以武犯禁了吧? 一个人再强,修行境界再高,在八大国期间,除非是修行到了宗师境界的大修行者,又怎能改变这个世界? 即便是苏大丹圣,真正修行到了宗师地步,也只能退隐关山,与世不争。 想改变这个世界若是选择愤世嫉俗出手,拿杀人作为手段,终究是拆东墙补西墙之举,甚至连权宜之计都算不上。 小殿下摇头,评价道:“治标不治本。” 白袍老狐狸沉默片刻,声音有些黯然。 “到最后,我们以六道的名义,的罪了太多的人,八大国几位国主都已经震怒,但好在我们有卫浩然作为智囊,每一次行动都几乎于完美,所以即便那几位国主震怒,也根本无法追查到我们的真正行踪。” “但突然有一天,一个人找上了我们,这个人就是大师兄。他摆下了一场赌局,而卫浩然答应了。” 说到这里,白袍老狐狸的声音还有些惘然,他下意识用上了大师兄这个词。 “六道与大师兄的那一场博弈是六道的第一次失败,也是唯一一次失败。”白袍老狐狸那张清俊的面容上隐约浮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他犹豫片刻后黯然道:“我们被大师兄以玄术困在深山里,对捉厮杀之中,除了沈红婴能够帮上卫浩然,其他人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充当杀阵棋子,这是一场智战,但无论卫浩然如何落子,他都棋差一招,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被逼至山穷水尽。” “我们输了,输得很惨。”白袍老狐狸声音沙哑道:“而我们赌输了这一局,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 “秦修途在卫浩然与大师兄的那场博弈中死了。”柳禅七深呼吸一口气,声音颤抖道:“他拿命破开了玄术,让我们逃开北魏铁骑的追杀。” “从那日起,世上再无六道。” “从那日起,大师兄册封北魏大国师。” “六道的除名之战,正是大师兄的成名之战。”白袍老狐狸痛苦道:“怪不了别人。我们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顺了。戏弄诸大国国主于指掌之间,无端膨胀狂妄自大,最终只能付出惨痛的代价,而这种滋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却。” 白袍老狐狸最终停下脚步。 易潇也停住。 柳禅七喃喃道:“秦修途死了,六道自然就不存在了。” 他缓缓抬起头,轻声道:“我就想问问你” 白袍老狐狸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抱琴而立的蒙面女子。 那道女子身影曼妙,体形修长,十指青葱如玉,扶在琴上,红袖白衣,面色平静。 她望向年轻英俊的白袍僧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白袍老狐狸声音微颤道:“苏红月还记得那个蠢小子么?” 第八十四章 佛骸篇(十五) 日不落客栈二层楼之中。 红衫男人双手拢袖,长发披散,低下头颅,背靠木壁。 二层楼一片空旷。 而黑暗之中,那件红衫显得极为醒目。 他双眸紧闭,如同陷入深眠之中,身边摆放着零零散散无数的细小玉雕。 数百个玉雕同一时间震颤一下,接着细微裂痕如同蛛网一般刹那平铺开来,猛然一声炸裂开来。 玉石四溅。 一片狼藉。 二层楼黑暗深处,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柳白禅果然来了。”那道声音微顿,接着淡然道:“不过,现在究竟过了多少个轮回呢?连我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这么多轮回过去了,那只龙雀应该已经被压在冥河底下了吧。” 声音打破死寂。 红衫男人依旧低头,却缓缓睁开双眸,入目皆是满地玉石碎片,伸出一只手捋了捋乱发,声音平静道:“尊上他们一路碾碎了囚徒,现在看来,应该是在找苏红月。” 每一个刻入玉雕之人,皆是佛骸之中陷入轮回沉沦之人。 玉碎,便是人亡。 “这些人杀了便杀了。”尊上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淡然道:“至于找苏红月,想必柳白禅是想重新见一见当年的六道同袍,既然如此,你去陪他们玩一玩好了。” “是。”红衫男人恭敬领命,站起身子,踏在玉石碎片之上。 脚底被玉石扎出口子,撕裂之后渗出鲜血。 红衫男人微微一怔,低下头,接着神情木然就要下楼。 “等一等。” 那道声音漠然道:“把这个带上。” 红衫男人面色复杂看着黑暗深处掷出的一样物事。 一个黑衣少年的玉雕,惟妙惟肖。 “我帮你把玉雕补齐了。”那道声音:“既然条件都齐全了,就把六道都唤醒吧。” 黑暗之中 一袭大紫袍飘摇而出。 这一袭紫袍与先前易潇所见的紫衫大国师有着巨大的差别。 极为显眼的紫。 大红大紫。 而这个紫袍加身的男人,面目冰凉冷漠,眉眼不带丝毫笑意,眼神深邃若海,与北魏那位玩世不恭的大国师判若两人。 他是玄上宇。 却不是那个世上唯一风流无双的北魏大国师玄上宇。 而是只手湮灭天下一半佛运的忘归山大师兄玄上宇。 玄上宇喃喃道:“多少个轮回了?” 这似乎是个极难的问题。 他皱了皱眉,又轻声问道:“我修成第十境,又多久了?” 这袭大紫袍试着伸出一只手,一道无形的锁链从黑暗深处如同雷霆般瞬息而至,呼啸炸开,形成一道电弧,在玄上宇伸出的那只手上肆意纵横,炸裂。 雷霆噼啪,而玄上宇面色如常,继续探出那只手。 一股浩瀚若海的庞大魂力从这袭大紫袍身上侧漏而出,蜂拥而至,以一种恐怖的蛮力将那道电弧撕裂。 那只手继续前探了一尺。 仅仅是一尺。 第二道雷霆锁链从虚空深处呼啸而至! 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一共六道雷霆锁链,光电交接,龙蛇般狂舞,照破二层楼的黑暗,将大紫袍男人的苍白面容照亮。 六道锁链之上,无数梵文流转,压制住大紫袍男人前伸的那只手。 **。玄上宇面色平静,看着自己那只在**之中饱受折磨的手,五指迅速变得苍老,化为枯骨,在庞大的魂力之下又再生血肉,不断轮回。 而狂暴的雷霆一遍又一遍冲刷着自己试图僭越天庭雷池的念头。 “修成了第十境又如何?” 玄上宇自嘲笑了笑,道:“到头来,还不是被自己的规则困住,徒生笑话。” 在这处经历了无数轮回的落日镇子里。 这个日不落客栈被列为禁忌的二层楼上。 这个极为阴暗的偏僻角落之中。 这个面色寻常的大紫袍男人,居然真正突破了第十境。 即便是极端接近真相的白袍老狐狸,也只不过猜测玄上宇自锁于此,是想突破第十境,却不曾想,这个男人真正惊才绝艳到这个地步! “等永夜” “等永夜” “永夜什么时候来呢?” 玄上宇自言自语,最终歪了歪头,道:“有了” 他声音漠然道:“第十境的魂力借给你一半好了,可要妥善保管。” 他微微点指,指尖一道磅礴巨力撕裂空间。 浩瀚如海的魂力划破虚空,此刻尽数灌入那个人身上。 大紫袍男人的面容有些落寞,他声音沙哑念出一个名字。 “易潇。” “快一点把禁忌打破吧。” 易潇望着蒙面女子琴师身后的小女孩。 哑女水月被苏红月拢在身后,她的面容悲戚,两颊泪干,遥遥望着小殿下。 易潇皱眉不语,再度抬起头望向苏红月之时,眉心已经凝结出一股淡淡煞气。 白袍老狐狸同样深深望向蒙面女子琴师。 苏红月声音冷漠,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袍老狐狸声音颤抖念出三个字:“秦修途。” 苏红月面无表情。 “直接动手吧”易潇深呼吸一口气,盯着苏红月背后的哑女,对白袍老狐狸低声道:“别犹豫了。” 白袍老狐狸轻轻点了点头。 大白袍无风自动,那道浑身蕴含气血之力恐怖绝伦的白袍僧人怒喝一声,身形刹那前踏一步,惊起无边巨浪,三十六颗佛珠化作一片红海,气血崩塌,刹那盖压而下。 苏红月十指压琴弦,身形后掠,十指如飞,点指而出无数音浪,以神魂之力点化出无数风刃,刹那破开盖压而下的一方红海! 易潇眯起眼,感应着身边那道白袍恐怖的压力,几乎是碾压性的爆发之下,蒙面女子琴师只能步步后退,而大势至域意磅礴而发,轰然声音之中,如同一座巨城压顶! 黑云压城城欲摧。 苏红月隔着白色面纱喷出一口鲜血,眼神里流转杀意,来不及去拢合身后哑女,飞身后退,身躯在空中转了个半圆,衣袂纷飞,十指重叠,将一道极具杀意的低音拉扯而出。 白袍老狐狸眯起双眼,双手合十,那一片红海猛然回收。 天地肃静。 一道弦破之音乍现世间。 一音而出,犹如满弓之力,穿破云霄,劈开一方红海! 苏红月的白纱被那道琴弦之力崩开,而十指如钩鲜血淋漓。 一音之下木琴炸膛! 那一方佛光气血凝聚而出的红海沉重迂回,抵在白袍老狐狸面前。气血翻滚,闷响,炸裂。 最终平息。 苏红月的白衣红袖身影重重跌落在地。 而那道白袍僧人依旧八风不动巍峨如山。 只是白袍老狐狸面色不喜不悲。 他清俊的面颊之上,缓缓浮现出一道细微血口。 易潇在白袍老狐狸出手的第一时间低头开始奔跑,黑衣在风中狂啸,化为一道疾射而出的弓矢,向着哑女冲刺而去。 苏红月弹出那道爆破声音之时,易潇紧紧以双手捂住双耳,向着那道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身影冲去。 哑女水月面容苍白,哭相凄凉,被无形力量困在原地,无助望向易潇。 小殿下运转龙蛇相,身影刹那便至,顶着庞大音浪压力松开捂住耳朵的一只手,刹那雷音灌耳,神魂遭受剧烈一锤,株莲相被一音砸下。 眼前一片空白。 而所幸还有触觉,易潇一把揽住水月的娇小身躯,宽大黑袍笼罩而出,气血之力破开苏红月囚禁哑女的禁制,紧接着脚尖急转,连带着整个人倒射而出。 重重跌倒在地上。 易潇大口喘着粗气,耳边已经是一片嗡嗡声音。 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星星点点,最终缓缓恢复。 易潇看见怀中哑女满面苍白,鬓角乱发被冷汗打湿,浑身颤抖不已。 同样面若金纸的小殿下卸下宽大黑袍,为哑女罩上。 他深呼吸一口气,拄起芙蕖剑,艰难站起身子。 那道音波极为伤魂。 而祭出了压箱底手段的苏红月重重跌落在地,神魂同样受伤不轻,最终咳出数口鲜血,幽幽抬起头,盯向纹丝不动的白袍清俊僧人。 易潇也屏住呼吸。 究竟谁胜谁负? 白袍老狐狸面上不显喜悲,只是紧紧闭着双眼。 他紧紧攥着一串佛珠。 三十六枚大红佛珠,此刻在他掌心开始轮转。 由缓到疾,速度渐快,最终再度化为一片红海。 白袍僧人再度睁开了眼。 眼神里一片清明。 苏红月幽幽目光收回,再度吐出一口鲜血,认命般缓缓挪动身子,最终背部依靠在一株大树之上。 依靠在树上的蒙面女子琴师低下头。 她没来由笑了一声。 抚琴之前 “第十境的魂力,就先借给你一半好了可要妥善保管。” 苏红月轻声梦呓道:“尊上” 白袍老狐狸的那串佛珠具有极强的御守神魂作用。 可若是这串佛珠的三十五颗原封不动,未曾被人动过手脚,再加上这颗如假包换的真正母珠,便是可以圆融如意。 白袍僧人的嘴角微微拉扯。 那道琴音的神魂之力,最后一下过于恐怖。 而隐藏在杀招背后的那道神魂之力,瞬息破开了红海,侵入自己神魂之中。 一刹那炸开! 白袍老狐狸越轮转佛珠,神魂越遭受侵蚀! “请君入瓮么” 他面无表情望向小殿下,英俊的面容惨白,七窍已经有鲜血渗出。 小殿下怔怔看着白袍老狐狸手掌轮转之中三十六颗佛珠突然断了线般崩开。 那颗母珠滚到自己面前。 白袍老狐狸七窍鲜血淋漓。 第八十五章 佛骸篇(十六) 白袍老狐狸缓缓闭上了眼,他立在胸前的手掌五指僵硬,三十五颗佛珠土崩瓦解。 他的神魂缓缓与肉身分离。 未出二层楼的玄上宇本尊将第十境的魂力倾泻而出,虽然仅仅是一半魂力,威能也犹如江海一般浩瀚不可测。 而这股浩瀚莫测的恐怖魂力,刹那拍入白袍老狐狸魂海之中。 佛门圣器三十六佛珠御守神魂举世无双,那颗母珠带动之下,三十六颗佛珠轮转成一片红海,无懈可击。 而当玄上宇第十境魂力侵入刹那 三十五颗佛珠犹如心有灵犀一般刹那断裂,将那枚母珠的力量一分为三十五份。 母珠御守神魂虽强,此刻力量被极大削弱。 一触即碎。 轮转红海在玄上宇第十境魂力一击之下瞬间支离破碎! 大浪在脑颅内魂海之中狠狠冲击! 白袍僧人面上已然七窍流血,却仍旧未流露出一丝痛苦神情。 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自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却万万没有想到,这股魂力居然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原来那个紫袍男人早就算到了一切,算准了自己的破局之法,算准了这颗母珠,而特地备好了三十五颗子珠,甚至将白袍僧人这具完美躯体凭空奉上,为自己入佛骸做出铺垫。 瞒天过海,原来是请君入瓮。 白袍老狐狸叹息一声。 他幽幽道:“居然已经第十境了啊” 脑海之中大浪翻滚,肆虐,那袭紫袍的第十境魂力所向披靡。 白袍僧人保持巍峨不动。 最后神魂就此离去。 彻底湮灭。 易潇怔怔看着那道白袍僧人身影再也不动,如山般巍峨,却无比死寂。 一丝神魂气息也不留。 空空荡荡。 “老狐狸?”易潇微怔,低下头,看着随三十五颗佛珠一齐崩断之后滚到自己脚下的大红母珠,母珠内一片黯淡,漂浮的红莲海中再无神魂气息,原先主人的神魂已经彻底湮灭,不留丝毫痕迹。 小殿下蹲下身子,捡起那颗大红母珠。 “是玄上宇的神魂气息?” 易潇瞳孔一缩,在那颗大红母珠之中,自己感受到了那袭紫衫的独到气息,而那道浩瀚的神魂之力已经逐渐退去。 稍微触碰,小殿下的神魂一触即散。 “这么强?” 易潇瞳孔微缩,那道神魂之力怎么会这么强,自己第七境的魂力,即便是触碰第八境的魂圣魂力,而且是退去的魂力潮水,也绝对不可能一触即碎! 至少是第九境!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抵达了第十境?”易潇有些口干舌燥,喃喃道:“不不对。他如果抵达了第十境,为何还要自锁佛骸?” 这种恐怖的魂力境界,怪不得能够将白袍老狐狸降临的神魂在大红佛珠的保护之下击碎。 而此刻,易潇面临了一个很窘迫的处境。 自己在佛骸之中准备的破局之法,此刻被那位紫衫大国师以一种蛮横不讲道理的方式强行解开。 而自己要面对的,是二层楼之中那位毫无保留的施压。 易潇将目光挪向瘫倒在古木旁的蒙面女子琴师。 年轻模样的苏红月。 “苏大家”小殿下眼神一沉,身形前掠,芙蕖剑光顺斩而出,杀戮剑域覆盖在剑尖位置,刹那笼罩剑前三尺! 在这片佛骸之中,自己想占领先机,就要把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物一一铲除! 而眼前这位苏红月赋魂的蒙面女子琴师,魂力境界极为高深,至少有第八境魂圣境界,好在白袍老狐狸重创了她,若是自己现在不动手,让她恢复了自由行动的能力,接下来局面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苏红月背靠古木,身体已经被那一拂琴抽空全部力量,眼前那道剑光极为刺眼,压迫自己视线。 “倏忽”破空声音 一道大红身影从一角冲出,面无表情将双袖红袍挥拂而出,一只衣袂如同金铁一般与芙蕖剑光狠狠碰撞,一触即退,另外一只衣袖拦腰抱起蒙面女子琴师,接着整个人飘摇而起,连退数丈。 易潇面色阴沉,那袭红袖之上的力量太过刚猛,一拍之下芙蕖剑锋疯狂摇摆,连带着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连续后退。 重重后踏三步,易潇稳住身形,缓缓收回芙蕖剑光。 小殿下眯起眼,打量着前方十丈左右的红袍男人。 红袍雕玉老板钟天道面色平静,红袖之中探出一双如玉双手,一只手轻轻搂住苏红月纤腰,此刻缓缓将她放下。 另外一只手,整只手掌如玉般晶莹剔透。 而此刻,那只玉手掌心有一道血口隐隐约约浮现。 易潇突然咧嘴笑道:“硬撑?” 钟天道面无表情拉扯嘴角,漠然道:“小成剑域而已。” 而此刻,表面风轻云淡的红衫雕玉老板内心却是无法平静,在自己先前那一掌之下,那道剑光之上包裹的剑域被一掌拍散,接着没有立即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般紧紧黏在自己手掌之上。 自己脑海之中顿时就浮现出了尸山血海的恐怖景象! 这是一道杀戮剑域! 煞气入侵! 钟天道深呼吸一口气,死死咬住舌尖,神智才清醒一点。 他深深望向那个皮笑肉不笑拄剑而立的黑衣少年,脑海里尸山血海的画面尚未消散,而后者在他眼中,那副笑容几乎与地狱里的催命阎王相像无二! 易潇瞥了一眼红衫男人,迅速判断出眼前这个男人似乎还在自己杀戮剑域的影响之中。 速战速决! 易潇脚尖微错,一步踏出,芙蕖剑光清凉闪过,杀戮剑域再度笼罩而出,倾泻如幕,心意流转,大势至域意猛然出现,抵住红衫钟天道背部,将他身形前压一尺! 钟天道猛然惊醒,红袖飘忽而出,此刻他再也不敢轻易探出手掌,生怕被那道恐怖剑域侵袭神智,而双袖探出,自己后背立即被一股凭空力量拍中,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 黑衣少年轻笑一声。 钟天道瞳孔微缩。 他下意识双手探出,想夹住那道如虹剑光,接着那道剑光一闪而过,游走在自己红袖边缘。 黑衣少年身形如同游鱼一般,从钟天道身边飘忽滑过。 大势已定。 钟天道愕然看着那道黑衣少年越过自己,而剑锋已经抵在蒙面女子的粉红玉颈之上。 易潇冷笑将芙蕖提起放在苏红月脖颈边缘,自己的大势至域意雏形力量虽弱,此刻囚禁一名弱女子却是绰绰有余。 “别跟我演戏。”易潇冷笑拎起苏红月羸弱身子,缓缓后退道:“我不吃这一套。这一剑伤不了你那么多,即便有剑域侵蚀神智,你也不会露出那么明显的破绽。” 钟天道闻言之后眯起眼,不温不火面向易潇,双手不露声色缩回袖中。 小殿下玩味笑道:“玄上宇玩我呢?定这些游戏规则,不就是想让我一块石碑一块石碑找过去,最后图穷匕见,怎么现在就急着动手了?” 钟天道没有说话。 他是真的没有话说。 按照尊上大人的意思,这就是一场游戏,若是入局者真正按照游戏规则来,一步一步去找石碑,即便是上了二层楼,尊上大人也不会急着出手,而是安静做一个旁观者。 只可惜这个黑衣少年步步尝试着僭越规则。 而荒谬的是,他居然真的破开了规则,放出了能够破坏规则平衡的恐怖人物! 如果不是尊上出手 红衫钟天道感应到那股熟悉的气息,那个八风不动的白袍僧人如今神魂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具空壳,即便如此,体内残余的气血之力依旧骇人。 钟天道只能保持沉默。 “钟天道,给我听好了。”易潇声音沙哑道:“你们都只不过是这座落日镇里的囚徒、傀儡,无论你信或者不信,这是不争的事实。只可惜即便我把所谓的真相告诉了你,你的记忆也会被清空。” 红衫男人面无表情。 “果然无动于衷么”易潇眯起眼,道:“你们既然是当年的六道我就先杀一人,破开你们的六道。” 芙蕖剑锋微微拧转。 剑锋之下的蒙面女子粉颈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你尽管动手。”钟天道面无表情道:“你出手之时我也会出手。” 芙蕖剑锋接着僵硬。 易潇冷笑道:“你在威胁我?我便是拼着受伤要杀她又如何?” “不如何。” 钟天道声音平静道:“我不对你出手。” 红衫男人微笑将目光投向陷入昏迷的哑女。 “我对她出手。” :1佛骸篇的名字确实有些粗糙,大家忍忍就好,快要结束了,等结束以后抽空把章节名字改了,看起来会观赏性会更强一点。 24月是新的一个月啦,这个月大家有保底月票请通通砸来,感激不尽不冲榜啦,安安静静码字,大家安安静静看 3说一下,浮沧录的正版来自于纵横,希望无论在哪里看到浮沧的书友们,能够来纵横支持正版,不需要投月票,只需要订阅正版,就是对熊猫最大的支持啦 第八十六章 佛骸篇(十七) 红衫雕玉老板钟天道面色平静,缩在袖中的双手隐约凝聚出红芒。 小殿下停在苏红月脖颈之上的芙蕖剑不再割下,微微停顿。 易潇冷淡道:“你是想以命换命?我与她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你以为我在乎?” 红衫钟天道微笑不言。 小殿下面色沉静如水接着道:“我不信佛骸中任何一个人,所以你尽管出手,杀了她。” 钟天道眼中的笑意更盛。 他双手依旧缩在袖中,眼神却停在那柄迟迟不肯落下的芙蕖剑上。 若是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这条性命,为何还不动手? 小殿下眯起眼,杀意暴起,芙蕖剑无端而起,杀戮剑域狂暴递出! 一剑之下,苏红月脖颈之处鲜血压抑不住就要溅出! 红衫钟天道身形刹那消失。 在哑女原先位置之上,一道大红袍飘忽而出,身形犹如鬼魅,双手幽幽燃起红色盛芒。 双手探下,要取哑女性命。 而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黑衣身影挡在两人之间。 一剑横出,硬接两掌,黑衣少年眼眸微红,硬生生压下那口逼至胸口的心血,翻滚杀戮剑域,身形倒卷,宽大黑袍卷起身后哑女。 红袍钟天道面无表情继续前探双手,毫无忌惮继续抓向那柄煞气纵横的芙蕖剑锋,而与杀戮剑域接触之后,仅仅是一刹之间,所有的负面情绪便被一扫而空。 藏拙! 示敌以弱的红袍男人等的就是这一刻,眼前黑衣少年为了救人,举剑杀人的动作只做了个虚晃,而心甘情愿卖出如此大的破绽,无非是想趁着自己被那道诡异剑域煞气入侵之时的恍惚时刻逃离。 只可惜自己神智清晰地很,先前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出此刻的杀机! 钟天道嘴角微微勾起,双手死死扣住芙蕖剑锋。 易潇向后挪移身形微顿。 芙蕖被那双玉石之手死死攥住,无论如何拖拉,俱是卡死。 杀戮剑域拼了命一般灌注而去,而那个红衫男人面色平静,双手隔绝尘世,不沾因果,将那道剑域完全隔绝开来。 “开!” 易潇深吸一口气,大势至域意从剑锋之上滋生而出,强行将那双玉手震开。 红衫男人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这么一手。 黑衣少年抽剑而起,丝毫不拖泥带水。 钟天道伸手而出,拉扯住易潇最后衣角。 易潇冷笑一声,芙蕖剑光一斩而过,将那袭黑袍被攥住一角直接斩开。 一道残缺衣角。 两道身影。 无论怎么看,小殿下下一秒就能逃开。 易潇面上的笑意突然伴随身体一同僵住。 与自己不过数尺距离之处 钟天道攥住那一角衣袂,脸上浑然天成的愕然缓缓收缩,最终变成了深深的漠然。 红衫男人低垂眉眼,没有再去看黑衣少年更多一眼。 他只是缓缓回头,走到苏红月倒地之处,将其扶起。 蒙面女子琴师面色极为苍白,脖颈之处被极锐物事隔开一道狭长口子,好在易潇最后那一剑下手不算狠,为了能够尽快抽身,这道口子只绕脖割了半圈。 而所幸芙蕖剑锋极利,伤口深可见骨。 极为诡异。 在苏红月脖颈之上,这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居然没有涌出丝毫鲜血。 没有鲜血。 苏红月缓缓睁开双眼,幽幽叹息一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坐起,伸出一只纤手轻轻涂抹在脖颈伤口之处,瞬间一股强大魂力蜂拥而出,缝补一般将伤口迅速痊愈,寥寥数息,玉颈恢复如初,甚至不留丝毫伤疤。 这个曾经身负龙血的蒙面女子琴师此刻摸了摸自己脖颈处的伤疤,眼神再度投向身形僵住的黑衣少年之处。 她丝毫不掩盖眸子里的火热之意。 易潇的身躯僵住。 他的声音从嗓子里吐出,深涩而艰难。 “水月?” 像是疑惑,更像是自嘲。 而以一只纤白小手狠狠刺入易潇背部,一路笔直穿插而过,鲜血淋漓,再从心口处探出五指的小女孩,此刻只是轻嗯了一声。 易潇看不见她的面容。 想必她的面容,一如往常那般满心欢喜。 “是我。” 她根本不哑。 但她说完这一句,就住了口。 易潇眼神有些躲闪,突兀笑了一声。 水月缓缓抽出那只贯穿心口的纤白小手,接着放下踮起的脚尖。 她抱住黑衣少年,以半面面颊贴住那处碗口大的贯穿伤口。 鲜血顿时涌出,打湿她的短发,将她半面染红。 短发混杂着鲜血粘稠在她面上。 她根本没有笑。 眸子里一片黯淡。 她最终缓缓松开双手。 而后黑衣少年脚步踉跄,最终重重砸在地上。 或许是流失了太多鲜血的缘故,天缺痊愈之后的小殿下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面色近乎病态的惨白。 他深呼吸一口气。 脑海之中回荡无数画面。 哑女水月屋子里那块朱红色石碑。 “吾将,念出你的名字,刻下你的面容,将你的灵魂雕琢成玉,把你的悲喜编制成曲” 念出你的名字。 刻下你的面容。 将你的灵魂雕琢成玉。 把你的悲喜编制成曲。 用尽最后的力气,易潇看见远方红衫雕玉老板钟天道背转身子,面对自己,一步一步走近自己,袖子之中缓缓滑出一只手。 那双手中握着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衣少年玉雕。 钟天道面色平静,淡淡将那块玉雕放在自己面前三尺之处。 近在咫尺。 而易潇已经再无一丝力气。 红衫钟天道蹲下身子,对易潇轻轻开口道:“吾将你的灵魂雕琢成玉。” 而远方传来沧然曲折的音调,蒙面女子琴师以魂力重新将那原本已经四分五裂炸开的木琴重新拼接而回。 她幽幽抬手,抑扬顿挫的音律从那只古琴上传来。 伴随着古琴旋律的,还有她那句半唱半念的悲凉声音:“吾将你的悲喜编制成曲。” 每一段音调,都砸在心间,如同血液一般流淌在自己体内。 缓慢而沉重。 易潇眼神有些黯然。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那块石碑上,记载的古老仪式,只为了抽去一个人的魂力。 而那位尊上,之所以能够不讲道理吸取佛骸内如此多生灵的力量,就是靠着那块石碑上的古法。 所以红衫男人雕了如此多的玉雕,每一个玉碎,就是一道生灵的陨落。 所以哑女水月的屋子里有如此多的画纸,每一张纸上,都刻着曾经入佛骸的真正活人。 而玉碎,纸燃,音起,名出无论哪一样,单独发生,都不会引动这道古法。 这抽去魂力的古法,需要这四样一齐出现。 就是此刻一道古老而无法抗拒的力量已经笼罩住自己。 而那个披着深蓝色披风的小姑娘,此刻在易潇背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纸。画纸之上,画着一个黑衣少年拄剑而立的画面。 画风有些偏古,而笔力却极强,画面之上,那个黑衣少年笑意浅淡,凝眸一瞥的场景油然而生。 栩栩如生。 哑女水月的声音无比沙哑。 “吾将刻下你的面容” 这一句本已经念的极为缓慢。 然后她的声音停顿。 彻底停住。 最后水月面颊之上流下两行晶莹泪水,她颤声道:“念出你的名字” “易潇!” 水月突然高喝一声。 倒在地上的易潇瞳孔猛然收缩。 那块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玉雕猛然碎开。 神魂出窍一般。 巨大的压力重重砸在自己身躯之上。 宛若整个世界砸下。 天旋地转! 那个声音如有魔力,万钧沉重,一锤砸下,将自己所有灵魂全部抽离,与肉身分开。 易潇重重咳出一口鲜血。 在悲凉的古曲之中,自己眼前一切的景象模糊起来,那张画着自己初入佛骸镇时的画卷无风自燃。 那张刻着自己神色入木三分的画纸之上,黑衣少年已然化为了幽幽飞灰。 最后。 灰飞烟灭。 佛骸之中,冥河对岸。 大雾缓缓散去。 一块朱红色石碑极为显眼。 上书字迹鲜红,触目惊心: “当红月降临这片大地之时,黑夜将不是唯一的归宿。 世上有生与死,**,永无休止。 生老病死,是万般痛苦的根源,故而人人想得永生。 永生 吾,赐予你们!” 所有的鲜血都已经被抽离。 所有的神魂都已经被榨干。 那倒在地上的黑衣少年,眼神逐渐空洞,最终化为一片灰白。 他的眸子里失了一种神采。 生命的神采。 红衫男人面色平静,轻轻道:“已经结束了,他的神魂已经被尽数抽去,此刻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躯壳罢了。” 悲凉古曲戛然而止,蒙面女子停住拉曲十指。 她望向不远处。 那个黑衣少年的血迹依旧在地上蔓延。 水月缓缓卸下深蓝色披风,将那张披风缓缓披在黑衣少年已经失去生机的躯体之上。 她面色木然,蹲下身子,然后半趴在血泊之中,将耳朵轻轻贴在那人的后背。 没有心跳。 一个死人怎么会有心跳? 当然没有心跳。 遥远的落日镇外。 冥河炸开一道通天水柱,浮现出一道龙雀虚影。 那道龙雀虚影通天彻地,此刻纵声长鸣,声音无比悲凉沙哑。 那声长鸣穿越时空,穿过遥远的长桥,穿过冥河两岸的大雾,穿过落日镇。 穿过倒地不起的黑衣少年。 接着黑衣少年的心脏猛然抽搐。 “咚!” 水月不可思议般皱了皱眉,接着闭上眼,仔细聆听。 刚刚似乎出现了一丝心跳声音? 不可能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有会有心跳声音? 下一刹那 “咚!” 犹如战鼓一般,黑衣少年体内的心脏强有力跳动而起。 “咚!” “咚!” “咚!” 第八十七章 佛骸篇(十八) 二层楼。 一袭大紫袍漂浮在空中。 漆黑的回廊被雷霆照亮! 紫袍男人白皙的面容在层层耀眼雷光之中凸显而出,他背负双手,长发披散,身上紫袍无风自动。 八风不动,渊渟岳峙。 而他此刻外露而出的魂力,已经充斥了整个二层楼。 浩瀚如同海洋一般肆意翻滚,将整个二层楼全部铺满。 **的锁链从虚空深处蔓延交错,凭空浮现无数梵文,一个又一个禁制将这个大紫袍身影封印在二层楼内,将整片魂力海洋紧紧困在其中。 “易潇” 紫袍男人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快一点吧打破禁忌,让永夜来临吧” 玄上宇抬起头,目光落下,如同穿越了无数时空,落在了落日镇那个染血而倒的黑衣少年身上。 那里有一声强烈如战鼓敲击的心跳声。 “咚!” 是生命复苏。 “咚!” 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出现在黑衣少年体内。 “咚!” 犹如风暴席卷,生灵尽皆颤抖。 “咚!” 二层楼内,大紫袍男人眯起眼,嘴角勾勒起一股笑意,极为满意地望向那个倒地不起的黑衣少年。 他的身上,遥隔数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数道互相纠缠的虚影。 沛然的灵魂之力,犹如烈火燎原一般,刹那在黑衣少年身上点燃。 先是一点火苗,紧接着轰然而起! 那股魂力气息浩瀚而起,扶摇直上 第一境第二境第三境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第七境! 这股魂力风暴一点即燃,瞬息将前七境界的所有魂力一瞬间打通,而处在第七境界巅峰之位,门槛之处,微微停顿一刹那。 最终水到渠成一般 迈入第八境! 魂圣境界之后,依旧在攀升,这股力量漠然无情,却无比强悍,此刻彻底释放出来。 落日镇大地开始颤抖。 伴随着少年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剑主大人留给你的后手啊”玄上宇笑了笑,轻声道:“让我来看一看,这当世唯一一位大宗师留下的后手,能保你在北魏十万铁骑之中安然无恙,能不能保你在这佛骸之中勉强不死呢?” 目光再度落在极远处的黑衣少年身上。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紫袍男人眯起眼。 他声音微微停顿,缓缓道:“有点厉害剑主大人的这股力量,让你处在不死不灭的状态,跳脱三界,不在轮回所以接下来,你是要开启所有的天相了?” 玄上宇最后将目光落在遥远的冥河,微微皱眉。 “这只龙雀真让人头疼啊。”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点在自己眉心,接着微微拉扯,扯出一道细长灵魂。 紫袍男人将这道灵魂轻轻放开。 那道灵魂飘然若仙,三千发丝如黑瀑般垂下,手中握着一根折断的紫钗。 “魏灵衫”玄上宇转过身子,轻轻皱眉对这道灵魂开口道:“你就不能让那只龙雀消停一会?” 水月有些微惘。 她抬起头,侧脸全是血污,眼中尽是茫然。 她望向红衫雕玉老板。 钟天道神色惘然。 她望向蒙面女子琴师。 苏红月摇了摇头。 水月站起了身子,她微微后退一步,脚底大地猛然震颤! 遥远的冥河处再度传来一声震颤天地的嘶鸣。“是那些大妖?”钟天道皱眉,感应到脚底大地的不同寻常,一阵又一阵恐怖的震颤传来,一次力度比一次大,最终疑惑道:“感觉不太像。” 苏红月的魂力最为敏锐。 她蹙眉,细细感应到一丝微妙变化,最终面色变化,望向那个倒地不起的黑衣少年,缓缓吐出几个字。 “这股震颤是他的。” 水月感到脚底大地传来一股绵延若龙脊一般的恐怖颤抖,接着陆地起伏,整座落日镇陷入此起彼伏的轰鸣之中,木屋刹那浮现出丝丝裂纹,接着在喀嚓声音之中开始崩塌。 时间变得极为缓慢起来。 而在缓慢崩塌的屋楼之中,大地凹陷,崩裂,蔓延。 整座落日镇陷入了崩塌之中! 水月的眼神惊悚起来。 红衫男人高声喝道:“跑!” 那道红衫身影猛然高高跃起,红袍卷起那道娇弱的苏红月窈窕身躯,路过水月之时,大袖卷起,却发现这个身形瘦削的女孩居然倔强站住,原地纹丝不动。 去了深蓝色披风的水月,此刻披着一件普通纯白麻衣,就这么咬着牙,盯着对面的黑衣少年。 在一声足以震颤天地的轰鸣声音之中,整座落日镇上空的红云发生了恐怖的变化。 那道声音犹如战鼓,更是心跳! 无比强大,无比震颤人心,直击所有人内心深处的,一声狂躁无比的心跳声音! 在那一声之下,漫天红云,蔓延数万里,此刻被莫名之力从震碎,如同一只大手,从天心之处探下,两边撕裂 显露出一**红月! 那**红月无比妖异挂在苍穹中央。 而那道猩红月光,直直落在黑衣少年身影之上。 伴随着那道震碎漫天红云的震颤声音,黑衣少年的十指微微颤抖一下。 他缓缓松了松十指,接着浑身震颤一刹那。 身后水月为他披上的那道深蓝色披风直接被震为无数碎沫,在狂风之中化为灰飞烟灭! 黑衣少年的身影,在天崩地裂的落日镇之中,背对水月,却犹如一道地狱之中降临的修罗一般醒目 令人永世难忘。 他用双手支撑起上半身,脚步虚浮,微微踉跄,极为苍白地前行两三步。 接着身躯站定。 死寂。 那个黑衣少年,伸出一只手,揉了揉鲜血淋漓的眉心。 滴答。 滴答。 身后那团被人掏空的心口,此刻血迹依旧止不住的下落。 黑衣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触目惊心的贯穿伤口。 易潇轻声笑了笑。 这道笑声击打在水月身上,令她面容再度苍白三分。 山崩地裂。 陆地瓦解。 天昏地暗之际,黑衣少年陡然长吼一声! 大地之上那股绵连如龙脊的力量狂暴突起,将一整块地面挤开,一颗数十丈大小的恐怖头颅猛然探出,幽幽眸子宛若星辰,盯住那个倔强站在原地的瘦削女孩身影。 水月面上没有一丝血色,怔怔看着那个黑衣少年转身。 易潇的眼眸里已经化为纯粹的黑色。 那条恐怖的巨蟒幽幽直起头颅,站在头颅之上的小殿下面无表情,短发迎风而长,恐怖的生机以这样一种形式在体内发泄而出。 小殿下鬓角长发飞扬,闭眸再睁眸,瞳孔之中的纯粹漆黑令人毛骨悚然。 他一只手轻轻拉扯身上宽大黑袍。 那袭黑袍被狂暴的力量直接撕裂,化为漫天飞灰。 易潇手上攥着一角古老画纸。 水月惨笑一声,盯住那张画纸。 画纸上绘着一个黑衣少年笑意浅淡观摩石碑的模样。 是黑衣少年观碑画像。 易潇离开水月屋子时候,特地带走了这张画像,当着水月的面,郑而重之放入自己怀中,算是自己与她的一个交换。 而此刻易潇面色漠然。 右手微微用力。 “噗嗤”一声,魂力火苗在手中燃烧而起。 那张黑衣少年观碑画像在火焰之中枯萎,最终洋洋洒洒。 一片黑灰。 那条恐怖巨蟒抬起眸子,似乎想听到黑衣少年的声音。 小殿下再也不看下方的水月,淡然开口道:“走吧。” 通体雪白的庞大巨蟒一半身子依旧潜行在地下,直起的一半身子摧枯拉朽一般将街道一侧的建筑全部击垮。 易潇离开之后 红衫钟天道急着拉扯水月袖子要离开这里,却发现她身形不稳,跌倒在地,眼睛通红,死死盯住那道黑衣少年脚踏雪白巨蟒身影离开的方向,直到如今,依旧不愿意离开。 钟天道手上再度用力,却发现那个瘦削女孩的身影缥缈虚幻起来。 非实体。 而是虚体。 一道惨然声音传来。 “其实他说得是真的。” 红衫雕玉老板微怔。 “我们都只不过是这座镇子里的囚徒,傀儡。” “看到的,都是那个男人希望我们看到的。” “或许我们想到的,也是他希望我们想到的。” 他面色茫然,却依旧选择了听下去。 “我们活着,却毫无意义,在无数个轮回之中,无数次记忆被清空,无数次记下,无数次忘去。” “我们是棋子。可悲的棋子。” 水月咳出一口鲜血,痛苦道:“说到这里,用我们已经不合适了。” 她抬起头,幽幽望向红衫男人,“应该是你们。” 钟天道的身子僵住。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要听命于所谓的尊上?” “为什么,你们脑海之中,总是空空如也?” 红衫雕玉老板的面色有些苍白。 “是尊上不让你违背他的意思,抹去你们的记忆。” “也是这里的规则不让你们拥有记忆,这样,就永远封锁了你们的思想。” “但是那个紫袍男人,一直被困在二层楼里,不是吗?” 红衫钟天道嘴唇已经在颤抖。 水月惨笑一声:“他是被自己亲手缔造的规则困住的,而可笑的,是他自己也无法违背自己的规则。” 水月想伸手触摸自己,却发现无能为力。 她的手指是虚幻。 她的脸颊也是虚幻。 说到底,她只不过是那个紫袍男人虚幻而出的规则,用来弥补这个世界的空缺。 当大红月降临之时,那个男人会解开所有的枷锁,他离开二层楼之时,将以这个世界主宰的身份,重新君临大地。 自己被玄上宇制造而出,为的就是有一朝能找到完美解开他束缚的方法。 现在那个黑衣少年的力量冲破了**的枷锁。 佛骸的规则被打破了。 那么自己也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吧? 水月有些惘然低下头。 手指从脸颊上交错而过,仿佛穿越了时空。 接着她看着地面上留下的一滩晶莹痕迹。 心中突如其来的一阵绞痛。 既然自己只不过是虚幻出来的人。 那么为什么自己此刻的泪,会是真的呢? 第八十八章 佛骸篇(十九) 落日镇陷入一种格外诡异的状态。 那一袭黑衣站起之后,魂力崛起,纵声咆哮,那声掀起整座佛骸的怒吼,揭开了一切的序幕。 首当其冲的落日镇所付出的,是彻底毁灭的代价。 那一股浩浩荡荡卷起的力量,山枯海啸一般,瞬息席卷整座小镇。 天崩地裂。 而唯有一个地方死寂的有些恐怖。 日不落客栈内的二层楼中。 雷光渐渐收敛。 一袭紫袍轻飘飘落地。 身披大紫袍的男人面色稍微苍白,接着整理衣襟,好整以暇之后,面色稍微恢复出一抹红润。 他双手探出抓在虚空之中,将最后一闪即逝的雷光握在手中,接着收拢脑后长发,掌中雷光不断炸裂,最终被他十指服服帖帖攥死,束成一条发带,将漆黑如墨的长发合拢。 脱牢。 这座囚禁了八大家老妖怪无数个轮回的牢狱,在此刻,终于被真正的囚禁者真正挣脱。 紫袍男人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他身边一道少女模样的灵魂体上下漂浮。 玄上宇笑意浅淡,对身边体态修长而曼妙的少女灵魂轻声道:“你看**可困不住我啊。” 那道少女的灵魂晶莹剔透,宛若纯粹的琉璃一般,只是神态微惘而朦胧,眉眼低垂,懵懵懂懂,身上披着漂浮不定的虚幻白衣。 魏灵衫缓缓睁开双眼,茫然看了一眼这袭大紫袍,接着又缓缓闭上双眼。 她的魂力被抽离开来,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自然是没法回话的。 而身披紫色长袍的男人接着自顾自笑道:“想一想,佛骨、莲掌、玉手、龙血、慧心、痴胎,好像都集齐了呢。现在加上你那具龙雀真身,这座佛骸也到了湮灭的时候了。” “只是有个恼人的家伙就要来了啊”玄上宇抬起头,紫袍之中探出五根白皙手指,微微掐诀,虚空之中崩现雷霆,随即浮现出数道梵文。 玄术修行,按例来说属于旁门左道,而掐指能算出天地十九道之事,已经更胜风水堪舆之中的铁口直断境界。 这个紫袍男人单手掐诀,雷霆随现,已经隐约有了言出法随的恐怖迹象。 不修元力,却已经是半人半仙。 玄上宇笑着摇头道:“这么多年没有出世,没有想到,洛阳这个时候热闹得很呐。” 紫袍之中的手指微颤。 玄上宇陡然眯起眼,眸子里一丝杀意闪过。 跟随五指旋转的梵文陡然炸裂,被无形气机震碎,消散在他紫袍袖口之中。 玄上宇笑里藏刀道:“有点麻烦呢,来了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他缓缓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少女灵魂,目光温柔,声音喃喃道:“那么这具龙雀真身,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 下一刹那 二层楼靠近玄上宇一面的墙壁之上是极厚重的漆木,其间摆放着一排由玉石镶嵌而成的内窗,此刻突然被一颗巨大头颅给撞碎。 一条仅仅显露上半身就已经有十数丈的雪白巨蟒吐出猩红蛇信,头部和一截躯干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探入二层楼之中。 雪白巨蟒眯起眼,盯住与自己瞳孔之间只有数尺之隔的大紫袍男人。 这尊体态恐怖的巨蟒头顶之上,盘坐着一位黑袍早已破烂不堪,却仍然在夜风之中猎猎作响的黑衣少年。 小殿下神情平淡,闭着双眸,眉心一抹猩红,眉宇之间白得渗人。 被撞碎的内窗之外,显露出落日镇永夜妖异的夜光。 大红月下。 映照一袭黑衣呈现猩红之色。 易潇盘坐白蟒头顶之上,黑衣飘忽落定,鬓角长发轻扬,宛若忘忧仙人。 他缓缓睁开双眼。 眸子是一片漆黑。 没有瞳仁与眼白。 只有无尽的漆黑。 永夜降临。 “易潇”玄上宇笑意依旧道:“既然来了,不妨让我见识一下,所谓剑主大人的后手,究竟能有多强。” 小殿下声音平静道:“别急。” 被抽去所有魂力的易潇,此刻处在一个极为微妙的状态之中。 风庭城那位剑主大人抑制修为,在人间之中以宗师境界示人,而在前赴鬼门之前,特地在易潇的剑酒令之中,留下一张底牌。 这张底牌,剑主大人的原意乃是保住易潇,让他在宗师之前,能够无虞渡过。 而有了这张底牌,便就是倾尽世间之力,也无人能够威胁在世俗间本就身为齐梁皇子的易潇。 剑庐第一代的大宗师风庭,在始符大世之时就曾经给自己的亲传弟子留下过这道手段。 修行者,行走世间,无论修行元力或是气血,在成就大道之前,再超凡脱俗,无非也是一具凡胎**,而凡胎**之中储存的生机,便就是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关键。 生机旺盛,则香火绵延,不老长生。 生机稀薄,则将死之人,命在旦夕。 易潇在落日镇,魂力被抽空之后,生机消逝已成定局,若无逆天手段,便只能身死道消。 而这道蕴藏在剑酒令之中的逆天手段,则硬生生将易潇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 大量的魂力被这道大宗师留下的令牌生生抢夺而回,甚至连那道囚禁了玄上宇无数轮回的**禁制,都被那道力量撕裂。 这才有了玄上宇脱困的契机。 而玄上宇视剑主大人后手于无睹,借此脱困,所付出的代价极为惨重。 他付出了佛骸之中囚压无数魂力的一半之量! 尽皆被剑主大人攫取而去! 而那枚剑酒令之中同时灌注了剑主大人的生机之力。 无穷无尽的生机与魂力此刻充盈在易潇体内,而爆炸般的生机在易潇体内纵横,无处宣泄,眉心之处一点嫣红,将体内大周天运转了无数次轮回的生机储存而下。 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之下易潇体内充盈的,是足以令大宗师境界挥霍的恐怖力量! 小殿下背后长发三千丈,披散而开。 他缓缓伸出右手,点在自己眉心。 “株莲相第三层。” 株莲相第三层三尺莲海,此刻在小殿下黑衣背后显形。 不再是三尺! 而是恐怖的汪洋! 轰然汪洋从九天之上下垂,向着二层楼灌输而进,无穷无尽的魂力海洋之中盛满剔透金莲! 如同远古流淌的焚河一般炽热而滚烫,整片空间都为之凝结! 而这条流淌莲花的恐怖焚河在紫袍男人面前一尺也难以存进。 玄上宇面色平淡,笑意如常。 他轻轻挥袖。 整个二层楼灰飞烟灭! 落日镇夜色之中,无数焚河被冰冻而起,一片极寒,冰天雪地之中,一袭黑衣骑乘雪白巨蟒,陆地崩裂。 那条巨蟒身躯不再潜伏而低,而是真正直起身子! 两条巨大羽翼遮天蔽日! “腾蛇?”玄上宇微笑后退,漂浮在半空之中,身边那道飘忽不定的少女灵魂被他收回袖子之中。 山海经之中名列前十的大妖。 他笑望易潇,轻声道:“还有什么手段?” 易潇右手依旧停留在眉心之上。 嫣红更红。 声音依旧平静。 “株莲相第四层。” 盗天池。 冰冻的古老焚河之中有一股神秘力量开始传递。 寸寸严寒的冰面之下,有一尾红鲤游动。 这尾来自天阙仙人投下的红鲤鱼在淇江龙王身死道消之后,投入易潇脑海之中,传承大楚王朝气运,此刻汲取仙气,疯狂摆弄首尾。 池鱼。 化龙。 “轰”然一声,焚河之上破开数十丈冰窟窿,一条狂怒巨龙腾飞而起,伴随着这条巨龙腾飞而起的,还有数之不清的漆黑剑影。 每一剑,皆由魂力凝聚。 三千剑,此刻要在三千之后更加一个万字。 三千万。 具体数量早已经数之不清,但早已远远超过三千的飞剑,犹如漫天蚂蝗一般铺天盖地压境递出,从焚河莲花的花苞之上结出,缓缓升腾而起,最终凝聚成一片黑压压极为森严的剑幕。 蓄势欲发。 那条池鱼吞噬盗天池气运化成的巨龙昂首奋爪,首当其冲。 而那袭紫袍依旧是面色平淡的第二次挥袖。 大红月下,整座佛骸,伴随着这次挥袖猛然震颤。 玄上宇面容平静而肃穆。 他是这座佛骸真正的主人。 而当君王重临大地之时,龙须跪伏。 那条仙气化龙的池鱼身形戛然而止,如同重重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怒目圆瞪,从硕大头颅开始,到仍旧保持着红鲤特征的龙尾结束,在一瞬之间,尽数化为虚空之中的齑粉! 焚河之上的漆黑剑幕躁动起来。 黑衣少年不再盘坐,而是缓缓站起身子,右手停在眉心,无穷无尽的魂力在此刻蓄势良久。 轻轻一个字:“发。” 三千万剑。 宛若九天之云下垂,狂呼海啸。 饶是那个紫袍男人,面色也不再平静。 玄上宇抬起头,神情凝重望向那一幕漆黑压盖整个世界的剑雨。 令他心悸的,不是这与自己魂力境界已经相当的恐怖剑幕。 而是每一剑之上,都包裹着的恐怖域意。 在那枚剑酒令催动之下,已然大成的域意。 杀戮剑域。 尸山血海,伴随着漫天剑意,轰然降临! 第八十九章 佛骸篇(二十) 神仙打架。 佛骸里的这一场战斗,拿这四个字来形容最为恰当不过。 漫天剑幕升腾而起,大成杀戮剑域覆盖之下,古老焚河之上的冰面寸寸崩裂。 而飞蝗一般的剑雨落下,一整座人间地狱伴随着杀戮剑域压盖在玄上宇头顶。 紫衫大国师面色凝重,身形不断飘退,紫袖之中双手飞快结印。 玄术以玄之一字为重,御敌手段诡异莫测。 而奇门遁甲,三千玄术之中,有一门召雷之术,最是浩瀚不能抵御。 伴随着那两袭紫袖之中的双手不断结印,空中短暂留下从宽大紫袖之中飘出的梵文。 玄上宇一头墨发在雷光束带之下收拢,此刻那道发带自动散开,长发失去收拢之力,在夜风之中肆意狂舞。 紫衫大国师面前漂浮着那条细长发带。 他伸出双手,平端握住。 最后一道印法结下! 九天之上,轰然雷鸣。 大红月被雷云遮挡,而层层雷云之上,一座若隐若现的仙人宫阙浮现而出,密密麻麻的黑甲在苍穹顶端收戟而立,俯瞰人间。 而此刻一道雷光闪过,电光狂舞,宛若一条巨蟒迅猛冲下! 横贯九天十地! 那道声势浩大的雷光横在紫衫大国师与三千万魂剑之间,形成一道庞大数百丈的半圆形屏障。 轰然巨响 无数魂剑击穿陆地,砸在这道半圆形巨大雷光屏障之上。 剑光刹那粉碎,杀戮剑域在天地最为浩荡的雷法面前瞬间土崩瓦解,不得丝毫存进。 与三千万魂剑砸下仅仅只有一丈之隔的紫袍男人面无表情,隔着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距离,双手再度掐诀。 玄上宇抬起头,望向雷云之下脚踏雪白巨蟒的黑衣少年,手印变幻。 九天之上,十万天兵身披黑甲,默默举起长戟。 而那座仙阙在雷光之中飘忽不定,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此刻在十万天兵举戟之中,有一股大势缓缓凝聚而出。 仙阙之中,走出了一位身披金甲的高大仙将。 这一道高大身影从虚无之中走出,金甲生辉,顾盼漠然,周身环绕雷光,看不清真实面容。 他脚踏九天雷霆,信手从一名黑甲天兵手中夺过长戟。 抬臂,拧腰,掷出! 一杆长戟破碎虚空,比雷霆更要迅猛! 易潇眉心猩红更红,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锁定自己。 体内向来平寂的龙蛇相在剑酒令的生机刺激之下,一刹那炸毛! 一双眸子由黑转白,黑白二色飞快旋转,融合成阴阳两仪。 一龙一蛇在脑后睁开双眼,身形迎风暴涨,刹那化作两尊通天彻地的巨**相! 一龙一蛇盘踞天地之间,而在两双冷漠无情的眸子之中,那杆破碎虚空的长戟被定死在黑衣飘摇的小殿下面前。 小殿下伸手握住与自己眉心只有一尺之隔的黑色长戟。 始符年间将龙蛇相修行到巅峰境界的绝代猛人圣元子,据说他巅峰时期能与第一代银城城主一争高低。 可见龙蛇相究竟是多逆天的一道天相? 被誉为第一斗战天相! 握住黑色长戟的小殿下感应到体内生机宣泄而出,却如同大海一般无穷无尽,他深呼吸一口气,微微抬臂。 接着将那杆大戟攥紧。 蓄势。 倏忽一声,小殿下手中的巨大黑戟破碎虚空而起,一刹那穿越无数距离,射破苍穹。 天地震动! 那道脚踏虚空雷霆的金甲身影被一杆长戟穿破胸膛,双手死死攥住那杆长戟,环绕周身的雷光被一戟全部荡空,显露出那张极为骇然的面容。 那杆大戟继续破碎虚空,连带着金甲身影一路破开音障,重重砸在仙阙之上。 仙阙在一声雷鸣之中疯狂震颤! 遥远的仙阙在目力可及的范围之内开始崩塌,在这一戟之下,以一点为圆心,整座仙阙土崩瓦解,而震颤天地的雷光之中,黑色长戟终于碎开,一声清亮的龙吟之音将雷云浩然扫荡而开! 大红月极为妖异,雷云之中的天阙随龙吟声化为齑粉。 易潇低下头,望着下方已经不成模样的佛骸大地。 三千万魂剑无差别砸下,与传说中那座陆沉仙剑不太相同的,是大范围的恐怖破坏力。 而那位紫衫大国师的确了得,浩瀚魂力配合玄术,以雷法毫发无损挡下了这一击。 数百丈笼罩了小半座落日镇的雷光屏障缓缓消散。 显露出那道漂浮在空中的紫袍男人身影。 玄上宇抬起头望向脚踏腾蛇的小殿下。 身边一龙一蛇通天彻地,腾云驾雾,眉心猩红,嘴唇更红,墨发妖异在空中飞舞,宛若一位身着仙人衣的地狱修罗。 大势至。 好一副气吞万里如虎的画面。 紫衫大国师眯起眼道:“法相天地这已经是龙蛇相第五层巅峰的层次了,你就不怕圣元子给你的礼物毒性太大,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殿下平静道:“雕虫小技罢了,与你这位北魏头号大国师相比倒算不了什么。你唤出天阙,以十万天兵助威,这道雷法已经碰到了仙人门槛,算是真正的仙家手段。你修行佛门,又偷学仙家,如今只以一半手段御敌,是想隐藏什么?” 北魏头号大国师? 修行了佛门三生决,在洛阳便有两尊分身的玄上宇此刻闻言一笑置之,大紫袍随风鼓荡,袖中鼓鼓囊囊,如同被什么撑住。 十二柄飞剑在两袖之中凭空而起,撑起紫袖,十二柄飞剑一袖各六柄,颜色森白,皆是佛门枯骨而铸,日夜滴心头血养剑,以佛骸数位老妖怪的元力魂力饲剑,可谓煞费苦心。 只是十二柄骨剑蓄势欲发之时,这袭紫衫抬起头,看见脚踏腾蛇的小殿下身边,那两座一眼难测大近乎通天彻地,全程以漠然目光蔑视人间的龙蛇法相,又想到在第五层龙蛇相下,易潇挥戟崩坏天阙的恐怖异象,最终思量再三,只能无奈摆了摆袖,收回出手之势。 玄上宇深呼吸一口气。 “可曾想过,我们为何要打?”紫衫大国师陡然笑道:“你觉醒天相,燃烧魂力,要与我一战,到头来有什么好处?仔细想一想,我好心送了你一场造化,助你觉醒杀戮剑域,待你出了这座佛骸,元力修行成九品,便就是两道至强级域意傍身,水到渠成,便是一枚真正的妖孽,你不但不感激我,还兵戎相向,这是什么道理?” 小殿下声音平静道:“这是什么道理?” 他点指那道被紫衫大国师收拢进入紫袖之中的少女灵魂,瞳孔之中不掺夹任何情感。 “你问我是什么道理。” 小殿下面无表情道:“你收了魏灵衫的魂力,这又是什么道理?真把我当傻子,以为我会任你玩弄于手掌之中?” “当年的六道,中了你的诡计,如今皆化为枯骨。” “你要的,乃是沈红婴的佛骨,白袍老狐狸的莲掌,钟天道的玉手,苏红月的龙血,秦修途的痴胎,卫浩然的慧心。”小殿下漠然道:“而你苦心竭力收集这些,为的就是问鼎第十境之后,能够铸造出一副完美躯体,成为真正的仙人。” 紫衫大国师笑意浅淡,不置可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冷笑道:“只差远古大妖的龙雀真身,这具史无前例的完美仙人躯干就即将问世。” 紫衫大国师依旧笑而不语。 “所以你引我入佛骸,不忘把魏灵衫也引入这里。”小殿下声音冷冽道:“你想借助我身上剑主大人的力量,脱离这座佛骸,同时还想夺取魏灵衫的龙雀真身。” 这个大紫袍男人叹了口气:“就不能不打?” 小殿下沉默。 “我把那具龙雀还给你。”紫衫大国师眯起眼,挥手招出那道少女灵魂,试探道:“佛骸内还有六尊大妖,真打起来,你也占不了便宜。你带着这头龙雀离开这里,我们一笔勾销。” 易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默默看着那袭紫袍在身的玄上宇。 玄上宇无奈抬起双袖,袖中十二柄骨剑依次飞出,飘在他面前。 十二柄骨剑,通体纯白,工工整整排列在前。 小殿下视这十二柄骨剑于无睹,没有提及魏灵衫,而是淡然开口,提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沈红婴早就死了吧。” 紫衫大国师一根手指依次拂过十二柄骨剑,不做停留,来回两次,最终面色平静道:“是。” “人的死有很多种,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种。”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道:“无论是**上的死亡,还是灵魂上的消亡,都算不得真正的死。而我刚刚说的死,是一个人真正的死去,真真正正的,死去。” 紫衫大国师依旧面色平静,道:“是。” 易潇居高临下,最终声音漠然道:“你可知骗了那只老狐狸,可他若是发现了那个沈红婴,空具肉身,连灵魂气息都与之前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丝毫记忆,沦为一具行尸走肉。他真的会炸了洛阳,立下万千杀孽。” “炸了洛阳,立下万千杀孽?” 小殿下深深望向那个身披大紫袍的身影,目光之中,那个与白袍老狐狸口中忘归山大师兄形象极为不符的男人只是摇了摇头。 “炸了便炸了。”他微微一笑,带着冷漠,无情,甚至是戏谑,缓缓开口道:“那与我又有何干?” 第九十章 佛骸篇(二十一) 洛阳。 牡丹亭内,青帷莲花台外。 在台下不远处意味红亭内观戏的,乃是处在北魏最巅峰的两位大人物。 而这位皇帝夫妇,此刻已经不温不火在红亭之内观戏有一个时辰。 观的台上那出戏,是始符年间小有名气的傀儡戏。 着了宽大戏服的傀儡,在戏台上又哭又笑,喜怒哀乐,走完自己的一生。 这便是傀儡戏,简单而直接,傀儡的喜怒啼笑直截了当,往往剧情也极为戏剧化。 这台戏的幕后主人,自然是那位紫袍大国师。 曹之轩面带微微笑意。 他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如今终于等到这出傀儡戏收官之时,即将落幕。 黎雨微微蹙眉。 这位凤仙宫主人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也不愿拂了那位的兴趣,只能柔声开口道:“你向来不关心除了北魏政事以外的其他事情。怎么今天会想起来带我看戏?” 曹之轩轻声笑道:“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第一,国事第二。在我心里,你的事最大。” 黎雨深呼吸一口气,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口中说出的话。 “怎么?”曹之轩声音柔和道:“不喜欢吗那我以后不带你来这了。” 黎雨深深望向那个向来把自己置于北魏最高点的男人。 他没有自称是朕。 他是真的想陪自己看戏。 而曹之轩微微叹息,道:“想必这出戏,你是没心思再看了。” 黎雨恍惚。 曹之轩轻声道:“凤仙我一直在想,在这大千世界,浮屠众生,皇帝布衣,各自生死有命,到头来都不过是一捧黄土。到了戏幕拉下的时候,再不甘心,都免不了落幕剧终的结局。”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指青帷莲花台。 台上已到了戏尾,黑衣少年郎模样的傀儡在台上失魂落魄,最终膝盖重重砸地,怀中的少女模样傀儡零落一地幽魂。 他们本是戏台上的傀儡,得了幕后人的一丝魂力,便能在戏台上演出自己的人生。 可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喜剧亦或是悲剧,早就在自己诞生的那一刻,被注定了。 这本就是一件悲剧之事。 台上的黑衣少年郎长发披散,遮住傀儡面容。 身为一尊傀儡,本来是没有眼泪的。 但戏里要他哭,他便不得不哭。 可谁知道那些泪水,究竟是否有着这个傀儡的悲伤? “春秋八大国,烽火狼烟,流血漂橹。”曹之轩声音悲哀道:“最后的胜者,能够在这个戏台上继续角力的,就只有北魏和齐梁。” “北魏。” “朕的北魏。” 这位卸下龙袍,依旧睥睨天下的男人,此刻声音平淡像个普通人,却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朕的北魏,不愿落幕,此前,此时,此后。” “朕要看着北魏的香火后继下去,西伐,再南下,北魏铁骑终将踏破万里河山,最终把这个戏台全部踏破。” “朕要看到,黎青的白袍挂在棋宫八尺山山巅!” “朕要看到,齐梁十九道的儒士跪下甘心称臣!” “朕比萧望年轻,所以朕有耐心等下去!” “一年!” “十年!” “朕已经收拢北魏,将万里浮土握在手中,攘外安内,无须多久,北魏将是一块铁板,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去替朕,叫板整个天下!” 然后这位北魏年轻皇帝突然停住。 那气吞山河的话语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轻轻道:“但齐梁偏生有这么三个皇子,萧家这三个人,必然是北魏将来的心腹大患。所以这些年来朕一直羡慕,嫉妒,恨。” 黎雨终于明白曹之轩什么意思了。 他的目光轻柔落在自己微凸的小腹上。 接着这位北魏皇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豪迈笑道:“只可惜北魏未来的年轻主人,必然不会比这三条幼蟒要差。” 看了这么一出戏。 黎雨有些微惘,难不成这个男人就只是为了说这个。 “齐梁有三条幼蟒,要吞吐风云,历尽劫难,才能化龙。”曹之轩微笑道:“而此刻就有两条,在北魏洛阳。” “萧布衣怀揣沧生玺已经来洛阳了。”曹之轩轻声道:“如今洛阳风雨飘摇,这座木门之外,便是真正的满城肃杀。他想趁着洛阳立国以来最动荡的时机,来应自己化龙一劫。” 凤仙宫主人从曹之轩话语之中听出了些许古怪意味。 洛阳风雨飘摇? 这座木门之外,便是满城肃杀? “朕不想瞒着你。”曹之轩声音柔和道:“玄上宇要一举清洗八大家和那个白袍老狐狸,除了这里,整座洛阳,都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黎凤仙抬起头,眼神之中满是震惊。 这位凤仙宫主人极为罕见失声道:“你疯了?” 曹之轩摇了摇头,声音冰冷道:“八大家是个助力,但同时将是北魏最大的阻力。他们立于世俗之外,偏偏能插手世俗之事,就单论那位功参造化的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当年的佛骸都囚禁不住他们两位。类似这种不可控因素,谁知道在八大家之中,是否还存在?究竟还藏了多少?” “你想做什么?”黎凤仙的心跳猛烈跳动。 “借刀杀人。”曹之轩轻轻道:“做一次清洗好了。” “八大家愿意把仙器借给我北魏,在日后西伐之中,本是一件极好之事。”曹之轩微笑道:“但八大家太多了,不是吗?这世上,哪里需要那么多大家?” “有一家足矣。”曹之轩淡然道:“西伐之时便由他执掌仙器,余下多少家都无所谓,尽皆为附庸即可。” “天下有几大家无所谓,姓什么也无所谓,但必须要姓我北魏,而不能姓齐梁,更不能姓西夏!” 这个男人平淡站起身子。 “宗横已经领命去洛阳城外,拦住了那个唯一能够破局的萧布衣。” “剩下来的,就是朕真正要带你去看的好戏。” 曹之轩伸出一只手,笑着在黎雨头顶揉了揉,将她一头墨发揉乱,轻声道:“看好了,洛阳的涅槃重生!” 北魏某处极为隐秘的府邸。 一袭紫衫的大国师笑着望向古卷,丝毫不理会身后被层层元力束缚的第二袭紫衫大国师。 “戏台内外皆是戏。” “好戏。” 明显有了自主意识的玄上宇轻声道:“本尊你急着想脱困?想来洛阳融合我的意识,想踏出那一步,靠着仙佛两道来成为另类的仙人?” “你长得那么美就不要想得那么美了。” 玄上宇轻轻捏住一枚棋子。 “水月” “镜花水月。” “这座佛骸,本就是困住那些迷失之人的轮回,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梦幻空花。” 玄上宇痴痴看着这枚棋子,喃喃道:“可为什么你只是一枚棋子呢?” 接着他眉毛微挑,面容变得淡漠。 眼底的柔和一扫而空。 玄上宇声音无比冷漠:“只是一枚棋子,就尽一枚棋子的义务好了。” 指腹用力。 咔嚓。 那枚棋子在此刻横生一条裂纹。 整座古卷浮现出一道裂纹。 一丝元力卷在这枚棋子之上。 并不算大的压力施加在这枚棋子的裂纹之上,这枚棋子将不断崩裂,直到最终走向毁灭。 “好了那么,佛骸的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玄上宇笑了笑,站起身子,走到第二袭紫衫身前,接着蹲下身子。 他看着那个面色平静的自己。 “佛门三生决?” 他面色平静,接着一巴掌狠狠抽在那个紫袍男人脸上。 这一掌,打的那个与自己容貌如出一辙的男人喷出一口鲜血,连肺腑的乌血都猛烈咳出。 “你到现在,还想着替那个本尊卖命?” 第二掌。 打的紫衫大国师咳出神魂。 被死死困住的紫衫大国师不可思议抬起头,望向那个一巴掌打出自己小半个神魂的男人。 眼神之中满是恐惧,以及深深的茫然。 “很好奇么?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打出你的神魂么?” 玄上宇懒洋洋伸出一只手,盖在他的头顶。 “这个问题真的很简单。” 被玄上宇一只手盖在头顶的紫衫大国师面色变得极为苍白,终于想明白为何,嘴唇开始颤抖。 但伴随着那只手掌落在自己的头顶。 庞大的吸噬之力开始从头顶传递而来,不可抵抗。 这股力量与佛门三生决的融合之力极为相似。 “看呐”玄上宇声音慵懒道:“你也蛮聪明的嘛,不是猜到了答案吗?是不是怪自己当初太蠢,替本尊看守佛骸,才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一个人,如果甘心替别人卖命,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你说呢,玄上宇?” 玄上宇戏谑对着另外一个自己开口。 只可惜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再也回答不了。 神魂空空荡荡,徒留一具躯体。 世上唯一的紫衫大国师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他笑了笑,抬起头道:“算一算,洛阳那边的正戏该开始了。” 第九十一章 佛骸篇(二十二) 紫衫大国师伸了一个懒腰,眯起眼取出腰间红扇。 阅来扇。 这柄红扇被誉为北魏国之重器,而世人只知其盛名,而不知其为何能配得上一国重器这四个重若万钧之字。 玄上宇翻来覆去端详数遍这柄自己这些年来翻烂了的红扇,眼神恍惚,缓缓收扇,轻轻拂动大紫袍,走到了府邸门前。 他推开府邸之门。 微光从门缝之中渗入。 这位大国师的面容熠熠生辉。 他微微挑眉,在缓缓推开府邸门后动作停顿。 紫袍迎风飞,鬓角长发舞。 他眼神微惘。 一分犹豫。 二分回忆。 七分思量。 玄上宇曾经将自己锁在静室之中枯心自问。 这位求解一个问题。 他如何才算真正的活着? 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追求。 活着这两个简单的字,胜过世间一切难题。 玄上宇苦苦求索,再是痛苦扼腕,最终也想不清应运而生的自己,在本尊的佛门三生决下,应该活出怎么样的轨迹。 他不愿被本尊的同化。 视线又挪回这柄红扇。 这柄红扇,扇上携刻风流佳人,蕴藏庞大魂力,而为的不过是隐藏北魏洛阳之中的镇国大阵。 这座北魏千年古都十六年前翻新立国。 在佛骸之上立国。 北魏国土之下,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则蕴藏着一座独步天下的大阵。 朱雀大阵。 紫袍平息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想很多事情。 而这位紫衫大国师的一刻钟时间,想得只会比普通人更多上十倍。 “洛阳是时候迎来重生了。” 紫衫大国师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座皇都深处的府邸。 一圈一圈气机在他脚下荡起,一层一层涟漪从地底深处渗出,激荡。 紫袍鼓荡。 玄上宇背负双手,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座大阵由西夏棋宫的大妖朱雀圣血勾勒纹刻,朱雀虚炎焚尽世间虚妄。 浴火而重生。 是为涅槃。 这座大阵,一但触发,便是十方朱雀虚炎燃烧而起。 与那个本尊自锁佛骸的方式略微不同。 玄上宇自锁静室,最终静室壁内四方碎裂,平铺无数蛛网,斑斑血迹染刻墙上。 他终究没有想通这个困扰无数人的问题。 紫衫大国师披头散发,满面鲜血淋漓,眼中尽是迷惘。 道心寸寸崩裂。 那份随年月增长与之俱增的痛苦,不断在自己心头纠缠,撕扯。 一但本尊脱困,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了? 甚至他想过自断,来摆脱本尊对自己的束缚。 棋道破局易。 但世上并非万事皆如此。 他破不开自己对自己摆下的局。 直到披着象征北魏至高的漆黑龙袍男人走到自己面前。 那个曹姓男人对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他手中倒持一柄红扇。 扇柄对准自己。 “为朕活。” “为北魏活。” “为自己活。” 紫衫大国师的眼中便只有那柄红扇。 那柄阅来。 那一声“为自己活。” 是了。 破局,破的不是自己对自己摆下的局。 本尊是本尊,自己是自己。 他接下这柄红扇,就注定会有这么一日。 以阅来扇燃起这座朱雀大阵。 将整座洛阳化为灰烬。 连同那座佛骸。 连同那个自锁佛骸之中的妖怪本尊。 紫衫大国师背后已然火光渐起,而他面目平静,将手中红扇展开之后,缓缓收拢。 整柄红扇被他掷入大阵之中。 阅来扇瞬息被火光吞没。 整座府邸熊熊燃起,佛骸古卷在朱雀虚炎之中迅速焚烧,最终化为虚无。 玄上宇轻声喃喃道:“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没有活捉那个穆家遗嗣了。” 他最终背转身子,看着面前吞吐天地的朱雀虚炎,在身前一点一点缓缓崛起。 这传说中能将命运都焚烧的火焰,能否把那座佛骸,也一并烧去? “引线已经烧起来了” 紫衫大国师笑着轻声开口。 “洛阳的诸位,不如一起来添火吧。” 这袭紫衫面朝大火,缓缓后退,最终退入黑暗之中。 洛阳城外。 这本是洛阳士子宴开宴第一日。 北魏皇宫内却突然传出一条命令。 洛阳城楼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勒令去关闭十六扇青铜城门。 这座千年古都收起了开门迎客的姿态,接着将自己的巨口闭合。 十六扇青铜城门缓缓落下,尘土飞扬。 咬死。 好在士子宴开宴,北魏士子尽数提早入城,在这般庞大的造势之下,江湖来客更是如鱼鳞一般被洛阳纳入腹中。 极少数的出城之人被森然黑甲拦住,被告知洛阳此刻闭城,出城需等待一日。 而北魏曹姓男人的笑脸收起,这些极少数的江湖客也只能自认倒霉,算是自己踢上铁板,乖乖等上一日。 殊不知,这座千年古都,将迎来一场巨大的劫难。 洛阳正南门。 城楼顶。 抱剑而立的中年人眉须在风中轻微飘动。 他神情自然,闭着双眸,颇有宗师风范。 在他身后,是依次排开的三百北魏重弩手。 地面震颤。 沉重的机械咬合声音在脚下抑扬顿挫。 洛阳的城门正缓缓下落,万钧铸造的青铜一但咬死,除却踏入那一步的大修行者,谁人能轻易闯入? 他在等一个人。 怀中玄黄剑微微震颤。 宗横缓缓睁开双眼。 他面前的视野极为宽阔。 视线末端突兀出现一道迅猛身影。 一匹黑马在视野广阔的大地之上奔驰,马蹄抬起再踏下。 轰然如雷。 黑马背上那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面色稍显苍白,眉眼之中尽是风尘仆仆,从齐梁兰陵城北行,一路到北魏洛阳,这本就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之事。 更何况在淇江之上与那骑乘青鸾的陈万卷打了一场? 萧布衣深呼吸一口气,抬头。 抬眸望见洛阳城头密密麻麻立满的重弩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气势如虹。 一人一骑,便胜过千军万马。 座下黑马狂啸一声,奋起嘶鸣。洛阳正南的青铜城门缓缓下落,而伴随着青铜沉重而缓慢的下坠之音,洛阳城头的机床机簧咬合声音尖锐而刺耳。 刹那一排黑影射出,破开数百丈距离,钉死在大地之上。 一整排密密麻麻的重弩箭镞。 黑马长啸,仰起马蹄,马背一轻,一股巧力拍在自己腰间,最终在空中掉转半个身子,马蹄落下,喷着响鼻,低头瞪着与自己仅仅只差了数尺距离的巨大漆黑箭镞。 一条沟壑划开。 这匹已然有些通灵的黑马有些惘然抬起硕大头颅。 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已经不在马背之上。 那个模样儒雅的年轻人高高跃起,最高点处身形下坠,溅起一道巨大灰尘。 灰尘之中窜出一道迅猛如箭一般的身影。 那道粗布麻衣与洛阳城头的距离只有一百丈。 填充,蓄力,第二轮巨大弩箭瞬息消失在机床之上。 负责指挥北魏重弩手青鸾营的校尉望向那个抱剑而立的中年人。 他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大开城门的洛阳今日会如此反常? 为什么皇宫会特地派这一位来洛阳城头? 只为了拦截这么一个朴素无华的年轻人? 眼下,以那个年轻人的冲城速度,重弩的限制使然,这注定是最后一轮攒射。 按那位玄黄剑大人的意思,依旧是前挪十丈,以视警告。 校尉想不通,那位玄黄剑大人特地亲自来此,莫非是为了阻碍那个年轻人入城,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入洛阳城,会令宫里忌惮到了这个地步? 而重弩蓄力迸发而出 连破空声音都没有重弩箭镞的速度快! 先是大地被强有力的箭镞射穿,溅起无数灰尘,接着是铮铮追来的弩箭破空声音,将漫天灰尘都拍散! 灰尘终于散去。 校尉眯起眼,自己预料的视线之中居然没有那道粗布麻衣年轻人的身影。 他再度抬起头,愕然望向已经空空如也的洛阳城头。 那位抱剑在城头立了半个时辰有余的玄黄剑大人身影也消失不见。 在洛阳城头的视线死角。 几乎是正下方。 城头凹陷的下方。 阻碍住所有人的视线之处。 萧布衣终于吐出自己胸口的一口浊气。 千百里奔袭,只为入洛阳城。 他缓缓抬起头。 先是望向阻挡自己视线的一个人,接着上移视线,望向那扇巨大无比,却与自己有着一人之隔的青铜城门。 巨大的青铜门终于落下。 尘土悠悠落定。 洛阳死死咬住了十六扇巨门,闭合成为一座死城。 萧布衣微微叹息一声。 有些许惋惜。 更多的,是不出意料的意味。 因为这座青铜城门,与萧布衣的距离真正只有一人之隔。 严格意义来说,其间的距离,可以再加上一柄剑。 抱剑而立的中年人面色平静,低头望向与自己相距极近的年轻人,他的背部紧紧贴在青铜巨门之上, 怀中的玄黄剑缓缓滑下,杵入大地。 一柄剑杵在自己与那个齐梁不远万里而来的年轻人之间。 相隔一柄剑。 便是相隔万水千山。 好比相隔北魏与齐梁。 是真正的天堑。 第九十二章 佛骸篇(二十三) 背靠洛阳正南青铜巨门的宗横低下头,望着眼前这位粗布麻衣不远万里而来的齐梁二皇子。 萧布衣不卑不亢,抬头对视。 一柄玄黄立在二人之中。 远方黄沙起。 宗横双手叠加在剑柄之上,平淡开口:“陛下说齐梁有三条幼蟒,你是最懂藏锋避锐的那条。” 大势叠加。 这位北魏洛阳头号剑道大师,此刻的剑意层层高涨。 宗横早就晋入了域意的神妙层次。 他此刻盯住这位麻衣年轻人,眼中剑意喷薄而出,势不可挡。 玄黄剑微颤! 剑道领域从这扇巨大青铜门后迸发而出 无数元力如丝如缕一般牵扯而出,伴随着恐怖域意压制而来! 晋入九品之后,域意之中包含元力,威能大幅增加,而此刻这道剑道领域降临,至少有六条龙象之力! 萧布衣身形微微僵硬。 如同泰山压顶。 所谓的以势压人。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布衣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望向这位试图以剑域逼迫自己后退的北魏大剑师,轻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轻轻道:“宗横大师,即便你躲在洛阳这么多年,也应知当今天下已经与八大国期间大有不同了吧。” “是。”双手拄剑而立的中年人眉须微拂,看着这位已经被自己剑域压制住的麻衣年轻人,淡然回应。 齐梁那位红衣儿借春雨开大世之后,无数天才便如春笋一般涌出,大世开辟,大楚气运之下,那些个妖孽便能真正借此良机来化龙渡劫。 自己这个八大国期间的老古董的确不如那些惊艳后辈。 齐梁二皇子微微停顿。 “那么无论是后来崛起的剑宗明,亦或是我齐梁的第一神将翼少然,他们都是比你年轻,更比你妖孽的人。”萧布衣笑着开口,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是吧?”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依旧只有一剑之距。 剑道领域已经渗入两人周身范围的宗横面色默然,依旧轻声道:“是。” “若是你对上他们,求生便已不易,自然是不会轻敌的。”萧布衣缓缓叹息一声,道:“是吧?” 宗横眯起眼。 答案无须回答。 白色衣袖在气机鼓荡之下不断激荡。 本该在剑道领域之中如履薄冰的萧布衣却缓缓伸出一只手,在剑意纵横的三尺范围之内,揉了揉自己眉心。 “宗横大师,念你是北魏十六年来无人撼动的宗师下第一剑师,可今日若是因为轻敌,而死在我的手下。”这位面色稍显苍白的年轻人眉心被自己捏出一抹猩红,笑着吐出几个字道:“那你就成了一个笑话。” 还有两个字没有开口。 是吧? 而宗横的面色已经剧变。 自己随心御行的剑道领域此刻锋芒倒转,刹那倒涌,只不过一刹之间,如同大山轰然砸回! 北魏头号大剑师的身形重重砸在巨大洛阳青铜门上,来不及咳出鲜血,便是双袖提起,鼓荡罡风,气机牵引之下提起一柄飞剑要硬拼那位粗布麻衣年轻人。 洞悉主人以伤换伤打法念头的玄黄剑从地面锵然而起,剑锋倒转迅猛射出! 萧布衣的前半身猛然后倾,躲过那道疾射而出的玄黄剑,脚底发力,身形如同一只大鸟般后掠而起。他重新暴露在城头重弩手视线之中。 巨大重弩甚至来不及对准空中那道身影。 萧布衣在半空之中向着三百重弩手微微一笑。 麻衣衣袖抬起,如同被一道凭空巨力撕裂,剑意喷薄而出,在半空之中绵延平铺。 玄黄剑宗横赖以成名的剑道领域。 泰山。 洛阳城头。 北魏重弩青鸾营的校尉终于看清那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容貌。 脑海之中宛若雷霆劈下,寸寸炸开。 齐梁的二皇子只身来赴北魏? 何等嚣张? 下一刹那 重若万钧的恐怖巨力凭空降临。 洛阳南门城头平铺一张蛛网,如同凭空降临一座泰山! 城头青石砖被轰然压塌破碎,粉末,震颤! 青鸾营校尉双目冲血,双膝在巨力压顶之下猛然砸地。 一身重胄的校尉喉咙里逆涌鲜血,漫天剑意纵横,从口鼻之中刺入,在双眸之内肆虐,七窍流血满面淋漓,最终尽数涌入腹中。 穿肠剑意取人性命。 然而他居然咬着舌头狂吼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字。 舌根咬断。 这个号令重弩而出喊了数十年的“发”字已经不成音形。 而三百重弩手俱是极为凄惨,如同血人匍匐跪倒在地,意识被剑道领域冲垮。 这一字音之下。 三百重弩手颤抖手指,在刺骨剑意之下居然没有一个人松开拧动重弩的五指。 接着青鸾营的三百重弩微挑。 在这样一种境况之下,青鸾营的三百重弩手全身骨骼早已经被泰山般的剑域压塌打垮,却在九品巅峰境界的大成域意降临之下,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强悍无比地将三百柄重弩箭镞疾射而出。 “嗖嗖嗖” 漆黑箭镞铺天盖地! 来不及瞄准。 却将那道在空中无可借力的年轻人全部笼罩! 萧布衣漠然望着这带着些许悲壮意味的一幕。 他面色不变,双手拢袖。 如同一股巨力从袖口迸发,而粗麻质地的袖口承受不住这股沛然巨力。 两道袖口俱是崩裂开来。 重弩机床喷薄而出的箭镞来得太快。 而避无可避的萧布衣只是叹息一声。 更加浩瀚的剑道领域从这个粗布麻衣年轻人双袖之中催动而出。 泰山压顶。 在洛阳城头本已经双眸猩红的三百重弩手瞳孔收缩。 漫天箭镞先是减缓,接着凝固。 下一刹倒射而回。 一片猩红。 被自己剑道领域重重拍在青铜门上的宗横喷出一口鲜血。 他犯下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 齐梁的二皇子敢来只身前赴北魏。 必然身怀那样东西! 齐梁北魏签订淇江协议,萧望手持沧生玺,曹之轩掌握浮世印。 浮世沧生,便在淇江两岸定下十六年太平盛世。 而这位北魏头号大剑师自然知道,自家皇宫之中的浮世印,究竟有如何妖孽的功效,能让魏皇念念不忘,每逢大事情,必然亲自带在身上。 浮世印是北魏最坚固的盾。 沧生玺是齐梁最锋锐的矛。 这两件镇国之宝,据说已经问鼎传说之中的仙器行列,流传无数岁月。 具有不可思议之大神通。 沧生玺之所用,便可搜刮一切域意源意,清空一切,收回玺印之中储存而起,随持有者心意所动,再喷薄而出! 单凭此点,便堪称逆天,立于不败之地。 面对沧生玺,不可动杀念,不可动杀念,不可动杀念。 动杀念则如刀反骨,剑反鞘。 伤不了人,只能伤己。 眉须倒立的北魏剑道大师飞身而出,收回自己修行十数年如泰山压顶般的剑道领域,脚踏黄沙而行,衣衫在漫天大风之中向后掠去。 洛阳南门的青铜门外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太平盛世。 门外黄沙渐起。 宗横怀中无剑,双手拢袖,袖中鼓荡。 漫天剑域被尽数收回。 大成域意已收。 此刻他与那个齐梁北上而来的年轻人之间便不再有天堑。 萧望落地之后没有开口,而是轻微叹息一声。 两人之间有黄沙卷起。 这位在洛阳居行十六年的北魏大剑师目光悲哀。 他此刻站在洛阳南门正下。 而此刻,背后头顶有一滴猩红鲜血顺延青石墙壁滴落。 溅在黄沙地上,血珠滚烫,包裹黄沙。 接着一连串猩红血珠连成线。 接着数十条歪曲血线连成幕。 青衫鼓荡再三的剑道大师声音悲哀道:“何苦再杀生?” 他没有转身抬头去看。 也不愿去看。 齐梁二皇子隔着漫天夹杂血腥气息的黄沙抬起头来,目之所及,有些恍惚。 洛阳南门的场景森然宛若地狱。 三百重弩手连一具完整的尸骸都不曾留下。 而城头处青石被覆上一层极为妖异的猩红。 真正的泰山压下。 一片平整,只有血迹。 接着这位齐梁二皇子摇了摇头。 萧布衣轻声道:“杀生好大的一顶帽子。宗横大师若是不愿杀生,为何不自己了结?可知你在这世上多活一日,便多立下一份杀孽。这十六年来,齐梁因为你这位北魏头号大剑师,死的人比这个只多不少。” 宗横低垂眉眼,收拢在袖中的尾指微微勾搭。 漫天黄沙一线牵。 一条血线凭空浮现。 萧布衣面色平静,右侧脸颊一片火辣,沙尘之中迅速猩红一片。 齐梁二皇子自嘲笑了笑,望着那柄收剑悬浮在宗横身前三尺距离的玄黄,轻声笑道:“所以这世上哪里有慈悲善目的大师?对敌之时,皆是万般无耻,不择手段。” 宗横双袖摊开,双臂舒展,淡然道:“我心怀北魏众生,只能杀你这齐梁妖孽。” 萧布衣柔声笑道:“北魏的人是人,齐梁的就不是?” 那柄玄黄剑凭空而立,而青衫中年人眉须在黄沙之中飘荡,大袖鼓荡,九品元力铺天盖地而出。 蓄势。 宗横声音平静道:“世上有那么多道理,不分对错,只分生死。” 萧布衣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方青布包裹的玉玺。 齐梁镇国之宝。 沧生玺。 齐梁二皇子眉眼自若,低下头揭开青布。 他抬起头,望着漫天黄沙道:“好,今日就请你赴死。” 第九十三章 佛骸篇(二十四) 洛阳城头。 气氛变得极为僵硬。 钟家男人轻飘飘一句话甩在洛阳城头,五大家人群先是全部微怔,接着陷入淆乱之中! “一个也不留?” 五大家带来的子弟俱是精英,而此刻陷入嘈杂混乱,为首的几大家主并没有太多出乎意料的神情流露,只是面色阴沉,同时缓缓抬臂。 五道大袖飘摇 五大家嘈杂声音戛然而止。 洛阳城头的五大世家此刻极为团结拢合在一起,寂静无声之下,数十道目光汇聚,最终盯住那个推轮椅而立的盛红色唐装男人。 一人之力终有时尽。 若是五大家同仇敌忾,这个钟家男人难不成还想以一己之力逆天不成? 而钟家男人只是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幕,接着轻声赞道:“这十六年来,下五家的确大有变化,家主被奉为至上,一言出则令即行,一袖抬而寂无声,果然今非昔比。” 得了钟家男人一声赞叹的五大家家主喜怒不形于色,保持面色平静。 接着钟家男人望向站于诸人面前的苏家家主,道:“五大家带足了精英人马,可见早有准备。苏家难道就没有留一手?” 苏家家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钟家男人。 金玉苏家,天下第一家,统率八大家。 而钟家男人想兜杀天下世家,把下五家尽数拦住,是一记绝户计。 苏家家主能够面色不变站在这里,背后是五大家几乎全部的核心战力,自然是来之前便心知肚明这场鸿门宴。 战阵摆开。 只差对捉厮杀。 可若是苏家早有准备,为何不带上那合击之术举世无双的风雨雷电四位供奉老人? 苏鲟猛然回想到自己跟随父亲来洛阳之前,苏家发生的一件小事。 苏家管事记下了一笔小账,牵扯到十万两银子的支出。 而临时起意的苏家千金略微一查,查出这笔银子乃是苏家支出的一笔外交费,用于接一批远道而来的“客人”。 而这些“客人”来自天南地北。 他们来苏家的行踪被有意掩盖,极为隐蔽。 若不是苏鲟追查,即便自己身为苏家千金,也绝对不知,苏家已经默默涌入了一批年幼的孩童,被直接视为庶出,给予优渥待遇,由核心族人提供修行资源。 而自己的父亲离开苏家时做了一手安排。 四大供奉如风雨不动,安守苏家。 此刻苏鲟终于明白了。 早就洞悉钟家唐家野心的苏家,将下五家不动声色拧成一股绳,避免了被逐个击破,要与唐老太爷和远隔千里的钟家老佛爷,在洛阳城头扳一把手腕。 只是苏鲟想不通,既然决定背水一战,为何不出动四位供奉大人? 难不成凭借下五家,能与那个男人斗上一斗? 没有人看见,城头轰塌一角之中,被钟家男人一袖打成重伤的陈家家主此刻闭上双眼,默念数声,接着轻微掐诀。 洛阳城头轰然绽放出一道剑气! 那缕剑气从钟家男人脚底毫无声息迸发而出,杀意纵横! 杀机陡现! 一截锋锐无双的剑尖从钟家男人脚底破土而出! 陈家奴剑之术! 而那个红色唐装男人只是面色平静抬脚再踏下。 洛阳城头瞬间平铺一张蛛网,十丈之外陈家家主的绿袍刚刚飞身而出,再度被一道大力凭空砸中,咳出一口鲜血,身形如同断线风筝一般狼狈飞出。 下五家之中的棋秤魏家家主脚尖点地而出,流星逐月,大袖兜揽,搭在陈家家主衣袖之上,接着面色陡然变化,深吸一口冷气,搭在陈家家主身上的衣袖寸寸破裂,两人一触即分,魏家家主脚步重重踏下,脚底炸雷一般溅出一道大坑。 而那道陈家家主如同炮弹一般砸在洛阳城头,再无声息,生死不知。 场面陷入死寂。 新一任铸剑世家的几位年轻子弟瞳孔收缩。 那个盛红色唐装男人只是抬脚再落下,陈家蕴养数十年的古剑“盎然”剑尖便被一脚踏碎,剑意逆噬轰然碎开,席卷洛阳城头。 大风散去。 剑意散开。 陈家镇族之剑“盎然”剑意尽失,再无锋锐。 已沦为一柄废剑。 陈家的几位子弟再度望向那个唐装男人,视线对撞,几乎站立不稳。 摇摇欲坠。 如何去战? 拿什么跟这个妖孽男人去战? 苏鲟终于明白了自己父亲不出动四位供奉大人的意图。 眼前的盛红色唐装男人,那个钟家绝世天才,在八大国时期就已经成名的妖孽,恐怕真的有一人歼灭五大家的实力。 苏家已经选择断腕。 苏鲟深呼吸一口气,望向自己的父亲。 苏家不会就这么前来洛阳赴死。 那么苏家的后手,究竟是什么? 钟家男人抬起头,直视苏家家主,轻声道:“还不动用那张底牌?” 苏家家主面色平静。 一口红棺从天而降,重重砸在洛阳城头! 棺木将皇城城头地面砸得四分五裂,立在苏家家主与钟家男人面前。 钟玉圣望向那口久等而来的红棺,低眉笑了笑。 站在苏家家主苏红叶背后的苏鲟面色有些苍白。 那口红棺。 让苏鲟想到了一个人。 苏红叶负手而立,目光停留在红棺之上。 他临行之前在苏家布下了无数安排。 但偏偏有一点与苏鲟猜测的不同。 他敢只身前来洛阳,并非留下了面对钟家唐家也能保证致胜的后手。 苏家家主望向那口红棺,拿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我当年错了。”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在红棺棺腹之处。 “红月今日接你回苏家好不好?” 这口红棺内,被誉为苏家立族以来龙血纯度最高的天才,离经叛道离开苏家,最终客死他乡。 红棺轻微颤抖。 苏家家主深呼吸一口气。 “钟玉圣。”天下第一家的家主淡淡开口道:“可知只须一颗魂守丹,我苏家天才龙血复苏,今日你便谁也拦不住。” 钟玉圣轻轻点头,道:“我不想拦你。” 苏家家主轻笑道:“你想要这颗魂守丹?” 钟家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轻轻敲打轮椅。 轮椅上头发花白的唐老太爷缓缓睁开双眼,苍老身躯之上,庞大元力缓缓起伏,觉醒。 大海复苏,潮汐来回,一层一层元力涟漪在洛阳城头荡开。 苏家家主突然轻声哦了一声,声音平静道:“原来是老太爷想要。” “唐老太爷。”苏家家主柔声道:“您与钟家老佛爷,两位都是打定主意不让自家入世的老人,今日只是为了一颗丹药,不惜让自家入世,算不算逾矩破戒?” 唐老太爷沉默不语。 骇人的元力潮汐缓缓复苏。 超越九品,直逼宗师。 然而却差了那么一丝。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位八大国期间跌境的老人,此刻眯眼盯住苏家家主,眸子里藏着一团火。 一颗魂守丹,能令自己重新感悟宗师境界,是自己此生破境的唯一机会。 在宗师境界的诱惑面前,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他势在必得。 下五家的子弟面色苍白,望着那个处在元力风暴中央的老人。 那个坐在轮椅上风烛残年的老人,比盛红色唐装的钟家男人,更要恐怖。 唐老太爷缓缓站起身子,漫天元力倾灌在自己身上,那具步入暮年的身躯此刻重返巅峰。 苏家家主看着那个老人挺直脊背,双眸之中扫空暮气,身躯笔直如剑,吞吐之间重现当年霸主风采。 接着苏家家主轻声叹了一口气。 “老太爷若是这颗魂守丹,能令您重返宗师境界,那么那位钟家老佛爷,又怎么会甘心罢手?” 唐老太爷眯起双眼。 漫天凝聚而出的元力微微一怔。 “魂守丹对苏家嫡系族人而言,乃是至高无上的灵丹妙药,只需一口便可燃烧体内龙血,觉醒老祖宗赠下的烙印。而这口红棺内尸体的龙血纯度,一但觉醒,足够杀掉这世上任何一位非宗师存在。”苏家家主声音有些悲伤道:“即便是您,也不一定是觉醒龙血之后的她的对手。” 她。 苏红叶口中的她,自然是自己的妹妹。 苏红月。 这是苏家史无前例的龙血纯度返祖天才,本可以凭借天赋一路高歌猛进。 而毫无修行天赋的苏红叶无数次回想 若是她当初肯听自己一言,能静下心来修行。 若是她甘愿留在苏家闭关苦修,去提纯龙血。 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而无数回想,最终落得幽幽一叹。 不愿为笼中雀,故而甘愿抛弃龙血。 这口红棺威慑住了所有人。 在洛阳七月七大红月,白袍老狐狸抗棺而行,钟家男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四方皆寂。 苏红叶没有掀开红棺,只是平静对唐老太爷道:“老太爷,人活久了,就会犯糊涂。” “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而渴求力量更是每一个修行者的野心。所以即便有一件物事被外界无限放大,神乎其神吹捧到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地步,也一定会有人相信。” “魂守丹是苏家失传已久的仙丹,很多年没有现世。” “而它,的确在我身上。” 苏家家主摇了摇头。 “只可惜魂守丹根本不能让你重返宗师境界。” “你被骗了。” 唐老太爷微怔,接着背后一凉。 他重重跌坐回轮椅。 花白双鬓本已斑白如雪,此刻雪上加霜。 钟家男人微笑收回右手,玉扳指轻轻旋回大拇指。 漫天元力被吸噬而回。 重新封锁回那枚玉扳指之中。 钟玉圣轻轻帮老太爷抚平两鬓皱纹,柔声道:“老人家呀,忙了大半辈子,是时候休息了。唐家那边不用劳心,有人帮您照顾。” 唐老太爷低头望着自己心口渗出密密麻麻的血色。 身后传来轻微落地声。 钟玉圣掉转轮椅。 唐老太爷有些微惘抬起头,望着那道笼罩在黑袍之中的年轻人,那张苍白而丧失血色的面孔,以及那双抑制不住贪婪的眸子。 年轻雷霆城主盯住那个无数元力散落在外的花鬓老人,颤声道:“这些元力是我的?” “不光是这些。”钟家男人柔声笑道:“还有那些,等会变成了死人,元力都是你的。” 第九十四篇 佛骸篇(二十五) 洛阳城头。 气氛变得极为僵硬。 钟家男人轻飘飘一句话甩在洛阳城头,五大家人群先是全部微怔,接着陷入淆乱之中! “一个也不留?” 五大家带来的子弟俱是精英,而此刻陷入嘈杂混乱,为首的几大家主并没有太多出乎意料的神情流露,只是面色阴沉,同时缓缓抬臂。 五道大袖飘摇—— 五大家嘈杂声音戛然而止。 洛阳城头的五大世家此刻极为团结拢合在一起,寂静无声之下,数十道目光汇聚,最终盯住那个推轮椅而立的盛红色唐装男人。 一人之力终有时尽。 若是五大家同仇敌忾,这个钟家男人难不成还想以一己之力逆天不成? 而钟家男人只是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幕,接着轻声赞道:“这十六年来,下五家的确大有变化,家主被奉为至上,一言出则令即行,一袖抬而寂无声,果然今非昔比。” 得了钟家男人一声赞叹的五大家家主喜怒不形于色,保持面色平静。 接着钟家男人望向站于诸人面前的苏家家主,道:“五大家带足了精英人马,可见早有准备。苏家难道就没有留一手?” 苏家家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钟家男人。 金玉苏家,天下第一家,统率八大家。 而钟家男人想兜杀天下世家,把下五家尽数拦住,是一记绝户计。 苏家家主能够面色不变站在这里,背后是五大家几乎全部的核心战力,自然是来之前便心知肚明这场鸿门宴。 战阵摆开。 只差对捉厮杀。 可若是苏家早有准备,为何不带上那合击之术举世无双的风雨雷电四位供奉老人? 苏鲟猛然回想到自己跟随父亲来洛阳之前,苏家发生的一件小事。 苏家管事记下了一笔小账,牵扯到十万两银子的支出。 而临时起意的苏家千金略微一查,查出这笔银子乃是苏家支出的一笔外交费,用于接一批远道而来的“客人”。 而这些“客人”来自天南地北。 他们来苏家的行踪被有意掩盖,极为隐蔽。 若不是苏鲟追查,即便自己身为苏家千金,也绝对不知,苏家已经默默涌入了一批年幼的孩童,被直接视为庶出,给予优渥待遇,由核心族人提供修行资源。 而自己的父亲离开苏家时做了一手安排。 四大供奉如风雨不动,安守苏家。 此刻苏鲟终于明白了。 早就洞悉钟家唐家野心的苏家,将下五家不动声色拧成一股绳,避免了被逐个击破,要与唐老太爷和远隔千里的钟家老佛爷,在洛阳城头扳一把手腕。 只是苏鲟想不通,既然决定背水一战,为何不出动四位供奉大人? 难不成凭借下五家,能与那个男人斗上一斗? 没有人看见,城头轰塌一角之中,被钟家男人一袖打成重伤的陈家家主此刻闭上双眼,默念数声,接着轻微掐诀。 洛阳城头轰然绽放出一道剑气! 那缕剑气从钟家男人脚底毫无声息迸发而出,杀意纵横! 杀机陡现! 一截锋锐无双的剑尖从钟家男人脚底破土而出! 陈家奴剑之术! 而那个红色唐装男人只是面色平静抬脚再踏下。 洛阳城头瞬间平铺一张蛛网,十丈之外陈家家主的绿袍刚刚飞身而出,再度被一道大力凭空砸中,咳出一口鲜血,身形如同断线风筝一般狼狈飞出。 下五家之中的棋秤魏家家主脚尖点地而出,流星逐月,大袖兜揽,搭在陈家家主衣袖之上,接着面色陡然变化,深吸一口冷气,搭在陈家家主身上的衣袖寸寸破裂,两人一触即分,魏家家主脚步重重踏下,脚底炸雷一般溅出一道大坑。 而那道陈家家主如同炮弹一般砸在洛阳城头,再无声息,生死不知。 场面陷入死寂。 新一任铸剑世家的几位年轻子弟瞳孔收缩。 那个盛红色唐装男人只是抬脚再落下,陈家蕴养数十年的古剑“盎然”剑尖便被一脚踏碎,剑意逆噬轰然碎开,席卷洛阳城头。 大风散去。 剑意散开。 陈家镇族之剑“盎然”剑意尽失,再无锋锐。 已沦为一柄废剑。 陈家的几位子弟再度望向那个唐装男人,视线对撞,几乎站立不稳。 摇摇欲坠。 如何去战? 拿什么跟这个妖孽男人去战? 苏鲟终于明白了自己父亲不出动四位供奉大人的意图。 眼前的盛红色唐装男人,那个钟家绝世天才,在八大国时期就已经成名的妖孽,恐怕真的有一人歼灭五大家的实力。 苏家已经选择断腕。 苏鲟深呼吸一口气,望向自己的父亲。 苏家不会就这么前来洛阳赴死。 那么苏家的后手,究竟是什么? 钟家男人抬起头,直视苏家家主,轻声道:“还不动用那张底牌?” 苏家家主面色平静。 一口红棺从天而降,重重砸在洛阳城头! 棺木将皇城城头地面砸得四分五裂,立在苏家家主与钟家男人面前。 钟玉圣望向那口久等而来的红棺,低眉笑了笑。 站在苏家家主苏红叶背后的苏鲟面色有些苍白。 那口红棺。 让苏鲟想到了一个人。 苏红叶负手而立,目光停留在红棺之上。 他临行之前在苏家布下了无数安排。 但偏偏有一点与苏鲟猜测的不同。 他敢只身前来洛阳,并非留下了面对钟家唐家也能保证致胜的后手。 苏家家主望向那口红棺,拿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我当年错了。”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在红棺棺腹之处。 “红月今日接你回苏家好不好?” 这口红棺内,被誉为苏家立族以来龙血纯度最高的天才,离经叛道离开苏家,最终客死他乡。 红棺轻微颤抖。 苏家家主深呼吸一口气。 “钟玉圣。”天下第一家的家主淡淡开口道:“可知只须一颗魂守丹,我苏家天才龙血复苏,今日你便谁也拦不住。” 钟玉圣轻轻点头,道:“我不想拦你。” 苏家家主轻笑道:“你想要这颗魂守丹?” 钟家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轻轻敲打轮椅。 轮椅上头发花白的唐老太爷缓缓睁开双眼,苍老身躯之上,庞大元力缓缓起伏,觉醒。 大海复苏,潮汐来回,一层一层元力涟漪在洛阳城头荡开。 苏家家主突然轻声哦了一声,声音平静道:“原来是老太爷想要。” “唐老太爷。”苏家家主柔声道:“您与钟家老佛爷,两位都是打定主意不让自家入世的老人,今日只是为了一颗丹药,不惜让自家入世,算不算逾矩破戒?” 唐老太爷沉默不语。 骇人的元力潮汐缓缓复苏。 超越九品,直逼宗师。 然而却差了那么一丝。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位八大国期间跌境的老人,此刻眯眼盯住苏家家主,眸子里藏着一团火。 一颗魂守丹,能令自己重新感悟宗师境界,是自己此生破境的唯一机会。 在宗师境界的诱惑面前,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他势在必得。 下五家的子弟面色苍白,望着那个处在元力风暴中央的老人。 那个坐在轮椅上风烛残年的老人,比盛红色唐装的钟家男人,更要恐怖。 唐老太爷缓缓站起身子,漫天元力倾灌在自己身上,那具步入暮年的身躯此刻重返巅峰。 苏家家主看着那个老人挺直脊背,双眸之中扫空暮气,身躯笔直如剑,吞吐之间重现当年霸主风采。 接着苏家家主轻声叹了一口气。 “老太爷若是这颗魂守丹,能令您重返宗师境界,那么那位钟家老佛爷,又怎么会甘心罢手?” 唐老太爷眯起双眼。 漫天凝聚而出的元力微微一怔。 “魂守丹对苏家嫡系族人而言,乃是至高无上的灵丹妙药,只需一口便可燃烧体内龙血,觉醒老祖宗赠下的烙印。而这口红棺内尸体的龙血纯度,一但觉醒,足够杀掉这世上任何一位非宗师存在。”苏家家主声音有些悲伤道:“即便是您,也不一定是觉醒龙血之后的她的对手。” 她。 苏红叶口中的她,自然是自己的妹妹。 苏红月。 这是苏家史无前例的龙血纯度返祖天才,本可以凭借天赋一路高歌猛进。 而毫无修行天赋的苏红叶无数次回想 若是她当初肯听自己一言,能静下心来修行。 若是她甘愿留在苏家闭关苦修,去提纯龙血。 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而无数回想,最终落得幽幽一叹。 不愿为笼中雀,故而甘愿抛弃龙血。 这口红棺威慑住了所有人。 在洛阳七月七大红月,白袍老狐狸抗棺而行,钟家男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四方皆寂。 苏红叶没有掀开红棺,只是平静对唐老太爷道:“老太爷,人活久了,就会犯糊涂。” “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而渴求力量更是每一个修行者的野心。所以即便有一件物事被外界无限放大,神乎其神吹捧到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地步,也一定会有人相信。” “魂守丹是苏家失传已久的仙丹,很多年没有现世。” “而它,的确在我身上。” 苏家家主摇了摇头。 “只可惜魂守丹根本不能让你重返宗师境界。” “你被骗了。” 唐老太爷微怔,接着背后一凉。 他重重跌坐回轮椅。 花白双鬓本已斑白如雪,此刻雪上加霜。 钟家男人微笑收回右手,玉扳指轻轻旋回大拇指。 漫天元力被吸噬而回。 重新封锁回那枚玉扳指之中。 钟玉圣轻轻帮老太爷抚平两鬓皱纹,柔声道:“老人家呀,忙了大半辈子,是时候休息了。唐家那边不用劳心,有人帮您照顾。” 唐老太爷低头望着自己心口渗出密密麻麻的血色。 身后传来轻微落地声。 钟玉圣掉转轮椅。 唐老太爷有些微惘抬起头,望着那道笼罩在黑袍之中的年轻人,那张苍白而丧失血色的面孔,以及那双抑制不住贪婪的眸子。 年轻雷霆城主盯住那个无数元力散落在外的花鬓老人,颤声道:“这些元力是我的?” “不光是这些。”钟家男人柔声笑道:“还有那些,等会变成了死人,元力都是你的。” 第九十五章 佛骸篇(二十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佛骸内天崩地裂,两位半仙打得整座落日镇陆地崩塌,此刻各自收手。 脚踏腾蛇的小殿下背后三千丈长发飞舞,面相庄严,双手抬手结印,浑身气势蓄养到巅峰,背后通天法相笼罩一方天地。 而紫衫大国师面色平静,十二柄佛骨古剑围绕周身旋转,大袖飘摇,大气磅礴,风轻云淡,整个人飘然若神仙。 “剑主大人留下的印记固然强大,可以掠夺这座牢狱的生机和魂力,但人力有时尽”紫衫大国师轻声道:“即便你现在开启株莲相第四层,龙蛇相第五层,仰仗着剑主大人的印记来压制我,也断然杀不了我。” 脚踏腾蛇的黑衣少年面色漠然。 “而那道印记的生机消失殆尽,凭借你如今的修为,再不可能开启天相。”玄上宇声音淡然道:“你现在可以打破这片小世界的壁垒,重回人间,何必与我过不去?” 紫衫大国师笑容可掬掷出一道神魂,那道少女神魂在空中减速,最终悬停在易潇面前。 魏灵衫的灵魂微惘睁开双眼,望向面前的黑衣少年。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低头望向那袭紫衫,双袖之中结印的手势缓缓放下。 “如何?”紫衫大国师缓缓道:“你我无须大动干戈,你带着这只龙雀离开这里,剑主大人留给你的这张底牌,足够保证你的安全。” 易潇望向魏灵衫的灵魂,眼神之中微微闪动。 他低声道:“这是她的魂体,她的本体在哪?” 玄上宇微笑道:“冥河河底,这只龙雀在跟六只大妖厮杀。你只消现在赶过去,凭借你这两道法相天地,足以助她脱困,把她的魂体镶回龙雀眉心,便可以唤回她的这一世灵魂。” 小殿下毫不客气挥袖收回这道灵魂。 接着腾蛇之上的黑衣少年双手再度结印! 通天彻地的一龙一蛇高声长啸! 轰然巨响—— 整个世界摇晃一下,紫袍大国师所站之处空间顿时支离破碎。 那道紫袍身影快若闪电,如同穿花蝴蝶一般穿插在落日镇红月之下的云端之中。 与之交相对应的是一位黑衣少年,踩踏腾蛇吞云吐雾,速度较那位紫袍更快上三分。 十二柄骨剑化作漫天剑影,如鞭一般在紫袍大国师周身飞旋出炸雷异象,神仙斗法,只需一言一指,九天雷霆便奉为圣旨,轰然破碎虚空而来! 踩踏腾蛇的黑衣少年眉心猩红,长发狂舞,体态宛若金刚琉璃流转,第五层龙蛇相加持之下,堪比大金刚体魄的肉身无比霸道硬抗所有雷霆,雷光在肌肤表面流转,崩塌,最终毫发无损。 易潇眉心的生机疯狂宣泄而出,云端之上一力破万法,双手撕扯一道雷霆,拉弓射箭,双手满圆! 黑衣之上浮现一道大白袍虚影,单眼虚眯! 宛如白袍老狐狸那一夜沉默抬手,便是气吞山河,欲要射穿洛阳。 松弦。 雷霆崩塌,一箭射破虚空,刹那撕裂紫袍! 那道紫袍没有出现血肉溅开的凄厉场面,只是留下一道缓缓变淡的虚影。 同样抵达人间极速的紫袍大国师身形浮现在十丈之外,面色凝重望向那踩踏云端的黑衣少年,十二柄骨剑同时收拢,在背后宛若孔雀开屏般拢成一个半圆,围绕周身缓缓旋转。 此刻境界称得上一句半仙的大国师双手再度结印,天地之间风云变色,乌云收拢,将两人之间完全隔开。 易潇面无表情,漆黑眸子里一朵金莲旋转,照破虚空,盯住那道紫衫身影。 紫衫大国师双手印法极为复杂。 易潇面色淡然,那位大国师此刻仅仅仰仗玄术手段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 而他似乎刻意隐瞒自己的仙佛手段,即便如此,依旧不愿以大神通对敌。 十二柄以精血篆养的佛门骨剑,也只是被这位大国师用来御风助阵,连攻伐气息都不曾附带。 难道他就全无杀心? 真想免战? 易潇眯起眼。 紫袍大国师的这一道印法在虚空之中落下,易潇阅尽齐梁书库,株莲相脑海之中并没有这道印法。 不属于仙家手段,更不是佛门手笔。 远方的冥河之中传来一声长吼,吼声穿透云霄,此刻从那道印法之中血腥吼出! 紫袍男人松开结印双手,那道印记迎风而涨! 一道庞然大物从印法之中钻出头颅! 易潇脚下巨大腾蛇的头颅突然前探,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向云端那颗头颅,接着两双蛇瞳猛然收缩。 一只巨大的白绒手臂抡圆了从视线尽头砸来,万钧之力穿透虚空,气势磅礴! 一声撼天长吼! 站在腾蛇头颅之上的黑衣小殿下双手抬起,重重抵在那凭空砸来的巨大白猿手臂之上! 一刹那时空凝固—— 易潇身形巍峨不动,脚下巨大腾蛇如同被一柄万钧巨锤砸中,千斤之势下坠,重重砸在大地之上! 易潇低下头看着那视线之中迅速渺小的腾蛇身影。 接着抬起头,眯眼盯住眼前山岳一般的巨大怪物。 那只白猿手臂不得存进。 被誉为陆地斗战第一的大猿王同样眯起眼盯住抵住自己手臂的卑微人类。 两两对视。 大红月下。 黑衣少年脚下绽放层层青莲。 易潇双手硬接斗战白猿一击,脚下生青莲,凭此站立云端之上,此刻气血汹涌不能平静,由衷赞叹道:“的确称得上陆地斗战第一。” 接着声音漠然道:“只可惜你此刻不在陆地之上。” 龙蛇相第五层法相天地! 易潇双手柔和托住那只白猿手臂,接着两臂徐徐收拢。 十指紧扣雪白绒毛,接着猛然拉扯而下! 那头斗战白猿面色陡然扭曲,巨大猿眸之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另外一只巨大手臂抡圆砸向易潇! 小殿下轻笑一声,双手撕扯而开—— 一条猩红血线浮现在大红月下。 数十丈的雪白猿臂高高抛起! “大妖?” 易潇面无表情道:“不过是强一点的畜生罢了。” 黑衣少年一脚踩踏而下! 被誉为山海经大妖排名前十的斗战白猿被一脚踏在头颅之上,而苦于被唤在云端之上无从借力,这只仅存一只手臂的大猿王身形比腾蛇更为迅猛砸回大地。 高空之上一路喷洒滚烫兽血! 而一道黑衣身影比白猿砸回大地的下坠速度更快! 三千丈长发瞬息流转落定! 易潇几乎是挪移一般出现在那头白猿正下方,面无表情向上探出一只手臂。 五指徐徐张开。 于是那头本该砸回大地的斗战白猿身形突然停顿在半空之中。 与那头山岳大小白猿相比就如同蝼蚁一般大小的黑衣少年接住那头庞然大物,身形微微一沉,接着轻轻抖动手腕。 山岳翻身落地。 溅起一层灰尘。 那头背部朝天的大猿王尸体背上一片雪白,却留下猩红却渺小的五道指印。 只可惜无人看见,紧紧贴在地面的白猿胸口之处一道巨大掌印撕扯山岳般浑厚的胸膛,足足有数十丈大小。 触目惊心宛若龙蛇撕咬。 已经重回陆地的小殿下抬起头,望向虚空之中酝酿真正印法许久的紫衫大国师。 玄上宇印法接了一大半,此刻停下手势,望向那被自己唤出试图拖延时间如今却死相极为凄惨的大猿王,缓缓道:“一定要打?” 易潇盯住那道紫袍身影,言简意赅道:“我信不过你。” “比起你刚刚的口头承诺,我更趋向于杀了你,然后再带着她离开佛骸。”易潇揉了揉眉心,那里生机已经宣泄了不少,剑主大人留下的力量已经不再充沛。 他顿了顿,道:“即便杀了你之后,我这张底牌消耗殆尽。” 紫袍大国师依旧保持了一份理智,没有去接那道最后的印法。 他十六年前入佛骸之时,便算准了身前身后事。 这道印法,本是他准备留给那位今日出现在洛阳的真正大人物。 自己在佛骸之中谋划了如此多年,怎么算也轮不到被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齐梁幼蟒破局。 明知说理说不通的玄上宇此刻只能咬牙切齿道:“你可知,此时洛阳境况已万般火急,你耽误我一刻,这座佛骸便有可能伴随洛阳一同沦为灰烬,万劫不复?” 而小殿下却笑了笑,道:“我自然知道。” 紫衫大国师盯住易潇。 易潇缓缓道:“曹之轩骨子里是个极疯狂的人。他建都洛阳于洛阳之上,就存了有朝一日涅槃重生的念头。” “我一直疑惑于八大家为何齐聚洛阳,而今年诸位家主皆是亲至。” “算人算己,这位北魏皇帝把自己都算了进来。”易潇吐出一口气道:“心怀鬼胎的八大家还想着窝里斗,恐怕今日便会被曹之轩一锅端。” 玄上宇面色阴沉道:“你都知道?” 易潇伸出一根手指,轻点自己脑侧,笑道:“旁观者清。” “你跟曹之轩谋划了这么多年的确是天衣无缝。”易潇缓缓道:“把八大家引入瓮中,随他们斗个痛快,最终与洛阳一同化为飞灰。” “而承担业障的,只有两个人。”易潇眯起眼道:“一个是引动三百朵大红莲的白袍老狐狸,另外一个,则是以阅来扇燃烧朱雀虚炎大阵的你的分身。” 玄上宇本尊不言语,只是盯住这个心智有些如妖的黑衣少年。 他凭什么知道这么多? 难道仅仅是一句轻飘飘的旁观者清? “别骗人了。这座佛骸安全得很。” 易潇笑道:“整座洛阳都会化为灰烬,但唯独有一个地方不会。” “曹之轩让陈万卷南下,送青鸾,去兰陵城。有心之人都会去猜,这位冠军侯独子带着北魏浮世印来到齐梁,为了避免跟沧生玺碰面。” “而这位北魏皇帝比所有人都多想了一层。” “在十六年前,就想到了今天。” 紫袍飘摇的大国师望向易潇的眼神已经极为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这个黑衣少年居然能够触摸到北魏十六年以来,隐藏最深的机密。 “曹之轩是个疑心极重的人,他凭什么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 “他当然要保全自己。” “所以浮世印一定在他手上。” “因为他知道,洛阳的虚炎大阵,除却这枚浮世印,就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庇佑自己。” 接着易潇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大地。 土壤有些微微湿润。 后一句话,令紫袍大国师真正面色一变。 “其实我一直在想佛骸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易潇轻声笑了笑,道:“忘归山的那尊菩萨说,佛骸是天地牢狱,**,构思极为巧妙,即便是她以观世音域意也无法探查。” “而很巧的是,浮世印就是这世上最强的一座牢狱。” “浮世印里,是否另有天地呢?” “我猜是的。”易潇笑了笑道:“知道为什么吗?” 黑衣少年从怀中取出一截枯骨。 指骨。 “卫浩然当初距离破局只差一线之隔,但他失败了。” “想必你们都没有想到,他留下来这么一截指骨。” 易潇喃喃道:“这截指骨,若是我不开启株莲相,便看不清,其中究竟包含了什么信息。” “我开启株莲相之后,没有第一时间与你动手,便是消化这截指骨留下的讯息。”易潇揉了揉眉心,抬起头,望向那位紫衫大国师道:“知道么?当年的对弈是你输了。” “你困住‘六道’,立下赌局,设局捉杀秦修途。” “再到后来,你逐个击破,最后轮到卫浩然。” 小殿下深呼吸道:“你建下北魏森罗道,以**来修建佛骸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玄上宇面色陡然一变。 “可知,三十年前的那六个年轻人,决意改变世界” 易潇缓缓将这截指骨插入大地之上。 生根,而后发芽。 汲取六道的力量。 涅槃。 重生。 一道黑袍缓缓漂浮而出。 黑袍之下的面容眉清而目秀。 正是卫浩然。 三十年前,六个年轻人一己之力,横贯淇江北岸,穿梭各大国,却悲哀发现,自己再是尽力,也杀不尽世上该杀之人。 于是掌棋的那个人,便不再落子。 最终棋局凋零,一片死气。 直至今天,名为希望的花朵再度在棋局之上绽放。 易潇喃喃道:“他们从来想赢的,就是三十年后的今天啊!” 第九十六篇 佛骸篇(二十七) 紫袍大国师死死盯住那个黑袍飘摇的男人。 卫浩然。 “卫浩然他在最后的记忆里,说了这么一段话。”易潇代替那个黑袍男人开口,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 回荡在这片大地之上。 “这个世界上,有人积善行事,默默无闻,却不得善终。” “有人仗恶作祟,并且以此为乐,却无有恶报。”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难道善与恶的界限,就当真只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就能够评定的吗?” “没有绝对的善,自然也不会有绝对的恶。” “可若是世上之事,没有头顶之上的一柄剑去衡量对与错,去诛判善与恶,那么即便八大国最终谁是胜出者,这个世界都不会迎来真正的太平。” “苍生有难,故而有生皆苦。” “他们修行为了抵达彼岸,为了求得大自在,抬起头望向天上仙阙,却时常忘了自己,仍然脚踏在人间大地之上。” “修行需有烟火气。善心善骨,修成善道。” “以心中一柄剑规划界限,若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便以剑下界限回馈苍生。” “所以我策杀了北岸诸国的高层,无论是权倾朝野的大臣,亦或是战功累累的将军,但凡违背了六道的准则,我便亲手送他进入轮回。” 小殿下微微停顿,片刻之后幽幽叹息道:“世间的善与恶太难评判,我只能制定自己心中的秩序,然后以此为界,清除不合界限之人,不求其他,只求能为乱世尽一份力。” 易潇将目光投向卫浩然。 三十年前的乱世棋盘,这个不名世的大棋师弃子自困,甘愿被岁月囚死在囚牢之中,留下了破局的希望。 希望之花终于绽放。 那袭黑袍缓缓睁开双眼,双眸之中是岁月的混乱,古老黑袍漂浮而动,他抬起双臂。 山枯海烂于双肩之前。 于是整个世界寂静只剩下一个人的声音。 “人道。” “天道。” “阿修罗道。” “畜生道。” “饿鬼道。” “地狱道。” 第二道虚影破土而出,在佛骸大地之上,孕育着莫名的力量,缓缓脱胎,生根发芽,最终结出果实。 接着是第三道身影。 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果实成熟而落地。 于是这座本就以**为力量和思路建造的佛骸,此刻被那截指骨疯狂汲取力量,**之意分别被抽取,接而孕育出六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物。 “慧心。” “痴胎。” “龙血。” “佛骨。” “莲掌。” “玉手。” 卫浩然为首,秦修途苏红月沈红婴柳白禅钟天道依次排开。 **重铸。 这六个上个时代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笑意不减。 风华绝代。 易潇声音平静道:“玄上宇,这片佛骸早就不是你的了。” 紫袍大国师虚握袖中双手,这片天地之间的掌控之力被无端瓜分。 天地之间所有的光彩被这六个年轻人夺去,而仅存的月光,也尽数落在佛骸那条浩荡冥河之中。 易潇微笑道:“这片小世界连接人间的地方,就在那处冥河之中吧?” 紫袍大国师眯眼不言语。 “大国师自始至终,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绝非实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小殿下笑了笑。 “你要赠我魏灵衫魂魄是为真,要送我和她离开佛骸是为假。” “你不想与我厮杀是为真,可不贪图我身上的天相是为假。”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非想掩盖什么。” “只可惜有些事**盖弥彰。你越是拼命去掩盖,甚至到最后不惜假意妥协,越是无法挽回你一开始已经暴露的想把我永远留在佛骸里的念头!” 易潇声音冷漠道:“在我离开这里之前让我来猜一猜你所谓的佛骸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极为巧合在洛阳立国之时建立的天地囚牢究竟是何样的真面目呢?” 紫袍大国师已经不再犹豫,双手结印,掐诀,将原本准备留至最后的那道印法此刻完整结刻而出。 漫天的符箓从那两道紫袖之中飘摇而出。 有仙家蝌蚪文,佛门篆文,玄术之中的古骨文。 这位极为博学的北魏大国师汲取百家之长,在这座佛骸之中筹划无数轮回的手段,此刻缓缓绽放。 黑发三千丈的小殿下刻意放缓语速,似乎有意等着这位紫衫大国师出手。 “曹家那个男人的这一台戏需要有人配合,那个人只能是你” “那么他凭什么能与你进行交流?” “只有一个可能了” “佛骸世界,本就是曹家男人随身携带的物品。他随时可以与你心意交流,借你的眼,看到这片佛骸之中的一切。而你自然也可以看到外面,看清洛阳。” “佛骸或者说,浮世印。”易潇柔声笑道:“这个称呼会不会好一点?” 紫袍大国师双手按压虚空! 倾尽整座仙器之力,将六道规则全部倾泻而出! 天地将倾! 六块古碑从虚空之中疾射而出,砸在大地之上! 小殿下缓缓眯起眼。 那六块古碑断背处依旧是被人一刀两断一般,只不过不是自己大雾深处所见的黑色,而是古铜之色! 碑面刻文连在一起,两两成双。 六块石碑,从佛骸四处冲出,被紫袍大国师袖中的狂暴之力携带而出! 六块石碑组成真正的**,一缕邪光照破大红月! 紫袍大国师浑厚喝道:“六道!” 天崩地摧,六道重组。 整个世界在规则之下寸寸扭曲! 在那缕邪光所照之下,世界被一点点歪曲,随这个紫袍男人心意所动,最终寸寸崩塌,回归混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紫袍大国师视线之中的六块石碑产生一道裂纹。 混沌之中走出六个风华绝代的年轻身影。 睥睨天下。紫袍大国师深呼吸一口气。 这六个年轻人,他们象征着最早的六道。 比自己所铸造的六块石碑更早,更原始,更古老。 因为他们本就身怀六样佛骸镇世之物。 慧心痴态龙血佛骨莲掌玉手。 而当玄上宇极有耐心地等到混沌缓缓散开。 那道黑衣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玄上宇好久不见。” 黑袍卫浩然微笑望着与自己不远处对立的紫袍男人,轻声道:“我们能够今朝相见,可真是个意外。” 紫袍大国师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这里处在仙器之内,怎会让你有借机返世的机会。算是我当年差了一招,取六道意味来铸造佛骸,让你钻了空子。” 卫浩然不置可否,只是摇头笑道:“很可惜。我们能站在这里说话就说明我们已经是死人了。而现在只留下须臾记忆的我们,也许在下一秒,就会沦为前朝的灰尘。” “说这些有何意义?”玄上宇眯起眼道:“你打着拯救苍生的大义旗号,做的不过是谋求私欲之事。” 卫浩然哑然失笑道:“坏了你的佛骸大计,就是谋求私欲?” 玄上宇冷笑一声。 自己曾经与“六道”有过一场博弈,作为最终角力的胜出者,自己当时付出了鲜血淋漓的代价,最终依旧被卫浩然摆了一道三十年的阴坑,眼下这六个人有整片小世界规则的加持,一心想拦住自己,比那个开启两大天相的易潇更要难缠。 “你们不是为了所谓的大义么?你们不是心怀仁慈么?”紫衫大国师沉声道:“可知你们缠着我,不让我出世,洛阳会化为灰烬,几千万人化为齑粉,生灵涂炭。” 卫浩然轻轻点头,道:“我知。” 接着这个智谋冠绝天下的黑袍大棋师笑着反问。 “但你知不知为何白禅他当年被你斩去莲掌,封锁佛骸之中,本该是与我一样的死去之人,为何依旧逍遥活在人间?” 紫衫大国师瞳孔猛然收缩。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卫浩然笑道:“柳白禅早就死了。” “说起来有些好笑,现在活着的,是柳禅七。”卫浩然柔声道:“佛陀曾经在菩提树下自誓:若不成道誓不离金刚宝座,最终七日成佛。滥觞于此,便是谓之禅七。” “你不必与我打什么禅机。”出身忘归山的佛门大师兄面色阴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黑袍卫浩然笑了。 “心怀大义,我来渡世。” “可若是渡世之力不够,便等一人撑船。” “他若愿来,便是渡世之人。” 这位六道之中冠为慧心之名的大棋师柔声道:“那位地藏王菩萨神魂于春秋年间转世,恰好分了一分入了禅七佛窍,算是赐福,更算是机缘。” 玄上宇闻言之后面色苍白,颤声道:“他本该是个死人?” “不错。”卫浩然道:“他一直是一个死人。” “那位地藏王菩萨的转世神魂在他身上?” “不错。”卫浩然又道:“那位菩萨的转世神魂分了一分于他。” 而紫袍大国师终于明白,自己以玄术推演无数次,只能算出一位了不得大人物即将降临洛阳,却无法推断出究竟是哪一尊大菩萨。 这世上的宗师只剩下那么几位。 可偏偏来的,真的是一位大菩萨。 “所以”卫浩然风轻云淡笑了笑,黑袍如墨飘动。 “洛阳今天这一劫,不会有人死。” “一个也不会。” 第九十七章 佛骸篇(二十八) 洛阳城外。 南门之外漫天黄沙飞舞,纷纷扬扬,将这扇青铜门外的血腥气息尽数遮掩。 而漫天黄沙之中,有一道中年人身影缓缓显现。 跌跌撞撞,摇摇欲坠。 他抱着一柄锈迹斑斑的三尺剑,剑锋已经摧毁,剑身之上没有流转一丝剑意。 一柄废剑。 接着黄沙猛烈震颤。 这个中年人极为痛苦的闷哼一声,他口鼻溢出鲜血,长发随黄沙一同震颤,周身黄沙之中渗出若有若无的血雾。 接着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青衫落地,袖中双手无力下垂,仅剩双手十指各自攥着一缕衣角,勉力将下巴抬起靠在剑柄之上。 仅仅以一柄三尺剑支撑全身力量,勉强不倒。 宗横耳边传来由远至近的踩踏黄沙声音,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 只能看见无数殷红从自己口鼻之中抑制不住涌出,顺着玄黄流淌,将黄沙地都染红。 之后世界便黯淡下来。 他的面前多出一道颀长身影。 一身粗布麻衣的齐梁二皇子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手托沧生玺的萧布衣低头看着这个七窍流血,依旧没有倒下的北魏头号剑道大师。 这个人以九品修为,在不动用剑域之下,硬生生了抗住自己三道至强级别域意。 萧布衣头顶骑乘青狮的紫金童子虚影缓缓消逝,最终随黄沙一同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大威德域意也缓缓消退。 于是沧生玺上空流转的十六团柔和光团,此刻便只剩下了十三团。 萧布衣用去了三道最强级别域意。 “你很强。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 萧布衣笑了笑,轻声道:“这些域意互不相容,只能轮番上阵,本以为你已经快要迈出那一步,有可能算是半个宗师,再不济单以剑术也能称得上匹敌十龙十象的存在。” “我一开始以为至少要耗去五道至强级别域意,才能拖垮你。”齐梁二皇子抿唇淡淡笑道:“怎么,现在就已经扛不住了吗?” 宗横咳出一口鲜血,视线有些涣散。 北上第一步近乎完成的萧布衣面色平静,前踏一步。 这一步后,世上再无北魏玄黄剑。 没有这位剑道大师拦路,萧布衣便可以打穿这扇青铜门,杀入洛阳之中。 接着以沧生玺杀穿这座与齐梁争锋十六年,注定有朝一日一决高低的北方第一城。 刹那间空气之中杀气纵横! 没有任何蓄势的蛛丝马迹! 青衫染满鲜血的北魏剑道大师陡然抬起头,目光宛若大日般炽热,软绵绵下垂无力的双手倏忽抬起! 两袖甩开,如同泰山崩顶,刹那双峰灌耳。 趁着这个来自齐梁年轻人掉以轻心的一刹那,去反败为胜! 灵犀之间—— 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萧布衣只是轻声吐出一个字。 “破。” 一个破字。 是破势的破。 也是势如破竹的破。 更是破开域意的破。 破开泰山。 北魏玄黄剑的泰山剑域在最后一刻依旧不死心地砸出,然而在萧布衣面前不过是一息之间,便被齐梁仙器沧生玺硬生生拦住,破为两半。 接着化为己用。萧布衣翻转手掌,泰山盖压而下。 噗嗤一声。 北魏头号剑道大师身体被泰山砸中,猛然下沉,重重砸在玄黄剑柄之上。 血肉横穿声音。 宗横两只手臂真正落下,砸在滚烫黄沙之上。 两只青袖缓缓落定。 咽喉之处一片猩红。 萧布衣面无表情看着与自己一步之隔的尸体。 宗横面朝黄沙,被一柄玄黄剑柄捅穿了后颅。 这位北魏十六年来独步天下的头号剑道大师最终死于自己剑下。 自己的泰山剑域。 自己的玄黄名剑。 锈迹斑斑的玄黄剑柄在反作用之下戳入他的咽喉,接着从后颅之处斜斜穿出。 一穿到底。 手托沧生玺的萧布衣深呼吸一口气。 “请宗横赴死” 二皇子突然笑了笑。 发现眼前是一副比自己之前预想还要顺利许多的画面。 接下来就是入洛阳屠杀,杀到那位魏皇面前。 “请曹之轩赴死” 萧布衣露齿而笑,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略乏的眉心。 他缓步走到那扇巨大青铜门前。 驻足而立。 缓缓端详片刻,也许在思考什么。 他终于抬起手。 此刻萧布衣与眼前的北魏千年古都洛阳,只有一尺距离。 接着他的手指微微在空中停顿。 洛阳以南的风沙向来有些大。 以北魏南方天狼城一带为例,冠名“龙门”的一整片黄沙大漠,连带着数千里漂泊浪荡,是江湖人最为头疼的地方。 地势起伏不定,宛若龙脊隐藏于地底深处,而这一带的周遭环境极为恶劣,动辄有江湖客迷失方向,渴死饿死化为枯骨,终生不得问津。 而在烈日炎炎的七月曝晒之下。 有一位年轻僧人赤足行走在洛阳南疆的大漠之上。 他眉眼清稚,双手合十,面上挂着一份真挚而诚恳的笑容。 身上的青衫依旧陈旧,沾染了些许黄沙,却遮不去这件跟随他许久的青衫佛性。 青衫伴古佛,脚下大漠黄沙磅礴。 而这件青衫拖曳在大漠之上,丝毫不显枯燥。 这个人笔直前行,流沙中留下一连串足迹。 他距离洛阳已经极近。 近到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那座北朝古都最高的剑阁。 近到可以在黄沙之中将整座洛阳看个模糊又确切。 近到可以隔着这一段距离,嗅到浓烈的血腥气息。 眉眼清稚的年轻人终于停下脚步,喃喃道:“到了。”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梨花气息。 青石小和尚停下脚步。 顿时身后天空犹如神祇降临一般,大风鼓荡,一片极白云朵从天边涌来。 数里长空有无数梨花鼓荡飞舞,掺夹着水露气息,琉璃不染,蜂拥而来。 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北魏洛阳出紫竹,齐梁阳关谷出梨花。 世上唯一能令大半梨花闻风心诚跟随而来的,就只有大榕寺新出世的那位年轻活佛。 六月北魏剑酒会。齐梁却出了一位年轻人,顺利登顶始符年间佛门大宗师青莲大师立下的佛塔。 接着将暮钟晨鼓一鼓作气砸碎。 大毅力大气魄。 活佛转世。 称得上世上佛道唯一硕果仅存的大榕寺住持在那一日感动到以头抢地,痛哭流涕,抱着历届住持的石碑哭得稀里哗啦,在寺里碑前一口气烧了三百根盘龙大香。 大榕寺六月飞雪,大雪磅礴,这位年轻活佛在塔顶三尺之地以大神通雪覆清净,神仙手段,燃去塔内经文典籍。 去陈推新。 接着这位据说极为年轻的活佛在自己无名师尊碑前三叩首,生出三尺琉璃青莲,结出无垢佛骨舍利。 他最终北上而去,一路梨花跟随千里,浩浩荡荡,消散于淇江之上。 世人再不知这位活佛踪迹。 而此刻,他站在洛阳南方大漠之上,原本沉寂在淇江江面之上的梨花便被天上仙人钓起,宛若一条大河,从南方天顶倾泻而来。 大气磅礴。 青石深呼吸一口气,赤足踩踏滚烫黄沙,面色平静,双手合十拆开,一只手立慈悲于胸前,另外一只手凭空抬起。 仿佛要拍出,落在一个人肩膀之上。 他一步踏出。 千万黄沙流转。 那只凭空抬起的手轻轻落下。 便真正落在了那个人肩膀之处。 萧布衣的动作微微停顿。 因为身后有一只手,轻轻拍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那个人的动作很柔和。 因为柔和,所以恐怖。 这么一个人,是何时接近自己的? 为何自己没有丝毫察觉? 齐梁二皇子眉心已经渗出了冷汗,他浑身汗毛炸起,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平淡至极的声音。 “别害怕。” 那道声音柔和到了极点,干净到了极点。 只是令人如沐春风,化开了所有的仇恨。 心悦诚服。 萧布衣缓缓回头,有些恍惚望着眼前一幕。 原来那句话,根本就不是对自己所说。 身着古朴青衫的青石小和尚收回拍在齐梁二皇子肩膀上的那只手,那只立在胸前作慈悲状的手五指微松。 沧生玺之中的十三团柔和光团不知何时被他虚握在手中,只是轻微揉动,便宛若乖巧的猫咪一般服服帖帖,毫不炸毛的在他手掌之中来回滚动,甚至散发出极为柔和惬意的光芒。 “乖乖的。”青石小和尚露齿一笑,低头柔声道:“喏,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杀人了。” 十三团光团赖在他手中不肯离开。 最后极为听话依次排成队列,千般不情愿返回沧生玺中。 萧布衣有些微惘望向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小和尚。 青石小和尚笑眯眯道:“不如听我一言?” 他要叩开洛阳南门的手指微微停顿。 “抬手是杀生,放手是渡人。” 青石小和尚柔声道:“放手吧。” 一言落。 阳关谷的梨花蜂拥在洛阳城头。 然后倾倒而下。 漫天梨花飞舞在北魏国都之中。 每一寸土地,每一人头顶。 这是千百年来洛阳从未有过的壮观画面。 第九十八章 洛阳梨花雨 ps:说在前面,佛骸篇写到二十九,感觉不起名字有点说不过去了。 就起名字吧。 敲一下黑板,诸位,有了名字但本质上还是佛骸篇。 为了美观,以后会把前面的佛骸篇都改了。 佛骸篇(二十九) 洛阳的士子宴如火如荼进行。 一处偏殿考场。 陡然从殿外传来一声高呼! “起火了!” 士子宴初试考校的乃是书卷之势,极静之中这样一声高呼自然极为刺耳。 而落座殿中的诸位学子只是眉头微皱。 在他们看来,北魏的士子宴便是人生头等大事,殿外起火,只要危及不到自己,便不值得自己浪费一丝心力! 接着是第二声高呼—— “大火!是大火!快逃!快逃啊!” 这时他们有些微惘抬起头,面面相觑一秒钟。 洛阳皇都起火了? 大火,能有多大? 接着是第三声—— 火焰破空的倏忽声音! 世上竟然有如此高温的火焰,刹那便冲入整座大殿,将大殿之上渲染成一片赤红之色! 宛若猛禽高歌一般俯冲而过,无情碾压过去! 将一切都焚成虚无! 红光冲天三百里! 那座朱雀虚炎大阵缓缓运转,名列四圣的朱雀虚炎落地即燃,疯狂蔓延,瞬息将整座洛阳点燃! 极为凄厉的火光映照整座古都! 更映照出唐小蛮和钟雪狐极为惨白的面色。 她们耳边尽是传来凄厉的哭喊声音! 趁着自家那两位长辈谋事之际,这两位千金大小姐偷偷摸摸准备溜出洛阳。 谁也料不到洛阳会爆发出这么恐怖的一场火灾! 这样的一种火焰,焚烧虚空,凭空蔓延,没有修为之人几乎是触之即死! 钟雪狐两人凭借着自己的微薄元力,一路拼死来到了洛阳南门。 那扇青铜古门死死闭合。 绝望。 洛阳皇都城头。 朱雀虚炎燃起的一刹那—— 洛阳八方一切血红! 恐怖的火焰以高温将这座古都围死。 钟家男人轻声笑了笑,道:“喏,现在你们要走,也走不掉了。” “这是朱雀虚炎?” 苏家家主面色苍白望着这突发一幕。 苏红叶想不通以绝户计断绝自己国都后路的大国师,与钟家男人联手,究竟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若是洛阳被焚尽,北魏等于废去了自己的心脏。 那位曹家男人,究竟在想什么? 而五大家俱是望着那个吞吐如山的黑袍年轻人。 前有钟家男人,后有朱雀虚炎。 局势之下无法两面顾全。 只能解决当下危局。 一袭黑袍的段无胤眉心浮现出一缕黑色如墨般的黑洞。 跌坐在轮椅之上的唐老太爷面色惨白,他身上的修为如同被吸噬进入一个无敌黑洞,而从八大国前修行至今的所有元力,此刻徒做他人嫁衣。 黑袍拢身的段无胤疯狂吞吸着这份大礼,身上修为水涨船高,面色之上浮现一抹病态红润。 头发花白的老爷子被一双白皙玉手按在轮椅之上不得动弹。 唐老太爷颤声道:“是吞噬相?” 背后那个盛红色唐装的钟家男人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已卸下伏圣戒,浩瀚元力汹涌澎湃,将这位唐家老人死死制住,全身空门大开! 面色迅速枯萎的唐老太爷形同枯槁,最终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浊声问道:“你这么做是她的授意?”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元力从唐老太爷身躯之中流向黑袍段无胤,而钟家男人,在确保了自己此刻稳操胜券的局面之下,并没有选择对这位八大国期间的老人家保密。 钟玉圣摇了摇头。 他轻声问道:“老太爷。可知为何我如今单论元力,也能压你一头?” 唐老太爷浑身猛然震颤一下。 这个钟家男人再是妖孽,单凭元力修行的浩瀚程度,也绝对不至于能够压制自己。 而只是一抬手,那双手上传来的无双巨力,传递而来的元力,已经远超自己,距离宗师地步也只差一步。 这股元力从何而来? 钟家男人轻声笑了笑。 “老佛爷在地下等您。” 唐老太爷瞪大双眼。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此刻,这位八大国期间曾经踏入宗师之境,最终跌境而下的老人家,修为已经被北魏新一代的吞噬相主人全部吸食殆尽。 段无胤深呼吸一口气。 眉心一缕妖异墨色。 那里蕴养着唐门最强者的几乎所有元力! 吞噬相之恐怖之处在于,在宿主能力范围之内,吞噬相可以无限吞噬,元力、气血、魂力,全部都是吞噬相的食物! 在人族八大天相之中,吞噬相无疑是最诡异难测的一道! 历代吞噬相主人,论修行岁月,都极为短暂,而修行根基,则极为牢靠。他们的积累底蕴,比之那些功参造化的老古董也丝毫不让。 为何? 吞噬相成长起来太过逆天,只要有足够的资源吞噬,便不存在**颈一次。 水滴石穿,积沙成塔! 可吞噬相的成长之路,却更为艰难。 几乎没有意外的,历任吞噬相主人在成为真正一代霸主之前,就已经陨落。 这样一道极为霸道的天相,靠着吞噬他人修为而增进自己修行,与魔道无异,往往吞噬相主人的身份一但暴露,便遭人围攻。 这便是段无胤拼命隐藏自己的原因。 而此刻段无胤迈出的第一步,在钟家男人的帮助之下,直接吞噬了北唐门老太爷近乎全部的修为。 除此以外,更加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如今整个五大家的精锐子弟,被钟家男人拦在于此。 要助吞噬相的新主人一朝登天! 段无胤吞噬完老爷子的全部修为,此刻来不及细细咀嚼,就将目光投向了前方的人群。 苏家家主深呼吸一口气,已经笑不出来。 钟玉圣亲自出手,助那个黑袍吞噬相年轻人吸干了那位唐老太爷的全部修为,已经打破了世家之间的规则。 那位向来不让钟家入世的老佛爷多半也是不在了。 苏红叶深深望向那个盛红色唐装笑容浅淡的男人。 隐藏在他笑容之下的,是四个再恰当不过的字。 狼子野心。 苏红叶面色严肃道:“钟家想做天下的扛鼎人?” 推一座枯槁轮椅的钟玉圣双手轻叩椅背,直截了当笑道:“是。” 他站在洛阳皇都城头,伏圣戒取下之后,那位老佛爷积攒的毕生修为尽数绽放。 在洛阳上空卷起一道元力风暴。 这个盛红色唐装的男人笑得灿烂。 他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势不可挡。 九品之后一步一登天。 钟玉圣一步登天。 域意与源意相互触碰,试探,撕扯,最终消融。 圆融如意。 合而为一。 这位八大国期间开始隐忍的钟家男人一步踏入宗师境界! 于是洛阳天地震颤! 苏红叶眯起眼。 他已经打消了以手中那颗魂守丹唤醒红棺龙血的念头。 因为这个站在天地之间便是唯一的钟家男人此刻给自己的感觉,比风雨雷电四大供奉加在一起还要强上数倍。 恐怕已经踏出了那一步! 不可敌。 “八大世家”苏红叶缓缓抚摸着那口红棺,喃喃道:“难不成真要覆灭在今天?” 然而,在一刹那—— 钟家男人缓缓眯起眼,抬头望天。 洛阳皇都上空的元力风暴依旧肆虐。 只是极为狂暴的元力风暴之中,落下了一样物事。 一朵梨花。 钟玉圣死死盯住头顶苍穹。 第一朵梨花出现在洛阳上空。 夹杂着从南方带来,穿越数千里的悠悠香气。 钟玉圣想不明白。 这朵梨花从何而来? 头顶之上宗师境界的元力风暴,能够将九品修行者肉身撕裂的那股力量,居然没有将这朵花瓣摧残而去? 接着是第二朵。 花瓣晶莹剔透,纯白无暇。 犹如梦幻。 跨越淇江携带的湿润气息亲吻着洛阳上空的每一寸空气。 苏红叶微惘抬起头,接着神情恍惚。 天下第一家家主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 洛阳上空那道撕裂苍穹的元力风暴微微停滞。 接着无数梨花大雪磅礴而下! 不知从何而起。 却在洛阳而止。 那道宗师之境的元力风暴便烟消云散。 纯白如雪的梨花倾覆在皇都上空,花瓣穿透阳光,柔和遮住所有人的视线。 有一声遥远的钟吕之音颤动—— “这是” 先鼓后钟,晨鼓暮钟。 北魏灭佛,立国都于佛骸,踏破佛宗无数山门,十万里版图之上只有修佛人的骸骨,没有修佛人的庙宇。 而世上修行佛法,能敲出晨鼓暮钟的地方。 只有一个。 齐梁阳关谷大榕寺。 苏家家主看着这千年不出的奇景,无比虔诚闭眼轻声赞叹。 齐梁的梨花雨落在北魏国都。 这片立在佛骸之上的大地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波澜壮阔的一幅画面。 焚城的朱雀虚炎赤红吞噬着这座古都。 烈焰之下一切都被扭曲。 而一片梨花从洛阳上空,逆着热浪,缓缓飘落而下。 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 也许是一眨眼的时间。 那焚天势头的虚炎,便消融了一份。 接着是第二片梨花。 漫天梨花如雨。 浇灭这场焚世大火。 有佛音轻颤。 直抵人心。 北魏的子民在大火焚城之中濒临绝望。 哭喊声音戛然而止—— 漫天赤红之色多出一抹白。 接着红白掺夹。 最后红色覆灭。 漫天梨花如雪。 熄灭朱雀虚炎之后,接着倾覆而下,落在每一人头顶,足下,身上。 这是一场人为的灾难。 也是一场天赐的神迹。 有一人跪下。 接着是第二个人。 跪在漫天纷飞,覆盖在洛阳青石大街小巷,宛若大雪一般纯洁无暇的梨花之上。 洛阳梨花雨下,皇都城头之上。 有一袭青衫落在城头,他虔诚露齿而笑,漫天梨花雨追随而来,映照得他琉璃无暇。 第九十九章 替北魏行棋 佛骸篇(三十) 时间倒转一炷香—— 地点是北魏牡丹园。 青帷莲花台上的一出戏终于落幕。 凤仙宫主人声音颤抖道:“你要焚了整片洛阳?” 而曹之轩只是淡淡一笑,声音平静道:“是。” 怀中一枚玺印不安分震动,而他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却已经有了些许不安。 浮世印之中的佛骸世界,此刻混沌一片,自己已经无法与那位大国师联系。 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十六年前布下的局。 佛骸之上,洛阳浴火重生。 一切劫数,由那只白袍老狐狸和玄上宇的分身来承担。 等到紫袍大国师本尊出世,第十境魂力为洛阳开辟新世界,届时北魏气运昌盛创千年魁首,当为天下之最,之后无论南下亦或是西伐,都将定上议程,举眉齐案,不过是抬指松弦,便可箭发昆仑。 “曹之轩你,”黎雨已经不知如何言语,颤声道:“为何如此疯狂?” 疯狂。 曹之轩默然。 疯狂? 他哑然失笑。 “置之死地而后生,算是疯狂吗?” 这位北魏皇帝看到的,不是眼下与齐梁彼此相安无事的十六年。 更多的,是齐梁文评独占天下前十的妖孽盛世。 更多的,是齐梁天阙真正踩踏中原的十八神将。 北魏如今看似与齐梁平起平坐,可早已经落入下乘,暗地里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局面。一朝战势燃起,北魏便只能一步退步步退,面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齐梁,真打起来,再是不甘,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最后说不得要退回北地,与北原五大王庭的草原蛮子去争抢生存资源。 曹之轩看到的,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是北魏铁骑踏破棋宫八尺山后,中原两国不再隐忍,彼此缓缓站起之后,终难避免的最终一战。 而如今的北魏,哪里有一丝胜面? “凤仙。”曹之轩柔声笑道:“我没有选择的。” “你说这是疯狂?” 曹家男人深呼吸一口气,微笑道:“其实这不是疯狂,这是北魏唯一的活路。” 若是北魏有朝一日注定要落幕,那么他曹之轩也不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十万里浮土以这么一种窝囊的姿态退出历史舞台。 大世之争,气运之争。 齐梁的气运好到令人发指。 萧家三条幼蟒已经展露出峥嵘头角,而世俗之巅的八大世家,绝大多数也安根在江南道。 所以北魏要焚城,试着把那两条幼蟒扼死在北魏,将八大家都留在这片旧城,随着朱雀虚炎,一同烟消云散。 真正的绝户计。 绝户,绝北魏的户,浴火涅槃。 绝户,绝齐梁的户,赶尽杀绝。 凤仙宫主人怔怔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站起身子,最终在木门前微微停顿。 曹家男人笑了笑,背对黎凤仙笑道。 “保下北魏的龙种,朕出去一趟。” 这位北魏后宫之主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念头浮现。 咿呀一声—— 牡丹园的那扇木门已经合上。 曹之轩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不出意料的滔天火焰。 漫天火海之中,这个身着宽松皇袍的曹家男人微微抬臂,滔天红炎不得近身三尺之内。 北魏皇袍落地。 他卸下一身龙袍,露出一身白衣。 一枚呈金黄色宛若琉璃的玉玺被他从怀中取出。 曹之轩笑了笑,将这枚玉玺托在手上,轻声道:“火散。” 漫天火海为之让道。 牡丹园上空倒扣一只大碗,将朱雀虚炎格挡在外。 接着这个男人托印而行,一路笔直。 漫天火海之中,北魏年轻皇帝一个人轻声自言自语。 “古人云行棋一百步,终得一长生。” “第一步从布衣起始,草庐之间,俯首隐忍,不敢展露锋芒,落子在凤毛麟角之处,只求平稳开局。” “第二步从乱世出名,重胄加身,血战沙场,世人逆行倒施,朕奉行王道,称霸天下,逐鹿群雄。” “之后棋数如何去算,去计,去量?” “八国厮杀,深浅难测,江湖庙堂折煞神仙,何况一介凡夫俗子?”他笑了笑,道:“谁能想过朕能走到这一步?算一算,勉强就算是走了九十步,临近终场不为过吧?” “第九十一步,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为北魏扶直脊梁。”他轻声笑道:“自此一招翻转局面,与天人交战。” 接着那份笑容停顿。 曹家男人的笑面极为难看,火星在他眼前扑散开来,席卷成一个高大男人形象。 他无比落寞道:“付出的代价是北魏十年内再无举旗人。” “后来再行棋,便多了一些杀伐气息,想的便是你死了,这些人又何必苟活着,不如为北魏去赴死好了。”曹家男人哑然失笑道:“洛阳七月七,被那只老狐狸射杀的权贵,与他全是私人恩怨,他们死了,便为柳禅七今日的血孽,造下一层不可饶恕的罪过。” 话语微微停顿。 “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说给你听。” 曹家男人托着浮世印,望着火海之中翻滚不息的高大男人身影,轻声道:“朕走了那么多步,为北魏行了这么多手棋,到如今,冒着生死禁忌,将浮世印留在洛阳。朕不求古人说的长生,只求北魏对上齐梁,能赢得最终的胜场。” 那个火海之中白袍猎猎作响的男人面带微笑。 “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曹之轩轻轻道:“若是那个人入洛阳请朕赴死,朕不得不死。” “可若是朕死了,那一百步棋呢,谁来下呢?” 那个火海之中的白袍男人轻轻摇了摇头。 “对。”曹家男人也笑了,柔声道:“这盘棋,她下不来的。” 这个已经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一路前行。 浮世印在前,漫天火海开路。 一路上絮絮叨叨。 可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在朱雀虚炎的呼啸之中,他的声音是如此卑微。 原来人间至高的权力,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人的悲欢而已。 而一个人的悲欢,在生与死的面前,微弱的听不见丝毫声音。 可是洛阳满城的悲呼声音,哭喊声音,却是如此清晰。 曹家男人微微停步。 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所以不出意料看见了这样一幅场面。 漫天火海没有在他面前再退避三尺。 而汹汹朱雀火焰之中,有一黑一白两道极为贴近的男女身影。 大白袍男人保持着僵硬的姿态,他怀中搂抱着一位贴入胸膛的黑衣曼妙女子。 一头红发瀑散开来,在热浪之中层层抖动。 而那位黑袍女子贴入白袍男人怀中,以面贴面,双手搂抱,极为亲昵。 白袍老狐狸面上的笑意还没有消退。 他眼前那张被自己亲手解开面纱的面容,眉眼惊艳一如十六年前,一如忘归山上,一如自己年轻时的所有岁月。 只是多了一丝冷漠意味。 同为大金刚体魄的黑袍女人与他贴在一起,亲昵背后有如蛇蝎,双手撕扯白袍,裸露一大片肌肤,十指如钩,拉扯,收缩,顿时抓去一整片血肉。 整面背部鲜血淋漓。 柳禅七沉闷咳嗽一声。 血染白袍。 他没有理会咳出的鲜血,只是深情凝望这个怀中女人。 而怀中女人抬起头来,却是面无表情望向这个男人,亲昵抚摸他背部的双手再度撕扯。 于是血肉再度开花。 触目惊心。 柳禅七突然笑了。 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白袍老狐狸笑着望向黑袍红发的女子,确认了这个人,无论是神魂气息,亦或是面容音貌,都与沈红婴如出一辙。 她就是沈红婴。 自己苦苦找了十六年的沈红婴。 白袍老狐狸颤抖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这个与自己极为亲昵的女子脸上。 没有知觉的她连一丝颤抖都不曾有。 双手十指钩开血肉,从背部探入这个男人的血肉之中。 一寸一寸。 白袍老狐狸的两鬓上已经沾染了凝结的血块,他身躯随着那双手的深入而不断颤抖。 可他的笑容却如此灿烂。 “沈红婴” 白袍老狐狸的手指颤抖落在她的脸庞,却发现自己的血污沾上之后,无论如何也擦抹不去。 “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红婴那双探入白袍老狐狸肺腑之间的双手微微拉扯,一把抓住了他的心脏。 那颗在大金刚体魄蕴养之下活跃跳动的心脏。 白袍老狐狸再也不能动弹。 他想过如果有一天,再见到沈红婴,会是什么样的一副场面。 却没有想过,会是如今这幅场面。 心脏的跳动渐渐衰弱。 “我真的一直在找你” 渐渐衰弱。 “今天找到了,真的,好开心” 再衰弱。 “可是,为什么” 白袍老狐狸将下巴轻轻搭在她的肩膀,鲜血染红雪白牙齿,从他口中溢出。 口齿不清。 我找了你十六年。 可是为什么,今天找到了你。 你却不认得我了? 白袍老狐狸依旧在笑。 笑得眼角有两行浊泪。 他双目之间已经涣散,倚在沈红婴身上,满口鲜血,附在她耳边,喃喃道。 “红红婴你说句话就,就一句好不好?” 第一百章 檀陀地藏 佛骸篇(三十一) 洛阳焚城的朱雀虚炎拥抱成一团火海。 火海之中。 那个双膝砸在地上的白袍男人死死搂住黑袍女人。 用尽最后一丝力量。 两个人有些木然地搂抱在一起。 柳禅七的大白袍被血染得通红,拖曳在地上,粘稠而触目惊心。 猩红之色遗落满地。 而他怀中黑袍女人的表情很奇怪。 沈红婴微微仰着雪白脖颈,任由那个白袍男人死死抱着自己,眼神木然而空洞。 她的瞳孔之中分明不带一丝情感,却闪过些许微惘。 她在炽烈的拥抱之中,有些木然的挣扎了一下,接着从白袍男人背后缓缓抬起手,惘然凝视着满手的鲜血。 然后她轻轻、轻轻地将手搭在了那个白袍男人的肩膀上。 极轻极轻的抬起。 极轻极轻的放下。 然后从鼻腔之中轻轻发言,吐出一个轻逸的音节。 “嗯。” 白袍男人背部被打开了一道极长的豁口,鲜血淋漓,金色的心头血从背部流淌而出。 他勉强笑了笑,喃喃道:“红婴是你吗?” 黑袍女人没有再回话。 于是那道大白袍身影的金色血液流淌殆尽,身躯僵硬。 向前倾倒。 无比缓慢,无比决然。 像是一座大山,历尽了无数年的风吹雨打,终于崩塌。 黑袍女人面色平静,感受到那个男人的体重,压在自己身上。 她却没有推开柳禅七,而是任那个男人身躯靠在自己身上,而后倒下。 两个人一同倒在地上,姿势颇为怪异。 沈红婴背部贴在地面,她胸前是那个男人满面热血的面孔。 她躺在地上。 柳禅七永远倒在了她的身上。 像是情侣之间的亲昵,却多了十分冷漠。 一人活,一人死。 一人无情,一人有情。 红发在火浪之中微微扬起。 而红发主人微惘看着漫天火焰。 朱红色极美的朱雀虚炎,号称能够焚尽虚妄。 火星儿在自己眼前不断泯灭。 一片赤红。 的确极美。 她没有眨眼。 漫天火焰之中,有一朵红莲的倒影在火海之中缓缓浮现。 那朵红莲绝美无暇宛若赤红色琉璃,从沈红婴身下大地沐浴金色鲜血,缓缓绽放。 手托浮世印的曹家男人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北魏的年轻皇帝沉默看着那个倒地的白袍男人,最后以双手撑在地上,赤红色的红莲纹路便从他双臂之上蔓延而下,一路延伸到大地之上。 **。 开花结果。 红莲华手埋下的引子被点燃就不会停止。 世上唯一修行红莲华手的男人已经阖去, 于是第一朵红莲盛放,接着便是第二朵,第三朵 依次传递开来。 三百朵大红莲,即将在这座千年古都地底盛开。 沐浴朱雀虚炎,为人世间送上极乐的大礼。 曹之轩轻轻道:“柳白禅,你那位大师兄说的果然不错,你是个世上罕见极为重情的人只是因为长了一副一样的容貌,你便是宁愿被她剖去心脏,断送命脉,也不愿相信沈红婴其实已经死了。” “玄上宇说的一点也不错。” “只要给你一丝希望,你便会燃尽全力。” 曹家男人喃喃道:“十六年来,入洛阳埋下了三百朵大红莲,为的就是这一天,单枪匹马来洛阳救沈红婴。” “只可惜只要把你最后的希望掐断,你便会陷入疯狂。” “就好像十六年前北魏洛阳踏佛骸立国都的那一日,铁骑浩浩荡荡灭了忘归山佛门,于是你义无反顾提着菩提来守山门,宁愿一死,不愿独活。” 卸下皇袍一身素衣的曹之轩缓缓收起浮世印。 柔和的光芒依旧笼罩住这位北魏皇帝。 他轻轻道:“三百朵大红莲,你终究还是引爆了。想让洛阳的百万生灵陪葬这股嗔念,便是你无端的业障。” 抬头望天的沈红婴瞳孔微缩。 漫天火海之中,有一抹极为惊艳的白色迅速从视觉中心盛开。 刹那渲染开来—— 接着是纷纷扬扬的素白一刹那迸发,瞬间侵占全部的视野。 世界一片白。 滔天的高温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刹那噤声! 一身素衣的曹家男人动作僵住。 洛阳上空的滔天火焰为之一怔。 曹之轩怔住,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失声道:“怎么可能这可是朱雀虚炎!” 号称连世间的虚妄都可以焚尽的朱雀虚炎,此刻不再燃烧。 时间如同凝固。 接着一片极为轻柔的素白梨花落在曹家男人肩头。 不着丝毫火焰灼烧痕迹。 曹之轩惘然抬头,看着生平从未见过的一幕。 漫天梨花不知从何而来,纷纷扬扬。 大雪磅礴。 朱雀虚炎一寸一寸熄灭。 从苍穹之顶,被漫天梨花落雨盖压而回。 直至彻底熄灭。 漫天的梨花纷飞在洛阳街道的每一寸空间,每一尺土地,每一人头顶,每一个生灵的足下。 神迹。 远方传来浩大而虚无缥缈的钟鼓声音。 渺渺佛音。 连灭佛十六年的曹家男人心中在这一刹那都生出了皈依的念头。 北魏皇帝怔怔望着这惊为天人的一幕。 磅礴梨花随风席卷,卷走一切杀伐气息。 将这座千年古都积郁已久的戾气全部带走。 整个洛阳焕然一新。 当青石小和尚踏上洛阳皇都城头的一刹那。 天降磅礴梨花。 钟玉圣听说过这位横空出世的大榕寺活佛,本以为只是个缪言,以讹传讹罢了。 却不曾想过这个一朝闻道的年轻人居然真的可以踏灭佛气运脱胎出世。 那个无比妖孽的活佛究竟是个什么境界? 三十大天人相。 千里阳关谷梨花跟随。 单单这两大异象,就足以令钟家男人心惊胆战。 所以那位已经跻身宗师之境的钟家男人仅仅是略微一瞥,就做出了最迅速最正确的决定。 “走。” 这个盛红色唐装的男人声音依旧平静,元力包裹住黑袍段无胤,带着这位新一任吞噬相主人离开了洛阳皇都城头。 宗师之境的大修行者没有选择硬对硬的碰撞,而是退避三尺。 宁愿放弃这次对五大家之间的狩猎,而不愿意对上这位来历不明的活佛。 而青石没有去追,甚至没有出手。 他眉眼自若,轻声笑了笑。 依旧只是双手合十,低声平静诵了一声佛号。 五大家有人心悦诚服跟随他颂了一声佛号。 接着第二声佛号。 整齐归一的颂声之下,苏家家主面色复杂,看着这个背影孑然的佛门少年背对众生。 青石继续前行,不回头。 他独自走在漫天朱雀虚炎之中,身后千里梨花磅礴。 洛阳满城风雨,不留火焰。 他的身后不断有人虔诚跪下,满面流涕,自那一刻皈依佛门,不增烦恼。 站在洛阳皇都城头的苏红叶看得很清楚。 这样一场神迹之后,奉行灭佛的北魏,日后的信仰将从内部开始瓦解。 而世上无疑会多出一尊真正的神祇。 那个默默无闻出自大榕寺的清稚少年,今日以一己之力浇灭洛阳朱雀虚炎,便真正坐实了一尊转世大菩萨的地位。 大世之中,佛门当兴。 青石一路前行。 他路过洛阳大街小巷。 赤足丈量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北魏十六年前建立国度,在这片佛骸之上,最终选了这座古都。 灭佛二字背后,是不知多少佛门修行者的鲜血淋漓。 洛阳的赤土之下,埋葬着数之不清的佛门尸骨。 青石轻声而叹。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 微微停顿。 这段失传无数年的经文从他脑海之中缓缓浮现。 “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乃至睡梦中悉皆安乐。” 佛门六大经文之一的《地藏轮转经》,超度亡灵,积累业力。 伴随着这声轻颂声音,一丝一缕肉眼无法看清的力量从地底渗出,纠缠在青石背后。 他一路前行,无数愿力追随而出。 曾经信奉佛门,却被北魏森罗道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抽筋剥皮的亡灵,他们的怨念积累在洛阳之下,即便死后,亦是千千万万年不得超生。 化为**之中的地狱道。 整片地狱浮现在青石背后。 尸山血海,亡灵嘶吼。 青石每行一步,便更多一恶鬼,在他背后以十指撕扯他的肌肤,利爪啃食他的颧骨。 青石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依旧前行。 世人看不见他的无垢琉璃之身,究竟沾染了多少业障。 一袭青衫之下,究竟是怎么样的皮囊。 而皮囊再下,又是什么样的一颗赤子之心? 他终于停下脚步。 漫天恶鬼依旧在撕咬他的肌肤,妄图啖食其血肉。 无动于衷。 青石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一身血染的粘稠白袍身上。 还有那个双目之中满是惘然的佛骨女子。 从齐梁不远万里北渡淇江而来的小和尚温柔道:“这份檀陀地藏的神魂我且收下,就送你们二人最后的温存。” 他轻柔招手。 一缕淡如墨的神魂之力凭空划入自己眉心。 接着漫天恶鬼的虚影震颤。 一尊高**相从他背后凝聚而出。 端坐莲花宝座的清俊菩萨面色淡然而笑,左手持人头幢,右手结甘露印。 地藏六法相。 檀陀地藏,专门救助地狱道诸生。 第一百零一章 为君生佛骨,双手有莲香(上 佛骸篇(三十二) 巨大的檀陀地藏佛像迎风而生,坐落在洛阳上空。 身后万千恶鬼相随而至,不断撕咬这尊巨大地藏佛像。 “若是世上业障无人愿担,那便由我来担好了。” 青石面色平静而悲悯。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白袍男人身上,喃喃道:“你替我保管了这么多年的檀陀神魂,那么如今洛阳的三百朵红莲业障我便帮你担下好了。” 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佛像肌肤金灿,座下巨大莲花开始旋转。 万千恶鬼,入地藏轮转。 渡劫。 本是万里晴空,却刹那凝聚黑云。 天地昏暗。 紧接着苍穹之上一道雷霆倏忽落下! 天心之处聚集了一抹雷光,黑云密布,隐隐约约凝聚出一方雷池。 凄厉的雷光连绵不断炸响! 青石抬起头,眸子里是不断炸开的雷光。 他轻笑一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于是洛阳万千业障皆入吾身。 天地震颤。 密集雷光之下的那袭青衫,独自站在浩瀚天地之间,显得渺小而孤独。 他双手合十,轻声开口,佛号不大,字字落在洛阳城内。 无比庄重。 一尊巨大檀陀地藏佛像缓缓伸出一只手,遮住洛阳苍穹。 那尊佛像宝座下的莲花缓缓旋转,庇护住正下方的两道身影。 “沈红婴,柳白禅。” 那个佛门清稚少年轻声喃喃道:“即便我以伪菩萨果位凝聚你们二人的神魂,可这世间轮回规则不允许死人复生,业障之后,便是尘归尘土归土。” 声音落在那两道依偎在一起的男女身影耳边,不断回荡。 “地藏轮转轮回!” 黑袍红发的女人,抬头望着漫天火海,一动不动。 看漫天火海被磅礴梨花覆灭。 看头顶之上的檀陀地藏浮现。 她那双眸子略微黯淡。 低下头,望着怀中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轻启朱唇。 吐出三个久隔无数年月的字。 陌生而熟悉。 “柳白禅。” 黑袍鼓荡,复又落下。 火海已经熄灭。 而那个黑袍之下的眸子多出了一些与之前不同的东西。 是情感。 沈红婴理了理鬓角红发。 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怀中那个男人的面颊。 不断抚摸,不断呢喃。 不知不觉红发女人满面是泪。 这道早已消散天地间的神魂,被顶立天地之间的那尊檀陀地藏佛像,以不可思议之大神通重新凝聚,得以归回躯壳之中。 沈红婴与柳白禅。 这两个注定在十六年间得不到相见的两个人,终于有了一面之缘。 跨越了生死的距离。 青石默默抵抗漫天雷劫。 他面带柔和笑意望向下方的两个人。 独自承受万鬼撕咬而巍然不动。 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愈发宝相庄严。 沈红婴怀中搂抱着那个白袍男人。 她以面贴面。 脑海之中无数的画面,犹如花火一般,瞬息点燃,而后瞬息熄灭。 于是她又哭又笑。 “你是不是傻啊?” 怀中的白袍不再动弹。 第一百零二章 为君生佛骨,双手有莲香(中 佛骸篇(三十三) 洛阳上空一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不动如山,抵御着无穷无尽的恶鬼潮汐。 无数业障,轰然降临在那一道瘦削青衫身上。 整个世界的重压施加在一人肩头。 青石闭上双眼,无声笑了笑。 于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下方的一男一女,在相互依偎之中,紧紧拥抱。 生机流转。 最终白袍男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漫天梨花纷飞如雨。 血迹干涸的白袍上沾染纯白梨花。 那只干枯的手轻轻搭在沈红婴的脸上。 白袍老狐狸的发丝上密布着血迹,背部骨肉翻开,一片凄厉。 他满面血污,目光却胜过世间一切温柔。 手指搭在那张细腻如玉的脸庞上。 距离约莫一毫,却不再触碰。 接着一双青葱双手握住自己的手,将之轻轻按在那张脸上。 沈红婴柔声念道:“白禅” 白袍老狐狸浑身一颤。 他浑浊的眸子之中闪过一道雷霆,声音颤抖,不敢置信。 “红红婴?” 沈红婴满面泪水,无数复杂的情绪,此刻缓缓沉淀,最终化为绕指柔。 于是只有轻轻的一声回应。 从鼻腔之中哼出来的温柔。 “嗯。” 白袍老狐狸声音苦涩道:“我还以为我死了。” 在方才自己闭上那双眼的时候。 生命的尽头。 一片黑暗。 柳禅七心底没来由闪过一丝后悔。 好在眼底的画面,最后一秒,还是那张脸庞。 有生之年,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你陪伴。 黑暗迅速袭来,将所有画面冲刷而去,记忆随着脑海远去,不断远去,再远去。 直至一片虚无。 于是那张脸庞也迅速消失在无边的虚空之中。 然后画面流转。 沈红婴笑着摸了摸柳禅七的脸,柔声道:“是那位菩萨。” 白袍老狐狸面色复杂抬起头,望向天空之中的那一尊巨大檀陀地藏佛像。 “原来是这样啊” 他苦涩笑了笑,喃喃道:“果然,我还是死了啊即便那位菩萨掌管轮回,手持六道,留给我的,也不过是一炷香时间吧?” “红婴。”他柔声道:“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沈红婴微微一怔。 白袍老狐狸揉了揉鼻子,笑了笑。 “练了蛮久的,如果唱得不好听” 他望向那个红发女子,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不准笑。” 沈红婴落在白袍男人身上的目光无比柔和。 她轻轻道:“保证不笑。” 于是那个已经年过四十的男人笑得像个孩子。 第一百零三章 为君生佛骨,双手有莲香(下 三十二位诸侯的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黄沙阵阵,红发女子端坐在白马之上,背对洛阳,衣袂飞舞,一人一马,飞速奔向那个菩提树下枯坐的白袍男人。 北魏铁骑为她开出一条狭长小道。 一路从高悬青铜门下,来到忘归山那株苍老菩提面前。 结发授印的白袍男人紧紧闭眸。 天地寂静下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 白马之上的红发身影,占据了整个世界。 柳白禅缓缓站起身子。 沈红婴一路疾驰,风采绝艳,眉尖挑起,离了十丈距离,隔空翻身下马,飞掠而出。 立于菩提树下的柳白禅望着那道与自己隔了十丈距离的红发女子。 红发翻滚如浪,英姿定格在这一刹那。 她胸膛微微起伏,从洛阳一路出城,到现在为止,酝酿的话终于要吐出嘴唇。 玄上宇要她劝柳白禅留下菩提。 她轻轻启唇,以唇形向着那个白袍男人无声轻微道。 “带上菩提” 后半句是:还有我。 兴许是上天之神的眷顾,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极为缓慢。 柳白禅下意识一只手负后,按在菩提树上。 他身形微微前倾,一只手抬起,微微上扬。 要接住她的手。 下一秒。 沈红婴眉眼之中的柔和之意突然颤抖一丝,她的身形在半空之中猛然停顿一刹那—— 胸膛之处一个凸起之点冒出,下一瞬间钻出一柄旋转而出的箭镞,身姿曼妙如轻燕的女子便在这一箭之下,如同折翼一般被箭镞冲击之力带得重重向前跌去。 跌在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的白袍男人身前。 柳白禅面色惨白,眼前那道女子身影。 一捧鲜血在自己面前陡然炸开—— 耳边是那根穿心而过的箭镞破空声音。 铺撒半面鲜血。 修行佛门秘术,向来八风不动的柳白禅,此刻身形踉跄,面色苍白接住那个柔若无骨的女子身躯,只是低头看一眼,心头便如同万箭穿心,接着天旋地转。 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地尘土。 白袍男人双目之中只有一片猩红。 不断缭绕。 不断升腾。 一点星火,仇恨,在胸膛积郁,环绕,迸发,燎原! 洛阳城内城外俱是极静。 青铜门高悬,数千北魏铁骑勒马而停,沉默注视那道怀抱红发女子的白袍男人。 洛阳城头之上。 紫袍大国师缓缓松开右手,绷紧的弩弦在左手五指前狂颤不止,他缓缓睁开眯起的右眼,右臂被这满圆的一弦之力崩得有些酸涩。 将北魏重弩递给后方的青鸾营校尉,大国师垂下右臂,紫袍重新落下,再度在城头大风之中鼓荡。 紫袍大国师缓缓吐出一口抑郁不得出的浊气。 接着注视那一道血线在漫天黄沙之中弥漫,然后消散。 菩提古木,树干之上,多了一柄没入一半的箭镞。 震颤不已的箭羽尽是猩红之色。 而菩提树下的白袍男人死死抱住怀中的血人。 他喉咙深处,缓缓酝酿着野兽一般的嘶哑声音。 时间恍若静止。 接着洛阳上空风卷残云。 苍穹席卷,避让出天心—— 无数黄沙倒飞而起。 那个白袍男人缓缓抬起头,生长而出的长发遮住眼帘,一道极为痛苦的声音,从喉咙撕扯而出,如同拉锯一般,极为缓慢,极为缓慢从胸膛深处升腾。 “啊啊啊——” 这一道声音如同利刀一般,狠狠剐在每个人的心口。 灵魂深处的嘶吼。 距离较近的北魏铁骑在马背上端坐不稳,面色如同金纸,身形随马背一同摇晃不止,最终喷出一口鲜血,人仰马翻。 柳白禅死死盯住那个洛阳城头紫袍飘舞的男人。 玄上宇挥了挥手。 他面色冷漠,无情道:“射。” “把洛阳城头的箭镞都射光,射空;把这个白袍男人,连带着那个女人,都留在菩提树下。” “北魏铁骑侯命,防止那个男人突围。即便他留下那株菩提,也绝不让他离开这里。” 玄上宇揉了揉眉心。 他看得很透彻。 从他亲手射出那一根箭镞之时,松开重弩箭弦之时,事态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只剩下了一种结局。 将自己曾经最看重的白袍小师弟,彻底留在北魏国都。 彻彻底底的灭佛。 “别让他逃了。” 留下这一句话,紫袍大国师有些微乏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洛阳城头。 意兴阑珊? 算是吧。 胜局已定。 在数量如此庞大的北魏铁骑层层包围之下,世上有谁人可以从这里离开? 至少自己这位白袍小师弟,现在还没这个能力。 只是玄上宇有一点错了。 他不曾想过,当心爱女子死在洛阳城前的时候,那个白袍加身的小师弟,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的念头。 洛阳城头的北魏铁骑微微后退,空出了约莫百丈的空地距离。 围着菩提树下的白袍男人掠阵,周转。 而那个一人敢来只身挑衅洛阳权威的白袍男人,此刻双目之间一片死气沉沉,缓缓站起。 他的脊背挺得极直。 怀中的柔软女子身躯下意识还搂着他的脖颈。 “喂。” 柳白禅声音苦涩。 “喂” 抬起的双臂微微颤抖。 他咬紧嘴唇。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我是来接你的。 接你离开洛阳啊。 你醒一醒。 可是无论怎么摇晃,自己怀中的那个红发女子如同陷入了世上最美的睡梦之中,微阖的双眸,残余的柔和,红唇流转的朱红温存。 柳白禅哑然失笑。 睡一会吧。 他微微垂下双眼,唇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你总是那么贪睡啊” “那就再睡一会咯” “再睡一会,我再叫醒你咯” 这个白袍男人不愿意打扰怀中人的清梦。 他轻轻将沈红婴放在地上。 撕扯右臂白袍,轻轻叠成一个枕头,替她捋齐发丝,枕在白袍之上。 裸露出右臂触目惊心的红莲纹路。 密密麻麻,繁琐而复杂。 忘归山的不传之秘。 红莲华手。 柳白禅眼观鼻鼻观心。 他轻轻笑了笑,喃喃道:“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修了二十三年的禅。” “师父说,要长生。” 白袍男人倔强咬了咬牙,轻声道:“可是我偏不。” 北魏铁骑开始冲阵。 却突然停下。 一切只因复又登城的紫袍大国师微微抬手的手势。 于是全洛阳再度寂静下来。白袍男人沉闷咳出一口鲜血。 抬起头,幽幽与城头上那个熟悉的忘归山大师兄对视。 他拉扯嘴角,轻描淡写开口。 “沈红婴若死,我不愿独活。” 红莲盛放在这片大地之上。 这个白袍男人半佛半神仙。 城头去又复返的紫袍大国师站定在洛阳之上。 玄上宇轻轻道:“成全他。” 漫天箭影倏忽射出,在洛阳上空撕裂黄沙,喷薄出无数锐利杀气! 一日一夜的箭雨。 菩提树下三尺清净。 全是密密麻麻插入大地的箭镞。 生机竭尽的白袍男人,最终枯坐在菩提树下。 白袍早就染红。 他的胸前一根箭镞齐根没入,箭尾折断,第二根箭镞钉死在箭尾之处。 肩头,琵琶骨,肋骨,脊椎,大腿,小腿。 即便是真正金刚体魄的活佛转世,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他长发垂落。 眉心一柄箭镞没入一半。 滴滴答答粘稠的鲜血本应顺着箭镞落下,此刻却干涸在箭身之上。 最终缓缓形成一滴血滴。 白袍男人巍然不动如山。 他的背后。 是那个酣睡香甜的红衣女子。 尚存一息的柳白禅轻声笑了。 没有一丝力气。 再也睁不开眼。 身上没有一处是能够动弹的。 他一整夜都保持这么一个姿态,将身后的女子,死死护在自己背后。 “有点累了呢” 他咳出肺腑之中的最后一口鲜血。 勉强笑了笑。 疲惫不堪的北魏铁骑已经没有余力冲阵。 他们双目赤红,盯住那个白袍破烂,却依旧随风飘摇的男人。 柳白禅闭上了双眼。 他轻轻呢喃道:“红婴我就睡一会一会” 白袍老狐狸目光柔和,与沈红婴四目相对。 入眸所见,皆是温柔。 他只觉得眼前恍然如梦。 如果一觉醒来之后,睁开眼所见的,便是她的笑容,该有多么美好? 十六年,朝思暮想。 而此刻美梦成真。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看着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在业力侵蚀之下摇摇欲坠。 他从鼻腔之中,缓缓哼着自己十六年前滚瓜烂熟的曲调。 “相思子,安红豆。” “四张机,六面骰。” “百般苦痛酿做酒,入骨爱慕熬为粥。” “喝清酒,喝清酒。” “微醺眼,不开口。” “我是痴儿为侬笑,醉卧春秋了无忧。” 这是上阙词。 还有自己笨拙无比,耗费极大心力填的下阙词。 “梨花镜,胭脂红。” “凡俗事,忧白首。” “红衣姑娘不开心,姑苏大雪落满头。” 白袍老狐狸微微停顿,手指触碰在沈红婴脸庞之上。 目光微醺。 腔调温柔,沈红婴却泪流满面。 因为那声音胜过世间一切的温柔。 “不喝酒,不喝酒。” “今生尽,来生修。” “来生侯君艳阳里,未须风雪也白头。” 第一百零四章 今生未与卿白首 洛阳城内。 大街小巷。 那个白袍男人轻轻哼唱的悠扬声音,穿透梨花,洋洋洒洒。 像是古老的歌谣。 像是天心照破的一缕阳光。 岁月的苍凉,在曲调折转之中,缓缓沉淀。 檀陀地藏菩萨佛像之下。 那个白袍男人轻声而哼唱,怀中的红发女子伏在他肩头。 下半阙词。 像是哽咽。 那个白袍男人的声音悠扬,清澈。 他凝视着她。 “梨花镜,胭脂红” 那个八大国期间爱梳妆打扮的沈红婴。 “凡俗事,忧白首” 那个忧国忧民天天愁眉苦脸的沈红婴。 “红衣姑娘不开心,姑苏大雪落满头。” 陪自己去看北姑苏磅礴大雪的沈红婴。 “不喝酒,不喝酒。” 不喜欢自己喝酒的沈红婴。 “今生缘尽,来生再修” 白袍老狐狸拨开沈红婴额角发丝,轻轻吻在她的额头。 世上有一百种你。 我爱的,就是那一百种你。 只可惜,我今生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那个红发女人泣不成声。 她一拳重重擂在了白袍老狐狸身上。 白袍老狐狸不躲也不闪。 第二拳。 第三拳。 最后沈红婴趴在那个白袍男人肩头,重重咬在白袍上,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声音哽咽道:“柳白禅,不许走!” 那么多年来,只要我说的,你都会听我的。 “不许走不许走不许走!” 哭相难看的沈红婴死死拉住柳白禅的衣袖:“你别走”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 他白袍的边缘,已经开始羽化,化为璀璨的光雨,消融在空气之中。 柳禅七轻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不走。”他笑着摸了摸沈红婴脑袋,柔声道:“别哭啦,我不走。” 沈红婴哭得一塌糊涂,抬起一双雾气的大眼睛,咬住嘴唇。 白袍老狐狸柔声道:“还记得以前师父给我们念的故事吗?” 沈红婴满面泪水拼命点头。 白袍老狐狸声音沙哑道:“师父说,世上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一个坏的结局。” “但师父说,好的结局,坏的结局,都是因果。”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白袍老狐狸微微咳嗽一声。 他微微瞥了一眼手心的血污,低声笑了。 “我那么那么喜欢你,故事的最后,怎么会是一个坏的结局呢?” “怎么会呢?” 沈红婴怔怔看着那个白袍男人的衣角,缓缓虚化,飞舞,犹如飞雪一般消融在天地间。 那个男人的笑容,纯白如当年。 柳禅七柔声笑道:“其实这样的结局,还蛮不错的呢。” 沈红婴怔住。 白袍老狐狸的声音渐渐虚弱。 “我们一起去看北姑苏道的大雪” “我们走了那么多地方,走了那么年” 白袍老狐狸的额头贴在沈红婴额头上。 “我有时候会想” “一起看了北姑苏道的大雪,算不算一起白了头?” “现在,算不算一起走完了一生?” 当地藏王菩萨的愿力在这个白袍男人身上消散,他的神魂被天地所排斥,连带着整具躯体,都开始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他轻轻吻在沈红婴唇上。 像是北原的龙脊,初雪消融。 那对年轻男女,去了北姑苏道赏雪。 当两个人相互依偎。 当北姑苏道大雪磅礴落下。两个人眉眼柔和,彼此对视。 有一句话没有出口。 迟到了二十年。 今生算不算一起白了头?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 昨夜风雪落满头,今生未与卿白首。 来生侯君艳阳里,未须风雪也白头。 沈红婴愕然抬起头,看着那个白袍男人笑着对自己眨了眨眼。 从白袍边缘,到白袍衣角,转移到衣襟,最后一点一点,全部开始羽化。 化为纷纷扬扬的光雨。 握不住,留不住。 她向前跌去。 前方那个白袍男人笑着伸出双手。 一如当年。 却没有接住她。 第一百零五章 因果,因果 洛阳上空。 一袭青衫的小和尚,默默看着下方。 檀陀地藏佛像正下方。 白袍男人微笑着伸出双手,身躯一点一点化为纷飞光雨。 他的背后,缓缓浮现出一株古木的虚影。 忘归山千年菩提树,从这个白袍男人身后化生而出,漫天菩提叶子轻轻摇晃,化为绚烂光雨。 这株已经通灵的古木,在灭佛之初,为了保留薪火,选择一夜枯死在洛阳城前,将精魄寄身于白袍老狐狸身上。 而此刻,菩提树的精魄重新出现在人间。 时间仿若静止。 沈红婴扑了个空,双手撑地,怔怔看着面前的白袍男人,在菩提树下面带微笑,最终化为璀璨绚丽的光雨。 漫天菩提叶子,浩瀚佛音。 化为穿过洛阳大街小巷的清风,化为世上无微不至的阳光。 青石声音复杂道:“时间到了。” 他赤足落在地上。 那一道化为光雨的白袍迅速飘摇,后退,消散。 白袍老狐狸弥留的气息迅速衰弱,溢散。 青石小和尚默默望向下方。 红发女子痴坐在菩提树前。 菩提树下,仅仅剩下她手中死死攥紧的尚未来得及灰飞烟灭的衣角。 悠悠一声轻叹。 “因果,因果。” 他目光望向远方,皇都深处,那一道缓缓走来的紫袍身影,最后喃喃道:“这道因果纠缠了如此多年,今日能够了结吗?” 一身白衣的曹家男人手托浮世印站在菩提树前,他面色复杂,望着这株参天生长的佛门通灵古木。 菩提树在此地盘根,生长。 洋洋洒洒的微弱佛光,消化着这座古都这十六年来的杀伐气息。 北魏的心脏,本是苍生应劫之地,积攒的庞大业力却如同初雪一般消融。 一道紫衣身影从洛阳皇都深处赶来,漫天火海被梨花雨浇灭,这袭紫衣紫袍上夹带着粉白梨花,一路笔直前行,来到了曹家男人身后。 玄上宇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在曹家男人身后微微停顿,还是前踏了一步。 于是这对站足洛阳,谋划天下的北魏君臣二人,最终并肩站在了一起。 曹家男人注视着漫天佛性的光雨在菩提树下纷飞,而那株古木愈发凝实,愈发青翠。 镇国。 镇国。 这株菩提,与手中的浮世印不断呼应。 他有些恍惚,有些微惘。 情不自禁的开口。 “喂” 接着是沉默。 思忖。 “这株菩提” 曹家男人怔怔道:“是你?还是他?” 没有得到回答。 紫袍大国师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曹之轩手上的浮世印,摇了摇头。 然后北魏的年轻皇帝握着浮世印的手微微颤抖,他笑了笑道:“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曹家男人向来视浮世印之中的紫袍本尊为真正心腹,而在洛阳修行三生决的两尊紫袍分身,在他看来,当然是随时可以舍去的牺牲品。 被当做棋子的那个人,早就知道自己是棋子? 答案不言而喻的紫袍大国师却是面色不悲也不喜,缓缓点了点头。 玄上宇默默看着这株菩提,以及自己上空那尊宝相庄严的地藏王菩萨檀陀法身。 世间万物皆可修行。 连穆家那位老祖宗,都是千年槐木修行成妖,最终成为大修行者。 这一株菩提在千年佛门圣地忘归山聆听佛道修行已久,早已有了灵智。 世上佛运,十有七八分,立在山门,余下二三分,便分散芥子,寥寥散空,星火燎原。 忘归山的佛运,便几乎尽数聚在那株灵智初开的菩提树上。 十六年前北魏立都洛阳,踏灭佛宗,却唯独少了一株菩提镇压流乱的佛运,只能以雷霆手段,修建佛骸,将气运收拢,勉强撑住。 那个青衫飘荡的小和尚缓缓落地,面色不卑不亢,双手合十,立掌慈悲,对着自己缓缓点头示意。 于是漫天菩提叶子倒飞,在他身后形成一道轮转异象。 玄上宇有些微惘地想,这就是所谓的菩萨转世? 朱雀大阵的虚炎已经被这尊大菩萨不出意料的扑灭。 而好在,自己也得见了这株传说中的菩提。 谁也算不清这位紫袍大国师心中在想什么。 他只是站在菩提树前,缓缓扭头,面朝那个手托浮世印的白衣男人,最终轻声道:“陛下我想与您,最后说几句话。” 淇江的剑舟在江心打转。 江面之下,有一团黑影转悠。 从江底深处缓缓上浮,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玄上宇双足站在剑舟甲板之上,任剑舟如何随波澜起伏,身形依旧巍然不动。 他面色平静,注视着身下那一团不断上浮不断变大的恐怖黑影。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江面猛然炸开。 紫袍大国师面无表情,望着眼前破开的滔天水帘—— 出乎意料的,那头蛰浅淇江的畜生没有显出滔天身形,只是抬起一半头颅,半龙半蟒的硕大头颅蛰浅在小舟前,鳞片收划随江水起伏,两颗幽幽眸子点燃,在淇江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生性极为饕餮残暴的淇江老龙王此刻极为乖巧,竖瞳击中,望向盘坐在自己三角头颅目间的麻衣老人。 玄上宇平静望着这位曾经在天狼城酒馆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说书人,面色淡然道:“老人家,你走错道了。” 盲目说书人低声笑了笑,盘膝坐在龙颅之上,微微拍了拍硕大脑袋,于是那头随江水起伏的老龙极为听话张开血盆大口,舌头探出抬起,探至与江面水平的高度。 猩红蛇信之上,缓缓滚出一个男人。 这个极为狼狈的白袍男人卷曲身体,一身破烂白袍夹杂着污浊血水,面色苍白,双目已经失去了光彩。 粗布麻衣的老人轻声笑道:“你不是要灭佛么?为何不灭得彻底一点,把他体内的菩提佛性也一并灭去,何必丢到这里来?” 紫袍大国师淡然道:“我灭不灭佛,与你何干?就算灭佛,杀不杀,又与你何干?”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玄上宇面无表情道:“老人家,你行走天下,逍遥自在就好,何必来寻我的麻烦?” 剑舟猛然停顿,在江面大波大浪之下巍然不动。 粗布麻衣老人笑了笑,神情自若道:“若严格来算,我等皆是三教九流人士,佛道儒三教没落,再加上九流失传,世上的同道,便愈来愈少。你的玄术,我的屠龙术,本就是外人口中的歪门邪道,再是修行,也超脱不了那道门槛,如此算来,我们本是同道中人,你又何必对我戒心如此之重?” “老人家你说笑了。”紫袍大国师柔声笑了笑,道:“你是天下隐谷的谷主,我与你实在算不上同道中人。那位剑主大人要天下宗师尽入鬼门,发了无数拜帖,唯独你隐谷堂而皇之拒绝,如今剑主大人庇佑北魏一方,剑下无敌手,乃是宗师境里公认的天下第一人。现在全天下又有谁,敢与你沾染关系?” 粗布麻衣,不修行元力的隐谷谷主笑着摇了摇头。 “隐谷不参战,并非有心避战。”麻衣老人笑道:“我与那位剑主大人是早该入土的人了,谁死谁活都一样,可总要为人间留下些许薪火。” “剑冢,隐谷,银城。”麻衣老人顿了顿,接着道:“人间三大圣地,即便倾尽所有手段,对上那道鬼门里真正的劫难,也奈何不得。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必赌上所有。” “老人家”紫袍大国师望着那头蛰浅龙王,皮笑肉不笑道:“此次来,莫非就是为了我谈一番春秋大义?” 麻衣老人笑了笑,微微抬手。 淇江中央猛然炸锅。 数道水柱炸开。 万丈大厦平地而起,一座通天水楼刹那平铺,如仙人手段般隔空施展。 将紫袍大国师的退路死死堵住。 玄上宇眯起眼,盯住这个闭眸自若的麻衣老人。 这位老人家眼观鼻鼻观心。 “剑主要赴鬼门,为人间拖生机。”他柔声道:“剑主是有大智慧之人,他这么做究竟值得不值得,我不好断言。” “可剑主有剑主的行事道理,我隐谷也有隐谷的济世手段。” 隐谷老谷主微笑道:“那座鬼门关,本是远古年间佛门那尊大菩萨的修行场所。隐谷古卷记载得很清楚,那尊菩萨渡劫失败,膝下万鬼抑制不住,才酝酿了如今劫难。” “人间的劫,说到底,也不过是他的劫。” “天下佛宗,也正因为这尊菩萨的陨落,而导致没落。除了天极海的莲花峰早早避开尘世,为佛门保留薪火,世上哪里有真正的清净地方?” “地藏王菩萨神魂分离,转世投胎。”隐谷老谷主轻声道:“那位剑主死战的手段,说到底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为人间拖时间。真正解法只有一个,等到那尊菩萨寻回神魂,重新复苏,这场劫难,便算是真正解开了。” 紫袍大国师默默等着隐谷老谷主的后话。 这位老谷主轻声道:“其实你想复兴佛门的,对吧?” 第一百零六章 罪与罚 隐谷老谷主的话音落下。 玄上宇紫袍下的身子微微震颤。 “你插手北魏征伐之事,导致苦禅亲自出手,封了你的修为,甚至封死了你修行神魂的希望。直到他临死之前,都认为自己这么做,是一件正确之事。” 苦禅 玄上宇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有些恍惚。 忘归山苦禅大师,乃是自己对恩重如山的师父。 也正是他,亲手封死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隐谷老谷主笑了笑,道:“我盲目,但有些事情,我看得比大多数人要清楚。你那师父苦禅” “够了。” 玄上宇深呼吸一口,抬起头,微微顿足。 腰间细剑自行出鞘,悬浮三尺,在浩瀚魂力驭使之下,铮然而发。 隐谷老谷主的话音夏然而止。 他眉尖一缕鲜血飘溢而出。 那柄三尺细剑停在他的眉前一尺,却死**再入。 “不愧是佛门八百年来,被誉为继妖僧之后修行天赋最惊才绝艳的人物。”隐谷谷主微微赞叹,由衷道:“修行时间如此短暂,已经晋入了第八境魂圣境界,你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只可惜若是你不修行九流之术,而是修行元力,说不定是第二个南海陶无缺问世。” 紫袍大国师没有理会隐谷谷主,而是准备离开这里。 他掉转剑舟,面对万丈水楼。 眉心一缕封印如血。 那里漆红一片,将自己的神魂死死封住。 玄上宇缓缓抬起一指,将师父的封印解开一寸。 滔天魂力汹涌澎湃。 水丈水楼轰然炸开。 隐谷谷主不阻也不拦,只是在那只剑舟扭转舟头,即将离开之时,不冷不热道:“我行走天下,找到了一缕地藏菩萨的檀陀神魂。” 于是那道将欲离开的紫袍身影猛然僵住。 玄上宇掉转剑舟,盯住那个盘坐龙颅之上双目浑浊的老人。 隐谷谷主柔声笑道:“那么,做个交易?” 紫袍大国师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隐谷谷主笑了笑,道:“这缕檀陀菩萨的神魂,可以为你的小师弟续上一命,甚至可以为天下佛门,送上一份置死地而后生的真正希望。而我想要的,很简单,跟这份礼物相比,不值一提。” “你应知,我在齐梁北魏俱有传人。”这位麻衣老人笑了笑,道:“一位是齐梁二皇子萧家布衣,一位是你们北魏的冠军侯遗嗣陈万卷。这两位,俱是乘风破浪的惊艳人物,我各自传授了一半儒道,做了半个衣钵传人。” 紫袍大国师沉默半响,抬起头,望着这位老人:“老人家你的心,太大了一点吧?” 隐谷谷主摇了摇头,笑道:“我日子不多了,隐谷一世就只有一人,可一人也是人,总要有人能把隐谷的九卷读完。我不像剑主,他可以随意选个看得顺眼的叶小楼,不讲其他只念缘法,就将剑冢留给他;隐谷也不像银城,从北魏换回了千年出世的剑骨相弟子,能够毫无保留的传授剑道。” “我本想北魏有浮世印,齐梁有沧生玺,陈萧二人,在十六年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持印人。有朝一日龙蟒互吞,一人身死道消,则另一人功成名就,也算是为我隐谷留下传承,不枉我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麻衣老人突然笑了笑,道:“也许是造化弄人。我如今已经找到了那个真正能够继承隐谷衣钵的弟子。” 紫袍大国师微微皱眉。 “他完全可以挑起隐谷重担。”隐谷麻衣老人柔声道:“说到这里,你还不懂么?” 紫袍大国师微微眯起眼。 “我要你唱一出戏。戏的过程怎么样都好,但结局不能变。” “浮世印,沧生玺可以碎,但陈万卷,萧布衣,他们不能死在对方的手上。”隐谷谷主轻声道:“我的那位弟子入世之后,将寻着天下最妖孽的修行者,一个一个挑过去。而陈万卷萧布衣,他们是正统儒道的当世传人,也是隐谷儒家卷的继承人,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弟子手下。” “这算是自讨苦吃?”紫袍大国师冷笑道:“隐谷九卷一世只有一主。你给了他们半卷儒家卷,想完整收回,儒家只能等你那位弟子一一杀了他们。这世上泼水易,控水难,这件事我做不到。” “自然知道你做不到。”隐谷谷主笑了笑道:“我只要你,把北魏的浮世印,与齐梁的沧生玺,引在一起,聚一面。只需要聚一面。” 紫袍大国师眯起眼,接着道:“北魏的浮世印,齐梁的沧生玺,是两国镇国重器,各自不出洛阳兰陵城,要想相见,非谋划之事,而是缘法注定。这件事我更做不到。” 隐谷谷主笑了笑,麻布袖袍之中滑出一卷古卷。 “有些事情,你可以做到。” 这位老人丢出那卷古卷。 紫袍大国师面无表情接住。 “佛门三生决?” 玄上宇虚眯着眼,轻声道:“你什么意思?” 隐谷谷主笑了笑,从口中轻轻念出几个词语。 “三生决六道轮转佛骸焚城” 一缕光线照来。 越来越亮。 越来越亮。 紫袍大国师抿紧嘴唇。 脑海之中的那条线索,刹那打通,贯穿至未来。 通透。 “这件事情,是可行的。”隐谷谷主柔声笑道:“有些微不可控因素,但终究结局是注定的。” 他接过了古卷,轻声道:“把那缕檀陀神魂给他。” 麻布老人满意于这个紫袍男人的态度,大袖抬起,一缕柔和光团飘然而出,江面雾气之中缓缓飘荡,落在龙王蛇信上的男人眉心之处,接着缓缓落下,敷在眉心。 “玄上宇,你本想将这株菩提送到淇江底,让佛门真正的气运避开这世上的捕捉,为佛门留下一个清净之地。”隐谷谷主一边抬臂,控制着檀陀地藏的神魂与白袍男人融合,一边漫不经心道:“可若是这株菩提,有朝一日,在洛阳开花结果,将佛缘撒向全天下,佛门又何必避世?” 紫袍大国师默默看着柳白禅生机倒流。 那位檀陀地藏的神魂寄身在他身上,将菩萨转世的一份生机,一点一点输送而回。 世上本不存在死人复生。 可有续命一说。 菩萨转世,便就是佛门最顶级的续命手段。 玄上宇确保柳白禅完全承受了这份檀陀神魂,才缓缓道:“我会修行三生决,等到时机合适,让浮世印与沧生玺碰面。” 隐谷谷主点了点头。 这位麻布老人突然有些好笑道:“你为佛门做了那么多,他们看不到,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怨他们?” 玄上宇怔了怔。 接着摇了摇头。 “只可惜,你真的洗不白了。”隐谷谷主微笑道:“你杀了天下数以万计的佛门修行者,将北魏万里的佛门全部清扫一空,便就是真的为佛门复兴着想,说出去,也绝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你。” 紫袍大国师面无表情掉转舟头。 他从来不在乎这些。 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 紫袍所在的剑舟破浪而去,端坐在龙颅之上的隐谷老人叹了口气。 “因果,因果。”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老人摇了摇头,声音苍老道:“于我而言,因果皆可畏,因果皆可抛。” “玄上宇,于你而言,因果又是什么呢?” 隐谷老谷主头一次喃喃如此多话。 “三教没落,是大势所趋,即便佛教明哲保身,手段尽出,可没有菩萨出世的年代,能保住一亩三分地已经殊为不易。八大国铁骑踏过,道宗真人的庙宇不知道被踏破了多少座,佛教再圆润,也逃不开泯灭的命运。所以你索性顶着天下骂名,亲自派出北魏铁骑,狠下心来踏灭佛运,把佛运凝结成北魏国运,护着北魏昌盛。费尽心机把那株菩提的精魄逼到了自己小师弟身上,只为了给佛门留一个喘息机会?” 他顿了顿,双目浑浊。 “可你杀了那么多人” “你真的洗不白了。” “那位菩萨出世,第一件事,就是取回檀陀地藏神魂,接着就是拿你问罪。” “这世上的罪与罚,你拿什么来还?” 悠悠叹息。 隐谷谷主摇了摇头,轻声道:“算不清,算不清。” 淇江波澜平息。 那头伏在江面老龙王的双眸依旧竖直盯着自己头顶盘坐的麻布老人,大气不敢出。 它贪婪嗅着淇江江面残余的檀陀地藏菩萨气息,最终忍不住偷偷伸出狭长舌头,拍浪一般轻轻舔舐一口。 江面炸开一道狭长水纹。 隐谷老人拍了拍座下硕大脑袋,笑骂道:“贪吃东西,以后不该吃的别吃,不然早晚有一天死在自己嘴上。” 那头偷吃天阙禁果的池鱼委屈瘪了瘪嘴。 老人没有再理会这头龙蟒参半的畜生。 他以浑浊双目望向北魏洛阳,自嘲笑了笑道:“菩萨,若是一日你见了我的小伎俩,可千万别笑我小肚鸡肠,锱铢必较啊。” 第一百零七章 答案 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就好像多年以前,整片中原,淇江两岸,都想不通那位紫袍大国师,为何一骑当先,率领北魏铁骑屠灭整片佛门? 一直到现在,这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你可以去猜,去推测,拿出无数证据,来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 屠灭佛门为了以佛运立国? 还是说那个紫袍大国师,彻头彻尾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忘恩负义之徒? 他一意灭佛,欺师灭祖,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谋取北魏至高权力? 还是说他生杀万人,佛骨立都,是为了报复佛门,断了自己修行之路? 众说纷纭,可争执再激烈,也注定是徒劳无功罢了。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他无疑是一个恶人。 这世上,善与恶的界限很清晰。 什么算是恶人? 杀了一个无辜生命的人,就算是恶人了吧。 那么屠灭整片佛宗的,当然是一个恶人。 十恶不赦。 所以没有人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这个紫袍男人,心底究竟有没有佛门? 在玄上宇离开淇江之时。 那位隐谷老谷主却问了这个问题。 只可惜紫袍大国师并没有回答,脚下剑舟连一丝停顿都不曾有。 于是老人只是沉默目送剑舟远去。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那袭紫袍一日不开口,就一日也不会有答案。 永远也不会。 比所有人要多看一步,隐隐约约看到了真相的那位隐谷老谷主,心中也许有自己的答案。 那么多答案,都不是正确答案。 洛阳的菩提树下。 紫袍大国师静立了许久。 他脑海中,是走马观花的无数画面,从生到死,从诞生到结束,从缘起到缘灭,从混沌到混沌。 不只是隐谷谷主问过他这个问题。 太多人问过了。 玄上宇默默收拢紫袍,回想着这些画面。 忘归山上师父痛骂自己孽障的时候,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对佛门同袍亲手挥下屠刀的时候,那些人眼中的痛苦神采,又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在洛阳城头为沈红婴松开束缚,看着她一骑绝尘奔向菩提的时候。 三十二诸侯噤声站在自己背后一字排开手持重弩的时候。 亲手松弦,看着那一蓬鲜血溅在小师弟脸上,与他对视的时候。 他们的目光,他们的沉默,他们的恐惧。 有疑惑,有愤慨,有悲伤。 都是质问。 菩提树下的玄上宇默默不语。 他知道自己是本尊修行了佛门三生决之后的衍物,是一个替代品。 但通明灵智之后,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 问那个本尊。 自锁于佛骸的那个紫袍男人,是否与自己一样,在极尽孤独的时候,会想到这个问题? 玄上宇摇了摇头。 他声音沙哑,缓缓对身边的曹家男人道:“陛下,我是念着佛门好的。” 终于开口,解了世人的问题。 曹之轩微微一怔。 紫袍男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微张开再收拢,接住一片旋转而来的菩提叶子。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收留在忘归山上。” “与小师弟和小师妹一样,我在忘归山上修行,看那里的流云,读那里的禅法。” “如果有可能,我也很想一直这样下去。” 他目光放空,最终望向那株菩提树。 看到树下的红发女人怔怔出神。 紫袍大国师的发髻早就不见,他闭上双眼,任光雨拂过脸庞,吹动长发,声音颤抖道:“可这世上,总是事与愿违的不是吗?” 北魏的年轻皇帝怔住。 “师父对我,是极好极好的。” 玄上宇缓缓睁开眼,神情复杂道:“只可惜若是我地下与他相见,他一定不会再对我这般好了。” 曹家男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言语。 “洛阳的朱雀虚炎大阵被那位菩萨扑灭,一城生灵得救。”紫袍大国师轻声道:“今日之后,菩提生根,佛缘普度,从洛阳开始,到整片北魏,逐渐星火燎原。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了吧?” 曹之轩神色复杂,耳边有零零散散的颂佛之音缥缈。 何其荒谬? 主张灭佛的北魏国都,居然落下了佛门生根发芽的种子? 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紫袍大国师声音柔和道:“陛下想要的,不过是一片江山而已。有生皆苦,这些人殊为不易,就不要对他们举起屠刀了。北魏可以不立佛寺不建佛塔,但不可以再造孽了。不然**,业力报应,陛下身为一国之主,又怎能避免?” “北魏这些年来,逆行倒施,拖得了生机,拖到了半壁天下,但终究要还债的。”紫袍大国师微笑道:“可是这些债,谁来还呢?” 素衣披身的曹之轩猛然抬起头,盯住面带笑意的紫袍男人,终于明白了自己离开牡丹亭时候的不祥念头从何而来。 即便是手持浮世印,也不能安心如意。 因为洛阳大地之下,隐隐约约对准北魏的杀伐气息,乃是因果,是轮回,是世上最不可言的报应。 应劫之人,必死无疑。 曹家男人眯起眼道:“你这是要挟朕?” 紫袍男人摇了摇头,笑道:“算不上要挟,只能算是一点任性。等本尊出世,他也会这么做的。陛下算计了我这么多年,今日我以德报怨,难不成就不能替这个小小要求?” 手持浮世印的曹之轩感应到了那股业力之庞大,即便是一国重器,在浩瀚缥缈的因果面前,也无法抵抗。 接着他愕然望向身边的紫袍男人。 那袭紫袍突然双袖一挥,望向不远处的青石小和尚,柔声笑道:“菩萨,轮到我了?” 青石面色复杂,点了点头。 檀陀地藏佛像被万鬼撕咬,那一份属于柳白禅的业障,已经悉数消散,弥留天地间的气息愈发浅淡。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波澜一般从那尊佛像背后凝聚而出。 森然地狱尸山血海。 属于北魏的劫。 紫袍大国师喃喃道:“北魏行棋一百步,收官的那一步,我来走好了。” 曹家男人怔怔看着紫袍男人。 紫袍大国师缓缓抬起双臂,震袖,揖礼,正冠,接着恢复了面色淡然,走向了那尊面带笑意的檀陀菩萨。 一路光雨追随。 菩提叶子在紫袍脚下飞旋,落下,凝聚如同龙卷。 一头冤魂从檀陀菩萨背后飞出,面容扭曲,狠狠咬在紫袍男人肩头。 玄上宇面色悲悯。 他望着这个曾经在忘归山上的同袍,如今化为不能转世的厉鬼,将一腔怨气发泄在自己身上。 肩头的紫袍鲜血淋漓。 业报。 业报。 微微抬头之后—— 玄上宇深呼吸一口。 看着铺天盖地的阴影袭来,皆是自己当年熟悉的面容,挥下屠刀时候的狰狞面容如今更加扭曲,戾气纵横。 紫袍被切割出无数细碎的口子,血沫飞舞而出。 他的两颊如被刀割,刹那铺展出数十道猩红血痕。 而这个男人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曹家男人看着那个举步维艰的紫袍男人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可行走愈是艰难,他的脚步愈是坚忍。 曹之轩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通晓一切骗局的紫袍分身,明明不愿被本尊束缚,要焚城争上一争,却最终选择了赴死? 越是往后去想,曹之轩越是不能平静。 想不通,想不彻。 曹家男人做过最坏的打算,即便是洛阳焚城,千年古都毁于一旦,也无法让自己心头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当然他也想过最好的结局。 但眼下的结局,太过完美,太过梦幻。 曹之轩隐隐有些不敢相信。 若是玄上宇的这尊分身甘心应劫,将洛阳业力果报通通了结于一身。 那浮世印之中的本尊佛门三生决修行到最后,在最后一尊分身消弭之中功德圆满,成就第十境修为。 这是棋盘之外的布子。 是奇迹。 既保全了洛阳,又保全了自己。 只是死一尊分身罢了。 这位已经做好了忍痛割肉打算的北魏皇帝,怔立当场,居然一时间无法相信。 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就好像多年以前,那个紫袍男人对佛门挥下了无情的屠刀。 然后他在十六年后,为佛门又留下了根基。 那么他到底念不念佛门的好? 玄上宇给出了曹之轩答案。 准确的说,是那袭紫袍的分身,给出了答案。 可他留下了一个新的问题。 明明要与本尊争上一局的紫袍分身,心甘情愿走入了死局之中,宁愿身死道消。 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与上一个问题类似。 是没有答案的。 只要那个紫袍男人不开口,这一切都是没有答案的。 永远也不会有。 那袭紫袍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 他默默承受着万鬼撕咬。 接着脚步停顿,停在了菩提树前,红发女子身后。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这个黑袍红发的女人。 大金刚体魄也不能抵抗的业力侵蚀,在这个女人身上越来越明显。 被囚禁在佛骸之中十六年,无数个轮回侵蚀,沈红婴的神魂早就消融。 即便那尊菩萨以大神通将她凝聚而出,也不能久存于世。 与化为光雨的柳白禅相比,不过是一前一后罢了。 玄上宇面色复杂,看着这个红发女子,依旧在尽自己的全力,一分一分向着菩提树挪动。 每前进一分,这由滔天业障凝聚出的大金刚体魄,便受到一份侵蚀。 距离菩提树更近一步,侵蚀就更重一步。 红发女子的头顶浮现一抹白。 苍白。 岁月的苍白,像是大雪一样,从天穹倾塌,接着四散蔓延。 红发流白。 红颜枯老。 这着实算不上一副凄美的画面。 玄上宇背后承担着业力侵蚀,面色无喜也无悲,站住了脚步,注视着红发女人以双臂环绕那株巨大菩提树。 树冠上青紫之色蔓延及地,晶莹剔透的佛缘,将她这幅以佛骨铸造的身躯笼罩而住。 北魏为了打造一副大金刚体魄的躯体,耗费了六道佛骸无数的资源,屠戮的鲜血不知凡几。 此刻在菩提冲刷之下,一点一点全部洗去。 黑袍也变白,红发也变白。 一身缟素的女子闭上了双眼。 红发垂落一地,苍白之色更为迅速的垂落,雪崩一般蔓延开来。 北姑苏道的大雪。 忘归山的流云。 红衣姑娘的满头白发。 这着实是一副凄凉的画面。 玄上宇怔怔看着这个红发变白发的姑娘雪白双臂搂住菩提,轻轻亲吻菩提树。 他没来由想到一句话。 人这一生最苦痛的事,就是在自己拼命之时,却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有生皆苦,不分贵贱,都不能事事顺心。 玄上宇脑海中是十六年前背负菩提脚踏洛阳的白袍男人,那一声震动九天的呐喊。 “沈红婴若死,我不愿独活!” 眼前是这个满头银白的女子轻轻梦呓。 “柳白禅若死我不愿独活。” 沈红婴亲吻菩提。 然后追随柳白禅离去。 缘起缘灭,因果落定。 紫袍大国师怔怔道:“师父说,世上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好结局,一个坏结局。” 可一个人拼了命,也做不到的事情,要如何去改变它的结局呢? 因果纠缠,喜怒哀乐。 他微微低垂眉眼,声音悲哀道:“可最后的最后,结局并非我们来定。” “所以奈何悲剧呢?” 菩提树下神魂缭绕。 有香气席卷,菩提叶子纷飞。 紫袍大国师径直前行,再也不回头,路过青石小和尚,也只是轻轻点头微笑示意。 青石双手合十面色悲悯,佛号回应。 他走到了檀陀地藏佛像面前。 再往前,就是森然地狱。 万劫而不复。 破碎的紫袍在那尊佛像面前疯狂飘摇不止。 玄上宇艰难止住脚步,抬起头来,望着檀陀地藏菩萨的悲悯神情,似笑非笑,猜不透心思。 他背对众生,轻轻开口道:“真像是一台戏” 魂力飘散,接着凝聚。 这位紫袍大国师最为钟爱的青帷莲花台,在洛阳上空飘摇凝聚出一道虚影。 曹家男人面色复杂,看着那台青帷戏。 定格在哑戏落幕的时候。 红衣俯仰,鲜血喷溅,虞姬追随霸王而去,一台全程寂静无音的哑戏,唯有铃铛一声剑落地。 曹家男人突然明白了这台青帷莲花戏,真正的意义何在。 天地风云色变。 极尽风流的紫袍大国师双袖一挥,肆意大笑。 “这虞姬,你演的再好,还不是要一死?” 前踏一步。 入无间地狱,**。 漫天业力降临,那尊檀陀菩萨座下溢出鲜血。 紫袍被彻底撕裂,无数稀碎的魂力飘溢。 这个世上,有很多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为什么紫袍分身甘愿赴死? 只要他不开口。 那么谁也不会知道答案。 可他最终收敛笑意,面色柔和。 他脑海之中是无数走马观灯的画面闪过,从生到死,从诞生到结束,从缘起到缘灭,从混沌到混沌。 一幕一幕无比熟悉,就好像戏台上的戏子,看着自己的剧本,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紫袍大国师的分身拿着谁也听不到的声音,低声喃喃。 “如果” “如果我没有翻开那本‘书’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在这个世上,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就好像,紫袍口中的“书”是什么? 他脑海之中闪过的画面,又是什么? 这些是注定没有答案的。 因为一旦有了答案,就会有下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答案,一个答案接着一个问题。 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所以如果紫袍大国师的分身,没有翻开那本书,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当然也不会有答案。 只要他不开口的话。 ps:答应大家的爆发,这章可以发成两章,但合并成一章,如果晚上状态好,还会有一更,如果状态不好,那估摸着就没有了。 然后祝大家五一快乐~ 同时别忘了红票~ 第一百零八章 菩萨转世 冥河。 这条浩浩荡荡横穿了整座佛骸的大江,此刻江面并不太平,或者是尽头处那几位大妖的原因,遥隔数千里的江面,在大桥周围,时不时炸开一道道通天水柱。 江面突现一道笔直黑线。 那一道笔直黑线如同一柄锐利无比的尖刀,刀尖对准江水,就这么笔直切下,破开冥河江面,一路横行霸道而过。 黑线两边江水滔天,漫天水柱之中,这条黑线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掠过冥河上空,越过大桥,冲过水柱,冲向遥远的冥河尽头。 这条黑线俯冲而去。 冥河之后留下的痕迹,不仅仅是水波炸开后的缓缓平静。 江水莫名开始翻滚。 黑线之下,倾泻出一种本不属于佛骸的东西。 这个东西,叫做生机。 易潇一只手按在眉心,他的速度已经抵达了能够抵达的极致。 剑主大人为自己留的后手,与其说是掠夺佛骸的福缘,不如说是几乎于无穷无尽的生机。 这道生机,将自己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将株莲相和龙蛇相的禁忌全部打开。 “鬼见愁。” 剑主大人在剑酒令之中留下的秘法。 这个名字起得不乏俗气,却是无比贴切。 在这般庞大的生机面前,即便是阎罗王想要留人,也需要为此发愁。 而佛骸的大红月被乌云遮掩。 冥河之上极其恶劣的环境,说明了这片天地已经处在了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状态。 经历过剑冢空间崩塌的小殿下,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不巧的是,“鬼见愁”的生机,正在逐渐消退。 易潇深呼吸一口,一只手按在飘红溢血的眉心,抬起头,望着浩荡冥河的尽头,心中默默计算。 最终吐出一口浊气。 “来得及” 来得及将袖中魏灵衫的魂魄归还龙雀真身。 还是来得及从佛骸的出口离开? 易潇的身后,有那截指骨拦路,紫袍大国师的本尊被“鬼见愁”无端分去了一半魂力,短时间内无法脱身。 而此刻小殿下心中,有一道柔和的声音唤来。 这道声音清澈无比,带着灵性,富有磁性。 “无须太过着急。” “洛阳的业力,已经消散了。” 青石小和尚的声音穿透无数空间,落在易潇心间。 小殿下闻言之后只是默默加快速度。 “只是那三百朵大红莲,被红莲华手引动之后,若是无人区拦,便是不可逆的局势。”青石小和尚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隔着一个小世界柔声道:“我很快就会进入佛骸,在那截指骨效力过去之前,把通道打开,放你出来。” “嗯。” 易潇看到前方浩瀚的冥河江水颜色渐变,变成极为纯粹的漆黑之色。 尽头已经不远了。 他心头微微一顿,把“青石”的称呼咽了下去,刚想尊称一声“菩萨”,就听到心底那个柔和声音说道:“那位菩萨渡劫失败,因果注定命数已尽。即便转世于我在这一世,我依旧是青石之身,与那位菩萨没有太大的因果。” “所以小殿下没有拘谨的必要。” 易潇袖中的五指捧着少女魂魄,依旧怔怔问道:“菩萨,魏灵衫的魂魄” “魂魄与肉身分离,这片小世界里的时间流速太慢,她的魂魄经历了太久,即便融合回去,也不一定能够恢复意识。更何况” 更何况? 小殿下微怔。 “更何况,她的这具躯体内,本就有一个魂魄牺存。” 青石小和尚的声音略显头疼,微恼说道:“本来这一世,这柄妖刀一日不归鞘,那个人就一日不会苏醒,可偏偏郡主的魂魄被抽去了,即便归位了,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路笔直前行的小殿下咬了咬嘴唇。 最终停在了浩荡壮阔的冥河尽头。 他神情复杂,看着眼前一幕。 漆黑的冥河河水,在尽头处凝固如同油画。 而上浮的庞大身躯,有一对赤红色的巨大羽翼,红色羽翎如剑一般凌厉,根根竖起。 庞大的妖身此刻缓缓收拢羽翼。 冥河的河水微微泛起波澜。 易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低下头,望着漆黑变猩红的冥河河水。 青石小和尚的声音依旧在心底不断响起,说的是那个前世妖身的嗜杀跟暴虐。 小殿下望着冥河尽头在那尊龙雀身下起起伏伏的几具庞大尸体。 六尊佛骸大妖。 除却那被唤至落日镇的大猿王。 五尊战斗力极强的大妖,此刻粘稠的鲜血漂浮在冥河密度极重的河水表面,互相交融,流淌。 凄厉而悲惨。 真的像一副油画。 易潇缓缓抬起头,与那头远古龙雀竖起的妖瞳对视。 在巨大的妖瞳面前,长发瀑散的黑衣少年,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易潇自嘲笑了笑,终于明白自己弄错了一点。 原来这头龙雀,并不需要自己来救。 那只龙雀的妖异竖瞳此刻缓缓对准了自己。 这是一头有灵智的生命。 青石小和尚最后落定的一句话,易潇听得很清楚。 “论嗜血杀伐,这头龙雀,乃是当之无愧的妖中之王。” 小殿下放出袖中的魏灵衫魂魄,望着少女俏丽面庞,又望向那头沐浴鲜血的龙雀大妖,最终摇了摇头。 嗜血。 杀伐。 易潇柔声对魏灵衫说道:“跟你一点也不像啊。” 洛阳南门的城头。 青铜门紧闭。 有一个粗布麻衣年轻人,怔怔盘膝坐在青铜门。 他处在这样微惘的状态,依旧有一刻钟了。 萧布衣想不通。 他从齐梁北上而来,怀揣沧生玺,一路风尘仆仆,途径淇江与那位陈万卷打了一场,入北魏后更是一刻也不停歇。 只为了把沧生玺带入洛阳。 接着,请那位曹家男人赴死。 他知道北魏一定会派人来拦自己,而有资格来拦的,也只有那位剑道大宗师宗横。 但萧布衣是真的想不明白。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想过自己一路北上,被拦在洛阳城外的场面。 也想过自己手持沧生玺,依旧没有奈何那位剑道大宗师的结局。 可唯一想不到的一点。 是在自己攻破了洛阳南门之后,发生的事情。 双手空空如也的萧布衣微惘抬起头。 洛阳上空的乌云盖压下来。 天地被压缩,整个洛阳南门的气氛变得极为压抑。 城头鲜血淋漓的尸体,以及自己身后失去生机的北魏头号大剑师。 闭上双眼,本该觉得欣喜的萧布衣,此刻只觉得意兴阑珊。 世事难料。 那从齐梁立国以来,便被奉为一国重器的沧生玺被那个拍肩和尚,只是微微伸手,就无比自然的接了过去。 亲手递出沧生玺的萧布衣茫然站起身子。 自己现在究竟是入洛阳呢? 还是不入洛阳呢? 萧布衣想到那尊菩萨柔和拍自己肩头,而自己居然就这么懵懵懂懂就递出了沧生玺,不由微恼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接着他微微叹息一声。 想到了那尊菩萨说的话。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个道理我懂。”那尊菩萨对自己露齿笑了笑,接过沧生玺,接着惋惜道:“不过待会还给你的时候,就不一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萧布衣恼怒坐下。 靠在青铜门前。 “罢了罢了,就等在这里吧。” “入什么洛阳?” “沧生玺都没了,还入什么洛阳?” 漫天黄沙。 这个被宗横赞誉为齐梁幼蟒最匿锋芒的二皇子赌气一般坐在黄沙地上,微乏闭上双眼。 隐约猜到借玺那人就是阳关谷菩萨转世的齐梁二皇子此刻怔怔想。 菩萨这厮到底会不会还回沧生玺?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萧布衣,人生头一次浮现出那么复杂的神情。 揉了揉眼。 接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碎碎念道。 “要是不还,我就拆了你的大榕寺。” 萧布衣闷闷合上双目。 就这么丝毫不顾及形象,更不在乎后果的靠在洛阳南门。 就这么睡了起来。 洛阳菩提树下。 此刻只剩下两个人。 柳白禅化为光雨,沈红婴追随而去。 紫袍大国师的分身踏入檀陀菩萨背后的业力天劫之中。 菩提叶纷飞,一身素衣的曹家男人手托浮世印,离那株菩提还有十丈距离。 他知道菩提树下,就是那位阳关谷的菩萨转世。 “陛下” 青石小和尚双手合十,眉眼自若,笑了笑道:“可知我此行,为何而来?” 曹之轩的眼神无比平静。 而平静的极致,就是漠然。 他漠然看着这位笑容柔和的青衫年轻人。 青石微笑以对。 两个人在菩提树下。 曹之轩手托浮世印,缓缓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的动作,无比谨慎,无比细微,却又无比明显。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在青石小和尚的话语之下,明显僵硬起来。 “宗横大师已经死在了萧布衣手下。” 青石小和尚笑得人畜无害,春光灿烂道:“陛下,齐梁二皇子手持沧生玺来找你索命,被拦在了洛阳南门。” “你应知,区区一扇青铜门,并不能拦住他。” “若是有沧生玺在,你手上的浮世印,便更拦不住。” 青石小和尚的笑意有些逼仄的意味。 “但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沧生玺现在在我手上,那个索命阎王,也在洛阳门外。” 这个笑容难免有不怀好意却又咄咄逼人的意思。 “所以陛下仔细想一想,是乖乖将浮世印递出来,让沧生玺碰上一碰。” 步步紧逼,循循善诱。 “还是等着那个索命阎王入了洛阳,人财两空?” 曹之轩面色复杂,望着面前笑得春风荡漾的小和尚。 这就是所谓的菩萨转世? 第一百零九章 来自人间 浩瀚冥河之上,有两道身影静静对峙。 一人一妖。 远古龙雀的庞大身躯升腾而起,赤红羽翎扇动滔天黑水,竖瞳盯住那个黑衣墨发的少年郎。 天地之间妖风鼓荡。 易潇体内的株莲相和龙蛇相开启抵达极限,抵抗滔天妖风。 巍然不动。 他牵住身边白衣少女的纤白小手,面色平静,另外一只手按在眉心之处。 缓缓揉捏。 易潇低下头,似笑非笑道:“玄上宇借你半条冥河,不介意吧?” 接着身后飘溢了无数里的生机缓缓被引动。 他的背后传来浑厚声响。 嗤然一声。 像是远古的天地间缓缓擂起的战鼓,一层叠加更胜一层。 黑衣少年只是默默注视着这只升腾而起的庞大妖物。 他的背后,开始堆砌出一条黑线。 漆黑的冥河之水被那道纵横不知多少里的生机长线牵住,拉扯,如同一线潮般开始缓缓推进。 叠加。 再叠加。 在易潇背后一里之处停息。 于是小殿下背后,如同黑夜一般漆黑。 堆砌出一座滔天水厦。 易潇松开按压在眉心的那只手,接着深呼吸一口气,猛然攥拳。 万丈滔天水厦砸下—— 瞬息将两人与那头巨大龙雀尽数淹没! 漆黑的冥河之中,声音,视线,一切都似乎模糊起来。 沉没再沉没。 赤足如同踏在了地面。 只是周遭是漆黑如墨的冥河河水。 易潇眯起双眼,紧紧攥住魏灵衫的手,背后长发流动,接着静止。 他微微侧头,对上了这道魂魄的惘然目光。 两个人在冥河之中,有那么一刹那的停顿。 “喂” 小殿下在冥河水底,无法发音,只能以口型缓缓念道。 “魏灵衫” 少女的魂魄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易潇柔和取出她手中一直攥着的紫钗,在冥河底部,替她理了理漂浮如海藻的墨发,接着拿紫钗串起。 这个过程有些艰难。 可易潇不急。 他甚至是带着一丝悠闲,一边欣赏着少女懵懂的模样,一边替她整理头发。 小殿下在来的路上,就想到了可能会面对眼下的这种情况。 以那头龙雀表现出的比自己预想还要强大的嗜杀能力,若是与之缠斗,是一件极其不明智的选择。 所以易潇留了一手,在冥河之上留下了剑主大人“鬼见愁”的生机。 为的就是将半条冥河借过来。 因为这条漆黑冥河里的水,不沾染因果。 非但不沾染因果,而且吸纳、消融元力。 整个佛骸,空空荡荡,里面不存在一丝元力。 便就是这个缘故。 而玄上宇拼了命想讲这头远古龙雀按压在冥河之中,就是这个原因。 这头气血极为强横的远古龙雀,恐怕也唯有不断吸纳力量的冥河之水,才能够剥夺它的斗意、杀气。 佛骸内的几尊大妖未开灵智,却受命于掌控者紫袍大国师,不惜以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方式,只为了将这头龙雀拖入冥河之中,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这其实是一种很蠢的战斗方式。 但很有效。 从易潇与那只龙雀对视的第一眼,就知道那头龙雀,此刻刚刚处在战罢的疲倦状态,之前与那五头都是食物链顶端的大妖厮杀了漫长时间,即便这头龙雀的灵智开启了许多,最终能够取胜,也耗费了极大的体力。 而易潇要做的,就是等待。 漫天冥河灌顶砸下,将彼此都淹没。 那头战斗意识极强的龙雀第一反应一定是戒备,戒备这极为漆黑的环境,同时戒备着自己的出手。 所以它无从休养,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一但它分神,想脱离这片冥河,潜伏着的易潇,就会给它致命一击。 眉心红色愈加鲜艳。 易潇面色平静,替魏灵衫梳理头发。 他只需要等待。 他与那只龙雀一同沉入冥河深处,漫长的赤红色羽翎划破漆黑河水,轻飘飘在自己面前拂过,纤毫毕现,与自己只差了一公分。 他赤足踏在冥河底部的黑石上。 这里是冥河尽头的深处,是佛骸与人间的通道。 这是一场猎物与猎人的拉锯战,而看似惊心动魄暗流涌动的背后,其实并没有太多凶险。 因为一人一妖,谁也看不见谁。 所以比拼的就是耐心。 而易潇此刻有的是耐心。 无论是等到这头龙雀沉不住气,亦或是青石小和尚打开通道,自己都赢了。 所以这场拉锯战的结局,在一开头,就早已经注定。 佛骸的另外一边。 紫袍大国师周身环绕六块碑石,穹顶大红月倾泻,照破混沌。 “这个世界距离崩塌,差不了多久了。” 黑袍卫浩然轻声道:“那位菩萨已经赶到了洛阳,很快就会打开这里的通道。” 玄上宇望着眼前六个站在混沌之中的朦胧身影。 他们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各自代表了佛骸轮回的一种道,加在一起,便是**。 才有了如今短暂的现身。 佛骸无数的规则束缚着**,与此同时,**也无情地束缚着佛骸这片天地。 就好像两端站立的人,多年以前,再到如今。 一直以来彼此束缚,彼此不得解脱。 想要构建六道,以微薄之力改善世道的“六道”,多年被紫袍大国师一一策杀,最终不能如愿以偿。 而想要重组佛骸,以规则之力来堵住这片小天地通道的玄上宇,如今被六个上时代的年轻人困住,故而不能如意。 “我们的时间不多,但拖到那位菩萨赶来,肯定是来得及的。” 黑袍卫浩然笑了笑,柔声道:“玄上宇,既然纠缠不开,与其干耗着,不如我们聊一聊?” 紫袍大国师居然真的笑了笑,平静道:“你想聊什么?” 黑袍卫浩然摆了摆手,拎起宽大黑袍,席地而坐,抬起头,望向那袭紫袍,漫不经心开口道:“聊一聊那本书?” 紫袍大国师只是平静说道:“卫浩然,我是灭了六道的人,你的同袍尽皆死在我的手下。你真的想跟我聊?” 卫浩然毫不在意说道:“如果不是你,今日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可坐在这里,究竟是好是坏,谁说的清呢,你说的清么?” 玄上宇背负双手,双手收拢紫袍袖口。 十二柄佛骨飞剑在袖内飞旋,鼓荡撑起袖边。 “那本书你看到了多少?”席地而坐的黑袍卫浩然顿了顿,笑着补充道:“我是一个死人,很快就重归混沌,你堂堂北魏大国师,应该没有必要骗我吧?” 双手拢袖的紫袍大国师淡然回应道:“看了该看的。” 问了等于没问。 黑袍卫浩然轻声笑道:“那你看得就没有我多了。” “我不仅看了这一页,我还看了下一页,下下一页,一直看到了最后,最后的最后。”黑袍卫浩然的背后,是**衍生出的六团柔和光团,此刻微微流动,如同六个天盘,映照得他柔和面庞熠熠生辉。 紫袍大国师说道:“看得越多,死得越看。” “对。”黑袍卫浩然微微停顿,笑着说道:“所以我现在死了。而你还活着。” 玄上宇无动于衷。 “所以,”盘坐的黑袍男人轻声道:“现在这一局,我一定会赢,你一定会输。” 紫袍大国师声音平静道:“值得吗?”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就算把那本书翻遍,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可是你搭上了你的命,还有整个六道。” 玄上宇淡淡道:“如果不是这样,你们一心斡旋,北魏想折服六道,建成如今的森罗道,至少还需要十年。” 黑袍卫浩然哑然失笑。 接着他收敛笑容,无比认真无比严肃地说道:“值得。” “我翻到了最后,所以我看到了结局。” “我觉得很值得。” 黑袍卫浩然掸了掸膝上的灰尘,柔声笑道:“可惜我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提前看到了波澜壮阔的结局,却无法活到那个时候,亲眼目睹一下,无疑是最大的遗憾。” 玄上宇说道:“如果你当初决定好好活着,就能看到你想要的结局了。” “不不不” 卫浩然笑着说道:“历史的进程,少了一根稻草,结局都可能会不一样,因为我看了,所以我知道结局是我想要的。可如果我不看,这样一根稻草没有压上,即便我活到最后,可最终没有看到想要的结局,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很绕口的道理。 玄上宇点了点头,问道:“拖了这么久时间,还不够吗?” 黑袍卫浩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他的黑袍缓缓羽化,神性慢慢有了消散的趋势。 背后沉默的五个人,与卫浩然一同组成的六道,最终在佛骸的规则之下出现了裂痕。 遥远的冥河,一道光柱升起。 是一缕阳光,从冥河河底穿出,照破漆黑的河流,照破佛骸的永夜。 就像是无数次佛骸永夜交替的那样。 阳光如同一线潮般从冥河尽头推进。 速度极快。 可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大光明。 因为这一缕照破天地的阳光,来自人间。 ps:月初了,大家把保底月票砸过来吧~红票当然也不能少~ 第一百一十章 留在这里 黑袍卫浩然依旧盘坐,只是他的黑袍墨色开始变得变淡。 仿佛背后是一片泼墨画。 而他逐渐要融入画中。 “那位菩萨,已经破开了这里与人间的通道。” 卫浩然笑着说道:“我赢了。” 时隔三十年的博弈,最终落下了定局。 这位棋力卓越,却始终在史书上籍籍无名的男人,将毕生的心血,放在了今日的对局之上。 只是此刻,黑袍卫浩然的眼神却有些复杂。 他喃喃说道:“说我推卸责任也好,说我畏惧了害怕了也好” 他选择拖到那位菩萨来,然后把抗了三十年的重担,交给那位菩萨。 或许在三十年前,自觉无力改变世道的卫浩然,在辗转八大国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意气风发。 沧生面前,谁能意气风发呢? “我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是有人能。” 卫浩然十指在膝盖上轻轻律动,缓缓闭上了双眼。 眼观鼻鼻观心。 “菩萨,就交给您了” 他的黑袍飞舞如墨,猎猎作响,接着彻底落入混沌,六轮光团光芒黯淡下去,就像是退场时的灯光熄灭。 三十年前的“六道”,在今日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佛骸的大红月色一扫而空。 终于有机会背转身子的紫袍大国师抬起头,看着已经侵占半幕天空的光芒。 永夜被驱逐。 人间的光芒,有些刺目。 玄上宇微微眯起眼,伸出一只手遮挡光芒。 他突然想到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自己上一次看到人间的阳光,是什么时候呢? 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清具体时间了。 玄上宇的声音没来由有些失落,有些悲伤。 “原来这么久了啊。” 那柱人间的光芒从冥河尽头升起。 无数光芒,将漆黑的冥河刹那照了一个通透,无数晶莹剔透的气泡升腾而起,将河底坐在石上的黑衣少年与白衣少女刹那照出。 冥河在阳光照耀之下,刹那褪去漆黑墨色,如同墨缸被洗涤。 一刹那阳光扩散开来—— 易潇下意识停住替身边人梳发的动作。 原本就雪白如同琉璃的少女肤色被照得如同莲花一般圣洁。 “人间的通道打开了。” 小殿下缓缓替魏灵衫将紫钗插上,喃喃道:“是时候了。” 在阳光涤荡冥河之时,一头庞大身影开始扭曲。 那头庞大龙雀的竖瞳在冥河之中接触到剧烈而炽热的光芒,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之中。 接着一道黑衣少年的身影瞬息出现在它的竖瞳之前。 易潇右手拂过腰间,芙蕖缠绕。 “嗤~~~” 自上而下。 一道血线浮现而出,浸染在此刻清澈无比的冥河之中,墨色褪去的河水之中如同滴染红墨。 黑衣小殿下牵住魏灵衫魂魄的纤白小手。 那头龙雀炽热的嘶吼声音之中,冥河河水开始显著的升温,无数蒸汽升腾,伴随着大量血液一同汽化。 易潇动作轻柔,牵过她的手,将她顺势轻轻塞入那枚竖瞳之中。 小殿下柔声道:“回去吧。等那头龙雀恢复意识,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面色茫然的魏灵衫微微停顿。 她抬起头望向易潇。 “安啦。”易潇感应到对方不愿放手的念头,语气微微停顿,半是轻松半是安慰道:“很安全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她依然不愿松手,眼神倔强而清澈。 “真是怕了你了。” 易潇微微叹了口气,拿这个姑娘的魂魄彻底没辙。 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小殿下身子前倾,轻轻拉过魏灵衫柔软的身段,嘴唇在对方软糯的红唇上微微触碰。 柔软。 温热。 像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芬芳而回味无穷。 一触即分。 易潇意犹未尽抬起头,看着面前依旧是一脸茫然的姑娘,忍俊不禁说道:“喂,便宜你也占了,还不回去?” 俏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的魏灵衫下意识松开了与易潇五指紧扣的手。 这缕魂魄刹那被吸入龙雀之内。 那头庞大龙雀的神魂开始扭曲,连带着身躯震颤,赤红色羽翎扫过冥河,搅动浩瀚风暴,整片冥河尽头陷入一片狂暴之中。 与此同时,一缕青袍伴随着阳光落入冥河之中。 青石小和尚笑意盈盈说道:“小殿下近来可好?” 未等易潇开口,青石不乏揶揄道:“能有北魏的明珠儿作为红颜知己,想必是极好的。” 小殿下微恼道:“好个屁,我现在只差烧香拜佛了。” 小和尚此刻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有些微惘道:“这是何意?” “待会苏醒的是魏灵衫,那一切都还好说,顶多捱上漆虞两剑鞘。”易潇愁眉苦脸道:“待会苏醒的是远古年间那个杀人狂魔,恐怕就要被提着剑追杀十万八千里。” 青石小和尚不是很懂,试探性问道:“是因为亲了一下?” 易潇叹了口气,道:“你都看见了?” 在人间通道看得一清二楚的青石讷讷摸了摸脑袋。 “那你也吃不了兜着走。”小殿下耸了耸肩,道:“管你是菩萨还是佛祖,有些道理,总得有人教你。这道理我暂且不说,等待会挨了打,你自然就明白了。” 不是很懂,但隐约琢磨到一些的青石小和尚面色有些尴尬。 他双手合十,对那头在冥河中扭曲不止的庞大龙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认真说道:“非礼勿视小僧知错了。” 小殿下有些忍不住笑意。 “呆和尚,真傻还是假傻啊?”易潇有些哭笑不得,道:“那个魂魄显然灵智未开,怎么会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就算是那个弑杀的前世妖身觉醒了,以那些妖王们生来冷漠的性格,也不会计较人间的情事” 小殿下注意到青石望向自己背后明显肃穆的神情。 声音越来越小。 冥河之中扭动的水纹动静也越来越小。 易潇的余光瞥见那尊庞大的龙雀身躯缩小,再缩小。 最终似乎凝聚成一个身姿曼妙的人形。 易潇的声音彻底停住。 那柄熟悉的漆虞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后心。 青石闭上双眼,诚心诚意低头,自顾自颂了一声恶有恶报。 小殿下此刻的面色前所未有的精彩。 欣喜的余温尚未褪去,惊喜愕然上涌,矛盾、惊吓、不敢置信等等,诸多的情绪在同一时刻凝固。 而那道冰冷的声音在易潇背后响起。 “若是本王偏偏计较呢?” 株莲相开启第四层的易潇敏锐捕捉到了身后那一缕神魂气息的异样。 青石小和尚闭上双眼,如同枯木。 “如何”易潇缓缓斟酌,接着缓缓回身。 他面色凝重,望着这个以冥河河水作衣的熟悉女子。 浓郁的妖族气息席卷冥河。 而那个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戏谑意思还是露出了一丝破绽。 易潇微微抿唇,问道:“你说说看?” 漆虞缓缓上抬,那个女子冷漠道:“本王想要你的命。” 小殿下笑着双指并起,捏住漆虞,问道:“就只想要这么点啊?” “命给你,人也给你。都给你了,好不好?” 易潇柔声笑道:“演技这么差,还想骗我?占了便宜还卖乖呢?” 被拆穿之后的魏灵衫恼羞成怒道:“喂,到底谁占了便宜!” 小殿下眨了眨眼,“你啊,肯定是你啊,刚刚情况危急,我使劲浑身解数,一路上历尽千辛万苦,才把你的魂魄送还回来。” 魏灵衫气得说不出话,漆虞摇晃,剑气蓄势。 易潇连忙义正言辞改口道:“占便宜的是我,肯定是我,必须是我!” 青石小和尚突然干咳一声。 魏灵衫俏脸通红收回剑鞘。 青石小和尚认真救场道:“喏,虽然你们俩谁占了便宜这件事情很重要,但现在有一件事情更重要。” 小殿下仔细想了想,回头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天穹之处,半面阳光半面永夜。 那人间而来的纯净阳光照破苍穹,却在天心一半之处不得存进。 永夜与光明的交界之处,一抹紫色极为显眼。 紫袍大国师的本尊背后一片混沌,**湮灭又重组。 这片小天地的规则之力尽数在他的掌控之中。 紫袍大国师站在了那座桥上。 滔天冥河以他为界,全部升空,一寸一寸河水,被分劈开来。 干涸的大地之上,三个年轻人抬起头。 漫天冥河水,在空中自由飘溢,像是失去了重力。 更像是这个本就支离破碎的世界,寿命已尽,如今走到了尽头。 所以风烛残年,摇摇欲坠。 负手而立,站在桥那头的紫袍大国师声音不大,却响彻整个世界。 “易潇,我本想让你离开佛骸的。” “可如今看来,佛骸的崩塌已经不可避免了。你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如留下来一起陪葬?” 紫袍大国师的声音有些冷淡,目光从三个人身上一一扫过道:“天相也好,菩萨也好,妖王也好,都没有用。” “这一方小世界的规则由我来定,所以你们今日都留在这里好了。” ps:表嫌我烦~求月票,推荐票,各种求~想混个低保,所以麻烦各位,喜欢浮沧录的多多推荐,无以为报,唯有码字,就是这样~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绝杀 那座大桥之上的紫袍男人站在天地分界线上。 他面前是无量光明,身后是漆黑深渊。 冥河之水滔天而起,翻滚凝聚,形成天幕,一半清澈一半漆黑。 紫袍大国师面色平静,望向干涸的河床之上。 那里站着三个年轻人。 青石小和尚微笑开口道:“大国师,你要留住我们?” 紫袍玄上宇默默点了点头。 青石小和尚又笑着道:“你留得住我们?” 前一句是指想法,后一句是指能力。 紫袍大国师面色如水,平抬双袖,袖内十二柄骨剑缓缓停止旋转。 “你们一位是地藏菩萨的转世之身,一位是远古龙雀的刀鞘魂魄,还有一位坐拥两大天相,在剑主大人的相助下短暂开到了极高的层次。都称得上是人族真正的天才。”玄上宇的声音不带感情:“按常理来说,以你们三人的战力,世上的确没有人能够拦得住。” “但我若是不拦你们呢?” 紫袍大国师袖袍之中的十二柄骨剑酝酿已久,刹那疾射而出。 十二道流光直入大地。 远方大地微微震颤。 玄上宇十指微钩,上抬。 大地被十二柄骨剑撬动,接着陆地起伏。 “整座佛骸的规则,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而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正处于最后崩塌的时刻。” 玄上宇轻声道:“敢问菩萨,若是这片佛骸的规则要拦你们,你们真能出得去么?” 地藏转世的青石小和尚眉眼自若。 他的青袖鼓荡,双手合十。 天地大势蓄势而起,在青石背后缓缓酝酿。 要凝出那尊檀陀地藏佛像,来渡化一切危机。 而站在桥上的玄上宇平静说道:“菩萨你太小瞧我了,我还是有一些手段的。” 紫袍大国师单手结印。 易潇微微眯起眼,看着那道印法。 小殿下与魏灵衫对视一眼,彼此微微点头,互通心意。 这位紫袍大国师所学颇杂在继佛门手段的十二柄骨剑之后,此次结印,引动天地,算是仙家手法! 冥河之水开始收缩,在印法之下凝结再凝结,水汽收拢。 漆黑之色的巨大水剑倒悬天地之间。 “封禁仙术” 玄上宇声音平静,一扣指。 “一封此间所有元力。” 一扣指之下,那柄漆黑水剑轰然下移,砸在大地之上。 千万吨重的冥河之水四溅开来,吞噬一切元力,洪流肆虐。 冥河砸下,魏灵衫背后陡然生出两只巨大羽翼,她伸出两只手,拉住易潇和青石小和尚后衣领,微微振翅。 破空而起,三人最终悬浮在冥河上空。 而站在桥上的紫袍大国师深呼吸一口气。 “二封此间所有魂力。” 二叩指。 从那袭紫袍为圆心,一道无形波澜瞬息荡开。 紫袍大国师首当其冲,扣下第二道封禁之术之后,他的面色陡然苍白一分,而自身的浩瀚魂海,以极快的速度萎缩再萎缩,最终化为一片枯海。 那道无形波澜刹那扫过整片佛骸世界。 “鬼见愁”效力已经开始削减的易潇被那道无形波澜扫过,庞大魂海迅速枯萎,最终凋零。 “三封” 玄上宇三扣指,声音虚弱道:“此间一切气血。” 这一指扣下,再度以自身为圆心。 整座佛骸的气血开始溃败。 一切生灵,无论是牵线玩偶,亦或是玄上宇自己,气血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削减。 如同初雪消融一般。 紫袍大国师的面颊以可见的速度消瘦起来。 他微微咳嗽,紫袍之下的身躯甚至多了一份佝偻意味。 那三扣指的手掌已经化为一层皮肉包裹的枯骨。 而三扣指之后,紫袍大国师已经无力在站在桥上,他以极缓的速度坐在桥面上,接着抬起头望向冥河上空悬浮的三个年轻人。 远方响起虚无缥缈的佛号声音—— 青石闭眸盘坐在虚空之中。 他的头顶,堪堪成型半尊的檀陀地藏法相将三人包裹而住。 第三道封禁的术法波动,被那尊檀陀地藏法相拦在三人之外。 千钧而一发。 “一封元力,二封魂力,三封气血” 青石小和尚缓缓睁开眼,喃喃道:“这恐怕是传说中的禁忌术法了,玄上宇出身佛门,却沉迷于下九流门道的钻研,与那位隐谷杂学大有径同。” 小殿下的神魂此刻被完全封死,气血也大大削弱。 他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易潇说道:“这道封禁之术,应该还有后续只不过以他的状态,看来是没法继续往后施展了。” 魏灵衫收敛羽翼,点头附和道:“这道术法逆天归逆天,可施术者本身也要承受自己的封禁,他封了自己的神魂和气血,已经到了极限了。” “元力、魂力、气血”青石小和尚仔细想来,此刻心有余悸道:“这道封禁之术若是能封佛门的缘法,恐怕今日真会落入他的算计。” 易潇摇了摇头,声音平静。 “我们已经落入他的算计了。” “玄上宇只是想困住我们,让我们随这个小世界一同寂灭。”魏灵衫声音平静道:“此刻你的这尊法相不能移动,而一但松开法相,在元力魂力气血均被封禁的佛骸,坠入冥河就是坠入地狱。” “我们现在看似八风不动的僵持,在佛骸崩塌的情况之下,无疑就是原地等死。” 易潇淡淡补充了一句,又瞥了一眼青石,平静道:“你神通广大也没有用,这算是闷杀了。” 小殿下将目光下移。 与那位跌坐在桥上的紫袍大国师对视。 玄上宇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神魂和气血被自己亲手封禁,此刻却轻声笑出来。 只可惜,气血被封禁,他的声音显得沙哑而虚弱。 易潇摇了摇头。 “青石”小殿下伸出一只手,搭在小和尚肩头,望向那道桥上的紫袍身影,轻声道:“你有心意通,我要与他说上几句话。” 青石小和尚为地藏王菩萨转世,此生身负三十大天人相,而收敛檀陀地藏神魂之后,觉醒前世的种种神通,其中一道神通就是心意通。 能与意念之中感应到的生灵进行交流。 这也正是先前易潇在赶路之时与他进行交流的方式。 易潇的手搭上青石小和尚肩头,却没有第一时间传话给紫袍大国师。 他传话给了另一个人。 青石小和尚微微讶异,不由回头望向易潇。 约莫半柱香后。 那个坐在桥上的紫袍男人,心底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易潇声音平静道:“玄上宇。” 紫袍大国师闻言之后抬起头,深呼吸一口气。 他失去了魂力的辅佐,此刻目力下降得厉害,已经看不清遥远的三道身影。 易潇的声音不缓不慢传来:“对你而言,失去了元力、魂力、甚至气血,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吧。” “这三道封禁奈何不了我们,你自然是知道的。” 紫袍大国师只是沉默。 听着那个来自齐梁的少年不断开口。 “青石是地藏菩萨的转世,他踏入佛骸,就说明你的计划全都成功了。” “那株代表佛门香火的菩提已经被栽种在了洛阳。” “三生决孕育出的紫袍分身为你抗下了洛阳的业力劫难。” “至此,你完全可以离开佛骸,回到洛阳。”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走呢?你留在这里,拿着仙家禁忌的封禁之术,拼着两败俱伤,也要把我们留在佛骸,何苦来哉?” 说到这里,易潇的声音微微停顿。 而那个紫袍大国师只是靠在桥上,神色不变,微微抿动嘴唇。 小殿下说道:“洛阳那里,还有三百朵红莲。” “柳白禅死了,若是没有红莲华手,这三百朵红莲相继绽放,会一口气引爆洛阳,把这座城市变成一座死城。” 玄上宇低垂眉眼。 “洛阳的劫力已经被清空了。” “没有所谓的涅槃重生。” “你想毁了这座千年古都。” “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解释你是个彻底的狂徒,可伪装得再好,也有图穷匕见的时候。”易潇缓缓说道:“现在就是了。” 紫袍大国师静静听着易潇叙述。 最后易潇问道:“可为什么呢。” 檀陀地藏佛像庇佑之下,黑衣小殿下拿着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 “为什么呢?” 图穷匕见这个词,用在北魏大国师身上,有些好笑。 有些离谱。 就好像多年以前,佛门叛徒用在忘归山大师兄身上一样。 这是为什么呢? 易潇轻声道:“玄上宇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啊。” 靠在桥上的紫袍大国师默默闭上眼。 他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没有反驳。 易潇说的对吗? 多年前世人说他是亲手灭了佛门的叛徒,又对吗? 玄上宇没来由笑了笑。 既然那位菩萨有心意通,有些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可紫袍大国师却说出口了。 “洛阳不会有事。” 魏灵衫和青石微微怔住。 这句话对他们而言,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荒诞可笑。 玄上宇亲手封死了佛骸,又没来由开口说了这句话。 这算是什么? 算是祈祷,救赎,还是自嘲? 这句话的确有些荒诞,甚至滑稽。 可对玄上宇而言并非如此。 因为他看了那本书。 从看到的那一刹起,到如今,玄上宇的本尊渡过了一个极为漫长的岁月。 自锁佛骸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的世界观崩塌,重组,崩塌,再重组。 不能相信,再到不得不相信。 而唯一寄托的希望,就在那句话里—— “洛阳不会有事。” 这句话出现在了那本书里,那么洛阳就一定不会有事。 所以朱雀虚炎大阵也好,携带沧生玺来屠城的齐梁皇子也好,突破到宗师境界的钟家男人也好,都无法对这座城市造出威胁。 那么三百朵大红莲呢? 易潇的神色有些复杂。 他似乎隐约琢磨到了这个紫袍男人的言外之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谁是救世主? 玄上宇施展封禁之术之后,无论是元力,还是魂力与气血,此刻都跌入了谷底。 紫袍大国师坐在桥上。 他静静望向那浮在佛骸冥河之上的三道年轻身影。 “如果你们离不开这里” “那么洛阳的三百朵大红莲谁能拦住呢?” 玄上宇缓缓闭上眼。 如果洛阳注定不会出事,那么除了眼前的三个人,还会有谁,是最后的救世主? 谁有这个资格? 谁有这个能力? 柳白禅已经死了。 沈红婴也不在人间。 反复推演反复推演,却是无从得知。 他想不到还能有谁。 檀陀地藏佛像的庇佑之中。 魏灵衫微微蹙眉,说道:“他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洛阳不会有事。 青石小和尚摇了摇头。 “他把我们困在佛骸之中,心中所想,应是那三百朵大红莲引爆,之后洛阳化为废墟。”青石皱眉道:“可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带了一点病态的期待?” “说是期待也并不算准确。”青石自顾自想了想,又道:“就像是他期待着这个结局,又饱含着纠结。” “可无论怎么样,他都说对了。” 小殿下松开搭在青石小和尚肩头的手。 他轻声道:“洛阳的确不会有事。” (大家可以猜一猜谁是救世主?) 洛阳城内。 钟家大小姐和唐小蛮精疲力竭靠在南门的青铜门上。 燎原的朱雀虚炎初熄,那场从天而降的梨花雨对她们而言,无疑是一场神迹。 钟雪狐抬起头,漫天梨花落在她的肩膀,面颊。 只可惜她并没有力气去欣赏这一幅场面。 逆着人流跑到洛阳南门,已经耗费了两位大小姐全部的力气。 钟雪狐和唐小蛮面色苍白,俩人后背抵在城内,面前是黑压压的人群,人挤着人,哭喊着冲击城门。 洛阳城内是一副极为动荡的局面。 大灾平静下来,无数的人流却嘈杂无比。 洛阳乃是北魏一国国都,北方第一古城! 在一年一度的洛阳士子宴上,居然发生了焚城这种离谱的意外。 究竟是人为,还是天灾? 可无论是人为还是天灾,这场大火,都是从皇宫深处蔓延出来。 这背后的隐喻真相,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北魏的黑甲在焚城大火熄灭之后开始迅速出动。 只可惜再迅猛地出击,也无法镇压此刻洛阳的躁动。 数以千计的江湖客猛烈地冲击城门,十六扇城门,几乎都受到了不约而同的冲击。 “开门!开门!” “为何要关门!” “阴谋,这是一场阴谋!” 洛阳南门受令守城的赤凤营。 赤凤营校尉燕南屿默默登上南门城头。 这是他此生见过最残忍的场面。 遍地的鲜血骨茬,被碾压平铺,无比细致,在南门城楼展开一副红白森然的地狱画面。 燕南屿深呼吸一口气,赤凤营红袍拖行在地面粘稠的血液之上,脚底有些发滑。 他有些站立不稳,面色惨白,脑海中回荡的,却是皇宫内发出的那道号令。 要自己率领赤凤营死守洛阳南门。 拒死不开门。 燕南屿想不明白,想不通。 他知道先前是守城的,乃是洛阳禁军之中的精锐青鸾营。 他也知道洛阳城楼头上,那夹杂在血泊与白骨之中的零散机簧,是陛下特地为青鸾营配备的三百架重弩。 燕南屿更知道,青鸾营此次出行,并非是校尉领令,而是那位大人。 所以,此刻青鸾营尽数阵亡。 那位大人,北魏十六年来的头号剑道大师 燕南屿扶在洛阳城头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深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鼓起。 他看到了那个青衫染尽鲜血、沾染无数黄沙的尸体。 倒卧黄沙之中,怀中尚抱着那柄支离破碎的玄黄。 燕南屿十指在城头勾出一道血红痕迹。 他双目泛红。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那场大火之前,闭门的命令,正是出自陛下。 难道就是为了能够一场火,把洛阳烧得干干净净吗? 燕南屿失魂落魄,回头望向洛阳城内。 洛阳南门,巨大的青铜门不断震颤。 狂乱的人群在冲击南门,踩踏而死的生命,便不知有几多条。 擂打城门的声音,哭喊声音,还有嘈杂的叫骂声音,喧喝怒斥,声嘶力竭的尖叫。 赤凤营的三百红甲已经登上洛阳南门,控弦待发。 只等一声令下。 燕南屿赤红着眼,十指在城头抓住十道鲜血淋漓的沟壑,再深入掌心,攥紧到青筋毕露,血丝浮现。 “死守” “为什么要死守” “都死了” “还会死更多人的” 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 陛下一言出,便是一千条人命,一万条人命,也要搭进去。 洛阳城头。 在数以千万的狂乱人流之中,赤凤营校尉燕南屿缓缓抬起一只手。 赤凤营中,这便是射杀手势的前奏。 但那只手微微停顿。 燕南屿痛苦摇了摇头。 他看到了南门人流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个在人群之中艰难穿梭,满面大汗的妇人,不时紧张张望,左顾右盼,等待着南门打开,自己能够离开这座死城。 她却没有想到,此刻站在南门城楼,将要挥下屠刀的,是自己结发十年的丈夫。 她的右手搭在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即便一眼望不到离开的路,妇人的面上依旧带着艰难的笑容。 “宝宝乖待会就好待会就好” 没有什么,比起怀胎更让女人欣喜。 也没有什么,比向自己的骨肉挥下屠刀,更让人痛苦。 燕南屿悬在空中的手,在万众瞩目之中,变得颓然无力,然后缓缓落下。 赤凤营三百控弦之士怔住。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命令。 “开城门。” 燕南屿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闭上了眼,脑海之中无数画面来回翻滚,艰难开口道:“如果陛下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这个红袍拖地的男人说完这句话,便好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缓缓蹲在血泊之上,而后跌坐,双手撑地。 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忠于大人物的意志,为北魏生,为北魏死。 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私欲,也有自己的念头。 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临时而起的念头,使得故事的天平微微倾斜,而改写了最后的结局。 燕南屿望着天空,带着一丝释然,吐出胸膛之中憋了许久的怨气。 这个男人带着一丝快意,喃喃道:“操你妈的狗屎军令啊” “要离开洛阳?” 段无胤皱眉望着盛红色唐装的钟家男人。 钟玉圣轻声点了点头:“嗯。” “那”段无胤指了指皇都城头,那里本来是八大家齐聚的地方,欲言又止道:“就这么放弃了?” 钟家男人声音平静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你不是吞了老爷子的一部分元力么?” “那位菩萨已经离开了。”段无胤有些急躁,按耐不住性子道:“那里还有唐老太爷的元力残留,我们现在杀回去,八大家的人反应不过来” 而钟家男人不等段无胤说完话,就冷冰冰打断道:“贪多嚼不烂,吞噬相自古以来的宿主,都死在自己的贪心之中。你有耐心隐忍那么多年,难道就忍不了一时?” “这不一样!”段无胤咬牙切齿道:“你如今晋入宗师境界,这世上还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就算刚刚对上那位菩萨,也并非全无胜算,我们为何还要畏手畏脚?” 钟玉圣面色漠然望向这位黑袍裹身的北魏小侯爷。 段无胤憋回一肚子火,恨恨道:“我听你的。” 钟家男人依旧是不温不火的模样,淡然解释道:“你既然身负吞噬相,那天下皆是你的猎物,要学会吞吐与舍弃,不怕死在别人手上,就怕死在自己的贪上。” 段无胤略显烦躁嗯了一声,皱眉道:“我们现在去哪?” 钟家男人淡淡望着这个黑袍年轻人。 眼神无比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自从吞噬相觉醒之后,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开始了细微的变化。 能够在雷霆城隐忍十多年不发,以长兄来藏拙的段无胤,性格本来温吞甚至算得上儒雅,却在吞噬相初次尝到甘饴之后,内心的**慢慢增长,已经有些一些不可收拾的趋势。 这才多久? 钟玉圣内心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 自己选的这个人日后无疑是能够登上妖孽舞台的。 可与那些心性根骨俱是绝佳的人来比呢? 能比得过么? 钟玉圣摇了摇头。 “忙着离开洛阳,不仅仅是因为那尊菩萨。”钟家男人思忖再三,最后还是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这座古城锁死,地底三百朵柳白禅种下的大红莲已经点了引线,如果不出意外,洛阳今日之后,就不再是洛阳。”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钟玉圣揉了揉眉心,收回外散而出的元力。 宗师境界的元力与九品乃是天壤之别,钟家男人的元力排查,几乎笼罩了半座洛阳城。 “那两个丫头现在在南门。”钟家男人微微皱眉:“唐老太爷阖世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届时钟家会被推到天下所有世家的对立面。而眼前这位唐家大小姐,是北唐门的命脉,能捉住她,日后开战便多了一丝希望。” “所以她既不能留在洛阳,被三百朵红莲炸死,也不能离开洛阳,回到北唐门。”钟家男人声音平静道:“她只能作为钟家并统北唐门的筹码。” “唐老太爷生前很宠这个丫头。”钟玉圣瞥了一眼段无胤,说道:“留下了不少修行物事,都很适合你。” 北魏小侯爷眉心的吞噬相终于稍得安定,他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平静心境,轻声嗯了一声。 “现在赶去南门?” “不急。”钟家男人笑了笑,道:“我刚刚拿元力探查过了,十六扇城门俱是关闭,今日曹之轩不会开城门的。” “那她们被困在南门了?”段无胤微微蹙眉:“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钟玉圣摇了摇头,平静说道:“能有什么意外呢?就算离开了洛阳又能怎么样?” 钟家男人淡然道:“等你把最后一点元力消化,我们再出发。” 段无胤揉了揉眉心,心底总觉得有些异样感觉,却只能回复道:“好。” 洛阳南门。 唐小蛮面色苍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凉玉坠。 那块玉坠上雕刻的“唐”字已经支离破碎。 这块凉玉坠,是老爷子留给自己的护命宝贝。凉玉坠里,有唐老爷子的一缕魂力,平时用来蕴养神魂,遇到危机之时,唐家血缘之间还可以稍生感应。 而在一个时辰之前,这块凉玉坠雕空的内心粉碎,那缕神魂已经灰飞烟灭。 修行到了自家老爷子那种境界,即便大限将至,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撒手人寰。 当世谁有这个能力? 唐小蛮嘴唇已经抿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只想把这个消息带回唐门。 钟雪狐面有忧色,望着这位明显心事不宁的闺蜜。 唐家大小姐不断深呼吸,不断自语。 “要赶紧离开这里” “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 密集的人流,把两位大小姐死死抵在了距离青铜门最近之处。 唐小蛮狠狠擂了一拳青铜门。 开门啊! 快开门啊!开门啊! 越早离开洛阳,越早离开这里,那个人就越晚追过来。 那个人 那个人! 唐小蛮猛然醒悟一般,盯住与自己随行的钟家大小姐。 钟雪狐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潜意识告诉自己,眼前这位钟家大小姐对于目前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可唐小蛮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唐小蛮深呼吸一口气,认真开口道:“钟雪狐。” 钟雪狐恍恍惚惚抬起头,咬了咬唇,出乎意料开口问道:“小蛮是不是唐老爷子出事了?” 这次轮到唐小蛮微怔。 “离家出走之前,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老佛爷了。” 钟雪狐神情纠结,声音复杂道:“有时候,我也在想” 唐小蛮打断了她的话。 “噩梦成真了。” 那块支离破碎的凉玉坠递到了钟家大小姐面前。 唐小蛮拿着无比认真的口吻道:“跟我一起离开洛阳吧。” 钟雪狐怔怔看着凉玉坠上破碎不堪的“唐”字,下意识道:“逃?仅仅凭我们两个人能逃到哪里?” 唐小蛮沉默了。 她抬起头,头顶是洛阳恢弘的青铜城头。 回过头,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急切想离开这座古都的人群。 唐家大小姐瞬间清醒下来。 接着她挑了挑眉毛,轻声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可待会离开洛阳以后又怎么办?”这位钟家大小姐颇为担心道:“父亲他如果要抓你当人质,我们逃到哪里,都是徒劳。” 唐家大小姐只能神情复杂叹息道:“担心那么多也没用。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位钟家老佛爷,还有我家老爷子,都没有逃过他的算计,凭借我们的修为,再挣扎也没办法。” 唐小蛮突然轻声道:“也许能遇到好心人?” 人群突然拥挤起来,让出一片空地。 洛阳南门城内轰然一声砸地声音。 一道赤红色长袍身影提着手弩落地,出自赤凤营的子弟先是环顾四周,接着清了清嗓子。 这名赤凤营子弟赤红着眼,回想到自家大人挥手时候的场面,喉咙里满是苦涩。 他突然大喝道:“都给老子听好了!” “如果今日!我赤凤营三百同袍拒城死守!” “你们休说这一千来人” “再来一千,也冲不开这城门!” 这个赤凤营的弩手深呼吸一口气,环顾全场,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道:“你们这些人里,有在洛阳住了十多年的旧民,有为了参加士子宴入城的士子,有专程凑热闹的江湖游侠” “之前的那场大火,就让你们全都吓破了胆!” “可是你们是否想过,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洛阳!” “是北魏的国都!” “除了你们,北魏的皇帝陛下,他也住在洛阳!凤仙宫的那位也住在洛阳!” 乱流之中,这道声音越发洪亮,而人群之中的嘈杂越发衰减。 最终被这个赤凤营的子弟一人盖压下去。 奉命下城安抚人群情绪的赤凤营子弟名叫裴雷,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道:“赤凤营校尉燕南屿大人已经下令开门。” 只此一言。 寂静下来。 “今日的洛阳,若有大劫大灾,我家大人,愿为洛阳而死。”裴雷声音平静道:“若无大劫大灾,大人违了军令,开了这扇门,便是为了你们而死。” 有些人还没有听懂。 可有些人听懂了。 他们只是木然望着这个赤凤营的子弟,瞳孔之中没有更多的神情。 裴雷突然自嘲笑了笑,喃喃道:“果然不错,大人舍命救的不过是一群白眼狼罢了。” “听好了!”裴雷突然恶狠狠大声道:“待会开城门,都给老子滚出洛阳!越快越好!” 洛阳南门的城楼头。 耳边的人群嘈杂声音缓缓减小。 赤凤营校尉燕南屿双目讷讷望向天空。 他躺在南门城楼上的血泊之中,目光所至,是乌云渐去的苍穹。 天地大苍生让燕南屿有种缥缈的感觉。 裴雷提着手弩再度返回。 他单膝砸地,轻声道:“下面的人群已经安静了。” 燕南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身下响起了巨大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音。 那扇咬死闭合的青铜门,与地面之间发生了一丝震颤。 开门在即。 他缓缓闭上眼。 这位赤凤营校尉轻声道:“告诉他们别争别抢,乖乖排好队,把动静闹大了,今天谁也别想出去。” 萧布衣环抱双臂,上半身微微靠在青铜门上,微微沉首。 背后的嘈杂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扰了清梦。 他皱了皱眉。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震颤。 洛阳城门巨大而精妙的机械开始运转,齿轮咬合,接着开始运作。 略微刺耳的声音通过青铜门和背部骨骼清晰传动过来。 萧布衣依旧保持着闭眸靠门的姿势。 正靠在南门休息的齐梁二皇子闭着双眼,脑海却猛然清醒过来。 北魏那位皇帝要开城门,是良心发现,还是请君入瓮? 从混沌,到猜疑,到模糊。 隔着那扇青铜门,萧布衣的脑海还有些恍惚。 萧布衣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路赶来,到如今只稍稍休息了片刻,再略微思考,便头疼的厉害。 他有些恍惚站起,身形略微摇晃。 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齿轮啮合声音,萧布衣微微转身。 他揉了揉眉心,缓缓睁开略显酸涩的双眼。 青铜门抬起。 模糊的视线缓缓变清晰。 洛阳南门的青铜门缓缓抬起,尘土飞扬。 城内是黑压压的人潮。 而城外,在黄沙之中,站着一个并不算高大,却极为挺拔的身影。 那是一个粗布麻衣、带着一丝倦意的男人。 理所当然的,这个男人成为了所有人视线中的焦点。 与这个男人距离最近的人,彼此之间清晰得可以透过黄沙,看清面容。 距离有多近? 很巧也很不巧,萧布衣背靠着青铜门打瞌睡的时候,这个人也把背抵在青铜门上。 所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真的很近,近到只有一扇门。 而这扇门已经开了。 就好像命运的门,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萧布衣怔怔看着与自己一门之隔的女子。 成为城内所有人视线中心的萧布衣,自然也是唐小蛮的视线中心。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也许,让一个人千里迢迢北上,只是为了遇到另一个人。 也许,让一个人不远万里南下,也只是为了遇到那个人。 北上的萧布衣,南下的唐小蛮,就在这么一个略显荒谬的场景里,初次相遇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本古籍 牡丹园。 黎雨看着漫天的赤焰在自己上空,被浮世印的屏障隔开,不得入内,接着漫天梨花雨从天而降,佛号经颂缥缈之音。 洛阳大抵发生了什么,这位凤仙宫主人便心知肚明。 来不及去思索巨细之处,木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凤仙宫主人抿唇看着白衣男人推开木门,走到自己身前。 曹家男人白衣不染尘埃,缓缓在黎雨身边坐了下来。 他未发一言,黎雨却敏锐觉察到这个男人的右臂在颤抖。 曹之轩摊开右手。 被他死死攥紧在手心的浮世印,北魏一国重器,已经裂开一道裂纹,而破碎的印片在他掌心割开一道口子。 殷红的鲜血从掌心的血口之中渗出,而后蔓延,将曹之轩的右手连带着右边袖口一同染红。 “浮世印被碰碎了。” 曹家男人深呼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将朱雀虚炎大阵被青石小和尚扑灭之事完整说了一遍。 黎雨怔怔呆住。 “所以”他声音颤抖道:“齐梁的幼蟒已经来到洛阳城下,宗横已经战死了。” 黎雨闻言之后又是一怔,急道:“真的是萧布衣?怎么可能?陈万卷南下,难道没有遇到他么?” 曹之轩黯然摇了摇头,轻声道:“朕已经下令,洛阳封城,不知还能拖延多久。” 凤仙宫主人欲言又止。 最终她轻轻道:“不能封城。” 曹之轩皱眉问道:“不能封城?” 黎雨的面色有些复杂。 她的脑海之中回荡的,是不久之前,那个黑衣少年隔了无数时空传递而来的声音。 于是她很确认、很笃定道:“不能封城。” 曹之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拿一种温和的口吻抑制怒气道:“那个人已经来到洛阳城下了,宗横都死在了他的手上你让我放开城门,那是不是要自己献上头颅,干脆把整个北魏奉给齐梁好了!” 凤仙宫主人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你别急听我说。” “今日的洛阳不会有事。” 黎雨认真说道:“洛阳不会有事,北魏就不会有事。” “洛阳一定不会有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具有信服力,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曹家男人,重复道:“曹之轩,你冷静,冷静,冷静下来。” 曹之轩已经没有了那位睥睨天下的北魏皇帝模样,素白的衣襟已经湿透。 从浮世印被碰碎,到回到牡丹园的路上。 失魂落魄,恍恍惚惚。 他一路上死死攥着那被沧生玺轻轻一碰就破开的印玺,宁愿被锋锐的玉石割破手掌,嵌入掌心的血肉。 只是想保持短暂而痛苦的清醒。 浮世印被碰碎了。 这一碰,不仅仅意味着手持沧生玺的萧布衣已经来到了洛阳城下,更意味着淇江誓约,已经失去了真正能够约束的核心。 意味着洛阳,北魏,在本就紧迫的局面之下,没有时间了。 所以曹之轩甚至恍惚地想,那三百朵大红莲,就算引爆了,把洛阳炸穿了,也不过是把这个地方提早挪为平地罢了。 洛阳今日不会有事? 这位北魏的年轻皇帝,在十六年来励精图治,蓄养的恢弘野心,在浮世印与沧生玺的轻轻一碰之下,被砸出了不可治愈的裂纹。 曹之轩声音沙哑道:“洛阳不会有事是谁跟你说的。” 黎雨揉了揉自己眉心,将心意通那边易潇的话语仔细消化,最终声音平静道:“手持沧生玺前来洛阳的,是齐梁二皇子萧布衣。但沧生玺被齐梁的转世菩萨拿去了。” 凤仙宫主人轻轻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曹家男人的面颊,另一只手捏住紫衣衣袖,替曹之轩将右手的血渍轻轻擦拭。 她指了指破碎的浮世印,轻声道:“那位菩萨入了佛骸,他们三个,正与大国师处在对峙之中。” “像是博弈,又不算是博弈。” 曹之轩感应到面颊上传来的温热,还有那个紫衣女子的话语,他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 曹家男人依旧问道:“洛阳不会有事是谁说的。” “玄上宇。齐梁的转世菩萨。齐梁的三皇子易潇。” 黎雨轻声道:“这些人都说了。” “很好笑是吧?”凤仙宫主人自嘲笑了笑,道:“这些人对峙在一起,可就算是博弈,为什么连目的都一模一样,哪里会有这种博弈呢?” “所以他们说洛阳今天不会出事,就一定不会出事。” “而无论是剑阁、牡丹亭、三十二侯府、还是皇宫,都是洛阳。” “所以,曹之轩,无论你心底那股危机感多强烈,都给我听好了。”黎雨深呼吸一口气,挑眉道:“只要你待在洛阳,你就一定不会出事。” 曹之轩怔怔望着这个紫衣女人。 她轻柔吻在曹之轩脸上,手指轻轻收拢抚摸。 北魏立国以来,即便是天榜第一的剑客剑宗明杀入洛阳,这个男人也没有像今日一样如此失魂落魄。 曹之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破碎的浮世印被紫衣女子轻轻拿走。 “这次换我出去。”凤仙宫主人微笑道:“你待在这里就好。” 牡丹园木门重新合上。 曹之轩怔怔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的一片血渍。 那里嵌入血肉之中的,还有一片细微的浮世印碎片。 黎凤仙推开木门,望向眼前的场景,深深呼吸。 一株参天菩提在紫衣女子面前挺拔立在大地之上。 漫天菩提叶子飞舞。 凤仙宫主人怔怔想着易潇说的话。 “三百朵大红莲,是洛阳今日最后的劫难。唯有红莲华手才能解开,可世上除了白袍老狐狸之外,便只有我有红莲华手。所以要解这道劫难,非我不可。” “玄上宇只不过是想看一看,若是没了红莲华手,这三百朵大红莲如何解,洛阳如何化险为夷。” 那个黑衣少年的话语顿了顿,又笑了笑。 “凤仙娘娘若是您想拯救洛阳,如今也未尝不可献上一份力。” 黎雨闭上眼,脑海之中洛阳的地图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最终想到了那个少年提到的地点,有些微惘地轻声喃喃道:“去天酥楼?” 天酥楼处在洛阳最顶级的勾栏街。 在七月七日之后,这一整条街的勾栏地在一夜之间清空。 天酥楼的苏大家阖世之后,白袍老狐狸为天酥楼死去的十四位女子洗冤,一己之力大开杀戒,送上世上最盛大的出阁之礼。 在那一夜后,洛阳权贵便再也不敢欺凌天酥楼。 凤仙宫之后传出的旨令再是宠溺,再是霸道,也只是以北魏为重的大局观当前,充其量最多是锦上添花。 谁都知道,为那位柳大花魁出阁之日雪中送炭的,不是洛阳凤仙宫,而是血洗皇都的那个白袍老狐狸。 第二日天酥楼内的那位柳大花魁便没来由的招亲。 联想到凤仙宫那位表露出来的态度,以及那位柳大花魁隐隐昭示洛阳世人的野心,这位有可能做洛阳女子第二人的天酥楼新大家,便成了北魏权力场上近水楼台的最优捷径。 这几日来排在天酥楼门口提亲的人数不胜数。 那位柳大花魁提出的要求,让存了一份痴心妄想的提亲人慢慢清醒。 “洛阳的,不要。” 上门提亲的本以为柳儒士这句话的意思在于要选非洛阳的男人,于是不少负笈游学来赴士子宴的学子甚至在天酥楼外排了一天一夜的队。 柳儒士一律不见,只是重新将那句话提了一遍。 “洛阳的,不要。” 开始有人恍然大悟。 数日之后天酥楼的门庭依旧火爆,闻名而来的趋势愈发盛大,人流爆满,而明白那句“洛阳的,不要”之后,骂骂咧咧离开的更多。 在天酥楼门庭渐冷之时,终于有人对着那个六角阁楼骂出了第一声。 “在洛阳招亲,不要洛阳的?真是当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直白,但天酥楼的逻辑,就是这么直白。 所有洛阳的,无论是籍贯是否,只要身在洛阳,一缕不要。 这个几乎象征着凤仙宫钦定的洛阳权贵新地,以一种略显嘲讽的态度,默默玩弄了十数日的北魏男人。 那些痴心妄想的人。 那些做白日梦的人。 而那位处在话题中央的柳大花魁,只是终日在天酥楼内。 没有人知道她在天酥楼内干什么。 如果有人在洛阳的剑阁,包下最昂贵的包厢,然后运足目力,也许能在深夜的洛阳天酥楼楼顶,看到这个红衣女人的身影。 在每个夜晚,柳儒士都会登上天酥楼顶,一言不发,提一壶酒,怔怔望天。 这个极为惊艳的女人眉尖多了一抹英气。 她唯一一次亮相于提亲者面前,就是在那个抑制不住怒意的男人骂出“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半句话。 开窗。 出手。 艳惊四座。 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位天酥楼的女人居然有修为。 她的胸襟之前别着一本古籍。 露出半个书名。 忘我尊经。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红酥手,黄藤酒 天酥楼的屋顶,青瓦铺盖,层层鱼鳞一般叠加。 柳儒士躺在青瓦片上,青丝散乱,红衣白襟,沾染了些许酒渍。 这个名动洛阳的第一花魁缓缓坐起半个身子,雪白的玉手擦了擦唇角残留的酒液。 她怔怔望向眼前的洛阳。 漫天的梨花大雪大雨一般飘落,覆落在柳儒士肩头。 柳大花魁轻轻呼出一口酒气,五指微微拉扯,将鬓角乱发理齐。 她没有回头,轻轻开口道:“娘娘。” 一身紫衣的凤仙宫主人恰好登上天酥楼屋顶,踩在青瓦片上。 黎雨望着这位自己一直青睐有加的天酥楼新大家,心里不知是什么念头。 百种滋味横生。 她似乎想到了自己召入宫中之时的那个天酥楼柳花魁,无论是气质还是背影,都与此刻眼前的那个红衣女子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凤仙宫主人缓缓走上前,坐在柳儒士身边,说道:“据我所知天酥楼的苏红月,并没有留下来任何一本修行秘籍。” 柳大花魁轻轻嗯了一声。 柳如是奉旨入宫的那一日,黎雨与她谈了很久。 洛阳的权势。 生死与存亡。 而黎雨在当时已经察觉,那个刚刚名动洛阳的柳大花魁,在聊到未来的抉择之时,明显的心不在焉。 黎雨皱着眉,看着这位决定入宫的女子。 她入宫到现在,凤仙宫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允诺与好处,这个女子不出意料,走出凤仙宫之后,就是北魏未来板上钉钉的官场新宠儿。 她知道柳儒士在犹豫什么。 官场还是修行? 所以凤仙宫主人在柳儒士告词之后,就提这位天酥楼新大家拟了一张招亲婚事。 而天酥楼的态度,却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桩凤仙宫召出的婚事柳儒士不冷不淡的搁着,既没有一口回绝、拂了凤仙宫主人的面子,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接受意思。 柳儒士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告诉凤仙宫,这个问题,她需要一些日子来思考。 所以此刻黎雨平静问道:“想好了吗?” 柳儒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远方。 跨越千里北上的阳关谷梨花,浩浩荡荡而来,一鼓作气鲸吞洛阳。 这是一副极为壮观的景象。 柳儒士闭眸抬颈,饮下一口酒,之后缓缓说道:“娘娘,这很美。” 黎雨望着这个年轻女子的雪白玉颈,面色复杂说道:“我的确不懂修行,也不知道修行到最后,究竟能不能得见长生,但我知道一点。” 柳儒士饮酒的动作微微停顿。 “这世上有数以千万的修行者,前赴后继,到头来,也不过是匍匐在了权力的脚下。” 凤仙宫主人轻声道:“这幅梨花吞洛阳的场面的确蔚为壮观,可这位佛门菩萨再强,佛门在十六年前,依旧被北魏铁骑踏了个粉碎。” 黎雨深深看了一眼柳儒士,随后目光从她衣襟上别着的古籍上挪开,摇头道:“罢了,今日来不是为了这件事。至于以后你如何去选,本宫也不想干涉。” 凤仙宫主人正犹豫着如何接着开口。 柳儒士吐出一口酒气,沉沉说道:“我也收到了那个人的话。” 黎雨微微一怔。 柳大花魁深深瞥了一眼凤仙宫主人,轻声道:“洛阳地底有三百朵大红莲?” 黎雨僵硬点了点头。 接着凤仙宫主人补充道:“那个人让我来天酥楼,说是” 柳儒士打断了她的话,轻声笑了笑道:“所以你以为我有办法?” 凤仙宫主人的表情此刻极为精彩。 “种下三百多红莲的不是那个白袍老狐狸?”黎雨微惘说道:“你的柳姓是他亲手赐下的,难道你们之间没有关系?他没有留给你什么” 柳儒士自嘲笑了笑,反问道:“留给我什么?” 黎雨语塞。 柳大花魁一手提酒,一手撑屋顶的青瓦片,懒洋洋带着一丝酒意开口。 “留给我东西的人不多。” “一位是苏大家,她留给我一个天酥楼。”她笑着说道:“只可惜是一个烂摊子。” “还有一个人,但不是白禅叔。” 柳儒士将撑地的手抬起,探入衣襟之中,拿出那本古籍。 忘我尊经。 “他留给了我一个问题,但其实是一个更烂的烂摊子。” 柳大花魁漫不经心抬起头,望向紫衣凤仙宫主人。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正试着站在洛阳顶点、世界顶点的人物。 不是仰视。 而是面对面的正视。 黎雨与她对视,发现这个女人的眼里,跳动着莫名的火焰。 像是将洛阳焚起的那道朱雀虚炎,有着永不熄灭的倔劲。 虽然渺却如同心脏一般强有力的跳动着。 柳儒士轻声说道:“我考虑过很多次,要不要把这本书烧了,化为一团灰烬,这个问题也许就不会困扰我了。” 这句话对着黎雨说,也像是隔了无数时空,对着那个黑衣少年说。 可柳大花魁又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又想到,就算把这本书烧了,烧成灰烬,灰烬再烧,烧一百遍,一万遍,烂摊子始终还是烂摊子。” 凤仙宫主人面色复杂。 柳儒士笑着说道:“所以我躺在天酥楼屋顶,这十来天,一直想不明白。” “直到今天”这个天酥楼新大家笑着摇头道:“我把洛阳看得清清楚楚,发现洛阳是一个真正的烂摊子。” “凤仙娘娘,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柳儒士取笑道:“今天,你来解决你的烂摊子,我来解决我的烂摊子。” 柳儒士捋起袖子,露出雪白的玉腕,轻声隔着无数距离道。 “你真应该庆幸,我没有把这本书烧了。” 黎雨微微皱眉。 接着这位凤仙宫主人背后传来一声轻响。 有第三个人踏上了天酥楼楼顶的青瓦片。 “洛阳的三百朵大红莲,总得有人解决的。”柳儒士慵懒探出那双红酥手,指向登楼人:“喏,就是她了。” 黎雨若有所思。 柳儒士将还剩下一半酒液的酒壶丟掷出去。 来者稳稳当当接过酒壶,一饮而尽,接着皱眉问道:“这是什么酒?” 柳儒士望着愁眉苦脸的那人,笑了笑道:“天酥楼的黄藤酒,大抵是苦味很重的原因,所以不好喝?” 那人恍惚了一下。 易小安摇头说道:“还不够苦,所以有点甜。”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你说有生皆苦 易小安登上天酥楼,她接过柳儒士掷来的酒壶,沉默喝完了里面的黄藤酒。 柳儒士的声音有些悲哀,她望向这个削发的小姑娘,然后陈述了一个事实。 “白禅叔死了。” 自始至终在天酥楼楼顶,将半片洛阳收入眼中的柳儒士柳大花魁,亲眼目睹了菩提树下的那场悲剧。 她的声音有些苦涩,悲伤。 柳儒士自嘲笑了笑,没来由想到了菩提树下红发结白的那个黑衣女子,又想到了苏大家曾经对自己说过,这个佛门客卿一直念念不忘挂在嘴边的红发女人。 她摇了摇头。 也许也不算悲剧呢? 柳儒士怔怔想着,若是此生不能能与心爱的人厮守终生,便是死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易小安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瞥了眼坐在柳儒士身边的紫衣凤仙宫主人,声音略微沙哑道:“人总是会死的。”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动作,没有一丝变化。 眉尖眉尾舒展,面色平静到了一种漠然的程度。 黎雨抬头望着这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神情复杂咀嚼着这么一句平淡而苦涩的话语。 这句话有些老成,从这个长相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口中说出来,不免有些幼稚可笑。 可偏偏在易小安口中说出,理所当然的苦涩。 所以黎凤仙有些微惘地想,这个与白袍老狐狸貌似有些关系的小姑娘,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把这句话无比自然地说出来。 接着她想到了那个随易潇一同离开风庭城的丹圣弟子。 苏家那位大丹圣已经战死在剑冢之中。 凤仙宫主人有些明白了。 一个人的幼稚,往往要过很多年;而成熟,可能就在一夜之间。 易小安站在天酥楼的青瓦之上,深呼吸一口气,苍白的面色因为饮酒而显得有些病态的红润,她的脑海里是一团乱麻。 从关山的药园,到风庭城的剑酒会,再到邀北关,轻安城,之后的洛阳。 恍惚的这几年,犹如走马观花一般一晃而过。 无数个笑脸从记忆之中琐碎浮现,而后拼接,而此刻格外明显的,是那个白袍邋遢的男人。 易小安强硬摇了摇头。 于是所有的记忆全都被打碎。 再也没有回忆。 所以也不会有所谓的悲伤。 易小安只是声音平静,重复了一遍:“人都是会死的。” 这个披着宽大黑袍的短发少女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洛阳,缓缓说道:“有生皆苦,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句话有些无情,甚至有些漠然。 所以说出这句话的人,必然是一个无情而漠然的人。 柳儒士声音平静道:“你连白禅叔的死都不在乎,自然也不会在乎洛阳这些人的。” 易小安平静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有些木然,木然再往里,是深深的漠然。 “可是你还是来了天酥楼。”柳儒士气得发笑,讥讽问道:“既然你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的命,为什么还要来?就因为他给你传了音?” 大风乍起。 黑袍少女的短发在天酥楼楼顶肆意鼓荡。 一个酒壶跌在青瓦片上,从天酥楼楼顶骨碌骨碌滚下,化为一个渐小的黑点。 易小安有些微惘,双手捏住袖口,似乎在纠结这个问题。 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酒壶砸地声音。 柳儒士悲哀说道:“那些命真的不重要?” 易小安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凤仙宫主人静静看着这两个人,她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也没有离开。她摊开手心,将那块从内而外龟裂开来的浮世印显出,等着黑袍少女的回答。 “我不知道。” 易小安有些痛苦道:“既然人都是会死的,为什么还要我来救他们?师父会死,老狐狸也会死,到头来都是死,死难道不是解脱?” “恶人。都是恶人。” 这个黑袍少女想到了当年师父带她行走天下,救的那个恶徒,得救之后一把火烧死了更多的人。 今日的这些人呢?又有多少恶徒? 于是心底一个声音幽幽叹道:这些人,值得救吗? 她声音悲凉道:“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就算我救得了他们,又怎么样?若是真有这个念头,你为什么不亲手来救?” 她像是在问隔空传音的那个人。 只可惜已经没有回音。 凤仙宫主人轻声说道:“你的师父,苏大丹圣死在了剑冢。” “跟他一起战死在剑冢里的,还有我北魏的风庭剑主,以及整片中原的诸位宗师,甚至与北魏不死不休的西夏棋宫主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利益冲突,可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黎雨说的这段话,在修行到一定层次,权势达到一定层次的人看来,也许算不上什么秘辛。 而这段话,恰恰戳中了易小安心底的伤疤。 柳儒士向来不接触修行,也从未听说过关于宗师的巨细传闻,此刻默默屏住呼吸,认真聆听,怕错过一个字。 “你说有生皆苦,我不修行,我不了解你们修行者,修行到最后,有多寂寞多孤独。所以我不知道,有生皆苦这句话究竟对不对。”凤仙宫主人平静说道:“但我知道,你开启灵智到如今,也不过十数年,一个人类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凭什么说有生皆苦?” “你觉得你的身世很凄凉,你的师父为了天下苍生战死了,弃你于不顾,从此以后举世无亲,对么?” 黎雨缓缓收起掌心,握住破碎的浮世印,声音冷漠道:“你现在是孤家寡人,身边的亲人接连离世,这就算是身世凄凉了,对么?” 易小安微微一怔。 凤仙宫主人站起身子,深呼吸一口气。 “你说有生皆苦” “这世上,举世无亲的,就只有你一个?” 洛阳的女主人声音冷冽道:“我不管你到底想的是什么,既然洛阳的三百朵大红莲,你有办法能够解开,而你正好来到了这里,碰上了本宫,那就没有你选择的余地。”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含苞待放 紫衣凤仙宫主人站在易小安面前。 “本宫从十岁就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免费得到的。” “本宫本宫的哥哥,乃是北魏西关白袍黎青。”黎雨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你一个区区十来岁出头的女娃,自然不知道黎青两个字,对西关而言,对北魏而言,意味着什么。” “十万里浮土北魏,有至少三万里,是黎家为北魏打下的。”黎凤仙声音平静,却默默改了自称,轻声道:“我的夫君能有如今的天下,能与齐梁瓜分中原,十六年来不受西夏荼毒,毫不夸张地说,大半的功劳要归功我哥。” 黎凤仙的容颜依旧美艳,眉尖却多了几分轻微皱纹。 “你知道如今的黎家,如此光鲜,举朝皆是西关黎臣,背后有多少血泪么。” “三十年前的黎家就只有两个孤儿。我哥自幼在最乱的世道里行走,无父无母,挨饿受冻,也要把最好的东西给我。他捱了不知道多少剑,不知道多少刀,才有了后来的西关白袍,才有了如今的北魏黎家。” “你说你的师父是世上待你最好的人,究竟有多好,如何如何,我都不知。” 凤仙宫主人轻轻说道:“我只知,我哥也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愿意掏心掏肺,挨刀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你的师父一个月前死在了风庭城。” 她深呼吸一口气说道:“黎青也一样。” 易小安抬起头,望着这个紫衣刺目的女子。 凤仙宫主人问道:“你说你是孤家寡人,谁又不是呢。” “这里有三个人。” “很巧也很不巧,大家都一样,浮萍无所依,举世无亲。” 黎雨说道:“有生皆苦,我倒是希望死了就是解脱。那这样黎青也算是解脱了。” 黎雨伸出一只手,悬停在易小安头顶,微微停顿,接着拍了下去。 易小安怔怔出神。 “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凤仙宫主人揉着易小安的短发,缓缓说道:“谁也不行,那些大修行者也不行。” “所以一个人拼命地想活下去,就应该活下去。” “不是活给别人看,是活给自己看。” 柳儒士面色复杂望着这个紫衣女子,注意到易小安眉宇间的戾气有缓缓消散的趋势,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能够不动声色打压洛阳后宫的真正原因。 黎雨松开搭在易小安头顶的那只手,指了指远方的洛阳俯瞰景物。 “之前起了一场大火。” “洛阳千年以来,从来没有起过这么大的火”她皱了皱好看的眉,说道:“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城市应该化为一堆废墟,而这里的人,一个也逃不了。”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黎雨轻声道:“而他们应该活下去,洛阳也应该活下去。所以才有了接下来的那场梨花雨。” “无论是神迹也好,佛法也好,那场大火确确实实被浇灭了。”凤仙宫主人摇了摇头,说道:“所以活下去其实并不难,尽自己的全力,哪怕是祷告也好,至少用尽自己的力量。” 易小安保持沉默,眯起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之前问,为什么要救他们?” 黎凤仙回答道:“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想活下去。” “救一个人需要很多理由吗?”凤仙宫主人自问自答道:“这世上的恶徒固然不少,但因为恶徒,就能放弃了所有人的生命吗?那些善良的人呢?恶徒如果能够改邪归正呢?” 这个问题之后,是接踵而来的诸多问题。 自然是没有答案的。 所以黎雨轻声道:“因为有生皆苦,所以他们想活下去,尝一尝最后的甜。” 紫衣凤仙宫主人揉了揉眉心,苦涩道:“听到那些声音了吗?” 大街小巷的声音已经隐隐约约传来。 那场梨花雨浇灭朱雀虚炎之后,洛阳城内皆是劫后余生的庆祝声音,高声而喝的赞美声音。 而在这座千年古城的地底深处,一朵又一朵大红莲的纹路相互串联,蔓延,一朵接连一朵,花苞与花瓣都隐约要盛放。 劫后余生的喜悦背后,隐藏的真相,是大难临头而不自知。 洛阳的女主人神情复杂道:“燃起那场火,本就是一个错误。犯了错,就要负责。” “好在已经有人为犯下的错负了责任。”她自嘲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易潇传音让我来天酥楼,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若是今日这三百朵大红莲盛放,洛阳化为废墟,也算是曹之轩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真正的代价。不论最终的结局如何,我都会陪着他,还有洛阳,直到最后一秒。” “有生皆苦,苦不苦,总要活下去才知道。” 凤仙宫主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回头望向黑袍鼓荡的易小安。 她再次伸出那只手,破碎的浮世印摊在掌心。 不言而喻。 易小安神情复杂。 她犹豫着伸出了手,搭在了黎雨掌心,无比坦诚说道:“要救洛阳,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黎雨先是微怔,接着动作僵硬,停顿。 空气突然安静。 而一声看热闹似的促狭笑声打破了安静。 默默静听了许久的柳儒士缓缓站起身子,拍了拍红衣上沾染的青瓦灰尘,幽幽说道:“其实要解决这三百朵红莲,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这里的古籍孤本,有白禅叔特地留下的心法,讲述的内容就是如何以红莲华手解大红莲的禁招。”柳儒士不冷不淡说道:“易潇说,只需要一个兼备佛骨的人,再加上浮世印扩散感应力,就能解开这三百朵大红莲。” 易小安神情复杂,轻声问道:“那我来?” 半个时辰之后。 紫衣黎雨与柳儒士默默站在天酥楼青瓦片上,望着身前的娇小身影。 盘膝坐在天酥楼楼顶的短发少女巍然不动,利落短发与宽大黑袍一同飘摇不止。 她缓缓合上膝上的古籍。 接着双手轻轻握住有些龟裂不堪的玉玺。 闭上双眼。 一道魂力波动扩散开来,瞬息直下三百米。 洛阳精妙绝伦的千年古都遗迹之下,地底犹如交错纵横的莲花池。 三百朵大红莲含苞待放。 第一百一十八章 玉石俱焚 佛骸里。 靠在桥上的紫袍大国师抬起头,失去了魂力的辅佐之后,依仗着与普通人无异的目力,他也仅仅只能看到那漂浮在佛骸上空的模糊光团。 那是一团宝相庄严的檀陀佛像。 至于光团之中的易潇三人,默默抵抗着佛骸之中的压力。 小殿下的手搭在青石小和尚肩上,心意通连通了玄上宇,一边承受着封禁之术的压制,一边与紫衫大国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片天地,整个佛骸,都是浮世印之中的小世界。 当浮世印被沧生玺碰碎之后,这片天地与人间的连接便不再稳定。 佛骸外若有若无的气息传来。 紫袍大国师感应到此刻手握浮世印的那人。 那个盘膝坐在天酥楼楼顶的短发少女。 恍然大悟。 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易潇淡然道:“尘埃落定,现在的结局你应该也看到了。洛阳的三百朵大红莲,即便你把我困在佛骸里,也有人能解开。” 玄上宇微微沉默,接着轻声说道:“因果生花,轮回生锈。有些事情,尽了人力便可。” “所以你就准备把我困在这里?”易潇微微挑眉,说道:“佛骸世界很快就要崩塌了,你再不解开封禁,就要与这个小世界一同陪葬。” 玄上宇摇了摇头,说道:“你以为我还会放你们离开佛骸?” 小殿下平静说道:“我们这里有尊大菩萨,就算浮世印里的世界完全崩塌,也不会威胁生命。” “我没想着杀了你们。”紫袍大国师笑了笑,说道:“连洛阳的结局我都无法改写,我又怎么可能改写你们的结局呢?” 易潇微微皱眉,有些不明所以。 “我只是好奇”玄上宇微微咳嗽一声,沉闷说道:“如果我不放你们,你们又该怎么离开佛骸?” 小殿下轻声道:“办法总是有的。” 玄上宇轻声笑道:“是的。” 紫袍大国师抬起紫袖,擦了擦唇角有些干燥的血渍,问道:“可你们没有办法离开佛骸,至少凭借你们三个人,是没有办法的。” 易潇笑了笑,试探性问道:“也许会有第四个人?” “第四个人?”玄上宇闻言之后皱了皱眉,仔细想了想,平静说道:“佛骸外不可能再来人了。这世上,就只有一位转世地藏菩萨,也只有一个沧生玺。” 小殿下声音复杂问道:“为什么就不能是佛骸里的人呢?” 玄上宇抬手擦拭唇角的动作微微停顿。 有脚步声音踏在桥上。 那个人走的很慢。 所以声音传递的也很慢。 易潇的目力比玄上宇好得多,所以他在一开始,就看到了那个登上大桥的身影。 横贯冥河的那座桥,桥两头的铭牌上刻印已经不可见闻,这座桥很长。 所以要走很久。 而那个人走得很吃力。 玄上宇终于看清了那道身影。 映入眼帘的,是踩在桥上,沾染血迹的一双纤白小脚。 接着是拖曳在地上的深蓝色披风,还有浸染殷红的纯白麻衣。 她的脚步声音很轻。 或许是因为她本就像是一个幽灵,幽灵走路的声音,自然是很轻的。 她走得很用力,很吃力,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很稳。 每走一步,佛骸里的冥河,就有大风呼啸而过,整片天地的颜色更加鲜艳,世界仿佛都在随着她的脚步震动。 因为她本就是佛骸的规则。 为了弥补玄上宇在二层楼内的缺陷,她被制造出来,代替那个男人执掌佛骸,一次又一次重置轮回,把所有人的记忆清除,确保绝对的秩序。 而此刻,这个世界就将毁灭了。 这个世界的规则,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毁灭的。 她环抱双臂,深蓝色披风倒着披在身前,似乎抱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整片佛骸的狂风都向她涌来,要将她吹离地面。 靠在桥中央的紫袍大国师将目光投向这个半是虚幻的小女孩。 他声音淡然道:“这就是第四个人?” 狂风大作,顿时再猛烈数倍。 水月死命保住怀中的东西,面色苍白,微惘抬起头。 压得极低的天幕,是一片极为血腥的深红色。 天地一线。 桥上孤苦伶仃的身影,仿佛一根稻草,随时可能被吹走。 玄上宇默默看着这个小女孩。 他身为佛骸执掌者,将所有意念都集中起来,以规则压制这个倔强的身影。 他沉默看着那个不肯退步的稚嫩身影。 水月艰难站定,与玄上宇不过只有十丈的距离。 她缓缓开口道:“尊上。” 紫袍大国师面色无悲无喜。 玄上宇轻声说道:“水月,你想送他们离开这里?” 水月轻轻嗯了一声,说道:“是。” 玄上宇又说道:“你是一个规则,规则是不会有自己想法的。” 水月轻声说道:“是。” “所以” “为什么。”紫袍大国师笑了笑,问道:“又凭什么呢。” 为什么,又凭什么呢。 水月的身形变得虚幻如同泡沫,很艰难在狂风之中站定。 她的声音虚弱却无比稳定地传来。 “尊上,您说的很对,我只不过是规则而已。” “这些年来,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会思考除了规则以外的东西?为什么我会把那些人的画像画下来贴在墙上?为什么我明明只是规则,却多了一些不属于规则的东西?” “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发生了。”水月的声音有些缥缈,还有恍惚,她自嘲笑了笑:“也许是时间太久的缘故,人总是会忘的。” 玄上宇默默看着这个狂风中如同浮萍挣扎的身影。 人总是会忘的。 当水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紫袍大国师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一个本就是规则虚拟出的人物,把自己真的当成了人,甚至回想起自己是规则的事实时候,都说出了“人总是会忘的”这种话。 她在过往的年岁里,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人。 “至于凭什么” “我只是棋子,您是掌棋的人。”水月轻声说道:“我这颗棋子,现在就要碎了,还有什么不能呢?还要考虑什么呢?” 站在狂风中心的那个人莞尔一笑。 “所以” “玉石俱焚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镜花水月 大风骤然狂暴起来! 以那个孤独的身影为圆心,无数风声呼啸,空气被莫名的力量狂暴撕裂。 靠在桥杆上的紫袍大国师微微眯起眼,有些艰难伸出一只手遮在眼前,试图遮挡逆袭而来的狂风。 佛骸的天空之中出现了一道瑕疵,像是精致的玉瓷器出现了一道裂纹,接着纵横蔓延开来,压得极低的天幕迸射出炽烈而滚烫的天光,映照在这极为狭小的天地之中。 被紫袍大国师重新压下的冥河再度炸开,炸起无数磅礴浪花,整个世界被水汽席卷,于是眼前猛然炸锅一般的模糊。 那尊檀陀地藏菩萨佛像依旧在漫天水花之中巍然不动。 易潇面色复杂望向那个处在模糊世界中心的孤独身影。 魏灵衫轻声说道:“她怀里似乎抱着什么。” 青石小和尚眯起眼,试探性说道:“虽然没有什么波动,但我们要不要提防一下会不会是什么暗藏杀伤力的禁器?” 魏灵衫下意识把目光挪向易潇。 易潇当然知道水月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所以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会是禁器。” 规则之力的扩散,比想象中要简单很多。 因为身为佛骸执掌者的玄上宇,自始至终都没有进行阻拦。 或许是因为封禁的原因,紫袍大国师默默靠在桥栏上,沉默望着天边流光溢彩宛若世界初辟的恢弘景观。 他只是静静看着,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干扰。 风暴中心。 水月的深蓝色披风倒卷而起,漫天水汽之中,她的动作微微停顿,接着缓缓转身,将目光投向靠在桥栏杆上的玄上宇。 水月柔声说道:“尊上,我原以为您也是没有感情的。” 靠在栏杆上的紫袍大国师默不作声。 天幕之中裂开一道狭长开口,炽烈天光倾泻而出,自上而下竖直笼罩,接着贯穿佛骸。 人间的气息顺应天光席卷而来。 温暖和煦的阳光,这是佛骸无数个轮回以来从未有过的景象。 水月的面颊上照射一道弥漫水气的微光。 她细细眯起眼,感应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应到的温暖。 熟悉而又陌生。 像是初生时候的感觉。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靠在桥栏上的玄上宇闭合双眸,任天光从桥尾扫过桥头,冷冷说道:“只是有些累了。” 水月面色复杂笑了笑,接着认真说道:“谢谢。” 紫袍大国师嗯了一声,接着沉默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再也不去看那道身影。 深蓝色披风鼓荡,粗布麻衣上浸染的血渍被水汽瞬息冲洗干净。 于是站在桥上的那个哑女小姑娘,又变成了一开始那副童真无邪的模样。 她抬起头,炽烈的天光从面颊两边穿插而过。 她面对那团浮在空中的菩萨光团,再次轻声说道:“谢谢。” 檀陀地藏菩萨佛像之下。 青石小和尚若有所思抬起头,有些讶异说道:“封禁的力量减弱了?” 魏灵衫面无表情说道:“这道封禁最多布施这个佛骸,现在佛骸与人间的通道被打开了,自然就减弱了。” “而且”魏灵衫皱了皱眉,望向靠在桥栏上假寐的紫袍大国师,细声说道:“玄上宇没有继续施加封禁之术了,他在想什么?” 这个紫袍男人的想法,自始至终让人捉摸不透。 “佛骸小世界距离崩塌也不远了。”青石站起身子,感应到逐渐恢复的元力魂力与气血,没有多想,只是轻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漂浮在空中的檀陀地藏菩萨佛像已经开始虚化。 易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魏灵衫声音平静说道:“再等一会好了。” 这只龙雀微微瞥了一眼面色复杂的小殿下,又不露痕迹收回目光,轻声说道:“某人似乎还有事情要做。” 易潇感应到魏灵衫的目光,有些歉意回望一眼,说道:“稍微等我一下。” 黑衣身影背后的长发倏忽而起,刹那撞出檀陀佛像的包裹范围,凭借着“鬼见愁”最后的气血之力,易潇在下一瞬间就落在了大桥中央。 狂风已熄,处处是盛大的阳光。 宛若天明一般,永夜被彻底驱逐。 佛骸的永夜,在日出之后,自然是要消散的。 所以代表了永夜规则的那个女孩,自然也是要消散的。 那个深蓝色披风粗白麻衣的女孩,随着狂风的消散,在阳光照射之下,开始变得虚幻而不真实起来。 她笑着抱紧怀中的物事,对着易潇点了点头。 然后她小心翼翼往前走,像是猫咪挪动步伐,怕惊扰了这世间的安静。 如烟一般。 她的身形如烟一般。 每走一步,就虚幻一分。 最后她站在了易潇对面,最多三尺距离,像是落日镇中的那个模样,天真无邪而又满心欢喜,伸出自己的双手。 有微风吹过。 女孩的身形缥缈如烟,而后烟消云散。 在整片天幕拉开光明的时候,苍穹所有的云朵全部消散,天心之中,站着一位长发拖曳及地的黑衣少年。 易潇沉默望着自己手中的一叠画纸。 他抬起头,炽烈的光芒之中,那缕轻烟已经不可见不可闻。 冥河的浪花溅起拍在桥上,澄澈而透明。 易潇举起那一叠画纸,透过澄光,能看到模糊而清晰的人影。 一张又一张,细密而温暖。 这是这个女孩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 易潇松开双手。 于是漫天画纸飘散在这个世界,被风吹到每一个角落。 佛骸的永夜被驱逐,阳光照射到了每一个角落,而这个世界的小女孩将永远沉眠。 易潇留下了一幅画。 他望着那副自己留下的哑女画像,粗糙的木芯笔尖刻下的铅痕依旧崭新。 双手膝地,双眸好奇的小姑娘含唇望着自己。 落日镇里自己说过:“水月,相信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 易潇抚平那张画纸上的褶皱。 他轻声对着画像里的哑女说道:“现在就是了。” 第一百二十章 改变世界的对话 青石小和尚默默看着站在桥上的易潇,抬起头,头顶那片天幕压得极低,曙光伴随流云一同崩塌,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站在桥上的黑衣少年洒了一沓画纸,漫天白纸黄宣飞舞,映照的黑发少年 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易潇还在等什么?”青石微微皱眉,有些不解。 魏灵衫双手缓缓按压漆虞剑鞘,声音平静说道:“那袭紫袍还没走。” 青石小和尚先是微惘,接着看到靠在桥栏上闭目养神的紫袍大国师,恍惚明白了些什么。 “洛阳外面发生了什么,其实大家彼此也都心照不宣。”魏灵衫轻声说道:“这一系列的事情,前因后果,牵扯了数十年,如今尘埃落定,也算是因果轮回。” “只差最后的结尾了。”青石的神情有些复杂,“缺一个画下句号的人。” 玄上宇靠在桥栏上,长发披散,宽大的紫袍拖在地上。 狂风已经熄灭,这个男人的面色有些苍白,没有太多血色,显得稍微疲倦。 这个向来永夜的世界,迎来了最后的光明。 在这个时刻,也显得格外寂静。 “喂。”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玄上宇微微蹙眉,没有去理睬发声的黑衣少年,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 他耳边尽是画纸纷飞的风声,即便他闭上眼,也能想象到眼前的画面,无非就是佛骸崩塌,人间的阳光照入这片世界。 而这一切,宣告着这个小世界寿终正寝的同时,也昭示了北魏的国器浮世印已经被打碎。 自己十六年来的布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洛阳还是佛骸,结局都不算好。 紫袍大国师轻声呼出一口气。 “易潇。”他依旧闭着双眼,声音平静说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易潇眉心的“鬼见愁”效力几乎消失殆尽,庞大的生机伴随着这个世界一同流失,魂力和气血如同潮水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对,一切还没有结束,还早着呢。”小殿下轻声开口道:“即便我现在离开佛骸,也身处北魏腹地,洛阳如果铁下心来要在皇城里杀人,不顾牺牲,甚至可以扼杀一位宗师级别的人物,更何况是要杀我呢。” 紫袍大国师轻声说道:“你信不信,若是我回到洛阳,即便杀一位宗师,也不会有太大的牺牲。” 易潇轻轻点了点头。 他望向这位紫衫大国师,认真说道:“至少你当世大国师的头衔,老师是认可的。” 易潇师承齐梁源天罡,那位大国师在八大国时期被誉为南方计谋第一,齐梁以小吞大,无数精彩战役便是在源天罡谋划吕颂卿指挥之下打赢的,与这些大大小小精彩绝伦的战役一同奉为经典的,八大国以来,整片中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 国士。 国士无双。 这几个字重若万钧。 春秋之后吕圣阖世,能与源天罡齐名,便已经是天大的荣幸。 玄上宇微微咳嗽,闻言之后却是有些不在意的笑了笑。 易潇缓缓抽出腰间的芙蕖,轻声说道:“可是如果你死在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 玄上宇靠在桥栏上,依旧闭眸,置若罔闻。 两个人静静对峙在桥上。 “你的鬼见愁还有几成效力?”紫袍大国师突然笑了,闭着双目面对易潇,隔着些许距离柔声说道:“一成?还是一成不到?还是说你想让那位转世菩萨出手?或者魏灵衫出手?或者是一起出手?” 易潇沉默不语。 “你该信因果的。”玄上宇睁开双眸,平静说道:“我当年灭了六道,拿着强硬的手段去逆天,最后自然是落不到好下场。迟早是死,甚至死在谁的手上,都是早就注定了。” “你大可以试一试,让那位转世地藏菩萨出手,或者让魏灵衫出剑。”紫袍大国师轻声笑了笑,说道:“我第九境魂力在身,这片佛骸即便崩塌在即,我也是当之无愧的掌控者,你们谁能杀得了我?” 玄上宇望向易潇,轻声说道:“就算是我不驭魂力,就在这里不躲也不闪,你们一同出手,就能杀得了我吗?” 易潇淡然道:“这也是书里面写的?” 紫袍大国师只是淡然摆了摆手,笑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书这种存在?” 易潇双手按压芙蕖剑柄,杵剑而立,轻声道:“卫浩然的记忆力隐约提过这个东西,但是我不信。” 玄上宇哑然失笑。 小殿下轻声说道:“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本书,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记录下来,王朝的兴衰,人间的交替,岁月的枯荣,那么写这本书的人,会是谁呢?” 紫袍大国师的笑意逐渐变淡。 “天上的仙人?还是地底的阎王?”易潇声音轻柔说道:“霸王杀上九天仙阙的时候,拿仙人的鲜血祭酒祭旗,这般霸道的大闹天宫,都没有人治得了他,所以不会是仙人。而这世上的修行者打破桎梏之后,强如佛门菩萨,甚至可以无视生死规则,秘法转生,所以哪里又会有手持生死簿判官笔的阎王呢?” 玄上宇有些微惘听着这句话里陌生的词语,隐约明白易潇的意思,却又不能全部琢磨通透。 “我不相信。”易潇平静说道:“若是真的有书,写书的人是谁,他当真知晓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一件不漏?” 紫袍大国师听懂了这句,声音平静回道:“若真的有写书人,自然是知晓这世上一切事情的。” “不” 易潇摇了摇头,轻声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一件很好笑,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是一个悖论。” 小殿下对玄上宇认真开口,说出了一句有些拗口的话。 “你不懂的。” 玄上宇有些微微惘然。 “若是这个世上真的有书,有写书人,若是他什么都知道” “就不应该会有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带她走 小半株香的时间。 易潇的声音不快也不慢,周遭不断有流云崩塌,整个世界开始收缩,以冥河上的那座桥为中心,缓缓枯萎。 小殿下只是在平静叙述着一件事情。 而除了玄上宇之外,再无第三人能够听到。 易潇的神情很从容,像是在说一件家常琐事。 而靠在桥栏上的紫袍大国师先是双手拢袖,接着微微皱眉,最后撑地微微坐起,就这么保持着僵硬的动作。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半柱香之后。 玄上宇抬起头,认真望向易潇。 “你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知道易潇刚刚对紫袍大国师说了什么。 小殿下已经收起了芙蕖,说道:“你觉得呢。” 玄上宇深呼吸一口气,惘然说道:“我不知道。” 易潇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声音平静道:“若是有写书人,他自然是知道我刚刚说了什么。那么他会怎么做呢?” 紫袍大国师望着这个黑衣少年,声音颤抖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易潇微微挑眉,淡然说道:“这的确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如果我不相信有‘书’这种东西,我就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话。而对你说了这些话,或许是我不得不信的缘故?” 紫袍大国师还没有从易潇说的话中回过神来。 “你之前说得没错。”易潇的声音微微偏冷,“就算不考虑出手后的业力报应,哪怕青石肯出手,再加上魏灵衫,在这片佛骸里也杀不了你。” “可是我还是想杀你。”小殿下微微侧首,说道:“我知道在这里奈何不了你,所以我会在人间的通道口等着你。” 易潇微微收拢双袖,芙蕖顺延袖口盘踞而上,他轻声说道:“劝你等到佛骸崩塌的最后一秒,回到洛阳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再小心,免得被我捡了漏。” 紫袍大国师平静说道:“你只不过是想安稳离开洛阳罢了。” 易潇笑了笑,说道:“对,你可以这么理解。或许我是在吓唬你,想把你多留在佛骸一些时间,能够让自己安全离开洛阳。可或许我是一个亡命之徒呢?你赌的起吗?” “就算你离开洛阳,你又能怎么样呢?”玄上宇淡然说道:“剑主大人给你的底牌已经被用掉了,而北原的风雪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 易潇神情复杂,却轻声道:“这就不用你费神了。” 小殿下缓缓伸出一只手,按压在眉心,一声长啸,“鬼见愁”最后的气血和魂力轰然而出,以易潇双足足底为圆心,整座大桥瞬息炸出无数裂纹,接着截截垮塌。 那袭紫袍靠在一截栏杆上,在大桥崩塌之际,这个紫袍男人终于缓缓站起。 玄上宇说道:“不管你今天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让我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你。” 小殿下面色平静说道:“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你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易潇微微抖袖,芙蕖剑光长啸。 天边流云炸开,四散崩离,宛若长河落日,起始悠悠沉下,接着速度变得极快,瞬息如同大石沉入冥河。 天空之上的巨大檀陀菩萨佛像缓缓向下伸出一只手,浩瀚佛音围绕,递向易潇。 整个世界开始走向最终的毁灭。 玄上宇眯起眼,只能目送那个黑衣少年踏上檀陀菩萨的巨大手掌。 易潇轻声说道:“不怕死的话,尽管现在就跟过来,我在人间的通道口等你。” 紫袍大国师沉默漂浮在空中。 他神情略微复杂,目送着那尊檀陀菩萨抵达与人间的通道口,接着缓缓侧身,最终离开佛骸。 玄上宇轻叹一声,最终没有迈步,只是抬起头缓缓环顾。 流云如同流星,不断坠落再坠落。 微风不再嘶吼,却只是下沉再下沉。 整个世界犹如花苞,却被一只大手拉扯,攥紧,于是向着花骨朵的心脏枯萎,缓缓收缩,崩塌,走向毁灭。 没有重生。 这个世界的景观,在这一刻就如同油画一般凝固。 这是最后的毁灭时刻,曾经永夜的佛骸,如今无数天光盛大降临。 于是那道紫色长袍漂浮在空中的身影,在整片天地之间,便显得格外寂寥。 易潇站在檀陀菩萨的手掌心,那尊菩萨缓缓收回手心,于是自己重新回到了光团之中。 魏灵衫微微挑眉说道:“怎么说?” “他应该不敢跟来。”小殿下吐出一口浊气,平静道:“趁着这段时间差,我们直接离开洛阳就好。” 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 “青石”易潇突然开口。 青石小和尚有些疑惑。 “拜托你一件事。”小殿下淡然说道:“离开洛阳的时候,帮我带走一个人。” 天酥楼楼顶。 盘膝坐在天酥楼楼顶青瓦片上的短发少女微微睁开双眸。 她面色复杂望向躺在自己手心的浮世印。 一道又一道裂纹从中龟裂开来。 而那道熟悉的气息随着裂纹的密布,变得愈发接近。 “咔嚓——” 像是打破了两个世界的隔阂。 眼前的虚空之中如同镜面破碎,刹那撞出一道巨大身影,那是一尊宝相庄严的菩萨,笼罩在光团之中,整道巨大身影从虚空之中跌出之时迎风而涨,跌出之后随风而消,紧接着显露出其中包裹的三道身影。 易潇落在天酥楼楼顶。 落入人间的一刹那,易潇开启了株莲相,璀璨如同金色莲花的瞳孔微微收缩,将整片洛阳收入眼中。 地底蔓延的大红莲,根蔓寸寸断开,被人极为以细腻的手法地切开,最终胎死腹中。切开红莲的手法精细而谨慎,三百朵大红莲,断在关键之处,没有一丝多余的切割,完美的犹如艺术品,毫无疑问能够以这种手法切开红莲的人,是一个极为罕见的天才。 易潇微微低头,与那个极为罕见的天才对视。 一秒的时间,或者更少。 小殿下只是轻声说道:“青石,带她走。”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okdytt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权力的游戏 天酥楼楼顶。 易潇站在青瓦片上,目光越过易小安。 一袭紫衣的凤仙宫主人负手而立,站在易潇对面,面色平静。 魏灵衫和青石小和尚落地之后默默站在易潇身后。 易小安有些微惘,她先是回头望了望那位凤仙宫主人。 黎雨的面色依旧平静,却是与之前踏上天酥楼之时不太相同。 这位洛阳后宫之主微微挑眉,眉尖尽是杀伐之气。 场面有些微微的寂静。 站在黎雨身边的柳儒士突然明白了什么,皱眉侧移了一步,离这位凤仙宫主人稍微远了一步的距离。 接着是黑衣少年的声音。 “娘娘,这算不算是落井下石?” 易潇笑了笑,问道:“其他不说,洛阳的三百朵大红莲若是今日解不开,这座北朝国都便已经沦为平地。” 易小安有些微惘听着这句话,接着她瞳孔一缩。 天酥楼楼下。 黑色如同潮水,密密麻麻,整齐而有序。 原来这位后宫之主诏令大开城门的同时,调集了所有的兵力,细腻缜密的包裹了天酥楼的一整条勾栏街。 接着是一层又一层。 北魏禁军,七色弩营,黑甲铁骑。 里里外外,森然如林。 黎雨面色平静说道:“出手救下洛阳的,是天酥楼柳儒士和这位小姑娘。所以今日她们不会死。” 小殿下有些戏谑笑了笑:“北魏的手段一如既往的脏。” 易小安终于明白了现在的状况,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向那位一袭紫衣的女子。 先前语气温和的那个紫衣女子,此刻面容依旧柔和,仅仅是一挑眉,就毕露无端杀气,气势凌厉。 这就是权力的样子。 坐上权力王座的人,即便是一个弱女子,也执掌着世上最煞人的生杀大权。 易潇没有回头,仅仅是背后一阵又一阵传递而来的震动,就能感应到洛阳这次是动了真格的了。 洛阳的十六扇门此刻尽开,迫不及待的人群一拥而出,而大地暴乱之后,一列一列阵队鱼贯而入。 人海战术。 恐怕真的能够淹死一位宗师了。 凤仙宫主人微微抬起手,易小安手中的浮世印被一股吸力猛然吸入她的掌心中,五指收拢,龟裂不堪的印玺之中再度裂开一道裂痕。 破碎的浮世印张开最后的结界,将易潇等人笼罩而住。 黎雨缓缓开口道:“其实今日就只想杀两个人。” 这位凤仙宫主人微微点指,指向易潇:“你是北魏未来的心腹大患,自然是必死的。” 接着她又抬起手,青葱手指指向青衫儒雅的青石小和尚,轻声道:“这世上有一位转世菩萨,这固然是一件好事。可这尊菩萨不在北魏而在齐梁,所以今日你也要死。” 易潇说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黎凤仙缓缓摇头。 小殿下又问道:“若是玉石俱焚呢?” 凤仙宫主人轻声说道:“那便玉石俱焚。” 易潇哑然失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娘娘怀了北魏的龙种,就算玉石俱碎,在我看来也不算什么坏事,齐梁足足十九道,少两个人不少。”易潇说道:“但是何至于如此呢?” 黎凤仙淡然说道:“本宫知道你手上有沧生玺,这道浮世印的残缺结界困不住你们。等你们脱困,本宫还有别的手段。既然齐梁不缺两个人,那你们今日就留在洛阳好了。” 跻身半步菩萨境界的青石微微皱眉,在易潇耳边轻声低语。 小殿下面色不动,平静回应道:“北魏倒是请来了一位顶级的打手。” 黎凤仙轻声道:“并非是北魏邀请,而是不请自来。” 话语落下,天酥楼楼顶的青瓦片突然极其有规律的颤动起来,接着如同沸腾的鱼鳞一般立起炸开。 一道琴音从远方绵延传递,接连不断在虚空之中炸开。 最终落在青瓦片上,半幕天酥楼的青瓦被炸得升起,复又平稳落下,在起伏过程之中,一道漆黑身影踩踏青瓦而来,最终落于天酥楼上。 易潇望着这位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王雪斋。 当世的妖孽,绝对有他一席之地。 黑袍如墨,长发亦如墨,隐谷传人背后背负着颀长有自己一人高的古琴,古琴上蒙着一层大黑布,显得沉默而死寂。 他的到来,让天酥楼楼顶陷入极端的寂静之中。 曾经在风庭城外一百里左右,与李长歌打得不分胜负的妖孽男人,神出鬼没来到了洛阳。 谁也不知道这个隐谷弟子入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雪斋只是轻轻抿了抿唇,先是微微瞥了一眼短发飘摇的易小安,接着将目光投向易潇,掠过魏灵衫。 最终停留在青石小和尚身上。 背负巨大古琴的隐谷弟子轻声说道:“第二个。” 青石小和尚微微皱眉,问道:“想打架?” 王雪斋轻轻嗯了一声,默默卸下背后巨大古琴的黑布,开始调试琴弦。 易潇神情复杂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妖孽人物,想到了那一场山谷外两个绝世妖孽的出手相争。 魏灵衫突然开口:“琴痴,我师兄呢?” 调试琴弦的隐谷弟子抬起头来,眯起眼仔细辨认了一下魏灵衫,又仔细思考片刻,似乎是在回想问自己问题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又似乎在想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最后王雪斋轻轻说了两个字:“丢了。” 魏灵衫恼怒道:“你有毛病啊,到哪里不好,非要来洛阳?” 这位隐谷弟子调试完琴弦,微微抬首,有些恍惚指了指青石小和尚,认真说道:“因为他在洛阳,所以我就一路跟过来了。” “你就只知道打架?”魏灵衫咬牙切齿道:“你那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 王雪斋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师父说,一个一个来,名单上的四个人,一个也逃不掉。不过之前遇到了一些意外,打了一半的架,最后没打成,所以现在时间也不多了。” “先是洛阳,接着是八尺山,再之后是终巍峰,最后是风雪银城。”一身黑衣的隐谷弟子平静说道:“时间比较紧,要速战速决。” 青石小和尚面色不太好看。 王雪斋抬起头,微微眯眼,轻声问道:“你就是那位转世菩萨?” 没有等青石点头,这位隐谷弟子就开口道:“我想杀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梦里见过你 大圣遗音琴褪去黑布,龙池凤沼,一身黑衣的王雪斋猛然抬手,五指松弦,腹部音腔滚动,刹那琴音奔走如雷。 如同刀客蓄势已久的一刀出鞘,浩浩荡荡劈出,在天酥楼楼顶挑起一道长虹! 青石小和尚双手合十,一尊巨大檀陀地藏菩萨法相从背后如青烟一般摇晃而出,迅速笼罩而下,与之动作相应地探出双手猛然合掌。 于是琴音由滚雷顿入极静! 黑衣王雪斋面色平静,五指再度落下,复又拈弦,缓缓蓄势。 琴弦被他勾起一道微妙弧度。 半步菩萨境界的青石微微皱眉。 易潇头顶那尊浩瀚的檀陀地藏佛像背后凝聚出数道光团。 十三道柔和光团漂浮而出,其内各自蕴藏着令人心悸的一道至强级别域意,此刻在这尊檀陀地藏头顶开始缓缓轮转起来。 沧生玺被易潇托在手上,这枚印玺本身与浮世印相碰,受损不清,其内也绽开道道裂纹,十三道域意如同花苞一般升腾。 场面僵持起来。 王雪斋从来没有正视过易潇。 或者说,这位隐谷弟子,除了寥寥那几位的妖孽,再没有正视过其他人。 而十三道至强级别的域意,却让他不得不正视易潇。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体内的龙蛇株莲缓缓运转,平静说道:“很抱歉告诉你,今天这场架,你也打不成。” 王雪斋也是微微皱眉。 浮在他面前一尺之处的大圣遗音琴,琴面勾勒出浑厚弧度,琴腹之处断纹密集,看上去如同大蛇腹纹,纹理其间掺夹牛毛断纹。 这柄古琴宛若通灵,如有灵性低吟一声。 与大圣遗音心意相通的隐谷入世弟子微微瞥了一眼洛阳城外。 易潇吐出那口气,指了指青石小和尚说道:“一打一,你和他五五开,不能再多。” 王雪斋沉默望向易潇,五指已经有了松弦的动作。 “可是如果再来一个呢。” 易潇轻声笑了笑,问道。 再来一个? 王雪斋的面色不太好看。 而魏灵衫有些微惘,接着她隐约感应到了那一股气息。 未曾见面,却早已经闻名。 于是易潇的笑声在魏灵衫听来难免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龙雀郡主的目光幽幽望向易潇。 小殿下迅速收敛笑意,对王雪斋认真说道:“零十开的。这趟洛阳你白来了。” 萧布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如此疯狂的时候。 黑马脚下如踏春雷,马背上的一身粗布麻衣在风中肆意飞舞,衣袂犹如狂蝶一般,萧布衣已经将全身修为运行到了极致。 他的面容苍白之中稍显血色,在刚刚短短的一炷香时间里,萧布衣脑海之中一直反复翻转着洛阳南门开启之后的画面。 犹如梦幻一般,仅仅是对视一眼,甚至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说。 仅仅一眼,萧布衣就确认了身后的女子急切想逃离洛阳。 而鬼使神差的,自己那匹黑马逆着人流跑了回来。 所以当唐小蛮抬起手指欲言又止指向那匹黑马的时候,萧布衣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直接就说出了“上马”这两个字。 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然后她居然就真的直接上马了,这又算不算是心照不宣? 所以萧布衣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 何以至此? “快一点。” 身后催促的声音陡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布衣猛然屏住呼吸,胯下黑马再度加速。 “再快一点。” 那个略带娇蛮,却又像是撒娇的女子声音再度落入萧布衣耳中,让这位齐梁二皇子好生头疼,却偏偏无可奈何,只能讲元力维持在输出的极限。 半篇儒道里的道术驳杂,而用来赶路的《凭虚御风》更是残篇中的残篇,以萧布衣目前的修为来看,让这匹黑马从北魏一路不知疲倦赶到洛阳,便已经算是殊为不易。 更何况凭虚御风,羽化而飞仙,哪里有带着两位女子一同羽化飞仙的? 那匹早就疲倦不堪的黑马拖着身子吭哧吭哧大步流星,同时小心翼翼绕过半个洛阳城,途径整整八扇巨大洛阳门,远远避开了轰然涌出的人流,算是投机取巧赶到了洛阳北门。 而就在马背上的片刻功夫,萧布衣终于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了。 他算是在帮两个弱女子逃避一场追杀。 来自一位超越九品的宗师亡命追杀。 “趁着那个男人还没有察觉,我们要先逃到邀北关,然后躲到北原,曲折迂回。”唐小蛮言简意赅:“就是这样。” 闻言之后的萧布衣有些恍惚。 于是那个问题再度回归脑海。 何以至此?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南辕北辙的齐梁二皇子闷闷回头看了一眼唐小蛮。 他轻叹一口气。 那匹黑马有些纳闷抬起头,接着硕大头颅被萧布衣一巴掌给按了回去,只能无语喷了口略带戏谑和嘲讽的响鼻。 与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不屑的黑马相比,马背上最后的钟家大小姐极通人情世故地选择了沉默。 于是三个人的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所幸唐小蛮从小就擅长化解各种尴尬。 只是唐家大小姐已经让场面这样尴尬很久了。 打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年轻男人起,就没来由从心底深处涌来一股信任,连这位性格古怪的千金大小姐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就上了这人的黑马? 又为什么望向一个人眼睛的时候,居然会有被一箭射中的感觉? 所以唐家大小姐想了好半天,纠结怎么开口,最后思来想去,斟酌挑选,也找不到合适的问法。 于是她最后选了最俗套最老气的一个问法。 唐小蛮突然问道:“喂,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一言既出。 唐家大小姐眼中的萧布衣动作微微僵硬。 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保持沉默。 于是场面更加尴尬。 忍不住好奇的钟雪狐悄悄探出一颗脑袋,从自家闺蜜身后挪开视线,出乎意料地瞥见了这个年轻布衣男人并非毫无反应。 能看出来他似乎在犹豫。 没有人看见,萧布衣抿了抿嘴唇,面上表情略微纠结,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唐小蛮这个问题。 最后萧布衣认真抬起一只手,缓缓上移,最后抵在自己脑门。 那里装着齐梁万卷书库,装着自己的全部学识,还有所有的坦诚相待。 所以萧布衣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不会说谎。 萧布衣轻声说:“是啊,见过的。” 唐小蛮眼里,这个男人的动作停格了一秒。 齐梁二皇子轻笑道:“在梦里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那一声龙鸣凤吟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背负一男两女的黑马气喘吁吁跑到了洛阳以北的紫竹林。 茂林修竹,原本连绵如海的紫竹林本该是一片蔚为壮观的景象。 只可惜在钟家男人与玄武的那一战之后,紫竹林深处被一拳砸平,可怜数以千计的紫竹被无比粗暴地齐根拔起,而且连带着紫竹林外围一同受到了波及。 祸殃池鱼,现在的紫竹林难免显得有些萧条。 稀疏几根紫竹没精打采,勉强挺起身子,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条原本不太好走的紫竹林,在此刻变得极为适合三人一马通过。 《凭虚御风》是一篇堪称神妙的道法秘术,元力从萧布衣身上流转,顺延黑马四蹄砸下,流过黑马四肢百骸,将长途奔袭的疲倦全部清扫而空。 萧布衣沉默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囊,拍了拍大黑马的腮帮,将水囊打开,沿着腮角滚滚灌下。 重新抖擞精神之后的黑马在御风诀道法之下速度更快三分,两旁稀零紫竹被黑马不断甩在身后。 而萧布衣猛然勒马。 趴在萧布衣背后的两位大小姐原本闭眸养神,不约而同睁开双眼。 唐小蛮的面色有些复杂。 一根紫竹倏忽从身后飘掠而过,掠过高空,插在宽阔的紫竹林道前。 于是就这么阻断了三人的去路。 轻飘飘的紫竹上站了一道飘摇身影。 宽大的黑袍轻轻从紫竹尖顶上跳落,而黑袍主人段无胤的面容隐去在阴影之中,轻声开口道:“跑得挺快。” 马背上的齐梁二皇子面无表情打量着这个半路杀出的黑袍年轻人,没有翻身下马,上半身依旧稳稳端坐黑马背上,缓缓探出一只手臂,手臂上的粗布麻衣陡然翻出一道布浪。 五指拧转掐印,儒道如刀。 路一旁的三根紫竹刹那被接二连三的凭空拔起,如同长矛一般平地而起,掠出三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黑袍段无胤不动声色站在原地,吸噬了唐老太爷大量元力的眉心嫣然浮现一抹红,他的唇色极为鲜艳,如同娇艳欲滴的玫瑰一般,与苍白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单薄羸弱的身子就这么抵在三根紫竹之前。 接着并没有发生鲜血四溅的凄厉画面。 三根紫竹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犹如大枪抵死,枪头枪杆瞬息弯曲砸在一起再重重弹开,与此同时这三根紫竹几乎是同一瞬间从内部齐齐崩开,重压之下,尤为坚韧而闻名天下的洛阳紫竹便砰然炸碎,紫竹竹屑席卷开来。 大黑马心惊胆战闭上双眼。 接着自己硕大头颅被主人轻轻拍了拍,算是象征性地安慰两下。 “别怕,他打不过我。”萧布衣轻声开口,算是对着大黑马,也算是对着自己身后的两位大小姐。 三根紫竹炸开之后,场面便寂静下来。 一身黑衣的段无胤抿着嘴唇,眼神轻佻而邪气,挑衅一般盯住马背上儒道浩然正气缓缓显露的齐梁二皇子。 在段无胤眼中,眼前的布衣男人气势之强,极为罕见,而那一股远古久远的正宗儒道气息,更是一道比之唐老太爷不遑多让的饕餮大餐。 这是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 只是萧布衣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段无胤身上。 齐梁二皇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的心跳微微加快,已经感应到了某个暗中来到的人物。 是那位宗师么? 为什么他们的赶路速度这么快? 段无胤轻轻舔舐嘴唇,戏谑笑道:“从洛阳南门,一路避绕,绕到北门,然后想北上邀北关,汇入北原?好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唐家大小姐眯起眼不言语,盯住这个拦路的北魏小威武候。 小侯爷轻笑指了指萧布衣,道:“从哪找来这么一尊大菩萨,千里迢迢从齐梁北上,来为你们作嫁衣?” 不明马背上自己身前男人身份的唐小蛮微微蹙眉,这一番话听得云里雾里,就听到萧布衣淡淡开口道:“准备好。” 接着黑马四足奋力刨地,悍然一声嘶鸣。 犹如一头蛮牛一般轰然撞向那袭弱不禁风的段无胤。 段无胤冷笑一声,单指按压眉心,双足站定不退反进。 马背上的萧布衣缓缓闭眼,气势陡然凝结。 那一刻的时间变得极为缓慢。 一人与一马的距离在极短的时间里不断缩短再缩短。 单指按压吞噬相,眉心飘出红意的段无胤。 一脸愕然,被萧布衣将缰绳塞入手中的唐小蛮。 以及一直闭上眼不敢去看下一幕的钟家大小姐。 时间仿若凝滞在这一刻。 唯有一个人不受影响一般,陡然睁开双眸。 那是一对极为神异的瞳孔,幽然百尺不可测,如同大海一般浩瀚,又如星辰一般璀璨夺目。 仅仅只有一刻,却燃烧了永恒。 马背上的粗布麻衣年轻男人瞬息消失。 他游走在时间之外,身形轻快而迅捷,并非是时间变缓,只是在这一刻,他的速度快到了肉眼难以看清的程度。 翻身下马,微微顿足,零点零一秒,那匹急速俯冲的黑马已经从他身边奔过,于是顺利应当从从自己身侧,正伏在马背上的唐小蛮腰间抽出短刀。 接着双足发力,脚底那张蛛网的蔓延速度远远跟不上自己的前踏速度,破空声音甚至来不及传来,而更快的拔刀声音已经划过。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一抹殷红鲜血正从段无胤的眉心极为缓慢地飘出,那比鲜血更红的眉心缓缓撕裂出一道狭长的刀痕,而受伤的黑袍小侯爷,面色甚至来不及从冷笑转变成愕然。 一声砰然巨响,将马背上的钟雪狐震颤得吓了一跳。 钟家大小姐睁开双眼,面色有些苍白。 那个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被一道巨力拍中,身形砸断数根紫竹,最终立刀在地下,拖曳出极长的一道痕迹。 而面色狰狞的段无胤则是捂住眉心与自己擦肩而过,大黑马急速奔驰之下迅速被甩在身后。 得了主人示意的大黑马一路狂奔,头也不回。 唐小蛮大脑处于一片空白,匆匆回头,崩塌的几根紫竹恰巧不巧将所有视线全都遮拦。 唐小蛮无意识攥紧缰绳,在视线的最后尽头,却只看到那个粗布麻衣年轻男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怎么也 (本章未完,请翻页)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o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只因她太美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紫竹林狂风压顶,却顷刻间烟消云灭。 就如同打盹的倦虎陡然抖擞精神,于是整个世界在绝对的威严之下恢复极静。 只因那个赤足前行的女子停住了脚步。 她站在了萧布衣的身旁。 有些吃力捂住肋部的齐梁二皇子唇角渗血,另一只手按压在插入地中的刀鞘之上。 萧布衣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钟家男人。 而钟家男人望向自己身旁的红衣女子。 背负剑匣的红衣女子眉目冰冷,就好似北原千万年不曾溶解的风雪,恰到好处的覆盖在精致而绝美的五官上。 卸去了蒙面白纱,又卸去了阴阳术遮掩的面容,在红衣下曲线毕露的娇躯,如同初雪一般不染尘埃的肌肤,如龙脊大雪山一般琉璃无垢的瞳孔。 这位在齐梁大内十六年向来覆鬼脸遮容的红衣儿,第一次以女子身的真面目示人。 所以她站定之时,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只因她太美。 钟家男人面色无悲也无喜。 他脑海之中闪过了无数画面,先是想到了十六年倾家覆灭的铸剑穆家,如果那个世家不曾覆灭,也许如今的中原,就是上四家下四家的均衡局势? 只可惜没有如果,铸剑穆家早已经在春秋元年被天赋极高的穆雨屠戮干净,而很巧的是,钟家男人曾经见过这位年少成名被人敬畏冠以雨魔头名号的少年。 雨魔头与人约战,北赴冰木湖 而最终走出北原的,就只有这位红衣女子。 钟玉圣将这个背负剑匣的红衣儿上下反复打量了片刻,最终确认了眼前女子,与那个杀气冷冽的雨魔头,在眉宇之间,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冰冷气息。 于是盛红色唐装的男人轻声道:“那个人死了?” 指的自然是曾经杀得中原寂静无声的雨魔头。 从北原一路南下的红衣儿面容平静。 平静到有些漠然。 她根本没有理睬眼前这位新晋宗师,甚至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去看。 所以她自然不会去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轻轻往前踏出一步。 接着脚步停顿。 红衣儿漠然望向前方。 远方撞塌数十根紫竹的小侯爷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满面鲜血,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扶住一根紫竹站稳身子。 段无胤此刻的模样极其凄惨,七窍鲜血汇聚,狂风炸开后的右耳血肉模糊,眉心的吞噬相被一刀自上而下剖开,而他站稳身子之后,望向那个巍然不动的红衣女子,恍惚半天,才想起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却摸到自己半边侧脸的猩红一片。 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天摇地晃。 眩晕的感觉潮水一般来来回回,褪去之后,面色苍白的段无胤才勉强能够站稳。 而接着就是一声极为尖细的叫声。 段无胤发现自己吞噬的元力,居然在一点一点弥散而出。 那些自己费了好大力气才吞去的元力与气血,在一点一点离自己而去。 吞了唐老太爷的元力,十不存一。 他怔怔不敢相信,如同丢失魂魄。 红衣儿面容冷漠望向这个身怀吞噬相的黑袍年轻男人。 钟家男人轻声开口说道:“看呐,他身怀天相,不消多久,也能成为你一样的妖孽。” 而一边的齐梁二皇子皱着眉头,看着那个患得患失,如同得了失心疯的黑袍年轻男子,破天荒没有提出质疑。 即便那个男人大哭大叫,像是一个疯子,可他得了吞噬相的恩惠。 所以钟家男人说的一点不错。 这个天相太强,他日后必然是一个妖孽。 接着萧布衣微微咳嗽,虚弱而戏谑说道:“就不怕他被吞噬相乱了心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钟玉圣微笑回应道:“不疯魔,不成活。” 耳边已经听不见声音的段无胤重复确认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除了自己消化的些许元力,唐老太爷的庞大元力,此刻都从眉心扩散开来,化为浓郁的白气。 黑袍段无胤有些癫狂伸出手,拼命探出鲜血淋漓的五指想揽住元力,可吞噬相那道口子已经被萧布衣一刀割开,再是如何挽留,都只是徒劳。 那道癫狂的身影,便难免有些好笑。 “我的” “这些” “都是我的!” 伸手数次,最终徒劳无功的段无胤,眼神逐渐黯淡下去,接着不到一秒,黑袍下的目光缓缓抬起,最终盯向了风轻云淡的红衣女子。 小侯爷陡然尖声叫道:“我要杀了你!” 那袭黑袍张开双臂,身形前倾,脚尖猛然点出,整个人飘掠而起,像是一只大鸟一般扑向红衣儿。 穆红衣面色平静,与那道扑来的黑袍身影目光对视。 她的目光如同万年雪山一般平静。 一刹那狂风骤然再起—— 紧接着世界再度安静下来。 紫竹林再度清空一条长道,而数十根紫竹崩塌砸下,将彻底昏厥的黑袍段无胤埋下。 钟家男人轻轻叹息一口气。 他望向那个站在原地一步未动的红衣儿,目光落在她背后的剑匣之中。 从那一声龙鸣凤吟起,钟家男人就知道今日的事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顺利。 至少眼前这位穆家遗嗣,背后剑匣里的这一剑,如果向着自己递出,那么自己事前预想的结局究竟会不会改写,便成为了一个有悬念的事情。 唐老太爷浓郁的元力弥漫在紫竹林中,这位老人家临终之前的暮气,如今转化成了朝气蓬勃的生机。 钟家男人看着站在漫天生机弥漫之中的红衣儿。 这个红衣女子就像是白纸之中的一点墨,在漫天生机之中,她身上的那道死寂气息便显得极为突兀,而且明显。 此人命不久矣。 所以她行的路,便是世间最直的路。 所以她出的剑,就是世间最直的剑。 谁挡在她的路前,这一剑,就会毫不犹豫递出,把一切都撕裂。 谁能挡得住呢? 钟家男人轻轻闭上眼,在短短的时间之内,脑海之中将出剑场景反复模拟了数十遍。 上百遍。 近千遍。 接着他睁开双眼,声音复杂道:“我不想跟你动手。” 连衣袂都没有飘动一丝的穆红衣保持沉默。 她只是伸出一只手,缓缓按在自己背后的剑匣之上。 那一声狭长的龙鸣凤吟声音抑扬顿挫,再度浮现天地之间。 钟家男人叹息说道:“你有你的事,何必来拦我?” 红衣儿面容如水般平静,拿余光微微瞥了一眼萧布衣。 她轻声道:“只是恰巧路过。” 而齐梁二皇子心领神会,拔刀而起,轻声道:“谢了。” 那个粗布麻衣的身影有些狼狈地逃离紫竹林,离开的速度极快,一路上滴落的血迹被一道纯白元力极快且不留痕迹地抹去。 收回元力的红衣儿重新将目光挪回钟家男人身上,轻声道:“如果你不想承受这一剑,就不要挡路。”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o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衣入洛阳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背负剑匣的红衣女子语调平静:“如果你不想承受这一剑,就不要挡路。” 钟家男人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他看来,这个穆家遗嗣气势虽强,但气数已尽。尽管在北原冰木湖之中,她与那个雨魔头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可知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她只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罢了。 那位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念头的紫袍大国师在北原布下天罗地网,最后却无功而返,而这袭红衣如今依旧能够背负剑匣安然无恙走到洛阳,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她背后背负的那个剑匣 以及剑匣里的那一剑 钟玉圣不知道那一剑锋芒有多甚,也不想知道。 所以他乖乖后退一步,为那位绝美女子让开了一条通坦大道。 好在这剑匣里的一剑,本就不是为他而准备。 红衣儿樽云觞面无表情继续前行,将按在背后剑匣上的素手缓缓挪开,大红袖独自飘摇。 从紫竹林到洛阳北门只有十里地。 一袭红衣,赤足前行,头顶无数紫竹叶盘旋跟随,面前不远处,就是那座北魏雄奇浑厚的千年古城。 洛阳的北门内处,忽然传来点点震颤,犹如星火浩渺,接着震颤声音缓缓加大,递加数十息,便如同鼓点擂响。 洛阳洞开城门已经有些许时刻,那些迫不及待离开这座古都的江湖客,有些尚未走远,脚底传来震颤,耳边有遥远的呐喊响起。 于是他们停住脚步,有些微惘地回首。 在洛阳上空俯视,就只是黄土上零零散散的几个黑点拄剑而停,这些运气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江湖客惘然回头,没有见到洛阳士子宴文道争锋的烽火狼烟,却碰巧见到了北魏大军出城的凶悍画面。 洛阳北门的城楼头被人搬上两面巨大战鼓。 而此刻擂鼓手开始敲打战鼓。 古老的战锤落下,击打在鼓面之上,于是第一声雷鸣响彻洛阳城头的天地间。 黄沙漫天。 阵阵点点的雷声气势叠加,气势愈加盛大—— 一骑当先而出的,是洛阳骁勇为冠的北魏黑色铁骑,一纵列长队彪猛鱼贯而出,铁蹄铮铮踏下,携卷着滚滚黄沙。 是为第一重。 接着身披沉重甲胄,坠提银白长枪的北魏禁军气势磅礴缓缓出城。 是为第二重。 赤凤营尽数战死洛阳南门,于是七色少了一色的弩营稍显突兀,在北魏禁军两侧轻快而出,伺机而伏,侯在黑色铁骑身后,小臂上轻弩已经控弦待发,跃跃欲试。 是为第三重。十数道宽大黑袍笼罩的高大身影骑在同样高大的漆黑骏马之上,连人带马通体上下卷携着浓浓的杀气,于是衣袍上如墨缸里浸染出的黑色便凭空多出几分肃杀。这些北魏森罗道耗费巨大心力培养而出的伪九品强者,向来被凤仙宫视作朝廷行走江湖时候的杀人利器,而在七月七大红月事件之后,几乎都被紧急召回洛阳。 此刻黑冠黑衣配黑马,十数道身影犹如地狱恶鬼出行,漆黑元力出窍游走,气势汹汹不亚于千骑出城,是为第四重。 勒马而停的几位洛阳有头有脸大人物沉默立在最前方。 彼此之间对望一眼,没有人率先开口。 那位谕令传来,将围堵天酥楼勾栏街的大批人马,尤其是精锐兵马,火速调往洛阳北门。 北门宽阔的赤土之上,六军不发,悬停的青铜门下尘土飞扬,缓缓落定。 目力最佳的六位弩营校尉眯起眼,努力想看清遥隔数里地外,能让自己以及诸多将士在此等候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约莫片刻功夫。 早已经摆好阵势,自北魏开国以来,十六年间从未有过如此大阵仗的数千将士,在轰然的雷鸣鼓声之中,听到天外传来一声长鸣。 威严而高昂。 暴躁无比盖压了一切鼓点声音! 徐徐如风却又杀意凛然。 朝气蓬勃却又暮气沉沉。 城楼头摆放着两面巨大战鼓。 此刻一面巨大有三人高的巨大战鼓,在两个鼓手拼命擂击之下,鼓面陡然炸开! 炸鼓! 数千马匹悚然而惊,陡然嘶鸣,四足拼命擂地,缰绳被死命拉扯住。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而众人恍惚之间,看到远方紫竹林中走来一道红衣身影。 红色在黄沙之中泼洒入墨。 那人赤足前行,走一条笔直通往洛阳北门的直线。 所有人噤声不敢出声,连座下马匹都不再动弹。 鸦雀无声。 一身红衣随风肆意鼓荡的女子面容气质俱是上上等绝顶风姿,大概是这座江湖百年来最为惊艳的美人了。 她的背后却背负着一个极其古怪的物事。 那是一只剑匣。 九条黑金之龙盘踞剑匣背部,面相狰狞,暴怒之色流溢剑匣表面,黑龙身下交叉穿行着振翅狂啸的雪白凤凰。 黑龙白凤。 背负剑匣的红衣女子,犹如天上降凡的仙人,面色如同万年化不开的雪山一般冷清,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黑甲铁骑,直入洛阳城。 她一只手按在背后剑匣之上。 面前是人山人海,森然如林的北魏铁骑。她轻轻开口。 “让开。” 女子声音落下,那面立在洛阳北门城楼头,此刻鼓面已经不再的大鼓连带着鼓身一同突然无端炸开,不仅仅是鼓面,三人齐高的巨大战鼓从内如被剑气溅射一般炸裂开来。 红衣探出一只手,对准洛阳城楼头微微收拢五指,元力如线一般钩拉—— 轰然一声巨响。 接着是一声惨叫声音戛然而止—— 奉命前来阻拦眼前红衣女子的禁军校尉,弩营校尉,以及北魏铁骑统领,甚至修行境界晋入九品的森罗道诸多高手,此刻怔怔望向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地面,那被战鼓残骸砸出的一个巨大窟窿。 接着他们微微偏转头颅,望向之前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一道黑袍身影。 此刻空余空空荡荡的黑马马背。 马背上那袭黑袍已经不见踪影。 背负黑龙白凤剑匣的红衣女子依旧面色平静,目光漠然,没有去看足下那被城楼头战鼓活生生砸入地下而死的森罗道高手,只是继续前行。 漫天的黄沙多了一丝血腥气息。 洛阳城楼头两面鼓,此刻只剩一面。 负责擂鼓的鼓手几乎站立不稳,摇摇欲坠,口干舌燥,目光活见鬼一般望向这个红衣身影。 红衣儿重复轻声道:“让开。” 没来由的寂静。 在千万人目光注视之下,她轻轻前踏一步。 首当其冲挡在这身红衣面前的禁军校尉后退一步。 北魏铁骑统领后退一步。 六大弩营校尉后退一步。 森罗道的十数道黑袍身影后退一步。 千骑挡在一人面前,洛阳北门显得有些拥挤。 而这样拥挤的场面,是千骑为一人让道而形成。 北魏的禁军,铁骑,弩营,森罗道,此刻让出了一条足够让红衣女子进入洛阳城的,最直,最快的道。 而那袭红衣儿按压在剑匣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北魏的铁骑记住了这身红衣,在许多年以后,这一副画面,依旧鲜活在在场所有人的脑海之中。 春秋元年的剑宗明孤身一人入洛阳,来挑衅开国不久的北魏,向世人证明了一人之力,如何盖压一个世间。 而星火点起的大世之中,这一身红衣,让所有人记住了女子剑仙该有的模样。 她轻轻抬头,望向城楼头几乎软倒的擂鼓手。 “击鼓。” 擂鼓手快要哭出声音来,拼命抡起战锤,抨击在那面战鼓之上。 洛阳北门的天地之间再度宛若雷震。 一身红衣入洛阳。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o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将死之人的剑 满城寂静。 洛阳北门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为那个红衣女子剑仙让开一条道路,高悬的青铜门下黄沙将红衣身影逐渐遮掩。 她赤足前行,面色从容不迫。 踏入洛阳城内 北门城楼顶上陡然砸开盛大的击鼓声! 瘫倒在地的擂鼓手目光呆滞,看着纯白的剑气在鼓面上肆意翻滚,如龙似凤盘踞翻腾,接着犹如万钧巨锤一般砸下,势不可挡! 高昂的龙鸣凤吟! 剑气起手撼昆仑,那道剑气绕鼓三周,接着毫无忌惮砸下,将鼓面连带整只大鼓撞破,顺带轰飞小半个洛阳北门。 剑势撞破鼓,红衣翻飞蝶。 红衣儿面无表情走在洛阳城内,红袍如波浪般不断滚动,纤白赤足踏在青石街道之上,目视前方,四周所在如今的洛阳城内空空如也,大街小巷俱是安静。 可惜洛阳只安静了那么一秒。 接着被剑气削开的半颗城楼头砸在红衣儿身后,犹如陆沉,巨石四溅,伴随宣泄而出的剑气与高亢龙鸣,红衣两边街道木屋瞬息崩塌,所有景观刹那模糊,砰然炸裂,视线渐渐清晰之后,已经摧枯拉朽递送出一条长道。 直通那座勾栏街头面。大红色的六角阁楼。 天酥楼顶之上,黑衣隐谷弟子王雪斋面色肃穆,捧大圣遗音而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洛阳城内渐行渐近的红衣身影。 洛阳城内被怪力扫开,两侧清开一条长长的廊道,黄沙弥漫之中,红衣身影逐渐变清晰。 青石小和尚面色复杂,感应着那位背负剑匣,眉心剑意纵横的红衣女子,菩萨瞳孔之中,那一袭红衣虽然剑意盎然,但体内却是死气大于生机,一条性命只不过在旦暮之间。 身负株莲相的易潇同样能看到红衣儿樽云觞体内的气运,红紫之色外溢,在剑匣表面流转,而代表死亡的漆黑之色深蕴肺腑之间,已经弥漫开来。 “她来了。”魏灵衫轻轻开口:“气息很强,但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体内的死气越来越沉重,掩盖不住,越来越沉重。 魏灵衫想不通,青石小和尚也想不通。 所以隐谷弟子王雪斋也想不通。 易潇想通了,却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一袭红衣去了冰木湖,赢了与那个雨魔头的生死决战,胜了与紫袍大国师之间的尔虞我诈,最后一路南下风尘仆仆来到洛阳 却已经气运枯竭,变成了一个将死之人? 洛阳城头掠上一道身影。 盛红色唐装的钟家男人拎着段家小侯爷,面无表情登上洛阳城头,望向城内那道不缓不慢向着天酥楼前进的红色身影。 他不想去拦那一袭红衣。 他只是想看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亲自出剑开大世的穆家红衣儿,身负八大天相之一的鲛狐相,这种彪猛天相越是重伤垂危越是战力翻倍增强,所以她不急也不忙,只是背负剑匣前进,浑身上下圆融如意,面色气息俱是平淡如水,如同一片大湖般平静无波。 而她的手已经搭在了背后剑匣之上。 那一剑已经蓄势待发。 钟玉圣想看到这一剑出鞘。 他想看到这一剑出鞘,准确的来说,想看到的,不仅仅是出鞘的人,也不仅仅是出鞘的剑。 是一整个出鞘的完整过程。 包括出鞘的人与剑,也包括接这一剑的人。 钟家男人更想看到的,是那个人能不能接住这一剑。 “噗通”一声,钟玉圣松开手,黑袍段无胤跌在洛阳城头,脑海里一阵炸痛,口干舌燥睁开眼,摸了摸自己面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有些微惘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盛红色唐装男人。 “你是不是很好奇” “为什么我在洛阳晋升了宗师,却已经不敢大开杀戒,把八大家都除在这里?” 段无胤微微眯起眼,嗓子里一片沙哑,吞噬相开启之后的暴躁逐渐离去,他仿佛又变成了之前那个性子淡然的北魏小侯爷,轻轻嗯了一声。 钟家男人轻声问道:“单单凭借一位转世菩萨,拦得住我吗?” 段无胤摇了摇头。 妖孽再妖孽,只要不曾跨过这一境界,终究有不可逾越的天堑。 史书三千年,大浪淘尽,妖孽数之不尽,却无一人能做到越境战宗师,即便是八百年前号称九品无敌手的妖僧徐仙佛,手持两大至强域意,在九品巅峰之时,也公开承认距离那一步有着云泥之隔。 所以,无论是隐谷的大弟子王雪斋,还是只有六分之一转世魂魄的青石小和尚,亦或是世上任何一位天资妖孽的九品,对上钟家男人,都是拦不住的。 “在跨出那一步之前,我也有杀心。” 钟家男人笑了笑,面色复杂:“若是我不急着跨出那一步,今日洛阳城头的人,兴许会多上我一个。” 段无胤有些微惘。 钟家男人平静道破天机:“你打开吞噬相。” 黑袍小侯爷闻言,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按在自己被萧布衣斩开十字血痕的眉心,一股酸痛从眉心席卷而来,直贯心肺。 眉心的天相开始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资源。 段无胤面色陡然红润,接着喉咙一甜。 硬生生将那口鲜血咽下喉咙。 北魏小侯爷怔怔靠在洛阳城头,目光无神望向洛阳城内。 他喉咙有心肺之血的酸甜,更多的是一种酸涩之意。 按在眉心的手指缓缓放下,小侯爷怔怔望向自己的食指中指,那里压迫着眉心,所以有一滴粘稠的血液。 鲜红之色鲜艳欲滴,血液之上,有一片极其细微肉眼根本无法发现的雪花,在滚烫的血液上打转。 看不见的雪花。 一股彻骨的寒意袭来。 他抬起头,颤抖望向钟玉圣。 钟家男人笑了笑:“看到了?” 段无胤苦涩嗯了一声。 “我很好奇,凭什么,她敢出这一剑?” 钟玉圣喃喃:“我想不通,所以我会不停的去想,可是发现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之后,我就只有好奇。” “这一剑,凭什么她敢递出来?” 天酥楼顶。 凤仙宫主人望向那道洛阳城头负剑而来的红衣女子。 王雪斋也望向那道红衣身影。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一人身上。 修行者肉眼识微,所以能够洞察细微之处,通过洛阳城外携卷而来的阵阵黄沙,不仅仅可以看清那道红色身影的模样,更可以看到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死气。 王雪斋沉默不语。 自鬼门关之后,他应师父之言出世,便是准备一路大开杀戒,以战证道,如无意外,便是直入宗师境界之后无敌天下。 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邀北关前与李长歌的那一战,算是有始无终。 入洛阳前后均是打定主意要与齐梁转世菩萨大战一场的王雪斋,在红衣入洛阳前,一颗杀心已经在波澜无惊之中缓缓蓄势到了顶点。 而这一袭背负剑匣的红衣恰巧不巧的入城,无疑是在自己心头浇上了一头冷水。 师父曾经对自己说过,未来这世上注定要耀人眼目的妖孽,究竟有哪几位。 王雪斋全部都记在心底。 可这一袭红衣儿,她背负着剑匣,不是北方的剑子,也不是西边的那只朱雀,不是南方的道胎,更不是中原的转世菩萨她又是从哪里来? 哪里来的这么一个人? 王雪斋想不明白,这一袭红衣儿不在这群人行列之中的原因。 盯了许久,终于想通。 他喃喃道:“原来,是一个将死之人啊” 这位隐谷弟子皱了皱眉,接着道:“气息很弱,只有九品” 他认真去感应,入洛阳之后第一次取出大圣遗音,而隐谷的修行心法讲究心如止水。 心如止水,天塌不惊。 王雪斋侧听黄沙之中的脚步声音,兀自喃喃:“气息越来越弱了,现在只有九品初阶” 是她体内的伤势吗? 不对她体内没有丝毫伤势,五脏肺腑之间,除了那团死气,几乎是完美无瑕的修行体质,没有一丝无垢和瑕疵。 她的修为为什么会不断下跌? 是那柄剑的缘故? 那柄藏在剑匣里的剑,在不断吞噬她的修为? 那又是一柄什么样的剑,在什么时候会出鞘? 最后向着谁出鞘? 无数个问题,顺着思绪乱成一团,最终解开。 仔细去感悟周遭环境的王雪斋猛然抬起头。 拂在大圣遗音琴弦上的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拨乱。 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断弦。 五指按琴,大圣遗音的声音夏然而止。 王雪斋抿紧嘴唇,元力波动开始紊乱。 那一袭红衣站住,背后剑匣长鸣,龙鸣凤吟,天地之间涌来无数剑气。 指向虚空。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被剑锋所指的人。 所以他想明白了。 他终于想通了。 于是他开始佩服那个背负剑匣的红衣女子,甚至心生敬畏。 黄沙散去,那个手指按在剑匣背后的红衣儿显出轮廓。 风华绝代。 王雪斋知道,这一剑,是将死之人的一剑。 将死之人的一剑,出剑是生死,归鞘也是。 而这一剑,她若是真能递出,真有胆气递出,无论结局如何,都足以为自己正名。 第一百二十八章 破矩 春秋元年的大魏,龙盘虎踞淇江以北,与齐梁齐手灭六国,镇气运。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剑宗明一剑镇洛阳,再一剑寒兰陵,为大世递出最惊才绝艳的一剑。 这是妖孽应运而生的一年。 故而无论是齐梁还是大魏,在这一年里,风雨如晦不动声色,明面暗里,在淇江龙船剑舟两位皇帝面色平静签订和平契约的背后,都做出了无数准备。 为了十六年后。 妖孽长成的这一年。 瓜熟而蒂落,轮回因果生根发芽,只需要十六年。 十六年前,在北原的寒酒镇,身披猎猎白袍的西关藩王,怀中抱着襁褓里沉睡的那个婴儿,为大魏种下了一份因果。 他送出了北原的剑子,带回了妖刀的魂魄。 自此以后,洛阳城内多了一位剑心通慧的风雪银城入世弟子,只等十六年后,正式讣告天下。 同样的,风雪银城得到了世上天资最惊艳的剑骨相天才,在未来的群雄争霸之中,足以力压一整个大世的妖孽。 兄妹关系,师门关系 一层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将这两个年轻人联系在一起,即便隔着北原的磅礴大雪,即便跨越千里万里,即便素来不曾谋面,在年岁递增之中,一封又一封书信,将这两个未来天才的关系越拉越近。 而潜移默化之间,许多事情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譬如坐拥万里浮土的北魏,与世间最神秘的圣地,关系也越拉越近。 只到突破那一层禁忌。 昭告天下,大魏明珠魏灵衫为风雪银城闭门弟子。 自此风雪银城入世。 俗世。 俗事。 俗世里多的就是俗不可耐的事。 在世上寥寥那么几位宗师眼里,这一切做的再隐蔽,再秘密,都没有任何意义。在妖孽凋零的年代里,这些宗师几乎都是上个时代的老人,半个身子埋在土里,无欲无求,无所挂牵,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续香火。所以彼此之间,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都心知肚明三大圣地的入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三方都在等一个合适时机公布于世罢了。 剑冢在鬼门关一战之后四分五裂,剑冢弟子叶小楼剑鞘里携带剑冢千万柄遗剑开始游历人间。 隐谷最后一次开天榜,公布一百零八名额,与此同时,唯一传人王雪斋背负大圣遗音走出东关山,开始以战证道。 而风雪银城,也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李长歌南下入风庭,向天下昭告魏灵衫与自己的师兄妹关系,便是最合适的时机。 而风庭城的大事件最终结局,以那只龙雀手持洛阳心,极任性送小殿下逃出风庭告终。 而此番南下,背负银城入世任务的李长歌,偏偏恰巧不巧地与魏灵衫走失。 像是巧合,又像是命运捉弄。 于是风雪银城就这么卡在了这道门槛上。 半只脚踏入世俗之间,半个身子又藏在北原里。 这些圣地为什么急着入世,世人大多是不知道的。 而曹之轩知道。 从十六年前,布下第一颗棋子的时候,把那个女婴儿接入洛阳城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一天。所以那位大人物来到了洛阳城,他也知道。 曹之轩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一道极深的血痕。 他微微皱眉,中指拇指探出按在伤口之上,将那道伤口拔开,血肉缓缓绽放,一枚晶莹剔透的碎片,在粘稠的血液里,几乎要扎到骨子里。 浮世印最核心的那一枚碎片。 曹之轩闷哼一声,两根手指已经鲜血淋漓,颤抖不已,却攥住了那枚嵌入掌心的浮世印碎片。 低沉嘶哑的吼声。 一头汗水的曹之轩眼神阴森,喘着粗气,盯着那一枚浮世印碎片。 空间开始不稳定的波动起来。 那枚碎片上空三尺的空间被撕开一道裂缝。 一袭紫袍边角从裂缝之中展露而出,白皙而线条柔和的五指轻轻虚按,接着轻松扒开空间,接着蜕身而出,最后落在曹之轩面前地上。 “陛下”紫袍大国师缓缓站起,拍了拍紫袍上沾染阳光气息的灰尘,轻轻嗅了一口人间的空气,最后柔声说道:“好久不见。” 曹家男人没有开口,捂唇微微咳嗽。 他抬起头,望向洛阳上空澄澈干练的天空。 一干二净。 就好像现在的洛阳城。 更像是现在的万里北魏,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好生干净。 那件白袍没了,浮世印没了,四王三十二诸侯没了,朱雀大阵没了,六道佛骸里的积蓄也没了。 什么都没了。 如果如今的齐梁挥军北上,踏平大魏,何须一年? 无疑是摧枯拉朽的姿态,而北魏能做的,只有引颈待戮。 死棋。 北魏的牌面上,已经空空如也。 “北魏还有我。” 紫袍大国师微微笑道:“北魏的牌面上不仅仅有我,还有很多东西,比以前要多,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曹之轩望向玄上宇。 玄上宇点了点头,轻声道:“陛下不要忘了,风雪银城一但入世,将会有多少资源,能为我们所用。” “现在好了。” 紫袍大国师轻声笑了笑:“她从北方杀下来了,正正好呢。” 洛阳城内的空气有些微微凝固。 红衣儿缓缓抬手。 背后的剑匣自行挣脱红绳,极通人性的前移至胸前。 浮在空中。 她轻轻咬破自己拇指,接着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尾指。 双手十指。 血珠在白皙指尖滴出,指尖上的鲜血在空气之中迅速溢散,像是哀鸣的凤尾蝶,在血气弥漫的风中飘舞。 十指鲜血流下,在剑匣上缓缓汇为一副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黑龙咧嘴笑,白凤变红凤。 她的元力越来越弱。 气息越来越微像是黑夜之中摇摇欲坠的烛火,轻易就能吹灭。 天酥楼楼顶的对峙之势已经不复。 大圣遗音依旧浮在隐谷传人的身前,只是弹破弦后,古琴主人有意无意让琴声寂静下来。 青石小和尚眉头紧锁,天地之间布满了剑气,却没有指向王雪斋,而是指向了一处虚无缥缈之地。 剑气崩裂空间,露出一角衣袍。 小殿下喃喃:“这是” 易潇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碰见这个人。 身边的魏灵衫面色瞬间苍白。 那一袭衣袍,在空间崩裂之间展露而出,猎猎作响,衣袂在虚空之中带出一片极寒的雪花。 那一朵雪花极其细微,遇风即化,瞬息湮灭。 除了北地风雪银城的那位城主,世上还有哪一位,能达到如此功参造化的境界? 北地风雪银城的城主,是三大圣地主人级别的存在。 三大圣地不入世,即便入世,也只有弟子能行走世间,超脱之后,便再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插手世俗事。 故而剑主大人隐居剑冢草庐,隐谷谷主云游天下。 北原风雪银城的城主,自然也应如此。 他为什么会来到洛阳城? 易潇突然心生不妙,想到了一种可能。 小殿下从感应红衣儿气息入洛阳城后,一直以为这位出乎意料的奇兵入城以来手按剑匣,是为了一剑为自己解围。 而红衣儿的气息越来越弱。 四周的元力甚至被荡起波涛。 再到那个隐在虚空中的男人,被漫天剑气逼着显出身形。 原来这一剑,是为了送给风雪银城的城主。 那么洛阳这个北魏国都,千年古城。 会不会恰好,就是红衣儿选的战场? 洛阳城楼头。 钟家男人面色波澜不惊,抬起头。 雪白色大麾笼罩天空,天青色的冰寒迅速蔓延开来,方圆百尺之内,逐渐被风雪堆出一道模糊而磅礴的身影。 盛红色唐装的男人自叹弗如:“原来宗师之境,居然也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段无胤面色惨白,嗫嚅问道:“这是风雪银城城主?” 钟玉圣轻轻点头。 这道身影也唯有风雪银城城主。 北魏小侯爷望向那道与风雪之中来客相对而立的红衣身影,问出自己心头难以理解的问题。 “为什么她敢递剑?” 钟家男人说:“如果一个人要杀你,出剑也是死,不出剑也是死,你出不出剑?” 段无胤面色苍白,接着问道:“风雪银城城主要亲手杀她?” 钟家男人轻轻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像是赞叹,更像是惋惜。 “是啊,那些人要亲手杀她,所以她逃到哪里,都没有用。”钟玉圣喃喃:“时辰到了,去那里都一样。” 段无胤不明白钟家男人的意思。 “你没有到宗师,所以不明白。”钟家男人笑着开口:“这世上有些规矩,是违背不得的。” “她破矩了。” “从冰木湖走出的那一刻起,就破矩了。破矩是什么意思,你以后自然会明白。你只需要知道,但凡破矩的人,他们迟早会成为死人。” “而负责杀死破矩者的,自古以来,就是风雪银城。” “所以今天,洛阳城头那两个妖孽的架肯定打不起来了,因为这里是她选的战场。” “她选择死在洛阳。”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默念三二一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洛阳城头袭来寒意。 如同万年雪山雪崩之后,汹涌来袭的雪潮,从天顶塌陷,滚滚而下。 那一道磅礴披着雪白大麾的身影轻呵一声,本是剑气弥漫的洛阳,犹如薄冰碎开,空气之中再白三分,说不清纯白气韵,究竟是剑气多一些,还是寒气多一些。 被清空一整条长道,直抵天酥楼的街道,青石铺就的地面蔓延覆盖一层霜色。 “砰”然一声。 酒坛砸地的声音。 披着风雪大麾的男人放下怀中有一人大小的酒缸,酒缸砸在地面,绽放出雪白蛛网。 风雪银城城主呼出狭长一口酒气。 他望向十指按在剑匣上隐而不发的红衣女子,轻声说:“从冰木湖走出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你迟早会死。” 红衣儿平静说道:“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你破矩了。”风雪银城城主淡然开口:“所以我要杀了你。” 红衣儿置若罔闻。 “破矩的人,迟早是一死。”风雪银城城主无情说道:“从冰木湖到邀北关,你走出北原之后一路南下,一直到洛阳附近,才放慢速度我本以为你会一直走到齐梁。” 樽云觞面无表情说道:“你会让我走到齐梁?” 风雪银城城主笑着摇头:“也许会吧?对于破矩的将死之人,风雪银城向来存着一两分宽容,如果你还有遗愿需要在齐梁完成,我可以把你送到齐梁。” 红衣儿十指之上的鲜血不断汇入剑匣。 黑龙笑得愈发开心,红凤愈发鲜艳欲滴。 她平静抬起头,目光与天酥楼楼顶上的黑衣小殿下对视,轻声说道: “有一个朋友在洛阳,所以来看看。” 与红衣儿目光对视的易潇心中没来由被拨动一根弦。 这一句话,就像是不曾开封的琴,前奏的第一音就被弹断。 易潇心中五味杂陈,酸涩居多,内心深处又像是被刀划过,明明没有口子,却让人面色惨白,即便捂住心口,依旧抑制不住那里传来的疼痛。 风雪银城城主与红衣儿的对话,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那道磅礴身影身上携带的风雪与冰寒,将漫天剑气都封锁住。 在风雪银城城主现身之后,天青色蔓延整个洛阳城。 冰封洛阳。 即便强如隐谷传人王雪斋,皱着眉头试着想开口,想动身离开这里,却发现自己居然连最基本的动一动指头都无法做到。 青石小和尚面色凝重,试着挣扎了一下,最后放弃了尝试用佛门禁忌手段挣脱束缚的念头。 魏灵衫没有去看那一袭红衣与自己师父对峙的场景,只是怔怔望向身边面色惨白的易潇。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回头,瞥见这一幕,轻笑道:“你那位朋友,貌似比你想象之中要过的好,只可惜他今日也要死在洛阳。” 红衣儿轻声问道:“如果我执意要保他呢?” 风雪银城城主说道:“洛阳城内外有一万人马,调集过来就是为了杀他,自顾不暇的人,还有什么资格保另外一个将死之人?” 红衣儿微微挑眉。 她抬起一根手指,鲜血淋漓指向黑衣隐谷弟子,“我可以杀了他。” 杀了王雪斋,青石出手,带着易潇离开洛阳,便成了一件轻易之事。 而风雪银城城主平静说道:“没有用的,他依旧会死。” 天酥楼楼顶的青石小和尚面色有些苍白。 魏灵衫的嘴唇被自己咬得有些乌青,渗血。 这个答案,只有一种可能。 红衣儿说道:“你本不该插手这些事情的。” 风雪银城城主没有否定,只是摇了摇头:“世界上很多规矩,都是人定的。” “就好像圣地要做一些事情,就必须要入世,必须要昭告天下。”他笑了笑:“亦或者像我这样的人,就一定要烙守规矩,不能在世人之前现身露面,更不能向那些未破矩的人出手。” “只可惜这些规矩的制定,是为了制约,也是为了平衡。”风雪银城城主摇了摇头:“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平衡了。” 鬼门关一战之后,活下来的就只有三位。 鸩魔山主,南海花圣,还有自己。 红衣儿收回那根手指,自嘲笑了笑。 “所以呢?” “所以”那个雪白大麾夹杂北地磅礴寒气的男人笑着吐出几个字:“规矩是我定的,我当然可以无视这些规矩。” “我说风雪银城今日入世,那么它便入世了。”身披雪白大麾的风雪银城城主笑道:“至于你要保的那个人,剑主大人也想保他,齐梁也想保他。” “可是我要杀他,这世上又有谁能救得了他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风雪银城城主摇头说道:“就好像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你一样。” 红衣儿眯起眼,认真说道:“他没有破矩。” “我说他破矩了,他便破矩了,不过是迟早的事。”风雪银城城主面无表情:“今日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天青色的寒意上抬,蔓延,将所有人都冻住。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回头,眯起眼望向天酥楼方向。 他的目光从魏灵衫身上掠过,在易潇诸人身上一一扫过。 最后望向黑衣王雪斋,接着目光落在了青石小和尚和易小安的身上。 “佛门的地藏菩萨转世” 风雪银城城主笑了笑:“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前踏一步,漫天冰寒呼啸。 红衣儿眯起眼,漫天风雪大作,她看不清前方,只是将视线隐约模糊上移。 挪到天酥楼上,单手搭在青石小和尚肩头的黑衣少年身上。 她闭上双眼,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洛阳城楼头。 钟家男人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脚底迅速蔓延的冰青色寒意,喃喃说道:“不应该啊” 黑袍段无胤被冻得瑟瑟发抖,好在距离那个浑身风雪的男人极远,所以他能够颤声出口:“喂还不走吗?” 钟家男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嘴唇前摇了摇。 “嘘” 索性那个浑身风雪的男人,注意力全在按剑出匣的红衣女子身上,没有注意到城楼头刻意隐藏气息的自己。 于是遍地流走的天青色寒意,便没有在自己脚下停留。 站在洛阳城楼头的钟家男人,似乎发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比红衣儿能否递出那一剑,更有趣的事情。 “他要大开杀戒?”段无胤的嘴唇发青,喃喃说道:“不是说,风雪银城只杀破矩之人的吗?” 钟家男人笑着望向一语道破天机的黑袍小侯爷,再度把手指放在自己唇前。 “嘘——” “安静看戏。” 天酥楼上,青石小和尚和王雪斋彼此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双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风雪银城城主的话语,似乎大有深意,而更不巧的是,空气中弥漫的寒意,杀意愈发浓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不像是仅仅针对那一位红衣儿。 易潇的手搭在青石小和尚肩头,两个人心意相通,于是易潇的声音跨越空间距离,落在王雪斋与魏灵衫心中。 “想必你们都看出来了吧。” 易潇面色如常:“我跟她,以心意通已经交流了很久。” 这一出手段,即便风雪银城城主再大神通,也不可能想象到。 一心能够两用的易潇,早在青石小和尚感应到红衣儿气息之时,就已经以心意通对话。 从那一袭红衣踏入洛阳城前,到现在的情况。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现状。 株莲相最擅长推演计算,易潇曾经在鬼门关前枯坐一天一夜,等苏大丹圣归来,而等到最后鬼门关闭合之时依旧没有等到。 最后一个现身的就是眼前这位风雪银城城主。 所以准确来说,易潇曾经见过这个男人,而这位银城城主与自己的初印象,似乎有一些不太相同。 这是难以言明的气息变化。 可株莲相绝对不会记错。 所以,易潇有了一个本来不应该有的猜想。 小殿下没有将这个猜想说出来,只是将其埋在心里。 摇了摇头,将不该想的杂念清除,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重要的是如何逃出洛阳。 他的目光越过风雪银城城主的背影,与红衣儿对视。 红衣儿面无表情。 在青石小和尚佛门心意通的搭桥之下,两个人彼此之间,便再无距离。 她平静对易潇说道:“从现在起,数三个数,按计划行事。” 易潇心底默念。 “三” 魏灵衫攥住自己的衣袖。 “二” 王雪斋微微挑眉,尾指轻微颤动,算是默许了易潇的话。 “一” 轰然一声! 黑衣王雪斋闷哼一声,脚底天酥楼顶上的青瓦瞬间炸开,宛若一条暴怒长龙,向着青石小和尚砸去。 一直闭眸催动株莲相的青石小和尚陡然睁眼,檀陀菩萨宝相庄严,莲花座前佛手探出,握住一整条青瓦长龙,梵文包裹之下,犹如一条青色长鞭,高高扬起,瞬间砸下! 向着那道风雪交加的磅礴身影! 风雪银城城主不为所动,微微眯起眼。 一整条青瓦长龙瞬间被冻成冰渣,接着化为漫天冰屑。 而此刻,那道一直不动的红衣身影突然动了。 她前踏一步,手中剑匣张开一条狭长口子。 高昂而震颤人心的龙鸣凤吟,不再是虚幻而缥缈的声音,而是地震一般从剑匣之中响起。 霸王藏剑,举世无双。 ps:新的一个月,求一下保底月票~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百三十章 谁破了矩? 天酥楼上的两道身影高高跃起。 王雪斋黑衣猎猎作响,面色肃穆,双手控大圣遗音,无数音波炸裂,比寻常九品巅峰强盛数倍的气息轰然而出,音域扭转,媲美最强级别的域意随音波在虚空之中炸开! 指向那个巍然不动的雪白大麾男人。 风雪银城城主,堪称如今的当世第一人。 所以想要从他手上逃命,就决不能留一丁点后手! 隐谷传人背后浮现数道古卷虚影,仙家蝌蚪文在琴弦拨弄的指尖流转,随虚空一同在落指之时炸开。 青石小和尚背后的檀陀菩萨展开三头六臂,浮世印之中漂浮出十三道至强域意,左手持人头幢右手结甘露印,背后浮现一小片地狱景象,恶鬼嘶吼,却被佛像镇压而不得出。 “去!” 青石微微眯眼,指尖佛文流转,以右手覆于右膝,指头触地,结降魔印。佛门秘术之中,以降魔印杀伤力最大,在密宗中,这是金刚界曼荼罗内阿閦佛之印相,被列入不传之秘,唯有未来佛门领袖,才有资格去学习这种印法。 天空之上的檀陀地藏菩萨缓缓从莲花宝座上站起,身边萦绕十三道气势磅礴的至强级别域意。 王雪斋双手拨弄大圣遗音琴,在一瞬间拨转出三百六十个音节,而消耗恐怖,几乎是每一弦都能抽去一位九品强者全身大半元力的音节,短暂在空中凝聚成实体形态。 犹如银白的蝌蚪,在此刻浑身镀金的菩萨周身流转。 大圣遗音三百六,转世菩萨轻皱眉。 这是两位年轻妖孽如今能施展的最强手段! 两计最强手相互融合,恐怕两人都没有想过,在彼此对决之前,将底牌露出之前,居然是先联手对敌。 洛阳上空那尊菩萨佛像,如同大日一般煌煌升起。 顶天立地的菩萨眯眼,再度缓缓睁眼,却如同金刚怒目,三头六臂,双臂一手结印一手持幢,余下四臂如莲花一般伸展。 合掌! 大日沉下 神威不可阻挡。 洛阳城头的段无胤紧紧闭住双眼。 即便如此,他的眼眶依旧渗出鲜血。 那炸开的光芒太过刺目。 这样恐怖的一击,如何能够阻挡? 段无胤脑海里一片空白,睁开眼茫然扭了扭头,视线里也是一片空白。 站在城楼头的钟家男人面色平静,直视着大日沉下,炸开的天酥楼前。 “成成了?”小侯爷短暂失明,下意识喃喃问道。 钟家男人摇了摇头。 脚底的青霜,连一丝消融的痕迹都没有。 说明那个男人,连一点波及都没有收到。 晋入宗师之境的钟玉圣有些恍惚,扪心自问,宗师之境太多玄妙,与九品天差地别,而面对青石和王雪斋这种百年难见的妖孽人物,一齐出手,即便是宗师,就能够全身而退吗? 钟家男人自认做不到。 可风雪之中的那个男人,在大日炸开的余晖之中,缓缓显出了身形。 依旧是磅礴的大雪绕身。 他甚至没有回头,没有去看那竭尽全力施展一击的两位妖孽。 因为这种程度的攻击,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 方圆三尺。 每一片漂浮在他身边的雪花,都是天地间最锋锐的剑,都渗透出最不可阻挡的剑意。 而菩萨合掌的那一击,耗尽了两位妖孽的全部积蓄,却没有将他方圆三尺内的风雪击破。 钟家男人有些失神。 这个来自北地的圣地之主,仅仅是宗师之境,便可以这么强悍吗? 就好像是人类史前曾经出现过的圣人领袖,或者身负天相的大修行者,无论什么阶段,都能够保持超前阶位。 钟家男人想不通。 而风雪银城城主面色并不平静。 他发现事情可能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至少,有一点失控了。 他盯着眼前那一位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红衣女子。 她赤足踏在布满青霜的青石地面上,浑身却比青霜更冰,更寒,所以她面无表情,却不被寒意阻挡。 一身红衣在大日炸开的余晖之中,被映照得绝美无暇。 她一边冷漠而无情地前进,一边缓缓打开那个剑匣。 剑意决绝倾泻而出,将那道磅礴身影锁死。 于是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来自风雪银城的当世第一人,微微惊讶的发现,除了站在原地,等着那一剑出鞘,自己居然不能再做其他的事情。 “如你所言,我是破矩人。”红衣儿一边开匣,一边轻声说道:“你来自风雪银城,是专门来杀我的。” 站定。 三尺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在你杀了我之前,便与其他人无关。” 天酥楼开始,再到整个洛阳。 风雪银城城主恐怖的域意开始消散,青霜的寒意逐渐褪去,所有人的意识与**恢复了统一。 易潇等的就是这一刻 “青石!”小殿下面色阴沉,快速开口:“带着这些人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别回头。” 屋檐上的青瓦炸开,檀陀菩萨此刻施展蛮力,只求极速,将所有人揽住。 电光火石之间,易潇深深望了一眼檀陀佛像,臂怀里的易小安刚要张口,狂风扑面,青石的速度堪称世间极速,一路从齐梁赶到北魏,跨越万里,也只不过用了十来天。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抽出腰间芙蕖,龙蛇发力,掷剑。 一剑追菩萨 青石小和尚微微回头,略微讶异,伸手接住这柄出自风庭草庐的名剑。 这柄剑是苏大丹圣留给明珠儿的遗物,而一朝分别,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多说,易潇心知自己处在北魏,前后左右皆是杀局,能将易小安送走便已经殊为不易,等到二人再相见,便不知是何年何月。 还剑。 易小安两眼之中泪水涟涟,咬牙切齿抱住那柄芙蕖。 小殿下轻声念道:“惟愿一切安好。” 魏灵衫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十指相扣,只是握紧了易潇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隐谷传人的速度比之青石亦不逊色,在风雪银城城主杀意迸发的情况下,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是王雪斋掠上高空中的身形微微停顿,皱眉元力传音问道:“洛阳内外都想杀你,你还准备留在这里送死?” 小殿下面无表情回道:“想杀我的人太多了。” “那人很强,但绝对强不过银城城主。”王雪斋认真说道:“你再不走就真的没机会了。” 易潇哦了一声,再不理睬这位隐谷传人。 王雪斋好气又好笑,只能怒骂一声“疯子”,化为一道长虹离开,再不停留。 于是天酥楼顶,就只剩下两个人。 易潇和魏灵衫。 龙雀面色带悲,怔怔看着那个风雪磅礴的身影,以及在大雪之中相互对立的红衣身影。 魏灵衫思忖良久,轻轻开口:“我没想过师父的杀意,居然会这么重” 易潇下意识攥紧了魏灵衫的手,轻声问道:“破矩是什么?” 龙雀郡主微怔。 “破矩”魏灵衫咬唇,想着自己大师兄曾经对自己解释过的这个词语。 这两个字解释起来异常复杂,因为在风雪银城对于破矩两个字的明文解释上,唯有内门核心弟子,以及极少数的人物,才能够接触到“破矩”的含义。 风雪银城为此详写了上千字的释义,以及列举了数十个真实的例子,去向接触到“破矩”层面的人,解释这个词。 易潇淡淡说道:“把天相剖为两半,靠着一人渡劫,一人坐享其成算不算破矩?” 魏灵衫微怔。 身负天相的人,被誉为是天生的宠儿,得到了上天的荣幸和恩宠。 而抛弃了这份恩宠,就是背叛了上天。 这就算是一种破矩。 而将恩宠分给他人,自然也算是一种破矩。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继续问道:“鬼门关里的那些人,他们全部都是破矩之人吧?” 八百年前独步天下的妖僧徐仙佛,被列在风雪银城拓印的破矩碑上。 一个活灵活现的例子。 而鬼门关的隐秘,一但与“破矩”两个字联系起来。 这个世界某些不为人知,被刻意隐藏的秘密,便似乎被揭开了一角。 就像是千里伏线被人轻轻拎起。 世界便截然不同。 只是这根伏线足够长,长到让拎线的人心寒,最终无力去追究真相,只能放弃。 易潇继续说道:“我曾经枯坐在鬼门关前,一天一夜。株莲相和龙蛇相,隔着鬼门关的出入口,感应到了极熟悉的气息。” 魏灵衫怔怔望着小殿下。 “天相的气息。”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我感到了异常强大的天相修行者,他们被捆缚在鬼门关深处,不是苏大丹圣说的修到极限的天相第六境而是更往上,更强大的层次。” “像是呼唤,像是渴望。他在渴望着人间,渴望着自由,只是隔了太远,便永无脱出之日。” “所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造就鬼门关这么一个地方,能够困住这些活了这么多年的大修行者。” “他们是真的出不来吗?”易潇喃喃说道:“亦或是说,他们真的没有一个出来的吗?” 魏灵衫的面色苍白。 “我坐在鬼门关前,最先出来的是鸩魔山主和南海花圣大人,一天一夜之后,我等到了最后一位宗师出关。” 小殿下轻声说道:“是你的师父,当代风雪银城城主。” “其余人都战死在了鬼门关。” 小殿下面无表情说道:“最后,那个强大天相修行者的气息消失了。” “他再也没有呼唤,没有渴求了。” “是他放弃了呢” “还是说,他已经出来了?” 魏灵衫的手心开始渗汗。 易潇轻声说道:“破矩” “八大天相,阅遍古籍,在前后几百年,近千年的岁月里,出现的就只有七个。”小殿下细声说道:“龙蛇,剑骨,株莲,鲛狐,读心,吞噬,长生。” 魏灵衫已经知道易潇要说什么了。 易潇说道:“第一天相太虚相,已经有一千年没有出现了。” “古籍上曾言太虚两字,便是空寂玄奥之境,拆开来就是道门的道胎,佛宗的佛子,习剑就是天生的剑骨,练刀就是世出的刀痴。大道三千,太虚两千九。” “所以太虚相,难免虚幻而空,就好像梦境一样,让人觉得不真实。”小殿下轻声说道:“太久远了,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天相究竟有什么样的能力,为什么能霸占八大天相的第一位置。” 魏灵衫颤声问道:“你怀疑师父?” 易潇平静说道:“如果他化去青石和王雪斋两人最强手,是靠着头顶的三尺风雪剑域,那么我不会生疑。” “可是凭什么,那样的一击,已经远远突破了九品巅峰。”小殿下眼中的青灿之色愈发灵性,株莲相不断剖析:“甚至可以说是来自宗师的一击,他凭什么,不依靠自身剑域,就这么轻松地将那一击冰雪消融?” 易潇吐出浊气。 “齐梁万卷书库里,曾经说过一位太虚相主人,在很久远很久远的年代,通过太虚相,化人身为妖身,于是修行了妖族的功法。”小殿下平静说道:“通过这一点可以推断,这样一种天相,与**和灵魂有关,与吞噬和归化有关。人族的太虚相修行者,居然夺取了妖族的肉身,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偏偏在古籍里,这件事发生了。” “所以株莲相给出了这么一个场景:在鬼门关最深处,那位可能存在,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太虚相主人,终于等到了自己寻求已久的猎物,于是在鬼门关最后即将关闭之时,利用天相的力量,如同漫长岁月里推演过的一样,夺取了一位人族修行者的肉身。” “然后出关。” 魏灵衫咬住下唇。 “所以若是这种可能性成真。”小殿下面目肃穆,挑了挑眉。 “那么真正破矩的人,是谁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的剑 洛阳城内外俱是寂静,唯有风雪交加的呼啸声音。 以及漫天剑气叮当碰撞声音! 披着雪白色大麾的风雪银城城主眉尖微挑,注视着那位距离自己三尺的红衣女子。 三尺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是风雪银城城主剑域的笼罩范围,红衣儿再前进一步,雪白的肌肤便会被三尺之内无数的风雪切割。 红衣儿若要递出那一剑,就必然要踏入那三尺范围之内。 可她如今还没有动。 黑龙白凤剑匣也只是微微打开了一个狭口。 蓄势。 蓄大势。 风雪银城城主极有耐心地等着这一剑出匣,负在背后的双手轻轻拢袖,宽大银袍在暴雪之中猎猎作响,鬓角霜白飘摇,饶有兴趣眯起眼打量着红衣儿。 红衣儿的元力已经跌至了三品。 她面色比风雪还要苍白,唇红却比海棠更鲜艳。 他突然笑道:“有些时候,我会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背着一柄剑,就觉得背上了整片江湖。” 红衣儿面无表情。 “可是对于大修行者而言,哪里有江湖二字可言?” 风雪银城城主轻声笑道:“修到最后,一剑可搬山倒海,一剑可叫跪仙人,一剑可斩断沧海。所以那些大修行者们所想的,就从江湖二字,变成了长生。” 红衣儿微微挑眉,听着这句话里另藏玄机的细微字眼。 “他们越修越胆越修越不敢犯险,纵然有剑在身,也不敢出这一剑,去搬山,去断海。” “他们这种修不成长生的。” 风雪银城城主笑了笑,望向红衣儿开了一条狭口的剑匣:“你可以,但你要死了。” 红衣儿呵出一口暖气。 再无元力。 剑匣极其缓慢裂开,炽热而滚烫的光芒在剑匣里流转,圆融如意却不四溅,最终凝固成一道流线型的剑形。剑柄剑锋浑若天成,三尺剑身极尽世间雕琢的艺术,鬼斧神工,游刃有余,得天地之钟爱。 这是一柄叫人一但不小心望去,便再挪不开眼的剑。 一柄好剑。 绝世好剑。 风雪银城城主眯起眼,赞叹道:“这是什么剑?” 若是问到这柄剑的来历。 与那柄在风庭佛塔之中的陆沉仙剑一个级别。 西楚霸王生前藏剑无数,钟爱之剑却只有三柄,所以死后没有纳入墓葬之中,天下名剑,就只有这三柄。 剑中前三甲,对应镇压天地三道门。 这柄历尽百年之后,被宿命中人从龙门之中取出的剑。 这是一柄什么剑? 红衣儿轻声说道:“我的剑。” 天酥楼顶。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将目光挪到风雪之中的两道身影。 “那两个人之间的战斗,你插不了手,我更插不了手。”小殿下轻声说道:“更何况,如果真相就是我之前所说的那样那么恐怕如今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他。” 魏灵衫微微咬牙,说道:“如果真有太虚相的古老传人,夺取了师父的**,那我师父” 易潇说道:“如果真的是来自鬼门关的天相修行者,他来到人间第一件事情,不是大开杀戒,至少说明风雪银城城主的魂魄还保留着主导。” “鬼门关里时间和生命都是无限,是**里放逐大修行者的监狱。”易潇皱眉说道:“太虚相主人的灵魂,很有可能跟风雪银城城主的灵魂发生了交融。” 磅礴风雪中心的那个男人,身边的空间隐约扭曲。 不是剑域,不是魂力,也不是元力。 “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易潇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如今看来,他身上天相的气息已经很明显了,而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情被发现。” “这些青霜都已经散了。”易潇挑眉,分析道:“以你师父强大的修为,原本就是与那一己之力清空风庭城的棋宫老妖怪一个级别的宗师,如今压制整个洛阳自然是不成问题。可他现在连这些域意都无法分心去操控,说明他面对的那个人,给他的压力真的很大。” 龙雀郡主望向那一袭曼妙若仙人降凡的红衣儿,喃喃说道:“的确是一个很不凡的人。” 暮气沉沉,却又生机无限。 这一袭红衣开剑匣的速度很慢,正因为很慢,所以才给人无限的危机感。 魏灵衫怔怔想道:“这是一个谪仙人。” 接着她注意到自己先前一直握着小殿下的手,此刻反应过来,触电一般抽出自己的手:“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易潇笑着伸出手,将魏灵衫闪电般缩回的手再度握住,轻声问道:“去过风雪银城吗?” 魏灵衫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我们留在这里,插不上手,也帮不了忙,洛阳内外都是想杀我的人。”易潇笑意不减,说道:“说到底,那两尊妖孽都跑路了,我也早该跑路了,如今撑死了也留在这里,一是因为你师父分不开心,二呢,其实是想印证一个猜想。” “一个猜想?”魏灵衫微惘。 “你有没有想过,鬼门关与一个地方很相似?”易潇望向魏灵衫,眼里满是笑意。 魏灵衫恍悟,试探性说道:“六道佛骸?” 小殿下点了点头:“据说鬼门关是远古年间地藏菩萨修行证道的道场,而大劫过去之后,道场里关押的无数恶鬼无法被普化,无时无刻不想着入人间宣泄怒气,便化为了地狱一般的存在。既然那里已经不是人间,关押着的大修行者还算不算是人类?” 魏灵衫微怔,下意识道:“自然是不算的。” 易潇笑道:“对,自然是不算的。他们本来是人,现在却不是人了所以,算不算死掉了?” 龙雀郡主哑口无言。 “就跟六道佛骸一样,风庭剑庐剑冢的那一边,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易潇认真说道:“在风雪银城之前,这世上定然有着类似的圣地,追拿破矩之人,所以才会有鬼门关里,那些已经破矩的人。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死去的人,都是被杀死的人。那么当风雪银城真正捉到破矩之人之后,所谓的杀掉,又是什么意思呢?” 魏灵衫嘴唇微微苍白,她明白了易潇的意思。 “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必杀之人,从北原一直追到北魏洛阳都不动手。”易潇眯起眼,说道:“红衣儿一直在蓄势,更没有理由让她将大势蓄起,将那一剑递出。” “我在等” 小殿下深呼出一口气。 “我接受不了红衣儿就这么死去,死在风雪银城城主手里。”他深深望向魏灵衫,复杂说道:“所以即便我无法改变这一切,我也要亲眼看到最后的结局。” 青石小和尚走了,隐谷传人王雪斋也走了。 洛阳内城几乎搬空了。 可是魏灵衫没有走,她一直陪在易潇身边,听易潇说完了所有的话。 所有的想法。 所有的念头。 易潇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于是魏灵衫一字不漏的认真聆听。 而易潇说完了。 所以魏灵衫也听完了。 她认真听完易潇的话,觉得自己也有话要说。 于是她轻轻说:“我是风雪银城的弟子。” 易潇怔住。 “你就确信自己猜得不会错?为什么?又凭什么?” 龙雀郡主自嘲笑了笑,问道:“如果最后的结局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呢?” 接着她不露痕迹,轻柔将手从易潇手里抽开。 魏灵衫后退一步,无比平静地问道:“如果你亲眼看到,我的师父杀了红衣儿呢?” 小殿下声音苦涩道:“可你的师父你口中的师父,他从鬼门关出来之后,还是你的那个师父么?” “这不重要”魏灵衫轻声说道。 “易潇。” “只要留在这里,无论猜没猜错,你都会死的。” 易潇面色稍微苍白。 “至于我的师父”魏灵衫摇了摇头,说道:“从出生以来,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师父,只知道他是北方圣地风雪银城之主,只知道他是盖压当代的大修行者,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面。” 易潇有些微惘,他不明白魏灵衫的意思。 “与我说过三句话以上的,就只有陈万卷。”魏灵衫轻声说道:“可我不喜欢他。” “除了与我书信来往的师兄,再没有人真正关心我。”龙雀郡主捋了捋鬓角乱发,柔声说道:“除了师兄,我出洛阳前,这十六年,便再无亲人。” 易潇恍惚有些明白了魏灵衫的意思。 魏灵衫咬着牙,含着唇,认真说道:“易潇。” “如果我不进风雪银城呢?” 小殿下的面色有些苍白。 “我不喜欢世俗,不喜欢拐弯。”魏灵衫轻声说道:“我拜师只是为了报北魏养育之恩,既然风雪银城已经入世了,我入不入风雪银城,便再无所谓。” 易潇猜到了魏灵衫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慌忙前进,那袭白衣却飘忽后掠一步,接着一柄剑鞘抬起。 那一柄剑鞘出膛有些重,微沉砸在易潇胸前。 却恰到好处地止住了易潇与魏灵衫的距离。 易潇怔怔望向白衣女子。 抵在胸前的漆虞,就像接下来那句话一样,让自己喘不过气。 “易潇。”魏灵衫没有松开抵在易潇胸前的漆虞,轻声说道:“我可以不要我的师门,这些我都可以不要。” 她含唇扬眉,问道:“我这些都可以不要了,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陪这袭红衣儿送死?” 易潇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望向风雪之中取出剑匣的红衣女子,想着红衣儿断去心意通之前对自己说的“离开洛阳”。 为什么自己偏偏要死等在这里? 为什么自己不愿意放弃? 他恍惚抬起头,看到白衣魏灵衫那张含唇咬牙的俏脸儿,想着她那句“我可以不要我的师门”。 何等恍惚? 陡然胸前漆虞的压力微微一松。 “去哪都可以。”魏灵衫眉眼柔和,细声低语,像是温柔的猫咪让人无法拒绝的恳求:“趁着师父还没脱身,我们走吧。” 易潇跌坐在天酥楼顶一片狼藉的青瓦上。 他怔怔望向魏灵衫。 魏灵衫伸出一只手,与自己只有一丝距离,只要自己伸出手。 就可以远走天涯,离开洛阳。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雪之中 风雪之中,红衣儿面色平静,黑龙白凤从剑匣之中漂浮而出,傍剑身浮在胸前。 那一柄滚烫而炽热的流光逐渐冷却。 红衣儿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世上最直,最利,最锋锐的武器,就是剑。 红衣儿没有施展复杂而华丽的剑术,没有气势磅礴的剑域。 什么都没有。 就只有这么一把剑。 朴实无华的递出。 递入三尺风雪之中。 因为没有剑术,没有剑域,什么都没有,所以这一剑简单到了极点。 简单到只有最单纯的锋锐!! 三尺风雪被撕裂出一道狭长的剑之缝隙,剑锋紧密切割风雪,然后递了进去。 接着是剑身。 最后是剑柄。 三尺剑,如果全部递进风雪之中,便递到了风雪银城城主的眉心。 然而并没有。 红衣儿面色苍白,嘴唇鲜红,双手持剑。 雪白的手腕,在三尺风雪剑域最外围。 准确的说,是三尺多一步的风雪剑域。 风雪银城城主,极小步的挪动步伐,向后退了一步。 于是那一柄剑,就悬在他的眉心,只差那么一小步的距离。 风雪银城城主面色平静,感受着三尺范围之内,无端渗入的剑气。 密布洛阳的剑气开始以一点渗入,沿着剑身传递,缓慢而坚定前行,一路将三尺剑域内的风雪全部消融! 风雪之中的银城城主笑了笑:“真是一柄妖剑。” 这世上没有一柄剑,能够无视修为,无视元力差距,除了眼前这柄。 一但递出,就一定要见血。 剑从来不是最强的武器。 剑者才是。 所以风雪银城城主面带笑意望向红衣儿,不由发出一声赞叹。 真是一柄妖剑。 说的便不是红衣儿手中的剑,而是她本人。 妖异而绝美,开匣出鞘,便举世瞩目。 风雪银城城主微笑望向红衣儿,说道:“你和之前那些破矩者不一样。” “当他们得知自己将被杀死,无一例外的,第一反应全部是逃,即便知道自己逃到天涯海角都无法逃出宿命,他们依旧不敢面对真相。” “选择拔剑而起的,就只有你了。” 风雪银城城主有些吃力地抬起右手,风雪大作,雪白袖袍被剑气切割,当他的右手抬至眉心之时,半边袖口已经尽数被撕裂。 他五指收拢,攥紧了那柄剑。 滚烫而炽热的剑身,便如同刹那坠入万年冰窖! 剑身之上嗤然大响,白烟升腾,而风雪银城城主面无表情收拢五指之后,指向自己眉心的剑尖,便覆上了一层寒冰。 他居高临下望向那持剑刺向自己的红衣女子。 “可是你凭什么以为”风雪银城城主轻声说道:“出了剑,就能够改变命运?” 红衣儿眯起眼。 她依旧没有放弃前刺的动作。 她的元力已经被这一剑抽干。 青石小和尚和王雪斋合力的最强手,也没有打破这个男人头顶的三尺风雪。 可是这一剑,已经刺了进去。 只差一点。 红衣儿微微抿唇,面色平静。 唇角一抹鲜红缓缓渗出,接着流淌而下,令人触目惊心。 当元力已经被抽干,就轮到了最后的生命。 红衣儿倔强抬起头,望向那个银白色大麾加身的高大男人。她想递出那一剑,却发现,这一剑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艰难。 风雪银城城主感应到五指之间的那柄剑再度传来骚动,炽热滚烫在冰层之下翻滚如龙。 他突然笑了起来。 是轻笑。 是那种不在意的笑。 接着是大笑。 是那种极度轻蔑而无视的笑。 红衣儿眉头挑起,望向那个收声不住的男人,轻声平静问道:“好笑么?” 风雪银城城主笑意不减,“当然。” 掌中攥住的那一柄剑上,不仅仅是传递着剑气。 更像是莫名的悲壮,而这股悲壮,在风雪银城城主看来,就好像蝼蚁赴死之前的感慨。 所以他觉得好笑。 “在我的记忆中,有两个人也像你一样。不过他们叫什么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风雪银城城主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自己的脑袋一侧,轻轻敲了敲,努力回想。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十六年前。 风雪银城城主眯起眼,想到了十六年前拼命敲击风雪银城大门的那两个男人。 他们声嘶力竭的呼喊,竭尽全力的怒骂。 两个卑微如草芥的男人,想通过这个方式,来妄图得到自己可笑的尊严。 而在自己信手一剑之后,四下里便恢复了寂静无声。 只有悲,没有壮。 他们当时叫嚣的是什么?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皱眉,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记不太清了,似乎是高喝着杀人偿命,又似乎是南方那些人民俗之间的方言俚语。 他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听懂。 他只是觉得没来由的好笑。 就像是现在这样。 兴许自己性子里,就有着看蛐蛐竭尽全力逃不出掌心,最终力竭而死的别样欢愉? 圣地是无情的,风雪银城来自最北,理所应当比北地的风雪,更要冰冷。 而银城城主今日的心情相当好,即便方才放走了青石在自己如今看来,也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他五指摩挲,感应着掌中那柄剑的余温,是如此的炽热。 对于世上任何一个用剑之人而言,这柄剑的温度,比人间所有的贪婪加在一起更加滚烫。 如此的让人心生爱惜。 这是一柄认主的剑,这样的一柄剑,一但认主,便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此生不悔,一世不渝。 即便年岁再短暂。 所以红衣儿一但死去,这柄剑也会追随而去。 而风雪银城城主,却丝毫不在意,他唇角微微勾起,将这柄剑视为自己囊中之物。 “有些事情告诉你也无妨” “破矩之人迟早是一死,”他笑着说道:“很快你就要去那个世界了。” 红衣儿微微挑眉。 那个世界? “就像是鬼门,或者是佛骸?”风雪银城城主笑了笑:“本质上,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你可以理解成与世隔绝的牢狱。” “换句话说,所谓的死,也并非是死。”风雪银城城主柔声道:“你只是被关入牢狱罢了,知道多少人在面临大限的时候,选择则破矩,被送入牢狱,那里有无限的时间,你永远也不用担心生命会流逝。” 红衣儿有些微惘,怔怔望向披着银白色大麾的男人。 他笑得有些一反常态。 “只可惜,被关进去,就永远也出不来了。永生永世,一百年,一千年,永远,永远” 他所描述的,是一件令人每每想到,便心生死寂的苦痛之事。 而他的声音却是如此的欢愉,像是偷尝了仙人的禁果,抑制不住的激动。 风雪银城城主轻轻停顿,无比温柔说道:“当然,也有意外” 他笑着望向红衣儿,开怀道:“如果你足够有耐心,也许能得到重见天日的时候呢?” 声音戛然而止。 “是时候了,送你一程。” 风雪银城城主微笑说道:“这柄剑,真是让人舍不得放手。” 下一秒。 银白色的大麾被狂风吹起,抖落无数风雪。 以那个男人为圆心,青霜白雾,从大麾之中蔓延开来。 风雪银城城主身边的酒缸猛然炸开,呼啸声音之中洛阳两边街道彻底被清空,极度的寒气将方圆十米全部冻成坚冰。 他呼出一口寒气。 望向那漫天风雪之中,唯一没有被冻成冰雕的红衣女子。 穆红衣的黑发上结了青霜,面颊挂上比面色更加苍白的白色。 她依旧双手持剑,笔直前刺。 那一剑被风雪银城城主五指攥住。 银城城主面色带笑,向着穆红衣伸出大手,掌心是凝结的寒意,一片青白之色。 那里蕴含着一整片世界。 就像是剑冢。 或者是佛骸。 与人间接连贯穿的一刹那,彼此之间迅速相互交融。 那里渗出了比冰雪更加寒冷的气息。 就在这一刻 天酥楼顶。 跌坐在青瓦之上的易潇,面色怔怔望向魏灵衫。 青石和王雪斋让自己离开洛阳。 红衣儿让自己离开洛阳。 是啊,自己现在留在洛阳,无非就是等死。 可天下人都要杀自己,就算逃出洛阳,能逃到哪里? 龙雀郡主蹲下身子,伸出白皙粉嫩的那只手,轻声道:“到哪里都好,你想留在北魏,我就陪你留在北魏,你想回齐梁,我就陪你回齐梁。” 她几乎是哀求着开口:“走吧,留在洛阳,你真的会死的。” 易潇面无血色,怔怔不知如何言语。 脑海之中唯有一个声音不断的回响。 “这世上能有这么一位女子真心对你,她连师门都可以不要,你为什么还不知道珍惜?” “难道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追悔莫及?” “跟她走吧” “远走天涯,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小殿下鬼使神差抬起了自己的手。 而两人就要搭手的一刹那。 也许只差一厘米。 也许只差一毫米。 洛阳街道上风雪大作,风雪银城城主掌心的青白之色,绽放出了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冰寒。 易潇的面色陡然变了。 他猛然望向风雪银城城主的方向。 一道熟悉的气息,从他掌心的风雪世界之中漂浮而出。 弱到只有一缕,一丝,飘散到洛阳的人间,立马烟消云散。 可易潇却无法忘记那个气息。 太熟了。 忘归山上交错十六年的一见,即便如同梦幻,亦让人不愿清醒。 更加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能够再度遇见。 那片风雪之中,逐渐溢散一缕魂魄 慕容。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宁为剑碎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若是世间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可即便世间有轮回,草木皆在修行,一面之缘之后,便已经遥隔生死,想要再次相见,又要等待多少年? 易潇不知道。 他怔怔望向那个风雪之中的银城城主。 银城城主掌心散发的波动,是与剑冢佛骸类似的空间波动。 无疑,那里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而渗出了一缕气息,与风雪之中的寒意格格不入,像是魂魄幽游,误入人间,不到一息,紧接着就灰飞烟灭。 是自己母亲慕容的。 为什么? 自己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南道那一场大火烧去了一切,这一切,易潇都无法得知。 当一件被人细密无痕清除了所有线索,再也无从追查的旧事,经过了十六年的时光,再往后,又该如何查起? 易潇不知道。 他只是怔怔望向那个男人掌心的风雪。 那里,将断续的线索连起。 于是黑暗点起了光明。 断去的所有线,就有了点。 魏灵衫看着伸出手的黑衣少年颤颤巍巍站起身子。 失之交臂,擦肩而过。 那双手终究没有握住。 小殿下泪流满面,轻声喃喃道:“我猜对了” 三尺风雪之中,站着的那个男人。 风雪银城城主,掌心之中,是一方小世界。 真的是小世界。 风雪银城城主缓缓伸出那只手,掌心里风雪暗藏,青白相间,如藏三千大道,内蕴整个世界。 “‘破矩’的人啊,去到该去的地方吧。”他轻声说道:“这柄剑,我就替你收下了。” 风雪银城城主面带笑意,右手攥紧黑龙白凤剑气游走不停的剑身,风雪之中的寒意顺着剑尖而下,不断蔓延。 这一柄极尽世间锋锐的剑,自己就收下了。 那只手掌就要落在红衣儿的头顶。 微微停顿。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蹙眉。 剑尖之上的青霜去势被阻,极寒的风雪无法在剑身上多蔓延一丝一毫。 他低头望向红衣儿。 那一袭红衣上已经覆盖落满了青霜白意。 双手持剑的穆红衣艰难呵出一口气。 瞬间被冻结成冰。 她声音沙哑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另外一种情况吗?”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怔住。 他眉尖微微扬起。 他看到了那柄剑剑身上迅速化开的寒意,再也无法阻挡的炙热从剑柄之处燃起。 狂风大作! 那袭红衣在风雪之中猎猎舞动,背后升腾起熊熊白烟,滚烫的生机化为黑龙白凤,从红衣袖口游走而出,盘旋在穆红衣背后。 风雪银城城主瞳孔微缩。 那一袭大红色,体内被漆黑的死气所占据。 她燃尽了所有的生机。 再也不留一丝一毫。 风雪银城城主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人递出这一剑,是一心想求死! 求死之剑! 红衣儿轻轻开口笑道:“宁为剑碎。” 后面半句没有开口说出来。 不愿苟活。 下一秒。 银**乍破水浆迸—— 熊熊烧起的滚烫犹如火焰一般从剑柄升腾而起,红衣儿背后的一龙一凤呼啸展翅而起,顺着剑身迅速攀延而上,一黑一白交相互融,鲜红的血液顺延中线炙热流淌! 所有坚冰被瞬间打碎! 所有寒意被刹那驱逐! 剑意冉冉升起如同大日,煌煌不可阻挡! 这才是真正的一剑,极尽剑者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心血。 这一剑之后,世上再无红衣儿。 风雪银城城主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银白色大麾在风中狂舞的画面定格—— 那一剑,剑尖距离银城城主的眉心只有一分,被银城城主五指死死握住,风雪化为坚冰,将剑身冻住,这才不能存进。 再进一分,便递入了他的眉心。 而定格的这一秒里,所有的风雪尽数消融。 于是那无匹锋锐的剑身,再现人间! 缓慢而真实的血液从风雪银城城主五指之间旋转而出,大修行者堪比金刚体魄的五指,被从内而外,被剑气缓慢而无情地绞烂,碾碎。 与鲜血一同飞出的,还有骨肉。 比血肉齐飞更让人悚然而惊的,是那一剑,已经突破了那一分的距离。 剑尖已经抵在了风雪银城城主的眉心。 只要这一剑递出。 无论受剑之人的修为有多强大,肉身有多坚韧,都无济于事。 而在这被放缓了无数倍的一秒钟内,风雪银城城主头顶的三尺范围隐约有所波动。 不再是风雪的寒意。 而是来自虚空的莫名波动。 像是琴弦被拨弄,或者丝线被扯断。 红衣儿双手持剑柄递出最后一剑的姿态,在黑龙白凤,以及燃燃升起的生机火焰映照之下,凝固成静止的绝美画面。 风雪银城城主的唇形缓慢倾吐。 三个字。 “太虚相。” 那道无名的波动降临下来—— 如同时间被偷取了一刹那,仅仅是一刹那,也只有一刹那而已。 没有一秒,绝对没有一秒。 因为那一柄剑,不需要一秒,就能刺穿他的眉心。 所以只有一刹那—— 两人原本对立的身形,发生了极度缓慢的相对挪动。 那柄剑停滞在半空之中,剑尖已经带起了一蓬带着北地寒意的滚烫鲜血,那是属于北原圣地之主的眉心鲜血。 而银白色大麾包裹的男人拼尽全力想后挪动,可笑之前居高临下的高大身形,在这一剑之下,居然显得如此的笨拙缓慢。 他之前极为自负的伸出右手五指,握住了这柄剑的剑锋。 甚至更加自负的前探身形,伸出了左手,已经覆在了眼前红衣女子的头顶之上。 于是他的姿势,倒向了那一柄剑。 而这一柄剑,如今刺向了自己。 在这短暂的一刹那,风雪银城城主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他已经来不及后撤! 一刹那太短,如果他谨慎保持着距离,现在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太晚了—— 他拼命后挪,却发现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面色开始由阴沉开始变化。 这一剑,真的递了出来! 而这一剑,真的可以要了自己的命! 于是他的瞳孔之中出现了一抹本不该有的色彩。 这是一道很复杂的色彩,包含着惊恐,失措,愤怒,茫然 在短暂的这一刹那,红衣儿一直紧盯着眼前披着银色大麾的男人。 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眼中的一切。 再加上她的那一剑,与风雪银城城主的眉心只有毫厘之差,所以她能够感受到那种恐惧,那种不安,那种愤怒。 一切种种。 所以在如此短暂的电光火石之间,递出最后一剑的红衣儿只是微惘而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圣地主人,也有会这些情绪的吗? 原来,他与那曾经敲打风雪银城大门的两个卑微男人,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啊 所以凭什么呢? 凭什么就可以肆意而妄为,凭什么就可以居高临下,凭什么就可以笑他人不知所畏? 众生皆平等,剑者鸣不平。 极短暂的时间之内,那个男人拼命向后挪移了一公分。 那虚空之中帮助他挪移身形的波动,已经不属于正常修行者所能施展能力的范畴了。 红衣儿很清楚的感知到,那是一股与自己身上天相如初一辙的波动气息。 是易潇所说的“太虚相”么? 是了。 就是了。 他之前说到“破矩”时候的微妙神情,说到“牢狱”时候的戏谑表情,说到“痛苦”时候的欢愉神色,原来都只是虚伪面具下遮掩不住的得意。 他本就是一个“破矩”之人,这具躯壳,真正的主人,或许已经战死在了那个名叫“鬼门关”的地方。 不过他的真正身份是什么,究竟是来自多久以前的哪位大修行者,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伴随着这一剑,一切都将落幕。 一切都将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从前种种,过往种种,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红衣儿笑了笑,目光透过宽大飞舞的银白大麾,投向了天酥楼顶那一袭在风雪之中视线逐渐模糊的黑衣少年。 她轻声说道:“抱歉” 心底有一些莫名而复杂的东西,像是本不该有,却偏偏生出的情绪。 背负了鲛狐相,便再也没有心。 一个没有心的人,又怎能有七情六欲? 所以她不懂爱,之懂恨,背负着仇恨,从齐梁大内一路北上,最终去了冰木湖。 爱恨情仇在一剑之下落幕,那一刻起,她便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也许是那一瞥,也许是脑海之后如同风雪一般匆匆涌入的回忆,让自己大脑空白了一秒。 她想到了易潇之前对自己说的—— “活下去。” 又想到了冰木湖万剑坠入湖底,那个把心都掏给自己的哥哥,对自己说的—— “活下去。” 活下去 红衣儿唇角微笑,一片殷红,无比凄凉笑了笑。 她摇了摇头。 原谅我人生短暂,只有一剑。 这一剑 这一剑,既已经递出,便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宁为剑碎,不愿苟活。 ps:1听说六月有双倍月票。这几天会努力攒稿子~争取在双倍期间有脸要一下月票~ 2希望每一位看浮沧录的书友,能够顺手支持一下浮沧录,每天投一下推荐票,推荐票是免费的,为此感激不尽。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便睡着了吧 漫天风雪。 一剑光寒。 这是燃尽生命的一剑,断然没有被落空的道理。 任那件银白色大麾在风雪之中疯狂舞动。 风雪银城城主已经尽了全力后撤。 他开始燃烧元力,燃烧魂力,甚至开始燃烧这具身躯的寿元! 漫天风雪之中升腾出庞大雾气,银城城主沙哑嘶吼声音,在这一剑之下,显得无力而仓促。 他再也不掩盖身负太虚相的事实,疯狂催动这道逆天的天相,只可惜从鬼门脱困以来,他本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修身养息,来恢复到自己的巅峰状态。 重返人间的太虚相,着实太弱了。 他竭尽全力地后退,却仅仅只离那道剑尖远了半尺。 这半尺,避开了眉心。 然而前伸而出的那只左臂,已经后撤不及,再无法避开那道论剑意和起势俱是百年难见的刺目锋芒。 红衣儿知道这一剑不可能落空。 所以从小出身在铸剑世家的穆红衣,最后一剑,就只有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基本招式。 刺剑,挂剑,撩剑,点剑,劈剑,崩剑,截剑,剪腕花这些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剑术招式,就顺着更加简单的一递,全部递了出来。 因为穆红衣根本不在乎这一剑究竟会落在哪里。 这一递剑,落在哪里都好。 眉心,双目,口鼻,五官,双臂,肺腑,胸膛。 只要落下就好。 递剑之后,落下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结局会怎么样穆红衣全部都不在乎。 她只是想递出这一剑。 把自己的全部,都递出去。 于是剑锋与那来不及收回的左臂交错的一刹那,穆红衣的剑招便变了。 变刺为斩。 一斩而下。 红衣儿面色平静收剑。 风雪之中一道鲜血喷薄而出 连绵疾射而出的鲜血,在半空之中来不及淅淅沥沥落下,便已经迅速覆上一层青霜白色,接着被冻成冰渣。 下一秒被漫天剑气震为齑粉! 风雪银城城主面色惨白,嘴唇已无血色,颤颤巍巍后退。 他扶着自己的左臂齐肩之处,那里覆上了如同万年冰川的惨白色,将汹涌澎湃即将喷薄而出的猩红鲜血全都止住。 那里空空如也。 “砰”然落地声音。 落在地上的,是一条五指依旧保持张开姿态的完好左臂,断臂之处一片平整,就像是被世上最好的剑客,以最好的剑一剑斩下! 而这只左臂,的确就是被世上最好的剑客,以最好的剑斩下的。 被一同斩断的,还有半席飘舞的银白大麾。 如今飘忽落地。 一切都尘埃落地。 红衣儿递出了那一剑,苍白的脸上,便多出了一抹红晕,像是万年雪山开始消融,不再冰冷。 风雪银城城主死死捂住自己的断臂之处,嘴唇开始发颤。 这一剑斩断了自己的左臂。 他本该愤怒,本该憎恶,本该不顾一切的出手,将这个已经命在旦夕之间的红衣女子,彻底抹杀在这个世间。 而此刻,他的眼神之中,盖过愤怒和憎恶的,是一种名叫恐惧的神情。 那个红衣女子,双手持剑,保持着一剑递出,在空中转刺为斩切的姿态。 就是这一斩,斩去了自己的一条左臂。 而此刻,傍身在红衣儿身后助长剑势的黑龙白凤,在风雪之中化为白雾,缓缓飘摇溢散,最终全部化去。 这一剑,递出的,不仅仅是举世无双的锋芒。 风雪银城城主愕然看见,那个本该死去的红衣女子,体内的死气居然已经不复存在! 那些死气呢? 去哪里了?! 他瞳孔微缩,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望向自己的左臂断臂之处。 这里,是与那一剑接触的地方。 肉眼可见的漆黑之色,犹如跗骨之蛆,又形如暗夜之中点起的火焰,在断臂之处燃烧,渗透,吞噬! 洛阳城内传来一声男人彻骨痛苦的嘶吼呐喊声音,如同龙脊大雪山雪崩,元力浑厚炸裂,从而引发了连绵不绝的崩塌。 收剑而立的穆红衣,面色淡然,双鬓飘摇,墨发在风雪之中沾染一缕白,浑然若天上仙人。 女子剑仙,不外如是。 这些年来,她体内积攒的死气,水涨船高,无法消散,只能积郁,直到再也抑制不住,就如同那柄被关在黑龙白凤剑匣之中的剑,不能再藏匿锋芒。 如何抉择? 自然是出鞘。 递出这一剑。 将所有都递出。 将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心血,还有所有的死气。 全都递出。 数量庞大的死气,在风雪银城城主左臂之处粘粘燃烧,如沉铁入水下坠,顺延断臂之处拼命下钻。 气运。 是世上最难以捉摸,最难以掌控的东西。 与业力一样,只可应劫,不可避劫。 风雪银城城主跌坐在地上,右手拼命捂住左臂断臂之处,那里一片冰霜覆盖伤口,在黑色气运燃烧下却显得苍白无力,无法抵抗这人间最无情的规则侵蚀。 他死死盯住那个燃尽所有,只为递出这一剑的红衣女子。 银城城主发出声音沙哑的痛苦呐喊,不仅仅是因为断臂之痛,气运灼烧比断臂之痛还要痛上十倍。 而在鬼门之中枯寂无数年,经历的痛苦,比这些加在一起还要更多。 他只是单纯想依靠嘶哑出声,来宣泄自己的愤怒。 在这之后,他的喉咙中不断迸出难以入耳的肮脏词汇,憎恶,愤恨,夹杂着血沫的辱骂,却显得幼稚而可笑。 风雪成幕,除了收剑而立的红衣儿,谁也看不到风雪银城城主此刻的丑态。 那个站在世间之巅,曾经睥睨天下的男人,从鬼门出关之后,便成为了一个令人作呕的恶心人物。 赤足站在青霜上的红衣儿无视了这些肮脏词汇,轻声说道:“修行了如此多年,你早该知道,对于一个人而言,皮囊与内蕴其中的灵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 “你换了一副身躯也好,再换一副也好。”她面色平静:“换多少副身躯都无所谓,这个被关入鬼门遭受劫难的灵魂,恶心与令人作呕的模样,是永远也不会被换掉的。” 风雪银城城主依旧在高声不断的尖叫,辱骂。 熊盘虎踞北原圣地的大修行者,如今沦落为一个只知憎恨和痛骂的泼妇模样。 真是一副让人发笑的场面。 红衣儿没有笑。 她收剑而立,望向天酥楼。 目光穿透三尺风雪的幕域。 她将所有的死气顺延最后一剑全部递了出去。所以她的体内,那些困扰多年的死气,黑色气运,全都不复存在。 她面上多出了一抹红晕。 只是这一抹红晕,不是生机重回的红晕。 而是回光返照。 那一剑,递出的不仅仅是死气。 所有。 是所有。 当然包括生机。 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递出那一剑,也改变不了结局。 她只是不愿如银城城主所言,去赴所谓的“死”。 穆红衣怔怔望向那个天酥楼顶的黑衣少年。 不认命。 是了。 她不认命。 什么“破矩”,什么“将死”,这些她都不认。 她只认手中的剑,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零碎的记忆片段里,多是提剑杀人,收剑复命,在齐梁大内覆鬼面儿示人,将自己的心遮得严严实实,不留给他人一丝接触的余地。 不严格说来,自己没有心,哪里有所谓的余地? 接着潮水一般卷上来的,就只有过淇江之后的记忆。 提剑不用杀人,收剑不为复命。 原来没有心的人,也可以把胸膛里清空,挪出一点距离,留做念想。 红衣儿没来由笑了笑。 这算不算是将死之前,走马观花一样的回忆? 她望向天酥楼顶那袭模糊的黑衣,轻声喃喃道:“易潇。” 天狼城夜话时候,小殿下曾经说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其实我也不贪心的,能活下去就好。”易潇一手托腮,另外一手在桌上画着圈圈,“我知道有人盼我死,其实我自己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找不到那位药王,续不了命,安安静静等死就好的话是不是就轻松了,是不是就简单了,是不是吧就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烦心事了?父皇给我取名萧易,其实很多事情一点也不易,真的很难。如果有可能,我觉得现在的名字就挺好:易潇易潇易潇,很多事情虽然做起来难,但是潇洒总是很容易的,要是寻不到长生药,我就找个潇洒点的死法儿,比如上吊?再比如照镜子把自己帅死?嘿” 极冷的笑话。 所以红衣儿没有笑。 事实上,那一夜易潇说的所有的话,她都认真在听。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 所以红衣儿只能闭上眼,避免四目相对之后哑口无言的尴尬。 而当她犹豫着要不要睁开双眼,起身随便回一句什么话,后背上已经传来了暖意,一件薄衣加身,某人真的以为自己睡着了。 红衣儿捋了捋自己的发鬓,想着当时自己心底的念头。 睡着了 那便睡着了吧。 她从来不在乎这些的。 所以当眼前的三尺风雪散去,也许是魂飞魄散? 也许只是睡着了呢。 管他呢? 穆红衣突然笑了起来。 跌坐在地的风雪银城城主愕然看着这个美得过分的女人,即便是恶毒而怨恨的咒骂,也不由停滞一分。 红衣儿知道自己生得很美,却不知道此刻笑起来的模样,究竟有多美。 第一百三十六章 恨天下惊艳女子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跌坐在地的风雪银城城主,面色惨白,捂着左臂断臂之处,风雪飞舞,最终在伤口处凝聚,覆盖,结痂。 他先是微怔,望向那个笑起来人间祸水的红衣女子。 脑海之中,猛然炸锅一般疼痛,像是人格决裂,又相互重合。 在鬼门关中枯寂千年的回忆,一股脑涌了上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面色难看,嘴唇发颤,簸坐在地,银白色大麾倒卷身子,像是蜷缩发抖,又像是恼羞成怒。 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一剑。 与这一剑。 何其的相似,何其的如出一辙? 而自己,又是何其的窝囊? 于是他更加大声地怒骂,痛喝,恨不得将一千年来的愤怒,憎恨,全都发泄出来。 他毫无顾忌地痛骂着眼前的红衣女子。 最后言语刻薄,变为诛心的讥讽,嘲笑。 银城城主尖声道:“转世,转世又怎么样?你始终是一个无心之人,将死之人,再转世归来,也活不过二十年!” 转世 红衣儿笑意缓缓变淡。 她望向眼前的风雪银城城主。 死寂一般的沉默。 红衣儿眯起凤眸,淡淡问道:“你说什么。” 风雪银城城主这才愕然惊觉自己的失言,微微一怔,接着肆意笑了起来。 他不乏冷嘲热讽地笑道:“是了,你自然是不会有记忆的,她早就死了,万劫不复,比坠入鬼门更要凄惨。而这世上又怎么会有转世这种说法,只不过你跟她一样,走了全然类似的生命轨迹罢了。” 银城城主眯起眼,笑着打量那一袭红衣。 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所有的元力,所有的魂力,所有的生机,所有的死气,全都化为了空。 与一千年前的那个人,何其的相似? 而岁月无情,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够逃出一千年的岁月摧残? 没有。 一个也不会有。 重返人间的银城城主,在被斩去左臂之后,脑海之中的思绪逐渐清晰。 他再也不会遇到那一辈的人物,在如今的人间之中,即便是有一个同样惊艳的红衣女子,一剑断去了自己的左臂,说出了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也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 对于大修行者而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而今日的这一剑,不仅仅为自己身躯填了一道新伤,还引动了旧年伤疤,于是将埋藏多年的愤怒,憎恶,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抑制不住的宣泄而出。 他失控了。 如今冷静下来,这些负面情绪又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无论是这具躯体原先的主人,风雪银城的城主,还是如今占据这具躯体主导权的灵魂,那个鬼门关中枯坐一千年的太虚相主人,两者本质上都是极为无情的人。 因为修行到最后,无欲无求,所以他们近乎无情。 风雪银城城主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 他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平静,像是沉寂了无数年的幽潭,漆黑不见底,波动的情绪就如同一块大石,逐渐沉底,在最深处,石头波澜不惊落地。 平静得过于冷漠。 他抬起头,望向那个年岁走到尽头的红衣女子剑仙。 头顶三尺风雪成幕。 风雪银城城主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 于是他轻声说道:“如果我今日不曾大意,你这一剑,是斩不到我的。” 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 若是他不曾五指攥住那柄剑。 若是他不曾妄图夺下那柄剑。 若是他不曾将整个身子,都暴露在那柄剑下。 归根到底,他是被这柄剑击败了。 而持剑的人,是穆红衣。 穆红衣平静回答道:“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 败了就是败了。 风雪银城城主有些微惘。 红衣儿想了想,补充道:“这就是结局。” 所以即便重新再来一次,即便风雪银城城主不曾握剑,不曾前倾,不曾大意,这一剑依旧会落下,依旧会斩断,可能不是左臂,可能是右臂,或者眉心。 这就是结局了。 结局是不会改的。 风雪银城城主有些明白了。 他声音沙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刚才是第一次失态。” “鬼门关枯坐了一千年。”银城城主没有再掩盖自己重返人间的真相,轻声道:“这一千年,太漫长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是世间真的有转世轮回,若是我真的有机会回到这世间,该如何报复那个人?” 他自嘲笑了笑:“你真的很像她,但终究不是她。” 红衣儿平静说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转世轮回。” “是么。”风雪银城城主轻声喃喃:“也许吧。” 他抬起头,望向这个走向生命尽头的红衣女子。 就像一千年前的那个人,在风华绝代的时候,拿所有的生命,去唱了一出空前绝响。 真的太像了。 一点也不惜命。 若是世间真的没有轮回,这样不惜命的人,真的不是一个人吗? 无论是眉眼,五官,出剑时候的姿态,收鞘时候的剑气。 全都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 “我恨你。” 风雪银城城主轻声说道:“恨了你一千年啊。” 红衣儿无动于衷,漠然望着这个有些魔怔的银白大麾男人。 他抬起头,有些豁然笑了笑:“一千年来,这股恨意咽不下去,愈演愈烈。到最后,我发现我恨的不是你,而是恨这天下所有的惊艳女子。” “现在我发现,我没必要恨你了。” 他唇角扬起,像是无声的嘲讽。 “你就要死了。” “我情愿相信这世上有所谓的转世,而你轮转了这么多世,依旧不能超脱。可我”他捂住左臂,试图站起来,却以第一次尝试的失败告终。 于是他面色稍显苍白,却依旧笑道:“你看啊,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我还会活得更久。我可以得到所有我想要的,完成我之前未完成的,而你依旧在一千年前的轮回之中,永世挣扎。” 穆红衣冷眼看着这个风雪之中的男人,冷冷回道:“所以呢?” “所以?你问我所以?” 风雪银城城主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没有跌倒。 他声音微扬:“你的这一剑没有杀死我,即便注入了死气,我也能依靠天相慢慢解开就像一千年前那样,你终究没有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他将目光挪向那个红衣女子,期盼从她面目上,看出一些类似于黯然或者类似神伤的表情。 可是并没有。 红衣儿依旧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平静而重复说道:“所以呢?” 风雪银城城主的笑意突然有些僵硬。 他微微停顿,接着高声喝喊道:“你死了,你就要死了!” “你死了,而我活下来了,这还不明显吗!” “我赢了!你输了!我熬了一千年,我终于赢了!” “你懂吗!你难道不懂吗!” 一连串的高喝,风雪银城城主面色再度苍白两分。 他有些癫狂,更像是疯魔。 左臂覆上的死气,再度钻了下去,钻心的疼痛,他笑不出来了,却不是因为死气侵蚀带来的那种痛苦。 而是红衣儿摇了摇头。 “我确实不懂。”她依旧面无表情,轻声说道:“因为根本就没有轮回啊。看清楚了,我根本不是一千年前的那个人。” 风雪银城城主怔住。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赢。” 穆红衣淡然说道:“而你说我就要死了,那又怎么样呢?” 她笑了笑:“我又不在乎。” 风雪银城城主双目之中涌上血丝。 他颤颤巍巍前进,咬着牙齿,高大的身躯力排风雪,顶风冒雪略微艰难地前行,一路上滴落覆盖青霜的血液。 三尺距离。 红衣儿没有后撤。 她几乎是与那个高大男人的面容贴在一起,瞳孔直视。 生命的最后时刻,穆红衣平静想到某人过淇江之后路上频频对自己的恶意调戏。 大美人。 雌雄难辨的大美人。 开不起玩笑的雌雄难辨的大美人。 她笑了笑,认真问道:“其实我很想问你,这具躯体,用得惯么。” 鬼门关中枯坐了一千年的太虚相主人以面贴面。 彻底怔住。 穆红衣回想着易潇对自己处处挖苦,处处贫嘴的场面。 所以她此刻,只是很平静,无比平静地,将易潇曾经对自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脾气这么坏,心眼这么小,这么会计较,有时候还摆出一副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的模样” 红衣儿唇角勾起,微笑补充道:“我看你活得这么累,应该是个女人吧?” 穆红衣笑了。 按易潇的话来说,这本该是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 只是俏脸笑容却带上了戏谑的恶意。 红衣儿突然觉得嘲讽,居然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你说你恨天下所有惊艳的女子” “想必是嫉妒,憎恶,或是怨恨自己不如她人?” “那么你应该是不恨自己的了。” 红衣儿望向风雪银城城主。 她的时间快到了。 而三尺风雪之中的寒意更加惨烈。 她笑道:“毕竟你现在是一个男人啊。” 风雪之中传来男人愤怒低沉的嘶吼。 还有一袭红衣被撕裂的刺啦声音,以及从风雪之中血液溅射出来的凄惨声音。 血液被风雪冰冻。 那一声低沉愤怒的嘶吼却持续不绝。 风雪之外,谁也不知道风雪银城的城主,究竟因何而愤怒,又因何而失控。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天酥楼楼顶。 青瓦片一片狼藉,处处是大战之后,元力炸开的毁坏场景。 黑衣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跌跌撞撞前行两步,脚步踉跄,猛地向前跌倒,双手撑地,鲜血淋漓,半趴在青瓦龟裂的天酥楼屋檐角缘。 他怔怔呆住,缓缓挪动脑袋,向下俯瞰下去。 不光光是天酥楼。 整个洛阳。 大半个洛阳,在风雪银城城主的冰雪域意笼罩之下,覆盖上一层淡薄的青霜,而在这层浓淡不一的寒意之下,是朱雀虚炎焚城时候的黑烬,以及暴乱人群踩踏留下的痕迹。 洛阳大开城门之后,外城人流几乎散尽。 算是半座空城。 小殿下面色木然,双目无神,在洛阳城内外转了一圈,最终重新汇聚到天酥楼楼前,那三尺风雪密集之地。 那道熟悉的气息 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易潇喃喃说道:“为什么?” 即便大脑一片空白。 即便思维已经落空。 他依旧能辨识出来,那在风雪之中淡淡溢散的,一缕幽然魂魄。 慕容。 不是说她死了吗? 慕容死在了春秋元年,江南道前,最后萧望打杀了整个江南道的江湖,踏平江南武林。 可为什么 为什么? 易潇双目之中涌来一股血色,脑海之中龙蛇嘶吼,像是感应到上一届主人的微妙气息,睁开狭长眸子,翻江倒海。 没来由的戾气翻滚。 易潇死死盯住天酥楼下方的那一团风雪。 是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是谁?谁害死了慕容? 是风雪银城城主,还是整个风雪银城? 一团乱麻。 那三尺风雪之中,寒意肆虐,红衣儿的气息开始削减,血气透过风雪渗透而出。 血腥气息。 易潇的双目通红,瞳孔如同一朵在血海之中绽放的青灿莲花。 他的株莲相清晰看见,那个风雪之中的红衣女子,被银白色大麾的男人蛮横不讲理得攥紧了双肩,在生机渐去的最后时刻,像是被猛然扼住了喉咙,被猛烈地摇晃,拖曳,撕咬,拉扯! 她本就是一个神魂逝去不可复原的将死之人。 又如何抵挡地了这种野兽般的撕扯? 于是那一袭红衣在风雪之中被扯碎,露出了比风雪更苍白的双肩,纯白无暇却夹杂斑斑血迹的**。 穆红衣依旧在笑。 她任凭那个暴怒的男人撕开自己的红衣,任凭太虚相脱身来到人间的传人,在自己的身体上宣泄着愤怒和憎恨。 三尺风雪遮盖了银城城主不堪入耳的言语。 却遮盖不了株莲相。 穆红衣的目光遥遥穿过风雪,唇角一片血污,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决不惨然。 穆红衣望向那个瞳孔赤红而青灿的黑衣少年。 她的目光停滞在那个微扬的角度。 接着一点色彩淡去。 先是双膝砸在风雪上,青霜蔓延,迅速顺延雪白大腿覆盖而上。 穆红衣被扯去的一缕黑发,零零散散在风中多上一层惨淡寒霜,来不及飘零,接着被银城城主暴怒的元力震得粉碎。 所有的嘶吼都被风雪屏蔽。 于是世界一片寂静。 只有天酥楼上的黑衣少年,能够看见跪在风雪之中的穆红衣,面上笑意依旧。 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笑容啊。 只是太苍白了。 所以不好看的。 小殿下的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那是一把刀子,顺延而下,直捣心口,将五脏六腑全都搅得粉碎,于是他只是怔怔望向风雪之中,片刻之后,拼命捂住喉咙,拼命呕吐,想把那柄刀子吐出来。 无果。 易潇耳边的三尺风雪呼啸,戏谑,更像是对自己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那个红衣女子,再也不会说话了。 她只是在最后的时候,将目光挪向自己。 她已经死了。 死了。 死了是什么? 易潇目光失去了光彩,怔怔想着这个问题。 他没来由想到了一些已经故去的人。 老缪,老段,苏老头,剑主大人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与她见不到面了,说不了话了,你就是平时再讨厌她,也没有埋汰她的时候了。 而红衣儿死了。 易潇双手撑在天酥楼顶,目光透过风雪。 与那个笑着的,依旧跪在地上,却已经死去的红衣女子对视。 小殿下想不明白。 她一直是个将死之人,她的结局早就注定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解脱的笑了,而自己,反而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难过? 易潇想不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心的最里面,像是一块坚冰,被人拿尖矬敲击,拼命敲击,不断敲击,最终如愿敲开了那块坚冰。 最里面,是冰冷无情的铁。 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敲开的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 易潇缓缓闭上眼睛,喉咙里像是被一柄刀子直直插入,捅入胸口,鲜血逆着嗓子上涌。 而他生生咽下这口鲜血。 咽下了这把刀。 所以没有嘶吼,没有声嘶力竭,没有撕心裂肺。 一刀穿心之后 什么都没有。 只有死一般的平静。 易潇又睁开了眼,眼里恢复了漆黑。 没有株莲相,也没有血丝。 他木然望向那片风雪,没有了株莲相的加持,他再也看不清风雪里那个跪倒在地的红衣女子。 眼里一片漆黑,像是死去了什么。 又有什么活过来了。 小殿下轻声说道:“我懂了” 他望向三尺风雪中的那个男人。 易潇懂了。 是了。 就是他了。 杀死红衣儿的是他。 自己的母亲慕容,即便是齐梁,也要倾尽一国之力,去拼命遮掩她死去的真相除了风雪银城,这世上的三大圣地之流,还有什么势力能够做到? 就是他了。 风雪银城城主。 还有他背后的整座风雪银城。 杀死的不仅仅是红衣儿,还有老段和老缪,还有很多,也许有更多。 而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会错的。 这一笔账,这一些账,都要算在风雪银城头上。 什么“破矩”? 什么“使命”? 易潇木然攥紧青瓦,微微收拢五指,掌心内猛然炸碎一连串青瓦。彻底炸碎。 龙蛇潜伏之下,一龙一蛇微微眯眼,于是小殿下身上的气机通过掌心无意识扩散,刺耳青瓦炸裂声音砰然大作,整座天酥楼都被这道气机震得摇摇欲坠。 杀气开始积蓄。 这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在易潇看来,都只是笑话了。 小殿下站起身子,心底一片漆黑,一颗心如坠深渊,越坠越深,不可自拔。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那个男人杀了红衣儿,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吧? 逃不了的。 逃不过的。 所以无所谓了。 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无所谓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轻声喊道:“杀吧。” 心底轻颤一根弦。 那个声音轻笑 “既然都要死了,那些事情,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六岁前的那些记忆,不是已经想起来一些了吗?” “为什么还要怕死?” “死有什么好怕的?” “跟他拼了好了,你死我活,你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 易潇的身体微微怔住。 身后传来一阵温暖,有人伸开双臂,拥住了自己。 魏灵衫泪流满面,抱住易潇,她声音哽咽,望向小殿下两鬓,那里如今已经是一片猩红之色,触目惊心之余,小殿下周身之中,处处回荡着一道道嗜血的剑气。 是小成的杀戮剑域。 为什么他会修成这种剑域? 他已经入魔了? 魏灵衫声音哽咽说道:“带我走。” 从踏上修行路开始,易潇打通的第一个周天,就是大周天。 换句话说,他早就踏上了修行魔道的那条路。 从继承自己母亲慕容留下的龙蛇相开始。 从修行忘我尊经开始。 这本是一条不归路。 修行魔道的人,极少有好结果。即便是惊艳如雨魔头,如今也埋骨在冰木湖。 或是死在自己手上,或是死在天劫之下。 而拿性命换来的,是魔道修为不讲道理的突破,没有所谓的**颈,水到渠成,一马平川。 于是小殿下的气息水涨船高,节节高升。 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易潇平静伸出手,覆盖在魏灵衫围拢在自己腰间的手上。 他的动作微微停顿。 魏灵衫怔怔看着那个黑衣少年把自己的手挪开。 他如今依旧执意留在洛阳,就是执意送死。 一个萌生死念的人,还会在意入魔吗? 不会了。 在天狼城那局棋中,接触到白莲墨袍山主,知晓那位的身份乃是天下魔宗共主的时候。 在自己费尽心机,查阅了齐梁书库,最终得知了自己母亲乃是魔宗圣女的时候。 在邀北关,那位创出忘我尊经的黑袍圣元子,指名点姓要让自己修行魔道的时候。 易潇就再也没有动过运转大周天的念头,此后修行心法,也是以佛门残缺的三十三重天经为蓝本,谨慎修行。 他知道世上有许多人盼着自己走入魔道。 而唯独他不愿。 可是如今,他有的选吗? 易潇没有去看身后梨花带雨的魏灵衫。 只是轻声说道:“我没得选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算不算情话 魏灵衫怔怔看着两鬓逐渐猩红,最终两鬓各自拖曳一缕红色长发的小殿下。 为什么非要入魔? 为什么? 易潇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我没得选的。” 小殿下缓缓回头,与魏灵衫目光对视。 据说入魔之后的人,六亲不认,再无七情六欲,也不知人间欢喜悲苦,只留一颗魔心,视众生如草芥。 魏灵衫看到了那双瞳孔之中的颜色。 由内而外,逐渐晕开的一抹漆黑。 完全入魔之后,将不留一丝白色,化为彻底的漆黑。 风雪呼啸,黑衣少年低沉咳嗽。 夹杂在风雪之中的少年咳嗽声音,却多出了一声杂音。 魏灵衫是一个极聪慧的女子。 她有些微惘,听着那声在风雪之中一闪而逝,轻声迎合又不易察觉的杂音。 就像是猫咪的声音? 魏灵衫恍悟。 下方的三尺风雪之中,风雪银城城主的嘶吼声音缓缓消弭。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接着“轰”然一声! 天酥楼本就残缺的青瓦楼顶,猛然被怪力轰击,如同地龙出世一般砰然炸开。 整座气势磅礴的六角阁楼,在缓慢而剧烈的颠簸声音之中,开始迅速由内坍塌。 尘埃弥漫,灰尘之中都多上一份寒意。 彻骨的冰冷重新回归了洛阳大地。 那个男人呼出一口气,于是冰雪域意笼罩而下,化为一只巨手,将天酥楼一把摧垮,漫天木屑被冻结,最终整座阁楼摧枯拉朽一般倾塌瓦解。 那个男人周身笼罩在风雪之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之后,他的身体有些失调,微微摇晃,最终缓缓由蹲姿变为站起身子,被一剑斩去只剩残缺一半的银白色大麾愤怒在风雪之中飘摇。 他处在三尺风雪之中,沉重向前踏步。 大地砰然而响。 而尘埃之中,三尺风雪疯狂围绕周身旋转的那个男人,距离两个年轻人越来越近。 风雪银城城主站住脚步,眯起眼。 他身边的风雪开始扩散,不再局限于三尺,而是扩张到了三丈。 于是将自己,以及那个黑衣少年,全部笼罩起来。 站在银城城主三丈之内的小殿下双目漆黑,几乎已经没有了瞳仁与瞳孔的区别。 如同深渊一般,令人悚然。 银城城主面色阴沉。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与易潇之中那个人身上。 魏灵衫。 魏灵衫拔出漆虞,立在风雪最中心,拦在了风雪银城城主身前。 而当银城城主站定之时,出乎意料的没有直接出手,而是眯起眼打量着这个白衣染尘的少女。 从鬼门关脱身而出的太虚相传人,眼神之中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光芒。 如有一个念头捉摸不定,最终归于平寂。 他像是在此刻陷入了迷惘。 这具躯体本身的主人意志,在纠缠与互融之中,不断在脑海之中扼制自己出手杀人的念头。 他本就不是一个嗜杀之人,来到人间,也从来不是为了杀戮。 只是那个红衣女子,他必须要杀。 还有眼前的黑衣少年,他一样要杀。 所以银城城主经过思考之后,声音沙哑道:“让开。” 魏灵衫深呼吸一口气,闻言抬起头,与那个男人对视。 他是自己的师尊,当代风雪银城的城主。 但也如易潇所说的,他已经不是风雪银城的那个城主。 他在说话,却不知道是哪一个人格在说话。 是那个本该死去的银城城主,还是重新君临人间的太虚相传人? 亦或是两者兼容之后的产物,那么这是一个正常人,还是一个怪物? 这些都无从得知。 入魔之后的小殿下,委实已经算不上一个正常人,说是怪物也不为过。 而那个千年不死的老妖怪,更是一个怪物了。 魏灵衫就这么以身躯拦在了这两个怪物之间。 还有一柄漆虞。 风雪银城城主的面色逐渐温和下来,眉宇之间杀气消散,方才杀了那红衣女子,结束了心间纠缠千年的怨念,让他平静不少。 他揉了揉眉心,闭上双眼,脑海之中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 他记起了这个拦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是谁。 是自己身体主人,这一世收下的闭门弟子。 更是那柄千年前就凶名赫赫的妖刀魂魄,在自己今后的计划之中,这是不能或缺的一颗重要棋子。 不能杀。 “魏灵衫” 银城城主轻吐寒气,念着这个并不算熟悉的名字,努力柔声说道:“我是你的师尊,我不会害你。你现在让路,为师出手杀了这个人之后,我们就回风雪银城。” 易潇闻言之后抬起头,瞳孔漆黑,面无表情望向那个银白色大麾的男人。 魏灵衫没有让步,而是把漆虞轻轻抬起,指向银城城主。 “你应知道,就算你今日和他一起出手,也改变不了结果。”银城城主即便被剑锋所指,声音依旧柔和:“我不想误伤你,带你回银城之后,你想要的,师尊我都可以给你。” 那只龙雀低垂眉眼,平静说道:“你不是我的师尊,我的师尊也没有一千年那么长的命。” 在场的人,都是明眼人。 谁又看不到那道本不属于银城城主的天相之力?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挑眉,平静说道:“为师只是从鬼门关中有所际遇,恰巧得到了太虚相罢了。如若我是鬼门中的魔头,来到人间第一件事,就应是大肆掠夺,杀伤生灵,涂炭人间。如今我只杀了一个人,尚是破矩之人,你难道还不明白?” 他依旧苦口婆心说道:“若为师真心想杀他,又何必劝你,直接动手便是,你能拦得住?” 魏灵衫轻声笑了笑,“所以你还念着所谓的师门情义?” 风雪银城城主皱了皱眉,“自然念着。” 魏灵衫平静抬臂,将漆虞架在自己脖颈上。 “易潇若死,我不愿独活。” 说完这句话,魏灵衫没有回头。 这应该算是一句情话了吧? 只是这个时候说出来,难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反倒有些悲壮的意味。 她自嘲笑了笑。 听说修魔者第一次入魔的时候,大多是狂性大发,至于外界发生什么,或是遭遇了什么,都通通不知。 能像身后那人一样,一边不动声色入魔,一边保持镇静的,已经是心性根骨俱是上佳之辈,凤毛麟角。 魏灵衫微微挑眉。 所以这句情话,说了也无所谓,反正他也听不见。 就算听见了,大不了自己否认就是了。 这只龙雀拦在风雪银城城主面前,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微微失神,发怔想着,今日一别,何时再见? 他修魔之后,若是真的 那也许就是真的两相殊途了。 魏灵衫面色平静,不再去想这些杂念。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面前所谓的师尊。 所以她只是尽可能地去拖延时间。 风雪银城城主笑了。 讽刺的笑。 他冷笑一声:“果然天下的女人若是沾染上了情字,便是变得令人作呕。” 银白色大麾猛然飘摇,断去的左臂之处开始凝聚风雪。 风雪域意轰然大作,将魏灵衫眼前的一切视线都遮住。 就如同无数柄利剑划过耳边,毫不留情刺将而去,擦拭着龙雀郡主耳鬓,狠狠刮出数道飘溢的血迹! 风雪银城城主面无表情,微微收拢五指。 接着风雪收拢,在魏灵衫背后凝聚,要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一只白皙而有力的少年手掌搭在了风雪之上,接着是整个臂弯,一整只手臂破开风雪,将风雪之中的魏灵衫搂在了怀里。 魏灵衫愕然望向易潇。 易潇脚边的风雪停滞,空间微微撕裂,钻出一道娇小柔软的身子,倏忽蹿上易潇肩头。 那是一只毛发柔软,却花色斑斓的狸猫。 黑猫白猫,小花猫。 简答来说,就是一只小花猫。 这只小花猫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视力天生不太佳,眯着眼睛,努力辨识清楚黑衣少年的面容,于是在风雪之中抖擞着递出两只毛茸茸的前爪。 这两只前爪握住了空间,微微拉扯。 率先从风雪之中,被狸猫双爪拨弄出来的,是一只边缘湿漉漉的面具。 一只白猫面具。 接着是第二张面具。 水气遇冰雪即可冻结,于是被狸猫双爪拨弄出来的第二张黑猫面具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惨白雾气。 狸猫跳下易潇肩头,落地之时已经化成了一个穿着宽松大袍的小姑娘,长袖及地,努力眯起眼,抬臂递出一手一只的面具。 魏灵衫怔怔看着风庭城摊会上卖花面的小姑娘,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狸猫小姑娘将黑猫面具和白猫面具一股脑通通塞到易潇手里,没好气说道:“山主的恶趣味,非要我去捞,所以耽误了一些时候。” 山主。 魏灵衫之前心中隐隐猜到了易潇与魔宗那位之间的联系。 是了。 在最后关头,能救他的,也的确只有那位山主大人。 易潇双眸依旧漆黑,面色平静说道:“来了就好,不然我今天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狸猫姑娘似笑非笑说道:“若是你情愿死在这里也不愿入魔,就算是山主大人,今日也不会出手救你。” 小殿下轻声问道:“魔宗这么绝情,连圣女的血缘关系都不认?” 狸猫姑娘点了点头,正色严肃道:“若是你不心甘情愿坠入魔道,日后也会有与山主大人为敌的一天。” 彻底入魔的易潇轻声笑了笑:“无所谓了。” 魏灵衫听了云里雾里,大致明白之后,猛然想到一个问题。 她凤眸圆瞪,望向易潇。 不是说入魔之后的人再无情绪,也无六感? 双瞳漆黑的小殿下面色平静,悠悠说道:“书上都是骗人的。” 魏灵衫愕然。 那岂不是自己之前说的话 “我都听到了。” 易潇淡然问道:“这算不算情话?” 第一三百三十九章 护犊 魏灵衫粉面生红,恼羞成怒道:“说什么呢!” 瞳孔已经化为一片纯粹漆黑的小殿下面上笑意不减,没有松开搂在龙雀郡主纤腰上的五指,反而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一手搂腰,一手持两只叠在一起的黑白面具,笑着抬臂,先是置于自己面上,将黑猫面具轻轻覆在面颊,再抬起手,将那只白猫面具置在魏灵衫面前。 魏灵衫望向那只白猫面具,脑海之中闪逝了一连串画面。 风庭城的剑酒会,开幕夜的沉剑湖,那个黑猫面具的少年。 齐梁跟北魏能和平多久呢? 浮世印碎了,便真的离开战不远了。 大魏有了风雪银城作脊梁骨,有了正面硬撼齐梁十九道的实力,恐怕中原太平日子不再长久了。 那么齐梁的小殿下,跟北魏的掌上明珠,又该如何呢? 不 易潇已经不是齐梁的小殿下了。 魏灵衫也不是北魏明珠,龙雀郡主了。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关系发生了些许微妙的改变。 而有一句话,是没有变的。 易潇轻声说道:“世俗的眼光,我认为是不需要去理会的。” 魏灵衫缓缓伸手接过那只白猫面具,轻轻覆于自己面颊之上。 面具下的那张俏脸勾唇而笑。 她轻轻说道:“我赞同。” 漫天风雪大作,在两人身边旋转,却不得入内。 一朵朵小白莲花,在易潇周身如同梵文符印一般浮现,与风雪一触即逝,煞是惊艳场景。 每一片风雪,都蕴含了莫大的杀意剑气。 而每一朵小白莲,都恰恰好能将这庞大的剑气杀意冰雪消融。 风雪银城城主面色漠然,右手捂住左臂断臂之处,身形却无比挺拔,屹立在洛阳已经崩塌的天酥楼前,像是一座巍峨小山,银白大麾风雪飘摇。 无论头顶那片风雪如何迅疾,都会被小白莲花阻挡。 易潇身边拖着宽大白莲花袍的狸猫姑娘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风雪之中的那个北地城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似乎看清楚了,略微惋惜拿娃娃音叹道:“怎么有些阴阳怪气,比山主大人还要难看。” 话音在风雪之中落下。 披着银白色大麾的风雪银城城主面色极为难看。 “哎呀哎呀” 风雪之中幽幽探出一只手,恰巧不巧按在了宽大白莲花袍的狸猫姑娘脑袋上,揉乱了一头散发。 披头散发的狸猫姑娘无奈抬起脑袋,接着那只大手把小花猫面具轻轻扣在自己脸上。 “乱说话,就不怕风雪银城的城主大人怪罪下来?修魔的人,怎么也算是半个破矩之人了。”那个声音醇厚无比,像是一坛老酒,却难免多了一些戏谑意味在其内:“之前的话,我可是老远隔着鸩魔山就听到了啊。在这片中原,银城城主说谁破矩了,谁就破矩了,说一不二,言出必行,既然如此,我倒是想问问,什么时候杀上我鸩魔山来?” 风雪银城城主捂着左臂,面色漠然说道:“有机会,我自然会去坐一坐。” 风雪之中飘溢一抹墨色。 墨色荡开 白莲墨袍山主托腮幽幽侧浮在半空之中,一根红绳从额前横穿而过,红绳串联一只面具,绕过双耳,古怪系在脖后。 他笑眯眯说道:“那可说定了,请你喝茶呀。” 风雪银城城主冷笑一声:“所以今日你要拦我?” 慕莲城笑意不减:“哪里敢,我可不是全盛时期风雪银城城主的对手。” 风雪银城城主懒得与这一袭白莲墨袍男人纠缠,眯起眼缓缓吐出一个字道:“滚。” 山主大人眼中的笑意愈浓,轻声问道:“脾气这么差?” “浮世印打碎,就宣布着淇江之约被打破,大世的第一个桎梏被破开,宗师之境再也没有出手的限制了。”山主大人笑眯眯说道:“你就耐不住性子了?露出狐狸尾巴急着要杀人?” 风雪银城城主沉默不语。 “你的确厉害,我打不过你。”白莲墨袍山主大人笑道:“现在多上一个太虚相,谁是你的对手?单挑无敌?” 山主大人虽是说着这番话,目光却落在风雪银城城主的断臂之处。 单挑无敌? 这只手臂是怎么断的? 风雪银城城主无视这些挑衅之词,巍然不动,平静反问道:“所以,你觉得你能拦下我?” “或者换句话说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一言落下。 风雪银城城主突然抬头。 他皱起眉头。 穹顶的云层之中翻涌紫色,紫运滔天。 一根紫竹从苍穹之巅的云端落下,以一点为圆心,万里浮云清扫而出,轰然倒卷。 紫竹倏忽砸落在地! 砸在洛阳城地面之上,如同天庭万钧重锤擂下,落地之时竹身缠绕紫气,落地之后紫气奔走如同雷霆,瞬息游走开来,迸击如雷蛇! 这根紫竹,落在了白莲墨袍山主的身边。 南海紫竹。 南海棋圣大人座下的公子小陶,身负读心相,读心相的第三层妙用,便是与青石的心意通类似。 那根紫竹不远万里破空而来,落在洛阳城内,便代表了那位棋圣大人的意志。 紫竹竹身的紫气游走,凝聚成一道身着宽松道袍的年轻男子形象。 他面色淡然,紫气加身,宛若天仙降世。 “小师妹的能力有限,所以这道读心相的凝聚能力,承载不了越九品的宗师存在。”宽松道袍年轻男子顿了顿,轻声道:“所以这件事,我来替师尊出面表一下态。” 宽松道袍的年轻男子说完这句话,缓缓扭头望向易潇和魏灵衫的方向,接着面带善意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是小殿下第一次与这位名动天下的南海大师兄见面。 尚处在魔态的易潇,体内的血液游走速度极快,温度却极低。 冷血。 由于龙蛇相强大的微调能力,让小殿下能够感应到外界物质上细微的变化,而株莲相无与伦比的审视能力,让小殿下能够探查到心底最深处的情绪波动。 实质上,易潇此刻的六感已经被降至了最低,即便产生疼痛,也不会感到痛苦。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神。 魏灵衫之前所说的入魔之人极端无情,并非空穴来风。 而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南海大师兄,冷血状态下的易潇,居然有一种温暖和煦的感觉。 有一词为: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就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仅仅在对视一瞥之后,易潇的魔化状态,还有那颗有些抑制不住的杀戮之心,似乎都要冰消瓦解。 这是亲和力?还是邪术? 易潇连忙扭头不再去看这个年轻的道袍男人。 紫雷凝聚的南海大师兄笑着望向那道风雪之中的高大身影。 “鬼门一战之后,能出关的,皆是侥幸。”他轻声说道:“城主大人得了太虚相,是城主大人自己的造化,也是风雪银城的造化。” “但破坏平衡” 南海大师兄声音略低,眉宇之间却掠过一缕杀气。 “即便是圣地主人,也是不被允许的。” 易潇和魏灵衫都有些怔怔失神。 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动杀心的时候? 而他倾倒杀心的那个人,居然是北地的圣地主人? 凭什么? 风雪银城城主沉默了。 南海大师兄突然又笑了,于是杀气烟消云散。 “方才那番话,是师尊要我原封不动送给城主大人的。”他面带笑意温和道:“师尊还说风雪银城今天,要给南海一个解释了。” 南海大师兄缓缓抬起手,捻住一缕被风雪撕碎的红袍碎片。 他抬臂,拈红袍,平静不语。 “这个人,不该死。” 这一枚残缺红袍上的血迹还尚有余温,即便在风雪蚀残之下,依旧没有被冰冻。 或许是热血,或许是剑意? 滚烫游走在红袍上,带着穆红衣身上天生的香气。 香消玉陨。 风雪银城城主眯起眼,盯着这枚红袍看了许久,平静说道:“风雪银城只杀破矩之人。她破矩了,所以她死了。” 南海大师兄平静“哦”了一声。 “留仙碑被抹空之后,就有了她的名字。”他依旧重复着棋圣大人的话,语调丝毫不变:“你难道不知,留仙碑上留名的人,都不该死?” 银城城主微微挑眉,笑着说道:“可是她已经死了,魏奇,你想怎么样呢?” 南海大师兄松开拈红袍的那只手,面带微笑。 “你说得对,人都死了,我能怎么办?” 他指了指身边的易潇。 那一刻,南海大师兄浑身的气势变了,像是紫雷崩塌,流云倒卷,加于一身。 越九品。 这个声音平静说道:“他在留仙碑上,所以他不能死。” 恢复笑意的南海大师兄皱着眉头嘀咕道:“师尊,说好了这句让我说的。” 不忘了礼貌抬起头,笑着开口:“我说完” 话音未落。 整具身躯紫雷崩散,再不存于人间。 白莲墨袍山主接着笑了起来。 是那种肆无忌惮的笑。 山主大人挑衅般望向风雪银城城主,像个小孩子赢了幼稚的赌局。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山主大人指着易潇,接着叉腰轻笑,模样轻佻而下贱。 “因为他留仙碑上有名。” “因为我和魏奇都要保他。” “因为他今天入了魔,以后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就是我魔宗未来的少宗主了。” “老子就得罩着他,护着他,你能怎么样?” “你一杀不了他,二杀不了我,早晚有一天,老子带魔宗拆了你的风雪银城,拆了你的映月小魔境!” ps1:谢谢大家的打赏,还是要说,过两天有双倍,希望那个时候大家把月票砸来感激不尽 ps2:本书正版在纵横,喜欢就好,有能力就支持正版,欢迎加书友群 第一百四十章 走了,再见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白莲墨袍山主一番话行云流水,语气近似于无赖一般,语速快如连珠炮语,语调阴阳怪气。 即便是山主大人护在身后的易潇,听着也微微一怔。 山主大人微微停顿,“你能怎么样?” “你来打我啊?” 覆着小花猫面具拖着宽大白莲花袍的狸猫姑娘闻言之后略微无奈,抬起长袖捂住面颊。 太流氓了。 根本不像是一位越九品的宗师说出来的话。 风雪银城城主闻言之后无动于衷,面色一如之前阴沉,盯着这个月已经越九品却毫无宗师架子的白莲墨袍男人,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他的伤势并不轻松。 左臂的断臂之处,即便风雪已经封住了蚀骨伤痕,却依旧没法抵挡住穆红衣那一剑灌输的死气源源不断涌入伤口之中。 “说好了要去鸩魔山做客,择日不如撞日。”山主大人笑意不减,双手抬起,白莲墨袍大袖飘摇,风雪之中涌现三尺莲海,在背后缓缓升腾而起。 越九品的庞大域意,在风雪之中强行挤出一片空间。 两位宗师大人物之间的意志碰撞。 易潇屏住呼吸。 在南海那位棋圣大人远隔万里,借着读心相和南海大师兄之口明确表示了终巍峰态度之后,洛阳城内的闹剧,事态逐渐变化,最终缓缓向着三大超然势力角力的形势变化。 准确的说,加上初晋入宗师境界,此刻站在洛阳城头观战的钟家男人。 算是天下宗师皆至洛阳。 山主大人缓缓向前飘荡。 他的姿势已经不像出场那般自然,而是变侧躺为漂浮,双手抬臂,白莲墨袍在风雪之中鼓荡圆满。 手臂抬起,头顶三尺莲花海。 风雪银城城主轻声说道:“如果我是鬼门里的那些人,你们俩还有出来的机会?” 山主大人收敛笑意,认真说道:“我和魏奇没有急着出手,是因为有些事情想不通。” 山主大人顿了顿,突然问道:“我很好奇,你究竟想要什么?” 银城城主眯起眼。 “我和魏奇现在已经确定,你已经如愿出来了。”白莲墨袍山主轻声说道:“但你没有急着出手,甚至没有杀过一次生,即便杀了穆家红衣,也勉强能算得上风雪银城的例行公事。” “所以我和他都相信你不是那尊鬼门里的魔头,更愿意相信是你得了机缘造化,得了‘太虚相’的传承。”山主大人眯起眼,“毕竟天相传承这种事情也并非不存在。” 风雪之中,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易潇,笑着说道:“这就有位现成的例子,总不能一棍子打死你。” 风雪银城城主沉默片刻,平静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从鬼门出来之后,我还是人,人间的人,人类的人。” “我当然知道。”山主大人笑着摆手,笑眯眯道:“所以呢?你已经是北方圣地之主,鸩魔山和终巍峰距离圣地还差了一道门槛,到了这个地步,你还需要权势?” 自然是不需要的。银城城主轻微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插手世俗,肆无忌惮为北魏输送血液?”白莲墨袍山主大人眯起眼:“圣地插手凡尘,你就这么希望齐梁和北魏打起来?就这么希望人间重燃战火,不再太平?” 风雪银城城主轻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我插手北魏,只是不想让齐梁这么快并吞天下。” 白莲墨袍山主微怔。 “如果风雪银城不站在北魏身后,北原有虎视眈眈的王庭,淇江协议毁了,坐拥半壁天下的十九道齐梁挥军北上,再加上妖兽肆虐的大夏侵略,这里能撑多久?” 风雪银城城主淡淡说道:“我是北方圣地之主,我也是凡人,我有我自己的野心。圣地既然可以入世,我没有违背规则,也并非所谓的鬼门魔头,这一架,打不起来的。” 摆出一副流氓无赖气势要打架的山主大人不由怔住,一时间无言以对。 最后山主大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 “如果我偏要打呢?” 三尺莲海摇晃,日月星辰倒映其中。 莲海将倾。 风雪银城城主无所谓笑了笑。 风雪之势更为肆意。 魏灵衫望向场间局势,皱着眉头不说话。 狸猫姑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眯眯说道:“山主大人是个护犊的主儿,银城城主也不肯吃亏,今天这架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易潇轻声道:“山主大人故意的?” 狸猫姑娘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架打起来了,就是正中下怀。银城城主现在身负重伤,一但打起来,山主大人拖住时间,那位棋圣大人赶过来,正好送银城城主一程。” 小殿下微微瞥了魏灵衫一眼,不动声色问道:“那两位的意思是?” “鬼门关出来之后,银城城主身上细微的变化,骗得过世人,自然骗不过山主大人和棋圣大人。”狸猫姑娘双手隔着袖子,努力扶起小花猫面具,踮起脚尖,努力望向风雪之中对峙的两道身影,轻声说道:“准确的说,两位大人,也察觉到了‘太虚相’的存在呢” 魏灵衫眉头微微垂下,易潇的猜想早在之前被隐晦证实了,如今得到了魔宗的亲口承认。 自己的师尊当真已经换了个人? 易潇皱着眉头问道:“既然已经确认了这件事,为什么不直接出手?还要等到现在?” 狸猫姑娘没好气瞪了易潇一眼,只是眼神太过迷离,这一瞪未免显得有些扑朔稚气,说的话却令人哑口无言。 “你见过‘太虚相’?” “还是说,你觉得你能打过全胜时期的银城城主?” 小殿下默不作声,过了许久,声音沙哑道:“所以红衣儿入洛阳赴死,这两位大人物,其实也是知道的?” 狸猫姑娘破天荒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易潇的话。 黑衣少年黑猫面具下的瞳仁依旧漆黑无比,他缓缓伸手,捻住风雪之中来回摇摆的那一枚红袍碎片。易潇漆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悲哀。 不远方的黑龙白凤剑匣静静躺在风雪银城城主脚旁,那里本该有一袭红衣儿,即便死了,也该躺倒在漫天风雪里,让世上所有人都记住她的模样。 死而不得其所。 留仙碑上留名之人,皆是世间惊艳之辈。 若留名,便是生赐惊艳天赋,身负莫大毅力,生怀天大仙缘。 留仙碑,留的自然是谪仙人。 这个红衣女子剑仙,在留仙碑上留的名字,是否如本人一般朱红而令人难以忘却? 易潇望着这枚红袍衣角沉默了许久。 狸猫姑娘也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两位大人都没有想到,她能做到这个地步。不仅仅逼出了银城城主的‘太虚相’,甚至斩断了当世最强者的一只臂膀。” 她自嘲笑了笑:“如果山主大人和棋圣大人知道她如此惊艳,想必今日就会出面来保她,而不是保你了。” 小殿下目光漠然,缓缓松开五指,不再去攥住那枚红袍衣角,任它从指尖缝隙之中滑过,瞬间消失在身后风雪之中。 “若是穆红衣今日没有死,再活上一年,这一剑斩断的就不止是一条手臂。”狸猫姑娘略微叹息,摇头道:“也许是半个风雪银城,也许是整个大世?” 易潇微微抬起头,黑龙白凤剑匣之中的那柄剑,自始至终都没有以真面目现于世人,随着红衣儿香消玉殒,这一剑在冰雪之中自行解体,冰雪消融。 然而漫天风雪之中剑气不曾消融,碰撞交错,荡气回肠。 易潇抬臂轻挥,指向那只黑龙白凤剑匣。 声音轻微。 “来。” 漫天剑气铃铛作响,犹如牵线一般,轰然大作! 与白莲墨袍山主隐隐对峙的银城城主只是略微一瞥,那柄绝世好剑已经解体,他自然不会在意脚边的这个普通剑匣。 那只黑龙白凤剑匣卷起漫天风雪,直入易潇怀中。 小殿下无比认真打开剑匣,对准漫天风雪。 风雪之中游离飘散的红袍碎片,被剑气牵扯,逆着风雪卷入剑匣之中。 漫天大雪夹杂朱红色。 煞是凄美。 半响之后,小殿下缓缓闭合剑匣。 他略微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处于僵持对峙之势的两位越九品存在,轻声说道:“这一架打不起来的。” 风雪银城城主没有杀气。 而举起三尺莲海的山主大人此刻轰然挥下双臂。 莲海倾倒,犹如星辰崩摧,大势不可阻挡! 风雪银城城主身形倒卷,漫天风雪席卷,杀心全然收敛,圆润如意,抱守本心! “你非要找我打架?” 他轻声笑了笑,“那我便走了。” 漫天风雪之中,这道身影迅捷如同飞雷,游走如同闪电,单臂微张,已经将易潇身边的魏灵衫掳走。 风雪之中的最后一眼对视。 风雪银城城主深深望向易潇。 杀心全无,自然是不会再出杀手。 他轻声说道:“算你好运。”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收官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洛阳的大雪终于有了停止的念头。 已经坍塌成为一片废墟的天酥楼前,飘摇的风雪,落在小殿下的长发上,肩膀上,黑猫面具上。 易潇目送洛阳风雪渐渐收拢,追随北方的那道身影,去到应该去的地方。 飘舞的半席银白大麾在风雪之中飘零渐远—— 风雪银城城主,自剑主大人逝去,世上宗师几乎折尽鬼门关之后,便是坐实了当世第一人的称号。 所以这个世间,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能够拦得住他的人。 至少目前来说,没有。 隔着衣袖伸手将小花猫面具捋后的狸猫姑娘没有出声,静静蹲下身子,双手拢住宽大白莲花袍,在地上数雪花打发时间。 山主大人终究没有与银城城主打起来。 站在城楼外等了半天,只等一出好戏的钟家男人最终嗤笑一声,拎起段家小侯爷,摇了摇头,消失在洛阳城内。 这一架白等了。 等待的不只是钟家玉圣,还有城外周旋的如潮黑甲。 得了青石小和尚出手相助的凤仙宫主人,在洛阳城外不远处便被檀陀地藏法相放下,于是无暇顾及洛阳城内一战,实则是插不上手的北魏主人一路骑马疾行,千骑开道,最终接到了怀胎数月的黎凤仙。 北魏层层叠叠的黑甲校尉,数之不清的六色弩营,在阵阵奔雷声音之中缓缓入城。 曹家男人沉默望着属于自己的洛阳城。 巨大高悬的青铜门青霜未散,被剑气极为工整切去一半,只余下半面重门,断面处剑意未散,杀气凛然,倍显凄凉。 城内早已空无一人。 半座洛阳北门的巨大城楼头被红衣儿入城时抬臂拉扯的剑气牵引,砸在天酥楼前,轰塌出方圆数十丈的巨大圆坑。 风雪已经褪去,烈阳之下直射的青石地面依旧覆盖冰霜。 一副格格不入的场景。 洛阳损失巨大。 而曹之轩面无表情,跨坐在马背之上,素衣染血,怀抱紫衣黎雨,脊背挺得极直,让女人能安稳依偎在自己怀中。 他身后是千骑围绕,声势浩大,入城之后刻意放缓速度,环视一圈,最终微微抿唇。 紫衣上沾染血污的凤仙宫主人目光里满是心怜,望向自家男人苍白的面容,微微张口,却欲言又止。 曹之轩声音沙哑,平静说道:“不用担心我会痛心这些损失,不算什么的。” 曹家男人看见黎凤仙满面愕然的表情,哑然失笑:“怎么,不相信我?” 他自然不会知道紫衣女人的愕然,是愕然于他再也没有自称为朕。 他再也不是那个冷静到漠然的皇帝,至少在她面前不是了。 曹家男人宠溺摸了摸黎雨脑袋,替她把沾着血渍和汗水的发鬓理齐,理齐之后,又不厌其烦理了两遍,温柔说道:“只要你没出事,这些我都无所谓的。” 他抬起头,入目所见,皆是洛阳城凄凉场面,却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将所有的目光都投给怀中女子。 城毁了无所谓。 人走了也无所谓。 因为洛阳城毁了,还可以重建;人走了,还会再回来。 但是如果你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曹家男人轻轻揉着黎雨脑袋,柔声道:“安。” 一字拨弦。 黎雨微微咬唇,低垂眉眼。 这位入宫十六年来素是擅读人心的凤仙宫主人,看到自家男人望向自己紫衣血污时候的心疼,一刹那便什么都懂了。 是了,她心底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想法? 只是他太着急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紫衣上沾染的血是红色的,不是紫色的,这些血,都不是自己的。黎雨微微转头,把脑袋靠在曹之轩怀里,再里,再里,直到能够听见那个男人的心跳。 马蹄很慢,他的心跳也很慢。 一下又一下。 那个字突然又跳入心间,到最深的地方。 像是被马蹄踩了一脚。 黎雨抽了一下鼻子,十六年来,除了黎青逝世,再也没有哭过的凤仙宫主人,猛地鼻尖一酸,凤眸合上,接着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 她听着耳边的心跳剧烈加快。 曹之轩慌忙问道:“怎么了?” 黎雨努力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她微微睁眼,泪光模糊了整个世界。 最终她苦涩说道:“雪有点大,眼睛疼。” 一个很蹩脚的谎言。 曹之轩松了口气,一点也没有怀疑。 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自己领着千军万马沉默紧张向她奔来的场景太难以忘怀。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路上紧紧抱着她,甚至能够让她听到自己紧密无暇的心跳,这是十六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交心之举。 或许 或许是因为那一声“安”,是迟到了十六年,却是黎雨这辈子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曹之轩胯下马匹前进的速度微慢,但终究还是到了天酥楼前。 他望向那个白莲墨袍漂浮在空中面露笑意的男人,面色平静,就这么与鸩魔山主人对视。 越九品的宗师,已经不是可以拿人海战术去强行添平的存在了。 至少眼前这位,若是想离开洛阳,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怀中的紫衣女子微微攥紧自己衣袖,轻轻叹息一声。 易潇今日看来,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 他离开洛阳之后,若是能沉住性子,等到修成王雪斋青石这种级别的妖孽存在,再配上两大天相,这世上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曹之轩眯起眼揉了揉黎凤仙乱发,轻声说道:“为什么要叹息呢?这是件好事啊。” 凤仙宫主人微微一怔。 没有一个人打扰此刻双手捧剑匣的小殿下。 谁也不知道黑猫面具下的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狸猫小姑娘甚至懒得抬头去看那位劝倾半壁天下的人间帝皇,只是低着头,拿手指尖触碰风雪,画出一个又一个不堪入目的歪扭圆圈。 浮在狸猫小姑娘头顶的山主大人微微瞥了一眼马匹上的年轻男女,全然不在意曹家男人身后密密麻麻的北魏精锐,仅仅一眼之后,就将目光挪向蹲在地上画圈圈的狸猫姑娘。 在山主大人看来,两件无聊的事当中,显然是看狸猫姑娘画圈圈更有意思一点。 黑猫面具之下,易潇闭着双眸。 风雪的声音在耳边渐行渐远。 所有的回忆在逐渐变远。 修魔。 修魔。 修魔不是说说而已。 当所有的记忆,在不断的元力运转之下,变得距离自己遥远起来,就像是将自己关入了一个囚牢之中。 将那些记忆都关入那些囚牢之中。 所以不会心痛,不会悲伤。 变得无情且冷漠,这就是修魔。 小殿下黑衣飘摇,双足站定,捧黑龙白凤剑匣而立,匣里流淌着炽人眼珠的朱红色,红袖红袍残片,就如同大红花瓣一半,在剑匣里缓缓流动。 一层元力倾覆在剑匣之中。 纯白色就像是风雪一样。 风雪的颜色,真是让人厌憎的颜色。 黑猫面具之下的小殿下轻声说道:“这颜色不好看,你不会喜欢的。”白色变黑色。 漆黑如黑夜,将所有风雪都吞没。 不远处的黎凤仙心惊胆战看着那声势浩荡的漆黑元力,面色稍显苍白。 她明白了曹之轩的意思。 北魏忌惮的,是齐梁的小殿下,未来齐梁皇位最有可能的继承人之一。 而那个人,现在还是齐梁的小殿下么? 曹之轩见过修魔惊艳的人物,阎小七就是一位。 但即便是那位身上彪猛到能排到中原宗师之下前十名的女阎王,身上的魔气也不如眼前的黑衣少年。 这的确不是齐梁的小殿下了,这是一尊大魔头。 曹家男人默默地想,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一层漆黑元力如同烫漆落下,瞬息从匣头流淌至匣尾,将剑匣之内的朱红色遮去。 剑匣缓缓合上。 黑衣少年身边的空间开始微微的扭曲。 剑匣合上之处,留了一道缝隙,就是这么一道缝隙,牵扯出了一道剑气。 红衣儿残存的剑气。 当有人集齐了所有的红衣残片,把那些零散四方藏在袖里的剑气集在剑匣内,最终尝试着合匣之时,这道剑气,就会被逼出来。 易潇没有想到会有这道剑气。 这是穆红衣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这个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女子,居然对自己死后动了一些心思。 所以这道剑气显得异常柔和而细腻。 是个女子的手笔。 就像是她知道某个人,一定会齐集这些残缺的红袍儿,找到这个剑匣,然后合匣,最终凝聚出这道剑气。 易潇静静看着这道剑气。 接着他缓缓伸手,食指拇指微微收拢,捻住那道剑气。 剑气脆弱不堪,在他指尖来回摇曳如同烛火。 “真是个麻烦女人。”小殿下笑了笑,平静说道:“总不会和苏老头一样,还玩那些矫情的东西吧?” 如果真是这样,易潇不想去看,也不愿去听。 所以这道剑气,不要也罢。 易潇轻声微叹。 不要也罢。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于是他微微搓动两根手指。 指尖只需要再重上一分力,这道剑气就灰飞烟灭。 蹲在地上画圈圈的狸猫姑娘突然叹息一声。 易潇重新打开了剑匣。 接着小殿下轻轻将那道剑气原封不动放回剑匣内。 “都修魔了,还想着上岸呢?”狸猫姑娘略显忧郁叹气,接着抬起脑袋,声音微怒道:“别摸我脑袋!” 山主大人很理所当然地无视了狸猫姑娘义正言辞地抗议,不仅仅挠着她的脑袋,把一头长发挠乱挠散,另一只手替她把小花猫面具压低覆在面颊上,把一股脑埋怨的话通通塞了回去。 山主大人微微瞥了一眼合上剑匣的黑衣少年。 漆黑的元力从他的七窍之中流动而出,声势颇为惊人。 已经入魔了。 没有回头路的那种。 有些事情,看到结果就好。 对慕莲城来说,他向来不在意过程如何曲折如何复杂,只要最终结果是自己愿意看到的,那么之前发生了什么都无所谓。 所以山主大人很满意地笑了笑,挠着狸猫姑娘脑袋的力度又大了两分。 “走了走了。” 不堪骚扰的狸猫姑娘仰起脖子喵呜了一声,化为一只身形柔软的猫咪,微微抬爪,略带怒意拍开山主大人的大手,撕开一片空间。 数之不清的北魏精锐就这么目瞪口呆看着一行三人,以这么一种匪夷所思的手段离开了洛阳。 去向哪里? 谁也不知。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终不似,少年游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曹家男人怀中搂着黎凤仙,平静望向那略显怪异的三人组合,以一种更显嚣张的手段,就这么施施然离开了洛阳。 凤仙宫主人皱眉说道:“那只猫有些眼熟。” 身边传来倏忽落地声音,紫袍大国师不知刚刚去了哪里,此刻满面微笑落在曹家男人身边,眯眼打量空空如也一片惨淡的洛阳城。 “已经走了?”玄上宇蹲下身子,青石地面早已经龟裂不堪,风雪青霜蔓延,还有城门大开之后,从北方随大风卷来的黄沙,元力侵蚀加上剑气纵横,整座洛阳城一副斑驳不堪的场面。 大国师食指拇指捻了一抹泥土,细细揉搓,轻声回答黎凤仙之前的疑惑:“那只狸猫是鸩魔山的左使。” 凤仙宫主人微微愕然说道:“据说她早在八大国期间就已经进入鸩魔山的光明宫修行,怎么现在才这么丁点大?” “妖兽的寿命本就漫长”紫袍大国师依旧专注着观察指尖上的泥土,轻声说道:“更何况,按人类来计算,她的心智只有十岁小姑娘的水平。” “占据一整片西方土地的棋宫,单论南北而言,贯穿了整片大陆,手脚抵在了北魏和齐梁的咽喉。”大国师轻声说道:“本来整个中原,人类已经有了八成土地,剩下两成,让那些难啃的妖兽占去便占去了。这些大妖小妖抱起团,都是成了精的东西,几千年来薪火相传,这块骨头谁都动不了。” “只可惜他们并不团结。”坐在马背上的曹家男人平静说道:“棋宫那位死在了鬼门,现在看来,这一辈已经没有能站出来的人了。” 大国师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着说道:“拿血统去评价优劣,算不算是狗眼看妖低?若是当初棋宫没有逐出这只小狸猫,也许现在的局势会好一些。” 玄上宇能感应到周围空间的动荡,那是撕裂空间才会产生的波动。 即便是越九品的宗师,甚至更往上的大人物,都无法做到撕裂空间赶路,只能凭借自身极速。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而西夏棋宫令人头疼的一点,就是历任行走天下的妖孽,无论打不打得赢,都能跑路。 拥有这种天赋的妖兽凤毛麟角,而能制作出空间卷轴的更是寥寥,在棋宫最鼎盛的那一代,抱团取暖的妖兽们彼此互助,拥有空间天赋的大妖毫不吝啬,于是西疆,这片本就贫瘠荒凉的土地,在漫长的斗争之中,被妖兽取得了统领权。 而在往后更漫长的时间里,棋宫已经很久没有诞生这种天赋的妖兽了。 就如之前曹之轩所说,棋宫目前的处境堪称窘迫。 因为逐出的不仅仅是一只妖,而是一群。 一群在目前尚是群龙无首动荡不安的棋宫看来,足以令自己肠子悔青的妖。 “空间天赋”曹之轩皱了皱眉头,似乎想到了某个人。 紫袍大国师用力揉搓指尖,终于揉出了泥土之中暗藏的一抹青韵,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接着浑不在意拎起紫袍后摆,把自己指尖泥污擦去。 “人类的寿命不如妖兽漫长,但人总归是占据了八成的土地。”玄上宇挑了挑眉:“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在人类当中,会诞生出怎么样的妖孽,他们会创造出怎么样的奇迹。” “真是难以想象啊,我本以为森罗道的报告是空穴来风,怎么可能会有人类能够掌握空间天赋呢?”紫袍大国师摇了摇头:“这样的一种天赋,比天相还要稀少。” 他微微扬眉,拿一种古怪的语气,像是匪夷所思,又像是轻微赞叹:“居然真的有这种人。” 曹家男人平静说道:“在风庭城见到的时候,我本以为他只是为了取回那柄六韬。” 黎雨皱着好看的眉头,拿不确定的语气问道:“是齐梁的翼少然?” 曹家男人点了点头。 紫袍大国师呼出一口气:“这抹泥里留下了他的气息,还没有消散,是齐梁青衣无疑。” 这位齐梁大神将,在剑冢空间之中曾经出手送走易潇,被心思极细的森罗道探子发现蛛丝马迹,最终汇报至洛阳的情报里,终是拿斟酌难定的笔锋,定下了疑似拥有空间天赋的结论。 “藏拙?这已经藏了多少年?”紫袍大国师挑了挑眉,微怒说道:“源天罡还准备把这张牌藏多少年?” 这真是一件令人细思极恐的事情。 当世所有的宗师都在洛阳打生打死,而直至大战落幕,所有人都散场了,居然也没有一位发现这位来自齐梁的大神将。 钟家男人没有,甚至连风雪银城城主也没有。 “专程来看洛阳笑话的?”玄上宇冷笑一声道:“齐梁愿意藏着玩,北魏就陪你玩。” 曹家男人揉了揉眉心,有些倦了,轻声说道:“这些事情都交给你,你看着办便好。” 紫袍大国师嗯了一声,“之前离开了一会,已经办妥了。” 黎凤仙突然发现,论推演布局,自己距离那位紫袍大国师差了不止是一点半点。 越九品的大修行者都没有发现源天罡留下的小手段,而唯独他发现了。 从蛛丝马迹之中牵扯千里,推出真相。 举棋之后事无巨细,一定亲力亲为。 如果执棋的不是玄上宇,北魏恐怕早就在棋盘一边被源天罡打得溃不成军了吧? 伏在曹之轩怀里的黎雨抬起头,望向自家男人略带倦意却平静的面容,突然觉得即便浮世印已经毁了,也并不全算一件坏事。 至少北魏的君臣二人齐了。 北魏不输齐梁。 莽莽大漠,黄沙滚走。 “喂喂喂,为什么要来这里呀,热死了热死了!” 宽大白莲花袍的狸猫姑娘气得跳脚,嗔怒道:“山主大人,你骗我!不是说从洛阳出来立即回宗的吗?” 山主大人无可奈何,双手捏着狸猫姑娘两颊揉捏,笑眯眯说道:“有人心愿未解,今天陪他来一趟龙门,就当以后的鸩魔山主人欠了你一个人情,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还有点小激动呢?” 远处的黑衣少年捧剑匣而行,黑衣沾染黄沙,面容在沙尘之中若隐若现。 他独自行走在大漠之中,留下身后一排长长的脚印。 易潇平静回想着北上以来的种种。 这里是龙门。 红衣儿龙门取剑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其实小殿下的脑海里空空如也,也许是修魔之后真的变得无情了的原因,只有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在脑海之中盘旋。 而没有更多的情感了。 易潇本就是个记性极好的人。 有些事情记下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双手微微用力,不再捧匣,而是竖拿剑匣。 “去。” 黑衣鼓荡。 黑龙白凤剑匣被易潇插入黄沙地中。 入沙即逝,瞬息入地百尺。 大风起兮,缥缈如歌,远天传来大漠黄沙的呜咽—— 小殿下没来由想到了红衣儿登洪流城为自己唱的那曲浮沧歌。 大漠黄沙,悲惋颂歌。 那一袭黑衣双指并起,如剑一般,黑色元力激荡而出。 黄沙溅起,剑意升腾。 刻下第一句——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接着黑衣狂舞,在大漠上奔跑起来。 远方的狸猫姑娘纳闷抬起头,望向那个如痴如狂的黑衣少年,嘀咕道:“发什么疯呢?” 山主大人眯起眼不说话。 那个黑衣少年身上剑意升腾,引动大漠黄沙,剑气缠绕又落下,在大漠之中溅出一个又一个气冲斗牛的大字。 最后易潇猛然停步,高喝一声。 “给我酒!” 山主大人卸下腰间玉瓷酒壶,一掷而出。 易潇没有回头,而是闭上了眼睛。 老段老缪爱喝酒,行走江湖的,有酒就行,不在意什么酒壶。 苏大丹圣爱喝酒,这老家伙还贪财爱显摆,喜欢金玉酒壶。 白袍老狐狸爱喝酒,真的酒徒,最在意陈酒容器,一定是选桃木酒壶。 玉瓷酒壶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曲线—— 一路北行而上,一个又一个形象,渐行渐远之后,又逐渐清晰。 都爱喝酒。 酒是个好东西,江湖二字,半边是酒。 于是剑气鼓荡。 山主大人素来极爱的那个玉瓷酒壶在半空之中瞬间崩裂,不输仙酿的酒液就这么嗤然溅开。 狸猫姑娘幸灾乐祸望向应言掷出自己心爱酒壶的山主大人。 漫天剑气酒气。 落入大漠黄沙,就想死那只剑匣,瞬息消失的无影无踪。 山主大人只是一脸木然,望向易潇所在的那个沙丘。 目力不好的狸猫姑娘眯起眼,一路小跑。 大漠风沙极大。 所以易潇所写的那首诗,几乎已经散去。 狸猫姑娘只来得及看清最后几句,已经是嘴唇颤抖,有种莫名的情绪堵在心口。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山主大人心甘情愿掷出那个酒壶。 “旧江山,浑是新愁。” 那个黑衣少年面颊上混杂着黄沙,如同酩酊大醉一般,长呼一口气,微微张口,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黄沙地上。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一章 死心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北原苍莽。 龙脊山脉连绵,无数狭长支脉坐落在龙脊大雪山下。 连云山便是其中一条偏脉,这座雪山通体纯白,山势恢弘,走向极直,一眼望去能连上北原浩瀚蓝天,穹顶纯白与山巅浑然一体,宛如琉璃世界。 一联排火红色突兀惊起,在纯白苍穹之中掠过一条火红长线—— 烈麝。 永远翱翔在北原天空的自由之鸟,这种鸟生性不羁,漂泊终老。 很少有人能抓住烈麝,从来没有人能驯服烈麝,这是一种不可能被人类关在牢笼里的生物。 所以北地最烈的酒,就以“烈麝”冠名。 火红色长线掠过高空。 行走在连云山山脉之中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望向苍穹白云中掠过的一条红线。 他的面容苍白没有血色,微微抿唇,墨色长发被一根断了一半的白色木髻堪堪挽住,身着轻薄的单衣,微微咳嗽的时候,整个身子不住颤抖。 年轻而病态。 这个年轻男人已经走了很久。 因为他走得极慢,而身后一连串的脚印落在雪地上,头顶一条火红线划过长空,天地浩渺。 连云山雪地之上全是他走过的深浅脚印。 这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停住脚步,望向天空中成群结队掠过的火红烈麝,兴许是想到了北地的美酒,故而酒瘾上涌,忍不住卸下腰间酒壶。 他叹了口气,倒提壶口,却连一滴酒液都滴不出来。 年轻男人纳闷嘀咕道:“说好的无量酒壶,怎么就这么点?” 全然没有想过,这个小酒壶里的酒,自己已经喝了好几个月了。 李长歌挠了挠脑袋,卸下那半根盘在脑后的白凉木髻,任墨发落下,接着重新将长发捋起,拿那根白凉木髻更严密插入发中。 怀里的令牌轻微震动。 小师妹的消息隔了许久之后传来。 李长歌半蹲在地上,倍感费解读完了小师妹的话。 “时空乱流这是什么?” 这位银城大弟子此刻有些惘然抬起头,头顶苍穹的火红色长线早已经消失殆尽,天空重新恢复了一片纯白极净。 这是小师妹第二次给自己传讯息了,第一次是在失散之后的十数天,李长歌当时已经意外被送到了北原,正惘然不知如何去从。 第一条讯息里的内容被李长歌通通略去,而在银城大师兄沉默读完之后,只记下了小师妹被棋宫玄武重伤的消息。 所以李长歌没有南下,也没有北上。 他沉默向西出发。 西方,是大夏棋宫。 那里有一座八尺山。 李长歌缓缓挪动身子,轻轻靠在一株老树上,全程小心翼翼,努力不让树上积雪受到摇晃而坠落。 他收起怀中令牌,阖上眼,轻声喃喃道:“小师妹,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情啊。” “我不在乎我怎么来这里的” “我也不在乎时空乱流是什么东西” 连云山,这里距离西夏边疆已经不算远了。 李长歌突然皱起眉头。 背后的老树猛然震颤,抖落大雪,而整片大地都猛烈颤抖了一刹那—— 如同有极重的重物穿破天际,最终坠落在连云山脉!而率先惊动的,就是北地对外界刺激嗅觉最为敏锐的烈麝。 老树的颤抖终于停止,震落一地雪,连同树下坐着的年轻男人一同覆盖上一层雪色。 满头黑发变白发的李长歌缓缓睁开眼,望向眼前那被重物坠落砸出的一道巨大凹坑。 如同山坠,方圆数十丈。 李长歌沉闷咳嗽一二,接着轻声笑了笑,喃喃说道:“我和你还真是有缘分呢。” 八尺山上的妖气淡了好几分。 兴许是因为那位大棋公重赏的缘故,有资格住入棋宫的大妖都已经出动散落在北地,去寻找那只重伤的玄武躯骸。 棋宫八尺山,几乎算是妖兽圣地,而由于某些不为外人道之的原因搬入八尺山山巅的,也有个别身份特殊的人类。 如今能令这些大妖们心生忌惮的,就只有四位。 大夏棋宫年轻一辈的四位杀手,已经名声远扬的四人。 秋水就是其中一位。 顾胜城不耐烦翻了个身子,躺在自己少棋公楼阁屋顶,双手捂住双耳,懒得去听耳边女子即将到来的絮絮叨叨婆妈言语。 一身素白长袍的秋水已经连续好几天来顾胜城屋顶了。 顾胜城神情木然,眼神空洞,望着八尺山下的模糊雪色。 出乎意料的,秋水这次来没有开口。 顾胜城面色平静松开捂耳双手。 过了许久。 她平静开口说道:“顾胜城,你就甘心一路奔波来到棋宫之后,整日被这些妖怪瞧不起,难道就没有想过,在这座少棋公楼阁被没收之后,你又该何去何从?” 顾胜城面无表情。 他早已经没有当初的戾气,这条疯狗来到大夏,在棋宫备受打压之后,已经变成了一条恹恹不振的病犬。 顾胜城但凡走出楼阁,便会有妖羞辱于他,若不是棋宫规则有碍,他早已沦为这些妖兽的口腹之物。 能够罩着他的大棋公南宫般若已经死在了风庭城,自然不会有人帮他主持公道。 好在顾胜城打小就知道这个道理。 他没有喊冤,没有抱怨,甚至连一丝愤怒都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他知道没有用。 出门便会遭遇羞辱,那他便不出门了。 自己少棋公的楼阁即将被八尺山收回,无所谓了,反正现在还有时间,到时候再想办法了。 只是这个女人忒烦。 顾胜城不知道为什么身份尊为棋宫四杀手的秋水天天来找自己,他只想要个清净。 只想要个清净罢了。 之后怎么样,生或死,沦落到哪里,都不管自己事了。 顾胜城伸手重新堵上双耳,自己眼前却多了一道身影,那个素白长袍的女子伸手拽住自己堵耳的动作,面含怒气道:“顾胜城,你回答我的问题!” 顾胜城的力气自然比不过秋水。 他躺成一个大字型,面朝天空,任那个女人蹲在自己身上。 然后哀莫大于心死说道:“没有什么好说的。” 顿了顿。 “大不了就是死。” 接着自嘲笑了笑。 “反正现在活着,比死了也差不了多少。” 秋水望着这个男人,欲言又止。 这就是所谓的心如死灰? 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一个人沦落至此? 她不知道顾胜城在风庭城受了多大的屈辱,也不知道顾胜城狠下心咬断自己手指,拿命拼来的那个棋宫少棋公位子,还有痴狂求之的锦绣前程,在南宫般若死后便成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所以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甘愿苟且偷生,却浑不在意自己即将葬身在西夏这片待人极不友好的妖兽腹地。 秋水面色复杂,坐在顾胜城身上,与顾胜城十指相连,依旧保持着这个略显暧昧而荒唐的动作。 顾胜城微惘轻声说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素白长袍的秋水叹了口气。 她缓缓俯下身子。 那双红唇,胜过世间一切的甘饴,胜过梦境之中一切的温柔。 还有莲花般的香气。 顾胜城的瞳孔微缩。 大脑有些缺氧。 秋水的动作很温柔,却遮掩不住笨拙,她不知道怎么样回答顾胜城的话,所以她拿动作回应了这个男人。 出乎意料的,顾胜城没有痴缠而上,甚至双手依旧冰冷,眼神之中的寒意依旧拒人千里之外。 他没有拒绝,更没有回应。 秋水坐起身子,微惘问道:“你难道就没有听过一见钟情这种东西?” 顾胜城只是木然说道:“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 秋水深深望向顾胜城,却悲哀地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真的只有一片死灰。 当一个男人心如死灰的时候,又该怎样才能复燃? 不会了。 心已经死了。 死灰不能复燃的。 秋水执拗说道:“跟我去北地,现在还来得及。” 已经有好些大妖出发去北地,但目前还没有传来那只玄武的消息。 还有机会的。 出乎意料的,那个男人没有一口回绝。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不相信日久生情。”顾胜城目光平静到近乎漠然,大字型躺在屋顶,解释着上个问题:“我不相信这个世上的所有感情。” “所以怎么样都好,你荒唐到喜欢一个废人,或许是因为棋宫的人太少的原因?我已经懒得去想那么多了。” “我不喜欢你。因为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知道我没有资格去喜欢你。”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也不喜欢我。” “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别来打扰我了。” “人都会有一死的,对吧?” “你别来了。” 顾胜城平静说道:“让我享受人生最后的宁静吧。” 秋水怔怔看着这个神情麻木的男人。 这些日子以来,这是顾胜城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秋水知道,属于顾胜城最后的机缘,那具玄武躯骸,已经与他无缘了。 她甚至生出了要亲自为他赴北地,背回那具躯体的念头。 然而就在刚刚,八尺山的令牌传出了轻微的波动。 一个准确的位置被清晰传到了每个人的怀里。 那只玄武被发现了。 他还没有死。 顾胜城也收到了消息,含糊不清笑了笑:“喏已经在连云山被发现了。死了这条心吧。” 一个人劝另一个人死心。 替自己死心。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二章 剑意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连云山好不太平。 冲天的妖气汹涌而出,将这座纯白雪山里所有的生灵通通惊起,一刹那雪地震颤,飞鸟起,走兽奔。 地面凹陷一个巨大的凹坑,妖气就是从这里弥散而出。 凹坑里是一具巨兽的破损躯体。 这具巨大如山的躯体,从不知名的空间里坠出,如同流星一般砸在连云山上,半空之中燃烧着沸腾的精血,大半具身躯已经破败不堪,森然青白的鳞甲如同荆棘倒扎,此刻却被尽数折去,轰然洒出的猩红血液滔天落下,在雪地之中溅射一大片污红。 轰然一声—— 数量惊人的妖气从凹坑之中溢散,那具巨大如山的躯体脊背朝天,溅起一团雪气,背上仅存的几根倒刺微微摇晃,与脊背血肉相连,此刻血肉分离,终于断去。 极为凄惨的巨兽低沉嘶吼,闷雷般的声音从腹部响起,炸雷般将雪地之上的大雪吹起。 玄武缓缓睁开了那双幽若星辰的巨大眸子。 它眼神里一片漆黑,剧痛从脑海之中传递,接着传入四肢百骸,最终在瞳孔里炸开。 剧痛之中,他恍惚看到一个坐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男人。 传送出问题了? 这里是哪里?貌似自己来到北原了,可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 等一等这个人 眼前的世界由模糊变清晰。 于是它看清楚了那个靠在树前,与自己面对面的那个年轻男子。 最多最多,不过三丈。 它彻底看清楚了,这个与自己目光对视的男人。 是一个病怏怏的男人。 玄武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北原。 虽然距离棋宫还有一点距离,但自己已经发出了求救的训令,很快棋宫就会派人将自己带回八尺山。 然而它看清了眼前那个男人的模样,更感知到了那个温和无比的男人,此刻身上的剑意波动。 于是它魁梧如山的躯干拼命想往后挪动。 只可惜这具躯体的伤势太重了。 或许是雪太大。 于是所有的挪动,挣扎,看上去便都令人有些好笑,而更像是颤抖。 它的瞳孔之中,没来由涌来一种情绪,不受控制地彻底取代了痛苦。 是恐惧。 “玄武大人的位置传出来了!” “连云山!快,快!” 极其辽阔的西北疆土,大雪山连绵而苍莽,在向来人烟稀少的这片土地之上,抛开那些被大魏逼到北原的草原蛮子不谈,凶兽肆虐,妖兽成群。 说到底,妖族才是真正的主人。 若有人站在龙脊大雪山山巅俯瞰而下—— 便能看见,此刻接二连三的妖气从西北疆土迸发,轰轰烈烈连点成线,一刹那便爆发出了上百道妖气,在同一时间无比嚣张地显露而出,这些素日里低调捕食的妖怪们,此刻终于不再掩盖自己的行踪。 未曾成妖的凶兽被妖气威慑,鸟禽努力振翅,走兽呜咽低鸣。 从来没有人在北原见过这种万兽俯首的大场面。 一道道冲天的妖气全速向着一个地点前进。 连云山。 棋宫处在千百年最窘迫的境界,大世来临,唯一能拿得出来撑场面的,如今只有提前苏醒的玄武妖兽。 名列四圣的玄武自然有屠戮天下修行者的资质,只可惜这一届宿主上官龙象的躯壳并非完美,提前苏醒之后,唯有以战养战,才能尽快恢复到玄武的全盛巅峰。 奉了棋宫旨令越域修行的玄武,一路来到洛阳,本意是突破小金刚体魄的大圆满之境。 只可惜,被钟家男人一拳揍成了缩头乌龟。 接着被小殿下的源域融合手段炸穿了自身的玄武重甲,连传送卷轴都没来得及正确施展,身子骨几乎要被轰散,最终落在了连云山。 一道道大妖气息,几乎都抵达了九品,早已经在八尺山上修行成人,此刻人身化为妖身,奔着连云山暴露出的空间位置极速前行。 只是他们的眼眸之中,除了凶戾,还有抑制不住的贪婪。 棋宫的那位大棋公说的很清楚。 上官龙象迟早会陨落,而他身上背负的这具玄武躯体,乃是继承了四圣之一的意志。 将这具小金刚体魄近乎大圆满的玄武躯体带回棋宫,便能够得到玄武大人的青睐。 妖兽修行与人类不同,先天的血统几乎决定了后天的高度,能够成为九品的大妖,几乎都能称得上是血统优异。而得到了棋宫供奉的四圣青睐,对于这些卡在九品很久不能突破的妖怪而言,无疑是打开了一条通天大道。 率先抵达连云山的,是一头雪豹,成妖之后,在八尺山已经修行了很久。 凭借着妖兽的体魄,以及人身之后吸纳的庞大元气,这头雪豹曾经在北原猎杀过人类九品修行者。 八尺山上修成人身的妖兽,素来蔑视人类修行者。 的确,得天独厚的妖兽天赋,再加上棋宫山海经驾驭元力的手段,它们成妖之后便已经领先了人类修行者一大截。 风雪呼啸而下,这头雪豹双足踏在连云山雪地之上,翻滚一周,已经化成了人形。一个体态颀长的男子,化成人身之后的年龄并不算大,可以看出他在妖兽之中的修行岁月绝对不算漫长,也就是类似于人类三十岁左右的模样。 若是放在如今近乎资源枯竭的棋宫之中去甄选,的确能算得上是妖族天赋强大的修行天才了。 他落在了连云山山脉之上。 感应到了那股冲天的妖气,的确是无比强悍的妖气,也只有名列四圣的玄武大人,才有如此强大的气场。 只是为何玄武大人的气息,居然在颤抖? 每一位棋宫修成人身的大妖,都会获得少棋公的头衔,而妖身成道,化而为人,便会获赐一个冠名。 九位大棋公,九条脉络。 正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大面调、双调、商调、越调。 正是九宫。 这头雪豹当年毫不犹豫拜入了南宫般若门下,获赐的,便是南宫般若门下的南吕宫称号。 妖族性子凶戾,却偏偏极重先圣的规定,哪怕是不成文的规矩,甚至也偏于迂腐的默默奉行。 所以妖族的全名往往极为厄长。 历任棋宫大妖刻在族谱上的名字,甚至比草原蛮子加上复姓之后的奇葩名字还要长得多。 大妖行走北原,与人类并非老死不相往来,人有善恶,妖自然也有,并非所有的妖都铁了心要拿人类打牙祭,而强大的人类修行者,也没有一定要与妖族打生打死的必要。 所以即便人妖殊途,向来也不乏有人类与妖族相恋的故事发生。 所以这些大妖,他们行走天下的时候,通常会有一个偏向于人族化的名字。 斐常这头在棋宫潜心修行了十年的雪豹,此刻落在了连云山上。 他是第一个来到连云山的大妖。 他距离玄武真身只有数十步之遥。 他即将得到棋宫的大赏,只要他再前进数十步,然后捏碎自己手上的传送卷轴。 所以他笑了。 然后他看到了玄武大人的那具巨大身体,居然在抑制不住的颤抖。 笑意有些僵硬。 而自己与玄武之间相隔的那一颗老树,此刻簌簌簌摇晃起来,居然抖落了些许残雪。 然后站起了一个轻衣上覆满落雪的年轻男人。 那个年轻男人微微耸肩。 整座连云山的凶兽停止嘶吼。 连云山刹那寂静。 从他身后的老树开始,依次向后传递,呈圆形扩散。 连云山雪气澎湃—— 抖落一地雪。 一地剑意。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三章 善剑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斐常已经笑不出来了。 弥漫连云山的大雪,以那个男人为圆心,刹那翻涌起来。 陆陆续续有大妖赶到连云山。 九品大妖,在踏上连云山脉的一刹那,便感应到了此处山脉澎湃的雪气。 那是剑意。 那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而病态的年轻男人,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掸了掸单薄的轻衣,于是肩头流雪滑落,半边衣衫滑下肩胛,裸露出流线型阴柔的锁骨。 一层又一层剑意以他为圆心翻滚,在他三尺范围之内清扫出一圈极为纯粹的无尘之地。 雪白长发随剑气鼓荡,震碎雪沫之后,露出与那个男人瞳孔一样干净的黑色。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面容很柔和,即便他的身体看起来不太好,面上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 剑意只扩散了一刹那,整座连云山的雪气轰鸣也只有那么一刹那,短暂到让人觉得只是一场错觉。 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 年轻男人身上没有一丝元力波动,看起来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病怏怏苍白的面相更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羸弱不堪的角色。 只有斐常目睹了这一幕。 他怔怔望向病怏怏年轻男子,整座雪山寂静之后,他身边已经空出了三尺极净之地。 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佩戴一柄剑,除了那一件单薄轻衣,就只有拴住墨发的半根白凉木髻。 站起时剑意轰鸣,站定时世界寂静。 他一定是世上最恐怖的剑客。 亲眼目睹了整座连云雪山都为这个男人站起而轰鸣之时,斐常开始后悔自己传出了讯息。 半座棋宫出动,只为了将那头从洛阳溃败逃回的玄武重新带回八尺山上。 此刻向连云山赶来的九品大妖,此刻将近就有十数头之多。 在斐常的认知里,十数头九品大妖齐至,无论是群攻还是车轮战,都不可能是一位未入宗师的人类修行者可以匹敌的。 而滔天的妖气向着连云山涌来,这个年轻男人不可能察觉不到。 妖族是西疆北原的主人,棋宫八尺山上的那几位性子凶戾到素来容不得一位人类修行者在西疆北原的棋宫地盘撒野。 而这一次的妖族行动,史无前例的半个棋宫倾巢出动,几乎算是蛮横将刀递了出去,无论是大魏森罗道还是北原几个王庭,谁的手都不可能伸过来。 伸手就会被剁掉。 八尺山山巅的那几头老妖沉默不言的背后,是彼此之间的心知肚明,那具小金刚体魄已经算是珍宝,但与玄武宿主身躯里内蕴的传承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所以斐常更愿意相信,这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只是误入连云山,更是误打误撞遇见了这具玄武躯体。 而他站起身后,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面容温和带笑,眼神却平静到近乎漠然,始终停留在凹坑之中的那具庞大躯体之上。 斐常猛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长歌望向凹坑之中的那头巨兽。 幽暗如星辰的眸子,狰狞丑陋的五官,荆棘般倒扎的铁刺,青白通天的脊背。 尽管此刻凄凉到了极点,那股滔天的妖气,还是令人一眼就看出了这头如山一般魁梧的妖兽。 玄武无疑。 风雪银城大师兄的心里有些复杂。 他默默闭上眼睛,眉头微微拧起。 一道两道气息,接着是三道四道,一齐蜂拥而来,北原上数量并不算庞大的妖族,此刻密度极大的向着连云山涌来。 李长歌身边犹如被巨石砸中,瞬间炸开一大滩乱雪,紧接着雾气被巨力轰然扫开,雪雾茫茫之中显出一头连人身都懒得化形的庞大猛犸,两只雪白象牙上挑,嗤然望向自己脚下那个身形卑微的年轻人类修行者。 这头猛犸的身形几乎抵得上凹坑之中玄武的三分之一,落在李长歌身前,如同一座巨山一般,遮天蔽日。 陆陆续续有撞击雪地的轰然声音。 这些九品大妖的出场相当讲究排场,不远千里迢迢从棋宫八尺山下出发,无头苍蝇一样在偌大北原乱撞,最终来到连云山,隔着老远就感应到了人类修行者的气息。 究竟是不识趣的森罗道探子,还是头铁硬生生要插上一手的草原蛮子? 等到他们落在李长歌身边,看清楚这只不过是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修行岁月恐怕只有二十年左右,戏谑想着这大概是个误打误撞踩上“天大狗屎运”的可怜人类了。 十三头九品大妖,斯文一些的化成了人身,凶悍一些的懒得化身,直接以妖身示众,凶相毕露。 十三头大妖,除了斐常以外,彼此前后抵达的时间不一,此刻却极有默契地围住了那个年轻人类修行者。 自斐常落在连云山上,双足站定之后,就一步也没有挪动过。 他看着十二头九品大妖围住了那个人类剑客,而自己隔了十多米远。 格格不入。 斐常非常想挪动步伐。 可是他做不到。 连一步后退都做不到。 他只能站在原地,面容怔然木讷,麻木望向那十二只藏匿不住凶相与自己修为相差无几的九品大妖。 棋宫上本就勾心斗角,故而彼此为妖,却毫无同情。 斐常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个男人站起身子,整座连云山雪气炸开的场面。 于是他望向这些妖怪,就像望到了一地骸骨。 他唯一疑惑的一点,就是那个男人,为什么还不动手? 十二头大妖破天荒没有直接杀人灭口,而是颇有兴致围住了这个瘦削男人,想看看他睁开眼睛之后的惊愕表情。 阴影之中的那个年轻男人依旧闭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一个难以明了的问题。 李长歌的确在思考一个问题。 师父说自己太善良了。 小师妹也说自己太善良了。 他紧紧闭眸,回想着自己南下之后的场面。 万里围堵自己,千百般阻挠的,是棋宫。 风庭城暗杀小师妹的,也是棋宫。 洛阳城重伤小师妹的,还是棋宫。 李长歌闭眼揉了揉眉心,想着自己已经忍让了棋宫三次,却换来三柄一次比一次重的刀子。 他缓缓抬起头。 十二头大妖没有看到想象之中的惊愕神情。 这个年轻男人平淡问道:“我是不是太善良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四卷 黄钟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棋宫八尺山。 九宫之中的黄钟宫,右殿之内燃香焚火,殿内半壁极为工整地摆放着住入八尺山大妖的命牌,每一块命牌,都是大夏棋宫妖族力量的中坚份子。棋宫大妖出行,顶着大夏名头,极少有人会阻挡,在西疆北原这本就人烟浩渺之地,即便是北原三大尊者这种级别的人类修行者遇到,也会沉默避让,不愿惹出争端。 棋宫的大妖不多,故而极为爱惜羽毛。 如果有大妖陨落在西疆这片土地,陨落在人类修行者的手上,那么一定是不死不休的场面。 每一块黄钟宫的命牌都刻有复杂铭文,在棋宫玄奥的空间造诣之下,可以清晰传出每一位大妖身死之前的波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无从遁形,立即会遭到棋宫无止境的疯狂追杀。 黄钟宫大钟响起之时,整片西疆都会惊闻到那道扩散开来誓不惊人死不休的浩瀚钟声。山上诸妖只管闭眸修行,知晓已有妖陨落在外;山下群妖不能守神,心心念念盼望有朝一日能填补八尺山大妖陨落之后的空出名额。 八尺山分五宫四调,合称九宫。前五宫熊盘虎踞山巅最高处,正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山巅妖气肆意汪洋,千百年积累,是为大夏妖宫;后四调稍矮一头,大面调,双调,商调,越调,多是些无法修行妖族功法的“人类修行者”,不被北原之外的人类接受,只能滞留在八尺山上,这些年来妖宫不曾将这些人赶尽杀绝,逼得反弹琵琶,没得挑选,只能走了一条山海经中最为短命的末流修行之路。 顾胜城知道自己的少棋公头衔只是个笑话,更知道自己被赶出八尺山巅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若想苟且偷生活着,要么就沦为山腰四调里最不堪入目的小厮,替那些半人半妖的四调子卑躬屈膝,奉笑度日;要么就狼狈离开八尺山,运气好点,兴许不会死在北原西疆的大雪里。 顾胜城懒得去想那么多。 当自己被逐出八尺山巅之前,也许他自己会找到一个解决方法。 他伸出左手,遮在自己眼前,尾指断缺之处遮不住视线。 八尺山上皆是苍白如雪的流云。 八尺山下算是琉璃无暇的人间。 这里本就是个妖地,自己终归是个人类,要死也要死在人间的吧? 不想活了,那便纵身跳下去吧。 再也不用忍气吞声。 顾胜城闭上眼睛,喉咙翻滚,从出身开始,便处在这个世间的最底层,遭人侮辱遭人践踏,苟且偷生活着,等着翻身的机会,他已经等了太久了,这些年来,他难道忍得还不够多么,他难道做得还不够好么? 风庭城内他连最卑鄙最无耻的偷袭都能做得出来,不择手段只为了赢得与公子小陶的那场赌局。 他输了。 他本就该知道,自己没有翻身之地。 可他不甘心,想挣扎,拼了命也不愿意咽下这口气。 他咬断了自己一根手指,不远万里驱马来到棋宫山下,一路上所见所闻,皆是中原境内自己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的骂名。 顾胜城不在乎这些,他向来不在乎名声。 无论是死心之前,还是死心之后,都不在乎。 他可以卑微的活着,但不可以没有希望的活着。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求死,还有死之前的宁静。 他知道这个翻身的机会他等不到了。 活得越艰难,就越不该存有妄想。 他怔怔坐起半个身子,看到还在自己身边蹲着的秋水,声音沙哑问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秋水委屈说道:“你想要个安静,我蹲在这里不说话还不行吗?” 顾胜城没有理她,置若罔闻站起来,跌跌撞撞伸出手,从自己衣衫里掏出那块黑螺。 他双手抱着那只黑螺,缓缓走到楼顶边缘,在秋水怔怔没有反应过来的目光之中,缓缓张开双臂。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因你而起,就因你而去吧。 不想再修行了,不想再挣扎了。 浩瀚蓝天之中,黑螺坠下,划出一道笔直黑线,八尺山巅的云气素来很重,顿时就没了踪影。 只是笔直的下坠。 下坠。 不知会跌到哪里。 坠下八尺山。 坠出这座妖气极重的棋宫,坠入琉璃大雪的人间。 没有回音。 过了许久,顾胜城缓缓睁开眼。 微惘。 他有些吃力抬起头,漫天云气就在自己面前摇晃,还有自己倒垂的长发,平视看去,数以千米的妖山山壁就在自己眼前,世界颠倒,一片昏花,头晕目眩,原来是四肢失去了平衡。 只觉得小腿被人紧紧拽住,接着是那个倔强不堪松手的姑娘怒骂的声音:“姓顾的,你就这么想死?” 山巅回音—— 顾胜城木然没有表情,微微皱眉,四肢失衡的感觉很难受,所以他的双手花费了很大力气才伸到自己脑后,缓缓解开束住乱发的发髻,接着握住发髻,深呼吸一口气。 在秋水怔然的目光之中,对准她攥住自己小腿的双手。 他平静说道:“放手。” 秋水悲伤望向顾胜城,对上的却是这个男人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漆黑瞳孔。 就在这时,八尺山巅传来一声巨大音波—— 黄钟大吕,浩瀚钟音,响彻八尺山! 黄钟宫的大殿之内,一块命牌砰然崩碎,炸落漫天玉屑。 接着是第二块命牌,第三块命牌的崩碎声音—— 准确的说,是十二块命牌,在一瞬之间同时炸裂。 十二块命牌的玉面速度不一的崩裂蔓延,却在同一刹那龟裂炸开,就像是一剑抹过,而后生死两隔! 守殿人愕然望着满殿溅出的玉石碎片,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面颊被一块崩出的玉屑划出极长的口子,鲜血早已流了半边脸面,自己却浑然不知,过了不知多久,才惊觉早已跌坐在地,满地都是命牌碎裂炸开之后的碎片,惘然抬起撑在地上的双手,发觉双手密密麻麻插着玉石碎片,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位大妖的性命,而他的双手鲜血淋漓。 守殿人嘴唇嗫嚅,怔怔望向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许久。 再久。 他的大脑终于勉强有能力思索了。 于是骨子里涌来了深深的恐惧。 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这是瞬杀? 是什么样的妖孽才能瞬杀十二只九品大妖? 是人类修行者中的宗师,只身杀到棋宫来了吗? 黄钟宫内,撞钟声音苍凉悲壮。 响彻八尺山,一声胜过一声。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五卷 举山 斐常有些站不稳。 准确的说,如果不是那个年轻男人扶住自己,应该已经跌坐在地上了。 “谢谢你的剑。” 那个杀胚男人笑着还回了自己的剑。 见鬼。 该死的。 自己的剑什么时候出的鞘? 又是什么时候到了他的手上? 这个男人又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 佩剑啷当归鞘,力道不沉,却砸得斐常一屁股要坐下去,身边那个温和男人善意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你的剑很好用,谢谢。”那个温和男人笑着说道:“我看出来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想吃我。” 斐常欲哭无泪,心想那些妖想着吃你,还不是因为他们没看见整座连云雪山雪气炸开的场面,你没事干玩了这一出,偏偏只让我看见了,接着扮猪吃虎,这不是玩弄人妖感情吗? 我一只九品妖怪,哪里惹得起你这尊大菩萨? 李长歌又笑了笑,挑了挑眉,略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听说你们棋宫有传送卷轴?” “有有有!”斐常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了卷轴,毫不犹豫谄媚笑着双手奉上,递给了这位明显接下来要杀上八尺山的年轻男人。 八尺山是棋宫圣地,是整个西疆北原妖族的修行之地。 他要杀上八尺山? 那又怎么样? 斐常非常庆幸自己现在不在八尺山。 斐常不知道这个年轻男人跟棋宫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有什么怨,杀上棋宫之后要干什么,这些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溜也溜不过,打肯定打不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提心吊胆的煎熬。 斐常更愿意相信这个年轻男人是哪位远古大妖的转世,拿走卷轴只是为了友好上门喝一口茶。 没有一位人类修行者能够给他这样心惊胆战的感觉。 现在他只想送走这尊大菩萨。 李长歌笑着接过卷轴,转过身子。 一步两步这个男人走路的姿势也是这样,不温不火,斐常看得提心吊胆,等得如履薄冰。 已经走到了凹坑里那头玄武巨兽的身边。 斐常看着这个男人停住了步伐,弯腰准备鞠躬,只是眼前一花,下一秒悚然发现,这个男人突兀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 “这个卷轴怎么用?”李长歌微笑问道,却发现这头化成人形的妖怪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斐常就要迸出口中的那句脏话被硬生生咽下去了。 “撕开,直接撕开就好。”斐常声音沙哑夹杂血丝,眼神里满是疲倦,他努力压制住雪豹性子里的凶戾,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很温和:“横着撕竖着撕都可以,如果你喜欢的话,斜着撕也没有问题。” 李长歌哦了一声,笑着说道:“谢谢。” 接着不温不火走向那头濒死重伤的玄武巨兽。 斐常重复了上一次提心吊胆的期待过程。 那个男人站在了凹坑之外,双手把握住了棋宫传送卷轴,微微拉开。 斐常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心想终于送走了这尊大菩萨。 陡然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打扰一下” 斐常惊得要跳起来,看到那个男人居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一句“我特么”已经从口中跳了出来。 李长歌指了指斐常的剑鞘,有些抱歉说道:“我想借一下你的剑你刚刚说什么?” “我特么也想提这件事呢!”斐常笑得很疲倦:“哎呀哎呀幸好你反应过来了不然我还得跑到棋宫给你送过去,快拿着快拿着” 李长歌笑着轻声说了一个“谢”字,下一刹那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凹坑之中的玄武巨兽长嚎一声,被人以一股巨力举出凹坑,刹那雪气弥漫。 斐常还没来得及递剑过去,微惘抬起头,自己视线之中刹那闪过一道流光,腰间的那柄剑鞘带剑已经无影无踪。 那个单手举起小山般玄武的年轻男人面容平静,浮在空中,微微偏头,口中含住自己那柄长剑,另一只手缓缓撕开夹在自己肩膀与面颊之中的棋宫卷轴。 斐常挤着灿烂笑容弯腰鞠躬一百七十九度,余光看见那个男人撕卷轴的姿势。 是斜着撕的。 空间波动了一刹那。 那尊大菩萨举着玄武消失得无影无踪。 斐常的笑意有些僵硬,确认了李长歌确确实实走了之后,下一刻立即瘫倒在地,大字型躺倒,身上不知道渗出了多少冷汗。 过了许久,他缓缓坐起,怔怔望着那围攻年轻男人的十二头大妖之处。 那里一地腥红,雪气混杂着妖气不能飘散。 还有漫天剑气。 此刻终于飘散 原来十二头大妖已经被崩碎的剑意斩成乱尸。 碎尸啊。 太残暴了。 而那个男人归还自己的剑时,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上。 斐常揉了揉自己的脸,发觉自己的笑意僵硬到没法揉去。 他在颤抖地发笑。 怪不得要找自己借卷轴,都砍成这样了,碎尸万段,卷轴早就损坏了。 这是人类修行者? 这能是人类修行者? 这头名叫斐常的雪豹,一点也不想笑。 八尺山棋宫的山门之处。 空间不受控制的被撕裂开来,投下一片庞大投影。 举着如山一般玄武躯体的年轻男人来到了八尺山下。 李长歌微微皱眉,抬起头。 正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大面调、双调、商调、越调。 九宫一共上千只妖怪,已经密密麻麻立在山门之处,面色漠然望向这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 李长歌举着玄武躯体,面色平静。 每一头妖怪都望向自己,准确的说,望向自己头顶的那只玄武。 李长歌含着长剑口齿不清笑了笑:“想要?” 他微微摇晃肩膀。 掷出那头玄武,接着单手抽剑而上。 玄武下坠,被一剑顶住脊背,万钧重量压得长剑剑身弯曲到不能再弯曲。 李长歌轻声说道:“给你们。” 递剑。 剑气冲霄。 剑身猛然回弹,两侧疯狂摇晃。 那头玄武的身躯摧枯拉朽砸出,压塌山门,一片腥红。 诸妖寂静。 此刻棋宫的山门之处,终于传来黄钟宫浩瀚的钟声。 而黄钟宫的钟声刚刚波动到山门,那个男人单手缓缓举剑,接着钟声戛然而止。 后发先至的剑意斩断了钟声。 整片天地重新变得寂静无声。 这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笑着望向这座巍峨千百尺的妖族圣山,单手举剑,斜指向天。 这本就该是一幕严肃而无声的场面。 他举山而来。 棋宫举山而下。 第六章 杀胚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棋宫八尺山最高处。 黄钟宫的钟吕浩渺声音传来,戛然而止,妖宫五宫之中地位最低,自然位置也最低的宫殿便显得寂静起来。 八尺山山巅不再琉璃纯净。 而是无数乌云从穹顶四周围拥而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盘踞在黄钟宫之上的四座宫殿,此刻在黑云之下显得庄重而肃穆。 那缕钟音在八尺山巅并没有消散弥尽,而是低低徘徊着,徘徊着 猛然炸响! 一声轰隆,如远空雷霆! 四宫之中的仙吕宫上空笼罩一团黑暗,黑暗中,一双眼睛蓦地睁开,狭长如刀,灿如流火。 仙吕宫内的琉璃瓷盏碎了一地,九百九十九根白烛,点起浑浊火光,烛火在穿越殿宇之间的狂风之中来回摇曳,却不肯熄灭。 妖风灌耳,棋宫仅存的几位大棋公,也都尽数都去了山门,去阻拦那个不知死活敢只身杀上棋宫的年轻男人。 白烛照亮整个大殿,这些烛火已经燃烧了很久的岁月。 本该燃烧更久的岁月。 一声雷霆炸响—— 却在那双眸子睁开的一刹那尽数熄灭! 大殿之中已经多了一个佝偻的人影。 他微微弯曲着脊背,努力想直起身子,披着宽大的黑袍,站在大殿中央,周围是一片漆黑,所有的白烛在他周身熄灭,竖直升起的妖烟被狂风吹得灰飞烟灭。 笼罩在黑袍之下的那个人,准确的说,是那头妖,缓缓低下了头,向着大殿高处摆放的一尊妖像缓缓俯首。 这一低头,他的黑袍被狂风微微拉扯,露出青色的长发,还有半只毛发尽脱的聋拉耳朵。 这是一头很老的妖怪了,跟随上一代棋宫老宫主很多年了。 除了那位战死在风庭城的仙吕宫老宫主,棋宫的其余八座座宫殿,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有资格继承宫主位置的妖怪了。 所以他的主人,就是八尺山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只可惜再也不会回来了。 巴公低下头,没有理会八尺山外的风雨飘摇,也不在乎被自家主子曾经称为提剑天下无敌的那个男人杀上棋宫之后究竟会是怎么样的腥风血雨。 他只是缓缓跪下,向着那尊庞大妖像,掌心朝天,肃穆礼拜。 棋宫落魄了很多年了。 其实算到底,罪人只有一个。 而那位老宫主在位的时候,能以一己之力威慑诸敌,棋宫有一位越九品的宗师坐镇,再加上那位极为护短的性格—— 没有人会去追究当年致使棋宫落魄的那个罪人。 巴公就是那个罪人。 老宫主一心修行。 所以自己自然就掌握了棋宫最大的权柄。 在八大国期间,自己逐出了八尺山上最有潜力的一群妖怪,使得棋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处在整片中原最尴尬最可怜的卑微位置。 因为老宫主,所以没有人能动得了他。 而如今老宫主去了。 巴公默默跪在那尊朱雀妖像之前,面无表情,心里平静想着自己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能够下去陪着那位主子了。 紫袍大国师曾经戏谑说过棋宫如今的窘境,全是由于某个“狗眼看妖低”的妖怪所至。巴公眼观鼻鼻观心,自嘲笑了笑。 这个言论早就传开了,他的确是一条狗,妖身就是一条狗,即便跟随老宫主,化人身之后也特地保留了半只狗耳朵。 巴公从来不在乎这些。 他是棋宫那位老宫主的唯一忠犬,也是八尺山上的一条疯狗。 那尊朱雀妖像的雕塑开始崩裂,纤毫毕现的妖身开始绽放出细微的崩裂瑕疵,那双狭长朱雀眸子里犹如燃起一团火焰。 滔天的妖气开始从朱雀妖像的瑕疵里渗出,遮掩不住,瞬息冲开,涌出整座仙吕宫大殿。 巴公跪在地上。 一个冷淡的声音问道:“逐妖的事情,就是你干的?” 他声音沙哑道:“是。” 那个声线明显属于女人的慵懒声音轻声道:“棋宫规矩你应该知道的,犯下如此滔天大祸,就算那个老家伙还没死在风庭城,也保不住你。” 巴公声音依旧平静:“是。” “所以” 女人平静问道:“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还等着我出世之后亲手去杀你?” 跪在地上的那个苍老妖怪跪在地上,掌心朝天,颤声说道:“巴公自知万死难咎,此生唯有一愿,只求大圣您能不吝成全。” 那个躲在朱雀妖像胎中孕育妖气的女人懒得去听,不耐烦道:“闭嘴,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跪在地上的那头老妖突然抬起头,直愣愣望向那尊朱雀妖像。 他自嘲笑了笑,接着喃喃说道:“本以为终其一生,不过一头人人辱骂践踏的卑微畜生,若不是遇上了主子,咱家便开不了灵智,得不了权势,成就不了修行,哪里能到如今的地步?” “主子把咱家带上了八尺山,咱家便是主子一人的狗。咱家不懂道理,即便是修行到如今,也只是怕主子一个人孤单,能多修行一些日子,主子便多一日能有个伴,不曾想主子先去了。” “这些年来,巴公只明白了一个道理:主子让我咬谁,就算崩坏了牙,我也绝不松口。” 朱雀妖像胎中的女子冷笑说道:“好一条感人至深的老狗,为什么偏偏要去学那些人类里最令人作呕的阉人说话?” 巴公轻笑说道:“主子不开心,就是咱家的过错,所以主子爱听咱家说什么,咱家就说什么。” 朱雀胎中的那个女子沉默了。 她自然知道那位宫主,与靠着血脉天赋成就妖圣的那些妖怪不同,体内的妖血稀薄得可怜,而在人类世界不知道遭受了多少辱骂,才得到了一朝登天的大机缘大造化。 换句话说,上一位仙吕宫主,若论出身,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卑微小妖,十八辈子也登不上八尺山。 那位仙吕宫主,虽未妖身,却对妖多是冷漠,反而可能是当初得到的造化原因,对人类青睐有加。 这头追随仙吕宫主极久的老狗,一口一个“咱家”,盛满了人类世界权宦阉人的模样,多半是与此有关。 那个跪在地上的老妖激动颤声说道:“主子杀尽诸敌之后,终于登顶仙吕宫主,从此八尺山再也没有妖敢二话。” “主子潜心修行只求大道,可是咱家” “咱家怎么能忘?” 巴公展颜笑了:“若不是主子不想再追究下去,咱家恨不得把那些自诩妖中贵族的妖怪都杀尽了,而不是拿‘血统低劣’的借口贬黜棋宫之外。” “咱家只想着为主子尽一份力。” 巴公低下头,笑着流泪,“就算死又怎么样?棋宫毁在咱家手里,又怎么样?” 朱雀妖胎之中孕育的那个女子沉默听完了一席话。 她冷冰冰说道:“老狗,说完了?” “棋宫山外有人以剑叩山门,我愿一死阻之,拖到大圣出关。”巴公闭上眼,死心一般轻声道:“但求死后,能得大圣出手,与主子葬在一处。” 女子只是冷笑一声:“滚。” 雷霆炸响—— 妖气冲满大殿。 九百九十九根白烛重新复燃。 只是那个跪在仙吕宫正殿之中的那只黑袍犬妖,已经不见踪影。 提剑。 出剑。 剑断。 风雪飘摇,八尺山山门之处一片腥红。 最先得了命令赶来八尺山山底阻拦李长歌的群妖,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剑气浩瀚如同星河,一剑斩断黄钟宫钟声的那个男人,在漫天风雪之中,没有一人看清了他出剑的动作。 却清晰听到了剑断的声音。 除此以外,再也没其他的声音。 棋宫是世上最大的妖族修行圣地。 今日也是世上流出妖血最多的修行圣地。 病怏怏男人轻轻咳嗽一声,丢去手中断剑,目光微微抬起。 八尺山,山高八尺。 一尺一登天。 所以那座山乃是真正的高耸入云。 若单纯只论高度,即便那座巍峨冠绝北原的龙脊大雪山,亦是有所不及。 李长歌知道,自己再接着登山,便会有数之不清的妖,可能是这个世上全部的大妖,他们会从山巅一股脑冲下,拼命向着自己剑尖撞去,即便身死道消,即便不得超生。 可他依旧要登山。 哪怕自己已经没有了剑。 李长歌自顾自笑了笑,有些艰难举步,踏过遍地尸体。 他突然停住脚步。 风雪银城大师兄望向自己身边奄奄一息的那头魁梧巨兽,笑道:“还没死呢?” 玄武的眼神一片惊悚,连嘶吼声音都发不出,眼中那个男人已经伸出了五指。 李长歌伸出五指,攥住玄武面颊之上的一根倒刺,深呼吸一口气。 那头玄武被人拖行上山。 八尺山,一尺一登天。 这一日,一个身上无剑的年轻男人只身登山。 第一尺杀妖一千。 第二尺两千。 血色满北原,剑气冲云霄。 这些拼了命拿一身修为去拦路填海眼的妖怪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男人身上一柄剑也没有,却可以一路杀将过来不曾有丝毫停顿? 那个男人面带笑容。 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杀疯了。 滔天剑气从他身上迸发,接着碾碎一切拦路之物。 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柄世间最强之剑。 李长歌身后是一条贯穿千米绵连不断的血线,从山脚蜿蜒而上。 一条直线。 杀疯了。 真的杀疯了。 这个人就是一个杀胚。 之后再无妖敢拦路。 登山八尺,一步登天。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七章 妖宦 黄钟宫猛然再响一声 接着八尺山上下极静。 单手将巍峨小山拖在身后的李长歌沉默登山,听闻黄钟宫内浩瀚钟声的诸妖顿时死寂,不断有妖气掠阵,通通停步于这个男人身边三尺之外。 为什么是三尺? 因为一柄剑,三尺长。 这个男人的身上没有一柄三尺长的剑,却已经杀出了不止三里长的血路。 八尺山雪色苍莽,山巅依旧是纯白,俯瞰下去,却依稀可以看清一条狭长血线贴伏在山门台阶之上。 蜿蜒曲折,直通云霄。 八尺山上棋宫五宫四调。 越调。 商调。 双调。 大面调。 被杀得心神俱散的棋宫诸妖再也不敢拦路,让开了通向八尺山巅的道路,而行至这里之时,那个杀胚男人却出乎意料没有再出手了。 身后一片血色茫茫。 哪里还有人敢招惹这个杀胚? 哪里有人这么登八尺山的? 藏身在妖气之中的大小妖俱是肝胆破裂,仅存的灵智除了恐惧之外,还有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之中盘旋 这个男人他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想丧心病狂到一个人覆灭棋宫? 过了这些年,人类世界怎么会诞生这样恐怖的年轻修行者? 李长歌沉默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几乎是并在一排,低了五大妖宫一头的棋宫四调。 他登上八尺山巅之后没有出手,其实原因很简单。 四调里居住着极多的“人类修行者”,因为体内蕴含着妖血,所以人类世界不包容这些半妖存在。 而恰恰相反的,被人类鄙夷称为“西荒畜生未开灵智”的妖族,在半妖走投无路之时,接纳了他们。 哪怕是以一种冷淡的态度,可总比灭族要强得多。 这个世间,都说妖族冷血。 可谁又能说人类的血,就一定比妖的要热呢? 李长歌扪心自问,自己一路登山而来,杀了数千只妖,多数连化形都做不到,只不过是人类三四品的卑微存在,面容狰狞撞在自己剑道领域之上,却是瞬间神魂俱散,连妖血都会被剑气瞬间灼烧成青烟。 这是何等凄凉的下场? 偏偏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未开灵智的小妖不知道自己处在妖族千年古圣地,这个巍峨大雪山与人类分庭抗礼了不知多少年月。 它们在大妖的妖气之中,赤红着眼,望着自己棋宫之中被列入四圣的伟大存在,被一个人类拖行上山。 这些小妖知道自己可死可消,但棋宫不可辱也不可亡。 若不是黄钟宫内再度响起的缥缈钟声死死扼制住了妖潮拼命的念头,李长歌不会这么轻易登上八尺山巅。 他可能会花费更长的时间。 单单以自身剑域,想杀尽这些未开灵智的小妖,不知需要消耗多大元力,而自己来棋宫要做的,绝对不是杀戮。 当第一只妖撞上自己剑域灰飞烟灭之时,李长歌望着铺天盖地涌来的妖群,夹杂着嗜血的戾气。 他咽下了那一句话。 别挡路。 风雪银城大弟子闭上双眼,沉默前行。 他知道自己身后尽是妖族尸骸,鲜血抛洒,一片地狱。 他知道这份杀孽有多重,出自圣地之人,最知因果报应的厉害之处。 黄钟宫的钟声停止之时,他已经站在了山巅。 视线开旷起来。 不去看四调宫殿,李长歌微微抬头,望向更高一头的五座妖宫。 钟声消弭。 天顶黑云盖压而下,压迫感极强。 纯净琉璃的大雪山山腰被血清洗,站在山巅的素衣男子终于停下脚步,松开了攥紧玄武面颊倒刺的手。 他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伸到脑后,重新拢发,拿白凉木髻别住。 “我只是想登山而已。” 李长歌呼出一口气,保持着拢发的动作,很认真望向面前老态毕露的黑袍男人,道:“没必要拿那么多命来填的,真的没必要。” 大风起,黑袍猎猎作响。 “主子说风雪银城这一代的大弟子,是一个千百年都难出的绝世剑胚。”黑袍老人佝偻着身子,双手并指抹过眉尖,笑道:“咱家今日算是见识了。” 李长歌微微皱眉。 这头老妖的气息极为古怪,登山一路以来,有五道明显强过诸妖的气息,隐藏在妖气幕后,应当与棋宫的五位大棋公一一对应。 五位大棋公一位也没有出手,相当沉得住气地等待着机会,或许是自知出手了也不过是落得一死的下场? 李长歌望向黑袍老人,慈祥笑着却妖气毕露,言语之间像极了八大国期间的那些老宦,双手抹过眉尖,背后青色长发一刹发白疯长,一转眼已经是如脚底一片大雪苍莽,修为也随之水涨船高,突破了九品范畴,甚至凝聚出了相当强大的域意。 “人类世界有八大天相,每一个天相修行者,都注定成为一位伟大的领袖。”雪白头发的妖宦佝偻身子轻声说道:“这一世出了七个天相啊,这可叫妖族如何过活?” 风雪银城大弟子望向这只老态龙钟的老妖宦,平静说道:“我不想杀人,不要拦我。” 巴公当然知道李长歌不想杀人。 风雪银城的当世得意大弟子,修的剑乃是至仁至善之剑。 老妖宦望向李长歌,整张脸庞俱是惨白,七窍隐约一片红意,唇齿开口便渗血。 一张阴森渗人的脸庞却低眉而笑。 他不管这个银城大弟子要怎么样,他也不在乎棋宫会不会被他覆灭。 他今日拦李长歌,只求一死。 也求死后能得大圣出手,与主子葬在一处。 便无憾了。 李长歌没有理睬这头老妖,径直前行,路过老妖宦身边之时。 “剑骨相,剑骨相” 雪白头发的老妖宦轻声重复了一遍,突然狞笑道:“今日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咱家骨头硬!” 漫天大雪炸开,雾气磅礴。 一道身影极速掠出,双臂展开,气势宣泄犹如大雪崩。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尺。 年轻男人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大雪之中传来一声闷响! 犹如雪山被一掌拍中,然后截然而散。 硬生生抗住李长歌一掌的老妖宦已是七窍流血,双手钩拉而上,死死缠住对方一只手臂。 李长歌面无表情,下一刹抽手而回,那头老妖宦却如同一只拼命的疯狗一般再度咬牙切齿跟上,双手再度缠上自己手臂。 雪白老妖宦的域意顺势递出,雪崩一般塌陷在李长歌头顶。 头顶三尺自行土崩瓦解。 老妖宦黑袍内的胸膛凹陷一块,肺腑都被剑气搅碎,而更多的伤势,是自己硬生生要撞上三尺剑域导致。 李长歌皱眉抽手,他便惨笑跟上。 一退一进,一蓬一蓬鲜血被剑域崩出! 李长歌看出了这头老妖心存死志,一心求死,却不知为何要选这么一个凄惨死法。 他是在折磨自己。 满天风雪之中,年轻男人轻声说道:“卸甲。” 一言出,他便再也没有抽回那只手臂。 于是那个眉须皆白的老妖宦,终于缠抱住了李长歌的手臂。 剑骨相剑气在他体内转了一圈。 背柱五十根,头面和舌骨五十根,肋骨胸骨三十四根,前肢九十二后肢九十二,共计三百一十八根骨头。 尽断。 鲜血淋漓流满面颊的雪白长发老妖宦缓缓跪倒在李长歌脚下。 剑骨相的确是人类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天赋。 砸碎了他全身骨头的李长歌沉默不语。 老妖宦依旧紧紧缠抱着自己的手臂。 他成功拖住了自己。 于是五位隐藏在妖气之中的大棋公终于不再沉寂。 整座八尺山迸发出一道惊天的剑气。 正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大面调、双调、商调、越调。 九座宫殿剑气迸发,搅碎棋宫八尺山上空万里阴云。 第一柄剑从正宫殿宇升起,第二柄从中吕宫升起,依次类推,一共九柄剑,剑气磅礴,宛若煌煌妖日,比之风庭十四剑亦不遑多让。 接着第十柄,第十一柄,接下来飞出的剑犹如风庭万剑出沉剑湖,刹那翻滚如龙,从九座宫殿之内升起,单一威势不如前九柄,却胜在数量庞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圣之一的青龙喜剑,白虎喜阵,两者相互钻研,修出了八尺山上举世无双的剑阵。 以万剑为底,九宫为根,化生成世上杀气最重的剑阵。 这样一座穷尽两位妖族大圣毕生心血的剑阵镇压而下,任你是天下无双的剑胚,还是风雪银城的大弟子,都要低下头乖乖伏诛。 唯一的缺憾,就是需要主阵人极大的心力。 九位大棋公缺了四位,勉强能驾驭九分之五的剑阵,即便无法重现远古年间的宏大威能,对付眼前这个尚未越九品的年轻男子,绝对绰绰有余。 而被雪白老妖宦缠住手臂的李长歌,一时心慈,却失去了最后挪移的空间。 剑阵落下的最后一刹。 老妖宦双目涣散,满面说不清是悲凉还是欣喜的泪水,混杂血水。 他含糊不清说道:“主子,咱家来陪你了。” 第八章 造化 八尺山山巅翻滚九条剑气长龙。 风庭城被北魏女阎王狙杀的四位大棋公缺阵,使得九条剑气长龙其中四条在起势之后便迅速衰减,仅仅是为剑阵递出一份煌煌大势,接着极快消弭在棋宫上空。 一座剑阵成型,浮现,凝聚,犹如泰山压顶。 九柄妖剑当先,悬浮在剑阵上空,率先五柄通体血红,其余四柄黯淡无光,整座剑阵成型之后,漫天剑气掠阵,将九柄妖剑藏住锋芒。 五条剑气长龙舒展身子,盘旋围绕,后者狰狞张口咬住前者龙尾,万千龙鳞齐齐怒张,开合之间俱是剑气迸发,龙颅高昂撕扯之间,五条剑气长龙首尾衔接,剑气贯穿龙腹! 剑阵之下的巍峨雪山开始摇晃。 剑气压下,八尺山上建筑坍塌声音乍现 以越调为首,接着是商调双调大面调四调,这四座修建已久,当初本就没有耗费太多心力的宫殿,雪砖白瓦开始崩裂,漫天剑气压下,八尺山巅骤降狂风,细微不可见的瑕疵迅速放大,大块大块墙砖平铺炸开一道道蛛。 只是剑气余波罢了。 真正的剑气收拢再收拢,锋芒全都压在一人头顶。 被雪白长发老妖宦死死缠住手臂的风雪银城大弟子,此刻微微抬起头,被煌煌如日的剑气刺得睁不开眼。 剑阵之外,五位大棋公面色复杂,彼此对望一眼,心有灵犀松开结印双手。 紧接着那座剑阵落下。 雪山一片寂静。 这一座剑阵从远古年间就流传下来,八尺山换了诸多主人,却从未换过这座护山大阵。 而创出这套剑阵的青龙和白虎本尊,即便在极为遥远的岁月里,也是妖族里赫赫有名的大圣,无论是手段还是眼界,都超出了这个时代太多。 即便是九分之五的剑阵,或者因为几位主剑阵的大棋公修为并不算强大,这座剑阵连九分之五的威能都无法发挥但只需要这座剑阵的剑气落下,接着命中,也大概率可以灭杀一位人类的宗师修行者。 人类的体魄素来脆弱,而这些剑气太过锋利,恐怕换了大金刚体魄的修行者也抵抗不了这种程度的剑气吧? 更何况这个年轻男人,并没有达到宗师,也不是什么大金刚体魄的修行者。 所以他的气息在剑阵降落的一刹那直接湮灭 罡气崩裂! 以一点为圆心,八尺山大雪崩。 数量庞大的积雪猛然炸开,滚龙一般翻覆堆积,炸开数条雪气长龙,从八尺山巅咆哮着滚下千丈人间。 白茫茫一片 剑阵落下之后,整片八尺山的山巅变得一片狼藉。 八尺山上的积雪被剑气激荡而起,来不及被雪崩带走的雪气被剑气卷携,再被切削,再被细分,再被粉碎,最终化成肉眼不可见的粉尘。 雾气磅礴。 巍峨九座妖族建筑若隐若现,五妖宫毫发无损,四调宫殿不可思议依旧保存了大部分外观。 如果不是棋宫老宫主当年布下的空间禁制,在此刻抵去了大部分的剑气侵蚀,那么处在山巅最低处的四调宫殿就不只是被削去大块大块外壁那么简单了。 毫不夸张的说,除了五座妖宫,小半座八尺山都会被这座剑阵削去。 五位大棋公眯起眼睛。 本该被剑气夷为平地的地方,却在雾气之中隐隐凸显一道身影。 巍峨如同小山。 模糊猜到了这是什么的五位大棋公愕然张嘴,表情极为精彩。 空气中弥漫的雪气猛然颤抖一下。 有频率的颤抖。 接着是第二下。 如同什么在抽搐,像是心脏跳动,或者脉搏砸地,轻微而准确。 每一次颤抖,都会令雪气震颤扩散。 第三下。 那座小山一般的魁梧身影周围雪气猛然炸开,连带着一蓬血色。 不知何时被人牵引至剑阵中心的玄武喷出一道带血身影,砸在雪地之上,横向拖曳出一道数米长的猩红痕迹。 这是一头雪白长发的老妖,面色惨白,身子蜷缩不成样子,十指鲜血淋漓,更为凄惨的是一片血污的破相面容。 他的眼神早已经涣散,瞳孔连带着周遭一同化为漆黑。 早已经死了。 第四声跳动声音。 藏在妖气之中依旧不敢露面的五位大棋公终于知道了这是什么声音。 是玄武的心脏砸地声音。 雪气终于散开。 被四圣剑阵砸了正着的玄武,背部被剑气切开了无数道豁口。 妖族四圣之一的真身,只需要稍加修行,就是堪比人类大金刚体魄的强悍身躯,此刻背部重甲龟裂不堪,无数剑气渗透而入,在玄武体内游走了无数圈。 半颗硕大头颅被剑气斩去,连带着血丝摇摇欲坠。 它的目光逐渐涣散,涣散 “砰”然一声头颅砸地。 于是那颗心脏撞击地面的骇人声音便再也没有了。 它张大巨口,即便是死后,也下意识想吞下口中这个在最后时刻以剑气拉扯自己入阵的男人。 阖下的利齿被一只手抬起。 一个病怏怏的男人,微微吃力抬了抬,发现这头玄武的牙齿沉重得令人惊讶,只能躬身从巨口之中钻了出来。 他面色悲哀望向那个蜷缩在不远处的雪白长发老妖宦,眉须皆白,此刻惨死的模样像极了一条狼狈不堪的野犬。 李长歌在剑阵落下的最后时刻,剑气引动玄武,强行撬开了玄武的巨口钻了进去,也不忘拉上了这头老妖宦。 而这头老妖宦被拉入玄武腹中之后居然直接撞在了自己的剑骨上。 为什么一心求死? 尸体已经被大雪覆盖一层惨白的老妖宦,虽是一副七窍流血凄凉模样,却是唇角微微勾起,居然噙笑。 谁愿任人欺辱,践踏辱骂,一生不得翻身? 我不愿。 谁愿造下杀孽之后,下辈子做牛做马,永世不能超生? 我愿。 苦求贵人,得见贵人,于是做犬马之事,效犬马之劳。此后大奸大邪,恶贯满盈,拂衣罢了。 只是到死,也只愿做一人犬,不愿做世间狗。 是忠犬,也是疯狗。 李长歌沉默走到雪白老妖宦身前,蹲下身子,他听到了这头老妖临死之前的喃喃自语,隐约也猜到了些许意思。 人会死,妖也会死,都只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 就算今日他不登山,这头老妖宦一样会死。 死在谁的手上,应该不重要了吧? 只是图个痛快罢了。 人妖殊途,李长歌面色平静,终是没有替这头老妖宦合上双眼。 那个素衣上依旧极为干净的年轻男子在雪白长发老妖宦身前蹲了片刻,突然认真说道:“妖族的大圣转世呢?” 一片死寂。 妖气之中的五位大棋公没一人敢回答。 “我知道棋宫的规矩,也知道谁说的话管用。”李长歌缓缓站起身子,走到那头失去气息的玄武身前,手指指了指:“譬如说他,可是他已经死了。” 这个风雪银城的大弟子微微挑眉:“所以我有些话,想跟那位大圣说。” 依旧是一片死寂。 “你们不回答没关系,上面还有五座妖宫,我一座一座拜访。”李长歌笑了笑,刚刚要迈开步子,突然停顿:“差点忘了” 他转身望向那头死的不能再死的玄武。 深呼吸一口气。 抬脚再落下。 玄武尸体轰然横飞,砸向八尺山更高处。 李长歌随意选了个方向。 是棋宫的少棋公楼阁。 远方轰隆隆一片建筑崩塌声音,摧枯拉朽,不知摧垮了多少建筑楼阁。 风雪银城大弟子揉了揉自己脸,吐出一口浊气,笑问道:“你们三番五次暗算小师妹,现在我拎着玄武杀上八尺山,这算不算打脸?” 场面依旧是死寂。 五位大棋公非常能忍地没有开口,死死闭嘴。 想方设法却依旧寻不到气机出剑的李长歌只能作罢。 他叹息一声,不去理会在自己身边掠阵的妖气,继续登山。 连排相隔不算太远的少棋公楼阁被一道巨大物事砸中。 那个庞然大物轰然砸塌一片楼阁,接着在崖边停住。 被秋水拉上屋檐的顾胜城怔怔望向这一头鲜血淋漓的巨大尸体。 有些口干舌燥。 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玄武?” 几乎半座棋宫都出巢,想从北地带回那只玄武。 就这么到了自己的眼前? 顾胜城失神伸出手,触碰到那头魁梧巨兽,确认它已经死了不能再死了。 玄武的宿主已经死了。 那是不是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了? 秋水咽下一口口水,怒骂道:“是笨还是蠢!还不快动手,等着别人来跟你抢这口造化?!” 顾胜城怔住。 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他依旧不敢相信眼前天大的造化,就这么突兀降临在自己的面前。 秋水当头棒喝,让他终于清醒过来。 他茫然,他清醒。 他不敢置信,接着欣喜若狂。 他的眸子里,那个死去的东西重新缓缓活了过来。 原来,死灰可以复燃。 只需要一点造化。 第九章 取刀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顾胜城!” 那头压塌了数十座少棋公楼阁的魁梧巨兽,就这么砸在了秋水和顾胜城面前。 与此同时,还有数道隐晦妖气极速掠来! “无须我多说,你也知道这头玄武有大造化。”月白色长袍女子站起身子,眯起眼,双手抬臂,两柄短剑从袖口滑出。 她轻声说道:“你之前想跳崖,想求死,是因为没有机缘。现在机缘摆在你面前了,难道还想拱手让人?” 顾胜城深吸一口气,跌跌撞撞站起。 秋水眯眼倒握短剑,轻声说道:“今天的造化是你的,只要你想要,我保证谁也抢不了。” 顾胜城闷头开始奔跑。 他冲向那头玄武。 顾胜城刹那面色苍白—— 仅仅是前踏一步,就有一道妖气猛然破开屋檐砖瓦,在顾胜城脚底炸开,一头西域雪妖连人身都未化,双目赤红冲破屋顶,钩拉十指,要牵扯住他的双足。 接着一道月白色长袍身影飘然掠来,速度极快,一脚踩踏在那张雪妖狰狞面容之上,凄厉惨叫声音之中,瞬间将那张雪妖面孔踏回少棋公楼阁之内—— 拖剑而行的秋水面无表情抬起双臂,剑气鼓荡,两柄短剑重新滑入袖中! 无形滑出的月白剑气瞬间砸下,溅起一团血气,接着化万钧重锤为穿花蝴蝶,紧贴着顾胜城脚底转了一圈,刹那齐根切去雪妖十指! 被斩去十指的雪妖嘶然长啸,砸回阁内—— 顾胜城前进之势未收到一丝阻拦。 他双臂撑在面前,拼命前冲,脚底一路炸开妖气,而秋水的月白剑气一路随行,每一步踏下,身后就炸开一团血雾。 漫天妖血—— 顾胜城有惊无险冲进玄武微微开阖的巨口之中。 月白色长袍倏忽止住脚步,显现出女子高挑身形。 名为棋宫年轻一辈四大杀手的女子吐出一口浊气,微微挑眉。 棋宫四调的地位素来低于五妖宫,但八尺山总归是个论实力说话的地方。 所以四调里的那四个年轻杀手,在棋宫内说的话,相当管用。 秋水面无表情说道:“还想上前?” 顾胜城的少棋公楼阁几乎被秋水剑气划塌一半。 这个把短剑当长刀拖刀而行的女子,一手霸气的袖中剑罡,摧枯拉朽砍翻了十几头雪妖。 月白色长袍的女子缓缓抬起双臂,两柄短剑再度从袖中滑出,指尖转了一个蝴蝶剑花。 倒握剑柄。 她轻声笑道:“想要玄武的造化,还是想要命?” 黄钟宫内有钟鸣—— 振聋发聩! 唯有大敌来犯,才会这般频繁地响彻八尺山。 而不断掠在那个年轻男子身边的妖气,也唯有沉默围观。 看着他一路登山,无可奈何。 拔下白凉木髻的李长歌面色平静,长发披散,负手反握木髻,缓缓前行。 他突然顿足,站在了黄钟宫门槛前。 天地浩大,一人渺小,站在巨大殿宇之前。 人妖殊途,这道门槛专门为妖所铸,于是建地相当高,大约有一人高。 李长歌抬起头,目光上移,勉强透过门槛,能隐约看见那口摇晃不止震颤出声的巨钟。 他沉默片刻,思索了一下自己如何入殿。 他认真看着这道拦住自己的门槛。然后轻轻跳起,站在了门槛之上。 人类世界里,入大殿时,如果踩在门槛之上,是一件极其晦气的事情。 风雪银城大弟子当然知道。 他站在门槛之上,并没有跳下来的意思。 李长歌面色平静,缓缓环视一圈,黄钟宫的正殿内壁雕琢精美,山海经内的奇珍异兽惟妙惟肖,可惜的是,除此以外,堂内并没有供奉妖族圣像之类的摆放,甚至连妖族祭祀类的器皿都不曾有。 黄钟宫正殿不负其名。 只有一口黄钟。 所以李长歌轻声说道:“晦气。” 踩在门槛上,是一件极其晦气的事情。 听到丧钟也是。 下一刹那—— 挂在黄钟宫正殿里的那口大钟,没来由被一道巨力撞飞。 瞬间砸破正殿,砸碎两道偏门,带出一道深长沟壑,满地碎砖。 那口黄钟飞出黄钟宫。 砸在仙吕宫墙壁之上,钟壁上瞬间崩裂出数道剑气,仙吕宫恢弘墙壁铺开无数蛛网。 李长歌微微眯眼。 剑气再盛三分。 那面大墙应声而破。 一口黄钟沉入仙吕宫大殿。 横扫了近数里距离。 于是站在黄钟宫门槛之上的年轻男人视线开阔起来,一览无余。 李长歌轻声笑了笑,目光望向被砸出一道巨大豁口的仙吕宫。 九百九十九根白烛幽幽燃起,供奉的那尊巨大妖像依稀可见。 晦气。 被黄钟砸出了朱雀妖像的仙吕宫,才是真正的晦气。 朱雀妖像胎中的女子沉默没有开口。 她沉默望着那个站在远方黄钟宫巨大门槛上,与自己遥相对望的年轻人类男子。 下一刹那李长歌消失在黄钟宫门槛上。 再下一刹那九百九十九根白烛瞬间熄灭。 那个病怏怏男人已经站在了自己妖像的座下,面色平静,抬起头。 “找到你了。” 接着是良久的平静。 出乎意料的,这个杀气腾腾,一路杀上棋宫八尺山,最终拔了黄钟宫大钟的男人,没有砸了这尊妖像。 所以朱雀妖胎里的那个女子有些想不明白。 “你即便真的动手,本座也有手段能够出世。”妖胎女子平静说道:“那头玄武死在你的手上,是他这一世找的宿主太蠢。棋宫如今被你欺上了山门,不怪人间太兴,只怪棋宫太弱。” 李长歌笑了笑。 他缓缓蹲下身子,将那根白凉木髻插在了朱雀妖胎座下。 那个朱雀胎中的女子大怒:“你做什么?!” 风雪银城大弟子重新站起身子,捋了捋头发,笑道:“嫌挽发太累,不想再用这根白凉木髻了,索性就送给棋宫。” 朱雀妖胎女子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 李长歌顿了顿。 “准确的说,我的确是有一些话想说的。” 仙吕宫内寂静无声。 这个年轻男子微微一笑。 宫殿上空被一道剑气破开,一柄长剑坠沉之势砸在李长歌身前。 是先前那座剑阵之中领头的九柄剑其中一柄。 这位来自风雪银城的大弟子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指了指天上,柔声说道:“我不善言辞。”天上是重新凝聚的那座恢弘剑阵。 万剑重新出巢,只等他出仙吕宫,剑气诛杀之。 沉默良久,一直暗中授意再开剑阵的朱雀胎中女子此刻没有再开口了。 她只是静静看着那柄沉在李长歌脚边的妖剑。 “我想,你们可能不太清楚,剑骨相到底是什么。” 李长歌直视那尊巨大朱雀妖像。 仙吕宫被剑气洞穿,北原天光透过孔洞传射而下,无数剑气垂落,被这个年轻男人的剑骨天相柔和拖住。 拖不住的是余下的当头八柄妖剑。 李长歌剑骨操纵之下,八柄妖剑陆沉之势砸在周身。 这座八尺山盘踞数千年的传世剑阵,被这个男人以不可思议的手段化为己有,坠落的剑气互相吞噬,在他身后盘踞成一头似龙似雀的远古大妖模样,收敛双翅,将其护住。 大殿寂静无音。 “好了,应该都看清了?这就是剑骨相。” 剑骨龙雀,天地异相。 佛骸内易潇凭借着剑主大人的“鬼见愁”,勉强借用了这层次的境界。 第五层天相巅峰。 从来没有一个天相修行者,能够在这么短暂的修行岁月,将天相修行到这种地步。 李长歌常驻这个境界。 “我连天地异相,都化的是小师妹的模样”病怏怏的年轻男子轻声笑了笑,“你们伤了她一根毫毛,拿一条命来偿,应该不过分吧?” 杀胚。 朱雀妖胎女子素来不在乎棋宫那些小妖的生死,只是冷笑开口:“风雪银城的大弟子,好大的威风。你修的剑道至仁,怎么刚入世就来棋宫大开杀戒?” 李长歌笑着说道:“我杀人了?” 朱雀妖胎女子怒极反笑:“你没有杀人?” 血染八尺山。 李长歌自嘲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杀的都是妖啊。” 朱雀妖胎之中的女子沉默片刻,最终恨恨说道。 “今日,你尽管砸了这座大殿,试着看看能不能杀了本座。” “若是杀不了” “那么本座出世之后,第一个就要杀你!”朱雀妖胎之中的女子怨毒说道:“棋宫迟早杀上风雪银城,还今日耻辱。” 李长歌咧嘴一笑,微微抬臂,九柄妖剑瞬间从大殿地面拔出,钉穿朱雀妖胎座像。 只留剑柄。 九柄妖剑穿入缝隙,处处留一线,丝毫没有伤到妖胎中的女子。 朱雀妖胎之中的女子怒道:“杀了我啊!” 李长歌微微咳嗽,皱眉说道:“一笔勾销了。” 朱雀妖胎女子大怒喝道:“你有胆御剑,没胆杀人?” 李长歌轻声说道:“今日留你一命,希望棋宫以后不要欺人太甚。” 他微微再抬臂,一柄妖刀从朱雀胎中剖腹而出,落入手中。 任那个朱雀女子再愤怒,一概不理。 “取棋宫这柄妖刀,送给小师妹,算是物归原主。” 李长歌认真说道:“真想找我报仇,等能拔出那根木髻再说。” 他端详手中妖刀,自嘲一笑:这趟来八尺山,取到了妖刀刀身算是如愿以偿? 仙吕宫满殿烛火飘摇重燃。 已经空荡无人。 风雪银城大弟子下八尺山。 背负妖刀。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十章 什么 西域与北原接壤之处。 有一个瘦削的病怏怏男子,背上背着一道长条布状包裹的长刀,腰间挂着空荡酒壶,面色比风雪还要苍白,独自行走在这极为危险的大荒之地。 李长歌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踏上八尺山前,那个病症就隐隐有发作的趋势。 不知道还能压制到什么时候。 很关键的一点,他的酒壶里没有酒了。 西域北原,俱多盘妖。 除了那些修成人身开启灵智,被纳入八尺山中的妖怪,还有躲在风雪中伺机狩猎人类的猛兽。 常年行走西域和北原这两片区域的江湖老人都知道,猛兽和大妖,并不是最危险的东西。 妖绝对不是这片土地上最可怕的东西。 横穿北原西域,只需多研究地势,捡一些妖族稀薄的路线去行走,一般不会在这辽阔土地上遇到危险。 而有经验的江湖人,往往选择只身独行,即便是大势力出行,也绝不加入其他的外来者。 人才是。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就是人类自己。 这片土地太大,杀人越货,藏尸埋骨,阴谋诡计,狡诈恶毒,这些可笑又可悲的剧情,已经老套上演了无数回,雪原大地之下埋的人骨,往往是前一秒还称兄道弟的同行者亲手埋下的。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是行走西域和北原的老江湖,代代相传,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告诫新人的一句话。 李长歌沉默停住脚步,想着自己在银城闲书里看到的北原志异,里面大部分故事的开头,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质疑老江湖这句话的真实性。 事实表明,十个在北原喊救命的人,有一个是大妖饿得受不了化形的,九个是人类劫匪设计的仙人跳。 无一例外,这些信了的人都为北原志异贡献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在北原这片人妖不一、鱼龙混杂的地盘,中原混不下去的土匪想在北原过日子,拉帮结派混口饭吃,又怕踢上铁板,不知道是谁想到了这么一出贼喊抓贼,能打杀就打杀,不能打杀就风紧扯呼,最重要的是,这一出骗不过老江湖,总能骗来一些愣头青。 停下脚步的,都是愣头青。 长歌师兄听着远方风雪之中那个若有若无的女子呼救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 “喂喂喂,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是个姑娘家的声音。 听说北原的大妖喜欢化成姑娘家儿,勾搭没事就爱逞能的人类小伙子。 “救命啊,救命!” 李长歌仔细听着这个声音。 柔柔糯糯,有点酥软。 听起来有些舒服,一点也不像是喊救命的样子。 可能真的是个妖怪? 第一次化形骗人,没经验的那种? 李长歌笑了笑,往呼喊声音中的那个方向走去。 风雪有些略大,逐渐在视线中散开 果不其然,一个小姑娘趴在雪地,裹着厚厚大衣,两只纤白小手拼命拍打雪地,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放开了喉咙,在偌大雪原扯开嗓子。 李长歌啧啧赞叹真是演技浮夸。 直到他看到雪地上有一条不深不浅却极为醒目的猩红痕迹。 李长歌眯起眼,望向小姑娘的右腿,那里穿插一只箭镞,箭镞用力之深,钉穿血肉,几乎击碎骨头,伤口一片溃烂,鲜血止不住流出。 绝对不是妖术幻化而成,而是真实的流血。 她的腿,真的断了。 下一秒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 李长歌微微失神,回过神来,已经忘了那个女子给自己留下第一印象的模样。 只记得那双眸子里有委屈,可怜,还有恼怒,生气。 楚楚可怜。 再望过去,那个趴在地上的女子已经算不得是个小姑娘,只是面容稚嫩,一张人类中的标准娃娃脸,只是两眼泪汪汪,见了李长歌之后微微含唇,泪水涟涟,我见犹怜。 女子微怒说道:“你这人,早就听到了我的声音,为什么不来救我?” 这一句话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除了早有预谋的那些大妖,谁会平白无故在雪原里呼天喊地求救的? 她乖乖闭上了嘴,心想这个愣头青肯定反应过来了。 李长歌环抱手臂,噗嗤一声笑了,想着只听声音还真像个小姑娘,咬字不清,稚嫩可爱。 趴在雪地的女子怔怔看着这个傻子人类,大怒道:“喂,知道西域都是八尺山上的妖怪吗!” 看着那个背负布条的男子只是杵在原地傻笑,女子终于怒了。 “妖啊!” “妖啊!!” “很吓人的,一口就能吃了你的那种啊!” 李长歌勉强止住笑意,终于点了点头。 “操” “知道这里都是妖,你还敢来?!”趴在雪地上的女子咬牙切齿怒道:“我喊救命你就来,要是遇上妖怪怎么办,愣头青啊,不要命啊!” 李长歌哭笑不得。 “滚滚滚滚滚!” 那个趴在雪地上动弹不得的女子哭得更难过了,气呼呼道:“气死我了,怎么半天就来了这么一个憨货!” 风雪银城大弟子哭笑不得看着这个女子,想着上前两步,看一看她的伤势,谁料后者挥舞双臂,张牙舞爪逼退自己,两个腮帮气鼓鼓说道:“告诉你啊,我就是八尺山上的妖怪,忒凶的那种,再过来就吃了你!” “怕不怕怕不怕?”那个女子脸上还挂着泪水,看到那个病怏怏男人心有余悸点了点头后退两步,突然破涕为笑,又看到那个人还只是怔怔站在原地,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并没有后退的意思。 她接着怒骂道:“喂!怕了还不快滚蛋,离我越远越好,不然待会真的吃了你!” 李长歌突然收敛笑意。 他面色一冷,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趴在雪地的女子面色大变,来不及呼喊,整个身子一轻,腰腹被一手托起,那股力量轻柔如风。 接着耳边传来破空声音 她瞳孔微缩,看着那只洞穿自己右腿腿骨的诛妖弩弩箭惊险无比贴着自己面颊呼啸而过,下一刹那,自己已经到了十米开来。 那个搂住自己腰身的男子,面容与自己不过十公分。 他面色平静如水,口中含着诛妖弩弩箭,将自己轻轻放在雪地上,口齿不清喃喃道:“森罗道?” 雪地女子心有余悸抬起头。 只看到雪地之中尾随了自己许久的那个森罗道探子沉默对准这边,再度满弦,弩箭破空。 而搂着自己不放的病怏怏男子含糊不清说了两个字。 “卸甲。” 于是那根弩箭突然凭空炸开,在自己三尺面前砰然而散,极为锋锐的箭镞像是重新开炉,化为铁水,流云般飞溅开来。 雪地女子目瞪口呆。 神仙啊。 踩了天大的狗屎运了。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在雪地上就这么随口一喊,能喊来这么一尊大佛。 这得多厉害啊,这恐怕得有八尺山上那些九品大妖的水平了吧? 她怔怔看着那个男人背对自己,微微抬臂,掏出了一枚令牌。 那个森罗道猎手就这么沉默退去,一言不吭就撤了。 接着雪地上冒出了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黑衣,为首那人轻声一句“收队”,十几件黑衣极为迅捷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雪地女子眨了眨眼。 就这么撤了? 这个男人什么来头,来自北魏的年轻权贵吗? 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憋了一肚子问题,接着那个男人回头冲自己露了个歉意的微笑。 “噗通”一声,整个人软弱无力地前倾,如果不是自己扶住,差点砸在雪地上。 沈莫面色苍白看着这个病怏怏男人已经昏了过去,自己扶住他的双臂,双手全是血,换了去托他的肋下,依旧是血。 这个男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血人。 除了那张脸,浑身的毛孔都在收缩,渗血。 明明是一副极为凄惨的模样。 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不是第一次了别担心没什么大问题” “帮我找个安静地方,不要有人,更不要有妖” 沈莫拼命点头,仔细记着这个男人的话。 “还有” 他声音沙哑说道:“酒,我要酒。” 八尺山上风云变幻,穹顶火烧云般赤红。 那个男人下山第二天。 五位大棋公跪在仙吕宫宫前。 整整一天,五位大棋公试了无数手段,丝毫奈何不了那九柄浑然天成钉死在朱雀胎上的妖剑,被那位大圣骂了无数声废物之后,索性乖乖退到宫外跪着等候。 空出仙吕宫大殿之后。 被九柄妖剑困在朱雀妖胎之中的女子破天荒没有再度出声,沉寂了一夜。 天明之时,那片云幕被拉得极低。 仙吕宫大殿上空,密密麻麻被剑气戳穿的孔洞,是那个男人剑骨操纵大阵落下造成的痕迹,此刻终于有一缕云气渗透下来。 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密密麻麻的火红云气落入大殿,萦绕在那尊巨大朱雀妖像周身。 惟妙惟肖的朱雀妖像愈发妖艳,愈发腥红,妖胎上绽放的瑕疵痕迹愈发迸裂,如同泥胎出胚。 大红色覆盖九成之时 插在朱雀妖像周身的九柄妖剑开始松动。 一寸一寸向外挪动。 五位大棋公跪在仙吕宫前,不敢抬首。 倏忽一声炸响。 一柄妖剑瞬间从朱雀妖像之中被拔出,冲开数里地,平直切割空气,钉在仙吕宫对座的黄钟宫大殿外壁之上。 接着是第二柄第三柄一共八柄同时拔出。 整座黄钟宫大殿外壁土崩瓦解。 同时瓦解的还有那一座巨大朱雀妖像! 一口气拔出九柄仙剑的女子依旧不解气,从朱雀妖像之中跨步而出,狭长凤眸眯起,微微抬掌,玉白手掌攥住五指。 拉扯天幕。 轻阖朱唇。 天顶火烧云尽数流下,如世间瀑布垂落壶口。 朱雀,主天下火焰。 朱红之色尽入一人之口。 吞了半边苍穹的女子勉强抑制住了怒气,望向跪在仙吕宫前的几位大棋公。 她沉住气问道:“你们自己说,棋宫要你们有何用?” 无人应声。 朱雀自嘲笑了笑:“不如自己投了朱雀池,为他人留些造化。” 五位大棋公愕然抬起头,互相对望一眼。 玄武口中提到的那个疯女人,这一世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胚体,只等孕育出世,一但出世,便可与世间任何一位妖孽争锋。 来自风雪银城的大弟子杀上了八尺山,一路杀上山,身后留了数之不清的血迹。 而最后出乎意料没有动手去杀这名距离出世只差一步之隔的朱雀转世女子。 所以她如今出世了。 “若不是棋宫如今势微,本座早就杀了你们。”这个女子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冷笑说道:“说你们废物,都糟践了废物二字。” 五位大棋公面色青白交加。 转世而出的朱雀女子懒得计较下去,接过递来的朱红色大麾,独自一个人登顶八尺山巅。 西域日出,北原万里风光,尽收眼底。 “李长歌” 朱雀细声老气重复这个名字,想着这个杀上八尺山的男人现在应该回到了风雪银城,再见面分出生死之时,恐怕不知是何年何月。 如今的棋宫,是一个天大的烂摊子。 接着她余光瞥见了什么。 不远处的少棋公楼阁,一片坍塌之处。 那头玄武的尸体压塌了数座建筑。 一位女子浑身浴血,月白色长袍染满血污,摇摇欲坠。 朱雀眉头微皱,望向那个杀了一地雪妖的人类女子。 这些年寄身在仙吕宫妖胎之中,亦不能影响她眼观棋宫,耳听八尺山,故而山上山下一切事物,尽数历历在心头。 她记得这个女子名叫秋水,修为不高不低,算是人类九品中的好手,真个厮杀起来,棋宫能排入前十之列。 而即便棋宫优胜劣汰,养神养身,以战止战,也没有杀得这么凄惨的时候。 那个名叫秋水的女子,身上不知道多少道雪妖撕咬的痕迹,如果换一个人,早就死了。 即便沐浴鲜血,不肯后退一步。 朱雀女子饶有兴致坐在山巅,托腮远望,就这么看着这个女子大杀四方,摇摇欲坠。 “有点意思” 铺天盖地涌来的雪妖,只求那头玄武身体里的造化。 那个名叫秋水的女子不求造化。 只求他能得这份造化。 朱雀目光透过玄武的尸骸,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喃喃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已经吞了造化的男人,名字应该叫顾胜城?” 她笑了笑:“这份造化强行得了又如何,不还是要经过我的同意?” 千百年岁月的朱雀,转世成了一个年轻女子,此刻居然起了一份玩心,兀自自嘲笑了笑:“是个蛮有意思的人,这份造化给你们好了。” 这一日,八尺山少棋公杀得一片昏暗。 吞了玄武传承出世的顾胜城大杀四方,杀到少棋公楼阁崩塌一半,杀到无数雪妖噤声颤抖,杀到自己凭空得来的小金刚体魄支离破碎,最终才抱着早已力竭昏死过去的秋水,缓缓登上八尺山巅。 顾胜城抱着秋水登上八尺山巅,去找那个看日出的女子。 本是抱着必死心境。 乖乖等日出日落,那个阖眼休息的女子张开眸子。 那个分明不喜欢人类的棋宫新主人,居然给得了天大便宜的年轻男人赐下了第二份造化。 得了棋宫的大棋公,再得南宫般若的南吕宫。 一步登天。 造化弄人。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姓顾的男人,有朝一日会以这么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平步青云。 李长歌睁不开眼。 耳边是呜咽声音。 准确的说,是风雪的呜咽声音。 头痛欲裂,是那个“病”的后遗症。 就如师父所说,即便自己有能力,也不该轻易去开剑骨相第五层,天缺的后遗症太大,如果不是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呢? 猛然清醒。 他有些吃力起身,终于勉强睁开眼睛,分辨出来自己是在一个极为简陋的居室,或者说是洞穴? 什么人都没有。 听外面风雪如此之大,应该是深夜了。 那个姑娘呢,难不成就这么走了? 李长歌有些哭笑不得,望向自己身上搭着的厚衣,想不通这么一个姑娘家,把厚衣留给了自己,能走到哪里去? 他站起身子,走出洞穴。 李长歌沉默望着脚边蜷缩起来面色冻得青白的那个女子。 她冻得嘴唇发青发紫,拼命揉搓双手,依旧无济于事,早就四肢发麻,面无血色,只能蜷缩在洞穴旁边。 “不想活了?”李长歌认真问道:“为什么不进来,想把自己冻死?” 嘴唇依旧发青发乌的女子委屈没有说话。 “说话啊。” 李长歌直视着她,声音微带怒气,“真不想活,我当时就不该救你。” 那个女子嗫嚅揉搓双手,低垂眉眼。 李长歌有些微怒,听到了那个女子低声的那一句。 “还不都是你说的” 脑海之中一个片段闪过。 “帮我找个安静地方,不要有人,也不要有妖” 所以就自己乖乖躲到洞穴外面过夜了? 李长歌只能哑口无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子? “你叫什么?”李长歌叹了口气。 谁料那个女子突然展颜一笑,鼻子冒泡:“你怎么知道的?” 望着那人愕然表情,沈莫姑娘很认真地解释道:“我叫沈莫,什么的沈,什么的莫。” 李长歌看着裹着大衣的女子咿呀比划,然后恍然大悟,最后笨拙发音,默念好几遍这个名字。 沈莫 记住了。 她的名字叫 叫沈莫。 什么的沈,什么的莫。 第十一章 故事 沈莫的伤势并不轻松。 诛妖弩是北魏森罗道专门猎杀妖族的利器,箭弩之上涂抹满了针对妖族的毒素,妖族体魄天生优势,很难有毒素能令其毙命,但中了诛妖弩箭之后毒素扩散,会迅速全身麻痹。 李长歌面色凝重开口:“待会拔箭的时候,会很疼。” 沈莫可怜兮兮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因为毒素的麻痹原因,沈莫一开始并没有感觉到那一箭到底有多疼。 李长歌的元力很柔和在她身体内游走,将那些毒素排出去的时候,因为妖族体魄凝结的箭镞伤口重新大出血。 很疼。 诛妖弩的险恶用心之处,就在于你伤势渐重却不自知,等到毒素消散,剧痛攻心,便再无二力挣扎。 寻常的小妖哪里抵挡得住这种手段? 剧痛潮水一般袭来。 沈莫的面色瞬间惨白,却死死叩紧牙关。 李长歌的剑骨相可以轻易逼出那一只穿骨箭镞,不留下后遗症,而出乎他意料的,这个女子居然全程没有喊一声疼。 他抬起头,看见那张脸庞。 苍白没有血色,死死咬住嘴唇。 倔强不出声。 李长歌微微怔住。 他知道这是一只妖。 可原本他以为人妖殊途,妖与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任凭八尺山上的无数妖怪撞死在自己剑域之上,粉身碎骨,心神不摇。 剑骨相里剑心安宁,所以他御剑杀上八尺山时面色平静,面前身后三尺之地一片清净,不留丝毫破绽。 但现在看来,那双眸子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与人类又有何异? 这个化形的小妖,似乎与人类女子并无二样。 不,这就是一只从未涉世的妖,不知道人心险恶,便与自己交心交肺,傻乎乎捱着重伤冒着风雪守在洞口。 沈莫腿上的箭镞被拔去,苍白的面色上涌上一抹红,虚弱刚想说一声谢谢,那个人类年轻男子就轻声开口对自己说:“没必要道谢。” “你也救了我一命。” 李长歌神情复杂,不愿回想自己天缺来袭时候的那种无力感,再开口时,声音便略显沙哑:“沈莫森罗道从此以后不会再追杀你,你大可以安心,无须再提心吊胆了。” 方才自己对上森罗道时,举起的令牌,乃是小师妹曾经寄信时候一同赠给自己的侯令,笑言若一日南下或许可以用上。 这枚侯令象征着北魏洛阳最顶级的一批权贵。 李长歌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用上。 森罗道素有诛妖猎神捕魔计划,撒整个北原西域,所以这些最低级的探子也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他们只看命令,这枚令牌今日亮出,便无虞后事。 沈莫怔怔看着李长歌,脑海之中,剧痛依旧一阵阵低空盘旋。 她的确是一只涉世未深的小妖。 不过却是心思玲珑,眼神微微黯淡,似乎明白了李长歌说的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撇清关系,分开界限了吧? 这个年轻男人无疑是人类世界中的权势人物,人妖不两立,能救自己一命,已经是天大善人了。 况且她只不过是帮这个男子拖到山洞,算不了救他一命,也没什么互不相欠,说到底,自己还是亏欠这个人类居多。 “呼”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一笑。 “还是要谢谢你” 接着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捂住右腿,走了两步便停下来。 外面是风雪呼啸。 沈莫背对李长歌,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李长歌怔怔看着这个姑娘,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沈莫很认真想了想,没来由想模仿那些闯江湖的侠客,想到了那些侠客萍水相逢又潇潇分别的模样,于是挺直腰板,中气不足大笑两声,努力豪气干云说道:“那我们后会有期!” 李长歌怔怔啊了一声,茫然看着这个姑娘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影。 这个背影居然来自于一个每步踏出都疼得龇牙咧嘴,逞能走了好几步,最后站在洞穴门口留一个义薄云天背影的受伤女子。 李长歌只觉得好玩又好笑。 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尴尬的气氛。 一动不动。 刚刚说完江湖标准告别辞的某人,在自己想象中应该是一个风雪之中潇洒又自在的妖族大侠。 至少也是个女中豪杰。 可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沈莫:“喂” 李长歌:“啊?” “你就不回一句山水有相逢?”沈莫怒了:“没读过书?还是把脑子读蠢了?到底走过江湖没?” 李长歌无奈道:“这是闹哪样,之前还在一起好好的,你想回八尺山了?” 沈莫背影僵硬住。 “在在一起?”她脑海之中来回闪了无数个画面,得益于从小看了妖族那些无聊人士写的无聊书籍,人妖相爱这种狗血又激情的老套故事一个接一个在她脑海里迸了出来。 人类世界里,“在一起”其实是一个很隐晦的词。 妖族世界里,“在一起”就是一个很直白的词语。 就是告白?或者表达喜欢?妖的一生很漫长,而只有恋人,才会在一起居住,共享领地。 这就是妖族世界里的“在一起”了。 很多故事的开始,都来自于某些误会。 内心戏十足的沈莫一瞬间脑海千回百转。 “等一等他说了这是闹哪样。” 论阅读量可能是目前方圆十里最强大的沈莫,清晰而准确捕捉到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只有人类世界里的情侣,才会用这种词这么说话。 “等一等他还说了什么?” 疑问句,沈莫记得很清楚,书里说是人类男女之间表达关心的句式,而他又问自己是不是想回八尺山,应该是想挽留自己。 如此种种。 无数纠结涌上心头,约莫有面前浩瀚风雪之数量庞大。 李长歌微惘看着那个背影僵硬的妖族姑娘。 如果他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给了沈莫内心这么多精彩独白,大师兄应该会选择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保持沉默。 或许这个世上,无论是妖还是人,只要是个母的,就是这样? 沈莫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内心却已经欣然接受了这个故事的开篇,这个人类年轻男子偏向木讷,像是个木头。 罢了罢了。 本姑娘已经看穿了啊。给你留些面子好了! 沈莫背对李长歌:“我突然不想走了。” 那人只是哦了一声。 又陷入良久的沉寂。 沈莫抓狂道:“所以呢?” 李长歌微惘重复道:“所以呢?” 那个女子转身过来,气得面色煞白:“我受伤了。” 李长歌认真在听。 “你也受伤了。” 他点了点头。 沈莫深呼吸一口气。 “按照书里写的那样,因为我身份的特殊性,你应该找一个有人的地方,帮我把伤治好,也顺便把自己的伤治好。又因为你是男的,所以你理所当然要照顾我。” 李长歌没有听懂沈莫话里的全部意思。 “书里”他喃喃道:“什么书,是医书吗?” 接着他轻声笑了笑:“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你受伤了,我要治好你的伤。” 沈莫严肃补充道:“你也受伤了,所以你要跟我一起疗伤。” 李长歌低垂眉眼,心道:“我的伤治不好的。”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接着风雪银城大弟子站起身子,揉了揉眉心,柔声说道:“我明白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个妖并不坏,比人要善。 李长歌默默松开捂住自己怀中震颤传讯令的那只手。 除了救人,自己的确没有别的事情了。 原本计划在一个月内赶回银城。 小师妹传讯给自己,那简讯之中的内容有些出乎意料。 是师父借了小师妹的传讯令发来的。 师父没有谈小师妹这几日遭遇了什么,伤势如何,只是冷淡提了一下他已经将其带回银城。 最后尾句的前半句:风雪银城已经入世 风雪银城入世了? 应该是师父的抉择,但似乎有些不合规矩。 李长歌沉默读完简讯。 他怔怔想着尾句的后半句。 师父对自己说:入世弟子行走天下,若无大事,无需再回银城。 李长歌自嘲笑了笑:“师父这是有了小师妹就不在乎我了啊,怎么感觉像是赶着我出门?” 也好。 也好 李长歌默默端详着自己从棋宫八尺山上带回的那柄妖刀,笑道:“小师妹那便等有缘再见,再把这柄刀赠给你。” 西域北原的风雪很大。 年轻的一男一女结伴而行。 女子的右腿有伤势,所以由男子背着。 沈莫抬起头,漫天星辰被风雪遮挡。 她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啊?” 李长歌无奈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位银城大弟子背着沈莫越走越远,已经走了很久了。 他似乎有些找不到路,此刻以为女子终于发现自己迷路了。 所以李长歌略微郁闷抓狂道:“我在想什么啊。” 被背在背后的女子抿唇一笑,样子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想什么啊。 想沈莫啊。 第十二章 陆沉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天下魔宗一座山。 鸩魔山。 鸩魔山究竟是什么模样? 中原人对魔道敬而远之,所以修魔人被天下排挤。 又大抵是恨屋及乌的原因,连带着这座魔山,一同被打上了阴森血腥的标签。 然而鸩魔山绝不是世人想象的那样。 整个魔宗扎根在相当恢弘巍峨的岛屿上,四面环海,仙气氤氲,元气丰盈程度,几乎令人膛目结舌。 如同人间仙境。 自从山主大人从风庭城带回魔宗那座镇宗之宝,鸩魔山便不再徒有虚名,而是真正坐实了天下魔宗第一山的位置。 这座身临其境令人如登天上仙阙,但其实是名副其实修魔圣地的魔岛,六座圣山围绕收拢,参差古木,原始广袤,最中央空出一片极大场地,如今已经被归来的鸩魔山重新占据。 六座魔宗圣山,六座魔宗圣宫。 大光明宫和大黑暗宫,最接近那座无比漆黑的鸩魔山,有资格入宫修行的,都是魔宗相当强大的天才,而魔宗行走天下的左右使者,一般也是从这两座宫殿中甄选而出。 那只妖身原型像只狸猫的小姑娘,就是出自大光明宫的魔宗左使,魔宗向来不问出处,而被棋宫逐出八尺山的这位小姑娘,当年被山主大人捡到的时候,就寄放到了大光明宫。 狸猫姑娘领着易潇草草逛了一圈鸩魔山魔岛,最终来到了大光明宫,一路登山赶路,都是双手撕裂空间,无比轻松写意。 小殿下听说过棋宫有某些极受重视的妖怪,战斗力绝不算是一流之列,但在其他方面堪称天赋异禀。 譬如棋宫纵横天下来去自如所凭借的空间卷轴,就出自具备空间天赋的大妖之手。 拥有这类天赋的妖兽比拥有强大战斗天赋的妖兽要少得多。 凤毛麟角不为过。 这位魔宗左使显然就属于那种极少类型拥有空间天赋的妖兽。 她撕裂空间时候双手极为稳定,不曾显化妖身,便已经可以做到施展妖族天赋,估摸着至少踩到了九品大妖的门槛。 一路无言,这位狸猫姑娘只是寥寥介绍了一下几座圣山,满脸不耐烦的模样,小殿下只是默默记下魔岛的地貌和基本信息。 狸猫姑娘一直将易潇带到了大光明宫山巅,这才停下。 “山主大人,我的任务完成了。”她细声对着空旷的大殿开口,两只眼睛瞳孔不对焦,像是神情涣散,更像是心不在焉。 没有回声。 狸猫姑娘皱眉说道:“按照规矩,我这一年都不需要做别的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别人好了,我还有急事。” 这句话说完,再度施展空间天赋,匆匆离开大光明宫山巅。 光明宫山巅空旷大殿,里面传来山主大人醇厚的声音。 平静如酒。 “易潇,你直接进来。” 小殿下有些猜不透白莲墨袍山主大人。 自己名义上的舅舅—— 那位魔宗山主大人,单看外貌气质,衣装打扮,谈吐行为,便是世间最儒雅的文士也不过如此了。可终日神情倦怠,举止懒散,哪里又有一丝魔宗主人的模样?山主大人真正出手的时候,全身精气神收敛,便宛若神灵降世,神威浩瀚如大日煌煌不可阻挡,无论是鬼门关浴血而战,还是与风雪银城那位城主在洛阳城内对上,都毫无惧色。 这是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人物。 所以易潇本以为鸩魔山会是一个相当森然的地方。 在龙门黄沙之地,修为尚且薄弱的小殿下便见识了修魔人的心狠手辣,当时红衣儿对上的那两位有天榜水平的九品魔头,一位修行五脏大魔神通,以吞噬人类心肝肺腑为乐,乐此不疲,一位吞白魁于体内,化生魔胎。 即便是放到现在,也绝非等闲之辈。 只不过都是些下九流的肮脏货色。 来到鸩魔山之后,即便是粗略一览几座圣山,易潇就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大错特错。 真正修行魔道之人,即便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也绝不会如袁山吕行隼之流,以糟践自己为乐趣,沾染浑身血污为喜好。 雨魔头就是极好的例子。 传闻鸩魔山曾经动过收纳雨魔头的念头,甚至据说连山主大人都亲自出山,只为了邀请雨魔头入魔宗,以雨魔头的天资,一但拜入魔宗,得到了鸩魔山的修行资源,未来即便给不了魔宗少宗主,至少也是六座圣山宫主级别的存在。 后来? 自然是没有后来的。 那位雨魔头若是拜入了鸩魔山,又怎么会不明不白死在了冰木湖呢? 魔宗圣山上居住着不少魔道修行者,而修行水平参差不一,九品绝不算是顶尖,身上域意缠绕的,在一座圣山上,易潇就看见了好些个。 这些是真正的修魔之人。 圣山上的那些魔道修行者,各个面目平淡如水,眼观鼻鼻观心,修行之时心如止水,面相庄严肃穆。 这世上,本就不能单看皮囊去评判一个人。 若论皮囊—— 佛与魔,无两样。 是佛,并非日日普度,见人便颂佛号。 是魔,也绝非逢人便杀,要屠戮世间才可。 修佛修魔,都是修行执念罢了。 大光明的回廊很长。 易潇心念来来回回兜兜转转,想了极多事情,这才走到了尽头。 是一座静室。 “推门,进来。” 小殿下平静推开门,静室内的光线有些偏暗。 视线陡然昏暗起来。 白莲墨袍山主大人漂浮在空中,背对易潇,声音略带疲倦。 “逛完圣岛了?” 圣岛。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的确是这个理,佛门圣地是圣地,魔宗圣地难道就不是了? “大致逛了一遍。”易潇平静回答道:“跟我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山主大人自然知道自己身后那个年轻人想象中的魔宗是什么模样,因为世人大多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轻声笑道:“你应该知道原因,魔宗不屑于向世间解释这些。” 小殿下认真点了点头:“的确没必要解释,圣岛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这里的元力浩瀚程度足以令外人嫉妒。 山主大人摆了摆手。 “有关鸩魔山的事宜,以后我会慢慢给你说。”他微微咳嗽,“指望小梨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她能拖到妖兽年岁的大限。” 易潇微微一怔。 山主大人缓缓抬臂,低声说道:“看。” 易潇这才看清这座静室里是什么。 只有四面墙壁。 墙壁的泥胎甚至有些龟裂。 这四面墙壁上,涂抹着极为粗糙的古老颜料,绘画水平不堪入目,但是却绘出一副令人心悸的场面。 第一幅图,浩瀚云气,天上仙阙,九天之上一片巍峨澎湃,单论气势便压盖人间。 第二幅图是天云撕裂,一柄剑倒垂而下,砸在仙阙之上,将仙阙砸碎,与此同时剑柄与剑锋裂开,分成两半! 第三幅图是徒留剑锋的仙剑继续下沉,砸在人间陆地之上。 陆沉。 易潇看到这里,隐隐约约猜到了这幅画所绘的内容。 他轻声不敢确定说道:“陆沉仙剑?” 在湖心岛佛塔内,自己曾经与公子小陶一齐看见过这柄仙剑,被供奉在佛龛之内,剑身与剑鞘分离,剑身开灵,独自修行。 只差最后一步。 如今已经坠入鬼门之中。 山主大人笑了笑,“眼神不错,的确是那柄陆沉仙剑。那位霸王曾经得到了陆沉剑,将至收藏起来,三门藏剑,鬼门之中藏的就是陆沉剑。” “只可惜霸王得到的那柄剑,只能称为陆沉剑,而不能称为陆沉仙剑。”山主大人轻声说道:“你也看到了,这幅画里,陆沉仙剑将天上仙人的宫阙都砸得粉碎,虽说不知是否属实,却绝对不是霸王那柄陆沉剑所能做到的。” 易潇疑惑说道:“霸王得到的是赝品?” “肯定不是赝品。”白莲墨袍山主大人笑了,想了想又补充道:“那柄陆沉仙剑砸碎了仙阙,很大可能是剑身剑柄分离,整柄剑已经损坏,所以霸王得到了只是残缺部分,自己稍微修补,这就是你后来在佛塔里看到的那柄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山主大人轻声说道:“我今天想说的,与陆沉仙剑无关。” 小殿下哦了一声,接着皱了皱眉,依旧有些疑惑:“山主大人,那您跟我说这些” 慕莲城面色平静说道:“看第四幅画。” 易潇望向第四幅画。 那块被陆沉仙剑不幸砸中的大陆四分五裂,不愧仙剑陆沉之名。 而山石崩碎,土地流散,整块陆地化为了一块又一块的岛屿。 在极为广阔的大海上漂流。 无数的岁月过后,分化,游历,合并,收拢。 最大的一块陆地,西北大块土地是浩瀚北原,中间横亘一条长河,两方土地,南方富饶,北方广袤。 所有的岛屿围绕着这块最大的陆地。 零零散散,最终收拢。 无边无际的大海,将这些陆地全都包围。 山主大人指向那块最大的陆地,声音平静,却如同雷声轰隆隆响彻在静室之内。 “你看出来了?” 易潇心神失守。 山主大人轻声说道:“这块最大的土地,在很久以前,名字叫浮州。”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十三章 观卷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浮州这大概是千年之前的名字了。”山主大人面色平静说道:“那个时候佛道儒三教的人,都喜欢这么喊。” “现在的中原,就是当时的浮州。” 慕莲城接着指向了边边角角的小岛屿,在大海之中游离,飘零。 “这些说起来很复杂,却也很有趣。” 他笑了笑,问易潇:“你觉得小世界是什么?” 易潇有些惘然。 “哪里真正有超然物外的小世界?”山主大人嗤笑说道:“鬼门就是了?六道佛骸就是了?” 小殿下依旧一头雾水。 “大神通者是有,搬山倒海,断江摧城,千年前那些三教圣人,远古妖圣,都可以做到。”山主大人戏谑笑了笑,道:“可开辟世界,一斧头劈开混沌,恐怕只有传说里万万年前创造这个世界的盘武大神才能够做到吧?” 易潇微微愕然:“所以那些小世界?” “小世界?都是游离在海外的岛屿罢了。”山主大人平静说道:“不同的小世界之间,由于仙气消散的程度不一,造成了周遭的环境也都不一,按中原的说法,就是规则的不一。” 小殿下立刻明白了山主大人的意思,喃喃说道:“规则不一” 山主大人深深瞥了一眼易潇,轻声说道:“仙气的确是个好东西,仙气丰盈之地,规则压制更少,修行速度便更快。玄上宇的六道佛骸,就是靠着**的阵法,修建而出的积攒仙气大阵,靠着数量庞大的仙气,将玄术施展开来,从而来衍生出那座牢狱里不可思议的规则。” 怪不得。 怪不得佛骸里会有那些古怪。 怪不得被押入佛骸之中的人便再无逃脱。 易潇微微抿唇,怔怔看着这一幅大气磅礴的壁画,脑海之中的零碎线索串联而起。 小世界居然是游离在大海里的岛屿,因为仙气逝去的程度不一,保留的规则也就不一。 “大光明宫中的这幅壁画,出自很久以前一位魔宗圣山主人手笔。”山主大人轻声说道:“还有一半,在大黑暗宫中。” 白莲墨袍山主大人柔声说道:“你一个极聪明的人,只看半幅壁画,应该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山主说的的确不错,但易潇还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相距千万里,这些小世界如何与中原建立起联系的? “青梨的空间天赋,你也看到了。”山主大人一眼就看透了易潇的心思,微微赞叹道:“这世上的确有这么一种不可思议的天赋,咫尺天涯,明明是大修行者都难以企及的事情,却可以轻易成真。” “中原的三大圣地,无一例外都是扎根小世界。”幕莲城轻声说道:“魔宗圣岛的元气何其浩瀚?那些圣地也不输圣岛,也唯有坐拥这笔上古遗留的资源,那些圣地才可以源源不断的诞生天才。” “所以剑冢,隐谷,风雪银城,为什么在千年前没有这些圣地?”山主大人戏谑笑道:“因为千年之前,根本没有小世界的概念啊。” 易潇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可风雪银城就在中原的极北之地” 山主大人微微瞥了一眼易潇,平静说道:“洛阳城里的那一幕你看到了?” 说的是风雪银城城主想将红衣儿囚入掌心小世界的那一幕。 “诸大圣地之间各自掌握着通向己方小世界的通道,算是各自前辈们留下空间天赋的另外一种应用。”山主大人缓缓说道:“风雪银城的小世界,名字叫‘映月小魔境’,是个极邪门的地方。” “你且将这幅壁画记住。”山主大人轻声说道:“等以后时机到了,大黑暗宫那里还有剩下的半幅壁画。这一整幅壁画,名字叫‘衍陆残卷’,按那位圣山前辈的遗言,除却大修行者和个别妖孽,外人不能观卷。如今魔宗有资格观卷的,除了那位大光明宫宫主,就只有你了。” 易潇微微一怔,“大光明宫宫主?” 是那位青梨姑娘? 自己与青梨一路同行,那只原形类狸猫的妖族姑娘,看起来并不像是战斗天赋的妖孽,修行境界最多也只有九品而已。 小殿下全然没有想过,自己如今若论修行境界,离九品差得更远,匡论妖孽。 山主大人自嘲笑了笑:“你能观卷,是因为两道天相,史无前例,这种天赋放到这里,就是随意修行,日后也注定成为大修行者,所以让你提前观卷。” 接着山主大人悠悠说道:“那位大光明宫主可跟你不一样,那人若论妖孽,的确是千万里挑一的妖孽,不输世上任何一人,可他能观卷却不是凭借自己妖孽的身份。” 易潇微怔,讶然说道:“那只狸猫难道是大修行者?” 山主大人哑然失笑:“狸猫?哪只狸猫?你说青梨是狸猫?” 易潇尴尬无语。 “谁告诉你大光明宫宫主是青梨了?”好整以暇的白莲墨袍山主眼中噙笑,仿佛就等着易潇闹这个笑话,看到小殿下微微错愕的神情,这才满意笑道:“这位大光明宫主说不定你还认识。等日后时机到了,你自然知道我魔宗的大光明宫主是谁。” 山主大人笑着挥了挥手,静室内的景观如墨般淡去。 易潇眯起眼,看着自己周身景象羽化模糊,那位山主大人不动声色,挥手将自己送出了静室,送到了大光明宫山巅之上。 斗转星移。 空间手段。 “跟青梨偷学了一些,登不上台面的小手段,在圣岛里赶路时候可以用一用。”山主大人微笑着摆了摆手:“六座圣山,你随意挑一座,静修的时候可以在圣山上,元气充沛,修行速度比中原要快得多。” 身负株莲相的小殿下没有急着选圣山,而是低垂眉眼,思索了好一会,斟酌问道:“山主我有一个问题。” 慕莲城笑眯眯望向易潇:“但说无妨。” “小世界里难道就没有什么限制?”易潇有些不太敢确定,犹豫问道:“圣岛的元气比外界充沛这么多倍,只要天赋不差,成为九品,几乎没有困难。即便如今中原降临大气运,也没有这么充沛的元气修行资源,天底下有这么好的好事?” 山主大人笑着没有回答,而是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易潇微微惘然。 “天底下当然没有这种好事。” “三大圣地,每一世行走天下的弟子,有几个人?” 看到山主大人那一根微微竖起的手指,易潇下意识喃喃说道:“一个人。” “在小世界里修行,元气资源浩瀚,修行速度极快,事半功倍,人人求之不得。”山主大人轻声笑了笑,道:“可来到中原之后,一但越了九品,便打上了烙印,只有第一人可越九品,之后的同源修行者,便再也无法在中原成为越九品的存在。” “这就是为了维持中原的平衡,风雪银城所设下的‘规矩’了。” 易潇问道:“为什么不在小世界里直接越九品?” 山主大人轻轻瞥了一眼小殿下,面色平静说道:“越九品需要吸纳太多的元力,圣岛资源纵然丰富,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损耗。中原足够大,只有那里才可以容得下我们。” 小殿下沉默了。 山主大人接着冷笑说道:“小世界跟整个人间比,太过渺小,不值一提,可偏偏拥有大量的资源,所以每一个大势力,都梦寐以求一个小世界,再残缺再破旧都无所谓,至少资源足够,可以孕育出一位越九品的存在。” “你尽管修行。”山主大人宽慰道:“那位南海的道胎妖孽,说是一年入九品,坐拥那么庞大的资源,换成是你,应当也可以做到。” “南海的终巍峰,与圣岛一样拥有大量的修行资源,却算不上小世界,不受规矩所迫,坐拥南海,得天独厚。”山主大人微微苦恼说道:“归根到底,小世界的界限规划相当模糊,而游离在这片大海上仙气没有散尽的岛屿何其之多?更多的岛屿里,有着终身漂泊的修行者,他们没有空间天赋,就算穷尽一辈子,也不知道中原是什么模样,他们一辈子活在那里,所以说这些游离在外的岛屿,是一个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了。” 山主说完之后顿了顿,大有深意望向易潇。 “这些算不上秘辛,也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知道的。”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山主笑了笑:“风雪银城的规矩多得很,你若是说漏了嘴,保不齐也能成为他们追杀你的一个理由。” 小殿下皮笑肉不笑道:“不用他们追杀我,我早晚有一天会登门拜访。” 他面无表情想着洛阳城内那个银白色大麾男人在风雪中撕裂红衣的场景,轻声说道:“在哪座圣山修行其实都无所谓了。” 易潇指了指大光明宫对面的山峰:“就选这座好了,大黑暗宫。”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十四章 无求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大黑暗宫圣山迎来了一个新人。 整座鸩魔山圣岛都知道,山主大人从中原带回了一个初入魔道的年轻修行者。 圣岛是天下修魔者的圣地,规矩森严,外人极难入内。 能让山主大人从外面破例带入圣岛修行的,太少太少。 那个黑袍少年默不作声,在大黑暗圣山上入住之后,就立即开始闭关修行。 在很多年前,山主大人也曾经带回过一个与他同样年轻的修行者。 同样的年轻,同样的天赋出众。 同样的孤独。 而多年以前的那位不被圣岛看好的年轻修行者,如今已经是大光明宫的宫主了。 停留在圣山为数不多的修行者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看到小殿下的那座楼阁开门。 闭关。 这闭的是什么关? 如今入住大黑暗圣山的这个年轻男子,入山时候的修为卑微,最多只有五品元力层次,而入山之后,除了闭关,没有做过第二件事。 就是这样一个突然入住黑暗圣山的年轻男人,据传闻很有可能就是山主大人钦定的魔宗少宗主了。 难怪修行如此勤勉。 比当年的大光明宫主看起来更要清冷一点。 小殿下入住大黑暗圣山之后,山上涌来的元气是周围几座圣山的总和之多。 对于山主大人明显动了私心的举动,整座圣岛都看在眼里,而在黑暗圣山修行的魔宗教徒暗自窃喜之余,心底其实还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那些涌来的庞大元气,几乎没有浪费,大部分全部涌到了山巅。 那个人在闭关修行。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修行,需要如此庞大的元气? 这个年轻男人,难道是传说中的远古大妖转世,只需要元力就可以不断修行下去,直到恢复巅峰;还是说他身负吞噬相,不然为什么一个修行者需要数量这么恐怖的元气? 山主大人为小殿下安排的住所是一个相当大的手笔,乃是大黑暗圣山上曾经宫主的宫殿,山顶莲花池,藏书阁,应有尽有。 而且上一位大黑暗宫宫主给这个住所名字起得极为文艺—— 莲阁。 莲阁里几乎应有尽有,易潇闭关的这些日子里,外界看不到他究竟如何修行。 但绝不是像那些人所猜测的那样闭死关,一味枯坐。 身负株莲相和龙蛇相两道天相的小殿下,北上以来,这两道天相已经蛰浅良久,如今得到了合适的机会,自然疯狂汲取元气,大黑暗圣山上每日疯狂涌来的元气,多是饲养了易潇魂海青莲池中相互依寐的一龙一蛇两条活物去了。 龙蛇相之前在白袍老狐狸的滴天露下开始觉醒,在株莲相中寄胎,一个多月的寄养,小龙小蛇如今已经占据了莲池一半大小,只是身子依旧狭窄细长,盘踞青莲池底,水波不兴,几乎睁不开眼,终日郁郁昏睡。 一心两用的小殿下,素日里无论是翻阅莲阁藏书经文,或是修行三十三重天经,都与吸纳元气不相冲突。 分心修行,这已经成为了易潇的习惯。 株莲相的养魂功效极强,故而易潇每日所需要的休息时间极短,从淇江北上以来,小殿下一直苦于没有真正修行的时间。 如今真正来到了鸩魔山圣岛,易潇终于有时间可以静下心,无须去考虑其他。 小殿下每日的时间安排得极满,除了吸纳元力,就是莲花池前打坐,或是阅经修行,除却总结之前修行的陈旧杂物,就是扪心自问,做一些在外人看来厄长无趣的笔记。 归根结底,这些都算是悟道。 道之一字,终究难清,本就是虚无缥缈,朝闻道,夕死可矣。 剑道是道,刀道是道。 魔道也是道。 山主大人是鸩魔山圣岛的主人,整座圣岛来去自如,而在这段时间里,山主大人相当频繁地出入大黑暗圣山的莲阁,闲来无趣,为易潇提供了许多魔道修行上的指导。 圣岛是山主大人的圣岛,也是整座魔宗的圣岛。 慕莲城强行拔高大黑暗圣山的气运,汲取了半座圣岛的元气资源,举半座魔宗,只为了饲养易潇魂海之中的一龙一蛇。 小殿下看在眼里,山主大人对此事决口不提,自己自然也没有主动开口。 即便易潇从来不出莲阁,却也知道即便是山主大人,压下了圣岛里如此之多的异议,将元力资源灌输给自己,一定抗下了相当大的压力。 六座圣山围绕的鸩魔山,还有鸩魔山上最高层的魔宗五老会,貌似对于自己的看法相当巨大,好几次派人试图断去莲阁的元力输送,都被山主大人拦下了。 “无须去在乎五老会那边的态度,一切有我出面解决。”山主大人眯着眼懒洋洋侧躺在莲花池上空,望着在莲花池台前打坐修行的易潇,慵声说道:“那些魔宗老人,一大把岁数了,还停留在上个时代,不过也算是为魔宗考虑。只可惜他们太老了,不敢冒险,所以缺乏眼界和魄力,当年我带了那人回圣岛,在大光明宫剑殿修行的时候,他们也做过偷偷摸摸断去资源的这档子破事。” 说的自然是在圣岛极具传奇色彩的那位大光明宫宫主。 易潇越来越好奇这位大光明圣山宫主的真实身份。 而白莲墨袍山主一概不提。 慕莲城笑着说道:“南海的那位道胎大师兄,世人只看到了他一年入九品,如饮茶喝水。却不知道,他一年之内连破九道屏障,终巍峰几乎枯死了一半的紫竹,入九品之时,滔天紫气从中原东来入南海,浩瀚磅礴,尽入一身,这一幅气吞万里如虎的场面,背后却是南海无数资源不遗余力的推送,仅仅是他一个人,就几乎吃空了半个终巍峰,这是什么概念?” 闭眸修行的易潇皱眉轻声说道:“他成就的是九品?” “那个道胎的底子太过牢固,修行之前,心无旁骛,修书道修棋道修花道修剑道,养魂到了极致,对于‘道’的理解太高。”慕莲城略微有些赞叹:“他入九品之时,身上有四道极强的域意加身,真正的闻所未闻。单以域意论之,这个妖孽道胎成就的九品境界,应当是诸多妖孽之中最深不可测的层次了。” 易潇心生感慨,面朝莲花池,依旧没有睁眼,轻声喃喃:“我需要多久呢?” 山主大人笑了笑:“九品层次,应该没人会与那位道胎比拼境界,就算你养魂养的再强,也不可能像他那般逆天。”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株莲相之强,在乎辅佐。龙蛇相之强,在乎厮杀。”山主大人柔声说道:“这两道天相都需要大量资源来堆砌,我鸩魔山正好有这些资源,修行到九品之前,你应该不会有所**颈。” “丑话说在前,在莲阁里静心修行的好日子可不会太久。”慕莲城轻声笑了笑:“五老会那边我会帮你尽可能争取时间,能拖延一会是一会,最多一年,你最好在他们断去资源之前弄一个大手笔,为那两条小蚯蚓多求些养料。” 易潇终于睁开了眼睛,轻声问道:“断去资源,那我待在大黑暗宫里还有什么意义?” 山主大人唉声叹气,细碎说了一堆:“五老会的那些老人最重眼前利益,换句话说,魔宗本就是世上最重势利的地方。即便我是鸩魔山主,圣岛也不是我的一言堂,条条框框多得很。等你到了九品,真正坐实了妖孽头衔,能与中原那几位媲美,那么魔宗少宗主的位子就是你的,到时候这些资源大可以随你挑选,倾尽魔宗为你篆养出两条陆地龙蛇也并非不可。” 易潇闻言之后轻轻嗯了一声。 入九品? 对自己而言,真的是一件非常轻易之事。 以圣岛的资源丰盈程度,再加上自己的两道天相保驾护航,几乎没有门槛,大可以一路高歌猛进。 然而在真正见识过李长歌王雪斋这些妖孽出手之后,易潇就明白了九品之间的差距。 这些日子以来,易潇一面阅经反思,一面篆养龙蛇。 悟道是一件漫长的事情。 株莲相将自己在佛骸镇子里被玄上宇设计误打误撞孕育出的杀戮剑域剖析开来,取之精华去其糟粕,那袭紫袍不安好心的给了自己一份有毒的礼物,唯有细心拆开,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接着是忘归山观苍龙图悟出的点滴大势至域意,还有红莲华手,剑冢空间里剑宗明的那撕天一剑。 太多太多,记住这些不算难。 融会贯通,才是这个世上最难的事情。 易潇不求能像那位南海道胎一样入九品时有四道域意傍身,只求自己的域意真正对撞时候,能不输于那些妖孽。 自己的身子生来孱弱,在龙蛇相崛起之后才开始突飞猛进,如今一龙一蛇得了圣岛一半资源的灌溉,终日在莲花池前吸纳元力,补全之前的缺漏。 悟道静心和篆养龙蛇,这两件事最急不来。 所以易潇不求九品。 他只求在这段时间里,能把两条龙蛇篆养到魂海莲花池容纳不下,勉强算是修成小金刚体魄,魂道心无旁骛,能修出自己的道。 不走捷径,稳扎稳打。 其他再无所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十五章 春秋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春秋之后无战事。 齐梁北魏两位主人在淇江签了协议之后,彼此相安了十六年。 而这些年来,似乎淇江并不像之前那么太平了。 春秋十六年,北魏冠军侯独子陈万卷,登顶兰陵城殿试头魁,一举摘下天下文评榜妖孽第一。 力压齐梁江南道无数文评妖孽的那个年轻儒士,在齐梁上下一片寂静之中,独自乘青鸾离开兰陵城。 当天兰陵城百官卸帽,赴大殿请罪。 齐梁的陛下只是笑着望向那出自兰陵城殿试,如今已经是齐梁各地官道中流砥柱的官员,他们大多还算年轻,得益于江南道的书道栽培,曾经都在文评榜有过一席之地。 萧望当然知道他们请的是什么罪。 齐梁文道打压了北魏十六年。 终得一朝羞愧。 这些长跪不起的官员们,皆是出自文评榜上的读书人,担心自己恼羞成怒,难压杀机,让那位北魏冠军侯后人为自己挑衅整个齐梁的举动付出代价。 他们害怕,夺得兰陵城殿试第一的陈万卷最后死在了返魏的路上。 那么齐梁就真的丢尽颜面了。 所幸萧望并不认为这是一件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丑事,齐梁依旧如往年一般升幅挂旗,迎接文评榜上的那些江南道才子。 只是往年的文评天下十人,今年齐梁只有九人。 得见陛下的九位年轻江南道寒士满怀憧憬,入殿之后迅速环视一圈,望向朝堂上已经成名的前辈,眼中大多是鱼跃龙门之后抑制不住的欣喜。 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年轻男人在入殿之后仅仅快速环视一圈,便保持低垂眉眼,偶尔抬起眼帘,瞥到空空如也的国师之位,眼中细微闪过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可惜,又像是失落,复又低下头。 他不喜不怒,不嗔不言,不骄不躁。 人眼中的情绪本就是难以捉摸的,九位文评入榜的才子,将心底那份欣喜或多或少都刻意掩埋。 而这个男人没有。 萧望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开心的。 所以退朝之后,萧望留下了这个年轻男人。 “齐恕。”萧望轻声念了他的名字。 这个年轻男子不卑不亢,双手拢袖在前,只是揖了最平淡的臣子礼。 沉默。 “天下文评,你排第十。”萧望笑着望向这个年轻男子:“你出身寒苦,饥餐二十年,如今登榜,日后注定平步青云,我齐梁对文评入榜之人向来看重,日后齐梁庙堂高处,必有你一席之地。” 陛下顿了顿:“你为何内心无喜。” 齐恕微微抬袖,躬身,双手抬至眉前,低头直视地面。 他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如今的这个机会。 他不求一鸣惊人,只求能将一身所学卖于识才之人。 齐恕入朝之时却是内心凉了半截,自己万万没有想到,那位识才无漏的国师大人,在文评登殿面圣的大事之时,居然会缺席。 也是。 齐梁被那位北魏儒道传人压了一头,国师大人又怎么会入殿? 齐恕本以为自己的才学将要埋没,那位陛下随意赐下一个官位,齐梁十九道何其之大,自己一生能否再入殿一次,或是得到如今日这般的好机会? 没来由心凉。 他本准备退朝之后冒不敬留在大殿,没想到陛下主动将自己留下。 于是齐恕清了清嗓子,平静说道:“陛下,今日就算您不留臣,臣也会冒死留下。” 萧望笑着打量这个躬身不起的年轻男人:“你当真以为朕是个瞎子?” 齐恕藏在大袖之下的双手忍不住颤抖。 他一宿未眠,脑中翻来覆去想了无数套说辞,只为了今日一见,能够说服对方,可如今居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道:“陛下” 萧望轻声笑了。 “今日殿前,只有你我二人。”萧望突然低沉咳嗽一声,以袖捂面,含糊不清说道:“国师临行之前留词,说你可堪大用,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堪怎样的大用?” 那个文评只排在末尾的年轻男子已经热泪盈眶。 他缓缓跪下身子,行君臣之间最大的叩拜大礼。 被降阶而下的萧望扶起。 齐恕一时有些站不稳,只能在那位陛下的搀扶下,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本破旧不堪的青卷,密密麻麻,是些初干的墨渍,自己为了这一日准备了太久。 “国师大人珠玉在前,齐恕不才,终其一生,只能得国师大人所学三四。”这个年轻男人声音沙哑,一字一句极为用力说道:“治国之事,齐恕自知不行;平官制衡,齐恕也知不行;帝皇心术,齐恕更不谙其道。” 官场如履薄冰,谁人不知战战兢兢? 这个年轻男人口无遮掩,居然就这般全盘托出? 而萧望打趣说道:“君臣之间不过这几件事,你全都不行,还胆大包天说你能有源天罡所学三四?” 半是打趣,半是善意的嘲笑。 齐恕居然也自嘲笑了笑,“国师大人是世上罕有的全才,能有所学三四,齐恕已经心满意足。” 全然没有愧色。 他突然收敛笑意,极为自负,无比认真说道:“若我住北姑苏道,则大夏边疆,一年之内可退半百里。若我住淇江南,则北魏淇江北,一月之内至少多驻二十万甲士。” 萧望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写的密密麻麻的青卷笔记。 三十六种杀伐之术,最少坑杀千人,连环之策,免不了纸上谈兵嫌疑,却是真真正正令人看到,便头皮发麻。 兵道。 他猛然记起齐梁文评内有张写的极偏激的试卷,除却兵道之外空空如也,破格得了奇高的分数。 齐恕 齐恕! 萧望再次沉闷咳嗽起来,望向这个年轻男子,面容清瘦,眉尖上挑,弱不禁风,却明显是兵家杀胚面相。 将士领兵,不过枪挑一人,儒士领兵,可策杀万人。 萧望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猛然想起了春秋年前被颂为兵圣的吕老。 他柔声说道:“齐恕,朕向你保证,日后齐梁必有你大放异彩的时候。” 齐恕微微一怔。 “但绝不是现在。” 观青卷,洞天下局势的年轻男子有些不解,洛阳之事已经传入齐梁,浮沧协议撕去,齐梁北魏明显箭在弦上,迟早一战,而北魏如今正是重创之时,只消自己抵达类似洪流城的北方边塞要城,无论是奇袭还是正攻,齐梁都将占据先机和优势。 齐恕抬起头,愕然看到这位陛下袖子上的斑斑血迹。 不知何时咳出,来不及擦拭。 萧望笑着背负双手,实则微微藏起半面脏袖,柔声说道:“看出来了?朕的身子,有些老毛病,不算大碍。” 齐恕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他低声轻轻说道:“齐恕可以等。” 萧望笑了笑,“真没你想象那么严重,若是有朝一日齐梁北伐,便是亲自上马也没什么问题。朕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北魏没表面上那么伤筋动骨,现在开战,齐梁讨不了便宜。” 两耳不闻修行事,不知道风雪银城入世的齐恕当然不明所以。 他微微低下头。 “你就留在兰陵城好了。”萧望笑了笑,“齐梁军中向来一文一武,你可敢与那位青衣大神将相搭?” 齐恕笑了笑,平静问道:“为何不敢?” “好。” 陛下眯起眼,沉声说道:“朕向你保证,总有一天,天下会记住你齐恕之名。” 齐恕退殿之后。 萧望笑了笑,又是一阵猛然的剧烈咳嗽,甚至咳出了心肺之血。 他独自一个人登顶空中楼阁,国师不在兰陵城。 萧望怔怔环顾齐梁。 身边居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已经长大了。 “我知道这么一天迟早会来。”他有些自嘲笑了笑,道:“我会老,可谁都会老。” 这位中原半壁主人,居然有些落寞。 “可是没有想到,时间会过的这么快。” 有些心结,还没有打开。 有些事情,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去说。 可是没有办法。 生在帝王之家,有些东西,是注定要牺牲的。 萧望喃喃道:“她真是个奇怪的人呐。连定的及冠成年都与世俗不同,是十八岁,无悔和无羡都已经领了他们的字了” “太快了” “真的太快了” “朕还没怎么与你说话。”这位皇帝陛下眼角有些湿润,喃喃说道:“不知道朕还有没有机会,与你好好说一说,她的故事。” 摘星揽月,墨家谪仙,春秋儒道第一人。 回到北魏的陈万卷得到了铺天盖地的吹捧。 文评盖压整个齐梁,何等大事? 而那位抢了天下读书人风头的陈万卷,入洛阳之内立马闭关,再无音讯。 北魏吹捧陈万卷,陈万卷一概不受之。 齐梁北魏,隔江对立,彼此保持沉默。 而在史书上狠狠记了一大笔的春秋历十六年,似乎在下半年里沉默起来。 浮沧大世里的那些妖孽,生旦净末丑,在十六年历里尽数粉墨登场。 出关入洛阳立佛道的齐梁转世菩萨。 棋宫出关的朱雀大妖女子。 隐谷入世的王雪斋。 风雪银城的李长歌。 终巍峰的道胎大师兄。 这些年轻妖孽,似乎极有默契的都选择了沉默。 但也许有一天,会有人突发奇想。 想到这么一个问题—— 被稗官一笔带过的十六年历下半年,没有一件大事发生,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珠子串成线,每个妖孽似乎都是一颗珠子,日后串起来就是中原千年来最令人挪不开眼的江湖了。 而一笔平淡带过的十六年历下半年,或许是因为 那条串起珠子的线,已经不在中原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十六章 格局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一年的时间过得极快。 齐梁北魏在浮世印沧生玺破碎之后,居然不可思议的保持了一种均势发展。 齐梁境内十九道内似乎有意挪动重心,由南到北,神将开始调动。 除却那位青衣大神将依旧久驻兰陵城。 十八神将之中,至少十位神将领兵符入了齐梁北道,意气风发,隐而不发。 齐梁江北第一要塞洪流城更是在一个月内接连搬进了两位列入前十的神将。 齐梁的小动作,其中含义有些夸张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北江南来往依旧,在隐晦推进的潮流之中,南北商客在沉默选择了转移中心,或北归或南移。 商流之中,这些商客捞得再多,也不过是小鱼小虾,真正的鱼塘大鳄,毫无疑问是中原的八大世家。 而知晓齐梁这些小动作幕后实情的知情人,并不认为陛下大人的做法有何不妥。 洛阳城后,八大家已不再是曾经遍布天下的八大家了。 如今的八大家只分南北。 北地盘踞的世家,只剩下空壳,除却仙逝洛阳城的唐老爷子留下了北唐门的全部家底,其余的世家,如北关铸剑陈家,大魏炉火祝家,早已经人去楼空。 更残忍点说,哪里来的八大家? 北方姓钟,南方姓苏。 那位晋升天下宗师境界的钟家男人,回到钟家之后,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世家第一人,钟家老佛爷在钟玉圣归家第二天传出死讯,钟家一片哀悼,上下缟素,尚且来不及去祭奠,这个得了玉圣雅称的儒雅男人,便以雷霆手段收去了北关铸剑陈家和炉火祝家的薄底。 人去楼空?我便收了你的楼。 只留下北唐门。 世家之争,已经有了依国而战的趋势。 那个钟家男人的思路清晰得可怕,不急不躁,对剩下的北唐门余孽缓缓围剿,抽丝剥茧,一步步逼出邀北关,再逼到北原 那个藏匿在北原十万大山极深之处的唐家堡,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可是钟家男人平静控局,一点一点,将唐家堡的范围缩小,再缩小。 温水煮青蛙。 北唐门被钟家吞并,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若不是北唐门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年轻人物,将唐门大小姐带回唐家堡,明控暗调,以唐家远远逊色有宗师坐镇钟家的中流力量,早已经在一个月内土崩瓦解。 唐家堡里的那个年轻男人,硬生生拿着唐门上不了台面的一部分力量跟钟家周转,斡旋曲折,从邀北关拖延一个月,再入北原,极尽全力,这一年来,唐门已经极大程度的减少了伤亡。 或许是因为钟家男人要求逼出唐家最后藏匿地址的缘故,钟家的伤亡更甚。 好在北魏的森罗道似乎也插手了追剿唐门之事,洛阳城百废俱兴之后,涌现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九品,而这些年轻男人,在追剿唐门的任务之中逐渐崭露头角。 北魏四剑子,师南安默默南下去了终巍峰求学剑道,丁鲲死在洛阳紫竹林内,沐凤白和段紫衣,两人在北原这一年来,杀了唐家四位九品长老。 唐家一共战死八位九品,都是心甘情愿为唐家危机捐躯,在那个异姓年轻男人的帮助之下揠苗助长,强行突破成为九品。 那个年轻男人的战法聪明到有些狡诈,本就不是段紫衣之流一合之敌的伪九品境,被他硬生生用到了死前能拖着数位八品同归于尽的地步。 与唐门一役之中,北魏年轻才俊只消出手杀人,便可扬名立万,其中最令人悚然不能忘记的,便是那一袭诡异黑袍。 邀北关前,那袭黑袍不与唐门九品高手交锋,而是以一种神龟莫测的手段,现身邀北关峡谷尾端,直接拦去了唐门后撤北原的百人队伍,多是些老弱病残,妇女孩童之流,等到唐门的几位高手赶来,赤着眼睛,除了那个黑袍男人留下刻意堆叠而起的尸体,就只有遍地的鲜血。 皆是被挖去双目之中的眉心血肉,吞噬鲜血。 手段之残忍,更甚魔道中人。 即便森罗道的那位女阎王在八大国期间杀人如麻,一人击垮千人骑,也俱是一击毙命,不留活口,哪里有这么残忍的手段?又偏偏只挑那些不懂修行的无辜之人? 唐门上下沉默。 举家寂静。 曾经雄踞天下上三家,武道天下第一的唐家,就在这么一种悲凉到了有些悲壮的氛围之中且战且退。 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不是委曲求全,只是不想引颈自戮。 钟家沉默吞吃着唐门的血肉,却不顾自己满脸鲜血。 两虎相斗,若是那位钟家男人不出手,天平不会倾斜太多。 只要结局如自己所想,即便钟家损失惨重,钟玉圣也可以静下心来,等唐门被逼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刻。 而作壁上观的那一方更是这么想的。 北魏的陛下乐得消化这两个世家馈赠的食物,有风雪银城站在身后,齐梁已经选择了沉默,这一年来,是春秋之后北魏最惨的一年,也是最好的一年。 曹之轩迅速打理好了三十七城的空缺漏洞,大力选拔,玄上宇本尊回归洛阳之后执掌大权,大胆用人,封了十余位年轻诸侯。 有趣的是,天酥楼的柳大家居然在那位紫袍大国师的封地名策之上有一席之地。 柳儒士北封雷霆城。 雷霆城的年轻城主,那个段家小侯爷入洛阳之后,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个技惊洛阳的柳大花魁,乱世之中不过一弱女子尔,谁也猜不透那位紫袍大国师的意思,安排这么一位女子入主雷霆城,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念头? 谁也不知,洛阳城内,凤仙宫主人曾经与大国师有过一夜长谈。 那个生在洛阳城内,生来不能违命的红装女子,得知了自己北封雷霆城的荒唐消息之后,什么也没有带。 入城之后,柳大花魁在城主府的静室里没日没夜修行,偶尔酩酊大醉,一概不理城事,更不理会跟在自己身后的森罗道探子,会向洛阳怎么汇报自己的无所作为。 江湖和庙堂在洛阳的时候,她就已经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天下格局太乱,也太复杂。 总有人踏着前人的尸骨,登上王座,也总有人跌落神坛,再难振作。 棋宫八尺山山巅,一直悬挂着一具尸体。 雪白长发在八尺山山巅凄凉飞舞,体内骨骼在生前就已经被剑气滚得尽碎,挑在黄钟宫前,与那口被拍碎一半的巨大黄钟一齐悬在高处。 雪白长发的老妖宦,即便死后,也没有如意与那位主子葬在一处。 他生前得尽如意。 死后便再难如意。 修行速度极快,走出妖胎便距离宗师只是一线之隔的朱雀转世女子,亲手将那口黄钟悬上山巅之时,沉默一二,又加上了老妖宦的尸体。 “这头老狗不惜死在了那个人类手上,只求能与主子葬在一处,是个悲凉之事,可本座如今偏偏不成全他——”这头朱雀的性格极为古怪,冷清对着八尺山开口:“就是想告诉你们,本座不需要这样的走狗,棋宫也不需要。” “西域何其之大。” “西域何其之废。” 整座八尺山妖族修行者,转世朱雀女子都看在眼里,妖族的落魄几乎不忍卒睹,始作俑者,正是被悬在八尺山的那头雪白长发老妖宦。 “棋宫五宫四调,今日开龙池凤沼,为你们洗清妖血。”那个女子的声音不带感情:“本座给你们机会,洗妖血后,血统足以改变天赋,成就九品绝非难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整座八尺山寂静无音,尽皆俯首。 唯有站在朱雀身后的那个年轻男人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八尺山,最终停留在那具妖宦尸体之上。 顾胜城有些恍惚。 一年以来,自己真真得了天大的造化。 南吕宫内数之不清的修行典籍,自己已经全都过目一遍,再加上玄武的馈赠,还有那位朱雀转世女子的指点,自己的修行境界一日千里。 南吕宫宫主的身份,与自己之前徒有虚名的少棋公头衔。 天差地别。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头朱雀会赏识自己,他只知道,如果不是那日秋水拦住了自己,自己已经死了。 或者说,如果那日不是秋水拼死抵在玄武身前,为自己谋得这份造化,自己也已经死了。 心死,身死,都是死。 顾胜城向来认理,认死理。 在他一朝平步青云之后,此生便只有两愿。 第一愿,就是偿还生前痛楚,血债血还。 第二愿 站在朱雀女子身后的顾胜城唇角笑了笑,微微握紧身后月白色长袍女子的纤手。 秋水惘然抬起头。 顾胜城想到朱雀对自己说过。 等棋宫妖血池开后,妖族大兴,举族北伐,杀得北魏败甲倒戈,空出中原一半地盘,妖族便可实现千年大计。 顾胜城没有怀疑过那个女子的话。 他亲眼见过朱雀转世出手,他相信中原不会有人,是这头转世大妖的对手。 所以顾胜城在等着那个时候的到来。 等到那时,自己两愿皆尝。 只是顾胜城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朱雀甘心去忍这么久,一年才开血池,又要再过多久,才能北伐? 顾胜城只当这位大圣转世在养神修行。 仙吕宫,朱雀转世女子的性格偏僻孤冷,这里除了她以外,再无一人一妖的存在。 仙吕宫大殿,地面被一年前剑阵击出的坑坑洼洼依旧清晰可见。 这位大圣转世,素日里喜欢清静,便是一个人在仙吕宫孤独修行。 没人知道她修行时候,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只知道八尺山巅万千云气下垂,尽入仙吕宫,磅礴元气,浩瀚鲸吞。 更往里看,那位大圣盘膝而坐,朱红长发披散,雪白双手结印,放置更加纤白的膝上,独自一人闭眸修行,面色平静恬淡。 她的面前,地面插着半根白凉木髻。 入地一寸。 已经有一年了。 依旧没有拔出。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十七章 态度 鸩魔山大黑暗宫。 这座圣山上的修行者已经极少。 大黑暗宫圣山,本来由于易潇修行的缘故,那位山主大人偏心,顶着五老会的压力,将整座圣岛一半的元气挪向这里。 莲阁的莲花池前,那个黑衣少年闭眸养神,面色平静,七窍开合,莲花池池面元力翻滚如同黑龙,无数元气鲸吞一般,三花聚顶,涌向端坐莲花池前的小殿下。 导致整个大黑暗圣宫修行者逃离的原因正是小殿下。 半座圣岛的恐怖元力,被他一个人吞噬,而在大黑暗圣山上的魔道修行者,再大力气,也夺不走被圣山山巅莲花池吞去的元气,惊愕之后就是惊恐,连自己身体内的元力,都有被山巅之上那人吸去的趋势。 于是不到一个月,九成的修行者都选择逃离大黑暗圣山。 有些修行者接了鸩魔山发布的任务,外出一个月之后回来,发现那厮依旧坐在大黑暗圣山山巅之上,朝夕吞吐元气,不给自己留一点活路,气急败坏却没有丝毫办法。 连山主大人都经常光顾大黑暗圣山上的那座莲阁,去指点那人的修行,鸩魔山上的五老会都保持了沉默,自己这些人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忍了。 接了第二个任务,再回来,一切照旧。 第三个,第四个一年时间过去了,这些修行者再次回到圣岛,几乎抓狂看着如一年前那般熟悉的黑暗圣山,还有那独坐山巅修行的黑衣少年,心里复杂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心痛。 圣岛资源何其丰盈,大黑暗圣山却一片荒瘠,除却山巅,没有一丝元气可以供人修行。 居然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这修行的是什么功法? 比当年的大光明宫宫主还要可恶。 忍无可忍。 大黑暗圣山上的修行者少数选择了避让,迁移到相邻圣山,而大多数,而是切切实实的行动起来了。 他们堵住了莲阁的所有出入口,封堵元力来源,希望能从那个黑衣少年的口中,稍微抠出一点修行资源。 这一套五老会曾经对那位大光明宫宫主做过。 显然徒劳无功。 被篆养在莲池里的一龙一蛇,已经睁开了狭长的眸子,睡意朦胧,每日微微开阖唇裂,吞吐元气便令人心悸,株莲龙蛇两道天相何其霸道?哪里是这些人能够抢得过的? 易潇生来体弱,便是以自己神魂和体魄,去滋养两道天相,天缺得解之后天相开始崛起,开始反哺宿主,则是需要更加庞大的资源。 南海大师兄,棋宫朱雀转世,这些妖孽,都是吸纳了大量的资源,才得了同阶无敌的冠名。小殿下身负两道天相,需要的资源,不可能比他们少。 这些大黑暗圣山上的修行者心里也清楚得很,有那位山主大人庇佑,自己这群人绝对不可能抢得过那个空降魔宗的天才。 只是如今借了这个机会,让莲阁里的那人知道,做事留一线,即便在魔宗之内,也不要把事情做绝。 否则就算成了魔宗日后的少宗主,又如何能够服众? 莲阁之外无比热闹,圣山修行者把莲阁元气路线封锁得水泄不通。 莲阁内一如往常安静。易潇准时来到了莲花池前,一年多来的修行,每日大半时间,用在了篆养天相之上,而吞吐元气之时,就坐在上一位大黑暗宫宫主留下的莲花池前。 那里有一个蒲团,专门供人盘膝而坐。 修行之时静心静欲。 今日,小殿下自然感应到了阁外那些人。 易潇觉得那些人的意思很明显 他们选择了硬碰硬,或者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自己这位坐在大黑暗圣山山巅上的唯一人,表示一下态度。 或者是想告诉自己,修行之时,该给他们留一些资源,让他们也有一口汤喝。 身后空间隐约波动,小殿下微微皱眉,那个一年来听得耳朵都起老茧的声音响起。 “所以你是什么态度?” 山主大人悠悠开口,声音醇厚,此刻托腮飘在小殿下身后,颇有兴致问道。 “没什么态度。”易潇平静说道:“不怪我强抢明夺,只怪他们不懂珍惜。” 圣山的元气本就丰盈,自己修行刻苦,莲花池前经常盘坐,但从来也没有枯坐一天一夜的情况,若是围在莲阁前的那些人真心想修行,想要元气,简单的很,只需要在自己入定之前修行即可。 修行二字,与修心同音,那些人修行之心尚不坚定,不能吃苦,不能煎熬,有什么资格让自己表示态度? 山主大人开怀笑道:“这个态度很好,至少我觉得很有道理,那位大光明宫主当时与你的态度也差不多,对五老会出动的那些人一概不理之,我行我素。” 易潇恢复了清心寡欲的心境,双手搭在膝盖上,平静问道:“五老会那边已经沉寂一年了,真准备忍下去?” 山主大人眯眼笑道:“明天会来一个硬茬子,是从外面小世界带回鸩魔山的,应该也算是个年轻修行者,跟你一样,是魔宗少宗主的有力候选人。” 易潇听到这个词,无奈说道:“别提这件事,我懒得理睬那些虚名,所以我对魔宗少宗主没有兴趣。” “那人叫王植。”山主大人选择性忽略易潇的话,认真说道:“有剑胚之资,是青木宫圣山上有名的年轻天才,有望成为下一个大光明宫主。如果你不来鸩魔山,现在至少有三成资源,是属于他的。听说忍了一年了,早就坐不住了。” 小殿下有些头疼,没好气问道:“这能怪我?” 果然是个硬茬,在魔宗圣岛,夺人资源之恨,不若杀妻之仇,从围堵莲阁的这些人就能看出来。 逼急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易潇无奈道:“王植来登门拜访,是一定要动手了?” “是啊。”山主大人笑了笑:“登门之后,应该就是打你了。” 易潇:“” “你现在元力还没突破到九品阶段,而王植一年前就晋入九品了,听说如今已经悟出了剑道域意。”山主大人笑意不减,似乎极想看到王植登门拜访的场面:“五老会的态度很明显了,你拿了圣岛这么多资源,明天正好跟王植一战,这一战结果出来,他们自然就看清楚了你到底是龙是蛇,还是一条扶不上墙的泥蚯蚓。” 小殿下闭上眼睛,默默修行。 莲阁外堵得水泄不通的那群人,莫名发现自己的元气开始骚动。 诸人脑海之中一阵龙蛇嘶鸣,心神不宁。 不仅仅没有堵住大黑暗圣山向着莲阁涌去的元气,连自己的一份元气,都没来由被吞去了一部分。 还有这种怪事? 数量浩瀚的恐怖元气被吸入莲花池中。 半座圣岛的修行资源。 莲花池前的黑衣少年盘膝而坐,双手搭膝,左右手各自食指微钩,拇指向心,简单结了佛门的静心印,恢复了波澜不惊的修行状态,平静吐纳,两耳不闻阁外事。 飘在半空的山主大人面带欣赏望向易潇。 果然是自己看中的人。 沉得住气。 即便是这个时候,依旧没有吸纳元气,去打破九品的屏障,而是继续去篆养那一龙一蛇一株青莲。 看来他是真的知道,天相滋补机会太过难得,若是如今不抓住机会,去滋补两道天相,日后必定会落下遗憾。 莲花池深处,似乎有一团黑影迅速游走,身形极快,没有露头,隐隐约约上浮,莲花池表面与元气接触,那黑影似乎在水底微微张口,游走如电,将池面的元气通通吞去,紧接着就潜入池底,再不上浮。 当夜。 易潇破天荒没有回到莲阁抄录笔记,或是翻阅经文,而是继续盘坐在莲花池前。 他已经从全心全意的修行状态中回过神来。 自己在圣岛修行了有一年多了。 那一龙一蛇,已经被自己篆养到了三尺大莲池几乎容纳不下,不算其他,龙蛇相常驻状态下,自己已经算是修成了小金刚体魄。 易潇自嘲笑了笑,凭借龙蛇相和圣岛的鼎力相助,修成小金刚体魄的人中,自己应该算是这个世间最不费力气的那个吧? 至于元力,即便小殿下再是篆养龙蛇,溢出的元气反哺,也足以让自己跻身九品。 易潇一直压抑元力,不愿进入九品。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成为不了第二个南海道胎,可想试着在九品之前,能不能悟出一道大成域意。 佛骸镇中的杀戮剑域几乎被拆散重组,大势至域意也只是在萌芽之后微微成长了些许而已。 离大成域意,终究还差了一些火候。 片刻之后 小殿下面无平静,缓缓抬头望向天空。 整座圣岛都看不见星辰。 他怔怔想了一些其它的问题。 无关修行。 易潇怔怔想道,在中原的时候,自己终日奔波,天狼龙门风庭一环扣一环,停下来就是死。 所以他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如今停下来了。 可人已不在中原。 明日王植来求战,若自己战败,自然再得不到圣岛像如今这样的待遇了。 易潇喃喃笑道:“无所谓了。” 小殿下没想过这些资源,能让自己一步登天,或是如何,即便是这一年里,他得到了这些,也只是将其留在了魂海莲池之中,饲养一龙一蛇。 小殿下平静想着,明日大可以认负,没必要与带着杀气上门的剑胚打上那一架。 圣岛如何看自己不重要了。 第十八章 王植 长夜漫漫,然而将尽之时,大黑暗圣山莲阁,已经不算平静。 青木宫圣山的那位剑胚王植,已经放出话来,今日将亲自负剑登黑暗圣山,前来拜会如今的莲阁新主人。 那些讨要元力无果,被易潇冷淡拒于门外的修行者们,自然不会傻傻就在门外等上一宿。 却是在天还未亮之时,就已经登上山巅,此刻尽皆侯在莲阁之外。 整座圣岛都好奇那位一年前入了黑暗圣山,之后再无声息的莲阁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一个能够源源不断吸收半座圣岛元力的人物,难不成长了三头六臂,真是山主大人从西夏那边带回的远古大妖转世? 青木宫那位剑胚登山之后,一战之时,就可以揭晓谜底。 真有那位大光明宫主那般逆天? 当初那位大光明宫主闭关大光明圣山之时,五老会同样派出了魔宗的年轻天才前来拜访,为的就是试探。 圣岛讲究的就是优胜劣汰,有能力者自然可以独占资源,可世事无绝对,即便是被山主大人和那些魔宗老古董都寄以厚望的天才,在没有跨出那一步前,一切皆有可能。 因为魔宗经历过这样惨痛的教训。 那位大光明宫主不负厚望,出关之后一个人镇压了其余五座圣岛的所有天才。 之后选择离开圣岛去游历天下。 五老会彻底闭嘴。 而据传如今的这位大光明宫宫主,以一人之力镇压五座圣山的那个时候,也只是个年轻的少年。 然而今非昔比,大世来临,除却大光明大黑暗两座圣山,其余四座圣山都有相当强大资质的修行者出现。 青木宫的剑道天才王植,就是被誉为有剑胚之姿,被五老会带回鸩魔山之后,悟道极快,剑意强盛,属青木宫百年难见。 黎明初至,一缕曙光从大光明圣山东边升起,露出一抹清白,映照半边黑暗圣山,圣岛本就元气丰盈,烟云氤氲,此刻正是一天之中元气最为沛然之时。 恍若仙境。 大黑暗圣山有一人负剑而上。 王植。 那个来自青木宫的剑道天才一身青衣素袖,面容相当俊秀,若单论外貌而言,倒像是个柔弱女子,背后却是背着一柄相当长的长剑,寻常剑只有三尺,可以挎在腰间,他背后的那柄剑足足有一人长,剑柄十字,剑身极细。 取名陈思。 王植一路前行,面容平静如水,他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完全抬起一只脚,然后缓缓放下,再行第二步。 所以他走的很慢。 更奇怪的一点 这位剑道天才,从踏上大黑暗圣山的第一步起,就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闭眸前行,负剑登山。 直到行至莲阁门前, 这位长了一张娃娃脸,面容俊俏若女子的剑道天才,才缓缓张开眼睛,微惘看了一眼周围。 周围空出了一片空地。 数十位大黑暗圣山的修行者,为他让出了一条正路。 眼前是莲阁的大门。 王植细细打量着莲阁此刻紧闭着的大门,回想着自己的师尊对自己所言。 “此行登山,胜负无谓,不要太过在意。” 这位剑道天才的胜负心极强,求胜心切,向来不允许自己失败。 故而临行之前青木宫主特地叮嘱了数遍,此番登黑暗圣宫,只不过是试手而已,无须在意胜负。 王植本以为在大黑暗圣宫修行了一年的那人有多强。 所以他从登山开始,就一直闭眸默默蓄势,一遍又一遍默念青木宫剑经,一路前行一路登山,登至山巅,此刻正是剑意最盛之时。 按他所想,能够占去圣岛一半资源的那人,应当是堪比大光明宫主的妖孽,此刻应当敞开大门,任自己这一剑出鞘,如当年的大光明宫主那般,直接硬碰硬。 直截了当,得出结果。 所以他想一剑定胜负。 而此刻,王植微惘望向莲阁。 大门紧闭。 没有丝毫洞开的意思。 那位阁内主人早就知道王植已在门外,却故意不开门。 易潇依旧面色平静,坐在莲花池前。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天一夜了。 小殿下从王植登山开始,就感应到了那股强盛的剑意,那道剑意本身璀璨如骄阳,却刻意藏锋,压抑蓄势,一步一升,行至莲阁,水到渠成,大圆满剑意与人一同登上山巅。 易潇轻轻揉了揉眉心,喃喃道:“这个剑胚,是想一剑定胜负?” 若是此刻自己打开莲阁大门,那一剑便可摧枯拉朽出鞘,以圆满之姿,来撼自己养神一夜之后的第一手。 易潇自嘲笑了笑,轻声自言自语:“王植你打的一手好算盘,这是算准了我瞧不起这一剑,不顾代价也要与你硬碰硬?” 小殿下望向莲阁大门方向。 那个剑胚依旧将剑意留在巅峰之势,还在等自己为他开门。 “这一剑很强。”易潇叹了一口气,眉尖微微上挑:“但我的确瞧不起这一剑。” “我不想打的。”小殿下有些无奈,“为你开门,你就要递出这一剑,接了这一剑,之后又当如何?” 盘膝坐在莲花池一夜的易潇,等的就是今日黎明之时。 圣岛元气交替,势头正盛。 最适宜修行。 小殿下准备吞去最后的那部分元气,依旧用来篆养魂海莲池之中的一龙一蛇,至于元力水平,能到哪一步,就听天由命好了。 今天的这一架 本来是不想打的。 易潇深深呼吸一口气。 如鲸吞海啸,脑后一龙一蛇浮现,青莲震颤,整座大黑暗圣山上的元气开始摇晃。 莲阁之外。 那些在大黑暗圣山见识了易潇修行的魔宗教徒,此刻面色一变。 “那家伙又开始了!” 半座圣岛的元气,从大黑暗圣山底端开始,滚雷一般上涌,尽皆被吞入莲阁上空。 轰然倒卷,入一人莲花池前。 那人轻叹。 “罢了。” 莲阁大门洞开。 有一剑直射而入,剑意璀璨。 煌煌大日,斩去长夜,剑意所过,波澜不惊的莲花池面猛然炸锅。 青木宫剑胚已入莲阁。 第十九章 活物 莲花池前。 漫天水气落下,一片雾霭,目力不可穿透。 青衣素袖的剑胚王植单手持剑,那柄细长之剑平稳端直,剑尖颤抖,无数水气落在剑身上立刻反弹而起。 他回想着自己从莲阁开门的那一刻起,到递出这一剑,再到站在莲花池前,自己所做的一切动作。 出鞘,递剑,剑域递出。 这是他入圣岛以来,第一次完美将青木宫剑经用出。 那位莲阁主人,果然心高气傲,不顾后果打开了莲阁大门,硬接下自己一剑。 王植自信这一战,在自己这一剑递出之后,多出了三分胜算。 只是水气散去,莲花池那端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王植蹙起好看的眉头,有些不敢相信那人依旧以坐姿坐在莲花池尽头,面对自己。 来不及多看一眼。 一道水气长龙猛然从自己脚底炸开,莲花池池水在自己双足之下轰然倒开,一股巨大吸力传来。 那位青木宫剑胚单手剑依旧,面色不变,眼前是一瞬间升起的无数水气,犹如置身水底世界。 难以想象,这座本身不大的莲花池哪里来的如此多水? 升腾而起的水幕并无杀意,似乎不是杀招,只为困住自己。 刹那筑起一道高楼水厦。 王植眯眼抬头。 唯有头顶留出一线天。 这种控元手段有些匪夷所思,若说那位莲阁主人,如外界传言那样,没有达到九品元力的境界,王植绝对不相信。 不入九品不能元力出窍。 不能元力出窍,又如何造成这一幕? 站在莲花池底的青木宫剑胚认真将陈思长剑竖在身前,认认真真将长发以髻别起,轻声说道:“青木宫王植,前来求教。” 漫天莲花池水有所感应。 下一刻水厦动摇,轰然倒塌。 铺天盖地砸在这位年轻剑道天才头顶。 莲花池重归平静。 莲花池前一人独坐。 易潇面色平静,眉心之前有一道剑气悬停。 王植奔袭莲阁之时递出的那一剑,无论是剑意还是蓄势,都达到了巅峰。 不得不说,这个俊秀少年的确是青木宫百年难见的剑道天才,这一剑若是真正落在自己身上,即便有龙蛇相赋予的小金刚体魄加身,也难以吃消。 小殿下先前没有存了打架心思,开门也只是想先让那位剑胚入阁,之后再开。 果不其然王植直接递出了那一剑。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子,背后浮现一片三尺莲海。 一心二用,小殿下双手缓缓下压,漫天莲花池水顿时砸下。 株莲相第三境界之下,那道剑气再难存进。 那位剑胚倒是有点说错了,自己的确不是九品境界。 三尺莲海之下,自己魂力已经攀升到第八境,魂圣境界的庞大魂力,操纵起来如臂颐指,得心应手。 小殿下缓缓闭眸,再缓缓睁眸。 瞳孔一片青灿之色。 魂海之中的一龙一蛇两条活物,此刻惬意张开狭长唇吻,纵意在莲池之中翻腾舒展,吞吐着来自圣岛的庞大元气。 小殿下轻声说道:“好好享受吧,以后可没这种机会了。” 那一龙一蛇如有灵性,听闻此言之后,连从来睁不开的竖瞳都睁开了,几乎要将头颅抬出小殿下魂海之中的莲池。 大黑暗圣山之外,其余的五座圣山,元气开始向着莲阁奔涌。 接着是整座圣岛。 那一点仿若成了世界中心,从圣岛边缘开始,巨木开始有了些许枯萎的趋势,仙气丰盈,在短短数息之间,圣岛最外圈的元气荡然无存。 接着是几座圣山,几位圣山宫主从闭关之中惊醒,连忙出手稳住了山中元力的惊变。 最后是最中心的鸩魔山。 那里是圣岛中心,那座漆黑小山镇压天下魔宗。 此刻有一缕漆黑元力,极难拉扯,最终仍是从山巅被吸扯而出,直入莲阁。 最后是第二缕,第三缕。 纯度极高的黑色元力不绝从鸩魔山被吸扯而出,奔入莲阁之中。 整座圣岛如此适宜的修行环境,全都得益于那座镇宗之山。 鸩魔山上每日流出一抹黑色元气,散入圣岛,就化为整座圣岛的元气资源。 而此刻,易潇头顶的黑色元力,已经化为一个一拳大小的圆球。 那座鸩魔山上发现惊变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小殿下轻声笑道:“赶紧吞,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一龙一蛇这才探出头颅,将所有元力一股脑吞入腹中,这才骨碌碌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犹如酩酊大醉,整条身子倒砸回池中。 再无声息。 易潇笑骂道:“没见过世面,小心撑死你们。” 莲花池底空出一片真空地带。 青衣素袖的年轻剑胚双手持剑,陈思剑平端,一手抚在剑尖,一手倒握剑柄,双臂拉得极长。 剑道领域嗡然震颤,无数水气长龙撞在一丈范围之内,被剑气搅得粉碎,悍不畏惧,前赴后继。 王植平静前行,心底实则五味杂陈。 那位莲阁主人的控元手段高明不说,这一手凝水化龙,莲花池不知有多少水气为之所动,连绵不绝,衔接极密,细节更是栩栩如生。 他一只手单指点在剑尖,从剑尖瞬间划过,一条细长血线浮现莲花池底。 王植轻声说道:“起” 剑道领域瞬间膨胀,整座莲池从池底闷响不绝。 易潇知道莲花池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 他吞吸整座圣岛的元气,也不过是十息左右。 那位剑胚已经按耐不住要仗剑出池了。 好在自己魂海之中的那一龙一蛇已经顺自己心意,狠狠吞了一口大的,按照自己估算,自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鸩魔山五老会那边肯定出动了使者,很快就会来到莲阁。 而此刻莲花池底的剑气无比澎湃,那位剑胚恐怕有些等不及了。 应该还来得及。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轻笑一声,“好,我就陪你玩一玩。” 纵身一跃,跳入莲花池中。 莲花池中有一活物盘踞水底,潜沉池底,向来寂静如磐石,此刻心生感应,身躯恍然颤动,不再死寂,猛然欣喜张口。 沉闷声音从胸膛震颤而出,穿透水波。 那位双手持剑,面前一道血线的青木宫剑胚,突然面色一变。 水底刹那地动天摇,宛若六界震动,大势降临。 王植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 他呆呆望向面前。 莲花池底,有一物缓缓游至,漆黑巨影,头颅之上站着一道少年身影。 犹如黑夜降临。 第二十章 水珠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青木宫剑胚被沛然而至的巨力直接压牢在莲花池底。 原本扩张的剑域此刻发出沉闷轰鸣。 王植瞳孔微缩,陈思剑剑域刹那崩溃,千斤重的水域倒砸而下。 双足足底在池底炸开一道蛛网。 长剑重重竖在池底,砸裂一地碎砖,细碎的砖石在池底缓缓升起,这个剑胚倔强抬起头,发髻已被震短,一头墨发在水中漂浮散开,他死死盯紧那道由远至近缓缓游来的庞大巨影。 青木宫剑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清秀的面容之中憋出一抹红晕。 那是一头如龙似蛇的怪物,身子修长,蜿蜒曲折,两只清亮如火的眸子在水底深处缓缓点亮。 王植看清楚了这个怪物的真面容。 蛇化蟒,蟒化蛟,蛟化龙。 这是一头雪白长蛟,却额顶生龙角。 那条长蛟从黑暗之中游出,扁平头颅嘶嘶吐信,身躯盘踞,莲花池底最深处,有各色水珠与池底格格不入,在这条白蛟身躯滚动如雷。 被白蛟游动带来大势所压在池底的王植怔怔望向那道庞大身影。 大约有三丈大小,通体纯白,鳞片节次分明,如火眸子里藏着一只漆黑分明的瞳孔,冷漠俯瞰自己。 莲阁莲花池底,何时篆养了这种凶物? 大黑暗圣山的前一位圣宫宫主,生前据说是个极有雅兴的魔道巨擘,修建莲阁所为藏书卷,更不会喜欢篆养这种凶悍白蛟。 难不成是那人来到莲阁之后养下的? 可即便是莲池能容得下,又哪里有一年成蛟的道理? 最令王植在意的不是这头白蛟的身形,而是在这头凶悍白蛟身躯边来回滚动的水珠。 每一颗水珠,宛若黄豆大小,都内蕴令人心悸的强悍能量。 紫色如同九天雷霆,黑色如同朱雀虚炎,白色如北地风雪。 十数颗水珠顺延蛟龙身躯来回滚动,彼此交融,七彩琉璃,大放光明。 “这是域意?” 青木宫剑胚恍然大悟这头白蛟所为何物。 再细细看去,这头白蛟活灵活现的皮囊之下,居然全由充沛元气填充,而游走身躯之外的各色水珠,则是各种威势骇人实则未酝酿至大圆满的域意胚子凝结而成。 在王植心中,养这样一头白蛟的莲阁主人,无疑是极具大魄力的一位修行者,怪不得每日吸纳圣岛这么庞大的资源,若是这头白蛟养成,身躯盘踞滚动的这些域意水珠不说大成,即便能成上两道,都足以跨步成为中原最强级别的那几位妖孽。 白蛟修成之日,灵气溃散,一日反哺,那位莲阁主人顿入九品绝无问题。 还是南海道胎那种级别的超强九品。 念及至此,王植眯起眼有些艰难抬头,想看清楚那位莲阁主人的真面容。 据说那个莲阁主人极为年轻。 王植的目光从白蛟开始挪动,最终停留在双手扶膝盘坐在白蛟扁平头颅的那位黑衣少年身上。 果然是个年轻的修行者。 青木宫剑胚心底默念:“值得我出这一剑。” 王植双手下压,按在砸入莲花池底半截剑身的陈思剑剑柄之上。莲花池底不再太平。 以那位青木宫剑胚为中心,整座莲花池翻天覆地,剑气倒卷,无边水气轰然冲开,形成一道数丈大小的原型屏障。 身躯已经游近的那头白蛟缓缓眯眼,被剑气冲开倒退,电光火石之间探出两爪,死死扣住莲花池底,这才没有被剑气直接扫荡开来。 盘坐在白蛟头颅之上的小殿下面色平静,已经停在株莲相第三层境界,他的眉心之处,那位青木宫剑胚之前递出的剑气悬停递进,已经递入一尺之内,缓缓继续寸进。 易潇面无表情,任由那位剑胚的剑气源源不断从莲花池底迸发而出,整座莲花池都要被倒掀开来。 那头白蛟的两只瞳孔之中火光微微熄灭,恢复漆黑的瞳孔缓缓靠拢头颅上盘坐中央的那人身影,仿佛在等那人号令。 小殿下叩起食指,轻声默念。 “大势至。” 白蛟抖擞精神,眸子里刹那燃起更盛数倍的炽烈火光。 白蛟艰难探出一爪,身上滚落一颗游至爪前的青色水珠。 动作自然,如同顺势递出那颗青色水珠。 那颗青色水珠去势极沉,其内蕴含千钧重量,逆着水气剑气轰然砸去—— 剑胚王植头顶那宛若大碗倒扣的屏障刹那如遭雷击。 那枚倒扣大碗的剑意屏障并没有直接碎裂,出乎意料,韧性极好,被青色水珠砸中之处拼命下凹,最终也只是凹陷数尺,伴随着墨发飞舞的王植再度按压陈思剑,剑意沛然再度轰鸣,大有弹开青色大势至域意水珠之势。 “好。” 小殿下微微眯起眼,轻声说道:“看你能扛到第几道。” 屈指有二。 第二颗水珠砸下。 剑胚王植陈思剑入莲花池底三尺,双手颤抖不稳。 第三颗水珠砸下。 陈思剑徒留剑柄可见,莲花池底碎石浮起,那位青木宫剑胚单膝跪地,双目赤红,双手依旧死死按在剑柄之下,逼出全身域意,来抗这水底世界的万钧重压。 青木宫剑胚是个倔强到了极点的人物,到了此时依旧不肯认输,双手倒握剑柄,留了一线拔剑之际,苦苦煎熬,仍然在等一个拔剑反击的机会。 易潇面色波澜不惊,缓缓收拢手掌,白蛟再度递爪,第四颗第五颗水珠顺势全部砸出。 莲花池底一片模糊。 那道由剑胚凝结而出的剑域刹那脆弱如纸,支离破碎之中,整片水底世界宛若镜片破碎,徒留那个年轻剑胚肩抗莲花池水站起身子的模糊身影。 剑域破碎的那一刻,也是所有重压减去的那一刻。 更是王植唯一能够出剑的时刻。 青木宫剑胚双手抡动长剑,来不及递出,瞳孔深处有一枚红色水珠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陈思剑与那枚红色水珠的路线不可避免的交叠。 王植毫不犹豫以剑尖对准那颗水珠。 一剑破万法。 只可惜结局非他所想。 那柄陈思剑是青木宫难得的好剑,剑尖锋锐无比,自然不会折在并未大成的域意之下,只是剑尖域意对碰的一刹那,王植惊悚感受到了第五颗红色水珠与之前四颗分量的差距。 这枚红色水珠比之前加在一起的四颗还要沉重得多,即便是某些已经大成的域意,在分量之上,也远远不如这枚红色水珠。 重若千钧,砸在剑尖之上,带动陈思剑直接后沉,倒击在自己胸膛之上。 年轻的青木宫剑胚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痛苦弓起身子,视线模糊之际,看到一道身影坠入莲花池,刹那沉底,一手搂过自己,另外一指迅速抹过陈思剑身,至剑尖处直接弹开那枚红色水珠。 “师师尊” 王植咳出一口鲜血,眼神迷离望着在莲花池中夹杂在发丝间飘溢的血气,还有眼前那个自己熟悉无比的脸庞,喃喃说道:“我怎么会输呢?” 坠入莲花池底的青木宫宫主面色阴沉,第一件事就是以元力探查自己这位得意弟子的伤势,看清王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即便被陈思剑柄重重击中胸膛,也并没有留下隐伤之后,她的面色才稍许好看一二。 这位曾经被大光明宫主压了一头的青木宫主,在二十年前也被誉为一位剑道天才,圣岛一切以实力说话,她能以女子身份执掌一座圣山,足见修行境界强悍。 依旧盘坐在白蛟头颅之上的小殿下此刻微微摊掌,心意操纵之下,五颗水珠依次滚回白蛟身躯身旁,所有域意之中最含分量,也是易潇花费心思最多的杀戮域意,被青木宫主一指弹开,平白无故淡了三分,令白蛟好生肉疼,低声哀鸣。 易潇自知伤人理亏,轻轻拍了拍座下白蛟脑袋,不去在意这些损失。 那位青木宫宫主转过身子,生了一张美艳面容,却是眼神极冷。 易潇说道:“只是些皮外伤,若是她不曾倾倒杀心,这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 青木宫宫主平静问道:“所以呢。” 她倒提陈思剑。 重重砸入莲花池底! 比王植强横无数倍的剑气横扫开来—— 莲花池万千池水砰然炸开,被剑气搅碎再搅碎。 剑气荡尽。 徒留一座砖瓦尽碎的莲花空池。 跨坐白蛟的小殿下在剑气迸发之时就轻拍一下白蛟头颅,那头白蛟极通人性,瞬间收缩,细长身子内元力自由流动,刹那化为一条白绳。 易潇一手遮面,以小金刚体魄抵抗那位青木宫宫主收手之后波及开来的剑意。 小金刚体魄加身的掌心在一瞬之间被撕开数道血痕,接着迅速结痂。 触目惊心。 小殿下落地之后,缓缓收起手掌,那条白蛟所化的纤绳就这么栓在手腕之上。 易潇低头望向一片血污的掌心,摇了摇头。 这一剑剑气之强,已经不能拿常理来度之。 那位青木宫宫主明显收手,剑气已经直逼那些半步宗师。 无非是想逼着自己低头道歉。 小殿下微微拢掌,掌心一片酸麻,他轻声笑问道:“一伤换一伤,这样还不够?” 自己找上门来,最后打不过自己,还要自己赔礼道歉,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这个理,我不认。 那位青木宫宫主冷笑说道:“养白蛟,篆龙蛇,好大的手笔,仗着有小金刚体魄,真以为本宫奈何不了你?”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二十一章 她死,我生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莲阁莲花池的水气已经被剑气焚尽。 砖面龟裂的池底,那柄剑身有一人长的陈思长剑,被六座圣山之中的唯一女子宫主缓缓拔出。 青木宫宫主声音冷淡:“易潇,据说你修行天赋极为了得。山主大人强行说服五老会让你在大黑暗圣山上修行一年,倾尽半座圣岛的资源,也要让你晋入九品。” 小殿下微微拢袖,不为所动。 “我倒以为是何等了不起的修行天赋,能让山主大人青睐有加,结果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青木宫宫主半是讥讽半冷笑说道:“圣岛投入这么多资源,就算是砸在一头猪身上,也能让那头猪升到九品了。” 易潇哑然失笑,“陈大宫主,就算想用激将法引我向你出手,也没必要拿这么幼稚的这种吧?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也知圣岛里那几位宫主,都对我吸纳资源一事有着相当大的看法,但就算今日你们都来我的莲阁问罪,只要山主大人肯出面,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陈邀月眯起凤眸,细声问道:“你就这么自信本座不会向你出手?” 易潇笑着反问:“陈大宫主,你就这么自信你能杀得了我?” 青袍青木宫主面无表情:“那我们俩就试试看。” 那位女子宫主微微跺脚。 莲花池底浩瀚元气一股脑炸开。 大黑暗圣山上围观在莲阁之外的修行者听闻到一声沉闷到了极点的持续轰鸣。 连绵不绝的炸响声音被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 那位女子宫主的控元手段才是真正的出神入化,一刹那域意源意全部压盖而出,覆盖在易潇头顶。 小殿下面色平静双手抬起,做扛鼎之势。 整座莲花池经受不住那位青木宫宫主刻意施为的重压,迸发出如黄豆炸裂般的低沉闷响,紧接着无数碎石尽皆漂浮,失去重力一般悬浮在两人周围。 青木宫宫主低声说道:“本座倒要看看,你这个未入九品的所谓妖孽修行者,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妖孽法?” 双手扛鼎叠加在头顶的易潇轻声笑了笑,脑后一龙一蛇浮现而出,一轮青光如同大日缓缓波动,魂力如同潮汐一般荡漾。 青木宫宫主眯起眼,“身怀天相?果然称得上妖孽二字。” 气氛绷紧,一触即发。 被青木宫宫主一掌压在池底不能动弹的易潇,抬起头来,看见那名青袍气势巍峨的女子宫主缓缓前行,一只手继续压掌,一只手拎起陈思长剑,剑尖拖抵在莲花池底,剑气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清晰沟壑。 一手压山,一手提剑。 小殿下依旧面色平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自己手腕上细拴的那根白绳已经抑制不住要化身白蛟冲出,那头被易潇在莲花池底篆养了一年多的白蛟,吞噬了圣岛极多的元气,本身已启灵智,若是那位青袍女子宫主再前进一步,下意识就要护主。 陈邀月突然停住脚步。 她冷笑一声:“算你好运。” 这位女子宫主当然不会认为易潇有能力挡住自己接下来的那一剑,而能陈思已经被她提起,平端指向那个身负天相的年轻男子。 先是两根手指在空中缓缓浮现,夹住了陈思剑尖。 接着是山主大人的身形,犹如一把火焰从指尖点燃,刹那扩散开来,凭空漂浮,一手托腮,一手拈花般轻轻拈住剑尖,身上罩着的那袭宽大白莲墨袍被眼前那位女子宫主荡出的剑气震得猎猎作响,整个人并不显得真实,而是如墨飘溢,白莲墨袍的虚幻边角不断向后掠去。 “息怒。” 山主大人轻笑说道:“王植今日在莲阁受了伤,等她伤好,我会带她去大光明宫剑殿,帮她领悟大光明宫宫主留下的那道剑意。” 青木宫宫主平静收回陈思剑,心知自己那位徒儿并无大恙,回到圣山最多沉睡一两天,拿一伤换了这种机缘,是她包赚不亏的买卖。 至于圣岛这一年多来对眼前那个年轻妖孽的明显偏袒,自己收了山主大人的好意,自然也就没法继续追究下去。 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如今山主大人果然为他出面了。 陈邀月微微蹙眉。 那位山主大人的确护犊,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即便自己作势提剑要对易潇出手,自然也知道轻重,这一剑递出,最多让他在大黑暗圣山躺上一个月,而不会伤及根骨。 受一剑,吃一亏,长一智。 在陈邀月看来,这与自己那位徒弟在莲阁受折,在修行途上,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迟早要经历,自然算不上坏事。 而山主大人直接出面拦下了这一剑。 这位已经在修行上跨出那半步的女子宫主心里对山主大人的做法有些嗤之以鼻,连一剑都不愿受之,即便身负天相,又如何立誓成为大修行者? 直到她看到那名黑衣年轻男子默默收回扛鼎双手。 收势。 于是脑后潮汐滚动般流淌的青光缓缓收缩,化为一株青莲,龙蛇将头颅轻轻搭在莲叶之上,青莲龙蛇一同消散。 那道龙蛇的异象太过霸道,居然让自己先前忽视了波散开来的青莲异象。 不可思议。 这个年轻男子,有两道天相? 陈邀月轻声说道:“今日之事,一笔勾销。” 山主大人眯眼柔声笑道:“多谢青木宫宫主高抬贵手。” 一身青袍的女子宫主沉默摆了摆手,收起陈思剑,拎起自己的那位徒儿。 易潇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依旧停留在株莲相第二境界的易潇此刻望向那个昏迷不醒的剑胚王植,悟莲瞳微微青灿的瞳孔里有些微光芒一闪而逝。 小殿下没有料到入圣岛之后战绩斐然未尝一败的青木宫剑胚,居然是个女子。 倒也是,这位剑胚出手比男子还要凶悍,向来寡言,自然也没有别人会好奇她的性别。 小殿下心底平静。 女子剑胚,这个王植勉强还算得上惊艳,可若是要跟她比。 差的太远了。 青木宫宫主离去之前,都没有再与易潇说上一句话,只是在将要离开大黑暗圣山之时,微微停顿身子。 这个圣岛的唯一女子宫主背对易潇,不加感情说道:“山主大人,你看中的人的确很强,只不过我的弟子在以后未必就会输给他。” 山主大人笑着开口:“王植的确是个难得的剑胚。” 青木宫宫主冷哼一声,对山主大人略显敷衍的语气有些不满。 她平静说道:“大世来了,按规矩来说,魔宗六座圣山,都可以去行走天下。” 山主大人笑眯眯问道:“你总不会想把这个剑胚现在就放到中原吧?” 陈邀月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中原有什么好去的?希望山主大人不要食言,等她悟完大光明宫宫主的剑意,我就让她自行离开圣岛,随意闯荡。” 慕莲城轻声附和道:“本该如此,本山主自然不会食言。” 青木宫宫主最终转过身子,对易潇认真道:“等她剑道大成,先回圣岛败你,再败大光明宫宫主。” 小殿下望向被青木宫宫主搂腰抱起的长发女子,又抬起头看到这位护犊子相当严重的女子宫主,大为头疼道:“可千万别再来找我,我现在就认输。” 性子冷淡的青木宫宫主懒得理睬小殿下,一手拎剑一手拎人离开大黑暗圣山。 在莲阁之外等待的诸多修行者,万万没有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副画面。 那位青木宫宫主拎着昏迷的剑胚王植和陈思剑就这么从莲阁里走了出来。 一头散发的王植衣衫不整,昏迷之时杀气剑气散去,面色苍白生红,唇角一片血渍,令人生怜。 面色阴沉的青木宫宫主没有刻意去隐瞒自己这位弟子的真实性别。 看着一众魔宗教徒愕然无以复加。 怪不得这位剑胚生得如此俊俏,原来是个水灵灵的姑娘? 等到青木宫主离开之后,这些人突然面色微变。 猛然想到剑胚王植是什么人物。 唯一女子宫主的得意弟子。 那可是在青木宫圣山出了名的能打,圣岛里都能一剑砍翻同境界,几乎无敌手的剑道天才。 从负剑登山,去挑战霸占了大黑暗圣山独自修行一年多的那人,这才过了多少时间,就被打成了这个模样? 连青木宫宫主都出动了。 他们这才面色复杂望向莲阁之内,想也不用想,能拦住青木宫宫主的,自然就只有山主大人了。 莲阁之内。 山主大人微笑问道:“如何?” 易潇淡然看了看自己已经结痂的掌心,平静回应道:“伤势并无大恙。” “废话。”山主大人笑骂道:“你在山上修行了一年多,有这小金刚体魄,这点伤算什么?” 白莲墨袍山主大人笑眯眯问道:“我是问那位青木宫宫主如何?” 易潇微微愕然,迟疑回答道:“生的挺美的。” 山主大人微怔,神情复杂望向易潇,心底已经不知该如何言语。 理解不能的小殿下终于恍然大悟。 他拎起那根栓在手上的白绳,想到那位女子宫主一指轻松弹开自己杀戮域意的场面,轻声说道:“她境界太高,真打起来,我肯定打不过她。” 接着在大黑暗圣山莲阁里修行一年有余的小殿下露齿而笑。 “可若是生死搏杀” “她死,我生。”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二十二章 山主的笑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大黑暗圣山之上。 说出了她死我生之语的易潇微微抬起头,笑容灿烂望向莲阁上空。 这句话不知说给谁听。 小殿下心如明镜。 鸩魔山五老会,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断去圣岛对自己供给的资源,自己又强行吞去了鸩魔山极大部分的元气,打伤了剑胚王植。 这么多事情叠加在一起。 来的魔宗大人物,绝对不会只是一位青木宫宫主而已。 只是山主大人已经出现在大黑暗圣山,并且顺利送走了陈邀月,那位大人物索性隐藏在暗处,再没有现身的意思。 那位大人物的声音略显沙哑:“慕莲城,五老会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山主大人柔声笑道:“五老会这就心疼了?今天他与那个剑胚打的这一架,你们也都看到了,难道觉得这些资源花得不值?” 那位大人物平静说道:“以八品越九品,还能打赢那位剑胚,的确是个厉害后辈。可魔宗千年以来,这样的人物,出现的难道还不多吗?你也知道,若是不能越过那道门槛,成就再高也没有用,这些年来,圣岛里八品阶段比他更强的也有,甚至成为最强级别九品的也有,这个大世,他还不算最妖孽的那个人。” 易潇听着那位大人物的话,安静保持沉默。 的确,太多妖孽。 自己篆养白蛟,以圣岛元力资源来饲养那些零碎域意,想借鉴沧生玺的纳域手段,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逆天之路。 这个想法很大胆,若是这些域意都能顺利大成,自己再成就九品,在域意这一方面,甚至可以与那位南海道胎比肩,成为当之无愧的九品境界第一人。 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 大世来临之前,九品不易;大世来临之后,诸多妖孽出世。 成为九品已经成为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凡有些天赋,在元力充沛的情况下,几乎都可以做到。 而越九品的。 太少太少。 百里难以挑一。 这是一道门槛。 修行路上最难逾越的门槛。 多少天赋绝艳的修行者,在九品阶段几乎无敌手,可终其一生,饮恨停步在那道门槛之前,无缘宗师境界,再难存进。 圣岛的那位大人物意思很明确,自己如今用去了圣岛如此庞大的资源,即便在八品阶段再强,甚至真正成就了与南海道胎一个级别的九品要内,也无法百分百确保能够成为大修行者。 而不能成为大修行者,停留在九品阶段,再强又如何? “鼠目寸光。”山主大人摇了摇头,轻笑说道:“还记得面对当年的大光明宫主,你们也是这么说的。” 那位大人物明显沉默片刻,冷漠说道:“圣岛的态度向来如此,魔宗能屹立千年不倒,就是因为烙守原则,你说五老会鼠目寸光也好,没有魄力也好,因为圣岛永远不是一个人的圣岛,所以即便你是这一世的山主,也得尊重五老会的抉择。” 山主大人笑道:“就是因为烙守原则,圣岛才没有机会踏入中原。” 那位大人物语塞。 “八大国期间,有人曾经给了圣岛一个绝佳的机会。”山主大人轻声说道:“圣岛对不起她,这是事实。” 五老会派出的魔宗巨擘保持沉默。 过了许久,那位巨擘才轻声说道:“五老会已经破例给了这个年轻人这么多的资源,要想接着在莲阁上修行,除非他今日跨入九品,成就妖孽,否则一码事归一码事,即便他是慕容的儿子,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山主大人低垂眉眼,思量如何开口。 那位一直环抱双臂的年轻男子突然笑了笑。 小殿下轻声向那位魔宗巨擘说道:“无须你们操心,我既然入了圣岛,自然遵守圣岛规矩。我吞了圣岛一年多的资源,不是因为我是慕容儿子,而你们正巧在当年亏欠慕容。” 那位未曾现身的大人物微怔。 “而是我能吞,我敢吞。”易潇面带笑容,缓慢说道:“整座圣岛,也只有我配得上这些资源。” 小殿下环抱双臂,面色平静。 右手手腕之上拴紧的那根白绳自行首尾松开,漂浮在空中。 易潇缓缓伸出右手,掌心对准,接着握住那根白绳。 刹那气势大变,整个人面容冷峻三分,漆黑叠加的元力潮水般迸发而出,整座莲阁以他为圆心,似有一道无形圆波扩散开来—— 山木土石尽皆动容。 山主大人微笑望向那道被易潇元力逼出身形的年迈老者。 “魔宗几位大供奉,厚土宫的这位,最善藏匿身形。”白莲墨袍山主大人这时候的介绍之语,难免就有了些许揶揄意思。 厚土宫大供奉此刻的面色还带着微微愕然,距离易潇不过十余丈距离,面容神情相当尴尬。 “原来是厚土宫的大供奉前辈,还是初次见面呢。”小殿下皮笑肉不笑说道:“五老会的那些大人物,我都未曾谋面,想必都是与大供奉您一般岁数的老前辈了。” 得了易潇一声老前辈尊称的厚土宫大供奉面色并不明朗,而是阴晴不定捉摸着这个年轻男人的想法。 先前他听到了小殿下的言语。 那位青木宫宫主,当年是出了名的女子剑胚,一心与大光明宫宫主过不去,明里暗里较量,只可惜那位大光明宫主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可即便如此,一身棘手剑气,单论修为,足以挑翻五老会里大多数老人物。 这个年轻男子之前放言若与青木宫主生死搏杀 他能胜之。 原本听起来有些令人觉得好笑的言语,此刻让这位厚土宫大供奉重新咀嚼回味。 他不再觉得好笑了。 这句话似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厚土宫的大供奉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望向年轻男子:“年轻人你想怎么样?” 这位老供奉低垂眉眼,琐碎说道:“老夫话说在前,圣岛已经给了你这么多资源,于情于理,圣岛都” 直接被易潇皱眉挥手打断。 厚土宫老供奉微微一怔。 小殿下沉下气来,重新以平静目光望向那位老供奉,“我不会再找圣岛索要修行资源。” “六座圣山,逢上大世,都可以行走天下。”小殿下轻声问道:“没错吧?” 厚土宫老供奉仔细思量,认真回应道:“没错。”“好。”易潇转头望向白莲墨袍山主,“山主大人,劳烦你待会请那位青梨姑娘出手,送我去中原。” 厚土宫老供奉突然问道:“你现在就要离开圣岛?” 易潇闻言之后微微皱眉,来不及开口,就听到山主大人漠然反问道:“怎么,五老会连这个也要干涉?” 厚土宫老供奉默默想着五老会临行之前的嘱托,鸩魔山里有些老人不方便出山,都想见见这位慕容后人。 小殿下轻声说道:“无非是鸩魔山里的那些人,想见我一面。” 厚土宫老供奉抬起头。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见他们。” “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易潇平静说道:“我母亲的死因,生前发生的事情,我自己会调查清楚,即便今日入鸩魔山,也不会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你带给他们一句话,就说让他们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易潇低垂眉眼,轻声念道:“到时候,我不会连累一个无辜之人,也不会错杀一个有罪之人,一个一个来,一个也逃不了,一个也跑不掉。” 那位厚土宫老供奉怔怔看着这个年轻男子平静说出了这番杀气四溢的话,紧接着山主大人微微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 两个人的身形逐渐变淡,最终离开大黑暗圣山。 山主大人一路上没有说话,直到将易潇送到了大光明宫山巅,轻轻拍了拍小殿下肩膀。 “青梨平日里,就在剑殿旁边那条回廊尽头闭关,径直走过去,开门就是了。” 易潇点了点头。 山主大人突然轻轻喊了一声。 易潇的身形微顿。 “慕容是我的妹妹,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山主大人想了许久,最终苦涩开口:“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被人调开了,并不在中原,所以无从插手,而这件事情的真相,涉及到了太多复杂的东西,也太难追究。” 易潇轻声嗯了一声。 “慕容是魔宗的圣女,若是不出意外,也将是齐梁的皇后。”山主大人声音沙哑:“如果她不曾那么齐梁早已经踏灭北魏,横跨淇江,甚至将棋宫逼出西域,整片中原,都将是齐梁一家之地。” “而圣岛,也真正可以将六座圣山的教徒都派出行走中原,魔宗将迎来史无前例的巅峰。” 山主大人沉闷咳嗽,拉扯嗓子说道:“圣岛里涉及到当年那件事情的人,我还没有全部找齐,只找了一部分,层层牵连,太过复杂,即便我是山主,也不好动手。” 易潇呼出一口气,认真说道:“放心吧。” 山主大人微怔。 小殿下揉了揉脸,挤出笑容:“舅舅这些事情,等我回圣岛,我们俩一起解决。” 等易潇消失在回廊尽头。 这位天下魔宗的第一人,才恍然回过神来。 白莲墨袍文士模样的中年儒士,此刻微微低眉。 他露出了一个谁也看不到的浅淡笑容。 山主大人笑了。 这笑里有欣慰。 更多的,是感慨。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二十三章 青梨姑娘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青梨姑娘是一只很古怪的妖兽。 大概是鸩魔山上,最自在的一个闲人了吧。 因为妖兽的天赋使然,青梨不需要多少时间花费在修行上,就可以获得随年岁不断增长的修为,而又因为血统的限制,就算她每日修行,也不可能取得太大的成就。 圣岛对于这只幼年时候便被逐出棋宫的妖兽格外青睐有加,大概就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空间天赋,在能够制造出空间卷轴之前,圣岛要想挪移人物,就要仰仗青梨的空间能力。 而山主大人似乎相当宠溺这位妖族小姑娘,大光明宫因为有那位妖孽宫主的出现,在六座圣山之中如今地位超然,而青梨直接被山主大人归到了大光明圣山,甚至封了魔宗史上最年轻的左使大人。 所以青梨无须为修行担忧,也无须为圣岛去做那些危险的生死任务,又身为妖兽,更无须忧虑短暂的生命。 圣岛第一大闲人。 这些年来,这位大闲人与山主大人说好的,就是每年负责一些简单的空间传送。 仅此而已。 而青梨的古怪之处,就在于她明明什么都不用做,却偏偏每日在大光明宫闭关。 从来不出门。 闭关之处,不是在那位宫主曾经修行的剑殿,更不是去领悟被誉为圣岛奇迹的那人所遗留下来的剑意。 而是在剑殿偏殿的走廊尽头,曾经留给看殿小厮的简陋静室。 实话说来,青梨的确对于修行不感兴趣。 这样对于修行不感兴趣的一个人,每日闭关,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圣岛每个人都好奇的一个问题。 可惜除了山主大人,似乎并没有第二个外人知道。 小殿下轻轻敲了三下静室的门。 山主大人已经与青梨姑娘打过了招呼,而那位性格古怪的魔宗左使,并没有表示出拒绝送易潇回中原的念头。 所以易潇现在还是蛮好奇,那位青梨姑娘,每日闭关,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那道静室的门被易潇轻叩三下,门上如同产生水波,轻轻荡漾开来。 空间波动? 小殿下微微眯眼。 “进来吧。”门变得不再隔音,门后的狸猫姑娘慵懒声音传来,顿了顿,说道:“我的意思是直接进来,不用推门。” 小殿下猜到了这位青梨姑娘在闭关的静室里动了一些手脚,类似于埋下禁制,以防他人打扰,而圣岛曾经有人根据某些消息猜测,这位妖族小姑娘,平日里不喜欢修行,很有可能是躲在静室里研究古老的阵法。 因为青梨曾经被人看见,就是在大光明圣山的书阁。当时这位妖族小姑娘初入圣岛,修为尚浅,所以特地请了山主大人帮忙,一口气几乎搬空了书阁里关于阵法的书籍。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当易潇踏入静室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这扇在看殿小厮静室前的门,根本就是个虚掩之物。 若没有门后青梨的允许,尽管擅闯静室,进入了,也只是空空如也的小厮静室。 而真正的门后,通往的 压根不是修行和闭关的地方。易潇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蓝天,碧海,白沙,古木。 大光明圣山上的小厮静室,门后居然通向了宛若世外之地的小岛? 那位青梨姑娘蹲在沙滩上,宽大的白莲花袍拖曳在沙地上,背对易潇,细嫩纤白的手指在白沙地上勾勾折折,圈画着晦涩难懂的字迹。 青梨的眼神生来就不好,所以她很认真在沙地上以手指作画的时候,头低下来,小心翼翼闭住呼吸,几乎要将脸都贴在白沙地上。 易潇微微失神,喃喃自语道:“这这是哪儿?” 那位青梨姑娘迅速回过头来,拿游离的眼神大致回望易潇的方位,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唇前嘘了一声。 小殿下乖乖噤声。 青梨继续扭头,憨态可掬趴在沙地上作画。 易潇心有感慨,只能按捺性子,去等这位狸猫姑娘完成自己的大作,等待之余,四处环顾。 这里还真的是一个世外之地。 自己跨步而来的那扇门,明明应该在自己身后,此刻却消失不见,似乎融入空气之中,再也寻觅不到。 而让易潇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白沙地上来来回回起伏的海水。 青梨姑娘在这里闭关了相当长久的岁月,白沙地上都是她留下的痕迹,有无趣时候画下的圈圈叉叉,甚至还有一些人物简单刻画,简笔篆体书法,而海水起伏,却没有带走一丝痕迹。 易潇蹲下身子,轻轻拿手指蘸取了一抹海水,认真揉搓,才发现这座小岛的元力,居然紧紧依附在海水之中,让这些海水有些像是“仙水”,与外界格格不入,再是冲刷,也不会带走一粒沙子。 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 “你之前问这里是哪里。” 青梨清脆的声音冷不丁从易潇身后传来,这位白莲花袍小姑娘天生双目无神,又是个面瘫,此刻看起来不免有些生人莫近的意思。 “这里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小世界了。” “只不过这个小世界的规则不完整,没办法为圣岛的修行者提供修行资源,所以就被我拿用来研究了。” 易潇哑然失笑,调侃道:“圣岛这么大手笔,给你一个小世界?” 青梨嗤笑一声:“你以为小世界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按理说山主大人给你看过衍陆残卷,你应该知道,这世上的小世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数也数不清楚,都是些飘零的岛屿罢了。” 小殿下颇为好奇道:“你也看了残卷?” 青梨平静指了指自己脑袋:“妖兽的血脉里,有种东西叫做传承。有些东西,我生来就知道。” 易潇有些尴尬,思量再三,最终还是问道:“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哪只大妖的后嗣?” 青梨默不作声,反而问道:“你要去哪里?” 小殿下微微叹息,知晓自己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轻声说道:“我想去一趟中原,如果可以的话,能把我送到兰陵城吗?” 青梨面无表情嗯了一声:“等我一下,我要收拾一些东西。” 易潇愕然问道:“你也要跟着一起去?” 狸猫姑娘有些不解,微微歪头:“怎么了?” 小殿下指了指满地白沙,留下的尽是青梨作画的痕迹,柔声说道:“圣岛里都说你不喜欢修行,而是钻研阵法成瘾,每日都刻苦闭关我还以为你平日里就待在这里,只作画,不做其他。” 青梨这下没有嗤笑,而是拢了拢散乱青丝,自嘲笑道:“圣岛这些人他们懂什么?” “不过他们有一点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喜欢修行。” 青梨面无表情说道:“我生下来就没有那些大妖们的修行天赋,如果不是山主大人把我带回圣岛。在西域北原,我没办法活到今天。” 易潇面色复杂望着这位妖族小姑娘。 “不是想打矫情牌,你别误会了。”青梨抬起头,认真说道“闷在这里太久了,想出去走一走,山主大人又不放心我的安全,让我正好跟着你一起。” 这位宽大白莲花袍的小姑娘有些不解说道:“我看你的修为也就八品这样,还不如我呢。” 易潇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青梨拎着裙摆垫着脚转了几圈,皱着细眉,似乎觉得自己这一身打扮行走人间有些不太妥当,象征着魔宗的白莲花袍类似服饰,几乎被山主大人在中原打上了独一无二的标志。 可是换什么衣服呢? 她挠了挠头,微恼对易潇说道:“你等我一会。” 能够专门撕裂空间,只为换一身合身衣裳的,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青梨姑娘了吧。 易潇闷闷想着,也不知这位青梨姑娘,到底还有几个类似的小世界。 也许有一个专门用来睡觉,一个专门用来放衣服? 觉是永远睡不够的。 女人的衣服也是永远也放不完的。 易潇等待之时,索性拿株莲相去记忆那些被青梨以手指篆刻在白沙上的阵法草胚,居然还发现了自己当初在龙门时候写下的那首诗。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其中有所残缺,青梨还配上了一副细腻的转锋图,白沙上粗细勾勒,笔锋淡浓自如,细细看去有杀气透字画而出。 果然是一个阵法奇才。 好在青梨没有让易潇等的太久。 她换了一身合宜大小的青衣,不看那张稚嫩面容和无神双目,甚至还有英气铺面而来,佩剑带刀走江湖,女侠基本都是这种款式,免不了俗。 “小姑娘家家的,杀气这么重。”易潇不由笑了笑,没来由想到了易小安。 那个妮子,现在过得怎么样? 青梨老气横秋说道:“八大国期间我在大光明宫修行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没出生呢。” 易潇被驳得哑口无言。 陡生霸气的青梨皱着眉头,细声问道:“之前说去兰陵城,确定了吗?” 易潇刚要点头,心中突然蹦出了一个短发小姑娘。 张牙舞爪,好不活泼可爱。 心里似乎有一股暖流流过。 小殿下轻声说道:“先不去兰陵城了。” 青梨不耐烦道:“去哪?” 小殿下低垂眉眼,笑了笑。 “去阳关谷,大榕寺。”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二十四章 不如不见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小殿下没有想过,在大黑暗圣山闭关修行,再出关之时,中原居然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一年又五个月,已是春秋十七年的年末,中原大雪磅礴。 齐梁北姑苏道的雪景向来为人所颂赞,而江南之地,即便是逢冬,也不会太过寒冷。 早已经在莲阁里忘却岁月的易潇,原本以为再入中原之时,还能见到阳关谷的梨花。 这个季节,自然是不会有梨花的。 而即便是遇上雪雨天气,今日的大榕寺也相当热闹。 那位转世菩萨北上大魏出手,在洛阳城内栽种菩提之后,佛运开始扩散淇江南北,齐梁那位陛下相当慈悲地没有出手干预,而是任由佛教从三教没落的境遇地步开始,如今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越来越多的中原子民开始皈依佛教,即便不信佛,也绝不像之前那般,对佛门中人冷言冷语。 佛门中人行走天下,现如今已经不再如当年那般失魂落魄,还要担心被奉行灭佛的朝廷打压。 若是有真才实学,的的确确是可以化到一口饭吃,甚至若是可以自证曾经修佛于大榕寺的僧人,甚至能与齐梁十九道内的那些官宦人家,都破天荒结上一份善缘。 对佛门而言,乃是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天大机缘。 都源于那位转世菩萨。 大榕寺如今的年轻监院大人,佛号青石。 而那位年轻的监院大人,从北魏回来之后,居然带回了一个年轻女子,直接封为了大榕寺的客卿。 佛门女子客卿。 那个背负妖异长剑的女子性子似乎相当冷淡,入佛寺之后跟着监院大人,日日夜夜刻苦修行,一年的时间,就已经成功登顶大榕寺佛塔,剑气杀气眉尖英气,出塔之后,这位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佛门女子客卿面上不见慈悲,反倒是像个杀胚。 佛寺内诸人只是以为监院大人带回了一位魔道修行者,要用佛门慈悲来感化这个冷冰冰的年轻女子,谁知道青石小师叔居然对她修行剑道指点地极为上心。 那个女子客卿修为一日千里。 这一年来的日子,大榕寺内都尊称她一声居士大人。 易安居士。 这个称呼不知从何而来,而那个女子客卿初次听闻之后怔了许久,最终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这个名讳。 易安。 易安。 大榕寺内偶有遇见的小沙弥,都恭恭敬敬发自内心喊一声易安居士,这个女子向来回应,不曾冷落。 果然人不可尽看外表,青石小师叔说的不错,这位居士大人只是面容冰冷,实际上却是心地善良,真正有佛门慈悲之心呐。 小沙弥们很快就傻了眼。 一个月前,齐梁的一位小王爷照例每年来大榕寺取签还愿,恰巧不巧,遇上了居士大人。 这位小王爷连步子都挪不开了。 居士大人年轻的很,是个大大的美人胚子,若是五官再长开一点,不算倾国倾城,也绝对是百里挑一。 这是大榕寺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这位小王爷嬉皮笑脸去搭讪入大榕寺之后几乎没有跟外人说过话的易小安,结果可想而知。 易小安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一次这个所谓的齐梁小王爷。 什么齐梁王爷? 算什么东西? 碰了一鼻子灰的西宁道小王爷萧祁心情相当抑郁,第二日早早又来了大榕寺。 只不过背后多了两位实打实晋入九品境界的高手。 他出身齐梁贵族,知晓轻重,有那位转世菩萨坐镇大榕寺,两位九品高手连一个水花也翻不出来,今日来大榕寺,就是为了再次一睹芳容,顺便结下一个善缘。 易小安没有让他失望。 蹲在佛塔门外苦等了一天,萧祁如愿以偿,终于再次看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子。 只是与易小安一起出塔的,还有一柄悬浮在空中的妖异长剑。 整个大榕寺的所有小沙弥怔怔看着这一幕: 走出佛塔的居士大人,背负双手,剑随心动。 芙蕖出鞘,绕着这位西宁道小王爷头颅转了一圈。 痴痴傻傻的西宁道小王爷傻笑托腮,等到剑气兜转,芙蕖归鞘,才发觉自己居然被一道剑气剃成了秃驴。 萧祁化悲愤为力量,刚要站起,紧接着被那个女子一压手,一屁股狠狠坐在地上。 那个佛门女子客卿轻描淡写说道:“想天天见到我?其实简单得很,今天我剃秃了你的头,明日拜入大榕寺,老老实实当一个和尚,就没必要苦恼这些了。” 杀气凛然。 西宁道小王爷簸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佛塔大门再度合上,过了许久才愤怒抬起头,想起来此时应该要怒斥两句身边护卫。 那两位九品高手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大汗淋漓,保持着拔剑出鞘的动作僵硬在原地。 那个姿势拔了一半,再也不动。 拔剑出鞘—— 其实是拔剑柄出鞘。 因为剑鞘里尽是碎剑。 不知何时已经被那个女子全部震成了碎片。 铃铛作响。 那一天后,大榕寺里的沙弥除了对那一日居士大人的非人手段念念不忘,还对这个辈分高的吓人的年轻女子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虽然大家都秃了。 可谁也不想被那柄妖剑一剑砍死。 “居士大人?” 易潇饶有兴趣听完这个小沙弥说的故事,柔声笑道:“这位居士大人如今这么厉害?” 小沙弥拼命点头,认真说道:“当然厉害啊!小师叔带回来的佛门客卿,必须厉害!” 一身青衣的青梨姑娘在易潇身边撑了一把油纸伞,阳关谷如今大雨加雪,寺内一片清净雪景,香客不断,也难为这个人了,偏偏在百忙之中,居然能找到一个傻乎乎的小沙弥。 那个小沙弥还掏心掏肺对他说了这么多大实话。 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都说了。 小殿下笑着拍了拍小沙弥的脑袋,蹲下身子,指了指大榕寺那座佛塔,轻声问道:“你口中的那位居士大人,是不是就在那座佛塔里闭关?” “居士大人每日修行的时间都极长。”那位小沙弥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对这个年轻男子说了这么多,其中有一些居士大人杀气太重的言语,本来是不该对外人说的,此时小心翼翼问道:“施主您?”易潇低垂眉眼,笑了笑:“你大可放心,我是易安居士的朋友。” 小沙弥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双手合十虔诚颂了一声佛号。 他踮起脚尖,指了指佛塔顶端,认真说道:“居士大人就在佛塔最高层修行,如果她还没有出来的话,您不妨先等着,去许愿池还一个愿。” 那位小沙弥走远之后,为蹲在地上的易潇撑伞的青梨轻声问道:“那个什么居士大人,就是苏大丹圣的那个弟子?” 小殿下轻轻拢了拢鬓角,嗯了一声。 青梨微微蹙眉,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她还不出塔来见你?” 小殿下依旧蹲在地上,拿手指在雪地上缓缓行进,自嘲笑了笑:“她现在可是个大忙人,可能正在修行呢。” 青梨目光略微涣散,静静撑伞,看小殿下在雪地上写了两个字。 易潇缓缓站起身子,从青梨手中接过油纸伞,目光与那座佛塔的最高层一闪而过,轻声说道:“走了。” 青梨面色复杂,轻轻念出雪地上的两个字。 “易安。” 我入佛塔前,本芸芸众生,心有所向。 我入佛塔后,便斩断尘缘,再无所求。 若唯有一念,便念易平安。 站在佛塔最高层的那个年轻女子,背负芙蕖,妖剑铮鸣,如同遇上了旧主,彼此之间心有灵犀。 那个重新蓄发的女子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青涩模样,青丝被红髻盘起,绝不像是个佛门清净之人,反倒是有九分的出尘仙子气息。 她眼神澄澈,站在佛塔最高层,双手搭在白石栏杆之上,望向那个撑伞而立身材修长的身影,还有他身边那个未曾见过的青衣姑娘。 一年多了。 这个在中原彻底销声匿迹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回来? 回来了,又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她心中复杂,五味杂陈,一团乱麻,不知在胡乱想些什么。 青石在她背后,此刻轻声问道:“真不见上一面?” 易小安轻声笑了笑。 佛塔内香火缭绕,白石栏杆落满雪,一片清净。 若我心如明镜,又何须在乎漫天大雪,自然不会有所蒙尘。 只可惜有些牵挂依旧难以忘怀。 可是她脑海之中思量许久,在唇间却毫不犹豫地轻声说道。 “不见了。” 那个人真的撑伞渐行渐远,在雪地之中留下一行足迹。 只可惜大雪依旧在下,这行足迹很快就被淹没。 与那个男人蹲在雪地上写的字一样,注定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也不会有什么人看见。 那个佛门女子客卿松了一口气一般,半趴在白石栏杆上,过了许久,脸上温热,终究是抽泣般笑了笑。 易小安轻声说道:“我有我的道,你有你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我们陌路,那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话音刚落,那个撑伞而立的男人突然停住脚步。 油纸伞下的面容似乎笑了笑。 他将那把油纸伞交给了青衣女子,独自一个人走向风雪之中。 去而复返。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二十五章 缘生缘灭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趴在白石栏杆上的那个女子怔住。 漫天大雪,小殿下裹着黑袍重新走回大榕寺中。 他先是挤在人群中,不缓不慢,回到寺中心那株大榕树下,认认真真揖了一礼。 那位莲生大师,若无他当年赠青莲之恩,便没有自己的今日。 青石小和尚不知何时起身,此刻站在了易小安身边,他轻声喃喃道:“师父当年要与他结善缘,如今结下善缘,迎来了你,佛门才能缓缓兴盛。” 易小安神情复杂听着身边青石的喃喃之语,捋了捋发鬓青丝。 那个男人离开大榕树,来到了历代住持碑前,为那位莲生大师上了一炷香。 “他重新回寺,说明心底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青石叹息说道:“烧完这柱香,不出意料的话,他就会来塔下等你。” 易小安神情微惘,心绪杂乱。 放不下的东西。 他放不下什么? “若是他不明说,你大可不见,甚至可以找出一百种理由。” “若是他明说了呢?”青石小和尚轻轻问道:“你有什么理由?难不成还要装作听不见?” “到时候你见还是不见?” 青石小和尚手指轻轻叩击白石栏杆,大雪被指力击溃,目光一片清净,雪花纷纷扬扬避让开来,视线开阔。 他呼出一口气,轻描淡写说道:“缘生缘灭,你自己看着办吧。” 留下易小安一个人继续怔怔留在塔顶。 果不其然,小殿下烧完那柱香之后,重新又回到了大榕寺佛塔之下,人群来回涌动,他抬起头,塔顶已经空无一人。 那个趴在白石栏杆之处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 易潇自嘲笑了笑。 果然还是不愿意见面。 身后突然传来马蹄踏雪声音,一行人马从大榕寺门口下车,急匆匆赶到佛塔之下。 为首的是一个披着雪白毛绒大麾的年轻男子,戴着一顶白毡帽,揉搓着双手快步前进,很快就来到佛塔之下。 他停步佛塔之前。 漫天大雪,身为王府里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他下车之后几乎就直奔佛塔而来,毫不顾忌这所谓的大雪。 身后有人轻声焦急呼喊。 “小王爷” 这个披着雪白毛绒大麾的年轻男子不耐烦向后摆了摆手,身后两位九品高手很快赶到他的身后,一左一右为他撑起纸伞。 西宁道小王爷萧祁。 小殿下默默回头,瞥了一眼这个不远跨道而来的西宁道小王爷,自己入寺就听闻了他的事迹。 这位西宁道小王爷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前站了一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黑袍男子。 萧祁只是痴痴望向佛塔之上。 身后两位九品高手心中难言,满面顾虑。 回府之后,小王爷几乎茶不思饭不想,没过几日,心神焦虑,连觉都睡不安稳,又急忙奔赴回到这里。 只求再见一面。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小王爷便是看上谁了,就是谁家的天大福气,入了王府之后自然平步青云,称得上多少年来祖上积攒的功德。 就算是那位女子不愿,凭借自己二人九品修为,就是明里暗里做些手段,也不会让小王爷白白受了这么多相思之苦。 有那位转世菩萨在,就算是自家那位西宁道大人来了,也要恭恭敬敬行大礼,不敢造次。 更何况,回府之后与那位大人略一打听,小王爷看中的这个女子,身份来历更是恐怖得吓人。 齐梁小殿下北上游历北魏,得了苏大丹圣的长生丹药,这才得治重病,齐梁十九道诸位王爷有所耳闻,最后小殿下北游止步洛阳,下落不明,几乎是凭空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中原皆知,那位转世菩萨与齐梁自家的小殿下,乃是早早结缘的世中好友。洛阳之中,菩萨大人便是得了小殿下的嘱托,才赶回齐梁。 带回了这个女子。 西宁王府里那位大人隐隐约约点出了她的一两道身份。 苏家大丹圣的唯一弟子。 被那位大丹圣托孤给了小殿下。 最终来到了阳关谷大榕寺跟随转世菩萨一齐入塔修行。 这就是两位九品高手担忧之处,自家那位小王爷,论身份来历,几乎无须操忧,可在齐梁,有些人终究是惹不得的。 若是没有那几层隐晦关系存在,王爷只需亲自出面,便是要小王爷与这位女子结下一个善缘,也并非不可。 佛门纵然当兴,可也需要几位藩王在世俗里的推波助澜。 王爷最终轻重难猜的扔下一句话。 “一切随缘。” 随萧祁去了。 萧祁冒着大雪,站在佛塔之下,即便身后有两人为他撑伞,依旧冻得揉搓着双手,这位小王爷张开眼阖上眼,脑海之中都是念念不忘挥之不去的音容模样,几乎到了心生魔怔的境界。 他痴痴傻傻站在这里,等着那个女子今日出关。 有些话儿,他憋了许久,从西宁道不远万里重新赶回大榕寺,就是想对她说。 自己被她剃秃了头,想着今日要不就入了大榕寺,做佛门俗家弟子,也没什么不好,家里反对啊府中躁动,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的。 一堆絮絮叨叨,待会自己真见到了面,能不能有机会与她去说? 就算真有机会说了,她会不会嫌我烦? 西宁道小王爷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却又生焦急。 等得焦急。 算了算,她平日里出关都是这个时间。 怎么还等不来? 等啊等。 等到寺里的人几乎都陆陆续续离开,散尽了。 佛塔里依旧没有动静。 晨鼓暮钟的规矩被那位转世菩萨破去之后,大榕寺恢复了晨钟暮鼓的规矩,暮时击鼓,沉重鼓声穿透大雪,沧然磅礴。 萧祁微惘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前居然有另外一个人。 那个男子身材修长,一身黑袍被大雪覆盖,就这么盘膝坐在佛塔之前的空地上,手指有节奏的敲击膝盖。 萧祁静静等着,这个男子也静静等着。 等到雪地上多出一抹月光。 佛塔里终于传出了那个女子的声音。 “你别等了。” 萧祁听到那个女子声音,心中一阵狂喜,接着望向塔顶的白石栏杆,那里早已经被大雪淹没,却空无一道人影。 易潇自顾自笑了笑,抬起头,视线被大雪遮掩,有些微微模糊。 小殿下平静问道:“还在闭关?” 站在小殿下身后的萧祁身子一怔。 塔内的女子顿了顿,回道:“是。” 易潇拍了拍身上的雪迹,抬头认真说道:“还要多久?” 那女子平静回道:“很久。” 易潇自嘲笑了笑,“很久很久是多久?” “你大可以在这里继续等,你在一日,我就闭关一日。”塔内的声音缥缈如烟,消散在雪中。 “所以” “你别等了。” 小殿下听到这句话之后,缓缓起身,没有被拍干净的雪迹随着他起身而被抖落。 一直站在易潇身后的萧祁,面色苍白。 比大雪更要苍白。 这位西宁道小王爷突然觉得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坠落了。 像是一块石头砸地。 然后莫名的心碎。 他站在黑袍男子身后,完完整整听到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一开始的那句你别等了。 还有最后的那句你别等了。 这两句话都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所以中间的那些话,都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自己痴痴站在这里,甚至没有入了她的眼。 哀莫大于心死。 可就算是劝人心死,也比无视要好得多。 为这位西宁道小王爷撑伞的两位九品沉默不语。 听了易小安最后那句话,易潇叹了一口气。 他缓缓起身,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绕着大榕寺佛塔转了一圈。 佛塔不远处就是大榕寺的许愿池,平日里人满为患,赶上大雪,又到了这个时候,寺里几乎没有人了。 许愿池一片冷清,池面覆冰。 易潇站在许愿池边,从怀中卸下一贯铜钱。 元力贴伏在铜钱之上。 松手。 铜钱啷当入池,破冰声音清脆。 小殿下默默许愿。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轻声说道:“得罪了。” 佛塔内一柄妖异长剑呼啸而来,从塔顶直入小殿下手中。 小殿下大声说道:“你闭关一日,我就取你一剑一日。” “你无耻!” 那个女子气呼呼从塔顶一跃而出,凭空踏出,踩踏大雪。 许愿池千万贯铜钱刹那被那个女子剑气引动,气势磅礴破开冰面。 易小安微怒道:“还我剑!” 易潇笑眯眯说道:“不还怎么办?” “不还我就”易小安咬牙切齿,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下半句。 易潇柔声笑道:“别那么狠吧,我来中原第一件事,就是找你,总不至于一剑砍死我吧?” 硬生生把那句“我一剑砍死你”憋回肚子里的易小安没话说了。 她气鼓鼓伸出手,万千铜钱重新坠落易潇身后的许愿池。 “芙蕖还我。” 小殿下笑着掷回那柄剑,问道:“听说你现在可厉害了?” “那是!”易小安接过芙蕖,剑尖上挑,对准易潇:“你不相信?” 小殿下笑着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易小安缓缓放下剑。 两人之间,终归稍显沉默。 小殿下轻声说道:“既然出关了,不如陪我聊一聊?” “就今日,此地。”易潇低垂眉眼,“我知道你还有修行,所以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易小安微微低头,嗯了一声。 为西宁道小王爷撑伞的两位九品沉默望向许愿池旁的两道身影。 一男一女。 两人彼此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心底的想法。 那位黑袍男子出手坠下铜钱之时,用的手法有些古怪,可坠扔而出的那贯铜钱,乃是兰陵城才有的珍稀古币。 似乎是刻意而为之。 给自己二人去看。 那位的身份 两个人都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猜疑。 彼此眼神之中有所苦涩。 是了,也只有在中原消失一年多的那位,才有资格让这个女子出关相见。 两位九品突然听到一道声音。 来自伞下。 “走吧。” 不远万里赶来的小王爷,此刻开心笑了笑。 西宁道小王爷揉了揉脸,笑着向那个女子摆了摆手,轻声说道:“那就再见咯?” 转身,跌入大雪之中,跌跌撞撞离开。 笑意散去之后的失魂落魄。 无人看见。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二十六章 许愿还愿 大榕寺内的小沙弥经也不念了,纷纷顶着小光头冒着大雪出来,看那个素日里性子极冷的居士大人,此刻居然破天荒不为修行走出了佛塔。 虽然居士大人仍旧提着那柄妖剑,可哪里两颊生红,眉目之间,像是之前冷冰冰的模样? 判若两人。 其中一个小沙弥目瞪口呆望着那个成功把居士大人骗出来的那人。 还真是居士大人的朋友啊? 两个人就在许愿池旁。 易潇笑着问道:“你就准备在佛塔里一直修行?心里没个计数?” 眉目初长开的女子轻声说道:“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里。” 易潇怔了怔。 易小安平静说道:“菩萨说我身怀佛骨,又有师父给的芙蕖傍身,修行剑道可一日千里,一年来在佛塔里修行了佛门的心经,等我破入九品,就去游离闯荡,磨砺剑意。” 小殿下低声笑了笑,心底再三斟酌,终究轻声说道:“挺好的。” 易小安听着那人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回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挺好的。 的确挺好的。 易小安突然抬头,轻声问道:“你呢?” 小殿下微微一怔,轻笑道:“我在圣岛修行,与你在佛塔内差不多的。” 易小安沉默低下头。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其实她想问的更多,不光光是今日的打算,还有这一年来,他究竟过得怎么样。 她想问他很多事情,可偏偏不想问他的修行。 突然言止于此。 小殿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哑然失笑说道:“我待会去一趟兰陵城,魔宗的青梨姑娘是个厉害的妖怪,有她在赶路会方便许多。” 易小安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易潇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与她再见面,便恐怕很难再回到之前,能够无所顾忌地相谈甚欢。 小殿下从怀中取出一个酒壶,面前晃了晃,笑道:“喏,圣岛里的好酒,特地给你留的。” 易小安缓缓抬起头,微微抬臂,抿唇递剑。 那个酒壶被小殿下轻轻放在芙蕖剑尖。 易小安轻声说道:“酒已经戒了。” 剑尖翻滚,那个酒壶自然下坠,被芙蕖妖锋一分为二,酒液顺着大雪呼啸散开,在半空之中翻滚的同时被凝结成霜。 “我戒酒很久了。”易小安笑了笑,“心意领了,这壶酒算是让芙蕖替我饮的。” 小殿下面色复杂,轻声说道:“好。” 易小安平静收回芙蕖,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易潇呆呆怔住。 “如果没了,那我就回去修行了。” 她平静转身。 小殿下缓缓呼吸,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的说了。 只能接着说那个字。 “好。” 小殿下望着那个女子背影。 许愿池到佛塔,雪地一路月光铺撒,她没有回头。 易潇突然喊道:“喂!” 她停住脚步。 仍旧没有回头。 黑袍落满大雪的小殿下低垂眉眼,收回颤抖的手指,兀自笑了笑,平静说道:“没事了,去修行吧。” 女子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保重。” 易潇笑道:“你也保重。” 就此别过。 一人入佛塔。 一人却还未离开大榕寺。 这些个待在外面的小沙弥怔怔看着那个黑袍男子转身蹲下身子,孤独蹲在许愿池旁,漫天大雪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这些小沙弥不理解,为什么居士大人愿意见他,却终究没说出几句话? 他们还可能要过很久才会明白。 有些时候,一但错过之后,再见,就真的变成了陌路。 易潇蹲在许愿池旁,突然抬起头,轻声对着飘雪的夜空说道:“和尚,等了你这么久,怎么还不出来?” 风雪之中传来脚步声音。 大榕寺的年轻监院大人脚踩风雪,剃尽三千烦恼丝,端的是宝相庄严,一路手持佛珠转动,轻声默念佛语。 到了许愿池旁,突然面露笑容,居然丝毫不顾及面子,就这么大大咧咧蹲在了易潇身边。 青石小和尚咧嘴笑道:“郁闷呢?烦恼呢?不解呢?” 易潇没好气说道:“别搁着添堵,烦着呢。” 青石小和尚瘪嘴道:“你喊我来的,现在又要我走?” 作势就要起身,被易潇一把拉下,一屁股重新跌坐在许愿池旁。 青石叹了口气,索性就这么坐着,轻声说道:“她是有大毅力之人,当断即断,你应该也清楚,修剑的人,若是连自己心中的纠缠都斩不断,又如何斩断别人的?” 小殿下低垂眉眼,微恼道:“所以就故意躲着不见?就算见了,也不说话了,这一套是不是你教的?” “天地良心,贫僧以佛品保证啊!” “绝对不是我教的!” 青石仰天愤愤道:“你要跟我说这丫头之前是个活泼性格,打死我也不信,这厮出了北魏之后就再别说过一句话,入佛塔后跟着疯子一样修行,拼了命练剑,练剑,练剑。每日除了练剑,就再没有其他事情,绝对没有。” 易潇微微怔住。 “一个人,到底需要经历些什么,才会变成她现在这个样子?”青石收敛神情,柔和说道:“你有没有见过她的剑,那着实是一把很苦的剑。” 小殿下欲言又止,终是沉默。 过了许久,易潇才苦涩开口。 “的确是一把很苦的剑。” 青石轻声安慰道:“喏,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看开就好。” 易潇闷闷问道:“若是我看不开呢?” 青石托腮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面前的许愿池,“看不开,不妨在这里许个愿咯?师父说大榕寺里的许愿池有佛门气运加持,许愿还愿,向来还算是灵。” 易潇怔怔望向许愿池。 “齐梁十九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上都来这里许过愿。”青石笑道:“兰陵城里的萧姓大家,基本上一个没漏。” “兰陵城的那几个皇族,你是辈分最小的那个。”青石笑道:“你那两位兄长,曾经都在这里许过愿。” 易潇微惘望向青石,不明所以。 两个人目光对视。 一群小光头们讷讷躲在佛殿里,探出脑袋,努力想看清自己那位年轻监院大人,与那个黑袍男人,究竟在许愿池旁聊些什么。 居然比居士大人聊的时间还要长? 只可惜风雪有些太大。 看不太清。 隐隐约约看清不顾形象坐在许愿池边的监院大人,此刻微微抬起双臂。 青袖内元力鼓荡,卷开风雪。 刹那视线全开 许愿池里叮叮当当,坚冰破碎,全部漂浮升起,与碎冰一同升起的,还有无数贯许愿铜钱。 这就是大榕寺内有名的“铜钱愿”,许愿者将自己所许的愿望写在油纸之上,叠入一贯铜钱眉心,虔诚许愿,再掷入池中。 等到还愿之时,据说铜钱里的油纸就会自行消散,没有人亲手捞过,自然不知真假与否。 而这个“铜钱愿”相当灵验,因此佛门愿力一说,已经逐渐成为被齐梁十九道广为接受的一种佛门神通手段。 此刻 青石小和尚微微拨弄手指,两串铜钱从无数贯铜钱之中漂浮而来,被他握在手心,掌心散发佛光温热,缓缓除去两贯铜钱上的冰凉寒意。 青石另一只手抽出铜钱贯中的油纸。 易潇怔怔看着两张油纸上的内容。 第一张油纸上字迹笨拙,一看就知晓不是出自人之手,写这个字的人,应当是个粗糙武夫。 “萧家长兄无悔,愧无大才,护不得天下周全,能护身后亲人周全” 后面的字迹改了又改。 “愿余弟十六岁北上无风无波,大病顺愈,特在此求签,许愿,望菩萨成全。” 小殿下喃喃道:“大哥” 易潇似乎能想到那个粗糙汉子在拧眉写字时候的沉重表情。 “第一张是你的长兄在你北上时候为你求的签。”青石缓缓说道:“你再看第二张。” 易潇缓缓挪目。 第二张油纸字迹斐然,与第一张截然不同。 出自于一个儒士之手。 “萧布衣本有两愿,一愿齐梁兴盛,二愿萧家太平” “此行北上,只愿余弟平安脱身洛阳,有朝一日能再回兰陵,解开矛盾,冰雪消融,除此以外,别无他愿。” “特在此求签,许愿,望菩萨成全。” 青石顿了顿,柔声说道:“你的另外一位兄长北上时候在阳关谷略作停留,也在此求下一签。” “两签,都是为你而求。” 易潇面色微变,最终沉默。 “帝王世家,的确是将自己面容掩于幕后,可在迫不得已的背后,其实也不全尽是虚伪。”青石轻轻说道:“若是他们真希望你死,大可不必在这许愿池中,许下无人可看见的愿望。” 易潇接过两张油纸,面色复杂,读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揉了揉脸,笑骂道:“和尚,你当我不知道?” 声音有些哽咽。 青石神情复杂,重新挥手,千万贯铜钱重新坠入许愿池。 小殿下站起身子,呼出一口热气,摆了摆手。 “走了。” 一声走了,整个大榕寺都听得见。 佛塔内静心修行的女子缓缓睁开眼。 大殿内的光头小沙弥彼此对视,接着为这个背影有些孤独的黑衣施主轻声颂经。 那个身影渐行渐远,没有回头。 青石依旧坐在许愿池前,任大雪模糊视线。 他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你之前问我,若是有些事情想不开该如何? 我回你,许愿就好。 其实想不开的话,许愿又有何用? 只能不再去想。 家国天下事,比起儿女情长,修行途短,要复杂太多太多。 缘生,缘灭,天涯,海角。 不想,不念,一刀,两断。 第二十七章 茶与病 兰陵城大雪。 齐梁的古都,比起北魏洛阳而言,并不能算是历史悠久,然而在江南庞大的财力之下,兰陵城显得精致许多,皇族贵气压过了所谓的历史底蕴。 雪白覆盖在这座南方第一城的每一处角落,钟楼楼顶,宫殿屋檐,行走的路人伞面。 很难想象,南方都如此大雪,北方又当如何? 大雪缘故,原本繁华的兰陵城街道,此刻不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留下几道行人,也匆匆忙忙撑伞冒雪离开。 兰陵城内大多数店家,赶在这十几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雪天气,几乎都选择了关闭店门。 街道上没有一丝烟火气息。 一男一女两人共撑一伞,略显突兀出现在街道上,似乎上一秒从街道转角转弯过来,又似乎是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黑袍男子似乎并不习惯跟一个姑娘挤在一把油纸伞下,低头猫腰,笑着说道:“我不在乎这些雪的。” 说完钻出油纸伞。 青梨姑娘哦了一声,其实从阳关谷一路上赶过来,也不全是撕裂空间,路上停留多处,这个齐梁小殿下有时候停下脚步,也是这样钻出油纸伞,然后就开始怔怔发呆。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在一年前从这里出发,北上求长生,却不知道一路上遇到了多少波折。 每一处都历历在目,每一处都难以忘怀。 易潇没有刻意去齐梁最北的那座洪流城,一路南下,最终从阳关谷出发,越过涓州,来到了兰陵城。 重游故地。 这是北行路上最开始的一段路,没什么波折,老段和老缪都在,护着自己,不用劳心,每日只管在车厢里翻书阅经即可。 那个时候的自己,还信奉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现在再回头来看看,有哪一位掌权者,真的是以道理来治国呢? 便是能治国,何以平天下? 圣人经文,读至最后,入文评榜,顶天算是修心中剑。 大国杀伐,征战沙场,冷血无情,最终只能靠手中剑。 书上教得了你如何修身克己,言行如一教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有些人想活下去,靠几个文字,是不行的。 无论贵贱。 易潇站在兰陵城街道上,又怔怔出神了许久,发觉自己身上依旧没有落雪,才发现原来身旁那个狸猫姑娘,跟前几次一样,很不嫌累的踮起脚尖,为自己撑起油纸伞,极其安静,也不说话。 青梨果然是个很古怪的姑娘,她有时候耐性很好,宁愿撑伞等易潇,一等就是小半天,有时候脾气很差,入圣岛的时候,就急不可待地想回静室闭关钻研阵法。 小殿下不明白。 其实天下姑娘大多一样,遇上了喜欢的事情,便是要她等待多久,都可以等得了。 可有些喜欢的事情,要她等上一分钟,也等不了。 青梨发呆出神的时候,眼里的瞳孔会慢慢缩起,像是一只猫一样,变得细微起来。 她感到油纸伞被人接去,自己肩膀上传来一股轻柔力量,轻轻将自己踮起的脚压了下去。易潇笑问道:“你非要在这里打伞等我?” 青梨木然没有回答。 其实她不是一定要等小殿下,只是她本来就是一只爱发呆的妖兽,素日里闭关钻研阵法,有时候怔怔出神也是一整天。 或许是寿命太长的缘故,也许只有这般虚度光阴,才能让她感受到些许生命存在的意义。 青梨轻声问道:“你这个人类,在想什么呢?” 她很好奇,为什么这个男人也可以发呆发上小半天,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难不成也是嫌自己命长,无处消磨? 易潇怔了怔,认真想了想。 “有时候我在想,有了株莲相,究竟是命好,还是命不好?”小殿下轻轻开口,指了指街角远处点着灯笼的一家老店。 青梨微惘抬起头,眼神不太好。 “因为过目不忘,所以见过的事情,就再也忘不掉。”易潇笑着微微拉扯青梨的衣袖,向那里走过去。 青梨木然跟着易潇前进,眼瞳依旧细缩,任由自己衣袖被这个人类男子牵着。 “不仅仅是眼里看见的景物,还有很多,譬如当时的心情,想法,杂念,诸如此类,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易潇一手拉扯着青梨,一手撑伞,伞面略微向着青梨那边倾泻,于是一堆碎雪窸窸窣窣滑下。 可见兰陵城这场大雪的确来势汹涌。 好在雪大,风不大。 所以那家店面挂在屋檐栏杆下的灯笼,只是微微摇晃,依旧能够倔强且顺利地在大雪之中发出淡淡的荧光。 这段路不长,易潇走得很慢。 也许是为了能将自己所说的话说完的缘故。 “可是即便我有株莲相,记忆也会有所偏差的啊。我知道我出生不在这里,可记忆翻到最前面,就只有这里了。” “六岁之前的事情,就像是一场大雪,也许曾经来势汹汹,可覆盖再深,烟消云散之后,最终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只记得这座古都,这座名叫兰陵城的古都,应该就是我的家了。” “这里的每一处街道,每一个街角,按理来说,我都应当记下来。” “可是当我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这里居然是这么陌生。” “原来我只是缩在一个小角落,出了家门,再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比外面还要陌生。” “我的家很大,可惜我从来没有走完。” “你说,好不好笑?” 被易潇拉着衣袖行走的青衣姑娘,竖瞳已经渐渐放大,最终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模样。 她认真想了想,没有来得及回答。 易潇指了指眼前的店面,笑道:“就像这里,有一家茶店,冒着大雪也不肯关门的茶店,理应是兰陵城最好的一家茶店了。可是我居然不知道。” 青梨怔怔看着古色古香,装饰带着浓墨文雅的老店,心想着人类世界的条条框框太多,妖兽只需要饮血就可以,人类饮水饮酒饮茶,在确保自己生存的条件下,又多了许多花样,似乎什么都喝,比妖兽来的复杂太多。 她微微张口,来不及多想,脚底踉跄,就被小殿下拉进了店中。 青梨抬起头来,微惘看着店内的环境。 外面大雪,屋内热气袭来,视线有些模糊。 她本就视力不好,眼神眯起,也只能看清,这是一家装修相当古老,却显得不落窠臼的茶店。 兰陵城乃是江南士子故乡,而冒着大雪品茶这种在外人看来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只有江南士子才不辞麻烦,心甘情愿如此。换了北方人,恐怕只会寻一处酒家,大喝一场,酩酊大醉,求一个痛快吧? 易潇倒不像是第一次入店,拉着青梨倒像是轻车熟路,迅速找了个偏僻位置,点上了两壶茶。 茶座之间有雅屏相隔,彼此见不到面。 小殿下轻声说道:“这家茶馆,很不容易。” 青梨有些微惘,小殿下笑着解释道:“你眼神不好,之前应当没看清茶馆的牌匾,兰陵城文人极多,爱喝茶的更多,所以茶馆也多。” “当时在经韬殿的时候,就隐约听到过大内那些粗人,聚在一起评价过兰陵城的茶馆,其中一家名为老舍,据说格调茶艺,都是兰陵一流,就是这家了。” “刚刚点茶时候,发现这家老舍,点茶论盏不论斤两,这里面有些许讲究。”易潇怕青梨听得不耐烦,笑着说道:“兰陵城文人多,士子多,可穷人也多,大茶馆动辄一两茶叶一两银子,他们哪里敢想?老舍这里卖茶,论盏论壶去卖,提供雅座,再加上名气太响,那些大儒也会来这里喝茶,真心想求教的文人,大可以点上一壶茶,慢慢去品,等自己想等之人。” 青梨听得懵懵懂懂。 “齐梁的文道,一半藏在茶道里。” 易潇笑道:“喝酒一口须饮尽,品茶小啜可一天。茶道不能急,功名也不能急,急功近利,自然喝不了茶。” 出身西域的青梨,只觉得易潇说了这些,让自己一阵头疼,微恼道:“喝茶怎么这么麻烦?我情愿喝酒。” 小殿下哈哈一笑。 “哦,对了。” 青梨突然面色一正,认真说道:“你有病。” 易潇笑意停滞,微微愕然。 “我是之前想说的。” 青梨正襟危坐,托腮想了想,眼神又有些涣散。 “我也有病。”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轻声说道:“我双目天生无神,总是爱发呆,山主大人说了,这是病,得治。” 青梨低垂眉眼,笑了笑:“因为记不太清被逐出八尺山前的事情了,只记得山主大人救了我,至于为什么被逐出妖族,犯下了什么错,这些都记不得了。” “越去想,越想不起。越想不起,越想去想起。” “我是真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青梨伸出一只手,微微弓起身子,努力够了过去,拍了拍易潇肩膀,鼓起腮帮子,气呼呼道:“你肯定比我记性好,等你记起来了,一定要帮我。” 小殿下怔怔看着这个神经反应都比别人慢上半拍的妖族小姑娘。 不知如何言语。 两壶茶被端上。 气呼呼的青梨端起一壶茶,一口气平举,仰天,接着一饮而尽。 来不及反应的易潇目瞪口呆。 接着是小姑娘被热茶烫的哭出来的声音。 第二十八章 茶与病(二) 小茶馆内,屏风四立。 每一处屏风,恰到好处隔开两个雅座,不会使人过道之时相互打扰。 但若真有心去看,也能看清屏风之后的茶客,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口热茶喝下肚子的青梨被呛得哭出声音来,愁眉苦脸吸了吸鼻子,吐出半截麻木的舌头,惨兮兮喊了一个字。 “烫” 一下子吸引了极多的目光。 易潇有些哭笑不得,低声笑道:“你这丫头,都说了喝茶与喝酒不同,需要耐住性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同样也喝不了热茶。” 青梨相当伤心地啜声道:“还是烫” 已经有几道目光投来,易潇有些无奈说道:“你等一下,我去帮你叫杯冷水。” 青梨嗯嗯嗯乖巧点头,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 屏风后面传来轻轻的叩指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笑着从那道屏风后面开口。 “一个妖,也怕烫?” 声音极轻,只有青梨听得见。 青衣小姑娘顿时眯眼,下意识要振衣而起,看看屏风后面是何方神圣? 接过耳边那个男人清儒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里是人类世界,兰陵皇城,你还敢显露妖气?” 青梨面色阴沉。 那个男人笑了笑,柔声说道:“没什么好怕的,我没有修为,打肯定打不过你,只是没想到能有缘在这里遇见那位,想过来一叙,如何?” 没等青梨应声,屏风后的那个男人就这么走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年轻。 可那男人声音听起来清儒,居然生了一副兵家杀伐的面容,眉尖微挑,虽是嘴角噙了淡淡笑意,却是满面杀气凌厉,令人心悸。 他从自己雅座带来了一把木凳,还有茶盏,微笑坐下,低垂眉眼,自顾自以小殿下点的那壶茶,给自己斟了一杯。 轻啜。 清瘦男人笑眯眯道:“江南铁叶,杀伐之气。那位不出所料,果然进了魔宗。” 青梨怔怔望着这个年轻的清瘦男人。 他伸出一只手,淡然说道:“魔宗左使大人,你好,初次见面” “我的名字,叫做齐恕。” 小殿下端着冷水回到雅座的时候,不出意料发现了自己座位上,已经多了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 易潇笑着没有说话,先是将那杯冷水放在青梨面前,叮嘱了一声小心冻牙,然后坐在那个清瘦男人面前。 小殿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清瘦男人很不客气的振袖,端茶,微抬,齐眉。 易潇同样。 齐梁最古老的茶道礼仪。 两个人一丝不苟做完,认真还礼。 品茶。 一言不发。 等那壶江南铁叶被两人平分喝完,易潇才笑着说道:“都说文人来老舍,只需要七分才气,三分运气,就可遇到自己想遇到的人。我误打误撞入了这里,居然就能碰到一个有意思的人。” 清瘦男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么大的大雪天,老舍里大半座位都没空着。”小殿下摇了摇头:“不合常理。” 清瘦男人摸了摸鼻子,笑道:“可能是天阙那些人不太会假扮茶客的缘故,被小殿下看出来了?” 易潇笑了笑:“也不全是,哪个茶馆,都有那些不懂茶,却偏偏好面子,天天下茶馆的假儒。” 说完瞥了一眼青梨。 青梨愤愤低声道:“我本就不想喝茶!” 小殿下轻声笑道:“这是那些假儒存的心思太功利,去的茶馆都是贵人出入,自然瞧不起老舍,就算真来,也不会选在这种大雪天。” 清瘦男子缓缓点了点头,依旧面带笑意。 小殿下微笑向后挪移身子,问道:“齐恕先生,茶已经喝完了,我们出去聊?” 清瘦男子先是微怔,接着沉默点了点头。 小殿下站起身子,拍了拍青梨肩膀,柔声说道:“在这等我一会。” 双手捧着茶杯的青梨轻轻嗯了一声,一点一点,尝试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带着凉意的冰水。 老舍的木门被打开。 大雪迎风扑来。 清瘦男子被大雪呛了一下,微微咳嗽。 身后有人递了两把伞过来,齐恕只是摆了摆手。 他平静抬起头,认真说道:“我与殿下大人出去走一走,这些雪,算不得什么。” 小殿下面色平静,走在落满大雪的街道上。 一身单薄寒衣的齐恕就这么与易潇并列而行。 一路前行。 小殿下突然开口说道:“老师不在兰陵城,甚至不在齐梁,不然今天来的就一定不会是你。” 齐恕低眉,轻轻嗯了一声:“国师大人的确不在。” 易潇淡然问道:“他就这么放心你,一个文评末端涌上来的新人而已,不足一年,已经把小半个天阙都交给你了?” 齐恕微怔,明白了易潇口中的他,乃是指当今齐梁的那位之后,自嘲笑了笑,才缓缓道:“陛下神文圣武,慧眼识珠。” 易潇平静看了一眼齐恕,这个清瘦男人,在文评殿试之后就被留在兰陵城,暗地里接手天阙,与那位齐梁大神将做了搭配。 这是齐梁十几年来,最快的晋升速度。 没有之一。 而换来的,就是齐恕平静的一句“慧眼识珠”。 这个清瘦男人该是有多么自信? 齐恕的表情没有倨傲,也没有自豪,在他看来,这一切理应如此。 易潇微微叹息。 “齐恕先生,据我所知,你并不修行。” 小殿下轻轻开口道:“既然你没有修为,为何还要逞能,出门时候不要伞就罢了,连一件厚衣也不穿?” 齐恕低眉笑了笑,四周并不寒冷,身边的那个黑袍男子不出意料散开了元力,将大雪与寒意都屏蔽开来。 “我未曾见过殿下,殿下也未曾见过我。” “这是我与殿下的第一次见面。” “齐恕只是想知道,殿下再回兰陵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 易潇突然停住脚步,笑道:“现在你看到了?” 齐恕面色复杂点了点头。 小殿下微挑眉尖,吐出几个字。 “说说看。” 齐恕摇了摇头。 易潇低眉笑道:“但说无妨。” 齐恕依旧摇头。 “你猜到了我入魔宗圣岛,也猜到了我会回兰陵城,无非就是想看看,我如今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再回这里。”易潇淡然说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若是想杀你,你早就死了。” 齐恕苦笑道:“殿下,在您外放元力,为我遮挡风雪的时候,齐恕就知道,今日担忧之事,已经无须再说。” 易潇沉默不语。 “我在老舍安排了天阙这么多人手,甚至有了好几位顶尖九品。”齐恕平静说道:“就想看看殿下您的反应,若是看出了天阙埋伏,依旧愿意进屋一叙,便可说明一些事情。” 易潇笑道:“你以为这些人,会让我有所顾忌?” 齐恕揉了揉麻木的脸,认真说道:“殿下能从圣岛回到中原,便已经说明当今天下,除了那几位大妖孽,世上没什么人能只身拦得住殿下,齐恕心里有数。” “可殿下今日,若是以魔宗圣岛之子的身份,重新回到兰陵城,那么齐恕就算是屠刀不曾北挥,也要将殿下您” 齐恕沉默拢袖,低垂眉眼。 风雪甚大。 “埋在这里。” 小殿下转头望向这个满面杀气的清瘦男人,轻声问道:“拿圣岛之子的身份,回到这里难道不好吗?” 易潇平静说道:“我的母亲,就是圣岛的圣女,我理所当然以这个身份回到兰陵城。” 齐恕平静回应道:“殿下你应知我的意思。”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魔宗不会与齐梁为敌,至少我不会。” 齐恕缓缓拨弄袖中手指,仍旧没有开口。 易潇补充说道:“今日不会,今后也不会。我在一日,便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齐恕恭敬低头说道:“齐恕衷心欢迎殿下以圣岛之子身份,重回兰陵城。” 易潇笑道:“你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我这趟只是过来看看,不会住下,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你就不怕我跟你一样,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清瘦男子摇头认真说道:“殿下不会。” 易潇笑着问道:“凭什么你敢笃定我不会?” 齐恕沉默许久,道:“因为陛下似乎生了一场大病。” 易潇笑意收敛。 齐恕呼出一口热气,说道:“国师大人似乎去为陛下寻药了,国事在前,陛下如今榻前无人,瞒着这个消息许久,似乎并不想告诉你们。” 小殿下抬起头,直视齐恕双眼。 怪不得。 怪不得齐梁这一年来出乎意料的平静。 领兵去北姑苏道西拒棋宫的萧无悔一年多来,能够顺利斩敌,沐浴妖血,累赘战功,全都因为齐梁那位陛下将北魏置于棋盘之外。 更因为 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安然无恙的成长起来。 在齐梁北魏开战之前,以棋宫作为磨刀石。 生病。 重病? 连老师都要去为他寻药,这究竟是什么病? 齐恕有些恍惚,看着那位小殿下的双瞳之中燃起金黄火焰,汹涌澎湃,将漫天雪气全都炙热消融。 易潇面色极冷,一字一句开口道:“齐恕,你最好不要骗我。” 那一袭黑袍乘着风雪,直奔兰陵城的那座空中楼阁而去。 第二十九章 茶与病(三)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兰陵城乃是齐梁皇都,空中楼阁,被誉为南方神迹的同时,更是齐梁陛下居住之地。 自然守卫森严。 由齐梁天阙之中,最为精英的分脉驻扎。 也就是大内。 齐梁大内常驻兰陵城,大部分身怀异能,都非庸人俗人,在大世来临之前,就有好几个即将迈入九品。 能入大内的,都是直接或间接通过了国师大人的甄选标准,放到整个天阙里,都是相当有话语权的人物。 如此方能委以重任。 空中楼阁,负责日常守卫的士兵死死盯住大雪之中。 那里有一个黑点,急速从风雪之中放大,仿佛不在意阻力,完全违背了世间的认知,就这么踏着风雪,向自己驻守的方向冲了过来。 伍长眯起眼,微微抬臂,身后四名士兵立即开始戒备,由于那道身影太快的原因,臂弩肯定射不中,这几位士兵,已经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枪戟。 “在陛下的兰陵城,居然有人敢这么嚣张?” “目标接近,目测这个速度,应该有九品!” “快去通知大内的齐笑牧大人!” 负责空中楼阁正南方的伍长微微眯起眼,盯住那道身影,不停向身后发布命令。 接着那道身影陡然在风雪之中踏起一步,身形旋转,轰然一声,刹那再度快上数倍—— 伍长双目赤红,大喝道:“不!目标不止是普通九品,看起来要强行突袭这里,直接随我迎战!” 声音未落,那道身影已经踏在空中楼阁栏杆之上,刹那带来一蓬风雪。 一声狂怒大喝。 “出枪!” 风雪落。 时间骤停。 五个人怔怔呆住。 风雪全部落散。 那个黑袍男人面无表情,脚尖点在四根长枪交接之处,手中两根手指,此刻轻轻弹开伍长的巨戟。 “嗡”然长鸣—— 巨戟倒砸开来,力道不算沉重,带着伍长踉跄两步,重重靠在墙壁之上。 “这是” 缓缓清醒的伍长先是一怔,看清了风雪之中那道孤傲的黑袍身影,接着声音激动道:“都别动手,这是小殿下大人!” 四个士兵先是一愣,再微微抬头,有些不敢相信望向那个黑袍男子。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小殿下大人? 易潇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接着从怀中掏出齐梁萧字令,略微示意一下自己身份无误,便从四杆长枪枪尖轻轻跳下。 黑袍抖落一地风雪。 伍长重重将枪戟竖在面前,低头颤声道:“大人您回来了?!” 那个黑袍男人没有理睬。 他径直向着楼阁内处走去,只是微微摆了摆手。 没有回头。 走得沉默而令人心生肃然。 四名士兵有些微惘。 过了许久,有一人疑惑问道:“这是小殿下大人?” 伍长沉默许久,认真说道:“我在兰陵城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错?一定是大人,不会有错的。” “可我听说小殿下大人,在经韬殿读书的时候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并不冷漠。” 并不知晓小殿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伍长,此刻轻声说道:“人总是会变的啊。” 他咧嘴笑了笑,握了握有些酸麻的手指,笑骂道:“真他娘的厉害。” 这才是高位者应该有的样子。 五阁十三楼。 最顶楼。唯一阁。 易潇一直走向那座阁屋,中间没有停留,路上所有遇见的人,无论是下人,还是曾经大内的熟人,一缕愕然于这位齐梁小主人的突然回归,以及相当大的改变。 他们出乎意料的热情,有些想与这位平易近人的小主人叙叙旧,有些施了齐梁相当繁琐隆重的见面礼节。 易潇只是面无表情,一概不理睬。 若是放在以前,易潇会微微回礼。 或者不是今天,易潇也不会如此冷漠。 他无视了路上的所有人,也自然没有一个人,会不识趣到,想亲自伸手,去拦住这个看起来并不高兴的齐梁小殿下。 易潇的步伐不算快,却没有任何停留。 因为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最顶楼。 从一开始就是。 从他踏出风雪,来到空中楼阁的那一刻。 从他双目黑白,变成金灿之色的那一刻。 他眼中只有一个地方。 现在他到了。 易潇最终停在了最顶楼的那个阁门之前。 他没有叩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这是一件相当不礼貌的事情,而易潇偏偏这么做了。 他走入了大殿之中。 赤珊瑚玉雕琢的小山,山下流水,水前一道屏风。 屏风前有一道青玉案。 易潇微微吐出一口浊气,与那个男人对望。 一年多没见了。 那个男人与易潇一路上见到的婢女阿婆,还有那些天阙中人,面色明显不同。 他低垂眉眼,面上没有愕然,反倒是带着一丝苦笑。 “来了?” “嗯。” 小殿下望向终究没有来得及坐在青玉案前,摆出一副批改姿态的那个男人。 可能是因为自己赶路速度太快的原因,他又不是修行者,来不及准备,只能匆匆摆出一副阅奏的架子。 衣襟上还有两颗扣子,扣错了位置。 易潇不知道,这个楼阁里,有多少下人,仆从,曾经得到过眼前这个男人的指示,若是自己有一天回家了,一定要给他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 所以曾经为自己煨汤的阿婆,为自己缝香囊的婢女,无一例外都试图稍微拉扯自己,让自己能够在路上稍作停留。 为他争取到一点时间。 准备什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 有什么好瞒着的?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问道:“什么病。” 萧望微微一怔,笑着说道:“说什么呢?” 易潇依旧沉下声音,再次问道:“什么病。” 萧望陷入沉默。 这位齐梁皇帝面色阴沉,轻声问道:“齐恕跟你说的?” 小殿下认真说道:“你不用管这些,你就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病,连老师都要离开齐梁,去为你寻药?” 萧望不语。 过了许久,这个男人轻声笑了笑:“无碍。真的无碍。” “好。” 易潇平静说道:“那就是没病了。” 萧望怔住。 小殿下面无表情说道:“既然你没有生病,齐恕之前对我所说,皆是假话,只是为了欺骗和利用我,如此臣子,狡诈如狐,欺上瞒下,我今日就杀了他。” 说完立即转身,果断决然。 身后传来那个男人猛然一拍青玉案的声音。 并不是暴怒。 而是颇有些头痛的无奈。 萧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有心无力说道:“够了。” 易潇没有回头,倔强站在原地。 “真的够了,朕不怪齐恕。” “只是朕不想,与你再次见面,变成这个样子”整个齐梁最高处的男人,此刻低声平静说道:“生老病死,人间常态,若是朕避之不及,大不了坦然受之。” 小殿下缓缓回头。 青玉案前的那个男人,衣襟不整,面色苍白,却巍峨端坐,气势磅礴,犹有猛虎之势。青玉案前的厚厚奏折,是齐梁的十九道江山。 尽皆被他驮在背上,置于案前。 易潇发现这个男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老了许多。 青玉案依旧珠玉圆润,犹如崭新。 可案前的那个男人,依旧不复当年。 “朕的确有些旧疾,也的确算不了大碍。”萧望认真盯住易潇,一字一句说道:“这一点,不会骗你。” 小殿下只是沉默。 “病重不重,这一点,你说了不算。”易潇平静开口道:“我读过医书,也跟随那位大丹圣一起修行过,即便比不上苏大丹圣,帮你稍微观脉,也能稍作调理,到时候你病的重不重,自然知晓。” 萧望吐出一口气,神情复杂道:“你大可以放心,国师不在的日子,有人帮朕调理脉络,那人也有苏家的医术传承,刚才的这些话,都是她说的。” 易潇冷笑说道:“你以为我会相信?” 话音刚落—— 阁门外居然传来一阵轻轻敲门声音。 易潇怔住。 很快阁门被人推开。 进来的居然是一位女子。 一身宽大白袍的妙龄女子进屋,看清屋内情况之后,先是微怔于屋内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接着眼神细微不可见的波动。 易潇也微微眯起眼,与她对视。 萧望口中的那个她,所谓的苏家医术后人。 居然真有这个人。 居然真的就这么快出现了。 苏鲟。 易潇仔细望向苏鲟,注意到她的身上,有着大雪初融的痕迹。 试图找到一点漏洞。 这个面容情绪演变几乎完美的女子,从动作到表情,没有一丝漏洞。 她 的确不像是事前知道自己会来,也的确是一副从外面冒雪赶来空中楼阁的模样。 场面有些寂静。 小殿下打破平静,轻声说道:“原来是苏家大小姐,这些日子,麻烦您了。” 苏鲟嗯了一声,淡淡道:“苏家能得到陛下的帮助,住在兰陵城,我只不过是每日顺路过来帮陛下略微看一下身子,这些小事,还算不得什么。” 易潇低低笑道:“既然是小病,何至于每日过来?” “陛下体寒,导致头痛,其实是过度操劳而致。”苏鲟依旧面色平静,淡然回应:“若是陛下不愿意放下国事,亲自调养,便是只能每日以金针针灸,来缓解症状。” 无懈可击。 易潇有些微怔。 难道是自己误会了? “你之前怀疑的,是一个误会罢了。” “至于朕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穿衣,就是因为她,每日就在这个时候,会来朕的阁楼,替朕看病。”萧望无奈摇了摇头:“吾儿这件事,你真的误会了,朕不想瞒着你什么,也从未想过,要瞒着你什么。” 易潇沉默片刻,迟疑道:“那楼下的那些佣人?” 萧望笑着摇头,“一个人心中生疑,便免不了猜测再三。这些,自然也是误会。” 易潇冷哼一声,径直离开。 苏鲟平静推合关门。 阁楼里的寂静大约持续了半柱香时间。 突然阁门被人推开,重新回阁的易潇,眯起眼望向屏风内的两人。 萧望一手伸腕,一手翻阅奏折。 任苏鲟仔细扎下金针。 金针入腕入臂,深浅不一,不可能是逢场作戏。 苏鲟皱眉抬头,雪白皓腕悬停。 居然真的在金针号脉。 小殿下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打扰了,抱歉。” 易潇轻轻说道:“我想告诉苏家大小姐,我就在空中楼阁顶楼等你。” 说罢重新合门,缓缓离开。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三十章 合家团聚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空中楼阁阁顶。 黑袍男子一个人站在大雪之中。 易潇静静等着,闭目养神。 没有动用元力,就这么任由大雪落在自己身上。 脑海里翻来覆去,将来回场景过了一遍又一遍。 站了许久。 突然有一道柔和曼妙声音传来—— “无须殿下在这里等苏鲟,便是苏鲟得知殿下如今在兰陵城,也一定会主动去找殿下。” 易潇缓缓睁眸,原来那个披着宽大白袍的苏家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 易潇轻声开口道:“苏鲟,若是你们今日真的在演戏,我只能说,你的演技真的很好。” 苏家大小姐轻声笑了笑,平静道:“演戏?殿下多虑了。” “据说您天生天相,其中株莲相可洞察是非,明察秋毫,我究竟是不是在演戏,自然也能一目了然。”苏鲟轻声说道:“外面的那些人,哪怕是齐恕,再是猜疑陛下的身体有恙,而导致北伐迟迟推缓,终究只是出于担忧,他们不是医生,不懂医术。” 易潇神情复杂,没有转身。 他轻轻捋了捋鬓角发丝,喃喃道:“株莲相可以看清很多东西,可终究看不透人心。” 苏鲟笑道:“殿下难不成还怀疑苏家对陛下不忠?” “不。”易潇摇了摇头,淡然说道:“我只是看不透萧望。” 苏鲟微微一怔。 “他是齐梁的主人,说到底来,齐梁的十九道,甚至整个中原,都是他的棋盘,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他的棋子。”小殿下缓缓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身为陛下,必然要有长远的考虑,也必然要是看得最远的那个。” 苏鲟沉默了。 易潇笑了笑,道:“说这些,可能你也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苏家大小姐嗯了一声,轻轻道:“差不多明白,苏家与齐梁,在棋盘上其实是一家一国的关系,放大缩小之后,道理大抵相同。” 为权者谋,谋家国天下。 小殿下想起身后那人乃是天下第一家如今明面上的少家主,而苏家那位家主,与自己的父亲,在某些方面,可以近乎摆在相同的位置。 没来由想到了那个胖子。 剑酒会之时,小殿下出逃风庭城,北魏极尽人力追杀,若无苏家出面,为自己殊死一搏,恐怕结局难定。 而作为天下第一家,敢于出面 易潇离开风庭之后,不知道苏扶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换来的苏家的站队。 苏家看来,是利益。 易潇看来,是情义。 被一柄秦太子和一把青布刀挑到北魏对立面的苏家,如果不是当年苏扶死死恳求,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钟家男人会这么顺利成就如今独踞北方,大有吞并其余七家的势头? 而事后背着秦太子,默默离开苏家去四处历练的那个人,如今过得怎么样? 念及至此,易潇轻声问道:“苏扶怎么样了?” 身后那个女子略微沉默。 “殿下若是不提他,我也会主动提起。” 苏鲟顿了顿,认真说道:“有一事,请殿下帮忙。” 易潇微微眯起眼,转身望向那个女子。 苏家如今的少家主,此时面色并不轻松:“我哥他如今身在北魏,可能局势并不乐观。此事,说来话长。” 小殿下平静说道:“你慢慢说,不要遗漏细节。” 苏鲟点了点头。 “洛阳那件事之后,唐家老爷子被钟家男人暗算,若是没有那位菩萨关键时候降临,八大家可能都要折在那个男人手里。即便这样,事后的钟家,也开始疯狂吞并周围势力,在曹之轩和玄上宇的默许之下,几乎是不足一周,就接管了大半个北方的世家势力。” “北魏的领土上,有魏皇的授意,再加上那个男人宗师级别的实力,谁是钟家的一合之敌?” “好在父亲早就有所准备,陈家和祝家已经将大部分家底转移到了这里,在苏家庇佑之下,搬进了齐梁。可是北唐门,这个天下几乎最大的一块世家肥肉,几乎一丝不挂放到了钟玉圣的嘴边。” 易潇默默听着苏鲟的话,心里几乎猜到了后续。 “这一年多来的围剿,唐家几乎已经被彻底逼入了北原,很快就要彻底暴露。”苏家大小姐面带忧色,“能撑到现在,其实就已经算是一种奇迹了。” 小殿下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在圣岛修行,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北魏在围剿唐门的这一役之中,涌现出了相当多厉害的天才。” “对,”苏鲟点头:“大世来了,有几位着实是罕见的年轻高手。若不是北唐门还有几个人撑着,早就支离破碎了。” 易潇揉了揉眉心,说道:“北唐门撑到现在,靠的是幕后谋划人的谋略。” 苏鲟顿了顿,欲言又止。 “我知道是谁。”易潇平静说道:“萧布衣的确是个多智近妖的人物,能做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圣岛的情报里说,在退出邀北关的那一役之中,北唐门损失惨重,即便有萧布衣的谋略在,也折损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人马。” “而退到北原之后,北唐门明显士气大涨,甚至打了几场反击战。”易潇悠悠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苏扶和宋大刀鞘,当时应该就在北原历练。” 苏鲟微怔,苦涩说道:“您猜对了。” 易潇又揉了揉眉心,头疼道:“有些事情我想不通,苏扶和宋大刀鞘,这两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去掺和这件事情,还算可以解释,可萧布衣这么冷静的一个人,北上之后,怎么就成了唐家的谋划人了?” 苏鲟有些讷讷,旁敲侧击说道:“听说二殿下与唐家那位大小姐,似乎走得很近。” 小殿下未免有些怔然,过了许久,方才表情精彩道:“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 苏鲟摇了摇头,神情复杂说道:“我哥他再厉害,就算晋入九品,也不是那些妖孽的对手,同样的,二殿下再强,对上整个北魏,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小殿下大人,此事只关私人,无关家国。”苏鲟轻声说道:“苏鲟不会以苏家之恩相挟,只求小殿下能够相助。” 易潇微微收敛面容,看不出表情。 “听说圣岛的大光明山上,有一位精通空间传送之术的左使大人。”苏鲟认真说道:“若是小殿下大人能够说服她帮忙,那么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 小殿下轻声笑道:“敢情在这等着我呢?” 易潇缓缓转过身子,望向浩渺北方。 铺天盖地的大雪从天际席卷而来,吞没大地。 “我会去一趟北魏。” “带回唐家多少人,我不好说。” “但是苏扶,宋大刀鞘,还有萧布衣这些人,我一定会带回齐梁。” 易潇轻声说道:“苏大小姐,虽然我进了魔宗,但知恩图报,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苏鲟有些微怔。 那个黑袍男人轻轻跃起,站在栏杆之上。“告诉萧望,把傻大个从北姑苏道调回来。” 易潇笑了笑:“等我从北魏回来,一家团聚。” 苏鲟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黑袍男人双臂张开。 偌高的空中楼阁,一跃而下。 狂风暴雪倒灌而入! 黑袍猎猎作响,刹那撑开一双醒目而恢弘的黑色双翼。 滑出一道令人膛目结舌的完美曲线。 消失在风雪之中。 苏鲟怔怔望向空气中燃烧的黑色元力,那里蕴藏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喃喃道:“原来他已经这么强了么?” 齐恕跟易潇走了很远。 而没有了小殿下的元力屏障,这个齐梁如今相当有话语权的年轻男人,一下子落入了相当窘迫的境地。 要走回茶馆,也要很久。 一身寒衣,漫天大雪。 回到茶馆的时候,齐恕已经冻得嘴唇发青,指节发白。 他用力拧了一把下属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粘粘在眉尖的风雪,唇角微微勾起。 好在自己走回茶馆的时间,花的足够久,久到这些事情,都已经被解决了。 那个精通空间传送的妖族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不在兰陵城了。 以空间传送之快,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到北魏了。 “眼见不一定为实。” “真亦假时假亦真。” 萧望已经改完了折奏,平静翻着无关政事的闲书,多是些历史上的人物传记,书页上密密麻麻都是批注。 其中就有这么两句。 一边静立的苏鲟轻声说道:“若是陛下无事,我就告退了。” 萧望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 “有一事,苏鲟真的想不明白。” 萧望抬起头。 苏鲟一字一句倔强说道:“陛下,齐梁明明有这么强大的一个人存在,为什么不亲自出手,救出二皇子和我哥他们?” 萧望知道苏鲟的意思。 大殿内的空间隐隐约约传来波动。 一袭青衣,犹如火焰点燃,彻底浮现之后,脚尖轻轻点地。 那个人轻声说道:“那只妖怪的空间传送速度很快,他们已经离开齐梁了,大约三天,就可以抵达北原。” 苏鲟望向这个男子,面色复杂。 当一步棋,即将输棋的时候,如何挽回? 易潇踏上空中楼阁的时候,陛下的病,就应当隐瞒不住。 瞒不住的。 株莲相已经近乎看到了真相。 而唯有伪造,把真相,伪装成为假象。 这本来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而有了这个妖孽般掌握空间波动的男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把自己送到空中楼阁,去弥补这些漏洞。 一切就都成为了不可能。 萧望揉了揉眉心,轻声说道:“朕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朕只能向你保证,朕没有偏袒之心,也不愿意棋出险招,朕只能跟你保证,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少然去到北魏,先救回来的,也一定是你哥。” 苏鲟沉默。 她默默后退,直到退至阁门。 她轻轻说道:“小殿下临走前说,希望陛下大人能从北姑苏道召回大殿下。” 萧望微微一怔,抬起头,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合家团聚。”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三十一章 北原无战事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撕裂空间进行远距离赶路,无疑是一种极快的速度。 这种不可思议的手段,几乎只有某些天生天赋的妖兽,才可能拥有,而撕裂空间的距离,也并不会随着妖兽的修为增加而水涨船高。 空间天赋,本就是一种极难琢磨的东西。 即便如山主大人,与青梨相处了几十年,也只能做到在圣岛里略微施展空间天赋。 青梨不断撕裂空间,不断向着北方前进。 “如果直接有‘坐标’的话,应该会快许多。”青梨轻声说道:“我可以直接打通两点之间的距离,无须像现在这么麻烦。” 易潇点了点头,问道:“怎么给你‘坐标’?” 青梨伸出一只纤白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现在的赶路速度,大概三天能到北原,到时候我记下北原的‘坐标’,就可以做到下次直接去到北原了。” 小殿下默默想了想,轻声道:“青梨,这一次麻烦你了。” 青梨默不作声。 “山主大人说过,中原相当大部分的强大修行者,都聚集在北原风雪那一片,你自己要注意安全。”青衣小姑娘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先跟你说清楚,布置传送法阵,大约需要半个时辰,法阵布置好了以后,至少以九品元力为运转能源,最多能够一次性传走五十人到一百人,不可以携带超越空间负荷的物品。” 易潇揉了揉眉心,说道:“情报上没有给出唐家还有多少人幸存,据我大概估测,现在躲入北唐门的唐门子弟,至少有一千人,法阵需要多久能够全部送走?” 青梨平静算了算:“最少需要一个时辰。” 说完小姑娘特地补充说道:“需要一笔特别庞大数量的元力。” 易潇默默点了点头,平静道:“元力不是问题。” 青梨知道小殿下的心思,提醒道:“法阵的中枢是我,元力出自于你,你如果想一力承担元力负荷,必然是最后一个登上法阵。” “我知道。”易潇吐出一口浊气,笑道:“有你在,我还担心什么?” 欲言又止的青梨微微怔住。 “利用法阵,将唐家送走,并非没有可行性。”青梨过了许久,轻叹一声,喃喃道:“北魏的那位大国师,还有钟家那位宗师,这一年来,都没有找到唐门最后的唐家堡位置,你怎么去找?” 易潇笑了笑没有答话。 青梨低下头继续赶路。 十二月大雪磅礴。 北魏比齐梁更要大雪磅礴数倍,雪漫洛阳。 洛阳里的玉楸秤棋盘落了厚厚一层雪。 棋盘上的残局蒙雪,一片黯淡。 玉楸秤上落满的,都是紫袍大国师玩心大起所铸的棋子。 刻了唐字的棋子被逼到了死角。 突然唐字棋子被人捻起,轻轻擦去上面的雪迹。 紫袍沾风雪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穿越回廊,来到了这里。 玄上宇轻轻摩挲着这枚棋子,眼神复杂,将唐字周围的雪迹轻轻擦拭,用力抹净。 “真没想到,仅仅是一夜风雪,棋盘就变成了这样。” 以玉楸秤推演玄术,棋子演化棋局。 紫袍大国师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喃喃道:“温水煮青蛙。” 自己挟北魏铁骑,与钟家玉圣一起,缓缓将唐家逼入死角,甚至特地为北唐门保留了大部分的人马,就是为了如今的这个局面。 最多一个月。 只要等这场大雪稍停,北唐门,就可以多加一个字。 魏字。 北魏唐门。萧家那条雏龙,在这一年来疯狂折腾,终究不是输在棋力,而是无子可用,即便有苏家太子爷和东关刀鬼传人的相助,也只不过成为了森罗道和钟家的磨刀石。 北魏这一年来,围剿唐门,本身立足于不败之地,唐门越是殊死抵抗,也是遂了自己意愿。 磨刀。 磨刀。 可只是一夜过去,棋盘居然会发生大变? 被擦去风雪痕迹的那枚唐棋,在紫袍男人手中轻轻翻转。 放到了对立面。 缓缓扣下,即将落子。 突然手指停顿,那枚一大半被按在了齐梁河山上的唐字棋子,就这么一小面悬停—— 终究没有落子。 紫袍大国师喃喃自问:“这里风雪大得很,那只青蛙能不能跳出来?” 邀北关以北,是浩瀚广袤的北原。 赶上了这么恐怖的大雪天气,连那些北原蛮子,今年都不曾骑马奔出王庭,而是躲在帐篷里取暖。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修行者,也很容易在这样大雪的北原里迷路,从而化为风雪之中的一具枯骨。 而一队轻骑顶着风雪前进。 “这里发现唐门余孽留下的痕迹,半个时辰之前,距离最近的大人,应该有十五里,那些人往正北去了!” 轻骑的首领判断完毕,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 身后数人从怀中取出一枚圆形弩箭,竖直沉入弩筒之中。 “倏!” “倏!” “倏!” 三道弩箭顶着风雪射出,向着正北方向,射至最高点时候猛然炸开,三道斜西北的烟雾从高空垂落。 十五里之外。 一个年轻男人骑乘在黑马之上。 他一身藏于黑袍之中,双手脱绳,任胯下那匹黑马在风雪之中信步,双手结印,上半身随马背颠簸。 闭眸修行。 眉心有一只竖瞳,此刻微微睁开,吞噬着周遭的雪气,源源不断将雪气转化为元气,滋补自己身体。 那只竖瞳有深浅不一的十字形划痕。 横划那道相对较浅,而竖划那道极深,可以看出是一刀不拖泥带水速度极快极重的划过——在竖瞳张合之时,甚至可以看清血肉。 怀中的传讯令微微震颤。 段无胤没有睁眼,以魂力读取传讯令之中的讯息—— “发现唐门余孽,具体方位已经确定!” 他缓缓睁开双眼。 空中三道血红烟雾,直指极北。 他吐出一口寒气,眉心那道竖瞳刹那闭合,收缩。 整个人气势一变。 那匹黑马猛然上半身抬起,接着狂踏风雪,犹如拉弓满出的疾射之箭,一路向着正北而去! 马背上的那个黑袍年轻男子面无表情,依旧双手不持缰绳,而是放置丹田前,不断变换手势,默默修行着钟家男人教自己的那些印法。 最终结了一个杀生印。 杀气在背后溢散,被风雪不断拉扯。 马蹄重重踏下,再抬起,都会在雪地之上留下一片猩红。 “这场大雪开始,每一天,唐家都有一队人马奉从命令,在北原露面!” “露面就是死。” “大小姐,这种局面下,唐家还有多少人可以去送死?” 一辆马车踏着风雪,听闻之言之后,内厢并里没有传出太大的动静。 问话之人,是唐家外家的小供奉唐震,四十年龄,浑身浴血,在邀北关血战一天,才逃出一条性命,如今在北原终日随这辆马车奔波,此刻面容略显苍白。 他默默等着车厢里大小姐的回应。 周围数十匹围绕马车的白马都不约而同保持沉默,在等车厢里那人的回应。 但也是知道,做决定的,乃是那个外姓年轻男人。 数十匹白马,都是为了护送车厢里的几个人。 一男两女。 没过多久,唐小蛮的声音清晰传出来。 “所有外家子弟,无须去支援露面的那一队,继续跟住我,不要跟丢,保持队形。” 声音落下。 一片死寂。 唐震面色惨然,心底一块巨石砸下。 又是一队送死的人马。 送上北魏的口中,任对面宰杀。 也只有这样,壁虎断尾,以小部分唐家子弟的性命调虎离山,大部队则是以相当大转折的角度进行撤离,利用北原严峻的地貌,恶劣的地理环境,才能够多周旋一些日子,保留实力。 那个披着黑袍的年轻杀人狂魔,都杀了多少唐门子弟? 领了车厢里命令的几位供奉不愿离开。 唐震赤红双目,大声道:“大小姐,我们就算能够靠这种方法,憋屈活下去,可总有一天,会被那些北魏铁骑追上!” “我们没有援军的,没有人会援助我们” “我们在北原斡旋一年了,死了近千人”这位小供奉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道:“大小姐,我们已经三次路过唐家堡了,为什么不能回去?只要我们回到唐家堡,凭借唐家堡的守势,完全可以多撑” 突然一个戏谑声音传来—— “愚蠢!” 唐震微微怔住,看向周围。 他找到了出声的那个人。 披着唐家白袍,身形略显臃肿的年轻男人,正是声音的主人。 同样一身白袍加身,露出里面一件青衫的儒雅男子,缓缓驱马与他并行。 身形略胖的年轻男人眉眼间尽是寒意,身旁白袍青衫的那个男子此刻面上也尽是风霜之意,背后那柄巨大青布裹住的长刀,极为醒目。 唐震知道这二人乃是车厢里那位破天荒请来的援兵。 邀北关一战,若没有他们,唐家高端战力的损失要翻上一番。 苏扶面无表情说道:“你也知道是钟家男人和玄上宇的意思,要把唐家逼到绝地,你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以森罗道和钟家的实力,想杀光如今唐门外家的这些人,最多只需要一个月,再能藏也没有用。”苏扶轻声说道:“你凭什么以为,只是付出这些人命的代价,就能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一年?” 唐震陷入沉默。 “你这种货色,不要质疑车厢里的选择了。” 苏大少丝毫不留情面,面色平静缓缓道:“如果没有他,你们早就死上千百遍了。” 唐家外家小供奉沉默低下头。 身旁背着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此刻望向那节沉默的车厢。 在他看来,这一年来,简直是神迹。 那个车厢里的人,在这种境况之下,能够做到带领唐家斡旋北原,与数量庞大的森罗道探子和钟家抗衡。 无论是路线的选择,还是各种临时的抉择。 都堪称完美无缺。 车厢里传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残忍的事情。” 那个男人轻轻说道:“你们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那些愿意留下来听的,听完之后,也可以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三十二章 谢谢您,先生 车厢里。 唐小蛮面带忧色,望向一身布衣的年轻男人。 萧布衣的双眼一直微阖,轻轻仰靠在车厢护垫上,平静养神,努力休养这一年来留下的伤势。 每日皆如此。 邀北关一战,森罗道精锐尽出,除了那位威慑整片北魏魔道的女阎王未曾露面,几乎俯首效命北魏陛下的高手,全都出现在了邀北关那一战之中。 而萧布衣对上的,则正是从齐梁夺下兰陵城殿试状元之后,回北魏一直对外宣称闭关的那个男人。 冠军侯独子陈万卷。 两人一人各自分了隐谷一半儒术,一人要剥龙皮龙骨,一人要渡劫应运。 陈万卷身后有北魏数位九品高手掠阵,而萧布衣只有一把孤剑。 打到最后,如果不是背着巨大青布刀的那人及时出现,带走萧布衣,恐怕他真的可能会陨落在邀北关。 唐小蛮轻轻替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无羡” 萧布衣依旧没有睁眼,笑着伸出手,握住唐小蛮的手,轻声道:“无妨,就说与他们听好了。” 车厢外,传来萧布衣略显虚弱的声音。 “我们从北魏撤退之时,便一路集结北唐门子弟,当时来得及赶回唐家堡的,一律在一年前,全部迁入唐家堡里避难。” “可我们退入北原之后,尽管与玄上宇周旋了一年,依旧有了不小的损伤,你们一定会想若是我们现在退入唐家堡,会怎么样?” 他顿了顿。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残忍真相。” “会死。” “我们全都会死。” “整片唐门,连着之前成功躲入唐家堡的那些,全都一起,死在北魏铁骑之下,或者全都会沦为那个北魏黑袍的手下亡魂,无法留得全尸。” 车厢外的数十匹白马,马背上驮着的,都是北唐门的精锐子弟。 他们面色惨然,听着车厢里的那个外姓年轻人缓缓开口。 “你们都有妻子,有家室,有自己的挚爱,亲人,父母,他们现在就在唐家堡里,如果没有你们在北原顶着,他们早就被玄上宇搜刮出来,挂在北原森罗道的大旗上。” “现在的唐家,曾经的天下三大家,那位老爷子在洛阳城做出了什么事情,你们自己心知肚明。” 唐家的数十号人马尽皆默然。 气氛一片凄凉。 那位在八大国期间为唐家立下“武唐门”称号的老爷子,在洛阳城实实在在动了野心,想掀起血洗八大家的波涛,已经得罪了天下所有的世家,而如今北魏和钟家借此清洗唐门,颠倒黑白,正是得了天下的助力。 杀遍唐家人。 那个已经九幽之下的老爷子,顺理成章被钟家男人污蔑,蒙上了偷袭钟家老佛爷的污名,而且连带着唐家,也一起送上了末路。 任谁也知道,唐门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可如果没有大小姐 没有大小姐带回来的那两个人。 一个姓钟,一个姓萧。 唐门,早就覆灭了。 数十匹白马义从,一开始心心念念,都想着这个齐梁兰陵城出来的年轻男人,能够创造奇迹。 带领唐门突围,然后跨越北魏,去到齐梁。 那里是安全的地方。 可车厢里的那个人,对弈的乃是北魏大国师,能够熬过这一年,已经是一件奇迹。 只是越熬越北。 越熬越北 “我每日都会派出一队送死的人。”车厢里再度传来平稳的声音,“今天是十个人,明天是二十个,后天可能会增长到三十个。” 气势原本已经极度低落的数十匹白马,此刻纷纷抬起头,面色苍白望向车厢。 萧布衣微微咳嗽,轻声说道:“先是那些拉低队伍行进速度的,再是那些最外门的子弟,玄上宇若是出动精锐,我就会派出你们当中的某个人,当做弃子,去舍命,为唐门拖一个时间。” 闻言之人俱是面无血色。 白马颠簸,有人颤声问道:“这样做能拖到什么?” 萧布衣微微沉默。 “什么也拖不到。” 唐震浑身颤抖,这个已经四十的男人,死死盯住缰绳,突然大声道:“我可以死,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死!可是我们不能死的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他转头盯住那节车厢,一字一句问道:“唐门里的人,都可以赴死,可赴死之后,又有什么?” 猛然一柄巨大黑影从风雪之中划过,唐家小供奉面前一黑,双手来不及前挡,就被那柄巨大刀鞘拍中,狠狠飞了出去。 面色平淡的宋知轻上半身端坐不动,平稳如山,单手举刀,此刻缓缓收回青布刀。 被砸飞出去的唐家小供奉,砸中后方另外一位白马义从,两人连人带马,摔得人仰马翻。 那节车厢停了下来。 车厢里传来那个男人平静的声音:“休整一炷香时间,注意观察雪地里的痕迹。” 萧布衣在唐小蛮和钟雪狐的搀扶中走下车厢。 他面色相当苍白,望向不远处跌落的唐震。 萧布衣笑着问道:“你想怎么死?” 他的背后,苏扶和宋知轻面无表情,下马拢近。 萧布衣走到了唐家小供奉的面前,望着后者面无血色的那张脸,轻声问道:“或者说,站在大义至高点的你,想怎么样为唐门赴死?” 一片死寂。 二殿下望向那些还处在怔然状态的唐门白马义从,平静说道:“听好了,队伍休整之后,愿意跟上来的,就跟上来,我之前说的那些一点也不会变。” “我不能保证你们的死,会给唐家带来任何的希望,死了就是死了!”“而选择跟从这节车厢的你们,若是被选中去赴死,就没有抗拒的余地,至于临死之前能杀几个人,能不能保本,那是你们的本事。” 萧布衣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想跟着我的,你们大可以自己去寻一条路,有能力逃出森罗道追捕的,或者是想投奔姓曹的,都可以试一试,看看结局如何,能活下来,也是你们的造化。” 唐小蛮望向身边的那个布衣男人。 他平静说道:“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残忍的事情。” “你们现在就可以做出选择了。” 一言出,四下静。 是那种死寂的静。 大雪磅礴,北原的森林里,这节车厢周围,围绕有数十匹白马。 这些人,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不同的东西。 有人低下头,面色复杂。 有人不知所措,眼中一片茫然。 突然有一道弱弱的声音,轻声问道:“先生,我们这样送死,算是给唐家,贡献了一点力量吗?” 唐小蛮微微一怔,望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唐门天才子弟,年纪轻轻,已经修行成八品境界的小成人物,未来前途无量。 这样送死,算是给唐门贡献了一点力量吗? 车厢里那位之前说,即便这样送死,也不能保证,会能给唐门带来希望。 唐门已经身处绝境。 可这算是给唐门贡献了一点力量吗? 长久的沉默。 萧布衣轻轻说道:“算的。” 这个年轻的唐门子弟有一个很秀气的名字。 唐慕素。 唐慕素在等待回话的时候,一直仔细擦拭着自己的佩剑,望向剑面上映射出的那个自己。 那人回道:“算的。” 他低下头,笑了笑,认真说道:“谢谢您,先生。” 唐慕素看见自己剑中倒映的那个眸子里,似乎燃起了一丁点的东西,大雪之中,一闪即逝。 他收剑入鞘,认真说道:“先生,我选择留下,我也愿意赴死。” 唐慕素是第一个出声的人。 所有人都开始思考,过了半柱香时间。 没有出现第二个。 之前被宋知轻一刀砸落下马的唐震,此刻终于跌跌撞撞站起身子,再度望向那个背着一人高青布刀的年轻男人,仿佛看着怪物,面色苍白,眼神惊恐。 他深深咽下一口口水,靠在一颗大树,沙哑说道:“先生,我想离开。” 萧布衣缓缓伸手,拦住了背负青布刀面色阴沉的宋知轻。 唐震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抖说道:“这样耗下去,一点希望也看不到,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我自己试着突围,也许能有一条活路” 萧布衣轻声说道:“放他走。” 等唐家小供奉骑上白马,一路向南狂奔。 萧布衣平静道:“你们有多少人,像他一样,现在都可以离开了,我绝不阻拦。” 唐家大小姐面色苍白,看着一位又一位,曾经宣誓对唐家忠心不二的白马义从,此刻一个一个离开。 苏扶和宋知轻面色阴沉,看着这些曾经的就救于自己手上的白马义从,就这么逃离,消散在大雪之中。 十去七八。 零零散散的白马义从,此刻终于没有人离开。 萧布衣微微拉了拉唐小蛮衣袖,平静说道:“上马,启程。” 车厢缓缓前行。 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敲车厢。 靠近车厢车帘的钟雪狐拉开车帘,看见的是一张风雪之中依旧分明清秀的少年面孔。 唐慕素面带风霜寒意,驱马与车厢并行,轻声道:“先生,我很想念身在江南的姐姐,所以我想问问您” 少年低垂眉眼,吐出一口寒气,认真问道:“我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车厢里微微的沉默。 萧布衣罕见的对那个少年露出一抹笑意,不像是安慰的笑,更像是略显狡黠的笑。 他柔声说道:“当然。” 唐慕素怔了好大一会。 他反应了很久,直到眼中已经湿润。 唐慕素才颤抖声音说道:“谢谢您先生。” 第三十三章 末路之光 北原大雪。 森罗道探子赶到这片在北魏地图标着巨刀峡的贫瘠土地之时,不出意料看到了一片遍地的猩红尸骨。 死去的姿态极为凄凉。 眉心一块肉被人以残忍手段剜去,活活被虐杀而死。 那个端坐马匹之上的年轻大人,驻马而立,在风雪之中停留的黑袍身影,令人不寒而栗。 段无胤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将剜下的模糊血肉,缓缓按入自己的眉心竖瞳之中。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吞噬相这只眉心竖瞳,妖则妖矣,可一年前被那个萧家男人十字砍了两剑,不知要吞多少只肉眼,才能恢复如初。 北魏的黑袍小侯爷,轻轻开口说道:“十个人。” 三位森罗道探子彼此对望一眼。 “唐家的大部队应该变向了,这十个人是弃子。”段无胤面色平静,喃喃说道:“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萧布衣不会再重犯邀北关那个时候的错误,他现在打定决心周旋。” 段无胤顿了顿,微微蹙眉。 “只是有一点,略显怪异。” “这场大雪开始,接连有十来天了,唐家的弃子越来越多”黑袍小侯爷游移不定说道:“可为什么偏偏都让我遇到了?另外围剿唐门的那些人,居然一个弃子也没吃到。” 几位森罗道探子也是有些不解。 的确,每次发现唐门痕迹,都是距离这位小侯爷最近,按照规矩,应有这位大人出手剿敌。 几位森罗道探子想了想,又沉默望向遍地尸体,心想以这位大人的实力,这些前来送死的唐门弃子,根本就没有一丝生机,即便数量再翻上数倍,也不是这位大人的一合之敌。 杀戮。 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唐家的这些小手段呢? 即便唐家幕后的那个男人已经掌握了小侯爷的具体位置,故意舍掉弃子,引诱大人上钩 最多就是那个背着青布刀的男人出现,那个男人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目前唐家的最强战力了。 可又能怎么样呢? 这位大人完全可以与那个青布刀男人打个平手收场,而森罗道会以极快的速度派出人手来支援。 北魏新的几位剑子大人,无一不是九品境界的高手,还有段紫衣大人,几位北关的年轻城主大人。 正好可以借机围剿,彻底歼灭唐门。 以莫大智慧,带领唐门在北原斡旋一年多的那个智者,玩了弃子这么一手,究竟在想什么? 段无胤突然嗅了嗅鼻子。 他眯起眼,沉默说道:“西北再往前十五里,是雪雾森林?” 一位森罗道探子恭恭敬敬说道:“大人,正是!” 段无胤轻轻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年来,已经是我们第四次经过这里了。” 没有人敢搭话。 黑袍小侯爷的黑袍在风雪之中狂舞。 他望向那片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的庞大林区,喃喃说道:“真能忍住气啊。我倒是好奇得很那个传说中的唐家堡,究竟藏在哪里?” 唇角微微勾勒。 段无胤拉了拉系在脖颈之处的白绳,收拢黑袍。 低垂眉眼,笑了笑,眉心一抹鲜血溢出流下。 怀中传讯令里传来轻微的震动频率。 这个消息,是最高层传来的。 那位紫袍大国师的命令。 段无胤读完命令,手指浑不在意抹在眉间,轻轻将鲜血抹去,自言自语说道:“原本还想慢慢陪你们玩的” 这个北魏小侯爷轻轻拍了拍胯下黑马。 那匹黑马打了个响鼻,原地跳跃两下,转了个身子,继续温驯俯首。 高大马背上的年轻黑影平静对三位森罗道探子开口说道:“收拢围剿范围,包围前方十五里的雪雾森林。” 几位森罗道探子略微讶然对望一眼。 段无胤平静说道:“他们现在一定在雪雾森林里,国师已经没有耐心了,这是他的命令,只管包裹这片林区,然后缩小范围即可。” “三天。” 段无胤面无表情说道:“命令传下去,给你们三天时间,把雪雾森林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一只雪雁也不准放过。” “这三天里若是有人想突围雪雾森林,不论是谁,一概射杀之。” 他顿了顿,勒马转身。“我会亲自督阵。” 唐震停下马匹。 眼前是一个森罗道探子,软绵绵靠在古木上的尸体。 这是北魏派入森林里来的探子,但明显是被唐门子弟所杀。 他的血还温热,之前的那些人应该还没走远。 唐震的面色极为苍白。 距离自己脱阵,已经三天了。 曾经想着一路凭借自己九品修为,也许能够侥幸逃出生天的唐家小供奉,终于知道自己当时做的决定究竟是多么的愚蠢。 简直是痴心妄想。 三天过去了,自己连雪雾森林都没有走出。 自己在唐家外家当了小供奉这么多年,当时做出选择的时候,有近十个兄弟选择了跟自己一起离开。 当时唐家撤退迂回到这片森林,明明没有人知道的。 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森罗道探子出现? 唐震咬了咬牙齿,望向身后的两个弟兄。 近十人,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我们现在已经摸到了森林的边缘。”唐震面色复杂,微微叹息:“从这条路线走,现在应该没有太多的森罗道探子,雪雾森林相当大,他们想包围我们,短短三天应该不可能。” 身后的两位白马义从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唐震深吸一口气。 他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森林外的那抹光。 “这个森罗道探子死在了这里。”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所以这个出口,一定是安全的。” 身后的两个白马义从,双目失神,下意识驱动马匹。 缓缓前进。 唐震深吸一口气,驱马与他们一起同行,缓缓接近出口,可却看不清森林之外的那道光源里,究竟有什么样的风景。 是自由吗? 他只能咽下一口口水,煞有其事说道:“从雪雾森林离开,我们再行周折,渡过这场大雪,就可以离开北原,然后一路南下,改名换姓,只需要小心一点,就可以偷渡到齐梁” “这样,就活下来了。” 他努力笑了笑。 身边的两个汉子,听到“活下来”三个字,眼中的失魂落魄,似乎多了那么一点神采。 对。 唐震说的没有错,只要逃出森罗道的包围,熬过这场大雪。 就可以活下去。 活下去! 逃出这片被森罗道包围的森林,就可以活下去! 两人胯下的白马开始加快速度。 距离雪雾森林的那点光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点光芒放大。 白马嘶鸣,高高跃起 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波冷血无情的箭雨。 “倏倏倏倏倏倏” 连人带马瞬间被射成了筛子,刹那被钉死在雪雾森林的出口之处。 原本同样驱马,却稍微落后的唐震,面色猛然一变。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雪雾之中,多出了一蓬血色。 这一刻只有本能。 狠狠给了自己一掌,强行翻身下马的唐震重重砸在雪地之上,而座下那匹来不及止蹄的白马,在冲出森林的一刹那,同样被瞬间射成了筛子。 唐震怔怔看着眼前,那距离自己最多十余丈的出口。 大雪天,雪雾森林里高大树木遮光,极为阴暗。 所以那里是唯一的光芒。 血雾弥漫。 心中除了活命,再没有其他念头的男人,此刻最后一丝杂念,都土崩瓦解。 不再复存。 他呆呆靠在一株巨木下,颓然望向那个出口。 “出不去了” “现在出去,就是死” 绝望。 唐震微惘,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森罗道会知道自己的行踪? 为什么会包围这片雪雾森林? 他想不通。 所以绝望。 唐震缓缓闭上眼睛,等雪雾森林外的森罗道探子,来收掉自己的性命。 在等待的时间里,这位唐家小供奉没来由想到了那个使霸道青布刀拍落自己下马的男人,又想到了车厢里指挥唐家撤退的萧姓先生,还想到了苏家的那位少主。 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怪谁? 若是他们肯早日退入唐家堡,会变成今日的样子?脑海里一片乱麻。 等了许久,雪雾森林之外,并没有传来其他动静。 唐震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眸子里因为绝望,而生出了憎恨。 他没有去理睬,为什么那束光源里,并没有森罗道的探子进入。 只是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道:“我想明白了” “怪你们。” “都怪你们。” 这个领了近十位白马义从,害得部下通通死绝的男人,此刻满面狰狞,咬牙切齿说道:“都是你们的错啊,才害得我落入如此地步。” 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外面是那束光。 末路之光。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唐震狠狠抹了一把脸,将血水和雪水一起擦去。 他望向那束光里弥漫的血雾,憎恶说道:“你们既然都死了,就该给我一条活路啊。” 他缓缓靠近那抹光束,那抹末路之光,越接近,光束就越刺眼。 近了。 近了! 这个男人猛然跪下,磕下头颅,高举双手! 令人膛目结舌。 他缓缓挪动膝盖,在雪地之上挪移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雪地之上,一个男人如狗一样卑微,爬出了雪雾森林。 眯着眼睛,适应不了刺目的光芒。 他没有看清楚周围究竟是什么环境,连忙高声喝道:“我愿意投奔陛下大人!” 一片死寂。 他又急声说道:“我愿意为大人奉献出唐家所有的情报!” 眼前还是一片白茫茫的刺目白色。 耳边还是没有一个人搭话。 唐震有些急了,大声道:“我愿意为北魏献出一切!” 眼睛终于有些恢复。 他感到面前有一道压迫性极强的黑影袭来。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面无表情端坐黑马之上,黑袍在马背上倒卷,正居高临下漠然望向自己。 “三匹马,两个人,此刻应该还有一个人躲在雪雾森林里!” “大人有令,不准放矢,等那人出现!” 领了段无胤命令的森罗道一队人马,此刻默默等候着这个出口里,一直藏匿的那个人。 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男人出场的方式是如此的 与众不同。 之前的那些唐家人马,无一不是负剑骑马,即便遇上了箭雨,自知步入绝境,死路一条,也拼尽全力,至少掷出一剑,以命换命。 而这个男人跪着出场,一挪步一磕头。 连尊严都不要了,只求活命。 亲自督阵的大人平静驱马前行,绕着那人转了一圈。 轻轻说了两三句话,然后平静返回。 跪在雪地上的唐震,面色惨白。 他怔怔看着周围。 那个驱马的年轻人,应该就是那个黑袍杀人狂魔。 这片森林的出口,光源的来源,尽是一片血色。 有接近二十具尸体,连人带马都被射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染红雪地。 一片惨状,犹如人间地狱,只是那个杀人狂魔罕见的没有剥去这些人的眉心肉,唯独几具唐家供奉的尸体,被挑在了森罗道的竖旗之上,死不瞑目。 令唐震缓不过气的,是那个杀人狂魔的话。 那个杀人狂魔面无表情绕着自己转了一圈。 “你活的,可真是恶心啊” “本侯就是想要唐家堡的消息,也不想从你口中打听了。” “你既然愿意为北魏付出一切,那就如你所愿好了” 接着驱马而回。 这这是什么意思? 唐震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 那个年轻男人回到阵前,缓缓抬臂,复又落下。 漫天箭雨,铮然一片猩红。 ps1今天这章是大章,下一章剧情就会铺展开,第四卷的剧情会很棒,因为里面有一些故事,很早之前就想写了。2稍微求一下打赏和月票,感觉月票数量略少,这几天可能比较忙,等闲下来会加更补偿大家3希望大家可以稍微活跃一下书评区里的气氛,看到很好的书评,心情也会很好,然后更新的质量和数量都会提高 第三十四章 弃子的血路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洛阳皇宫。 “朕听说唐门已经被逼至雪雾森林。” “这是一条绝路,唐家已经没有其他的生机了。” 皇宫内大雪初停,牡丹园一片红雪,煞是美景。 一共四人,其中一袭紫袍,一件龙服最为显眼。 曹家男人宠溺望着身边的娇俏女子,凤仙宫主人没有再穿那一袭贴身紫衣,而是披了厚厚的大绒貂裘,怀中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紫袍大国师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若无意外,的确如此。” “意外?”语气漫不经心的皇帝,接过自己出生不久的儿子,笑意不减,轻飘飘问道:“这一年来,北魏涌现了一大批青年才俊,他们都调到了北关之外,还能有什么意外?” 紫袍玄上宇面无表情,认真说道:“前几日我落子玄术,占卜卦象,看到唐门尚有生机,即便逼入雪雾森林,依旧有一线生机。” 曹之轩轻轻摸了摸婴儿鼻头,笑道:“齐梁那位大神将?” “不错。” 玄上宇揉了揉眉心,微恼说道:“准确的说,是他的空间天赋。” “唐门最后的依仗,‘唐家堡’,十有**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这一点通过一年来的情报,已经可以确定了。” “萧布衣率领唐门周旋这一年来,多少次险些被逼入绝境,依旧死死不肯躲入唐家堡里。”紫袍大国师叹息说道:“即便全部歼灭这些唐门子弟,我们损失了‘唐家堡’的入口这个情报,耗费一年时间,依旧不能算赚。” 曹家男人点了点头,平静说道:“给后嗣留了一个小世界,唐家第一代家主倒是一笔大手笔。” “唐家的先祖是个与苏家老龙王同年代的厉害人物,那个小世界即便没有开发完全,也完全可以培养出一个像钟家男人那样宗师级别的人物。”紫袍大国师略显惋惜说道:“等不到这个时候了,我已经下令了,今日开始伐木,推进,把雪雾森林挪平,也要杀了如今藏在唐门里,逃亡的那几个人。” “苏扶,宋知轻,萧无羡,唐小蛮,钟雪狐。” 曹之轩报出了这几个人的名字,“情愿死在森罗道的乱箭下,钟雪狐也不愿意回钟家?” “这容不得她去选。”玄上宇望向北方,“段家那人会带她回去,钟家不会放她离开。” “老佛爷生前最宠她,这个妮子知道他父亲是杀死老佛爷亲手发动战争的元凶之后,跟着唐小蛮一起逃亡,还一直不肯出卖唐家,就已经说明了她自己的态度。若是留她一直在唐门,还不知道会产生了什么幺蛾子。”紫袍大国师轻声说道:“若是宁死也不愿意回钟家,就让她死好了。” 曹之轩微微皱眉,抚平襁褓里婴儿细微如绒的眉须。 风雪又起,起势有些大,些微雪花落到了酣睡婴儿的面颊上。 刚刚出生的婴儿似乎感应到了温度,缓缓张开双眼。 不哭也不闹,平静望向天空。 “念青” 凤仙宫主人伸过手,轻轻揽过孩子,面上尽是柔色,她轻声说道:“又起雪了,你们先聊,我先回宫。” 曹之轩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我担心一件事情。”玄上宇皱眉说道:“你提到的这五个人,都与一个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虽然那人身在圣岛,可若是他来了,再加上那头有空间天赋的妖怪,也可以做到改变如今的唐门局势。” 突然有一个声音从稍远处传来。 “无妨,随他们去了。” 紫袍大国师微怔,恍然环顾,发现陛下已经不在自己身边,而是小心翼翼打起了油纸伞,宁愿自己淋雪,也为那个女子与婴儿遮全。 曹家男人浑不在意摆了摆手。 “唐门之事,就交给你了。” 玄上宇有些无奈,摇头笑了笑。 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个男人面上究竟是什么样的笑容。 北魏的储君出生,生下来不哭不闹,以玄术占卜前六岁的命脉,得出的结果,居然是六爻皆静。 这是一件对曹之轩来说,相当值得高兴的事情,说明年轻储君的成长之路不会太过波涛汹涌,而是一帆风顺。 北魏的未来命运,自然也是如此。 未来六年,北魏最担心的事情,似乎不会发生。 既然棋盘的大势已经确定,那些唐门的得失,终究不过是丁点小事而已。 “先生,森罗道的探子已经包围了这片森林了!”一位浑身浴血的白马义勒马而止,跌落下马,跌跌撞撞来到车厢旁边,气息虚弱说道:“看他们的趋势,应该是要伐林,从最外围开始,我们再怎么撑,最多也只能坚持一个月” 车厢周围先是一片死寂。 接着是哗然—— “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先生” “先生!” 十几位白马义从已经不能平静,唯有佩剑在鞘的少年唐慕素还保持冷静,未发一言。 萧布衣轻轻说道:“已经过去三天了啊” 所有人都是一怔。 “唐门外家的子弟,聚拢在一起,缩小面积,今日开始,无须出去送死,都靠拢车厢。”他平静开口:“准备进入‘唐家堡’。” 所有人心底都是咯噔一声。 果然被逼到最后,还是要进入唐家堡的。 可是,如果唐家堡的位置被暴露了,那后果 “‘唐家堡’的位置会暴露,藏不住的。”车厢里传出了一个女子声音。 唐小蛮走下车厢,望着寥寥无几的唐门精英,面色平静说道:“森罗道如果真要伐林,藏在雪雾森林里的秘密,本来就会被发现。” “大小姐,唐家堡暴露了,那我们唐门那些无辜的孩子,还有女人” 唐小蛮斩钉截铁说道:“你们现在就召集人马,准备集合。” 一片沉寂。 唐家大小姐轻声说道:“唐家早已经没得选了,不是吗?” 十余位唐家白马义从唯有沉默以答。 “我们唐家,从洛阳城那场事变之后,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了!”唐家大小姐骤然抬起头,声音大了好几调:“现在,都给我听好了!” “唐家的命,一直握在无羡的手里。” “我们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唐小蛮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若是不想唐家堡沦陷,就给我死战!” 十余位白马义从怔怔望向这个大小姐。 这个性子野蛮,向来被老爷子宠溺的女子,在唐门的危急关头,展现出了自己强大的指挥能力。 如果不是大小姐请来的救兵,唐门早就覆灭了。 一片死寂之中,车厢里突然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柔声笑道:“小蛮,没必要把气氛搞得那么严重。” 车厢帘子被那人揭开,他微微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少年。 “我答应过这个少年,要带他回江南,去看他的姐姐。” 唐慕素微微一怔。 “相信我,你们都能活下来的。” 那个布衣男人微微咳嗽,笑着说道:“唐家没了,可以重建,但是你们一定会活着。” 萧布衣揉了揉眉心,虚弱说道:“之前派出那些弃子,如果不出意外,已经铺成了一条路。方便那个人来到北原,可以直接找到我们。” 苏扶眯起眼。 背着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也微微一怔。 “三天时间,他差不多也快赶过来了。” 萧布衣摆了摆手,“你们撤入唐家堡,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了。” 所有白马义从怔了好一会。 “别愣着了。”车厢里传出他的声音,“越快越好。” 佩剑沉默的唐慕素咬牙,望着那节车厢,红了眼圈,喃喃说道:“先生” 雪雾森林被森罗道和钟家人马围得滴水不漏。 为首的是好几位披着森罗道黑色披风的年轻人。 都是在邀北关一战崭露头角的年轻天才,被洛阳册封了剑子的光荣称号。 “如果不是大雪天,一把火可以直接烧掉整片雪雾,会省很多力气。”一位年轻剑子面无表情说道:“我们现在伐木推进,速度有点太慢。” 另外一人皱了皱眉头,“那个杀人魔呢,他下令伐木,怎么自己不来督阵?” “他好像一个人离开了?”有一位剑子深呼一口气,摇头说道:“走的路线怪异的很,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怪人,督阵一年多,除了杀人,没有其他的爱好,说不定是觉得唐门必亡,懒得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 见识过段无胤在邀北关杀人手段的几个年轻剑子大人,沉默中选择了换开话题,避免谈起这个隐藏身份的北魏小侯爷。 殊不知。 那一袭森罗道黑袍,正孤身一个人,从雪雾森林开始出发。 偌大北原。 一个人孤独行进。 “一天前,是这里。” “三天前,是那里。” “再三天,在那里” 风雪之中的一席黑袍极为显眼,段无胤揉搓眉心,面无表情,驱马一路曲折。 沿着自己曾经的行进路线,重新返回。 他没来由想到了国师大人的下令。 为何要急着围堵雪雾森林,唯有一个可能。 迟则生变。 “空间天赋” 段无胤喃喃说道:“除了圣岛的那个妖怪,没谁有这种天赋。” “他,是他。” 段无胤眼前一亮,想到了曾经在洛阳见过的人。 “他一定会来!” 黑袍小侯爷微微舔舐嘴唇,眉心竖瞳开阖,疯狂吞噬着周围的风雪。 思路越来越清晰。 被逼入绝路的唐门,如何在相隔如此之远的情况之下,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信息? 萧家的二殿下相当聪明,派出的弃子全部投入了自己的手下。 自己杀人必取眉心,整片中原都知道自己的血腥手段。 而零零散散送出的弃子,为唐家铺陈了一条血路。 弃子的血路。 那是一条只有那两个兄弟之间彼此心有灵犀,才能看懂的求救之路! 好手段。 段无胤舔了舔自己嘴唇,双手一提缰绳,猛然刹住马蹄。 他眯起双眼。 风雪远处,有一道身影不断放大。 仅仅是出现在视线之中,仅仅只是一个黑点,就已经掀起狂风波涛! 第三十五章 绝境所在 那个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段无胤面色平静,一抹笑意浮现在唇间,双手猛然下压马头,整个人翻身而起,刹那冲破风雪,向着远方的那道身影疾驰而去 “轰轰轰” 宛若大雪崩,黑袍小侯爷的身后大雪升腾,随他而起,被莫名吸力拉扯滚起雪球! 浩瀚广袤的北原,平地掀起一堵高大雪墙,犹如波涛狂澜,向前倾倒! 两百丈。 一百丈。 越来越近! 易潇面无表情,望着那堵平地而起,起势犹如奔雷的雪墙。 来到北原之后,大距离的空间挪移显得不够精准。 小殿下动用株莲瞳之后,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萧布衣留下的痕迹,那些个唐门弃子的尸体,曲曲折折铺成一条血路。 “前面那人应该就是邀北关一战成名的段无胤。”青梨被易潇裹在黑袍怀里,努力眯起眼,实则是依靠妖族元力辨识气息,细声说道:“他来拦你了,怎么办?” 易潇双足不点地,踩踏在雪地上刹那便过,旋转冲刺,身后宽大黑袍在暴雪之中狂舞,入北原以后,他便一直拿这种惊人的速度赶路。 百丈距离刹那既至! 易潇平静伸出一只手,按了按黑袍里的小姑娘脑袋,轻轻说道:“闭上眼。” 青梨极为听话地闭上眼睛。 前方那堵雪墙已经铺天盖地砸下来。 两道黑袍身影即将对撞的一刹那 时间仿佛变得极慢起来。 整个世界似乎都黑暗下来。 奔涌的大雪凝固如油画。 那袭张开眉心竖瞳的黑袍,面上嚣张肆意的笑容正绽放。 小殿下漠然顿住身形,一手搂住怀中青梨,另外一只手极为缓慢顺势递出。 手势倒握锤。 那只手腕上的白绳,随风雪鼓荡,化开神形,在风雪之中凝聚出一柄半尺白蛟锤,锤头蛟龙张口,锤尾银白如雪。 下一刹那雷霆万钧! 那柄白蛟所化的小锤悍然撞上了庞大雪墙! 整个世界都为之一颤。 庞大的阻力,在那柄白蛟锤撞击之下,微微停滞。 接着时间恢复正常。 易潇面无表情搂着青梨冲破雪墙。 连停顿都未曾停顿一秒。 继续顺延着大雪地中留下的痕迹,冲向雪雾森林的方向。 一刹那之后,两人已经身隔百米开外。 青梨姑娘微惘睁开双眼,眼前那堵雪墙早已经烟消云散,只有稀薄的雪气,如同流云一般在面前飘溢散开。 这位妖族姑娘即便不谙修行,也是九品境界的修行者,平心而论,掀起雪墙拦截易潇的那个黑袍人,单单是气息外露,就给了自己一种相当危险的感觉。 那堵雪墙里的气息更为驳杂,接近大成域意的元力相当阴险地被那人布在墙中。 而易潇如何出手的,青梨都没有看清。 青梨小姑娘微微低头,瞥见易潇手上的白绳,从一件尖锐物事的形状缓缓恢复,最终变成一根合腕的白绳。 她微微怔神:“你的出手好快。”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平静说道:“没时间跟他缠斗,索性速战速决了。”青梨默然。 两个人继续以极快的速度前行。 段无胤面上的笑意尚在。 甚至前冲之势依旧,只是速度锐减,刹那跌入雪地之中。 这位修行突飞猛进的吞噬相传人,以相当强大的控制力,勉强以踉跄之势站稳。 身后的大雪墙在他失去平衡的同时开始土崩瓦解。 黑袍小侯爷面色苍白,缓缓转身。 望向那堵大雪墙,漫天雪气之中,转身能看到一望无垠的北原。 而那个人,早已经消散在视野之中。 段无胤咳出一口鲜血,脑海里一团乱麻。 他是怎么出手的? 黑袍小侯爷一只手捂住嘴唇,弓起身子。 雪地上滴滴答答滴落血迹。 他不敢相信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那里本来有一道几乎愈合的十字划痕,乃是萧布衣一年前所留。 现在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 段无胤面无血色,望着自己的满手鲜血。 眉心竖瞳狰狞,一道与之前十字划痕完美重合的新伤触目惊心。 粘稠的鲜血缓缓从竖瞳两侧渗出。 “不” 段无胤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心口一阵恶心,接着整个人脑海如同插入一柄刀子。 庞大的杀意顺延眉心递入,哭声骂声叫喊声音,一副森罗地狱人间惨象,浮现在脑海之中。 “该死的这是域意!” 他面色苍白跌坐在地,精神萎靡,脊骨不断颤抖,承受着潮水一般的域意来袭。 “怎么会有这种域意!” 能够顺延人的精神传递,通过伤口来附加疼痛。 吞噬相宿主的体质,比一般人要敏感太过,对于疼痛的触觉,更是强烈数倍。 段无胤身子佝偻如同虾米,一波一波冷汗打湿黑袍。 那人的手势自己看得很清楚。 分明是倒提锤,靠一手冲锤手段,砸破雪墙而出。 他的身上没有剑! 他是什么时候出的剑,什么时候拔的剑! 又是什么时候划开自己的眉心,连吞噬相都不曾发觉?! 段无胤承受着剧痛,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场景。 他想不通。 想不明白。 而一但闭上眼睛,易潇送去的杀戮域意便在脑海之中肆意翻滚,带给他的,是**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 太痛苦。 太难以承受。 偌大的雪原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声嘶力竭的痛苦呐喊。 双目赤红的段无胤,双手不断擂地。 一圈又一圈元力气机从地面被掀起,气势依次叠加。 最终方圆数十米大雪崩开,土地龟裂。 最中心的黑袍小侯爷竭尽全力,颓然昏厥。 昏厥之前,他依稀看清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近自己,蹲了下来。 那人轻声说道:“真是不要命啊。” “青梨,等会抵达雪雾森林,我会把你送到唐家堡内,如果那人想的跟我一样,那么唐家应该已经迁移完毕,你只需要负责布下传送法阵即可。”易潇保持前冲之势,已经可以在大雪之中模糊看清那座雪雾森林的边缘。 青梨姑娘在易潇怀中,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唐家堡真的是一个小世界?” 小殿下嗯了一声:“如果不是小世界,萧布衣不会把自己置于这种绝境,玄上宇包围了雪雾森林,稳着来伐木推进,逼急了朱雀虚炎焚林,都是赶尽杀绝的绝杀手段。” 青梨面有忧色说道:“布置法阵只需要半个时辰,到时候没有踏进法阵的,就没有触动法阵的机会了。” 易潇轻声说道:“我会赶到法阵触发之前赶来的,放心好了。” 青梨没有搭话。 雪雾森林越来越近。 整片恢弘森林的轮廓破开大雾,缓缓出现在眼前。 与恢弘森林一起出现在眼前的,还有黑压压的森罗道探子。 为首的几个剑子,猛然感应到身后有异样传来。 “就是现在!” 易潇猛然眯起眼,刹那顿足。 怀中的青梨顺势扑了出去,两只纤白小手撕裂空间,即将搭上两个剑子的咽喉之处。 成功在邀北关一战封号成名的几位剑子大人,虽然年轻,可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承大世气运,至少是九品境界的高手。 两个剑子腰间三尺剑瞬息出鞘,叮叮当当斩在青梨的纤白手指之上。 妖兽的身躯相当强悍,而青梨的本体不知是何物,居然在这九品剑气斩击之下未曾受伤。 只是剑气阻挡,原本足以致命的一击,便只能顺势后撤。 那个青衣小姑娘重新退后。 亲自督阵的三个剑子眼前一黑。 黑袍遮天蔽地! 轰然大雪磅礴砸下 易潇面无表情踩踏而过,手臂掠过,三蓬鲜血从指尖蓬勃而出,那三个封了剑子称号的年轻大人同时喷出鲜血,身躯横扫出去,接着剑气倒卷,三柄剑连鞘一起被卷成了废铜烂铁。 不见小殿下单臂如何使力,那三柄废铁剑鞘笔直倒砸而出,射穿森罗道探子,在雪地之中清空道路,溅出数道触目惊心的鲜血。 易潇面无表情,双臂抬起复压下! 大势至! 数十名拦路的森罗道探子在那股庞大压力之下身躯被压倒在地,拼命抬起头,望向那道黑袍身影,后者以一种相当飘逸的姿态直接掠入森林之中! 一个年轻剑子摇摇晃晃站起,他的腹部被小殿下随意一击,撕开了一道巨大口子,此刻血流不止。 这是什么人? 唐门的援军? 就只有这两个人?! 这就是国师大人急着围堵雪雾森林的原因?! “开什么玩笑?”他怒骂一声,咳出满口猩红:“都给我备好箭矢!” “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单枪匹马,把唐门救出来?”这个年轻大人面色苍白,怒声道:“围住这里,看他们怎么突围!” 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这位年轻剑子微微转头,瞥见了那人面容。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人风轻云淡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昏厥不醒的身影。 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传本殿命令。” 那人黑衣飘摇,身上不落一丝雪意,眉尖蹙起,轻声说道:“动用朱雀虚炎,把这里烧干净。” 第三十六章 会晤 一株有十来人合抱之粗的古木。 古木在雪雾森林的最内深处,由内而外散发着淡淡荧光,那是一种类似空间波动的意蕴。 密密麻麻的唐家人马,大部分拖着伤躯,在几位为首的白马义从指挥之下,有条不紊靠拢这株古木。 唐小蛮就站在这株古木探出的粗壮分支之上,俯视远方,几位唐门的主要领袖,都站在她身边。 “按照这个进度,唐门应该在一炷香之内可以迁移完毕。”她眯起眼估算,轻声说道:“无羡,那边传来了相当巨大的动静。” 萧布衣低眉笑了笑:“按时间来算,的确也该来了。” 怀中抱剑的苏扶侧靠在古木主干上,轻轻皱眉问道:“你们俩之间的关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没有好到这种地步。” 背负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同样将目光投向萧布衣。 齐梁二殿下眉目平静:“我跟他的关系其实是差了极点。” “我可不会相信心有灵犀这种东西。”苏家大少爷疑惑问道:“你们俩自小在齐梁就从未搭话,此去一年,更无联系,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易潇会来?” 萧布衣摇了摇头:“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你从这场大雪落下之时,就开始不断派出弃子。”苏扶一字一句说道:“被你指派出去,不得不送死的,都是那些唐门这段时间暗流涌动的不安分人物,他们一死,杀鸡儆猴,所以前些天唐门才上下寂静,再也没有人敢骚动提出进入唐家堡的提议。” 苏大少相当不解:“可你明明有进入唐家堡的念头,前段时间,为什么还要将唐门那一批的中流砥柱逼走?” 萧布衣轻声笑问道:“那些人唐门中流砥柱?” 他们全部都是修行到了八品以上层次的高手,大部分在邀北关一战,生死危机爆发潜能,进入九品层次。 唐门的九品高手,在这一年多的死战之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诞生。 说这些位列唐门高层、自身实力也有**品的高手,乃是唐门中流砥柱,一点也不过分。 而三天前的那场对话,解散了十分七八的唐门高层。 其实是萧布衣逼他们做出了选择。 是与唐门共死。 还是自己独活? 选出错误答案的,现在已经成为了雪雾森林外的血雾。 唐小蛮也微微抿唇,似乎想听到萧布衣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若是在当时就进入唐家堡,何止多撑三天?想撑到今天,绝对不是问题! 这些唐门高层,自然也不会跑去雪雾森林外围,想求一条生路,反倒是白白送死。 苏扶突然低垂眉眼,重新靠回树干,喃喃说道:“也对我明白了。” 唐家大小姐有些微惘。 树下传来唐慕素的清稚声音:“先生,您说的那位小先生来了!” 话音初落,林间传来倏忽的破风声音 一袭黑袍从视线尽头如同箭矢一般冲来,脚尖点落在落满大雪的树干之上刹那分离,整个人与地面近乎平行的飘忽前掠,看不清踏地动作,只是飓风刮过耳鬓的声音倏忽停止。 古木上已经多了一道人影。 靠在树干上的苏扶突然笑了。 背负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也笑了。 “厉害了!”苏大少望向那袭鼓鼓囊囊的黑袍,啧啧称奇:“易潇啊易潇,风雪银城已经有一位,怀中还搂着一位呢?” 小殿下呸的一声,笑骂道:“苏扶,怎么着,羡慕我了?告诉你好了,我搂着的这个,辈分可以当你奶奶了!” 苏大少面色青白一阵,一句话败下阵来。 接着一位娇俏可人的青衣小姑娘从易潇的黑色大麾之中钻了出来,努力眯起眼,直愣愣盯住下方的古木。 青梨转头望向唐小蛮的方向,柔声问道:“这就是唐家堡的传送法阵?” 唐家大小姐微微一怔:“嗯这就是了。” “元力分流,空间合拢”青梨轻声喃喃着阵法里的术语,像是面无表情盘算着什么,片刻后抬起头,认真说道:“这个法阵相当脆弱,必须要隐蔽起来,如果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击,小世界的入口通道就不会那么稳定。” 小殿下点了点头:“放心好了,单单凭外面那些森罗道人马,肯定攻不过来。” 青梨点了点头:“给我五分钟计算,等这些人全部迁入唐家堡,我再开始布置阵法。” 说完继续低头默算。 宋知轻望向这位认真算阵法的青衣小姑娘,眨了眨眼好奇道:“这位应该就是圣岛的魔教左使大人了?” 易潇轻轻说道:“就是她了。唐门只要迁入唐家堡,靠她的传送法阵,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送到齐梁。” 小殿下转了转头,望向站在树干上的几个人,面色平静说道:“只是我们现在要守住这株古木,只需要迁入唐家堡,这个入口毁了就毁了,小世界里的人在森罗道赶来之前,能够全部迁走就可以了。” 唐家大小姐点了点头。 易潇望向那个从自己来后,就一言不发的布衣男子。 萧布衣低垂眉眼,斜斜靠在古木上,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 “现在局势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悲观。”易潇笑着环顾四周,接着开口说道:“我从森林外围回来,那群围堵雪雾森林的人马之中,并没有太过棘手的人物存在。” 唐小蛮微微一怔。 易潇指了指唐小蛮,轻声说道:“唐小蛮,唐家大小姐,接下来我说的话很重要,即便现在唐家可以喘一口气,可想在紫袍大国师的手下逃出生天,也绝对不能松懈。” 唐家大小姐认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小殿下眯起眼,说道:“青梨在参悟法阵的时候,会物我两忘,不能收到打扰,至于怎么做,我之前都已经跟她说清楚了。” “你现在带着她进入古木世界里,唐家堡需要你的指挥,所有人需要配合青梨的法阵。”易潇轻声说道:“能够服众的,只有你。” 唐家大小姐突然一怔,弱弱问道:“那无羡” 易潇摇头说道:“这件事情你一个人做就可以了,唐门现在哪里有那么多的资源可以差遣?” 小殿下平静说道:“我们四个人负责拦住森罗道的人马,你总不会以为,凭我们的力量,可以杀出北魏?” 唐家大小姐黯然低头,许久之后轻声说道:“好。” 一炷香时间过去。 唐门的人马迁移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唐小蛮也带着青梨去了古木世界之中。 整片雪雾森林,全是唐门外家留下的痕迹,那些车马,来不及迁入唐家堡的,尽数被遗弃在古木周围。 树干上的萧布衣突然开口说道:“传送法阵需要多久能够布置完成?” 易潇低眉说道:“半个小时。” “好,兵分两路。”萧布衣指了指南北:“森罗道的人马,我很了解,南北两方围堵这片森林的出入口,苏扶你和宋知轻两人走南,我和易潇走北,各自负责方圆一里内的清理,在半个时辰之内,赶回这株古木,进入唐家堡。” 很简单的作战策略。 苏扶轻声说道:“我同意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萧布衣微微一怔。 苏扶已经离开树干,笑了笑,向北方掠去:“我担心你们两人,根本没有随法阵一起离开的心思,所以我和宋大刀鞘跟你们调换方向。” 背负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默默起身,与苏扶一同北去。 易潇默默看着宋知轻和苏扶的身影消失在雪雾森林北方。 小殿下叹了口气,问道:“青石心意通跟你说的?” 萧布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笑了笑:“说实话,我真没有想过,最后来的人会是你。” 易潇自嘲笑了笑:“回到圣岛之后,想了一些事情,好像还欠了你一条命。” 萧布衣微微一怔,苦笑道:“沧生玺还真不是为了救你出佛骸,才被我带到北魏的。” 齐梁的小殿下和二殿下,两个人彼此之间突然有些无言。 易潇指了指北方,笑道:“你把他们骗到北边了?” 萧布衣轻轻嗯了一声,“有些事情,我比他们看得要明白。” 小殿下低垂眉眼:“那人来了,从北原开始就跟在我背后,我不敢减速,路上遇到了段家的吞噬相,也没有多做停留。” 萧布衣突然问道:“那人究竟有多强?” 易潇闻言之后有些微惘。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当年逃亡到邀北关的时候,其实我曾经与她对上过一次。” 萧布衣突然怔住。 齐梁的天阙情报遍布天下,八风不漏,而无论是哪个密报,都没有提到过,易潇曾经与女阎王对上手。 那个时候的易潇,甚至未曾步入修行之路。 而那位女阎王,已经是一人手撕四位大棋公赫赫有名的杀神人物。 易潇轻声叹息道:“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比当年强了太多。” 萧布衣点了点头。 小殿下抬起头,望向南方,自己赶来的方向。 “她也是。” 第三十七章 再遇阎王 “以那位女阎王的速度,应该已经来到森罗道阵前了。” “有她坐镇,森罗道无须担心唐门的殊死反抗,可以直接推进。” “但更有可能的是那位紫袍大国师,已经洞悉了我们的想法!” 两道身影在雪雾森林之中穿行而过。 易潇皱着眉头,不断分析局势。 萧布衣补充说道:“玄上宇现在要封盘,他应该猜到了会有空间传送这么一出,唐家要是离场,那么北魏这一年来投入的精力,反倒成了一个笑话。” 小殿下点了点头:“世家现在只有两派,不分姓氏只分南北,唐门一但成功离开,那就是投靠齐梁,玄上宇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要真正动刀子了。”萧布衣吐出一口寒气,缓缓说道:“这一年来,他未曾把唐家逼到绝路,除了磨砺北魏年轻人物,还存了借此找出唐家堡位置的念头。” “那么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两个人心有灵犀,对望一眼。 猩红如血的火焰,被盛放在一个晶莹剔透的原型容器之中。 如钵的透明容器之中,这枚小小的火焰,显得娇艳如花。 被一袭黑袍托在手中。 她平静托钵前行,走到雪雾森林边缘。 缓缓抬起头,参天古木垂落雪气,森然拔地而起,遮掩光芒,不可见日月苍穹。 再往里,就是唐门余孽聚集之地了。 阎小七轻声喃喃:“就从这里开始烧好了。” 翻转手腕,洁白无瑕的皓腕比雪还要白上三分。 水晶钵内的那枚火焰,开始顺延钵内壁流淌,缓缓滴落在外围一株古木之上。 瞬间开始蔓延! 轰然沸腾犹如铁水沉落,将一整株参天古木在一刹那点燃! 所有的雪气,所有的寒意,在一刹那被灼烧成“虚无”! 真真正正的虚无! 朱雀虚炎,传说中位列棋宫四圣的恐怖火焰,无与伦比的高温,牵扯到更高层次,甚至连“命运”,都可以焚烧成为灰烬。 而这一刻,从雪雾森林开始,从一株古木燃起,在极短的时间内开始传播蔓延。 火势极猛。 黑袍遮掩曼妙身材的女子,没有回头。 阎小七轻声对身后的森罗道人马开口。 “守好这里,等这片森林化为灰烬,若是还有人活着,就全部杀了,一个也不要留。” 说完这句话,这个八大国期间就杀出血名的女阎王,微微振袖,背负双手,面色平静挪步,以一种闲庭信步的姿态,缓缓走进这片燃烧的大森林之中。 她的两侧,参天的古木在火焰的恐怖高温之下由外而内坍塌,却连崩裂的木屑都没有溅出。 阎小七走进雪雾森林之中。 她缓缓眯起眼,认准了一个方向。 然后她开始奔跑起来,双手在袖袍之中自然下垂,宽大的黑袍在高温的雪气之中疯狂摇摆,掠出一道长长的残影。 两条细微不可见的漆黑发丝在她双手小指上缠绕。 两侧古木摧枯拉朽崩塌。 不是因为朱雀虚炎。 而是有漆黑细微的丝线光泽闪过。 “玄上宇想要的,无非就是覆灭唐门之后,能够得到唐家堡的小世界。” “而那位女阎王如果出现在这里,作为北魏压箱底的大人物,不出手则以,出手必定惊人。” “她是瞄准唐家堡去的!” 易潇和萧布衣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对望一眼,印证了彼此念头。 “怪不得她在北原的时候,跟在我的后面也没有出手” 易潇喃喃道:“原来本来就没有对我出手的念头” 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两个人站在一株巨大古木之上。 雪雾森林的南方,滔天的朱红色火焰开始燃烧,猩红血色向着这里快速蔓延。 易潇双目之间有一道金色闪过。 小殿下面色不太平,大声说道:“来了!” 一袭黑袍身后是滔天朱红火焰,挪移步伐宛若无根浮萍,两旁古木摧枯拉朽倒塌,为她清空一道直路。 阎小七! 萧布衣寒声说道:“必须要拦住她,拖到传送法阵启动!” 易潇深吸一口气,背后龙蛇株莲浮现而出。 瞬间身形消失,再度出现之时,已在那来势汹汹的女阎王面前三丈之处。 阎小七面色平静,去势不减,双袖抬起,两道细微黑线刹那爆射而出,钉穿两株古木。 画面骤然定格。 双目璀璨的小殿下距离那位女阎王只有三丈距离,两根细微发丝将自己左右肋下距离全部定死,犹如轨道锁定一般。 刹那面贴面! 两个人双袖抬起,拳对拳掌对掌,起手撼动昆仑! 两旁方圆三丈的古木全部顺势炸开,龙蛇咆哮声音撼地而起,两袭黑袍搅在一起。 易潇在莲阁内修行的一年里,龙蛇相吞噬圣岛大量元气,早已经晋升小金刚体魄,论单挑肉搏,自信不会落入下风。 可与那位女阎王交手的一刹那,易潇就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庞大力量。 阎小七的面容美如天上仙子,虽是面无表情,如同冰山,可依旧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 难以想象,这个女人手上的力量,居然来得如此沉重。 从纤细的腰肢发力,寸寸递进,再到雪白皓腕,再到纤白五指,握紧成拳。 一拳举起擂下。 双手叠加成掌挡在头顶的小殿下已经有所准备,依旧闷哼一声,足底炸开两道蛛! 一龙一蛇组成的小金刚体魄,在这一拳之下,赫然有支离破碎的趋势! 复又一锤! 全无域意加持。 这个女阎王依靠的,就是恐怖的肉身力量,以及领悟到的本源之力! 易潇口鼻溢血,被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入地下,双足硬生生踩出一道方圆三尺的凹坑! 两锤下去,在圣岛修行一年有余的易潇,居然有些意识涣散。 阎小七面色平静抽手而出,挽手入鬓,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 千钧一发之际 小殿下面前一道寒光闪过,两根锁住气机的黑色发丝被一剑挑断,刹那身形自由,在龙蛇加持之下,易潇踉跄后撤退出。 一柄粗刀顶替而上,刀势如同抽刀断水,从上而下,极为飘逸从两袭黑袍之间斩过,将两人分开。 阎小七依旧面无表情,身形如墨不断点地后退,眼前是一朵朵接连盛放在风雪之中的绝美刀花! 萧布衣面无表情挡在易潇身前,把握住这个女阎王出手间隔的羸弱时间,一刀复一刀快如斩乱麻,不给那个女人一丁点喘息时间! 纯粹是赤手空拳的女阎王仅靠一只手,弹指复弹指,将萧布衣的粗刀在极短的时间内不断震开! 出刀三十二。 弹指震刀三十三。 最后两根手指在极短时间内同时按压刀面,一前一后敲击而上。 那柄粗刀元气崩裂,瞬间一分为二。 女阎王一手拈刀一手挽鬓,身形不退反进。 萧布衣瞳孔微缩,看着那道女子身影欺身而进,眼前有一道刀影闪过 “铛!!!” 被女阎王巨大劲气震出的萧布衣倒飞出去,接连撞断两株古木,才狼狈停住倒飞之势。 易潇沉闷咳嗽一声,从女阎王攻势之中恢复过来,扶起身边的萧布衣。 两个人眯起眼,心有余悸望着那个黑袍面色平静的女子。 “差一点” 萧布衣咳出一口鲜血,捂住胸口,喃喃道:“这个女人,强得有些离谱了吧?” 阎小七一手取发一手抽刀,乃是诛心掏肺之手,这一手雷霆万钧,若是真正打实在萧布衣身上,那么齐梁的二殿下,现在至少会少一只手臂一条腿。 真的只差一点。 只因一柄巨大青布刀横亘在中间。 能够击穿金石的这一击,最终只是将这柄巨大青刀的刀布微微震起。 阎小七轻轻吐出一口气,松开双手,轻轻后退一步。 微微甩手。 萧布衣的半截刀面被她劫去,如今化为寸寸齑粉。 那根发丝被她纤白尾指拉动。 青布刀轻颤。 刀那边是一手倒握柄一手抵在刀面的宋知轻。 还有一个双手抵在刀面上运转元力的苏扶。 两个人抵力在一起,挡住了女阎王的这一手。 “修罗刹”的青布被那枚发丝拉动,缓缓被扯开,露出了这柄鬼刀的真面容。 刀面复杂纹路纠缠,森然狰狞,宛若修罗。 阎小七没来由想到了自己的那柄发簪,微微一怔。 “呵还真是阎王呢。” 刀那边传来了苏扶玩世不恭的声音。 苏大少缓缓松开按在刀面上的双手,笑骂道:“真他娘的力气大,老子手都要被震碎了。” 青布刀的主人微微将修罗刹插入大地。 宋知轻平静呼出一口气,说了一个字:“强。” 苏扶笑了笑,回头望向易潇和萧布衣:“真当我们傻,这种小伎俩还想骗人?” 易潇和萧布衣怔然,对望一眼,彼此摇头笑了笑。 苏大少甩了甩麻木的手,缓缓拔出秦太子,指向那位面色淡然的女阎王。 “我承认,你的确像外界说的那样,是真他娘的能打如果我一个人遇到你,现在早就跑路了。” 苏大少笑眯眯问道:“可现在我们有四个人,所以你想怎么打,是一个打我们四个,还是我们四个打你一个?” 第三十八章 祝你们好运 雪雾森林之中。 那个黑袍拢地的女阎王,默默将双手抬起,轻轻握住双耳。 十指立即有黑发缠绕。 小殿下和萧布衣已经基本恢复,两个人站起身,与苏扶宋知轻形成并列之势。 “打起来的时候千万要小心,这个女阎王步步杀招。”易潇对苏扶宋知轻低声开口提醒,接着抬起头,冷冷望向那个女阎王。 阎小七的双手依旧在不断缠绕发丝。 “阎小七,修行到你这一步,称为北魏的宗师之下第一人也不为过了。”易潇深呼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我知道,若是论一对一,也就是那些九品妖孽来了,才有可能挡得住你。” 女阎王置若罔闻。 “你想一己之力冲阵,我们身后就是唐门援军。”小殿下稳住呼吸,“我们何止四个人,你难不成还真以为一个人能把我们全杀光?” 阎小七笑了笑。 她再落下双袖之时,双手十指已经一片漆黑。 阎小七轻声问道:“你们想拖时间?” “别说你们四个人,”她面色漠然说道:“就是再来四十个,四百个,又怎么样?至于唐门援军本殿等了这么久,怎么还不来?早就躲入唐家堡里了吧?” 易潇额角微微有冷汗渗出。 阎小七冷笑一声,猛然抬袖。 四道身影刹那分散而开,原地之处瞬间炸开四道凹坑。 易潇眯起眼站在一株古木之上,看着一道道细微丝线从凹坑之中蔓延,一直延续到那黑袍女子的十指之上。 阎小七低垂眉眼,轻声问道:“你们想怎么死?” 再下一刹,四株古木毫无预兆崩裂开来,易潇脚底失去平衡,眼前一道黑影一晃而过。 阎小七凭空出现在易潇上方,双手合拳,自上而下,一锤定音! 猛然砸下! 一力破万法! 龙蛇咆哮的声音在雪雾森林之中炸响! 小金刚体魄的易潇悍然探出双手,叠加在面前,硬生生抵住阎王一击。 半空之中坠跌的趋势依旧,阎小七面无表情收回双拳,顺势一脚狠狠踩下! 蕴含强大本源之力的一脚直接踏破龙蛇,小殿下手腕的那根白绳在一瞬间化形白蛟,被这脚刹那踩得神形粉碎,重新化为白绳。 小殿下闷哼一声,再度咳出一口鲜血。 一道烟尘砸地! 阎小七借势横掠,瞬间来到宋知轻身边。 双手缠满黑丝,从一个诡异角度探出,下一刹那即将掏心掏肺。 宋知轻感应到那个危险身影的来临,狂喝一声,那柄巨大青布刀有了一刹那的准备,在一瞬间被重重抡起! 与阎小七纤白如雪的十指狠狠对撞! 黑色发丝与修罗刹剧烈摩擦,宛若金铁相撞,那柄世传已久的鬼刀发出呜咽悲鸣! 当修罗遇上了阎王! 阎小七面无表情双手轻柔抚摸刀面,欺身而近,黑色发丝一路盘缠,绞住修罗刹! 即将跌入宋知轻怀中。 面色苍白的宋知轻瞳孔微缩,倒映出那个女子急速接近的姣美面容。 “倏” 秦太子的剑影见缝插针,强行隔开阎小七与宋知轻。 苏扶身形下跌的同时,狂吼着掷出那一剑。 阎小七面色平静微微侧首,任由秦太子擦过自己脸庞。 她双手轻飘飘拍在青布刀上,宋知轻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喷出一口鲜血,感应到那个女阎王居然还有夺刀之势,宋大刀鞘拼了命握住刀鞘,不曾想那个女子只是为了借势再度暴起,轻轻推拉,再度凭空消失! 前两手尚有余地,这一手才是真正杀机所在! 萧布衣落在地面的一瞬间,身形尚未调整完成,背后已经有一道寒气掠背而入。 不言而喻。 那个女阎王的双手缠绕发丝,无比轻松地穿身而过,掏出一枚鲜血淋漓的心肺。 布衣男人的身形僵硬不动。 阎小七面无表情,黑袍猎猎作响,站在萧布衣背后。 画面定格。 女阎王低下头来,面无表情望着自己穿过那人胸膛的白皙双手。 那里握着一枚滚烫跳动的心脏。 身边有三道坠跌声音同时传来。 “哐当” 三块木头落地。 黑色发丝缠绕的萧布衣身子,此刻也逐渐蜕化,化为了一桩枯木。 阎小七微微眯眼,试着取出双手,居然无法做到。 “儒道术法,千变万化,诡异莫测。”头顶之上的那株古木,萧布衣面色稍显苍白,笑着说道:“非力取之,实智取也。” 与三块木头落地的,还有一柄巨大青布刀,一柄纤细秦太子,一根通灵白腕绳儿。 各自沾染了一抹鲜血。 儒家化形之术,取神形而诱敌,其中道理,妙不可言。 只需要有所信物,就可以演化宿主,在实战之中夺取先机。 “森罗道大殿下?”苏扶蹲在古木树干上,嘿嘿笑了笑:“好吓人的名头,吓死爹了。” 宋知轻惊魂未定眯起眼,回想着这个女阎王行云流水一般的杀人动作,心有余悸说道:“的确吓人啊” 为了营造局势,一开头实打实挨了女阎王一顿暴打的易潇,好在有小金刚体魄傍身,最后的杀招都由萧布衣的儒术抗住,并无大碍。 小殿下郁郁吐出一口浊气,此刻挥手召回那根白绳。 “你说的的确不错。” 易潇平静说道:“没有什么唐门的援军,即便真有,也是给你送死的。” “唐门的人,现在已经全部迁入了唐家堡。” 小殿下身边的苏扶和宋知轻同样挥手,召回秦太子和青布刀。 “这个儒术可以持续一刻钟的时间,她挣脱不开的。”萧布衣轻声说道:“我们可以撤了。” 苏大少笑眯眯对女阎王说道:“阎大美女,咱们山水有相逢,期待下次见面。” 枯木生根。 被一桩枯木缠住身形的阎小七面无表情,并无挣扎,而是平静望着四个人离去的身影。 “有一点点不甘心啊。” 苏扶和宋知轻领头,向着古木世界的方向掠去。 苏大少略显惋惜说道:“那个女阎王好不容易被困住了,不躲也不闪,至于能不能杀,要是有机会试一试就好了。”跟在身后的萧布衣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不管你的杀招,对这个体魄变态级别的怪物有没有影响,我布置的儒术肯定会被破掉,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如果没有杀了她,到时候我们就都危险了。” 苏大少尴尬笑了笑:“我也就是说说,我可不想再跟那个女人多呆一秒钟,太他娘吓人了,动不动就抽心剥肺的。” “青梨的传送法阵现在应该已经布好了,唐家这次的撤离,看来没有太大的问题。” 四个人已经快要赶到了那株古木之处。 小殿下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之前对青梨说的最坏情况,并没有出现。” 苏大少也呼出一口冷气,笑了笑道:“这一次虎口脱险了,回齐梁可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苏扶望向那株巨大古木的方向,突然开口说道:“我一开始还以为” 萧布衣眯起眼。 苏扶摇头说道:“我以为你们俩,是准备拿自己为代价,来确保唐门能够撤离。” “现在看来,所有人都能走了。” 苏大少已经落在那株古木之上,彻底松了一口气。 眼前就是古木世界的传送入口。 苏扶啧啧对身后的宋知轻笑道:“宋大刀鞘,你知道我现在想说什么话吗?” 宋知轻面色微微苍白。 他抿住嘴唇,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喃喃道:“我怎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苏大少笑眯眯道:“我特想对那个女阎王说” 苏大少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饱含深意且略显龌龊的词语。 整个过程说下流肮脏也并不为过。 “宋大刀鞘,等小爷我练成了剑法,用实际行动把今天的场子找回来,今天就只能过过嘴瘾了。”苏扶砸了砸嘴,意犹未尽。 宋知轻怔了怔:“我我有一种” “不祥你妈个头啊,乌鸦嘴。”他呸了一声,恶狠狠道:“不祥的话,你让她来打我啊,让她来啊!” 苏扶过足了嘴炮瘾。 陡然听见身后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就好像有人在脖颈之后轻轻呼气。 “好啊。” 所有人都怔住。 一道黑袍身影,毫无预兆。 凭空出现在了队伍之中。 易潇和萧布衣怔怔看着那个女阎王,面无表情出现在苏扶和宋知轻身后。 就这么直接踏在了古木世界的树干之上。 苏大少瞳孔陡然收缩,整个人被一把拎起,直接掷入古木世界之中。 同样被掷入古木世界的还有宋知轻。 “找到了果然是唐家堡啊。” 阎小七喃喃自语,回头望向易潇和萧布衣。 她面对小殿下,缓缓退入古木世界之中。 最后的最后,女阎王露出一个万年难逢的笑容。 “祝我好运。” “祝他们好运。” “也祝你们好运。” 阎小七雪白双手猛然探出,微微撕扯,庞大的本源之力灌溉而下,那株古木瞬间炸开! 古木世界的通道,被炸成了漫天的木屑! 第三十九章 最坏的情况 易潇和萧布衣面色苍白。 那个女阎王进入了唐家堡无疑是狼入羊群。 萧布衣的脸庞有木屑擦过,直接刮擦出一道血痕。 他并没有在意顺延伤口留下的鲜血,而是怔怔道:“怎么可能” 自己的儒术一但命中,绝对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挣脱。 刚刚是没有命中? 不不可能! “那一招,的确中了。”小殿下相对来说还算冷静,他吐出一口浊气,有小金刚体魄护体,那些木屑在他面前自行炸成齑粉。 微微阖眸。 逃亡邀北关的画面接连闪过。 女阎王在那一战之中,展现出来了恐怖的战斗能力,可并没有出现今天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 凭空出现这是怎么做到的? 拥有斗转星移大神通的黑袍圣元子。 还有被圣元子挥袖送出邀北关的女阎王。 斗转星移 斗转星移? 线索串联,得出了答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易潇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那个女阎王,已经掌握了空间天赋。” 那个女阎王,一直在隐藏自己的能力,为的就是自己一行人放松的这一刻。 萧布衣失神喃喃道:“小蛮小蛮怎么办小蛮还在唐家堡里” 小殿下神情复杂,望着自己这位兄长。 原本的一些疑惑。 譬如他为何会不遗余力帮助唐门周转至如今境地? 再譬如他身上所负的大大小小十余处伤势,究竟又是为谁而负? 现在已经全部得到了解答。 易潇抖了抖身上黑袍,抖落沾染的少许雪迹,望向面前已经被炸开的“唐家堡”通道,轻声说道:“萧布衣,你应该比谁都要清楚,我们已经进不去唐家堡了。” 那个布衣男人面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他头一次显露出慌乱的神情。 萧布衣答应了唐门那个少年,要带那个少年回江南,去见他的姐姐。 萧布衣还答应了誓死跟从自己的那些白马义从,还有一直默默跟随车厢的那些唐家人马,老弱病残。 要带他们走出这片雪原。 棋盘的对面是那个执掌北魏的紫袍大国师,萧布衣知道自己想要翻盘,难如登天。 可只差一步。 只差最后一步 易潇抿了抿唇,抬起头轻轻说道:“虽然没有直接交流,但我想我们俩之前应该的想法应该一样。如果来的不是那个女阎王,凭我们俩守阵,撑到唐门离开,没有太大问题。” 萧布衣身形有些不稳,微微摇晃。 小殿下继续说道:“现在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了。” “我们既没有进入唐家堡的传送阵法,也没有拦住北魏将最后的杀招送入唐家堡。”易潇瞥见萧布衣苍白的面色,依旧面色平静:“可这也是最好的情况。” 萧布衣微微一怔。 “不用担心唐小蛮。” 易潇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的雪雾森林。 那里依旧是一片大红色,漫天的朱雀虚炎肆意焚烧,纵情蔓延。布衣男人怔怔看着自己身边那人的侧脸,被火光映照得熠熠生辉。 “萧布衣,活着回到齐梁。” 小殿下笑了笑,“现在唐家堡通道被毁了,这场大火,应该是冲着我们俩来的。” “活下去。” “活着回去。” 萧布衣缓过神来,苦涩笑了笑。 他终于知道自己心底的慌乱究竟从何而来。 他答应过唐门少年,答应过唐门的白马义从。 也答应了她。 “法阵还要多久能够布好?” 这是唐小蛮问青梨的第六次。 青梨依旧闭眸,心想人类中的女人果然是个啰嗦的物种,短短的盏茶功夫,有什么可着急的? 她依旧心平气和回答道:“快了。” 青梨六次回答,一共回答了十二个字。 得到与之前一模一样答案的唐家大小姐松了一口气,可眉头依旧紧蹙。 法阵快要布好了。 说明唐门即将离开这片冰雪之地,脱离绝境。 可那个男人还没有回来啊。 唐家堡大大小小的人物,妇女老人,婴儿壮年,全部集结起来,由内而外,按照次序分列。 法阵一次性只能传走五十到一百人。 唐门没有一个人携私,个人物品无疑会增加传送法阵的负担。 婴儿和老人在最内层,然后是妇女和壮年。 按照这个速度估计,最多二十次传送,整个唐门就可以完成迁移。 青梨喃喃道:“好了确定坐标是兰陵城的郊外,西北角距离十五里。” 她的双手按压在法阵之上,完成最后一个晦涩复杂的印法。 “法阵完成了。”青梨默默检查一遍,确认无误。 唐家大小姐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拜托您了。” 青衣小姑娘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心中想到了易潇在北原上对自己的些许嘱托。 如今传送法阵已经布置好了,唐家堡的通道并没有遭到破坏。 看来最坏情况没有发生,那些森林道的人物没有能够在法阵完成之前找到这里。 法阵开始缓缓转动,第一批唐门的少年,约莫有一百人左右,已经被传送离开,空间相当稳定,整个过程无比平稳。 在兰陵城郊外,有苏家的人马负责接应。 这件事有些过于顺利了。 青梨微微蹙眉。 不应该的。 那个人还没有回来啊。 唐小蛮突然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最后离开。” 青衣小姑娘抬起头,有些微惘。 “我在等一个人,现在法阵已经运转了”唐小蛮努力笑了笑,苍白说道:“他应该应该很快就会来的。” 青梨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随便你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没有必要启动易潇所说的那个计划。 那么就随这个女人去好了。 只是青梨微惘想着,北魏执棋的那个紫袍大国师,连山主大人也在圣岛提过数次,说是中原相当难缠的智谋型人物,围剿到了这个地步,就这么让唐门离开了? 整个唐家堡上空传来一声炸响。 青梨瞳孔微缩。 上空有两道人影出现。 唐门集结的人马同时望向天空,那两道人影从通道之中坠跌而出。 “是一直帮助唐门的那两位大人!” “他们来了!” 唐门的传送法阵,之前已经送出了好几批次的唐家人物,整个唐家堡处于一种大难脱逃的欣喜之中。 “是恩公,他们为唐门掩护,如今回来了!” 唐小蛮抬起头,看到了苏扶和宋知轻坠跌的身影,喃喃道:“他们回来了?那他呢?” 紧接着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唐家大小姐面色苍白。 那道天空之中,苏扶用尽全身力气,狂吼道:“跑!” 一道黑袍身影凭空出现。 千斤坠势迅速坠跌。 半空之中,苏扶和宋知轻两人猛然抬起头。 “宋大刀鞘!” 苏扶狂吼一声,秦太子刹那出鞘。 女阎王瞬间来到了苏扶身边,一指弹飞出鞘秦太子,一手面无表情压掌。 铛的一声金铁碰撞,苏扶面前那柄青布刀无比及时递出,而宋知轻用尽全身力气,也抵不住女阎王轻飘飘一掌,青布刀即将脱手而出 秦太子爆发出蜂鸣般的嗡嗡之音,刹那回转! 这一年来,苏扶北原历练,水到渠成突破成为九品,甚至达到了域意小成的地步,养剑出剑,与唐门一共周转北原,行走在生死边缘。 剑术小有所成。 当年苏大丹圣赐招,如今蕴养成一式杀招。 心心念念想对那个女阎王真正递出一剑的苏扶,此刻咬牙闭眼。 奴剑之术! 阎小七嗤笑一声,双手探出,一手压掌不变,压在青布刀上,一手白脂如玉,拈花拈剑。 接着借力打力。 一脚踩踏而下。 苏扶宋知轻面色惨白喷出一大口鲜血! 直接砸入大地。 阎小七落在大地之上,脚底两个凹坑。 里面是苏扶和宋知轻昏迷不醒的身体。 她没有急着向苏扶和宋知轻出手,而是缓缓向前走出。 终于来到了唐门的小世界 这里最外围是男人。 再里面是女人。 最里面是老人和孩童。 距离自己最近的,不过只有十丈。 那些人凝滞的面孔之中,有欣喜还未消散,可瞳孔之中已经有一抹始料未及的惊恐浮现。 黑袍女子缓缓抬起右手,捋了捋发鬓,黑发立即缠满。 微微抬臂。 刹那十余道血线凭空浮现。 捅穿了十多人心肺的黑丝有血珠顺延,一直延续到她的黑袖之中。 阎小七平静甩臂,丝线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曲线,十多颗唐门男人的头颅飞出 重重砸在地上! 人群先是死寂。 每个人额头上都渗出了大量的冷汗,望向那个血腥手段清出一片空地的黑袍女人。 阎小七默默在心底估算了一下。 她轻声说道:“唐门还有两千人,一炷香时间杀光” “差不多。” 这个女阎王双手再度被黑色缠满。 她面色漠然,说给整个唐门听。 “你们说,你们还能逃出几个人?” 第四十章 她只有一个人 青梨面色平静,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幕。 她轻声喃喃道:“哎呀呀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呢。” 那个紫袍男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唐门离开? 这是最坏的情况,唐门已经全部迁入了小世界之中,只等待最后的撤离。 而整个小世界,都被紫袍大国师顺藤摸瓜找到了。 易潇也说过,这是最好的情况。 因为唐门的人马,目前一个不漏的全部迁入了小世界之中而自己的传送法阵,也已经可以激活了。 重要的人物只有那么几个而已。 青梨微微瞥了一眼,眯起眼估算了一下。 必须带走的,除了唐家大小姐和钟雪狐,就只有那两个昏迷不醒的家伙了。 问题不大。 难点就在于,这个女阎王怎么解决。 她抬起头,隐隐感应到唐门小世界的通道已经被炸开,空间波动相当紊乱。 “那两个人没有进来。”青梨对身边的唐小蛮和钟雪狐平静说道:“应当是被拦在外面了,空间通道已经被炸断了,没必要再等他们了,你们俩先行离开。” 那个女阎王还没开始屠杀,现在趁乱离开,还来得及。 唐家大小姐怔怔望着那个女阎王。 空间通道被炸断了? 唐小蛮挽了挽发丝,微微低头,看不清神情:“你的意思是萧布衣他,现在还在北魏?” 青梨嗯了一声,双眼依旧迷离:“不单单是萧布衣,还有易潇,他们俩被隔开了,现在应该还在雪雾森林里困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女人炸坏通道,是怕出现意外。” “这样啊”唐小蛮轻轻嗯了一声:“我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不远处的那个黑袍女人。 “还有一个问题。” 唐家大小姐轻声问道:“她刚刚说要杀光唐门上下,是真的吗?” 在圣岛修行了数十年的青梨闻言之中略微沉默。 圣岛里这数十年来,出了许多变态。 在九品阶段就可以独当一面的,不能算是比比皆是,可绝对不少。 身为圣岛准少主的易潇,在临走前交手青木宫剑胚王植,并且轻易获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圣岛,青梨自然也有所耳闻。 剑胚王植,绝对可以说是圣岛里六座圣山之中,排名最靠前的那几个天才了,就这么败在了易潇手上。 可见易潇如今究竟有多强。 而令人深思恐极的是 那个女阎王,如今降临到唐门小世界,却丝毫未损,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受了一点伤的样子。 她可是对上了加上易潇在内的四个人啊! 无论是之前使剑的那人,还是负巨刀的,在青梨看来,气息和元力,都绝对不亚于九品巅峰的级别。 之前对上那个黑袍女人,只有被一面倒碾压的份。 这种战斗力,太吓人了。 青梨只是沉默片刻,就一字一句说道:“她说的没有错。” “她确实可以轻松杀光唐门的人,一炷香时间,或者根本不需要那么久。”青梨吐出一口气,平静说道:“她现在没有动手,也是在酝酿势而已,大概还有十息左右,可以给你做出决定。” 唐小蛮摇了摇头,轻笑一声。 决定? 还有什么好决定的?“北魏有十万里浮土,凭区区两个人的力量,能够横穿南北,三十七城,最终抵达齐梁吗?” 唐家大小姐摇了摇头:“我很想相信会有这种奇迹。” 青梨有些微惘,望向身边已经褪去稚气的人类小姑娘。 “就像我一直相信,唐门这一年来拼命周转,最终能够脱离险境一样。”唐小蛮自嘲说道:“只可惜现实如此,让人不能相信,不能接受,却只能承受。” 她默默拔剑,深吸一口气。 “那我先行一步,为他殉葬。” 青梨不敢相信望着这个姑娘。 “疯了这是?”身为妖族,她完全没办法理解唐小蛮的这种思维。 殉葬? 为什么要殉葬? 唐家大小姐已经拔剑冲了出去。 冲向了那个女阎王。 唐小蛮面色平静,身形掠到半空之中。 女阎王不怒不悲,面色平静,站在整个唐门对立面。 她在默默蓄势。 唐小蛮知道自己这一剑递出去,可能会这么死去。 她只是痴痴想着。 若唐门不在,若他也死了 那么自己死了,也无所谓了。 人群上空传来一身惊呼。 唐小蛮被一道腾空而起的身影追上。 那是一个清秀少年,腰间长剑震荡,不轻不重的一剑鞘,拍在了自己腰上,将自己的前进之势全部打住。 唐小蛮还记得这个少年的名字。 唐慕素。 那个说自己想去江南看姐姐的少年。 他面色带笑,转头对着唐小蛮轻声说道:“大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呢” 唐小蛮被那柄剑鞘拍得微微停滞,接着倒跌回去。 她在落地前最后的几秒,有些失神看着那个少年。 少年对她平静无比地挤出一个口型。 “逃。” 接着面无表情转头。 奔向那个女阎王。 拔剑。 出鞘。 递剑。 阎小七饶有兴趣探出两根手指,拈花般拈住那柄剑锋。 女阎王面色漠然。 蓄势。 势大成。 一手拈花,一手抬袖。 少年手中紧握的那柄剑便寸寸炸开,漫天剑锋,卷起一蓬又一蓬鲜血。 绝美腥红如同花朵。 鲜艳无比。 一柄剑,断成了三十六份。 被三十六根细线牵引,最终回拉。 在女阎王刻意的气机掌控之下,只有两柄断剑剑锋刺中了这个少年,命中的是双膝部位。 重重跪在地上的少年,被三十六根细线勾搭身躯各个部位,不能倒下,像是一个掉线木偶。 他缓缓回头,望向身后。 三十四颗头颅骨碌碌滚下来。 每具尸体的脖颈处还残留着细微的剑锋碎片。 那个信手杀人如同饮水的女阎王,就这么一手操线,一手抬起少年的下巴。 少年的呼吸变得极为粗重。 他眼里不受控制流出了泪水。 “看好了,这些都是你杀的。”阎小七戏谑说道:“杀人的是你的剑。” 少年呆呆跪在地上,若不是那些发丝牵扯,恐怕早已经不堪重负,瘫倒在地。女阎王给人带来的压力太大。 任何一个寻常九品,都不可能承受住她身上的戾气。 更不用说这么一个只有八品的唐门少年。 阎小七眯起眼,对着偌大的唐门开口道。 “如果你们想对我刺出手中的剑,就尽管来好了。” “我会保证,你们会死得更快,死得更惨。” “引颈就戮的人,我会让你们感受不到痛苦的死去。” 女阎王悠悠吐出一口气,笑道:“明白了吗?” 想要击垮两千个人。 杀到他们颤抖。 杀到他们战栗,恐惧,不能自已。 就必须要从心灵上击垮他们。 就比如说现在的唐门。 包括唐家大小姐在内,所有围着传送法阵的人,全都寂然望向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手上,已经沾染了唐门半百条人命。 杀人如饮血。 阎小七这才满意地松开挑起少年下巴的肩膀。 终于倒在地上的少年,眼中一片死寂。 女阎王蓄了势,等的就是唐门人心涣散的这一刻。 她平静向前迈步,走到一群颤抖的羔羊之中。 接着应该就是不出意料的屠杀了。 一个苦涩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了出来。 “喂。” 少年的声音带着颤抖,还有些许悲伤。 “一个人” 女阎王眯起眼。 整个唐门都一片寂静,望向那个跌跌撞撞重新站起来的少年。 唐慕素颤声道:“她只有一个人啊。” 这个少年努力攥紧自己的双手,青筋突起,额头涨得发紫,声嘶力竭喊道:“唐门现在有两千人,难道就这么等死吗!” 阎小七眯起眼,没有回头。 她淡淡摆了摆手。 三十六根发丝轻轻拉扯。 三十六份断剑重新倒卷,漫天剑气呼啸闪过,奔向那个重新站起身子的少年,一闪即逝。 阎小七继续前进。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少年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她迈出一步的脚步,停顿在了半空之中,然后缓缓收回。 她没有听到血沫炸开的声音。 而是听到了金铁交错,碰撞,然后粉碎的声音。 还有一个男人带着淡然和麻木的口吻。 “我觉得他说的没有错。” “唐门有两千个人。” 那个男人幽幽说道:“可她,毕竟只有一个人呐。” 阎小七微微皱眉。 有人来了?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自己居然连一点感知也没有? 她的背后,三十六根细线纵横交错,盘旋的剑片被轻轻拈住,手法与她之前如出一辙。 虚空之中,宛若火焰燃烧,一袭青衣就这么从火焰之中脱胎而出。 青衣大神将叹息道:“我一直觉得,打女人,是个很不好的事情。” 接着翼少然拿一种略微惋惜的口吻开口说道:“很可惜,阎小七,或者说是森罗道大殿下” 不见青衣大神将背后六韬出鞘。 三十六根细线齐齐断裂。 他护住了身后的那个少年,低垂眉眼说道:“我觉得你不能算是女人。” 第四十一章 青衣与阎王 齐梁的天阙青衣大神将。 北魏的森罗道大殿下。 两人早就被誉为两国之间摆在庙堂上高枕无忧的第一人。 的确。若论武力,无论是翼少然,还是阎小七,都当之无愧于这个名号,当年天榜不列庙堂中人之时,他们两人已经是天阙和森罗道之中赫赫有名的领袖人物。 如今两个人终于针锋相对。 凭空浮现的青衣大神将,衣摆犹如火焰升腾,沸腾燃烧,气势节节攀升。 而犹如一潭死水的女阎王突然笑了笑,道:“国师大人猜得不错,齐梁藏了你这么一手底牌,想等着合适时机再亮出,出其不意。” 翼少然面色平静。 他悟出了空间域意的事情,在整片齐梁,也没有几个人知晓。 而藏拙不出,正是陛下和源天罡大国师共同商议,最终得出的方案。 等到北魏最终与齐梁开战之际,自己的空间能力无疑是一大杀器! 只可惜如今已经被逼了出来,这个计划只好胎死腹中。 翼少然摇了摇头,并不惋惜:“北魏出了你这么一个怪胎,作为第二个悟出空间能力的人,我暴露这些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青衣大神将眼神有一些略微的遗憾。 偌大北魏,能悟出空间能力的修行者,偏偏是这个女阎王。 如果是一个修为稍弱的人物,自己如今就可以轻而易举拔剑击杀了。 翼少然身后的那个少年,他的身躯依旧在颤抖。 还没有从女阎王给他带来的巨大阴影之中走出来。 青衣大神将轻声叹息,转过身子,拍了拍少年脑袋。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名字应该叫唐慕素。” 少年浑身颤抖,这些话似乎都没有听进耳中。 翼少然柔声说道:“我认识你在江南的姐姐,今天带你回家。” 说完面色微凝,一弹指扣在唐慕素额头眉心,青色涟漪凭空荡漾,少年软绵绵倒下。 青衣大神将屈指微微抬臂,从少年眉心如同抽丝剥茧一般,抽拉出一根极细极难察觉的黑色发丝,接着轻微搓动手指,那根发丝灰飞烟灭。 “阎小七,你我立场不同,即便杀人,也无可厚非,我没什么好说的。”翼少然轻声说道:“若是今天我来晚了,唐门覆灭,上下两千人被你一人杀光,也只能说陛下他人算不如天算,遗憾二字足以带过。” 青衣男人顿了顿,突然挑眉,不怒反笑:“可你即便杀人,也要在眉心种下发丝,摧人心神,然后抽丝剥皮,这种手段太过残忍了。” 修行雪边神功的阎小七自顾自笑了笑,喃喃道:“如何杀人,开心便好,你管得着?” 这位女阎王得了圣元子指点,在雪原行走了一年,游走五大王庭之间,算是边缘人,如今功力大涨,双手不知道在一年内沾染了多少鲜血。 如今的北原,已经没有五大王庭。 只有漠北王庭。 其余四大王庭,几乎是被一个女子单枪匹马摧枯拉朽击垮。 而死者无一不面相凄凉,难得全尸。 翼少然蓦然起身,背后六韬瞬间出鞘。 叩指有三。 三扣指之下剑意荡开,土地猛然炸开,灰石散尽之后,鬼神莫测般多出三道方圆依次叠加的圆圈。 将自己和女阎王圈在圈内。 青衣男人将身后少年掷出圈外,微微瞥了一眼圈外。 目光与坐在阵法中心的青梨姑娘对视。 翼少然淡然开口道:“这三道剑意只能拦住她半柱香,她真心要杀人,不顾自己,我也拦不住,最多只能做到这里。” 青衣大神将这句话明显说与青梨听。 “至于半柱香时间内,该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 青梨眯起眼点了点头。 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妖族小姑娘,其实是已经满打满算也可以称作是九品高手。 青梨分心二用,一手开启阵法,另外一只手轻轻钩拉五指。 吸掌! 天赋便与空间有关的青梨,一掌轻松将少年拉到自己身边,接着是跌坐在地,怔怔不动的唐家大小姐。 然后是凹坑里昏迷不醒的两人。 青梨的性子相当稳妥,滴水不漏,按照唐门地位顺序,依次用吸掌将那些重要人物拉至自己身边。 接着发动法阵。 法阵内青光闪动,唐门的撤离计划重新开始。 翼少然与阎小七站在剑意圆圈之中。 女阎王巍峨不动,身形瘦弱,气势却如同大江大河不可撼动。 她面色漠然,看也不看身后那些蝼蚁的亡命撤离。 青衣大神将叹了口气。 “果然你们只是想看一看,齐梁究竟有没有这张底牌而已。” 翼少然面前的六韬自行漂浮,犹如灵性,化为青影,在周身不安分掠动。 “现在,你们看到了。” 阎小七平静说道:“如果你打死也不肯来,我只好勉为其难把这些人都杀了,也不算亏。” 青衣大神将笑了笑,“当然不亏,灭了唐家,以后开战省了太多力气。” 阎小七面无表情:“开战?你我都说开战,可彼此都心知肚明,真正要到那一步,还差得很远。” 翼少然笑着点了点头:“差得的确有些远,可谁也不想吃亏,北魏重心南移,齐梁北屯,这些事情的转变,说明其实这件事情差得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远。” 阎小七闻言之后默默想了想。 她轻声说道:“那就好。” 女阎王无声无息前踏一步,剑意圆圈刹那被破去最内那一层。 两个人距离陡然缩紧。 青衣大神将面前掠动的青影刹那定格,金铁交错声音铿锵连绵响起。 连绵不绝的两道黑影在俩人面前交错相击。 女阎王面色认真,双袖内的双手如爪如钩,牵扯拒拉,速度快到肉眼看不清楚。 几乎是面贴面的青衣大神将鬓角两抹长发被气机震动地不断飘起,整个人气势不断拔高,来应对对方连绵不绝如同大江泄洪般的攻势! 青衣域意刹那泄出,面前的六韬刹那嗡鸣,化为无数蜂影。 女阎王依旧面色平静,双手强势出击。 上百把六韬铺天盖地砸去! 而黑袍飘摇的女阎王依靠体魄强大,实打实跻进剑影之中! 刹那黑袍破碎! 无数道剑影剑气极为凌厉将黑袍全部搅碎,切割到女阎王雪白肌肤之上,虽是发出了刺耳的嗡鸣之音,依旧切出了无数道血口! 那个女阎王艰难前行,闷哼一声,双手抓住了青衣大神将双肩。 双手撼昆仑,抬臂撕扯! 接下来理应就是一副血肉淋漓的画面 只可惜并没有出现。 尘埃落定。 黑袍已经破碎不成样子,只留下些许破烂布条的阎小七,默默看着距离自己只有最多三尺的那个青衣男人。 自己的双手,被他的双手反手死死按住。 翼少然面无表情,咬字清晰道:“大金刚体魄。” 阎小七微微蹙起眉头。 她再也不能存进。 不能再踏前一步。 有些不明所以的女阎王,此刻微惘将视线从那个青衣男人身上挪开。 左肩酸涩,那柄六韬,实打实刺入自己左肩。 入骨三分。 那一处穴位由酸涩变麻木,再由麻木变剧痛。 女阎王唇边有鲜血不受控制溢出。 她眉头越皱越深。 右肩,腰腹,凤池,几乎是接二连三的穴位,全都传来了由酸涩麻木再变剧痛的感觉。 剑入身躯。 当剑的数量足够多 纵然是大金刚体魄,也有吃不消的时候。 本就面色如雪的阎小七,此刻面色雪上加霜。 她低下头。 终于看清楚那让人觉得有些触目惊心的一幕。 第二柄六韬,第三柄,第四柄 那些青影,全都凝聚成为了实体,刺入自己的身躯之中。 翼少然面色平静说道:“你打不过我的。杀心越重的人,对上我就越没有胜算。” **如鼓,剑气翻腾。 这一式名为撞破鼓。 大金刚体魄接近支离破碎的女阎王,摇摇晃晃抽开自己按在翼少然肩头的双手。 翼少然没有去拦。 他只是默念一声六韬。 拔剑。 无数把六韬从阎小七体内锵然拔出,带出一蓬又一蓬鲜血! 剩下的剑气圆圈在这一刹那全部炸开! 气机破碎,已经失去平衡的女阎王眼前一片漆黑。 她坚持着倔强没有倒下,面色罕见的多了一抹红润。 翼少然轻声说道:“本来不想出这一招的,但不出这一招,三道剑气圆圈框住了我,这个距离真要跟你肉搏,我可能撑不到十个呼吸。” 身上一片猩红的女阎王低头笑了笑。 她声音沙哑笑道:“青衣大神将,我记住你了。” 阎小七笑意惨淡:“你赢了,为何不动杀招。” 翼少然摇了摇头,背后六韬重新归鞘。 他默默回想了当年跟随那人一路入洛阳的场面,重新看了一眼浑身鲜血的阎小七。 他轻声说道:“将死之人,最难杀。” 女阎王很少会笑。 她更少会输。 她从来不会这么躺在地上。 而输给了翼少然,如今躺在地上的阎小七,没来由大笑了起来。 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她突然想到了已经死去的徐至柔,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男人最后笑眯眯的面容。 将死之人最难杀? 只是不想死罢了。 阎小七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活太久,修行魔功,日夜杀戮的人,哪个能活得长久? 她只是想多杀几个人。 不为自己。 为陛下,为北魏,也为徐至柔。 大金刚体魄的恢复能力强到令人发指。 阎小七身上的那些血迹已经凝结成痂。 她缓缓收敛笑意,望向翼少然。 “再不杀我,就没有机会了。” 翼少然摇了摇头。 那个森罗道最美的女人依旧覆发躺在地上,喃喃说道:“可惜了。” “我刚刚想过要死的。” 收剑而立的翼少然平静不说话。 准备恢复之后立即在唐门小世界大开杀戒的阎小七,此刻摇了摇头。 她漠然望了一眼传送法阵。 “这片小世界,是陛下的。”女阎王捋了捋发丝,面无表情:“我懒得再杀人了。” 翼少然默默点了点头,望着那个黑袍女人之前站立之处。 那里已经是一片空地。 他的确杀不了阎小七。 若是真动了杀心,保不准这个女人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青衣男人望向还有一大半没有来得及撤离的唐门人群。 至少还有一千人,阎小七若是对他们大开杀戒,谁也拦不住。 青衣大神将叹了口气,将阎小七躺在地上大笑的场景在脑海之中翻来覆去过了好几遍。 也许刚刚,那个女人真的不想活了? 第四十二章 十万里浮土就在脚下 洛阳皇宫。 有一辆马车出城,奔北而去。 向紫竹林。 漫天大雪,飘摇难散,紫袍大国师走下马车,身后车夫下马,为他撑着伞。 走入竹林之中。 大国师突然顿足,没有转身,而是对身后车夫轻声说道:“没我允许,不准再有一人进这片竹林。” 车夫领命而去。 紫袍男人头顶大雪如絮。 紫竹根根挺拔,一年之后恢复如初,更增添几抹灵韵。 玄上宇入紫竹林后,背负双手,再无撑伞人跟随,大雪肆意落下,在紫袍上停留,与身边的紫竹一般,大雪落覆,留下浅淡的紫意。 紫袍大国师很不出意料的看见那个黑袍女人。 所以当他一个人来到紫竹林,目光与阎小七对视之后。 玄上宇轻声说道:“你不直接来洛阳,原来是怕这个模样被人看到。” 很难想象,大金刚体魄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被誉为可抵挡宗师杀机的强悍体魄,如今如同脆弱的瓷盏。 阎小七比雪更白的脸庞上浮现血红,她雪白的肌肤之上,黑袍几乎全都脱落,露出了那一具堪称绝色生香的躯体,皎白雪肤在大雪之中炙热发烫,雪花落在上面立即消融。 滋然热气之下,她的皮肤之下如同游走红丝,猩红如蛇,密密麻麻在肌肤表面翻涌,升腾,凸起。 令人骇然。 几乎是一丝不挂的女阎王,默默扶着一颗粗壮紫竹,以坚韧闻世的紫竹被扶之处嗤然生烟,已经消融一小半。 阎小七不在乎俗世之人的看法。 她自然也不会在乎,自己一丝不挂出现在紫竹林,会让那些碰巧看到的人,有什么样的反应。 出现在哪里都一样。 肉身只是个躯壳。 阎小七不在意自己生的美丑,自己的样貌,身材,这些她都不在意。 她低声说道:“只是怕他看见。” 怕他知道,原来北魏的阎罗王,也会输。 紫袍大国师面色复杂,叹了口气:“齐梁那个人,突破九品了没?” 阎小七摇了摇头。 玄上宇不出意外的点了点头,早就猜到了结局:“差距悬殊?” 阎小七微微咬唇,道:“再来一次,我死之前,他一定会死。” 紫袍大国师笑着说道:“别天天想着打生打死,北魏还需要你,你必须活的很久,活的更久,陛下还需要你为曹念青护道。” 女阎王轻声默念了这个名字。 曹念青。 她低垂眉眼:“我只为陛下护道。” 玄上宇略带遗憾说道:“唐门那些人撤离了?” 阎小七轻轻嗯了一声。 最终的结局是:唐门撤离,小世界留下。 紫袍大国师轻声道:“北唐门那些人哪怕去了齐梁,在洛阳城翻脸不认人的事情被六大家记恨着,说不定又是一个烂摊子,齐梁有谁能处理,又有谁愿意处理?” “随他们去了。” 紫袍大国师变戏法一般,从紫袍之中抖落一件折叠整齐的黑袍,递给阎小七:“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无须放在心上。” 女阎王摆了摆手,摇头道:“既然无事,那我便回北原了。” “等一等。” 玄上宇无奈道:“把这件黑袍穿上,陛下给你准备的。” 阎小七怔了怔,接过黑袍,缓缓套在**的身上。 “还是很美的。”紫袍大国师笑着打量两眼,惋惜说道:“也许你不修行那人留下的功法,会更美。” 红丝在雪肌之间游动,有些不寒而栗。 阎小七面无表情回应道:“我不在意美丑,陛下自然也不会在意。” 玄上宇笑着点头:“这话说的倒不错。你在洛阳先住下来,休整生息。” 阎小七没有点头,一脸木然。 玄上宇轻声道:“凤仙宫那位不会介意的。” 阎小七低垂眉眼:“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紫袍大国师笑着点头:“是凤仙宫主人的意思。” 女阎王有些微惘。 玄上宇走近她,替她捋了捋鬓角发丝,柔声解释道:“毕竟还有两条齐梁幼蟒被我留在北魏,言尽于此,其余应该不用多说了吧?” 阎小七默默点头。 她想到了那两个年轻男人。 一个善儒术,一个双天相。 唐门撤离,可最终雪雾森林之中,还留下了两个人。 他们想回到齐梁,就必须跨越脚下北魏,这十万里的土地。 雪雾森林之中。 “朱雀虚炎,焚烧世间万物,若是修为足够,甚至可以连缠绕在身上的命运都焚去。” “只是到了焚烧命运的程度,那种高温,除了朱雀大妖的本体,谁能扛得住?” 小殿下轻声呼出一口气,笑道:“好在这场大火,跟洛阳城里的那场比起来,真的算不了什么,应该只是想把雪雾森林烧了,断去唐门的后路。” 站在易潇身边的萧布衣,轻微攥了攥手中的粗刀。 “南端和北端,至少各自有三百人左右的森罗道探子,都是精锐。”萧布衣低声说道:“唐门被森罗道和钟家合力逼入绝境,北魏前前后后出动的森罗道人马,在这片北原大地上,至少有三千人,数量比这只多不少。” “三千人”易潇喃喃道:“人海战术,这些若都是精锐人马,在北原可以围剿任何一个不入宗师境界的修行者了。” 萧布衣瞥了小殿下一眼,平静说道:“森罗道远远比你想象中还要难缠,他们分组行动,一组最多不过二十人,却缠人入骨,一个普通小组,通常就已经拥有了对抗八品修行者的力量。” 小殿下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跟森罗道打过一些交道,他们分组行动的机制,跟天阙略有相同。” 萧布衣揉了揉眉心:“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 “从来没有过森罗道同时聚集超过一百人的时候,对于这些没有血肉的森罗道小鬼而言,一加一绝对超过二。” “而这片森林的两个端口,各自同时聚集了超过三百人。”二殿下停顿片刻后认真说道:“玄上宇手底下的森罗道,追杀能力相当强悍,在走出雪雾森林之前,我们需要把路线规划清楚。” 小殿下眯起眼,眼瞳之中一片金灿。 株莲相的计算能力,在一年来圣岛的栽养之下,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整片北原的地图在脑海之中浮现。 趋利避害。 如何选择。 易潇缓缓合上双眼,脑海之中那株青莲不断摇摆,一边计算一边说道:“目前可行的,有两条路线。” “第一条,直接南下,一路南下,不管谁拦路,全都杀过去,杀到齐梁为止。” “第二条,继续北上,躲入北原,等森罗道散去,再缓缓摸下去。” 小殿下依旧沉浸在株莲相的计算之中,直接了当说道:“第一条路线,可行度不高,钟家有宗师境界坐镇北魏,三十七城高手如云,那位女阎王肯定留在洛阳伺机而动,即便杀出雪雾森林,也是危机重重。” 萧布衣神情有些复杂,犹疑不定说道:“北上?北上难不成去风雪银城?” 易潇突然睁开双眼。 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涉及到的性质。 在北原一年多,对小殿下北行故事早就有所耳闻的萧布衣,此刻戏谑笑道:“似乎的确算是一个趋利避害的好方法,省时省力,不知道那位风雪银城城主大人,看在自家徒弟的面子上,会不会亲自出力帮我们送到齐梁?” 易潇神情复杂。 小殿下当然知道风雪银城有一位姑娘。 若是他真的去了风雪银城,银城大门自然会为他敞开。 他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别了吧,还是南下,省时省力,也省一条命。” 萧布衣轻轻笑道:“怎么?刚刚说南下可行度不高的那人是谁?” 小殿下心有苦衷说不出,微恼道:“要不我们一起北上,去了银城,门开了,我打头进去,看看谁先被埋在里面?” 二殿下笑眯眯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易潇肩头。 “银城女婿,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萧布衣很少会这么开玩笑。 他眯起眼,望向雪雾之中升腾的红烟。 “那就南下好了,十万里呢,真过不去了,我埋在哪都无所谓。”萧布衣轻声说道:“到时候你一个人去银城,没什么顾虑,也能求一个周全。” 易潇怔了怔。 “唐家的东床。”小殿下笑了笑道:“十万里很多?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要埋也得走到齐梁,自己去埋,不然谁给你挖坑填土?” 萧布衣默然。 他轻声说道:“你说得对。”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就这么回齐梁。” 齐梁二殿下伸展身躯,笑道:“十万里的确不多,可这些都是命数,这截路走过去,这劫数也就走过去了。” “不会有事的。”小殿下柔声道:“我跟父皇说过了,回齐梁之后,我们阖家团聚。” 萧布衣大声笑道:“好。” 粗刀半举。 “承你吉言。”布衣男人低垂眉眼:“若是回了齐梁,我便与她大婚。” 第四十三章 抢先 雪雾森林外围。 赤红色的朱雀虚炎焚烧古木,方圆数里,一片腥红。 腥,是血的气息红,则是血的颜色。 唐门一路北上,不知道在森罗道和钟家有意围剿之下,有多少人幸存。 但这个数字之下,是更多十倍的亡魂。 仅仅是雪雾森林周围,就已经堆积了上百具尸体,在这最后的三天时间里,森罗道伐木围堵,唐门只能弃子缓兵。 凌冽的天风,夹杂大雪。 朱雀虚炎将这些尸体,与森林,都化为了虚无。 有时候人命缥缈如烟。 一场大火之下,数百件猎猎作响的黑袍,在高温下摇晃。 所有森罗道中人尽皆沉默。 他们骑乘在黑马之上,黑袍上的雪花被元力弹开,面前不远处的高温,不能使他们挪开视线。 所有人,都专注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亲自督阵的几位北魏剑子,被易潇突袭所致的身体伤势,并无大碍。 他们勒马在阵前顿足。 “森罗道那位之前传令,你们都听到了” “这片大火之后,唐门不准留下一个活口!” 这场大火,已经快要烧尽了。 而雪雾森林之中,居然没有一声哭喊声音。 几位黑袍剑子的眼神有些森然,渗人。 他们望向那片寂静到过分的雪雾森林。 是那种火焰的温度太高了吗? 高温让那些唐家余孽连哭喊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已经化为灰烬? 只是若是唐门覆灭,那位森罗道女阎王,已经去了那么久,为何还不回来? 为首的几人想不明白。 突然一个略显嘲讽的虚弱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一群蠢货。” 几位黑袍剑子眯起眼,面色不善望向身后。 那个被阎小七一路从北原拎回来的小侯爷,此刻微微撑肘,眉心依旧有鲜血流淌。 他大口喘气,勉强笑道:“你们不会真以为,唐门最后的底牌,唐家堡,就是藏在雪雾森林里的真实据点?” 几位黑袍剑子沉默了。 “唐家堡肯定是小世界。”段无胤自嘲笑了笑:“跟你们解释,无异于对牛弹琴。你们只需要知道,那个女人一个杀进了唐门,想等到她出来,恐怕是没机会了。” “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再从雪雾森林之中出来。” 段无胤微微咳嗽,“她要你们守在这里,也一定是要你们去守住唐门里那些她无暇顾及的漏之鱼。” 黑袍小侯爷抬起头,望向那片雪雾森林。 那里已经化为了一片火红。 沸腾的朱雀虚炎,已经将整片雪雾森林全都点燃。 而的确是太静了些。 段无胤眼神之中细微飘忽,火光映照雪雾,如梦如幻,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洛阳。 那场大火。 也是朱雀虚炎。 他轻声笑道:“你们没有见过这种火,真正要烧死人,不会这么安静的。” 黑袍小侯爷喃喃道:“唐门的人,已经不在这片森林里了。” 段无胤面色凝重,认真说道:“所以她要你们守住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罢了。” 话音落下。 一团赤红色火焰陡然在面前炸开。 那是炽热高温的朱雀虚炎,万物皆可焚烧。 而那团火焰在雪雾森林与森罗道交接之处,毫无预兆炸开! 火光之中冲出了模糊的人影。 反应最为迅速的段无胤已经翻身上马,元力澎湃而出,将朱雀虚炎全部屏开! 他望向那团火光之中的两道模糊身影。 喃喃说道:“只有两个人,就敢来冲阵?” 易潇深吸一口气,一龙一蛇环绕周身,那根白蛟所化的白绳,已经随易潇心意化为了巨大的钟罩,加持在龙蛇之外。 将两人笼罩其中。 身边的萧布衣负责催动儒术。 巨大的钟罩撞翻古木,带动气势磅礴的朱雀虚炎,一路这么横扫碾压过去。 小殿下屏住呼吸,白绳之中蕴含了相当驳杂的域意。 其中一道与“火焰”有关,易潇在圣岛闭关之时,提取了株莲相里落日镇的记忆。 那座桥上遇上了朱雀千里之外的拍岸怒火。 即便那道域意相当弱带动朱雀虚炎覆盖在钟罩表面,依旧不成问题。 火红色的弱小域意在这场朱雀虚炎大火之中迅速雄起,如滚雪球,拼命汲取着来之不易的朱雀真火。 易潇双眸尽是金灿之色,悟莲瞳开启,魂力和感应都提升到了相当敏锐的程度。 他轻声说道:“准备。” 萧布衣双手开始在袖中施加印法,借助天地元气,准备儒家的术法。 儒家号称半个仙人道统,一气化三清,玄妙不可言,境界分化形化虚化神三步。 萧布衣的儒术已经超脱化形,臻入化虚境界。 两根古木原地被龙蛇之力拔起,浩瀚火焰如同鲸吞一般被护罩内的少年吸去。 易潇鼓腹,双目赤红。 萧布衣结印,大喝一声:“放!” 小殿下捧腹面色狰狞,做狮子吼状,那道火红色域意在一吼之下,护罩之外直接炸开! 时间在朱雀虚炎焚烧之下变得极为短暂,极为难忘。 所有的火光,先是微颤。 接着凝固,被庞大的力量聚集。 来自那道域意的约束力,将它们强行凝固在一起。 接着是萧布衣的儒家术法,让所有的朱雀虚炎,排兵列阵一般温驯服帖,开始在虚空之中搭建桥梁。 一条长达数十丈,直通森罗道腹部的火焰桥梁! 朱雀虚炎,焚尽一切。 挡在朱雀虚炎面前的,理所当然变成了虚无。 小殿下双足微微顿地,压低身子,如豹一般随时准备前掠。 被刚才那道儒家术法抽尽全力的萧布衣,很干脆利落跳上了易潇的背部。 易潇面无表情。 等背上萧布衣抓稳。 发力。 噔噔噔噔的土石炸裂声音 小殿下脚底无数道蛛炸开,看不见身影,听不见声音,这一切都在尘埃落地之后发生! 而那道黑袍年轻男人已经一口气冲出了火焰桥梁! 他直接来到了森罗道最中央的地方。 所有人都怔了一秒。 呆呆望着这个突兀出现在阵中的男人。 易潇深吸一口气,略微扫了一眼周围,惋惜说道:“方案失败,没有穿出人群,情况有些糟糕。” 二殿下也瞥了一眼,顿时心如死灰,眼下情况何止是糟糕? 他们现在就在森罗道腹部。 如果不出意料,森罗道围杀自己,应该就准备采用这种策略。 萧布衣虚弱叹息说道:“能杀得出去?” 小殿下面无表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白蛟绳所化的护罩心随意动,缩小至能贴身护住背上那人的范围。 闭眸再睁眸,株莲相第三层 三尺莲海。 易潇眼中的世界变了颜色,不再是五彩斑斓。 只剩下青紫的颜色。 小殿下更喜欢称他们是数据的颜色。 强与弱,高与低,生与死。 就好像现在。 易潇看见的颜色,头顶的大雪,身后缥缈的火花,身前持刀还未反应过来的森罗道探子。 在一个呼吸之内,如果处理不好这些令人心烦意乱的颜色,那么自己可能就会在连锁反应之中葬身此地。 左前方的森罗道探子五品修为,持弩,夺弩无用,弩箭无法伤自己的小金刚体魄,亦无法伤背后有白蛟绳护住的萧布衣。 但杀了他,可以清理出一条血路,方便离开。 右后方的砍刀已经逼至自己脖颈,一刀下去自己小金刚体魄不会有恙,可如果这一刀不躲,接下来自己的身躯微微停顿,就会陷入永无止境的围攻之中。 一刹那的时间可以很短。 也可以很漫长。 对于赌上自己性命的人而言,一刹那足以做出正确的选择。 潜意识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森罗道诸人,在一个恍惚之间,就看到两颗同袍的头颅从头颈之中分离,狠狠跳起! 背负一人的黑袍男人面色漠然,手中飞出一柄旋转一圈的断刀。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夺下这柄刀,然后挥斩而出的。 左前方立马空出了一个缺口。 易潇的身影抢先在所有人之前,踏到了那个空位之上。 接着四周涌来了更多的人。 还会涌来更多的人。 小殿下双目依旧平静,株莲相陷入了下一个一刹那的计算。 这一次飞出了三颗头颅,易潇再次抢到了下一步。 第三个一刹那。 每一个一刹那,都是生死边缘,做出错误选择,踏出错误的一步,或者没有成功抢先。 那就是死。 易潇的运气足够好。 易潇的实力也足够强。 所以他总是能够抢到下一步。 可是没有人能够不付出代价。 抢到这个下一步的代价,就是易潇背后捱上了狠狠一刀。 这一刀足够狠,因为来自从阵前第一时间掠来的九品剑子,不遗余力斩下。 可是易潇不能躲,如果躲开,他就没办法抢到那一步,抢到那一线生机。 所以小金刚体魄硬抗。 那柄粗刀理所当然断去。 在断为两截的同时,也成功阻碍了易潇的身形。 小殿下面色苍白,脚步依旧坚毅而迅捷,掠出了正确的那一步。 可是。 身边是潮水一般涌来的森罗道黑袍。 没有人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就好像没有人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 是生,还是死? 第四十四章 找到那个人 雪雾森林的最外围。 倏忽破空声音 数十道黑烟笔直随箭镞一同升上高空! 划破北原雪地的苍穹,让方圆数十里的森罗道探子,全都可以看见。 这道命令的意思很简单。 只有两个字。 集合。 向着这片区域靠拢。 零零散散的森罗道小组人马,此刻全部抬起头来,若有所思望向那十数道黑烟。 他们明白,围剿唐门的任务,此刻已经到了收官阶段。 而这个信号发出,说明唐门最后的余孽,应该就在信号所在之地了。 所以越来越多的黑袍向着那片区域靠拢。 越来越多,只会更多。 而信号所在之地,不遗余力调动森罗道剩余人马,去围剿的所谓唐门余孽,其实就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而已。 北原的天是黑色的,雪是白色的,大火是红色的。 然而在易潇眼里,这一切都没有颜色。 因为森罗道中人的衣袍也是黑色的,骨头也是白色的。 他们的血也是红色的。 在他眼中,这些与北原的天,雪,大火,并无两样。 诸多颜色,驳杂混合。 背着萧布衣的易潇眼中一片冷冽。 小金刚体魄加持,刀杖弓箭鉾斧尽皆无法伤身。 易潇的白蛟绳要护住萧布衣,不能幻化出攻击形态,唯一的攻击手段,就只有凭借自身的体魄去硬撼。 杀出一条血路。 “右侧再杀七个人,就可以冲出腹部。” 小殿下的双手探出,极快频率的点在身侧那个九品剑子的剑尖之上,一路前滑。 亲自督阵的那名九品剑子一剑递入易潇胸膛。 同时小殿下欺身而入,双手夺柄,错位。 被封为森罗道督阵大人的那个剑子面无表情后掠,弃剑,身后顿时冲上了两个森罗道探子。 成功夺剑的易潇双手倒持柄,保持着剑尖对准自己胸膛的动作,微微侧腰扭胯,刹那转身,身形极低几乎贴近地面。 那柄剑在一刹那擦过自己腰侧,在极低的地面划出一连串叮当作响的火花。 拖剑如拖刀。 接着抽剑如抽刀! 剑六式如火式! 远方策马督战,以森罗道人海淹没易潇,自身却在不断休养的黑袍小侯爷,瞥见这一幕,瞳孔微缩。 剑势燃起漆黑元力。 活生生劈开一条通道。 绝处逢生。 段无胤面无表情绕过人群,望向那个背负一人正在浴血而战的黑袍男子。 层层叠叠的森罗道人马将他围住。 唯一的一次突围机会,在刚刚借势冲出雪雾森林时候已经失败。 段无胤轻声喃喃道:“你尽管杀,有本事把这些人都杀了,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把整个北魏的森罗道全都杀光?” 吞噬相轻微开阖。 吃了两次亏的段无胤打定主意隔岸观火。 他开始观察易潇的剑术,剑势,剑意。 越看越心悸,越看越沉默。 段无胤记得,易潇与自己上次见面之时,尚不能算是高手之流,顶多算是初步踏上修行路的新人。 有那位红衣儿珠玉在前,一路上再有苏大丹圣和白袍老狐狸抛砖引玉,为他开路,的确算是得天独厚的大运。 被接去圣岛修行之后,两道天相,开始真正的在他身上焕发光彩。 相当驳杂的剑术剑法,融会齐梁书库,在他手上被完美衔接融合,羚羊挂角一般不露痕迹。 段无胤隐约只能看懂一般。 被翻来覆去用的最多的,还是最基础的剑六式。 黑袍小侯爷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被围在森罗道腹部的齐梁小殿下,在这种危急关头,依旧拿最基础的剑招去御敌杀人。 段无胤身边悄无声息来了一人。 他端坐在马背之上,平静对黑袍小侯爷说道:“因为最简单的剑招,往往最有效。” 最简单的剑招,往往最有效。 这句话,是红衣儿告诉易潇的。 小殿下抿住嘴唇,面色微白。 悟莲瞳已经望不到真正的出路了。 易潇不得不承认,他小觑了森罗道围阵的速度,自己之前计算过的路线,被极快的填补,极快的封锁。 小殿下已经开始猜测,森罗道督阵之中,帘后坐着一位相当了得的军师。 就像是有人刻意露出了破绽,引诱自己踏出那一步。 踏出通向正确的那一步,最终却步入了算计之中。 杀敌越多,越入腹部,越难逃脱。 一个囚牢张开了口,自己谨慎再三,却依旧踏了进去。 这样的手法,与围剿唐门何其相似? 张开北原的口,让唐门踏进去,再也不能逃脱。 萧布衣在易潇背后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二殿下微微咳嗽说道:“把你引到这一步的那个人,现在肯定就在督阵列中。” “围剿唐门的最高领袖是玄上宇,他从来不出面,事无巨细,几乎都交给了他人,我一直怀疑布下北原这个局的,另有他人。”萧布衣低声说道:“刚刚那道术法消耗有些大,大概还有十息,我就可以恢复。” 易潇一直在仔细聆听背后萧布衣的声音。 “那个人知道你有株莲相。”萧布衣轻声喃喃说道:“他知道你一定会拿株莲相去计算,所以设下了这些圈套。” “所以从现在起,你尽管闭上眼睛,一切全都听我的!” 易潇面无表情,手中剑断,从身后萧布衣刀鞘之中抽出粗刀,一刀砍断面前一条黑袍手臂,夺下一柄长剑,下一刹重新将粗刀塞回刀鞘。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重新闭上双眼。 眼瞳之中的金灿颜色缓缓褪去。 恢复了平静的黑色。 背后齐梁二殿下的目光细微扫过,瞥了一眼。 密密麻麻的黑袍。 隔得再远一些,是并肩而立的几位督阵大人。 他们轮转出手,给自己这边施加压力,却有几人一直没有出手。 其中有一位相当眼熟,萧布衣认出乃是黑袍段无胤。 萧布衣喃喃道:“那人就藏在段无胤身边的那几个黑袍之中。” “围剿唐门,不仅仅是北魏的事儿。钟家自然也该尽一些力。” 段无胤身边的男人面容隐于黑袍之下。 那道声音似笑非笑:“我姓钟,家里老二。” 钟二。 黑袍小侯爷听过这个名字。 北魏围剿唐门,紫袍大国师名义上负责,其实是做了甩手掌柜,邀北关一役之后,被封了督阵大人称号的年轻人物,几乎全权接手了这个任务。 玄上宇亲自提名,负责布局的几个智谋性人物,其中就有这位钟家小二爷。 钟二的声音飘在段无胤耳边轻声道:“他们现在已经陷入绝境了。” 段无胤眯起眼。 的确。 身为局外人,自己看得很清楚。 段无胤不明白,为什么易潇要一直向着森罗道腹地进攻,这样只会越杀越多,越杀越乏,最终致自己于死地。 他一开始只当易潇是准备一力降十会,真正杀出一条血路。 可他看到易潇也开始受伤,小金刚体魄也开始摇晃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人总是会相信自己的眼睛。”钟二轻声喃喃道:“可是亲眼所见,却未必是真实的。” “眼睛会欺骗你。” “耳朵也会欺骗你。” “你所有的感觉,所有的念头,全都会欺骗你。” 钟家小二爷端坐在马上,柔声笑道:“只要你在思考之中落入了下乘,再怎么做,都是错的。看到的听到的,全都是我想要的。” 段无胤默默看了一眼这个笼罩在黑袍之下格外阴森的男人。 钟二阴柔说道:“他只要继续使用株莲相,他就会死在这里。” 段无胤忍不住说道:“他背后还有一个人。” 钟家小二爷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他背后还有一个人。” “局内人不知身陷局中,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钟二笑眯眯道:“萧布衣现在已经在找我了,只要找到我,杀掉我,他们就可以脱阵。” 段无胤沉默以对。 钟二轻轻拍了拍胯下黑马的头颅,柔声道:“他们在猜我在想什么,我也在猜他们在想什么。” 这个男人隔着黑袍肆无忌惮笑了起来。 “如果他们猜错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易潇合上了悟莲瞳。 萧布衣平静说道:“我们身陷腹阵,别急着突围,对面填补速度很快,这样我们冲不出去。” 易潇开始以剑六式之中的如山式防御。 已经恢复力量的萧布衣眯起眼开始观察。 要找出督阵之中的那个智囊。 找到他。 杀掉他。 森罗道的阵型没有那个人指挥,很快就会出现漏洞。 那个人在哪里? 那个人在哪里! 萧布衣目光来回穿梭。 他正好瞥见了段无胤身边那个笑意张狂的黑袍男人。 目光仅仅是一扫而过,萧布衣极好的隐藏了这道目光。 他在易潇背后,尽可能俯低身子。 机会只有一次。 如果错过了,就再无翻身之地。 齐梁二殿下语调平静,压低嗓子,声音极轻极轻。 “夺一把弩。” “我找到那个人了。” 第四十五章 杀人快准狠 机会只有一次。 夺弩。 听了萧布衣一言的易潇,面色沉静如水,快速扫视一圈。 层层叠叠围堵上来的森罗道中人,全都配刀带剑,持臂弩的黑袍人相当谨慎保持着距离。 就算夺了弩,在这种情况之下,也很难一击击杀那个刻意隐藏自己的军师。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看出了易潇的顾虑。 “相信我,你只要能夺到弩,那一箭射出,便不会有人阻拦。”萧布衣眯起眼,细声说道:“你大可以解开护住我背后的那玩意儿,去放手一搏。” 小殿下缓缓点了点头。 纯粹由圣岛元力凝聚的白蛟绳开始重新凝形。 “不必夺弩。”易潇轻声说道:“它由纯粹的元力养成,几乎可以幻化出任何形状。” “好。” 萧布衣低声说道:“别急着暴露这一手。”、 齐梁二殿下低垂眉眼,缓缓说道:“他就在等这一刻。” 钟二相当嚣张地笑着。 他看到了萧布衣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掩饰极好的扫过,然后重新蛰浅,为了不打草惊蛇,继续陷入苦战。 “这个距离想杀我,他们只能夺弩。”钟家小二爷丝毫不掩饰笑意,对段无胤说道:“萧布衣他领着唐家在北原兜兜转转一年多了,我太了解他了。” 黑袍小侯爷眯起眼,不冷不热提醒道:“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善类。” 钟二笑眯眯说道:“这里谁是善类?” 雪雾森林外的雪势相当大。 段无胤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那个黑袍男子叫易潇,我跟他之前交手过一次,他手里有个相当棘手的东西,如果不出意料,不需要夺弩也可以远距离射杀你。” 钟二兀自笑了笑,端坐马上,不动如山。 “我知道那个人有些古怪。” 黑袍里传来抑扬顿挫的声音:“我也知道他手里有个可以随意幻化的玩意,之前罩在萧布衣身上,防得滴水不漏。” 他顿了顿,笑道:“他如果想用那个东西射杀我” “他背后那人的性命,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段无胤站在督阵行列之中,沉默瞥了一眼与他并立的钟家小二爷。 这个男人黑袍下的修为是如此低微。 甚至连九品都没有。 而在诸多黑袍督阵大人之中,却最令人感到不安。 自己邀北关杀了那么多人,除了钟二以外,从来没有其他人敢主动跟自己搭话。 钟家的小二爷 他甚至不怕死。 他只想着杀人。 什么样的时机,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要杀一个人,就要做到快,准,狠。 出刀,出剑,都是一样,要快到让人看不到影子,眨眼即逝准到细微毫厘都没有差错,眉心天庭太阳穴,无论哪一处,都是雷霆直抵狠到空气都为之发颤,鲜血飞溅,惨象不能直睹。 杀一个人,就要做到这样。 被围在森罗道腹部的易潇,显然没有太多精力去完成这样完美的杀人动作。 他每一刀每一剑,都是从身边森罗道探子手中夺过,剑意加持,以最简单最省力的招式送出,劈砍挂撩。 简单而粗暴。 只有快,没有准和狠。 所以他身边,不是只有头颅飞出。 断臂,断腿,肠子,活剖而出的心脏,眼珠,全部都有。 血腥而残忍。 简单而有效。 而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人觉得这个黑袍少年,在出剑和出刀的时候,不像是追求杀敌完美的剑客。 更像是一个修罗场里冷漠无情的杀手。 易潇没有精力去完成上述的杀人动作,也没有必要去这样。 快,准,狠,只有在必须杀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要求。 易潇只想杀出一条血路。 或者说,离那些持弩手更近一些。 小殿下知道自己背后的萧布衣能够无恙,全靠白蛟绳护体,层层叠叠森罗道围堵,换一个寻常九品,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也就自己这样拥有小金刚体魄的修行者能够硬抗到现在。 他已经有些乏了。 与元力无关,小殿下在圣岛鲸吞海吸了一年的元力,全都储存在白蛟绳中,元力充沛到难以想象。 这种乏意,是从骨子里的乏。 一柄剑砍到断,换下一柄剑,再下一柄,再下一柄。 一刀一刀,一剑一剑,砍下去,砍在肉上,砍到骨里,鲜血飞溅,紧接着有人倒下,再接着有人填补上来。 沙场上哪里有所谓的万人敌? 恐怕即便是超越九品的宗师,在无穷无尽的人海战术之下,骨子里也会发倦,也会困乏,也会恐惧。 就这么杀下去,杀人如割草,全靠一股意念支撑。 可一但停下来,夺不到下一把剑,或者一剑砍下去,那个人没有倒下那股子意念,可能就会烟消云散。 易潇在等萧布衣的那句话。 如果萧布衣不开口说出那句话,他就要一直这么杀下去。 而萧布衣正在找时机。 那个时机,一击能够必杀,紧接着能够逃出生天。 他一秒都没有放松。 双耳在聆听风声,大脑高速运转,将森罗道阵列周旋的意图推测还愿。 “左前三丈,接右转急停。” “蹲身一秒,奔左五丈后撤回原地。” 每一个指令,每一个行动,有条不紊传递而出,易潇听到之后立即执行,没有丝毫犹豫,抽刀断水,极为果断。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时机。 前掠而出的小殿下身子毫无预兆后撤,突然空出的一片空地上,两个森罗道黑袍来不及防备撞在一起。 挡住了一大片视野。 重新掠回原地的易潇身子压得极低,几乎与地面平行。 背后萧布衣的声音平静无比。 “夺弩。” 易潇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毫无保留迸发出来,刹那消失在原地,下一刹那一颗头颅狠狠飞出,手持臂弩的森罗道探子半条手臂被直接扯出。 一道身影腾空而起。 血淋淋的手臂被他甩开。 时间仿佛变得极慢。 易潇手持臂弩,眼神极冷。 “瞄准正前下方,段无胤身侧右边第一个黑袍人。” 萧布衣轻声开口。 森然银光。 微微偏转。 没有人想到这一刻会这么突然。 那两个狠狠砸在一起的森罗道探子遮住大部分人的视线,以至于让人感觉这一刹那发生的景象,就好像是一种错觉。 夺去了臂弩的小殿下借身跃起,眼神冰冷。 那柄臂弩吐着寒信,对准了段无胤身边的钟家二爷。 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 没有一丝预兆。 所以也没有一丝防备。 段无胤微微错愕望着那个凌空跃起的身形,那抹几乎已经呼啸冲出弩箭膛口的银光。 为什么他有一种错觉? 身边巍然不动的钟二,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依旧在笑? 段无胤听到了一声缥缈笑声。 他下意识微微瞥了一眼身边人。 这一次他看清了黑袍内的面容。 准确的说,根本不能算是面容。 因为黑袍里根本不是人。 是一个木偶。 木偶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难以言明的古怪笑意。 像是嘲讽。 那枚弩箭已经冲出了臂弩。 萧布衣紧闭双眼,根本没有去看那枚弩箭最后的结果。 所有的声音在他脑海之中渡过。 刀剑出鞘的声音,鲜血迸出的声音,两件黑袍撞在一起,然后坠跌在地的声音。 这些声音通通排出在脑海之外。 他只要找一个声音。 那个虚无缥缈的笑声。 萧布衣当然知道那个黑袍人只是诱饵。 他从来都知道。 那个人喜欢设局,就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机会。 如果他藏得严严实实,指挥森罗道人马围剿自己,就根本不会现身。 他把自己摆上了赌桌,那么自己就有赢的机会。 萧布衣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段无胤身边黑袍人中箭坠落之前,一定是那个人放松警惕的时刻。 赌桌上,有的胜利者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失败者的机会。 那个人在邀北关耀武扬威般杀了唐门相当大数量的老弱病残。 他就是这种人。 弩箭在空中飞过的时间只有一刹那。 萧布衣也听清了那个虚无缥缈,带着嘲讽的笑声,究竟从何而来。 所以,大雪还没落在他的眉心。 易潇腾起的身形还没有下坠。 这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 萧布衣喃喃说道:“第二弩,正后方,转身半个刹那出弩,非督战人群,最正中人。” 易潇面无表情转身。 半个刹那。 白蛟绳在虚空之中怒而咆哮,刺目元力澎湃拉开。 一柄面目狰狞的重弩凭空架起。 白龙张口,唇齿之间笑意森然,一枚比之前弩箭闪耀十倍的银光暴涨而起。 杀人需要快准狠。 出刀,出剑是这样。 弩杀,弓杀,也是这样。 虚空拉弦,小金刚体魄在这一拉弦之下酣畅淋漓,易潇微微抿唇。 他闭上了双眼。 完全凭借着感觉。 还有萧布衣的那句话。 对准了那个面露愕然藏在森罗道探子人马之中的钟家小二爷。 下一刹那松手。 银光暴怒倾动,周遭元力化为一条磅礴元力的巨龙。 重弩如满月。 摧枯拉朽。 尘埃落定。 大雪染红。 第四十六章 孤家寡人的活法 没有人知道那柄重弩是怎么样凭空出现。 一道暴涨而起,气势恢宏无比的银光,从弩尖闪耀而出。 如龙蛇吐信。 卷舌。 轰然一声,极具视觉震撼力。 在那一刹那有数道森罗道黑袍拥挤而上,挡在那抹银光的途径之上,刹那被打的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贯穿一条通道! 钟家小二爷藏匿身形的地方,在那抹银光贯穿之下,被扫出了一道极长的沟壑。 彻底死绝。 在那道无与伦比的重弩吐信之下,连残留的尸体都看不到丝毫痕迹。 犹如人间蒸发。 背着萧布衣的小殿下深吸一口气,背上陡然一沉。 他双手起双刀,手起刀落,白蛟绳内蕴含的尚未大成的域意大开大合,极为霸道斩落! 身形快如闪电! 七八颗头颅随脚步声音起飞,鲜血彪溅,溅到易潇面无表情的脸庞之上。 萧布衣不知怎的再不发声。 易潇身陷绝境,没有听到背后那人的指令,下意识双眸再起金灿之色,重新开启悟莲瞳。 森罗道的阵列果然再也不复当初。 在小殿下这般拼命的冲杀之中,不到十息,阵列立马被突开了一道口子! 双手白蛟化刀的易潇表情漠然,轻声说道:“就要出阵了。” 背后那人的声音居然出乎意料的虚弱。 “往南迂回,先别急着走出北原。” 小殿下眯起眼,双手刀开阖凶猛,小金刚体魄有沙场万人敌之姿态,即便鏖战如此之久,依旧不见疲态。 只因一口气在心中。 他不松口,那口气不歇,就不会停。 当年柳白禅一人负菩提,在洛阳城抗一夜箭雨,靠得就是心中一口气。 易潇冲阵的速度极快,这些森罗道人马的填补速度,在少了那位钟家小二爷的指挥之下,已经远远比不上开启株莲相的小殿下。 对面的进攻路线一目了然。 杀敌已经成为了次要。 冲阵。 冲阵! 当最后一颗头颅,被易潇反手一刀斩落,那个黑袍无头的身躯被小殿下的金刚体魄直接撞飞出去。 眼前令人窒息的黑袍潮水终于不在。 易潇没有回头,龙蛇加持,速度极快,没有那些棘手的森罗道探子以命挡路,转瞬之间就掠出了将近一里地。 那些黑袍督阵的大人物不可思议的没有出手。 而是沉默端坐在马背上。 连原本已经准备飞身而起的段无胤,都放下了那个念头。 易潇没有松下那口气,直到一口气跑出了将近二十里地,确认了身后已经没有那些追兵,才开始逐渐放慢。 北原十二月的大雪汹涌,将小殿下和萧布衣留下的痕迹全部清扫干净。 最终易潇寻到了一处极为荒凉的雪山崖洞。 那口冲出雪雾森林之时就提起的气魄终于烟消云散。 小殿下吐出那口浊气,刹那伤痛来袭。 潮水一般来势汹涌。 几乎是眼前一黑。 易潇面如金纸,踉踉跄跄跌倒,索性扶住崖洞中一块巨石,勉强没有倒地。 背后的萧布衣在剧烈的颠簸之中,一直紧紧搂住自己脖颈。 易潇伸手去将他放下,却摸到了一手血。 血。 谁的血?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小金刚体魄加持,刀枪不入的小殿下,看到一手血迹,刹那面色苍白。 他将萧布衣翻了一个身。 看到了他背后一柄十字弩箭开花。 深已入骨。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撒了一路,血迹都已经干涸。 森罗道的人马有些死寂。 阵型七零八落。 零零散散的尸体,毫无规律,就这么躺在地上。 没有一个人去收尸。 还活着的森罗道探子有些微惘。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 再望向这遍地的惨状。 那个背负一人的齐梁小殿下,居然真的从围剿之中,浴血杀了出去。 黑袍小侯爷沉默望向溃不成军的阵列。 他缓缓驱马,掉头。 行至一人身前。 那人保持着张弓的动作。 却是送弦的手势。 空弦。 段无胤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放他们离开?” 笼罩在黑袍之下的那个男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微侧首,声音有些戏谑:“因为我乐意。” 黑袍小侯爷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我入了钟家几次,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物。” 黑袍下的男人低声笑了笑:“你想说什么?” “钟家是墨篆之家,你所行的旁门左道,控弦操偶,钟家书库典籍里根本寻不到。”段无胤面无表情说道:“钟二,能做到你这种程度的,我不相信师出无门。” 端坐在马背上的黑袍男人,胸侧悬挂着紫色的督阵令,与寻常督阵令不同,乃是更高一层的殿会成员。 段无胤也有一枚紫令。 在整个森罗道之中,只有负责这次行动的最高层,才会被赋予这枚紫令,论智谋论武力,都必须是北魏最顶尖之流。 钟二轻轻卸下这枚紫令,对森罗道全体成员缓缓开口道:“现在行动结束了,把这些尸体扔到火里,全都烧了吧。” 他说完之后慢条斯理转身,缓缓驱马。 段无胤面无表情跟了上去。 风雪之中的钟家小二爷,伸了个懒腰,黑袍从头顶被吹落,露出了一张相当俊俏的面容。 段无胤更加确信自己在钟家没有见过这号人物。 钟二轻佻说道:“行动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黑袍小侯爷迎着风雪,与钟二并立而行,“整个围剿唐门的计划都是你策划的。” 钟家小二爷懒得理睬这个纠缠不休的段无胤。 段无胤若有所思说道:“你是钟家人,从来没有在钟家待过,凭什么玄上宇肯放心将这个行动交给你?” “这一年来说的好听,温水煮青蛙,可笑的是最后让青蛙给跑了。”黑袍小侯爷不无嘲讽:“钟二,把唐门逼到绝境的是你,最后唐门跑了接着围堵雪雾森林的也是你,然后易潇和萧布衣也跑了所有的行动都在你的指挥下,到头来北魏忙活一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没有捞到。” 段无胤眯起眼缓缓说道:“说你不是存心而为之,有谁相信?” 这是钟二第一次停顿身形。 风雪太大。 钟家小二爷抛了抛头发,轻声笑道:“你们信不信,与我有何干?陛下和国师大人信我就好。” “刚刚那一箭,所有人都看见了。”钟二笑了笑:“正中萧布衣后心,箭尖上抹了毒,十字弩入肉撑开,剧毒攻心,他还想怎么活下去?”段无胤沉默了。 钟二笑着说道:“至于唐门怎么逃脱的,与我无关,那位女阎王奉命杀入唐门,最后是她放唐门离开的。” 段无胤忍不住道:“刚刚若是你接着指挥,易潇极大概率被围剿而死。” 钟二面无表情说道:“我死了两个傀儡,最后射出那一箭,已经暴露了真身。如果我接着指挥,再被那个小金刚体魄的怪物寻到机会,那一箭你替不替我抗?” 黑袍小侯爷唯有沉默以对。 钟二突然绽放笑颜,拍了拍段无胤肩膀。 “做人贪生怕死,总是很正常的。” 钟家小二爷眯起眼,打量着身边的段无胤,轻声说道:“我自幼丧失双亲,从小就不在钟家养活,你没见过我也很正常。” “我听说了,你是钟家从外面带来的年轻吞噬相传人,未来的大修行者。”钟二懒洋洋说道:“钟玉圣很看好你。” 段无胤突然怔了怔。 钟二缓缓驱马,继续前行。 段无胤默默跟上。 始终领先半个身位的钟二突然开口:“我还听说钟玉圣要把我妹许配给你?” 黑袍小侯爷微怔。 钟二笑眯眯开口说道:“她现在身在齐梁,而且这辈子都不会回钟家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段无胤愕然望向钟家小二爷。 那位只是懒洋洋说道:“怎么?想告状?” “段无胤,随你去告,怎么告都可以,说我放走唐门,放走易潇萧布衣,告钟玉圣,告曹之轩,告玄上宇,都随你。” “唐门的事情还真是你做的?”段无胤寒声说道:“你这是叛魏。” “凡事讲究证据呐。”钟家小二爷缓缓掉转马身,笑着说道:“我做的这些,有好几千双眼睛看着在,屎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不然我可要告你诽谤啊。” 段无胤眯起眼,面色阴沉。 钟二笑意不减:“想出手?自然也随你,我这具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傀儡,但若是你出了手,我就要制你的罪,再把你流放到西域,我倒想看看棋宫那头朱雀会怎么吃掉你这个臭名昭著的吞噬相人类修行者?” 黑袍小侯爷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钟二端坐马背,端的是潇洒自在。 “那个男人眼中什么都没有,亲情,血缘,都是假的。他眼中只有力量,为了力量,不惜连老佛爷都杀了,何等丧心病狂?” “钟玉圣现在是宗师,我知道我杀不了他。”钟二眯起眼,声音缓缓平静:“可他以为他不追究陈年旧事,我就可以一笔带过?” 他信手将森罗道黑袍掷去,掷在雪地里。 里面是南海紫色道袍。 段无胤面色变得相当精彩。 “你很好奇我的师门?” 钟家小二爷伸展身子,懒懒说道:“在下不才,师出南海终巍峰,如果真惹出了什么事情,大师兄会替我摆平,二师兄会帮我跑路,小师妹会为我出谋划策,师父会为我出头。” “我他妈的就这么一个妹妹。”钟家小二爷笑得有些狰狞,凶相毕露,恶狠狠问道:“还能眼睁睁看着被钟玉圣给你糟蹋了?” 段无胤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娘死的早,钟家从小不接见我,我一直是孤家寡人。”钟二笑着说道:“但大师兄时常对我说,孤家寡人要有孤家寡人的活法。” “我是孤家寡人,可我背后还有师门撑腰。” “这就是我的活法,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四十七章 我记性很好的 北原。 大雪凛冽。 小殿下怔怔望着自己满手鲜血。 身子软绵绵倒在地上的萧布衣,双眸紧闭,嘴唇颤抖,面无血色,他的背上,粗布麻衣被粗暴的弩箭撕开一条狭长的十字端口。 或许是因为那道伤口在大雪之中受冻的缘故,结了冻疮的伤疤,渗出的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 “喂” 易潇声音沙哑。 这柄弩箭。 这柄弩箭是什么时候射出的? 小殿下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到了自己白蛟绳化重弩的那一刻。 重弩的那抹元力银光射出,天地失色,一切黯然。 而那个时候,背后似乎传来了极轻的一声声音。 难以察觉,就像是血肉被射穿,然后撕裂。 小殿下咽了一口口水,艰难拿手去堵住那道伤口,鲜血因为受到压迫,开始大量溢出。 不再是暗红色。 而是夹杂了黑色。 相当浓郁的黑色,如夜一般漆黑。 那抹黑色不仅仅夹杂在血液里,还蔓延到了脖颈,萧布衣发出了痛苦的轻微呻吟,青筋毕露,一缕缕黑色脉络浮现。 “这是箭毒?” 易潇声音颤抖,望着那道巨大十字伤口,越来越多的黑色血液,突破被大雪封锁的痂印。 “箭尖抹了毒” 小殿下有些慌了神,赶忙从兜里取了丹药,丹药匣子被他匆忙打开,散落一地灵丹妙药。 易潇将萧布衣翻身,颤抖着手,因为箭毒发作的原因,萧布衣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紧叩牙关。 小殿下只能将丹药一颗一颗往萧布衣口中硬塞。 萧布衣仰首,吞下丹药,痛苦闷哼一声。 易潇看到他的面色稍微好转,但仅仅是一秒,萧布衣攥住自己衣袖的力度就加大了三分。 即便是素来自制力极强的二殿下,也抑制不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低吼。 萧布衣口鼻开始溢出大量的鲜血。 他颤抖着声音,极为艰难开口:“替,替我取弩。” 易潇怔怔看着萧布衣。 他嗓音沙哑无比,这一次的声音却极为坚定:“背部后心,入肉半尺,那支箭已经撑开了,所以要把整只弩箭都敲碎取出来。” 小殿下咬了咬牙,低声说道:“忍住。” 白蛟绳随心意所动,化为一柄尖细狭长的镊子。 赤红色的火焰域意雏胚浮现而出,缓缓灼烧着镊子尖端。 萧布衣的意识被毒素冲击,脑海里几乎是一片乱麻,他眯起眼趴下身子,感受到背部的伤口,被一道滚烫撕开,嗤然皮开肉绽的声音,持续且沉重砸在背上。 那根尖细狭长的物事,极为锋利地切开骨肉,焚烧鲜血。 二殿下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灌上了数千斤数万斤的沉铁,灵魂与**分离,在无边的痛苦之中沉沦。 这一切如同地狱。 时间和空间都开始错乱。 二殿下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多久,还需要煎熬多久。 也许自己已经死了? 或者说这样的感觉,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 萧布衣闭上眼是一片漆黑,睁开眼也是一片漆黑。他感到了世界的极静。 犹如和死神面对面。 平静的对视,平等的相望。 敲碎那柄十字弩箭,再取出,很显然是最不好的做法。 易潇没有按照萧布衣的做法。 因为那柄弩箭的材质实在算不得坚硬,相反,淬毒之后极为脆弱,白蛟绳所化的淬了火的镊子,一但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将弩箭破坏。 这柄十字弩箭的通体,都被射箭那人淬了剧毒。 易潇不知道这是什么毒,即便是自己手头上的这些八品九品灵丹,灌到了萧布衣口中,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稍微延缓了症状。 而如果这柄十字弩箭一不小心被破坏,遗下了残体在萧布衣背部,造成的影响,谁也预估不到。 易潇读过不少医书,也与苏大丹圣学过一些医术,但算不上精通。 他不敢犯险。 只能将萧布衣的整个背部,小心翼翼撕扯开来。 然后把整柄撑开的十字弩箭轮廓扒开,接着一口气全部取出。 整个过程,容不得丝毫失误。 易潇的额角和后背都渗出了大量汗水,为了防止这些动作出差,他甚至动用了龙蛇相,来确保每一下下手的精准性。 背部朝天的萧布衣,似乎陷入了极沉极沉的睡眠之中。 每一下镊子刺入皮肤,破开伤口,掀动血肉,都只能换来这个男人轻微的声音。 一开始是那种剧痛的闷哼。 后来是无足轻重的梦呓声音。 小殿下知道眼下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也是萧布衣最难熬的时候。 他喃喃说道:“你可千万别睡着啊这一睡,可能就醒不来了” 看似沉沉睡去的萧布衣,此刻微微皱眉,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取弩。 整个取弩的过程,算不上惊心动魄。 但易潇有惊无险取出了这柄入骨三分的十字弩箭。 小殿下松了一口气,用火镊将萧布衣背后的伤口重新聚拢,以元力轻轻缝合。 易潇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 他斜倚在巨石上,端详着手头上的那柄十字弩箭。 翻来覆去将最后冲阵的场面想了十几遍。 小殿下喃喃说道:“这一箭是那个人射的。” 是算计自己和萧布衣的那个人。 易潇以株莲相推演过去,却发现了一个骇人的事实。 唐门被逼到雪雾森林,也与这个人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整个森罗道的围剿计划,这个射箭之人,似乎都参与了幕后谋划。 他的行事风格太过显眼,太过张眼,明牌亮出,却暗藏妙招。 易潇被他扣住株莲相这一环,引入了森罗道腹地,几乎陷入了绝境。 只是有一点,易潇想不明白。 “他没有被我那一箭射死就这么甘心放我们离开?” 小殿下怔怔端详着十字弩箭,疑惑道:“难道是故意的?” 易潇眯起眼。 悟莲瞳。 金灿之色泛起。 一行倾斜的字迹,在弩箭内部平铺而出。 只有拥有透视能力的株莲相,才能看清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箭毒无解,一日之内,你我龙脊南山脚见面。” 小殿下默默放下十字弩箭。 他靠在巨石上,双眸里波澜起伏翻动着金光。 最后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萧布衣缓缓睁开了双眼,嗓子已经全部哑掉,艰难说道:“取出来了?”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二殿下的身子几乎虚脱。 他背后的粗布麻衣,如同浸透了海水一般,沉重如铁。 他虚弱说道:“箭镞淬了毒。” “我知道。”易潇笑了笑,瞥了一眼十字弩箭,心想这哪里是箭镞淬了毒,整个箭都淬了毒,敢情就是从毒池里捞出来的。 萧布衣平静说道:“这些毒已经扩散开了?” 易潇没有说话。 萧布衣低垂眉眼,眼观鼻鼻观心,静下心来,缓缓说道:“你药匣里的丹药,我之前都看到了,如果那些九品丹药都压不下我的毒,也没有必要再忙活了。” “北原这么大,我不知道能撑几天,弩箭取出来,我应该还能多活几天。”萧布衣呼出一口气,喃喃说道:“这样也好,你一个人南下,安全抵达齐梁的概率会更高。” 小殿下没好气嘲笑道:“不是要让唐门随你姓萧吗?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萧布衣呸了一声。 “命数,劫数,谁也逃不过的。” 他笑得洒脱自然,平静无比:“其实我觉得这毒没什么大不了,你大可以先走,我随后就赶上。” 易潇笑道:“认真的?” 萧布衣点头说道:“认真的。” 小殿下拢了拢黑袍,走出洞穴。 萧布衣开始艰难挪动自己的身子,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 他眯起眼,唯一能够使上力气的,就是下颌,靠着下颌一点一点,最终挪到了十字弩箭的地方。 二殿下眯起眼,端详着这枚重伤自己的十字弩箭。 朴实无华,看不出丝毫端倪。 确实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留下什么譬如字迹,譬如刻痕。 “是我过虑了。”萧布衣自顾自笑了笑,轻声喃喃道:“取弩的手法不错。” 自己这个弟弟,取弩的时候相当谨慎,连弩身都没有破坏,是担心自己落下后遗症? 可惜还是稚嫩了一些。 二殿下笑着合上眼,身后却传出了一道平静声音。 “果然你连走出洞穴都做不到。” 二殿下做不到回头。 他只能听身后那人开口。 易潇轻声叹息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小殿下淡然说道:“九品丹药治不了你的毒,我可以去取龙脊上的紫匣,紫匣里有苏老头留下的圣丹,圣丹救不了你,我还有仙丹。” 萧布衣怔住。 “你老老实实躺着。”小殿下缓缓转身,说道:“说好了一起回齐梁,阖家团聚” “说好回去跟唐门大婚” “这些我都记着。” 齐梁二殿下磕在地上的下巴,不断颤抖。 这个男人合上眼睛,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无法发力,也无法抹去自己的泪水。 易潇呼出一口浊气,笑道:“我记性很好的。” 第四十八章 紫匣 “你一个人来的?” “你猜?” “解药在哪里?” “你猜?” “这是什么毒?” “你猜?” 龙脊南山脚下。 令人嘀笑皆非的场面。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望向面前那个端坐在马背上高自己一头的黑袍男人。 “我知道你会控线操元之术。”易潇眯起眼说道:“如果真的是你本尊前来,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那个黑袍男人笑意不减:“你想杀了我,然后把解药夺去?” 小殿下沉默不语。 钟家小二爷笑着下马,同时说道:“我身上的药**有十几个,里面不知道有没有解药,但大部分都是奇毒无比的毒药,你大可以把这些都拿走,一个一个去试。” 易潇轻声说道:“你把约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钟二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身后黑马的头颅,那匹黑马极通人性,摇晃脑袋,染雪鬓毛抖擞,踏着马蹄轻快离开。 “我是北魏灭唐计划的最高指挥官。” 钟家小二爷轻声叹息说道:“我亲自前来约人见面,那人是破坏了灭唐计划的罪魁祸首,也是携带北魏重犯逃亡的危险人物,更是齐梁兰陵城的小殿下。” 钟二装模作样唉声说道:“如果被人发现了,那我被扣上了通敌的大帽子,那岂不是跳进淇江也洗不清了?” 钟二笑眯眯说道:“所以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连我的爱马都不能听的呢。” 易潇觉得有些好笑:“你知不知道,就凭你的修为,就是再来十个,都没有办法杀掉我。” “杀你?” 钟二做出了一副讶然的模样,掩唇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这个男人的演技太过浮夸,唇角都带着笑意。 小殿下很冷静回应道:“那你就是来和我谈判的。” “谈判?” 钟二眨了眨眼,相当嘲讽:“我为什么要和你谈判?” 面前一道黑影掠过。 那是一件黑袍,极快速被易潇抖出,震落漫天风雪。 黑袍遮眼。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黑袍兜住大雪,刹那回转,一双手强有力突破黑袍,直接攥住了钟家小二爷的衣领。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那你就是在玩我咯?” 钟二笑眯眯看着这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的男人。 说少年更恰当一些。 小殿下温和说道:“我有很多种选择。” “你现在跟我约在私下见面,就已经算是叛魏了。”易潇细声细语说道:“我不杀你,放你这么回去,这件事一但被曝光,你猜西域的妖兽会不会喜欢吃你这样的?” 钟二眯起眼不说话。 “我甚至大可以杀了你,不管这是不是你的本尊。”易潇轻声说道:“因为这里就是龙脊,雪山顶埋着苏大丹圣的紫匣,我知道这不算什么秘密,我也知道森罗道找了十几年都没有找到。很巧也很不巧,我正好知道那个紫匣在哪,你的箭毒,花一颗圣丹去解有些浪费,但救下的那条命,却绝不浪费。” 易潇面带微笑。 “所以你凭什么跟我在这里兜兜转转?” 双手微微用力。 空气之中掺夹的雪气微微炸开,钟家小二爷被攥住的衣领一震,整个人背部黑袍被震得猎猎作响。 易潇前踏三步。 钟家小二爷就这么被无双的龙蛇相金刚体魄举着后撤了三步。 钟二没有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只是喃喃说道:“紫匣?” 小殿下轻声笑道:“紫匣里面有什么,你们一直很好奇吧?你以为我治不了萧布衣的箭毒?很可惜,我可以告诉你,紫匣里面就是世上最罕见的圣药,可解一切毒。” 钟二阴柔说道:“放我下来,我有话要说。” 易潇平静举着这个身子骨跟自己比起来可以说是羸弱的男人,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钟家小二爷无奈笑道:“我一个人来龙脊山脚,这难道还不够诚意?” 小殿下轻声说道:“解药。” “你当我傻?”钟二笑意不减:“现在给你,你打死我这么办?” 易潇微微挑眉。 僵持了小半会。 钟二的脚尖微微落地。 他笑着说道:“你没有杀我,说明你还是很想要这个解药的。” 易潇没有说话。 钟二突然双手拍在易潇虎口。 整个瘦弱不堪的钟家小二爷,此刻手腕居然爆发出了巨大力量。 一拍之下,小金刚体魄加身的易潇双手摇晃,但黑袍发出了刺啦的撕扯声音,刹那断去。 钟二的身形陡然后飘。 他轻飘飘吹了一声口哨。 一道壮硕黑影奋起马蹄,接过钟家小二爷。 钟二侧挂在黑马脊背,半截黑袍被自己毁去,整个人相当狼狈。 他笑眯眯对易潇说道:“凭我的修为,当然杀不了你。” “可凭他们的修为,若是想杀你呢?” 雪地陡然炸开。 包括段无胤在内的接近十位九品高手,这些人都是殿会成员,被赋予紫令,埋伏在此地,只等一声令下。 段无胤和一众高手围住了易潇。 他眉心吞噬相开启,锁住了眼前那个黑袍少年。 “小心他,他身上有两道天相,体魄强的很。”黑袍小侯爷轻声对周围人提醒,北魏这一年来涌出的天才太多,这些人的实力也相当强大,目前看来,即便比之自己也丝毫不差。 段无胤心底思绪有些乱。 他望向那个半挂在马背上,相当狼狈的钟家小二爷。 心想难道这个男人,真的怕死成这样?宁愿重新布计伏杀易潇,也不愿当时在阵前操控,斩草除根? 今天的这场埋伏,乃是钟二亲手所设。 动用了森罗道目前殿会几乎所有的精锐力量。 如果易潇没有来。 或者钟二在过程之中,表现出了丝毫通敌的意图,都会导致计划崩盘。 而毫无疑问的,最终钟二会被冠上“叛魏”的名头,直接被贬压至西域。 段无胤想不明白,为什么钟二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策划这么一场行动? 他知道那天与钟二的对话,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甚至一度怀疑钟二会做出叛魏的事情。 可如今这一幕发生,段无胤就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从叛魏这一点上,去扳倒钟二了。 没有人会相信,拿自己性命做赌注的一个人,会去叛魏。 更重要的是,钟二真的把齐梁的小殿下,诱到了埋伏圈里。 这一切有悖于常理,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易潇眯起眼,盯住钟家小二爷。 半挂在马背上的钟二虽然狼狈,依旧笑意潇洒。 他笑着说道:“好了,鱼儿已经上钩了,现在你们负责收官。” 十位森罗道殿会成员抖擞黑袍上的风雪。 宛若阎王索命。 易潇置若罔闻,只是盯住钟二。 钟家小二爷高坐钓鱼台,懒懒伸了个腰,掉转马头。 就是这一刹那! 那匹黑马嘶鸣一声,双目圆瞪,马蹄高扬,马背一抖,如同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钟二愕然无比跌了出去。 半空之中 易潇面无表情前掠,刹那伏地前行,掌心吸力迸发,龙蛇呼啸,将钟二脖颈死死扣住,落地之时大雪炸开。 雪气磅礴。 白蛟绳所化的元力丝线,将那匹黑马头颅一切两半,不沾染血气。 也不沾染雪气。 从女阎王那偷学了一手的小殿下,面色平静而冷漠,挟持钟二,缓缓站起身子。 他面对着森罗道的殿会核心成员。 死死扣住钟二的喉咙,让他嗬嗬不能做声。 “你们可以赌。” “赌我杀了这个人,是不是他的真身。”易潇自顾自笑了笑,“他没法说话,我也不会让他说话。” “亲自约我这种危险人物见面,想法很好。”小殿下平静说道:“但我杀了人,转身就可以逃到龙脊,你们抓不住我,考虑一下叛魏的罪名,到时候轮到你们头上,能不能扛得住?” 所有人都沉默了。 易潇面对着他们,缓缓向后挪步。 钟二双目圆瞪。 想自尽亦是不能。 两个人一直后退。 易潇突然开始加速。 转身掠入龙脊山脚侧边的老林之中。 “你这具也是傀儡?” 钟二捂住喉咙不断咳嗽,面色发白。 易潇面无表情,“解药。” 钟二翻了个白眼,怒道:“就不能等我缓一会?” “追兵就要追上来了。” 钟二揉了揉嗓子,咕哝道:“你太用力了,疼死老子了。” 小殿下没好气望向钟二:“你怎么就敢这么玩?” 钟家小二爷咳嗽半天,终于有些好转,微恼说道:“因为森罗道里已经有人开始怀疑我了。” 易潇微微沉默。 “你敢在箭里藏字,就不怕被发现?” 钟二摇了摇头,“要放你们走,没别的办法。” 他喃喃说道:“逼你们演这一台戏,如果那个时候就告诉你真相,你就没法演下去了。” “今天的事是小师妹的主意。”钟二摇了摇头,“我到北魏只是奉师命,给唐门留一线生机。” 小殿下面色有些精彩。 他想到自己开株莲相时候,最后隐隐约约看到了箭镞那行字的落款。 “小白莲” 易潇轻声说道:“公子小陶她,来北原了?” 钟二摇了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她身子不好,行走不便的。” 身后有轻微的震颤声音。 易潇面色一变,赶忙说道:“来不及了,快给我解药。” 第四十九章 官场如雪 龙脊大雪山老林之中。 雪气乱颤。 森罗道的人马已经快要追了上来。 小殿下已经来不及去听钟二将这件事情解释清楚,慌忙说道:“快把解药给我。” “慌什么?”钟二笑眯眯说道:“那是假毒。我把弩箭涂黑了。” 易潇微微一怔。 怪不得那么多解毒的九品丹药,居然对萧布衣都无效! 原来箭镞根本没有毒,这个笑眯眯的男人,居然把十字弩箭都浸在墨池里涂黑,究竟什么样腹黑的一个人,才能想出这样的损招? 钟二笑意不减:“想逃命,就只能吃点苦头。” 斯文败类! 易潇有些气急败坏,恨不得一掌拍死这个无良男人。 钟家小二爷突然板起脸,认真说道:“为了掩护你,我这次可是豁出去了。” 他喃喃说道:“一元三年寿,加上这具,一口气折了三具,这可将近是十年寿啊。” 他陡然反拔腰间长剑,剑光一闪而过,这个男人反手将剑柄递入易潇手中,一切动作行云流云,向着自己直刺而去。 没有丝毫犹豫。 刺入胸膛。 接着自上而下划过。 划开一条奇长的口子。 一道鲜血没有保留地喷薄而出 易潇愕然看着这个跌身后退的男人,以唇形说了一个字。 “南。” 钟二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重重跌倒在地。 那柄剑刺得委实太过拼命,直接刺破心脏,一道血线彪射而出。 钟二肯定不是本尊赴会,因为这一剑下去,已经没得活了。 易潇来不及多想,肚子原本对钟二的一股子怨气,伴随这一剑,全都烟消云散。 他微微转身,收敛天相,踏雪而出。 绕着龙脊山脚转了一个大弯,然后向着萧布衣的南方方向拼命赶去。 易潇只有一个念头。 逃。 赶紧逃。 带着萧布衣逃出北原。 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想要逃出森罗道的天罗地,便不再如之前那般艰难。 那个南海出来的家伙,会把自己的屁股擦得干干净净。 事实证明,易潇的预感并没有错。 钟二的那一剑,刺得相当有技术含量。 刺破心脏,不留活路。 更重要的是,他在反手刺出那一剑之后,封住了心脉。 强行续命。 身后已经有身影破空掠来,携带大雪磅礴,刹那落在他的身边。 几位殿会成员面色极为难看,其中一人伸出一只手,探了探钟二的鼻息,细声说道:“还有点呼吸” 钟家小二爷艰难指了指北边,声音沙哑道:“他往北去了龙脊山,取紫匣。” 殿会的几位大人试着去封锁钟二的心脉,让他止住血流。 再多的元力输入也无济于事。 钟家小二爷的声音逐渐低垂。 他艰难开口说道:“围堵龙脊,不惜一切代价。” 段无胤赶到的时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钟家小二爷的尸体。 被放置在大雪之中。 一道奇长无比的剑伤横贯。 “经过鉴定,这柄剑上沾染的痕迹,还有元力气息,都是易潇留下的。”一位专门负责追查痕迹的殿会成员,声音压得极低:“那人最后拔剑杀了钟二,根据钟二最后的口供,应该是逃到龙脊上去了。” 那位殿会成员缓缓站起身子,轻声说道:“易潇求药不成,杀了灭唐计划的主事人,从现场看来,事情就是这样。” 黑袍小侯爷的第一直觉告诉他。 事情并非如此。 他抬起头,望向那些与自己同样披着黑袍佩戴紫令的森罗道殿会成员。 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虽然钟二的尸体摆在面前。 却显得证据单薄得可笑。 “这是钟二本尊?”段无胤凑到尸体面前,去翻了翻尸体,忍不住微怒说道:“他能就这么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钟家的小二爷,森罗道从来就没有他的档案。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在钟家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大国师会把这个位置交给他,甚至连他的真实面容,都一概不知。 只知道钟家小二爷一手操元控鹤之术举世无双,出行极为谨慎怕死,以傀儡替代,不示人面目。 段无胤阴沉说道:“既然你们都不知道钟二的模样,凭什么就断定他死了?”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段无胤愤怒说道:“你们自己想想,如果钟二他真的反抗了,这里连一点元力痕迹都没有?他被易潇一剑出鞘直接捅死,干脆利落,雪地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血迹,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最后他还可以自镇心脉,撑到你们赶来,把易潇的信息告诉你们?” 所有的殿会成员,似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灭唐计划之中,每一个殿会成员,手中都握着相当大数量的森罗道探子,算是森罗道的中流砥柱。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此刻直盯盯投向钟二的尸体,都变得阴森而可怕。 段无胤接着说道:“他这么怕死,会拿本尊赴会?” 突然有一个人打断了段无胤,冷声说道:“难不成你想说,钟二他没有死?他把易潇引过来,只是为了让他逃?” 段无胤很自然的嗯了一声。 那人接着寒声问道:“那这算不算叛魏?” 自然是叛魏。 段无胤接着嗯了一声,但此后他的面色已经开始微变。 阴森森的殿会成员,继续问道:“叛魏的人,可是要废除修为,被掷去西域,充当妖兽口粮?” 黑袍小侯爷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他没有再接话。 而那个人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字一顿说道:“如果钟二真的叛魏了,可他又死了,这顶叛魏的大帽子我们这些人,应该谁来戴?” 段无胤面色苍白。 那名殿会成员,轻声细语说道:“钟二身上的药**没有丝毫被偷走的痕迹,所以他没有将解药给那个齐梁小殿下。” “钟二中的这一剑,没有丝毫漏洞,就是由易潇刺出。” “易潇离开的痕迹,的的确确是向着龙脊大雪山。” “地上的这些痕迹,足以说明这一切,要么是一个巧合,要么是一个圈套,看我们怎么选择。”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他吐出一口浊气:“如果钟二就这么死了,那么他可能就真的死了。” 段无胤真正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如何判断钟家小二爷的真身,是不是死了。 只有一个办法。 等钟二再度出现。 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古怪男人,负责灭唐计划,向来没有人知道他会出现在哪里。 如果他没有再出现。 那么地上这具尸体,不是钟二的本尊,也必须是钟二的本尊。 为什么? 因为无论这个钟二是不是傀儡,真正的钟二都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所以,把他塑造成为一个为北魏死在敌国殿下剑下的英雄,还是把他塑造成为一个通敌卖国,设计弥天大谎的叛魏者,就看这几位殿会成员了。 而很显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英雄的同袍固然是英雄,封官加冕。 叛徒的伙伴自然是叛徒,贬黜西域。 段无胤已经冷汗淋漓。 他喃喃说道:“所以钟二已经死了?” 那个殿会成员面色复杂说道:“他必须死,不然死的,就是我们。” “森罗道被摆了一道。”那个殿会成员轻声说道:“钟二摆明死在这里,就不会再现身了,这口锅背在我们身上,不想被魏皇逐出西域,就把报告写的干净一点。” 段无胤怔怔看着这些黑袍男人。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厚葬他。”为首的殿会成员轻声说道:“报告里就这么写,龙脊南山脚,紫令殿会成员钟二,死于齐梁易潇手中,验尸无误,为国献躯,凶手已经逃往龙脊。” 他顿了顿,相当厌恶说道:“围堵龙脊,不管有没有人在上面,都算是叛魏,尽数杀了,回去交差。” 黑袍小侯爷呆呆站在原地。 等到佩戴紫令的殿会成员,几乎都已经散去。 那个为首的殿会大人物,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无胤?我记得你的名字。” 段无胤看着漫天大雪落在钟二的尸体上。 那一朵朵血迹鲜艳欲滴。 他轻声说道:“现在南下,堵住邀北关,还有机会的,我不需要带队,一个人就可以。” 那个殿会大人物面无表情说道:“段无胤,即刻起,你奉令攀登龙脊,找一个黑袍男人,为了防止遗落,可以允许你错杀。” 段无胤笑了笑:“羽公有用吗?他根本不在龙脊。” 那个大人物没有回话。 殿会的头目,北魏混迹十多年的官场老人,抬起头来,望向漫天大雪,看起来纯美无暇。 其实相当肮脏。 落到人间,落在地上,便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鲜血。 还有什么比雪看起来更纯洁的呢? 还有什么比雪看起来更肮脏的呢? 外表光鲜亮丽,内容不堪入目。 “这就是官场了。”羽公轻声说道:“北魏齐梁都没有区别的,都一样浑浊不堪。” 第五十章 寒酒 “紫匣里真的有解药?” “有个屁。” “那紫匣里有什么?” “苏老头没说,我哪里知道?” 萧布衣依旧被易潇背在背上,听了易潇的回答,愕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小殿下翻了个白眼,嘀咕说道:“那厮除了缺心眼以外,还真算是神通广大。” 二殿下知道易潇的意思,默默不语。 森罗道的追兵居然真的没有再追上来。 自然不是风雪太大的缘故,那些探子个个鼻子比狗还精,真的想追捕自己,只需要分散人力,捕风捉影即可。 一路上连一个森罗道黑袍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逃亡之路出乎意料的顺利。 萧布衣轻声感慨说道:“南海人少,但没一个是庸人啊” 易潇嗯了一声,不由叹道:“终巍峰那位的眼光相当刁钻,春秋的那几位大棋师,争来争去钻破了脑袋,都没能挤进去一窥究竟,除了留仙碑上有名的,几乎没人见过终巍峰的风景。” 二殿下笑着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有名。” 易潇默默应了一声,过了许久,淡然说道:“可终巍峰的风景再好,也不见得有兰陵城好。” 话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两人已经逃了约莫三天。 小殿下的小金刚体魄,从入北原杀进雪雾森林,再到惊心动魄的厮杀,最后经过这般浩瀚漫长的奔跑,已经呈现疲态。 但背上的萧布衣伤势其实并没有好转。 二殿下的身子在唐门周转的一年里,前前后后积累了太多伤势,本就有些不堪重负,再加上钟二的那一箭,将新伤旧疾全部拉扯开来。 声音难免有些虚弱。 “前面应该是寒酒镇。” 小殿下认真说道:“这里可以稍作休整,森罗道暂时追不上来,我们可以在这里停留。” 二殿下眯起眼说道:“寒酒镇?” “北原王庭有几个厉害人物,其中一个就是寒酒尊者。”易潇不温不火说道:“这一年来漠北王横扫北原,气吞千里风雪,这位寒酒尊者可以算是漠北王麾下前三的大将,这个镇子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萧布衣轻声说道:“没必要顾及我的感受的。不过如果你累了,在这里休息过夜,也未尝不可。” 身后追兵未退。 萧布衣心神难安。 而易潇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浊气说道:“不” “我们不在这过夜。” 他淡淡说道:“现在看来,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到,最多在这歇息两个时辰,稍微休整,不等天色黑,我们就要出发。” “我总觉得不进这个镇子,我会错过一些什么。” 小殿下指着自己发酸发涩的眉心,平静说道:“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准的可怕。” “寒酒大人,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呀?” “想来看看,所以就来了。” 寒酒镇是个相当简陋的小镇,牌匾被风雪刮擦得看不清楚痕迹,只能隐约辨别,天色不算暗,镇子里却已经有几户人家点起了灯笼,火光在风雪之中摇曳晃动。 镇子最里面,几块破烂石碑。 是墓碑。 墓碑上无花也无草,风雪混杂而下,将新鲜的酒渍冻结,化冰。 一个男人站在墓碑前,月白色袍里连接着孩子抬起的小手。 纳兰抬起头,看着身边一袭月白色长袍的寒酒尊者,突然疑惑问道:“寒酒大人?” 镇子外面涌来了若有若无的元力波动。 不算太强烈,依旧被纳兰捕捉到了。 寒酒面色平静,蹲下身子,拍了拍孩子的脑袋。 呼延纳兰,漠北王庭除了那位神子的第二个希望。 一个体魄无双,一个修元奇快。 纳兰对元力的天赋高得离谱,小镇外那些元力的波动,轻微的波澜也能够让他察觉到。 那些元力混着风雪而来,轻微而嗤动。 寒酒尊者轻声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纳兰有些不安,说道:“镇子外面要来人了” 寒酒尊者微微沉默。 纳兰又说道:“是很厉害的修行者。” 寒酒尊者叹了口气,无奈揉乱小男孩头发,嘱咐说道:“待会非礼勿视,记住了。” 纳兰咕哝说道:“可是我想看大人打架呀。” 寒酒尊者板起脸说道:“这一次不许你看。” 月白色长袍男人站起身子,从碑前挪开视线。 他看到了一个面容稚嫩如少年,气质却相当稳住的黑袍男人,背着另外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儒生。 寒酒尊者微微怔住。 易潇的视线略微从碑前瞥过。 小殿下没有想过,会在寒酒镇看到这样的三块墓碑。 两块墓碑上写的名字乃是: 缪二。 段七。 寒酒尊者轻声问道:“怎么小兄弟认识他们?” 易潇摇了摇头。 纳兰微惘看着眼前的那两人,听闻身边的寒酒大人轻柔说道:“他们已经是死人了,看你的年龄,的确也不可能认识他们。” 小殿下轻声问道:“比较巧,以前有两个朋友,与他们同姓。” 寒酒尊者笑了笑,问道:“现在呢?” 易潇的声音平静无比:“死了。” 寒酒尊者低垂眉眼,喃喃说道:“世事如刀,半生寒苦,半生富贵,只可惜大部分人都被拦腰斩断,只得寒苦不得富贵。” 很清苦的道理。 小殿下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月白色长袍男人突然喊住了他。 寒酒尊者的声音略显犹疑,还有一些希翼。 “喂!” “你认识的那两个朋友,名字叫什么?” 易潇顿了顿,淡淡说道:“缪降鸿,段明胜。” 易潇说完指了指那块墓碑,问道:“那两个男人他们就叫缪二,段七?” 寒酒尊者摇了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名字。” “只是当年在连云山上,很巧遇到了这两个男人。”寒酒说话的声音很慢,带着回忆:“这两个男人很有意思,便跟他们一起喝了酒” 说着寒酒笑了笑,自嘲说道:“这两个男人抱着一块碑,在山上喝的酩酊大醉,缪二花了所有的银子,买到的烈麝,全都撒那块碑上了,边撒边哭。” 纳兰听得迷糊,一个劲儿眨眼。 他记得寒酒大人对自己说过,春秋元年的那一年,寒酒大人受了重伤,困在连云山脉,如果不是遇上那两个朋友相助,很可能就死在了其他王庭手里。 缪二。 段七。 应该就是他们俩了? 寒酒尊者神情说不出来的复杂,笑得有些难看:“那天喝醉以后,这两个家伙拜托我,要我一定把他们名字刻在碑上,说这一走,就是生死两茫茫,阴阳相隔,我当时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没想那么多,只不过这两个酒鬼起得忒早,留下了这几块碑,真他娘的晦气,这忙不帮也不行了。” 易潇问道:“后来呢?” 寒酒说道:“没有后来了,我侥幸活下来了,不知道他们死了没。每年来这扫墓,也没有见有其他人来。” 易潇轻声说道:“还有酒吗?” 寒酒尊者掷給易潇一个半满酒壶。 小殿下背着萧布衣,来到三块碑前。 寒酒不死心问道:“你的朋友修为如何?” 易潇默默站在碑前。 他轻轻说道:“厉害得很。” 一个能打淇江龙王,一个能敌风庭城数百森罗道追兵。 两个人敢去风雪银城讨公道。 在易潇心中,自然是厉害的。 清酒洒下,半空中就有了冰意。 落在碑前。 寒酒怔怔听了,有些怅然若失,遗憾叹道:“可惜了,真的只是同姓而已。” 酒撒尽。 易潇将酒壶归还,轻声说道:“碰巧罢了。” 小殿下已经转身离开。 寒酒温和叹了口气,提醒说道:“这个镇子待会便不太平,劝朋友你还是别在这待了。” 易潇笑了笑,“只是碰巧路过,这就走了。” 纳兰不太明白。 寒酒大人说的那个故事,故事里那两个人,到最后死了没? 缪二和段七。 每一年,寒酒大人都会来这里上坟,祭奠那两位朋友。 可为什么会有三块碑呢? 第三块碑上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纳兰想不明白,这个叫卫红妆的女人,跟大人说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易潇背着萧布衣,冒着风雪,脚步很快。 没有回头。 他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三块碑。 离开寒酒镇,心底那块莫名的焦虑感,却已经烟消云散。 易潇不知道第三块碑上的卫红妆是谁。 但易潇知道寒酒故事里的缪二和段七,到底是谁。 那个故事里,寒酒是缪二和段七的朋友。 所以他会每年都来这里上酒。 寒酒每一年端一壶寒酒,浇在碑前,信奉承诺,等故友归来。即便缘只一面,即便缘悭一面。 而这个世上已经不会有第二个缪二和段七。 所以易潇到最后都没说出真相。 是啊。 缪二和段七为什么就死了呢? 他们还活着呢。 至少还活在寒酒的故事里。 第五十一章 没羞没躁的日子 大雪之中传来相当有频率的马蹄震颤声音。 寒酒镇里的所有居民,都相当识趣关上了门窗。 点起的灯笼,火光在风雪之中摇曳。 夜色未起将起。 有那位寒酒大人坐镇在此,北原浩大,却无人敢在此撒野。 寒酒尊者在缪二段七卫红妆的碑前敬了酒,默默牵着纳兰,来到了镇子门口。 那个背着儒生的黑袍男人已经走远。 呼延纳兰揉了揉清秀面庞,喃喃说道:“真的是很厉害的修行者啊。” “大人,您打得过他吗?” 寒酒尊者默默不语。 月白色长袍男人缓缓坐在,双手搭在膝盖上,闭目养神,容精气神攀登到极点。 寒酒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来这里,但待会若是真要 打起来,你就闭上眼睛好了。” 纳兰摸了摸脑袋。 那些人? 这么强大的修行者,这个世上难道有很多吗? 段无胤的一袭黑袍,在风雪之中疯狂舞动,如同孔雀开屏,黑袍如水波流动,杀气凛然。 他的身后,十三位森罗道成员依次排开。 殿会那位大人物算是默允了他这次莽撞的行为。 领了两组森罗道精锐,向着南方,意欲在那两人离开北原前,能够堵住。 黑袍小侯爷算计得的确不错,寒酒镇,北原南下的必经之路。 这个交叉点,这个时间点。 小金刚体魄也不是神仙,也会有疲倦的时候。 如果他们放松警惕,那么就肯定会选择在这里过夜休息。 段无胤突然眯起双眼,吞噬相陡然张开! 漫天风雪被吸成一条细小弧线 前方的视线陡然开旷起来。 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之上,站着一个黑色莲衣的古怪男人。 只有一个人。 他的背后,背着一个长方形的重物,竖条形状,蒙上一层大黑布。 这个男人的头发没有约束,几乎要垂落地上,质地相当柔软,蓬松,比女人还要长。 北原的风雪很大。 所以卸下那个重物之后,他的长发没有东西压住,便开始在背后呼啸着一蓬一蓬飞舞,就像是披风一般。 他眉宇间沾染了北地的风雪,无袖不开叉的黑色莲衣尽是风尘。 他一定赶了很多的路。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王雪斋没有操纵元力,那一件被古朴黑布所蒙的大圣遗音,便已经浮在了自己的身前。 这其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不过在茫茫北原之中,奇人异士太多,不操元而控物,也算不得什么太过惊奇的事情。 如果有人眼力足够强,就会发现。 他的那件琴,没有任何的外力联结。 元力,魂力,都没有。 就这么凭空浮在他的面前。 王雪斋站在这里,其实也没有显露过一丝一毫的元力。 就如同普通人一样。 而前方是十四匹踏雪而来的壮硕黑马。 森罗道,当然不会对普通人让路。 隐谷弟子。 入世传人。 当之无愧的天下妖孽。 王雪斋头顶的头衔有很多,但上述这些他一个也不喜欢。 他喜欢的东西有很多。 弹琴。 杀人。 都还算不错。 大圣遗音的黑布被他一点一点揭开,气势汹涌的黑马之上,十三个森罗道精锐默默拔剑,剑气切割风雪,一往无前。 王雪斋没有掀开大圣遗音的琴布。 他低垂眉眼,松开揭起黑布的那只手,轻轻隔着黑布,按压在琴弦之上。 抬起头,面前黑压压一片。 一只踏起的马蹄。 北原天风之中传来一声炸响! 黑袍莲衣的男人将大圣遗音背负在背后,一只手向前伸出,按住段无胤的马头。 浩瀚的元力只波动了一刹那 如同雷霆落下。 再回荡便如同大雪崩! 段无胤双耳嗡嗡作响。 身后一字排开的十三匹黑马继续前冲,前冲之势过犹不及,迅猛如同闪电,只是马背上的驾驭者在剧烈颠簸之中已经被细长绵延的元力切割开来,四分五裂。 十三匹黑马最终冲出老远,砸在雪地上,拖出极长的猩红血迹。 黑袍小侯爷脑海之中一片浆糊,过了许久缓过神来,想起了眼前这个在洛阳城被自己远远观望过的男人。 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会遇到这个男人? 易潇呢! 黑袍小侯爷望向寒酒镇的方向,自己目前还有一些距离,根据自己的推断,已经逃远的易潇和萧布衣,今晚大概率会在那个镇子过夜休息。 手下的这些人马没了,段无胤一点也不心疼,人死了可以再补,只要自己能够追上他们,及时发出信号,也可以完成任务。 这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拦路虎,究竟是什么意思? 段无胤低下声音,眯起眼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杀人?” 莲衣在风雪之中荡起涟漪。 一只手止住段无胤前去之势的那个男人抬起头,面无表情说道:“那个镇子,可容不得你们这些人马进去,毁了安宁,坏了我的好事。” 寒酒镇? 段无胤的语气已经相当客气。 他压抑怒气说道:“你孤家寡人,杀了森罗道的人,就不怕惹祸上身?” 王雪斋置若罔闻。 他轻声说道:“我其实也想杀了你。” 黑袍小侯爷瞳孔微缩。 段无胤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乃是去年一个人杀入洛阳的魔头,与齐梁那位转世菩萨打起来也是五五开,森罗道要想杀他,几乎是无稽之谈。 即便是那位女阎王出手,也奈何不了眼前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上,的确就有超然物外的那么几个人。 那几位超脱九品的宗师。 还有公认的宗师之下无敌手的那几个凤毛麟角。 段无胤身负吞噬相,前途无量。 可他真正对上了所谓的妖孽,就明白了其中差距。 “你太弱了,所以我的名单上没有你。”隐谷弟子平静说道:“今日放你一条命,养着你这道天相,好好活着,等你够强了,我再来杀你。” 段无胤面色恼怒,吞噬相开始疯狂汲取着周遭的风雪。 王雪斋轻轻说道:“千万别出手。” 黑袍小侯爷面色阴沉。 “我怕出手没个轻重,真的把你打死了,要是这道天相提前陨落,实在有些可惜。”黑色莲衣的年轻男人笑着说道:“是这个理吧?” 段无胤只恨自己跻身妖孽太晚。 盘坐在地上的寒酒尊者,闭眸养神,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头。 他感应到不远处的那些元力,在一瞬间之间,居然几乎尽数消失。 消失了十三道元力。 只剩下一道饱含怒气的恐怖元力。 那道元力的主人,想必已经晋入了九品,而且有了相当不菲的造诣。 寒酒尊者默算着自己与他交手的胜算,如果不出意外,凭借自己的域意,可以盖压那人一头。 之前掠阵的那十三道元力没来由的消失,让寒酒有些困惑。 接着那道饱含怒气的元力也消失了。 人呢? 盘坐在小镇门口的寒酒尊者微惘睁开眼。 一个黑色莲衣的年轻男人站在面前。 他背后背着被黑布包裹的古琴般物事。 纳兰有些紧张地握住寒酒大人的手,轻声说道:“就是他了。” 那道浩瀚元力的主人。 寒酒尊者望向黑色莲衣年轻男子,又望向自己身边满脸童稚天真的呼延纳兰。 这个男人,在自己眼中,就与普通男人无异。 他一直以为纳兰所说的那人,乃是之前被十三道元力簇拥的九品高手。 寒酒知道自己低估了这个被大先知赞誉有加的天才少年,纳兰的天资的确可以与珠玉在前的神子大人一争高低。 只是这一辈,世上天才太多。 妖孽只有那么寥寥几位。 当面前那个黑色莲衣男人无视自己,径直走入寒酒镇,同时一边卸下背后古琴黑布的时候。 他立刻想到了这个背负古琴的男人,到底是谁。 寒酒看到王雪斋走到了寒酒镇里,最普通的一户人家。 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点了灯笼。 风雪之中火光摇曳。 而唯独那一家没有点。 王雪斋沉默许久,站在了屋子前。 他没有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缘故,所以他想了很久,最终决定直接推门而入。 屋子里却突然传来一位女子的恼怒声音。 “不知道敲门?” 王雪斋伸出来在半空中的那只手顿了顿。 他轻轻敲了敲门。 那女子语气依旧微恼道:“想进来,难道不会说话?” 王雪斋的表情很微妙。 他沉默了很久,从喉咙里憋出了一个字。 “嗯。” 大概就是想进门的意思了。 背着古琴,本来就是来寒酒镇杀人的王雪斋,有些微微的懵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完全顺着这个女子的思路去走。 他杀到八尺山上的时候,人挡砍人,妖挡砍妖,直到杀入了那只朱雀的宫里。 他去到南海的时候,打掉了那只拦路孔雀的一口牙,最后撕碎了那个道胎的一角道袍。 可他来到这个小镇的时候,居然犹豫再三。 在镇子外面等了很久,才下定决心。 可能是对这一战没有把握的原因? 王雪斋默然不语。 这个女子打乱了自己所有的思路。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找的这个男人,居然会跟一个女子住在一个屋子里? 这算是同居? 屋内那个女子的脚步声音传来。 她气冲冲开口:“喂!” 声音很近。 大概与王雪斋只隔着那扇正门。 女子没有开门,而是没好气问道:“没看到屋子外面的灯笼都不点,这个意思你不懂吗?” 王雪斋保持沉默。 “天都黑了,不知道我们要睡觉啊?”女人恼怒说道:“你看看,你看看,就这个镇子里事情忒多。” 后面这句话明显不是对屋外的王雪斋说的。 屋子里传来那个男人无奈的声音。 “那就睡觉?” “屋外站个死人脸,这个势头,不进来要站一夜,谁睡得着?”女子叉腰气呼呼说道:“不睡了!” 王雪斋茫然看着门被那女子打开。 一张看起来清稚可爱的娃娃脸。 他真的想象不到,李长歌会住在这里。 入世不到一年,已经开始跟这个女子同居。 天还没黑,就要睡觉,难道就这么过着没羞没躁的日子? 第五十二章 长歌很温柔 寒酒尊者怔怔坐在小镇门口。 他面色复杂望着那个普通至极的屋子。 能让王雪斋亲自前来的 这世上能有几人? 即便是漠北王庭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愿轻易得罪王雪斋这样的云游散人。 而寒酒尊者不知道的是,今天的这场会晤,是王雪斋与李长歌的第二次见面。 而在今天之后,中原将多出五个名字。 五位真正的妖孽,并肩站在这片大陆的最高点。 身为云游散人的王东君,出隐谷来,西去西域会朱雀,南登终巍峰战道胎,大榕寺与转世菩萨论法,都未曾落入下风。 这位有相当不凡出尘气质的东君大人,背负大圣遗音的形象,将以极快的速度传递至整片中原,乃至各个小世界内。 这一年来,有人说东君乃是谪仙人。 负古琴,拨弦杀人,举世无双,的确称得上谪仙人。 只可惜摘去了仙人头衔的,却不是王雪斋。 王雪斋进了屋子有了些许。 他坐在藤椅上,背后的大圣遗音,被他卸下,摆放在膝盖上。 屋外风雪很大,屋内空间很大,却很暖和。 油灯里的油芯不知由何而成,点起的光焰不刺目而温和,不昏暗而明亮。 四平八方的白木,将屋子里的空间很好的切割开来。 幽幽的檀香沁人心脾。 王雪斋轻轻拿鼻子吸了一口香气。 如果不是隔间里时不时传来的细嗦声音,让人有些心烦意乱,也许这个屋子的环境会更好。 片刻之前,那女子把自己领进屋子,就指了指这处藤椅。 “喏,坐这,等着。” 说完进了隔间的卧室。 合上门之后,听力极好的王雪斋,表情开始变得有些精彩。 先是那女子的声音。 “温柔点” 接着是李长歌温柔中带着些许无奈:“好可能会有点痛,忍着。” 王雪斋的听力真的很好。 所以他听出了后面的物件声音。 木髻落地的铃铛响,衣扣相撞,还有衣袍卸开的声音? 接着是女子带着痛苦和些许快乐的呻吟。 “疼” “忍住。” 王雪斋面色极为复杂,坐在藤椅上,如坐针毡,度过了人生最为漫长的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东君嘴唇煞白,看着李长歌推开隔间的门,衣袍还有些凌乱,额头尽是汗渍,一边拢发插回木髻,一边轻轻将滑落的宽大白衣提回肩膀。 王雪斋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措辞。 最终思忖再三,经不住好奇说道:“你们刚刚是在睡觉?” 李长歌顿了顿,仔细想了想。 自己在风雪银城修行,很少睡眠,一般来说修行者的假寐,算不得睡觉。 但沈莫偏偏喜欢这么喊。 所以大师兄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算是吧。” 在隔间外等了半个时辰,如今杀心全无的王雪斋已经不想跟这个怪人打架了。 他指了指隔间问道:“那女子是妖?” 李长歌轻轻点了点头。 王雪斋又指了指隔间,这一次没有说话。 沉默。 李长歌没有反应过来,领会意思之后轻微哦了一声,淡淡说道:“每次都这样,可能是脱力了,所以昏过去了。” 王东君面色无比复杂。 他望向眼前一脸淡然,平静非常的素衣年轻男人。 非人哉。 果然是非人哉。 东君沉重叹息一声。 包含着无数的复杂和酸涩。 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长歌有些微微惘然,不知道这位琴痴为何会找上门来,而过了这么久,还不发一言。 坐姿依旧端正的东君,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自己的大圣遗音,黑布未揭,那层黑布上的雪迹早已经融化,湿哒哒的气息被他指尖的元力蒸发,萦绕。 若是东君弹指,或拨弦,这间屋子便顷刻间土崩瓦解。 王雪斋过了许久,摇了摇头。 “我本以为我能杀得了你。” 说是琴痴不如说是琴魔的这个男人,轻轻拿指尖叩了叩藤椅前的茶几,萦绕指尖的几抹水气如有灵性瀑散开来,却不带杀气,平铺整张茶几。 再叩指。 雾气全散,茶几恢复了一片清明。 轻轻握掌的东君松开手掌,那几抹水气不知何时被召回掌心,重新凝结成雪。 整个过程不参杂一丝元力魂力。 震撼程度却无以复加。 就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凡人,使出了最普通的剑法。 然后一剑开山。 李长歌感慨说道:“好手段,佩服。” 王东君笑了笑,叹息说道:“与你终究差了一些。” “我听说你一人杀上棋宫,于是我也去了棋宫,在八尺山大雪将融未融之时。”他的语气不带一丝烟火气:“登八尺山之前,我自负能胜你一手,我生你死。” “登上八尺山后,我遇到了那头朱雀。” 王东君轻声说道:“我见到了你留的那柄白凉木髻。” 坐在王雪斋对面的李长歌面色不变,低垂眉眼,嘴唇上噙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单手把玩着茶几上的瓷盏茶具。 “朱雀蓄势蓄了一年,最终拔出了那柄发髻。”王雪斋笑了笑,平静说道:“我知道自己肯定也可以拔出来。” “但当我看到那柄木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输了。” 东君摇头说道:“我没有把握,一次就拔出那柄木髻。” 李长歌轻声说道:“何必如此较真?” “较真?” 王雪斋自嘲笑了笑,“那柄木髻没有动用一丝元力,一丝魂力,被你插入大地,立即与整座八尺山生根,即便有千万股龙象蛮力,也不可能撼动八尺山一丝一毫,你说我刚刚那一手是好手段,那你岂不是神仙手段?” 那柄白凉木髻。 王雪斋反复琢磨了许久,最终仍然不得大道。 他有数种方法拔出木髻,却没有一种方法插下木髻。 “我不是你的对手。” “朱雀肯定也不是。” 王雪斋抬起头,望向李长歌:“我是一个很在意输赢的人,这趟入世,名单上的四个人,我一但寻到了,便是既要分出胜负,也要分出生死。” “八尺山上的那头朱雀,南海的道胎,齐梁的转世菩萨,我都已经找过了。”王雪斋微微挑眉,“有些胜负未分,生死全都难解。” “那头朱雀可以浴火重生,南海的道胎不出终巍峰便天下无敌,齐梁的小和尚**举世无双。”王雪斋吐出一口浊气,“算一算,你应该是最好杀的。” 东君笑了笑,低下双眸。 他突然苦涩说道:“可是我走下八尺山的时候,看到了那条血道。” 王东君拍了拍大圣遗音的琴布。 他摇了摇头,声音复杂。 “我想不出来,当一个不动杀心便已经天下无敌的剑胚,有朝一日动了杀心,这世上还有谁能杀得了他?” 八尺山上绵延千里的那条血路。 妖身铺就。 李长歌轻声说道:“杀孽在身,命由天收。” 王雪斋摇头说道:“只要你握住手中剑,天也收不了你的命。” 大师兄放下手中茶具,捋了捋发鬓,托腮想了好一会。 “我游历北原,有一年多了。” “风雪银城很美,可是这世上还有更美的地方。” “北原的风光看完了,也许就会去齐梁,去南海,看潮起潮落,看大漠孤烟。” 王东君不理解问道:“这些,有意思吗?” 李长歌点了点头,说道:“比杀人有意思。” 东君声音沙哑说道:“她是什么妖?” 李长歌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身边带着这头小妖,会给你招惹很多麻烦。”王东君想了想,说道:“如果你不叫李长歌,你真的会死的很惨。” 李长歌默然。 的确,在北原游历一年多。 带着沈莫,路上准没有什么好事情。 王东君轻声说道:“隐谷天象卷里说人妖殊途,其实并非全无道理。我知道妖分好坏,我也知道她是好妖,可她在你身边,你的一身元力被压抑着不能动用,所以这世上,便已经有了许多能杀死你的东西。” 一言出,四下静。 从王雪斋站在门外的时候,就感应到了。 这头小妖距离自己越近,自己身上的元力就越沉寂。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天赋? 李长歌无所谓笑了笑:“我不需要元力,只需要一把剑。” “这个世上,总是有一些美好的事情,值得一个人去付出,去守护。” 长歌师兄轻轻眯眼笑道:“这是沈莫跟我说的。” “小师妹进了银城,按理来说,我没什么好牵挂的。” “可是心底总有些东西放不下,师父让我在外面游历,师命不敢违,我便只能在外面游历。” “等时候到了,我就回银城。” 王雪斋问道:“什么时候?” 李长歌托腮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她病好的时候?” 下面一句,带她一起回银城,没有说出口,便止于唇边。 李长歌笑着望向扶门而立的沈莫,娃娃脸上一片苍白,没有血色,虚弱至极。 大师兄轻声温柔问道:“睡醒了?” 沈莫用力点了点头。 她说道:“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 沈莫抽了抽鼻子,想了很久,认真一字一句说道:“长歌很温柔,沈莫很感动。” 第五十三章 天下妖孽,北仙第一 东君其实有很多东西不喜欢。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倒是想平平安安当一个琴师。 所以他此刻,居然有些羡慕面前这“俩口子”。 长歌师兄看出了东君心思,轻声说道:“佛说五蕴皆空,得大自在,我不信佛,也不想得大自在,但不得不承认,五蕴皆空,心中无所羁绊,的确是一个很妙的境界。” 王东君面色复杂。 李长歌轻轻说道:“外面风雪大,姑且留在这坐一会,喝点茶吧。” 沈莫去泡茶。 被冻得蜷缩在一起的茶叶从密封的罐子中被抓出,轻柔细嫩的手指揉搓,分开,平摊到瓷盏里。 “行走北原的身后,遇见的游牧民族都很热情好客,除了一些风干的牛羊肉,他们送的这些茶叶,我们全都留着。” 沈莫轻柔分开茶叶,然后用力扭盖,重新密封罐子,再踮起脚,费了好大一些力气才将茶叶罐子重新放回原处。 “这些茶是驱寒的。”沈莫低垂眉眼,一边倒水,看着茶叶在滚烫水中逐渐伸展身子,一边缓缓说道:“长歌的身子本来就不好,每次睡完觉,都要喝这些茶。” 东君接过茶,又听到了睡觉的字眼,面色有些复杂。 沈莫看出了那个男人的疑惑,想到了之前的声响,面色有些羞红,声音便如同蚊喃一般低了下去,说道:“睡觉这件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的” 王雪斋微微一怔。 “我们这一族,生下来很少睡眠。”沈莫放下自己的茶,闷闷说道:“族里没有什么大修行者,也改变不了血统,所以入不了八尺山里,但天赋所至,还是能变幻人形的。” 东君大概猜到了沈莫是什么妖怪。 沈莫叹了口气说道:“长歌真的是个好人。” 李长歌双手捧茶,感到那股温热从双手传递,最终暖了身子,清儒笑道:“听起来感觉怪怪的呢。” 王东君知道之前隔间里的是什么声音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沈莫应该是一只小蝠妖,妖族里天赋赐予化形能力的种族很少,蝠妖一族就是其中之一。 蝠妖无寐,进食人血。 在人类世界里,也有吸血鬼,吸血妖的称号。 在东君这种大修行者看来,的确是一个很弱小的种族了。 王雪斋面色复杂说道:“吸血就吸血,脱衣服做什么” 李长歌是一块璞玉,不知男女情事,不会在意身体发肤的接触,自然无所谓。 沈莫微恼说道:“你这个人,懂什么呀” 李长歌的体质属于寒性,还是极寒的那种。 沈莫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血液里的温度低到了这个程度,究竟是什么样的病症,会让一个人类的血,比妖族里的冷血动物还要冰凉? 她只知道这个温柔的男人,愿意把他的血液给自己,这种行为,已经不可以单单的拿纯良两个字来形容了。 沈莫很感动。 然而第一次吸血,没有太多经验。 这些血冻掉牙了。 太冷了。 寒气入口,满齿冰凉。 吸完血以后的沈莫昏昏睡去,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男人身体的血真的很冰,可能他自己不知道,但每日趴在长歌身上吸血的沈莫却是再清楚不过。 她只能尽力多吸一点,把那个男人的血吸入自己肺腑。 这样能不能帮他分担一些痛苦? 能不能帮他免于寒血的折磨? 只有吸了血的沈莫知道,李长歌的笑容之下,血液每一次流动,都是一次非人经历的痛苦折磨。 他笑。 所以她笑。 沈莫只是一只小妖啊。 她当然知道自己身边的男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修行者。 一个人杀上棋宫,能让整个妖族都寂静无声,该有多厉害啊。 太厉害了。 比那些九品啊,大妖啊,都要厉害很多吧。 所以她不敢有什么妄想,也不敢有什么越线的举措。 她能靠在李长歌怀里,借着吸血的理由,每日去帮他分担一些痛苦,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哪里还敢有半点奢求? 剑骨相能够抑制一切兵刃出鞘。 王东君曾经对自己的宿敌,这位千年难得的剑胚,有过认真且严肃的思考。 剑骨相是一道逆天的天相,再配合李长歌的剑胚天赋,没有一丝弱点。 想要击败李长歌,不可以佩剑,不可以带刀,不可以带着任何武器。 这些武器都会在关键时候倒戈。 这个病怏怏的男人,身体流着克制世上一切兵器的血液。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坐在剑的王座之上,俯瞰众生。 世上所有的兵器,在剑骨相强行之下,都无法出鞘。 因为李长歌的血液足够强大。 所以宗横的玄黄剑不行,齐梁大神将的那柄六韬不行,西关藩王的西关白不行,这些都不行。 王雪斋不知道大圣遗音行不行。 他只是想确认剑骨相究竟有多强。 似乎已经有了结论。 连那只吸了李长歌血液的小蝠妖,居然都已经有了压制他人元力的诡异天赋,这种血液,真的是一种带毒的礼物。 王雪斋轻声说道:“你们准备在这个镇子待多久?” 李长歌没有回答,把目光挪向了沈莫。 沈莫双手捧茶,一直在发怔,终于缓过神来,啊了一声。 “去哪儿都无所谓,我都听沈莫的。” 沈莫满脸通红。 王东君平静说道:“那只朱雀下山了,不知道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李长歌低眉说道:“没什么好怕的。” 王东君望向沈莫。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棋宫主人要来找你麻烦,你怕不怕? 沈莫腮帮子鼓起来,气呼呼说道:“长歌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东君倒是被这只小妖逗笑了,说道:“说的也对,那只朱雀可不是他的对手。你们俩倒是不妨去北魏转一转,那只朱雀估摸着也是闲着没事干,下山看看人间风景,应该不会没事找事。” 沈莫哼了一声,没好气说道:“麻烦要上门,躲哪儿都没用,这个小镇够偏了吧,都能被寻上门来,可见到哪都没用。” 东君眯起眼,说道:“之前放走一个,我拦住一个,不然那两个遇见,你这屋子早就炸了。” 李长歌默默喝茶,心想那个被小师妹青睐有加的年轻人,一年多不见,也有了相当大的进步。 茶喝得差不多的时候。 沈莫注意到王东君已经放下了茶盏,专注的望向李长歌。 东君等李长歌喝完那杯茶。 他收敛笑意,认真说道:“来都来了,总要试一试的。” 李长歌还有一口茶没有喝。 他面色复杂,望向隔了一张茶几的王雪斋。 王东君轻声说道:“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他入世以来便是这样,怀必杀之心,杀必杀之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李长歌颇有些无奈,轻轻吐气。 屋内无一剑。 屋内无一不是剑。 寒酒在小镇外等了很久。 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听到屋子内有一丝声响。 那个背着大圣遗音琴的黑袍男人,就好像老友入屋,进屋之后再无声音。 大圣遗音就好像是一把哑琴。 身边的纳兰面色苍白,仿佛亲眼看见了两只洪荒猛兽的撕咬与搏杀。 大雪寂静无声。 木屋被吱呀吱呀推开,走出了一个面色平静的黑袍男人。 大圣遗音的蒙琴布,被剑气侵蚀地不成样子。 一整柄重琴,龙池凤沼,全都被剑骨相压碎,摧毁。 王雪斋用力把大圣遗音丟掷出去,重重砸在远方的雪地上。 这个男人骂了一句没人听清的脏话。 “去你妈的大圣遗音。” 不像是气急败坏。 也不像是恼羞成怒。 有点挫败的意味在其中,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与名单上的四个人各自有过一战。 邀北关相遇,只与李长歌打了一半。 而如今被压得琴音都出不出来。 何等的憋屈? 四战皆无成果。 杀不了涅槃朱雀,杀不了南海道胎,杀不了大榕寺的转世菩萨。 更杀不了这个背负剑骨的终极剑胚。 前三场,论及结局,东君似乎都没有赢,也都没有输。 可这一场。 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这一日之后,中原五位妖孽的名号,彻底传了出去。 在一日之内,几乎中原所有的城池之内,都记住了大世之中的这几位妖孽。 西妖,盘踞八尺山上,朱雀转世,虚炎傍身。 东君,背负大圣遗音,隐谷弟子,云游四海。 北仙,风雪银城首徒,剑骨天相,剑意无双。 南圣,终巍山上修行,天生道胎,修行奇快。 中菩萨,转世地藏菩萨,大榕寺内,金刚无垢。 西妖东君北仙南圣中菩萨。 后来被戏称为中原五大腿的五位妖孽,东君皆有战绩。 几乎都是胜负难言的场面,而大圣遗音唯独毁在李长歌手上。 北原漠北王庭的寒酒尊者,还有后来北原修元第一人的呼延纳兰,亲自出面,证实了目睹那一日东君掷琴的场面。 自此北仙排名第一。 无人争议。 第五十四章 开城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城主府里又传来了女子的喃喃细语。 工部员外郎郭攸之侯在门外,站得双腿发麻,等了好久。 门内那人轻声说道:“你可要进来喝一杯?” 声音酥软入骨。 郭攸之抬起头,看见推开门的女子,生得乃是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容。 倾国倾城。 只可惜有些醉眼迷离。 如果不是这场连绵一个月,起势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丝毫变小意思的大雪,雷霆城的城主府不可能有如今这般热闹的场面。 奉命北上修补邀北关峡口的工部人马,被这场大雪困在雷霆城,有一个月了。 很巧的是,羁押死囚,奉命将其流放北原的刑部人马,也被困在了这里。 更巧的是,输送北关将士军械的兵部人马,比工部和刑部来得更早。 三位侍郎大佬,论官阶谁也不高谁一头。 来雷霆城之时,大雪尚未起势,三人为谁先出城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突如其来的大雪,让他们都闭上了嘴。 三十七城,除了个别几个极大的城池,大部分诸侯麾下的城池,都选择锁城抗雪,屯粮蓄力。 雷霆城逢上大雪,闭门不开城,这三位侍郎只能干瞪眼。 城主府里的那位新城主,似乎并不待见这三位侍郎大人。 更不在乎他们手头的任务如果逾期,会造成怎么样的影响。 被好生招待,留住在雷霆城城主府的三位侍郎,偏偏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三位侍郎大人,是在洛阳城里待过的老油条啊。 洛阳七月七,已经成了官场上的一个禁忌词语。 闻风丧胆。 所以这个柳姓女城主,就算是每天喝酒写字抄书逛青楼,甚至再荒唐十倍,三位侍郎大人也不敢说一句话。 三位侍郎大人缩头在官场上混了也不是一年两年,身后有些年轻人胆子大,不怕事。 几位老乌龟懒得理会,由他们去了。 胆子大的人死得快啊。 在三位侍郎眼中,郭攸之就是那种死得快的。 郭攸之在柳儒士府前站了快两个礼拜了。 这场大雪的势头最凶猛的时候,这位仁兄就敲开了城主府的门,跟柳儒士讲了自己的道理。 “工部这次的任务,是修补邀北关工程,如果不能如期赶到,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一句话说完。 “啪”一声关门。 柳儒士根本懒得理会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芝麻小官。 连那三位正三品的侍郎都不敢来扰自己清休,你一个工部员外郎? 所有人都在等郭攸之第二次敲开柳儒士的城主府。 等他的笑话。 第二次门开了。 满身酒气的柳儒士轻轻吐气,“喝不喝酒?” 郭攸之站得双腿酸疼,刚要开口,被那女子迎面递过来一个酒壶。 “一口喝了,再跟我讲道理。” 郭攸之面色通红,看着这个有自己脑袋大的酒壶。 这女的平时拿这个喝酒? 柳儒士似笑非笑望着他。 喝。 喝他娘的。 郭攸之一口喝完。 他脑袋如同被灌了工部从齐梁高价买来的砂浆,如果不是柳儒士扶住了自己,恐怕直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柳儒士轻启檀口,说道:“说啊。” 郭攸之大脑一片空白,继而天旋地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觉灵魂和**都已经分开,意识下坠不断下坠,来不及思考,早就忘了自己事前准备好的言辞。 “你来告诉我”柳儒士笑了笑,平静问道:“这次工部不能完成任务,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洛阳城天酥楼里流连忘返的,尽是北魏的高层,所以柳儒士怎能不知道,北魏的官场,究竟腐烂成什么样子? 如果那三位侍郎真的在乎这次任务,早就哭着爬着来敲自己门了。 只有这种毛头小子,不谙世事,被人当枪使,每天还倔得跟头驴一样敲门找人讲道理。 郭攸之听到柳儒士话之后,整个人一个哆嗦,起了极大的反应。 他双腿软绵绵,几乎站立不稳,眼神却是无比认真盯住了面前的女子城主。 “会死人。” 声音艰难。 “会死很多人。” 柳儒士面无表情。 郭攸之继续大着舌头说道:“工部修不好邀北关,如果蛮子南下,真的会死很多人。” 对面那女子突然笑了。 她笑着低垂眉眼,心想这小子说出来的道理,还算有点道理。 不是担心自己人头落地。 而是担心百姓惨遭荼毒。 郭攸之大脑空白之际,听到柳儒士风轻云淡问道“工部侍郎是正三品,他都不管。你一个普通员外郎,有没有五品?” 郭攸之听过无数次这样的台词。 当年参加士子宴的时候,有人说洛阳士子内有二品大员的子嗣舞弊。 没有人敢站出来。 他站出来了。 从头榜贬到次榜,索性还有个名次。 自己的老师,礼部郎中,被那位大官隔着几个层面点提打醒,捎人说了类似的一句话。 “礼部尚书是从二品,他都不管。你一个普通郎中,有没有五品?” 礼部郎中,正五品。 郭攸之连累了他的老师,自己落榜,老师入狱。 即便老师帮他抗下了这件事情,郭攸之也被派到了最苦最累的工部,几乎十二个月都在外修建工程,即便做出再优渥的政绩,上面也一概不听不闻。 郭攸之一直在想,自己做错了吗? 为什么自己站出来的时候,周围全是冷漠的目光? 他忘不了自己老师入狱时候的凄惨模样,忘不了自己一年后给老师上坟时候被人戳脊梁骨的狼狈场景,忘不了那位所谓的大人物凉薄无情的面目。 他想如果时间倒退,再重来,他会怎么办? 郭攸之认真对柳儒士说道:“工部员外郎,从五品。” 从五品,当然有五品。 当年有人问老师,礼部郎中有没有五品? 老师是这么说的:“礼部郎中,正五品。” 所以当年老师管了舞弊的那件案子。 所以郭攸之今天说出了自己的道理。 所有人在等郭攸之出一个笑话。 这个愣头青在城主府站了这么久,就算那位城主真的开了门,放工部的人马离开雷霆城,最后工部完成任务,受赏的也是侍郎大人。 换而言之,若是工部最后搞砸了,这口黑锅也会自然而然就扔到了惹怒城主的工部员外郎郭攸之身上。 吃力不讨好。 傻子才会干。 工部侍郎曾泰看着烂醉如泥的郭攸之,面色相当复杂。 这根老油条在北魏官场软磨硬泡了快十年了,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心知肚明,最终仍旧是起了一丝善心,双手抬起并袖,来到柳儒士面前,恭恭敬敬说道:“此子喝醉了,若是刚刚出言不逊,还望大人不予计较。” 三十七城的城主,几乎当年都是受封的诸侯麾下,即便不是,待遇也相差不远,官场上不予授品,但最难惹的就是这批站在洛阳中心的人物,他们才是北魏权势最滔天的人物。 柳儒士在玄上宇的那道敕令之后,已经是三十七城主这一级别的人物。 权势滔天? 在六部侍郎眼中看来,的确是这样的。 更不用说小小的员外郎郭攸之。 柳儒士的眼神平静无比,望着满面冷汗的工部侍郎曾泰,心想原来这就是权势滔天? 一道开城命令,就决定了数以千万人的生死。 她拢了拢身上红袍,轻声说道:“三部人马收拾好东西,明日雷霆城开城门放行。” 曾泰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柳儒士拿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曾泰大人,这个员外郎叫什么名字?” 曾泰提心吊胆回答了郭攸之三个字。 柳儒士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 “工部员外郎郭攸之,本城主青睐有加,今年雪停,本城主就会把他调回雷霆城,担当雷霆城总督。” 一句话雷霆万钧。 曾泰满面愕然。 柳儒士笑着拍了拍礼部侍郎大人的肩膀,然后缓缓合上府门。 礼部侍郎面色复杂,望着自己扶住的那个烂醉如泥的小子,喃喃说道:“郭攸之啊郭攸之,这一壶酒,你没有白喝。” 这个世上,有许多挣扎在底层的小人物。 对于一个礼部员外郎而言,能够晋升三十七城总督,已经是天大的机缘。 这算是一种鱼跃龙门。 而北魏官场上,有太多鱼跃龙门的人了。 江轻衣为首的西关寒门。 进入森罗道殿会的年轻血液。 人总是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往上爬。 站起来之前,你需要站出来。 是的。 有时候,站出来说一句话,需要莫大的勇气,也需要付出莫大的代价。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定把握得住的机缘。 但至少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勇气。 柳儒士合上府门之后,轻轻靠在门后,面色复杂。 她从怀中掏出那份密谍。 北原有两位重犯南下,其中一人的面容无比熟悉。 元力徐徐波动,最终燃烧成火,将那份密谍燃烧殆尽。 第五十五章 缘分一说 “还要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要跑出北原,到北魏,到有人的城池,到能把你伤势治好的地方”易潇背着萧布衣,奔跑在雪原之上。 他的速度很快,路线很直。 就像是一把刀,平静切开,一往无前。 南下。 大雪的缘故,偶尔有王庭里的游牧民族被大雪困住,都搭着帐篷。 这一片荒寂无人,没有小镇,没有人烟。 小殿下的体力很好,一口气绵延憋住,龙蛇盘旋,能跑出近十里路,忘我尊经周转,气血循环,极快速度的换气,又可以跑出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萧布衣微微沉默,他背后的那道箭矢伤势不算重,钟二本来就没存杀心,只是入骨弩箭拉动了陈年旧疾,这一年来积累的大大小小伤势一口气爆发,他的身子骨有些扛不住。 几颗九品丹药入口,伤势被压制住。 易潇一口气用尽,微微停步,吐出极长的郁气,意有所指说道:“只要到了城池,有休养的地方,你这些伤很快就能愈合。” 大雪天,这种恶劣的天气,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森罗道的追兵似乎已经被甩在了身后,可谁知道会不会被追上? 萧布衣声音沙哑,说道:“出了北原,情势不一定会有所好转。” 易潇嗯了一声。 “雪下得太大,北魏三十七城是不是都封城,我不知道”萧布衣微微咳嗽,面有忧色:“如果北方的那几座城池都封城,我们没地方去,情况就很糟糕了。” 入北魏的头等重要之事,就是寻一处城池休息,让萧布衣疗伤。 “再过一天就是轻安城。”小殿下揉搓脸颊,开始吸气,含糊不清说道:“先看看再说。” 入北魏比想象中要轻松许多。 邀北关的峡口残缺,守关之人碍于大雪,很多关口漏洞百出。 以小殿下如今的修为,即便背着萧布衣,最终悄悄潜伏进来,也没有耗费一丝一毫的吹灰之力。 而一天之后,抵达轻安城附近的易潇发现事情的确不妙。 轻安城的大门不出所料紧紧闭合。 北魏的城池四方平整,彻底锁城,不说如同洛阳那般固若金汤,但想悄无声息溜进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易潇做不到。 “等。” 萧布衣无奈说道:“轻安城锁门了,其他城池恐怕也差不多,我们只有等,等他们开门。” 这是一件何等无奈和绝望的事情? 易潇没有说话。 这样的一场大雪,得下到什么时候,才会有所停歇? 等,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自己能等得起,萧布衣的伤能等得起吗? 易潇眯起眼,缓缓伏低身子,扒开大雪,将耳朵贴在大地上。 南下路上,每过一段距离,小殿下就会重复这个动作,为的就是堤防后面有追兵赶来。 萧布衣坐在地上,没有挪动身子,为了不打扰易潇,他要保持绝对的安静,他的目光平静望向远方,微微抿唇,表情淡然而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殿下猛然抬起头。 他没有望向身后,而是双眸泛起金黄色,直盯盯望向远方。 萧布衣沉闷咳嗽说道:“看到了?” 易潇喃喃说道:“准确的说,是先听到的。” 远方的大雪之中,有一列队伍相当艰难的前行。 如同蜗牛前进。 工部的旗帜迎雪舞动。 侍郎大人坐在马车里,没有探出头来,一整列队伍,冒着大雪,相当缓慢的前进。 郭攸之与侍郎大人坐在同一节车厢,双手不知如何安放,拘谨摆放在膝盖上。 他刚刚从酒醉之中醒过来,直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切如梦如幻。 那位女子城主真的开城门放行了。 还要提拔自己当雷霆城总督? 曾泰大人的神情不像是骗人,侍郎大人一路上与自己说了好些语重心长的道理,听他的意思自己如今算是平步青云了? 一个雷霆城总督,摆上台面也算不得什么,除了风庭城那位,四王城的总督统一授予正二品,雷霆城总督降两阶,也就是个正四品,还比不得曾泰的正三品。 这算什么平步青云? 曾泰又说了好一些这位女子城主的了不得之处。 也就是说她曾经在洛阳的时候,就颇受上面重视。 说成了一位蛇蝎美人。 郭攸之有些苦笑不得,不明白那女子为什么让侍郎大人如此害怕。 明明是个心慈手软的好人啊。 曾泰不觉面前那人的疲倦,依旧滔滔不绝。 郭攸之突然觉得车厢里的气氛不适合自己,于是缓缓掀开车厢的车帘。 外面是白茫茫一片。 好一个清净世界。 曾泰突然住口,小心翼翼问道:“觉得车里闷得慌?” 郭攸之轻轻嗯了一声。 他走出车厢,借来一匹马,翻身上马,饮了一口酒,暖暖身子,向前奔去。 从队伍的腹部,一直到前头。 大雪白茫茫一片,郭攸之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想尽快赶到邀北关,修好关峡,其他都不做念想。 只是如今他更散一口气。 车厢里的气氛压得自己喘不过来气。 工部执行任务的队伍很长,单单是四处调来奉命修峡的工人就有接近百人,都在队伍最前面。 队伍凝而不散。 好在大雪之下,没人前进速度能快得起来,不然那些工部督查闲下来,又要拎着鞭子刻薄要求那些苦力工人们加快前进速度。 郭攸之揉搓双手,看到雪地旁边有两道身影。 这么大的雪天,还有人外出? 一个眉清目秀的黑衣少年郎背着粗布麻衣的儒生男子,向自己走来。 郭攸之放缓马速。 那个少年笑望自己,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郭攸之注意到他黑袍上甚至都没有沾染雪迹,可是背后的儒生却是布衣沾染血色。 应该就是那些江湖儿了吧? 大雪天,还打生打死呢。 郭攸之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看你样子如此年轻,背后的那人却落下这种伤势,肯定是年少争气斗胜,忍不了一口气,所以伤成这样。” 小殿下眨了眨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急着找地方疗伤?” 易潇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郭攸之扭头指了指雷霆城的方向,面露不忍说道:“雷霆城今日开城门了,赶紧进去吧,再晚些可能就要关门了。” 原来这黑袍少年还是个哑巴? 郭攸之卸下腰间的酒壶,下马系在少年郎的腰间,低垂眉眼说道:“江湖不好混,如果有可能,还是多读些书,北魏不缺冲阵杀敌的将士,缺治国平天下的谋士。” 员外郎微微咳嗽,惋惜说道:“可惜你是个哑巴。” 一直没有开口的易潇微微怔了怔。 郭攸之深吸一口气,瞥见自己工部的队伍从身边经过,将马儿的缰绳递给易潇。 “这匹马给你,再晚些雷霆城就真关门了。”他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笑着说道:“我还有马。” 郭攸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帮一个素未相识的年轻人。 他只是从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心底如清流流过。 易潇接过马匹的缰绳,笑着将缰绳重新递换回去,亲自塞入郭攸之手中,同时一股元力输入,在员外郎身体里流转一圈,为他清除寒意,排除隐疾。 郭攸之怔怔看着这个黑袍少年。 他背着那儒生后退一步,双足微微蓄力。 刹那雪地里传来一道刻意控制的轻薄声音。 嗤然一声。 那个黑袍少年已经不见踪影。 怔在原地的郭攸之手里除了那根缰绳,还多了好几颗千金难求的九品丹药。 柳儒士亲自站在城头。 她没有酗酒,没有大醉,没有关府门清修。 她在想,这世上有没有缘分一说? “我开城门一日,也只开一日。”如今是柳大城主的女子喃喃说道:“若是你碰巧赶上了,那便是你的缘分,与我无关,你的命中有此福缘。” 等了很久。 大半日过去,三部人马都已经离城而去。 又过了很久。 有一些投机取巧想去北原碰碰运气的商人也出了雷霆城门。 没有一个人入城。 柳儒士笑了笑:“罢了。” 无缘。 她平静说道:“关城门。” 转身。 余光却陡然瞥见一道黑色身影。 从白茫茫的雪色那头冲了出来,太过显眼。 城主府的寥寥几位士兵怔住,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悬索拎起的重门已经有了松开的痕迹。 即将关门。 这道可疑身影的出现,令城主府如临大敌,立即有重弩搭建而上,默默上弦。 柳儒士离去之前轻声说道:“是我的朋友,放他们进来。” 于是雷霆城重门停滞不下,城门半悬。 背着萧布衣前冲的易潇抬起头来,没有在城头看到那人身影。 他听说她去了雷霆城当城主。 雷霆城就是面前这座城了。 大雪天,没有锁城,城门大开。 她开的城门。 易潇本以为雷霆城开城门乃是为了给工部人马放行。 而当他放慢了速度。 那道重门依旧不关,始终等他进来。 只可惜。 一直到最后,一直到易潇进了雷霆城。 重门立即合下,闭拢。 易潇没有见到那位天酥楼与自己手谈的柳大花魁。 原来今不复昔。 原来只是巧合。 第五十六章 君子不逛窑子 易潇背着萧布衣入了雷霆城。 小殿下突然开口问道:“你知道在一个陌生的城池,什么地方搜集情报最快吗?” 萧布衣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易潇笑眯眯说道:“青楼。” 萧布衣无奈说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易潇没有理会背后的萧布衣,知道他骨子里尽是君子之风,不可能会去青楼这种地方,笑着说道:“别担心,不会让你去青楼的。” 雷霆城街道的大雪覆落厚厚一层,被困在城中的江湖客好不容易遇上城主开城,出门观望片刻,乖乖回去为客栈贡献银子。 雪下得忒大。 易潇走了好几家客栈,都没有空的房间。 萧布衣沉默片刻,问道:“你真准备去青楼?” 易潇轻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说道:“大概会吧,先找个地方把你安顿好。” 萧布衣沉默许久,说了一个词。 “君子不争。” “什么意思?” “君子不会去跟别人争抢,庄重自守,洁身自好。” “所以呢?” “君子不党。” “什么意思?” “君子不会结党拉派,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做下流不堪之事。” “逛个窑子不至于说成这样吧?” “君子不齿。” 易潇背着萧布衣,没来由觉得自己这位兄长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无趣。 至少押韵的冷笑话说的很好。 小殿下最后找到了空房,把萧布衣送到了房里。 易潇把药匣掏出,放在柜前,说道:“喏,这些药都是疗伤用的,雷霆城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药了,你就在这安心养伤,我去打探一下情报。” 萧布衣无奈坐起身子:“我一个病号,一个人在这?” 小殿下觉得有些好笑:“难不成还要我陪你?” 二殿下沉默片刻,说道:“自然是不需要你在这陪我的。” 易潇挑了挑眉:“那你的意思是一起逛窑子。” 萧布衣立马义正言辞说道:“君子不淫。” 小殿下乐了:“那你什么意思?” 萧布衣清了清嗓子:“君子不逛窑子,也不逛青楼。” 易潇一点即通,拿捏不稳问道:“那君子搜集情报吗?” 二殿下双目炯炯有神,点了点头。 小殿下噗嗤一下笑了,感慨道:“二哥真君子。” 萧布衣一脸认真说道:“君子不器啊。” 易潇抑制不住笑意说道:“何止是君子不器?简直是大丈夫能伸能缩啊。” 青楼的确是这世上最多情报的地方。 因为每一座城池,都有在这里喝的烂醉如泥的人。 在喝醉了的人口中,是没有秘密的。 所以这些秘密,都算不得秘密。 也许你只需要十两银子,就可以从一个风尘女子口中买到某大官儿子杀人越货的消息,再添上一百两,那位姑娘甚至乐意领着你去那位酩酊大醉的官员儿子面前。 你大可以搬张凳子,坐在那儿听那位官员儿子大着舌头一五一十把自己干的坏事一股脑倒出来。 所以天酥楼是洛阳权柄的集中地。 洛阳的那一批权贵,从来不会喝醉,他们对于自己该做什么心知肚明,玩乐也绝不会超过自己家门划出的那道界线。 而雷霆城不是洛阳。 雷霆城的红袖楼也不是天酥楼。 红袖添香,佳人在怀。 一杯又一杯。 大雪封城,无事可做的纨绔子弟,到了这个时候,相当有默契地约在红袖楼里放浪形骸。 “今晚我们就是纨绔。” “纨绔你知道吗?” 可是萧布衣真的很难接受易潇的设定。 就像他很难穿上这件易潇从外面买来的皮草大麾,内外两翻,都是浮夸无比的银色,肩膀一圈雪貂绒,看起来臃肿富贵,就像是嚣张无比的官二代? “拜托,你本来就不是嚣张无比的官二代,你是嚣张无比的皇二代啊。走路要生风,谁拦你你就一巴掌扇过去,别带元力,这些官二代都不修行的,你要是带元力一巴掌下去咱俩皇二代的身份就暴露了。” 易潇谆谆教诲:“今天的目标其实很简单,就是要跟他们混熟,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我们都会待在这里,什么时候开城,还有齐梁那边的情报,我们都需要从这里打听。” 萧布衣虽然很难接受这个设定,依旧认认真真在听。 易潇轻声说道:“柳儒士现在是城主,之前放了我们一马,不代表她还会大发慈悲把情报都给我们,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小殿下绘声绘色描述了青楼里装富装大款的各种路法。 萧布衣听完一阵头大,面色复杂道:“这些脏套路都谁教你的?” 易潇漫不经心回答道:“一只专门逛窑子的老狐狸。” “看好了。” 小殿下眼前一亮,拍了拍萧布衣肩膀,示意他看好。 “哎呀王兄!” 这一声相当浮夸。 萧布衣面色复杂,看着易潇快步上前。 小殿下瞅准了一位喝得烂醉的年轻纨绔,走近之后拍了拍他身边女子,塞了十几张银票,示意她们都走开。 被易潇搀扶的纨绔来不及道谢,胃里翻江倒海,就要呕吐。 小殿下相当亲昵搂着这个纨绔,接着一个巴掌冷不丁拍了上去。 这一巴掌昏天黑地。 那个纨绔哇得一声吐的稀里哗啦,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晕头转向。 又是一巴掌,打的他连北都找不到。 小殿下这个时候叹了口气,一脚踢开纨绔,变了个脸,坐回原位。 跌在地上的那个纨绔捧腹呕吐,吐完之后清醒许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怒目相瞪。 “是是谁!” “谁他娘的,敢敢偷袭老子?!” 穿着相当浮夸黑绒大麾的小殿下面色平静,指了指不远处另外一帮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 一切尽在不言中。 “哇呀呀呀呀” 王魏气得要跳起来,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记得身后那个好心指点方向的同道中人拉了自己一把,好声好气说道:“对面人多,别打了吧?” 瞥了一眼,看见对方的确有十几个大汉,王魏有些发憷。 “要不算了吧?”银白色大麾,看起来非富即贵的那人好心劝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啊。” 王魏有那么一瞬间的怂了。 黑色大麾的纨绔不动声色说道:“这打的哪里是人?两巴掌加一脚,打的都是脸啊,这都忍了,以后怎么混得下去?” “忍不了忍不了。” 银白色大麾的权贵摇头叹息说道:“搁我也忍不了。” “我刚刚表现得怎么样?” “浮夸而不生硬,完美且有天赋。” 萧布衣面色复杂指了指踉跄前行的那人,犹豫说道:“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过去不是一顿好打? 那人牙估计都能被打掉。 易潇笑道:“你别担心,红袖楼这种地方,能逛得起的都是雷霆城相当有名的豪绅,这人敢不带护卫,说明还是有点家底的。” 萧布衣面露不忍,说道:“估计还是要捱一顿毒打。” 小殿下摇了摇头,说道:“我们看热闹又没好处,要融入纨绔圈子,就不能让他们待会掐起来,掐起来就露馅了。” 易潇看那人已经摸着路走得差不多了。 小殿下笑眯眯追了上去,一脚把他踢倒在地。 一声惨叫。 那一帮喝酒的人停了喝酒势头,面露不解。 易潇叹息说道:“我这兄弟酒喝多了,我带他回去。” 施施然拖着王魏原路返回。 萧布衣的面部表情相当精彩。 二殿下声音复杂问道:“待会他醒了怎么办?” 小殿下懒洋洋说道:“醒了能怎么办?凉拌呗。” 易潇等那桌喝酒的人差不多离开了,反手就是两个耳光,拍醒了昏睡的那厮。 王魏睁开眼,怒意满溢,高吼道:“是谁啊!到底是谁!” 看到了易潇那张清秀且无辜的面容。 “兄台,刚刚你差点就被那伙人一顿好打啊。”小殿下摇头晃脑说道:“如果不是我拉你回来,你怕是牙都没了。” 王魏面色苍白,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牙。 牙还健在。 健在就好。 他声音陡然愤怒:“老子的老子是雷霆城总督,谁他娘的敢对老子动手?!” “那帮人现在在哪里?!” 王魏声音颤抖说道:“我要打回来!” 易潇无比惋惜说道:“打完你就跑路了。” “恶徒!” “恶徒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无耻之人!” 王魏扼腕叹息,悲愤无比,拉着易潇的手:“兄台,你可看清了他们的长相?” 小殿下满面愕然,端的是无比虚伪,声音颤抖说道:“你被打的,你居然没有看清?” 王魏声音苦涩,说道:“惭愧啊惭愧,可能是当时只顾着被打了,一阵剧痛,我实在是想不起那些恶徒的长相了。” “那有几个人你该知道吧?” “这我也记不清了。” 萧布衣表情精彩。 二殿下叹息说道:“世风日下啊。” 小殿下同样叹息说道:“世风日下啊。” 被没来由打了一顿,最终只能作罢的雷霆城总督儿子,深更半夜躺在床上,又做了被痛打一顿的噩梦。 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 “世风日下啊。” 第五十七章 今晚风雪很大 萧布衣见识到青楼究竟是什么样子之后,就乖乖待在客栈里养伤了。 君子啊君子。 二殿下只觉得那地儿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有趣。 于是红袖楼多了一位常客。 据说是做皮草生意的大户,这个年轻纨绔被今年的大雪困在了雷霆城,在红袖楼里流连忘返,与雷霆城本地的纨绔们打成一团。 易潇对自己的定位拿捏得相当准确,嬉笑怒骂,玩笑游戏,大方出手,豪爽买单。 毕竟有白袍老狐狸的“红莲华手”傍身,这些纨绔喝得烂醉如泥,还喜欢摆桌玩赌博,无论大还想着宰上自己一手。 小殿下不开株莲相,也仅仅是在赌桌上稍赢一手,拿赌资把账单结清,空手套白狼,就跟这些纨绔们建立起了相当坚固的革命友谊。 雷霆城不是久留之地。 烟花场所更不是。 易潇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出城。 这些花天酒地的纨绔,无疑就是最好的情报来源。 东君与李长歌在北原一战之后,五位妖孽的名字连大雪都冰封不住,以极快的速度传递出来,这无疑是今年最隆重盛大的消息。 登上大世最顶峰的这五个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处。 处处都有人念叨着这五位大妖孽的名字。 官场和江湖,在北魏划分得极为清楚,所以雷霆城里的这些纨绔子弟,对于江湖里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除了羡慕,也就只有羡慕。 半晌小酒之后 “北仙压了东君一头啊。” “我看齐梁那位菩萨慈悲为怀,从未金刚怒目,若是真正出手,也不弱北仙。” “为何我北魏无这般人物?齐梁有,南海有,西夏有,北原也有!唯独我北魏没有?” 酒桌上的气氛似乎都低落起来,易潇突然竖起耳朵。 “知道那位大殿下吗?” “哪哪位大殿下?” “还能有哪位啊?当然是阎” 几人的面色听到大殿下,已经有些清醒,阎字出口,立马一个哆嗦。 话音戛然而止。 阎字停留莫敢再念。 当然是阎小七。 森罗道大殿下。 小殿下眯起眼,一个人默默喝酒,与几位纨绔一起等着后续。 “那位大殿下,前段日子回了洛阳,据宫里人说,那位似乎受了些伤。”年轻纨绔小心翼翼说道:“绝对可靠的消息,我干爹在洛阳宫里做些小活儿,端茶送水,那次专程为那位送去了陛下赐下的疗伤丹药。” 有人细声问道:“你干爹消息真的可靠吗?” “废话,司礼监出来的。”年轻纨绔提着嗓子,悄悄环视一圈,轻声说道:“那位已经不在洛阳了,据说从洛阳连夜上来了,来者不善,搞不好就要来雷霆城。” “噗嗤”一口酒被喷了出来。 一位花袍纨绔目瞪口呆说道:“来雷霆城做什么?” 干爹在宫内的那位年轻纨绔面色阴沉,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前段时候城主大人不是开了一趟城门吗?宫里知道了,特地派那位大殿下,将北关所有开城门的城池都盘查一遍。” 易潇听了以后,若有所思,继续酌酒。 “大殿下好像在追剿重犯。”纨绔眯起眼,压低声音说道:“来雷霆城,就是怀疑那重犯逃到这里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 “森罗道那些人来了以后不会直接动手吧?” “单单是怀疑,凭什么动手?” “森罗道动手,只需要怀疑就够了。” “我干爹要我躲躲风头,这段日子别花天酒地,烟花坊里是非多,乖乖待在家里,等大雪停了,保准什么事儿都没有。”纨绔感慨说道:“诸位,今儿是最后一顿酒了,明儿我就回家睡觉,陪陪家里的莺莺燕燕,等雪停了再来喝酒。” “得嘞,袁少,多谢提点,我今儿回去也得跟府上说清楚,免得招惹事端。” “袁少,雪停再来喝酒,我也溜了。” “溜了溜了。” 这些纨绔听到森罗道的消息,平时个个懒得要死,如今居然连酒都不喝了,直接打道回府? 小殿下回到客栈,面色相当不善。 “该来的总会来的。” 萧布衣倒是没什么所谓,安静躺在床上疗伤,平静说道:“在雷霆城能休息一周,已经是天大的福运了,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们能等到大雪停?” 易潇站在窗外,呼出一口气:“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萧布衣笑了笑:“伤势表面已经无恙了,其实还留下了点祸根,如果能回到齐梁,在兰陵城里养上一年半载,那些暗疾都不是问题。” 小殿下皱眉说道:“可是阎小七很快就会来了。” “你在担心什么?”二殿下微阖上眼,轻声问道:“担心那位城主大人把你卖了?” 易潇沉默以对。 “如果她担心放你进城会招惹麻烦,她早就把城门关上了。” “如果她救了你,又知道森罗道找上门来会害死你,现在就应该打开城门,放你走。” “现在雷霆城茫茫大雪,安静得很,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布衣气定神闲:“我们俩进了城,就是把命嘱托给她了,真想靠自己,你就直接去城主府里找她啊,偏偏在这里一个人惆怅,有什么用?” 易潇面部抽搐。 当黑夜来临之时,燧火在雷霆城城头艰难点起,照亮了远方冒着大雪而来的黑袍队伍。 森罗道。 城头士兵面色苍白,看着这一对阴森队伍来到雷霆城下。 不需要一条敕令。 只需要这一袭黑袍,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雷霆城的侧门开了一条细缝,风雪交加,黑袍入城。 那位大殿下换了一身衣服。 不再是之前的纯黑长袍。 而是相当有层次感的黑色莲衣,如同斗笠外罩,风雪抖搂,内里是一件纹路暗红色蛛的风衣,半张蛛吻在一侧,另外半面是凄凉的灰黑之色。 阎小七入城以后翻身下马,面色漠然登上城主府,身后有人随行。 哪里有人敢拦?来到城主府大门。 大门不出意料的紧闭。 一片死寂。 柳儒士城主府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女阎王率先入内,踹门的森罗道成员恭恭敬敬站在门外,准备鱼跃入内,被阎小七微微抬起的手拦住入势。 于是所有人都在府门外等着大殿下。 阎小七进入城主府,微微皱眉,看见了那个正在酗酒的女子。 柳儒士对之前踹门的那声巨响置若罔闻,一直在临摹字帖,写那首天天吟的那首小事。 正巧写到了晚来天欲雪。 柳儒士抬起头来带着笑意问道:“能饮一杯无?” 大殿下蛛黑袍下的面容看不清切,轻声说道:“不能。” 柳儒士笑了笑,摇头说道:“那可真是无趣啊。” 府外已经有人出了一身冷汗。 “宫里说你开了城门。”大殿下每一句话,换个人听,都入坠冰窖,只可惜柳大城主不吃这一套笑眯眯说道:“三部的人马急着执行任务,批文盖章全都合格,本城主审核无误,就开城放行了。” “好。” 阎小七微微抬手,身后被压来一个守城士兵。 大殿下没有回头,轻声问道:“开城门时,有人进城吗?” 那个守城士兵面色苍白,浑身湿透,艰难点了点头。 阎小七轻轻问道:“怎么解释?” 柳儒士的笑意有些不善。 她望向那个黑袍女子,摇了摇头:“开城放人,有进有出,很正常。” 阎小七嗯了一声,轻声说道:“你说那人是你的朋友?” 柳大城主面不改色,轻声说道:“只是长得很像而已,距离太远,看错人了。” 阎小七摆了摆手,身后有人合上府门。 有几声惨叫从门外传出。 阎小七平静说道:“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足够漂亮,就该把这些士兵全都杀了。” 柳儒士眯起眼没有说话。 “凤仙宫主人之前让我不要为难你。”阎小七面无表情:“可惜森罗道的道理,就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你是这里的城主,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就是他们说谎了,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柳儒士吐出一口酒气:“然后呢?” “今晚风雪很大。” 阎小七面色漠然:“你也说有人进城了,那么我今晚一定要把进城的人揪出来,挨个挨个查起,先查青楼,再查地下赌坊,那些烟花地,收留人的场所,一个一个排查,一个一个审讯。” “一个也走不掉。” “一个也别想逃。” 柳儒士面色阴晴不定。 就如阎小七所说,今晚的风雪很大。 的确很大。 所以森罗道的黑袍直接住在了雷霆城,而这些黑袍带来了更大的风雪。 客栈太多太难找,所以先从下九流的地方开始找起。 所有的青楼,赌坊,都被阎小七一家一家踹开了门。 查外来的人,查陌生的面孔,查来路不明的外籍人口,查带伤的可疑人物。 其实要查的只有两个人。 易潇和萧布衣。 第五十八章 冬天里的一把火 “红袖楼一个纨绔也没有?” “是的,大人!” 阎小七从来没有查过这样的案子。 就好像是所有人都知道森罗道会来,于是全都提前做好了准备。 赌坊里没有赌鬼,青楼里没有嫖客。 这是一件比北魏在一年内完成了大一统还要荒唐的事情。 所以每一家赌坊,每一家青楼,得出来的口供,全都出自那些战战兢兢的掌柜的,还有瑟瑟发抖的烟花女子们。 没有一个可疑的人物。 一个也没有。 这座雷霆城的地下,比大雪覆盖的地面,还要干净得多。 简直纯净无垢。 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但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阎小七笑了,轻声说道:“怪不得还心慈手软留了那几个士兵的命,原来早就把地洗干净了等我来踩。” 女阎王面色漠然,进了红袖楼。 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 每一位风尘女子,每一位。 给出的答案都无比的简洁。 “没有。” 只有最简洁的答案,才没有漏洞。 阎小七轻声笑了笑,离开红袖楼,走在雷霆城里,风雪很大,女阎王没有动用外力,任由大雪落在自己身上,将结起的蛛覆盖。 她望向城主府方向,茫茫夜色之中,有一位红袍大麾女子挑着灯笼,站在城主府府邸楼前,面无表情,与自己对视。 女阎王喃喃念了几遍那女子的姓名:“柳儒士” 最终笑了笑,摇了摇头。 身边的森罗道探子盘查归来。 “禀报大人!” “七十二家客栈,全都盘查完毕,没有可疑人物!” “所有赌坊盘查完毕,没有可疑人物!” “所有青楼盘查完毕,没有可疑人物!” “雷霆城的望门贵族,挨家挨户敲门,那些大少爷都否认了与陌生人有所往来。” 阎小七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再度望向远方那面容朦胧的红袍女子,明白了为何柳儒士能够如此平静缩在城主府里沉沉度日。 原来整个雷霆城,已经被她拧成了一股绳。 无论是地表还是地下,在森罗道的高压之下,都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那个柳大城主所做的,就只是轻轻地推动人心。 阎小七知道自己这趟雷霆城之行的后续注定没有结果。 她也知道自己要查的那二人很有可能就蜷缩在某一处不知名的角落。 人力有时尽。 森罗道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她可以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但没有办法面对一整个沉默的城市。 阎小七轻轻叹了口气,捋了捋发丝,环顾四周。 紧闭的门户,连灯笼里的烛火都熄灭,这个时候的雷霆城早早陷入死寂和沉睡。 她知道那些窗户的后面,有很多双注定无眠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阎小七看到城主府上站着的那道身影已经离开了。 “走吧。” 女阎王轻轻说道:“回去了。” “大人我们不要挨家挨户开门盘查?” 按理来说,森罗道的确有这个权力。 阎小七摇了摇头:“没意义了。” 蛛黑袍的女子翻身上马,平静率先离开城门。 大雪磅礴。 森罗道来的无比突然,去的更加果断。 “你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是。” “不过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的多。” “我当然不会傻到直接到你的府邸敲门。” 森罗道离开后的第四天。 萧布衣的伤势几乎痊愈,正常赶路绝无问题。 易潇思忖了很久,最终找到了柳儒士。 “要找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小殿下微微啜了一口茶水,面色凝重说道:“找雷霆城的城主,方式就更多了。” “譬如?” 屏风后的那人笑了。 “譬如直接敲你城主府的门。”易潇低垂眉眼笑了笑,说道:“这样的话,如果被森罗道留下的眼线看见了,你应该会被打上叛魏的标签,被曹家男人送到西域。” “或者直接来红袖楼。”小殿下微微停顿,自嘲说道:“那一夜森罗道的阎小七冒着风雪入城,最终一无所获,重点查了雷霆城的青楼和赌坊,这些现在应该都是你的地盘。” 屏风后的那人轻轻嗯了一声,笑而不语。 “这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易潇想了想,诚恳说道:“你手里的力量,比我想象中要大。” “你不会真以为我就像外面说的那样,每天除了喝酒,什么都不做了?” 屏风后伸出一只白玉酥手,食指拇指微拈,一团炽红的元力火苗嗤然而生,酥手主人笑道:“其实除了这些,我平时也有修行。” 易潇深吸一口气:“柳姑娘,我想出城。” 酥手的火焰袅袅熄灭。 柳儒士细长绵延的酥软嗯了一声,问道:“你之前为何不来找我?” 易潇没有说话。 “我每日在红袖楼,奏的曲目都是那首凤惜命,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柳儒士淡淡说道:“还是说之前你怕了?” 小殿下默默想了想,然后点头。 他的确是怕了。 怕这一切是一个局。 柳儒士被玄上宇亲自派遣到雷霆城,空降成为了三十七城城主级别的人物,谁知道那位紫袍大国师是什么打算? 那扇门开的时候,易潇曾经恍惚地想,这究竟是请君入瓮,还是心念旧情? 他更相信后者。 但不得不以最恶的恶意去揣度前者。 柳儒士亲手敲了敲屏风后的桌面,清脆两声响。 她清了清嗓子,吐出的音节依旧酥人入骨。 “你若是信我,明日刑部的侍郎将路过雷霆,开城半日,你可以离开。”柳儒士平静说道:“我不保证城外究竟有没有森罗道的伏兵,但我可以把自己的城主车厢借给你们一用。” 易潇面色复杂:“那你怎么办?” 柳儒士无所谓笑了笑:“我放你们进城的时候,就已经被森罗道盯上了,还怕这些麻烦?” 小殿下沉默不语。 柳儒士轻声说道:“大雪还没有停。”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场风暴依旧在席卷北魏。 易潇想要不动声色的离开雷霆城,明天绝对算不上是个好时机。 他留在这里的时间越久,柳儒士的嫌疑就越大。 森罗道现在只是怀疑。 等他们排查完北方城池,再次来到雷霆城的时候,易潇将会面临一次真正的大危机。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易潇面色复杂抬起头,望向屏风后的那个女子。 到时候,只怕会连累了这位好心搭救的柳姑娘。 柳儒士风轻云淡说道:“明天正午,我开城门放刑部人马进城,你躲进车厢,路上无人会怀疑你的身份,百里之后自行离开,毋庸担心其他。此后路途,你能否活着回到齐梁,便与我再无瓜葛。” 易潇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谢过柳姑娘。” 那屏风后的女子只是摆了摆手。 却连笑也没有笑。 阎小七等在雷霆城外五天了。 这位女阎王的面色相当淡然。 她独自端坐在黑马上,半袭蛛黑袍猎猎作响,北方卷起墨发,遮掩视线,逼得她只能以手别回发鬓。 阎小七心烦意乱地想,如果不是陛下说过喜欢自己的长发,自己早就把这些碍事的东西剪了。 “刑部的人马已经快要到了。” 身后有藏得极好的探子传来讯息。 阎小七眯起眼,看清了风雪之中若隐若现的那一列队伍。 刑部侍郎已经将这些囚犯流放完毕,今日便要率着这些空荡荡的枷车回到雷霆城,再做休整。 自己等了五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森罗道追人,玩的就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若是老鼠躲进了洞穴里,便看他能不能沉得住气。 若是不能,沉不住气露出了头,那便只有一个字了。 死字。 雷霆城的重门悬停开启,放刑部人马入城。 风雪之中,有一个小黑点,等不及刑部人马全部入城,便逆着大方向冲出雷霆城。 那是柳儒士专属的城主府车厢。 车厢前领头的两匹红鬃神骏抖擞精神,踩踏风雪,马蹄轻快,极快地拖动车厢。 只是车厢里似乎有些沉重,不像是只住了一个人的样子。 阎小七冷笑一声,眯起眼盯紧那节车厢,缓缓牵起缰绳。 那两人算是很狡猾的老鼠了。 只可惜森罗道是更狡猾的猫。 她饶有兴趣跟着那两只老鼠,一直跟出了数十里。 女阎王的尾随技巧相当高明,这节车厢丝毫没有发觉。 她跟了约莫七八十里,那节车厢即将进入一处山势陡峭的大雪林地。 阎小七面色漠然,伏低身子,加快速度,胯下黑马受惊一般前冲,刹那显露身形,瞬间掠过经过车厢之时,女阎王一掌轻飘飘按在了车厢边缘。 刹那两匹红鬃神骏前蹄砸地,跪砸在地上! 脱身而出的阎小七面无表情,来到了车厢厢顶。 她缓缓站起身子。 如同千斤坠落。 两匹神骏悲愤嘶鸣,疯狂挣扎,无法起身。 女阎王眯起眼,低下头。 车厢轻微抖动。 车厢里出来了一位女子。 红袍腰间栓酒壶的柳儒士抱着一沓厚厚泛黄书卷,从车厢里缓缓走出,抬起头望向踩在车厢顶的女阎王,笑问道:“大殿下怎么今日忒有闲情逸致,跟着本城主这么久,怕本城主遇刺?” 阎小七面色相当难看。 她微微跺足,整节车厢四分五裂。 一车厢的古文旧籍显露而出,紧接着瞬间被阎王的气机撕裂。 漫天大雪纷飞。 还有书卷。 柳儒士食指拇指揉搓,举起一卷书卷,艰难点火,将其燃起,然后借火生火。 就地焚书。 柳儒士揉了揉脸,哈了口气,蹲下身子,丝毫不在意车厢里的书籍被气机撕开。 因为这些本来就是用来烧的。 只是她愁眉苦脸说道:“大殿下,你毁了我的书不要紧,我本来就是想找个偏门地儿体验一把焚琴煮鹤的快感,可这车厢毁了,你还得把我送回去的。” 阎小七面色如霜。 她望向雪地升起的那团火。 冬天里的一把火。 阎小七低垂眉眼,自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那两只老鼠应该已经离开了这里,再赶回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阎小七想不明白,这个女人带着一车厢书,跑了这么远,究竟图什么? 柳儒士笑眯眯望向白跑一趟的大殿下,轻声说道:“图个乐子而已。” 第五十九章 哥哥 “大雪要停了。” 玄上宇如是对曹之轩说道:“陛下,这场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月,如果雪停了,有些事情就要开始了。” 曹家男人今天很有闲情逸致,跟紫袍大国师一齐走在洛阳城外的紫竹林里。 自从曹念青诞世,曹之轩整个人的性情,都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最明显的,应当就是对于魏国某些大事的态度。 之前事事做绝,不留余地,如今似乎也会有慈悲的时候,但绝不手软,行事依旧雷厉风行。 储君的名字,明显就是为了祭奠某人而起。 而这个人,让曹之轩永远的记住了风庭城那一幕。 有些错误是不可以上演第二次的。 凡事做绝,刀子捅穿,会捅到自己。 曹之轩轻轻说道:“小七是奉命回北原的,她怎的查起了易潇和萧布衣的案子?” 玄上宇想到了阎小七临行前的沉默寡言,说道:“她是想为陛下尽一份力,替北魏除去心腹大患。” 曹之轩摇了摇头:“两国之争,归根结底,是朕与萧望的战局,就算杀了他们,也未必能一锤定音。若是推早了战争,反倒引火上身。” 玄上宇低声说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曹家男人微微沉默。 他柔声说道:“所以朕要她回北原养身,平日若无命令,便不要再轻易出手,替朕活着,也替北魏活着。北魏有朝一日对垒,还需要她去牵扯那位青衣大神将。” 玄上宇有些微微无奈说道:“阎小七的空间天赋得益于圣元子的雪边魔功,可惜只得皮毛,无法随心所欲,有相当大的缺陷,她本身天赋就不足,修行的功法又过度压榨了心血,才能成为半宗级别的高手,这样看来,我亦是无法为她无法续命,不知还能捱多久。” 紫袍大国师的语气很惋惜。 就好像是一件相当珍贵的瓷器,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因素,譬如受岁月侵蚀,或者自身胚胎不足,即将损毁于人间,不再久留与世。 而这件瓷器,对于北魏而言,在即将发动的战争之中,是相当关键的一环。 曹之轩深吸一口气,道:“仙丹可以续命吗?” 玄上宇笑道:“陛下,世上除了死掉的苏老头,还有谁有仙丹?” “朕听闻前不久森罗道传来了紫匣的消息。”曹之轩揉了揉眉心,吐气说道:“那帮人为了活命,互相推诿责任,放走了易潇不说,还把钟二捧成了殉国英雄,顺势还围堵了龙脊。” 曹家男人冷笑说道:“朕没记错的话,森罗道殿会负责此事的,应当是杨羽公,他在北原当了八年的小殿主,连块紫匣都没挖出来,朕要他有何用?” 玄上宇默不作声,过了半晌轻轻说道:“北魏需要此人,功过相抵,公正结算,利大于弊。” “钟二是南海的。”曹之轩信手折下一根幼嫩紫竹,面无表情说道:“而南海那位在洛阳城里明确表明了态度。” “北魏想跟齐梁扳手腕,只能靠银城。”曹家男人面色漠然,缓缓道:“银城是三大圣地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那位一日不死,北魏就一日不惧齐梁。” 玄上宇闻言之后微微叹息,双手拢袖在前,不知作何感想。 “那位还在休整。可能需要一些时间。”紫袍大国师蹲下身子,鞠起一捧雪,敷在脸上,清醒了许多,声音含糊不清说道:“陛下,我们要一击制敌,现在就只能宁事息人。” 曹之轩微微眯起眼。 如果现在行动,就一定会暴露北魏的某些手段。 他在思量利弊。 过了许久。 “算了。” 曹之轩轻声笑了笑,摇头说道:“朕本来就不准备做一些大动作,齐梁的两条雏龙,放他们回去也无妨。” 曹家男人笑着回头望了望洛阳城方向。 心底端的是无比自在。 反正朕的北魏后继有人。 萧布衣的术法凭虚御风,是一个相当神奇的道法秘术。 因为易潇龙蛇相小金刚体魄的缘故,速度奇快,而萧布衣恢复伤势之后,依旧趴在易潇背上,两个人贴在一起赶路。 这样的速度最快,效率也最高。 凭借着“凭虚御风”的加持,易潇在一瞬之间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雷霆城外不出所料,埋伏着一批伺机而动的森罗道探子。 如果爆发了战斗,那么易潇的前进速度毫无疑问会受到阻拦。 一但前进速度受到了阻拦,后面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两个人以这么一种相当诡异相当奇葩相当不见外的姿势,极速行走在北魏城郊。 大雪的缘故,可见度极低。 已经远远甩开了身后森罗道的追兵。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问道:“我们俩难道就要这个姿势一直跑完北魏?” 萧布衣也深吸一口气,目光深远叹息道:“不如果你愿意,我们俩还可以保持这个姿势跑完齐梁。” 易潇无话可说。 萧布衣抬起头来,有些微惘说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一直低头跑路的易潇眯起眼。 的确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 这其实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易潇前进的速度何其之快? 若是全力奔跑,再加上凭虚御风。 最多需要一个时辰,就可以从十万里浮土的北魏跨越两城的距离。 真的是如风一样的速度了。 黑袍在空气之中的疾影几乎看不清楚。 而易潇耳边一直若有若无萦绕着一个声音。 如泣如诉。 是哭声。 是小女孩的哭声! 萧布衣悚然说道:“不会是森罗道搞的鬼吧?” 易潇心底突然被一只手拨了一下,刹那心底深处的那根弦深深一颤。 他猛然停下脚步。 他看见前方的风雪之中,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那是一道瘦削而可怜的身影。 一个人抱着双膝,蹲在风雪里,大雪将她的大麾吹起。 易潇瞳孔里泛起一阵金灿之色。 他清楚透过风雪,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在风雪之中显得格外憔悴的女子面容,微微抿唇,双眸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她轻轻微启檀唇,稚嫩如同女孩儿的声音便不可以穿透风雪而来。 “哥哥。”易潇怔住了。 哥哥 这是在喊谁? 背后的萧布衣也怔住了。 二殿下从易潇背上下来,揉了揉眼,确认了远方风雪之中的那个身影,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 那道声音一直跟着自己。 那道声音的主人,莫非就是眼前的女子? 萧布衣低声说道:“这事儿有些邪门。你待着别动,我去看看。” 易潇怔怔站在这里。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手掐术法道印,元力磅礴吸来,布衣麻袍翻滚盎然如龙,顿时声如洪钟:“散!” 漫天风雪开出一条道路。 萧布衣面色平静前进。 他看清了那个女子的面容。 那个女子抬起头来,依旧直视着眼前的风雪,目光却越过了二殿下,望向易潇的方向。 依旧是那个小女孩般的哀怨声音。 “哥哥” 萧布衣眯起眼,低声问道:“谁是你哥?你叫什么名字?” 抱膝蹲在地上的女子,身上披着相当华美的如流火般的长袍,看起身份,绝非平庸之辈。 那女子眼神迷离,轻声喃喃道:“名字” 她轻轻低下头,将头埋在膝盖里,好像在思考这个问题。 手指轻轻从膝盖弯滑落,却没有触及雪地,悬停在雪地上一毫距离,没有再落下。 或许是体温的缘故,已经有雪开始消融。 易潇和萧布衣都眯起了眼,听到了那女子想了很久以后的声音。 “梁凉。” 萧布衣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个声音稚嫩如同小姑娘的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二殿下鬼迷心窍一般伸出一只手,想拉起蹲在雪地里的火红长袍女人。 而当那只手轻轻触碰到长袍的一刹那,萧布衣相当谨慎,相当小心。 他在等后续。 手指搭在了火红长袍女子肩上。 那女子迷离双眼抬起头。 她感受到了肩膀上的触感,接着轻轻嗅了嗅鼻子,认真拿闻的方式,去认知眼前的男人。 火红色长袍女子的眼神里原本有些犹豫,有些疑惑。 现在全部一扫而空。 “你不是哥哥!” 萧布衣的瞳孔刹那收缩。 一道声音雷霆一般在脑海之中炸响! “放肆!” 儒家术法守心护道,萧布衣的魂力相当强大,在这一刹那却是几乎失守。 萧布衣感受到了空气的灼烫! 那是没来由升腾而起的高温。 刹那空气扭曲,被儒术驱动包裹二殿下的元力,在一瞬之间被烧成灰烬! 没有火焰出现。 这就是“虚炎”。 萧布衣在这一刹那终于明白了过来。 眼前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抬起头来直视着萧布衣的红袍女子面色天真烂漫,眼神之中却闪过一道雷霆,犹如八尺山棋宫上万年难以消融的冰雪,直击人心! 二殿下抽手而回,声音颤抖传出。 “她她是西妖朱雀!” 第六十章 她哭了 “她她是西妖朱雀!” 萧布衣想要缩手,面前那件雪白大麾下的火红色长袍却刹那卷起! 女子的面容刹那阴冷下来,双眸盯住萧布衣,两只手狠狠拍在雪地之上。 刹那雾气炸开 梁凉瘦削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极强的冲击力,两只纤白小手猛然探出,一把抓住萧布衣双肩! 来势凶猛,居然要生撕二殿下! 以中原五大妖孽流传而出的实力,萧布衣如今遇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可能是他们的一合之敌。 而眼前的女子,若真的是萧布衣口中的西妖朱雀,哪怕皮囊是一副瘦削可怜的模样,内里可是一尊活了几千年的大妖。 西妖是西域最年轻的主人。 一但出手,势必血溅天地。 二殿下的儒家道法,在空中结成的无数层元力屏障,在这一刹那全部崩碎,被强大的蛮力震颤破坏。 萧布衣眯起眼,在绝境之中依旧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双手下压,握住刀鞘! 那柄刀鞘无比炽热,双手触碰的一刹那便被炙出青烟! 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拔刀! 怎么办?怎么办! 萧布衣想不到一丝解决的办法。 绝杀之境。 紧接着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梁凉眸子里的杀气缓缓消散,表情不再冷冽,而是恢复了楚楚可怜的模样,她的双眼微惘望向横插在中间的那个人,双手保持悬搭在萧布衣肩上的姿势,却再也没有使出一丝力气。 “哥哥” 易潇双手及时握住了梁凉的手腕,挡在了萧布衣的面前。 他背对二殿下,直视着这头西域出世的超级大妖。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外貌柔弱的弱女子,在一刹那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如果自己刚刚慢上了那么一秒 后果不堪设想。 小殿下不明白这个女子如今究竟是什么状态,为什么会喊自己哥哥。 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她皮囊下蕴藏的恐怖力量,那绝对是非人类可以支配的蛮力,易潇在洛阳与魏灵衫对练抱山印的时候,就曾经感知过类似的力量。 她就是一头妖。 “哥哥” 梁凉的眼神有些微惘,直愣愣望向易潇,过了许久,轻声笑道:“哥哥放心,我不会对哥哥出手的” 易潇双手握住眼前女子的纤细双腕,那双玉手如琉璃般悬停在萧布衣肩上,再前进分毫,就是鲜血迸溅。 小殿下轻声说道:“放手。” 萧布衣怔怔看着那双蕴藏恐怖力量的纤手从自己肩膀上轻微颤抖,然后极为听话地挪开。 真的挪开了? 梁凉抿唇,柔声说道:“我都听哥哥的,哥哥不要生气。” 萧布衣眯起眼,握住刀鞘的双手在刚刚的高温下几乎失去了触觉,无法结印,只能一边缓缓后退,一边恢复。 眼前的女子状态起伏不定,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她为什么会喊易潇哥哥? 这头上千年前出世的大妖,论到辈分,只怕比自己齐梁萧家的十八辈祖宗还要高上几代。 萧布衣的儒道术法已经悄然发动。 儒术凭虚御风! 这道术法却并非加持在自己身上,而是悄然将风气卷向易潇。 意思再明显不过,伺机而动,风紧扯呼。 萧布衣退到了百米开外,大雪又将自己的视线埋没,他根本看不清远方的雪气之中,易潇与西妖之间,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二殿下竖起耳朵,他的听力向来很好,如今除了风雪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 萧布衣有些担心易潇。 他担心那头西妖认错了人,然后发狂。 这位无端找上门来的西域主人,即便是单枪匹马,也比森罗道的围堵还要恐怖无数倍。 易潇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他脑海里想的,全是如何稳住眼前的这个女子,又如何安全地离开。 小殿下早就听闻,西域八尺山上出世了一位相当强大的妖孽,论实力与青石等人五五起开,如今风风火火传遍中原的五位妖孽,就有眼前的这位西妖一席之地。 世人都说她是一个疯女人。 易潇背后已经有冷汗渗出。 的确是一个疯女人。 无缘无故找上门来,小殿下只怕她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后续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梁凉现在的状态相当稳定。 她只是抬起头来,一颗不停歇望向易潇。 小殿下想松开手,梁凉却猛然扑了上来,下一秒扑入怀中,抱住了易潇的腰,不肯轻易松开。 “哥哥” “我找到你了。” 易潇怔了那么一秒。 他看到了怀中那个女子的脸颊。 泪水不会作假。 易潇闭上眼,双手轻轻抬起,微微停顿,然后温柔拍了拍梁凉的脑袋,说来奇怪,这个女子的身上此刻却没有一丝火热,反倒像是温软的玉,夹杂着清稚的气息。 小殿下脑海之中回闪了许多画面。 梁凉梦呓一般的自言自语,一心二用的易潇全都竭力思索,努力让自己能够稍微回应。 “哥哥,这么多年了,你过的好吗?” “很好。” “哥哥比我还要虚弱呢。” “” “哥哥,你” 梁凉抬起头,满脸清稚和疑惑,糯声问道:“你不记得梁凉了吗?” 易潇一直闭着双眼。 他生怕眼前的女子下一秒就陷入暴走,一直不敢睁开眼,因为一但睁开眼,眼神里会暴露出很多东西。 易潇还没有想出对策。 他只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柔和细腻,让眼前的西域主人不怀疑自己的身份。 于是易潇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记得呢。” 梁凉怔怔看着面前的男子,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睁开眼看自己一眼。 “是我这一世的转世太难看了吗?”外貌已经相当惊艳的女子自嘲笑了笑,声音落寞说道:“哥哥不喜欢的话,我这就去换一副皮囊。” 易潇听得毛骨悚然。 大妖转世,选的皮囊相当重要,一副皮囊的根骨悟性,都会影响到转世以后的修行和成就。 这个西域主人,上一世究竟是认了什么样的一个哥哥,这一世依旧念念不忘,甚至肯为之换一副皮囊? 怎么办? 她如果发现自己不是她的哥哥,那岂不是要帮自己也换一副皮囊?易潇一想到怀中抱得是一个人形大妖,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但他依旧想不到自己如今有任何一种平安脱身的办法。 易潇向来是一个多智之人。 越在这种关头,越是镇定,越是沉稳。 紧闭双眼的小殿下突然幽幽说道:“多少年没有见了?” 梁凉不自觉更搂紧了一些易潇。 她哀怨说道:“一甲子了。” 六十年。 果然认错了。 小殿下吐出一口浊气,轻声说道:“我给你的东西呢。” 易潇在努力掌握话语的主动权。 怀中的梁凉到目前为止,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怀疑。 这是一件好消息。 她开心极了,低低笑道:“哥哥你果然记得梁凉,那些东西,我都替你留着,一样都不会少的。” 易潇脑海里的株莲相从来没有停止过运转。 他突然开口说道:“梁凉。” 怀中的女子微惘抬起头。 那张面庞在风雪之中距离自己很近,面上的陌生之意,却距离自己很远。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你认错人了。” 易潇缓缓吐出胸膛积郁之气,平静说道:“我不是你哥哥。” 梁凉怔怔靠在易潇怀里,抬着头。 看到小殿下陡然睁开的双眸,里面是一片金灿之色。 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消散。 易潇面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小殿下的双手一直悬停在这个女子的脑后,这里是人类致命的脆弱区域,一但攻击,立马毙命,不知对妖兽又当如何? 株莲相第三境界悄无声息开启,庞大到第八境的魂力尽数顺延双手,柔和拍在她的脑后,却在一刹那雷霆万钧灌下! 名震天下的西妖面色苍白。 神海一片混乱,一口鲜血不受控制自朱唇咳出。 易潇一拍即离,双手无情推开西妖娇弱身躯,白蛟绳化成一道流光,凝成剑形。 穆家御剑术。 易潇并拢双指前递。 趁着那女子神海混乱的一刹那,发出了致命一击。 剑六式,如火式! 侵略如火! 这一剑,笔直递入,刺进女子的胸膛,万千剑气搅荡,雪白大麾上溅出一蓬血红。 易潇的身形借着反力后退。 小殿下准备了无数道后续手段,来应变这位实力极强的西域主人。 在自己预想之中,哪怕株莲相第三层的偷袭极为成功,依旧很有可能无法一剑得手,若是无法重创这头大妖,易潇甚至做好了亡命的准备。 而那个女子,却只是怔怔望向自己。 没有抬手防御。 更没有出手反击。 直到那一剑递进胸膛,刺破心脏,也只是喷出了一口鲜血。 易潇却是无暇顾及这些,凭虚御风的道术加持时间已经快要结束,身后的森罗道追兵不知何时会来,想要逃命,就必须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他破开风雪,一把拎起还在风雪之中的萧布衣,兔起鹘落之间,掠出了十数丈,快速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过了很久。 萧布衣说道:“我看见她哭了。” 易潇沉默片刻,道:“我也看见了。” 原来妖也会哭的吗? 第六十一章 借命 半空之中有晶莹滴落。 嗤然声音 是泪水。 原来妖也有泪水的吗? 原来妖也会哭泣,也会伤心的吗? 仿佛有一个声音低低的问道: 为什么呢? 雪白大麾还在飞舞,火红色长袍却已经多出了血的颜色。 胸口被一剑递入,红袍被剑气撕开了一道口子,裸露出染血的白皙肌肤。 那一剑剑气深入浅出,穿心而入。 痛彻心扉。 西妖仰面,面前是一片风雪苍白。 女子跌倒在地,一蓬乱雪噗然而起。 她怔怔没有动弹,双目木然,望向天空,于是鲜血自心室而起,逆流,唇角便有血液不受控制地上涌。 西妖突然笑了笑。 她只是将手压在自己的胸膛,那里跳动着炽热的火焰,一只手平静按压住即将喷薄而出的鲜血。 剑伤不算痛的。 这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转世投胎之后,独自盖压棋宫八尺山,与北仙齐名,何等的霸道风采? 只可惜她睥睨风云的那一面,在风雪之中荡然无存。 她皱着眉头,颤抖闭上眼,紧紧咬住嘴唇,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眉宇间尽是清苦。 愈来愈多的鲜血从压在胸膛的手指缝隙之间渗出。 按住了那道剑伤。 却按不住心跳。 每一次脉搏的跳动,西妖的身躯都会颤动一下,她微微侧过脸来,雪地立马有炙热的雾气。 是什么溅在了雪上。 原来是泪水啊。 “哥哥” 西妖痛苦地蹙紧眉头,承受着胸膛里传来的剑气侵蚀,整个人蜷缩起来,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易潇最后睁开眼的那一幕。 那双令人骇然的黄金瞳。 还有瞳孔里的孤独与漠然。 在那一刻,西妖确定了自己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而西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躲开那一剑,但她没有。 因为那是哥哥刺来的一剑。 只要是哥哥给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 西妖低声笑着,感受着那一剑在身体里翻来覆去的绞痛,最后笑出了眼泪,梦呓说道:“哥哥你是厌倦我了吗?” 这一剑里的剑意,包囊了易潇域意雏胚里杀伤力最强的杀戮剑域,置人于死地,剑气入骨,便能感受到剑主强烈的憎恶情绪。 憎恶。 欲杀之而后快。 易潇只是为了重创这位西域主人,在她怔神的那一刻,用出了自己最狠戾的一式剑意。 如火式里的侵略意味,加上杀戮域意,在西妖四肢百骸里疯狂席卷。 西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只是她的笑容,难免显得悲凉而摧心断肺。 “哥哥,没必要的呢” “很疼,真的好疼” 雪白大麾上尽数沾染了血迹,西妖捧住心肝,蜷缩起来,低声说道:“讨厌我的话,你只要说一声就好了呀我会自己走开的,离你远远的” 西妖闭上了眼睛。 雪地上的雪气开始沸腾,嗤然的声音连绵而起。 有什么在燃烧。 “虚炎”无色无形。 这是世上最令人忌惮的火焰,山海经之中,只有区区的几位大妖才能自如的掌握。 沐浴虚炎而浴火重生。 是为“涅槃”。 “听说凤凰可以涅槃,原来朱雀也可以涅槃的呀。” 西妖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面前的虚炎开始积攒,方圆十丈之内,再无一丝雪意,磅礴大雪在虚炎领域之内自行消融,她缓缓坐起身子,身边无形的火焰便立即堆砌如墙,旋转如龙卷。 长发在虚炎之中狂舞而起,雪白大麾与火红色长袍俱是猎猎作响。 盘坐在雪地之上的西妖,胸膛的红袍被剑气撕开的口子依旧,红袍内的剑伤却一丝也不能看见。 没有结痂。 而是彻底的消失。 仿佛岁月根本没有在她的伤口留下过痕迹。 雪白的肌肤,饱满的胸膛,火红长袍滚动,乍露出一片春光。 这真是个如火一般的女人。 她的眉尖如剑般上挑。 面色再无一丝可怜意味。 在这一刻,她便恢复了西域主人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即便是北仙李长歌来此,她也绝不会有所畏惧。 只可惜来的,并不是那位天下妖孽第一的北仙。 西妖的声音有些沙哑:“山主,你既然来到了中原,为何不护着他?” 空间之中传来了波纹。 一道白莲墨袍的身影从空间之中浮现。 山主轻声笑道:“你就这么在乎他?” 西妖默不作声。 慕莲城低眉说道:“人族与妖不同,没有转世这一说法的。” 面前的这个女子,用血脉在八尺山上为妖族开启龙沼凤池的造化之后,就亟不可待赶下来,不远万里,只为了与某人见上一面。 而见面之后的结局 西妖的剑伤已经不再,可涅槃之后,胸膛依旧如撕裂般剧痛。 字比剑,更杀人。 慕莲城知道西妖上一世转世的故事。 也知道她口中的哥哥,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山主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你要找的人,要么死在了九天之上,要么死在了十地之下,无论如何,都已经死了,为何还不肯死心?” 西妖只是漠然说道:“我哥不会死。” 这位西域主人站起身子,顿时虚炎龙卷扩散十倍,轰鸣不绝。 天地气势浩荡。 虚炎之中的白莲墨袍身形微微摇晃,衣袂却不摇不晃,稳如泰山。 “山主。”西妖面无表情,“棋宫自信与圣岛向来没有纠葛,你若是想趁我修为不全,想对我出手,也随你自便。” 慕莲城轻叹一声:“你身上有山海经,又有涅槃之术,我杀不了你。” 西妖此刻妖气毕露,天地之间被妖气鼓荡。 她轻声说道:“若再无他事,便不要挡我去路。” 白莲墨袍山主大人轻声开口说道:“希望你帮一个忙。” 西妖眯起眼。 “有人想借你一样东西。” 西域主人感应到空间里传来细碎的波动。 像是凭空生出了蛛。 摇晃与动荡。 山主大人轻声叹息说道:“借你一条命。” 传闻虚炎可以焚尽世间万物。 却焚不去那件随风鼓荡的白莲墨袍。 西妖说到底如今依旧只有九品层次,而山主大人已经超脱了九品。 她深吸一口气,感应到自己的妖气被那位白莲墨袍山主抬手镇压。 西妖冷笑说道:“可笑至极,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是本座恢复当年十分之一,你可有胆量出现在本座眼前?” 山主淡然笑道:“你是千年大妖,何必为难我这种小喽啰,不过借你一命,大不了以涅槃之术复生。” 方才被易潇一剑刺入胸膛的西妖,此刻胸膛微微凹陷,再鼓荡。 绣口一吐。 数十丈的虚炎浩浩荡荡从檀口之中倾吐而出,起势燎原,刹那清空出一条齐长雪道,接着围绕那件白莲墨袍而起,无数虚炎粘粘在莲花袍上。 清戾的雀鸣。 西妖头顶之上浮现出一抹璀璨青光,夹杂着朱红色赤芒,翻动如同书页。 白莲墨袍山主喃喃叹息说道:“帮就只能帮到这了。” 那抹璀璨的青光自一出现,盖压天地的气势便如同长虹般拔地而起,一抹青光照破苍穹,数里的大雪都停滞而止。 从来没有人见过棋宫的镇族之宝山海经。 这抹青光便是了。 那件明显超脱了九品的白莲墨袍,在青光映照之下,连虚炎都无法伤害的宗师之身迅速消融,最终幽幽焚烧,落下袅袅娜娜的青烟。 白莲墨袍已经化为了灰烬。 催动山海经的西妖面色稍显苍白,眉尖依旧萦绕着唯我独尊的霸气,双手并指点在眉心,微微下移,那抹青光缓缓下移。 最终阖拢。 移入天灵盖,最终青光点点滴滴消散。 好一副仙人场面。 方圆数里,已无一丝雪迹。 这个红袍加身的女子表情木然,披着雪白大麾,站在原地。 有一道身影从远方走来。 那像是一个白衣仙人,衣冠尽是雪白。 他的背后带着无数的风雪。 原本的消融的雪迹,因为他的到来,而重新覆盖了青霜。 风雪飘摇。 西妖微微抿唇,汗毛立起。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那人的前进速度很慢,步伐很稳定。 就这么保持着与天地风雪同步的频率。 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 西妖声音沙哑说道:“你是谁?” 白衣仙人想了想,回头瞥了一眼被焚成灰烬的白莲墨袍。 那些灰烬还在风雪之中飘摇。 山海经的威力极大,代价也大,面前的朱雀转世,想要短时间内催动第二次虽说困难,也绝非不可能。 而自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便再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一切尘埃落定。 他轻声说道:“你是问我的名字?” 西妖发现自己在这个白衣男人面前,居然连一丝行动都很难做到。 连山海经都无法催动。 “其实我没有名字。” 那人想了想,淡然说道:“我来自圣岛的大光明山,如果你去过圣岛,你应该认识我。” 大光明山主。 西妖没有去过圣岛。 所以她有些微惘。 白衣仙人平静说道:“可惜了,如果你这一世出世早一些的话,也应该认识我的。” 陡然间天地妖气被剑气撕裂。 西妖只觉得天地摇晃,沛不可挡,刹那面色一变。 白衣仙人的手指已经抬起点在了她的眉心。 “抱歉” 他微微惋惜说道:“我要借你的一条命。” “不借不行。” 第六十二章 点头之交 易潇的心底没来由疼了一下。 他忍不住回头,能看到的,就只有大雪在眼前飘摇,将视线变得模糊而花白。 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疯女人没有追上来了。”萧布衣吐了一口气,稍微轻松了一些,喃喃说道:“最艰难的地方已经熬过去了。想回到齐梁,似乎已经成功了一半了啊。” 小殿下低垂眉眼,附和着笑了一声:“是啊。” 出了雷霆城,前去是轻安,再前行,笔直前去是洛阳,绕路可以选绕西关,之后南下,最多半个月,就可以抵达天狼城,这座南方第一大城已经离淇江渡口不远。 虽说路途依旧遥远漫长,可已经脱离了最险的险境。 客观来说,以森罗道在北魏南方布置的人手,的确很难再捉住易潇和萧布衣两人了。 即便如今境况变得乐观起来,可小殿下和萧布衣两人身处北魏,依旧需要长途奔袭,遇到风吹草动,仍然不容小觑。 只有到了天黑,才能够在荒郊野外稍微休息。 雪夜。 因为西妖之事一直心不在焉的小殿下,怔怔抬起头。 他保持这个姿势有好几个夜晚了。 萧布衣缩着身子,靠在巨石上,没好气说道:“都几天没睡觉了,明天又要赶一天路,你忒把自己当铁人了?” 见易潇不回话,萧布衣叹了口气,闭上眼。 易潇突然问道:“她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二殿下没有睁眼,淡然说道:“我说认错了你信不信?” 小殿下沉默了。 二殿下又问道:“那我说这世上有轮回,有因果,有转世,你信不信?” 易潇点了点头。 二殿下笑道:“可惜我说了没用。” 易潇回想起西妖被自己一剑刺入胸膛时候的眼神。 她的眉毛蹙起,面容苍白而悲哀,却没有一丝愤怒或者不解。 只有纯粹的悲伤。 还有揉进骨子里的温柔。 很难想象,这位西域之主竟然是个这样的女子。 她要寻的那人,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人? 还有“东西”,她给她口中那所谓的“哥哥”,保留的是什么东西? 这些疑惑,问题,种种都不得而解。 小殿下自嘲笑道:“她还会再来吗?” 萧布衣摇了摇头,很笃定地说道:“不会了。” “为什么?” “风雪散开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刺她的那一剑。” “还有她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悲伤到了绝望的表情。” 二殿下顿了顿,低垂眉眼说道:“她很可能真的把你当成了她的哥哥,看到你如此嫌弃甚至厌恶的模样,恐怕真的不会再来了。” 易潇没有说话。 萧布衣苦笑道:“我有些怀疑我们之前的想法了,她很有可能不是来杀我们的。以西妖的修为,想要出手,在那声音出现的时候,早就出手了。” “她应该帮我们清理了身后森罗道的追兵,耽误了些许时间,最后才拦住我们的。”二殿下顿了顿,轻声说道:“换而言之,她赶下八尺山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救你。” 易潇不自觉攥紧了双拳。 他摇了摇头,说道:“她真的找错人了。” 小殿下靠在巨石上,缓缓伸手,握住面前风雪,再张开,雪絮被大风吹开,顿时无影无踪。 易潇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想欠她人情,所以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出现了。” 萧布衣笑道:“可是你已经刺了她一剑。” 易潇低下头,望向自己摊开的掌心:“以后会还的。” 二殿下淡然说道:“你放心,就算你遇到天大的困难,她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易潇有些微惘抬起头。 “我在她身上留了一丝印记。” 二殿下缓缓说道:“这位西妖的修为很强,为了防止她无声无息追上来,我特地做了一些小手段。” 萧布衣轻轻说道:“那道印记,刚刚收到了巨大的剑气冲击。然后在一瞬间被冲掉了。” “西妖不用剑的。” 二殿下平静说道:“听说这位西域主人有涅槃之术,她很可能已经涅槃了。” 萧布衣望向易潇,眼中的意味深长而悠远。 “涅槃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的。” 易潇有些不敢相信,愕然道:“这世上有这样的人?” 萧布衣摇了摇头,说道:“西妖宗师之下无敌手,可若是遇上了宗师呢?” 易潇能想到的,这世上目前被承认的宗师,就只有四位。 风雪银城城主,南海棋圣大人,圣岛主人,再加上新晋的钟家玉圣。 用剑的宗师? 这的确是一个骇人的消息。 小殿下突然眯起眼,想到了曾经在圣岛听闻过的一个人物。 山主曾经说过六玄衍陆图,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位妖孽可以随意观摩,而那人凭借的却不是妖孽的身份。 那位大光明宫主,似乎已经突破了九品的屏障。 而大光明圣山上的剑殿,那位留下的剑碑,就是他修行剑道的最好佐证。 那位不为外人所知的大光明山主,身份极为神秘,很有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位突破九品的剑修。 易潇抿了抿唇。 他想不明白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索性就不再去想。 摇了摇头,把思绪全都抛开。 萧布衣突然说道:“明天怎么走?” 易潇靠在巨石上闭目养神,轻声说道:“路线一直都是由你而定,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了。” 二殿下顿了顿,笑道:“之前觉得活下来没太大希望,选的路线是最快最直的那一条,路上遇上什么危险,真过不去了,就拼上命送你一程。” 易潇缓缓睁开眼。 二殿下吐出胸膛积郁之气,认真说道:“现在看来,我没必要死,大家都可以活下去。” 易潇望向萧布衣。 布衣男人喃喃说道:“原本走洛阳是最快的方法,北魏灯下黑,只是临近洛阳了,那位紫袍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心里是没底的,不过到了洛阳,我就有把握把你送到南方。” “我突然怕死了。”他突然笑了:“我们绕西关吧。” 易潇没有说话,靠在巨石上想了片刻,轻声说道:“我也怕死。” 萧布衣微微怔住。 “怕你死。”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望向自己不断重复攥拳松开的双手。 北行路上。 绝境险境,遇到过多少次? 他不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回头时候,身前身后已经没了朋友只怕有了壶酒,只能喝半壶倾半壶,祭奠故人。 手里没有剑,便发不出声音,如何竭力呼喊你,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对自己挥手告别,他们走的潇洒自在,可剑断在了大漠雪山,自己总要捡回来的吧? 捡回来了又怎么样。 他们又回不来了。 所以这些悲剧,当自己手里有了剑,便绝不会让它再次上演。 易潇低下头,白蛟绳化为随心自如的白光,随他指尖旋转跳跃。 “雪很大,可大雪之后就是新春。” “天很黑,可天亮之后就是光明。” 这其实是很俗很白烂的鸡汤。 此刻说出来并不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 萧布衣无奈说道:“你这么一说,让我觉得你很陌生。” 易潇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的缘故?” 二殿下望向易潇。 在那么一瞬间。 他突然发现这个兰陵城里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无论是面容还是气质,都变得陌生起来。 时间如同镜花水月,波动一下,眼前人便变了个模样。 与自己印象之中大有不同。 生在帝王之家,萧布衣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修行隐谷谷主留给自己的儒术。奇正之术,看人只需一眼,皮囊本质,心性根骨,俱可看穿。 那时候的易潇就只是很普通的孱弱少年,虽身负天相,却无法运用虽出生皇族,却无嚣张气焰虽有绝佳根骨,却清心寡欲。 如今再看,已经蒙上一层面纱,黑袍之下再无法看透一丝一毫。 他不再是株莲相里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了。 他入了世,入了江湖。 萧布衣突然发现易潇说的是对的。 自己与易潇从来没有说过话。 这么多年了。 却连一句也想不起来。 萧布衣没来由想到了在易潇临行将要北上,离开兰陵城的那个夜晚。 萧布衣曾经在空中楼阁遇到过他。 两个人平静对视,就像今天这样。 那个时候的兰陵城很安静。 那个时候的两个少年很孤独。 夜风很大,撩不出一个字。 所以他们最终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连一声最简单的问候也没有。 只是对望一眼,擦肩而过。 也许转身之后各自有所回头,可看见的就只有对方的背影。 就好像谁都没有回头。 生命的轨迹,不会因为一次擦肩而过而错过。 “命运其实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嗯?” “你不知道它会安排你遇见什么人,之后又会遇见什么故事。” “对的。” “我记得当时你对我点了头,”易潇顿了顿,说道:“所以我觉得你不像是个坏人。” 萧布衣没有说话。 生命的轨迹,当然不会因为一次擦肩而过而错过。 也许一次眼神的交错,一次点头的示意,命运就在此刻纠缠不休了。 二殿下惆怅说道:“其实那晚我看了很久的书。” 看了很久的书,所以脖子很酸。 所以点了头。 易潇表情精彩。 这算什么? 点头之交吗? 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第六十三章 绕西关 西关路途长,白衣白袍叠甲凉,祈愿保平安,黎字念短长。 西关一藩王,百八里山路绵延,山顶立大枪,枪尖飘酒香。 西关不回望,此去守关为大魏,男儿有一死,碑在三犬旁。 这是西关有名的酒歌。 横贯南北的西域,南方是齐梁固若金汤的北姑苏道烽燧长城,北方是西关绵连千里的西关壁垒。 西域诸妖,无数次进攻的念头,便被这道西关长长的壁垒无情拦在大魏墙外。 最早修筑西关壁垒的不是黎青,是早年的神匠墨班大师,北魏立国之后,黎青来到西关住下,上书修筑壁垒。 于是洛阳的批文如流水下来,十六年来倾去大量积蓄,才真正将这道壁垒长线扩展到千里之浩袤。 所以这位白袍儿大藩王在西关的地位,被拔高到了一个病态的高度。 曹家的话在西关,连一里路也行不动。 这十六年来,洛阳的檄文来到西关,一律被下级拦住,层层上交,到三犬的手里,是否修改,能否发布,全由他们定夺。 居然无人有意见。 这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因为西关的主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位。 如果不是这个人姓黎,如果不是黎青与陛下过命的交情,洛阳的那批言官,以他们拼了命上谏辱骂西关三犬的势头,不可能不去给这位功高震主的白袍儿藩王铺上一盆冷水。 可他们不敢。 他们可以血溅五步,去骂西关三犬为道不仁,却不敢给那位真正的西关主人添上一个脏词。 西关壁垒十六年来抵御大夏七十九次攻势,一年最多的一次有十三次攻城,最险的那次,那位白袍藩王亲自出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提枪杀了一位大棋公,最终驱逐镇压兽潮。 有人说大魏江山立在西关之上。 而西关平安立在黎青一人枪尖。 这位白袍藩王的十六字营,在妖族最疯狂的年月里,在北魏最艰难的日子里,没有后退一步。 所以西关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若不能在洛阳功成而名就,便宁愿死在西关十六字营中。 所以那位白袍藩王叛变,死在风庭城的消息,传到西关来的那一刻。 轩然大波。 西关的数十万百姓怒而举旗,而军中一片肃静。 喜怒哀乐,比第三字沉重十倍的悲痛席卷了西关军中。 然后西关添了两座坟。 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西关主人,终日长阖在西关的缥缈坡。 而被誉为西关一眼的徐至柔,有幸能够在他的身边安静陪伴。 袍泽染血,身负重伤不动泪的那些将士,居然在身披缟素给藩王敬酒的时候哭出声音来。 没有人知道西关这个时候的沉寂意味着什么。 西关的新主人是个年轻人。 谁也能看出来,说与藩王大人同生共死的那个所谓陛下,风庭城宣布王爷死讯之后,又派了这么一个年轻那人来到西关,究竟是为了什么。 根本没有一个人理睬这个皇权指派,特地空降来的年轻人。 即便他不惹人讨厌。 江轻衣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他跟在袁忠诚身后做事,外面流言蜚语传得再厉害,他也从未把自己当成西关真正的新主人。 他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 清晨去到缥缈坡上,给那位王爷尽一壶酒。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风庭城那件大事幕后真相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轻衣并不觉得西关排斥自己有什么不对。 他每日去尽酒扫坟,也只是单纯的敬佩那位藩王,而不是为了矫揉做作,讨人欢喜。 或许是因为那件单薄轻衫每日给王爷尽酒的表情和动作都没有一丝拖沓,从不拖泥带水,一壶酒壶口倾泻便尽完,之后绝不停留,面色淡然离去。 这个年轻人每日都去缥缈坡的行为,破天荒没有引起西关将士的反感。 袁四指将大部分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给江轻衣的只有少数。 江轻衣不在乎权势。 他出生寒门,即便得势,也没有想过靠玩弄权术度日。 西关是北魏最坚固的防线。 这里不需要权术。 在外人看来,这个年轻男人在西关的这两年里,几乎没有朋友。 黄卷青灯。 偶尔有酒。 其实并不是这样。 江轻衣不会修行。 但他在西关认识了一个朋友。 一个会修行的朋友。 “江轻衣,你如果学剑,应该是一个很高的高手。” “多高?” “大概有我一半那么高。” 江轻衣笑着对眼前的酒鬼说道:“如果你现在还在练剑的话,应该也是一个很高的高手。” 那酒鬼大口喝了一口,笑眯眯问道:“多高?” 江轻衣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不会修行,说不出三六九等,但你至少应该比上次打你的家伙要高。” 酒鬼噗嗤一声笑了,又灌下一口酒,醉眼迷离说道:“上次打我的是谁?” 江轻衣看着自己面前这位衣衫不整的邋遢朋友,无奈说道:“是位西关军中的伍长,听人说有三品修为,说好了你不准用剑,他让你一只手,最后你被打断了两根骨头。” 酒鬼啊了一声,不以为然笑道:“后来呢?” 江轻衣知道他的记性很差。 喜欢酗酒,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一般记性都不会太好。 江轻衣在酒桌上点起油灯,这个小酒馆里的气氛很冷清,但好在不会有人打扰,他素来都会定下一个小间,请这个酒鬼喝酒。 这个酒鬼就是江轻衣的朋友。 江轻衣初入西关,正是西关怨气横生的一个时候。 袁四指带他进了一个小酒馆。 西关的酒馆规矩多且杂,杂且蛮。 想暴打江轻衣一顿的将士当时可以从酒馆外排到缥缈坡。 如果江轻衣不能喝完桌上的那一壶酒,就要按照西关的酒桌规矩,陪这些将士们玩上一玩。 玩上一玩,就可能会玩出人命了。 因为江轻衣桌上有十五坛酒。 正当他深吸一口气,要舍命豁出去的时候,一只手比他稍早一些伸了出去。 不知好歹伸出那只手拿酒喝的主人,就是现在乞丐一样的酒鬼。 于是这个酒鬼帮江轻衣挨了一顿好打。 被十几位五品修为的百夫长按在角落里一顿惨打,打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江轻衣面色煞白,看着袁四指最后面无表情领着将士们离开,这个酒鬼已经蜷缩在角落里,奄奄一息,浑身鲜血。 像是一条狗,瑟瑟发抖。 即便凄惨至此,他依旧不忘颤抖发声,要喝一壶酒。 真是酒鬼。 所以江轻衣有了闲钱,就会请这个酒鬼喝酒。 有人说他来到西关不久,最多比江轻衣早上一周,却已经出了名。 只要有人请他喝酒,他什么都肯干。 请他喝酒的人,多是听闻此人耐打,只要一壶酒,心甘情愿被暴打一顿,特地来试试自己的手段。 不许用刀剑,只许用拳头。 这个酒鬼挨打之前,一定要把酒喝完,然后美其名曰酒后切磋。 无一例外被打得呕出鲜血,惨象不能直视。 只是这个酒鬼的身体的确壮得很,曾经有位六品的千夫长,觉得这厮皮早肉厚,打得兴起,于是破例用了元力,把他打得脊椎断去,差点出了人命。 没想到这厮第二天依旧能够坚持爬着来酒馆要酒喝。 酒鬼其实是个很瘦削的男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耐打。 真是个傻子。 江轻衣并不这么认为。 江轻衣觉得演傻子的人往往不是傻子。 他不忍心酒鬼再去讨酒喝,再被人打,每天都会请酒鬼喝酒。 其实酒鬼是个很有酒品的人。 每次江轻衣请他喝酒,他都会很安静坐在酒桌上,醉了也不会喝喝作语,认真醉倒在角落,或者强撑着趴在桌上。 酒鬼没喝醉的时候会说很多话,一开始是直接吹捧自己,后来是借着吹捧江轻衣来吹捧自己。 如果喝醉了,酒鬼会很认真听江轻衣的自言自语。 “后来呢?” 这句话就是酒鬼喝醉了时候的话。 即便酒鬼醉了,依旧不想冷落了请他喝酒的人,依旧强打着精神听江轻衣说话。 江轻衣知道他醉得厉害,轻声说道:“后来你喝醉了。” “哦!” 这其实是一个很沉重的音节,酒鬼很认真很大力地开口,大着舌头想表达自己现在其实没有喝醉,他还在很认真听江轻衣说话。 江轻衣轻声叹息说道:“他们都说你是傻子,不会修行,生来耐打。可我情愿相信你说的,你会修行,是个很高的高手。” 那个酒鬼趴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了。 有轻微的鼻息。 江轻衣摇了摇头,说道:“这世上有很多骗子,可一个喝醉了的人,绝对不会骗人。” 酒鬼已经在打鼾了。 鼾声如同雷鸣。 欢快而又惬意。 江轻衣无奈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说道:“我要看会书,你声音小点。” 黄卷青灯,酒鬼趴在桌上,下意识翻了个身子,没想到连人带椅仰面倒在地上,他砸了砸嘴,懒得动弹,只是沉沉睡去,却是不发出丝毫声音。 第六十四章 一蓑烟雨 绕西关的路程,比直入洛阳再南下要长得多。 西关广袤而荒凉,大雪季节一片白茫茫。 虽然雪势已经小了很多了。 如今北魏的诸城几乎都开始开城放人,只是没了禁城令,道路上的坚冰却尚未融化,所以塞外依旧人烟稀少。 十二月末,大雪将停。 这场数十年罕逢的大雪终将离开。 而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缥缈坡的大雪有人定时清扫,戍守西关的将士,基本上容不得藩王大人的墓碑上沾染些许污渍。 江轻衣伸了个懒腰,窗外已经是一夜过去,曙光微起。 他在这小酒馆里看了一宿的书,稍微有些乏意,临近天亮才小憩一会,如今醒来,环顾一圈,发现酒鬼早已经醒来,只是蹲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扫颓态,双目炯炯有神盯着屋外。 江轻衣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眉心,轻声对酒鬼说道:“我去缥缈坡给那位尽酒,晚些回来请你喝酒。” 酒鬼轻轻嗯了一声。 江轻衣没有在意一反常态的酒鬼,一边舒展身体,一边从酒馆向外走去。 屋外的厚帘被人掀开。 晨光初入,阴暗的小酒馆里满堂生光。 江轻衣皱着眉头逆光看去,看清楚一个高大身影。 有些眼熟。 那人昨佩刀右带剑,带着蓑草笠帽,身材高大魁梧,比江轻衣高出一个头来,掀开帘子径直向着屋内走去。 江轻衣猛然想起了这个人。 是前不久动用元力把酒鬼打得筋骨寸断的六品千夫长! 江轻衣当时从袁四指那调动档案,查清了此人来历。 这个千夫长名叫徐蛮,是个土生土长的西关混混,没什么背景,靠着军功和硬实力一步一步走上千夫长位子的。 至于之前打酒鬼那件事,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酒鬼拿了酒喝之后也没埋怨这人,所以江轻衣拦不住也管不了。 西关的十六字营都知道,袁四指大人越来越看重这个轻衫小子,如果不出意外,这个瘦弱小子很可能是以后西关挑大旗的人物。 这一年多过来,已经没人愿意得罪江轻衣了。 酒馆里有他在的场合,酒鬼不会没酒喝,这些将士即便憋了一肚子怒火,也会隐忍克制,不会撒到酒鬼头上。 西关的军营离缥缈坡相当远。 这个酒馆所在的小镇离军营和缥缈坡更远。 江轻衣是最近才带酒鬼来到了这个小镇,这里基本上没有军中蛮子骚扰,江轻衣也给足了酒鬼每日的酒钱,就是希望他能安安稳稳不用挨打度日。 江轻衣眯起眼,望向徐蛮的背影。 他平静说道:“站住。” 六品千夫长双脚站稳如老树扎根,面色巍然不动,轻轻吐气说道:“江大人,属下奉袁大人之命而来,望大人不要阻拦。” 一言说罢,徐蛮深吸一口气,无视了面色阴晴不定的江轻衣,径直走到了酒鬼那一桌。 酒鬼没有理睬这个六品千夫长,双目依旧盯向屋外。 徐蛮坐在酒鬼桌子对面。 两人未发一言。 江轻衣按压下心底怒火,沉声说道:“徐蛮,我不管你奉谁之命,在我回来之前,若是你敢妄自出手,西关便再无你容身之地。” 江轻衣面色阴沉掀帘而去,翻身上马,去到缥缈坡,这是他如今心思已经不在那位白袍藩王的尽酒之上,而是想亲自找那位袁四指谈上一谈。 出镇之时快马掀动雪地尘土,一骑绝尘。 江轻衣并没有看见小镇外的两位来客。 酒馆里陆陆续续有人进来。 徐蛮按压下心底复杂情绪,眯起双眼,心里倒是没什么纠结。 江轻衣论官阶压自己好几级,只可惜被人喊一声蛮子的这位千夫长向来不在意这种人软绵绵的威胁话语。 江大人是大人,只可惜西关现在最大的大人是袁大人。 顾得了眼前,顾不了明朝。 徐蛮子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奉的是西关领袖袁忠诚大人的命。 六品千夫长在等一个时机。 他双目紧盯着邋里邋遢的瘦削酒鬼,这个男人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不堪,胡子拉碴,满面油光,双目却迸发精光,紧紧盯住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是屋外的方向。 也是小镇外的方向。 乌乌镇。 西关有很多像乌乌镇这样的小镇,镇子里的酒馆里人流更迭,很少有旧面孔出现,换城巡守途经此地休息的军爷,或是西关的江湖浪子,都会在这种廉价的酒馆里休息。 酒鬼的目光盯住小镇外。 然后缓缓挪移。 最后挪到了酒馆门口。 然后酒鬼眯起了眼。 有一只被黑袍裹紧的手掀起酒馆的厚帘,而酒鬼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这只手的主人身上。 那是一个披着蓑衣,蓑衣上沾染雪迹,蓑衣下是护身黑袍的年轻男子。 他的身边,是同样身材修长,披着蓑衣的儒雅男人,两人目光沉默内敛而不外放,加上一身蓑衣蓑帽,在西关躲雪行路闯荡江湖的标配。 地地道道的两个江湖客。 入座之后就再无一丝声息。 酒鬼闭上了眼,面色若有所思。 耳边突然炸雷一般响起徐蛮的嗡嗡声音。 “夯货,老子今天请你喝酒!” 六品千夫长双目紧盯着这个闭目养神的瘦削酒鬼,看到后者稍稍皱眉,微微往后靠拢,声音轻柔说道:“今天不喝酒。” 徐蛮笑了笑,双手抬起按下。 一柄长刀一柄长剑被同时压在桌面。 徐蛮想到袁忠诚大人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激怒他。 这个酒鬼,就算是被人打翻在地,踩断脊椎,也不曾动怒过一丝一毫。就算是拿最恶毒最肮脏的言语,去辱骂他,去侮辱他,也不曾有过半分半厘的愤怒。 徐蛮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不知道为什么袁大人非要跟一个没有修为的酒鬼过不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袁大人嘱咐自己等到酒鬼合眼以后再出手。 他只是说出了袁大人交给自己的台词。 “我知道你的剑在哪。” 徐蛮一字一顿,声音无比清晰。 “如果你今天不出手,我就把那柄剑敲碎。” 话音落下。 酒鬼猛然睁开双目。 酒馆内厚重不止三尺的泥墙被一刀一剑穿插而过,刀剑嗡鸣不绝。 接着轰然一声院墙推开,一道身影横飞出去。半座酒馆被一剑卸开。 一刀一剑化为银光飞舞,在空中相互追逐,最终以极快速度重新回到酒鬼面前,漂浮过程中,酒鬼缓缓将抬起的双指并拢下压,刀剑一左一右插入大地。 酒馆内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砸飞出去的徐蛮面色苍白,尚还有力气坐起身子,脊椎一阵钻心剧痛,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酒鬼风轻云淡说道:“你当时请我喝了一顿酒,打断我四根脊椎骨,我今天同样断你四根,还你一顿酒,我们俩便一笔勾销。” 徐蛮面色惨白,看着那酒鬼轻飘飘一拂袖,半座被掀空的酒馆里有剑气大作,一坛两人合抱的酒坛凭空飞出,撞钟一般即将砸在自己胸膛,刹那悬停。 有惊无险。 酒鬼低垂眉眼笑着说道:“还不快滚,记得给袁四指捎带一句话,我的那把剑碎不碎无所谓,若是江轻衣在缥缈坡受了丝毫委屈,今日我举剑而起,西关绝无一人可拦。” 六品千夫长来不及磕头,被这位真正剑道大高手吓得屁滚尿流,火急火燎翻身上马,带着哭腔吆喝马匹向着缥缈坡方向赶去。 酒鬼面色淡然饮了一口酒。 酒馆里此刻几乎人烟散尽,整个镇子里的人都被这骇人听闻的一幕吓得慌乱逃开。 被剑气掀开的半座小酒馆,此刻院墙被震碎,无数碎石依旧悬浮在空中,保持高频率的震动。 这是一种极强的控制力。 域意。 极强的域意。 “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酒鬼面色复杂,望着唯一留下来的那一桌,轻声说道:“在风庭城。” 那一桌的蓑帽黑袍男人点了点头,平静说道:“我记得你。” 小殿下微微抬手,将笠帽拿下,面色淡然说道:“你修为比当时强了很多。” 酒鬼默然不语。 易潇将笠帽压在桌上,挑了挑眉:“当时的你虽是九品,可在剑酒会里,着实排不上名。” 酒鬼自嘲笑了笑,说道:“现在应该也排不上名。” 易潇笑着问道:“何以落魄至此?” 酒鬼淡然说道:“因剑而起,因剑而亡。” “输给剑宗明,算不上一件丢人的事情。” 易潇没有站起身子,感应到周围越来越大的压力,依旧风轻云淡说道:“任谁对上他,都是一个输字。” 憔悴不堪的酒鬼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一个“起”字。 剩下小半座酒馆拔地而起,被庞大巨力碾压成无数细碎石屑,纷纷扬扬以一人为中心旋转。 这是何等嚣张霸道的剑域? 易潇扪心自问,即便是自己的杀戮剑域修至大成,也未必能有如今这般骇人的景象。 碎石龙卷之中不断有酒缸炸裂声音,漫天剑气随酒气一同狂舞。 酒鬼的双目越发清亮。 他的乱发,胡须,全都被剑气吹拂而起。 那是一张年轻而瘦削的面容。 曾经意气风发,在风庭城拦下剑宗明。 谁也想不到,如今他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酒鬼轻声喃喃道:“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刹那剑鸣声音大作 身边一刀一剑化作银光拔地而起,刹那没了光影,紧接着漫天酒气剑气炸散开来,化作烟雨笼罩而下! 第六十五章 苦剑,惨剑 任平生的修为,居然在短短的这一年多来,攀升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境界。 小殿下一直记得这位北魏剑冠,这些年也听过外界许多关于他的传言,可信度最高的一个,就是这位剑冠在风庭城被剑宗明拍碎了剑匣,此后一路连败,最后一蹶不振,不知去向。 天下大世如潮,而绝世天骄如鱼鳞。 谁都不会记得一个没落的天才。 可这位剑冠如今的修为,配得上他之前那句“我若举剑而起,西关绝无一人可以阻挡”。 没有一丝一毫夸大的成分。 模样落魄穷酸的酒鬼站起了身子,轻声说道:“风庭城内诸剑起,我的剑不如剑宗明,不如李长歌,不如翼少然,不如南海孔雀,不如师南安。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世上剑客,有谁能接受得了这种事情?” 任平生缓缓站起,薄衫抖擞,瘦削双掌依旧按在木桌之上,他的表情淡然而平静,说道:“换任何一人,都会颓然度日。若是我流落西关的时候,未曾遇到江轻衣,此生恐怕都不能再捡起我的那颗剑心,也不可能悟到如今的境界。” 易潇身边的萧布衣眯起眼,身边粗刀几乎要出鞘而起。 眼前的任平生,论修为论境界,都已经是一流水准。 萧布衣跟陈万卷交过手,二殿下身为儒道后派的传人,隐谷传承虽然不全,比不上东君之流,但几乎可以媲美域意级别的高手。 连萧布衣也隐隐感觉到了这个酒鬼的棘手,压下笠帽轻声说道:“这个人很强。” 很强的域意。 很强的一把剑。 只是这个酒鬼到底有多强? 二殿下握了握手中粗刀,随时准备出手。 易潇笑着拍了拍萧布衣的肩膀,轻声说道:“交给我好了。” 小殿下拿只有萧布衣和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修行诸类域意,圣岛上吞了极多元力,却唯独缺少与这种顶尖剑客交手的经验。” 对易潇知根知底的萧布衣皱起眉头说道:“你现在只有八品。” 小殿下笑道:“无妨,开天相跟他就是了。” “实在不行” 易潇顿了顿,白蛟绳在手腕上扼腕嘶吼,蛟龙身躯翻滚。 株莲相和龙蛇相,吞了很多的元力。 萧布衣可能不太明白,易潇口中很多的元力是多少的元力。 圣岛一年的积蓄。 圣岛所有的修行者,陷入了涸泽的地步。 倾倒而出,可以压垮大山,可以截断大江。 这么庞大的元力,破入九品,只不过是一念之间。 小殿下的双目已经变成了金灿之色。 他轻声笑道:“实在不行,就破入九品好了。” 蓑衣被无形的气机解开草扣,落在地上,露出漆黑如夜的长袍。 易潇拍了拍身边那物的扁平脑袋,白蛟的庞大身躯乍现,便压塌了身边的零碎物件。 那只白蛟面无表情,眼神漠然,嘶然微微吐了一下蛇信,头颅探起前伸,眯起黑白分明的瞳孔,望向距离数丈的瘦削酒鬼。 十数颗硕大如拳头的元力光团,此刻在蛇身之上来回滚动,相撞不绝,曾经在莲阁莲花池之中,这些水珠的大小约莫只有黄豆,易潇入中原之后养神反哺,尤其是第二次北上,一路上以战止战,这些域意雏胚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取得了极大的长进。 其中有几颗水珠之巨大,宛若一颗成年人头颅。 白蛟的身躯也比之前大了近一倍,盘踞身子,几乎快要有十米,一人合抱粗细,鳞片开阖杀气毕露,端的是一条大凶之物! 任平生面色无喜也无悲,不惊也不恐。 他双手终于抬起离开木桌。 这一刹那,宛若气机崩断,剑气松弦! 易潇身边的白蛟嘶吼一声,展开巨大身子,纯粹由元力填补的蛇身卷起,将小殿下和萧布衣护在腹部。 漫天剑气呼啸落下,土地崩裂瓦解,任平生和易潇之间连线的方圆数丈之内被剑气疯狂侵袭,犹如犁地一般挖地三尺,再如搬海一般抬天五寸! 这个酒鬼的薄衫在剑气之中疯狂作响,他的面色愈发苍白,眼神便愈发凌厉。 轰然大响的域意盖压天地之间。 任平生的声音盖压剑气。 “一恨生来英雄气短。” “二恨拔剑不能尽兴。” “三恨平生穷困潦倒。” “四恨懦弱不敢逾矩。” 接连四下,第一下便如同万钧重锤,剑气不再是剑气,而是沉重如同世界。 一下比一下更要势大力沉。 白蛟之下的易潇双手拍在白蛟腹部,最直观感受到这个巨大力量,易潇的小金刚体魄在剑气勾动之下一齐共振,胸膛肺腑宛若共鸣,连神魂都要被震颤出来。 二殿下不断握紧松开自己的刀柄,此刻深吸一口气:“这道剑域,完全可以跻身最强级别的域意了,论气势论杀伤力都不输大势至域意。” 萧布衣望向剑气风暴中心的那个酒鬼,喃喃说道:“这个人真是个怪胎,究竟要有什么样的心境,才能在一连串的打击之中重新踏入一流境界?” 他的目光再望向易潇,已经难免有些询问的意味了。 易潇对萧布衣摇了摇头,却是一个字没有说。 他在承受莫大的压力。 所以他不方便开口。 但是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 萧布衣沉默片刻,默默又松开了刀鞘。 任平生的目光依旧淡然,望着被白蛟护住的那两人。 他朗声说道:“此式剑意共有九恨,前四恨只怨自己,不怨他人,此后五恨,便只对所恨之人出手。” 天地之间一片肃静。 剑气猛然收拢,围绕一人旋转,被围绕的那个如同众星捧月,有剑中帝王之气概。 任平生轻声说道:“你们二人是齐梁中人,我曾是北魏剑客,齐梁北魏终有一战。所以你们要过西关,我共有五剑要送出。” 承了四剑的白蛟化作星星点点消散。 被四道剑气引得气血沸腾的易潇双手叠掌挡在面前,此刻缓缓落下,停留在胸前,白蛟绳所化的流光凝固成剑形,被小殿下握住剑柄。 小殿下平静向前。 他双手持剑,两只手握住剑柄,一手正握一手反握,剑身与地面平行,与胸前一尺。 这是一个奇怪的持剑姿势。 昔日的北魏剑冠轻声笑道:“最后一剑,我不动用丝毫元力域意,也不以剑招剑意剑气取胜,单以最基础最普通的剑六式对攻。” 易潇面色庄重,郑重说道:“请。” 缥缈坡。 袁四指正坐在灯下案前阅文披奏,陡然军帐帘席被人拉开,袁四指瞥清楚来者是江轻衣之后立刻站起,不等江轻衣说出一个字,就起身来到缥缈坡军营之外。 “西关九城全部听命,千夫长预备好领人马出城布阵,随时听我号令。”袁忠诚面色平静,开始着手发布军令。 底下有人捉摸不透大人的意思。 大雪刚刚有所停势,难不成就有大动作了? 江轻衣被袁忠诚晒在一边,本就一路奔波,体力稍显不支,只等他在十几个呼吸之后稍微恢复,袁四指居然已经将所有的命令发布完毕,面色淡然望向自己,轻声问道:“乌乌镇那边打起来没?” 江轻衣微怒说道:“我走的时候还没。” 袁四指哦了一声。 江轻衣面色难看说道:“我在西关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袁四指面色微妙,轻轻嗯了一声:“所以?” 江轻衣认真说道:“所以你可以不可以不要为难他。” 袁忠诚表情已经有些精彩。 陡然间一匹快马来到,一个八尺汉子翻身滚落下马,堂堂北魏西关男儿,带着哭腔开口说道:“袁大人江大人,乌乌镇那边打起来了!” 江轻衣有些愕然看着面前的六品千夫长徐蛮。 打起来了? 这个被曹之轩相当看好的寒门首人陡然间醒悟到了某个重要的点,脑海里过往的记忆串联成线。 江轻衣低声说道:“是易潇?!” 袁四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淡漠说道:“齐梁的那两个人,曹之轩应该已经不准备追究了。他们如果从洛阳直下,隐藏好身份,既省时又省力。只可惜他们偏偏要绕西关。” 江轻衣得到这个几乎是默允的答案,按压下心底的情绪,声音沙哑说道:“怎么会打起来,徐至柔在乌乌镇?” 徐蛮这个时候又道:“袁大人!” 袁四指平静瞥了一眼这个六品千夫长。 徐蛮大口喘着粗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道:“那个酒鬼说,若是江大人在西关收了些许委屈他今日举剑而起,西关无人可拦!” 袁四指默默不语。 性子向来淡然的江轻衣已经是满面愕然。 酒鬼? 酒鬼居然说了这种话? 被誉为西关一手的袁忠诚望向江轻衣,说道:“你的这个朋友,名字叫任平生。王爷生前说过,风庭城风波之后,他若是能苟且偷生活下来,有朝一日便能成为世上极强的一把剑。” 袁四指将缺了一根手指的那只手缩入大袖里,缓缓轮转佛珠。 “我亲眼看着他在西关这些年来任人欺辱,苟延残喘,低眉顺眼。” “他修的是一把苦剑,一把惨剑。” “的确很苦,很惨。” “因为够苦,够惨,所以他现在够这个资格。” 第六十六章 剑道境界大圆满 “王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有几个必杀之人,易潇和萧布衣都在其内。” 袁忠诚走在前头,面色波澜不惊,声音漠然:“洛阳那边的消息基本上可以确定了,曹之轩不准备再大动干戈。偌大北魏,居然就准备放他们两个这么走了。” 袁四指翻身上马,马蹄扬尘,江轻衣驱马紧随其后。 袁忠诚没有回头,对着身后年轻男人说道:“王爷说过这两人当杀,他们如今有胆来到西关,我袁忠诚就一定要领着十六字营替他们找个风水宝地埋了。” 江轻衣面色复杂,两个人向着乌乌镇方向赶去。 这个被誉为北魏寒门第一人的年轻男人,脑海里复杂的念头挥之不去,盘旋在一起,错综复杂。 江轻衣回想到自己昔日在风庭城湖心岛,又想到了推着轮椅的黑衣少年。 很快自己就要与他再次见面。 却已经站在了对立面。 时间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北魏朝廷,到了一定层次的人物都知道那么一句话。 北魏齐梁终有一战。 江轻衣自问自己与易潇不算有太深的交情,只不过区区几面,已经足够作为自己认同对方的资本。 那的确是一个很惊艳的人物。 只可惜就像朝廷的那句话,自己与他终有一战。 这一次,西关出动了九座城池的兵力,不放过一丝一毫机会。 江轻衣望向前方低身驱马速度飞快的男人,他一手牵拉缰绳,另外一手佛珠轮转飞快,面色淡漠而无情。 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齐梁两条幼蟒来到西关的? 这样一出陈仓暗度的釜底抽薪,被袁四指神机妙算算中之后,反倒变成了天罗地的请君入瓮。 袁四指突然冷笑一声。 “你在西关待了一年多,我没有放过实权给你。”他眯起眼说道:“这一次我放权给你。” 江轻衣微微一怔。 袁四指细声细语说道:“任平生是个剑客,他能说出为你举剑入西关杀人的话,分明是个不愿被规矩束缚的江湖人。他们这种人,但凡有一丝希望修行能得见长生的,都不会去拼了命拦住易潇和萧布衣。等我们赶到乌乌镇,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江轻衣听到袁四指这番话,心里似乎有些宽慰。 他没听说过易潇的战绩,但萧布衣在北关的消息一直被北魏高层翻来覆去比对,去研究这个齐梁二殿下的文韬武略,北原唐门最终在他的指挥下脱身之后,他被认为是不输冠军侯独子陈万卷的厉害人物。 江轻衣觉得自己那位不算靠谱的酒鬼朋友对上他们两个人,会讨不上一丝一毫的好处。 袁四指不冷不热说道:“你大可不必担心任平生,他比你想象中厉害的多,若真铁了心杀人,齐梁两条幼蟒今天至少死一条。” 江轻衣闻言有些悚然。 “拿着这块兵符,去大稷山脉旁边的凉甲城,他们最迟今晚就会赶到。天色昏暗,大雪初停,关上凉甲城城门。十六字营两千黑甲藏在大稷山脉,杀他们两千甲足矣。” 袁忠诚眯起眼,甩出一样物事。 江轻衣双手接过,那是一件刻着翱翔九天之上白鹰振翅的兵符,兵符如凉玉沁人心脾。 “王爷留下的这块兵符,能感应气机。” 袁忠诚面色不变说道:“当初被王爷盯上的人,这块兵符上都有保留。西关处处有阵纹,他们接近西关,触发王爷留下的阵法,就会被兵符录下。” 江轻衣紧紧攥住了兵符,只觉得那位白袍大藩王就这么死在风庭城有些过分的可惜了。 袁忠诚淡然说道:“若是他们不过大稷山脉,我自会处理。这是你立功的好机会,能留住一人便留住一人,只需要一战,便可成名,便可服众。” 江轻衣面色复杂,西关一年多来,身上的文弱气质早已经被洗刷殆尽,大喝一声掉转马头,向着大稷山脉直奔而去。 甚至不去乌乌镇看所谓的“一战结局”。 袁四指面无表情继续驱马,胯下马匹速度极快,所以他的身子压得极低,眼神阴鸷,一直盯住远方乌乌镇的方向。 他突然笑了笑。 当年王爷只给了三块兵符。 徐至柔死了,空出来的那块,今日便给了江轻衣。 王爷说西关未来的希望,就在这三块兵符之上。 要自己千万把兵符交给曹之轩派到西关来的人手上。 信任二字比千金还要重上万钧。 袁忠诚不知道为什么王爷这么相信洛阳的那个男人。 他轻声说道:“王爷,这个小子不懂修行的。我们西关不求未来的那人是罕逢敌手的沙场万人敌,可又怎么可能让一个狗屁不通的文人来领阵?” 剑道对攻。 不以丝毫元力域意压制,不靠剑意剑域取胜。 单以剑六式。 剑招基本功。 任平生轻轻吸上一口气,如鲸吞大海,将所有元力屏住吞入腹中,刹那两个鼓荡大袖顿时干瘪,整个人气势却丰盈起来。 站在他对面的易潇双目闪过一丝精光,一正一反握剑的姿势陡然斩切而起,前踏一步。 如火式! 侵略如火! 任平生面色淡然,微微后掠,干枯两只手指并拢,自上而下一斩而过! 空中飞舞的一刀一剑猛然下冲。 如火式! 小殿下面色凝重。 对面的酒鬼早已经不是风庭城落魄的那个任平生,单论剑道境界,宗师之下,有望排入中原前五之列。 只是任平生的傲气依旧在,他说不动用元力域意,就真的没有动用元力和域意,这一手奴剑之术,也是单纯的凭借剑道气机牵引,需要耗费极大的精气神。 易潇自然而然收敛小金刚体魄,不靠蛮力去强胜。 他求战,求得便是这种公平一战。 剑光璀璨如火焰,在半空之中砰然绽放陡然消逝。 易潇脚步沉稳前进,招式大开大合,全以如火式攻伐而去! 任平生面色平静淡然,每每奴剑一次,刀剑与易潇剑身触碰即散,脚步只是轻微后退一步。 如风如林如火如山如阴如雷! 小殿下的目光越发金灿,神情越发飞扬。 半空之中剑锋擦过,风刃卷裂,土石崩开,雷霆乍现,火光骤燃! 易潇缺的就是这样一种对攻! 每一次剑道对攻,剑域就会稍微拔高一丝,诸多域意水涨船高,一共收益。 小殿下迟迟不愿晋入九品,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在九品之前领悟一种大成域意。 八百年前的妖僧徐仙佛就在八品阶段悟到最强级别的大成域意。 而等这位妖僧晋入九品,悟到了第二种最强级别域意,两两相融,几乎称得上是八百年间的九品域意第一人。 如今的东君西妖,除了那位南海大师兄,没一个人走徐仙佛的域意流派。 诸般繁杂的域意,修行起来太过累赘,成效太慢,除非南海大师兄那样的道胎,其他人根本不会考虑拿这种方法增加战力。 易潇不同。 他不是道胎不是剑胚不是佛子,却有株莲龙蛇两道天相,偏偏可以走遍所有妖孽的路子,去找最适合自己的那条。 剑道域意! 再加上一道大成域意! 再配上大金刚体魄! 道胎剑胚佛骨,我兼备之。 易潇出剑速度加快,再加快! 如火式被他翻来覆去以白蛟滚出,气势如虹,单论剑招,一剑贯出,任平生的两袖都被隔空撕烂。 只是任平生的面色依旧淡然。 他索性不以双指奴剑,而以心意驱动,这一次退步之后负手而立,面色平静站定,身边一刀一剑轰然而出,漫天飞舞,以六式应对易潇一式。 养剑。 养对手之剑。 任平生不在乎易潇这翻来覆去用烂了的一招如火式,不厌其烦用六式应对,这便是一种喂招。 小殿下在剑光之中似乎觉察到了对方的喂招意味,深觉古怪,即将被递出的如火式强行被他拉扯而回。 白蛟剑形之上火焰燎原,嗤然熄灭。 易潇面色古怪望向对面巍然不动双袖飘摇的瘦削男人。 任平生略显惋惜说道:“可惜了,若是继续练下去,你的如火式说不定今日就能圆满。”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世上剑客一万人,也许就有一人能登临九品,甚至悟出域意。” “可想达到剑道境界的圆满,便无法拿这种数量级来去计算。” “离九品差一步,就只是一步,可能再努力十年八年还有希望离剑境圆满差了一步,就是十万八千里,也许这辈子都再无希望。” “你的剑很强,若是成了九品,即便是最下乘的域意,配合你的两道天相,我很可能就不是你的对手了。”任平生淡然说道:“但单论剑道境界,我已经圆满了,你却距离圆满差了十万八千里。” 易潇的面色有些苍白。 任平生身前漂浮着一刀一剑。 他微微吐出胸膛积郁已久的剑气,再轻轻弹指。 那两把质地普通,剑身内部早就在无数次碰撞之中化为齑粉的刀剑,此刻终于灰飞烟灭。 以粉剑对敌。 全凭一口剑气凝形。 “这便是我送你的第五剑。” 任平生自嘲笑了笑,说道:“不要说我蛇蝎心肠,你若是一直递剑,我便是送你一场造化,今日有望直抵剑境圆满可你自己停了剑,今日剑心受损,日后再无存进,也怨不得他人。” 第六十七章 借剑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任平生面色淡然,两袖清风,剑气傲骨,端的是江湖做派坦坦荡荡。 “剑境大圆满可遇而不可求。” 任平生微微振袖,漫天碎石倒飞而起,随剑气心意所动,手中无剑,天地却无处不是剑。 “我剑出必杀人,但今日不是杀人的好时机,所以我不准备出剑。” 他顿了顿,笑道:“你们若是不信,我那柄九恨就藏在西关地下,随时可以出剑匣杀人。” 这个曾经的剑冠微微挑眉,声音冷淡说道:“缥缈坡的袁四指最多还有一炷香时间就能赶到,如何抉择,你们好自为之。” 剑气嶙峋,杀机起伏。 这个瘦削男人却自顾自坐了下来,漫天碎石震颤,唯独他身前的那方木桌巍峨不动,四平八稳。 任平生闭上眼开始喝酒。 易潇盯住这个自己如今看不透深浅的剑客,一字一句说道:“任先生的剑道大圆满我记住了。” 任平生轻轻一笑。 小殿下微微转身,作势就要离开,突然猛地抬手,扭腰踏地,白蛟嘶吼化作重弩。 张弓搭弦。 一道银光彪射而出! 磅礴元力沉重如山,易潇脚底寸寸炸开,整个人被巨大的反震力量压得向后踩踏地面,踩出了一条长长沟壑。 那道银光对准的,是正在举杯独酌的那个瘦削男人。 任平生眯眼喝酒,笑意不减,甚至连指尖功夫都未曾停顿一丝。 那抹惊天动地的磅礴元力箭弩陡然撞上一堵巨墙,刹那寸断,不能再进一丝一毫。 而那堵巨墙就在任平生面前三丈。 三丈剑域。 也无风雨也无晴。 沛然的元力炸开,三丈之外犹如遭遇了一场灾难般的元力轰击,木石碎得不能再碎,可在那个男人的“剑域范围”之内,一切依旧在掌控之中,即便化为了粉末,也被剑气控弦不能下落,起伏不定。 当尘埃散尽。 任平生缓缓喝完了那壶酒。 他站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不出意料的,那个射出一箭只是为了试探自己的齐梁小殿下,尘埃落定之后,已经离开了乌乌镇。 可如果自己的剑域不是真正的圆满完美,他会不会出手? 任平生说不准。 他猜不透对面的心思。 任平生不想赌,不敢赌,也没必要赌。 他的确有一剑递出杀人的把握,可齐梁的那两个殿下,一个儒家传人,一个身负天相。 尤其是易潇,早就完成了九品元力的积蓄,硬生生憋着不让自己踏出那一步,在任平生看来,肯定是存了贪心的念头,想成为史上最强的九品妖孽,与东君他们并肩。 他不敢逼人太甚。 如果易潇弃了那条完美九品的路子,被逼着在乌乌镇破开九品,世传极强的株莲龙蛇那两道天相加身,单凭蛮力和元力,就可以把自己活活打死。 耳边突然有马蹄声音传来。 袁四指端坐马背之上,望着满目疮痍的乌乌镇,轻声叹道:“我来迟了一步。” 任平生根本懒得回头去看那个刻意来迟一步的西关大人物。 袁四指的修为在十六年前就是九品,就算不敌这些年轻妖孽,可绝对不会太过忌惮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他能算出他们俩的落脚点,真心存必杀之念,又岂会赶晚? 任平生淡然说道:“说到底,你与我一样是所谓的贪生怕死之辈。” 袁忠诚摇了摇头,“并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我必须要为西关活着,为王爷的遗志活着。” 任平生嗤笑一声,道:“好一个大义凛然的西关之手。” 他突然拉下脸说道:“西关一眼一手一影子,徐至柔死了,江轻衣当那只眼可以,但他绝不能死。” 袁忠诚微微牵拉马绳,挺直脊背柔声说道:“他领兵符去凉甲城了,今晚就率两千甲为西关杀敌。” “袁四指!” 任平生眯起眼,低喝一声,声音已经有些微冷:“十六字营的黑甲两千人,在八大国期间能堆死任何一个九品高手。便就是我去了,自问在大稷山脉被两千甲围住,也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们两人,临死之前完全可以杀穿腹阵,杀出一条血路!” 袁忠诚笑着嗯了一声,“对。他们自然可以杀出一条路。” 他说道:“所以我才放权给了江轻衣,让他率领兵符督阵,有他在,想杀出腹阵便不再容易。” “洛阳那里都不再追究了。”披头散发的任平生此刻杀机有些抑制不住,恨声说道:“你非把他们逼到绝境,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袁忠诚摇了摇头。 他的笑意缓缓收拢,沉默了半晌,这才说道:“我做的这些,对我自然没有好处。” “但王爷说他们该死。” 袁四指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不管凉甲城的两千黑甲最后如何结局,他们都必须死。” 任平生杀意沸腾说道:“江轻衣对我很重要,若是他死在了凉甲城,我一定会把西关壁垒从内杀穿。” 袁忠诚面无表情说道:“那你们俩感情好?你现在负剑赶到凉甲城,还来得及去护住江轻衣,若是你坐镇大稷山脉,这一战便再无悬念。” 任平生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人的心思。 从头到尾,他都是想借自己的剑。 借自己之剑来杀人。 杀掉齐梁的那两个殿下。 “好。” 任平生眯起眼,说道:“袁忠诚,朝廷人玩的手段比江湖上高明的多,我今日帮你开匣杀人,便了结了我和西关一年多来的恩怨纠葛,此后我修行我的剑道,你便再如何利用江轻衣,都与我无关。” 袁四指笑眯眯说道:“任先生说笑了,若是江轻衣有难,你这把剑还是会出匣的。” 任平生盯住袁四指,沉默不语。 西关穷山僻壤,所出的有名之人,除了那位白袍儿藩王,都是大奸大恶之辈。 这个缺了一根尾指,却多了一颗毒心的男人尤其如此。 檀香。 把紫檀点燃,再将檀香根在雪里稍微清洗一下,微微揉搓香根,就可以把一簇香火揉开,最终立在佛龛里。 这就算是祈愿。 一愿己,二愿心爱之人,三愿心愿之物。祈愿时候双手合十,心诚则灵,整个过程也就几十秒,但绝不能开口,规矩上说开口便算是前功尽弃。 这是齐梁独有的“祈新春”仪式,老幼妇孺,携家带口,随意一个佛寺,都有免费的祈新春仪式。 而大榕寺是齐梁最负盛名的佛寺。 祈新春的仪式自然也该是齐梁最热闹的。 只可惜今日的大榕寺,却格外的安静。 寺内寺外都是一片寂静。 这场连天的大雪已经有了停势,南方最为明显,几片轻薄的雪花乘风而起,卷不出视线便陡然急转落下。 大榕寺外黑压压的一片。 但凡是来大榕寺想焚香“祈新春”的人物,都被告知今日大榕寺有贵客前来,不方便祈福了。 挤压了一层又一层的人潮,穷尽目力,也看不清大榕寺外停着的马车里,究竟下来了什么样的人物? 有消息说大榕寺的那位监院大人亲自出来迎接。 很多人猜测是陛下大人亲至。 事实上,他们猜对了。整个齐梁,能让大榕寺有这种规格接待的,也只有陛下大人。 其实不光光是陛下大人。 随行的苏家家主少家主,六大家的话事人,包括那位年轻的唐家大小姐,都是如今齐梁世家有着相当分量说话权的大人物。 很少会有这么多大人物一起来一座寺庙里。 所以青石的笑容温和,搀扶着齐梁的陛下,柔声说道:“陛下,大榕寺庙小,真容不下这么多大菩萨。” 萧望笑了笑,这位年轻的监院说话让人发自内心的舒服,如沐春风,而扶住自己的这一段路,不知他用了什么秘法,自己身子里的血液都似乎有了那么些许活力。 他轻声赞叹道:“外人都说你是地藏王菩萨转世,有大愿力能镇压地狱,我看倒不是,你身上那里有半分杀气?内敛如玉,圆融如意,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有佛陀的风采。” 青石诚恳说道:“陛下折煞我了,青石不愿能修成正果,唯有两愿。一愿陛下能得天人长生,二愿齐梁能够长盛不衰。” 萧望哈哈大笑。 祈新春的仪式在正午举行,陛下执意想一个人逛逛大榕寺,于是剩下的人物,除了陛下的贴身护卫以外,便无须再跟着陛下。 “实话跟你说吧,我来就不是为了‘祈新春’,那玩意儿不灵,纯骗钱的。和尚,你赶紧告诉我,易小安人去哪了?” 苏扶没好气叼着野草,靠在佛塔旁。 青石叹了口气,说道:“话可别乱说啊,今儿来寺里的都是大人物,我可一个也得罪不起,可还要靠着他们来打寺庙的招牌呢。” 背着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摩挲着佛塔外壁。 他喃喃说道:“她的剑道修为可真是一日千里。” 佛塔外壁,被垂落的剑气一日复一日侵蚀,如今仅仅是指尖接触,便能感受到相当冷冽的剑意。 青石眯起眼,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想找她,来晚了,前不久说是出门历练去了。” 苏扶和宋知轻彼此对望一眼。 青石一字一顿说道:“我怀疑她一个人偷偷北上了。” 第六十八章 祈新春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大榕寺内。 唐小蛮铺展油纸,狼毫笔尖纤柔,落字肥瘦相曳,写了极长的一段话。 雪势基本不大,但钟雪狐还是坚持在她身边撑伞。 伞外面蹲着一个青衣小姑娘,木然盯着许愿池里 “铜钱愿”,先将心愿写在油纸之上,再将油纸叠合,塞入一贯铜钱眉心,最终将铜钱沉坠许愿池底,等待心愿成真便可。 嫌弃自己字迹不好看的唐小蛮已经作废了好几张油纸。 其实唐小蛮的字相当好看,只是在唐家堡的时候,向来叛逆的大小姐不肯静下心去跟着私塾先生学习书法,字迹只能算是小家碧玉。 她生怕自己字写得难看了,心愿就无法成真了。 她也怕自己的内容写多了,菩萨笑她贪心,所念就会落空。 删删减减,不厌其烦。 钟雪狐对那个蹲在雪地上发呆的妖族小姑娘说道:“你是有空间神通的大修行者,能不能去北魏,把他们俩带回来?” 青梨眯起眼,竖瞳依旧看不清切远方的光景。 她淡淡说道:“不能。” 钟家大小姐被这句干脆利落到了极点的回答噎住。 她低垂眉眼,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个答案。 钟雪狐不怎么会修行。 但她也知道拥有空间天赋,不代表可以随心所欲地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的确有很多条条框框,复杂的规则约束了空间天赋的修行者。 青梨瞥了一眼开始写完心愿开始叠油纸的唐小蛮,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这个女人痴痴念念写了一上午的油纸。 终于开始叠纸了。 唐小蛮从一开始写油纸的时候就在笑,就算是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看,眉尖微蹙,可也是带着笑的。 她笑得如此的甜,写得究竟是什么? 一贯铜钱坠入许愿池,噗通一声,薄冰破开。 油纸上写了被唐小蛮删减到不能再删减的两个字。 嫁衣。 不愿其他,唯有一愿。 唐小蛮笑着双手合十,默默许愿,心底喃喃念道:“嫁衣。” 嫁给萧布衣。 等你平安归来,我们便大婚。 祈新春的仪式在大榕寺里举行。 香炉里插满了紫檀小香。 齐梁的陛下亲自来到大榕寺祈愿,在天下佛门衰落的大势之下,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情。 这一年多来,齐梁的皇室也多有王爷来到这里,心诚至极,许愿还愿。 如今几大世家的巨擘也都跟随陛下一起入寺。 是不是佛门将兴? 佛殿内小沙弥敲着木鱼,轻声而庄重颂着佛号,缥缈而虚幻的经文从孩童的口中迸发而出,此刻大榕寺内风雪摇晃,十几件衣袍一同随风飘摇,此刻全都寂静无声。 双手合十,面色虔诚。 许愿不出声音。 香火缭绕,淡淡的诵经声音随之缠绕。 青石小和尚面上的稚嫩意味去了些许,身为五位妖孽,他年轻得令人嫉妒。 青石面色悲悯,闭上眼,淡淡的佛力散发而出。 紫檀燃烧的速度没来由开始加快。 有资格随陛下一同入佛寺的,全都心有所念心有所想,此刻祈愿,即便是妖族出生的青梨,也站在后面,合上妖瞳,安安静静许愿。 佛寺内诸生百相。 唐小蛮笑容缓缓收敛,苏家家主和苏鲟面色肃穆,钟家大小姐微皱眉头。 千万芸芸众生。 心生万千疑惑。心得无数解答。 唯有陛下一人面色不变,不喜不怒不嗔不悲,诸生百相却在他面上皆有体现。 片刻后。 萧望微微揖礼。 青石缓缓还礼。 再抬头之时,香炉里紫檀已成灰,如雪般白。 真正的佛门清净之地,不染尘埃。 祈新春。 祈求新春新年,心想事成。 香炉之中一卦签被萧望轻轻抽出。 陛下未曾看签,直接将那根木签递给青石,递签之后面色平淡,微微后退一步,望向这位年轻的监院大人。 青石双手接过卦签。 他瞥了一眼卦签。 佛殿里诵经声音愈发庄严肃穆,所有的小沙弥都憧憬望向自家小师叔青袍飘摇的背影。 这个被全天下认为是转世菩萨的年轻监院大人,看了卦签之后,摇晃的身形微微停顿。 沉默。 背对齐梁众人,唯独与青石面对面的萧望,望向对面那张稚气初脱的面孔,自己微微拉扯唇角,无声笑了笑。 青石缓缓拿指腹摩挲木签,用力极深。 他突然朗声说道:“卦签大吉!” 苍穹雪停。 大风起,吹得年轻菩萨举起卦签的模样定格在脑海之中。 木签上大红到有些猩红的大吉两字令所有人终生难忘。 佛殿内的诵经佛号造势到了极点。 不知为何,气氛居然有些悲壮的意味。 萧望低头,行大礼。 这一次年轻的监院大人没有还礼。 他举起那块卦签,签上大吉如血,面色却苍白如雪。 大吉之色,越红越好,这二字便如同血红。 齐梁陛下行礼,所有人跟着行礼。 陛下抬起头,认真对眼前的年轻监院大人一字一句说道:“佛门当兴。” 这一句话,像是一个祝福。 更像是一个承诺。 青石笑着点了点头。 当车马恢复流通,齐梁的陛下和一众大人物离开大榕寺之后,想求签祈愿的人群却再次被挡了开来。 大榕寺闭门。 负责合门的几位小沙弥很认真地对潮水般的人群解释说道:“小师叔今日身体不适,不宜喧闹,特地闭门一日。” 大榕寺里还有两个人没有随队伍离开。 小沙弥奈何不了他们,瞪大了眼睛,换来的也只是对方无赖流氓般的无视。 苏扶捡起那块血红的卦签,被人以指血涂抹出大吉两个字的木签,难免有些触目惊心。 青石声音虚弱笑道:“陛下特地取了一块空签给我。” 苏扶沉默片刻,伸出一只手,去擦拭木签上的血迹,却发现只是无果。 宋知轻望向原地结跏趺坐的青石小和尚,严肃开口说道:“擦不掉的,这是菩萨的真身血。” 苏大少望向那个盘坐在地的和尚,声音沙哑说道:“你这是何必?” 青石摇了摇头,说道:“佛门兴衰与否,终究不是我一人可以决定。这些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贫僧愿身后寺庙里香火百年不衰,献一些血,算不得什么的。” 苏扶冷笑一声,道:“你的修为至少退了一大截,世人说你是那五人之中最有望与北仙争锋的妖孽,今日献了真身血出去,就算是对上弃琴的东君,恐怕也没什么胜算了。” 青石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无碍。贫僧本就不愿出手招惹是非,这些流言蜚语,随他们去吧。” 宋知轻沉默片刻,认真说道:“这是在拿你一人血,去养齐梁千万人。齐梁本就大盛,何以至此?” 青石柔声回答道:“陛下惟愿膝下平安。” 苏大少将木签重新插回香炉,香火袅袅,那根木签浸了菩萨的真身血,无法被高温焚去,只有等一年之后自行灰飞烟灭。 苏扶轻声喃喃说道:“盛极必衰,这是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陛下多年来不敢让齐梁再盛一步,养精蓄锐只等那一战爆发,如今求了大吉签,愿力缠绕,明年齐梁抵达顶峰,这是一件好事不假,但我担心强行拔高气运,反而会招惹不祥。” “愿力纠缠,因果报应。”宋大刀鞘轻声说道:“这是师父在世时候经常说的话,他老人家说天道循环,没人能逃得过。” 青石揉了揉眉心,笑道:“贫僧明年愿为齐梁再献出余下的真身血。” 所有的小沙弥望向自家的小师叔。 他们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其中道理。 什么菩萨真身血。 什么愿力因果。 他们听不懂。 但他们看见监院大人揉了揉眉心,眉心之处便开始渗出鲜血,大雪飘摇,监院大人满面鲜红,眉目间居然生出一丝老态。 有些小沙弥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那个坐在风雪之中的青袍男人,庄严肃穆,却笑着对身后众多小沙弥说道:“别哭啊。” 苏扶认真望向青石。 盘坐的小和尚,身上的气势随菩萨真身血的溢出而不断衰减,境界跌落再跌落。 宋知轻也沉默不语。 以一己之力为齐梁输送国运,这本该有多么逆天的修为? 那块木签无法焚尽,无法消亡,齐梁便不断从他身上汲取气运,直到榨干修为。 只为了萧望的一句“佛门当兴”,值得不值得? 苏扶突然感应到了一股没来由的气机兴盛而起,淡薄微弱的青芒从青石的额头亮起。 小和尚盘坐风雪之中,额头青芒大盛,不远处的一块石碑同样青芒大盛。 苏扶有些愕然。 依靠在大榕树下的宋知轻却一直面色淡然。 宋大刀鞘的师父死在了鬼门关。 他自然知道鬼门关曾经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人间上一代的大部分宗师都战死在那里,即便是功参造化的剑主大人,也只能做到将鬼门短暂的封印起来。 而眼前的青石,已经坐实了是地藏王菩萨的转世无疑。 他就是剑主大人等的那位菩萨转世。 此生来到人间,只要收集齐六道魂魄,恢复修为,便可以重新封锁鬼门。 所以宋知轻向来不认为青石会止步于九品。 那抹青芒始一出现,青石的气机便大大好转。 他右手结甘露印,左手微微抬起,虚持宝珠,端的是法相庄严。 头顶的那抹青芒凝成人形。 地藏王的第二道魂魄。 宝珠地藏。 这宝珠地藏的魂魄原来早就被青石寻到,一年多来,此刻与青石几乎相融,却有些拉扯之意。 拉扯着向外。 非是魂魄不愿入内。 而是青石不愿。 小和尚望向师父的那块碑石,柔声说道:“师父,我无碍的。” 他挥手想召离宝珠菩萨的神魂,却发现师父的魂魄一如往常般倔强,一个劲儿往自己身体里钻。 青石无奈说道:“乖,听话。” 宝珠菩萨的魂魄居然摇了摇头。 青石眼角微红,声音却更加温柔:“师父,我只想再陪你多一会,再多一会。” 宝珠菩萨微微拉扯嘴角,似乎笑了一下。 青芒归位。 大雪无声,佛寺内重归于静。 第六十九章 撞甲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大稷山脉。 山脚下,凉甲城的玄铁重门缓缓闭合,如同巨兽睡前阖拢下颌,只是在巨门咬死之前,有位披着青色铠甲的年轻儒将率马而出。 他面容清俊,眉目间带着一股子令人心旷神怡的书卷气息,倒是全身没有丝毫修为的痕迹。 江轻衣腰间悬挂兵符,余光瞥见背后凉甲城大门锁死。 这个人生第一次披甲出阵的儒生,此刻面色不是那么平静。 有那么一丝丝复杂的意味,带着些许犹豫,些许惘然。 可当马匹来至大稷山脉山脚之时,马背上的那人陡然挺直脊背,那些繁杂的情绪全都一扫而空。 此刻黑夜降临。 漆黑的山脉里,凉如月色的光芒犹如一泓清水,在甲铠上反射传递,游走不绝。 黑夜之中涌出了一抹黑。 黑色甲胄如月牙一般在青甲儒将背后扩散,整顿。 江轻衣兵符上大放异彩。 大稷山脉死寂无声。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 身后两千黑甲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前方。 兵符上的光芒越盛,就代表着那两人越接近自己。 江轻衣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将那口气轻轻吐出。 如此吐纳三次。 心潮澎湃变为天塌不惊。 他跟在袁四指身后学习一年多,兵法韬略,率阵变阵,无论是学习能力还是领悟能力,对用人教人极为挑剔的袁四指都没有挑出自己的一点毛病。 江轻衣想过自己率阵出战时候的模样。 可江轻衣没有想过,第一次率阵,袁四指便给了自己西关最为精锐的十六字营。 他更没有想过,十六字营的黑甲,居然能够达到如此高的素质程度。 两千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偌大山脉,在黑夜之中,除了鸟兽横行时候的声音,便真正的落针可闻。 也正因为安静,所以江轻衣可以听见山脉那边的声音。 先是如同飓风过境,山脉那边古木摇晃。 再是骤然停止。 于是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就好像是奔跑的巨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换成了原地站立,开始沉思。 江轻衣知道那两个人已经发现了大稷山脉恭候多时的两千黑甲。 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回头,便是袁四指的西关大瓮。 无路可走,又当如何? 江轻衣缓缓举起右手,在半空之中握拳。 他盯着远方山脉起伏的线条。 那里是黑夜。 黑夜里有人走出。 不是蓄意已久的出场,那般众目睽睽之下施施然的走出。 也不是一步一顿,杀气毕露的登场。 步伐平静而淡然。 黑袍和布衣从地平线那边走了出来。 两个人并肩而行,其间隔着一刀一剑的距离。 易潇平举剑,萧布衣平举刀。 剑尖与刀尖抵在一起,如同二人肩膀抵在一起。 十万里的北魏路,就这么走过了一大半。 月色如潮。 黑甲如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两个人身上。 淇江自西向东,越上游越湍急。 尤其是靠近西关的上游江首,俱是大江大浪,罕有驾舟人敢驱舟冒险,若是被一不小心拍中舟身,便顷刻间浪吞小舟,断然没有幸存的道理。 大江滔天。 剑舟横行。 驱舟的船夫已经是胆战心惊,骇然无力,不敢摇桨。 剑舟在大江之中随波摇曳,如同无根浮萍。 那个女子依旧站在舟头,风吹雨打不动,身躯玲珑娇小,面色平静漠然。 船夫带着哭腔说道:“居士大人,今儿天公不作美,我们现在想回去都难了,再不掉头,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被唤作居士的女子置若罔闻。 她漠然说道:“还有多久能上岸。” 手脚已然被吓得无力摇桨的船夫心底开始升起了懊悔,悔恨自己贪图这个女子不菲的渡费,居然来渡这淇江最险恶之地。 这条路线,是去西关最快的一条。 走水路,登岸之后一路北行,几乎没有阻拦,算上车马劳顿最多只需要三天即可抵达西关峡口吞衣峡。 船夫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何要选择在这种天气出行,从齐梁直奔北魏西关。 齐梁北江上游的渡口,如今只有自己一家,在十二月里艰难以剑舟渡人,赚一些辛苦的血汗钱。 当时自己瞥见了这女子腰间挎着大榕寺的居士令牌,再加上她出的十倍渡船价格,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了她渡江的要求。 船夫此刻陡觉船身猛然摇晃,天旋地转,抬起头来,一道揭天巨浪拍打而下,铺天盖地,只道此生已尽。 肝胆俱裂。 睚呲欲裂的船夫看见高高翘起的船头,那站立不动的女子面对铺天盖地的巨浪,只是抬起一手,衣袖内剑气摇晃,被她压制不能溢出。 不动用剑气。 只是缓缓压掌。 大势至。 以她为圆心—— 天地之间浩浩荡荡。 一片太平。 淇江滔天江水被女子一掌压回。 死寂。 船夫面色苍白跌坐回船舱。 听到那女子声音平静说了一句。 “继续。” 他久久不能平静,骇然望着腰侧挂着居士令牌的佛门女子客卿。 拼命颤抖着双手摇桨。 一路上淇江死寂。 波澜不惊。 这是什么样的天人手段?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甲。 北原雪雾森林被森罗道围堵之时,森罗道探子的数量尚且不过三百。 眼前的黑甲至少破千。 缓缓举起右手握拳的江轻衣,望向眼前离自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两个年轻男人。 与自己岁数差不多大。 “易兄。” 江轻衣轻声说道:“本以为你我再见面,会如旧友重逢。” 马背上的那人声音稍显复杂,柔和说道:“不曾想会是今天这般模样。” 小殿下平举白蛟剑,与萧布衣抵刀剑并肩。 他笑了笑说道:“今日之后,若是轻衣你愿意来我齐梁做客,我定然不会以黑甲招待之。” 江轻衣向下望着黑袍在风雪之中摇曳的故人,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今日之后? 青甲儒将摇头说道:“不会有今日之后了,凉甲城前,十六字营两千黑甲等了你这么久,我不会心慈手软的。” 易潇哑然失笑道:“就只有两千黑甲,你莫非是看不起我?” 江轻衣摇了摇头,只当是临死之前不肯服输的最后嘴硬。 他准备放下那只握拳的手。 小殿下突然开口说道:“你可知我杀穿两千黑甲难,可千军之中要取一人头颅却极为容易?” 江轻衣眯起眼。 易潇说道:“撤甲,不然我一剑叫你死。” 江轻衣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易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与你交个朋友。” 小殿下面无表情。 江轻衣高举着那只手,惋惜说道:“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黑甲之中举盾的甲卫缓缓涌出。 高举黑盾,将江轻衣簇拥,吞没。 那只握拳的手在黑潮之顶,缓缓放下。 于是层层叠叠的黑甲便如一线潮般缓慢推进。 气势雄壮无比。 绝非森罗道可以比拟。 易潇的双眸缓缓变成了金灿之色。 他看到青甲加身的那人收手之后,双手合掌,对着自己的方向揖了一礼。 接着平静后退,一直掠到黑甲最后,开始督阵变阵。 易潇缓缓低垂眉眼,白蛟剑不再是实体,而是化为剑气翻滚,最终缠绕自己。 如何破两千甲? 任平生在乌乌镇说的不错。 两千黑甲,在八大国期间足以剿杀任何一个九品高手。 但放到现在,就未必了。 小殿下见过五位妖孽其中的三位出手,李长歌王雪斋青石,若是换做他们三人的其中任何一人,放到如今的境地,这两千黑甲都不可能阻拦得住。 易潇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鼓起,头顶白蛟翻滚。 八品境界的穹顶不再锁死,泄露一线天机。 头顶十几团域意雏胚的易潇缓缓摊开臂膀,抬头仰望天空,从圣岛吸纳而来的元力,从株莲池中被牵扯拔出。 天神下凡。 不,应该说是魔王降临。 漆黑的元力,纯粹到了极致的修魔气息,从眉心渗透而出。 白蛟变黑蛟。 易潇身上的气质全部洗刷改变,在株莲相未曾削减的情况之下,那双金色眸子被黑白二色迅速淹没,变得漠然而无情。 全身的骨骼爆发出炒黄豆般的脆响,噼里啪啦不绝。 待到易潇身躯舒展开来,气势便如瀑布般恢弘泄地。 龙蛇相开,株莲相开。 全都抵达巅峰的那一刹那—— 咚! 咚! 易潇的心脏跳动宛若战鼓,血液温度比大雪还有冰冷,七情六欲,被抛在脑后。 是为冷血。 萧布衣望向连身高都拔高一头的小殿下,不觉有些悚然。 突然耳边如同被大风狠狠刮擦而过—— 那道身影陡然消逝在原地! 接着狂乱如同炸雷般的踏地声音砸地而起,那个魁梧身影脚底绽雷,快如奔雷,声势浩荡撞入黑甲之中,直接撞出一蓬血雾出来。 萧布衣眯紧双眼盯住那道彪猛悍勇的黑袍身影,一手掐诀为他施加儒术,一手拖刀奔入黑甲之中。 两人撞入两千甲。 气势居然是如此的壮绝世间。 第七十章 一骑挡千 两人撞入两千黑甲之中。 一骑当先的黑袍小殿下双眸漠然无情,双手挡在面前,砸入黑甲潮水之中猛然拍开双臂。 小金刚无垢。 舒展双臂的动作无比霸道,直接拍烂两颗头颅,接下来展开的指掌却极为轻柔,十指处有黑色发丝缠绕,倏忽以黑色元力射出,钉穿十具黑色甲鳞,那十具尸体的胸膛之中俱是如被细蛇穿心而过,易潇重新将十指收缩回面颊之前,刹那带出猩红十条血线。 若论世间谁的杀伐之术最强。 以那位阎王毫无争议的冠绝世间。 操线控弦杀人的手段最适杀戮,再加上大金刚体魄,若是今日这两千黑甲围住的是女阎王,那么结局毫无疑问是那位森罗道大殿下沐浴鲜血杀光大稷山脉的这两千铁骑。 易潇以株莲相偷学了阎小七的摘发杀人,只需要稍许元力,震颤发丝,两端发力,自己与对面一同承受颤心之苦,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魔道杀功,也是真正强绝的邪门手段。 杀敌极快,对自己的损伤也极大。 那位女阎王有世间独步天下的大金刚体魄,自然可以傲视群雄。 如今易潇龙蛇加身,媲美小金刚体魄,在群攻之中使出这般法门,才知道自损程度令人惊悚。 以一杀十,心肝脾肺震颤十次,肺腑有杀气入侵。 何况以一杀百,以一杀千? 这是以命换命的魔门杀法,手上沾染的便不止是他人性命,每杀一人,等于杀一次自己,积累下来总归有一天死在自己手上。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双手十指缠丝引线,身前是潮水一般看不清数不尽的黑甲潮水涌来,投掷的长枪破空声音在耳边呼啸。 易潇开始后掠。 身后的黑甲尚不算多,萧布衣一人一刀扫出,用力极深极沉,甲胄拍碎,身躯横飞,头颅崩开,刹那拍开一团血雾,扫出极小的一片范围。 仅仅只够落脚。 易潇面无表情再退。 萧布衣再出刀。 连退数十步。 之前那十具被发丝捅穿心肺的黑甲已经被无穷无尽的铁骑踩踏淹没。 提前预判射出的长枪密密麻麻落下,在易潇身后如雨般钉在大地,立成极长的一排,将后路锁死。 小殿下低垂眉眼站定,头颅七窍顶端十几团域意雏形漂浮,面前是黑压压的铁骑潮水。 小殿下缓缓闭合双眼,耳边是铁蹄踏地的声音。 轰隆隆如雷般涌来。 面前是一匹高高抬起马蹄的壮硕黑马,前面双足踩踏而下。 小殿下轻声笑了笑。 双手十指猛然上抬。 十条血线自地面被拉扯而起,所过之处血光闪过,极为锋锐地切割空气,切割马匹,切割人肉。 大稷山脉有雷光闪过。 映照出黑袍里那张笑里透着邪气的面容。 黑袍小殿下面前的那匹壮硕马匹刹那四分五裂,撞在易潇身上,连人带马碎成了自上而下被切开的两大块碎肉。 山脉的雪迹化开得差不多了。 被大寒天气冻得发硬发僵的泥土稍微有一些松软。 一滴细长如针的雨滴落在地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千滴万滴。 大雨倾盆而下。 将易潇萧布衣堵住的黑骑默然不语。 黑甲最后方的江轻衣面色混杂雨水,布阵列甲,将十六字营部署完,望不清最前方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轻声说道:“杀。” 凉甲城有鼓声响起,那本是壮怀激烈的鼓声,却马蹄声音砸碎在铺天盖地的大雨里。 冲阵。 小殿下面前的黑甲仅仅是肃穆了一秒。 江轻衣的杀字在大雨声音之中显得极为微弱。 再度暴起的马蹄声音却极为震耳。 易潇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猫腰前行,流窜在迎面而来的铁骑之间,铮铮杀气铺面,小殿下双手抬起护面,眯起双眼十指拉扯,身后十根丝线如莲花般开枝散叶,最终全部汇聚在一人手中。 撒。 接着收。 那个踩踏在泥泞地面的黑袍男子身法鬼魅,拖曳一条由黑色元力兜成的“渔”,被住的铁骑刹那血肉崩离,被切割溅出渔。 他头上顶着十几团大小不一的柔光,面色上始终带笑。 恶魔。 来自地狱的恶魔。 两千甲的数量开始锐减。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一骑挡千。 易潇一人与两千铁骑对冲,双臂张开,一往无前,以他双臂为线,铁骑过线即人马分尸。 顷刻杀十。 接着杀百。 接着杀两百。 杀到快三百人之时,易潇满面鲜血抬起头,胸膛一阵翻涌,眼前的黑色铁骑依旧是一望无际的拥挤趋势。 十六字营里所有将士依旧是视死如归的漠然表情,踏向那个猫腰前行的男人,将自己手中刀剑枪戟递出,不求能够切割到衣角,只求能够阻拦他的行动,哪怕以性命为代价,只需要阻碍一丝一毫都可以。 这是背后督阵的那位大人下达的命令。 江轻衣面无表情,来到阵后的高处,眯起眼看清楚了场间局势。 两人入千骑,气势壮阔,只可惜后劲不足。 萧布衣杀人速度远不及易潇。 那个黑袍男人以一手拂袖掠丝杀人,动作阴柔,像极了森罗道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殿下。 可人力有时尽。 人海战术甚至可以堆杀宗师,更不用说九品,何况是眼前这个只有八品的男人? 哪怕你一气能破千甲,一但换气,在那时被寻出破绽,下一口气便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绵延不绝,恐怕连百骑也奈何不了。 所谓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死在人海之中的宗师,多半都没有捱过第三口气。 你使用再省时省力的元力法门杀人,也会有元力衰竭的时候。 也会有精力枯竭的时候。 也会有分神失策的时候。 江轻衣在等易潇竭力的那个时候。 五百骑被黑发分尸。 小殿下停住了继续拦潮前进的趋势。 他被一柄长枪戳中胸膛,双手收线,再度拦杀一批人马,却被那杆长枪戳穿黑袍抵入皮肤,小殿下双手握住长枪,此时正值一口气竭,正是换气时机,那杆长枪主人膂力惊人,一枪洞出势大力沉,几乎要将易潇挑飞而起。 小殿下面色苍白咳出一口鲜血,双手黑丝紊乱,扶住那杆长枪枪尖,以阎王术法杀人的副作用不偏不倚翻涌上来,胸膛内外一同震颤。 连退数十步,踏在被自己分斩开来的尸块之上,步步溅血,最终停下脚步。 不远处的萧布衣刹那红眼,同样气息竭尽,却奔袭而来,慌忙之中被铁骑踏中,却掷出自己那柄粗刀。 萧布衣刹那被铁骑吞没。 那柄粗刀将长枪一斩而断。 易潇红着双眼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隐藏在数千铁骑之中,趁着易潇换气时机递出这一枪的男人,长相清俊,此刻居高临下笑意冷淡,带着一抹嘲讽意味。 白衣白袍外笼罩一层黑甲。 元力出窍外放,缠绕枪身,化为一只引动长颈的白色大鸟。 九品境界。 “沐凤白?” 易潇声音沙哑,盯住眼前弃枪拔剑的白袍黑甲男人。 沐凤白声音漠然说道:“齐梁的小殿下居然还记得我,真是受宠若惊。” 易潇握紧抵入胸口的枪尖,微微拔出,带出一蓬鲜血。 他木然向身边看去,铁骑茫茫,早已经看不清萧布衣的身影。 萧布衣没有金刚体魄。 他也没有以一杀多的手段。 以他修为,若是有刀在手,儒术加身,一气六百甲,之后油尽灯枯。 刀断,就是人亡。 人亡,就是再也无法复生。 无法复生 易潇深吸一口气。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来得出其不意,最终结局断人心肺。 无论最后如何的苍白,你只能接受。 被龙王一口吞了的老缪。 死在风庭城外的老段。 太多了。 见多了,就麻木了。 易潇早就麻木了。 他笑了笑,做了一个决定。 于是头顶十几团域意开始交融。 变得不分彼此。 沐凤白面无表情望着与自己距离三尺多一些的黑袍男人,四下铁骑全部向着那个布衣男人涌去,给自己和他空出了一块场地。 他知道这个男人至今未入九品,一直存了大圆满的念头,这些域意参差不齐,能有一团媲美至强级的域意晋入大成,他便可呼吸间顿入九品。 沐凤白身边还有一铁骑缓缓来至。 曾经在风庭城露过一面的魔流剑尊同样身覆黑甲,身躯魁梧,背负重剑,双眸之中如燃星火,盯住那个拔出胸口长枪枪尖的黑袍男人。 “他放弃了九品前域意大圆满的念头。” 魔流剑尊面无表情说道:“这些域意被他揉碎了来篆养自身,想入九品,这样一来,此后便再没有大圆满的可能。” 沐凤白阴柔笑了笑,平静说道:“他是要牺牲这些域意雏胚,直接晋入九品巅峰?” “无所谓了。”魔流剑尊摇了摇头:“他放弃了大圆满,就已经不可能成为青石那样的妖孽了,就算今天能逃出大稷山脉,以后也是个废人。” 沐凤白突然眯起眼。 那个黑袍男人头顶的域意之中,有一团开始无限扩大。 这些域意不是被揉碎了化为元力。 而是被一团漆黑域意吞噬。 那团漆黑域意吞完了其他域意,被易潇一手摘下,面色木然塞入唇里,接着缓缓吞入腹中。 小殿下缓缓抬起头,眉心之处开始有元力汹涌而出。 披着黑甲的两个九品高手却突然同时悚然。 那个黑袍男人眉心的黑色元力如水银泻地。 九天之云下垂,随大雨一同倾盆。 浩瀚如同大江大海。 株莲池里的元力被易潇牵扯而出。 铺满了十丈。 铺满了百丈。 铺满了小半座大稷山脉。 何等的波澜壮阔? 第七十一章 回家 “怎么会有这么多元力?” 沐凤白和魔流剑尊互相对望一眼,眼里俱是深深的骇然。 黑色元力从小殿下眉心渗出,云雾般摇摇下坠,跌入地面如江河铺展,覆盖脚底大稷山脉。 沐凤白自问晋入九品这些年来不曾中断修行,如今九品巅峰之境,元力外放也不如眼前那人的百分之一。 比自己还要强盛一百倍的元力? 开什么玩笑? 就算是八大国期间就已经成名的魔流剑尊也不敢相信。 魔流剑尊面色阴沉低声说道:“天相修行者的强大之处不是我等可以想象,不能让他顺利晋入九品!” 跨坐在黑马之上的魁梧男子猛然拍鞘,身后重剑刹那出鞘,剑随人动,金黄色元力火焰划过大稷山脉的夜空,燃烧出一条炽热的通道! 仗剑而起! 大世来临之后顺利领悟域意的魔流剑尊一剑递出。 那柄漆黑的魔流重剑由剑柄幻化金黄,幽幽元力滚烫。 却再也不能存进。 双手抵在剑柄处的魁梧男子深吸一口气,再度抵力,十成元力全开,膂力堪比龙象,落在脚边的雨滴全都被这一刻的元力炸开! 仅仅是被元力弹开的雨滴便千缕万缕如针炸裂,溅射到鳞甲之上立即迸开一道道裂痕! 更匡论被重剑全力以赴砸中胸膛的那个男人。 魔流剑尊瞳孔微缩。 他清楚得感知到,这一剑砸出,如同蜉蝣撼树,施以元力能崩开小山头的魔流剑,如同抵在了屹立千年的忘归山山巅一般。 那人巍然不动。 甚至连一丝摇晃也没有。 这是何等恐怖的体魄? 紧接着剑尖之上的那端传来更加炽热的高温! 是那人的域意?! 魔流剑尊抑制不住怒吼一声,双手叠掌抵住剑柄前推,整个人与地面成一个弧度,身躯如大弓弯曲满圆,脚底已经深深踩踏入泥土之中。 无果。 雨雾之中,高温散开。 面无表情的易潇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身高。 他远不及面前的魔流剑尊来得魁梧。 他面色漠然推出一只手。 掌心抵在重剑剑锋之上,大拇指扣在剑面之下,其余四指轻轻敲下,抵死这柄巨大重剑。 开始前进。 那个魁梧男人的声音从嗓子里被压回胸膛,赤红着双眸,最终却只能节节后退。 黑袍大雨飘摇,易潇弯曲四指,重剑那端的男人被压得憋屈双膝几乎要砸在地上。 小殿下前进一步。 魔流剑尊面色涨红后退一步。 这已经不是角力。 更不存在丝毫的剑道较量。 在这柄重剑之上,魔流剑尊覆盖而上的域意,在易潇指尖扣下的一刹那,甚至来不及逆卷而回,顷刻间便支离破碎,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覆盖九成在三息之内变为覆盖一成不到。 这是实力的压制。 天与地,云与泥。 这是两个层面的接触。 魔流剑尊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还没有晋入九品的事实。 他面色惊恐,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矮了眼前那个黑袍男人小半个身位。 易潇的面容藏在猎猎作响的黑袍里,露出的眼神里只有极致纯粹的黑白。 如同魔王降临人间。 被他吞入腹中的那团域意光芒,在小腹里透过**凡胎,散发出盈盈光芒。 “我放弃了大成的剑域。” 小殿下突然声音沙哑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可能很难走出那条完美的道路了。” 杀戮剑域的胚胎,想要奔着至强级域意的大成境界,最多只篆养了三成,至于其他域意,更是远远比不上杀戮域意。 眼前双膝都被压在地上的魔流剑尊之前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易潇将所有域意都揉碎了。 只可惜不是为了凑出需要晋升九品的元力。 他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会理解易潇的株莲池里究竟有多少元力? 足够供圣岛修行整整一年的元力。 足以淹没脚底的整片大稷山脉。 易潇揉碎这些域意,只是为了喂给杀戮剑域。 一气五百甲。 手下的这些亡魂,全都被杀戮剑域吞噬,世间的杀念怨念,轮转业力,都是这道域意的精粹。 只可惜还没有大圆满。 小殿下也等不到大圆满了。 苍穹之上,雷光闪过 五指猛然用力捏碎重剑剑锋的黑袍男人眼神愤怒,挥袍拂袖。 身躯魁梧却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来不及收手护住面颊,一道鲜血飙射而出,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出一条长道。 脖颈之处一道几乎砍断头颅的血痕。 魁梧男人的头颅与身体骨头全被剑气斩断,只有一条极细的血肉连在一起。 死得不能再死。 沐凤白面色惨白,抑制不住惊叫一声,来不及驱马后掠,就看到了雷光之中那道令人发寒的黑色身影。 那道黑袍的速度实在匪夷所思,连天顶落下的那道雷光都没有消散,就已经出现在了沐凤白面前! 易潇一脚踩踏而下,将沐凤白胯下的黑马头颅狠狠踩在地面,踩成一滩烂泥,一把拎起沐凤白,小金刚体魄加持之下,那股巨力哪里是修元者能够抵抗的? 沐凤白面色苍白,被易潇双手拎起肩甲,高高举起。 雷光闪耀而过,映照出小殿下沐浴鲜血的森然面容。 易潇面无表情,双手十指,未曾圆满的杀戮剑域顺延指尖递入黑甲鳞面,再递入沐凤白骨骼之内! 北魏四剑子之中最为孤傲的“白鹭”,体内被易潇硬生生塞入第二道剑意,逆行经脉一周。 这是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 沐凤白却张口笑了。 露出满齿鲜血。 只是易潇的杀戮剑意太过强盛,压得他连呼吸都困难,此刻张口,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殿下盯着沐凤白,平静说道:“你想说话?” 沐凤白同样盯着易潇。 他微微张口。 或许是想告诉易潇,当年在风庭城外,那个做了替罪羊的齐梁大内高手,落在自己手上,死得有多么凄惨。 或许是想把自己当年虐杀那个男人的行迹,添油加醋说出来,至少能够触怒眼前的小殿下。 只是小殿下的面色一如往常一般漠然,不参杂有丝毫感情,即便是为老段复仇,面上不见喜悦也不见悲伤,没有难过也没有快意。麻木了。 木然了。 而沐凤白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易潇对那个男人一字一句极为缓慢说道 “风庭城外,血债血偿。” 沐凤白陡然瞪大了双眼,双手攥紧易潇的虎口,腾空拼命挣扎,比之前要残忍十倍的痛楚加持在骨子里,于是口鼻之间的鲜血顺势迸溅而出。 易潇的那句“风庭城外,血债血偿”无情落下。 每出一个字,杀戮域意翻滚,在沐凤白骨子里伐经砍脉一个周天。 如此八个周天。 如遭阿鼻地狱。 被易潇提起,藏在黑甲下的那个年轻男人在八个周天的剑气运转之后已经没了丝毫气息,双臂软绵绵下垂,整具身躯缓缓舒展开来。 大稷山脉再多一具尸体。 沐凤白那具上好的皮囊,被易潇随手丟掷在魔流剑尊的尸体旁边。 小殿下抬手拎起黑袍衣摆,微微抖擞,收敛长袍。 乱军之中。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先是感到了无尽的迷惘。 无数的马蹄踏地声音混杂而来,脚下陆地颤抖,整片山脉都被铁骑踏动。 要覆灭世界的大雨将一切火焰都熄灭。 心底的火焰却熊熊燃起。 易潇有些恍惚。 他回想到了那天与萧布衣一同冲出雪雾森林之前的场面。 那个布衣男人笑着半举粗刀,对自己说道:“承你吉言。” “若是回了齐梁,我便与她大婚。” 粗刀还在自己脚边插着,入土三分。 人已经不在。 耳边似乎有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断缠绕。 易潇惘然望去,黑白的眸子里倒映世界在大雨里的倒影,而在千骑之中,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咯噔”一声。 是什么断了。 小殿下缓缓低下头,发现那柄粗刀不堪重负,刀柄刀身分离,断成了两截。 “咯噔”一声。 是什么断了。 唐小蛮茫然望着自己手里的那根木签。 青石叹了口气,望着这位去而复返的女施主,叹息说道:“签断,大凶之兆,施主不要再求签了。” 小沙弥抿唇望向自家的监院大人。 青石抬起头,望着同样带着一队人马入寺而来的高大男子,那人手里也握着一根断签,眉目缠绕英气,带着一丝倦意,连兵甲都来不及卸,估摸着从北姑苏道一直南下而来,不知有几个晚上没有睡了,恐怕今晚还要连夜奔向淇江。 青石斟酌用词,无奈说道:“大殿下,须知天机留一线,算卦不算死。” 风尘仆仆从北姑苏道南来的萧无悔皱着眉头,努力让自己声音轻柔说道:“菩萨我为他求签,签断;弟妹为他求签,签再断。” 大殿下顿了顿。 他颤抖声音笑道:“菩萨您说,他们俩不会有事的吧?” 青石唯有沉默。 这院里的沉默,便说明了一切。 大殿下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捧着木签,不敢松手也不敢拼凑,喃喃说道:“等着,大哥这就来接你们。” 他挤出一个笑脸:“接你们回家。” 第七十二章 一剑叫你死 大稷山脉。 易潇缓缓蹲下身子,捡起那把断为两半的粗刀。 瞳孔里黑白褪去,金灿浮现。 小殿下摩挲着粗刀刀柄,陡然间转头,望向铁骑之中的某个方向,心有所感。 那个方向! 易潇豁然起身。 白蛟散去,之前被小殿下吞入腹中,化为晋升九品的纯粹元力,此刻易潇手中无剑可用。 小腹之中的那团杀戮剑芒大放光明。 雨声大作,淋在黑袍男人肩头,溅出极细的雨花。 小殿下眯起双眼,悟莲瞳睁开,将眼里的一切都转换成青紫之色,铁骑战马层层叠叠,尸山血海大雨飘摇。 那里有一件随风飘摇的布衣。 即便身上被扎中了一枪,两袖破烂浑身浴血,萧布衣的身法依旧鬼魅,总能在极其狭小的空间躲开铁骑冲杀。 只能难免有些独木难支的感觉。 显然是一口气到了极限。 强撑。 那杆大枪扎穿肩头,鲜血淋漓,萧布衣面色平静,双手元力握住枪身,十指攥紧猛然交错,刹那将枪身露在肩头外的部分拍断。 血肉与枪屑横飞。 二殿下握住那根断了枪尖有如水火棍一般的枪杆,长身而起,染血棍头带着木渣势如破竹捣出,如竹竿粘蜻蜓,下一瞬间戳穿一颗铁骑的头颅,将头颅点开之后猛然抖杆,继续前行,去势一往无前,不留丝毫防备。 一条粗棍左右连摆,拍开数道身影,萧布衣手中的枪身粗棍质地极脆,一拍一断,最后只剩下双手之中残余的极短棍身。 大雨之中,铁骑将他团团围住。 这个男人的肩头后部被大枪枪尖戳穿,腰身触目惊心的十多道刀伤剑痕斑驳染血,负伤至此,依旧站得笔直,脊梁骨不曾弯曲。 他轻轻丢去了手中棍。 砸在地上,溅砸出混着血的泥土。 这个身影摇了摇头,轻轻吐出胸膛里的那口气。 一气用竭,面前依旧是大雨之中带着肃杀气息无穷无尽的黑甲。 他笑得有些孤独。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轰鸣。 一人一骑被掀飞出去,在大稷山脉上空一闪而过的雷霆之中显得极为突兀。 接着是第二道被掀飞的身影。 远方有一人突然开始奔跑。 那个奔跑起来的黑袍男人一手按住眉心,尸山血海之中断剑残刃全部飘飞而起,随他身形起舞! “杀戮剑域”以一种无差别的方式释放出来! 这道剑域在大稷山脉开始狂饮鲜血,域意水涨船高,每杀一人,空气之中如剑气一般的猩红气息便浓重一分! 断剑残刃在易潇身后狂舞,跌跌撞撞追随,却无法赶上龙蛇加持的世间极速,霸道到了极点的杀戮域意在前方开路,一路将所有拦在前方的铁骑全都拍开捏碎,而被抛飞而起的残骑裂甲,下一刹那便被小殿下身后的飞舞刀剑分尸碎裂。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萧布衣和易潇之间的那条直线,被一条猩红发丝直接贯穿。 小殿下面无表情攥住右手,尾指缠绕的发丝被紧紧攥在掌心,接着左手握住右拳,猛然停步扭腰。 龙象巨力牵扯发丝。 小殿下和萧布衣之间的那条直线被一道颀长剑气覆盖,随发丝上拉,崩裂开一面猩红瀑布。 世间极致之锋锐。 那道黑袍身影高高跃起,于暴雨磅礴里跌入阵中,旋转之势尚未停歇,落地之后犹有余势将双手合拢,随身形一起,如揭开面纱一般兜绕面颊一圈,最终悬停在耳畔。 那根发丝“嗖”得一声回收。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 肃杀。 死寂。 小殿下炽热的瞳孔在大雨之中燃烧。 他站在大雨里。 站在萧布衣身前。 以他为圆心,围了一圈水泄不通的黑甲铁骑,突然出现了一道甲胄崩裂声音。 如同女人以纤纤玉指触动琴弦,缓缓抚琴而过。 动作轻柔无比。 黑甲之上被发丝抚摸过的地方,陡然裂开一道裂纹。 银**乍破水浆迸。 拦腰斩断。 分尸两半。 小殿下站在磅礴大雨里,株莲相能够清晰看清楚那个在远方高处督阵的青甲年轻男人。 易潇深吸一口气,对江轻衣大声道:“江轻衣!信不信我一人杀尽两千甲!” 天地无声。 端坐在马背之上的江轻衣轻轻摩挲着手中兵符,雨水在他肩头砸下,将青甲里的衣衫全都浸湿染透。 他背后是凉甲城。 幽幽火光在城头立起。 江轻衣同样大声回话道:“信!” 两个年轻男人,因为立场不同,站在了对立面。 江轻衣接着大声说道:“但你可知,在凉甲城外,在大稷山脉外,是西关的十万人马,无数白衣袍泽!就算你今日杀出了大稷山脉,杀穿了凉甲城,也走不出西关,逃不出北魏!” 易潇沉默了。 他笑了笑。 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 “我真的想不明白” 小殿下双目里的金灿之色缓缓消散,整个世界的青紫飘摇而去,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他伸出一只手,平摊手掌向天。 掌心接住连点成线的大雨。 “杀了我,你们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不断有雨滴从掌心迸溅而出。 易潇对江轻衣说道:“杀了我,只会促进战争爆发。” 江轻衣眯起眼。 他开始思考,大雨和雷声在耳边轰鸣。 易潇说的没有错。 “曹之轩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最后放弃了。” 江轻衣沉默了。 他好像明白了易潇的意思。 小殿下平静说道:“为什么西关一定要杀我?” 青甲之下的年轻男人下意识说道:“因为那位王爷” 那位王爷一说出口,大稷山脉所有的黑甲气氛都变得不同,所有甲士握紧了手中刀枪剑戟,杀意更盛。 而易潇依旧面色平静说道:“那为什么那位王爷就一定要杀我?” 小殿下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短暂的间隙,语气令人不容置疑。 “北魏放弃了,因为不想爆发战争。” “西关却没有放弃。” “那么西关到底算不算北魏的一份?” 小殿下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西关算不算北魏的?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西关壁垒替北魏守门户守了这么多年,但说到底西关是黎青的。就算是那位白袍大藩王死在了风庭城,他生前说的话,依旧在这里被奉为圣诏。” 江轻衣面色有些不太自然的苍白。 易潇问道:“那么你们眼中,黎青的意思,是黎青的意思吗?” 这句话很绕口。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听明白。 千余黑甲保持沉默,等着江轻衣开口。 但江轻衣听懂了,易潇身后的萧布衣也听懂了。 北魏是北魏,十万里浮土划分的清清楚楚,四大关也标注的明明白白。 足以说明,北魏自始至终,都是曹之轩的北魏。 那么西关呢? 西关在这十六年来,说是曹之轩的西关,不如说是白袍大藩王黎青的西关更为恰当。 黎青离开之后,西关是谁的西关? 袁忠诚?桓图穷?还是说江轻衣? 都不是。 伍长服从百夫长,百夫长服从千夫长,千夫长听从城主总督,城主总督要听手持兵符的江轻衣。 江轻衣的兵符是袁四指给的。 那么袁四指听谁的? 素日里一口一个奉王爷意志行事的袁忠诚,听的难道是那位死去的王爷的? 江轻衣有些口干舌燥。 小殿下淡然无比问道:“你知道极北之地,有一座屹立在风雪之中的神圣城池吗?” 风雪银城。 当历史被掩埋,谁也不知道西关那位大藩王曾经拎着灯笼远赴寒酒镇,带着西关三犬,与风雪银城的城主,究竟有过怎么样的一席交谈。 或许那位大藩王将西关托付给了可以信任之人。 或许那个可以信任之人不是曹之轩而是某个在当时看来的确值得信任的人物。 但人总是会变的。 譬如那位圣地的主人。 风雪银城城主从鬼门关出关之后,就变了性情。 或许就有这么一个人,想借着中原的火苗,燃起一场大火。 或许那个人就是风雪银城的城主。 或许他选择了借助靠近北地的北魏。 或许北魏就这么接受了银城所谓的好意。 许多的或许。 听起来很可笑而荒诞。 而真相往往就寄身在或许之中。 很多事情其实就是可笑而荒诞的。 既然有这么的或许,那么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呢? 曹之轩是个胆大心细的真正枭雄,他不介意任何人成为他的盟友,所以他没有理由拒绝银城的加入。 而在这片他亲手经营了十多年的土地之上,银城也确实插不上丝毫的手。 唯独西关除外。 银城执意要杀易潇。 所以有了一开始的雪雾森林大围杀。 而高高坐在洛阳皇座之上的男人却不这么想。 曹之轩在乎唐门的小世界,在乎银城的幕后支持,更在乎喘息的时间,但他不是俯首称臣的角色,即便被圣地二字压在眉心,也不曾低头。 他确实尽了北魏的一份力去应银城心思。 森罗道围剿易潇的人马数量足以证明诚意。 对于北魏而言,能在银城不稳定的支持之下拼命蓄势,最终能长成与齐梁一样的巨人,这是重中之重,当务之急。 杀了易潇和萧布衣,逼得战争爆发,银城到时候会不会撤身而退? 曹之轩不会去赌。 他是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游走在利益的边缘,垂涎着所有对北魏有利的食物,却老奸巨猾地放弃了看似最大的一部分利益。 求生。 所以他留了一份最后的洛阳敕令。 只可惜易潇和萧布衣选择了绕西关。 于是就有了西关的这场剿杀。 很多的或许。 真相是什么? 知道真相的人似乎很少,却绝不是一个。 紫袍大国师无疑是知道的。 某位在森罗道殿会里如履薄冰的老人似乎也知道。 但眼下至少在大稷山脉里,没有人知道。 易潇不知道,江轻衣不知道,萧布衣不知道。 小殿下说完以后停顿了很久。 他给足了江轻衣思考时间,最终认真说道:“撤甲。” “不然我一剑叫你死。” 第七十三章 一剑西来万道崩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江轻衣从来没有想过易潇说的问题。 但直觉告诉他,易潇说的那些似乎都存在着可能性。 不,准确的说,江轻衣感觉,易潇说的,极有可能都是正确的。 因为袁四指身边这一年多来,多了许多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人物,即便是曾经的影子桓图穷,也被袁四指经常调往外地执行相当简单的任务。 真正独揽西关大权的,看似是袁四指。 其实是谁? 江轻衣不知道。 他猜不到。 之前他站不到易潇的角度,就存在了现在的思考死角和盲点。 所以在大雨磅礴之中,青甲男人沉默了很久。 过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接着江轻衣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你要我撤甲,我做不到。” 他远远望去,与那个黑袍男人对视。 他摇了摇头,决定在凉甲城外死磕到底,这与战功无关,这其实是一种信任。 他相信袁四指不是易潇所说的那种人。 铁骑开始冲阵。 江轻衣喃喃说道:“袁忠诚很快就赶来了,就算你能一气破千甲,到时候也不得不束手就擒。若是活捉了你,此事的轻重缓急就全被西关握在手心,至于齐梁和北魏哪里是这么容易就打起来的?” 远方铁骑洪流之中,小殿下将萧布衣重新背负在背上。 他双目燃起金灿火焰,望向远方的江轻衣。 深吸一口气。 萧布衣被易潇背在背上,有些无奈说道:“真是讨厌这种感觉啊” 易潇淡然说道:“扶紧了,杀出大稷山脉,再穿凉甲城,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出西关了。” 二殿下捂住嘴唇,沉闷咳嗽一声,笑问道:“行不行?” “看好了。”小殿下笑了笑,说道:“一气破千甲有何难?” 浑身血污的萧布衣摊开捂唇的手,掌心全是腥红。 他有些目眩神摇,笑着缓缓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垂下眼帘,在易潇耳边轻声说道:“那我先睡一会。” 小殿下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睡吧。” 睡一觉,就到齐梁了。 大雨倾盆妖风四起。 黑袍身影长身而起,如大鹏扶摇直上,面无表情,猛然抬臂,只可惜背后的男人已经闭上双眼,看不见眼前的世界,究竟是何等的震人心弦! 天翻地覆。 大雨被无形力量翻覆。 由下而上颠倒! 无数刀剑残刃,伴随着癫狂大雨一同起舞切割,嗤然席卷,以一人为中心,磅礴如同龙卷,刹那清空出方圆十米! 黑袍身影高举双臂前行。 小殿下背后的男人安静闭上了双眼,双臂挂在他的脖子前。 听到了易潇的那句“睡吧”。 这仿佛就是世上最令人安心的话了。 这世上有许多未知的事情。 二殿下不知道今天这场大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会不会把大稷山脉的铁甲全都浸红,汇聚成洪流,把凉甲城的城门冲破。 他也不知道,雨停之后,精疲力尽的自己再睁开眼,是不是就回到了齐梁,是不是就能见到心底的那个人儿 他只知道自己用尽了全力。 从踏上北原的那一刻起,到如今南下的归程。 所有的心愿早已经焚成灰烬,被埋藏在大雪里,而今被这场大雨全都冲刷而去。 这一路的苦,无须别人知。 而他还未倒,只因有人还在等他。 太累了。 太乏了。 如果换成一个月前的自己,早就分流抵死,拼尽全力为易潇杀出一条血路。 可现在的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就这么死在大稷山脉的铁骑洪流里。 他做不到就这么死在十万里北魏的大雪冬天。 他必须要活下来。 他想活下来。 靠在小殿下背后的萧布衣深深吸了一口气。 抬臂前行,身旁刀剑狂舞如天神下凡的易潇没有回头。 他杀穿铁骑,杀翻黑甲,脚底血流成河,一路势不可挡。 向南而行。 向生而行。 但是他不知道背后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 袁四指勒马停在大稷山脉。 山脉最前方。 能够听到山脉尾部震颤天地的厮杀声音。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人独自面对两千铁骑的场面。 袁四指身边还有另外两个人。 若是江轻衣在场,也只认识这两人中的一人。 与袁四指并驾齐驱的是最近西关声名鹊起的壁垒提督燕白楼,燕白楼与江轻衣被西关并称为一文一武最年轻的两位大人。 另外一位的身位处于燕白楼和袁四指之中,稍稍领先,也正是他停马,身后袁四指和燕白楼才跟着停马。 黑袍里的身躯不算高大,那人端坐在马背上,大号的粗布麻衣将他的身形全部遮掩住,一丝面容都看不出来。 袁四指挑了挑眉,望向燕白楼,平静说道:“十六字营,目前有一万黑甲可以调动,按你们的意思,今日凉甲城南城一破,就是势不惊人死不休的局面。” 袁忠诚眯起眼,说道:“杀了他们,洛阳那边怎么应对?” 与江轻衣齐名的燕白楼的确是个很年轻的人物。 他的面容倒是平淡无奇,算不上英俊也算不上丑陋。 燕白楼瞥了一眼正中心的黑袍人儿,平静对袁四指说道:“我从银城出城,来西关这一年多,等的就是今日。哪里能顾得上洛阳?” 袁四指沉默没有说话。 最前方的黑袍人沙哑着声音说道:“任平生已经先去了?” 袁四指点了点头,说道:“剑冠取出九恨先行一步,应该已经到了凉甲城附近。” 燕白楼眯起眼,有些猜不透身旁的黑袍人。 他的声音明显是经过了元力扭曲,面容隐藏在黑袍里,难以分辨出究竟是谁。 但他的确是奉了银城城主的令牌来到西关。 压上自己一阶。 硬生生把早就该出阵的十六字营压得不能动弹。 看这个样子,难道还准备放走齐梁的那两个人? 燕白楼声音不善提醒说道:“大人,易潇是身负两大天相注定要成为大修行者的人物,如今踏入九品,就算是任平生到场,最多也只是拦住他,而不能杀了他。” 黑袍人儿置若罔闻。 袁四指冷不丁笑了一声,说道:“任平生剑道境界大圆满,九恨在手,打三个你不在话下。易潇靠着天相能杀出两千甲,最后还有力气与他交战?” 燕白楼面色木然说道:“城主大人要易潇死,这是不能出差错的事情。” 他扭头望向黑袍里的那人,一字一句问道:“大人,您压了黑甲这么久难不成,您想让忤逆城主大人的意思?” 黑袍里没有传来一声动静。 刹那间天地一道雷光。 黑袍里探出由麻布裹着的剑形,未曾出鞘,瞬息戳在燕白楼胸膛之处,几乎可以说是西关壁垒扛鼎之人的燕白楼身形被一剑戳飞,狠狠砸倒一根古木,最后狼狈跌倒在雨泥里。 燕白楼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黑袍里的那人缓缓收剑,余光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西关提督,轻声说道:“闭上你的嘴。” 燕白楼乖乖闭嘴。 袁四指眯起眼,只道风雪银城高手果然盖压中原,燕白楼就已经非同凡响,眼前这个奉令而来的神秘人物,一剑戳飞燕白楼,估摸着有了任平生之流的实力。 圣地里不缺高手。 燕白楼这样的算是一流末梢。 黑袍人儿算是一流里最强的那一级别。 至于李长歌西妖,已经不在范畴之内,被归纳为妖孽。 打心眼里不在乎这件事的袁四指只想看一场好戏。 刚刚雷光乍现,他隐约看清了黑袍里那人的面容。 带着一张面具。 一张白色的,如猫儿一般的面具。 杀光两千甲需要多久? 如果是那位森罗道大殿下,杀得兴起,杀得快意,一息十条性命,就算两千甲被她杀得四处流窜,最多也只需要半个时辰。 而若是有了督阵之人。 阵型变幻,铁骑冲锋。 压力陡然增加数倍。 杀穿两千甲,便不再容易。 十六字营黑甲先是与杀戮剑域外放的小殿下对冲。 黑甲入剑气之内立即被碎成血沫,震飞而出,徒增空中随剑域一同起舞的断剑残刃。 冲天血腥卷满大稷山脉。 当高处督战的江轻衣发现了诡异之处之后,十六字营立即改变了策略。 江轻衣开始以拖字决。 他想拖到援军来袭。 兵符却黯淡下去。 那个黑袍男人开始迎着黑月铁骑杀戮,大雨倾盆鲜血倒流,在凉甲城外悬挂的灯笼,被血腥气息染得发红。 这是一件很令人悚然的事情。 江轻衣不懂修行,他相信人力有时尽。 他真的不相信有九品高手可以一气破千甲。 可在易潇和萧布衣先前杀戮一轮之后,十六字营的铁骑数量早已经没有两千之数。 如今的黑甲,被易潇以剑域疯狂屠杀。 小殿下的面色未曾变过。 前行,再前行。 拦住道路的铁骑黑甲自行入剑域领死,连人带马撞入剑气,入骨入肉三分,血气横飞三尺。 江轻衣甚至不知道大稷山脉的阵中混入了沐凤白和魔流剑尊。 他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那个人的战力。 当小殿下背着萧布衣走到大稷山脉,能够望见凉甲城的红灯笼的时候,十六字营的黑甲已经所剩不多。 江轻衣不知道为什么援军还没有到。 他颤抖着声音,一路斡旋,如今背后是凉甲城城门。 现在要不要撤甲? 援军还要多久能到? 这些都已经不是江轻衣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现在反而是他退无可退。 那个真的杀穿两千甲的男人距离自己只有数十丈。 目力可及。 背着萧布衣的易潇挥了挥手。 剑刃风暴刹那散去。 小殿下木然望向江轻衣,那个背靠凉甲城城门的年轻男人,与自己在风庭城佛塔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要杀我。 我只能杀你。 小殿下遥隔数十丈,元力铺展,袖内一根黑色发丝缠绕而上。 遥遥对准江轻衣。 压指。 按弦。 数十丈距离一闪即逝。 那根发丝刹那洞穿江轻衣眉心。 “铮”得一声。 极为刺耳。 易潇皱起了眉,眯起眼望向那柄堪堪挡在江轻衣眉心前三尺的九恨长剑。 那柄九恨藏在剑匣里。 狭长剑匣被任平生双手捧住,抵在面色苍白的江轻衣身前。 小殿下微微抬臂,那根发丝倏忽收回,刹那带崩整个剑匣。 剑匣砰然而碎,那柄九恨在空中倾泻寒光,翻转一周,被任平生干枯的右手五指紧紧攥住剑柄。 剑冠将江轻衣护在身后,叹息说道:“脑子关键时候傻了?命重要还是功勋重要?早就该撤甲了,死命拖着干什么?” 江轻衣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任平生幽幽说道:“西关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西关了。” 这个瘦削的男人背对江轻衣,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一直觉得,做一个江湖逍遥客,好过死在不明不白的阴谋诡计里。” 江轻衣突然一怔。 “你的心太软。”任平生轻声说道:“曹之轩想让你接管西关,有洛阳替你做靠山,你早就该借机上位了,偏偏要亲自去打生打死,还愿意把后背留给不可信的人。” 江轻衣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颤抖着抬起头来,望向那个瘦削男人。 任平生突然说道:“我这一生尽在漂泊江湖,算不上波澜壮阔,但好在做了想做的事情,就算死了,也没留下什么遗憾。” 任平生顿了顿。 他没有说大稷山脉凉甲城的背后,究竟藏了什么阴谋。 他只是轻声说道。 “退回凉甲城吧,这里交给我好了。” 江轻衣跌跌撞撞退回凉甲城内。 他脑海里一片乱麻。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援军来不来,真的就在那些人的一念之间。 那些大人物们的角力,错综复杂,他着实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 江轻衣只是想,如果今天没有任平生拦在自己面前。 非要跟易潇死磕到底的自己,带着这两千黑甲,是不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凉甲城外。 到时候缥缈坡上会不会有谁给自己立一块碑? 不会的。 人言人心可畏,难料世态炎凉。 江轻衣怔了许久。 身后崩起巨响。 城楼头被人一剑崩塌。 后续有许多声音。 似乎是战得极为惨烈。 江轻衣的头脑似乎变昏沉了,这些声音砸在脑海里,一片空白,惊不起丝毫涟漪。 最后他听到城门外有人冒着大雨悲壮高喝一声。 “愿为剑生,愿为剑死!” 那个声音如此熟悉。 如梦初醒。 江轻衣浑身颤抖。 小殿下缓缓合上了双眼。 任平生同样如此。 偌大的凉甲城,大雨中飘红的灯笼。 两个人对峙而立。 瘦削男人手里的九恨,被大雨千拍万打,剑身璀璨,雨滴迸发出如针般的寒芒。 任平生闭紧双眼,衣衫早已经被大雨拍湿,黏在一起。 他缓缓举起手中剑。 剑道大圆满。 剑尖撑开一道圆型屏障。 雨花遇剑尖四溅。 他在等身后人退入凉甲城,彻底安全。 易潇也在等。 他背着萧布衣,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 几乎以一己之力杀光大稷山脉伏兵的小殿下,幽幽转头,环顾了一圈。 在望向来时方向的时候多停顿了那么一秒钟。 最终停留在凉甲城前。 “真是满城寂静啊。” 小殿下笑了笑。 他面色悲悯,重新缓缓回头,看到一路踏过的场景。 流血漂橹如人间炼狱。 谁也不知道易潇在等什么。 他眉宇之间似乎有一丝期盼。 他背着萧布衣,几乎要将大半个身子都转过身去,望向回头的路了。 双眸金灿。 幽幽穿过大稷山脉的树林。 穿过苍穹落下的大雨。 穿过一切的障碍物,落在了那个笼罩黑袍里的那个人儿。 穿过了她的白猫面具。 黑甲铁骑戛然而止,没有援军再来。 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笼罩在黑袍里的女子,微微攥紧了袍里的漆黑剑鞘。 易潇其实在等一把剑。 任平生有九恨。 但他什么也没有。 他想借一把,至少能够与九恨正面交锋不会被落在下风的剑。 他缺的这一把剑。 巧的是,这样的一把剑,正在不是很远处的那个人,她就有。 只是白猫面具里的表情,易潇却看得很清楚。 有些微惘,有些茫然,有些纠结,有些不知所措。 一年多没见,有些不太像那个果断而可爱的姑娘了啊。 小殿下轻声笑了笑。 他以黑袍裹住萧布衣,将撑不住疲乏陷入沉眠的萧布衣轻轻放在地上,不让泥泞沾上萧布衣。 接着纵然舒展身躯。 易潇笑着抬起头,对着天空问道:“愿不愿意借我一把剑?” 这句话说给她听。 大稷山脉那段的黑袍人儿明显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咬紧了嘴唇。 似乎要将那柄漆虞对准天空掷出。 只不过犹豫了那么一秒钟。 也就只晚了那么一秒钟。 凉甲城外。 一声清脆的声音。 “给你!” 有人不远万里,连夜而来,最终掠上了凉甲城城头。 她递出一剑。 剑气由袖内崩出,直接崩开凉甲城小半个城头。 一剑西来万道崩。 第七十四章 凉甲城外,大稷山脉 凉甲城外雷声隆隆。 站在城头的女子青丝被红鬓盘起,素衣被大雨打湿,雾气朦胧,映得身材修长,却看不清面容。 立在那里,恍惚如仙子下凡。 芙蕖一剑递出,剑气自袖内崩出,将凉甲城小半个城头尽数崩开,剑气纵横不减,刹那钉在大地之上! 双手奉九恨而立的任平生陡然回头,望向立在凉甲城城头上的那个年轻女子。 声音不敢置信。 “剑道境界大圆满?” 易小安面色漠然。 易潇接过芙蕖,妖剑剑气通佛性,多年后逢上旧主,刹那亲昵缠住小殿下右臂。 大雨磅礴之中,小殿下听到任平生那句“剑道境界大圆满”,不由动容。 易小安这才修行了多久,就已经是剑道境界大圆满了? 习剑讲究多磨多练,一剑走千里,有些天资绝艳的剑客,也是仗剑行遍江湖,历尽千难万难,才悟得剑道境界大圆满。 任平生不敢相信地望向凉甲城城楼头。 那就是传说中那位大榕寺的佛门女子客卿? 闭关入佛塔才一年多。 怎么就已经到了这种境界? 再往上还了得? 任平生知道,比天才还要天才的,叫做妖孽。 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身上气息驳杂,无论是剑气还是佛气,都抵达了大圆满的境界。 比妖孽还要妖孽 这叫什么? 易小安面无表情,对着凉甲城下那个捧剑的瘦削男人开口说道:“我不会出手,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出剑。” 说完以后望向易潇。 易小安深深看了一眼易潇,深吸一口气说道:“用完以后记得还我。”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缓缓伸出一只手,纤白手指压在剑尖上,将芙蕖剑尖压弯至触碰剑柄,任剑光在剑身上流转不息。 下一刹那,凉甲城城楼头上的那个女子起身跃起,半空之中不曾停顿身形,踩踏大雨,向着大稷山脉那头掠去。 易潇知道她是要去大稷山脉见那个人。 他没有拦。 小殿下默默甩了一个剑花。 妖剑起舞。 有剑在手,遇山开山,遇城开城。 芙蕖遥遥对准那个瘦削男人。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气机鼓荡两袖,九恨被他郑重以反手式握住,侧里剑尖对准远方的黑袍小殿下。 凉甲城。 两把剑。 大稷山脉的三人组,为首的黑袍人儿突然眉尖一蹙,听见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穿林打叶声音。 是无数雨珠倒着灌砸而下。 苍穹之上阴云横推,如有一只手平静向前推掌。 飓风轰然降临如同大势至。 无数老树尽折腰。 燕白楼和袁四指眯紧了双眼。 那道身影来的速度极快。 造就这样一副风雨波澜大场面的,却是一个弱龄女子。 一身素衣麻袍被雨打湿,腰牌外露,眉眼里的佛性像极了佛门里深入简出的居士大人,却留着令人艳羡的长发青丝,穿着平淡至极,脸上看不出表情,是个不折不扣的十足美人胚子。 易小安站在大稷山脉一棵数丈高的大榕树干上,单手扶住树身,笑意有些冷淡望向黑袍人儿说道:“来都来了,还带着面具?” 黑色麻袍里的女子没有说话。 她缓缓掀起黑袍,揭开面具,露出面容。 袁忠诚笑意玩味,早就猜到是这位风雪银城的闭门弟子。燕白楼则是面色复杂。 魏灵衫对着身后的袁四指和燕白楼说道:“凉甲城的这一战分出胜负之后,我要西关全都不许出兵。” 燕白楼咬着牙说道:“你要放易潇走?” 魏灵衫平静说道:“是。” 易小安木然望着这三个人。 魏灵衫轻声说道:“这位客卿大人似乎还与我有话要说,你们俩,若是听清楚了我刚刚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 袁四指笑着转身驭马离开。 燕白楼呸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沉默选了与袁忠诚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等到大稷山脉重新恢复了寂静。 易小安挑了挑眉,说道:“怎么称呼?” 魏灵衫面色自若。 她身上的粗布麻衣相当宽松,若是不露相,连男女性别都看不出来。 易小安的那句怎么称呼,现在听起来似乎怎么都带着些许的讽刺意味。 该称呼你北魏的龙雀郡主呢 还是风雪银城的闭门首徒? 因为无论哪一样,在此刻听起来都有些刺耳。 伏杀小殿下的,是北魏的森罗道。 穷追不舍的,是风雪银城的那位城主。 魏灵衫笑了笑。 她柔声对眼前的小姑娘说道:“易潇是你的哥哥。” 郡主大人眼里带笑。 她顿了顿,淡然说道:“所以你可以喊我嫂子。” 易小安笑意不减,冷笑喊道:“大嫂,什么时候嫁到齐梁来?我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魏灵衫面色淡然说道:“急什么,你哥都不急。” 易小安居然发现自己此刻无话可说。 万万没想到佛塔里修行一年,修身养性,到头来两三句话,依旧落了这位大大方方的北魏郡主的下乘。 郡主大人用实际行动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易小安咬牙切齿说道:“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要是真喜欢我哥,怎么不早借剑?怎么不早让开路?两千铁骑围堵在大稷山脉,若是我哥不破九品,死在了这里怎么办?” 魏灵衫低垂眉眼。 她本没有必要向着眼前的小姑娘解释。 连一个字的解释都不需要。 但她想了片刻,依旧诚恳说道:“我这趟从风雪银城出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易小安微微怔住。 魏灵衫轻声说道:“你该明白,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喜欢一个人,是浮于表面的,你借给他一把剑,你想着他笑,想着他说谢谢,想着他接过你的剑,去杀该杀的人。” “但爱一个人不一样。” “爱一个人,你便不在意你的付出是不是有所回报。” “借一把剑,就是单纯的借一把剑。” “你可以接受他的一切,一切的冷落,一切的漠视,甚至一切的误会。只因为这一切,由于爱的缘故,都变得值得和可贵。” 站在大榕树上的女子听着有些微惘。 魏灵衫继续说道:“如果换成一年前的我,那么我希望他接过我的剑,去杀掉挡在面前的人。” “但现在不一样。” 郡主大人笑了笑,说道:“我希望他举剑时候环顾四周,放剑时候做到心中无愧,不要为杀而杀,能够谨持本心,自始至终不要迷失自我。” “他修行魔道也好,拜入圣岛也好,这些我都不在意的。” “但是我不希望他杀光大稷山脉两千甲之后,变成一个残暴无度,只知挥剑杀戮的人,即便那时候我仍然爱他,可我不会允许我亲眼看着我爱的人走上这样的道路。”易小安有些明白了。 她呆呆望向端坐在马背上的宽大麻袍女子。 魏灵衫淡然说道:“若是他杀了任平生,会惹上无数的麻烦,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北魏若是杀了他,只会促进战争的爆发,这些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所以如果你不来,我会借剑给他,我也会在最后关头去阻止他。” 魏灵衫望向易小安,笑道:“只不过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大雨,剑气,连珠,画壁。 芙蕖和九恨碰撞在一起,两道身影在凉甲城外一触即分,再度碰撞,速度快如奔雷,声势浩大不输千骑对撞。 一次又一次的对攻。 城门被剑气轰砸得斑驳摇晃,坚韧的墙皮在大雨侵刷之中未曾动摇,此刻被剑气洗漱刮落,层层推平。 剑道境界大圆满的任平生从交手的一刹那,就知道了这一战的结局。 一剑被压。 剑剑被压。 并不是九恨不如芙蕖。 也不是任平生的剑道境界不如易潇。 相反,小殿下的剑道境界距离这个瘦削男人还差了相当大的一截距离。 委实是两道天相加持,在九品境界实在太过逆天。 小殿下的小成域意,小成剑骨,小成金刚体魄,在九品境界交相糅合,就是没有缺漏的存在。 没有一丝一毫的缺陷。 完美无漏。 交手九十九剑,凉甲城外的重甲城门被一道瘦削身影狠狠砸中,哐当一声重响,那个反手握剑的男人这一次没有立即站起。 任平生七窍流血。 他不再双手反握九恨,而是双手叠掌,摇摇晃晃站起。 背后的重甲城门坑坑洼洼。 剑道对攻之中,这里不知道被自己砸中了多少次。 远方站在大雨里的那道身影依旧平静。 连气息都不曾紊乱。 让人感到绝望。 即便是没有走出那条大圆满道路,小殿下依旧可以横扫几乎所有的九品。 任平生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在乌乌镇没有动手杀了这个身负两道天相的齐梁妖孽。 他颤颤巍巍站起,深吸一口气。 换气。 有些枯萎的元力再度鼓荡双袖。 任平生高声喝道:“为剑而生,为剑而死。” 奔袭。 一路溅起无数泥泞,拖剑而起,自下而上翻斩而出。 刹那便过。 这一剑在雷光之中被定格。 任平生双目冲血,九恨被拖在地上,抬起之时被易潇一脚狠狠踩踏下去,重新砸回地面。 小殿下面色平静,不喜不悲。 “你输了。” 瘦削男人的表情有些惘然。 芙蕖的妖光刺目无比,缠绕住他的脖颈。 有些时候,输了,就是死。 剑客比剑,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所以小殿下只需要轻轻抖动一下这柄妖剑,便是一颗硕大头颅落地。 这可能是西关最大的头颅之一。 然而小殿下没有这么做。 那道妖光如蛇吐信,最终缓缓探回身子。 易潇轻吐一口郁气,不再去看身子僵硬的任平生。 他走到二殿下的身旁,有些吃力抱起这个黑袍裹着的昏迷男人,将他重新背回背上。 路过任平生身旁的时候,小殿下微微停住,轻声说道:“不是一命还一命。” “只是不想让她失望罢了。” 第七十五章 仇恨 在凉甲城外传来那一声悲壮的“为剑而生,为剑而死”之后,剑气暴涨,已经残破不堪的重甲门被无数剑气纵横画壁,嗤然龟裂。 可以说是如今西关第一剑的任平生,在凉甲城外分出了这一战的胜负。 按理来说,也分出了生死。 被袁四指勒令不许开门的凉甲城内,突然一阵喧嚣,接着重甲城门缓缓开启。 小殿下将芙蕖收回袖内,背起萧布衣,望向洞开的城门。 城门下的雨幕里冲出一骑青甲。 江轻衣声音沙哑,呼喊着策马而来,低下头伏在马背上颠簸,随黑马一同踏雨前行,身影显得孤独而决然。 背着二殿下的易潇已经行了一段路。 江轻衣打开城门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这场结局,干脆利落。 小殿下望向在自己身前勒马的这位旧识。 他轻声说道:“你来替他收尸?” 江轻衣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可知我本就准备杀你,是他替你抵死,不然如今凉甲城外跪着的,就是你了。” 江轻衣双目通红说道:“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小殿下冷笑一声。 却是理也不理这个冒死出城为了替好友收尸,连命都不要了的傻子。 江轻衣怔住了。 小殿下与他擦肩而过,面色始终平静,来到凉甲城大门之时。 这座城池的兵力已经死绝在大稷山脉。 城主府里登城楼眺望的几个所谓“大人物”,双腿颤抖发软,望着城下的杀胚男人,连一丝抵抗的勇气都**。 “听好了,我只是借过的。” “凉甲城驻守兵力已经死完了。”易潇背着萧布衣,抬起头面色平静对他们说道:“你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打开城门,让我过了凉甲城,西关不会有人为难你们,这座城里,也不会再死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城主府上诸人摇摇欲坠。 凉甲城外,江轻衣乘马而起,一路奔驰,最终重重从马背上跌落,落在任平生旁边。 他颤抖着双手,去探了探瘦削男人的鼻息。 任平生声音苦涩说道:“没死呢,怕什么。” 江轻衣双眸早已经通红,此刻深吸一口气,满脸说不清楚是雨水还是泪水,狠狠擦了一把,回头扯着嗓子大声喝道:“给他开城门,让道!” 易潇背着萧布衣。 他走进凉甲城里。 雨夜里一片肃杀,整座城池没有一个人睡着,婴儿的啼哭声音撕裂黑夜。 小殿下的面色始终平静。 亮着灯的木窗里悄然无声。 薄弱的窗纸之后,是屏住呼吸的眼睛。 注视着徒步过城的易潇。 这些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目光,成千上百双,遥遥盯住了他。 都属于凉甲城里的百姓平民。 有些人的家人,就战死在了大稷山脉。 有些人畏惧,有些人惊恐,有些人愤怒。 城主府的近侍队排成一条长队,护住了易潇走过的道路两边,防止有人热血上涌冲出来。 因为他们知道修行者与自己的不同,知道背人过城的这个魔头,与城里的平民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地鸿沟。 大稷山脉的两千黑甲被称为西关骄傲的十六字营,都死在了他一个人的手里! 这区区的一座凉甲城,凭借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妇,哪里有抵抗之力? 所有的近侍都担心这个背人缓慢前行的男人,在凉甲城里再度大开杀戮。 寂静之中,有一扇木门被推开。 少年猛然冲出屋子,早已经哭红了眼,向着路中央的那道声音掷出一块石头。 石头砰然在易潇头顶碎开。 小殿下停住脚步。 他挑起眉毛,极为缓慢极为缓慢挪动视角。 最终望向掷出石头的那个方向。 热血上头的那个少年,奋起了再多的力量,终究不过是毛头孩子的年龄,此刻胸膛里的热血还未平息。 正对上了小殿下的眼神。 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沉浸过的眼神。 经历过了生与死,变得漠然而无情,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地视诸生如草芥。 这样的一个眼神,比刀剑捅进心肺带出血来,还要来得震撼。 少年想冲出屋子,拿石头砸死这个恶人。 这真的是一个恶人。 自己的爹爹,凉甲城里的叔叔伯伯,都不会再回来了。 都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城主大人为什么要开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乡亲父老们拿恐惧的眼光去看这个男人。 为什么不动手?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从这里走过去吗? 难道自己的爹爹,那些壮士,就这么死了吗? 一文也不值? 所以有些话他必须要说出来。 他要这个恶人以命还命。 只可惜在此刻 蓄势已久的那些话,却突兀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的胸膛泛起一阵恶心,紧接着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他拼命张口,将那些话连珠般从口中喊了出来。 但当骨子里那股热血迅速变凉之后,那些本来气势汹汹的话,已经变得不再有气势,不再有力度。 凉甲城里一片寂静。 寂静了很久。 少年喘着粗气,嗫嚅着嘴唇,赤红着眼,眼角泪两行。 双手扶膝,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他抬起头,倔强望向易潇。 少年知道这个恶人,是双手沾满鲜血恶贯满盈的魔头,他不畏惧死亡,他只要说出那些话就好。 他现在等着那个恶人出手杀人。 他相信这座城里的人,不会无动于衷。 那人却没有动手,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背着一人的黑袍男人,眼神漠然环顾了一圈。 “你这个恶人!” “你杀了我的爹爹,杀了我的伯伯!” “我的一家都被你毁了!” “凉甲城里,被毁掉的不止我一家!” “还有很多家!你杀了一个人,就是毁了一个家!” “你该死” “该死!” 易潇平静站在原地。 这是那个少年喊出来的原话。 很苍白很无力的话语,没有丝毫的煽动力,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仇恨或许就是最大的驱动力。 这个少年以为仇恨就可以迫使这个小城里的人们揭竿而起,不顾生死一拥而上。 他以为那些人不知道仇恨为何物。 所以他站了出来,也喊了出来。 但是他错了。 因为大人的世界,不像他想的那样。 大人不是这么想的,他们可以背负仇恨,可以承担不幸活下去,忍辱负重,或者说苟且偷生。 只要他们今夜能够活下去。 但没有人来得及堵住少年的嘴。 所以这些大人此刻愕然的表情,不是因为少年的话触动了他们的心底。 小殿下再清楚不过,他们只担心少年的这句话触怒了自己,然后今夜凉甲城会掀起腥风血雨。 小殿下环顾一圈。 他漠然望向那个摇摇欲坠已经站立不稳的少年。 又望向那些隐藏在黑夜里的,许多未曾冲出的少年们。 他的声音不大,响彻凉甲城。 “听好了” 小殿下背着萧布衣,面色漠然。 “你们大可以记住我的模样,因为就是我,杀光了凉甲城的两千铁骑!” 满城死寂。 小殿下顿了顿。 “我完全可以不从这里经过,绕城而行,对我而言,最多只需要浪费一炷香的时间。” “即便选择徒步走过这座城,我也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他拿手指了指那个少年。 “我之所以从这里走,走得这么慢,就是在等一个这样的少年,吼出这样的话。”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确实应该恨我,因为我杀了他们。那些被埋在大稷山脉的铁骑尸体里,有你们的父亲,你们的丈夫,你们的儿子。” “但我只要你们知道一点。” “仇恨是永无止境的。” “你们可曾想过,为何他们会死?” “他们要杀我,就要做好死在我手里的准备。” “若是今日我死在了大稷山脉,你们今夜会点灯庆祝,会大醉酩酊,但不会有人替我悲伤。” “兰陵城会一片缟素,他们会比你们更加悲伤,更加痛苦,更加愤怒,最后把这些全都化为怨恨。” 万籁俱寂。 “你们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家人死在了战场上。” “与其怨恨动手杀人的我,你们不如想一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战争?” “因为我来自齐梁,今天要过西关,所以我就一定要死在这里?” “或者因为大稷山脉有人要杀我,所以我就应该乖乖引颈自戮?” 易潇的语调一直波澜不惊:“战争的导火线就是仇恨,仇恨只会导致更大的战争。” “想挑起战争的是你们。” “承担痛苦的,就应该是你们。” “你们今日所做的事情,完全足以挑起一场波及淇江南北的战争,到时候会死比今天多一百倍还多的人。” 小殿下面无表情说道:“而我今天赢了,现在站在这里。现在我有能力杀光这座城里的所有人,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不是因为我知道和平的可贵,而是因为我知道战争有多残酷。” 他用力将背上的萧布衣提了一提,漠然说道:“但如果再有这样的少年冲出来,我会直接出剑。” 满城大雨,灯火通明。 死寂之中,小殿下走出了凉甲城。 感谢打赏,今晚加更,但可能很晚,大家不要等了 第七十六章 笑话 “你早知道他会这么做?” 易小安有些不敢置信地挑起好看的眉毛。 “嗯。” 浑身笼罩在宽大麻袍里的魏灵衫轻轻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到难以看见,她淡然说道:“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魏灵衫顿了顿,轻声说道:“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一样。” “西关的阴谋背后是银城,他是知道的。” “我不想西关出手,他是知道的。” 郡主大人低垂眉眼柔声道:“我从银城赶来花了些时间,他也是知道的。” “他不杀任平生,不杀凉甲城里的人,除了不想挑起战争,也是想向我证明,如果北魏能够不触动他的底线,他都是愿意迁就我的。” 易小安默默不语。 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魏灵衫柔声说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场风波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了。” 易小安咬了咬牙,皱眉问道:“你难道要回银城?” 魏灵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望向眼前的佛门女子客卿,笑着问道:“不然呢?” 易小安犹豫片刻,问道:“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回齐梁?” 郡主大人低垂眼帘,不知心底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清澈而柔和:“为什么他不和我一起回银城呢?” 易小安怔住。 魏灵衫笑道:“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无论是我迁就他,还是他迁就我,都显得刻意而做作,这样结局反而不美。” 易小安面色复杂望向这个境界比自己高太多的女子,心底触动万分,诚恳问道:“难道连一面都不见吗?” 魏灵衫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若是见面不能长相厮守,何必见面增忧? 若是离别不能免于离愁,何必自寻苦头? 易小安若有所思。 若是能伴君千年,还在乎一朝一夕吗? 想必是不在乎了。 她望向魏灵衫,心底有万千语言升起,最终归于平静。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郡主大人笑了笑,重新将白猫面具覆在脸上,轻声说道:“回去吧,替我向他问声好。” 易小安抿紧嘴唇。 天空之上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一双巨大的青色羽翼,遮挡天空,将魏灵衫上空的大雨全都排开,投下一片漆黑阴影。 郡主大人抬起头来,望向从青鸾上一跃而下的那道身影。 那道身影如千斤坠,刹那跌在雨中,缓缓站起身子。 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北魏冠军侯独子。 陈万卷。 走出了凉甲城很远。 萧布衣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旧是大雨磅礴的世界,视线有些模糊,雾气升腾,或许是因为太累的缘故,二殿下额头滚烫,意识都有些模糊。 修行者很少会生疾病,尤其是儒道修行者,修身养息摆在首位,一般道宗的大真人,有些活了数百年之多,全靠吐纳养气。 着实二殿下身在北原的日子里积攒了太多旧疾。 他缓缓吐气,有气无力笑道:“真是一个酸人啊。” 小殿下背着萧布衣,行走在大雨之中。 “你什么时候醒的?” “醒了很久了,大概在你把我在凉甲城城门前放下来的时候,脑袋砸石头上了,忒疼,怕影响你决战气势,没敢喊出声来。” “” “后来你没有拔剑杀人,这很好。” “” “只不过你说的那句话,太酸了。” 萧布衣顿了顿,笑道:“却又让我好生羡慕啊。” 小殿下没有说话。 二殿下有些虚弱问道:“不见面了吗?”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我现在很想见唐小蛮。”萧布衣很少开玩笑,现在他的语气比南下大部分时候都要轻松,“真的很想见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秒钟都等不了的,恨不得能够飞到齐梁。” “所以我不能明白你们俩,明明想见面想得不得了,却偏偏互相抑制,甚至因为不愿承受离别之苦,最终选择不去见面。” 萧布衣笑了笑,说道:“不觉得有些可惜吗?” 小殿下很坦诚地说道:“我其实很想见她。” 二殿下很坦诚地回答道:“她其实也很想见你。” 易潇的脚步没有停,只是很平淡说道:“但是我要把你先送到齐梁,我想见魏灵衫,暂时没有你想见唐小蛮那么强烈。” 萧布衣哭笑不得。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易潇淡淡说了一句,没有回头去看萧布衣的表情,“回到齐梁,我可以让青梨记下坐标,再把我送到北地。” 二殿下的表情有些精彩。 他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内心掀起一阵波澜。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易潇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让背后萧布衣陷入了沉默,他只是保持着极快的行进速度。 小殿下的心底一直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凉甲城再前,不远处就是吞衣峡。 西关边峡,吞衣峡。 这个名字很刺耳。 很不吉利。 易潇很不喜欢。 过了吞衣峡,到了淇江渡口,就可以渡船离开。 十万里的路,已经快要行尽。 小殿下不希望再出什么意外。 “陈兄”魏灵衫望向雨水之中的那个文弱书生,声音平静之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然。 “许久不见。” 陈万卷没有说话,他淡淡瞥了一眼站在大榕树树干上的易小安。 陈万卷的确是北魏最年轻最惊艳的天才了。 他自然知道易小安是齐梁风头正盛的佛门女子客卿。 那女子是个难惹的角色。 陈万卷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站在树上的那女子,而是对魏灵衫笑道:“我俩许久未见了。” 魏灵衫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要回银城了,若是陈兄有事,可以去银城找我。” 陈万卷的笑意难免有些尴尬。 他说道:“灵衫我特地从洛阳赶来,难道连叙叙旧的时间都没有吗?” 易小安干脆利落笑道:“那要看人了。” 陈万卷一怔。 易小安笑眯眯说道:“与我哥,郡主大人可以叙旧三天三夜,叙到无旧可叙,可与你,自然是一开始就无旧可叙的。” 冠军侯独子眯起眼,没有理睬树上的佛门女子客卿。 他望向魏灵衫,这样的一番话,她居然没有反应。 陈万卷有些无力说道:“还记得当年我们俩的竹叶红笛吗?” 魏灵衫轻声说道:“已经送人了。” 陈万卷愕然不敢相信:“送人了?送给谁了?” “自然是送给我哥了。” 树上的那女子笑得肆意,问道:“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陈万卷的脸色很难看,他望向魏灵衫,没想到得到的是后者的轻轻点头。 “送给易潇了?送给他做什么?” 树上那女子笑得捧腹。 “给我哥扔啊。” 易小安一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翻,指着陈万卷问道:“这种脏活累活都是我哥干,不然你还想让谁扔?” 陈万卷望向那个佛门女子客卿。 易小安笑意依旧,一手大势至已经压在袖里。 冠军侯独子咽下了这口气,缓和了脸色。 他很诚恳对魏灵衫说道:“我不该去外面游历,冷落你这么多年的。” 魏灵衫听得有些茫然。 陈万卷眉眼柔和说道:“我已经征得了陛下的同意,只需要寻一个好日子,就亲自上银城提亲。” 提亲? “提什么亲?”魏灵衫有些微惘说道:“向谁提亲?向我提亲?” “我非你不娶的。”陈万卷诚恳说道:“提亲之后,我会把之前在洛阳欠你的日子都补回来的。” 易小安放肆大笑的银铃声音在大稷山脉响起。 陈万卷面色难看抬起头。 “你是在跟我哥比?”易小安笑眯眯问道。 他阴沉说道:“我哪里比不过你哥?” 易小安笑了笑,极为挑衅伸出中指,对着陈万卷缓缓勾动。 陈万卷忍无可忍。 他双手结印,儒术元力顺势而出,准备教训一下树上的女子。 只可惜同一时刻,那个站在树上的女子陡然间笑意全无。 易小安面无表情自袖内探出一只纤手。 五指收拢压掌。 大势至! 骇然如同波涛一般的大势至域意刹那如同狂风压境,将陈万卷的儒术瞬间全都破开! 比寻常大成域意还要强横数倍的力量凭空降临 青衫书生喷出一口鲜血,被易小安一巴掌拍中,横飞出去,飞出数丈之远。 那个站在树上风轻云淡的女子蹙着眉头冷冰冰说道:“陈万卷,你给我听好了。” “论修行,我哥是背负两道天相的大修行者,以后注定是比肩北仙的天才妖孽,比你这种半吊子儒术强不知道多少倍。” “论才情,我哥早就登上了天下文评的榜首,齐梁十九道,哪一个不知道我哥六岁殿前赋诗?” “论心境,你居然还以为一厢情愿是心甘情愿,以为拿到一纸婚约就可以拿到人心?” 易小安面色漠然,道:“你凭什么跟我哥比?凭什么跟我哥抢?凭什么敢说出这些话?” 魏灵衫有些不忍去看青衫书生被大势至拍了一掌之后的惨淡模样。 她摇了摇头。 若非自找,何以落魄至此? 易小安望着那个狼狈不堪的书生,冷笑之后,不依不饶说道:“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笑话。” 第七十七章 我是你的劫 被易小安一巴掌拍飞的陈万卷,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这个北魏名声响彻的年轻天才,此刻面色有些苍白,唇角沾染血渍。 他望向易小安,已经很难保持之前的那份淡定:“我承认,你的确配得上佛门女子客卿的名号,修行时间很短,但以我如今半份儒家传承的修为,真正打起来,不是你的对手。” 落魄归落魄,陈万卷依旧保有了最后一份从容。 他摇头苦笑说道:“很多年前,我得了儒家传承的时候,有人跟我说,劫这一字,起源于心,应劫的人总是没法超脱本心,去看清自己。” “易姑娘,你说的不错。” 陈万卷擦了擦唇角血渍。 “我的确比不上齐梁的易潇,论修为论才情,似乎他都比我高上一筹。” “如果不是命中劫已经注定,我甚至会觉得,他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劫。” 冠军侯独子望向坐在黑马背上的魏灵衫。 他揉了揉脸,认真问麻袍里的郡主:“但无论我怎么不如他,你可知他身在齐梁,你处在银城,也处在北魏?” 魏灵衫已经戴上了白猫面具。 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平静反问道:“所以呢?” 陈万卷说道:“齐梁北魏终有一战,到那个时候,你的师门你的家国,与他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该怎么选?” 魏灵衫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陈万卷低垂眉眼,笑了笑道:“北魏是生你养你的地方,银城有你敬爱的师兄和师父。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对于你的家还有亲人,你难道就一点感情也没有?” 郡主大人沉默了片刻。 她轻声说道:“我没有家。” “我在洛阳住了十六年,可是我从未在那里感到一丝温暖。” “银城是世间最北的地方,那里终年大雪,比洛阳还要冷得多。” “我之所以会去银城,是因为师兄在银城。” “所以你说错了。我的亲人就只有师兄。” 魏灵衫拿着平淡的语气说道:“曹之轩不是,你也不是,师父也不是。你们都不是。” 陈万卷有些怔住了。 他有些失魂落魄问道:“那那个人呢?” “其实他也不算是我的亲人。” 魏灵衫想了很久,认真回答道:“拿书上的句子来说:他是我想牵着手,走遍世间的人他是我想结伴一生,直到白头的人。” 郡主大人顿了顿,说道:“简单一点来说。” “他是我的爱人。” 陈万卷不说话了。 他努力笑道:“知道吗,我早就来了。” 魏灵衫沉默。 陈万卷笑着轻声说道:“如果你从大稷山脉,一路浴血杀过去,我不仅不会出面,还会帮你善后。” “可是你们连一面也没有见。” “北魏就有十万里,齐梁何其之远,银城何其之远?” “你在银城,他在齐梁,相隔如同天堑。” “如今你们就只隔了几里路,却连一面也不肯见。” “你现在对我说,他是你想厮守终生的人,这算不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陈万卷声音悲哀说道:“我真的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 魏灵衫瞥了一眼有些恍惚的陈万卷,柔声说了一句话。 只有一句。 陈万卷如遭雷击。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易小安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会让这个冠军侯独子一下子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丧失了力量,有些瘫软,靠在树上。 过了许久。 陈万卷喃喃说道:“你我自小在洛阳相知相识,青梅竹马,何至于此?” 魏灵衫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不喜欢你。” 陈万卷面无表情,极轻极轻说道:“我突然有些嫉妒易潇了。” 他抖了抖青袖:“我陈万卷苟活于世二十年,读了万卷书,也行了万里路,除了男女之间情事,其余诸事,事事均有所闻有所解。” 魏灵衫皱起眉头,不知道眼前的男人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北魏的天之骄子,自小没有想要而不可得的。” “不想因为父辈而被低估,所以我选择了最难的路。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心底所渴求的东西。” “应该算是认同感?” 魏灵衫眯起眼望向陈万卷。 “灵衫,这么多年了,你了解我吗?” 陈万卷微笑说道:“其实我骨子是个很疯狂的人。” “我看中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无论通过什么样的方式。” 站在树上的易小安微微一怔。 “我若想得到完整的儒术,就要杀了儒道半壁传承的另外一人。” “我若想娶你,自然是要杀了那个人的。” “说到底,还是那位城主大人能给我的,比陛下要多得多。” 陈万卷微微躬身。 整具布衣身躯如流云般溃散在大雨之中。 随风飘摇。 化为至清至纯的元力气息。 儒术,一气化三清。 吞衣峡大雨之中。 陈万卷的身躯夹杂在大雨里,随风而起,漂浮不定,恍若大风里的流云,算不出具体的身形,无法被具象化。 一气化三清。 这是儒术传承里最顶级的秘术。 这份秘术被剖开,分到了陈万卷的那一部分。 冠军侯独子的面容淡漠,无喜也无悲。 他俯视着身下的芸芸众生。 他面无表情望着背着萧布衣穿行在吞衣峡泥泞道路上的黑袍小殿下。 他听清了易潇与萧布衣之间所有的对话。 他本不相信心有灵犀这一说法的。 萧布衣问易潇,为何不见一面。 易潇回了一句话。 自己问魏灵衫,为何不见一面。 魏灵衫也回了一句话。 如果不是陈万卷有“一气化三清”的秘术,又恰巧在吞衣峡和大稷山脉亲自见证了这一幕,他根本不会相信,这两个人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面对同样的一个问题,回答的那句话。 是同样的一句话。 何为心死? 如今便是了。 陈万卷心底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他确实输得彻彻底底,连摆上台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翱翔于吞衣峡高空之中。他向下望去。 目光穿过幽幽黑云,穿过磅礴大雨,落在易潇的背上。 那个无比虚弱的男人。 彼此之间互为劫难,互相分割了儒术的一半。 陈万卷只需要找到易潇最放松的一个时刻,用最雷霆最无情的手段,去杀死那个已经身负重伤的男人。 萧布衣一死,儒道的气运会自然而然回归到他的身上。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夺取遗落的所有儒术。 就可以亲手了结此生最大的劫难。 大雨从陈万卷头顶倾盖而下,穿过了这个施展一气化三清之后如同虚无一般的男人,落在大地上溅出无数针滴。 溅在小殿下脚边。 易潇面色自若,自始至终没有停下过步伐。 身后的萧布衣话变得多了起来。 “其实我在齐梁养了一盆很漂亮的花,等回去了,带你去看看那盆很漂亮的花。” “我还有一个苗圃,里面种满了花菜。” “是可以吃的那种花菜,很好吃的那种花菜。” 二殿下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有些喋喋不休的意味,更多的像是家里在聊天,唠着一切无关痛痒的小事情。 他说了很多。 一路上的兴致都很高。 小殿下没有打断他,一路应声,吞衣峡的路,到目前为止都走得很平安,很平稳。 要不了多久了。 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让自己心生不祥之念的地方了。 萧布衣顿了顿,笑着问道:“我们很快就可以阖家团聚了,对不对?” 小殿下闻言之后认真点了点头。 二殿下眉眼里都是笑意,轻声叹道:“淇江的那边啊,就是齐梁了。” 小殿下用力将萧布衣往肩上提了提。 他认真说道:“是啊,过了淇江,我们就回家了。” 萧布衣笑得很开心。 他突然问道:“这个地方是不是叫吞衣峡?” 小殿下怔住。 二殿下低垂眉眼,想着传给自己儒术的那个老人,曾经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此生最大劫,应劫吞衣峡。 萧布衣知道自己的劫是谁。 易潇深吸一口气,对身后人说道:“安心,不会有事的。” 小殿下自始至终没有放松过一丁点精神。 株莲相和龙蛇相都被小殿下开启。 这段路,易潇走得很慢。 株莲相和龙蛇相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现一丝异常。 而这段路已经快要走完了。 萧布衣笑着拍了拍易潇的肩膀。 他拿同样安慰般的语气说道:“安心,不会有事的。” 二殿下抬起头,望着磅礴大雨砸下的苍穹。 那里有无数流云随风而动,似乎藏着一双极深极隐晦的眸子。 萧布衣木然望向天空。 直视着无数的大雨。 他皱起眉毛。 接着摇了摇头,低下头来笑了笑。 萧布衣在笑易潇。 他笑易潇不知道,劫是只能一个人渡的。 萧布衣也在笑陈万卷。 他拿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说道:“你是我的劫。” “知不知,我也是你的劫?” 第七十八章 接人回家 陈万卷在等一个时机。 一时间脑海里念头驳杂。 他神情漠然回想着那位城主大人对自己说的话。 “这种能力,只能在出其不意的那一刻使用。” “你只有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不能有丝毫的失误。 陈万卷深吸一口气,身躯缓缓下沉,逐渐接近下方毫无知觉的那两个人。 衣袖被大风吹得鼓荡,无数流云穿过他的身躯。 株莲相的神识无数次扫过。 却无法发现他。 就好像是空气。 或者是虚无。 陈万卷闭上眼,回想着自己为今天所准备的手段。 这些手段,或许杀不了易潇。 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如今重伤到不能自如行走的 齐梁二殿下,萧布衣。 淇江风波无比喧嚣。 西关靠江之处,滔天阴浊,巨浪拍岸。 港口码头,由于接到了西关某位大人物指令的原因,密密麻麻多出了许多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白袍在大雨之中有些翻边,沾染污浊,但这样的一套装扮,是西关列入真正核心人物才配穿戴的衣冠服饰。 向那位王爷致敬。 十几位白袍身影站在江边。 为首的西关影子桓图穷。 身后密密麻麻的黑甲。 约莫有千余。 这是临时被调抽出来的十六字营,此刻尽数列阵在前。 淇江大雨,波大浪大,江雾阴沉,即便是视力极好的桓图穷,也无法看清江雾那边究竟是什么样的场面。 桓图穷纹丝未动。 所以他身后的那些西关白袍官员,任凭狂风暴雨吹打,淇江浊浪溅撒,站姿如枪挺拔。 身后黑甲杀气肃然。 桓图穷轻声说道:“你们可曾想过,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身后的几位西关大官眯起眼,不敢随意应话。 “袁忠诚大人对我说今日淇江那边会有客人来西关。” 西关影子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让所有人都能听到。 “相信大家都知道的,淇江协议在一年前就已经毁了。” 这个西关名义上的领袖之一,此刻的声音依旧温和。 他笑着说道:“我曾经无数次去想,齐梁跨越淇江来西关的场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的声音逐渐变冷。 杀气逐渐升腾。 “他们会以什么样的身份跨越淇江,是客人还是敌人,我不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王爷当年修筑西关壁垒的时候说希望西关能够百年和平。” “我也希望百年和平,永世太平。” “但战争什么时候爆发,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爆发,这些永远是未知的!” “之前在我心中,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敌人来临,只要有王爷坐镇,西关就不会退后一步”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我们所有人,所有人的手里都握着长枪,腰间都配着长剑,面前都是养育自己的淇江,身后是亲人和子女,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国!” “所以无论王爷在不在这里,我们都不能后退!” 突然停滞。 淇江的那端传来巨浪破空的声音! 桓图穷高声喝道:“诸位听我号令” 西关影子青筋毕露,瞳孔收缩,此刻高高举起一只手。 “拔剑!” 身后无数道银光! 刹那将雨幕切割开来! 齐刷刷拔剑的声音令人心寒! 剑尖指天四十五度,杀意沸腾直冲云霄! 那端的江雾被庞大的巨兽身躯破开 赫然是一艘身形巨大到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型怪物。 一道雷光自苍穹垂落,刹那闪过视线,将这个怪物的真面目照耀得一片惨白。 那是一艘巨船。 船头狰狞雕刻一只苍龙,龙爪前爪,这尊庞大怪物的细节之处纤毫毕现,只消一眼便心肝震颤。 巨船座下排浪骇然,轰鸣声音震颤江面。 无数船槊自船身下腹探出,狠狠击打在江面。 大雨之中,所有的江雾被一扫而空! 那艘巨船居然如同破空一般,船身升腾,跨越淇江! 气势何等的磅礴震撼 龙首百槊! 船头上站着一个披甲红袍的英俊魁梧男人。 齐梁大殿下面色阴沉,手中大戟立在船头铁甲之上,红袍披风在大风之中疯狂起舞,雷光闪过,映照得大殿下此刻妖异而威武。 微微吸气,接着开口 声如洪钟。 震耳欲聋。 “我乃齐梁北姑苏道烽燧侯!” 举戟。 一道雷光落在大殿下不远处。 连人带戟照耀如同天神下凡。 大殿下居高临下,望着西关岸边拔剑的千余黑甲。 还有那个站在最前方面色木然的西关影子。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望向龙首百槊之上的那个英武男人。 当世被奉为北姑苏道烽燧侯的,就只有齐梁的大殿下。 那个举戟的男人声音漠然说道:“我本不想挑起战争,给你们十息收剑。” 桓图穷紧紧盯着龙船上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本不想挑起战争?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男人举戟而来,身下是齐梁无数位匠师心血铸造的龙舟百槊大船,气势浩浩荡荡无与伦比,单单是这样的一股气势,就足以盖压天下英雄。 这已经可以算是一种挑衅了。 西关影子突然留意到齐梁大殿下身边还有第二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站在大风里,可却没有人为她撑伞。 红唇沾染了雨水,更加衬得面色苍白,她的唇角却止不住笑意。 仔细去看,那其实是很苦的笑意。 唐小蛮不断揉着被雨水冻冰的脸,望向远方,挤出一个又一个笑,努力让自己好看一些。 因为他说过,自己笑起来会好看一些。 唐家大小姐双手撑在船头栏杆上,踮起脚尖,却望不清大雨磅礴世界之外,那个男人离自己还有多远。 大榕寺那位菩萨再是不愿泄露天机,最终也隐晦提了些许。 那位菩萨说,只要自己抵达淇江那边,萧布衣很快就会来了。 现在自己来了。 但菩萨说的很快又是多快? 天还没有亮。 唐小蛮只盼等到天亮,便能等到布衣回来。 大殿下微微抿唇,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子。 凤冠戴霞,红妆红唇,大雨落下,这一身大红嫁衣被淋湿淋透,唐小蛮眉眼依旧带笑,只是眉心里绕不过挥不去的,终究有一抹苦意。 自己不知,外人一目了然。 担忧,焦虑,等待,焦灼。 这是笑里掩盖不了的。 这就是情字之苦了。 教人肝肠寸断。 该是有多痴情的人,才会披一身红色嫁衣,不远万里来西关,只为了等一人归来。 这身嫁衣,这生嫁衣。 大殿下突然深吸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对着西关影子遥遥高喝道:“我身后,有齐梁的百艘龙船,若是今日掀潮而来,想要挑起战争,莫说战线聚集到西关,就算波延到整片北魏,你们也只能后撤百里,退到王城之内!” 他举起大戟的那只手无比稳定。 青筋鼓起,血管毕露。 大殿下盯紧龙船下方的桓图穷。 “你若是不收剑,我叫你西关千里尽穿白。” “哭死人奔遗丧的白。” 西关影子面色相当难看。 他知道这句话说的无比嚣张,无比狂妄。 但他知道那个男人说的一点也不错。 齐梁挥兵北上,对于北魏而言,就是一场灾难。 何止是退避百里? 半个北魏都要拱手让人。 只是桓图穷此刻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他没来由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己被袁忠诚不断调去执行任务,而回到缥缈坡后,军帐里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出现离奇的是,这些陌生的面孔,偏偏得到了袁忠诚的信赖。 王爷在世之时就将相当大的一部分决定权给了袁忠诚,桓图穷自问自己没有这种才能,所以向来也不干预内事。 只是此刻,一些本来不该浮于心头的念头,全都如春雨后萌芽一般生了出来。 整片中原都说齐梁北魏终有一战。 但桓图穷绝不希望这一战就在如今这个时刻,如今这个地点,以这么一种荒诞的形式,不明不白的爆发。 他绝不认为齐梁北魏的战争,该从今天开始。 换句话说,战争的导火线,绝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被自己点起。 他面色阴晴不定,还在思考要不要收剑。 远方传来马蹄奔腾声音,践踏在泥泞之上,自东边绝骑而来。 一匹孤马。 马背上天蓝色长袍的男人低伏身子,面色阴沉,赫然是风庭城风波之后北魏四王之中唯一幸存的天狼王。 宁风袖猛然拍马,身下马匹长啸一声,这个面容清俊的南关王爷飞身而起,元力破空,整个人刹那来至桓图穷身边。 站在船首的齐梁大殿下眯起眼,望着这个南关首屈一指的大藩王,对桓图穷轻声说了几句话。 之后桓图穷沉默了很久。 他缓缓摊开举起握紧的那只拳头,接着压掌,平静说道:“西关男儿收剑。” 但锵然收鞘声音整齐无比。 这其实是极伤士气的一件事情。 然而十六字营没有一人犹豫。 没有一个人质疑桓图穷。 桓图穷抬起头,望向船头那个同时收起大戟的男人。 他平淡问道:“你船上带了几人。” 大殿下面色平静说道:“除却船工,我未带一兵一甲。” 西关影子的声音不带感情:“西关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大殿下笑了笑。 他盘膝坐在龙船船头,背后一片大红鼓荡,大戟立在身旁。 “我知道西关不欢迎我。” “所以呢?” 大殿下缓缓将大戟横在膝前。 “你大可以试着拔剑。” 天狼王宁风袖的一只手缓缓按在了桓图穷肩膀上。 西关影子唯有沉默。 大殿下轻声吐出一口浊气。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 “我只是来接人的。” 雷光闪逝 他居高临下,望着桓图穷,面无表情。 “我接我的弟弟回家” “你有什么意见?” 第七十九章 折戟 大殿下与桓图穷对视。 西关影子感受到肩膀上那个男人不轻不重的拿捏力度。 天狼王面色如常,拿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我知道我身上这道来自洛阳的命令压不住你,我也知道曹之轩的话其实在西关根本行不通。” “但我已经把这个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都说给你听了。” 宁风袖很诚恳说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站在西关的立场,站在北魏的立场不要让这场战争在西关点燃。”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 他回想着宁风袖跟自己所说的所谓真相。 袁忠诚用的那一批精锐,来历不明不白,全都来自极北的风雪银城。 而西关的上层,如今几乎被银城架空。 没有一个人希望战争的爆发。 除了那位银城的城主大人。 那位城主大人似乎变得极为反常,已经与当年见面时候的清心寡欲变得不太一样。 西关影子声音有些苦涩说道:“你先告诉我,袁忠诚什么时候搭上了银城的这条线。” 宁风袖摇了摇头,“陛下没有跟我说,只是说如今的局面,很可能是当年黎青与那位城主亲自嗟谈的结果。” 西关影子沉默了很久。 “宁风袖,我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目光缓缓挪动,停留望向远方那只巨船上的男人,轻声对身边的天狼王说道:“但我从来不认为西关的男儿可以无缘无故送死,也不认为他们可以给任何一个人跪下。” “今天,齐梁的萧无悔一个举着大戟来了西关。” “我身后的千甲,没有一个人出剑。” “你觉得这算不算是给跪下了?” “这算不算是西关给齐梁跪下了?” 桓图穷双目泛红盯住大船上的那道身影。 咬牙切齿。 齐梁的大殿下亲自渡江到西关接人,居然还敢问自己有没有意见? 这是何等的嚣张? 桓图穷缩在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松开再攥拢三次了。 最后咬着牙关对宁风袖说出了这么几个字。 “你要和平,我要尊严。” 宁风袖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很久,之后默默松开了搭在桓图穷肩膀上的那只手。 气氛变得一片死寂。 兴许是那道充血泛红的目光太过显著。 端坐在龙船舟头的大殿下,突然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变得柔和起来。 “桓图穷。” 大殿下双手抚摸自己膝盖前横着的大戟,低垂眉眼,眼神温柔。 他笑着说道:“齐梁与北魏交好十六年,整片中原的长线,之所以能抵御西夏进攻,全靠西关和北姑苏道。” “首推的就是西关的浩瀚壁垒,其次才是北姑苏道的烽燧长城。” 西关影子双目依旧泛红。 他盯紧坐在舟头的披甲男人,等着后续。 大殿下望向桓图穷,柔声说道:“我身下的龙船,如今抛锚在淇江,未曾靠岸西关,便是敬重修筑万里壁垒的西关王爷。我身后的船舱,未曾携带一兵一甲,便是不想引起误会。” 之前那股霸道到骨子里的意味,被大殿下极好的隐藏起来,火药气息少了许多。 大殿下揉了揉眉心。 自始至终,他都只有一个目的。 大殿下想安安稳稳接到易潇和萧布衣。 这其实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必须要说服西关。 但在西关里,出来没有说服的说法。 只有打服。 西关不欢迎客人。 因为西关没有客人。 来西关的,站得起来就是主人,站不起来就只能跪着。 若是自己的态度软弱而无力,西关将士的骨子里流着鄙夷弱者的血液,结局就是西关的影子没有犹豫地举剑破船。 偏偏西关铁骑吃死不吃跪,若是态度强硬过了头,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大殿下一直盯紧西关影子,直到他看出了西关影子隐隐约约到了忍耐程度的界限。 他知道时机到了。 再不退步,西关的十六字营就要铁着头皮冲阵了。 大殿下站起身子。 “我今日来西关,只为接亲人归途,并无冒犯意味。” “不登西关岸,不踏西关土。” 萧无悔的声音有些沙哑,说道:“我不念西关对我那两位弟弟做了什么,只要今日他们登船,归家,这些都一笔勾销,齐梁全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桓图穷沉默了。 他自然知道,主张千里伏杀围剿易潇的,乃是坐在缥缈坡军帐里的袁忠诚,那个人如今将西关与银城绑在了一起。 桓图穷觉得这样很不好。 他轻声喃喃说道:“西关自始至终都是王爷的西关。” 西关影子抬起头来。 “银城要杀人,西关不拦着。” 他平静说道:“但不应该借着西关的手。” 大殿下与桓图穷对视。 萧无悔身后红披风猎猎作响,声音在风中有些缥缈:“西关的内事我管不着,只要他们今日无恙,这一切我都当翻篇带过。” “好。” 桓图穷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只要他们走出吞衣峡,来到西渡口,这里的两千黑甲绝不会拦他们。” 大殿下笑了笑。 天穹的暴雨砸下,又有雷光闪过。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大戟。 桓图穷和天狼王同时眯起了眼。 站在龙船上的那个人悠悠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西关收剑,齐梁折戟!” 雷光落下。 大殿下将大戟一折两半。 丟入淇江之中。 折戟沉沙。 大殿下声音响彻西渡口。 “愿不动干戈。” 他重新坐下身子,双手按在膝盖前。 折戟。 沙场之上兵器随身,人死如灯灭,兵器有杀魂。 出鞘之剑可以收回。 但折去的戟便是彻底毁去了。 但凡大将,将兵器视为与自己生命一般重要,又怎么会轻易折断? 除非无战事了。 除非不打仗了。 而那个折戟的男人说的那句话回荡在西渡口。 “愿不动干戈。” 桓图穷无话可说。 西关收剑,齐梁折戟,这句话一出,他便知道今日自己再没有出手的可能。 这样的结局。 他心服口服。 西关影子有些敬重望着那道威风堂堂的披甲男人。 世人都说萧家大殿下是个莽夫,有颗榆木脑袋。 桓图穷觉得世人都说错了。 那个折戟的男人,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第八十章 江河湖海,一起看尽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吞衣峡的路很长。 这条绵延的峡谷,被誉为西关之口。 若南上而行,裂口入内,出峡就是西关。 雨势一直很大,小殿下脚底的泥土积水很多,每一脚踏下,泥土凹陷,雨水四溅。 两个人一路相伴,跌跌撞撞。 这么走来,有十万里了。 这最后的一段路,难免显得有些孤独而漫长。 萧布衣一直想找些话题,避免因为沉默而导致的尴尬。 而无论二殿下说些什么,小殿下都只是浅淡的嗯一声。 易潇其实有认真在听。 只是这段路安静得有些不太正常。 没有一丝杀机的地方,是最危险的地方。 没有杀机,便是处处杀机。 现在小殿下只想把这条路平安走完。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出悲剧在自己眼前上演。 萧布衣靠在易潇肩膀,笑骂道:“能不能认真听我说话?” 小殿下吸了吸鼻子,注意力依旧放在周遭环境。 他笑道:“你说,我听着呢。” 萧布衣知道背着自己的那人不想错过一丝风吹草动。 小殿下的步伐很平稳:“最后一段路了,其实有什么话,你可以等回家了再说。” 萧布衣笑了笑说道:“累,待会想睡一觉,现在就说好了。” 易潇沉默了。 “榆木脑袋其实聪明的很,他不是傻子,肯定会来接我们。”萧布衣轻微咳嗽,笑道:“说不定齐梁的龙船已经在西关渡口靠岸了。”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二殿下垂下眼帘,又道:“凉甲城里,你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不单单是你,我也不希望齐梁和北魏就这么开战。” 小殿下又轻轻嗯了一声。 “现在局势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萧布衣声音有些虚弱说道:“我担心那个榆木脑袋就这么来西关,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易潇默然不语。 萧布衣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他低声说道:“你知道吗” “我有一种预感。” 二殿下轻声说道:“她来了。” 易潇脚步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秒,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接着继续前进。 萧布衣笑着说道:“很快就要出西关了,我不希望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你自己说,一个男人让别人背着走出西关,是不是丢死人了?” 小殿下平静说道:“我不会放你下来的。” 萧布衣无奈苦笑说道:“喂不至于这样吧,我还是有力气自己走路的。”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安全为大,活命要紧。” 萧布衣拍了拍易潇肩膀,得到的回应只是沉默,无奈只能放弃这个念头。 二殿下又幽幽说道:“我们修行儒术的人,专修心境,单论直觉,要强过其他修行者。” 小殿下摇了摇头,不吃这一套:“别想着拿什么歪门邪道说服我,没有用的。” 萧布衣呸了一声,笑骂道:“你爱背就背着吧,我拗不过你。” 两个人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萧布衣想了很久。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在齐梁兰陵城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我梦见我一个人孤独的北上,直到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我和她一起将整个世界都看遍。” “那个梦里的世界,实在是太美了。” “有一望无垠的紫竹海洋。” “有浩瀚广袤的北原大地。” “连绵数里的高原雪山——” “还有潮起潮落的琉璃大海。” “之后我睁开眼的每个白天和夜晚,那副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忘不掉这样的景象。” 二殿下开心笑了笑,“而那时候的我和你是一样的,在兰陵城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门。” “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梦。这是一种预感,将来有一天会成真的。” 小殿下抿了抿有些干枯的嘴唇,仔细在听。 萧布衣认真说道:“后来我真的一个人北上了,我遇到了唐小蛮。” “洛阳门开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踏进了梦里。” “梦里那个陪我走过全世界的人,当她的面容在我眼前逐渐具象起来,当她骑上了我的马,我才敢相信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二殿下摇了摇头,笑着问易潇:“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易潇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萧布衣继续笑着说道:“当时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呼呐喊一般对我说——” “是她了!” “就是她了!” “后来我陪她走过了洛阳的紫竹,走到了北原的雪地,翻山越岭,亡命天涯。” “我从来没有觉得后悔,我只觉得幸运。” “真的很幸运啊。” 二殿下叹了一口气。 小殿下平静说道:“听出来了,你说了很多话。” 二殿下笑着说道:“说了这么多,是因为我真的很累。” 易潇突然有些微怔。 萧布衣的声音有些虚弱,依旧在笑:“如果我待会睡了,睡着了,这些话可能就说不出来了。那时候你背着我出去也好,怎么样出去都好,等到见到了她,一定要把我刚刚的那些话说给她听。” 小殿下心底浮现一丝不详的预感。 身后的那个男人闭上了眼睛。 萧布衣的魂力在一瞬之间开始燃烧,元力同时开始沸腾。 双手一直按在易潇肩膀,此刻化拉力为推力。 猛然一推,把小殿下与自己推离了出去。 易潇愕然回过头来。 半空中后撤之势的萧布衣笑着说道:“跟她说” “如果能活着出去,江河湖海,我陪她一起看尽!” 漫天的雨珠,在这一刻恍若凝结。 有一道身影在萧布衣头顶降落,如从虚无之中超脱,浮现。 萧布衣笑着抬起双手,施法结印,儒术浩瀚元力拔地而起。 那人蓄势已久的术法从天而降,携带着磅礴雨气轰然砸下。 两个人儒术对轰。 那一刻变得极为缓慢—— 小殿下愕然望着这一幕,想不通那道身影究竟是怎么样出现的。 株莲相和龙蛇相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一丝异常。 那个身影从漫天雨幕之中穿透而出。 陈万卷! 易潇陡然间在他身上感应到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是一股极浅极浅的天相气息。 在洛阳的天酥楼前曾经见过。 太虚相!!! 小殿下刹那红了双眼,左手元力右手魂力,两股截然相悖的力量被强行按压融合在一起。 下一瞬间,易潇冲向了那道从空中落下的虚无缥缈身影。 九天雷落。 第八十一章 吞衣(上)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吞衣峡口。 除了那道突兀出现的陈万卷身影,在峡口里,还有另外一股极淡极淡的波动。 像是藏匿在空间之中。 太虚相是位列八大天相第一的未知天相,能够在易潇株莲相下隐匿身形还算情有可原。 而这道波动不蕴含任何天相。 能够藏匿在株莲相的洞察之下,便成了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顾胜城默默站在被誉为“西妖”的女子身后。 他从来没想过朱雀虚炎还有这种妙用,焚烧虚空,藏匿身形。 顾胜城与秋水目光对视。 他思忖片刻,轻声问道:“我们要出手吗?” 西妖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吞衣峡口雷光落下的那个方向。 顾胜城不知道这个妖孽心底在想什么。 所以他不知道这个西域之主,以朱雀虚炎包裹身形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给某个艰难行路的人捅上一刀,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对她的“哥哥”图谋不轨。 顾胜城只知道,这个风平浪静的吞衣峡口,真的不算太平。 自己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隐晦难料的杀意。 这股杀意来自哪里,出自何处,却是无从察觉。 西妖默默俯瞰整片吞衣峡,面色漠然而无情,山海经在脑海里翻阅而过,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些藏匿的杀机,每一处都被她寻了出来。 一处两处三处 这吞衣峡虽是平静,却真正的波涛汹涌。 藏了极多的杀机。 西妖背负双手,虽是一介女子身,却端的是气势恢宏,睥睨山河,真正有一域之主的气场。 西妖自然不会出手。 因为那些杀机不是针对她的“哥哥”。 将世间一切都看得漠然的西妖,将生死看得极淡,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只有一个人除外。 除了他。 她在雷霆城外死了一次,若非易潇捅进心府里的那一把剑,也许自己就不会浪费一次极为可贵的涅槃的机会。 可她的面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的恨意。 她虽然没有去看易潇,可眼眸深处,藏在漠然里的,是一股很深很深的悲哀。 她在想,多少年过去了这些年来的生死别离,他又经历了多少次? 西妖静静看着远方。 她看到了结局。 这是一场悲剧。 她仿佛看到了不久后那个人声嘶力竭的哭吼和愤怒。 而她只是悲哀。 替哥哥悲哀啊。 命运,最终仍是不可为,不可抗。 不可言说。 如果易潇能够冲到那团雷光之中,双手元力魂力交融。 九品境界的元力和莲阁篆养一年的魂力,真正今非昔比。 在洛阳紫竹林之时就能重伤的这一式禁忌起手,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将陈万卷打得神魂湮灭。 意外见到太虚相的易潇,此刻已经彻底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如果他真的冲到了雷光之中。 那一手禁忌起手毫无顾忌打出。 以能够掀起空间波动,造出时空裂纹的毁坏力度,很有可能会在同时重伤自己。 甚至波及到周遭数里的所有生物。 这将会是一场灾难! 只可惜易潇没有冲进雷光之中。他在起手的一刹那,双手魂力元力出现的一刹那,面前就多出了一道大袖飘摇的高大身影。 于是这一切,都湮灭在了开头的“如果”里,消散在了那未知的可能性之中。 那血红的大袖飘摇之中探出一只带着玉扳指的纤白之手,那双手养尊处优,犹如羊脂玉,丝毫看不出来是一个男人的手。 钟家男人面色平静,轻描淡写一手拍出。 小殿下双目睚呲欲裂。 株莲相一路上没有发现丝毫的风吹草动。 而这个男人分明是一路跟来,窥伺了良久。 只等着这么一刻—— 钟玉圣甚至这一手没有生出杀机,只是想将易潇拦开。 只需要拦开易潇,本已经身负重伤的萧布衣,对上蓄势已久,有太虚相短暂加持的陈万卷,便是一件毫无悬念的战事。 钟家依附北魏而生,钟玉圣踏入宗师之境之后,这算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出手。 那一掌拍来,跨越九品的力量便犹如飓风过境,将易潇两只手上燃起的元力和魂力硬生生吹散开来! 小殿下赤红双目,双手叠掌,印在了钟家男人大袖之中挺直伸出的那只手上。 以掌对掌。 钟玉圣大袖飘摇,巍然不动。 小殿下的身形微微停顿,卡在半空之中。 气血逆着上涌的滋味极为难受。 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易潇刹那落地,落地之后疯了一般,袖里滑出一柄妖剑,杀戮剑域顺延剑气递出,一剑两剑三剑四剑无数剑疯狂挥斩而出。 剑者癫狂,此刻挥剑如挥刀,刀出人不还,一往无前,不求活路。 只求能破开那个拦路的红袖男人。 只求能破开挡在面前的命运。 只可惜“叮”的一声—— 像是时间都静止。 剑身刹那停止了所有颤动。 那个紧紧攥住芙蕖剑身的钟家男人沉默不语。 如山一般拦在了易潇的面前。 他轻声说道:“我不杀你,我只拦你十息。” 小殿下有些绝望抬起头。 十息。 一柄剑出鞘只需要一息。 杀一个人,只在一瞬间。 一道雷光落下只需要一秒。 分出胜负,其实也只需要一秒。 当你拼尽全力,亦不能斩开拦在你面前的那座山,你该如何? 你一剑一剑砍下去,总有一天能将山砍去。 可你只有十息。 所以你只会觉得绝望。 这就是世间最绝望的事情了。 雷光里的世界,与外面不太一样。 极致的高温,将所有靠近这道雷光的雨珠全都灼烫成为雾气。 这道雷着实太快太快。 而迎着雷光的那个布衣男人,和顺着雷光下沉的文弱书生,两个人眼里的目光,却显得漫长而耐人寻味。 这是一场劫。 乘着雷光而来,乘着雷光而去。 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从十六年前,儒术传承被隐谷的那位老人分出两半,分别赠送给了齐梁和北魏的两个年轻天才的时候,就注定会有这么一日。 当年七月七的淇江大红月没有分出胜负。 今日十二月末的吞衣峡,便会分出生死。 雷光,大雨,雪花,雾气。 这其实是一种很神妙很美丽的场景。儒术,道法,刀光,剑影。 在缓慢的时间里,被光怪陆离的景象所遮掩。 萧布衣抬手施法,面颊的发丝被雷光下落隔着数十米就冲开飞起。 一刹那的时间变得很慢。 陈万卷下落的速度很快,按照自己的估算,也许只需要十分之一秒,他就会来到自己面前。 那个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萧布衣从被易潇背起的那一刻,就在准备这场劫难。 所以他此刻心如琉璃,不染丝毫尘埃。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输,哪怕身负重伤。 因为就在不远处的西渡口,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 只是当他眯起眼的那一刻起,他发型自己错了。 那道乘着雷光一同下落的身影,突兀地消失了。 没有任何的原因,没有任何的理由。 如同虚无一般消失。 接着又凭空出现。 于是陈万卷的下落,便连十分之一秒都没有用到。 接近于零。 二殿下猜不到会有这样的一种手段。 世上不会有人猜到,太虚相甚至可以被主人分出部分,作为馈赠,送给他人,去共享“太虚”的力量。 陈万卷与那位城主大人一同分享了这份力量。 他也承担了与那位城主大人一样的痛苦。 太虚的天缺,太虚的弊端,作为使用太虚的代价,陈万卷全都接受了。 哪怕换来的,只是短暂的一次,只有这么一次的使用“太虚”的机会。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剑。 陈万卷也只需要这么一剑。 萧布衣瞳孔之中映出了一抹闪耀雷光的剑色,那是一柄刺痛人眼眸的长剑。 这是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剑。 这是势必要杀死二殿下的一剑。 也是确保陈万卷能够夺取完整儒术传承的一剑。 这一剑毫无阻拦递入萧布衣的头颅。 极为锐利的一声—— 从眉心递入,捅穿整颗脑袋,或许是因为这柄剑太锋锐的缘故,没有鲜血飞溅而出,剑身捅出部分却是一片猩红。 接着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已经落定身形的陈万卷面色漠然,头顶的那抹雷光甚至还没有落下。 眼前的那个布衣男人的瞳孔已经逐渐暗淡下去。 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下一刹那,冠军侯独子瞳孔猛然收缩。 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阴冷气息袭来,来不及转身,面前那个明明被一剑捅穿头颅的男人,面容幻化成为一桩枯木。 陈万卷突然想到儒术里提到过与一气化三清齐名的另外一门术法。 妖术枯木逢春! 来不及收剑,自己手中的剑被妖木死死卡住不能抽出—— 紧接着面前那株妖木陡然伸展,疯狂缠绕。 伴随着身后那个男人的轻喝声音,刹那合拢抱紧自己! 陈万卷有些窒息地扭过头颅,眼前多出了一抹与先前无二的闪耀光芒。 那是一抹刀光。 迎着九天之上的雷光,一同劈斩而下。 那个双手持刀的布衣男人从半空之中坠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他的动作与先前陈万卷几乎如出一辙。 刀光落。 雷光落。 (ps:月初,求一下月票,月票太少了,认真的,现在状态很好,有月票才有动力呀~) 第八十二章 吞衣(下)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无论是陈万卷的一剑,还是萧布衣的一刀,其实归根到底,都不可能作为战局里决定胜负的最终一环。 这场注定在一瞬之间结束的战斗,同时注定会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复杂。 就像是围棋棋盘上纠缠不休的棋子。 这就是“劫”。 在雷光落下的一刹那—— 萧布衣的刀光夹杂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携卷着磅礴浩瀚的元力,与雷光一同劈斩落下! 陈万卷被妖木死死束缚住的身躯,在刀气斩落的前一刹那陡然瀑散开来,如同流云一般刹那散开—— “轰隆隆——” 雷光落在山岭之上,那道霸道的刀气将整片峡口落点都斩得山石爆裂开来! 很难想象,这样霸道的一刀,出自一个重伤垂危的儒生手里。 萧布衣杵刀而立,长发狂舞,背影萧索。 肆虐的雷光在大地上纵横掠过,狂风大雨在高温之中肆意飞舞,接着被焚烧成灰烬。 高岭的狂呼,像是悲号。 在一刹那被强大的伟力尽数摧毁! 不远处一道人形流云缓缓顶着雷光站起,刀气顺延他的四肢切割环绕,却如同切过虚空,即便在萧布衣的心意操纵之下回转数遍,在刀气消失弥散的最后时刻,依旧没有伤害到那道人形流云一丝一毫。 那的确是一股伟岸的力量。 陈万卷的面容从流云雾气之中缓缓浮现。 他漠然与萧布衣对视。 两个人默默蓄势,同时攀升元力儒术,接着同时开始奔跑—— 气势如同雨夜之中升起的大日! 二殿下的断柄粗刀被小殿下从大稷山脉极细心捡起,一直带在身上,此刻刀气滚滚如同九天之云下垂,轰然出鞘翻滚化作一条气势恢宏的磅礴蛟龙! 而陈万卷一剑递出,没有丝毫花俏,对准那条蛟龙眉心,作势要刺穿蛟龙头颅! 一人要脱蛟身,一人要屠大龙! 刹那对撞! 那柄屠龙剑直接递入蛟龙眉心! 萧布衣刹那喷出一口鲜血,面色灿若金纸,身形如被撞钟,刹那停顿,接着被自己面前的那条蛟龙撞得跌飞出去! 那柄粗刀的刀柄仍握在手中。 刀身早已经被剑气凌虐寸寸尽碎! 二殿下面前是那个极速放大的剑影,陈万卷仗剑刺入蛟龙头颅,一路势如破竹,剖开蛟龙头颅再入蛟龙肚腹,前进再前进,起势一往无前! 那个浑身浴血的书生身影漠然而无情,眼神里的杀意浓郁到了极点! 一路上无数儒术在蛟龙肚腹之内绽放,二殿下在这条蛟龙内布置了无数的杀机,便是等待着这位冠军侯独子孤身入内! 陈万卷一手掐诀,意念气机迸发,二殿下的儒术在周身三尺之内自行崩开不得再入内! 一化十十化百——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威力不俗的儒术,数量便抵达了多到浩瀚如牛毛的地步。 陈万卷如入饕餮腹内,寸步难行! 这位冠军侯独子索性放下竖在唇前的掐诀手指,放弃了以儒术与萧布衣对抗的念头。 刹那身躯化作虚无,如流云一般穿梭虚空! 那股伟岸的力量再度从陈万卷额头传来,遥远在万里之外的北地,那抹风雪意味幽幽浮现。 陈万卷鬓角长发沾染一丝青霜。 一剑贯穿蛟龙腹。 无一道儒术沾身。 那位银城城主的太虚相,是世间极致伟岸的力量来源,如今分出送给陈万卷的这一部分,在短暂的这一小段时间之内,足以避开萧布衣的所有攻击。 陈万卷一刹那前进十丈。 屠龙术硬生生撕裂了萧布衣的刀气长龙。 萧布衣咳血后退十丈。 于是十丈之内飘红。 而陈万卷的那一剑,无比平稳顺延着空气之中溢散的血丝,追上了二殿下的眉心。 二殿下的速度没有陈万卷快。 他也没有更多的元力去使用第二次枯木逢春。 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这意味着二殿下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避开这一剑。 而好在,二殿下从来没有想过要避开这么一剑。 萧布衣双目一丝不眨盯住那道如流云一般的身影。 他不知道陈万卷为何能够避开自己所有的儒术。 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借助了本来不属于他的力量,要强行赢下这场宿命对决。 二殿下只能去猜,这样的一股力量,并非是源源不断的。非但是有限的,也是有缺陷的。 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力量,不存在能够避开一切攻击的术法。 萧布衣猛然停住身形。 那抹剑尖在眼前极速放大—— 只是一瞬间,萧布衣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那道流云一般的身形开始凝形! 这是陈万卷绝杀的一招,也是他致命的一个缺陷。 二殿下猜得无比正确。 能够避开所有的攻击,能化为虚空,就意味着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递出真正有杀伤力的那一剑。 他要凝聚身形。 从“虚无”化为“实体”。 于是陈万卷一往无前递出那一剑的那一刹那,这位冠军侯独子没有发现,自己身下的土壤微微松动了那么一下。 像是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紧接着破土而出。 陈万卷那一剑递了出去,刺破了萧布衣的皮肤。 鲜血飘散而出。 可是刺出那一剑的陈万卷却微微一怔。 两个人同时僵住。 陈万卷的表情有些茫然,有些不敢置信,他微微低下头,看清了自己腹部被一柄缺了刀柄的刀身刺穿,几乎要捅至心脏。 这一刀从地底穿出,捅穿了自己的身躯。 陈万卷有些惘然伸出一只手,摸出了一手鲜血。 他抬起头来,望向那个布衣男人。 自己的那一剑,没有刺穿他的眉心。 或许是因为那一刀用力太猛的缘故,陈万卷有些踉跄后退两步。 视线一阵恍惚。 直到他无力去握剑,最终松开了剑。 这才发现,自己以为必杀的这一剑,只是刺破了这个布衣男人的肩膀,松剑的时候挑飞了些许血肉。 萧布衣的那柄粗刀刀身由元力贯穿幻化成长龙。 元力出窍,自然比寻常的铁质刀身要强的太多。 那柄刀的刀身被萧布衣裹在元力里,一直见不到真面容。 所以陈万卷没有想过,原来那柄刀一直就没有刀身啊。 他真的没有想到。 那个布衣男人,在开战前,就把刀身埋在了吞衣峡地下。 这么薄薄的一层铁片。 听起来有些荒唐,但确实是事实。 就是这么一层薄薄的铁片刀身,粗制劣造,如今改变了战局的结局。 陈万卷有些悲哀地想,这样的一场袭杀,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状况? 太虚相,加上自己的剑术,还有儒术。 去杀一个身负重伤,早已经精疲力尽的男人。 无论怎么看,这都将是一个没有悬念的结局。 他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用力握紧自己腹部的狭长刀身,鲜血淋漓之中抽拉而出。 “啷当”一声,刀片断成前后两段,前段落在地上,溅出一地雨水血水,后段砸在前段上,闪耀苍穹砸落的银光。 陈万卷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眼前一片昏黑。 儒术修行者的体魄着实有些弱。 加上这柄刀捅得着实有些深。 如果陈万卷现在还有些许力气,当时就不会松开那柄剑。 可是他现在跌坐在泥泞的地上。 同样的,如果萧布衣还有些许力气,他就不会任由那柄剑挑飞自己肩上的血肉。 他会捡起那把剑,给陈万卷一个痛快。 两个人,彼此都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步。 吞衣峡上空,轰隆隆雷声不绝。 映照两个人彼此苍白的面容。 陈万卷捂住嘴唇,终于止住咳嗽。 这场大雨落在这两个人身上,带着全世界的重量。 冠军侯独子有些微惘。 他想了很多。 为什么会到这一步呢? 或许自己当初选择借助外力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陈万卷抬起头来,望向那个布衣男人。 他轻声说道:“你其实是一个很值得敬重的对手。” 这句话说完,他看见那个布衣男人对自己笑了笑。 很灿烂的笑。 很骄傲的笑。 是露齿而笑的那种笑。 陈万卷有些绝望地看到那个男人的手指尾指动了动。 雷光连绵,陈万卷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身后的山岭上,有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身影骑在马上,沐浴大雨,身形在雷光闪耀之中若隐若现。 而眼前的布衣男人,极慢极慢蹲下身子,捡起了那把剑,然后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陈万卷声音沙哑说道:“不” 他看到那个布衣男人向自己走了过来。 可陈万卷真的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就连撑着手肘后退,都难以做到。 他有些后悔。 他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话还来不来得及。 陈万卷声音沙哑,嗓子里夹杂带着血丝,急切对那个布衣男人说道:“不要过来!” 那道身影果然顿了顿。 这其实是一句很容易让人误解的话。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很可能会想到陈万卷是在求情。 但是萧布衣听懂了。 所以他微微停顿了一秒。 下一刹那,一根箭镞穿透大雨,擦着萧布衣的面颊狠狠带出一蓬鲜血! 如果萧布衣再前进一步,这根箭镞就会射穿自己的头颅。 只可惜箭镞并非只有一根。 陈万卷愕然看着溅在自己面前的第二蓬鲜血。 那枚箭镞从那个布衣男人的胸前穿透而出,缓缓形成一个凸点。 猩红的凸点。 接着是剑落地的声音。 那个布衣男人,就这么跪在了地上。 布衣猩红。 “不” 陈万卷面色苍白,望向那个男人。 他看见那个布衣男人双目逐渐黯淡,跪在地上,试图拿手肘撑住自己,依旧止不住跌落,再跌落。 不断咳出鲜血,不断撑住身子。 直到最后蜷曲身子,跪伏再不动弹。 虚空之中,不可得见的儒道气运,从那袭布衣之中被不断拉扯而出。 转移到了陈万卷的身上。 “走了。” 西妖有些意兴阑珊,最后的结局果然不出所料。 萧布衣赢了与陈万卷的对决。 那又如何? 注定要死的人呐,是逃不出命运手掌心的。 顾胜城木然看着射出那一箭的方向,轻声问道:“死了?” 西妖轻声说道:“还没,不过结局定下来了,除非是大罗神仙来了,否则谁能救得了他?”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人应该叫燕白楼,是银城派到西关来的一条好狗。”顾胜城喃喃说道:“西关壁垒总督,负责抵御我们进攻的西关高层里,就有他的身影。” 秋水有些惋惜说道:“可惜了。” 陈万卷没有杀死萧布衣,反倒让那个射箭的无耻鼠辈得了手。 顾胜城知道秋水的意思。 他平静说道:“总要有人射出这一箭的,燕白楼不射,我也会射出那一箭。” 秋水声音细腻:“萧布衣本该死在你的手里。” 顾胜城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西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根本不在意这个布衣男人的死活,更不会在意他究竟死在谁的手里。 燕白楼也好,顾胜城也好,西妖都不在乎。 她低声说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这本就是个伤心地。 如今她不想留在这里,看到哥哥悲伤欲绝的那一幕。 她愿意与哥哥一同品尝愤怒,却不想看到哥哥的悲伤。 那实在是太苦了。 她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有没有记起什么。 现在看来,哥哥还没有记起她。 那么谁死谁活,都无所谓了,因为这一行的目的已经圆满了。 雷光落下。 到钟家男人松手。 真的不过是十息左右的时间,但真的分出了胜负。 那个大红袍飘摇的男人飘身而起,几乎是瞬移一般掠到了陈万卷的身边,轻微漠然瞥了一眼生机源源不断流失的布衣男人,早就猜到了这是吞衣峡的结局。 钟玉圣拎起了陈万卷,这个北魏寄以厚望的冠军侯独苗。 而布衣男人缓缓闭上了眼。 耳边大雨倾盆。 好像有人来了。 那个拼命摇晃自己的肩膀,拼命在自己耳边大喊着什么。 他都听不到了。 世界一片安静。 一张灿烂笑脸,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在心底盛开。 萧布衣面颊血泪混杂不清,轻轻喃喃了三个字。 唐小蛮。 第八十三章 嫁衣(上)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吞衣峡远方高岭之处。 燕白楼缓缓收起长弓,将第三只萃毒金花箭收入背后箭囊里,望着远方那道跪倒在地的身影。 噗通。 噗通。 心脏跳动的声音很大,难以遮掩。 燕白楼确认是自己杀了齐梁的二殿下。 他用力抿了抿干枯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声音平复下来。 “我是为了银城为了城主大人。” 这位西关壁垒总督,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不断喃喃,不断提醒自己。 这一切都是为了银城。 大雨磅礴,雷光照耀出他极为苍白的面容。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一箭射出去,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他也知道城主大人,是一定要看到这一幕的。 只可惜陈万卷没有亲手杀死萧布衣,而只能由自己补上那一箭。 连珠箭。 前后两只金花箭全都淬了毒。 为了确保能够命中,燕白楼甚至动用了全身的元力,而满弓射出这前后两箭,几乎抽空了他九品境界的元力,导致他如今体力甚至有些透支。 即便这样,居然也被那个人躲掉了第一只箭。 燕白楼深吸一口气。 他看到钟家男人几乎是瞬移一般带着陈万卷离开了吞衣峡。 这便意味着齐梁的那位小殿下失去了宗师的钳制。 燕白楼知道那个男人的恐怖之处,今日北魏若非是钟玉圣亲自来吞衣峡,根本不可能牵制住这个两道天相的妖孽级别年轻天才。 燕白楼深吸一口气,低伏身子,拼命催促胯下的黑马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怕死。 怕得要死。 小殿下若是追上来,只需要一剑,就可以了结自己的性命。 好在那个黑袍男人似乎并没有追上来的念头。 视力极好的燕白楼瞥见了那袭黑袍跪在了布衣男人身边。 哭喊声音被雨水声音淹没。 燕白楼只想逃,逃回缥缈坡。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胯下黑马猛然一声嘶鸣,将他狠狠掷飞出去。 燕白楼被甩飞而出,跌在地上滑出十几丈。 跌到了一道身影的脚前。 那是一双白靴,沾染了些许泥泞。 白靴的主人,笼罩在一身宽大的麻袍里,大雨倾盆,雷光闪耀,天地无音。 刹那映照出一张白猫面具。 燕白楼瞳孔微缩,喉咙里嗬嗬作响。 他下意识想后退。 却撞在了另外一道身影脚下。 那个女子面无表情,刻着居士二字的古玉腰牌摇晃一下。 易小安此刻的面色比天色要难看的多。 燕白楼当然知道这个女人是当今世上唯一的佛门女子客卿,不仅仅站在齐梁立场,也是个极难招惹的货色。 他将头扭向了魏灵衫。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拼命在组织着脑海里零碎的语言。 对对了! 他是奉城主之命的! 城主是那位郡主大人的师父! 所以郡主大人没有理由杀自己的! 燕白楼刚想开口。 面前有剑光一闪而过—— 比雷霆还要快。 魏灵衫极为干脆利落的收剑,白猫面具下看不清表情。 她当然知道燕白楼想说什么。只可惜她不会给燕白楼这个机会。 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魏灵衫不想让这个男人在世上多活一秒钟。 郡主大人默默拎起燕白楼的头颅,一圈血线极为干净切割开来,这个男人死之前的惶恐历历在目。 魏灵衫声音有些苦涩,说道:“我拎着他的人头,替北魏去向易潇赔罪。” 易小安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摇了摇头,问道:“能改变什么吗?” 魏灵衫和易小安赶到吞衣峡的时候,这一切已经成为了定局。 大稷山脉之时,萧布衣的气息虽然微弱,可依旧能够感受到点点星火。 那是大雨浇不灭,黑夜抹不去的火焰。 如今熄了。 人死如灯灭,这盏灯是点不燃的。 魏灵衫抿了抿嘴唇,憔悴说道:“萧布衣的生机在不停外泄,易潇的天相能减缓生机的流失速度。” “是。” “能拖多久?” “半柱香?一炷香?” “之后呢?” 易小安声音沙哑说道:“郡主大人,少假仁假义的故作慈悲了。你在乎的哪里是萧布衣的生死?无非是担心齐梁跟北魏开战罢了。” 魏灵衫沉默了。 易小安有些难过的笑了笑,说道:“我哥自然会去替萧布衣续命,能延缓一刻便是一刻,但吞衣峡发生了这种事情,你还想着避免这一场战争?” 魏灵衫依旧很冷静。 她幽幽说道:“你说我故作慈悲,假仁假义,这些都无所谓。我们立场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同。齐梁北魏开战,得利的只有西夏。” “所以呢?” 易小安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的那些大道理,爱也好,喜欢也好,我一个也听不懂。我只知道,爱是没有立场的,不分国界的,为什么他能拔剑,你却偏偏要按下他的剑,为什么那腔血是热的,你偏偏要让他凉下来?” 魏灵衫不想说话。 她只是拎着燕白楼的头颅继续前进。 易小安跟在她身后,眉尖带怒,说道:“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 郡主大人一路沉默,越过高岭。 她看见那个黑袍男人跪在萧布衣身边,拼命摇晃着萧布衣的肩膀,拼命在大雨之中喊着什么。 “醒醒!” “醒醒啊!” 只可惜一个人是永远喊不醒一个死人的。 萧布衣还没有死,但他很快就要死了,身体的血液流失了七成,意识缥缈游离在天际。 甚至连那份与性命束缚在一起的儒术传承,都已经被不可言的因果牵引到了陈万卷的身上。 或许是察觉到布衣男人身上温度低的可怕,小殿下脱下自己的黑袍,细心替萧布衣拔去箭镞,紧接着裹住了萧布衣的身躯。 易潇深吸一口气,抱住萧布衣,跌跌撞撞站起身子,向着吞衣峡外走去。 魏灵衫白猫面具下看不真切表情,她拎着燕白楼的头颅,没有奔跑,只是拿着比易潇稍快的速度走在小殿下身后不远处。 易潇从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哪怕他知道魏灵衫就在背后。 他将所有的元力都从株莲相的莲池之中释放而出,去堵住萧布衣的伤口,去延缓萧布衣的生机流失。 就在吞衣峡的峡口。 他突然顿住脚步。 小殿下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低声说道:“谢谢你杀了他。”魏灵衫下意识攥了攥握紧燕白楼头颅发丝的那只手。 她三步并两步赶上了易潇,站在了小殿下的对立面,然后伸出那只手。 哐当一声人头落地。 易潇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小殿下只是抱紧萧布衣的身子,轻声说道:“我看到了。” 魏灵衫丢下那颗头颅之后就让开了路。 这里是吞衣峡的尽头,而走出吞衣峡之后,就是西渡口。 就在脚下这条路的尽头,是连接南北的淇江。 如果不出意料,西渡口那里会有一艘龙船。 一艘归家的龙船。 魏灵衫轻轻说道:“回家吧,我送你。” 易潇抱着萧布衣,走出吞衣峡。 峡口外是黑压压数之不清的十六字营黑甲。 黑甲倒映雷霆银光,煞是渗人。 站在易潇身边的魏灵衫深吸一口气,掀开黑色麻袍,还有那张惨白的白猫面具,露出自己藏在面具下的面容。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 魏灵衫走在易潇身边。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十六字营的黑甲数量极多,此刻缓缓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条很长很长的道路。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西渡口。 站在渡口那边的西关大人物尽皆穿着一身白色。 此刻在大雨之中显得肃穆而悲伤。 他们的目光穿透大雨望来,想望清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当他们望清楚之后,便只能更加沉默。 桓图穷和天狼王同样沉默望着吞衣峡峡口外走出的两道身影。 对于修行者而言,肉眼没有感应更加好用。 而他们早就感应到了那个布衣男人消失离去的生机。 不愿相信。 不敢相信。 但肉眼也看见了,便只能相信。 西关所有的大人物都集体沉默了,十六字营的黑甲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但几乎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小殿下身上。 准确的说,是他怀中抱着的布衣男人。 易潇抱着萧布衣,抿紧嘴唇,木然抬起头来,株莲相金灿的瞳孔望向远方的雾气。 雨雾弥漫,遮住所有的视线。 但株莲相却看得很真切。 那里果然停着一艘巨大的龙船。 归家的船。 龙船上盘坐着一个熟悉的男人,他披着重甲,双手按在膝上,身后红巾肆意飘摇,面色庄重而严肃。 龙船上还有一个女子懒洋洋趴在栏杆上,此刻陡然醒神。 那是一个红妆女子。 那个红妆女子看不清雾外面那边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能看见所有的黑甲都开始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 她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那个人回来。 于是她笑了。 很开心的笑了。 那个女子笑起来真的很美。 披冠戴霞,大红嫁衣。 她一直是很温柔很温和地在笑。 可是看到那个布衣男人被小殿下抱着走出吞衣峡,走出雨雾之后,她鼻子突然酸了一下。 像是心底被一把剑刺穿。 然后狠狠拔出,带出无情的鲜血。 然后她笑得捧腹,笑得弯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眼泪都出来了。 接着哭成了一个泪人。 (感谢打赏,今晚加更。) 第八十四章 嫁衣(中)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你笑起来很好看。” “啊啊?” 这世上最暖的话,就是情话。 萧布衣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其实他也是个很榆木很笨拙的人。 一个人若是在某些方面显得很天才,那么总有另外一些方面不能尽如人意。 譬如二殿下不会说情话,所以他很勤奋地想学习一下。 学习如何说情话,说好听的情话,对唐小蛮说好听的情话。 在北原的时候,唐门一路逃亡,曾经有人很不负责的告诉二殿下,情话呢大抵就是夸人的话。 二殿下一本正经记下来了。 他很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敲定了这么一句话。 “你笑起来很好看。” 原因其实很简单。 夸人。 夸女人。 夸女人什么都不如夸她好看。 只是二殿下觉得唐小蛮真的很好看,不需要自己特地去夸了。但她笑起来的时候,的确比其他时候都要好看。 唐小蛮总是喜欢托腮发呆,一个人怔怔坐在车厢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所以萧布衣第一次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唐小蛮怔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俏脸刹那通红,声音颤抖不稳。 啊啊? 她想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 萧布衣却真以为她没听见,再一次认真说了一遍。 “你笑起来很好看。” 二殿下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姑娘突然耳朵发红,甚至蔓延到了耳根,脸上像是发了烧一样,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紧接着推开了车厢的门跳了下去。 萧布衣看到车厢外一众分明是哗然起哄的目光,有些不太好意思,只是身后钟家大小姐相当不客气地推了自己一把。 于是他有些尴尬地追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 但萧布衣最后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满面愕然。 因为萧布衣是抱着唐小蛮回来的。 唐家大小姐把脑袋埋在布衣男人的胸膛里,低声拿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嗔怒说道:“丢死人了啊” 二殿下环视一圈,微怒说道:“有什么好看的,还在逃命呢,又没有喜糖吃。” 有人噗嗤笑了。 北上的逃亡真的很苦。 但先生的话一直很甜。 唐小蛮怒极,却又无可奈何,脸蛋儿发烫被萧布衣抱回了车厢。 二殿下掀开车厢,认真说道:“如果能回去喜糖的话,我给大家补上。” 大笑。 唐家的大小姐,老爷子一直头疼找不到一个好的人家。 有些唐门白马义从笑着笑着红了眼,打从心底为自家大小姐开心。 因为在他们看来,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唐小蛮的确把自己的终身都交给了萧布衣。 她把唐门,把自己,把所有的信任,毫无保留交到了萧布衣的手上。 而萧布衣也没有辜负她。 唐门两千人,如今全都转移到了齐梁。 只是 唐小蛮双手颤抖,抚过布衣男人满是血渍的脸颊,声音颤抖说道:“你答应过我的呢” “你说你会回来的。” 唐家大小姐低垂眉眼,将手指停留在萧布衣眉心处,替他轻轻按摩,揉捏。 声音愈来愈低。 “无羡你看到我这身衣服了吗?” “我特地为你穿的呢。” 大红色的嫁衣,被大雨淋得湿透,唐小蛮笑了笑,缓缓卸下自己的凤冠,接着擦去自己的唇红。 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穿上嫁衣。 风风光光嫁人。 唐小蛮目光温柔,望向萧布衣。 布衣男人的面颊已经开始僵硬,却始终勾勒着一抹笑容。 或许是萧布衣知道,当自己闭上眼之后,易潇一定会把自己背出吞衣峡,那么自己再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她了。 一想到她,又怎么能不开心呢? 唐小蛮喃喃说道:“那位菩萨说你不会有事的。” “无羡。” 唐家大小姐趴下身子,将脑袋搁在布衣男人的胸膛。 那个人的心跳,很缓慢,很久才会跳动一下。 很短暂很微弱的一下。 就像是大雨之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 卸了红冠的女子趴在萧布衣胸膛,轻声喃喃着谁也听不到的话。 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龙船之上。 易潇身边是一身披着宽大麻袍的魏灵衫,再旁边是缓缓站起身子的大殿下。 “一炷香。” 易潇声音沙哑说道:“最多还有一炷香,一炷香后,尘归尘,土归土,因果散尽,尘埃落定。” 魏灵衫抿了抿好看的嘴唇。 大殿下面无表情望向下方拥挤的黑甲。 他与西关那些大人物依次发生目光对撞。 大殿下一一望了过去,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些许东西,是沉默,是不安,是焦虑。 萧无悔轻声问道:“是他们干的?” 易潇摇了摇头。 “与他们无关。”魏灵衫有些疲惫说道:“是银城做的。” 大殿下瞥了一眼这个面容姣美的女子,淡淡道:“所以你现在上了齐梁的龙船,是想跟我们一共回齐梁吗?” 魏灵衫身心俱疲,柔声问道:“这样能阻止什么吗?” 大殿下只是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轻,但没有丝毫犹豫:“自然是不能的。” 萧无悔轻轻说道:“你跟我们一起回到齐梁,只是齐梁要考虑的顾虑少了一个。” 魏灵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便柔和:“恕我今日不能与你们一起离开。” 小殿下没有说话。 魏灵衫沉默片刻,轻轻对他说道:“有些事情,身不由己的。” 郡主大人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原本以为有些事情是可以避免的,所以特地从银城赶来。但如今事已至此,我不想变成我最憎恶的那种人,所以我不会再劝你。” 魏灵衫顿了顿,继续说道:“要离开西关,就趁现在好了,不然西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齐梁三条幼蟒全在西关靠岸。 准确的说是两条。 这场南北大战此刻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先前的收剑,沉戟,两方做出的极大的让步,此刻在那个布衣男人的尸体面前,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荒唐而滑稽。 滑天下之大稽。 却一点也不好笑。 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西关的十六字营黑甲,整齐无比站在桓图穷和天狼王身后。 等着这两个人开口。 而西关影子和天狼王与大殿下对视。 所有人都在等齐梁的态度。 这个世界的舞台,或许会因为一句话,改变所有的格局。大殿下缓缓将目光挪向了易潇。 把这句话的发言权,交给了小殿下。 易潇低垂眉眼,感应到了这些目光。 他抿了抿唇,眼观鼻鼻观心。 他感觉到自己胸膛的血是滚烫的。 那些叫做愤怒的血液,混杂着悲伤,一共随心脏跳动着。 可偏偏修魔者的血凉得很快,那些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膛里不再泛起波涛。 所以即便血凉了,易潇依旧能够做出最冷静的判断。 他只是微惘看着船头甲板上的布衣男人。 还有趴在萧布衣身上的唐家大小姐。 眼里的世界变得不再带有情绪,那些主观的,飘忽不定的,变得沉默,变得下坠,变得冰冷,变得开始互相排斥。 于是易潇放弃了思考。 他突然觉得心底又有块地方被人敲碎了,缺了点东西,存在于脑海里鲜活的萧布衣的记忆,变得一片猩红。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低声笑着说道。 “真是懦弱的人啊。” 那个声音像是潮水一般来来回回。 “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你难道不愤怒吗?难道不想把世界都点燃吗?” “为什么不去做呢?” “只要你一句话啊!” 轰然一声,胸膛里因为入魔而变冷的血液,温度陡然高了起来,那股滚烫的血液,像是要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化作最无情的火,把世界都点燃。 逆着大雨,逆着黑夜,熊熊燃烧。 易潇低下了头。 胸膛里的愤怒和悲伤微微跳动,紧接着开始燃烧,开始纵情伸展,开始狂呼乱舞! 于是愤怒和悲伤便不再是愤怒和悲伤。 而是仇恨。 龙船周围猛然有水柱炸开。 声势浩然波澜壮阔。 整座巨大龙船开始随江波起伏,站在龙船船头的黑袍小殿下面色漠然,缓缓抬起头。 双目里一片猩红。 魏灵衫见过这样的易潇。 在天酥楼前。 小殿下轻声说道:“没得选的。” 郡主大人的面色有些苍白。 这句话与当年天酥楼前的那一句如出一辙。 西关所有的黑甲开始暴躁起来。 桓图穷和天狼王对视一眼。 南北的战争,即将就这么被掀起序幕。 而西渡口在天亮之后注定要迎来一片猩红的黎明。 漫天水柱炸开,一片雾气升腾。 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殿下的后背。 易潇微微怔住。 郡主大人和大殿下都愕然望向这个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准确的说,是没有人看清。 那人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三思而后行,平时怎么教你的?” 小殿下有些不敢相信转身,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 这个模样与少年一般无二的儒士,当得起天下所有的赞誉。 自己的老师—— 国士无双源天罡! 源天罡望向布衣变血衣的二殿下,接着与唐家大小姐微惘的目光对视。 他温声安慰说道:“没死呢,还有得救。” 羽扇轻摇。 国师大人笑着轻声说道:“无羡,醒来。” 一片死寂之中—— 布衣男人就这么睁开了眼。 (ps:很少在后面感谢,今天特地开一句ps,感谢大家打赏,尤其感谢月色真美,快捷之后。现在困得有些乏,所以今天没法继续加更,睡觉去了,再次感谢。) 第八十五章 嫁衣(下) 那个布衣男人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里的死气缠绕,不断往眼眶深处拼命下钻。 明明是睁开了眼,可瞳孔里的渗人灰色依旧挥之不去。 源天罡一只手按在易潇肩头,他的身高着实有些矮了,只能踮起脚尖,笑着将羽扇在易潇肩头拍了一下。 他轻轻说道:“坐下。” 一扇拍下。 小殿下盘坐在船头。 他缓缓闭上双眼,身心一同下坠,如同从云端坠落。 心境刹那平稳。 心底那个狂躁的声音顿时无形无影。 像是万丈波澜轰然倒卷,在即将冲上九天之时,刹那倒塌。 魏灵衫有些担忧望向少年儒士,刚想问些什么,源天罡轻描淡写说道:“你等上半柱香,他自然就醒来了。” 郡主大人敬畏望向这个未卜先知的齐梁大国师,乖乖选择了缄默。 大殿下声音有些颤抖,也想开口,眼前那个少年儒士再度踮起脚,在自己脑袋上拿羽扇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大殿下有些委屈,魁梧的身躯披甲带巾,此刻双手捂着脑袋,不敢怒也不敢言。 源天罡淡淡道:“等我忙完再处置你。” 唐家大小姐双手还抚在萧布衣的胸口,表情有些迷惘,抬起头来,望见了那个陌生的少年儒士蹲下身子,笑眯眯对自己说道:“放心,能活。” 唐小蛮怔怔望着这个稚嫩模样的儒雅少年,不敢相信这就是齐梁的国师大人。 唐家大小姐盯紧他的面容,反复确认好几十遍。 源天罡苦笑不得说道:“怎么,不相信?” 唐家大小姐抿了抿唇。 她脑海里一片乱麻。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从大悲到大喜,心情跌宕起伏,让人思绪一片空白。 唐家大小姐深吸一口气,往外看去,西渡口密密麻麻的黑甲肃然无言,立在最前方的天狼王和桓图穷都以一种敬而重之的目光投向这里。 投向这个少年儒士。 这个人,真的是齐梁的国师大人。 那么他说萧布衣能活,萧布衣就一定活。 唐小蛮望向身下布衣男人空洞而无彩的那双眼,难看笑了笑。 她满脸都是雨水泪水混杂在一起,抬起头再望向源天罡,声音抑制不住欣喜,却憔悴无比:“国师大人” 源天罡轻轻嗯了一声,柔声说道:“你放心好了,无羡也算是我的弟子,你今日这身嫁衣,不会白穿的。” 唐小蛮喜极而涕。 源天罡收了笑意,蹲下身子。 他平静与萧布衣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对视,将羽扇扇柄别在腰间。 只是一眼,就瞥出了萧布衣的致死伤势。 “毒伤,箭伤。” 国师大人轻轻叩开萧布衣满是血污的唇齿,从怀中取出一张黄油纸。 那里包裹着一颗纯白的丹药。 源天罡动作轻柔,一只手平稳将丹药递入萧布衣口中,那颗丹药入口即化,化为绵延的元力流入二殿下腹中。 另外一只手悬停在萧布衣头顶一尺。 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时光如同倒流一般,萧布衣痛苦闷哼了一声。他先是轻微不可闻的哼了三个字,接着身躯挣扎,仿佛承受着很大的痛楚,不断轻微抽搐,每一次抽搐,布衣褶皱反而会变少,明明一身染血,血迹却在变淡。 由外而内,血液像是墨色被抽取剥离。 更像是在回流。 捂住脑袋的大殿下看呆了眼。 这是什么样的神仙丹药? 在一旁静立的魏灵衫眯起眼,轻柔说道:“萧布衣身上时间像是在倒流。” 一言点醒梦中人。 大殿下越看越心惊胆战,萧布衣的身躯反攻一般,双目里的色彩开始加重,整个人身躯反弓到最大弧度的那一刻,空气之中陡然迸发出一道破裂声音。 “倏”得一声。 大殿下瞳孔微缩。 那是一道细长之物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从萧布衣体内冲出。 源天罡面色自若收紧悬停在萧布衣头顶上的那只手。 纯粹漆黑的影子,就这么被源天罡握在了手里。 少年儒士此刻声音清闲,瞥了一眼愕然的大殿下,淡淡解释说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手里握着的,就是所谓的因果了。” 他顿了顿,低垂眉眼:“我去了一趟天极海,正巧得了这枚仙丹,可以逆转一个人的因果,去斩断过往,来夺天地造化。” 源天罡将那枚细长箭镞的影子轻轻置于面前,略微端详,轻声说道:“我捏碎这柄箭的因果,无羡就会醒过来,但逆天行事,要承担大灾。” 这句话不知说给谁听。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源天罡轻笑一声,说了一句“怕什么因果大灾”,紧接着箭镞咔嚓一声断去。 天顶之上雷声轰然大作。 粗细数百丈的雷光如龙般穿梭云层,身躯如锁链,龙首俯瞰下来,遥遥望向人间。 天地一片动荡。 站在西渡口的几位大人物被这奇异景象骇得一身冷汗。 好在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磅礴雷电之力并没有落下来的意思。 源天罡面色自若,连头也没有抬。 他蹲在萧布衣身边,笑着拍了拍二殿下面颊,“没惹下什么天灾雷劫,看来你平时倒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大殿下面色苍白望着苍穹之上跃跃欲试的雷光,心底一阵后怕。 那么庞大的雷幕压下来,整片淇江都要滔天而起。 哪里是人能扛得住的? 他声音不稳惊魂未定问道:“老师若是刚刚雷光落下来,我们怎么办?” 源天罡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那怎么办?” 大殿下呆了一呆,“啊?” “蠢?”国师大人声音波澜不惊:“你来扛?你扛得住?这里有谁扛得住?” 源天罡没好气说道:“砸下来,砸到你算你倒霉,肯定死绝了,因果丹也救不了你。” 大殿下面色苍白咽了口口水。 萧布衣的面色好了许多。 那枚箭镞的影子被捏碎之后,整个人的生机从虚空之中被不断拉扯回来,回归身躯。 这枚丹药,硬生生把二殿下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国师大人笑着望向唐小蛮,“听清楚无羡刚刚说的那三个字了吗?” 唐小蛮不明所以。 源天罡眨了眨眼,有些俏皮,缓缓模仿萧布衣的口型说道:“唐小蛮” 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怔了怔。 接着她噗嗤一声笑了。 唐家大小姐低下眼帘,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心底明明泛起了一阵难过。 那枚丹药逆转了萧布衣身上的时间,掐断了他的因果。 她本来不该难过的。 可如果不是源天罡有些玩味的提醒,她就不会知道,原来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候,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名字。 很难过,也很温暖。 唐小蛮抿唇,心底一股暖流流过。 她止不住笑意,虽然她现在并不想笑。 她特别想哭,想等这个害得自己哭得难过难看死了的布衣男人醒来,狠狠骂上他几句来解气。 源天罡突然轻声说道:“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事情。” 唐家大小姐微微怔住。 “斩断因果,连同他的儒术传承,还有元力,都一并斩断了。” 源天罡平静说道:“无羡他如果醒来,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 “或者说废人,更加恰当。” 国师大人淡淡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唐小蛮自嘲笑了笑,低声问道:“国师大人是怕我嫌弃他了?” 源天罡瞥了一眼唐家大小姐,语气如一说道:“若是你在意他的修为,我可以将他那份传承从陈万卷身上重新抢回来,甚至还可以帮他多抢一些。” 唐小蛮摇了摇头:“国师大人您不要再试探我了。世上一切皆有因有果,便是帮他取回了修为,自然也会丢去其他东西,我只愿他此生平安。” 源天罡低声笑了。 唐小蛮的确是个聪明的女子。 若是取回修为,因果斩断的就是其他东西,也许是一双眼睛,也许是一只手,也许是七情六欲,也许是其他。而作为操纵因果的这一方,如果唐小蛮问清楚了后果,依旧坚持要把萧布衣儒术传承抢回来,源天罡会默默把萧布衣跟唐小蛮的因果斩断。 他是齐梁的大国师,有时候眼里看到的东西太多,没有对与错,只有真与假。 对于萧布衣而言,能够从因果手中抢回一条性命,便已经是天大的福缘,而舍弃了被那个老人种下的隐谷儒术,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 命里因果注定萧布衣拿了那份儒术,就要与陈万卷纠缠一生,至死方休。 萧布衣是个性子寡淡的人,不适合太争太抢。 不斩断这份因果,等走到尽头,木已成舟,那时候再后悔,便是十颗仙丹也挽回不了。 源天罡认真说道:“无羡能等来你这身嫁衣,算是他的福分。” 唐家大小姐浅浅笑了笑。 她想到了自己在大榕寺默默求的签,虔诚许的愿。 菩萨说那个愿望一定会成真,一定会显灵。 那签上只有两字。 嫁衣。 感谢快捷之后的打赏,所以今晚还有加更。不过会很晚,如果太晚了,困得写不出来,就明天早上起来写,写完再发。 第八十六章 嫁衣(终) 西关的大人物纷纷望向那艘巨大的龙船。 夜幕即将远去。 此刻的西渡口,大雨砸在龙船船头,黑夜狰狞,雷光映照出一个少年登上龙船船头的影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峨冠博带的少年儒士身上。 源天罡登上船头,双手背负在大袖里,面色淡然,望向西关黑压压的十六字营。 黑夜之中西关的黑甲,无一不将手按在剑鞘剑柄之上。 桓图穷无畏也无惧,与源天罡平静对视。 西关现在有两种选择。 第一种,是将这艘龙船击沉。 击沉龙船,倾尽一关之力,杀了眼前的几个人。 之后面临的就是整个齐梁十九道带来的轩然**,无数龙船将破开淇江,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很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西关都移平。 越来越多的黑甲从西关城池调来,来到了西渡口。 他们在等桓图穷的选择。 天狼王抿了抿干枯的嘴唇,望向桓图穷。 西关影子沉默望向那艘龙船。 现在西关被摆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萧布衣真正死在了吞衣峡,反倒不会像如今这般难以抉择。 若是萧布衣死在了吞衣峡,桓图穷此刻便不会有丝毫犹豫,即便那位郡主大人在龙船之上,他也会下令击沉龙船,将齐梁的来客全都留在西关。 无论能留下几个,西关缥缈坡都会全力蓄兵,准备迎接齐梁的愤怒。 但源天罡在龙船上拿出了那枚“因果丹”,救活了萧布衣。 所以桓图穷有了第二种选择。 西关有了一个退步的机会。 那个站在龙船上的少年儒士,未曾有丝毫言语,便向着整个西关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俯瞰而下。 源天罡平静望向西渡口密密麻麻的黑甲,突然笑道:“真是好一副波澜壮阔的景象,许久不曾见了。” 桓图穷反复攥紧手中剑柄。 第二种选择,选择权握在桓图穷的手中,却代表了整个西关。 龙船上那个稚嫩少年声音老气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认错。” “我的弟子差点死在了西关。” “你们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源天罡轻声对桓图穷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认错。如果不肯认错,就要挨打。” “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国师大人平静说道:“就是黎青站在我的面前,他不想挨打,也只能乖乖低头,态度诚恳给齐梁道歉。” 源天罡顿了顿,说道:“所以没什么好纠结的,我帮你捋清思路。只有一个问题,你想不想挨打?” 大雨从苍穹倾尽而下,极尽最后的磅礴。 西关那个影子微微嗡动嘴唇,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诚恳问道:“要怎么道歉。” 源天罡瞥了一眼这个被袁忠诚坑在西渡口,摆在这个局面上骑虎难下的男人。 他语气平和说道:“无羡在西关收了拢共十八处伤,致命伤有两处,其他十六处轻伤重伤,我都不予计较。我不要你赔命,我要你跪下,给齐梁磕两个头,算是赔礼。” 话音落下,整片西关的黑甲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 在西关,没有跪,只有死。 那些隐蕴了莫大愤怒和憋屈的眼神,望向龙船上的少年儒士。 源天罡双手拢袖,眼神缥缈掠过西渡口,幽幽回转,又落回桓图穷身上。 那个男人反手将佩剑插入地面,泥石迸溅。 桓图穷低垂眉眼,轻轻拂了拂碍事的衣摆,双膝轻轻触碰到了地面。 接着双手抚地。 磕头。 第一个。 第二个。 身边的天狼王沉默望着下跪的男人。 宁风袖其实猜到了龙船上那位齐梁国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若是洛阳换到了如今的局面,说跪就跪了,颜面尽扫又如何?洛阳是不在乎颜面的,北魏的南关,北关,东关,说到底,都是不在乎颜面的。 但西关的骨子傲,可以战死,不可击碎。 跪下了,就是低头了。 从源天罡来到西渡口的这一刻,就注定齐梁站在了至高点。这位谋定而后动的国师大人亲至,即便西关击沉龙船,也不可能做到丝毫的止损。 桓图穷磕头的时候表情木然,脑海里一片空白。 从来到西渡口的时候,看到那艘龙船孤自前来的时候,桓图穷就知道,缥缈坡的袁忠诚,已经不是当年的袁忠诚了。 袁忠诚要做的事情,归根到底,已经不能算是继承王爷的遗志了。 他与银城连线也好,做些密谋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好,他难道就未曾想过 他的背后是整个西关啊! 玩弄权术。 招惹是非。 今日之后,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人对缥缈坡心而神往,愿万死不辞?! 桓图穷一阵心碎。 他又想到了源天罡的那句话。 是了,即便是今日王爷在这里,也得乖乖给齐梁赔礼道歉。 王爷会让作为幕僚的袁忠诚跪在这里,给齐梁磕头,让西关所有人都看见,直是直曲是曲。 西关骨子是傲,却明辨是非。 桓图穷不恨自己不知真相,也不恨自己被人玩弄欺骗。 他跪在西渡口的时候,大脑里面空空荡荡。 他甚至未曾觉得蒙羞,因为这一跪,是袁忠诚应跪的,一个人跪下了,西关就能把这件事揭过去。 只是过往十六年,自己三人被洛阳朝野戏谑称为“西关三犬”的那些日子,曾经纵横西关,陪王爷出入生死的那些日子,都在这一跪之下不再复存。 徐至柔死了。 若是王爷还活着,今日袁忠诚也是要死的。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 他若是还能回到缥缈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向王爷赔礼道歉,去碑前尽一壶酒? 西关影子跪在西渡口,他想着若是有这个机会,到时候说不得要拎着袁忠诚的头颅去见王爷。 他恭恭敬敬磕完两个头。 没有站起身子,因为龙船上那个少年又开口了。 “赔完了礼,就轮到了道歉。” 双手撑在地上的桓图穷表情木然,双手攥紧在泥土里。 源天罡转过身子:“简单的很,那颗西壁垒总督燕白楼的头颅,你回到缥缈坡之后挂起来,挂满一百天就算是道歉了。” 桓图穷缓缓起身。 源天罡扫视西渡口的黑潮,淡淡道:“撤甲吧。” 语气是如此的平淡,像是随口一说,更像是某种漠然的允许。 十六字营里的每个人心底都升腾起莫大的憋屈,西关何时受过这种屈辱,比起战死在西壁垒外,这样的语言侮辱更让他们受不了。而桓图穷举起了一只手。 西关影子的声音透着极度的疲乏。 他柔声对身后的将士说道:“撤甲。” 哗然。 黑甲潮水里有将士红了眼,咬碎了牙,即便如此,西关的阵型依旧没有丝毫紊乱。 被袁忠诚一令调来的黑甲死气沉沉撤退,各自归城。 西渡口迎来了没有血色的黎明。 大雨清洗之后,整片天空都变得澄澈而湛蓝。 冬日的阳光初生自东方,向着西方一线潮推进。 推走黑暗。 随着曙光从淇江江面推来,这场连月大雪,最后的暴雨也随之消弭。 雾气,雨珠,浪屑。 拍岸而起。 视线从龙船升起,在高空中缓缓推进,俯瞰西关。 吞衣峡的血迹早已经被洗刷干净。 昨晚大稷山脉的红潮惨淡,也被大雨掩埋。 婴儿的啼哭声音在凉甲城里响起。 这就是黎明。 这也是新生。 这其实是轮回。 天亮之后,西渡口撤了甲。 就只有两个人还没离开。 桓图穷和天狼王。 而这艘来自齐梁的龙船,很快就要返程离开。 其实黑夜到黎明,真的不需要多久。 当第一缕光照破苍穹,黎明就来临了。 小殿下恰到好处地从打坐之中清醒过来。 他缓缓转头,第一个看见的,是自己身旁不远处的红髻别发姑娘。 从吞衣峡赶来的易小安刚刚登了龙船,兴许是太累了,太乏了,已经靠在船舱旁睡着了。 易潇站起身子,将芙蕖从袖子里抽出,轻轻放在易小安身旁。 转身。 光芒有些刺眼。 那里有一个披着宽大麻袍的女子。 她面对自己,怀中倚剑,背靠在龙船栏杆前。 长发在阳光里温柔散开。 隔着一万里。 隔着一千里。 现在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易潇想说些什么,魏灵衫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晃一二。 “嘘。” 噤声。 易潇有些微微愕然,微微转头,看见披着重甲的萧无悔同样拿这个手势示意自己不要出声。 小心翼翼。 郡主大人低垂眉眼,那一根竖在自己唇前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易潇,吸引了小殿下视线之后,又点了点某个不远处的位置。 那是船头甲板相互依偎的年轻一男一女。 红妆女子昏昏欲睡,下意识搂抱着布衣男人,靠在他的怀中。 半睡半醒中感应到一些轻微的震动。 她额头上传来湿润的温度。 那人松开唇以后。 声音无比温和:“睡一会吧。” 她疲倦笑了笑,低低应了一声,安心沉沉睡去。 萧布衣笑着闭上眼,低下头,竖起一根手指,做着噤声的动作。 所以所有人皆是如此。 小殿下看见魏灵衫笑了一下。 心底一根弦被触碰了一下。 生命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慵懒而惬意。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 阳光落下,风儿吹起。 温暖而无声。 第八十七章 西渡口一别 西渡口。 那艘龙船抛锚在西渡口岸前,船上一片安静。 桓图穷和天狼王很有耐心等在船下,最难等的黎明已经等到了,他们不在乎再多等一会。 龙船上下来一对年轻男女。 桓图穷瞥了一眼天狼王,知道自己和这位南关藩王不是一路人,等到现在,想说的必然也不是同样的话。 西关影子很不客气率先走了过去。 他望向那对年轻男女,目光先是停留在魏灵衫身上,很为难说道:“邀北关曾经冒犯您了,一直没机会请罪。” 郡主大人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西关影子很生硬的点了点头,算是揭过此事,将目光转到了易潇身上。 他很认真说道:“当年整个北魏都想杀你,西关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我是敌非友,但即便立场不同,也不得不承认,你是注定成为大修行者的人物,而这个璀璨的时代却注定不是我的时代。” 曾经在八大国期间叱咤风云的西关影子,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难免有些落寞。 让人觉得一阵恍惚。 他只是轻轻笑了笑,“江湖的事情,就在江湖解决好了。西关已经付出了大稷山脉两千甲的代价,能不能算是一笔带过?” 小殿下看着这个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的男人。 肩上需要承担多少重量,才能压垮一个男人? 桓图穷从来不是一个服输认输的人。 但他昨夜给齐梁跪下了。 所以这些看起来故作潇洒轻松,实际上字眼里满是辛酸的请求之话,也就不算什么了。 易潇看着这个男人两鬓斑白。 江湖事江湖了。 西关伏杀自己这件事,幕后究竟是谁指示的,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凉甲城外两千甲战死,西渡口前西关影子给齐梁下跪。 这些算是了结和交代。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西关影子听到小殿下的回应之后,轻轻说了一个谢字,接着相当干脆利落地转身,翻身上马,向着西关的缥缈坡方向一路绝尘。 他等在这里,等到十六字营撤甲之后依旧不肯离开。 就是为了等一个了结。 等一个交代。 魏灵衫摇了头,易潇点了头。 这就是他想等的交代。 现在他要赶回缥缈坡了。 赶着回去,给王爷敬酒。 天狼王宁风袖有些感慨望向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女。 两人的距离颇有些值得人玩味。 距离半把剑左右。 这是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宁风袖轻声对易潇说道:“你该知道洛阳那边希望看到的结局,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西渡口平安无事,齐梁北魏平安无事。 整片中原平安无事。 “如果有可能,陛下很愿意与齐梁重新签订淇江合约。”宁风袖声音柔和说道:“浮世印和沧生玺只不过是两位陛下大人之间的意志载体,只要彼此都渴求和平,那么一切问题都不会成为阻碍。” 小殿下并没有做出回应。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但凡能够站到一定高度的人物,都知道涉及到淇江南北大方向的事,除了那两位陛下,谁都不能擅自发表言论。天狼王是奉着曹之轩的意思来的。 这句话算是有意无意下套。 只可惜小殿下早就活成了一只老狐狸。 故作耳聋听力不佳,顾左右而言他,每一个都是打太极的好招式,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宁风袖一句有用的话都没从易潇口中套出来。 他本来想等那位国师大人。 只可惜源天罡根本懒得下船。 果然齐梁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宁风袖笑眯眯看着易潇一口一个嗯,一口一个好的,突然说了一句:“我侄女说她好久没见你了,甚是想念。” “好”易潇下意识说出了口,紧接着立马住了口。 魏灵衫细微不可见的挑了挑眉毛。 宁风袖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说道:“她邀请你去终巍峰,看留仙碑,诚心诚意的。” 小殿下顿时苦了脸,余光瞥了瞥郡主大人,见那位没什么过激反应,稍微松了一口气,无奈轻声说道:“我也邀请她来齐梁,看兰陵城,也是诚心诚意的。” 天狼王笑意不减说道:“她所说的诚心诚意,可是亲自陪你游终巍峰,逛南海山门。” 小殿下揉了揉眉心,一阵苦涩:“这是要闹哪出呢?” 宁风袖收起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说道:“南海留仙碑上刻着名字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你一个,她是南海那位大人的亲传弟子,读心相托我向你带话,算是代替整个南海邀请你。” 小殿下稍微松了口气。 魏灵衫突然轻轻说道:“能见棋圣的机会不多,南海众妙极多,公认世间山门,南海造化最多,即便是银城圣岛之流,都自认不如。” 郡主大人声音平静说道:“不去南海,会是个很大的损失。” 单论内容,这是一句很诚恳的建议之言。 可偏偏郡主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偏转一下,目光很木然望着前方。 像是对着前面的空气说话。 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语气很平淡,连一丝波澜起伏都没有。 天狼王努力憋笑。 小殿下相当无奈。 “你晋入九品之后,两道天相加身,理论上有了跟那些绝世妖孽一争高低的可能,南海那位大人很看好你。”宁风袖挑了挑眉,悄声说道:“据说南海的那位道胎大师兄很想与你论道,见识一下前所未有的两天相修行者。” 易潇十分诚恳说道:“如果你们盼着我能把那五个人挤下去,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宁风袖眯起眼。 “如果我没有在大稷山脉晋入九品,最多一年,各种域意水到渠成,相互融合成大圆满,那时我晋入九品,大概有信心去跟他们争一下天下妖孽东南西北的名号。” 小殿下摇头笑了笑:“他们走出了完美九品的路,但我的路是断的,也没机会续上了,所以没什么好比的,也没什么好期待的。” 天狼王有些惋惜。 易潇接着说道:“南海的邀请我收到了,替我向公子说一声谢谢。” 接着小殿下微微停顿。 “麻烦再告诉公子一声,我到时候会带一位相当厉害的天才共赴南海。”易潇笑着瞥了一眼旁边的魏灵衫,故作思考说道:“我估摸着我是打不过她的,我离妖孽差了一线,她大概就是所谓的妖孽了吧。” 魏灵衫面色淡然说道:“讨打?” 小殿下笑着说道:“你说不去南海是个很大的损失,我觉得也是。” “我不去南海是我的损失,你不去南海是南海的损失。” 不得不说,小殿下这厮的嘴巴是比株莲相和龙蛇相都要管用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 他笑眯眯说道:“那不跟我去南海,就是你的损失了。” 魏灵衫默念一声,漆虞锵然拔出剑鞘。 小殿下作势求饶:“哎哎哎别动手,不去了不去了,我不去了行不行?” 天狼王哭笑不得。 魏灵衫默默收剑,没好气说了一句:“有时候我真想一剑砍死你。” 易潇眨了眨眼,嬉皮笑脸:“有些晚了,现在有了金刚体魄,我自己想砍死自己都难。当初在沉剑湖你就该一剑砍死我。” 龙雀郡主叹了口气。 天狼王有些试探性打断了两人,笑着问魏灵衫:“陛下挺想念你的,也托我问你一句,下次储君诞辰,有没有兴趣回洛阳叙叙旧?” 魏灵衫回答得很干净利落。 “没有。” 她很平静说道:“不想回洛阳。” 宁风袖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回答。 他笑着说道:“其实影子说的很对,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个时代是你们的,所以陛下和我都希望看到淇江南北越来越多的天才出世,最好是像你们这样足够惊艳世间的。毕竟无论是西关壁垒还是烽燧长城,都是抵西拒夏的,在南北问题之前,有一个共同的问题摆在面前。” 天狼王算不上上一辈人,他被卡在了两个时代之间。 他轻声说道:“愿南北如今日,年年如今日。” 小殿下终于诚恳回话:“我也愿南北永世太平。” 天狼王行礼,小殿下认真还礼。 一骑绝尘。 于是西渡口,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我真的有些后悔,跟你来了西渡口。” 魏灵衫有些微恼说道:“我特怕麻烦。” “嗯,我知道。”小殿下笑眯眯说道:“我就是麻烦。” 魏灵衫蹙起好看的眉:“我要走了。” “不走行不行?” 小殿下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接着顿了顿。 魏灵衫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不走” 易潇猛然想到了某些存在于不可描述记忆中的精彩对话,只可惜郡主大人没有说出自己脑海里的下面一句。 魏灵衫说:“不走那去哪儿?” 小殿下低垂眼帘。 自然不会是北魏,也不会是齐梁,更不会是就这么在西渡口圈块地过日子。 想了很久,小殿下认真说道:“去外面的世界吧。” 魏灵衫点了点头,但语气不乏遗憾:“但现在不行。” 易潇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你拿好这块令牌。” 魏灵衫接过玲珑小巧如玉的令牌。 “是圣岛的通讯令。”易潇眨了眨眼:“收好。” 郡主大人很认真找了个显眼位置,最后选在脖颈前,将令牌挂起放下。 她轻轻说道:“走了。” 摆了摆手。 易潇笑着说:“我也走了。” 西渡口一别。 一南一北。 没有伤悲。 第八十八章 破冰 淇江江雾很大,上游雾气沉沉。 一道巨大的阴影缓缓冲破江雾。 龙首率先而出,面容狰狞,接着是龙爪抓破江雾,斩开波澜,徐徐带出整具身躯 那是一艘巨大的龙船,从淇江上游向南而行,同时缓慢掉转方向,向着中下游借水力而行。 “可知错了?”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披着重甲的男人老老实实低头,双手按在大腿上,腰脊挺直,跪坐在龙船的高阔厅堂蒲团上。 高雕梁,纹画壁,大厅大堂的装饰相当华丽,正厅内的紫檀小香炉里袅袅檀香,沁人心脾,炉内三尺白雪。 被罚跪在这儿的重甲男人听到身后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连忙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三分,上半身如枪一般挺拔,跪姿端正。 在他记忆里,小时候自己犯了错,老师总是这么惩罚他。 跪着。 也不会有再多的言语。 大殿下一开始倔强不肯认错,也不肯回答,就这么咬着牙保持跪姿,姿势无比标准,直到双腿麻了全身麻了,也绝不肯说一个字。 一年内跪烂了三个蒲团。 而往往在罚跪之后,源天罡只会淡淡问他,知错否。 不会有更多的话。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后来大殿下有些琢磨透了,无论他回答知道或不知道,都可以免于承担这份苦果,不必再跪在地上与蒲团较劲。 大殿下若是回答知道了,源天罡就会让他起来,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大殿下若是回答不知道,源天罡就会一一指出他的错误,所言之处,每每令人信服,五体投地。 大殿下很认真说道:“不知。” 源天罡轻声说道:“自从及冠之后赐了无悔的字,我就再没有罚过你,今日罚你跪了一炷香。” 大殿下低垂眉眼,背对老师。 “你跪着好了。”源天罡淡淡说道:“跪在这里,总比死在西关好。” 大殿下低声说道:“我不懂老师的意思。” 国师大人背负双手,声音缥缈:“你从北姑苏道赶到齐梁渡口渡江,可曾经过兰陵城的同意?” 大殿下沉默了。 “你带着唐家大小姐两个人借龙船,可曾让陛下知道?” “你孤身前去西关,不带一兵一甲,可曾做到我之前对你说的三思而后行?” “你以为桓图穷下令收剑,是因为你先沉了戟?你以为你一个人来就算是替齐梁表了心意?你以为西关那些人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大殿下咬了咬牙。 源天罡笑了笑,戏谑问道:“你是来救人的,还是在兰陵城开集市,玩买一送一呢?” 萧无悔不说话了。 “以前你犯的错多是头脑发热,未曾慎思,罚跪为了让你冷静。”源天罡冷笑一声:“这一次你若不知错,便跪在这里,跪到知错为止。” 大厅内空空荡荡。 只有大殿下一个人。 龙船庭楼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源天罡训斥大殿下的声音。 这位齐梁大国师很少有动怒的时候。 谋定而后动。 源天罡就像是一座山,压在兰陵城里,压在齐梁的心眼骨子里,喜怒不形于色,从未有过丝毫的错误,每一条提议,每一出计策,都如同提前预见未来的先知一般,准确到令人难以置信。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生气动怒的时候呢? 只有一个人发现,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了,事情出乎自己的预料了,他才会生气,才会动怒。 “你领了陛下的兵符,从北姑苏道跑来了这里,好威风啊。” “整个西关在你一个人面前都沉默了,西关三犬的脸被你在西渡口打尽了,可真对得起封给你的烽燧侯名衔啊。” 大厅那里的训斥声音依旧在继续。 “我从天极海赶回来,连兰陵城都不曾回去,一路逆着淇江到西渡口,可知再迟上片刻,会发生什么?” 少年儒士相当愤怒。 “西关会毫不犹豫击穿这艘船,拉起对齐梁开战的旗帜,今日之后,整片中原都别想安宁了!” “你趁什么能?当什么英雄?” 源天罡的声音带着愤怒,愤怒之后沉寂的情绪更加复杂,掺夹最多的是失望。 大厅外易潇萧布衣等人都被源天罡勒令不准入内。 小殿下远远看去,跪在蒲团上的那个重甲男人背影有些孤独。 那个重甲男人眉眼之间尽是风霜,此刻却笑了笑。 他背对源天罡说道:“老师,我不想当英雄的。” 国师大人按捺下心口那股怒气。 重甲男人轻轻说道:“可如果我不来,布衣今儿还能活吗?” 这句话丟掷在大厅里。 源天罡怔住了。 小殿下沉默了。 大厅外的萧布衣抿了抿唇,明白了大殿下的意思,额角开始渗汗。 身边的唐小蛮低垂眉眼,轻轻拿红衣袖替他擦去面颊上各处的细汗。 “老师,连你赶来淇江的时间都是如此的紧迫,踩着最后的时间,晚上一秒后果都不堪设想。那如果没有这艘船,现在又当如何?” 源天罡沉默了。 他不再背负双手,而是轻轻将双手垂下,一只手伸出食指,轻轻敲打着藏在衣袖内的羽扇扇柄。 大殿下拿着浑不在意的口吻笑道:“我从小跪惯了,犯的错也数不清了。让我再跪上一天也不算什么。” 这个重甲男人从头到尾跪姿端正。 他轻轻说道:“无悔这个字,是老师您给我赐下来的。” “要我在齐梁坐着,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我做不到。” “所以我一定要来。” “我考虑过所有后果,三思而后行,就算思考一百遍,结局也不会变。” “就算到最后我错了,这些错误不可挽回,甚至引起整个中原的战火,我也绝不后悔。” 这个重甲男人轻松笑道:“现在布衣没事,齐梁也没事,这些都是托老师的福。至于我做的这些错事,我绝不认为这是错的,所以老师您就别想着我能乖乖认错了。要是不解气,恨铁不成钢,您就罚我好了,罚我跪多久我都认。” 这些话说完,大厅里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源天罡徐徐敲了敲羽扇扇柄,转身离开。 “夯货。” 小殿下和萧布衣看见老师没好气摔下这句话,径直离开大厅,一路不闻不问。 上半身挺拔跪在蒲团上的大殿下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到了龙船船头,这个少年儒士趴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睡醒的易小安缓缓睁开双眼。 她看见那个国师大人似乎刚刚动了脾气,如今脸上怒气未笑。 趴在栏杆,却突然气得笑出了声音。 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 源天罡微恼重复说道:“真是个夯货啊。” 唇角微翘。 洪流城。 十二月的大雪终于过去。 最难熬的日子随大雪一同纷飞离去。 这一日黎明,洪流城的人家推开门,望向有些刺目的雪地,南方的雪比起北方显得不够大气也不够壮观,只有小家碧玉的些许哀怨意味。 也就在近日。 洪流城的城主府派出了巡抚司的甲士,相当客气替这些百姓人家几乎是包揽一样干了粗活累活。 破冰。 大雪覆盖的地面结了一层不厚也不薄的坚冰,行人行走尚显得艰难,车马赶路更是寸步维艰。 破冰队站在道路两旁,尖头钝尾的铁锄铁钎敲在冰面上,刹那破开一道裂纹。 破开艰冰。 即便依旧身处冬天,整座城市却如春天一般温暖。 洪流城外港口,有相当宏伟壮观的一幕。 百槊的龙船归港在洪流城,停驻是个麻烦事,但这艘大船在归港之时便引起了无数人的瞩目。 那艘巨大龙船上,站着几道年轻身影。 于是万人空巷。 洪流城港口前所未有的火爆。 世人一直有传,齐梁的三位皇子彼此之间有所不合,是兰陵城的一件恼心之事。 权术误国,手足相残,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可今日,三位殿下相互搀扶下船。 于是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 城主府得到了消息,两位神将大人亲自率洪流城甲士去迎接,却很尴尬地被堵在了水泄不通的人群外面。 没人卖城主府的脸面。 同样被堵在人群外面的还有一些唐门子弟。 唐门开枝散叶一年多,洪流城的唐门话事人看到人群里失踪一小段日子的大小姐安然无恙,算是松了一口气,又看到大小姐与那位救了唐门性命的先生手牵手相当甜蜜,不免心里感慨万分。 坚冰的路面上零零散散有铁锄被人丢在那儿。 破冰队的巡抚司甲士抛了铁钎,顺着第一波人潮艰难挤进了人群里,有幸睹得这一幕。 三位殿下的身上都沾着灰尘,面上都带着疲倦,前进的速度不算快,人潮为他们让开一条路,他们温和挥手示意。 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只是他们彼此对望时候的笑容不会作假。 路边的坚冰开始消融,铁钎插入一半的冰面,在阳光之下缓缓融化。 铁钎无人触碰,尖头却没了阻力,于是失去了平衡,啷当一声落在冰面上。 这世上,所有的冰都会消融。 能破开冰面的,也未必只有铁钎。 第八十九章 阖家团聚 此后的路途,一直到回到兰陵城,都极为顺利。 车厢里掀起窗帘看窗外景象的小殿下,难免有些恍惚。 出洪流城。 阳关谷。 涓州官道。 易潇看着这些熟悉的景物,一切如昨天般历历在目,鲜活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之中。 十六年初自己曾从这里坐车走过。 当时自己还没有剑,也不配刀,只是膝前一卷书,两眼观自在。 如今背负刀剑,鲜血浇灌剑鞘刀柄,他早已经走完了鲜血和荆棘铺就的那条路。 闭上眼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更像是孑然一人,孤独归程。 车马路途不算遥远。 国师大人一路上没搭理大殿下,却是极喜欢这个佛门惊艳初长成的小姑娘,每日为易小安讲道论经,有惑必解,有问必答。 易小安被白袍老狐狸认为是当今世上修行天赋最强的一人,入大榕寺以来,在修行境界上从来没遇到过任何阻碍,剑术境界在一年之内就抵达了圆融如意的大圆满境界。 但佛经晦涩难懂,与剑术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小殿下有些惊讶于易小安与自己老师之间居然能够如此的一见如故。 易小安性格相当拒生,对于外人向来是九分漠然,一分陌生,吝于自己口中的每一言每一句,更不用说去主动搭话。 从龙船上醒来之后,易小安就一反常态主动去请教源天罡问题。 所以三位殿下下龙船在洪流城引起轰动的时候,易小安和源天罡还在龙船上孜孜不倦讨论着佛经佛法,印证着诸多想法念头。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路上说尽三千世界,论遍琉璃花瓣,世间因果。 一同跟着旁听的易潇惊艳于易小安在佛法上的悟性,提出的问题角度刁钻,极难回答,更感慨佩服于老师的博学多智,无愧一国之师,若是撇开驳杂学术不谈,单单只论佛法,也绝不会输给大榕寺登顶佛塔的青石小和尚。 受益匪浅。 萧布衣和唐小蛮两个人干脆腻在了单独的车厢里,没羞没躁过着二人世界,享受难得的清闲日子。 大殿下每天傻乎乎乐呵呵跑去源天罡的车厢,每天都被论佛辩经正在兴头上的国师大人没好气赶回来,第二天继续敲车厢掀车帘,乐此不疲,三天之后国师大人终于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板栗。 国师大人丢了一本开慧经出来,骂了一句榆木脑袋。 大殿下知道老师消气了,笑眯眯接了经文,再不去打扰老师清净,每天安安静静窝在车厢里读书。 马车从洪流城到阳关谷之时,稍微暂驻了片刻,易小安本想就这么回大榕寺,被国师大人挽留了下来。 小殿下去了一趟大榕寺,出来的时候拉着一个和尚的僧袍,那和尚满面无奈,被小殿下拉上了车厢,恭恭敬敬向着国师大人行了个礼。 “易潇说是兰陵城今年人多,喜庆,非要小僧来凑这个热闹。”青石眉眼清稚,揖礼说道:“国师大人,久闻盛名。路上多有打扰,还请海涵。” 源天罡眨了眨眼,对青石使了一个眼色。 年轻的监院大人柔声对易小安说道:“快要过年了,易潇说要把整个大榕寺都请到兰陵城里陪陛下过节,到时候寺里空空荡荡的,忒无聊,现在孩子们都盼着去兰陵城呢,就看你一句话了。” 易小安瞥见旁边小殿下那张俊俏里带着憋笑意味的脸,旁边车厢的萧布衣和唐小蛮一阵好言好语相劝,大殿下也探出脑袋来煞有其事点头附和,再加上自己那位没有底线的小师叔,居然要把寺里人全带去兰陵城过节。 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半分容自己拒绝的余地? 易小安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小殿下轻笑着纵声吹了一个口哨。 轻快声音之中 小沙弥穿着加厚的宽大佛袍,小跑着歌唱着从大榕寺里涌出来,欢呼雀跃,将自家的居士大人团团围住,载歌载舞,小脸蛋上写满了欣喜与快然。 易小安有些不知所措地捋了捋发丝。 易潇温柔笑着说道:“一起回家吧。” 红鬓别发的女子突然鼻子一酸。 回家? 她轻轻嗯了一声。 心底涌了一份巨大的温暖。 黄昏。 兰陵城外,载了整个大榕寺的车马终于踏着斜阳来到了南朝国都。 而城门外早已经有人迎接。 橘黄色的余晖拍打在城墙上。 日色将暮。 小殿下先行下车,接着扶着老师下了马车,再去扶易小安。 那双手微微犹豫,最终仍是递了过去。 易潇轻轻牵过易小安,动作轻柔而小心,身前身后俱是大榕寺奔跑下车的小沙弥,小光头们攒动成潮,眼里对兰陵城充满了憧憬好奇和向往,拎起佛袍一路小跑,又不敢超了自家小师叔。 青石走在最前面,对着城门口等待迎接的人们轻轻揖礼。 小沙弥们面色恭恭敬敬,憨态可掬随师叔一起揖礼。 那些在城门口等待已久的人们笑着还礼。 易小安被易潇牵着下车,有些恍惚望向城门外的那些人。 城门楼正下方,七大家的几位家主,以苏家家主苏红叶为首依次排开。 唐门的子弟全部都来到了城门外,恭恭敬敬向着救了唐门的二殿下和小殿下还施大礼。 城门下的人数之不清,那些人笑着挥手,笑着招呼,像是多年未见的家人,亲戚,还有朋友。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也很温暖。 易小安有些无所适从。 易潇握紧了她的手,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城楼头。 “看。” 城楼头上。 宋大刀鞘背着青布刀,换了一身厚重的青袍,面上那股穷酸模样还是没变,与苏大少勾肩搭背,两个人笑眯眯趴在城门楼头,向着自己挥手示意。 少然神将也带着笑意,向着自己这边挥手示意。 城楼头上的那些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 一张张笑脸在记忆里鲜活无比,此刻触动心弦。 城楼头上的那些人簇拥着一个人。 苏鲟和齐恕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那人。 这是陛下最开心的一日。 萧望登上城楼头,远远看见那队车队的时候,就一直在笑。 他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 陛下揉了揉眉心,他等了许久,等到如今终于能够松下一口气。 萧望笑着轻轻吸了一口气,把心底的担忧和顾虑全都隐藏起来,像是吞下了所有的不安和愁绪,更像是一座风吹雨打千年不倒的大山,只要展开怀抱,便能够包容一切。 他摊开双臂,笑着说道:“欢迎回家。”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带着笑意,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音,如同海洋一般盛开绽放。 “欢迎回家” 兰陵城背后有烟火冲天而起,在黄昏里盛大燃烧,将整片苍穹都燃烧而起。 小殿下牵着易小安,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那片苍穹。 布满整片视线的火烧云。 他笑着说道:“借我一只手。” 小殿下缓缓伸出一只手。 红莲华手。 易小安瞥了一眼易潇,看见那只手微微环起,等着另外一只手扣在一起。 她犹豫再三,轻轻地,缓缓地,伸出了那只手,然后将自己的那只手扣了上去。 扣成了一个心形。 不仅仅是两只手。 两个人也扣成了一个心形。 白袍老狐狸曾经拿红莲华手玩过这么一出。 小殿下此刻轻轻说道:“看。” 苍穹穹顶的火烧云纷飞如絮,留下一朵莲花,接着莲花花瓣飞舞,化成一朵莲心。 接着冲天而起的烟花将火烧云一箭穿心。 极美的场面。 不知多少人被这一幕戳中了心底,喃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愿眨眼。 小沙弥抬起头来,眼前是无边盛放的烟火,令人流连忘返如同置身梦境。 萧布衣和唐小蛮紧紧拥抱,以额抵额,唐门的人们早就围了上来。 二殿下在起哄声音之中吻上了唐家大小姐的额头,接着短暂松开,又深深吻上了湿润的唇瓣。 闭上眼。 便看不见头顶的火烧云肆意纷飞,烟火绚烂,从黄昏燃烧,点亮黑夜。 可却知道这就是永远。 两个人吻了许久,始终不肯松开。 历尽了无数劫,终于修成正果。 大殿下望向这对甜蜜至极的璧人,无奈叹了口气,默默从车厢下来,搬来早在洪流城就准备好的糖果,挨个挨个替萧布衣散给周围的人。 大榕寺的小沙弥欢呼着接过糖果,高唱着愉悦的歌曲,围绕在二殿下和唐家大小姐身旁,接着穿过人群,来到了小殿下和居士大人身边,起哄着欢闹着要居士大人也亲亲。 大殿下幸灾乐祸,在一旁笑得前腰贴后背,只可惜没有笑多久,那群小沙弥就围住了大殿下,语气诚恳地强烈要求大殿下与自家的监院大人也亲亲。 春秋十七年末。 大雪停。 齐梁兰陵城终于阖家团聚,乃是大喜之日。 那一晚,兰陵城烟火未停,从黑夜盛放到黎明,大红灯笼随风飘摇,溢出酒气。 素来节俭治国的陛下破天荒开了一场盛大的酒会。 整座兰陵城一同狂欢。 不夜城里,不醉不归。 才知道15号有双倍月票熊猫这几天认真码字,多存些稿,15号想冲一下月票榜希望大家把月票攒着,等到15号再投 第九十章 我不愿醉 兰陵城内酒气弥漫,鞭炮声音除旧迎新,大红灯笼随风飘摇,城内巡回表演的队伍穿过大街小巷,城门大开,来迎接从洪流城归来的三位殿下。 当晚的酒会,先是在陛下准备的焰火宫举办,冲天焰火而起,一坛又一坛从北姑苏道运来的好酒被端上酒宴。 “洛阳有闻名天下的洛阳水席,兰陵城有同样惊艳的江南饕筵。” 小殿下坐在易小安身边,笑着指了指手捧水荷瓷器盛放菜肴的宫女,个个身材窈窕水袖飘摇,玲珑绸缎眼波温柔,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在焰火宫席位里穿行而过,将水瓷放下之后轻轻揖礼,轻轻舞袖而去。 焰火宫里两道长席,能够入席的俱是兰陵城能说得上话的大人物。 陛下坐在首席,三位殿下按长幼依次排开,萧布衣和唐小蛮之后就是小殿下。 青梨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坐在易小安身边,木然盯着自己面前的菜肴,想着先前易潇对自己说的,江南规矩多,陛下未曾动筷,自己就不能动筷。 易小安才知道青梨的身份,乃是圣岛上唯一拥有空间天赋的妖兽,也隐隐约约得知了青梨的身世。由于某种原因,易小安对于这位不愿意多话的狸猫姑娘,有种介于同病相怜的好感。 “饿了?” 青梨木然点了点头。 这位饿坏了的妖族小姑娘双手叠放在桌下,实则捂住腹部,下巴轻轻磕在青木案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易小安扭头望向易潇。 她指了指青梨,又指了指自己,轻声说道:“饿了。” 小殿下有些哭笑不得。 陛下坐在宴席首位上,看着下方七大家家主诸位都已经入席,齐恕少然等人全都正襟危坐,似乎等着自己说话。 萧望本想说些什么,环顾之时不经意间瞥见了易小安的小动作。 哑然失笑。 陛下大人对着易小安眨了眨眼,轻声对焰火宫里的诸人说道:“诸位,同庆。” 焰火宫大殿被开出了穹顶,圆型大殿上空倒映夜空,刹那焰火冲霄,在所有人头顶绽放。 宫女们前行和退下的速度加快了起来,一道又一道菜肴被轻柔端上长席。 陛下轻轻夹菜。 青梨可怜巴巴抬起头,看到小殿下哭笑不得对着自己点了点头,相当不客气地深吸一口气,在骇然目光里奋起夹菜。 可能在妖族的认知里,拿筷子吃饭已经是相当文雅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情了。 如果不是易潇提前跟青梨打过招呼,这位小姑娘可能会站起来用双手去端菜。 也许还会动用空间天赋去抢自己喜欢的菜 小殿下有些尴尬向着席间诸位举杯示意。 陛下则是相当开心的大笑。 “北魏有烈麝,齐梁有烽燧。这世间烈酒,烈麝烽燧可以齐名并列,北姑苏道的将士抵御西夏,坚守在烽燧长城,那里终日寒冷,唯有以酒御寒。” 萧望站起身子,双手平举酒器,烽燧清影在酒器里摇晃,映照出头顶苍穹的绚烂烟火。 他平静说道:“我敬大家。” 大殿下率先恭敬起身。 接着所有人站起,一字排开,面朝那位陛下大人,将酒端过头顶。 青梨嘴里还含糊塞着东西,鼓着腮帮子站了起来。 萧望将烽燧饮下。 一口饮尽北姑苏道的烽燧,千里风雪千里烽火,千年岁月犹如烈火,入口之后在喉咙里翻滚,如刀割裂,却令人更加清醒。 所有人都饮下这口烽燧。 每个人面色都有所不同。 小殿下闭上眼,任那股辛辣入喉,百般回荡。 易小安则是有些不可思议张开了眼,那双平静了很久的眸子里,轻微掠过欣喜的神色。 大殿里寂静下来。 接着青梨小姑娘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好喝!” 青梨丝毫不掩盖自己喝下烽燧之后的喜欢模样,大大方方喊了一句好喝,就着酒将食物咽下,接着要过第二杯烽燧,大口啃下猪肘,再饮尽烽燧。 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妖族小姑娘居然比北魏大汉的吃相还要粗犷和豪放。 陛下大笑着挥手,于是大坛大坛的烽燧被搬上焰火宫。 洛阳水席,以上菜如流水而闻名,所有热菜皆有汤,汤汤水水,吃完一道撤后再上一道,有荤有素,可简可繁,五味俱全。 而江南饕筵,则是注重菜食分量,以荤偏多,口感细腻,再配上清茶消油解馋,只是今日酒会,陛下撤了清茶,上了烽燧。 一场饕餮盛筵。 易小安是个酒胚,但天酥楼后就再也没有喝过酒。 没有好酒。 她仰起修长玉颈,一杯又一杯,酒气翻滚下喉,入腹。 一个人坐在酒席上,上的菜几乎一口未动。 她默默看着酒宴开场,所有人都笑着举杯,陛下离席一杯一杯敬过去,大殿下二殿下易潇轮番饮尽,自己被陛下单独敬了一杯,笑着一饮而尽。 陛下出了焰火宫。 之后所有人都热闹起来,不再拘束于自己的席位。 大殿下非要灌给青石小师叔一杯烽燧,说不喝就是不给北姑苏道的将士面子,小师叔苦着脸喝了一口之后眼睛发光发亮,拽着大殿下不肯松手,两个人互相灌酒,最后两败俱伤,互相枕着胳膊大腿,嘴里还喊着续杯再尽。 萧布衣和唐小蛮起身去敬七大家的酒,苏大少和宋大刀鞘笑眯眯拉住二殿下,要灌得他不醉不归,说好了不准唐小蛮拉着,今晚要在酒场上与二殿下公平一战,定要分出你死我活。 即便是克己至极的齐恕,也破了例子,举杯与搭档了一年多的翼少然两个人默默对饮。 易小安只是收敛了笑意,默默喝着酒。 平静看着焰火宫。 头顶烟火呼啸,眼前一片喧嚣。 只是这些喧嚣和热闹,似乎与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 突然耳边有一个声音。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能够是他们场间的一员,那该多好。” 她轻轻扭头。 小殿下笑着举杯,将杯里烽燧喝尽,轻声说道:“焰火宫今天很热闹,我觉得很好,但是心里总有些说不上的情绪。” 易小安低眉说道:“是因为没有人找你喝酒吗?” 易潇笑着说道:“算是吧。” 易小安轻声说道:“那我敬你。” 一饮而尽。 易潇斟满酒,认真喝尽,笑着说道:“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看客,看着他们开心,我就开心,可一想到我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心里就难免会感到落寞。” 易小安皱了皱眉。 她轻声说道:“你可以不回圣岛,在齐梁多待一会。” 小殿下笑了笑,嗯了一声:“我目前的确没有回圣岛的打算。” 易小安再度举杯,柔声说道:“那你可以试着融入他们的世界。” 易潇笑着回饮“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就这样看着也挺好。” 小殿下缓缓吐出一口酒气,轻声说道:“以前想着这世界这么大,总要看一遍才甘心。江湖这么美,总要醉一遭才圆满。” “那现在呢?” “现在我不想醉。” 易潇揉了揉眉心,认真说道:“我想清醒。” 易小安重新打量这个眉宇间褪去稚气的男人,发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很诚恳。 有人拍了拍小殿下的肩膀。 齐恕笑着说道:“殿下,齐恕特来敬酒。” 易潇笑着回敬齐恕,柔声对易小安说了句“我去那边喝酒”,接着站起身子,离开席位。 易小安继续一个人喝酒,默默看着焰火宫里歌舞升平。 小殿下先敬了齐恕,两个人随意聊了几句,易潇就去了七大家的方向,发现萧布衣被苏大少和宋大刀鞘灌得有些不省人事,唐小蛮哭笑不得看着来救场的自己。 七八坛烽燧之后。 先后将苏扶和宋知轻斩于马下的易潇面色自若,酒气上眉,萦绕不减,脚步有些飘然。 未曾醉倒,依旧清醒。 他笑着接过烽燧,与七大家家主轮番痛饮! 海量! 越是饮酒,越是眼神清澈,越是思绪清晰,越是眉目生辉神采飞扬,举手投足带着仙气酒气。 依旧不醉,依旧不倒! 此刻焰火宫里已经醉了大多数人,小殿下揉了揉麻木的面颊,随意拎起一坛烽燧酒坛,平静走向那位齐梁大神将。 “哐当”一声。易潇盘膝坐在,一只手搭在酒坛上,望向翼少然。 少然神将面色自若。 小殿下笑着捻起一颗葡萄,低垂眉眼,剥皮之后递入唇中。 他轻声说道:“少然神将别来无恙。” 翼少然淡淡道:“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齐恕有些担忧望向这两人。 易潇轻声说道:“北行时候,我遇到了一些不想遇到的事情,也怀疑过很多人。我怀疑过他们,也怀疑过你,后来发现我错了。” 这里的他们,不言而喻。 翼少然语气不变,轻描淡写说道:“你既然活下来了,活到现在,有些事情便没必要追究了。” “是这个理。” 易潇笑了笑,说道:“我给你一刀,你要是没死,是不是就不怪我了?” 小殿下顿了顿。 他想了想,认真说道:“换句话说,你被人捅了一刀,我没有救你,你活下来了,是不是还要感谢我?” 齐恕叹了口气。 小殿下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我确实不怪你,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算不到你头上,我也不准备算在你的头上。” 易潇指了指焰火宫。 “大神将,你看呐。” “这一幕多么温暖,多么让人不愿意破坏。” 易潇柔声说道:“所有的美好都是如此,现在我不愿破坏,我希望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有些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家心知肚明,就没必要撕破脸皮了,装作一笔揭过,就是皆大欢喜。” 翼少然沉默片刻,认真说道:“国师大人曾经对我说,你北行之后其实就算不得是齐梁人了,现在看来是真的。” “不不不” 易潇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严肃说道:“老师从来没有说错过,但这一次他说错了。我是不是齐梁人不重要,这一点并不会因为我进入圣岛而有所改变,而想要我怎么对齐梁就要看看,齐梁是怎么对我的。” 翼少然沉默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放心好了,陛下眼下,没人敢玩花样的。你现在晋入九品,两道天相,背后有一个圣岛撑腰,也没人动得了你。” 小殿下笑眯眯说道:“你明白就好,兰陵城地下那群见不得人的老鼠,我迟早有一天会揪出来的,你之前可以纵容他们,现在大家以和为贵,多好?” 少然神将摇了摇头。 果然,小殿下对于北行路上的遭遇耿耿于怀,即便如今,依旧不能放下。 “我敬你。” 易潇笑眯眯举杯。 翼少然只会饮尽。 “再敬!” 小殿下举起一坛酒,如同将江河山海全都倾尽腹里,纵身而起,双手扶住酒坛,气势无双。 接着放下酒坛,双目炯炯。 半晌之后。 齐恕愕然看着趴在案前,被小殿下灌醉的少然神将,这位齐梁十九道排名第一的大神将,据说是罕见的酒量盖世,千杯不醉。 齐恕先生摇了摇头。 黑袍小殿下拎着空酒坛,摇摇晃晃,有些站立不稳。 可依旧是站了起来。 齐恕心有感慨,对于真正的千杯不醉有了些许概念。 小殿下笑着走回席位。 连一直在胡吃海塞的青梨都吃撑了,喝醉了,趴在案前,昏昏睡去。 而那个红髻别发的女子穿着浅色居士服,一杯一杯继续不断木然向着自己唇里递酒。 易潇咕哝一句,倒了下去,被一只手温柔扶住。 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易小安轻轻将易潇放倒在地上。 她抬起头来,苍穹上的焰火依旧在绚烂燃烧。 焰火宫里醉成一片。 早已经没了声音。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唯有一个女子,不断举杯,向着空中的焰火,饮尽之后再饮尽。 一杯又一杯。 背后是叠了一摞子的数不清的酒坛。 是小殿下的数倍之多。 她轻轻喃喃说道:“你不想醉,你想清醒,可你最后还是醉了。” 声音孤独,落寞。 带着些许自嘲。 “我想醉,我不想清醒,可我却醉不了。” 第九十一章 睁开眼,很温暖 焰火宫穹顶烟火轰鸣。 陛下今日早早离席,这场狂欢的盛宴依旧在继续,只是真正的主人却安静离开了这里。 萧望坐马车回到了兰陵城的浮空城。 抬起头。 空中楼阁在烟火映照下别有一番韵味。 那个背负双手的少年儒士站在最高处,眼神漠然,望着漫天的焰火,平静俯瞰整个兰陵城的烟花,游行,热闹与喧嚣。 齐梁的兰陵城异常热闹。 空中楼阁却极为安静。 没有人知道陛下到底与国师大人谈了什么。 只是这一夜喧嚣过去之后,国师大人再一次只身离开了兰陵城。 宿醉。 整个人昏昏沉沉,像是从万丈高空开始坠落,前后四周皆是无边的虚空,孤独和空虚猛地砸下来,无处可躲。 无数回忆在虚空之中与自己一同坠跌,那些鲜活的,陈旧的,清晰的,模糊的画面,在呼啸声音之中变成了过往云烟。 有人轻轻说:“小殿下” “小殿下。” “小殿下!” 苍老的声音,清稚的声音,女子好听的声音,无数声音汇聚而来,在耳边回荡,滚滚如雷。 无法睁开眼。 一片漆黑。 远天有战鼓擂起的声音,也有大旗飘摇的猎空声响,火焰爆裂炸开,剑气鼓荡,血液横飞。 偏偏冷得让人无法动弹,无法蜷缩四肢也无法皱起眉心。 像是初生,更像是记忆冻结的那个原点。 思绪冻结,薄冰出现了轻微的裂痕,于是可以稍微运转,可以稍微思考。 有那么一刹那,想明白了自己是谁。 那种微微停顿的感觉,止住了下坠趋势,像是猛然砸在了深渊中央竖起的铁索上。 思绪只是停顿了一秒,接着锁链断去,那种空虚感压迫着自己继续跌下去。 就像躺在桥索之上做了一场梦。 梦醒后跌落粉身碎骨,无影亦无踪。 咔嚓一声。 迷惘和失落,孤独和悲伤,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伴随着自己一同坠落深渊。 易潇摸了摸自己面颊尚未干涸的泪水,睁开眼,有些刺眼的光芒从窗口洒下来。 小殿下是个生活很规律的人,生物钟规律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因为株莲相的原因,基本上不需要睡眠,偶尔的休息,也会在太阳初生之时自己醒来。 而这一次醒来,已经是正午了。 易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躺在床上。 四周的环境熟悉而陌生,房间的装饰和格局与当年无二,很朴素的物事摆放,大沓大沓的书籍古文堆放在角落,却不显得邋遢。 多久没有回到这里了? 经韬殿。 宿醉之后的头疼涌了上来。 易潇记不清那晚喝醉之后的事情了,即便是株莲相,在酒精的麻醉下也会有断片的时候,记忆像是被人一刀砍断,掐头去尾,闭上眼和张开眼中间的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偷走。 现在有一个问题,昨晚是在焰火宫举办的酒会,现在是在经韬殿那么是谁送自己回来的? 是易小安? “大菩萨睡到正午睡醒了?” 很巧也很不巧,此刻熟悉的声音带着戏谑从席帘外传来,那个红髻别发的少女脚步声音比寻常要沉重。 推开门,这妮子居然还拎着一坛沉重的烽燧酒。 易小安拎着“烽燧”,没好气说道:“你喝醉了倒是一身轻松,昨晚灌醉了七大家那帮人,都是我和唐家大小姐她们帮着送回去的。齐恕先生扶着少然大神将,说没见过神将大人喝醉成这样,还说你可是了不起的海量,真正的千杯不醉?” 易小安笑眯眯松开拎着烽燧酒的手,酒坛砰然落地,质地极好不曾有丝毫裂纹,接着少女倚身靠了上去,双手托腮笑里藏刀说道:“要不我们俩接着喝上一回,大殿下说酒库那边还有,绝对管够,我俩今儿接着喝?” 小殿下头疼无比,摆了摆手苦笑道:“我哪斗得过您这尊真正的大菩萨,您可饶了我吧?” 易小安笑意不减,却是冷笑的笑:“我饶了你?你饶了我吧昨晚喝醉了像是摊烂泥,扶不上墙不说,还嘴里一个劲说着糊话。” 易潇捂着脑袋,哭笑不得说道:“我说酒话了?没说什么吧?” 易小安笑了笑,低垂眉眼说道:“你说什么与我何干,我又怎会刻意去听?大概就是些胡言乱语,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易潇摇了摇头,株莲相里的记忆空空如也。 他抬起头来,望向红髻别发的易小安,有些犹豫不定。 “我有没有” 小殿下突然住了口,笑着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脸颊,“算了,不问了,反正你也没听。” 上半身趴在巨大酒坛的女子却轻声说道:“说了。” 易小安声音平静说道:“娘。” 她顿了顿,淡淡道:“你就只说了这么一个字,接着哭得稀里哗啦,难看得不行,后面一堆胡言乱语,除了这句,其他我都没听懂。” 小殿下沉默了。 他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拍了拍少女脑袋,示意她起身,顶着少女微恼的目光大大咧咧拎起烽燧酒坛,淡然说道:“那没什么丢人的,我娘死得早,喝醉了想她也很正常。” 易小安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其实你还说到了别人。” 小殿下的身影有些微微僵硬。 易潇无奈问道:“谁啊?” “想知道?”易小安笑眯眯说道:“我偏不告诉你。” 易潇笑着呸了一声稀罕,拎着烽燧酒坛,一路走出经韬殿,身后红髻别发的可爱少女追了上来,咬着牙要抢走那坛烽燧,被小殿下一弹指叩在额头上,咬牙切齿不能如愿以偿之后,女子微恼说道:“凭什么抢我的酒?” 易潇悠悠说道:“喝酒对身体不好。” 易小安接着张牙舞爪去抢,被第二个弹指叩在额头上,光洁的额头上泛起了红印。 她这一次没说话了,只是俏脸含怒瞪着易潇。 易潇转过身子,一本正经说道:“别这么瞪着我,没用。喏,我是为你好怕你喝醉了,就像我昨晚一样说糊话,丢人现眼,不仅仅说糊话,还做一些糊事。所以听好了,从今天起,你都不许喝酒了。”易小安挺起有些单薄的胸膛,愤愤说道:“我不会像某人一样喝醉的。” “那也不行。”易潇懒得理睬。 “再说了,喝醉了说糊话有什么丢人现眼的?”易小安恨恨说道:“这本就是你平时不会说的话,只有喝醉了你才会说,你才敢说,所以我偏要喝醉!” 小殿下的身影微微停顿。 他认真说道:“你说的不错。” 易潇轻声说道:“可喝醉了不好受,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以后都不会再喝醉了。” 易小安微怔。 小殿下转过头,认真说道:“我们都一样,无论想不想醉,能不能醉,都别再喝醉了。” 易潇一路走回酒窖,将那坛烽燧放回原位,易小安安静跟在身后,破天荒没有再要酒喝。 “齐梁这几天过节,你别回去了,跟着青石一起在这多待几天。” “嗯。” “如果我没记错,二哥今天发喜糖,算是跟唐家大小姐订婚,下午没事的话,我们去帮个忙搭把手。” “嗯。” “萧望身体不好,一直都是苏鲟替他疗伤,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我的医术只学了大丹圣的些许皮毛,都说满**不动半**摇,我摇得忒厉害。” “嗯知道了,晚些我去替陛下瞧瞧。” “把这里当家吧。”小殿下停下了脚步,很诚恳说道:“这里其实很温暖的。” 易小安轻轻嗯了一声。 她静静想着,这样其实很好,但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仅仅像是对自己说的。 就像之前的话,那些不许自己喝酒喝醉的话。 还有现在的话,这些要把齐梁兰陵城当家的话。 更像是他在对自己说的。 易潇轻轻说道:“这些话说给你听,也说给我自己听,我怕我自己这么做了,却不是这么想的。” 此时外面的天光正盛。 小殿下走出酒窖,眯起眼,有些不太适应外面的刺目光芒。 他喃喃说道:“昨晚的梦呢,我依稀还记得一点的。” “我像是从深渊坠落,不断坠落,永无止境。” “四周都是空虚,跌倒谷底就是粉身碎骨。” 易潇嘴唇有些苍白,他笑着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看着那抹光在手心流转。 “以前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念了一遍,之后再也忘不掉了。” “那本书上说,生命其实只是一场恍惚,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凡世种种,只为静等老死。” 小殿下收回了那只手,重新回到了黑暗里。 接着他走出酒窖。 走到天光里。 转过身子,望向易小安。 小殿下笑着说道:“可是梦的最后呢,却不是这样的。” 易潇伸出一只手,将黑暗里的红髻少女拉了出来。 “梦的最后,跌落谷底。” “但谷底是无数鲜花拥簇,无比温暖,无比柔和,像是落在了春天里,砸在了阳光下。” 易小安有些不太适应这些天光,紧紧闭着眼。 她有些恍惚听着易潇笑着说道:“睁开眼。” 睁开眼,很温暖。 第九十二章 兰陵闲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 正月十五。 “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花灯黄,花灯红,雪打花灯好年景。” 然而兰陵城已没有大雪。 一月高挂。 此刻兰陵城内,沿街铺面,大院小户,寺观茅庵,无不张灯结彩,绚丽悦目,天上人间,灯月交辉。 观灯的人极多,如河流,似海潮,摩肩接踵,通宵达旦。 元宵节在兰陵城被称为“灯节”,兰陵的花灯品种极多,文人好把玩花灯好收藏古玩,所以这些花灯多制作精良,外观引人入胜,让人爱不释手。 众所周知,齐恕先生就是兰陵城诸多名流之中喜爱收藏花灯的大家之一。 齐恕先生双手拢袖,淡淡说道:“民俗里流传的花灯款式极多,譬如纸灯、纱灯、羊角灯、绣球灯、锻绣灯等等。而兰陵皇城里用的则是工艺考究许多的宫灯,大都以紫檀木,核桃木雕琢,立架雕刻龙头,口内含有宝珠,或八角或六角,环饰流苏,灯面横画。” 小殿下牵着易小安,挤在人潮里,安静听着齐恕先生的讲解。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小殿下都知道,齐恕自知学识不如殿下渊博,说出来也枯燥无味。”齐恕先生轻轻瞥了一眼小殿下,瞥见易潇一本正经听着自己说话,面上的尊敬意味应有尽有,笑着说道:“殿下真不嫌我说的无趣?” 易潇柔声笑着说道:“我在兰陵城过了十几年,灯节年年有,算是老熟人了,自然都知道先生你说的这些所谓偏门知识,只是小安她没来过灯节,正好由先生你来解说。” 齐恕笑了笑,没好气说道:“敢情把我当免费劳力了?” 小殿下哑然失笑,余光里瞥见人潮角落,拍了拍易小安肩膀,轻声叮嘱一句“跟着齐恕先生”。 齐恕有些无可奈何挥了挥手,示意小殿下大可以放心离开。 齐恕揣摩着自己身边的佛门女子客卿面色,言出有心,不敢太絮絮叨叨,怕惹了这尊大菩萨厌烦,过了半晌,发现这位居然能够沉下心听得下去。 易小安表面上端的一副冷淡模样,唇角却不自觉带上了一抹笑意。 她心底已不再像之前那般抗拒这样的热闹场面。 在大榕寺静修的日子枯燥而冷清,修剑修佛修心,半只脚踏在云端,半只脚踩在世间。 来到兰陵城之后重新见了人间灯火,万盏温暖,于是心底那股拒世漠然的念头便飘然而去。 这样没什么不好。 人潮里有一个小摊,摊子那儿摆放着各种花面具,小玩意儿,引了一堆孩童拉着父母不肯放手,流连忘返。 小殿下笑着蹲在小摊前,翻来覆去在面具那儿挑选,最后笑着问道:“这儿就这些面具?” 摊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拿着清醇的声音问道:“你想要哪些?” 话音未落,身边有个小孩儿瞧中了一盏铁丝花灯,这个带着滑稽面具的中年摊主便稍微挪动身子,笑眯眯去伸手接钱。 接完钱,挪回身子没好气说道:“别挑了,就这些。” 小殿下看着穿着一身莲花袍的山主大人,在这儿摆着小摊,青梨被按着脑袋强行坐在摊前,额前栓着一根红绳,捋过长发绕去,那只小花猫面具就戴在脑后。 她有些木然望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群,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中年摊主的女儿。 这一幕似曾相识。 易潇有些感慨唏嘘,笑着递出一贯铜钱,悬在山主大人面前。 “选好了?” 慕莲城托腮笑着问道:“今儿可没黑猫和白猫的面具。” 小殿下摇了摇头,细声问道:“你堂堂圣岛的主人,天下魔宗的宗主,大喜日子来兰陵城,就不怕招惹晦气?” 山主大人笑眯眯伸手去接那串铜钱,握住下坠钱尾轻轻一扯。 微丝不动。 两个人暗地里较劲。 慕莲城皮笑肉不笑:“你在大稷山脉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完美九品,圣岛那边得知消息之后一片哀嚎,五老会那边已经发飙了。” 小殿下挑了挑眉:“所以呢?” 山主大人突然变了脸,愁眉苦脸说道:“喂喂喂,我们俩一条战线的,应该同仇敌忾啊,实话实说好了,我今儿来兰陵城,若是魔宗宗主的身份会招惹晦气,你也差不多了。” 易潇微微蹙眉。 “你如今算是圣岛的少宗了。”山主大人瞥了瞥青梨,轻声说道:“五老会那边生气归生气,知道你打趴了任平生之后,还是认定你有少宗的资格,毕竟两道天相的修行者晋入了九品,就是当之无愧的妖孽,这世上气运就那么多,哪里有那么多能跟那五个媲美的人物?” 小殿下算是明白了,微笑说道:“圣岛盼着我回去呢?” 山主大人哎了一声,眉开眼笑,心想这厮总算是明白了,接着手头一空,原来是小殿下突然拎起收回了那贯铜钱,翻手一握,将其紧紧攥在手中。 易潇面色自若说道:“他们嫌弃我没走出完美九品的路,那让他们自己走好了。我现在人在中原,懒得理睬他们,若是真看不惯我,大可以派人来齐梁,来一个我打一个,打赢了我我就跟你们回圣岛,这个少宗位置不坐了也无所谓。” 山主大人表面上皱着眉头,心底其实乐开了花。 他倒是希望眼前的年轻人有这样的气魄。 五老会作为圣岛的规矩体系,方方面面约束着自己这位山主,却无法约束类似大光明宫宫主和易潇这样的散人。 当年的大光明宫宫主也是被五老会强行拉着扯着,又是不给离开圣岛,又是要选一位老魔头当自己的老师。 最后大光明宫主一剑立在剑殿前,让五老会的几位老魔轮流从剑殿那儿走了一圈,走完以后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走的过程就全程保持沉默。 从此噤声。 什么规矩,什么条条框框。 一剑下去,全都作废。 小殿下捡起摊子上的一只花灯,随手捻起灯芯,将花灯的莲花花瓣苏舒展开来,眉心也随之舒展开来。 他轻声说道:“我呢,只修心中一把剑,这把剑不是实体的剑,它有自己的规矩,有自己的念头,该杀该留,该行该走,我自己心底有数,用不着五老会他们来提醒我。” 小殿下轻轻将灯芯揉碎。 “青梨就留在我身边好了。”他面色平静说道:“她很喜欢留在这里,所以五老会也别想着带他回去。等那一天她呆腻了,想回去了,我再带着她一起回圣岛。” 山主大人托腮叹了口气。 一贯铜钱丢在自己面前。 易潇轻声说道:“赔你的花灯钱。” 小殿下将那枚捻碎灯芯的莲花花灯轻轻舒展开来,双手揉搓葳蕤根茎,抬起头来,双手微微使力。 漫天星火之中。 有一朵莲花飘出。 悠扬飞起。 青梨双目木然抬起,瞳孔分散,努力想望清楚那抹莲花的火花,她眨了眨眼,想了很久,认真说道:“我觉得少宗说得对。” 山主大人笑了。 “这么快就改口叫少宗了?”白莲墨袍男人打趣揉了揉青梨脑袋,宠溺说道:“随你们好了,五老会那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当年的大光明宫宫主就是前车之鉴。” 他想了想,轻声说道:“其实这些老古董是怕你在中原荒废了修行,所以才想着喊你回圣岛苦修。他们这群老家伙,现在后悔了,每天开会讨论,内容大抵就是你的完美九品没了,是不是跟他们当初的吝啬有关系。” 小殿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没想到五老会这帮老魔头,居然有些可爱。 在圣岛看来,这世上的规则大概就是如此了,一切以利益挂钩,所有的亲情、血缘、爱情,在利益面前都是可笑而苍白的,在确认易潇能够给圣岛带来的利益之前,谁也不看好小殿下,所以谁也不愿意多下注,几座圣山的宫主都没有想过这个年轻男人的崛起速度居然如此之快,短短时间已经成为了直逼五大妖孽的风云人物。 只是现在追加赌注,有些来不及了。 山主大人替他们幽怨说道:“他们还关心你的道侣,说青木宫上的那剑胚挺合适,紫靥宫的妖女也挺合适,现在那几只老魔头心心念念盼着你回去,他们好给你牵条红线,争取早日为圣岛留下个天资绝艳的好胚子。” 小殿下笑眯眯对山主大人说:“回去以后劳烦帮我跟他们说一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山主大人摸了摸脑袋,有些不明所以。 他心想,这冬天还没过去,就算起的风,也不算是春风啊。 兰陵城的花灯在河边流淌,随风而动,灯火摇曳,吹皱了一池水,美倒是美,但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这算是男女之间的隐晦暗示? 一旁的青梨姑娘忍俊不禁笑了。 山主大人微恼说道:“笑什么。” 跟在小殿下身边没少读书的妖族小姑娘捋了捋头发,理直气壮说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gegegengxin 第九十四章 来自世界另外一端的烟花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山主大人听到以后乐了。 小殿下其实有很多小毛病,小脾气,这些山主大人都看在眼里,可翻来覆去仔细想来,余下的除了欣赏,就只有欣赏。 对于这个年轻人,他的任性也好,他的傲气也好,山主大人觉得这些都是自己外甥的闪光点。 因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是你既打不过他,你还骂不过他,更跑不过他。 小殿下离这个境界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易潇笑眯眯指着地上的铜钱说道:“钱也给了,你要的答案也给了,还不快走,等着什么呢?” 山主大人有些委屈说道:“我关心自家外甥还不行吗?” 小殿下有些无奈。 山主大人眯起眼问道:“看不上青木宫的剑胚,紫靥宫的妖女,这些都无所谓,我就八卦八卦,哪位可能是我的外甥媳妇?” 易潇笑骂道:“老魔头了今儿大发慈悲来关心我,真操心假操心呢?” “肯定是真操心啊。”山主大人忧国忧民说道:“我倒是盼着你别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如到六座圣山上风流一圈,有看中的就大方一些,修魔的不说暗话,脱裤子睡觉就一晚上的事情,早点为圣岛留下希望的种子,早点让五老会那边的老魔闭嘴,造福天下,造福圣岛,造福你我他。” 小殿下这下是真呸了一声,没好气怒道:“说你老魔一点没错,真是老**一头,下流硬说成风流。告诉你别想了,就冲你这番话,再回圣岛我都打着十二分小心,免得那位妖女施了妖法,劫财又劫色,让你们如愿以偿。” 山主大人啧啧有声,感慨说道:“其实我倒觉得那只龙雀没什么不好,妖魔二字靠边走,毕竟一条道上混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们修魔的看妖怪,总比看正人君子要来得顺眼。” 小殿下无话可说。 白莲墨袍男人凑近了脑袋,笑容饱含深意说道:“圣岛的传讯令被你送给那只龙雀了?” 易潇的动作有些僵硬。 “啧啧啧”白莲墨袍男人又摆正了身子,揶揄说道:“圣岛的传讯令速度快得很,你们俩这些日子聊了些啥,能不能透露一下,算是私人交情,让我这个舅舅看一眼,今天这贯铜钱不要你的了。” 小殿下此刻的感觉相当怪异,他默默捂紧了胸口的传讯令,生怕这只老魔头下一秒把自己的令牌夺了去,以这个白莲墨袍男人一贯的品行秉性,绝对有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易潇这些日子的心情相当好。 而原因之一就是这块传讯令。 小殿下拿着这块传讯令的时候,不免感慨于诸如青石心念通妙法的玄奥和伟大,造物主的神奇和奇妙,让这世上诞生出了有传讯令牌的这类东西。 传讯令与青石的心念通不同,没有空间距离的隔阂,但一来一回的消息要过许久才能传达。 空间越远,时间约长。 而以易潇与魏灵衫的距离,看到传讯令上传来消息的时候,已经距离那人发出之时过了一个时辰。 但两人交流,便无须去用飞鸽传书那种烂大街的滥套路。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变成了一令牵。 年岁很短,等待很长。 喜欢很轻,思念很沉。 小殿下知道,有些话是不能用文字去代替的,是必须要亲自说出口的,但在无法见面的日子里,能够有一种媒介,让两个人彼此分享生活中的琐碎,变成了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年岁很短,等待不再漫长喜欢很轻,思念不再沉重。 这是一种很清澈的感情,显得单纯而可贵,不像是物欲横流里一切拿着利益当重量去称重的联姻,所谓的郎才女貌只是恰逢其会的狼狈为奸,当天平不再平衡的时候,所有的笑容便成了伪装。 所以撕去面目的时候,只觉得彼此阴森彼此可怖。 等到老去的时候,才发觉从没有对望也从没有深情。 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很少人能够挣扎着走出来。 他们遇不到,也不相信自己能遇到。 你喜欢的人也喜欢着你,彼此吸引,彼此拥有着真正可贵的品质,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只可惜幸运儿永远是少数。 小殿下和魏灵衫是一个例子,萧布衣和唐小蛮也是一个例子。 易潇望向山主大人,轻声笑了笑说道:“想来,我一定是个很幸运的人。” 漫天灯火摇曳在兰陵城内穿城而过的河流里。 白莲墨袍的男人已经离开。 青梨木讷着站在小殿下身边。 易潇最后买下了山主摊上所有的花灯,整条河流上倒映着无数花火。 璀璨而又绚烂。 这样一来,灯火照着小殿下的面容,所有人看着这个年轻男人蹲在河边,笑意浅淡,被无数花火拥簇,显得不再孤独。 花火随波逐流。 怀里的通讯令传来轻微的震动。 易潇低垂眉眼。 “北方很冷,没有灯火也没有烟花。” 语气似乎有些微微的郁闷。 接着带着期待,还有一丝丝希翼,犹如少女一般。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看一看兰陵城的花火。”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笑着从怀中取出通讯令,柔声说道:“喏” “那我给你一个惊喜好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兰陵城上空的烟花绚烂绽放。 火树银花不夜天。 小殿下轻声将令牌取下,送到了青梨的手里。 他诚恳说道:“麻烦你了。” 妖族小姑娘面无表情说道:“我真后悔没跟山主大人一起回去。” 小殿下赔笑。 他伸出一只手,红莲纹路顺延小臂蔓延。 兜揽住整片天空的所有烟花。 空间波动轻微传来。 青梨闭上眼,感应着遥远的世界那一端,那块传讯令的位置。 风雪银城。 宽大黑袍里的女子趴在银城城头,她此刻陡然抬起头。 她传讯令里传来那个男人模糊变清晰的声音。 “喏” “那我给你一个惊喜好了。” 天幕之中突然有一蓬花火炸开。 这是来自世界另外一端的烟花,不远万里来到北原,在数千米的高空只为了一个人遥遥绽放。 魏灵衫目不转睛望向那片天空。 像是整个世界的寂寞,被人倾倒分去了一半,于是白天黑夜颠倒,孤独不再孤独。 她没来由笑了笑。 心底空空荡荡的那个地方,像是被烟火填满。 北原不再冷。 易潇笑着坐在河边,簇拥万千花灯灯火。 青梨已经把这些烟火送到了银城。 怀里传来轻微的震动,或许是因为空间波动的原因,连消息的回复都变得快了许多。 那句话的语气有些急促:“你不会也来了吧?” 小殿下笑了。 他当然没有傻到把自己也送到银城,不是信不过青梨,而是那位城主大人的太虚相能力实在逆天,具体是什么,到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谁知道他现在躲在银城里,是偷偷舔着伤口,还是等着时机到了玩一出大的? 易潇笑着回:“是啊,你往下面看。” 他能想象到那人有些焦急低下头的场面。 因为传讯令的传讯速度着实比以往快太多了。 果然只过了一小会,魏灵衫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传讯令那边传来。 “我保证你到了银城城下,会先被我的漆虞砸死。” 小殿下哭笑不得,“你真要砸死我呀,正在下面向你挥手呢,看到没?” 那边突然没声音了。 易潇小心翼翼说道:“别担心,我人在兰陵呢。” 遥远的传讯令那一端,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女子裹在黑袍里,像是与世隔绝的一块石头,趴在城头,神情木然而美丽。 她看着漫天烟火。 转瞬即逝。 那些烟花是不属于她的美好,抓不住也握不住,只能记在脑海里。 所以魏灵衫在很认真记着这一幕。 魏灵衫不愿意浪费他送来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怔怔攥着传讯令,贴在心口,望着远天。 小殿下阖上眼,轻轻听着世界那端温和的心跳声音。 一下。 两下。 美好而漫长。 兰陵城这边是无比热闹的新年,灯节,烟花灯火,喧嚣喜庆。 而银城那里是一片安静,素来万里雪原,天上仙境般清冷。 相隔万里,天各一端。 那么近又那么远。 银城那边的烟火早就谢了。 兰陵城的喧嚣也在黑夜之中缓缓起伏,最终消弭。 河流的花火零零散散离去,孤独的年轻男人依旧坐在河岸,抱着双膝,将耳朵贴在那块令牌上。 他侧着头颅像是睡着了。 但那端的心跳声音是如此的温柔。 小殿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数着。 数着数着花火散尽,就好像当年沉剑湖的那样。 但没有离别,因为本就隔了一条天堑。 那个心跳声音停顿了一下。 那端有一个声音柔和而甜蜜。 “很开心。” “很喜欢。” 魏灵衫阖上眼,伸出手,在城头拥抱风雪,想象着风雪化成他的模样。 易潇唇角微微勾起。 他听到郡主大人细声说道:“谢谢你,让我觉得我很幸运。” 想象她拥抱漫天风雪。 想象她拥抱世界另外一端的烟花。 第九十五章 夜行 火树银花不夜天。 漫天的烟花将寂寞都燃烧殆尽,于是自己的生命也走到尽头。 而烟火散尽之后,万家灯灭。 更大的寂寞来袭,想吞下兰陵城。 是夜。 小殿下一个人回到经韬殿。 他回来的很早,并没有去参加那些猜灯谜的环节,远远瞥见易小安跟齐恕先生在灯谜那儿玩的开心,这已经足够了。 传讯令随着空间波动的消失,恢复了正常的传讯速度。 所以易潇传过去的那句“晚安”,也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 小殿下平静捏着传讯令。 他躺在空荡的房间里,闭上了眼,听着外面的热闹声音缓缓消弭。 沉沉睡去。 “倏” 梦境里又出现了那个声音。 什么东西的破空声音,被尘封在记忆深处。 心底有什么被砰然打碎。 悲恸。 潮水一般涌来,令人窒息而绝望。 更绝望的是记忆随潮水一同退去,把悲伤,把痛楚全都带走,只留下伤口。 小殿下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 眼前长夜要将自己吞噬。 孤独而浓郁,落寞且漫长。 距离日出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易潇坐起身子,动作轻柔靠在墙上,努力平复呼吸之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抚摸自己面颊。 指尖微微停滞。 那里果然有湿润的痕迹。 又流泪了。 易潇低下头,摊开手掌,平静望着自己掌心已经干涸化去的泪水。 他抿了抿嘴唇,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 小殿下微微阖上眼,喉咙轻轻翻动,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阴魂不散的那个梦,那道一闪而逝的破空声音在耳边颅内不停穿梭。 易潇吐出一口气,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得紧了一些。 他微微瞥了一眼窗外。 深更半夜,经韬殿里一片寂静,冬天没有虫鸣,真正的落针可闻。 易潇动作很轻柔地下床,卸下了自己的衣物,换上了一身很贴身的紧身黑衣,双手拽直黑色发带,从额前向两端延伸,抬到脑后,将长发束起。 小殿下双目里轻微闪过一丝金色。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将其搭在墙上,手掌感应到不远处那个女子平稳的呼吸声音震颤频率,株莲相穿透墙壁,看清了那个女子背对墙壁,蜷缩身子安稳入睡的模样。 易小安沉沉睡去。 现在离天亮还早,所以时间很充裕。 来得及。 小殿下蹑手蹑脚推开房门,轻吸一口气,经韬殿大殿门外有两位守夜的士兵,前庭无人。 小殿下平静走到了那扇门前,双目金灿,透过大门,他看清了两个站姿笔直的士兵,隔着这扇门,与自己最多只有三尺距离。 易潇低垂眉眼,元力悄无声息将脚底的声音掩盖下去,贴在殿门处的墙壁上,紧接着轻薄的元力从掌心倾泻,贴在墙上,柔和将自己吸牢在墙上。 这样攀墙的方式最为妥当,不会引动一丝一毫的声音。 当时在吞衣峡,有银城城主太虚相加持的陈万卷,能够一直藏匿在自己头顶,就是以一种独特的元力运用方式,将自己融入虚空之中。 小殿下潜出了经韬殿。 同样的方式出了兰陵城内的小皇城,来到了街面,藏匿在夜色中,默默数了一下打更的队伍的巡守间隙,确认刚刚过了四更,时间相当充裕,小殿下轻轻吐出胸膛里的积郁之气。 从夜色里走出。 易潇身上什么都没有携带,除了那块圣岛的传讯令。 兰陵城的烟火散尽,夜色正浓,带着玉佩的黑衣男人沉默猫腰,穿梭在兰陵城街巷里,贴伏在阴影里。 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这条路线曲折而多变。 却完美躲过了所有巡守士兵的视野。 小殿下终于停住了脚步,站在了一间普通的民房前,兰陵城的民区,多是在平房茅草屋外搭建一个小院子。 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易潇停在了院子门前。 他没有再用元力贴伏在掌心,去攀爬墙壁,去越过这个院子,用潜伏的方式,去进入这户人家的里院。 小殿下轻轻将手掌贴在木门,然后缓缓推开那扇门。 “吱呀吱呀” 那扇门被推开。 易潇没有选择悄无声息去潜伏,原因很简单。 在这四更天的时辰,所有人都在睡觉。 自己要来的这家院子,自己要找的这个人。 他肯定是没有睡着的。 果不其然。 易潇平静推开了门,看见门庭前摆放了很多红色灯笼,都点起了笼罩里的火光,并非是挂起,而是堆叠着很工整,放在地上,擂成一团。 背对着自己的那个男人,正一笔一划描着灯笼上的红字。 他身子微微停顿了一刹。 易潇很平静走进院子里,转过身,将木门合起。 他轻声说道:“继续描你的灯笼,我有的是时间。” 于是那个男人继续描灯笼。 他画的是一只猛虎,藏匿在灯笼白纸草丛里,寥寥几笔,那只红色猛虎便眯起了眼,不怒自威。 堆在地上的灯笼,大多已经描绘好了灯笼纸罩外的内容。 这个男人的笔力很强,绘之几笔,鸟兽鱼虫猛兽凶禽跃然于纸上。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即便绘画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丝毫弯曲。 这样导致了他的绘画动作很奇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像是一把刀。 一把生锈了的刀。 即便现在不再锋锐,依旧能看出来年轻时候的锋芒。 这个男人其实很邋遢,不修边幅,胡子拉碴。 他描画的时候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可当他画完了这只猛虎,把灯笼轻轻放在地上。 他轻声笑了。 笑起来很轻松,如释重负。 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声音沙哑说道:“小殿下,您果然来了啊”“从你们回到兰陵城,到现在,过了二十一天。” “这二十一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一直在等着您。” 易潇眼神漠然。 他平静望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耐性等他把话说完。 “我有一个问题。”那个男人笑着问道:“我知道您一定会来,可我真的想不通,我与您素未谋面,天阙也早没了我的信息,为什么您还是能找到我?” :这一章比较短,明天补更,加更。因为最近几章比较重要,从十点写到现在,删删改改,只能做到这样了,诸君见谅。 第九十六章 只因看过你的眼 经韬殿。 四更天。 长发披散开来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眼。 她听着极浅极浅,用元力刻意隐藏的脚步声音,在心底默默数数。 等到那个人约莫离开了经韬殿。 她慢慢坐起身子,拿起枕头旁边的红髻,将长发盘起,收拢,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夜行黑衣,外面罩着自己那件宽大的居士服。 易小安面色自如推开房门,隔壁果然已经没人,她确认易潇已经不在经韬殿之后,一个人走出了经韬殿。 守卫的士兵不知道这位居士大人为什么在四更天会醒来,选择独自出行,这个修为极强的女子只是淡淡挥手,免去了侍卫跟随的职责,一个人闲庭信步一般走入夜色里。 没有人看见,这个原本步伐缓慢的女子走入阴暗之后开始加快步伐,过了一个转角之后已经褪去了那件居士长袍,只留下一身黑衣,体态修长,融入黑夜之中。 她将长发盘起,收拢,眉宇间尽是冷冽之气。 于是这个女子便完成了所有的伪装。 潜出了兰陵城的小皇城。 院子里。 小殿下捡起一只灯笼,很有闲情逸致欣赏着这只灯笼。 那个男人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易潇想了很久,他侧了侧头,看着灯笼上寥寥几笔描绘的小女孩,又瞥了一眼这个灯笼的主人。 “她已经睡着了。” 男人声音平静,指了指屋子里熄灭的灯火,轻声说道:“殿下如果要动手,劳烦不要惊醒她。” 小殿下轻声说道:“很多年前,你是个九品。” 这个坐姿如刀的男人低垂眉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很多年前,九品的高手很少。 真的很少,能数的过来的那种少。 过了很久,大世来临前,天榜末尾的风青只是八品巅峰。 八大国期间的九品数量其实算不得少,只是死战爆发,百万浮尸,堆叠的九品也不知几许。 易潇努力让自己声音变得轻柔:“你不必担心我杀你时候,会惊醒这屋子里的母女,即便你还保留着当年的实力,即便你今日更进一步,我要杀你,也不会有丝毫费力。” 这个描绘灯笼的男人轻声笑了笑,沙哑说道:“我知道殿下生下来便是个天才,所以我知道您如今说的并不是假话。” 小殿下无声笑了笑。 他轻声说道:“有些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但有些不行。” 描绘灯笼的男人低声笑道:“刚刚的那个不行?看来是殿下您的秘密了。” 易潇摇了摇头,蹲下身子,背对着这个男人,蹲在灯笼堆前,声音极轻:“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怕说出来你也不相信。再者你早就与天阙脱离关系了,那么我怎么找到你的,还重要吗?” 灯笼的主人表情有些黯然。 他努力笑道:“殿下说的不错,我早就与天阙脱离了关系,所以殿下的秘密我也没必要去为天阙打听。”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很满意。 不知道是满意灯笼主人的回答。 还是满意于手中端详的灯笼。 小殿下轻声说道:“你有个很好的妻子,也有个很好的女儿,所以死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男人没有说话。 易潇自顾自笑了笑,接着说道:“也许正是这样,你才放不下?” 描绘灯笼的男人已经坐在很短的木工板凳上,他面色复杂,颤声说道:“我对不起殿下” 易潇站起了身子,笑眯眯拎起灯笼,转了一圈,这个灯笼上画的是全家福,一家三口笑着抱在一起,其乐融融。 小殿下笑着说道:“你不必道歉,因为我只杀你一个人,不会杀了你的全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还在兰陵城等着我,没有逃到天涯海角去,我就不会殃及无辜。” 这个男人惨然一笑。 小殿下突然收敛笑意。 他幽幽问道:“林意,十六年前江南道前的那一个夜晚,还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这个叫林意的男人突然间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本就不再年轻。 十六年前正风华,早早晋升成了天阙三组的头目,林意的名字响彻齐梁,是未来国师大人钦定的天阙接班人之一,只是一夜之间,这个名字便随着江南道的大火一同灰飞烟灭。 世人只以为他死了。 却不曾想,这个叫林意的男人换了一个身份继续活了下来。 于是兰陵城里,多了一个不知名的画师,每日描绘灯笼纸面,沉默寡言,没人知道他的内心里究竟藏了什么。 林意突然颤抖起来,猛然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殿下面色漠然,元力出窍,将这个男人的所有声音全都隔绝在院子里的木屋外。 一阵惨烈的咳嗽。 林意幽幽望向自己掌心的一滩鲜血。 他面色苍白说道:“殿下,林意已经饱受折磨十六年,修为尽失,每日只能窝在这里,像是条无人问津的野狗,有伤不能舔,有痛不能喊。”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有望成为陛下大人左臂右膀的男人,如今的确像是一只丧家野犬。 林意说道:“我只道这便是上天对我当年的惩罚,就算再苦十倍再惨十倍,我也一力受之,绝无怨言。” 突然间,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量。 这个男人无力说道:“我对不起陛下大人,对不起您” 易潇面无表情。 他轻声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 林意努力笑道:“我愿一死。” 小殿下眯起眼,动作轻柔将灯笼放在地上。 眸子里的那抹金色火焰迅猛地燃烧起来。 越烧越大。 暴怒的黄金瞳下,易潇努力抑制怒气的声音传到了林意的耳边 “你现在有了妻子,有了女儿。” “你可以不用死的。” 小殿下的声音犹如鬼魅一般,带着一丝诱惑。 “你只需要告诉我,当年让你撤开三组,选择放弃救援的,究竟是谁?” 林意看着那个男人眼里的金色。 那场大火。 于是十六年前的梦靥再度降临。 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 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那个白衣女人的面容,倒映在那场大火里,显得决绝而惨烈。 眼前的英俊男人,与当年的白衣女人面容重叠在了一起。 林意骇然叫出了声音。 他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向后跌去,却被一只手猛然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再度扯了起来。 小殿下盯紧他的双目。 株莲相的金灿火焰在眼里沸腾燃烧。 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只要说出那个人,我就饶你一条命。” 面色惨然的林意神智几乎濒临崩溃,他奋起大力,推在眼前男人的手臂上,奈何那双手如同金铁一般,死死钳制住自己。 “鬼鬼啊” 十六年前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像是个受了惊吓的鸟儿,拼命想向后退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啊!” “别杀我,别杀我!” 那双眸子里的大火熊熊燃烧,林意仿佛回到了当年。 三组所有的人员被他勒令停在那场大火之外。 那是真正的修罗场。 林意看见那个白衣女人拎起了剑,白衣全是斑斑血迹,周围不知倒下了多少具尸体。 她沐浴鲜血而立,怀中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幽幽站在大火里,向自己投来了一道目光。 那道目光里有失望。 也有憎恶。 更多是一种平静,对这个世上的漠然,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请求,低头,或者屈服。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火里,让火焰吞噬自己。 那一幕林意永远也忘不掉。 他哭着想要跪下,想要给十六年前的那个女人道歉,双膝已经软了下来,上半身却被人拉着,软绵绵吊坠着。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林意带着哭腔说出了一个人。 “天阙经略使卫无道。” 小殿下面无表情松开手。 那个男人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软绵绵无力趴跪着,以头抢地,痛哭流涕。 易潇有些失望。 他漠然看着这个男人丢魂散魄的模样,失望于自己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人名字。 林意口中的卫无道名字有些熟悉,这个十六年前的天缺经略使,当年负责调控指挥天阙某些机密,与森罗道的殿会类似,天阙最核心的机构是所谓的仙楼,大内的头目都在仙楼里有所备案。 这个卫无道,就是仙楼里的一员。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蹲下身子,一只手缓缓下压,悬停在了林意的天灵盖上。 十六年前的天阙组长,此刻有所感应,缓缓抬起头来。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张清俊的面容,与当年的女子十分相似。 双目散了株莲火焰的小殿下,平静对他说。 “看着我的眼。” 林意有些不明所以。 他目光上移,看向了那双眼。 看清了那双眼。 彻底看清了。 他想起大火散去之后,天阙三组冲进那处人间炼狱,发现了一个没有被大火烧死的婴儿。 那个婴儿躲在襁褓里。 林意曾经望见过这双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双眼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变化。 带着失望,憎恶,更多是对这个世界的漠然和不屑。 这双眼,像是那个白衣女子留给此间的礼物。 他嘴唇干枯,喉咙颤抖。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殿下能够找到自己了。 小殿下轻声说道:“我看过你的眼。” 一只手轻轻下压,按在了林意的头颅之上。 他顿了顿,说道:“还有,我的记性真的很好。” 微微使力。 小院里寂静无声。 多了些血腥气息。 g罩杯女星偶像首拍av勇夺冠军在线观看meinvlu123 第九十七章 林意之死 小殿下并没有杀死林意。 如自己之前所说,林意已经说出了十六年前幕后指示天阙三组的那个人。 便该饶他一命的。 易潇的手掌落在他的头顶。 这个曾经的天阙组长瞳孔微微分散,灵识被侵入脑海里的元力撕碎。 林意猛然咳出一口鲜血。 空气之中多出了些许血腥气息。 小殿下平静收回那只手。 他看着林意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 眉目之间的色彩已经溃散。 这个男人彻底变成了一个傻子。 于是小殿下站起身子,走到院子前,重新推开木门,转过身子,漠然望着这个有些痴呆的男人,看到他趴在地上,伸手揽过灯笼,讷讷端详着灯笼上的全家福。 退入黑暗之中。 趴在地上的林意怔怔看着那个发着淡淡荧光的灯笼,低声笑了笑,接着将那只灯笼搂入怀中。 拉扯嘴角。 他冲着灯笼傻笑,发了许久的呆。 院子里太过安静,唯有火焰嗤嗤燃烧的动静。 过了很久,他低下头,痴痴伸出手,去触碰灯笼上画着的三个人。 有一个人与自己很像。 另外两个很眼熟,可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摸了摸灯笼外罩很久,最终决定伸出手,去抚摸画里的人儿。 可藏在灯笼内芯的,是炽热无比的火焰。 刹那烫到了自己的手指。 “啊,疼” 这个男人猛然缩回手指,受了惊之后,像是个小孩一样愁眉苦脸,憋着嘴,鼓起腮帮子,不断向着自己的手指拼命吹着冷气。 满地的灯笼微光,照着这个背影有些可笑的男人。 他犹豫着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被火焰烫伤的伤口。 “吱呀” 背后的木门被人重新推开。 林意有些微惘转头,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灯笼的火光熄灭。 小殿下离开了林意的院子。 他并没有急着返程。 而是错开了巡守士兵的巡查,躲在阴暗的巷子里,微阖双眼。 易潇仔细捋着思路。 他先是平静想着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所有充当屠夫的人,无论有没有活下来,如今活得好不好,都觉得这件事已经被揭过去了。任何一件事,若是十六年来都平安无恙,那么十六年后很难掀起太大的波澜。 易潇不知道所谓的“屠夫”,究竟有多少人。 但至少像林意的这样的,推波助澜的人,绝不是少数。 他们或许已经死了,坟前丈绿,或许苟且偷生活着,像林意一样生不如死,或许依旧在处在齐梁的高位上,如卫无道这样潇洒且滋润享受着供奉。 但有一点是一样的。 他们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自己会找到他们。 即便所有的线索都被掩埋了,他们依旧不敢放松。 这座兰陵城很大,容得下很多秘密,也容得下有人找到隐藏在历史里的真相。 易潇想知道的真相,不仅仅是当年参与了这件事的“屠夫”有多少个,不是卫无道和林意这样的人还活下来多少个。 而是真正的那个“屠夫”。 到底是谁。 易潇心底有那么一个人选,他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涉及到这件事情的人,目前都是天阙的人。 整个天阙的人,都是他的人。 这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心理。 易潇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样的结局,但至少目前看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那个人。 而那个人现在离开了兰陵城,这就是自己最好的行动时机。 所以易潇选择很沉默很低调去做了这件事情。 他没有杀死林意。 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消失,会不会带来后续的连锁反应,会不会导致自己的对手有所察觉。 这些年过去了。 所有人都忘了林意。 也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件事情搁浅了十六年,会有这么一个突破口。 亲身经历那场大火的,不仅仅是那个白衣女子。 还有一个人,虽然躲在襁褓里。 但他凭借着记忆中的那张脸,拉扯出了一条线。 接着是整张网。 当年的那个少年,不是没有办法行动,而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支撑他行动起来。 现在有了。 小殿下赶在日出之前潜回了经韬殿,看到那个少女依旧熟睡,自己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兰陵城的初日照常升起,照常落下,这是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一天。 经韬殿内,易潇看了一天的书,易小安发了一天的呆。 她在等他看完书,有些话想对他说。 “今晚有一个酒会,我要去参加。”易潇合上书之后,很认真对易小安说道:“你别跟过来。” 易小安很认真听着他的话,用的言辞是“要去”而不是“想去”,这么多些日子里,这是他唯一不征求自己意见的一次。 后面的那半句“你别跟过来”,也是如之前一般的强制性语气。 她微微瞥了一眼请柬。 这是来自天阙的邀请函,里面都是些仙楼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酒会的发起者是近几年风生水起的仙楼核心成员卫无道。 他在仙楼里还有一个人所皆知的外号。 狡狐卫无道。 易潇平静说道:“我不喝酒,但很可能晚上不回来了,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去找青石,今儿他们也有就会,所以允许你喝一点酒,但不能超过三杯。” 易小安摇了摇头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这个酒会?” 小殿下轻声说道:“一个很俗的理由,我对他们中的某些人很感兴趣,想见一面,然后聊一聊。” 易小安语气生硬说道:“如果你夜不归宿的话,我会提着剑找上门的。” 易潇无奈拍了拍她的脑袋。 “走了。” 红髻别发的少女微微张口,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这座古城的背后,似乎有精密的齿轮加持,带着整座城池一同转动。 像是命运扣紧了牙关。 落日下坠。 这一日似乎真的是很平淡的一日。 只是兰陵城巡抚司衙门报案的公堂里,多了一位等待的美妇人。 她领着女儿,很焦急在衙门口等了一天。 她的夫君在今日凌晨天亮以后就消失了,而自家整个院子里都是被扑灭火焰的灯笼。 她的夫君是一个很踏实的描画师,从来没有招惹过任何仇家,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只描绘全家福的灯笼。 妇人来衙门报了案,等了很久。 她等来了那个合家福的灯笼。 也等来了她的夫君。 妇人捂住自己的唇,抑制住不让自己在孩子面前哭出声。 那个叫林意的男人,眼神溃散,唇角上扬,身体上全是累累剑痕,剑气肆虐,将他的尸体翻来覆去蹂躏了数遍才肯罢休。 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明天还有加更,双倍活动期间求月票,月票榜被人打趴下了 第九十八章 今晚是开始也是结束 仙楼的酒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尴尬过。 本该坐在首席的老人,此刻坐在了次席。 因为没人想过首席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真的会来。 仙楼的请柬只是照例给三位殿下发了一份,从没有哪位殿下真正会来。 他们可以不来,他们不可以不邀。 而那位素来只穿黑袍的小殿下,今天破天荒穿了一身贴身的白袍,来参加仙楼的酒会,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仙楼的人物罕有机会接触到这位在外界看来有些“内向”的小殿下,此刻轮番上阵,拼了命劝酒。 坐在易潇身边次席的,就是如今坐上仙楼十三楼位置的那只老狐狸。 狡狐卫无道。 仙楼共有十三楼。 这只老狐狸已经坐到了最高的位置,除了几位奉令特权的真正大人物,就只受国师大人和陛下大人的指派差遣。 这其实只是一场寻常的酒会。 发起酒会的那只老狐狸,余光看到身边那个年轻男人稳坐不动,任凭千番劝酒依旧滴酒不沾,反倒是面带笑意丝毫不掩盖端详自己的目光。 于是卫无道笑眯眯放下了自己斟了半口的酒杯,同样轻飘飘推脱自己身体有恙,不便饮酒。 接着酒会的气氛,就变得奇怪起来。 这些仙楼里的成员,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头,接触到彼此都很迷惘的眼神。 举了一半的酒杯,有些被僵硬地举在半空之中,有些则是被尴尬地放回案前。 这场酒会没什么真正的大人物。 卫无道算一个。 其他的充其量算是兰陵城的小鱼小虾,即便在天阙坐上了高层的位置,搬进了仙楼,在易潇看来,也只不过是吃着齐梁官场糖泥的小喽啰。 别的本事没有,巧言令色和察言观色是他们行走这条道路的唯二武器。 前一个告诉他们,这样的情况下不宜多言更不宜出头,那位带着笑意前来赴会的白衣年轻男人滴酒不沾也就罢了,可那头老狐狸居然也带头不喝酒不劝酒,谁敢喝一口酒,谁敢说一句话? 后一个告诉他们,这场酒会的真正主人并不想喝酒。 酒会不想喝酒。 这场酒会也就该散了。 也许那个谁也惹不起的白袍年轻男人只是突然兴起了,想来这里看一看。 或许是想看一看仙楼的酒会,或许是想看一看仙楼的某个人? 易潇说的没有错,在座的大部分人混到了仙楼的位置,可若是与真正的权力相比,他们只能自惭形愧地承认自己不过是吃着糖泥的虾米。 而虾米的处世哲学就是躲大捕小,见风使舵,所有人都知道吃得多才能变成食物链下一环的生物,但很少有人知道胃口再大也没用,首先你得有命吃。 大鱼要来了,整个池塘都会安静下来,因为虾米能听到水底隐约掀起的波涛汹涌。 这时候的风平浪静,就是最大的危险。 有人嗅到了不安分的气息,忙不迭找了个借口,向着首座的那两位赔礼道歉,匆匆离开了这场酒会。 而余下的那些人,还在犹豫与挣扎之中。 “啪”得一声,在首席上摆放的酒杯被那人一指弹起,酒气撒开,冲出大殿。 殿前的大门被酒气勾扯,居然隔着数十丈被人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带动关上。 关门,便意味着再走不了了。 所有人都看着坐在首席的那个白袍年轻男人。 而那个白袍年轻男人笑着在看卫无道。 “卫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殿下端详着自己身旁的这只狡狐,声音平静而冷漠,在关了门之后的空旷大殿里回荡。 卫无道笑眯眯端起酒杯旁边的茶盏,茶盖掀起,轻轻吹起,再三之后微微抿了移口茶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小殿下笑着轻轻说道:“听说过洛阳的七月七吗?” 场面依然安静。 只是多了些死寂。 有些人面如死灰。 这只狡狐摇头笑了笑,柔声说道:“殿下有话直说就是,好好的酒会,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呢?”“好。” 小殿下瞥了一眼余下的大多数人,他笑意不减说道:“我先为诸位说一下洛阳的七月七好了。” 哪里有人不知道洛阳的大红月? 那个被淇江两岸认为是佛门杀胚的白袍老狐狸,在大红月血洗了半个洛阳,讨还了一笔北魏的欠债。 而这个破例穿白袍的年轻男人笑着开口,说出了一连串的头衔。 “天都侯,崔府侯,棋钗侯,左十三侯” 每说出一个人,还在酒会上的那些人面色便苍白一分。 他们开始后悔自己动身不够迅速,而大门已经紧闭。 北魏的诸侯一共三十六位,搬到齐梁来,每一个都是比肩十九道主人的功勋,即便是受万众瞩目的大殿下,如今也只是受封了北姑苏道的“烽燧侯”,论辈分论地位都比不过十九道的主人。 这些站在权柄最中央的大人物,死在了洛阳的大红月下。 跟他们的死相比,更多被牵连的府邸小人物的死,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没有人会去清点计较。 易潇说完了这些人,对着席下的诸人轻声说道:“白袍老狐狸杀了他们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后抬棺跟随,我亲眼见证了那一晚的大红月,站在越高处的人越怕死,越怕死的人越该死,因为他们握住了权力,做过死不足惜的事情。” 这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人顿了顿。 “兰陵城里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忘了那件事。” 他的声音轻柔。 “他们都以为我不会追查下去了,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很遗憾,恰恰相反的,我从来不认为齐梁的月亮比北魏的圆,也不认为北魏的月亮比齐梁的红。” “今天晚上就是开始。” “今天晚上也是结束。” 白衣年轻男人笑着拍了下桌案。 轰然一声殿门飞开。 那双黄金瞳孔的主人漠然说道:“你们不是后悔没来得及走吗?现在可以滚了,把我的这些话带给该听到的人。” :求一下月票,距离上一位还有10票 第九十九章 狡狐 卫无道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殿里的酒杯倒了一地,酒水横流,一片狼藉,所有人都散的一干二净。 这位老人裹着很厚很厚的棉袍,穿的无比朴素。 他蹲下身子,很吃力捡起了滚到自己脚下的一只酒杯,放到眼前仔细端详。 他终于明白那个年轻男人为什么要穿一身白衣了。 像是缟素。 更像是祭奠某个人。 他抬起头来,望向易潇,很诚恳说道:“你不该这样做的。” 小殿下面色平静。 狡狐自顾自给自己斟酒,低垂眉眼说道:“十六年前的旧账,你以为你找到了一条线索,就可以把整个事情的真相牵扯出来?” 易潇笑了笑,说道:“可至少我找到了你。” 卫无道拿着平静的声音说道:“你更应该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找上我,一个复仇者,不该拿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举起刀剑。” 小殿下沉默了。 卫无道笑着继续说道:“你现在制造了兰陵城的恐慌,无非就是想在今天晚上,把该找的人全都找出来,像洛阳的大红月那样挨个清算,只可惜你不是柳白禅,这里也不是洛阳。” 易潇平静说道:“我不是非要杀人,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卫无道的动作顿了顿。 他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想了很久之后,幽幽问道:“你想知道真相,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陛下呢?” 易潇轻声说道:“大部分事情他都可以给我答案,但唯独这件事情不行。若是我能问出来,他早就会主动告诉我。” “嗯。”卫无道像是认可了易潇的答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这只狡狐平静喝下了酒杯里的酒。 他轻声说道:“小殿下,你其实做错了一件事情。” 易潇眯起眼。 卫无道柔声说道:“你要找的真相,早就被十六年前的大火烧去了,留下的些许痕迹,也就是一些苟活的人。他们没有死去,亲眼看见了那一幕,或者经历了那件事,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绝非是真相。” 他顿了顿,虚弱笑道:“杀一个人,最直接的是刀剑,可有些人是没法用刀与剑去杀死的,千军万马也不行。” 易潇有些微惘。 这只狡狐摇了摇头,语气变得轻柔而缓慢:“十六年前,我勒令制止了那些人去救她,如果你今日来是想寻我的罪,如果你说这就是罪,那么我认了这个罪。” 卫无道闭上眼,回忆着喃喃说道:“我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有些话是没法说的,我活得并不比其他人自由。我知道你想从我口中听到谁的名字,但有时候真相真的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坐上仙楼十三楼的老狐狸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 他突然问道:“殿下,兰陵城律法里,杀一个平民可有罪?” 易潇眯起眼,忍住耐心,眼眸里的金灿之色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卫无道自知易潇不会回答,有些无趣地笑着说道:“其实是有罪的,但只要你算得上名流,像是刚刚坐在酒席上的那些人,在兰陵城里杀一个平民,律法都不会去追究他们。” “那么杀一个仙楼里的成员呢?” 狡狐笑了笑,说道:“自然也是有罪的,可若是你站在了比仙楼更高的地位,那么也是无罪的。想要脱罪,你只需要站在更高的层次,那么便没有人能够治得了你的罪。” “殿下今天来寻我的罪,我只能认。”老人裹紧了身上厚袍,轻垂眼帘,“大概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了。” 易潇若有所思回味着他刚刚的话。 这个老人闭上眼,轻声说道:“殿下,卫无道今天就要教一下您。” 小殿下端详着这个老人。 他已经很老了。 十六年前也许还不像如今的这般老态。 这样的一个老人,闭上眼笑起来还带着些许慈祥,看起来却与“狡狐”二字没有丝毫关联。 他缓缓睁开眼,轻声说道:“殿下,你且看看,今日在你这的真相,与真正的真相,到底差了多远?” 这个老人笑着站了起来,极轻极轻说道:“林意死了。” 小殿下瞳孔微缩。 他有些不敢置信望着这个老人。 卫无道又坐了回去。 这个老人自嘲说道:“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呐,是不是?十六年前的大部分都忘了他,可我忘不掉,他的死亡证明是我亲自造的,兰陵城巡抚司的新户籍也是我亲自开的。天阙的林意死在了十六年前,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卑微而懦弱的描画师。” 狡狐叹了口气,柔柔说道:“殿下您呐,还是太年轻了。这样的一个人,足以泄露出当年真相的一个人,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呢?留着还不是为了让您找到的?” “所以您找到了我。” 卫无道突然咳嗽了一两声,又苍老了许多。 “林意的作用已经尽了,所以他现在死了。” 这个老人低垂眉眼说道:“即便他变成了一个傻子,也由不得他活下去。只是我未曾想过,殿下您入了圣岛,骨子里还带了一分慈悲,留了他一条命。” 小殿下额头有一些青筋鼓起。 他阴沉说道:“你杀了林意?” 卫无道笑着摆了摆手。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杀的。” 这只老狐狸剧烈咳嗽,咳出了眼泪,更像是笑出了眼泪。 “今早兰陵城的巡抚司衙门接到了报案,其中有一桩微不足道的失踪案兰陵城民区失踪了一个中年描画师,报案的是他的妻子。” “案件的疑点不多,与那个男人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只描着他全家福的大红灯笼。” “刚刚那起案子应该已经破了,这个男人已经死了,被人拿剑剐了千下,剑气入骨,凌虐至死。” 卫无道拢着厚袍,缩着身子笑道:“所以凶手是一个剑客,有着拿剑虐杀他人的习惯。” “巡抚司衙门办案只求证据。因为凶手总会留下一些痕迹,譬如去那家院子时候的行走痕迹,登院墙时候留下的些微足迹,或者是被人瞧见的证据。” 卫无道笑着说道:“没有证据指向我,也没有人知道我会用剑,所以我一定不会是凶手,我也不会承认我就是凶手。” 小殿下面色极为难看。 “当然凶手也不会是殿下您。” 这只老狐狸轻声笑了笑:“因为您是真正经历这件事的人呐,你经历了真相,把您栽赃成凶手,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我不是凶手,殿下您也不是。那么谁是呢?” 卫无道裹紧了厚袍,身子骨里传来的阵阵寒意,让他开始嘴唇发颤发青,却抑制不住笑意。 殿门外缓缓走进了一个提剑的女子。 易小安面色自若,走进殿内。 拎着的那柄芙蕖耀眼寒光,刺得卫无道眼眸发涩。 老人眼角流泪,柔声说道:“就是她了。” “经韬殿的侍卫录了笔录,亲眼看见了这位佛门女子客卿在四更天出了一趟经韬殿,但没人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段出门。”老人笑着说道:“这是人证。” “那个描画师死的时候带着一个灯笼,巡抚司衙门找了一个类似的灯笼去糊弄描画师的妻子,其实真正的灯笼根本没有找到,因为没有人敢搜殿下您的经韬殿。”老人又笑了笑,说道:“而如果搜了,就会发现物证。” “很多时候世人只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而经历了真相的人,也并非看到了真相。” 卫无道很诚恳对那个白衣年轻男人说道:“殿下您真的很厉害,找到了十六年前的唯一漏洞。可您为什么没有想过,找到了林意,并不是找到真相的开端,反而有可能是彻底掐灭真相的源头呢?” 易潇的面色有些苍白。 他觉得有些荒诞。 而荒诞的不止是眼前的这一幕。 而是这个老人缓缓又站起了身子。 他这一次掀开了自己的厚袍,当着易潇的面,一层层卸开了贴身的衣物。 一道又一道新鲜的剑伤,在他的身上翻滚,翻开的疤痕还是崭新带着血肉的。 荒诞。 细思恐极。 “所有人都看到了殿下您今天来了我卫无道的酒会。” “您要彻查当年的那件事。” “现在兰陵城的所有人都等着结局呢。” “她来了。” 卫无道指了指拎剑入殿的易小安,身上的伤口冒着热气,痛苦入骨,这个老人居然裹着厚袍忍受了如此之久,如今还可以面带微笑。 “然后我死了。” 声音夏然而止。 这个老人面上带着笑容,微微皱着眉头忍受痛苦。 他轻声说道:“那陛下会看到什么样的真相呢?” 卫无道惋惜说道:“如果您今天不来这场酒会,我也会死在这么一个善用剑且暴虐的剑客手下,饱受千刀万剐而死,但一个仙楼大人物的死,与一个中年描画师的死就不一样了。这件事会依次上传,传到陛下的眼里,所以结局都是一样的。” 老人摊开双手,很无辜说道:“殿下,您看呐有时候伪造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第一百章 人生八苦 这只坐在仙楼十三楼上,诸多年来一直遥遥漠视着这个世上优胜劣汰的老狐狸,他甚至这世上能杀人的,并不一定是刀与剑。 因为人心比刀剑更可怕。 他也知道易潇今晚来这里,是想一口气把所有的真相拽出来,并且做一个了结。 但很可惜的,就像他之前说的。 这里不是洛阳。 今天也不是七月七。 他选择把所有的线索烂在肚子里,并且用实际例子,生动形象为小殿下上了一课。 “所有人都看到了你们俩进入了这里,而你们走了之后,我就死了。”卫无道轻着嗓子说道:“殿下您说说看,真相是什么样子的呢?” “有时候人之所以愚昧,是因为他们相信眼前的东西,而有些看不见的东西,他们选择用自己的思维去判断,而这就是掩盖真相的最好办法。”狡狐低垂眉眼,寒意很甚,这个老人按在案上的手指都在轻微颤抖:“今天跟昨天是一样的,我的死与林意的死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那层厚袄的内层已经被血水打湿,而这个老人也有些站立不稳,指尖青白。 他缓缓坐了下去。 瘫坐在椅子上。 微笑着望向易潇。 “殿下,林意是我杀的,然后我自杀了。你要找的真相,又该从哪里去找呢?” 易潇没有说话。 他本可以从位子上暴起,掐住这个与自己不过半丈距离的老人喉咙,把自己的元力全部灌入他的体内,强行延缓他的死亡,用悟莲瞳冲破他的意志,逼迫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当年的真相。 可他没有。 他只是很平静,很平静望着这个老人。 卫无道也很平静。 老人喘着气,艰难说道:“我做了这些,只是想向殿下证明,有些时候,真相是不能相信的。” 易潇眼里闪烁着一些难以捉摸的色彩。 提剑站在大殿外的易小安走了过来,她很温柔瞥了一眼这个生命走到尽头的老人,将芙蕖收入了袖里,坐在易潇对面。 她低垂眉眼说道:“昨晚我跟着你出去了。” 易潇轻声嗯了一声,面色无喜无悲。 易小安接着说道:“我看到你进那个院子了。”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你没有杀他,所以我也没有。”易小安挑了挑眉,说道:“那个傻子把灯笼塞到了我手里。” 真相。 易潇揉着眉心,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老人笑了笑。 “很庆幸这件事的真相可以被说出来,而可惜的是有些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被说出,也无法被看见。” 卫无道抬起头,直视着易潇。 他盯住易潇的眼睛。 “小殿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直直盯着。 直到那双眼失去了色彩。 这个老人严肃坐在位置上,就像他这些年坐在仙楼十三楼上的模样,不苟言笑,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到最后得手的一刻,绝不会露出成功的笑意。 易潇抿了抿嘴唇。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波动。 一袭青衣如火焰一般在虚空之中点燃,接着浮现出一道颀长身影,那个人从虚空之中走出,背负六韬神剑,面容淡然若水,青衣鼓荡,像是燃烧的大海般柔和。 “小殿下卫无道已经死了。” 青衣大神将在这只狡狐的身后浮现,双足距离地面有半尺高度,浮空漂移,踏出虚空之中缓缓落地,向前走了两步。 他蹲在狡狐身前,轻轻叹了口气。 “兰陵城听说过大红月事件的人都很惊恐,他们担心殿下您会站在圣岛的立场上借着陛下的宠爱发动一场屠杀。”翼少然温柔说道:“哪怕他们与当年的那件事无关,也害怕被牵扯到这场不明不白的角力之中。” “这是杀身之祸。”青衣大神将替卫无道合上眼,轻轻说道:“大喜的日子呢,把这件事揭过去不好吗?” 易潇低垂眉眼。 “陛下要见您。” 翼少然站起身子,轻微顿了顿,望向易小安,柔声说道:“陛下大人知道居士的人品,兰陵城律法很齐整,所以巡抚司衙门的案子大可放心,不会坏了大榕寺的声誉。” 这袭青衣转过头,淡淡说道:“殿下跟我走一趟吧。” 空间波动徐徐燃烧。 空中楼阁。 今晚的兰陵城注定无眠。 因为那个白衣年轻殿下的一句可曾听过洛阳七月七,大部分的权贵都开始收拾行李,而隐约的暴乱洪流渐起,被一手压下。 这只手的主人在书房里平静阅书。 陛下大人微阖厚重书本,推开书房木门,来到了天台上。 他眯起眼,感应到背后有一阵微风刮过,徐徐而起。 翼少然将易潇带到了空中楼阁,轻轻后退,重新退回了黑暗之中。 小殿下没有说话,拿一种很平静的目光望着眼前男人的背影。 萧望趴在栏杆上。 这个男人的背影熟悉而陌生。 “把你喊来,不是愤怒于你今晚的所作所为。”他轻轻说道:“就算你真的从卫无道口中得到了什么,要在兰陵城大杀特杀,并且真的这么做了,我也不会怪你。” 萧望探出一根手指,轻轻有节奏敲击着栏杆。 “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 他有些感慨说道:“很多年了,前几天的棋局你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你们仨陪我归陪我,我又不是老年痴呆,没必要像是照顾傻子一样把我当成空巢老人。” 易潇沉默了。 他直切主题,很认真说道:“我放不下,这件事十六年来时时刻刻缠在我的心间,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与你单独见面,因为我怕我问出这个问题。” 小殿下顿了顿,挑眉说道:“而你拒绝回答。” 这样的一个开头,彻底将萧望想了很久的柔情开篇打得支离破碎。 那些原谅,那些宽容,那些属于一国之主的宠溺。 通通不需要。 “我只想知道真相。” 而这样的一个问题,在卫无道和林意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可以追寻。 现在易潇问出来了。 萧望沉默了很久。 他终于回答了。 “慕容死在了春秋元年江南道的大火里。”这个男人趴在栏杆上,有些灰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月光映照他萧索的背影。 他淡淡,淡淡说道:“这就是真相。” 易潇说道:“这是很可笑的真相。她是与陶无缺齐名的半步大修行者,这世上除了朱雀虚炎能伤到她,什么火焰能烧死她?这样的借口太过蹩脚,你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凭什么来说服我?” 萧望喃喃说道:“为什么非要追究到底呢?” 陛下大人低垂眉眼说道:“你无非想知道这场火是谁放的,或者慕容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些真相对你来说重要吗?” 小殿下沉默片刻,说道:“萧望,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话,我真的很佩服你,可以背负仇恨忍辱负重活这么多年。” 陛下有些微惘,“背负仇恨” 他轻轻重复了这个词语,笑了笑,意味深长说道:“是了,我的确很恨当年间接或直接害死慕容的那个人,那个罪魁祸首,我甚至无数次希望他能够死在我的手里,而我也确实这么做过。但他终究还活着,与我关系亲昵,并非仇人,更像是亲人。”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这样的一个描述,与自己的猜测几乎贴在了一起。 萧望转过身子,双手搭在栏杆上。 他深深望向易潇,轻声说道:“可是有时候,真相不像是你所想的那样。”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人生有八苦。”这个男人笑了笑说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有时候仔细想来,这八苦我居然一项也不能避免。”萧望轻轻说道:“生在八大国的乱世里,饱受浮沉飘零,是为生苦。” “如今华发生白,再难意气风发,终究化为一蓬黄土,是为老苦。” “劳忧成疾,苦痛心肺,每每不能入眠,是为病苦。” “**,因果报应,铁骑踏过的万里河山,碑下万千枯骨,入夜之后业力纠缠,梦靥中亡魂哭嚎,只等我入地狱吼舍身轮回,是为死苦。” “所爱之人尽皆离世,永生永世再难见面,是为爱别离苦。” “所恨天下不能合一,所愿之事皆生而难得,是为怨长久苦。” “只求此生平平安安,老来却鳏寡孤独占了两项,是为求不得苦。” “我愿我放得下所有荣华富贵,能够归去时候如平常人家,无数次扪心自问,却难以割舍,是为放不下苦。” “坐在这个位子上,行步如履薄冰,注定饱尝世间之苦。” 小殿下望着这个男人。 多少年未曾对视。 他静静想着,为何这个男人努力让自己笑得潇洒 却依旧带着苦涩? “这些苦吃尽无妨。”萧望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是一个苦人,习惯了这些,不愿你们重蹈覆辙。” “所以能不能答应我,别再查下去了?” 第一百零一章 死去的天真 空中楼阁。 夜风轻轻吹起,萧望靠在栏杆上,灰白的头发向前飞起。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易潇一直没有回答萧望的话。 “卫无道”小殿下深吸一口气,盯住萧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他的身上就有真相。” “我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临死之前对你说了什么。”萧望低垂眉眼,抬起靠在栏杆上的双手,捋了捋自己发白发灰的发鬓,柔声说道:“但想必并不是什么好话,他自杀了,看起来是用死来打消你的念头,实际上反倒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说道:“天阙这些年替你做了这么多见不得的事情,有一半在卫无道的授意之下,他已经死了,你还信不过他?” 萧望没有说话。 易潇轻声说道:“你大可以放心,卫无道到死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你的话。” “萧望,我想借兰陵城一夜的时间。” 易潇很平静说道:“你忌惮的人,我不忌惮所以你狠不下心杀的人,我来杀你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做。” 陛下大人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望向易潇。 “我要用兰陵城南北巡抚司的所有案底,文档。”易潇低垂眉眼,柔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向你提过任何要求,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萧望想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天亮之后呢?” 小殿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如果我查出来了,那么我会杀掉该杀的人,做一个了结。” “如果我没有查出来,卫无道的死,就是最后的终结。” 萧望深吸一口气,说道:“好。” 他挥了挥手,再不说话,转过身子,继续趴回空中楼阁的玉栏杆上。 微微阖眼,意兴阑珊。 兰陵城北巡抚司衙门迎来了一个白袍年轻男人。 北巡抚司衙门负责剖析尸体,测验死因。 这个白袍年轻男人拎了一具老人的尸体,满身都是剑伤,死相不能再凄惨。 验尸官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心中的不妥。 这样的伤势致死,南巡抚司刚刚送来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与这个老人死得一模一样。 那家眷还在北巡抚司衙门口不肯离开,倔强求着巡抚司大人立案调查,能够彻查此事,还一个清白。 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大人的上司的上司,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的意思,传下来的消息很明确。 这桩案子就不要再查了。 而这个消息很有可能是来自天阙最高层那几位大人物的授意。 这桩案子基本上是黄了,这个女人就算哭瞎了眼也不可能立案,顶多是一些程序上的敷衍,尸体保质期就那么几天,没钱没权的人家哭着求破案,但衙门不验尸,基本上巡抚司抬走就拉去火场烧了,这样的无头案子多得很,到时候连骨灰都分不清谁是谁。 怎么去查? 谁敢去触怒天阙那些大人物的眉头? 北巡抚司的几位验尸官接触不到那么高的层次,他们只知道拎着老人尸体的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自己的罪不起。 整个齐梁也没几个人得罪的起。 那位殿下说要查这具尸体,要验得清清楚楚,就是天阙的那几位大人物来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而戏剧性的则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验的这个老人,就是天阙所谓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验伤,查致死伤,他身上的剑口,质地,伤势时间,能查的全都查出来。” 易潇很平静望着这个老人的尸体,“越详细越好。” 年轻的白袍男人微微转头,看到了跪坐在堂口哭泣的妇人。 林意的尸体正要被北巡抚司的工作人员抬起,按他们欺骗妇人的话来说,这个中年描画师的尸体会被送入巡抚司衙门有关部分等候调查,明日再来验尸。 其实抬起就拉去火场,明天就是一捧灰。 这个妇人咬着牙不说话,满脸泪痕,怀里紧紧搂着自己女儿,小姑娘不明白自家娘亲为什么要哭得如此伤心,但余光瞥见那个躺在白布里只露出脸的男人面色青白,身上白布一片血红。 她踮起脚替妇人擦去泪痕,奶声奶气问道:“娘爹爹睡着了吗?” 妇人哽咽着点了点头。 白袍年轻殿下微微阖眼,若有所思压低声音对巡抚司一路奉承自己跟在身后的巡抚问道:“天阙那边说要压下这件事?” 那个巡抚的面色有些难看,只能尴尬点了点头。 易潇指了指林意的尸体,轻声说道:“这个人也一样,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最清楚的验尸报告,这件事天阙说了不算,你想要带好头上的乌纱帽,应该知道怎么做。” 说完之后,小殿下缓缓走到了中年美妇的身边。 他蹲下身子,轻柔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妇人不知道这个年轻白袍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当他踏进北巡抚司之时,身后便有一堆官员围着拥簇而来,偏偏没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厅堂里安静至极,而那些官员频繁对自己投来厌恶的目光,又只能止乎于此,无可奈何。 她知道这个年轻男人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她知道,只有弄出足够大的动静,吸引到这个年轻人的注意,自己夫君的案子才有可能被立下,被彻查。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有人说你含冤昭苦,在这里跪了一天。” 妇人怀中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努力听着每一句话。 妇人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她先是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看到了身边这些大人物隐晦之间投来威胁意味的目光。 她苦涩说道:“大人我看见您指了指我家夫君,那些另外的大人们就立即把他抬走了,是不是案子已经立了?” 说这句话时,她顿了顿,努力想找一个别的词语划分场间的阶级,但她只能说出“大人”这个词,她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 这个温和蹲下身子的白袍年轻男人是大人。 这些向自己投来漠然目光的官员也是大人。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已经立案了。凶手很快就会被查到的。” 妇人听了这句话之后。 她证了许久。 这个女人搂得孩子更紧了一些,她闭上眼,更多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身边漠然而鄙夷的目光越来越多。 “我家男人是个很好的男人,他从来不会跟别人吵架的他连只飞蛾都舍不得杀,他怎么可能会有仇家?” 这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艰难。 “南巡抚司的大人对我说,我家男人是自己去惹了大人物,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大人物是谁,我家男人就是一个普通的描画师,当年上过战场,为齐梁杀过敌人的怎么会惹上大人物呢?” 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你们都不了解林意,他说只愿一家人平安,其他别无所求,他不惹事,在外面连一句话都不会多说,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会像你们说的惹了仇人,哪里来的仇人?他不是一个恶人,真的不是” “所以我不信” “我真的不信” 怀里的孩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大眼睛也湿润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沙哑着声音弱弱问道:“娘爹爹不是睡着了吗?” 妇人满脸都是难看的泪水,她止住了哭腔,没有再回答自己怀中女儿的问题,而是直直望向了易潇。 小殿下突然有些心酸于这个男人的遭逢。 林意的一生已尽,就算自己当时没有杀他,卫无道也没有杀他,到头来也是个痴子,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度过一生。 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他后半生过得如此谨慎,如此轻微,甚至卑微或许是想着能拿善报抵消恶果? 可世上还是有人会犯下别的恶果。 吃下这份恶果的人,又是何等的无辜? 易潇并不恨林意,这个男人当年只是天阙三组的一个组长,庙堂江湖多是身不由己,哪里能有善因善果贯穿终生? 哪怕是如今的自己,在大稷山脉杀了两千人,这份业力已然纠缠不清,终究有一天会遭了报应。 大家都是恶人。 以恶还恶罢了。 小殿下轻柔低眉,温和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林意的女儿转过脑袋,有些迷惘看着眼前的白袍年轻男人。 小殿下指了指那块白布,轻声说道:“他现在睡了一觉,要睡很久,很久很久,等到你长大了,他就会醒过来。” 林意的女儿轻轻嗯了一声,信以为真,接着想了想,学着她娘的措辞问道:“大人” 小殿下笑着纠正说道:“喊什么大人?喊哥哥。” 林意的女儿有些纠结。 她有些分不清大人跟哥哥的区别。 但她知道前一个是尊敬中带着惧怕,后一个则是尊敬里带着亲切。 她望向这个笑意温和的白袍年轻男人。 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亲切。 所以她顿了很久,终究执拗摇了摇头,直勾勾望向易潇,很诚恳问道:“大人我爹爹他是一个恶人吗?” 小殿下怔住了。 世上有些距离,不是你肯伸手,对面就愿意牵过来。 终究有一道天堑,跨越不了。 易潇自嘲笑了笑,想着林意的死,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帮他的妻子立了案,这算是什么?大慈大悲?还是虚伪? 假仁假义。 只是有时候天真还没有死去,那个时候抬起头来,看世界看得迷迷茫茫,满是鲜花和盛赞,阳光和美好。 只是后来天真被杀死了。 林意的女儿眼里有鲜花,有阳光,只是那朵花正在枯萎,阳光逐渐黯淡。 每个人难免于此。 十六年前的林意或许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鲜衣怒马的天才男人,如此年轻便坐上了天阙组长的位置,剑气满胸膛,以酒浇块垒。 只是后来他的天真死了。 他也死了。 好在下一辈正替着他盛放花蕊,绽放阳光。 林意的女儿抿唇,很紧张等着易潇的答案。 易潇笑着说道:“这世上有很多好人,你爹就是其中一个。” 小姑娘望着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起身。 接着一众官员众星捧月,离开了这里。 堂口一片安静。 她望向那个白布上闭眸的男人,有人抬走了他。 小姑娘面色凝重向他挥了挥手。 她名里二字。 就叫天真。 这个天真的姑娘很认真挥手告别。 林天真轻声对自己的娘亲说道:“娘,别哭了。” 妇人抬起头来,有些恍惚。 这个满脸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心疼替她擦去泪水,柔声说道:“爹说过,人死不能复生,哭再久也没有用的。” 妇人怔住。 林天真轻声说道:“娘要乖乖的,不然爹会很伤心的。” 所有的天真都会死去,可代替天真活下去的,未必就是卑劣,残酷,或者冷漠。 这个小姑娘闭上了眼,她很温柔踮起了脚尖,拥抱着自家娘亲的,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她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眼里是清清楚楚的平静。 天真的花朵和阳光都已经死去。 “娘,爹曾经跟我说过爹说他好久以前是个将军,杀过人,杀过很多人。”林天真轻轻说道:“爹说杀人呢,是要偿命的,有一天会有人找到他,把曾经的因果都做一个了结,到时候他都想好啦,没什么放不下的,就只有咱俩。” “爹留了好多灯笼,画了好多的画,就是怕那一天来了,有人想着他,却见不到他。” 林天真蹲下身子,把南巡抚司拿来糊弄自己的灯笼轻轻吹灭,放到了一旁。 “回家吧,娘。” 小姑娘温柔说道:“回家看爹爹的灯笼。” 她牵起妇人的手。 妇人已经泣不成声。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我以为双倍月票周末就没了,没想到持续到19号。 第一百零二章 仇恨的圆 “大人死因查出来了!” “这个老人的确是死于剑伤,剑口很锋利,是软剑造成的,剑锋开口型号,在齐梁的兵器谱里记载,与一柄妖剑的数据很像。”验尸官与副手检验尸体,翻查着书籍,有些犹豫说道:“只不过那柄剑貌似” 小殿下平静说道:“芙蕖。” 验尸官有些讶然抬起头,接着点头说道:“的确根据剑伤的痕迹推测,这些伤很可能是芙蕖造成的,但芙蕖的主人那位居士大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弑杀的人,这个老人身上有这样的伤势,凶手已经称得上有些变态了。” 易潇挑了挑眉:“天阙的兵器库制造能力很强,只要有了一柄剑的数据,想造出同样规格的剑并不是问题,尽管无法与真剑杀伤力媲美,但造出的创伤型号总是一样的。” “没错。” 验尸官很敬佩地附和说道:“因为这个老人的剑伤并非立即致命伤,大概是忍受了一个时辰还多的痛苦,才堪堪死去,如果是真正的芙蕖妖剑,那柄剑剑身带着煞气,不可能能撑过如此之久,从这一点可以判断出凶手用的剑只是一柄与芙蕖同样规格的仿剑。” 同样穿着白袍的副手指了指林意的尸体,皱着眉头说道:“这个男人也一样,与之前分析相同,凶手是同一个人,用的剑也是同一把剑,只是为了栽赃陷害芙蕖的主人。” 易潇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他的面色一直很平静。 他蹲下身子,看着卫无道沾染斑斑血迹的老迈身躯。 “倒提剑,自残式出剑,后背的剑痕由于握剑手段的单一,导致伤痕的受力状况不一样,偏向于乏力。” 易潇索性替这两人把话说完了。 “所以这个老人是自杀的,他就是凶手,先杀了这个中年男人,又杀死了自己。” 验尸官和副手有些不可思议对望了一眼。 “是大人” 副手似乎是惊讶于白袍年轻男人这些分析的准确,又有些质疑既然他早先就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喊过来? 而北巡抚司的首席验尸官则是犹豫了很久。 他顿了顿,说道:“殿下其实真正的致命伤,并不是他自残的这些。” 在北巡抚司兢兢业业很多年的首席验尸官沉默了。 他叫王武明,深知这个行业里水深能淹人,有些话不能说。 如果不是查出了老人身上的剑伤,乃是芙蕖伪剑的剑伤,他根本不会指出这些剑伤出自软剑,更不会指出齐梁兵器谱里芙蕖的剑锋开口与剑伤几乎没有差别。 因为那位居士大人来自大榕寺。 是当世唯一的佛门女子客卿。 退一万步,就算人真的是她杀的,自己验尸,也只能找个其他理由推脱,让真相被湮没。 太多大人物的目光聚集在这里,小小的北巡抚司承担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 而现在王武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自己查到的真相。 易潇笑了笑,似乎看穿了这位首席验尸官的心思,他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示意那位副手离开。 等到这里彻底无人之时。 小殿下的瞳孔闪过一抹金色,他盯住这位验尸官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现在你说的每句话,都不会有其他人听见,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影响到你以后的仕途。” 王武明犹豫了很久。 他苦笑说道:“殿下,我并非是害怕那些大人物的意志。北巡抚司的验尸官,我觉得挺好,也没想过再往上爬。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敢妄下定论。” 他揉了揉脸颊,先是来到了林意的尸体旁边,忍不住说道:“一个人死了,他的尸体不会欺骗其他人,这个男人的身体素质很强,即便那柄芙蕖的主人剑术很高明,他也绝不会死得这么凄凉,一直到死居然都没有一丝抵抗。” 易潇有些赞许望着这个男人。 他说到这,顿了顿,望向不远处卫无道的尸体。 “更何况,这个男人的对手只是一个老人。” “他生前应该受过一次伤,并不是剑伤,而是颅内的震荡,让他行动变得迟缓。”王武明大有深意瞥了一眼眼前的白袍殿下,轻声说道:“而他生前曾经有过修行的痕迹,修为在很多年前就抵达了九品,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 这个首席验尸官轻轻探出一根手指,压在了林意额前。 “九品高手元力出窍,天庭饱满,他额前倾塌,修为在很多年前被人废了。”王武明轻轻说道:“一剑摧之。” 接着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心。 “殿下这个老人的真正致死伤,其实也不是他挥剑自残的那些伤口,就算没有这些剑伤,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位首席验尸官的眼神有些黯淡。 他平静说道:“有一道贯穿伤,在十几年来不断侵蚀他的身躯,像是受戒受罚,不断给予他痛苦,他早就该死在那道剑意侵蚀下了。” “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那道愈合的伤疤,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够查出剑锋的尺寸,而这样出奇强大的威力,愈久弥新,也排除了凶器是兵器库赝品的可能性。” 王武明顿了顿。 他抬起头,望向易潇的眼睛。 与黄金瞳的主人对视。 这位首席验尸官,先后指了指两具尸体,先指林意坍塌的额头,再指卫无道贯穿的胸膛,接着平静说出了自己探知到的真相。 也就是这两道剑伤的来源。 “剑伤,来自六韬。” 易潇听到了这一句话之后。 脑海里所有的碎片,全都串联起来。 这个名叫狡狐的老人临死前所说的话。 “殿下,林意是我杀的,然后我自杀了。你要找的真相,又该从哪里去找呢?” “很庆幸这件事的真相可以被说出来,而可惜的是有些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被说出,也无法被看见。” “小殿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易潇抿了抿嘴唇。 他明白了。 只是有些晚。 卫无道之所以要杀林意,再拿同样的手法自杀,无非是想留下真相。 拿一种别样的方式。 因为他无法说出来。 那么便让自己去顺着最后的线索。 王武明说出自己查出来的真相之后,就再不说话了。 他看着这个白衣年轻男人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两具尸体。 这个首席验尸官叹了口气,缓缓告退,离开了这里。 空间里徐徐传来波动。 易潇抬起头,木然望向那袭燃烧如水如火的青衣。 大神将背着六韬,浮现之后,眉目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轻轻卸下六韬,将这柄神剑立在地上。 “真相?” “这就是了。” 接着他轻轻一推六韬,那柄剑在地面自行拖出一道颀长痕迹。 小殿下伸出一只手,抵住那柄神剑。 易潇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那柄剑,一手抬剑尖一手抬剑柄。 端详。 剑面如水。 这柄剑在十六年前的主人,是齐梁的兵圣,论其影响力,在八大国沙场之中不亚于稳坐高台的源天罡。 那个老人在天阙的地位与源天罡几乎是平起平坐的。 而易潇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 因为这个老人,恰巧也死在了春秋元年。 翼少然声音复杂说道:“师父当年做了一些错事,人心压剑心,导致他死后六韬不愿意留在齐梁,要回剑主大人的剑庐里度日。” “这柄剑是清宁之剑,也是杀伐之剑,这样矛盾的一柄剑,最需要主人心思纯净,杀人也好救人也好,出自本心,容不得丝毫污秽。”大神将叹息说道:“师父最后输给了剑宗明,大约也是剑心蒙尘的缘故。” “天阙三组的林意勒令制止了救火的天阙人员,授意如此的是卫无道,而真正纵火,动了杀心杀念的,则是我的师父。” 大神将摇了摇头。 他声音略微沙哑说道:“慕容是魔宗的圣女,师父并不认为齐梁立国之后需要这么一个魔宗圣女来当国后。这就是当年江南道的真相,你要找的真相。” “慕容为齐梁刺杀八大国的霸主,连破残楚旧**吴,齐梁没有理由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翼少然低沉着声音有些悲伤说道:“所以这是一件落井下石的事,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而这件事是我师父做的。” “为了确保这样丢人的丑闻不被传出,师父赐给了当年所有参与核心计划的人员一道剑意,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师父的剑意就会发作,彻底把真相掐灭,只可惜六韬那时已经隐隐失去了控制,所以师父保留了这些剑意,而不久之后就死在了剑宗明的独孤之下。” 青衣大神将深吸一口气。 他说道:“这就是真相。真正的真相。” “你要找的凶手,就是我的师父吕颂卿。” “他已经死了。” 小殿下面色有些苍白。 他早就该想到的。 他捧着这柄六韬。 剑面上流转朱华,倒映着金灿的瞳孔。 火光跳跃。 株莲相里翻飞着记忆中的场面。 像是回到了十六年前。 易潇换了一个视角,来到了十六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 他亲自站在火光里,让所有的火焰焚烧自己,看着远方的白衣女子怀抱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并不啼哭。 他与她们遥遥对视。 所有的真相,所有的因果,所有的仇恨。 全都被这场大火烧去。 灰飞烟灭。 该死的人已死,该尽的仇已尽。 又哪里需要他再去插手呢? 这本就是一个完美的圆。 仇恨将这个圆燃烧而起,首尾衔接,谁也逃不过,谁也走不脱。 “啷当”一声。 年轻的白袍男人手里六韬落地。 像是多年前的仇恨,多年前的纠缠,也随这柄六韬落地了。 火光四溅。 归于湮灭。 第一百零三章 赎罪 兰陵城的北巡抚司今夜注定不太平。 寂静无声,却暗流汹涌。 南北巡抚司的大大小小官员都彻夜未眠,灯火通明侯在衙门口外。 等着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走出来。 可衙门口最内 没有人听到六韬“啷当”落地的那一声。 穿着如缟素的年轻男人缓缓靠在墙上,目光有些迷惘,先是望了望青衣大神将,又望了望白布掀开的那两具尸体。 十二个时辰之前,卫无道和林意还活着。 十二个时辰之前,小殿下以为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于真相。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直面自己老师的准备,把十六年前的旧账翻出来,一笔一划算清楚。 可当十二个时辰过去,一切水落石出之后,该尽的仇已尽,该明的真相已明了。 就像是自己苦苦追求握紧的那根绳索,一下子断裂开来。 没有了方向。 没有了目标。 小殿下有些微惘,有些迷茫。 青衣大神将蹲下身子,捡起了六韬,然后温和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不能一直活在仇恨里。” 翼少然想了想,认真说道:“仇恨是一个圆,牵扯下去永远不会有所停歇,也不会有所结果,只有无止境的循环。陛下不愿意你这般纠结,而你偏要去苦求真相如今如愿看到了真相。” “一切都已了结,化为身后旧事。” “造就罪孽的每一环,都收到了应有的惩罚,即便是我的师父也不能例外。”青衣大神将面色复杂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轮回了。” 小殿下怔怔听着他说话。 青衣大神将轻声说道:“陛下想要见你。” 易潇深吸了一口气。 他艰难点了点头。 翼少然微微阖眼,保持着一只手拍在易潇肩膀上的姿势,另外一只手缓缓按压在额前眉心之处。 空间开始燃烧,徐徐将二人包裹住。 空中楼阁,头发灰白的陛下大人没有回头,保持着趴在栏杆上的模样,像是睡着了,鬓角被微风吹起。 青衣大神将把易潇带回了这里。 他轻声对那个睡着了的男人说道:“陛下大人殿下回来了。” 萧望轻轻嗯了一声,拿着很低的声音说道:“很多年前,那个拿着六韬的老人,是朕的救命恩人,他在大赵千骑逼山的那一战单剑开道,大楚举旗挑擂的时候一鞘通关,挽大厦于将倾若没有他,朕早就死了。。” 这个头发已经发灰发白的老人没有转头,所以没有人看见他的老态。 他喃喃说道:“朕欠他的命。” 接着自嘲笑了笑。 “不只是他,朕欠了很多人的命。” “朕不曾心慈手软,一路走来杀了许多的人,兰陵落都之后甚至肃清了一批不守规矩的旧党,哪怕当年他们救过朕,可规矩就是规矩。”趴在栏杆上的那人没有睁眼,睡意朦胧却咬字清晰:“但总有些人,朕下不去手的,欠的太多。” 青衣大神将叹了口气。 他的衣袂无风自动,燃烧起来,消散在了天台。 只剩下小殿下和萧望两个人独处。 “一个国家,总避免不了某些层次上的腐烂,可根基不能坏去,不能烂掉。”萧望轻轻说道:“当年与朕有恩有功的那些人,朕保了他们一生富贵无虞,把他们调在了权力外围,也有想平步青云的,成为了国之根基。前者大可荒唐度日,即便触犯兰陵城的律法,朕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未曾看见,后者若是触了规矩,便是功过相抵,二三相犯,按规处置。” “有些人暗地里说我不念旧情,冷血无情。” “只是坐上这个位子的,委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小殿下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萧望说的都是对的。 坐在那个位子上,不能有人的七情六欲,目光漠然俯瞰众生。 不论对错,只论利弊。 自然冷血,自然无情。 “这么多年,朕扪心自问,未曾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萧望想了很久,也顿了很久。 艰难说出了三个字。 “除了她。” 他闭着眼,脑海里都是那个挥之不去的白衣身影。 从初见,到离别,无数次相逢,无数次对望。 这个已经站在尘世最高处的男人,即便如今想来,那个白衣女子的印象依旧卓然如仙。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像是仙人一样降临,来到了这个世上。 而能够遇见,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自己又该是多大的幸运? 又该是多大的不幸? 萧望深吸了一口气。 他半睡半醒,声音沙哑问道:“结束了吗?” 一身缟素白色的年轻男人知道他口中的意思。 调动了南北巡抚司的力量,整座兰陵城暗流汹涌,如果不是趴在栏杆上的这个男人伸出一只手压了下来,南朝古都早就翻了天。 易潇声音平静说道:“结束了。” 这场闹剧,一个孩子对父亲的任性,还有一连串的躁动。 所有的暗流,所有的杀机,所有的纠缠。 都结束了。 萧望笑了笑。 他低声又问道:“结束了吗?” 当年的故事,当年的那袭白衣,心肺里涌来如刀割裂般的痛楚。 这么多年的纠结,结束了吗? 小殿下看着这个男人自嘲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结束,这辈子都不会结束。” 忘不掉,自然结束不了。 易潇默默离开了空中楼阁。 他走回北巡抚司的时候,天色正微微亮,等了一宿不敢睡觉的官员有些愕然看着小殿下从衙门口外走回来。 “散了吧。”小殿下瞥了一眼这些站得东倒西歪的官员,淡淡说道:“诸位辛苦了,不过有件事需要特地说一下。给林意的家眷补偿金,每个月二十两,与你们的俸禄同等,按律法来涨。这笔钱敢少一厘,让我知道了,就砍掉整个北巡抚司一半的俸禄。” 易潇又指了指王武明,平静说道:“他以后俸禄翻三倍,南北巡抚司的案子都由他率先挑拣,过几日入宫里,受封御医。” 王武明苦了脸,无奈说道:“殿下我这算是哪门子的医生?受封这有什么用?” 易潇一脸严肃说道:“齐梁律法,杀人偿命,所以接案以后必定验尸。而之所以封你御医,御之一字是大内头衔,是块万人垂涎的金字招牌,以后走哪都好使至于这个医字你医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让死人开口说话,大白真相,大扬律法,算是法医。” 王武明挠了挠头。 兰陵城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说法。 法医这是什么? 不过好像是这个理。 他只觉得殿下说的很有道理,却又显得别扭,只是殿下大人的话,在兰陵城绝无他人敢反驳。 他本就是个无心仕途的闲人,殿下的恩惠更是没有把他摆在官场台面上的意思,南北巡抚司案子由他捡,意思是以后衙内工作全由着他心意。即便受封了宫内的大衔,也只是殿下隐晦的提携,算不上对南北巡抚司几位大人的威胁,更不会招惹妒忌。 这位验尸官面色很恭敬地行大礼。 他很诚恳说道:“多谢殿下。” 易潇摆了摆手。 所有人都散去,唯有王武明还没有离开。 这个男人犹豫了片刻,上前很认真说道:“殿下您是个善人。”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 善人? 是因为补偿林意家眷的银子? 还是因为自己很体贴的提携? 这个男人语气游移不定说道:“其实有一件事卑职想对大人说,刚刚没有机会。” 小殿下微微蹙眉。 “殿下那个老人的剑伤并非全是自杀式。”他低眉顺眼说道:“他身前背后的伤疤并不相同,前面是自残的剑伤,可背后有反复加重的痕迹,却不是反手握剑,而是真正有人劈砍,而且拿捏力度很准确而且,另外那个年轻男人的剑伤,要比老人的晚。” 他尽可能说得简洁明了。 “这个老人,很可能与这个年轻男人互相自残。” “年轻男人帮老人控制了背后剑伤的程度,然后老人杀死了年轻男人。”王武明百思不得其解:“可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行为这样的互残,就像是早有预谋,或者达成了某种共识?” 易潇微微抿唇。 他沉默了。 这的确是个难以明白的问题。 当小殿下离开北巡抚司的时候,夜色刚刚褪去。 一宿未眠。 他未曾有过丝毫困意。 只是有些倦了。 像是一只飞起的鸟儿,足上拴着绳,绳下是数不清的重物。 突然绳断了。 那些沉沉的重物坠了下去,而有人对你说,你无须再看它们一眼,它们已经坠入深渊。 本该欣喜,却无从欣喜。 因为迷失了方向。 放下,放不下。 小殿下只能努力将脑海里的那袭挥之不去的白衣强行抹去,把那场大火熄灭,把藏在脑海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的那股子仇恨,全都掐死,淹没,遗忘。 不断告诉自己。 这些已经坠入了深渊。 已经了结。 最后他来到了林意的院子门前。 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些许吵闹。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易潇看见了出乎意料的场景。 院子里,林意的妻子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满院子攒动的小光头。 青石搬着木板,接过小沙弥送来的一柄石锤,趴在屋顶上敲敲补补,把木屋屋顶的一块破角修好。 “小殿下?” 年轻的监院大人幸灾乐祸说道:“你也是被拉来帮忙的?” 易潇有些微惘。 身后有人笑眯眯拍了拍他。 小殿下转身。 红髻别发居士服的女子笑盈盈看着他,牵着一个小姑娘。 林天真拎着一个大红灯笼。 描绘着全家福。 林天真依旧带着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年轻的殿下大人。 易小安揉了揉小姑娘脑袋,林天真撒开脚丫从易潇身旁挤进了院子,钻进了妇人怀里。 易潇有些微惘:“你带她去拿灯笼了?” 易小安笑了笑:“嗯,灯笼就放在经韬殿,离得不算太远。” 易潇指了指院子内外,欲言又止。 易小安低垂眼帘,“那人把灯笼交给我的时候,不停对我说,说他的妻子是世上最温柔的人,说他的女儿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红髻别发的女子想了想,轻声说道:“他是装疯的。” 小殿下沉默了。 “这个男人后悔于自己的懦弱,愧疚于自己的罪恶,他最后对我说他要去弥补当年的过错。”易小安说道:“他希望我可以在他死后,把这件屋子修缮一下,别下雨天老是漏水。” 易小安顿了顿:“这是很小的一个愿望,所以我答应了他。” 易潇有些失神。 他突然明白了那两具尸体的剑伤为何是如此的诡异。 这一切的真相在脑海里串联起来 自己离开院子之后,易小安接过了林意的灯笼。 那个本可以装疯躲过一死的男人,最终无法直面自己的良心,选择以死赎罪,而他找到了卫无道。 一人坐在仙楼十三楼,一人跌落俗世最低处。 两个人看似云泥之别,但却同样背负着罪恶,同样因为忏悔而终日不能阖目安眠。 死亡是一切真相泯灭的原因。 死亡也是一切真相崛起的源头。 也只有这样看似天衣无缝的死亡才能将十六年前所有的前因后果藏匿起来,才能在这么一个不算巧合的巧合下,躲过陛下的眼睛,把真相隐晦传递出来。 所以林意失踪了大半天之久。 并非是卫无道闯进院子里杀了他。 而是两个早就怀着以死谢罪的人,多年一直未曾提起勇气,而今不再躲避,选择一同赴死。 那两具躺在北巡抚司里白布里的尸体,活在人间之时饱受着内心的摧残,不能安息,或许他们换了某种方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在阴间能够得以宽恕。 这 大概就是“赎罪”了。 第一百零四章 破垒 十七年年末,齐梁经历了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雪。 十八年年初,大雪停,灯笼飞,大红大喜,南朝举国相庆。 即便在暗流涌动的某个夜晚,兰陵城权力中心的那部分人提心吊胆,不敢入睡,可一夜过去,证实了不过是虚惊一场。 那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男人未曾拔剑。 这一夜过去,白衣缟素的年轻男人手上未曾染血。 兰陵城依旧干净如昨。 同样的一夜,隔着千百里之外。 西关不太平。 “桓图穷死了?” 小殿下有些不敢相信。 传讯令那边的声音轻微停顿:“袁忠诚亲自杀的,这个消息率先传到银城,要不了多久齐梁也会得知。” 魏灵衫隔着极远的距离,在传讯令那边自顾自说着银城这些日子的讯息。 这些消息都是一个时辰前传出来的。 所以小殿下这边的愕然和难以置信,魏灵衫那边不会第一时间察觉。 那边的女子声音很轻柔,连贯说着。 “就在昨夜,桓图穷的旧骑在西关大旗上挂上了燕白楼的头颅,登上西关壁垒,与此同时西关影子只身入缥缈坡,要提袁忠诚头颅为黎青敬酒” “桓图穷与袁忠诚决裂了,可惜这个男人的做法不够谨慎,哪怕有了十几天的缓冲和谋划,他最终选择的还是正面的单挑,想拿手中的剑去解决陈年旧事,把恩情与仇恨做一个了解。” 魏灵衫那边的声音顿了顿,“任平生的出现,已经让袁忠诚打醒了警惕,燕白楼只是一颗问路的棋子,死了也无妨,银城在西渡口之后连夜派了三位域意高手压镇,本来是想压制剑道大圆满的任平生,但恰巧碰上了单骑入缥缈的桓图穷。” “桓图穷再也没有出来。” 郡主大人有些惋惜说道:“西关影子的部下被大力清洗,几乎全被判处了死刑,挂在西关壁垒上的燕白楼头颅被撤下,桓图穷的尸体吊在西关旧部的影字大旗上,绕西关行三千里,最后来到西关壁垒,取代了那位已经死去的西关总督,饱受屈辱。” 易潇有些怔然。 那边魏灵衫的声音还在继续。 “西关的角力,以桓图穷的失败告终,代表了黎青最后意志的旧部被连株拔起,清扫干净,西关可以算是袁忠诚的一言堂了”郡主大人喃喃道:“仔细想来还有一个男人在这场动荡里安然无恙,甚至获得了造化与机遇。不过他算是曹之轩埋下的棋子,黎青的骨灰凉在了西关,想必也没人会去敬酒了。” 小殿下想到了那个每日会给缥缈坡西关大藩王坟上尽一杯酒的江轻衣。 传讯令那边轻微感慨了一声。 魏灵衫柔声说道:“西关那边动荡,银城却未曾受到影响,所以我一切安好,勿忧勿念。” 这句话之后,传讯令再无动静。 小殿下算是稍微放下了一点心,立即动身去找齐恕先生。 老舍茶社里,齐恕先生一如往常,每日来此,借茶阅书,单独的雅间里书桌堆满了杂文书籍,涉猎极广,记录的想法在另外一堆泛黄宣纸上,驳杂晦涩。 “天阙的消息刚刚才传来。” 齐恕先生裹着厚袄,抬起头瞥了眼小殿下,示意他坐下。 他一边写着奏折,一边笑着说道:“小殿下如此关心西关之事,得到的消息又如此之快,大约是那位郡主大人传了简讯过来?” 小殿下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面色复杂说道:“先生桓图穷真死了?” 脑海里西渡口那个男人决然上马离开的场面。 一骑绝尘。 他肯隐忍跪下,替西关向齐梁低头。 也肯低声下气向自己道歉认错。 这样一个男人,会选择鲁莽入营,想着单剑与袁忠诚分出生死? 齐恕顿了顿。 他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不仅死了,而且死得凄凉,死得屈辱。” “他高估了情义二字在别人眼里的地位,他的一生中只服一人。那个人把情义两个字看得很重,恰好坐在西关藩王的位子上,又恰好压得西关服服帖帖。” “可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 “情义两个字,在某些人眼里,就只不过是无用的眼屎,想要看这个世界看得清楚,就需要把情义弹去,变得冷漠而无情。”齐恕先生面色如常说道:“很显然,袁忠诚就是这么一个人,情义在他眼里分文不值。” “黎青生前能够压得住袁忠诚,死后又能压多久?”齐恕挑了挑眉:“西关无主之后,白袍儿的坟前可有袁忠诚敬的一杯酒?” “殿下,须知” “并非所有人都像徐至柔那样知恩图报,一死不惜。” 齐恕抬起头来,直直望向易潇。 小殿下抿了抿唇。 他低下眼说道:“桓图穷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齐恕笑了笑,淡淡道:“是,他明明有足够的谋划时间,只要他不撕破脸皮,袁忠诚也不会杀他,可他偏偏站出来了,所以他死了。换位处之,殿下把活下去放在了首位,可桓图穷只求个结果。比起袁忠诚现在独揽大权的场面,齐梁更希望桓图穷可以赢得这场角力,只可惜论能力论心智论计谋,袁四指比他要强上不止一筹。” 易潇沉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其实是在想,桓图穷拔出了自己的剑,死磕了下去,磕死了自己,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西关影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带着江湖色彩的人物。 他跟着黎青行走天下,坐镇西关。 白袍儿给他酒,他就出剑杀人,十六年来都是被人忌讳的一个刺客。西关的意志到哪,这个影子就跟到哪。 可有一天 他走出了影子,就走出了江湖。 死在缥缈坡,就是死在了庙堂。 彼此之间立场不同,易潇甚至未曾觉察到自己心底有一丝难过。 他只是有些惋惜。 一个人连死都不能得偿所愿。 鱼死在了涸泽,死不足惜。 可死在了大漠,便死不瞑目。 齐恕很有兴趣地拿出了中原地图。 天色正好,无须点灯。 他站起身子,双手压在桌上,那张老旧的地图上被他标满了难懂的记号。 他轻轻拿指尖划过西关,停顿在缥缈坡。 接着连接一条直线。 通向西关壁垒。 “江轻衣被袁忠诚调往了西关壁垒,表面上算是提拔这个寒门出身的年轻男人,其实是不着痕迹打压洛阳方面的监察。”齐恕先生低下头看着地图,平静说道:“江轻衣被调走了,缥缈坡某种意义上完成了王权集中,甚至随时可以跳出北魏宣告独立只可惜西关腹背受敌,如果真反水了,十六字营的战力再强,届时孤立无援,抱不住曹之轩的大腿,肯定会被当做一块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刀俎。” 齐恕的一根手指落在西关壁垒,他另外一只手缓缓挪动。 指尖轻微敲打着北魏的心脏。 洛阳。 “江轻衣是北魏与西关的唯一枢纽,所以袁忠诚绝不会动他一根毫毛,还必须要保证他的仕途坦荡,官阶只能升不能降。” 齐恕点了点洛阳,舒展眉头说道:“他身边还有任平生抱剑担护,单论剑道造诣,任平生排得进天下前五,不算那几位妖孽,战力也能挤进天下前十。” “涉及到党派牵连,现在西关局势紧张,无数人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今日尚有一口酒喝,明日便人头落地,江轻衣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齐恕清瘦的面颊上浮现一抹笑意,“西关像是一口大塘,总要篆养出一条大鱼,这条大鱼的人选早就被定下来了,小鱼小虾折腾地再厉害也没用。” 小殿下静静望着这个书卷气很重的清瘦男人。 齐恕的笑意带着一丝冷冽的意味。 “这些我知,殿下也知,陛下更知。”齐恕冷冷说道:“朝政纲要,但凡有些目光之人都能看见。” 易潇发现齐恕身上比书卷气更重的,是杀伐气。 陛下一直未曾提过齐恕为何能够收到如此厚重的待遇。 中原庙堂里,近年来兴起了“南齐恕北轻衣”的说法。 大概就是两个晋升极快的年轻男人,彼此之间遥隔数千万里,能够博弈的一点。 齐恕压抑杀气说道:“江轻衣被调往了西关壁垒,一战成名,就在今年。” 他望着易潇,一字一句说道:“齐恕敢放言在此,淇江南北,北姑苏道的烽燧,西关的壁垒,两者拒妖宫千里以外,西域要动手,就要选择其一。” 他突然笑了。 “西域主人是天下有名的妖孽,修行路比权谋路艰难许多,她必定是有大毅力之辈,抉择之时不会避轻就重,慎思而行。” 齐恕双手抬至一处,缓缓分开。 拉开极长的一条战线。 “南北两条线,烽燧也好,壁垒也好,谁杀得狠,谁就是西夏的第一个目标。” “而我齐恕不在烽燧,大殿下主守不攻,必定是壁垒屠戮妖族。” 杀气自指尖溢出。 “就在今年,西关与大夏必有一战!” “破垒之战!” 第一百零五章 西壁垒之战 西关壁垒。 所有人都知道新上任的那位总督大人,看起来文文弱弱,脾性温和,实际上是个相当棘手的厉害角色。 这个青衣披甲的男人上任西关壁垒总督的位置,第一件事都是彻查了西关壁垒的所有官阶人员,对西关边陲防线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他默允了桓图穷的旧骑将燕白楼头颅挂上西关壁垒最高处大旗的行为。 这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 江轻衣对西关边陲进行了一次大换血。 而不久之后那位西关影子死在缥缈坡的消息传来。 浩瀚的百人骑绕西关一周之后赶到西关壁垒城墙,齐力驮负着大杆,杆上坠吊着如影子一般的尸体。 青衣男人默默看着桓图穷的尸体接替了燕白楼。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是这一日他卸下了青甲。 背负九恨的任平生就站在他身旁,轻声说道:“袁四指要是真跟桓图穷单挑,胜率基本上是一九开,缥缈坡那边肯定有高手坐镇。” 江轻衣平静说道:“我们处身事外,站在局中,有些事情看得清楚,就不要说的那么清楚了。” 任平生默默看了一眼挂在西关壁垒大雷钟壁鼓旁的那具尸体。 风干雨曝,已经枯萎不成人形。 昔日的剑冠叹息说道:“江湖人活至潇洒处,甘愿慷慨赴死,可千百般死法,唯独不愿如他一般。” 江轻衣心有感慨,喃喃说道:“都说西关人宁死也要死在西关。只可惜他虽是西关人,而今死在了这里,却算是客死他乡,不得善终。” 任平生拎着一壶酒,瞥了一眼大雷钟壁鼓。 他缓缓说道:“桓图穷练的也是剑,只是这柄剑与浩荡二字沾不上遍,他本是一个刺客,终日见不得人,藏匿在影子里。” “刺客是这个世上最冷血的一类人。” “他是西关最好的刺客,可到头来却为情义所困,困在那袭白袍的恩泽中,选择走出影子,去缥缈坡以剑还剑。从他走出影子的那一刻,就注定不得善终了。”说到这里,任平生瞥了一眼江轻衣,面无表情说道:“庙堂里勾心斗角我摸不透,只是不希望你死在这种无谓的争斗之下。” 江轻衣有些无奈说道:“放心好了,放眼整片西关,局势动荡,唯独我西关壁垒的这位大总督高枕无忧。” “我撤了袁四指的心腹,也没留下桓图穷的旧部。”他平静说道:“这场角力的结局出来之前,我留了燕白楼的头颅挂在西关壁垒,因为我知道桓图穷还有一丝翻盘的希望,只是如今他死了,大雷壁鼓旁边便换了人。” 文弱青衣男人叹了口气说道:“我本不是无情之人,只是热血经不起推敲,斟酌局势,桓图穷做的事情再可歌可泣,我也帮不了他。审时度势,当务之急是把西关边陲的力量彻底握在我的手里。” “我并非桓图穷那样的鲁莽之人。”他微微顿了顿,瞥了眼任平生,幽幽说道:“所以平生你大可放心。” 青衣男人伸出一只手,勉强拍了拍高瘦男人的肩膀。 任平生不说话,冷冷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颧骨很高,面颊瘦削,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好人,即便笑起来也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笑起来并不让人如沐春风。 而是如沐西北风,冷到骨子里。 任平生柔柔眯起眼,懒洋洋舒展身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今晚子时,老样子。” 江轻衣闻言之后相当无奈,只能应下。“是了是了” 任平生这样的一个人,素日里面容冷漠,几乎没人见过他露出笑容。 而这番诡异的笑容让人很难不往某些不该想的方向发展思绪。 到了子时,西关壁垒的总督府前,一片寂静。 闭关修行的任平生听到了敲门声音。 他为那个青衣男人打开了房门。 此时正是边陲将士们休息的时候。 轮番守夜的将士面色有些古怪。 这样的深夜,落针可闻。 总督大人又去了那位高瘦男人的屋子,接着就是剧烈的喘息声音,物事落地,平复一段时间之后接着归于平静。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总督大人会衣衫不整,满身汗水从那位高瘦男人的屋里走出,面带红潮,看起来却精神抖擞。 西关壁垒的总督府这一片隐隐约约有谣言传出来,说新上任的总督大人似乎有某些不太正常的癖好。 像是龙阳之好? 这样的消息着实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被江轻衣提拔上位的几位更是吓得不轻。 任平生居然破天荒保持了沉默。 如今在西关壁垒称得上耳目通天的江轻衣叹了口气。 第二天的子时。 当着守夜将士的面。 江轻衣把任平生从府邸里拽了出来,一路硬生生拉到了院子外面特地为总督修改的道场。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几位将士有幸目睹了任平生的剑道大圆满境界。 授剑。 这位如今的确有资格称得上西关剑冠的男人,先是一字一句为总督大人讲解着剑经的奥妙,接着没有动用九恨,就很平常拎起道场里的木剑。 不曾动用元力。 剑招剑势或炽烈如火,或缥缈如风。 剑六式被这个高瘦男人以最平淡的手法施展出来。 大袖拢清风,剑气敲壁鼓。 十八路剑气从午夜舞起,演化剑道奥妙,这个高瘦男人痴迷于剑道,不知曾经多少次这般一剑起舞。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江轻衣先是盘坐在地上,很艰难去记住那柄木剑的运行轨迹。 接着他站起身子,很青涩捡起了一柄同样规格的木剑。 他试着像前些日子修行的那样,平稳握剑,平稳递剑。 任平生瞥了一眼青衣男人,放缓了动作,袖里木剑刹那由奔雷之势骤停,放缓数十倍,让江轻衣能够跟上自己的动作。 江轻衣直直望向任平生。 任平生抖腕。 江轻衣抖腕。 完成这一式,用了一炷香。 抹袖,一炷香。 兜里藏剑,挑翻袖,撞破鼓。 拢共三式,两炷香。 接着便由生涩转熟练。 再来便逐渐加快速度。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到了最后,江轻衣的眼中便只有任平生的那双眼。 那双眼有浩荡剑意,如同大江大河,波澜壮阔,要劈斩开来,将星河劈开,化作剑下郁郁之气! 他跟随那个高瘦男人的剑招一同起身,一同蹲下。 日月星河流转,月辉照耀而下。 青衣与剑冠一同舞剑。 大稷山脉之后被任平生强行勒令背下剑经的江轻衣早就对这部剑道启蒙书籍烂熟于心。 每一招每一式。 任平生要他学剑。 江轻衣便真的开始学剑了。他是寒门学子,可恰巧不巧站在了西关总督的位置,也许修行十年二十年,他也抵达不了白袍儿黎青的境界。 他没有逆天的资质。 江轻衣只是不想重演那一幕。 当任平生慷慨赴死之时,自己却只能躲在城门之后。 他什么都没有,只是恰巧有很强的记性。 他知道齐梁的那个男人,即便没有那两道天相加持,也绝对是一位异于常人的大修行者。 大修行者不修资质,修一颗仙心。 坚韧于常人十倍,坚持于常人百倍。 任平生陡然收剑。 江轻衣同时收剑,单手负后,木剑抵在脊梁之处立起。 收剑之姿极为挺拔。 有幸睹得这一幕的人无一不心中旌旗动摇。 久久难以平静。 收剑之后,任平生保持同样负剑姿势,浩然剑气从胸膛之中微微溢出。 他轻轻吐气。 隔了数十丈远。 大雷壁鼓鼓面猛烈震颤。 虎豹雷音。 造就如此一幕的高瘦男人只是面色复杂,瞥了一眼江轻衣。 “可惜了” 青衣男人面色如常,气机满盈,毫无气喘模样。 剑意养生。 以剑养剑。 默默拿全身剑气去篆养提携身边江轻衣剑道修为的任平生有些感慨,这个年轻男人的资质着实不低,至少悟性算得上是中上之等,一部剑经不足一个月就已经修行完成。 只是江轻衣身上全无元力,更无天相,即便如今开始修行,有自己相助,此生也无法窥探到大修行者的境界。 “纵然有满腹剑气又有何用?” 任平生心中感慨万千,默默念道:“若是我将全身元力修为全都馈赠于你又该如何?” 摇了摇头,不做其他念想。 慢了一步,就是慢了终生。 任平生轻声说道:“修行如修心,修心是修剑。修好一把剑,抵过千军万马。万里烽火,千里狼烟,若有朝一日有人破垒而入,西关壁垒拦不住,铁甲黑骑也拦不住,信不信我可以拦住?” 江轻衣有些微惘。 他看着任平生高深莫测的笑容,皱了皱眉,轻声骂道:“拦什么拦,不要命了?” 高瘦男人瘪了瘪嘴,信手丢掉那柄木剑。 他背负双手幽幽转过身子。 双目却望向了西关壁垒外的某个方向。 任平生轻声笑着说道:“江轻衣你看。” 遥远的西方。 天光浩袤推进,有轰隆隆如雷声般的声音贴着地面滚动如潮。 西关壁垒连绵千里。 拒妖族于千里之外。 此刻有一声妖戾响起,陡然划破长空。 白袍藩王死前坑杀了半个棋宫的大人物,大夏沉寂了两年之久,偃旗息鼓,直到那位西妖出世,才缓缓振作。 这般大阵势的进攻,这些年都很罕见。 没有人看清这股兽潮封锁的距离有多长。 站在总督府,西关最高点的青衣男人木然握了握木剑,瞥了眼身后的将士。 江轻衣深深吸了口气。 吐出两个字。 字音里带着紧张,局促,还有些许不安。 更多的是等待良久之后的欣喜,暗流涌动之下抑制不住的兴奋。 大雷壁鼓煌煌响起。 震颤天地。 伴随着两个字:“迎战!” 第一百零六章 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春秋十八年元月二十九。 西壁垒之战在这一日的黎明爆发,浩瀚的兽潮从广袤西域穿越而来,跋涉千里,自遥远的八尺雪山带来妖族炽热的意志,扫荡黑夜。 妖族蜷缩于西域冰冷的高原,在棋宫的统率下艰难的生存。 而人类则是拥居着富饶的中原,享受着丰沃的土地和资源。 “烽燧”和“西壁垒”,是人类贯穿南北的两道防线。 而妖族选择了“西壁垒”开刀。 无数封战报从西关壁垒的总督府扩散开来,快马加鞭,十万火急。 短短的数日之内,所有人都知晓了妖族的浩荡行动。 其实这样的进攻程度并不算大,兽潮数量只是在一万左右,春秋以来,西壁垒抵御这样的攻势不下于三次,那位白袍大藩王一人坐拥西关壁垒,最艰难的一次战役是击退数量为三万的西域兽潮。 只是有一点已经不能同日而语。 人类的“大世”已经来了。 千年难逢的大时代,与当年的始符大世一样,中原涌现出相当大数量的一批天才。 而妖族亦是如此,那位西妖引领着棋宫,登上了八尺山千年一觅的盛世。 这场西壁垒之战的壁鼓敲响,一直到落幕,兽潮之中连一位五宫四调的大棋公级别人物都没有出现。 大雷钟壁鼓的敲鼓声音响彻天地间。 煌煌如天神下凡。 盘旋西壁垒。 大战落幕。 战报被迅速传到南北两朝的心脏之处。 洛阳。 “战报西壁垒损失两千三百一十一甲,割下蛮兽头颅六千九百三十八颗!战损比是一比三,伤亡比是二比一,所有的数据全都被殿会送来,八国期间以来,所有以守御攻的中等规模战役前一百场,西壁垒之战是最成功的战役之一!” “战报妖族于黎明之时发动突袭,狂潮在三个时辰之内被江轻衣攻垮,八尺山未曾派出大棋公级别的大将督阵,统领西壁垒之战妖族一方的三位小棋公已被任平生斩去头颅!” “战报江轻衣亲自率军出垒,追击五十里,再歼一千三百妖,妖族惶恐退败,不曾有大棋公埋伏,西壁垒之战落幕,西关大获全胜!” “战报” “陛下,战报!” “战报!!” 洛阳的早朝,一封又一封战报被紧急送到大殿。 洛阳新生代的朝野无一不心神动摇。 那个坐在皇座上的男人面色庄重,眉尖微挑,听着一条又一条捷报传来。 每一条战报都将那个年轻男人推上众星捧月的地位。 西关壁垒之战,无疑是为江轻衣送上了渴望已久的血液,这个等待良久的年轻男人却甘之若饴,一战将妖族的鲜血饮尽,再回头,脚下是累累白骨,铸造一条坦荡大路。 南齐恕北轻衣。 北轻衣一战成名。 有人震惊,有人狂喜,那些言官则跪伏在殿上,五体投地,一字不敢出口。 西关的战力很强,在那位白袍大藩王坐镇的时候,妖族便被打得不能抬头,几次将主意转移到了烽燧长城,准备寻找其他的切入口。 只可惜那位大藩王逝世之后,世人便不再看好西壁垒的抵御能力,甚至北魏的几位大将悲观认为,无人可以复制当年那位白袍藩王的成功,西关壁垒早晚抵御不住大夏棋宫的进攻。 结果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 那个剑酒会开始缓缓崛起的男人,未曾声名鹊起,便远去西关,此后悄无声息蛰浅起来,如凤雏一般阖眸不出声。 直至今日。 煌煌如大日,于西关升起。 兰陵城。 老舍茶社。 “大殿下已在今日动身,即可北去姑苏道,准备应付妖族接下来极有可能对烽燧发动的战争。” “陛下不肯将我调去北姑苏道。”齐恕面色平静,内心却难以平静,他望着身下的沙盘,幽幽说道:“若是西壁垒一战的主将换成了我,能做到的不会比江轻衣差。” 小殿下有些啼笑皆非,望着齐恕先生。 说到底,这个被提上台面的文弱书生,还是不甘于自己被短暂雪藏在兰陵城,天生兵家杀伐面相,却终日沙盘练兵,齐梁北方的港口重城有神将驻守,提防北魏突袭,北姑苏道的烽燧长城亦是从未放松。 只是北魏已经将江轻衣安在了棋盘应有的位置,开始崭露头角,大杀四方,齐梁却依旧把齐恕留住。 “别急齐恕先生。” 易潇叹了口气,轻轻拎起沙盘上的一颗棋子,轻轻说道:“您也清楚,所谓的破垒之战是怎么样的一个前提。西夏如今只是试探,若是您入主烽燧,与江轻衣一争锋芒,南北看着你们俩发光发热,互相比战功比阵列,那么大夏试探之后究竟是破垒还是攻城,这就很难预测了。” 小殿下倒是没太担忧大殿下此行的安危。 他将棋子落在“烽燧”的长城上,那颗棋子稳如泰山,落在棋盘上,犹如万钧山河般沉重。 “大哥他行事沉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易潇轻柔说道:“他去了烽燧,北姑苏道便稳如泰山,江轻衣今日追出西壁垒,看起来风风光光再剿妖族,只是若遭遇伏兵,便不可能如此快意。若是换了大哥,获胜之后绝不会冒险追击。” “西壁垒纵然大败妖族,烽燧只需要稳稳守住,任江轻衣在西关打出赫赫威名,他日破垒之时,齐梁便无虞大夏,作壁上观,看一场西妖和北魏的热闹。” 齐恕长长叹了口气。 他心有不甘说道:“齐恕很想替江轻衣见识那位西妖破垒的气势。” “早着呢。” 易潇轻轻瞥了一眼齐恕,“妖族的战事绵延已久,西壁垒之战这样规模的中等战役在漫长岁月里不知发生了多少起,想要真正的破垒,妖族至少要出动数十倍以上的力量,若是破垒失败,西夏就真的要退回八尺山龟缩到这一世结束。所以西域的大人物们不会轻易就发动总攻的。” 齐恕依旧闷闷不乐。 小殿下笑着说道:“先生,平静的日子不多了。若说江轻衣蛰浅西关之时算是一只凤雏,先生差不多就是兰陵卧龙,出山的日子不远了。” “大殿下去了北姑苏道。二殿下也带着唐大小姐去环游齐梁。”齐恕突然间来了兴致,笑意盈盈问道:“小殿下你倒是闲在城里无所事事,听说那位客卿大人可是要回寺里了,不准备去大榕寺过几天?” 易潇拎起棋子,轻轻点了点沙盘,没好气说道:“你怎么这么八卦?” 齐恕缩了缩身子,把自己裹在厚袄里,狡黠眨眼说道:“陛下很喜欢客卿大人,有些话对齐恕私下里说了不止一次。” “大榕寺的规矩里,俗家的客卿行走天下,有些戒律是不用遵从的。”齐恕笑眯眯说道:“无须剃发,留得三千烦恼丝,与尘世尚有挂牵” “得得得。” 小殿下有些无奈,连忙摆手说道:“您别甭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齐恕托腮,收敛笑意。 他轻轻问道:“是那位客卿大人不够好?” 易潇头疼无比,揉了揉眉心。 “好,自然是很好的。陛下喜欢她,老师喜欢她,萧布衣萧无悔还有齐恕你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会讨厌她。但” “殿下您但说无妨,齐恕认真在听。” “但” 易潇有些心烦意乱,揉着眉心的力度难免加大了些许,眉心被揉捏得生疼,苦着脸说道:“我也喜欢她,只是并非那种喜欢,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小殿下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他捋了捋发乱的发丝,低垂眉眼说道:“我心底位置很小的,只能容下一个人,其他人来晚了,所以没座位。” “那位龙雀郡主很好吗?” “很好。” “那客卿大人不好吗?” “也很好。” “哦”齐恕若有所思说道:“既然那位龙雀郡主也好,客卿大人也好,为什么非要抉择?不能两个一起抱回兰陵城吗?” 小殿下幽幽望向齐恕,居然有些无言以对。 齐恕自顾自说道:“陛下似乎替小殿下想过这个问题,陛下大人是不在乎这些的,齐梁律法里也没有做出规定,为什么殿下要如此纠结呢” “殿下在纠结什么呢?” “陛下大人说北方的龙雀身子骨好,应该好生养,生个一窝小龙雀崽子不成问题,客卿大人在这点应该比不过她” “不过客卿大人修行佛法,被誉为直追几位妖孽的佛子,虽是女子身,应该也有金刚体魄” “不应该啊怎么看都是五五开,谁也不赢谁。” 手指指腹摩挲下颌的齐恕裹在大麾厚袄里,喃喃自语。 “等一等,殿下难道不知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等他抬起头来,愕然发现眼前座前已经空无一人。 第一百零七章 请教了 鱼和熊掌可不可以兼得? 在陛下看来,在齐恕看来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值得人去纠结的问题。 兰陵城的贵族子弟,坐拥三妻四妾的比比皆是,整片中原,情之一字泛滥可陈,越是地位尊崇,越是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对于这些人的家室,律法是无法去约束的,甚至明目张胆篆养娈童颠弄龙阳的病态权贵也并非没有。 这代表了相当一大批人的目光。 他们审视着别人,同时审视着自己,当手中握有了权力,要求他人和自己的标准便变得不同。 作为高位者,便多出了宽于他人的戒律权力。 易潇就是他们眼中的高位者。 北魏的曹家男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正室是那位凤仙皇后,后宫莺莺燕燕何其之多,嫔妃如云,只可惜诞子一路一直不顺,十六年也就那位凤仙皇后顺利为北魏孕下一子。 只可惜他们没有站在易潇的角度上去考虑问题,也没有站在魏灵衫和易小安的角度。 兰陵城行驶出来的车队抵达了大榕寺。 在皇都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假期的小沙弥,重新回到大榕寺,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失望,反而是满脸写满了期盼和怀旧。 接近一个月的时间留在兰陵城,导致大榕寺门前的牌匾都落了灰,寺里的积雪都化了,没人去扫枯叶,清墓碑。 每日修行吃斋的日子在外人看来很苦。 这些小沙弥却以此为乐,兰陵城的后半段日子,灯节也过了,酒会也逛了,他们开始念着大榕寺的修行岁月,每天在陛下安排的大殿里诵经敲木鱼,白日皇城里一片安详,时常能听闻他们虔诚的颂佛声音。 大榕寺的返程其实定在元月灯节之后,只是负责监院的小师叔却赖在了兰陵城。 与那位大殿下整天喝酒,投骰,划拳,下棋。 居士大人似乎也并不讨厌在兰陵城的日子,素日里清闲修行,时而领着小沙弥学些基本佛法。 那位大殿下领着兵符赶去了北姑苏道,监院大人难得的清醒了一天,有些感慨于时间飞逝,相见恨晚,言外之意似乎还想带着大榕寺一同奔赴北姑苏道继续喝酒划拳。 居士大人没好气拎着监院大人耳朵,把大榕寺上下的人员都带了回来。 小殿下跟着车队一起,算是送行。 说送行也算不上,阳关谷离兰陵城的距离不算远,无论是易潇还是易小安,此番离别,心底都没有太大的波动。 青石演技浮夸,义正言辞表达了对兰陵城的依依不舍之意。 小沙弥冲进了寺里,没多久就拎着木桶拖把,开始很严肃很勤奋清扫着大榕寺,除旧迎新,异常认真。 寺里热火朝天。 寺外有些冷清。 易潇与青石并肩,看着大榕寺外的那块牌匾。 “晨鼓暮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小殿下双眼迷离,望着对联念出了声音,轻声说道:“一晃多少日子过去了?” 当年寺里钵内海天栽青莲的那位老人已经不在,自己已经寻得天阙长生药,救回了一条性命。 而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和尚,当年只是个弯腰搂蜘蛛的善童子,后来登上了佛塔顶层,转世菩萨之姿,并列称为天下五妖孽之一,被盛赞为中菩萨,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佛门领袖。 青石眼里的醉意早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和严肃,清稚眉眼里一片浩荡佛光。 “醉在人间,梦在人间,醒也在人间。”青石轻声说道:“功名利禄,权赫滔天,跳不出佛法一个圆。” 年轻的监院大人收敛了笑意,对身旁黑袍小殿下说道:“我拿菩萨血保佑齐梁太平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易潇面色如常,“苏扶和宋知轻像是能守住秘密的人?” 青石揉了揉眉,苦涩说道:“菩萨血收拢国运,齐梁今年是千载难逢的大盛之势,若是那位西妖能看清气运,绝不会选择烽燧下手,更可能会选择破垒。” 易潇微微有些讶异,望向眉目间一片担忧的小和尚。 “我与大殿下呆了整整一个月,拿佛法渡他,拿佛经佑他,只因他要北去姑苏道,大夏那里血光一片,沾染上身就是无边因果孽缘,纵然功成名就,也是步步深渊。”青石叹息说道:“若非他去,烽燧会破若是他去,劫难难测。最后大殿下临行之前,我赠了他一块佛牌,内蕴一抹菩萨神魂,可佑他平安,提前知晓吉凶,好趋吉避凶,躲开劫难。”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皆是梦幻泡影。”青石幽幽望向易潇说道:“师父告诉我,世界之事皆有踪迹可寻,是人皆有因果。” “佛门菩萨有六大神通。” “神境通,可自由无碍,即随心所欲现身之大能力。” “天眼通,能见六道众生生死苦乐之相,及见世间一切种种形色,无有障碍。” “天耳通,能闻六道众生苦乐忧喜之语言,及世间种种之音声。” “心意通,能知六道众生心中所思之事。” “宿命通,能知自身及六道众生之八千万世宿命。” “漏尽通,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不死不灭,得见长生,登极乐殿堂。” 青石轻轻拢袖,沉默片刻之后说道:“青石愚笨,如今只修出两道神通,一是心意通,勾搭神魂桥梁,知晓众生所想二是天眼通,洞悉此间因果。” 小殿下听到这里,已经是有些惊悚。 佛门的神通能有这般广大? 这六道神通,无一不是堪比天相的宏伟能力,单单是心意通,就与天相之中的“读心相”没有太大差别。 “菩萨修不成六道大神通的。”青石似乎知道易潇心中所想,低眉说道:“即便是菩萨之中最接近佛陀境界的地藏王菩萨,也只不过修出了五道大神通,不能漏尽时间,终究坐化在世间恒河之中。” “天眼通不比殿下的株莲相,没那份浩瀚神魂,只是目力可探因果。我遥观西域一片血色,便知将有杀伐,故而不祥。”青石轻轻说道:“这些因果交错难料,却与烽燧纠缠,大殿下如今去了,便与大殿下纠缠。” 小和尚望向易潇,双目里一片空灵。 如入佛境。 他再一次拿着极低的声音幽幽说道:“可为何我看殿下却看不出丝毫的因果,连一分业力纠缠也看不清呢?” 在一旁的易小安眯起眼。 小殿下无声笑了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青石意味深长说道:“殿下,这世上没有你的因果,为何留仙碑上会有你的名字呢?” 易潇沉默。 “殿下”青石轻轻感慨说道:“好自为之呐。” 言尽于此。 青石微微抬步,就要踏进大榕寺院里。 “等等。” 易潇身在黑袍里,距离青石还有三步,他有些无奈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青石没有转身,只是轻微点了点头,就要再度迈步。 “有一件事需要你解惑。” 小和尚转过身子,平静望向易潇。 在一旁一直保持安静的易小安突然拧了拧眉毛。 小殿下知晓青石有心意通,神魂浅层的内容基本瞒不住这位年轻的菩萨,自己的想法青石全都知道。 他轻声说道:“我一直疑惑,所谓的五大妖孽究竟有多强?” 在一旁静立的易小安眼前一亮。 她修行时间极短,即便被誉为天资惊艳,足以在当世排入前三之列,依旧无法与这些成名已久的妖孽们媲美。 青石在列,这五位妖孽,已经被认为是与钟家男人一个级别的大修行者。 大修行者! 而更恐怖的是他们依旧身处九品之内。 并非不能超脱。 而是不愿超脱。 那位盖压天下的北仙不曾超脱,余下的四位也都停驻在九品,不断压榨着这个境界的潜能。 传说中的地藏王菩萨,浩瀚神通修了五项,青石在九品已经修成了两项,始符年间的佛门领袖,在大宗师境界恐怕也只是三项大神通。 他们究竟有多强? 一滴菩萨血,可以加持齐梁三百日夜的国运。 一把生锈剑,可以压倒整个世间的剑客风流。 这是真正的非人哉啊。 小殿下笑着说道:“南海啊我是一定要去的!届时见识一下那位道胎的手段。” 他轻声笑了笑,“在这之前,我诚心想见识一下真正妖孽的实力。” 黑袍抖动,快速前行。 易小安袖里的芙蕖不自觉清鸣一声,冲破少女控制,化作一道流光冲出,被那袭宽大黑袍兜住笼罩。 下一刹那 大榕寺前扫出三丈清净。 青袍鼓荡又落下。 眉眼清稚的小和尚双手合十。 他面前是一袭拎剑而立的黑袍,那柄妖剑剑尖抖动不止,兴奋戾鸣,清泓流转。 小殿下左目是黑白,右目是金灿,龙蛇交错相吻盘踞脑后,青莲光环徐徐波动。 他持剑而立,轻笑将剑尖上挑。 “请教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一剑,一指,一莲花 西妖东君北仙南圣中菩萨。 这五个年轻人,在九品境界就被认为与那些宗师有着一战之力,提前被冠上了“大修行者”的头衔。 他们就是站在大世最巅峰的人。 很难去衡量他们的战力,究竟处于怎么样的一个境界。 在大世刚刚开始之时,南北庙堂里尚有能够与这些初露头角的天才相提比论的人物。 譬如青衣大神将,譬如森罗道大殿下。 只是这五个人崛起速度之快,堪比天人,论资质论修行背景,放到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最拔尖最惊艳的存在。 甚至在那个时候,女阎王对上其中一位妖孽,胜算还稍高一筹。 踩在大世末流的森罗道大殿下如今依旧是踩着江湖庙堂两头盖压一代的人物,只可惜无法像八大国年间那般肆无忌惮的为曹魏披上令世人闻风丧胆的血衣。 面对千军万马,这位女阎王依旧能做到取发杀人,轻轻松松一骑破千甲。 可若对上一位妖孽,基本上是尘埃落定的结局。 易潇有九品的元力。 有半步大成的杀戮域意。 剑道境界比不上任平生的大圆满之流,却差得不远。 这些揉在一起,其实真的不算妖孽,连天才都算不上。 如果只有这些的话,可能连十年前的北魏剑道大师宗横都打不过。 但小殿下早就对世间剑诀烂熟于心,剑术基础底子极牢,所以即便只有这些,也不至于被十年前的玄黄剑打的太惨。 勉强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九品。 再加上一把芙蕖。 那么便可以与宗横四六开,凭借剑主大人神兵之利,可以做到有来有往。 这世上的大部分九品,再勤奋,再刻苦,肯下狠心,肯下死心去修行,基本上就只能停留在这一步了。 人往高处走,可终究有所**颈。 这就是所谓的“天赋**颈”。 易潇还有“株莲相”,还有“龙蛇相”,还有圣岛汲取的海量元力,还有莲池里篆养的域意胚子。 万众瞩目并且嫉妒的天赋,还有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没人知道小殿下在圣岛修行一年之后,对于天相的挖掘,抵达了什么样的一种境界。 世上对于“天人八相”的认知本就薄浅,而五位妖孽里,四位并无天相。 独占魁首的北仙身负“剑骨相”。 每一位天相修行者都背负着天缺,命途多舛。 所以成长起来,注定会成为所谓的“大修行者”。 他们没有“天赋**颈”。 人类的天相修行者只需要活下去,就已经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所以他们更该得到上天的恩赐。 这就是他们强大的来源。 要么强大,要么死亡。 小殿下背负着两道天相,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自诞生以来,就被赠予了世上最毒的两样礼物。 株莲与龙蛇。 若是他不曾牺牲完美的修行之路,以剑道域意大圆满晋入九品,两道天相的加持,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九品境界第一人。 八百年前的妖僧? 挂壁道教百年一见的剑胚张玄生? 这些人物是当年他们时代九品最强势的人物,没有之一,可若是放到春秋大世,便不可能再无争议地坐上第一人的宝座。 因为北仙这些人实在太强了。 可若是易潇没有放弃完美的九品之路,他就可以被誉为某种意义上最强的九品修行者。 理论上来说,能够在九品层次上,以战力境界上压倒他们的,在易潇放弃完美九品之后,就只有一个人。 易小安。 借出芙蕖剑的女子客卿默默退出数丈。 她一手抬起,素袖内元力出窍,封锁住大榕寺外的三丈清净土地。 元力出窍。 可她的元力境界却没有达到九品。 诸如此类不可思议的小手段大手段,这位佛门女子客卿袖内不知藏了多少,除了当年的白袍老狐狸,就只有易潇知道,在忘归山上,易小安造就了怎么样的一副动荡场面。 六道佛门大域意都选择在她体内扎根,相互交融。 单论在九品境界的破坏力,若是这些域意都萌芽,远远比两道天相还要恐怖。 所以在大榕寺修行的岁月里,青石从来不要求易小安的修行境界,练剑也好,修佛也好,这些都无所谓,六道大域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生根,不断壮大,不断融合。 甚至青石不断压制着易小安的修为,试图将她的元力气机锁定在很低的品阶。 每一品都压到不能再压,水满溢出。 易小安若是不修行,最终以缓慢速度不得已而晋入九品,彼时六道大域意交融,便可以造就佛门千百世一见的辉煌,传闻当年的世尊六道大域意加身,能够普度众生,开辟极乐,重铸**。 这是何等宏伟的伟力? 只可惜再是压制,也无法在九品境界让六道大域意融合。 易小安听说过外界盛传她的天资,甚至有人说自己能够成为第二个“北仙”,这些言论对于静心修佛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捧杀。 有些人修佛为了放下刀剑。 有些人修佛为了拎起刀剑。 易小安修佛,却与刀剑无关。 只为了打发时间。 她静静站在圈子外,看着圈内的黑袍与青袍相对而立。 两个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两个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红髻别发的女子捋了捋发鬓。 她平静看着那个圈子,圈子里的那个黑袍男人比印象里要高了些许,背影却恢弘了很多,像是一座山,巍峨而气势磅礴,依旧像当年那样拎着自己的芙蕖,却不再像是当年那样的瘦削卑微。 这其实只是一场很平常不过的对峙。 与流亡北魏的时候不同。 不会见血。 不会受伤。 甚至算不得对峙,只能算是切磋。 易小安笑了笑,望着那人拎剑的背影,只觉得他变了许多。 却有一点没有变。 拿起剑之后,心中便再无其他。 一句“请教了”。 能担得起易潇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多。 青石就是其中一位。 小殿下一目株莲,一目龙蛇,目不转睛盯住面前的那袭青袍。 这位年轻的监院大人双手抬起,卸下脖颈悬挂的绿檀佛珠,双手合十,佛珠开始自行轮转。 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气机荡开。 青石轻轻说道:“孩子们还在院里。” 易潇笑了笑,说道:“我懂的。” 这一道三丈之圈已经被易小安的元力封锁,不会有声音和气机传出去,无须担心影响内院的小沙弥。 小殿下缓缓收敛笑意。 对攻杀伐有千百般手法,女阎王的摘发杀人是一种,红衣儿的出鞘归鞘是一种,任平生的剑境,钟玉圣的指杀,东君的拨弦这些都是极强的杀伐之术。 而佛门的金刚体魄,则是这些杀伐之术最不愿意碰见的对手。 小金刚体魄横行九品。 大金刚体魄堪比宗师。 青袍鼓荡复又落下,青石小和尚双手合十,宝相庄严。 他的肌肤之上泛起了琉璃之色,晶莹剔透,流转青色佛光。 大金刚琉璃境界。 易潇深吸一口气,他距离青石只有三丈距离。 也就是一眨眼的距离。 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杀伐之术,自行悟出的也好,偷学的也好,几乎没有一样可以奈何得了大金刚体魄。 青石轻轻说道:“尽管出剑。” 易潇将芙蕖剑尖抵在地上,刹那奔行而起,剑光叮叮当当在地上斩出无数火光,一袭黑袍刹那飘摇而起。 却不是直奔青石。 而是绕行着不大不小的三丈圈子。 圈子里已经看不清那道黑袍身影,唯有芙蕖妖剑擦在地上拖行而出的火光。 芙蕖热烈亲吻地面,越发越炽热的剑意伴随着剑光的短暂绽放而暂留,接着堆叠,接着积攒。 如火式。 最后迸发。 那柄芙蕖轰鸣一声,在看不清的角度被大力掷出。 伴随着那道剑影,滔天的火焰刹那被引燃,轰鸣卷向那袭青袍。 青石没有回头。 三丈圈子里尽是域意与剑意引动的焚焰。 青石的身形被火光刹那吞没,却纹丝未动。 那柄芙蕖顺利射入火光里,沉寂了一刹那。 接着陡然被大力射出,刹那钉在地面之上,入地三分,剑身疯狂震颤,几欲碎裂。 易潇依旧高速掠绕着三丈圈子,目不转睛盯住那道巍峨不动的青袍身影。 莲池里未曾被杀戮域意吞噬的域意胚子被小殿下疯狂丟掷而出。 那道火光里有龙蛇咆哮,一龙一蛇的浩瀚虚影于大火中迅猛探出头颅,接着狠狠咬入火焰里。 火光里看不真切那个僧人的面容。 他似乎带着笑。 易潇的株莲相盯紧大火里的那个年轻僧人,他缓缓摊开双臂,不再是双手合十,绿檀佛珠每颗珠子自行飞散,高速旋绕着僧袍,如同星罗棋布,令人眼花目眩。 纳须弥于芥子。 滔天的焚焰入了绿檀佛珠,便如水入大海大洋,刹那被吞没无影,即便易潇的剑意域意再过催动,即便火势再盛大千倍百倍,也不可能真正焚到青石的一缕衣袍。 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青石笑着望向易潇。 他说道:“等你一剑,一指,一莲花。” 腹部发音,天地震颤。 易潇心神动摇。 大势至。 整片三丈天地都是煌煌雷音,振聋发聩。 第一百零九章 两尊菩萨相,一朵莲花生 三丈圈子内。 漫天火焰被剑意引动,滔天而起,一层又一层炎浪顺延三丈圈子拍开。 摊开双臂的年轻僧人面色平静。 一百零八颗绿檀佛珠如同星罗棋布,漫天飞舞。 所有焚焰被尽数吞去。 “等你一剑,一指,一莲花。” 身负心意通的青石唇角微微上扬,宝相庄严,背后隐隐有无形气机鼓荡,青袍如灌飓风,双足扎根地上,瘦削身子在狂风炎浪之中稳稳站定。 面前有一股强劲气机铺面而来。 所有的炎浪在这一刻倒卷而回,半空之中掠来一道黑袍,单手钩拉,于是无数焚焰尽入手心。 焚焰如长河一般轰然旋绕,般若灿烂,元力轰鸣,将黑袍与青袍尽数裹挟在内。 “倏” 那柄芙蕖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灼目流光,自黑袍背后瞬息升起,速度节节被易潇刻意压缓,最终抵达顶点之时如煌煌大日,露出一抹剑尖,灼目不能直视。 这柄妖剑全无妖异气息,于剑气全盛巅峰之时沉沉下坠! 下一刹那所有火焰被一剑破开 是为“一剑”! 所有的域意被糅合在这一剑之中。 大势至域意。 杀戮剑域。 杂七杂八的诸类域意,在易潇晋入九品之时被吞入腹中,此刻滚滚扫出,伴随剑气轰鸣,气势极为浩大壮阔。 三丈内尘埃清空。 这一剑压来,站定在圈子最中央的青袍僧人微微眯起眼,双手缓缓抬起,举过头顶,接着猛然在头顶之上合十。 “嗡” 三丈内天地齐鸣。 三丈外一片寂静。 站在圈外的易小安微微皱眉,她陡然深吸一口气,双袖探出,铺天盖地的元力从袖内崩出。 那三丈之内天地震颤,灼目的琉璃光焰令人无法直视。 被易小安先前元力稳住的圈子陡然炸开。 庞大的音波尚未来得及扩散,就被少女第二波崩出的元力笼罩在袖内,收敛手掌,重新向内震颤而去。 圣洁的佛光缓缓散去。 入目所见。 一抹炽烈的火红色流转,缓缓从芙蕖剑身褪去,高温散尽,那柄妖剑停止了嗡鸣。 以奴剑之术递出的芙蕖被死死抵住,不能存进。 像是一根枯草,夹在两座大山之中。 夹住那柄芙蕖的的确像是两座大山。 芙蕖停留在青石面前一丈距离,火光缓缓熄灭。 更像是被按灭。两只流转着青灿佛光的巨型大手掌心夹住芙蕖,莲花般的手臂节节蔓延,勾勒出一尊曼妙庄严的菩萨佛相。 这尊佛相由元力凝聚,不沾染因果。 有六丈高,俯瞰芸芸众生。 “地藏菩萨有六尊法相。”青袍飘摇复又落下,青石叠了一个复杂手印,眉眼柔和说道:“这尊是宝珠菩萨。” 这句话乃是对面前不远处的黑袍男人所说。 宝珠菩萨眉眼温柔低下头。 望向保持一指点出姿势的黑袍男人。 芙蕖“一剑”递出之时,漫天火光之中,圣岛巍峨的元力就从易潇的指尖燃烧而起。 只不过这抹元力也被硬生生熄灭。 宝珠菩萨动作轻柔,她身上虚幻的佛相之中衍生出第二尊菩萨,第二颗头颅在她脖颈之处长出,并列而生。 第二尊菩萨眉眼漠然,宝珠腋下探出璀璨的两条完整手臂。 其中一只悬停在易潇头顶。 仙人抚顶。 另外一只手则是掐诀立起,在自己胸膛前结了一道佛印。 青石在两尊菩萨虚幻的腹部站立,轻笑指向第二尊面目漠然的菩萨像,柔声说道:“这尊是檀陀菩萨。” 于是这般浩大壮阔的景象就此定格。 易潇深吸一口气,眼前是那只手掌压下之后的一片黑暗。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指即将点出,那抹元力却被檀陀菩萨的一掌极为霸道的抚灭。 他还有一只手藏在袖内,微微负后。 青石轻声笑道:“的罪了。” 小殿下头顶上那尊檀陀菩萨的手掌轻轻压下,地面顿时凹陷,崩塌,气机寸寸炸裂,发髻陡然断开。 易潇如墨一般的乱发在空中飘起,刹那被巨力压得落下。 整个人身形如铁一般被一掌压得坠入凹坑之中。 小殿下面无表情,猛然攥拳,指尖的元力无法复燃,顺延左右手交替,递换到袖内的那只手中。 幽幽一抹光华亮起。 那是漫天黑暗之中的唯一一线色彩。 檀陀菩萨面色漠然,缓缓合掌将易潇攥入掌心,在最后合拢的那一片黑暗之中,似乎有一道极强的强光撕裂欲出。 青石微微眯起眼。 心意通所看到的“一剑”,“一指”,“一莲花”。 “一剑”是芙蕖藏在漫天火海里的一剑。 “一指”是圣岛元力所化的一指。 “一莲花”则是由诸多积蕴所混杂的大杀器。 这便是青石所看到的易潇真正能威胁到自己的杀伐手段。 宝珠菩萨捻住了那一剑,檀陀菩萨熄灭了那一指。 而在最后合掌之际,易潇掷出了那朵精妙绝伦的莲花。 其中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恐怖波动。 至此,易小安的元力已经彻底无法遮掩住这个级别的波动。 青石的大势至雷音轰然冲破了元力屏障。 小和尚面色凝重掠起身子,向一侧迅速横移,刹那消失在原地,掉转了一个方向。 将易潇攥入掌心,整个手掌握拳砸在地上的檀陀菩萨依旧面色漠然。 只是他的手掌掌背凸起了一个细小的光点。 大金刚体魄亦是无法承担这种肆虐的破坏力量。 青石有些惊愕,这朵莲花究竟是由何等手段铸造? 被檀陀地藏菩萨一掌攥入掌心的小殿下低低传出了一声闷哼。 大势至雷音有些紊乱。 低沉的声音从地底不断传来 那抹凸起越发骇人! 檀陀菩萨的金刚手掌几乎要被那朵莲花破背穿出! 青石再也不能淡然,他眉心浮现淡淡金色,佛袍飘摇。 檀陀菩萨怒目扬眉。 金刚手掌被那朵莲花穿破的前一刹那终于松开,猛然抬掌之后拉开极长的一段距离。 掌心内部俱是溃烂,一片血肉模糊,全由元力凝聚。 此刻幽幽飘散,又迅速重新拼接而回。 青石结印。 檀陀菩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臂悍然拍下。 那只手掌铺天盖地压下,将小殿下连人带莲花重新砸回地上。 接着是宝珠菩萨双手叠掌,猛然下压。 地面再陷三尺,土石漂浮,尽数碎成碎石,不能再碎。 地底有人闷哼一声。 那朵莲花似乎还在疯狂破坏。 不曾有屈服的意味。 接着檀陀菩萨受损极大的那只手掌,有些麻木握了握拳。 青石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右手,攥拳。 檀陀菩萨面色漠然与之一致的重复动作。 接着青石一拳虚空砸下。 那尊巨大菩萨面无表情落拳。 轰然一声。 落在三掌之上,雷音传递,大势至翻倍盖压而下。 层层传递,最终落在那朵莲花上。 刹那一片死寂。 青石松了一口气。 地底那人终于没了声音。 感谢打赏,按理说要加更,可是卡文,所以明儿加更 第一百一十章 白衣客人(上) 大榕寺外的巨大声响惊动了小沙弥。 拎着拖把和抹布的小沙弥们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大榕寺外牌匾震颤,震落一层灰尘。 尘土飞扬。 寺外的那尊巨大菩萨法相还未曾消弭彻底。 低眉顺眼的宝珠菩萨缓缓收回叠加在一起的手掌,收掌落在腹部,盘了个倒心印。 面无表情的檀陀菩萨微微侧脸,凝视宝珠菩萨,腋下生出的那两只莲花手臂缓缓收回,交融回到巨大的菩萨身子里,接着头颅缓缓下沉。 两尊菩萨相化为一尊。 大榕寺前有一巨大凹坑。 一个黑袍男人大字型躺在凹坑最中心。 尘土飞扬。 易小安跳了下去。 小殿下的黑袍破烂,衣袍边角被檀陀菩萨最后的一拳余波震得粉碎,留了几条长布条挂在身上,露出贴身的软甲。 相当狼狈。 易潇双目有些涣散,耳边还有嗡嗡雷音轰鸣,整个世界一片昏暗。 他看到素袍的女子跳了下来,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 株莲相的金灿之色与龙蛇相的黑白颜色早已经褪去。 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细微的痛苦。 易潇闷哼一声,唇角有鲜血溢出,终于有些清醒过来。 他龇牙咧嘴,感觉自身的小金刚体魄都在最后那一拳之下被轰得几乎支离破碎,气血被砸得逆流。 那朵莲花直接被大势至域意压得灰飞烟灭。 最后那一拳,打的青莲崩溃,龙蛇悲鸣,两道天相招架不住,直接把小殿下从天相的常驻状态强行打了出去。 真正的一力破万法。 青石头顶那尊宝珠菩萨的法相终于烟消云散,他缓缓前行,佛袍随步伐飘摇,来到了易潇面前。 年轻的监院大人面色诚恳说道:“这一拳已经收了力度,若是在终巍峰对上那个南海无敌的道胎,他的手段比这一拳只强不弱” 小殿下苦笑一声,没有去拉易小安的手,而是双手有些艰难地撑地,感应到气血微微流转,从堵塞到通畅,算是缓了一口气。气机通畅之后,金刚体魄开始源源不断供应气血。 易潇缓了一口气,笑着示意易小安自己无恙,缓缓站了起来,拍去自己身上沾染的灰尘。 他望向那个青袍僧人,青石在胸前立起一只手掌,绿檀佛珠由元力连串,缓缓漂浮在胸前轮转。 体内气血极稳,未曾有一丝紊乱的意味。 无愧于“中菩萨”的称号。 自己的两道天相晋入九品之后,论战力已经足以压过任平生这种顶尖九品一头。 易潇无奈叹了口气:“若是你没有大金刚体魄,我还有诸多手段,没必要这么直截了当,像今天这样一招定胜负。真打起来,多得是水磨工夫,这样胜算还会大些。” 青石笑着说道:“这世上法门诸多,玄妙诸多,可大道极简,一力修至极致,可破诸天万法,就是这么个道理。” “玄玄玄,妙妙妙”易潇笑着拍去自己身上的灰尘,衣袍已经碎得差不多了,索性一把扯去,露出贴身的软甲,清凉的黑甲衬托出修长挺拔的身姿。 “说那么多大道理,不知道留一手。”小殿下捋了捋黑色长发,笑骂说道:“这一拳力气忒大,差点被打蒙了。” 易小安瞪了眼青石,没好气说道:“天天说佛门慈悲,打伤了我哥怎么办?” 年轻的监院大人很委屈瘪了瘪嘴,咕哝说道:“你以为我赢得轻松?” 青石缓缓前伸手臂,摊开手掌,那只手掌通体灿金,如同鎏金一般,只是那抹金色在掌心已经尽数被摧毁。 “喏,看。”青石握了握有些麻木的拳:“连大金刚体魄都扛不住三秒,我要是不出那一拳,这朵莲花能把大榕寺都移平。” 易小安眨了眨眼,依旧没好气说道:“那也不行,大榕寺没了可以重建,我哥没了怎么办?” 青石目瞪口呆,这理上哪儿说去? 居士大人气鼓鼓说道:“再说,你堂堂一个中菩萨,打个架还要动用两尊菩萨像,赢了也是丢人。” 青石苦笑不得:“你可别把你哥看扁了,这可是两道天相,前无古人的逆天之姿,这世上在九品境界有资格跟他打的不过双手之数。” 说完这句,青石意味深长望向易潇,凝重说道:“你要打架,我便陪你打了。不过有些事你我都清楚,我就在这明说了,我知道你无非是想找个能稳稳压住你莲花那一手杀招的靶子,所以我开始任你出手,不躲不闪,直到你最后那朵莲花成型才开始镇压。”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那是元力和魂力交融的手段。”青石盯住易潇的双眼,沉重说道:“这两种力量相互冲突,没人说过能这么用。” 小殿下捋了捋发丝,笑着说道:“也没人说过不能这么用。” 青石眯起眼问道:“若是我最后不出手,那朵莲花胚子能长到多大?” 易潇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从圣岛出来以后第一次用这招,没找到合适的人,实战里也没机会用。” 青石点了点头,“的确,没人会让你把那朵莲花藏在袖里,一直蓄势到莲花胚子成型。” 他顿了顿,心有余悸说道:“只是这样的杀招,威力大的有些过分了。” 小殿下低眉说道:“杀人亦杀己。” 洛阳紫竹林丟掷出那朵莲花,将玄武炸得鲜血淋漓,空间都炸得崩溃。 自己受到的波动还不算大,依旧昏迷了一天。 如今这朵莲花的威力比之前强了太多,如果真正成型,砸出去无疑毁天灭地,但自己也在莲花的笼罩范围内。 这是一招玉石俱焚的亡命手段。 小沙弥们蹲成一圈,看着自家监院大人砸出的那个巨坑。 面面相觑。 这该有多大的力气,能砸出这么大的一个坑? 小师叔蹲在师父碑前,一个人幽怨无比地絮絮叨叨。 似乎是心疼院里的损失。 只是这些小光头不太明白,那位殿下大人临走之前已经说了大榕寺的损失,由兰陵城那边补。 所以寺外被震落的牌匾也好,被小师叔砸出的大坑也好,寺内被震歪的榕树也好,这些都不用拿院里的斋钱出了。 院里能有什么损失?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衣客人(下) 小殿下的黑袍已经破烂到不能再穿,一战之后,全身只有黑色的清凉软甲贴伏在肌肤上。 易小安特地拿来了一套素白的长袍。 寺里除了素白长袍就是佛袍,并没有其他的款式,所以素来习惯穿黑袍的易潇也不矫情,换了一套干净白袍。 易潇换了衣服就要离开。 易小安稍微象征性挽留了一下,没有刻意强留。 齐梁境内赶路很方便,兰陵城到大榕寺要不了多久。 小殿下其实并没有那么忙,即便回了兰陵城,也不过是每日照常修行,或者去茶社找齐恕先生闲叙。 如果易小安硬要挽留,易潇无法推脱自然也会留在大榕寺。 可终究是要离开的。 所以她挥了挥手。 换了一身白袍的年轻男人同样挥了挥手。 “寺里的损失,就交给兰陵城的那帮人好了。”临走前易潇笑着指了指大坑,又指了指那帮愁眉苦脸的小沙弥,柔声说道:“没必要拿寺里的斋钱去修补,到时候我会帮你们补上。” 易小安笑了笑,说道:“大榕寺不差这点钱。” “你我身在红尘里,自知钱财是俗物。”小殿下一脸认真说道:“所以我知道你不在乎,但寺里还有近百口人等着吃饭。和尚愿意拿菩萨血出来帮萧望,拿佛牌去帮大哥,今天又顺带帮了我一把。” 小殿下低声笑道:“我拿那朵莲花试手,他可以避开也可以强接,无论那一种都可以,最后他硬生生动用了两尊大菩萨法相,把莲花捶灭了,看似伤身,其实免了神魂反噬,这是最不伤我的方法,只是不知他要折损多少气运?” 易小安沉默了。 “他算是送佛送到西了。”易潇顿了顿,笑道:“而齐梁欠和尚的太多,只能拿钱来还,你可别嫌俗,因为真没别的可以还了。” 易小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她知道到时候补上的恐怕就不止是院里的修补费。 可能会是一笔天文数字。 易潇有些不太习惯地捻了捻白袍,无奈说道:“走了啊。” 小殿下没有回头。 易小安站在大榕寺外。 蹲在坑旁边的小沙弥们向着远去的白袍男人挥手。 她目视着白袍男人离开视线。 青石早早一个人回到了寺里,易小安转过身子,看见青袍男人蹲在莲生的碑前,面色有些苍白说些什么。 语气有些幽怨。 更像是抱怨。 “师父,您说啊” “咱这座庙这么小,容得下那尊大菩萨么?” “打得过也得打,打不过也得打,跑又跑不过,忒烦” 易小安听清了青石的话,微微蹙眉。 她有些微惘转过头,看到远方有一道白袍身影去而复还。 小沙弥们有些惊喜地抬起头,准备举起手。 而当那个白袍身影走近了一些,足以让人看清身形,小沙弥们隔着老远,顿时感到了一股冷意。 那个白袍男人并不是刚刚离开的小殿下!那个白袍男人从遥远的那端出现,缓缓走来,只能看清他的衣冠皆是雪白,背后背负着一把神剑,身上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与天地频率协调统一。 像是一整片从远古年间走来的沧海桑田,时光变幻,裹挟着千百年来的世间千山万水,沉重而巍峨。 这是一种“道韵”。 修行到一定程度,将源意域意几乎糅合之后,举手投足有了自己的“道”,这便是道韵。 当世的几位妖孽,就是最好的例子。 东君拂袖有杀气,西妖挑眉有妖威。 北仙的剑骨,南海道胎的中庸之道。 还有青石的两株菩萨宝象,施展之时一面煌煌如大日,一面潺潺如细水。 易小安若有所思,望着那个白袍男人一步一步走来。 每接近一分,袖里的芙蕖就震颤一丝。 非是生出战意的兴奋。 而是惊悚,畏惧,缩着身子只求避战。 小沙弥们有些微惘,微仰着脖颈望着远方,那个白衣的男人风姿卓然,像是从天上降下凡尘的谪仙人,由远而近缓缓而来。 可有一阵风陡然吹过,这些小沙弥不由眯了眯眼,再定睛望去,那个白衣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光明宫宫主站在大榕寺的门槛前。 他面前就是佛门的南朝第一圣地,两块千年不朽的匾牌被劲气刮得嗤嗤生响。 整个寺院有大风过境。 素袍鼓荡的红髻别发女子平静站在门槛后。 易小安挡在了那白衣剑仙的面前。 大光明宫宫主笑了笑,柔声说道:“借一样东西。” 易小安挑了挑眉,“不借,滚。” 大光明宫宫主没有理会这个女子,接着再踏一步。 易小安身形刹那后移,却赶不上那个白衣男人的世间极速,明明拦在门槛之前,可那道白袍却连虚晃也没有出现,犹如大风一般落在了寺内。 易小安阴沉着脸掠出数丈,再度来到了白衣男人的面前。 她皱着眉,捋起居士袍的衣袖就要打架。 可袖内的芙蕖极没有骨气,亲吻着少女粉嫩雪白的小臂,怎么也不肯挪动,更不要说舒展剑身。 “你是个好胚子。”大光明宫宫主平静望着这个女子说道:“给你十年,等你修成了大成佛法,兴许能与我一战。” “但现在不行,差得太远了。” 白衣男人微微抬手,那柄芙蕖悚然尖叫一声,刹那从少女的手臂上脱出剑形,被他拇指食指两根手指捏住剑尖,剑身疯狂打颤,拼命想蜷缩起来。 白衣男人伸出另外一只手,一根手指轻轻抚过剑身,嗤然一声抹去这柄剑的灵智,于是这柄妖剑的脊梁顺着他的手指节节被扳直。 易小安不敢相信这一幕。 大光明宫宫主端详了一下“芙蕖”,轻笑一声,再度弹指,轻轻一声脆响,剑灵重新回到了芙蕖剑身上,刹那剑身犹如舌头收缩,死死抱住,如同一团废铁,再也不肯动弹。 他信手丢去那柄千古妖剑。 “你的资质很好,千年难见,但不该练剑。” 这个男人平静说道:“若是你修佛,还有机会能打赢我。” 红髻别发的女子有些微惘。 白衣男人顿了顿,语气平淡,像是叙述着一件微不足道,却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带着八分的漠然,一分的蔑然,还有一分的理所当然。 “可若是你练剑,再练一万年也不可能超过我。” 于是易小安开始恼怒。 她不明白这个白衣男人究竟想表达什么。 她仔细想了想,眼前的白衣男人境界很高。 说这些,无非是嘲笑自己,或者是蔑视自己。 那么他就是想打架。 于是易小安很认真将左右两只手的居士袍全都捋了起来,然后卸下发髻,重新换了一个更方便打架的别发姿势。 她准备打架了。 一切准备就绪。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上。 青石有些无可奈何,拍了拍易小安的肩膀,缓缓站在她的身前。 小沙弥凑到了大榕寺门槛处,不敢入内。 他们看见小师叔早就把两只袖子捋了起来。 这是要打架的场势啊。 小师叔对居士大人说话的声音不大,院子里都能听到:“打架的事情就交给我,你负责以后帮我找回场子好了。” 易小安沉默了很久。 她没有放下袖子,而是抬起一只手,指了指那个白衣男人,挑了挑眉说道:“我看他很不爽。” 大光明宫宫主坦然受之。 易小安知道自己打不过他。 所以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为什么不能两个一起上?” 青石极其幽怨说道:“如果两个一起上能解决的问题的话,我会拉上三个人的,那个回兰陵城的家伙恰巧还没走远。只可惜两个上没有用,就算三个一起上也打不赢。而这一架你们打不得,只有我能打得。” 白衣剑仙捋了捋发鬓。 “要打可以,出去打。”青石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寺里经不起大仗势,你一剑下去,大榕寺就毁了。” 大光明宫宫主神情平静说道:“不必出去,就在这好了。” 他微微环顾一圈,语调淡然:“这里是佛门千年圣地,一草一木我都不会破坏。” 青石眯起眼。 狂风骤然原地而起,青袍男人的佛珠自行散开,如漫天星辰狂舞,气势翻然滚荡而出。 那尊巨大的宝珠菩萨佛像比之前大了数倍,刹那坐下,盘落在青石头顶之处,继续下坠,吹起一圈又一圈气机,将青袍男人笼罩在莲花座最中央。 第二颗檀陀地藏的菩萨头颅缓缓生出,只是紧闭双眸。 四只手臂,两只叠掌于腹部,两只结印于胸前。 大势至缓缓降临。 小沙弥们目瞪口呆。 大光明宫宫主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很好,比隐谷的那个要强。” 他缓缓虚握住背后的神剑,并没有急着出鞘。 他有一句话。 刚刚想要开口。 青石面带微笑说道:“不借。” 那尊巨大的檀陀菩萨陡然睁目。 天地轰鸣。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谪仙人 大榕寺内。 一只手虚握住背后神剑的白衣男人微微抬起头,仰视着那尊巨大无比的佛像。 “还停留在九品呢” 大光明宫宫主淡淡说道:“破境吧。” 青石深吸一口气。 双手猛然下压。 气机浩然如大江奔腾,在两袖内鼓荡冲撞。 那尊巨大佛像躯干内迸发出连绵不绝的闷响,如雷鸣轰击,整尊菩萨佛像都开始拔高变大。 刹那突破九品。 大榕寺上空风卷云涌,一片动荡。 那尊巨大的宝珠菩萨并非是实体,而是犹如虚体,扩大之后将青石身后的半座大榕寺全都纳入腹内。 如此浩大景象令人震撼。 而大光明宫主面无表情。 他平静说道:“佛像是虚,元力是虚,因果也是虚。” “榕树是实,碑石是实,这座大榕寺的一草一木都是实。” 他笑了笑,说道:“我不会伤了这里的一个人,一株草,一个有实之物。” 微微攥紧剑柄。 “因为我这柄剑就是虚剑。” 青石悍然抬起双臂,青袍在轰鸣巨大压力之下被刹那寸寸撕裂。 两只琉璃流转的手臂抬过手臂。 上空传来恢弘巨物挪动的声音。 四只手臂全都随着青石的动作而抬起。 青石缓缓攥拳。 菩萨法相缓缓攥拳。 一面慈眉善目,一面冷漠无情。 两颗头颅缓缓扭转方向,有些别扭挤在了一起,低下头颅,望着下方的渺小白衣男人。 那个男人衣冠胜雪,大袍飞舞。 青石双臂之上寸寸鼓起劲龙般凸起的青筋,两只手臂上挂着的青袍布条在一刹那全都被震成粉末。 接着双手猛然下捶! 一力破万法! 那四条莲花手臂有两只同时砸下! 刹那空气传来破裂声音。 瞬息如同两条巨大长鞭,即将落在白衣男人的头顶。 可他连剑也未曾拔出。 “嗤” 那两只即将砸下的莲花手臂被无端生出的剑气撕裂。 并非是由一点切入而撕裂,最终斩成两半。 而是庞大到,将两只手臂整只彻底撕裂的剑气,刹那粉碎,刹那搅碎,刹那将两只手臂化为了 虚无! 被斩去的两只手臂佛运不散,散漫飘溢在空气之中。 青石双手擂在虚空之上,接着猛然合掌。 那尊巨大的菩萨佛像巍然不动。 无数佛运随心意而动,刹那回转数百丈,流转在宝珠菩萨肩头之处,纷纷扬扬的佛运瞬息凝结出两条全新的手臂。 青石深吸一口气。 檀陀面无表情压下手掌。 两只手依旧保持抬起在头顶的姿势,只是叠掌掌心朝天。 接着宝珠菩萨含笑将两只重新凝结而成的手臂叠在檀陀手掌之上。 四掌相叠。 大榕寺内的气机已经溢出了九品境界能够承担的范畴。 寺内的墙砖被菩萨叠掌的劲气所震颤,细微不可见的轻笑碎屑就要脱离墙壁砖瓦表面,却被一股沛然的力量压在表面不能动弹。 冬末的枯草极脆,早就该被大势至的域意折断腰身,却有一股子剑意注入其中,于是挺直了脊梁。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但凡有实体的,哪怕一只冬虫,也不曾受到一丝威压。 那个白衣男人面色本是平静。 那尊巨大的菩萨头顶四只手掌相叠。 翻转掌心。对准地面。 猛然按下。 狂浪掀起 一片黑色刹那砸下。 被掌心黑色阴影笼罩的大光明宫宫主唇角微微上扬。 带着一抹笑意。 是冷笑。 不屑的笑。 桀骜不驯。 一片黑暗砸下。 接着有人拔出了那柄剑。 黑暗之中有剑光闪出。 那道白衣身影就像是初辟天地的古老神灵,手中没有巨斧,只有一柄剑,那柄剑拔出之时剑身狭小,落下之时却有无限巨大。 初辟黑暗。 于是就有了光。 易小安惊得面无血色,有些站立不稳。 躲在大榕寺门槛后,躲在白衣男人背后的那些小沙弥纷纷跌坐在地。 那个白衣男人从剑鞘里拔出了剑。 那其实不是一柄剑。 只是虚无的空气。 漆黑的元力如同飓风,凝聚成剑形。 叠掌而下的菩萨皱起了眉。 檀陀和宝珠不觉疼痛,四条手臂死死抵下,金刚手掌压在了剑尖之上。 那是何等雄伟的伟力? 远远超过了九品。 短暂的时间变得漫长,如同时间长河停止了流转。 两尊菩萨有些微惘看着遥远的下方,自己的手臂末端,有什么破开了禁锢,从最底层开始撕裂,一路蔓延。 四只手掌被剑气撕开。 彻底粉碎的那种撕开。 化成了最原始的佛运。 接着剑气清扫而上,顺延着那个男人举起剑身的轨迹 漆黑元力凝聚的剑形猛然挑起,将整个世界都挑开。 接着重重落下。 接着斩为两半。 那尊有数十丈大小的骇人佛相,四只手臂被浩浩荡荡的剑气尽数撕开,粉碎,庞大的佛运与剑气接触便四散弹开。 黑暗褪去,佛运溃散,四处飞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那大光明宫宫主已经收了那柄虚剑。 他脸上的笑意依旧,发丝飞舞,白衣白袍飘忽落定。 这一幕定格。 抬起头戏谑望向那尊佛相。 姿态像极谪仙人。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肃清。 檀陀菩萨蹙起了眉头,他缓缓转头,望向宝珠菩萨,看到了她也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 两尊共生的菩萨,两颗头颅连在脖颈。 此刻生根之处,猛然浮现了一条黑线。 接着一闪而逝。 那两尊伴生的佛相从最中央对称之处被一剑断去,两尊菩萨对视之中缓缓倒塌。 菩萨身下的莲花座彻底粉碎。 整个大榕寺都是纷飞不断的恢弘佛运。 青石和尚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臂**在外,僵硬保持着合掌,还有些细碎的布条从空中落下,软绵绵搭在胳膊上。 触在一起的指尖有些颤抖。 肌肤上流转的金刚琉璃颜色变得苍白,青石眉梢眉头拧在一起,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头顶的两尊法相轰隆隆倒塌。 胜负已定。 大榕寺的年轻监院大人,被誉为年轻一辈里顶尖妖孽的“中菩萨”,地藏菩萨的转世传人。 佛运被一剑劈开。 他有些艰难咳出了一口鲜血。 非是鲜红色。 而是金灿色。 佛血。 这是从肺腑里咳出的真正佛血,佛门正统的大金刚体魄何等强悍,被逼到了这一步,是真正的元气大伤。 漫天佛运如梨花一般狂舞。 青石深吸一口气。 腹部微微收缩,那两尊被斩开的菩萨法相如青烟一般缩小,缓缓被他吸入唇里,喉咙嗡动,吞入腹中。 接着是漫天零散的佛运,如鲸吞牛饮,一滴不剩。 如此面色才稍微好转一二。 那个白衣白袍如仙人一般的男人淡淡说道:“这世间的道理有时就是这么简单,我要借,你不借,我就打到你借。” 大光明宫宫主顿了顿。 他平静说道:“你不是第一个被我找上门来的人,他们本都不肯借,后来都借。” “你若是还不借,我就动手拿。”白衣男人低垂眉眼,轻声说道:“你比他们耐打,而我有的是时间。” 青石面色苍白。 他缓缓垂下了两只手臂。 环顾一圈。 大榕寺内一草一木皆如之前。 真正的一草一木尽皆无伤。 连一只虫蚁都不曾受损。 “虚剑” 青石喃喃自语。 再度望向那个男人,眼神里已经多了许多复杂意味。 原来他的剑鞘里一直无剑。 大光明宫主意兴阑珊说道:“罢了,我自己亲手取就是。” 易小安陡然上前,被那个白袍男人轻轻抬起一只手臂,隔着数米拍开身形。 青石惨笑一声。 他的青袍破烂,双足能够支撑自己勉强站住,已经殊为不易。 那人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大光明宫宫主面无表情,伸出两只手指,轻轻点在青石的眉心。 微微勾拉。 青石的眉心鼓起一个凸包,有什么即将破开血肉而出。 白袍男人皱起眉头,说道:“取了这滴血你要跌出九品。” 于是他微微停顿了一下。 “你们几个妖孽都拼命想把自己压制在九品,跌境反倒是一件好事。”他喃喃说道:“只是我挨个找过去,费尽心思逼得你们与我破境一战,又怎么会允许你们重新跌下去?” 大光明宫主眯起眼,一指按在青石眉心。 “借你一滴菩萨血,送你一株菩萨相。” 青石瞳孔微缩。 脑海之后浮现两尊菩萨虚影,一尊檀陀一尊宝珠。 此刻那人的指尖有一抹佛运输送而来。 “走了这么多地方,原本想留着这尊菩萨法相。”大光明宫主轻笑说道:“现在看来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你,好让你早日登入下层境界,也许能圆我一战?” 第三尊法相从浅入深,最后凝聚。 手持宝印。 是为宝印菩萨。 白袍男人送完法相,接着毫不留情扯开那只手,连带着眉心那块皮肉全都撕开。 一滴极致金灿的眉间血被钩拉而出。 青石哇得一声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再也站不住身子,双手捧腹,摇摇欲坠。 大光明宫主收敛笑意,将那滴血握在手中。 他眯起眼缓缓回头,望向寺外的某个方向,接着突然蹙眉 一道女子身影猛地扑来。 易小安这一次没有再被大力拍开。 而是直接扑了一个空。 那道白衣白袍的身影陡然消逝在原地。 大榕寺内轰然有大风刮过,下一刹那大风骤停,那个男人重新出现,站在了佛塔的塔尖。 大光明宫宫主握紧了青石的那滴“菩萨血”,微微勾起唇角,似乎心情极好,懒得计较其他琐事。 大风再起。 消失地无影无踪。 第一百一十三章 偷偷逃出来 大榕寺内如此壮观的打斗场面,自然惊动了周围方圆的修行者。 青石被取走了眉心的那滴“菩萨血”,在大光明宫宫主离开之后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昏死过去。 大榕寺外有一道白袍身影飞速赶来。 小殿下面色阴沉,原本赶出了一段距离,感应到元力波动之后立即返程。 一路飞速前行,当易潇踏入大榕寺之时,寺里的人早已经将青石团团围住。 小沙弥红着眼给易潇让开了一条道。 小殿下眯起眼,看着青石身上龟裂不堪的大金刚体魄,手指轻轻抚摸而过。 “大金刚体魄被砍碎了,菩萨血也被取走了。”小殿下按耐住心中怒气,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咬着牙问道:“是谁干的?” 易小安眼眶有些泛红,摇了摇头,声音带着颤抖:“我不认识,是个白衣男人,剑道修为高得离谱。” 易潇虚眯着眼,自己看到大榕寺上空浮现的那尊法相,第一时间向着这里赶了过来,最多不过半刻钟,青石已经被伤成了这个样子。 青石乃是如今身负大金刚体魄的佛门第一人! 这世上会有这种人? 小殿下蹲下身子,一只手轻轻搭在青石脉搏上。 那里传来轻微而稳定的跳动。 并无大碍。 接着去探查,发现了一丝奇异之处。 小殿下皱着眉头,先是扭头对那些小沙弥说道:“别担心,你们的监院大人没什么大碍,只是精力交猝,可能要休息一段时间。” 接着易潇对着易小安使了个颜色。 半柱香后。 青石依旧昏迷,只是躺在床榻上,盖着厚被,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易小安跟小沙弥们说了很多遍,监院大人没有大碍,可是这群小家伙不肯离开,就眼巴巴守在门外。 小殿下有些无奈,只能压低嗓子,拿着只有自己和易小安两人能够听清的声音说道:“青石突破九品了?” 易小安点了点头,细声说道:“是那人求战的结果,青石一直把自己压在九品不肯突破,为了跟那白衣男人一战,破了九品踏入宗师,最后还是没打过。” 小殿下有些拿捏不稳说道:“他的第三尊法相” “是那人送的。”易小安捋了捋发丝,担忧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青石,轻声说道:“那人取走了一滴菩萨血,生怕他跌境,还送了一尊法相” 小殿下沉默了片刻,说道:“当世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屈指可数,基本上没有。他们几位妖孽并驾齐驱,谁也奈何不了谁。” 易小安顿了顿。 她望向易潇,犹豫了很久。 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说出这句话。 最后她说道:“那人的元力是黑色的。” 易潇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说道:“果然,我也猜是那个人” 他微阖眼眉,低低说道:“我在圣岛修行了一年多,那些修魔道的天才谁也不服,唯独一人除外,就是那位大光明宫宫主。甚至六座圣山的天才们都打破了头,只为了抢那人在大光明山剑殿留下的一份感悟。” 易小安沉默片刻,说道:“他强的未免有些离谱了。” “我真的没想到”小殿下揉了揉眉心,“青石居然扛不住他一剑?” 易潇皱着眉头,说道:“这一剑的威力有多逆天暂且不提,他能取走菩萨血的手段也不提。” 小殿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压在青石的额头。 一片青灿,受到了外力挤压,刹那弹出三道虚影。 三尊环抱在一起的佛相幽幽伴生而出。 “青石是地藏转世,收齐了六尊法相就重现了当年远古地藏的战力。”易潇幽幽说道:“一尊法相该有多珍贵,真正的世间大造化,他手头居然就有一尊,而且说送就送了?” 易小安想了想,轻声补充说道:“听他话语里的意思,是盼不得小师兄能晋入大圆满境界,好与他真正一战。” 易潇竟然有些无言。 红髻别发的女子认真说道:“而且他走过了很多地方,小师兄不是他第一个找上来的。” 易潇柔声安慰说道:“大光明宫主拿了菩萨血,同时也送了一尊法相,一失一得,其实算不得大亏,甚至隐隐有些得利,毕竟眉心血还能篆养,休息个半年也能重新孕育出一滴菩萨血。但地藏法相太难寻得,如果他手里一直攥着这尊法相,那青石这辈子都可能很难大圆满了。” 易小安嗯了一声,“小师兄没事就好。” 易潇点了点头,温和说道:“我明儿回到兰陵城,就去把苏鲟请回来。” 易小安摇了摇头:“没必要我跟师父行走多年,医术方面不需要再麻烦苏家大小姐了,到时候兰陵城知道了,大榕寺又要来一堆人,佛门清净之地,只会徒生事端。”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好。” 易小安低垂眉眼说道:“这件事希望你不要对外说出去,寺里自然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小师兄,所以你没必要隔三差五跑过来,惹人怀疑。” 易潇怔怔抬起头来。 他望向那个红髻别发的女子。 她低下头,很专心拿着白帕替青石擦汗,一只手悬停在耳边,手指不停将已经整齐的发鬓再捋齐一些。 易小安微微挑起眉梢,故作漫不经心,想掩盖某些不方便表露的情绪。 小殿下笑了笑,说道:“也好。那我回兰陵了?” 红髻别发的女子轻轻嗯了一声。 “不送。” 易潇离开大榕寺,第一时间就取出传讯令,将这个消息传给了魏灵衫。 按易小安所说大光明宫宫主已经去过了很多地方。 那有没有去过银城? 当世的五位妖孽。 北仙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妖孽,而正巧也是万众瞩目的剑道扛鼎之人。 而魏灵衫的消息传来。“没有。” “师兄没回银城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那边的传讯令微微停顿了一下,“如果那人真的想一个一个找过去,圣岛的消息还没这么灵通,肯定会来银城走一遭。” “也许是忌惮师尊?” 魏灵衫有些犹豫说道:“不过师尊还在养伤,洛阳那一战伤的不轻,每日需要大量的资源。” 说到这,郡主大人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思考,最后选择岔到了这个话题上。 “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师尊需要的不是元力资源,而是神魂资源。” “一开始回到银城,师尊传授了我分心之术,还有一门养魂秘诀,教我每日修行,那的确是无上的养魂之术,修行以后每日进境极快。” “后来我慢慢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每日修行,前进十步,第二日便倒退**步,修行虽快,可只留十之一二。” “银城的小世界里有很多修行者,跟圣岛的体系差不了太多,之前的西关总督燕白楼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一位修行者。” “基本上每一个修行者都在修行这种神魂秘术。” “而他们在师尊受伤的期间,全都遭遇了这种情况。” 魏灵衫低声说道:“我怀疑是师尊的神魂受了很严重的创伤,需要大量现成的神魂力量才能弥补伤势。” 小殿下沉默听着传讯令那边的话。 “师尊对小世界里的每个人都下了禁足令,除了得到授意的人可以离开。其他人最多到北地的城里,不能踏出银城一步。”郡主大人声音起伏:“我觉得很不对劲。” “师尊自洛阳回来以后没有露面一次,即便与我传授功法,也只是隔空传音。” “而大师兄这两年来居然没有回银城一次,谁也找不到他,我与大师兄也断了联系。” 郡主大人幽幽说道:“我觉得这里特别无聊,比洛阳还要无聊。” “算上大稷山脉那一次,这两年我偷偷跑出银城已经有四次了。” 易潇听了以后有些哑然。 “师尊知道我偷跑出去,每一次也不会太久。”郡主大人那边自顾自说着:“所以他也没太追究我。” 魏灵衫自嘲笑了笑,“我的确是想在银城好好修行的,只不过修行日子太无聊了,这两年偷跑了四次,已经把大半个北原都逛遍了。在这修行,的确进境很快,除了那门有古怪的神魂秘法,也没什么其他问题。而师尊是天下第一人,所以我平时有诸多疑惑,也尽数能够得到解答。” 说到这,郡主大人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师尊下死令,那我恐怕早就逃出银城了。” 接着她语气稍微转变了一下。 带着一丝丝的幽怨。 “有时候想到你很可能正在修行,而这条路注定枯燥,有人同行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所以也能静下心来。” “可总这么修行,我会修傻的。” “所以” 带着一丝丝的狡黠。 “我准备,就这几天,偷偷逃出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陪一人去看江湖 青梨很不想看到那个人。 准没有好事。 某人已经死皮赖脸跟着自己身后两天了。 吃饭,喝水,修行,发呆。 青梨姑娘心底已经有了大概底数,对于那厮的一贯尿性,这么跟着自己后面,把自己伺候得服服帖帖,鞍前马后,肯定是有求于己。 她想着小殿下这般殷勤,即便有求自己,无非是动用空间天赋,像元月十五的灯节那样在某个春风洋溢的夜晚给北地那位姑娘送去一场温暖而浪漫的烟花。 青梨姑娘瘪了瘪嘴,想着这两天小殿下给自己递的茶,端的酒,送的大鱼大肉,捶的肩,揉的腿。 拿小殿下的话说,就算是皇帝老子,也没这么享受过。 青梨想想也是。 似乎自己享受了这些,为他做一些举手之劳的小事,也是应该。 可转念一想,那位女子客卿这才刚刚回大榕寺啊 真是个薄情的男人啊。 青梨捋不清人类之间复杂的情感,想着兰陵城待着的日子很好,舒适且安逸,就算某人这几天强忍着不开口,自己也是时候主动说出来了。 “说吧,要我帮你送什么。” 妖族小姑娘笑眯眯端起一盏热茶,掀起茶盖,轻轻吹了一口热气。 然后小啜一口。 小殿下小心翼翼问道:“能不能把我送到风雪银城?” 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青梨有些目瞪口呆看着易潇。 那人居然三分腼腆,七分坦诚接着说道:“要不了多久,最多一炷香,我接个人。然后能不能把她也捎带回来?” “你疯了?” 魔宗堂堂左使大人喷出一口热茶之后呼呼喘着气,忙不迭伸出小舌头吐气,窜了老高,跳到了藤椅上。 她站在藤椅上,跐溜舌头,就这么愕然看着黑袍男人。 易潇想了想,认真说道:“可能送她回去的时候还需要你帮个忙,不过那应该是蛮久以后的事情了。” 赤脚踩在藤椅上的青梨姑娘先是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自己有些微尖的妖族耳朵,感觉那里温软如初,确认自己没有发烧。 接着她踮起脚,目光里满怀着同情,一只纤白小手按在易潇肩膀上,稳住自己身形,接着伸出另外一只手。 捏了捏小殿下的耳朵。 有些犹豫,有些疑惑。 轻“咿”了一声,又加重捏了两下。 “人类发烧,不是捏耳朵”易潇有些无奈说道:“你应该探一探额头,还有我没有发烧。” “没有发烧,那一定是疯了”青梨收回了手,惋惜说道:“我很同情你,真的。可惜我并不是医生,我也救不了你的病。” 小殿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去银城就是疯了?” “何止是疯了” “简直是” 青梨想了想,发现一时语塞,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于是张牙舞爪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山主大人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对吧?可连他也打不过那位风雪银城的城主,你要去银城,到时候那位城主发难,山主和棋圣联手都来不及捞你。” “所以你一定疯了。”她同情说道:“我还是个孩子啊,我还没活够呢,我可想多活几百年。” 小殿下有些哭笑不得,安慰说道:“放心,要不了你去银城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说道:“我记得你说过,有过‘标记’的地方,可以有空间法阵的传送。” 青梨微微蹙眉,隐隐猜到了易潇后面的话。 “明天傍晚,你帮我送到雪雾森林,然后等半柱香,我去接她,到时候再把我和她送回来。”小殿下笑吟吟说道:“她负责逃出银城,我负责接她来齐梁,大概就是这样啦。” 青梨痛苦捂住额头。 这的确是自己能够接受的一件事。 可无论怎么想,把那位银城的姑娘接过来 都是一件让人觉得疯狂的事情。 易潇说完以后扳手指算了算,认真说道:“她想去看北姑苏道的雪,现在二月了,冬末春初,不知道北姑苏道那边还有没有雪,如果方便的话就把我们俩送到北姑苏道?” 青梨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反讽问道:“要不要再送到烽燧?” “唔烽燧那里戒备森严,西域可能会进攻北姑苏道长城,虽然她也说过她想去看看烽燧,但总觉得这样不妥” 妖族小姑娘怔住了。 那个男人一本正经开始说了起来。 青梨面色复杂,她双目无神,就这么呆呆看着小殿下絮絮叨叨,自顾自说了一堆闲言碎语。 明明有株莲相,却扳着手指去挨个计算落脚点,彻底放弃了株莲相的推演能力,而是一条条去规划路线。 以此为乐。 乐此不疲。 “疯了果然是疯了”青梨喃喃说道:“陷入恋爱中的人类,难不成都是疯子?” “烽燧?北姑苏道?西宁道?兰陵城?” “纠结啊去哪呢?” 某人纠结了很久。 猛然啊了一声。 这才想起来青梨的存在。 易潇蹲下身子,摇醒了蹲在藤椅上抱膝睡着了的妖族小姑娘。 青梨打了个哈欠。 “明天的落脚点” 易潇的面容在自己眼前缓缓由模糊便清晰。 于是青梨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很真挚。 就像是期待着易潇纠结了半天以后的结果。 然后小殿下认真说道:“暂时还没想好。” 青梨温柔捋了捋发鬓,面上盛满笑容说道:“以后别给我递茶,别给我送水,不然我迟早有一天趁你睡着,把你直接传到风雪银城。” 易潇赔笑说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您呐,还指望着您走路以后捎带我一程呢。” 青梨突然幽幽问道:“你把那只龙雀带到齐梁真的好吗?” 小殿下怔住了。 他缓缓收敛了笑意。 不再是之前那副嬉笑无度的模样。 “接她到齐梁,我俩就隐姓埋名,不会被人发现的。” 易潇低垂眉眼,认真说道:“她一直念着,说想看一看江湖是什么模样,北地的风雪太冷,没有人气味。” 小殿下笑了笑:“那我就陪着她,去看一看江湖咯。” (ps:1答应大家要加更,但今晚委实太困了,所以明早加更。2吞衣之后的剧情开始平缓,因为不想太急推动剧情,所以会有小殿下和郡主大人结伴游荡江湖的故事,这一段会写得很用心,大家放心的慢慢看,且把刀片留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压城山脚 二月。 中原南北,都迎来了暖意。 唯独北地的风雪呼啸。 风雪银城就在北地的最北,风雪的最深处。 寒风掠过城墙,城外一片寂静。 即便是北地的火烈鸟烈麝,也绝不会经过此地。 所以这个在修行者眼中最忌讳的圣地,这扇银色大门背后究竟是什么模样,千百年来都无人能够得知。 按理来说,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身穿宽大黑色麻袍的女子从银城内部,缓缓登上城头。 有时她会自言自语,喃喃说一些话。 有时她会张开双臂,闭上眼拥抱风雪。 而大部分时间,则是托腮靠在城头,目光怔怔发呆。 今天,似乎也不会例外。 郡主大人知道风雪银城的城头,有着通往小世界的“眼睛”。 自己每天靠在风雪银城城头发呆的模样,都会被那些风雪之中的“眼睛”捕捉到,送到小世界的内部去。 这座北地最北的城池,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传送的据点。 风雪银城的小世界,有个鲜有人知的名字。 “映月小魔境”。 映月里的修行者从来不会来到银城,北地的最北处灵气荒瘠,几乎无法修行,总不能只为了一睹万里冰封的风景,或者单纯的发呆? 偏偏郡主大人是个例外。 小魔境里的所有修行者都知道,城主大人的闭门弟子,修行速度极快,而修行之余只有一个爱好。 就是去银城的墙头发呆。 那些风雪之中的“眼睛”,将魏灵衫登上银城之后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 也就是喃喃自语说些什么。 城主大人不发话,自然没有人敢说什么。 今天似乎如往常一样。 一样的时间点。 一样的黑衣麻袍。 藏匿在风雪之中的“眼睛”,看到了郡主大人登上了风雪银城的城头。 她托腮靠在城墙头,有些无趣地探出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墙头光洁的砖块。 只是她后来缓缓缩回了那只手,捂在了胸口前。 细微不可听见的喃喃细语,被迅猛的北风刹那吹去。 那双眼睛捕捉不到话语和声音。 自然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 郡主大人麻袍下的那张俏脸,唇角微微翘起,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眼睛”微微眨了眨眼,这样的神情已经不算罕见。 这是她这些日子经常会露出的表情。 “眼睛”漂浮在风雪里,目不转睛盯着郡主大人。 她双手微微撑在城墙上。 刹那大风而起—— “眼睛”的视线被一片雪花挡住,仅仅是一刹那! 那个黑衣麻袍的女子双手猛地发力,城头啪得一声脆响,那个矫捷而敏锐的女子干脆利落跃了出去。 这是翻墙? 黑色的麻袍被大风吹得掠起,在半空之中猛地向后向高空飘扬而起。 “眼睛”的视线瞬息移到了那件黑色麻袍之上,接着那件麻袍在风雪之中幽幽燃起。 那个女子千斤坠之势跌下,落地之后溅起一团雪气大雾。 有人在雾里轻笑一声,刹那掠出。 郡主大人背后生出一对巨大双翼,在半空之中尚且呈现收叠之势,落地之后轰然展开—— 音波破空的声音卷动风雪。 那是一种怎样的速度? 等到“眼睛”反应过来,目光刹那从那件烧起的黑袍急速转移,挪到银城下方之时。 乱雪飞扬。 已经无影无踪。 银城的眼睛将自己看见的景象传入小世界内。 等待着城主大人的反馈。 那位郡主大人已经逃出银城四次了。 算是这一次,是第五次了。 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直接明目张胆翻墙跑出去。 城主大人往常只是沉默,算是默允了自己弟子的一点点小任性。 可是今天不太一样。 小世界里很快传来了城主大人冷漠的声音。 “抓她回来。” 这样的一道声音落下,银城的大门骤然打开,风雪倒卷,漂浮在风雪之中的“眼睛”被骤然大起的光芒刺痛,不得已暂避锋芒。 数不清有几个人,从那扇门内冲了出来。 他们的速度很快。 “眼睛”木然想着,至少比上一次去到西关的那几个人要快很多。 只可惜自己还是能看清他们。 所以没有郡主大人快。 “眼睛”看清了他们的身影,想到了小魔境里有些背负盛名的修行天才。 自己负责监察着银城外的一举一动,可毕竟身在小世界里,关于里面盛传的一些流言蜚语,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郡主大人是城主的闭门弟子。 生得极美,修行极快,资质极高。 这样的一个美人,到哪里去找? 只是城主大人不开口,谁也不敢有想法,不敢有表示。 如今银城门开。 城主大人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这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眼睛”望着他们一骑绝尘。 速度虽快,可比不过风雪,更比不过那个女子。 “眼睛”难免有些微微讽刺地想,这样的几个人,就算追一辈子,也追不到那个郡主大人的。 雪雾森林。 北原终年大雪,不受四季影响,所以二月与十二月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如今接近了傍晚,橘红色的落日沉沉坠下。 入目所见皆是大雪,夕阳铺了一层暖。 雪雾森林被森罗道的那场大火烧去了一大半。 雪层之下是漆黑的枯木,有些早就被朱雀虚炎焚城了木炭。 有个着实算不得少年的颀长身影,靠在一株枯木上,抬起头望着远天。 目光正北。 余光瞥着那轮快要沉入地平线的红日。 他深吸一口气,怀里的令牌开始震颤。 一条条的消息,此刻通过那枚传讯令牌,密密麻麻穿越了空间和时间的禁锢,在小殿下的怀中紧密响起,震颤不停。 靠在枯木上等待的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取出那枚令牌放在耳边,微阖双眼。 没有人知道他听到了怎样的讯息。 小殿下先是安静地听着。 那好像是一个时辰前传来的消息。 接着密集传来了风雪的声音。 还有她奔跑的声音。 就好像,距离越来越近,在这枚令牌之下,两个隔了无限远的人,开始向着彼此移动。 最后咫尺天涯。 “我登上城头了,没人怀疑。” “我准备翻墙他们应该追不上我。” “我逃出来了,身后有人追,不过他们速度太慢了,追不上的。” “二十里。” “十五里。” 小殿下侧着头,想了想,对着令牌柔声说道:“绕道去压城山,我在山脚北方等你。” 雪雾森林不远处就是压城山。 小殿下一只手握住令牌,对着远处的青梨小姑娘挥手喊道:“半柱香啊——” 青梨不耐烦挥了挥手。 小殿下笑了笑,刹那身形消失。 黑袍陡然卷起风雪。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你一场雪崩 小殿下听到令牌那边传来了一声微惘的声音。 “去压城山?” 易潇柔声笑道:“别管那么多,总之你先去压城山。” 他抬起头,远方那座小山脉的轮廓若隐若现。 易潇深吸一口气,微微眯起眼。 风雪被黑袍卷起。 小殿下捋起袖子,手臂上隐约有红色纹路浮现。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为了能够以最快速度赶到压城山,小殿下甚至动用了“龙蛇相”。 与此同时,红莲的纹路在小殿下手臂上蔓延开来,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压在自己眉心之处,紧接着源源不断的元力从眉心被挤压而出。 小殿下就这么一路挤压元力,速度丝毫不减。 最终以极快的速度,赶到压城山山脚下。 易潇抬起头来,估算了眼前的压城山,这算不得一座大山,纵然山势陡峭,也就数百米高,不过常年积雪,已经是北地很北的存在了。 烈麝也很少会来到这里。 这样的山势,与自己想得一样,积雪很容易崩塌。 小殿下蹲下身子,缓缓将裸露在外的小臂插入雪地之中。 炽热而滚烫的元力被易潇强行压制住,九品之后能够控制元力出窍,圣岛的元力被易潇抽离而出,抑制着不能迸发。 地底之下十丈。 再往下去。 二十丈。 三十丈。 这样的一个距离,已经抵达了易潇短时间内能够输送元力的极限。 三十丈内,一朵红莲逐渐成型。 小殿下插入雪地的手臂再度用力。 五指按压在压城山山脚之下。 那朵红莲的脉络逐渐清晰起来,俱是由浑厚元力构架。 这样的一朵红莲,仅仅是花苞成型就已经占据了三四米大小的地下空间。 这该是有多恐怖的元力? 能耗尽一位九品修行者全盛之时的身上全部元力。 可若是有人见过小殿下在大稷山脉突破九品时候的异象,浩浩荡荡的元力如同大江大河一般铺满了大稷山脉到凉甲城外的近百丈距离。 株莲相莲池之中的元力,取一朵红莲,只不过是大海一粒粟。 易潇只求速度。 所以第一朵红莲花苞成型,第二多紧接着开始形成雏胚。 浩浩荡荡的元力,碍于地下距离所困,成型极慢。 只能做到埋下四朵小红莲。 做完这一切的小殿下迅速起身,将袖子捋了下去,满脸的无邪笑容,望着大雪雾气弥漫的那头,有一道身影逐渐放缓速度,那双巨大龙雀羽翼随速度放缓一同收敛,最后归于虚无。 魏灵衫面色有些潮红,兴许是因为急速赶路的原因。 郡主大人有些敏锐捕捉到了易潇单只袖子的轻微潮湿,还有尚未融化的雪花。 她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没必要的,他们本来也追不上我们。” 易潇认真说道:“有必要的,谁让他们追你呢?” 小殿下拉起郡主大人的手,笑眯眯望向远方。 双目燃起幽幽火焰。 那里有几道身影向着压城山方向赶来。 “速度太慢了。”易潇轻叹了一声,道:“早知道我埋几朵莲。” 郡主大人任由小殿下拉着手,并没有丝毫抗拒,只是微微有所犹豫。 易潇大有深意望了一眼魏灵衫。 龙雀姑娘想了想,很认真说道:“其实他们确实挺烦的。” 于是小殿下转身蹲下去,又埋了三朵莲花。 重新站起身子。 株莲相看见远方大雪里,那几个身影依旧在马不停蹄的赶路。 易潇喃喃说道“这也忒慢了啊” 魏灵衫想了想,补充说道:“他们说是银城出色的年轻修行者,其实根本比不上师兄。每天无所事事,只会打扰我的清修。” 小殿下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意味。 “打扰你的清修???” “大概就是敲门,送花,献殷勤。” 小殿下听完以后二话不说,蹲下去面朝雪地背朝天,两只手插在雪地里,卯足了劲,又埋了十五朵大红莲。 “如果不是打不过你的师尊,我现在就把他们栽到地里面。”小殿下指了指压城山脉下面,很认真说道:“很惨的,头朝下的那种。” 魏灵衫忍俊不禁。 易潇呸了一声,看着那几道快要抵达压城山山脉的身影,没好气说道:“要不我也不埋雷子了,你漆虞借我,我迎面过去就是咔嚓咔嚓,一剑一个,以后保你眼不见心不烦。” 魏灵衫按紧了漆虞剑鞘,假意愠怒说道:“那师尊要是追出来怎么办?” 小殿下笑眯眯说道:“那我就去龙脊取紫匣跟他拼命。” 郡主大人幽幽说道:“你就不怕死?” 易潇笑意不减,理直气壮说道:“死我倒不怕,我只怕死了以后你哭鼻子,到时候银城再有人欺负你,也没人帮你出气了。” 魏灵衫没好气掐了易潇一下。 小殿下疼着龇牙咧嘴,接着笑着握住郡主大人的手。 “疼疼疼,轻点轻点,你这是要谋杀亲夫?某人在大稷山脉说的话,我可都很不凑巧地在易小安的梦话里听见了。” 魏灵衫面有红晕,悻悻然松开手。 小殿下笑眯眯说道:“待会要离开北地了,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郡主大人没好气说道:“没。” “我送你一个。” 易潇一只手拉住魏灵衫,轻轻抬起另外一只手。 小殿下笑着说道:“送你一场雪崩看。” 他打了个响指。 地底传来轰鸣不绝的闷响。 大红莲的花苞在一刹那绽放开来,三十丈之下的浑厚元力,以一种迅猛的速度陡然传递。 小殿下拉着魏灵衫,开始奔跑。 压城山开始震颤。 这座小山的山巅之上,有一丝的松动,紧接着大雪滚动落下,气势缓缓叠加,如一线潮般推进,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行至最后犹如奔雷。 气势磅礴。 不可阻挡。 雪崩。 终于艰难行至压城山山脉脚下的银城弟子,一直疑惑于魏灵衫为何停在了这座雪山山脚前。 他们此刻有些艰难抬起头,感到有些窒息。 压城山在北原诸山之中只能算是一座小山。 山小同样可以压死人。 这里雪势积累极久,只需要一点点的引动,就会引发雪崩。 银城弟子眼前一片白茫茫。 如九天之上奔来的白色巨雷。 这样仗势巨大的雪崩,绝非是天然,绝对是人为。 二十二朵大红莲。 一场压城山雪崩。 茫茫雪气,刹那崩溃,接着压下。 瞬息砸下,淹没山脚 两位始作俑者踩着雪崩的潮头一路逃离,雪气溃散于小殿下的金刚体魄周身三丈之处,不能入内。 易潇隐约听见身后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 在魏灵衫胸膛里沉淀已久的积郁之气,与一道抑扬顿挫的清啸声音一同烟消云散。 她纵声长啸,如龙雀长鸣。 小殿下同样大笑。 天风冷冽。 大雪铺面。 年轻的一男一女彼此对望一眼,彼此大笑,在大雪潮中显得有些狼狈,数次险些被迅猛雪潮淹没,紧接着再度冲出。 最终艰难逃出了雪崩的范围。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二月春雨刀 兰陵城里,齐恕大人一直在招人。 巡抚司上下,天阙上下,都不知道齐恕大人在找谁。 似乎是位长着尖尖双耳的小姑娘? 齐恕大人亲自去皇城里找了一圈,最后在老舍茶社里找到了这位玲珑可爱的妖族小姑娘。 “小殿下是不是离开皇城了?”齐恕很无奈的开门见山说道:“听说小殿下最近都在你那,我快要闲死了都,想找他唠嗑下棋,根本找不到人影。” 青梨姑娘双目无神,望向齐恕,许久之后定睛看清了这个瘦削男人。 她瘪了瘪嘴没好气说道:“那你是见不到他人影了,昨儿刚刚走,现在正在江南道跟某人逍遥快活呢。” 江南道。 齐梁十九道之中的最核心一道。 兰陵城在江南道正中央。 江南道就是齐梁最繁华的地带。 齐恕闻言之后有些失望,不过转念就明白了青梨姑娘话里的某人是谁。 他有些微微震惊说道:“小殿下真是神通广大啊,连那位郡主大人都能从北地拐骗过来?” “是啊,从银城冒着生命危险拐过来的。”青梨姑娘面无表情说道:“还把银城的追兵拿雪崩埋了,这事惊动了北原王庭,漠北王派的一队草原轻骑恰巧也被那场雪崩埋了。” 齐恕啧啧叹道:“漠北王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至少在北原这一亩三分地,妖族和北魏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青梨嗯了一声,轻轻说道:“我们跑得快,不然北地那位漠北王可能会掀起北地的动荡。” 齐恕轻轻皱起眉头,拎了个板凳坐下,探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茶几。 “听说那位漠北王,在北原能够操纵天气,地势,甚至可以引发雪崩。这位北方的大君能够稳稳坐在这个位子,北魏和西域都不去招惹他,就是因为这些匪夷所思的大神通。” 齐恕试探性问道:“似乎跟那位已经离世的漠北大先知有所联系?” 青梨面无表情说道:“别想着从我这得到什么讯息,圣岛的情报在某种意义上还比不上天阙。” 齐恕笑着摸了摸鼻子,继续试探性问道:“那他们现在在江南道哪儿?” 青梨姑娘保持沉默,默默饮茶。 她已经养成了良好的饮茶习惯,久日温养心肺,茶与酒的确不同,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不存在高下之分。 南茶北酒。 妖族小姑娘抿了一口茶水之后微阖双眼,似乎神游天外。 齐恕笑眯眯接着说道:“江南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俩什么时候来兰陵城?陛下大人可等着见一见那只龙雀呢。” 青梨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瞥了一眼老舍茶社的窗外。 二月春来到,春雨润如酥。 她轻声说道:“昨儿看了兰陵城,今儿刚刚离开。” 齐恕目瞪口呆:“这忒过分了啊,还带这么玩的?” 青梨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片刻,她觉得小殿下说的一句话很恰当。 于是她模仿易潇的口吻,缓缓说道:“这都什么时代了,谈个恋爱还非要见家长?” 齐恕哭笑不得。 他挠了挠头,觉得很没有道理。 转念一想,似乎又有那么点道理。 江南道。 春雷湖是江南道有名的古代遗迹,江湖人滚刀走江湖,齐梁十九道有八湖必过,其中就有始符年间的古湖春雷湖。 江湖江湖,拆开来看,江湖二字,任何一字皆是重若千钧。 春雷湖上泛舟而行的游客极多。 二月春来,万物复苏,江湖讲究一年之计在于春,赶春踩点,想看高人风流,就得来春雷湖这种。 春雷湖名声在外,内蕴奇秀,比不得淇江高人神通广大,可淇江太大,那些高人出手,多半又是在江心踩水而战,外人哪里看得清门道? “所以春雷湖人真的很多。” 一艘小舟上,年轻的一男一女,男子轻松撑着船桨,并不算吃力,同时留有余力笑着说道:“江南道当年被萧望踏平之后,武林如枯草重生,十六年,也该长出了些苗头。” 小舟上的女子蒙着面纱,若有所思。 “可淇江南北,有能耐的江湖人多半都耐不住寂寞。”易潇轻声说道:“他们自问不求长生,只求此生荣华富贵,所以都盼着跳出江湖,来庙堂争一分造化。只是这份造化,其实就是江湖的毒药。” “北魏的庙堂远远压过了江湖,中原有传闻,说‘淇江以北,江湖已死’,好在齐梁重文道,神将位列很稳,被萧望定死在十八席位,所以南朝的江湖还没那么躁动。”小殿下低垂眉眼笑了笑,“始符年间的大宗师多半出自江湖人,他们心无旁骛,无所羁绊,成就大宗师修为。现在的修行天才很难再开派立宗,修行的功法也多是前人开创,即便是五大妖孽,这些被认为稳稳进入大宗师行列的逆天人物,也都是得到了前代圣贤的传承。” 郡主大人想了想,发现还真是。 东君出自隐谷,西妖是朱雀的凡胎,大师兄来自银城,南圣吸了终巍峰的造化,中菩萨是地藏的转世。 “三大圣地里,叶小楼从风庭城之后就彻底消失。”易潇轻轻说道:“他是真正潜心修行的圣地弟子,背着剑冢,算是最彻底的江湖人,其实五大妖孽里,多少带了份超凡入圣的仙人风姿,这样的人,离如今的江湖差了太远。” 魏灵衫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小殿下感慨说道:“江湖会慢慢壮大,因为庙堂里的修行者无法专心修行,而大世之后,江湖里的风流人物会慢慢赶上他们的。” 易潇笑了笑,拢了拢身上墨袖。 天色有些微凉。 春雷湖上空有云雾笼罩。 “要下雨了?” 小殿下微笑说道:“二月春意来,送雨如送刀。” 春雷湖湖畔,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易潇袖内气机迸发,小舟调离方向,离开湖心。 一同散开的有数十艘小舟。 “江南道有十大宗门,排名第一的是西阁,排在第二的是一气刀盟,每年的约战在江南道都闹得纷纷扬扬。”易潇柔声笑着说道:“今儿定在春雷湖,现在就是那两位宗内‘高手’约战的时辰了,待会多半是要粉墨登场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西阁少主 春雷湖。 带着帷帽的郡主大人微微眯起眼,目光透过面纱,遥遥望向春雷湖湖心。 小殿下与魏灵衫南下,各自换了一身服饰。小殿下身着墨色莲衣,一裹圆,额前束着漆黑发带,头顶斗笠;郡主大人则换了一身紫衣,干净利落,以帷帽遮容。 湖心本就静停着一只画舫大船。 春雷湖湖面本来波澜不惊,可伴随莫名气机波荡,湖面开始起伏。 “那是一气刀盟的折剑不系舟。”小殿下笑着拿下斗笠,遥遥指向那只画舫大船,“西阁用剑,刀盟用刀,刀剑江湖不两立,所以起了‘折剑’的名字,早就停在春雷湖了,里面坐的应该是刀盟的顶级高手。” 魏灵衫蹙起好看的眉头,略微有些失望说道:“顶级高手?气机也就八品巅峰。” 小殿下松开船桨,两只手搭在船身边缘,笑着仰坐,侧过头来望向那只大船。 “如今天下的九品的确多不胜数,可南北东西分去,被诸大势力分去的又有多少位,被南北庙堂分去的又有多少位?”他笑着摇了摇头,“齐梁共有十九道,这般再分到江湖之后,还能存下多少位?” “即便是大世开启,跻身九品,也足以在江湖上被奉为传奇。”易潇认真说道:“造化和机遇太难得了,暂时轮不到江湖人分一杯羹。” 魏灵衫轻轻点了点头,轻声感慨说道:“我本以为能看到年少有为的江湖才俊,没想到画舫里坐着的不过是一个白发老人。” 易潇幽幽说道:“年少有为的江湖才俊?” 郡主大人笑了,没好气说道:“这也能吃醋?” 小殿下嗤笑一声,摆了摆手:“那倒不会,我能吃江湖的醋?就算江湖上的青年才俊现在排成一条队,让他们一条手臂,我照样可以把他们通通打翻在地。” 魏灵衫笑眯眯夸赞道:“那你可真是厉害了。” “谬赞谬赞”易潇受之无愧,接着微微挑眉,指了指湖中央。 那艘巨大画舫船上立着一座翘角凉亭,亭子内有屏风薄纱,老人佝偻的身子在薄纱背后若隐若现,亭内有一棋盘,一盏茶,热气袅袅。 这盏茶已经热了很久。 “老一辈的人物在那个年代能修行到八品巅峰,距离九品只差一步,已经是极为不易的事情。”小殿下唇角微微扬起,“一气刀盟本来是北方的宗派,淇江协议之后南北合流,这个老人不远万里南下,一手建立了如今的江南道刀盟。” 郡主大人眯眼望向那盏亭内棋盘上停放的热茶,轻声说道:“只可惜生不逢时,已无再多进境空间,终生止步于此,不然单凭一手温茶功夫,早就该晋入九品。” 茶依旧温热,靠的是元力温养。 未入九品,元力出窍。 虽无九品之名,已有九品之实。 小殿下轻轻点了点头,柔声说道:“江南道的江湖虽然不大,但九品还是有的,这个老人能把刀盟抬到江南道第二的位置,单凭八品元力肯定做不到。” 魏灵衫认真说道:“他的刀很直,很锋利,如果再年轻三十岁,应该是个人物。” 小殿下笑着说道:“他在等西阁的人呐,刀盟的老主人都来了,今天的春雷湖应该会很热闹。” 魏灵衫帷帽下看不清表情,倒是带着一丝戏谑的意思开口说道:“西阁的来人倒是有点意思。” 春雷湖湖畔。 诸多江湖客围住春雷湖,即便天心落雨,依旧饶有兴趣望向湖心那艘画舫大船。 一气刀盟的行事风格素来高调,那位姓丁的老人就坐在亭内,高人出行讲究格调,一气刀盟在江南道江湖行事素来不羁,可那位老人看样子并不像是一个行事跋扈的刀客。 而且那位一气刀盟的老人坐在凉亭内已经有好些时候了。 西阁的年轻少主依旧未到,似乎要误了时辰。 就在此刻。 春雷湖天心绵绵落雨,有一道劲风袭来。 湖畔一株柳树凭空弯腰。 柳腰被压低,下一刻再度抬起,一株柳树已经被剑气捋尽了柳叶。 春秋年间有一苇渡江的佛门高人踩踏淇江。 此刻漫天柳叶向着春雷湖铺展而去。 千枚柳叶化为剑形,有一人从人群之后潇洒掠起,绛红色道袍肆意飞扬,如盛开的大红花一般踩踏绿叶,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剑诀掐住,元力鼓荡。 浩荡元力劈开湖面,两道剑气卷起湖水。 御剑而行,波澜壮阔。 最后掠入折剑不易舟的凉亭之内。 身后柳叶纷纷扬扬,最终飘入春雷湖,沉沉坠去。 春雷湖的凉亭内。 老人的棋盘上压着一把刀,刀身上压着一盏茶。 他的对座坐着那位绛红色道袍的年轻男人。 西阁少主。 凉亭纱动,这个男人的肤色极白,有些病态,比起惨白,更像是女人一般的羊脂白色,他笑着将自己腰间的漆黑长剑卸下,缓缓压在棋盘对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是第二次见面。”绛红色道袍的西阁少主望着对座的那位老人,柔声开口:“第一次是在很久以前了,家父带我去拜访江南道排在第一位的一气刀盟,而那时候江湖上还没有西阁。” 老人低垂眉眼,双手叠掌放在小腹前。 “家父被打断了一条腿,一只胳膊。”西阁少主笑了笑,“还是您老念着旧情,留了他一命,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西阁。” 年轻的男人陡然收敛笑意。 “丁一。” 西阁少主的声音阴柔滔天:“这笔账怎么算?” 老人面色平静。 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叫楚西壁?”被唤作丁一的刀盟老人白发苍苍,被整齐捋在脑后,一根发髻别起。 西阁少主笑意不减:“是。” 老人点了点头,双手缓缓抬起,按在了棋盘桌上。 “西阁翻盘了。”丁一轻声说道:“一气刀盟这些年来名存实亡,一直吊着一口气,所以今日我死了,一气刀盟彻底解散,江南道武林是你就一人独尊。” 西阁少主同样伸出双手缓缓按在棋盘上,笑道:“是。” 丁一微微阖眼。 老人全身的气机陡然炸开。 西阁少主眯起眼。 两人同时角力—— 棋盘上大大小小的棋子迸裂开来,刹那崩开凉亭的白纱,射入湖内,溅出力道极沉的水花。 小殿下微微侧头,闪过一道疾影,接着探出两根手指,在魏灵衫面前晃了一晃。 他收回夹着碎裂棋子的两根手指,唇角带着玩味的笑容:“西阁的少主,倒是个俊俏漂亮的男人。” 魏灵衫若有所思望向凉亭之内的棋盘。 那个叫楚西壁的阴柔男人,此刻与那个老人一同缓缓站起身子,两只手已经由按压桌边,缓缓挪到了压在棋盘上的那柄漆黑长剑两旁。 郡主大人轻声说道:“楚西壁会赢。” 那个年轻的西阁少主,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九品高手。 小殿下面色复杂,幽幽说道:“其实楚西壁的剑,不一定比得上丁一的刀。” 魏灵衫重复说道:“但楚西壁会赢。” 小殿下点了点头。 易潇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春雨起势很小,似乎有变大的意思,天空之中的闷雷逐渐积蓄,云层压得极低。 “今儿来春雷湖的人可真是赚了。”小殿下笑了笑,“九品在江南道武林可是罕见的很。” 郡主大人细眯起眼,柔声说道:“不还有你这尊大菩萨吗?” 易潇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我算是大菩萨,那他们五个妖孽算什么?” 郡主大人笑而不语。 易潇说完以后抬起头,望向天心。 隐约有春雷翻涌声音。 他喃喃说道:“赚了,赚了,真是赚了啊” 棋盘上的热茶压在刀身上。 老人闭着双眼双手按在刀两侧,苍老而有力的手腕上衣袖被气机撑得鼓起,面色坚毅如雄狮,宽大松弛的道袍被吹起复又落下,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西阁少主则是阴柔笑着,似乎留有余力。 他轻飘飘抬起手,接着猛然拍下。 那盏热茶被劲气炸开,茶盏崩碎。 老人面不改色,双手依旧按在刀身上。 滚烫的茶水嗤然从他面前如流云般划过,未曾沾染分毫。 “元力出窍?”西阁少主的声音明显带了一份不敢置信。 老人缓缓睁开双眼。 那一刹那狮子怒吼—— 西阁少主猛然眯起眼。 两个人同时抬手。 刀出鞘。 剑出鞘。 两人角力的桌子刹那崩开,紧接着刀剑交接的声音极为刺耳—— 画舫上的凉亭轰然崩塌! 一道绛红色年轻身影从凉亭内倒飞出去,刚刚落在画舫大船的船头,抬起头来,眼前是一道占据了整个视线的巨大刀光! 画舫大船被这一刀压得船身倾泻,猛然翘起。 这是一股何等恐怖的巨力? 西阁少主在这一刀下被连人带船一同砍入水内。 漆黑长剑剑锋被一只手掌死死抵住,绛红色道袍的年轻男人踩在船头,整个身子已经被那个老人压在水里。 画舫大船几乎快要垂直于春雷湖湖面。 那个老人面无表情,单手压住刀背,再度运转元力。 只可惜八品元力能有如此爆发力已经极难,即便能够勉强出窍,在数十年的摸索中抵达圆融如意的程度。 本质上依旧比不上九品。 被压在水中的西阁少主猛然发力。 九品元力浑厚程度远超八品,此刻浩荡扫开,春雷湖湖面炸开一个窟窿,短暂清出一个真空半圆。 绛红色道袍的年轻男人开始低声嘶吼。 从没有一个剑客如此用剑。 狂野。 蛮横。 白发苍苍的老人被浑厚元力震得微微一怔,刀口被剑锋抵开。 接着那柄剑狂暴无比地从一侧扫来。 更像是砸来。 这样的一剑,不讲道理,只讲力气。 剑不像剑,更像是刀。 老人被这一剑砸得横飞出去。 浑身湿透了的西阁少主提剑而起,怒吼咆哮。 春雷湖轰隆隆连绵声响不绝。 第一式占了上风的老人,后劲明显不足,此刻勉强踩在春雷湖湖面上,尚未站稳,便被西阁少主一剑一剑砸来,全然招架不住,只能一退再退。 一步退,步步退。 最后退出了近乎十丈。 快接近了小殿下和郡主大人的那艘小舟。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漂泊江湖如此之久 春雷湖湖面之上接连炸开数团水花。 一气刀盟的老人极为艰难地抬刀,被那柄漆黑长剑砸得虎口撕裂,已经死死握住刀柄。 西阁少主此刻哪里还有什么风度可言? 那张阴柔白皙的脸,早已被戾气扭曲,楚西壁咬牙切齿,双手紧攥剑柄,一剑一剑比刀势还要凶狠,恨不得把多年来积郁的仇恨全部砸在老人身上! 剑气肆虐纵横,狠狠灌在一气刀盟的老人身上。 老人双手抬起,那柄老刀抵住西阁少主的长剑,死死咬合不肯松开。 他踩在了春雷湖上,脚底元力迸发,硬生生稳住身形。 西阁少主面色阴沉,双手迅猛抬剑,再度重重砸下! 春雷湖澎湃下压,接着两人落脚点炸开 湖中央早已经空出极大的一圈。 只可惜两人真打起来,都有踩水不过膝的本领,从春雷湖中央一路打出近十丈。 小殿下微微皱起眉头,望着距离自己已经不远的两人。 一气刀盟的老人双手死死攥刀,机械重复抬起,格挡着西阁少主的攻势,看似狼狈,实则留了一份余地,气机固锁在体内,不断撤步再撤步,化解攻势之余,极大的保留了力气。 而那个英俊面容已经狰狞的西阁少主,则是不遗余力宣泄着九品元力,想着硬生生把这个老人砸死。 老人的刀道相当精湛,防得滴水不漏。 只是接连变幻方向的撤退,越来越接近小殿下和郡主大人。 哪怕易潇中途摇桨的时候,临时起意换了一个方向。 郡主大人轻轻说道:“那个老人什么意思?” 易潇面色倒是平静,波澜不惊说道:“无碍,看着好了,这两人翻不出什么波浪。” 魏灵衫嗯了一声,柔声提醒说道:“天要打雷了,能不出手,就别出手了。” 易潇重新将斗笠戴回头顶,微微抬首望了一眼苍穹。 雷光隐约。 墨色莲衣一裹圆的小殿下有些忌讳地低下头,不再去看苍穹雷光闪耀,柔声笑着说道:“放心,我不会出手的。” “出手啊!” “还手啊!” “你不是气焰跋扈吗!” “当年断人手臂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春雷湖湖面,两道身影粘附在一起,一人退一人进,水雾模糊,隐约能看清绛红色道袍的西阁少主压着一气刀盟的老人,一剑一剑砸下,丝毫不留余力。 外人看不清的水雾里。 英俊的年轻男人面容狰狞,低沉嘶吼道:“来啊,来啊,出刀啊!就让我来报答你啊!” 老人两鬓的白发已经染上了红意,斑斑血红,是虎口被撕裂溅出的血渍,飘染到了面颊,眼眉,以及干枯的发丝之上。 他依旧不说话。 西阁少主一口气机,九品之境,全然不曾留手。 一剑之后是第二剑,气机不泄,剑势不减,一气之下可以连贯砸出四十九剑。 这样凶猛的招式,已经算不得是剑法了。 老人年轻的时候练过无数次招架,抬刀,格挡。 那个姓楚的朋友,当年用的就是这样的一招。 反复砸下。 自己招架不住,就只能被砸飞。 只不过当年的楚姓朋友,用的不是剑,而是刀。 这是一招“灌刀式”。 楚西壁用的剑招,是他的父亲由刀招改变而成的。 一气刀盟的老人一次次艰难格挡,极为吃力。 那柄剑上的东西太多。 不单单是元力。 还有仇恨,怨念,憎恶,不甘,野心。 背负太多,所以太沉。 与当年的那人,一模一样。 老人守了四十九剑,等到了楚西壁一口气终于用尽,幽幽吸气之时,陡然翻转手腕,那柄墨刀刹那翻滚一圈。 倒抬刀。 这是破开“灌刀式”无限循环的唯一办法。 一气刀盟里能用出这一式的人极少,因为倒抬刀对刀客的身体要求太高,翻转手腕,抬刀的那一刻,需要承担太大的压力,腕骨很有可能会断裂。 这个老人的双眼终于睁开,一刹那闪耀如同星辰,脊背陡然挺直,整个人雄姿英发,手持倒抬刀之势,猛地前踏一步。 那柄墨刀顶着巨大压力切斩而上。 一刹那触到了楚西壁的剑身之上。 那是“灌刀式”唯一的弱点。 墨刀大力挑起。 春雷湖炸开的水汽扩散一圈。 铮然一声 所有围观在春雷湖湖畔的江湖客通通发出一声惊叫。 春雷湖上,两个人踩水而立。 水汽未曾散开,所以那两人的身影依旧模糊。 隔着两人极远的距离。 那只画舫大船的雕栏被劲气吹破,如同纸塑一般碎裂开来,接着有一道狭长物事从水雾之中极速射出。 那是一柄漆黑长剑。 刹那钉在了画舫大船的船头。 雕栏玉屏纹饰一刹那被剑气全都拍碎。 “灌刀式”不收敛气机,所以全身气机都聚集在一刀之上,换了剑施展同样如此。 被挑飞了剑,就是被挑飞了全身的气机。 高手对决,已经分出了胜负。 那柄墨刀已经抵在了西阁少主白皙的脖颈之上。 那的确是一柄极为锋利的刀,楚西壁的脖颈上已经被抵出了一道血痕。 绛红色道袍的阴柔男人没有说话。 他眯起眼,胸膛还在轻微的起伏。 只出了一刀的老人,白衣白发都染上了红色,好在枯老的手臂依旧有力,那双为刀而生的手,依旧能够握紧抵在西阁少主脖前的墨刀。 刀客老,刀也老。 刀下亡魂不曾老。 一气刀盟的老人面无表情,墨刀抵在西阁少主的脖前,轻微用力,抵着西阁少主微微转动。 他一点一点挪动,墨刀逼着西阁少主配合他挪动。 挪了一个方向。 转了半周。 老人很温柔地向那个方向露出一个笑容,表达自己并没有恶意。 小殿下已经确定这个老人是故意而为之。 春雷湖那么多只船。 偏偏转了一个方向,对准了自己的船。 易潇往下压了压斗笠,无奈说道:“不应该啊,我俩藏匿气机,除非是那些九品大成的人能看出一些端倪,其他人不可能看出来的。” 郡主大人若有所思说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小殿下有些微惘,魏灵衫眯起眼,细声说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魏灵衫柔声说道:“春雷湖围观的人只是看个热闹,有些话他们还是不要听为妙。” 易潇心领神会,笑着将元力递出,封锁春雷湖中央那两人的声音。 一气刀盟的老人缓缓压刀。 西阁少主被刀抵在脖前,被逼得向后退去。 老人柔声说道:“楚西壁,你跟你爹一样,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修行天才,只可惜心思却从未放在正途上。” 楚西壁眯起眼,被墨刀抵在了脖前,反倒笑出了声音。 “假仁假义。” 西阁少主阴柔笑道:“你以为我没了剑,你就能杀我?” 老人幽幽说道:“年轻人,你最好别动。” “我把刀架在你的脖上,只是告诉你,我有这个资格。” 一气刀盟的老人柔声说道:“有些话,你听清楚了。” “西阁吞并刀盟也好,一跃成为江南道最大的宗门也好,你们俩父子浮在江湖上也好,蛰浅下去也好。” “怎么样都好。” “有一个道理,你的父亲当年没有看清楚。” “天下,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天下了。” “淇江只分南北,只有梁魏,再没有其他。” “江南道排名第一的宗门,看起来风风光光,家大业大,可抵不过萧望的一根手指头。”老人语调平静,“春秋的江南道十大宗门,一夜之内被铁骑踏灭,神将出手,寸草不生,你以为江湖还是三十年前的江湖?你以为九品还是三十年前的九品?” 楚西壁笑意缓缓僵住。 他面上的阴柔不减,阴恻恻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父亲的野心从来没有停过。”老人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他想颠覆的不止是江南道的江湖,他想合拢十九道的宗门,想着更深层次的事情,只可惜”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一气刀盟的老人摇了摇头,“愚蠢,自负,可笑,可怜。” “你可知,你这样的九品,江湖上有多少人?” 那柄墨刀向上提了提。 楚西壁面色难看仰起苍白的脖颈。 “也就是欺负那些伪九品,真正凭自己实力晋入九品层次的,你就是最弱的那一类。”老人毫不留情说道:“如今大世来了,不提那十八位高居庙堂的神将,还有镇守十九道的那些大人物,单单放到如今势微力薄的江湖上,你这样的九品,就如过江之鲤一般数不胜数。” “刚刚晋入九品,就忍不住开始打压刀盟。”老人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江南道的十大宗门,彼此之前差不了太多,都在韬光养晦,谁会在乎所谓的江湖排名?你为了复仇也好,为了仇恨也罢,伙同其他几个宗门的老狐狸,就为了吞并刀盟,可知要在事后付出多大的代价?” 楚西壁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死死盯住这个老人。 目光森然而可怖。 老人置若未睹,冷漠说道:“要实力没实力,要心机没心机,你自认为是一头孤狼,只不过是徒有野心的土狗,你离你父亲差远了!” 楚西壁喉咙翻涌,终于抑制不住那股怒气,双目猩红。 已然失去了理智。 什么大局。 什么谋略。 通通抛在了脑后。 他只要复仇! 西阁少主猛然攥紧缩在袖子里的那枚玉佩,气机尚未迸发,身前的老人正等此刻,墨刀狠狠侧转,刀背重若万钧,狠狠拍下。 一刹那将绛红色道袍的年轻男人拍打得双膝砸下,狠狠跪倒在湖面! 那柄墨刀已经留有余力,不曾见血,依旧将西阁少主的右肩卸下。 老人单手压刀,抵在楚西壁右肩。 楚西壁右臂软绵绵瘫下,左手撑在湖面上,整个人极为狼狈,抬起头来,死死瞪着这个持刀的老人。 老人只是压着刀。 枯老的发丝被风吹动。 他抬起了头,望向天空之中逐渐开始密集的雷电。 “我是个老人,是个早就该死的老人。” 丁一轻声说道:“我漂泊江湖如此之久,深知有些事人力不可为之,有些事人心不可探之。” “兴许是江湖没落的缘故,我很久没有见过如大王那般惊艳的人了。” “楚西壁,我和你父亲都见过,可你没见过。” “人心应有敬畏,因为有些人如天上之雷霆,落在江湖,声势浩大,我们抬头去看是会瞎眼的。” 他轻轻俯下身子,在楚西壁耳边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 “我死了以后,刀盟送给你了。” 第二句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第三句是。 “看好这一刀。” 第一百二十章 西楚双玉 一气刀盟的老人缓缓抬臂。 楚西壁肩上一轻。 那柄墨刀从他肩膀上缓缓移开,抬起。 西阁少主看见这个老人缓缓起身,临走之前轻轻拍了拍自己肩膀。 这三句话让他怔住。 他缓缓扭头,看见春雷湖上,水雾弥漫,那个老人单手抬举墨刀,踩踏湖水,缓缓走向了一艘小船,船上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年轻男子身上裹着墨色莲衣头顶斗笠,女子一身飒爽紫色,以帷帽遮容。 易潇眯起眼。 老人走到了小舟十丈前。 他举着那柄墨刀,手臂未曾有过丝毫的动摇。 老人深吸一口气,拿着只有自己与小舟那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诚恳说道:“我从未想过能在今日碰见您,今日前来,别无他求,只求能赐我一死。” 小殿下微微皱眉。 这个老人缓缓合眼,前踏一步。 持刀前赴! 老人前赴的姿态极为壮烈,轰隆隆踏水而来,刀尖自然下垂,拖刀而行,满溢刀气在身后将春雷湖湖水刺开排开,让所有人都能目睹这一幕。 这位一气刀盟的老人,虽然是八品之身,但当他持刀挫败西阁少主之后,在围观群众眼中,已经是当仁不让的江南道江湖第一人。 江湖所有风采,尽于暮年。 江湖所有风华,止于一刀。 没有人明白,为何这个老人平白无故放过了西阁少主,接着没来由冲向了那只小舟。 小舟上带着斗笠披着莲衣的年轻男人皱起眉头。 他本不想出手。 只是此刻不得不出手。 苍穹上隐约雷光闪过,闷雷咆哮。 那个墨色莲衣的年轻男人陡然从船上起身,在众人惊悚目光之中掠起踏水,居然也是一位不折不扣可以元力出窍的大高手。 易潇只前踏了两步,将小舟和魏灵衫拦在了身后。 他轻轻屈起中指,第一节指肚压在拇指上,接着继续下压,翻扣,指盖抵在大拇指指腹。 拖刀而行的老人冲出雨幕,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根手指无比“轻缓”弹出。 弹指。 一道可见的水纹在刀尖扩散开来。 那个拖刀奔袭,最后抬刀刺出的老人,保持着双手持刀刺出的姿势。 就这么一刹那由极速变为静止。 小殿下蹙起眉头。 “我看了那么久,也算是明白了。” 易潇轻声说道:“要想让那个叫楚西壁的男人明白江湖险恶,最好的方法不是你去赴死,你死在我的手里没有用。” 老人的姿态无比僵硬。 却笑了笑。 “况且他有那块玉佩,再努力个十年八年,未尝不能抵达我这个地步。”小殿下平静说道:“江湖上的野心,到了我这个境界,想要完成,已经绰绰有余了。” 丁一只是摇了摇头。 这句话没有丝毫夸大的成分。 小殿下如今位列九品,基本上能与当年的白袍老狐狸酣畅淋漓打个五五开,不分胜负。 这样的一种修为,驰骋江湖如千里辟易。 老人感慨说道:“您果然是天纵奇才,楚西壁不及您万分之一。” 小殿下面无表情说道:“谬赞了。比起待会要出场的那位,还是差了些火候的。” 丁一有些微惘。易潇稍显善意,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上有些暴怒的雷光,轻声说道:“你来求死,我成全你了,本想着平平静静在春雷湖看那人取琴,如今出手了,被他瞧见,自然免不了一场争斗。” 一气刀盟的老人听不太懂易潇的话,只能感慨说道:“真羡慕您啊,这样的江湖,若是我能年轻三十岁,兴许也能看上一眼,此生便也可以知足了。” 易潇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老人柔声说道:“很多年前,我从老祖宗那,见过您的画像。” 小殿下陡然睁开双眼。 丁一被那双黄金瞳孔盯住,非但没有不安和惶恐,而是心潮澎湃说道:“大王,您果然重新君临人间了!” 易潇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一气刀盟的老人却突然黯然下来,幽幽叹息说道:“只是您复活了又能如何?西楚的甲士已经不在了,那块玉佩里也只存了西楚的一丁点气运,我们翻不了盘的。” 小殿下眯起眼,微微抬起手,五指扣拢。 远方的楚西壁惊悚出声,袖内那块玉佩被一股大力隔空吸走,直接撕破了衣袖,全然无法挽留。 易潇刹那捏住那块玉佩,缓缓摩挲,温玉如羊脂。 他抬起头,若有所思望向眼前的老人。 老人感慨万分,柔声笑道:“大王,无憾了。” 面前墨刀陡然崩裂一道裂纹。 刀身依旧完好,只是那道裂纹迅速蔓延,极快地延伸至手臂之处。 再蔓延之后,老人面前缓缓浮现一抹血线。 小殿下先前“轻柔”一指的指力将他的刀气尽数点回,无比锋利地一线割开。 白色道袍的老人化为一尊血人。 远方的楚西壁惊悚看着这一幕,再也没有了前去讨要玉佩的打算,尖叫一声,低垂着一条右臂,身形都站立不稳,丝毫不顾形象地向着反方向狼狈掠去。 小殿下根本懒得去追。 郡主大人早就起身来到了易潇身边,此刻望向那个跌坠身子入湖,将湖水染成一片红的老人躯体。她轻声说道:“这个人最多八品,不可能察觉我们的气机,唯一能认出来的可能,就是他所说的” 小殿下面色复杂。 曾经见过自己的画像。 “那个老祖宗就是穆家的第一代铸剑师?”郡主大人语气游移不定说道:“听说他功败垂成,被林半瞎一箭射散了成仙的气运,接着被池鱼吞去,最终坠落淇江而亡。” 易潇摩挲着这块玉佩,望向魏灵衫。 “但他的尸体还没有找到。” 小殿下将那块玉佩递给郡主大人,柔声说道:“到了宗师境界,没见到真正的尸体,谁也不敢说他死了。你我都知道,大修行者究竟有多么强大。当年木鬼子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老古董了,靠着妖术把自己变得不人不鬼,硬是活到了春秋大世,这样的一只老狐狸,苦心积虑准备了如此多年,怎么会没留几个后手?” 郡主大人将玉佩在手里把玩了几圈,柔声说道:“西楚双玉,这块是西壁。” “对。”易潇笑了笑,轻声说道:“这里倒是残留着西楚的气运,虽然不多,却至少能让一个人安然无虞修行到半步宗师的境界。” “这块玉佩未曾合一本来应该有两块的。”小殿下顿了顿,说道:“西壁和楚玉,是当年霸王和虞姬的定情信物。” 说到这,魏灵衫意味深长望向易潇。 丁一的那声“大王”。 隔了老远的楚西壁未曾听清,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小殿下低垂眉眼,自嘲问道:“你相信有转世?” “我不信。”魏灵衫很平静回答,接着顿了顿,说道:“可他们都说我是大夏龙雀的妖刀魂魄转世。” “我也不信。”易潇苦笑一声,说道:“但已经不是一人说我是霸王转世了。” “霸王被誉为九天十地纯战力最强的人物,你要是他的转世,理应气震寰宇,无敌当世,又怎么会屈居于那五个人身下?”郡主大人挑了挑眉,揶揄说道:“就算比不过师兄,也不该怕东君西妖这些” “西妖我倒是真不怕”小殿下自嘲笑了笑,抬起头来,望向漫天苍穹雷光闪耀。 “前不久跟青石打了一架,应该说是被青石打了一顿。”易潇笑眯眯说道:“这几天心有所悟,觉得那几位妖孽没那么吓人。” 说完以后,他捋下一根发丝,将西壁串联而起,挂在魏灵衫修长玉颈前。 郡主大人没好气咕哝说道:“还玩这一套?” 小殿下笑着赞道:“真的很好看。” 魏灵衫俏脸微红。 “这块西壁送你,且看好了,”小殿下笑着说道:“待会我一剑压跪那位号称谪仙人的隐谷妖孽。” 郡主大人噗嗤一声笑了,笑眯眯道:“待会别被打趴下了。” 易潇往下按了按斗笠,眨了眨眼说道:“不还有你呢,打不过,你带着我逃命天涯啊。” 魏灵衫笑着说道:“这是齐梁啊,你要是打不过,就拿百万甲堆死他。” “有道理。” 易潇笑了笑,舒展身躯。 “春雷湖是千年古湖了,一千年前的始符大世,有位高人隐世之前特意将琴埋在湖底,千百年来未有人取出,湖底翻了一圈扒烂了也不曾找到琴匣。” 小殿下温声细语,“春雷湖因琴得名,可沧海桑田之后,到头来却被人忘了埋琴的故事。”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只是始符之后,再无琴魔。” “今儿春雷到了春雷湖,有人要取春雷琴,千年前的江湖大世回来了,所以那些该来的一样也不会少。” 舒展身躯的年轻男子身上迸发出噼里啪啦如炒豆子般的声音,斗笠下遮掩面容,遮住两抹眼眸里的幽幽金灿光芒,一身莲衣随风随湖水起伏。 大雷蓄势欲落,已压至头顶。 “先清个场,免得打起来殃及池鱼。” 小殿下笑了笑,缓缓伸出一只手,按下斗笠。 湖畔的围观者,看到一气刀盟的老人被一指点死,沉尸春雷湖,之后西阁少主仓皇逃离,早已经心神震颤,不能自已。 多半是见到了耳濡目染的那些大世真正高人了 一脚踩下,江南道江湖便被踩翻! 那个斗笠年轻男子在万众瞩目之中缓缓张口,声音抑扬顿挫。 开口之后,如同狮子忿怒,佛门金刚怒吼。 春雷湖湖水刹那如大碗倒扣。 被一声压下,抬起,炸开。 “轰隆隆” 雷光绵延,在小殿下头顶盘桓。 然后落下。 炸开。 第一百二十一章 敢与东君抢造化 轰然大浪倒卷。 天心有一道雷光落下。 春雷落在春雷湖之前。 斗笠年轻男子的笑容在雷光里若隐若现。 郡主大人抱着漆虞后退两步,笑着说道:“不借你剑。” 易潇背对魏灵衫,缓缓摊开双臂,双袖鼓荡,元力澎湃。 他朗声笑道:“何须漆虞?” “我借春雷湖水为剑!” 春雷湖湖畔上的江湖客捂住双耳,被湖中心那人的狮子怒吼震颤得口鼻溢血,纷纷逃开,十丈二十丈,依旧免不了被春雷湖炸开的湖水溅得一身湿润。 此刻所有人身上刀兵狂颤。 那个一裹圆的莲衣年轻男人缓缓举起双手。 漫天春雷湖湖水刹那倒卷而回。 若有人曾去过风庭城,便会发现眼前景象,与剑主大人当年“万剑启幕”的一幕何其相似! 在成百上千江湖人身上的春雷湖湖水,陡然凝结成水珠,顺着衣摆滚动,此刻若有一条元力丝线拉扯,突兀奔向湖中心那人头顶。 漫天水珠,连带着无数刀剑。 剑主大人是“借”。 易潇则是明目张胆的“抢”。 长笑声音之中,小殿下周身形成一道约十丈的磅礴水龙卷,盘踞而起,将自己笼罩在内。 小殿下高举双手,保持扛鼎之姿,看似“漫不经心”缓缓握拳。 那道水龙卷猛地咆哮而起,迎着雷光逆袭而上。 无数刀兵夹杂在水龙之中,金铁之音铮然碰撞,藏在元力水龙之中,看似“缓慢”地逐渐崭露头角,实则无比迅速地拼凑成了一副巨大的水龙头颅。 除了传说中的剑骨相,那位北仙,可以以血脉之力轻松驱使刀兵,其他人想造成这一幕这一景,就只能拿自身的元力去硬堆! 这是何等磅礴的元力? 又是何等强大的心力? 小殿下双手抬起龙卷,端的是声势无比浩大,那道水龙卷昂首奋爪,悍然撞上了那道春雷。 刹那水雷交接! 接触之处寸寸碎裂,雷光将刀兵尽数劈开,将那条水龙的头颅极为缓慢地撕裂开来! 雷光劈下,并非是直直落下,而是蜿蜒曲折,从九天之上,缓缓扭转身子。 “水龙”在雷光之下显得脆弱不堪一击。 只因雷光曲折蔓延的身子上,坐了一位气质如谪仙人的清俊男子。 东君在邀北关出现,便一直是一袭宽大黑袍,与小殿下的衣饰风格很近,只不过修行隐谷琴道,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空灵的仙感。 如今他身上覆着一件极宽大的白色仙袍。 一丝一毫也不像是当年的东君。 背后的那柄大圣遗音更是不知去向。 他坐在九天落下的雷光之上,面色清俊,眼神漠然,白袍除了仙意以外,更多的像是一种从地狱里积攒而出的森然冷意。 累累白骨,也是白色。 瀑布般的墨发铺散在身后肆意飘摇,可额前那抹,却无比苍白。 小殿下站在水龙卷之中,抬起头来,笑意不减望向这位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妖孽,如今天翻地覆一般,他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碰面。 十丈的水龙卷硬生生被雷光挤入腹中,于是膨胀变宽,刹那扩张到了二十张左右。 盘坐在雷龙头颅额前的白色仙袍男人,一手托腮,一手抚膝,面无表情,仙姿飘摇,风华绝代,漠然俯视着水龙卷里的小殿下。 “我知道春雷琴开匣需要一滴宝贵的鲜血。”水龙卷最中央的易潇笑着说道:“若是我今天不来,你想开匣,就只能忍痛取自己的血。” 骑乘春雷而来的东君面色不变:“可现在没必要了。”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就这么好欺负?”易潇笑了笑,没好气指了指水龙卷外面的郡主大人,半自嘲半恐吓说道:“逼急了我和我媳妇一起上,你能打得过?” 王雪斋略微瞥了眼水龙卷外抱剑而立的魏灵衫,沉默片刻,平静问道:“你想怎么样?” 小殿下笑眯眯说道:“你放心,二打一欺负小孩儿这种事,我和我媳妇是不会去做的,到时候传出去,你东君的名号也不好看。” 王雪斋置若罔闻。 “我虽然不懂琴道,但春雷琴的仙运造化我还是想沾染一二。”小殿下笑意不减:“所以我就想问问,如果我今儿就站在这,不跟你打架,也不闹事,那柄琴开匣以后让我碰一碰,你觉得怎么样?” 白色骨袍的东君哦了一声。 他平静望向水龙卷外,指了指郡主大人,面无表情说道:“你们俩一起上吧。” 抱剑而立的魏灵衫笑了笑,望向水龙卷最中心的小殿下。 易潇叹了口气。 他摆了摆手,诚恳说道:“我这么有诚意,你居然都不接受” 小殿下摇了摇头:“不愧是宗师之境,好生威风啊,如果你不是被那人打的连根基都差点丢了,我还真不敢跟你在这装。” 坐在春雷上的骨袍清俊男子面色极为难看。 “被那人强行拔高境界踏入宗师,修为起伏不定,时强时弱,现在最多也就是九品巅峰。”小殿下咧嘴笑了笑:“东君何以落魄至此?” 春雷湖外。 只见那道水龙卷终于压抑不住。 漫天雷光撕裂水龙。 两道身影飘然飞出,其中一道白色骨袍的年轻仙人一脚踩下,春雷湖以一点为圆心,小半面湖水被踩得压低下去。 双臂抬起,硬生生抗住这一脚的小殿下被踩入春雷湖湖底,好在两人的气机都太过强盛,毫无保留之下,这一片陡然被挤压,犹如真空,大碗倒扣而下。 其余的湖水澎湃涌起。 所有人看见春雷湖平白无故高出了几丈,只因那一脚踩空了小半湖水,挤出了如此空间。 接着大浪翻涌。 那个单看背影已经惊艳无比的紫衣女子站在小舟上,抱剑而立,被狼头送到了最高点,帷帽面纱下看不清神情。 湖底的两人气机纠缠。 身负“小金刚体魄”的小殿下被这一脚踩得气血翻涌,双臂有些酸麻,依旧逞强笑道:“东君不修体魄,若是那位中菩萨结结实实踩上我一脚,我现在就乖乖躺在湖底了。” 白骨仙袍的王雪斋面无表情收脚,手指遥遥一引。 那随春雷湖湖水一同起伏的画舫大船猛地一颤。 那只画舫大船早就在西阁少主与刀盟老人的打斗中被摧残成了半个残次品,此刻东君只是缺个信手一用的物事。 那只大船猛地下坠。 如同有一根极为强硬的丝线扯下,这只大船刹那穿梭湖水,突破浪流,层层屏障,猛地砸入真空地带。 那根丝线的主人就是东君。 东君面无表情,十指钩拉。 整个春雷湖湖水之上停留的小船,大小物事,全都被无形的气机丝线扯动,刹那成群结队汹涌而下。 小殿下目瞪口呆望着头顶密密麻麻的无数物事,那白袍年轻男人正在蓄势,顶多还有一个深吸,这些物事砸下来,能把春雷湖湖底凿深至少十丈。 易潇赶忙深吸一口气,心想那位大光明山主才是真正的妖孽风流人物啊,一个一个踩点殴打五妖孽,强行拔高别人境界。 不知大光明山山主究竟取走了东君什么,让王雪斋变成了这幅模样,一身修为时强时弱,如今只怕已经是最低谷了,依旧强得匪夷所思。 这些念头只停留了一刹那。 头顶已经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轰鸣声音。 小金刚体魄随着龙蛇咆哮。 双足站在湖底的易潇猛然屏住呼吸。 春雷湖滔天湖水被那个白骨仙袍的年轻男子引动。 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年轻男子凭空举起了无数物事。 接着他缓缓压掌。 以那艘巨大有十余丈的画舫大船为首,近百只小船随后。 通通向着湖中心的真空地带砸去。 那站在浪头的紫衣女子依旧面色平静,保持观战姿势,只是眉头微微蹙起。 滔天湖水在那般声势骇人的“折腾”之下,过了许久才缓缓平复。 那个白袍男子踩着最后一只小船踏进湖底的“真空地带”。 湖面上空空荡荡。 除了紫衣女子脚下的那只小舟,已然再无他物。 湖底下。 真的被无数物事硬生生凿穿十丈之下,小殿下口鼻溢血,“真空地带”早已经被湖水重新填平。 小金刚体魄再是逆天,仍然不能做到毫发不伤抵住东君的攻势。 那个白色骨袍的男人坠跌之势踩在自己面前,毫不留情探出一只手,按在了易潇肩膀之上。 小殿下龙蛇加身,未曾动用天相更高境界,双目炯炯有神。 两个人在水底贴身肉搏。 湖底极深,再深十处,让这两个人的动作看起来“无比缓慢”。 修为看似突破九品,实际上如今处在“低谷”的东君,在肉搏上并不能压倒性击垮易潇。 王雪斋只是想让易潇挪开步伐。 一步也好。 可小殿下偏不,即便肉身占优,宁愿吃点亏,也不肯松开脚步。 春雷湖湖底被击垮十丈之后。 小殿下的脚下正踩着一样物事。 露出一个白色琴匣的尖头。 在易潇看来,这不是千年未曾现世的“春雷琴”。 而是一份天大的造化。 他拼死拼活,挨了东君这顿打,也要抢到这份造化。 第一百二十二章 江湖骗子 春雷湖湖面一片平静。 湖底却暗流汹涌。 白骨仙袍的东君面色阴沉,双手按压在小殿下肩头,十指已经洞穿血肉,刺破肌肤,扣出十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小殿下丝毫不觉疼痛,只是双手紧攥东君手腕,陡然一笑。 那双黄金瞳孔里燃起幽幽火焰,瞬息沸腾,庞大的神魂在水底缓缓冲开。 春雷湖湖底如绽春雷! 东君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手腕一圈迸发“甩雷劲”,将小殿下紧攥的双手震开,下一刻猛地收缩双袖,握拢十指,指尖上已经沾染鲜血。 王雪斋眯起眼将十指指尖血在唇间轻轻抹过,同时飘然后掠。 那墨色莲衣的身影前踏一步,欺身而入,龙蛇加持,一拳突破音障,狠狠砸在王雪斋面前。 这一拳砸下,东君即便双手撤回已经极为及时,挡在额前,依旧被龙蛇巨力砸得肺腑震颤,口鼻溢血。 小殿下身如满弓,后脚踩住白色琴匣,猛然用力,那只狭长琴匣便被踩得翘起一端,接着松开脚底气机,那柄幽白琴匣被踩得直立而起。 小殿下单手拍在笔直立在湖底的琴匣上,虽小金刚体魄被东君戳伤,依旧笑得灿烂。 王雪斋面色阴沉,拿十指擦了擦鼻尖,不去在意易潇的血与自己的血糅合在了一起。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春雷湖湖底飘溢鲜血。 小殿下的血,还有东君的血。 站在湖底的易潇望向仙风道骨全无的骨袍东君,缓缓露齿而笑,水泡从肺内挤出,咕噜噜在春雷湖湖底起窜。 他笑眯眯拍了拍手下立起的琴匣,缓缓抬起食指叩了两下。 接着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被戳穿的肩头,又指了指东君溢血的口鼻,最后缓缓将手指收至丝毫不掩盖戏谑笑意的唇前,轻蔑而挑衅的笑着摇了摇。 意思再明显不过。 小殿下笑着含糊说道:“你,不行。” 咕噜咕噜的声音从肺部被挤压出,化开在湖底。 相当模糊。王雪斋的面色已经很难再保持淡定。 不得不承认,以他如今的状态,很难真正意义上碾压面前这个具有小金刚体魄的难缠家伙。 骨袍东君眯起眼,腹部微微鼓动,也不见他开口。 水底的声音幽幽传来。 “只要你把琴匣交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 小殿下笑了笑。 东君尤善琴道,琴道与音道几乎如出一辙,此刻声音聚拢成线,嗡嗡涌来,这个骨袍年轻男子面无表情“说”道:“我即便不取琴匣,也早已晋入宗师。须知月有阴晴圆缺,等我恢复八成实力,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小殿下眯起眼,株莲相惟妙惟肖模仿东君的“发音技巧”,元力从腹部鼓荡,将声音在水底扩散。 “我的确打不过你,但若是我逃到大榕寺,你打得过青石?或者我逃到圣岛,你打得过山主大人?我就算哪也不逃,就待在齐梁,你就不怕这是个套,把自己的一身修为全填进去?”小殿下笑眯眯“说”道:“你越是想拿这块琴匣,越说明这块匣子的与众不同,造化天大,我已经到手了,又怎么会拱手让你?” 王雪斋面无表情,没想到易潇的株莲相居然就这么轻易偷学了自己水底发音的技巧,只是语气依旧沉稳。 “半步宗师的柳白禅在洛阳地底埋了三百朵大红莲,我不是柳白禅,但我可以保证,我有比三百朵大红莲更丧心病狂的手段。”东君幽幽说道:“就算炸不掉源天罡布阵的兰陵城,我大可以沿着齐梁十九道走一圈。” 小殿下笑意不减:“炸齐梁,你威胁谁呢?业力循环,你以为你逃得过?就算你要炸,去炸了便是,这是萧望的齐梁,与我何干?你以为我会有半分怜悯?” 王东君声音低沉:“圣岛出来的狼子,表面上掩盖得再好,果然心底是个无情无义的伪君子。” “谬赞了。” 小殿下缓缓以手指拨动剑匣,入地入木三分。 “我打不开这东西,也舍不得拿我的血打开。” 他微微笑道:“我想你也是。” “所以做个简单的赌局好了。” “此事无关庙堂,只关江湖。”小殿下单手压下,抵住,接着将琴匣向前推动三尺,推动湖底土地。 “你是堂堂的大修行者东君,我就是一无名小卒。”易潇自嘲笑了笑:“我这么拼命,无非是想求一抹机遇,能弥补九品前的遗憾,所以想取你一滴精血打开琴匣,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总不能让我白白送给你?” 王东君面无表情。 “赌局很简单。”小殿下看似很有诚意地说道:“我们各自取半滴精血,一起打开这个琴匣,里面如果只有春雷琴,我转身就走,那柄春雷琴归你,里面如果还有别的,春雷琴归你,其余的归我。” 王东君眯起眼没有说话。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小殿下撇了撇嘴:“你盯梢春雷湖都这么久了,挑在这个日子取琴,如果我晚来一天,这个琴匣你不得自己花费心血去开?现在我们俩真要打生打死,就算打上一天一夜也分不出胜负,我再喊上我媳妇一起上,这个琴匣就是我的。” “你想啊,我要春雷琴有什么用?我又不修行琴道,又不需要琴匣,这个玩意儿对我就是鸡肋。”易潇循循善诱:“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真抢了这块琴匣,到时候你恢复了宗师之境,被你找上门来,我又惹得一身骚。” 东君皱起眉头。 他隐隐约约觉得易潇这席话里说的没有太大问题,可心中依旧不自觉升起了警惕。 这席话里的个别字眼,譬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些用词隐晦贬低自己,堂堂东君,何时变成了“贼”?自己找上门来,他还“惹得一身骚”? 易潇越是开口,东君越是确信自己心底的念头。 眼前的这个莲衣男子,自己早就听闻他巧舌如簧,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像是个江湖骗子。 明明琴匣已经拿到了手,偏偏又让了出来。 想一人半滴鲜血开匣? 东君缓缓捏紧衣袖,气机迸发,两袖内如炒黄豆一般噼里啪啦闷响。 他面无表情说道:“没门。” 第一百二十三章 窃春雷 春雷湖底。 骨袍东君毫无预兆出手,一只手猛然后拉,那柄琴匣被一股大力猛地吸向自己身前。 小殿下早就猜到东君会直接强抢琴匣,大可以抢了琴匣寻个无人地方,即便损一滴心血,也不必在低谷期与自己打得纠缠难分。 易潇冷笑一声,龙蛇株莲再不保留,脚下气机迸发,追匣而出,双拳贯穿湖底,惊起一连串闷雷声响。 东君面无表情吸回琴匣,元力来不及抹去小殿下在琴匣上附着的神魂痕迹,那袭莲衣已经踩踏湖底冲来。 “轰” 一声闷响,由极动刹那转到极静。 那只狭长的幽白琴匣毫发无损,匣面是一双金灿无垢的拳头,匣背是一只苍白扺掌的手掌,黑衣骨袍粘在琴匣两面,脚底已经踩入春雷湖湖底一尺。 小殿下膂力无双,想横推过去,奈何琴背的骨袍东君虽然不修元力,体魄居然强的不输小金刚境界,仅仅是些许的撼动,便被处在修为低谷的王雪斋硬生生拦了下来。 易潇扭腰松胯,想扯动琴匣,悚然发现对面的那人脚底像是生了根,纹丝不动,连带着整只琴匣巍峨厚重如山,推拉递送,千般手段使尽,俱是难动一丝一毫。 琴背的东君幽幽吸了一口气。 春雷湖湖底刹那水流紊乱,先是轻微波动一刹那,下一刹那便处处如同惊雷。 小殿下瞳孔微缩 轰然雷音在自己耳边炸开。 直接在水底将头顶的斗笠震飞,发髻炸碎。 小殿下的一头黑发被震散开来,在水底极快速的震颤,抖动,散乱如水草,纠缠如墨。 像是整个世界的重量压了下来,通过春雷湖加在了易潇身上。 即便是小金刚体魄,也无法抵挡住这种庞大的重压。 脚底的春雷湖湖底土地缓缓凹陷,被重压再压下一尺。 已经矮了一头的易潇缓缓抬起头来,死死盯住琴匣对面的骨袍年轻男人,与东君那双深邃不可看清的眼眸对视。 大势至域意轰然降临! 东君的眼神明显收缩了一刹那。 春雷湖湖底的水压被猛然压至最低,如果有人在春雷湖上空俯瞰,此刻应能看见湖面四周有湖水溢出,两人头顶的湖面则是被压出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形状。 巨大的“掌”形。 宛若一只大手从云端落下,缓缓盖在春雷湖湖面,压得湖水四溢而出。 接着极为霸道的发力! 大势至! 连春雷湖外都可以听闻的沉重压掌声音落下,声势不可谓不浩大,就这般绵延传递数十丈,最终摧枯拉朽般来到湖底。 尽数聚集在一人头顶。 东君的身子骨明显不如小殿下的龙蛇体魄,骨袍之下的躯干微微摇晃,被大势至压得再度口鼻溢血。 脚底塌陷一尺二。 易潇露齿而笑,满口鲜血,丝毫不顾形象。 杀戮剑域早就散开,布满了三尺距离。 此刻三尺范围之内,春雷湖湖底的每一颗水珠,都化为了最独立的个体。 每一滴水,都是三尺范围内最锋利的剑。 东君面无表情,骨袍已经被水滴戳得开始凹陷。 贴伏于肌肤。 可却无法再接近,即便大势至域意抚摸头顶,即便三尺杀戮剑域挤压周身,东君的肌肤上有一层极薄极薄的元力。 像是无数流动的水纹。 是“音”。 这些水滴刺进那一层“音”里,刹那被元力弹开。 滴水不漏。所以东君的骨袍即便湿透,皮肤依旧干燥。 连一根发丝也不曾湿润。 王雪斋面色平静,单手持掌吸住幽白琴匣,另外一只手依旧缩在袖内。 他面对三尺杀戮剑域,面色不喜不悲不怒不惊。 眉心有巨大的压力。 水波无形,却被强行挤出了一抹剑形。 像是无数水滴聚集,汇成了大湖,相互贯通,于是流动。 而在这三尺之内,这些水滴却又散漫开来,明明贯通,却像是独立的个体。 这抹剑形,便像是这些水珠在传递着某种意志。 某个人的意志。 要撕裂什么,刺穿什么,捅破什么。 那人已经不再是双拳擂在琴匣,而是面色凝重双手压在琴匣上,东君在以掌力吸扯琴匣,易潇同样不肯松手。 彼此感应着对方的意图。 这抹剑形传承的意志,就这么从小殿下的头顶向下刺去。 小殿下脚底下陷一尺。 东君一尺二。 差的那个“二”,那抹剑形恰好形成了一柄剑尖的形状。 已经抵在了东君的眉心。 抵住了眉心的那层“音”前,只差一点点就能刺入其中。 易潇深吸一口气。 他缓缓闭上双眼。 催动剑尖刺入“音”中! 刹那张开双眼。 那双淡金色的瞳孔之中浮现出一抹痛苦,将炽热的火焰刹那点燃,株莲相眸子里迸发的火光嗤然沸腾,几乎要从易潇眼里四溅开来。 那只剑尖刺入“音”中! 湖底世界本来极静。 刹那如同耳边震颤黄钟,如置身遥远的八尺山山巅,那只西妖亲手持重锤,一锤锤破耳畔一尺距离的仙钟大吕! 这是一种无法承担的痛苦。 神魂层次的剧痛! 小殿下耳膜被震裂,迸出鲜血,口鼻的金色血液染红了三尺范围,迅速扩散。 那抹剑尖刺入“音”层,东君依旧面无表情,望向面前的莲衣男子。 只是即便痛苦如此,易潇仍然不肯松开双手。 杀戮剑域凝结的剑尖接着向前,在“音”层收到了无法想象的艰难阻力,剑尖寸入寸断,不再是被“弹开”,而是被“震颤”成为了虚无。 索性易潇从来不曾想着,要把这柄剑递入东君的眉心。 那就太天方夜谭了。 小殿下那双金灿之中带着腥红的眸子望向东君。 那抹剑尖在只剩最后一截之时,陡然炸开! 东君的“音”层第一次出现了紊乱! 那抹剑尖蕴含了易潇浓缩的庞大元力,不亚于一小朵红莲炸开,将“音”层炸出了极其细微的一个缺口。 下一刹那 三尺湖底的水域,无数水珠瞬息被磅礴的吸力吸入“音”层的空缺之处,形成短暂的真空地带! 被东君“音”层震得狼狈不堪的小殿下,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苦苦等待的机会。 易潇红莲华手拍在琴匣之上,一股巨大推力猛然拍出! 东君波澜不惊眯起眼,心思两分,一面分心化解三尺剑域凝聚一点的最终杀招,一面纯粹是下意识地对抗易潇琴匣那端的磅礴推力! 下一刹那推力变吸力。 幽白琴匣顺着东君的推力直接脱手而出,被易潇稳稳握在手中。 东君面色大变,心境刹那紊乱,缩在袖内的那只手终于按压不住,刹那五指收拢。 将三尺范围都拢住的无形“丝线”刹那收缩,紧紧包裹住幽白琴匣,无数丝线绷紧,最终归于东君那只袖内。 小殿下咧嘴一笑。 琴匣的匣面早已经抹上了半滴璀璨金血。 易潇心念默默引动。 心意全部系于收拢“丝线”夺回琴匣的东君,额前的“音”层,被那锋锐无可匹敌的剑意终于破开了一道口子。 这抹剑形没有递到东君的眉心便自行崩溃。 但终究传递出了那道意志。 东君的额前崩出一道血口。 半滴精血被剑意刺得迸溅而出,在三尺真空地带射速极快,没有丝毫扩散,直接溅射到了琴匣背面。 东君彻底夺回琴匣,此刻抬起头来幽幽望向莲衣男子。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 电光火石之间,这个莲衣男人已经撤出了约莫三尺的距离,即将退入三尺外的湖水之中。 东君的念头停滞了一刹。 他没有想到,原来从提出赌局开始,到现在为止,易潇的念头一直是刺破自己半滴精血。 他更没有想明白,易潇以半滴精血开匣,甚至将春雷琴匣送到了自己的手上,究竟是图什么? 只是哪里有更多的时间供他去思考? 所以他下意识放弃了去追赶那个莲衣男人的念头。 幽白琴匣的匣口抑制不住的嗡鸣一声,匣口陡然一颤,接着裂嘴而笑! “嗡嗡嗡嗡嗡嗡嗡” 七道先后不一,却齐齐迸发而出的轰鸣声音从那只一直保持着极静的幽白琴匣内暴躁响彻而起! 这只沉寂了千年的春雷古琴,此刻终于要见世人! 千年前的始符大世,琴府的主人背负春雷,年少成名,早早踏入大宗师境界,晚年被誉为天下最强的十人,一把春雷,抚弦可杀天人。 王东君心境已然不能平静。 匣口大开! 东君面色大变,七道流光从匣口内直接窜出! 那是七道真正的奔雷! 根本由不得自己反应。 更匪夷所思的,是直接奔向了易潇的方向! 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幕的小殿下,株莲龙蛇全开,莲花池自头顶浮现,龙蛇跃出,一口吞下这七道结伴而来的奔腾春雷! 小殿下眉心飘紫,紫雷蛰浅,收敛莲池,在春雷湖底再不停留,匆忙离去。 有些微惘的王东君低下头,令其心安的,是看清幽白琴匣里,的确停放着一只古琴。 断纹如流水,漆面幽黑色。 玉徽、玉轸、玉足、龙池俱是圆形、凤沼则是长方形。 琴底颈部刻“春雷”二字行草书填绿。 春雷琴无误。 只是再多看一眼,东君的面色便极为难看。 琴上无弦。 那七道奔雷,分明就是春雷琴弦,琴府主人修行一辈子的心血所在,琴府隐世之后,再没有第一代主人那样惊才绝艳的大修行者出现,多半是琴府的气运都蕴藏在春雷琴匣之内。 只是春雷古琴气运盛则盛矣,与小殿下吞走的七道奔雷相比,大约是二八分开。 王雪斋猛然想到了易潇那双金灿的双眼。 东君终于明白了易潇先前口中那句话,那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真正意思。 株莲相可透视诸物。 小殿下早就看穿琴匣,看穿气运,所以哪里有什么诚心诚意的赌局,自始至终都不曾惦记过那柄春雷古琴。 他一直惦记着那七根春雷琴弦。 而居然还真的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就这么窃走了春雷。 第一百二十四章 跑路 春雷湖湖面恢复平静已经很久。 围观的江湖人不知道湖底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副景象,自然也看不到小殿下与东君勾心斗角的场面。 大部分目光集中于湖中心的那只小舟。 更确切点说,集中于湖中心小舟上的那个紫衣女子。 有人认出了那位白骨仙袍的年轻男子,乃是东南西北顶了天的大妖孽。 隐谷的东君。 齐梁境内的年轻一辈,除了阳关谷的那位转世菩萨,便再没有人能与那位东君抗衡。 可偏偏春雷湖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位莲衣男子,岁数甚至比隐谷东君来的更年轻,两个人打的有来有回。 至少压在春雷湖湖面缓缓下按的那只巨大掌印,不是东君的手段。 那位紫衣女子能与戴斗笠一裹圆的那位年轻男子结伴而行,至少是一个级别的大高手。 那得多高? 比一气刀盟高。 比西阁也要高。 比整个江南道的武林都要高。 这样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像是羡慕,更像是一种有幸。 这应是所谓的仙子了! 春雷湖湖底震颤,湖面随之不再平静。 一直站在小舟舟上的紫衣女子突然轻声笑了。 偶有风起,掀开白色帷帽遮面的白纱。 这一笑便如同九天星辰摇晃,令有幸睹得这一幕的男人全都心旌动摇,难以忘却。 那个小舟上的女子微微俯身,背后有一双巨大的元力羽翼缓缓升起,收拢成型。 她一只手探入湖底。 像是握住了某人的手。 接着那双巨大元力羽翼陡然振翅! “哗啦啦——” 春雷湖湖面撑起一道原型屏障,那个紫衣女子背后的巨大羽翼足足有三丈长,振翅扇动春雷湖湖水,那个斗笠男子从春雷湖底被她拉起,像是竭尽全力才从春雷湖中浮出来,而今神色看起来虽然萎靡,依旧带着一抹抑制不住的喜色。 紫衣女子没有停留,直直掠起,刹那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接着春雷湖湖面原先两人起飞之处,那只小舟猛然炸碎。 漫天水雾之中,那道白色骨袍的东君身影倏忽破开水面,面色阴沉,拎着琴匣,目光幽幽环绕春雷湖一圈,最终锁定了些许残留的气机,追向了郡主大人和小殿下离开的方向。 “放心,他追不上我们的。”魏灵衫挑了挑眉,戏谑说道:“被按在湖底打了一顿?” 小殿下一只手拉住魏灵衫的手,整个人的重量像是栓在绳子上的重物,略显虚弱笑了笑:“本来带你来春雷湖,真的只是为了看一场江湖恩怨,没想到这么巧。” 他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轻声笑道:“天上打雷的时候,感应到了东君的气息,想着这几位大妖孽都是难逢的主儿,这湖底肯定有大造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开了株莲相,结果还真给发现了。” 郡主大人没有去看易潇,淡淡问道:“春雷湖底真有春雷琴?” “嗯。” 易潇回答的难免有些气若游丝,刚刚在春雷湖底,以杀戮剑意强破东君“音”层,着实太伤心神。 他勉强笑道:“春雷琴倒是没抢来,那东西对我没用,抢到手,今儿就要被王雪斋硬生生打死在湖底了。” 魏灵衫这才瞥了一眼小殿下,面色平静说道:“东君的‘音杀’,专门针对神魂,你的皮肉伤都是小事,顶多半个时辰就能复原。” 郡主大人顿了顿,皱眉问道:“你没抢他的春雷琴,他怎么暴走了?春雷湖底刚刚的动静有些大的吓人了。” 小殿下忍着疼痛,缓缓咧嘴笑了笑,空出的那只手按在眉心。 株莲池子在魂海里浮现,那两条龙蛇幽幽张开双口,七道春雷奔腾,小殿下的眉心刹那有紫雷闪耀,几乎要奔驰而出。 郡主大人咂舌说道:“那位琴府主人留下的春雷琴弦?果然是天大造化,怪不得东君跟在后面死追。” 易潇听到魏灵衫这句话,吓得面色惨白,连忙将那抹紫雷雷韵收敛:“东君还在追呢?” 魏灵衫笑道:“怎么?怕了?” 小殿下干咳一声,故作正经说道:“我会怕他?我还想着跟他再大战三百回合呢。” 郡主大人笑眯眯说道:“那我现在掉头?” “别了别了。”小殿下的气机早已经卸掉,此刻端起的架子也已经摆不起来,苦笑着摆了摆手,认真说道:“也就是他出了一点问题,修为大约是九品巅峰这样,要是轮到他巅峰期,我们俩一起上都不一定能跑掉。” “东君有这么强?”魏灵衫眯起眼,唇角微微勾起:“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我知道你很强。”小殿下破天荒收敛了笑意,一脸严肃说道:“但五妖孽的名头不是闹着玩的,你没遇见过。真的很难想象,东君如果晋入宗师之境该有多强?恐怕三个我也不够他打。所以要是真碰上了能跑就跑。” 魏灵衫有些无奈:“知道啦知道啦。” “接下来东君肯定要追杀我。”小殿下颇有些头痛,说道:“不能去大榕寺,青石现在身负重伤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要是东君追上门来,那多半是要坏事。” “你们俩说好了江湖事江湖了,所以我没插手。”郡主大人嗤笑一声,“不过你倒是可以安心一段日子,东君他拿到春雷琴,不会太着急追杀你。” “那七根琴弦,你也就拿龙蛇囫囵吞了,虽说是大气运,可与你并无太大作用。”魏灵衫淡淡说道:“你暂时也只是把它囤在池子里,东君知道这一点,他应该会先炼化春雷琴,恢复修为巅峰之后,再从你那取回七根春雷琴弦。” 小殿下幽怨说道:“到时候打死我我也不吐。” 郡主大人乐了,哭笑不得说道:“你说说你,没事非要去春雷湖底凑热闹,白白挨了一顿打,拿了这琴弦有什么用?” 小殿下沉默了。 他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告诉我,这样东西,我该拿回来。” 易潇无奈揉了揉眉心:“这毕竟是琴府的千年气运,我的直觉告诉我,九品前的那部分残缺也许可以靠着气运的手段补回来。” “别想得太美了。”魏灵衫倒是看得清楚,以一种很中肯的语气说道:“这件事太过荒唐,从没有人成功过。”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眉心苦涩,问道:“东君还在追?” 郡主大人淡淡说道:“很久前就已经没追了,应该是觉得追不上,准备停下来炼化春雷琴了。” 小殿下松了口气。 “本来想着,怎么着我也域意巅峰了,这一趟行走江湖,也能当一尊外人眼里的真正大菩萨。”他颇有些无奈说道:“早知道在春雷湖底不招惹东君了,现在拿了这春雷琴弦,忒郁闷,像是块只能看不能吃的大蛋糕,馋死人不偿命,还得防着东君找上门。” 魏灵衫笑道:“天下也就那么几个人了,你非要捡一些厉害的去招惹,怨得了谁?” 易潇心底倒是没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相反,拿了春雷琴弦,心底像是一块石头落地。 至少东君找上门来?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小殿下一直信奉着这个原则,当年行走北魏,于卑微之中崛起,靠得就是一股子倔劲,造化能拿就拿,能贪就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未曾修行的时候就在风庭城抢了佛塔的造化,出风庭后被那位女阎王一路追杀,慢慢成长。 正所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易潇心底有一个算盘,在江湖漂着,挨刀可以,但一定要留有余地。 像东君这种大修行者,在自己看来,属于五妖孽里最好捏的柿子,如今修行出了状况,修为起伏不定,不像是那位银城大师兄,稳稳坐死天下妖孽第一的宝座,也不像是西妖,一声令下,麾下便有无数妖兽冲锋陷阵。 东君没有师门,没有背景,孤身一人。 最重要的是—— 他跑不过魏灵衫。 小殿下想到这里,忍俊不禁说道:“我忍不住想笑啊。” 郡主大人有些微惘。 “很久以前,他们都拿着刀,恨不得一刀把我砍死。”小殿下脑海里闪过过往的画面,指向北边的方向:“可是他们都没有追上我,到后来好不容易追上我了,刀却没有我的锋利了,所以反而被我砍死了。” 郡主大人有些明白了。 “现在呢已经没什么人要砍我了,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砍不死我。”易潇幽幽说道:“东君能砍死我,可是他追不上我,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些人一样。” 魏灵衫眯起狭长好看的凤眸,问道:“那我要是不带你跑路呢?” 小殿下微恼说道:“那你是想谋杀亲夫咯?” 魏灵衫咯咯在笑。 易潇听着笑声,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突然收敛笑意,很认真对魏灵衫说道:“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小殿下深有感慨说道:“尤其是在遇见你这件事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东来 春雷湖一战。 比一气刀盟盟主与西阁少主决战更引人瞩目的是斗笠莲衣男子与骨袍东君的那场神仙打架。 那位能与五妖孽争夺造化的莲衣男子已经在江南道的江湖里被捧到了一个极高的地位,江湖上大多人认为,这样的一位神仙人物,着装风格和服饰都是地道的江南风,又不太像是东君那样云游四海的大修行者,理应是出自本土。 而那位惊艳的紫衣女子,同样在江南道上一夜成名。 据说那位东君的造化被他们俩抢走,追了几十里路,硬生生没有追上,最后只能选择放弃。 此夜之后,江南道江湖大变。 一气刀盟被西阁吞并。 那位西阁少主的手段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老练,并不像是春雷湖上丁一所说的那般稚嫩,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收拢了刀盟的旧部,而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刀盟居然有超过六成的人心甘情愿投敌西阁,江南道江湖上几位坐等西阁刀盟火拼的老狐狸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局面,西阁极为顺利的完成了合流,开始对整片江南道武林进行整合。 先破江南道江湖排在第三的**宗,九品境界的宗主与西阁少主殊死一战,最终被摘去头颅。 据说那位阴柔滔天杀气同样滔天的西阁少主,站在**宗山门前,拎着**宗宗主头颅,只说了一句话,西阁便兵不血刃,极为轻松除去了曾经被誉为有望与西阁刀盟一争高低的**宗宗名。 他说了一句在江湖上被说烂了的话。 “顺我生,逆我亡。” 可这句话顺着宗主头颅被砸在**宗山门前,这位西阁少主就直接拔剑开始杀人,十步杀一人,鲜血溅满地,不杀**宗的高手,只杀那些混迹在底层的小人物,手段尽是残暴,令人惊惧。 江湖上宗门斗争,从来没有这般残酷暴戾的人物,这样杀下去,从底层杀起,整个**宗连一只鸡犬也不会留下。 于是有人开始怕了。 那些小人物跪在地上,哭着求拎剑的西阁魔头绕过自己一命,可那个阴柔俊美的年轻男子置若罔闻,只管杀戮。 一直杀到**宗的大长老跪下。 一直杀到宗门的那些大人物扛不住那种心理压力,齐齐哀声求饶。 胆颤,心寒,万念俱灰。 **宗被西阁少主杀破了胆。 江湖十大宗门,被西阁血洗,除去一气刀盟和**宗,接连被破去四座宗门。 西阁愈发壮大,那位西阁少主隐隐踩在了江南道江湖的最**潮头之处。 如果不是那位与东君并列的莲衣男子太过惊艳,西阁少主就是当之无愧的江南道江湖第一人。 江湖上一片动荡。 **宗的宗主已死,十大宗门里只能硬生生凑出了三位高手,对外宣称已经晋入“九品”,将残缺的兵力拼凑成了一个“拒西宗”,勉强能够对抗如今稳稳占据鳌头的西阁。 而已经是超级宗门之流的“西阁”,已经不满足于江南道一隅之地。 江南道是齐梁核心之处。 西阁是江南道第一宗门,已经挤入了齐梁江湖的最核心层次。 而西阁少主这般的大肆屠杀,影响的不仅仅是江南道的局势,原本附属于江南道十大宗门内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家族,因为宗门破裂,被逼得家破人亡,开始流亡。 四窜到了江南道境外。 东来道,絮灵道,据北道,据说有些家族已经逃到了据北道的洪流城,接着龙船北渡,被西阁追杀逃出了齐梁境内。 这已经算是一件相当大的波涛,砸在江湖上,淹死的不仅仅是小鱼小虾,后续只会越演越大。 而齐梁的诸多神将却只是漠然视之。 有时候神将的态度,就是兰陵城的态度。 而兰陵城的态度,就是陛下的态度。 所以漠然视之,就是坐在齐梁皇座上的那个男人,对于如今匍匐在自己足底下的这片江湖的态度。 东来道。 楚姓其实算是一个大姓。 楚东来的楚姓却不算是大姓。 东来楚家,附属于一气刀盟支脉,一气刀盟是江南道数一数二的大宗门,脚踏两道,所以楚家被一气刀盟留在东来道与江南道交接口生根,好做些生意上的来往。 楚东来的身份是楚家的大小姐,从小却未曾受到过一丁点“大小姐”的待遇,而更可笑的是,自己的父亲说是楚家的家主,实际上也只是一家小医馆的主人。 楚家的大权被自己的几位叔叔握在手里,东来楚家多年来承蒙那位丁姓老人的厚爱,接单的生意极多,几位叔叔腰缠万贯,与真正的“东来楚家家主”实际上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楚东来觉得这没什么,她并不羡慕那些出行便是一堆佣人前呼后拥的楚家千金或是少爷们,她倒是觉得跟着父亲在小医馆里学习医术,刀法,剑道,学些行走江湖的诀窍,比呼朋唤友花天酒地要强上太多。 可一气刀盟倒了。 那位姓丁的老人不在了。 东来楚家这些年来就像是危墙之下的一根墙头草,楚东来一直听说家里真正执掌大权的那几位叔叔想着要不要反水投靠西阁。 所以刀盟刚刚倒塌的时候,楚东来还不乏幸灾乐祸的想,东来楚家也随着刀盟倒了,这些千金大小姐的潇洒日子一去不复还了。 那几位叔叔反水的速度比楚东来想象的要快得多。 整个东来楚家的楚,现在已经变成西阁楚姓的楚了。 除了楚东来。 跟着父亲大人连夜逃亡的楚东来大小姐气不打一处来,想着东来楚家这些年一直忍不住要把嫡长子的家主地位抹掉,即便这些年来楚东来父亲退居幕后,处处忍让,甚至将所有权力都拱手让人,也终究逃不过今天。 “狼心狗肺的东西。”她狠狠啐了一口。 身后的车厢里蜷缩着一个苍老的男人。 很难想象,楚东来的“父亲”,居然是这样的一个老头,眼眶深陷,眼圈乌黑,快要掉光的白发如同枯草,干枯萎靡,稀疏扒在头顶,车厢的帘子被他抬起一根形如枯槁的手指勉强抬起,刺目的春光射入。 楚东来的“父亲”重新合上了帘子,车厢内重新黑暗,他缩在黑暗里,将袄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奔袭了一天一夜。 楚东来勒马而停,准备稍微休息片刻。 车厢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音。 “老爹,再忍忍。”楚东来掀开帘子,看到车厢里那个憔悴不堪的老人,温声说道:“快要到东来道了,西阁的势力应该没那么大,我们逃到东来道,应该就安全了。” 裹在袄子里的老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很艰难点了点头。 老人低下头,看了眼自己干枯的手掌,掌心还有缓缓飘下如枯草野絮的发丝。 他轻声自嘲笑了笑,仿佛想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楚流水在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自己老了以后会变成这幅模样。 人总会老的,他只是很庆幸自己在彻底老死之前,能捡到楚东来这么一个宝贝儿。 他很难再说话了,没法传达自己的意思,如果有可能,他倒是想告诉眼前的楚东来,逃到东来道是没有用的,他也不想逃到东来道。 自己年轻时候,一直想顺心意而活,一路走来,无论是练剑还是练刀,到头来都不能活成自己想活的模样,反而让人觉得颓废而荒唐,越活越窝囊。 他捡到楚东来以后,索性就顺着楚东来的心意来活,这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就像是自己当年在江湖上的影子。 如果有可能,楚流水倒是希望她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能活出自己的快意,左手拔剑右手拔刀,将脚底的江湖捅穿捅透。 只可惜事事不遂人愿。 楚流水的眼睛不太好使,见不得光,可他的耳朵好使得很。 远方有马蹄声音。 楚流水微阖双眼,干枯的手指微微缩紧袖子里,按在身旁的刀剑鞘上。 车厢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大动静。 楚流水皱起眉,他发现自己居然听不清楚东来与外人的交谈声音,过了好些,微光随楚东来掀帘而入。 他喉咙嗡动,楚东来笑着说道:“是一对情侣,看起来不像是坏人,问了东来道的小路方向,已经离去了。” 楚流水松了口气。 他两只手缩在袖里,一只手隔着袖子按在刀剑上,另外一只手则是紧紧捏住一块玉佩。 接着马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楚流水听清了那人的声音。 “姑娘,人生地不熟”那人的声音很年轻,也很柔和,听起来像是个人畜无害的角色,却不知怎地,让楚流水觉得有一丝狡黠的意味:“能不能结伴同行?” 楚东来微惘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 男子背着斗笠,面容清俊,令人**厌感。 楚东来本来还在犹豫,接着那女子略微掀开一角帷帽,露出了半张倾倒众生的脸,彻底打消了她的犹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那双眼眉里尽是柔和,令人亲近不觉得疏远,偏偏气质像是西域雪山,带着些许冰冷意味。 楚东来喃喃道:“好美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她是我媳妇啊 车厢内的楚流水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 应当是之前本该离去的那对情侣,如今去而复返。 楚流水皱起眉头,虽然他与楚东来相依为命这些年,开了家医馆,素日里救死扶伤,被四下里称为大好人。 但行走江湖,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世人,尤其是如今江南道动荡,自己父女俩还在亡命途中,谁也说不准会遇上什么歹人。 楚东来喃喃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 “好美啊” 楚流水皱了皱眉,他的身体状况很差,理应不该行动,可此时他依旧支撑着起身,抬起车帘,眯起眼望向那对年轻男女。 斗笠没有戴在头上,而是背在背后的那个年轻男子,就站在车厢前,一身墨色莲衣,笑着与自己对视。 楚流水哐当一声跌坐回去。 心神震颤。 “爹” 楚东来有些焦急,进了车厢,将神情呆滞的老人扶回座位,略显歉意说道:“抱歉啊二位我爹他的身体很差可能不方便同行” 这句话未曾说完,老人一根手指压在楚东来的腕上,算是轻微而平静地授意。 老人的腹部微微嗡动,虽然嗓子无法发音,腹部依旧可以震颤。 “江南道江湖很乱,两位既不识路不如一起同行,好有个伴?” 老人通过腹部发音的手法很拙劣,远远比不上东君在春雷湖湖底震颤大湖的“音”杀,顶多是游走江湖磨练出来的小伎俩。 楚东来很不鼓形象地半个身子趴在车厢里,听楚流水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事项,然后细心替老人盖好毛毯,这才爬了出来。 她吐了吐舌头,望向紫衣神仙姑娘,大大方方说道:“我叫楚东来,东来道的东来,巧得很,与你们一个方向的。” 东来姑娘要去东来道。 魏灵衫轻声笑了笑,看得楚东来又是一阵恍惚。 楚东来望向背着斗笠的年轻男子,那位面容看起来并不像坏人的公子,面色有些苍白,像是受了伤一般,笑起来有些虚弱,却依旧令人如沐春风。 小殿下与魏灵衫不方便掠行,那位东君炼化春雷琴之后,若是实力重新回到巅峰,自己使用元力的气息很快会被捕捉到,到时候那位东君有迹可循,自然会寻上门来。 所以易潇挑了匹良骏。 与东君在春雷湖湖底打了一架之后,小殿下的体魄恢复得极快,不到一日便全然无恙,只是神魂受了“音”杀的重创,每日有些时候不受控制的昏昏欲睡,神魂倒在莲池里不省人事。 驱马的就是郡主大人。 郡主大人不厌其烦驮着小殿下,在易潇弥补神魂创伤的时候,就漫无目的到处闲逛,游历江湖,将江南道逛了一遍。 现在要去东来道。 小殿下的魂伤没有痊愈的趋势,反而更加严重了。 只是这道魂伤怪的很,除了陷入睡眠的时间变长,也并没有其他更多的副作用。 因为株莲相的缘故,小殿下本来就是一个睡眠极少的人。 这道魂伤,就像是慢慢让小殿下从一个不寐之人,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楚东来一路上偷瞥了身旁那位紫衣姑娘无数次。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魏灵衫从洛阳出城之后,那张脸蛋儿慢慢长开来,自银城修行之后,气质更加出众。 带着一丁点银城风雪的冷清,一丁点洛阳牡丹的娇艳,还有大魏特有的异国姿色。 看不厌也看不腻。 楚东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嗜睡的人。 那位紫衣魏姑娘驱马与自己同行,身后的莲衣男子环着她的柳腰,就这么轻柔将脑袋贴在她的肩头,像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说是受了伤,却也不像,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伤口,也闻不见血腥气息,看模样嘛,也就是个跟东来楚家差不多的世家公子。 楚东来仔细看去,这个莲衣男子在睡着的时候面色放松,眉宇间倒是有几分稚嫩的少年气,在不经意间流露而出。 生的娃娃相,看起来年轻得很,一点也不像老爹说的,是个能护着自己一路安全的江湖高手。 楚东来蹙着眉。 她驾驭马车,这一路上走得是一条偏僻小道,也没什么需要自己注意的,所以心意大多放在身旁那位魏姑娘身上,除了惊叹魏姑娘的美貌,就是打量老爹特地嘱咐自己的所谓“江湖高手”。 楚东来当然听说过春雷湖那闹得纷纷扬扬的莲衣大神仙,与东君打了一架,虽然没打过那位隐谷东君,依旧抢到了造化。 只是她怎么看,这个睡相朦胧的年轻男子都不像是那位莲衣大神仙。 倒是魏姑娘,生的如此美丽,像极了江湖上说的春雷湖上压雷飞升带着莲衣大神仙逃命天涯的紫衣仙子。 瞥着瞥着,楚东来蹙起眉头。 那位年轻男子的动作这么轻佻,还搂腰,魏姑娘都不生气的吗? 等一等,他们两个真的是情侣吗? 听说大世家的纨绔少爷出行,都会带着美貌的婢女,那些楚家的公子哥,好像都是这样,虽然那些婢女根本没法与魏姑娘相比。 但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楚东来就开始难以避免的难过起来。 越想越难过。 越想越伤心。 紧接着她发现那个看似睡着的莲衣世家公子哥,唇角似乎微微勾起,不像是梦境里甘甜的笑容,有意无意将脑袋贴得更紧了些。 环着魏姑娘纤腰的那双手,其中一只手尾指轻微蜷缩了下。 这这这,这个登徒子居然在装睡?! 那位魏姑娘的声音比楚东来愤愤的念头来的还要快。 “醒了?” 某人的歹念就此打住。 小殿下演技很好的打了个哈欠,无比自然松开了环着郡主大人纤腰的那双手,接着微微前递,握住了缰绳上的纤手。 魏灵衫低垂眉眼,拿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找打?” 小殿下低声咕哝说道,“搂腰也不行,拉绳也不行,你要我怎么样?” 片刻之后。 小殿下一只脚敲在马车上,仰靠车厢,斗笠覆在面前,遮住视线,两只手漫不经心拉着缰绳,没好气驱使着马车。 正在马车里照顾老爹的楚东来掀开帘子,探出了脑袋,很感激对旁边独自驾马而行的紫衣女子说道:“多谢魏姑娘。” 魏灵衫笑着点了点头。 小殿下呸了一声。 楚东来翻了个白眼:“幼稚。”小殿下嘿的一声,摘下斗笠,眉头挑起,看见旁边魏灵衫幽幽望向自己的眼神,眉头又缓缓落了下来,只能作罢。 楚东来不依不饶,很大发慈悲对易潇说道:“你看看你,都多大了,看起来也不像是穷酸的游侠儿,不知道找家里多要点盘缠,买一匹马,出来行走江湖的,最重要就是势头,没刀没剑就算了,还要麻烦人家魏姑娘驮着你。” 楚东来看了魏姑娘的反应,只道两人不像是对情侣,又想到刚刚某人不怀好意的环腰动作,更把小殿下当成了一个登徒子,语气没一丁点好气:“魏姑娘看你累极,好心载你一程,你却,却” 小殿下乐了:“我却什么?” “得寸进尺!”楚东来挑眉说道:“也就是你们这些世家纨绔,就喜欢做这种龌龊的事情!” 小殿下哭笑不得:“东来大小姐,你好像对世家有很大的怨念呐。” 楚东来没好气哼了一声。 看起来这位公子哥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至少睡醒以后还帮忙驱驾马车,楚东来想着两人兴许就是路上刚刚认识,恰巧顺路,反正一千一万个念头都闪了过来,就是不愿意相信魏姑娘跟这个莲衣男子是那种关系。 她瘪了瘪嘴,“岂止是怨念,等哪一天我武功大成了,左手拎刀右手拎剑,就这么一个人砍上门去,让那帮狼心狗肺的家伙看看老娘的厉害。” “才这么点大,还老娘的厉害”小殿下扭过头来,瞥了一眼楚东来小姑娘,啧啧感慨说道:“你得罪的哪个世家,发这么大宏愿?” 楚东来红着脸挺了挺胸脯,怒道:“我怎么小了,我都十六了!” 小殿下煞有其事点了点头,目光从少女无意间显露的傲人部位一闪而过,意有所指的揶揄笑道:“的确不小。” 楚东来浑然不觉,冷哼一声:“看你样子也就是个世家窝囊废,顶了天是个五品的公子哥,那位魏姑娘是个高人,我看不穿,别的不敢说,我敢说这路上没魏姑娘保着你,你早就死了十来回了。” 小殿下嘻嘻笑道:“你说的都不错,唯独一点错了,要是没你口中那位魏姑娘保着我,我可不是死了十来回。” 楚东来怔了怔,怒道:“你还真高看自己?” “听我说完呐”莲衣男子笑眯眯瞥了眼紫衣姑娘,慢条斯理说道:“我不是死了十来回,是死了千百回啊,而且死法凄凉,各种残忍,各种暴力,啧啧啧,恐怕连个人形都没了。” 楚东来被逗乐了。 连魏灵衫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楚东来最后小心翼翼问道:“你们俩是那种关系吗?” 魏灵衫挑了挑眉毛,望向小殿下。 小殿下努力憋笑,故作不懂:“哪种关系?” 楚东来怒了,没好气道:“哎呀!就是那种关系啊?” 小殿下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问道:“你是问我跟那位神仙一样的魏姑娘是不是情侣?” 楚东来嗯嗯嗯的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易潇很惆怅叹了口气:“不是啊。” 楚东来如释重负,刚要感慨,就听到前面的某人眉飞色舞的说道:“神仙一样的魏姑娘是我媳妇啊。” 她满目愕然,望向魏姑娘。 那位魏姑娘微微僵硬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左手拎刀右手拎剑 “魏姑娘,你一定是个很高的高手吧?” “我是。” “没问你,魏姑娘,能不能教我一两招?” “求我啊。” “我没问你!魏姑娘,你生的可真漂亮呐。” “我媳妇当然漂亮咯。” 楚东来终于有些受不了这个在自己话语刚刚说完就立马打岔的莲衣男子,那位魏姑娘每次开口的时候,都会被这个可恶的家伙出言打断。 “喂!”她拧了拧眉毛,下意识压低音量,免得打扰了车厢里安稳睡去的老爹,低声怒骂道:“信不信本姑娘一刀一剑劈死你丫的啊?别以为我不敢动你啊,什么世家,什么纨绔,逼急了刀剑可不长眼。” 小殿下无奈认怂:“大侠饶命哇,不过你想一想,要是砍死了我,那位神仙一样的魏姑娘可不会放过你呐。” “呸。”楚东来恨得牙痒痒。 魏灵衫笑眯眯开口说道:“尽管打,他没别的厉害,就是耐打,想打死他的人,江湖上可多了去了。” 易潇有些赧颜。 楚东来滴溜溜转着眼珠儿,悄声问道:“魏姑娘,老爹跟我悄咪咪说,你们俩是江湖上很高的高手了,是不是真的啊?” 魏灵衫不露痕迹瞥了一眼车厢里看似“安睡”的老人,笑着回答道:“江湖太大,高手太多。比我们俩厉害的,还大有人在。” “啧啧啧。”楚东来好奇说道:“那得有多少人?” 魏灵衫想了想,很认真说道:“至少五指之数。” 楚东来眼睛一亮,扳了扳手指,喃喃说道:“五个啊那怎么也是天下前十的大高手了啊” 接着她低垂眉眼,像是在心算着什么,低声嘀咕说道:“除去西阁少主,刀盟的丁老人,**宗的宗主,江南道的厉害人物还有一堆啊,你们能排进前十的话” “这么年轻,厉害啊!” 楚东来终于算清过来,眼里冒星星冒月亮,满心欢喜,一点也不怀疑魏灵衫的话。 小殿下噗嗤一声笑了。 听到这厮发笑,楚东来就没好气,嗔怒说道:“你笑什么笑?” 小殿下懒洋洋说道:“你就没听过江南道外的那些大高手?” 楚东来有些微惘。 “譬如齐梁的那位青衣大神将,北魏的森罗道大殿下。”易潇漫不经心说道:“以前的那张天榜你没看过?” “废话。”楚东来翻了个白眼,嗤笑说道:“那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现在江湖,能晋入九品的,就挤入庙堂里去了,兰陵城受敕的十八位神将大人,随便来一位,就可以轻易踩翻江南道的江湖。” 她神采有些黯然,“都说江湖大呀,可我看,那位已经站在江南道最高处的西阁少主,恐怕也不是排在末尾的神将大人的一合之敌。” 小殿下挑了挑眉:“想不想看看外面的江湖?” 楚东来很干脆的摇了摇头,倒是让小殿下怔了一怔。 “不想。”少女很干脆利落的笑着回答道:“我要是走了,老爹怎么办?我要照顾他,有他在,我哪里需要什么江湖?” 小殿下若有所思。 车厢里的老人依旧保持阖眸,只是鼻翼不经意间微微颤动。 “我啊。” “我就想安安稳稳到东来道,隐姓埋名,然后陪老爹过完剩下的日子。”楚东来望向小殿下,柔声说道:“我来自东来楚家,你应该听过的,是一气刀盟附属之下的世家,规模嘛不大不小,勉强在东来道能排上名次的那种。”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少女很眉色飞舞的说道:“我爹是家主。” 小殿下与郡主大人对视一眼。 楚东来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只不过是初次相逢,可能只是因为老爹的一句“可信”,她便真的开始交心交肺。 “我爹说捡到我的时候,旦暮交接,紫气东来,夸我有福气,有大气运。”楚东来挑着眉毛,颇有些骄傲说道:“所以他教我练刀,练剑,说以后一定要闯荡江湖,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养尊处优的楚家人。” 少女拍着胸膛豪气干云说道:“我楚东来,哪一天就要左手拎刀,右手拎剑,让楚家看看,一刀一剑一人,足以捅穿江湖!” 接着她立马收了声音,贼眉鼠眼低声说道:“刚刚那句说给老爹听的,我知道他装睡呢。我以后嘛,刀也学了,剑也学了,肯定是要去闯荡江湖了,唯一有点放不下的,就是老爹啦。” 楚东来眨了眨眼,声音突然有些难过:“老爹这几天跟我说,他时间不多了,可能陪不了我到东来道,他希望我好好的,别惦记着楚家的事情了。” “其实我根本不记恨那些人,我一点也不在乎楚家的那点家产,我就是讨厌他们对老爹的态度。”楚东来吸了吸鼻子,愤愤说道:“墙头草顺风倒,西阁倒了就投靠刀盟,现在我和老爹流落逃亡,居无定所,也都是他们害的。” 小殿下看着这个姑娘,只觉得可爱又可笑,实在是心生了帮一把的念头,试探性问道:“要不要我教你几招,到时候保准你打的他们哭爹喊妈?” 楚东来乐了,斜着睥睨说道:“你还真以为我信你是大高手呐?魏姑娘肯定是,你肯定不是。” 小殿下哭笑不得。 魏灵衫笑着说道:“我不会用刀,但我能教你一剑。” 易潇笑眯眯补充道:“我会用刀,我能教你一刀,虽然我离魏姑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打打小鱼小虾嘛,还是不成问题的。” 看到楚东来还是一脸不屑,小殿下哑然失笑说道:“你不是要一手拎刀一手拎剑吗,总得有个配得上剑招的刀招吧,不然多掉份啊?” “有理。” 楚东来大袖一挥,懒洋洋说道:“那本姑娘勉强收了你这招刀招。” 才刚刚五品的楚东来,头一次觉得原来拎刀拎剑说起来潇洒,实际上是个很艰难的事情。 至少要杀上西阁,捅穿江湖,自己还差了太远。 而让她感到深深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紫衣神仙魏姑娘,还是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莲衣易公子,都是真真正正的江湖大高手。 一人阐述剑道,如开新界大门,剑术妙法,种种玄奥,醍醐灌顶,比老爹的剑道要强上何止两个档次? 一人轻描淡写说了刀道,另辟蹊径,分明是拿剑与刀交糅,是位真正的刀剑行家,才能有如此心得。 楚东来不敢相信他们的年纪居然如此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这样的修为,恐怕是真的可以排进江湖前十了。 这一路同行,已经两天一夜,楚东来没怎么合眼,她找魏姑娘讨教的时间比较多,为了讨学那一式剑招,她可没少吃苦头。 真是奇了怪了,那位莲衣易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可楚东来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睡着的人,还能驾驭马车,身子平稳无比,这一点倒是比江湖上的高手还要来得“匪夷所思”。 魏姑娘说,这是“假寐”,那个莲衣男子在梦里“养神”,弥补先天的亏损和不足。 楚东来听得迷迷糊糊,虽然没听懂,但觉得魏姑娘肯定不会骗自己,转念想了想,小殿下不像是坏人,自己平日里瞧不起他,从没好言好语过,心底估摸着也就是自己讨厌世家子弟的原因,恨屋及乌。 楚东来想自己是不是该对他好一点? 直到她晚上亲眼看见易潇睡着的时候气窍全开,元力出窍,如云海倾倒,自行演化龙蛇异象,将整节车厢都包裹的云里雾里。 楚东来满面愕然,想着书籍上说“九品元力出窍如小溪”。 这得是“气蒸云梦泽”的壮阔景象了啊。 敢情真是一个高的没谱的大高手? 楚东来嘴巴张得合不拢,听到魏灵衫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前几天跟人打了一架,落下来的后遗症。” 楚东来以手扶额,心跳狂震。 她想到了春雷湖的那些传言。 江湖上的五妖孽啊。 那五个人在江南道都不是五妖孽,是五位活神仙啊! 抬起头看了看这个睡着了的男人。 莲衣。 斗笠。 转头看了看魏姑娘。 紫衣。 神仙。 “天” 楚东来呼吸有些艰难,指了指易潇,指了指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灵衫很平静说道:“他抢了东君的造化。” 楚东来满面涨红,只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幸运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魏灵衫眨了眨眼,轻声笑着说道:“这式剑招交给你了,好好练好好学,他那一式刀招不比这差,出自关山刀鬼,春秋年前的大修行者。” 楚东来终于缓过神来。 她很诚恳很诚恳说道:“谢。” 魏灵衫大有深意望了一眼车厢内的老人。 楚东来的老爹大部分时候都在车厢里沉睡,这个老人的生命,的确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所剩无几了。 郡主大人笑了笑:“等他醒来,别告诉他。” 意有所指,也不知是指谁。 楚东来只管拼命点头。 魏灵衫想了想,柔声说道:“这大概就是缘了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杀身之祸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教的一刀一剑,楚东来学起来极为吃力,即便两人都是半只脚迈入大修行者门槛的年轻天才,把刀道和剑道都简化了许多,又弱化了许多,教出的这一式,已经相当通俗易懂。 可楚东来才刚刚五品。 五品的刀与剑呐,终究是乏力的。 小殿下的那一刀,出自宋知轻的《修罗刀篇》;魏灵衫的剑术,则是演化自洛阳书库。 其实单练一刀或者一剑,都不会像今日这般进境极慢。 可楚东来执拗想着左手拎刀右手拎剑,这就导致了她的刀法必须得是单手刀。 左手刀,右手剑。 刀道需要极大的力量,尤其是单手刀,唯有膂力极强的壮士,配合单手刀的刀谱,这才能勉强应敌,除了那些断臂的无奈江湖客,谁会寻思着放弃另外一只好端端的手不用,去练所谓的“单手刀法”? 楚东来不怕苦,晚上马车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就一个人点起篝火,一刀一刀有板有眼的练习基本功,出刀一千,砍桩一千,收刀一千,汗流浃背,不喊一声累。 从江南道偏隅地区出发,已经有六天了。 这是第六夜。 小殿下斜靠在车厢上,上半身平稳不动,身旁郡主大人睡着了,靠在他肩膀上,平稳而轻微的呼吸着。 他平静看着远处的火光。 那个叫楚东来的小姑娘,每天晚上都提着刀练基本刀法。 刀与剑不同,对于女子而言,刀道要付出的心血,因为天赋的原因,要比剑多出数倍。 小殿下恍惚想着自己当年流落北魏的时候,也是一节车厢载着自己,当时自己心底满是零散的火星,聚拢不起,只能憋着一口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下车厢,拎起刀剑,不为别的,只为了证明自己。 不远处刀剑交错,火星燃起。 砰然散开的火焰流了一地,那个少女弯腰,将淬火的刀剑插入大地,呼哧喘气。 易潇问过她,为什么非要一手拎刀一手拎剑? 楚东来只是悠悠地说:“我老爹说啊,他年轻时候是个一等一的大侠,左手拎刀,右手拎剑,只可惜后来他落下了病,半边身子用不了了所以行走江湖的那些事儿,就只能作罢,带着我开了个医馆救死扶伤,平日里也就是站在江南道和东来道交口,刮刮江湖的西北风。” “所以,为什么我要一手拎刀一手拎剑?” “那当然是要替老爹扬名,让江湖看看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少女当时无不霸气的说了这句话,现在看来,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正肯下心思,肯花心血。 楚东来稍微休息片刻,接着远处的火光拢动,少女猛然拔起刀剑之中的一样物事。 那柄剑依旧插在地上,楚东来一只手背负在后,脊背挺得极直,无比吃力平举起那柄粗刀,算是练习“膂力”,这是每一个刀客的必修功课。 小殿下懒洋洋眯起眼,环抱双臂,肩膀上魏灵衫的呼吸声音微微停滞了一下。 郡主大人睁开双眼。 小殿下一根手指压在她的手腕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车厢里的那个老人也睁开了眼,目光幽幽,深邃如海,他缓缓挪动头颅,好似“透视”一般,望向了楚东来练刀的方向。 一车三人,动作俱是细微无比,黑夜里的车厢看起来依旧沉寂,只是里面的人早已经睁开眼。 眼里是比黑夜更纯粹的黑。 小殿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一根手指压住郡主大人的手腕,看似没有丝毫动作,腹部震颤,透过车厢传到了身后老人的耳朵里。 “这些小鱼小虾,你还指望我来帮你出手清理?” 老人闻言之后叹了口气,同样以“递音”的手法低声说道:“自然不会麻烦二位。” 楚流水半边身子有些无力,拎不起刀剑,只能勉强发些力,素日里连桶水都拎不动,若是掀开衣袖去看,那只手早已经枯死,皮包骨头,看起来渗人。 他的袖里缩着一块玉佩,也就是握着这块玉佩,才能稍觉暖心,有所依靠。 老人挪了挪身子,将自己完好无损的半边身子靠近车厢一侧的车帘。 小殿下闭上眼,继续佯装睡着。 唇角的那抹笑意若有若无。 黑夜里的那几位“不速之客”,蹑手蹑脚靠近篝火,身上杀意隐藏的极好,知晓这位少女也就是五品修为,无须突袭,真正棘手的是此刻缩在车厢里的老人,只是与情报上来的不同,车厢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 以他们看来,这一对年轻男女,能在这大半夜里靠着睡觉,相依取暖,也就是行走江湖的“雏儿”,是个大世家的子弟,没什么修为在身,逃也逃不掉,自己杀了便杀了,只要做的干净,不漏痕迹,也不会招惹祸端。 正在练刀的楚东来看似浑然不觉。 她一只手平举粗刀。 另外一只手背负在后,缩在袖里。 就这么保持着练刀的姿势。 一共四位气机藏匿得“很好”的刺客,其中一位悄无声息来到了楚东来头顶的树上。 另外三位,则是包拢了小殿下的车厢。 四位刺客,三位七品,一位八品。 这在江南道的江湖,已经算是一笔大手笔。 至少对东来楚家而言,能派出这样的一股力量,来刺杀一个疑似在年轻时候抵达过“八品”的老头子,已经相当给面子了。 那位八品高手仗着自己修为压过场间“任何一人”,屏住呼吸,从夜色里走出,不曾惊动一草一木,靠近了车厢。 他先是看了眼车厢不远处的篝火,那位少女依旧背对自己在练刀。 八品高手的气机已经相当绵长。 他抬起一只手,示意行动开始—— 于是篝火前的大树上,那团潜伏已久的人影在惨呼声音传来之前便已经行动。 他猛地扑了下来。 手里剑光如雨幕,笼罩了这个本来纹丝不动的少女。 为首的八品高手眯起眼,微微俯身,准备掀开车帘。 刹那车帘被劲气吹起! ——映入眼帘的,是两只猛然从车帘幕后抠出的手指,起势无比迅速和歹毒,刹那扣入自己眼中,接着那只手力量极大的拉扯而下,硬生生将这位八品高手连人带身半个前身拉入车厢里。 一声惨绝人寰的痛苦呐喊刺破黑夜,那个八品高手从车厢里捧着脸跌了出来,满手鲜血,手心里两团被扣烂了的物事,黑白分明,血肉模糊。 他那张面孔被痛苦缠绕,无比狰狞,松开捧脸的手,那双眼眶深陷下去,漆黑之中,血色的脉络还在飞舞。 篝火那边,本来保持练刀姿势的楚东来手臂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丝一毫,算是酸楚导致的松懈。 她微微放下了那边粗刀。 刀尖砸在地上的那一刻,楚东来没有抬头,已经感到了头顶上那团巨大的阴影。 粗刀砸地再弹起! 只有五品的楚东来使劲全身力气掷出了这一刀,接着滚身而出,拔出插在地上的那柄细剑,刹那奔向了车厢之处。 那位从天而降的七品刺客冷笑一声,剑尖与重刀接触,将那柄重刀狠狠劈飞,刹那以“千斤坠”落在地上。 他紧追着楚东来而去。 那个少女的速度极快,身子前倾,扭腰递胯,来到车厢之时第一件事就是递剑! 一剑递入车厢之内! 两面帘子,一剑递过。 那个老人面色平静,单手抹过剑身,顺着剑势划过,握住剑柄。 那柄剑来回穿插车帘。 带出两蓬鲜血。 第一捧是那位八品高手的。 第二捧是追着楚东来来到车厢侧面的那位刺客。 黑夜无声。 除了那声不合时宜发出的惨叫,惊走了一团乌鸦,再没有更多的声音。 轻微而短暂的嗡鸣声音破空。 楚东来的粗刀插回大地。 四位刺客。 两位已死。 楚东来喘着粗气。 老人斜着半个身子,将车帘拉开,不出所料看到年轻的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余下两位“不长眼的”,身子软绵无力,双膝缓缓跪在马车前,生前最后一个动作是以剑杵地,接着下巴磕在剑柄上,维系住了平衡。 那两人面色呆滞,双目逐渐无神,也不知怎的,就这般没了气息,过了许久,口鼻缓缓溢血,紧接着七窍一片猩红。 死的不能再死。 这是什么神通? 楚流水没有说话,将细剑平静递还给楚东来。 楚东来接过剑,算是松了口气,抬起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老爹,皱眉问道:“都快到东来道了,怎么就追过来了?” 楚流水眯起眼,有些不适应。 远方先是有一抹火光亮起。 接着是第二抹。 越来越多的火光。 通往东来道的偏僻小道,前方已无去路。 回头看去,更多火光。 所谓江湖路短,最怕前后起火,大火焚身,便是招惹祸端。 有一人驱马从火光里缓缓行出,举着火把,照亮了车厢前的那对年轻男女。 那人皱眉说道:“可知你们二人惹上了杀身之祸?” 小殿下叹了口气,替魏灵衫将帷帽上的面纱理好。 “可知你们” 小殿下对着火光里的人群认真数了数,片刻后说道:“你们一百三十四人,惹上了杀身之祸?”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你就是我的江湖 那团火光里的人皱起了眉头。 人群一阵骚动。 那个年轻的男子缓缓站起身子,斗笠下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依旧模糊不清。 小殿下笑着对身后楚东来说道:“回车里,捂好耳朵。” 背后的楚东来连忙蹿上了车,紧紧拉紧车帘,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魏灵衫靠在车厢,元力出窍如水银泻地,将这节车厢细细包裹住。 小殿下翻身下了马车,微微伸了个懒腰,来到了那位骑着骏马举着火把的男人面前,一只手抚摸着硕大马头。 前前后后的火光,全都挪到一人身上。 易潇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一只手按压马头,看似漫不经心抬了抬斗笠。 端坐在马背上的那人早已经动弹不得,瞳孔缩成一个细小原点,身后人看不清,不知道他早已浑身被汗浆打湿。 小殿下收敛笑容。 微微张大嘴唇。 腹部收缩,接着发力,震颤。 与此同时,舌尖抵住上颚,迸发音节! 这是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声音,首当其冲的那人面色刹那扭曲,整个人眼前的世界被庞大音波扭转开来,接着所有火光,在一刹那之间齐齐熄灭! 一片漆黑。 佛门狮子吼。 易潇身后,魏灵衫轻蹙眉头。 车厢内的楚东来眯起眼,感觉肺腑之间被一股巨力震颤。 楚流水则是紧紧攥玉。 郡主大人望向眼前不远处抚马而立的小殿下,这道狮子吼,乃是结合的东君的“音杀”,未曾施展开来,只是稍作威慑,不然仅此一吼,这些人全都被震碎肺腑,连一息都抗不过。 一吼之后。 无数的乌鸦惨叫着扑翅离开,黑夜一片躁动。 过了许久才缓缓恢复寂静。 那个以金刚忿怒之相吼出爆破声音的年轻男子面色平静,拍了拍马头。 那匹骏马被易潇的元力包裹,未曾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依旧大眼通灵望向小殿下。 场间所有人,俱是面色呆滞。 他们呆呆望着那个黑色莲衣的斗笠男子,耳朵里脑海里早已经一团浆糊。 那个人眼里幽幽燃烧着金色火焰,站在那里,像是黑夜里的唯一的光,带着平易近人的杀气,令人有种想要跪伏的冲动。 小殿下缓缓弯腰,替端坐在马背上的那人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轻吹一口气,火把复燃。 易潇一只手举起火把,笑着举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和那人面前之间轻轻摇晃。 马背上的那人面色呆滞,无动于衷,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即便易潇点起了火把,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颅内被声音震荡一下,便是灌了水银一般剧痛。 更不用说听见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视线才一点一点恢复。 他喉咙嗡动。 艰难咽了一口口水。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点起的火把。 接着是不输火把火光的那双黄金瞳。 接着是那个在自己看来比地狱阎罗王还要恐怖的莲衣男子,居然笑眯眯对自己摇晃手指,试探反应。 莲衣,斗笠,这般手段。 还有那位斜靠在车厢外的紫衣姑娘,带着帷帽,遮不住仙气。 是了 他想到了春雷湖上流传的那两位,快要哭出声音来。 小殿下把火把塞回他的手中,笑着说道:“还不快滚?” 一百三十四人屁滚尿流。 其中一人去而复返,正是之前端坐在马背上点火把的那人,此刻手里还拎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明显是有话要说,却不敢说。 小殿下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放。” 那人喘着粗气下马,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带着哭腔说道:“小的名叫慈元茂,是东来道附近黑风寨的小山匪,二当家瞒着我收了东来楚家一千两银子,要替楚家干了这笔买卖。” 易潇面无表情。 “小的已经替大人您收拾了他。”慈元茂将那颗头颅放下,小心翼翼说道:“大人,您要保楚家的父女俩,这消息只要传出去,江南道都不会再打他们俩的主意。” 易潇轻笑一声。 黑风寨的寨主立马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双摄人心魄的黄金瞳,低低笑着说道:“小的没什么本领,光棍一辈子了,全部家当就是黑风寨现在上上下下的一百三十三个兄弟,别的不敢说,江湖上的消息真真假假,总得有个推手不是?小的干这种活特别拿手,以前帮刀盟和西阁宣传决战春雷湖的标语,实不相瞒就是在下想的。” 小殿下笑着蹲下身子,拍了拍黑风寨寨主的肩膀。 慈寨主受宠若惊,想着以后这套衣服得留作收藏,死了以后还能卖个好价钱。 易潇轻声对他说道:“江湖漂泊,都不容易,我都懂的。” “对对对”黑风寨寨主赔笑说道:“谁说不是呢?做土匪的尤其难混,都说官匪勾结,不勾结哪行啊,保不齐裤衩没穿好就被官府一锅端了,抢劫一千两,八百两打点官府花掉了,剩下两百两还不够江湖道义四个字吃顿大鱼大肉。” 小殿下笑着打量黑风寨寨主,总觉得这个贼眉鼠眼的年轻男人看起来没有匪气,倒像是在世道里摸滚打爬混出来的精明。 “你无非就是担心我记恨着,哪天顺手杀上黑风寨,算是为民除害,博得江湖上的一点好评。” 黑风寨寨主被戳穿心思,小心翼翼捏住衣角,低下头不敢说话。 “这点你大可以放心,我不是那种自诩清白公正的江湖大侠。”小殿下笑眯眯说道:“我不会为了那点所谓的江湖正义来痛下杀手。” 寨主大人松了口气。 接着小殿下幽幽说道:“因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啊,这些年来杀的人少说有四位数,人头捋下来,能堆满你的黑风寨大堂。” 慈元茂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愕然抬起头,看到莲衣男子笑着拍了拍自己肩头,缓缓站起身子:“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要是想动手,你们早跟先前开道的‘楚家刺客’一样,死得不能再死了。” 黑风寨寨主不知道该跪着还是站起来,只听到易潇轻轻问道:“你在哪座山头?” 他掂量着没敢说谎,犹豫再三说道:“江南道东边,滨湖山。” 小殿下嗤笑一声,摆了摆手,说道:“可千万别挪寨子,哪天我兴起了,要是黑风寨没人,你猜猜我能不能找到你?” 等到黑风寨寨主看到那节车厢离开,再三确认了那位大神仙没有对自己的小寨子动杀念,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周围的兄弟们围了上来。 “险啊!” 慈元茂捏着冷汗,没好气瞥了眼周围满面仰慕的山寨弟兄,呸了一声:“要不是我搬出了我与齐梁萧家的旧关系,那位大神仙看在兰陵城的面子上饶了我们一马,咱们滨湖山黑风寨啊,恐怕是保不住了。” 众人听了,毫无怀疑。 江湖上混,黑风寨无疑算是极惨的那一种。 可好歹能善好其身,所以寨里兄弟这些年,都信了寨主这一套“与齐梁皇室关系好”的说法。 按寨主大人说,自己与那位小殿下是个有缘之人呐,但凡寨子有难,那位小殿下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可不,这位大神仙都饶了黑风寨一头。 “打道,回府!” 慈元茂环顾四周,松了口气,大大咧咧说道:“东来楚家坑了老子一把,差点把寨子毁了,这一千两银子还想我们吐出来?我呸!” “回去喝酒!吃肉!” 那节马车并没有向东来道的方向开多远。 因为楚东来的原因。 楚东来姑娘很认真的探出脑袋,希望小殿下能稍微停一下车。 小殿下倒是没觉得诧异,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马车停下。 郡主大人靠在易潇肩头,咕哝说道:“我好困,想睡一会。” 易潇很宠溺望向魏灵衫,柔声说道:“睡吧睡吧,里面那两人处理家事呢,可能会要很久。” 魏灵衫嗯了一声,轻轻阖眼,像是一只小猫,就这么靠在小殿下肩头。 易潇眯起眼,元力将车厢内的声音全都屏蔽在外。 思绪飘啊飘,从春雷湖到东来道,从楚东来到慈元茂,这些江湖上可爱又可笑的小人物,慢慢在脑海里拼凑。 魏灵衫想睡觉,因为她很久都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自从春雷湖后,一是与东君一战的后遗症,一是春雷琴弦的“养神”功效,易潇每每陷入“假寐”,都是她在照看自己,这几天又得教楚东来练剑。 的确耗损心力。 易潇看着靠在自己肩头,摘了帷帽睡着的人儿,那张面颊上带着浅淡笑意,似乎觉得开心又满足。 她说想看一看江湖。 其实江湖,没有那么多的波澜壮阔。 黑风寨的寨主拼了命回来,想着要保下寨子;楚东来一直心心念念,想左手拎刀右手拎剑,完成老爹的遗愿。 这些都是零零散散的江湖人,有着零零散散却无比重要的东西。 江湖上有很多高人。 但江湖上更多的是小人物。 这样才真实。 这样才温暖。 江湖无关修为。 只要一口念想不断,刀剑傍身,便身在江湖。 易潇没有刀剑傍身。 他轻声笑了笑,将手指温柔穿入魏灵衫长发,不厌其烦替她捋发。 一遍又一遍。 你就是我的念想。 你就是我的江湖。 第一百三十章 家事 楚东来在车厢里,怔了好一会,轻叹一口气。 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她缓缓收拢车帘,望向身旁半边身子靠在车厢的老人。 老人未发一言。 装睡。 楚东来平静说道:“老爹。” 老人梦呓般轻轻嗯了一声。 自小被楚流水捧在掌心的楚东来,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楚楚可怜说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老人心底想过无数次,自家那位聪明的闺女发现了自己不小心露出的蛛丝马迹,哪天要找自己摊牌。 所以他心底也想过无数个对策,每一条都可以把当年的旧事完好的掩盖过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过,楚东来就这么在车厢里哭了出来。 少女两眼泛红,毫不顾哭相难看,哽咽说道:“老爹你跟我说你左手不能用了,刚刚在车厢里翻剑转腕的时候,我看见你左手递力了。” 老人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一句,面上依旧无动于衷。 楚东来突然嚎啕大哭。 楚流水立马慌了,也不装睡了,也不靠在车厢那怏怏无力的装病了,赶忙睁开眼睛,极为心疼的撕下一截衣袖,想着替楚东来擦擦眼泪。 楚东来咬唇盯住对面那人拿枯萎的左手熟练撕掉右手衣袖的动作。 老人的动作猛然僵住。 那只干枯的左手顿了顿,之后继续。 他缓缓将衣袖撕开,最后递了过去,悬在空中。 楚东来接过衣袖。 老人那只干枯的左手一直捏着块温玉,即便去撕衣袖的时候,依旧嵌握在掌心不曾松开,递过衣袖之后缓缓放下,平搭在小腹前,将那块温软的玉叠在腹前,好似为自己续了一口气,能够得以开口。 他低垂眉眼笑了笑,沙哑说道:“本来想瞒着你的,不过也没想过要瞒着你一辈子,可总想着要拖到最后再告诉你。” 楚东来鼻子瓮动,深吸了一口气。 楚流水艰难笑道:“这个故事很长,好在我的时间还够,够我说完,也够你听完。” 他顿了顿。 楚流水收敛笑意,认真说道:“这是家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手抬起,向着楚东来亮了亮那块玉。 那块玉佩似乎吊着他的一口命气。老人憋着呼吸,很艰难将玉重新放回腹部,这才重新开口:“这块玉,这世上一共有两块。” 楚东来有些微惘。 楚流水低笑着说道:“这就是西楚双玉。” 少女不可思议瞪大了双眼。 “你的楚姓,我的楚姓,与东来楚家的楚姓不是一个楚。” 老人轻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挺直脊梁,无不霸气说道:“我们的楚姓,是西楚的楚,大楚的楚,是八大国前,天下人见之尽皆俯首的那个楚姓!” 楚东来有些坐立不安。 她隐约意识到了老爹接下来要说的家事。 “为什么我会有这块玉?” 老人柔声说道:“因为我是西楚遗皇子。”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 “惊讶了?没想到?还是被吓到了?” 老人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换一个舒服的姿势,望向眼前的闺女,余光微微瞥了眼车厢外。 那对年轻的男女不可能没听到这句话。 他们无动于衷。 楚流水想了想,决定把大部分的事情都告诉楚东来。 除了那件事。 故事很长。 所以楚流水整理思绪的时间也很长。 楚东来很有耐心。 老人想了很久,徐徐理清思绪。 他抬起眼来,笑着说道:“大概在四十年前,我在这世上唯一有的,除了一把刀一把剑两块玉,就只有一个朋友了。”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当时我有很多名字,楚流水,楚阳,楚逸名字只是个代号,我已经记不清那些旧事了。”老人勉力笑道:“因为我见过了太多的人,也有太多的仇家。每杀一个人,总会惹些麻烦,而摘了面具,隐姓埋名,或者换个名字,都是很好的办法。” “我可以用左手刀,双手刀,也可以用右手剑,双手剑。没有人知道,那些人都是我一个人杀的。”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西楚还有我这位落魄至此的遗皇子。” 老人挑了挑眉毛,带着无数的怀念,像是记起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除了丁一。” 楚东来知道这位一气刀盟的老人。 东来楚家之所以能够立足,便是这位江南道江湖大佬,给了楚家足够多的资源,硬生生捧出了楚家的地位,而这位丁老人,被江南道东来道的江湖中人,都无比尊敬地称为“刀盟雄狮”。 这头老狮子,已经死在了春雷湖。 世人都说他死在了与西阁少主的对决之中。 只是当时水雾太盛,易潇出手又太过迅速,这个老人赴死姿态极为壮烈,只求速死,所以死相都未曾被春雷湖外的众人看见,只知最后西阁少主逃了出来,而刀盟的老狮子,则是永远沉入了春雷湖底,永别人间。 楚流水笑道:“他已经死了,我也不远了。所以这些秘密,说出来无妨。” 楚东来怔怔望着老爹。 “丁一,是我唯一的朋友。”楚流水低下眉毛,无比平静说道:“我们都是西楚为数不多的后裔,身体里流着西楚的血,手里握着刀与剑,在那个时候,都无比疯狂的想着,能把楚字王旗,重新立在大地之上,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楚东来瞳孔微缩,下意识捏紧衣袖。 “也正是他,拿着本该用来复国西楚的那把刀,挑断了我的手筋和脚筋。”楚流水淡淡说道:“我的半边身子并非落下了病而是被他所废。” 楚流水认真说道:“你不要以为我记恨他。” “在此后的无数个夜里,我都无比感谢这个男人。” “如果不是他挑断了我的手筋和脚筋。” “我就无法放下仇恨。” “我也无法活到今天。” 老人笑了笑,被挑断筋的左手叠放在腹部,右手轻轻向前伸出,替楚东来捋清鬓角发,柔声说道:“接下来的故事,我告诉你,你若是听完了,这块玉就是你的了,但你得答应我,去帮老爹做一件事。” 楚东来怔怔看着老人。 楚流水狡黠笑道:“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 楚东来鼻子一酸,努力让声音变清晰。 “老爹,你说的我都答应。” :1本来今天想加更,码字到一半电脑崩了,千真万确,现在好不容易补回了这一章,所以字数略少。2,下一章是**,今晚可能码不完了,明天还有课,没法熬夜,所以留到明天写完再发,综上,明天加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元气剑 江南道的江湖不太平。 自从那位西阁少主完成了十六年来前所未有的独占江南道江湖鳌首的壮举,西阁便再无其他力量可以阻挡。 唯一的抵抗声音,则是出自于剩下宗门零零散散组成的“拒西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龟缩在江南道一角,若是西阁真执意要行那江湖上忌讳极深的灭门之事,“拒西宗”好随时撤出这片江湖。 在江湖散修看来,“拒西宗”只不过是西阁懒得搭理的跳梁小丑。 西阁少主楚西壁,踩在十六年未有一人曾经看到过的江湖风景之处。 有人说,他在春雷湖上其实败给了刀盟的老狮子。 但终究是楚西壁走出了春雷湖。 而当他归来之后,西阁不仅吞并了刀盟,这位年轻的九品高手修为亦是大增起来。 同为九品境界,甚至被认为是九品巅峰之境的**宗宗主,居然不是其一合之敌。 西阁没有急着去动“拒西宗”。 而是在风起云涌的背后,酝酿着其他的力量。 跨越江南道,絮灵道,东来道三条道境的“西阁”,势力缓缓蔓延,渗透,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吞并着江湖的力量,将这些或成熟或单薄的势力纳入麾中,并且缓缓拧成一股绳子。 如果有人能够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讶异于“西阁”的凝聚力。 那根绳子的力量,已经不再薄弱。 江湖上不乏有明眼人,只是他们只是默默看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如今的庙堂上,目光善炬的能人,比其江湖只多不少。 被陛下大人派去驻扎洪流城的那两位神将。 已经悄无声息少了一位。 兰陵皇城,齐梁书库。 陛下大人在书库里看书,伏案清读,点一盏黄灯。 一位身穿素衣的中年男子,静静侯在书库里,偌大书库,一眼望不见尽头,他不急也不躁,捧一本江湖传记,看得饶有兴致。 空空荡荡的齐梁书库。 两个人就这般伴着,倒是清闲安静。 “简大神将。” 陛下大人暂时看完了手中一卷书,松了松气,微微揉眉问道:“那几件事,查的怎么样?” 素衣中年男子笑着说道:“陛下,都已经查妥了。” 萧望轻轻嗯了一声,翻开一卷新书,未曾停下阅书动作,平静说道:“你说,我听。” 简肇薪平静说道:“楚西壁得到了丁一的残卷,齐集了大元气剑的剑谱,按这个样子来看应该修成了西楚那位留下的剑诀。” 陛下挑了挑眉。 “霸王的大元气剑啊”萧望眯起眼,笑着说道:“居然还真的有这种剑术?听说那位霸王拿起大元气剑,可以做到劈山破湖,不知道这位西阁后主,能做到什么地步?” 简肇薪轻声笑道:“大元气剑的施展条件极为苛刻,跟那块玉似乎有关系。楚西壁身上只有一块玉,应该不如当年双玉在身的楚流水。” 萧望轻轻嗯了一声,“楚西壁的身世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 “应该就是楚流水的后人。”简大神将的语气毫无波澜,淡淡说道:“与当年的丁一,楚流水一样,是西楚的后裔,这点不会有错。” “哦。” 萧望低下头,像是意兴阑珊。 他突然又抬起头来。 “简肇薪。”陛下大人的眼里似乎有了些许光彩,悠悠说道:“人老了,记性难免有点差,若是朕没有记错,当年江南道的这件事,是由你处理的没错吧?” 素衣中年男人低声说道:“是。” “齐梁神将排名以武力来论,你只排到第四。”陛下大人笑着摇了摇头:“可办事靠谱,你得排在第一。所以朕当年不曾插手过一丝一毫,那些西楚余孽,你是杀是留,朕也未曾过问。” 简大神将继续应道:“是。” “今儿晚上忒无聊。” 萧望啊的一声合上书本,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说道:“你来跟朕说说。” 简大神将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这位排在齐梁神将第四位,被陛下喊一声大神将的中年男人,办事向来很利索,无比简单。 他想了想。 “楚流水的半边身子被废了,这辈子用不了大元气剑。”简肇薪淡淡说道:“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对陛下的齐梁产生威胁,我就放了他一条命。” 陛下大人笑骂道:“没头没尾的,你以为我能听懂?” 简肇薪有些为难说道:“陛下当年的命令,是确保西楚后裔不会对齐梁产生威胁。” 萧望笑着嗯了一声。 简大神将说道:“楚流水和丁一,都是西楚后裔。” “如果当年,陛下您的命令是杀了余下的西楚后裔” “那么我和丁一,都会死在那一晚。” 车厢里的老人平静说道:“很庆幸,简肇薪留了我一命,准确的说是萧望留了我一命。” 楚流水抬起眼来,恹恹笑着说道:“简肇薪是一个手段很厉害的神将,他领了萧望的命令之后,明明可以靠着实力碾压过去,却不急着动手,而是暗自观察了很久。” “当时我是世上最狂的狂徒了。” 老人拿一种温和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让楚东来有些错位感。 “我有自信,可以让世人重新看见那只楚字王旗。” “我当时心里想着,我体内留着大楚的血啊,我无论如何也要让齐梁付出代价。” “这些仇恨,这些狂念,在那一天之后烟消云散。”楚流水低下眉,“我带着西壁去找丁一的那天,遇到了那位杀上门来的简大神将。当时我无比自负的选择了单挑,只可惜我所自豪的那一剑,并没有打败那位简大神将,而这样的人物,齐梁有整整十八个,还是萧望压制之下大家结果,整片江湖不知道多少人扎破脑袋也挤不进去。” “最后简肇薪没有杀我。” “他告诉我,只要我再不出现在江湖上,并且废去那一剑,他可以放过我。”老人自嘲说道:“丁一帮我断去了念想,废了我半边身子,就是废了我的那一剑。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这个大楚剑客,就这么消失在了江湖里,丁一弄了个东来楚家的幌子,好让我大树荫下安身休养,忘记仇恨,再后来” 老人目光温和望向楚东来:“我捡到了你。” “当仇恨慢慢消散,我总觉得当日埋下了一个祸根。” “那个祸根就是楚西壁。”老人幽幽说道:“他当时还是个孩子,所以简肇薪放过了他,丁一也放过了他。” “他带着我的那块玉,带着我当年的仇恨,就这么在江湖上摸滚打爬,越长越大。可越是卑贱,越是仇恨越是低微,越是愤怒。这世上没一个人比我还要了解他了,为什么他会组建西阁,那就是因为他的胸膛里满是屈辱,想着有朝一日死灰复燃,重新立起西楚的楚字大旗。” 楚流水猛然咳嗽两声。 “他与我当年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的齐梁,已经不输当年的鼎盛大楚了。”老人拒绝了楚东来搀扶的动作,认真说道:“复国早就无望,放下仇恨,才是最好的选择。” 楚东来有些微惘。 说了很久的老人嘴唇有些干枯。 他笑着说道:“其实还有一些故事,可是我不想说了。” 他低垂眼帘,柔声说道:“我手里的这块玉,有着灵犀之用,封了一些陈年旧事,是当年那位大王留下的不可思议的神魂手段。等会交给你,你路上慢慢看。”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楚东来怔怔望着老人。 楚流水笑着说道:“我实在没有力气,去为当年的错事添上一个句号了,只能委托你。” 老人低垂眉眼:“齐梁的那位陛下,一但查清楚了西阁的来历,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 “这一切源自于我,可我已经放下仇恨我不想让楚西壁接过这份无谓的怨憎。” 老人顿了顿,认真说道:“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去东来道,我想找他谈一谈,只是现在看来,似乎没这个可能了。” “因为你要死了。”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车厢外淡淡传来。 小殿下背靠车厢,面色不动,运用东君的“音”,平静说道:“说了那么多,还不是想着麻烦我?” 老人无声笑了笑。 老人虚弱说道:“两位送了东来一刀一剑,我无以为报” 顿了顿。 “唯有一剑。” 小殿下漫不经心嗯哼了一声。 老人悠悠说道:“名为大元气剑。” 易潇的瞳孔微微收缩,有些愕然回过头。 楚流水笑了,不免有些得意:“真正的大元气剑剑典,被一分为二,一半在我手上,一半在丁一手上。看了任何一部,都不算是完整。” 老人干枯的左手一直攥玉,低声说道:“可知我为何要让东来左手练刀,右手练剑?” 语气顿挫。 一句一句,老人越发眉飞色舞。 “因为大元气剑根本不是一个人能修行的。” “我和丁一一个练刀,一个练剑,又各自拿了半部剑典。” “只因那道大元气剑,本就是合剑之术” “大楚最强的合剑之术!” “亦是世上最强的合剑之术!” :1**章节比较长,还没码完,不想拆开,所以先把这章发了。2加更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各位晚安。 第一百三十二章 紫气东来(上) 小殿下听说过大元气剑。 这种神秘的剑术被列为了禁忌之术,当年的那位霸王逝去之后,疑似“大元气剑”的剑术出现江湖无数次,只要是破坏力强大到超过当前实力层次的剑术,都会被打上这个标签。 因为“大元气剑”,在霸王的手上,委实是太过亮眼了。 据说那位霸王左右手都可持剑,可从来没有人想过,大元气剑乃是一门合剑之术。 怪不得再没有人学会过。 江湖上太多疑似“大元气剑”的剑术,到最后都被证明只不过是后辈的模仿,难登大堂。 这门剑术,是天下剑客求之而不得的第一等剑术。 偏偏也是得之难练成的那种。 易潇与魏灵衫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车厢后的那位老人声音虚弱:“两位在春雷湖上抢了东君的造化,天下的五妖孽,现在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修行者。即便您日后能压他一头,可此事依旧迫在眉睫,若是二位对战之时祭出大元气剑,那位东君未曾堤防,必然会中招。” 易潇沉声说道:“你的条件?” 楚流水怏怏笑道:“哪里敢跟您提什么条件,我只愿大您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小殿下轻轻道:“但说。” “我桀骜半生,皆是过错。”老人说话变得缓慢起来,一字一顿,生怕别人听不清:“两块楚玉彼此有所感应。所以我知道,那块玉就在您的身上。” 郡主大人默不作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老人继续说道:“楚西壁的这块玉迟早要丢,与其丢了玉再丢了命,我倒是希望他能活下来,不要再错下去。” 易潇挑了挑眉。 “如果我没有猜错,西阁拢整三条道境,已经越过了陛下的界限。”老人闭合上眼:“过不了多久,简大神将应该就要出手了,我希望您能在神将出手之前灭了西阁,也算是保住楚西壁的一条命。” 老人攥玉的手微微紧张。 他在等易潇的回应。 郡主大人望向易潇。 小殿下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恕我不能答应。” 老人苦笑一声有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易潇轻声说道:“即便有大元气剑,我依旧没有把握对抗东君,所以我不会亲自出手。” 老人有些微怔。 易潇低垂眉眼,心底的算盘落定:“这是你的家事,便让楚东来解决吧。” 楚流水怔怔望着易潇。 小殿下笑了笑,“怎么?不相信我?” “不,不”老人顿了顿,有些不敢置信问道:“您是答应了?”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楚东来。”他轻笑说道:“你不是想着一手拎刀,一手拎剑,最后替你老爹捅穿江湖吗?” 少女有些微怔。 “你有刀,也有剑。”小殿下拍了拍马头,掉转方向:“左手拎刀,右手拎剑,再加上一式大元气剑。” “足以捅穿江湖。” 滨湖山上。 七晕八素睡倒一片。 寒风吹过。 宿醉之后的黑风寨寨主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揉了揉眼。 又揉了揉眼。 猛然惊醒,再无一丝一毫睡意。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再一次遇到那位莲衣大神仙。 山寨的黑风旗下,那个莲衣男子斜靠在桅杆旁,食指微微翘起,一根红绳拴着块玉佩,吊在空中。 他轻轻转动食指,玉佩红绳在空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划圆。 慈寨主猛然想到了自己当初说的那些话,试探着刚刚想开口,就被那人连同那块玉佩带绳丢入自己怀中的动作打断。 小殿下笑眯眯说道:“帮我一件事。” 黑风寨寨主怔了怔。 “有位小姑娘,想看看西阁的剑有多锋利。” 小殿下想了想,笑着补充说道:“这位小姑娘叫楚东来。” 黑风寨寨主满面愕然。 小殿下挑了挑眉,说道:“三日之内,我要江南道,絮灵道,东来道,江湖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黑风寨寨主咽了一口口水。 “我要你为她造势!” “西阁的势有多猛,她就该有多猛。西阁吞并江南道武林,西阁少主一剑覆灭**宗,这几天听到江湖十件事,九件与西阁有关”易潇平静说道:“这样不好。” 黑风寨寨主捧玉的动作在微微颤抖。 在江南道江湖上,换做任何一个人说出今天的这番话,在他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可这位的话,他信! 他不得不信! 因为那块玉上 刻着一个紫色的“萧”字。 萧易。 兰陵城里修得长生的小殿下。 怪不得敢抢东君的造化,怪不得能有如此大的威势。 斗笠莲衣的小殿下轻笑一声,摆了摆手。 “送你的,拿去玩。” 黑风寨寨主怔了很久,他面色复杂摩挲着这块玉,心里百般念头纠结,猛然抬起头,大旗旁的年轻身影已经消散无踪。 滨湖山上陡然响起一声高喝。 “都给老子起来!” “干活!” 身形瘦削的黑风寨寨主眼里闪烁杀气,他虚眯着眼,踢醒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兄弟。 “今天这单买卖,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干完享福一辈子!” 简大神将花了很长时间,说清楚了当年的旧事。 一桩一桩。 好在陛下大人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说不是西楚的后裔,就握不来那块玉?” “陛下,按理来说,应当是如此。”简肇薪顿了顿,无奈说道:“可天阙查的很清楚,楚流水未曾有亲子,楚西壁和楚东来,都是捡来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他身怀双玉,未曾想过,他留下了一块给如今的西阁少主。” 萧望啧啧叹了两声,笑道:“西楚双玉,又被称为灵犀玉,蕴藏了霸王的神魂手段,若是两玉心有灵犀,便可一点即通。” 简大神将啊了一声,好像明白了陛下大人的意思。 萧望幽幽说道:“楚流水留了一块玉给楚西壁,只是想着此后流离,也能凭玉念语,只可惜两玉两人,阴差阳错,已是相逢陌路,即便昔日亲如父子,如今却不可能心有灵犀了。” 简肇薪轻轻叹了一声:“玉里的气运倒是不足为奇,可怜楚西壁这些年,一直以为这块玉是楚流水留给他的复国重宝,殊不知西楚气运,九成埋在霸王墓穴里,几件流落出去的极小物件,也不过是当年那位无聊时候把玩的玩物罢了。” 陛下大人摇头说道:“西楚双玉,还有灵犀玉,相思玉的称号,是那位霸王的定情信物,已经算不得是玩物了。据说霸王把这两块玉看得极重。” 简大神将若有所思。 陛下看了眼天色,笑道:“朕有些乏了,想补个觉,若是无事,你便退下吧。” 简肇薪犹豫不决。 “听说西阁已经拢合三道了。”萧望淡淡说道:“反正回洪流城顺路,你去看一眼吧。” 简大神将轻轻应下。 “如果楚西壁还存了复国念头,亦或是胆敢在朕的土地上立一个楚字旗”陛下大人笑道:“直接杀了便是,也无须心慈手软。” 简肇薪终于得到了自己想听到的那句话。 西阁的山门处。 这是整合了江南道,絮灵道,东来道三条道境的江湖大势力,是压过十六年来江湖的盛大景派。 所以三条道境内诸多门派的重要人物,全都不远万里赶路,终于在今日赶到了此地。 山门下有人面面相觑。 那位西阁少主据说还在闭关。 如果那位西阁少主还在闭关,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些言论,还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 于是西阁山门下,开始议论纷纷。 “那个楚东来从东来道滨湖山出行,黑风寨送行三十里,据说天地异象啊,神仙都下凡了。” “不是这么夸张吗?” “是啊,也不知道这个楚东来到底是谁,这几天西阁的消息全都被她盖过去了。” “楚东来我知道,现在整个江湖都在传她要提刀上西阁,可黑风寨又是什么?” 这些江湖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接到了西阁的请柬,不敢不来,此刻尽数聚在山门下,彼此之间交换了情报。 这三日,江湖上有一人之名如长虹贯日。 盖压西阁。 楚东来。 无人不知楚东来。 自己一路赶来,那关于“楚东来”的消息便一路传来。 就好像是江湖一夜之间刮了一阵大风,将楚东来的名字刮到了各个角落,酒馆的告示栏,江南三道的城门口,楚东来三个大字牢据榜首。 而楚东来的消息,总是压着西阁的风头。 譬如“西阁再灭絮灵道一宗,归元宗宗主秦守志壮烈战死。”这样的消息传出来,紧接着就有“楚东来赶路停下祭酒,众目睽睽之下祭奠归元英雄秦守志不朽英魂。” 每条楚东来的消息,以一种无比强劲的势头,无比迅猛的速度,压过了西阁,也踩在西阁的头顶上。 而更可恨的是,每条消息下面的署名。 都有着“黑风寨”三个大字。 接着是极细密极晦涩的小字。 “江南东来交口滨湖山,我们擅长枕头风,洗煤球,制造各种不实消息。” 在众多英雄好汉的人马当中,俨然有一人身材瘦削,头系黑色丝巾,谨慎环顾四周,略显贼眉鼠眼。 “寨主?”他身旁的小弟颤声问道:“我们就这么混在人群里,这可都是江湖里的大佬啊?” 黑风寨寨主瞥了一眼,嗤笑一声:“怕了?今天西阁倒了,猢狲散了,咱黑风寨起来了,他们就是到山上,也只有提鞋的份。” 接着他啧啧叹了一声:“阿文啊,学好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替那位大神仙造势,这些弟兄们跑断了腿,把消息传了出来,就等着今天,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阿文收敛笑意,认认真真听寨主大人发话。 “江湖上飘的,总得留个心眼。”慈寨主谆谆教导:“这个心眼是防外人的,我不防着你,咱寨子里都是一家亲。我也不防着那位大神仙,人家与我们云泥之别,人活一世须有自知之明和知报之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阿文若有所思。 “严不文。”慈寨主突然念了一声他的名字,低低说道:“咱们恩公今日杀上西阁,偏偏要我们替楚东来造势,摆明了恩公自己不会出手,多半是怕引来东君。” 严不文啊了一声,道:“您的意思是?” “恩公既然不出手,那个楚东来也就是个女娃子,恩公撑腰在,西阁哪里扛得住她拆?可就算楚西壁倒了,西阁残余的力量不能覆灭,要灭了滨湖山,还是轻轻松松。”慈寨主轻轻说道:“你可曾想过这一点?” 阿文有些微怔。 “那位恩公在江湖里一趟即过,不会沾染浑水。”慈寨主笑着说道:“可我们不一样呐,我们就是江湖里的虾,盼着大风大浪能崛起,可终究是江湖里的喽啰,哪能那么潇洒?” 阿文摸了摸假胡须,诧异道:“您的意思是咱们做完这票,就直接跑路?”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慈寨主眯起眼,捏住藏在衣袖里的紫玉令牌,眸光里透出一抹异样的精明,他沙哑说道:“我早就想过那位大神仙来滨湖山,到时候做完这一票,我只能带着兄弟们跑路,别无他选。”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握住那块萧字玉佩,柔声说道:“恩公今日的事情结束,我要扳倒西阁,彻彻底底的扳倒,不给他们留一丝生机。” 他深深抬起头,望向眼前西阁的山门。 天大地大山大,一人何其渺小。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此刻的黑风寨寨主,不像是那个仅仅有点小聪明的小寨主,而像是个活了很久,早已经看破红尘世俗的江湖老人。 他无比认真问道:“可知西阁为何能活到如今?” 接着顿了顿,自嘲笑道:“是因为陛下愿意,陛下如果不愿意,那么整片江南道江湖,都不该活下去。” “我已经想好了。” 黑风寨寨主紧攥着那块玉,手心全是汗。 慈寨主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样的一件事情。 这实在是一件在旁人看来痴心妄想的事情。 扳倒西阁。 对于黑风寨而言,要扳倒西阁,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慈元茂没得选。 他反复深呼吸:“如果恩公不灭了西阁,一夜之间,黑风寨会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一个消息西阁的楚,乃是当年西楚的楚。” 这句话说出来,身旁的阿文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他知道这件事黑风寨做得到。 除了黑风寨自己的弟兄,没人知道,江南道究竟有多少城门,又有多少乞丐等着黑风寨发消息,第一时间贴到栏杆上回去领赏。 什么“大楚灭,西阁亡”,什么“西壁虽死,楚阁犹在”,这些诛心的口号,黑风寨在寨主大人的暗中授意下悄无声息准备了无数份。 也没有人比护城栏的巡抚司衙役更清楚,这些贴上去的告示有多难清理,天知道黑风寨雇的乞丐拿什么糊上城墙的,连铁钎都铲不掉。 早已经准备好的,丝丝缕缕,真真假假的证据网,全都指向西阁叛国,西阁少主复楚。 这些令人一但想到,便头皮发麻的禁忌方向。 一百三十二个弟兄,早已经准备完毕,搜集齐全,只等一声差遣。 一支穿云箭。 黑风寨寨主这些年行走江湖,别的没有,唯独组织了一张奇大无比的情报网。 大大小小的江湖消息。 捕风捉影。 事无巨细。 而尤其是西阁,那位西阁少主楚西壁的情报,从娘胎怀孕十月开始,到现在,连那位西阁少主挑选的内衣内裤颜色都被自己打听的一清二楚,并且打包拓印了出来。 什么外门八卦,什么内门隐秘,通通不存在。 真正的江湖包打听。 完全不在乎真假,不在乎真实与否。 就算他不知道这些情报,他也完全可以捏造,对于黑风寨而言,只要需要,哪怕黑白颠倒,也实在是一顿家常便饭。 因为消息可以有真,可以有假。 所以这些消息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 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慈元茂手中握着的这块玉。 这块小殿下的玉,足以让他说真就是真,说假就是假。 这块玉佩,是扳倒西阁的最后一根稻草。 “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陛下自然也知道了。” “而陛下大人一夜之间,就能让这个所谓横跨三道的超级大宗门,彻底人间蒸发。” 一语落。 句终。 全程愕然的严不文听得目瞪口呆,只差拍手叫好。 “所以说,什么刀剑,什么武力呐都是浮云。”颇有些功成名就感觉的黑风寨寨主,此刻轻飘飘说道:“关键时候”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感慨万分:“还得靠这个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紫气东来(下) 西阁山门前。 来自江南道,絮灵道,东来道,三条道境的江湖大佬,都想不明白。 那个凭空蹦出来的楚东来,到底凭什么,敢跟西阁叫板? 直到那辆马车缓缓从远方地平线那端出现。 车厢有些沉重,那匹马走得很慢。 更大的原因是,驾驭马车的那人,丝毫不着急。 他只是漫不经心靠在车厢,双腿翘起,一只手按着斗笠,跟靠在自己肩旁的那位紫衣姑娘,隔着一层帷帽的纱巾,低低笑着说些悄悄话。 西阁山门前刹那鸦雀无声。 那些所谓的江湖大佬们,此刻面色表情精彩且复杂了起来。 那辆马车的速度很慢。 旁若无人。 从地平线那边行来,速度稳定而缓慢,一直到西阁山门处。 齐刷刷的下马声音。 接了西阁请柬的无一不是江湖上的老狐狸,察言观色审时度势都经过了十数年的锤炼。 所有人不约而同为那辆马车让出了一条道。 直通西阁的山门道。 他们终于明白了楚东来的底气。 那个压着斗笠的莲衣男子,还有莲衣男子身边以帷帽遮容的紫衣神仙姑娘。 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底气! 那个在春雷湖与东君神仙打架的莲衣男子,视若无睹,慢悠悠抬起一只脚,以靴底轻敲一下马车车板。 马车停住。 车厢里传来少女迷迷糊糊睡醒之后的声音。 “啊到了吗?” 小殿下想了想,抬起头,平静问道:“这里是不是西阁山门?” 来自三条道境的鱼龙混杂的江湖大佬,纷纷点头。 “哦” 易潇接着问道:“那你们是西阁的人了?” 全都摇头。 小殿下笑道:“那还不快滚?” 不远万里而来的江湖中人呐,来势汹汹,去势汹汹,就这么默契的上马,思索了一下归途的方向。 其实哪里肯这般回去? 全都留了个心眼,退了一段距离,想着能看一眼那个能让莲衣大神仙护着一路送上西阁,名叫楚东来的少女,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那节车厢就此停下。 里面有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像是睡了许久,还未曾睡醒。 “到了,赶紧下去,麻溜的。” 小殿下不耐烦说道:“别耽误时间。” “困呐。” 车厢帘子被人拉开。 一身明媚黄衫的楚东来,掀起车帘,猫腰出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少女明目善睐,沐浴春光,像是一朵鲜艳的小黄花。 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绽放在盛大春天里。 她的背后,背着一粗一细两个物事。 一把刀。 一把剑。 十字叠在一起,像是极重的甲胄,覆坠在少女背后。 黄衫少女丝毫不觉其重,伸完懒腰之后挑了挑眉,精气神开始攀升,身姿挺拔,由内而外缓缓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 车厢内伸出一只苍老的手。 楚东来回过头,接过那只手。 她感应到了那只手上的沧桑,也感应到了那人的苍老。 所以她神情凝重接过了那只手上的玉。 魏灵衫轻轻卸下环在脖颈的另一块玉。 小殿下平静说道:“这两块玉,一块有我的元气,一块有她的剑气,足够你用。所以你今日杀上西阁,我和她只会在山脚下等你,不会出手。” 楚东来轻轻嗯了一声,接过两块玉,缓缓戴在脖前。 她的神情变得认真而严肃。 她柔声说道:“我走啦。” 车厢里的车帘那端。 老人声音沙哑而温柔:“去吧。” 少女咧嘴笑了笑。 她微微踮起脚,刹那以肩头力震了震背后的刀剑,双手交叉抬起,从肩前握住刀剑双柄。 嗡的一声。 脚底沙土飞扬。 双手猛然展开,刀剑以迅猛之势被拔出。 左手拎刀,右手拎剑。 楚东来深吸一口气,望着前方高大连绵的西阁山门,缓缓收敛笑意。 她突然开始奔跑。 一刀一剑拖在地上,划出无数火花。 所有人扬起头来,看着这道少女身影。 拖着这副明显比自己身子骨要大上许多的刀剑,肆意而狂野跑了起来。 从西阁的山门底下。 一路前行。 就像是二月春光里随风摇曳的野花。 生机无限,又杀气必现。 小殿下和魏灵衫靠在车厢头,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他的眼眸里一片金灿,本是波澜不惊的面容,望着少女拖刀剑奔跑的背影,却突然笑了一声。 郡主大人懒洋洋问道:“你笑什么?” 易潇想了想,说道:“我看到了很有意思的场面。” 魏灵衫没有抬眼,嗯哼了一声。 小殿下望着西阁的山门。 楚东来的头顶,是二月里无限的春光,随她一同推进,将西阁的阴云撕开撕裂。 她的背后,是一副常人肉眼不可及的景象。 两块凉玉戴在了一起,气运纠结。 楚东来未曾察觉,额前已然浮现一颗大红枣印记。 大红大紫。 从东而来。 如长虹贯日,如海啸滔天。 小殿下心生感慨,喃喃道:“还真是紫气东来呐。” 西阁的外门被人一刀劈开。 原本领了令,要让山门底下那些江湖人吃一顿闭门羹的西阁众人,耳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如同惊雷一般,那扇巨大的木门被一刀劈开,化作漫天木屑倒飞开来 漫天烟尘。 瘦削而单薄的少女拖着刀剑,踏出了最后一步,踏上了西阁的宗内。 有一道愤怒的声音从西阁木门旁传来。 被劈头盖脸砸了一脸木屑的西阁长老,此刻眉须怒张,如今西阁如日中天,谁敢如此放肆?! 他高喝一声:“来者何人?” 烟尘之中,那个少女未曾立即回答。 她想了想。 微微开口,声音不大,随着胸前的的两块玉一起摇晃。 凉玉碰撞,叮当作响。 声音里的元气轰然卷开,将所有烟尘扫荡开来。 “楚东来。” 紫气东来的东来。 楚东来微微挑眉,眼前有一道迎面扑来的身影,那位西阁长老的修为直入七品巅峰,近乎八品,是昔日江南道宗门不折不扣的老牌高手。 少女一刀抬起。 一刀砸下。 尘埃落定。 楚东来的那一刀翻转手腕,以刀背向下,仅是势大力沉这一点,砸在人身任何一处,便如千钧重锤。 她没有低头,去看被那一刀砸在地面的西阁长老。 小殿下注入元气的那块玉,光芒稍微黯淡了一丝。 这些元气储量极为可观,但存在玉内,终究是用一点少一点。 在外人看来,这明显属于“揠苗助长”的歪门邪道,楚东来刚刚五品,凭着这块元力的玉,能做到与“九品”一样元力出窍,甚至对上接近八品的西阁长老,也可以一力破万法。 一块玉赠元气,一块玉赠剑气。 两块玉合在一起,气运加身,紫气东来,尽在一人之身流转不定。 换做任何一人,都不会再有“揠苗助长”的说法。 那个黄衫的少女眉尖挑起。 她重新奔跑起来。 刀剑飞舞,衣袍鼓荡。 所有与楚东来接触的西阁中人,刀剑断刃,被她的磅礴元气直接砸得横飞出去。 楚东来的路线极直。 方圆三丈之内,一片清净。 三丈之外,一片狼藉。 那道黄衫的速度很快,就像是一道春天的雷霆,行进之处,无数身影抛飞出去,刀剑被元气或剑气震碎,刹那飞出,有些钉在西阁墙壁外,钉出一道蛛网,有些则是砸出西阁高山,坠下云端。 西阁的建筑经受不住那种破坏。 剑气元气所过之处,西阁的墙壁隔着极远的距离被刮开砖漆,再近一些,砖瓦直接被磅礴巨力摧垮。 西阁的山门,在短短半柱香时间之内,但凡是挡在楚东来面前的,就被拆了个尽光,坍塌倒下的高阁就有十座,房屋不胜其数。 楚东来不在乎玉内的损耗。 如果自己素未谋面的“哥哥”还不出现,她不介意留下足够的剑气元气,将其余的尽数用在摧垮西阁之途。 楚东来奔向西阁最高的那座高阁。 那是一座跟脚扎在山顶,本就生根云雾间的红色六角阁楼。 她深吸一口气。 剑气依旧锋锐。 元气依旧浩瀚。 她依旧所向披靡。 却猛然顿足。 就像是踏足而出的猎豹,硬生生停住前冲之势,于是身后的狂风来不及停住,依旧向前。 楚东来携带的巨大气势依旧一往无前。 一路而过,那道巨大气势将红色阁楼与楚东来之间的土地尽数扒开,轰隆隆翻开土地,劲气卷过,红楼的墙砖簌簌作响,极其细微的砖块瓦片被震得四溅飞出。 有一人踏出红色阁楼,伸出一只手。 硬生生按在了无形的气势之上。 那人皱起眉头。 元气和剑气遇到阻力,终于扩散开来。 仅仅在自己肩膀后一尺的红楼墙壁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劲风铺面。 身后高阁轰然倒塌。 漫天烟尘呛人,楚西壁摆了摆手,阴柔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厌恶之色,大红袍被余下的劲气吹得狂乱飞舞,压抑不住。 等到烟尘散去,他终于看清。 那个站在他不远处的少女,个头不大,此刻来势却称得上“气吞万里如虎”。 左手拎刀,右手拎剑。 西阁少主眯起眼,先是向后瞥了一眼被剑气元气摧垮的阁楼,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接着环视着被眼前少女已经毁得差不多的西阁宗门,他的面上毫无心疼之色。 最终目光环视一圈,幽幽停在了楚东来的脖前。 他面色难看,目光再也不肯挪开。 那里拴着两块玉。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刀一剑,捅穿江湖 楚西壁眯起眼,目光停在少女粉白脖颈上系着的那两块玉。 楚东来平静说道:“你放心,那两位不会出手。” “今日的事情,算是家事。你和老爹的家事,也是你和我的家事。” 西阁少主闻言之后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左手拎刀右手拎剑的少女,听到她继续说道:“老爹让我来打醒你。” 楚西壁面色阴柔,幽幽说道:“打醒我?就凭你?” “对。”楚东来缓缓点头:“就凭我。” 拖在身后的一刀一剑被猛然拎起。 罡风炸起 那道绛红色道袍的身影艰难站稳,两人如处风暴中心,寸寸罡风翻卷,咆哮。 楚西壁腰间的佩剑自行飘起,横横浮在面前。 他握住漆黑长剑。 庞大的杀气从那柄剑身之上寸寸蔓延开来,犹如坚冰化去。 西阁少主的身形刹那消失在原地。 楚东来的左耳耳边传来一声爆响。 左侧的空地之上被人一脚踏开,土石飞扬炸裂,一道大红色身影疾如闪电,撞向自己怀中。 楚东来面无表情,双足站定,微微扭腰。 那柄重刀刹那拍出! 那道绛红色道袍如同海棠花般鲜艳,衣袍旋转如大花屏,蓄势预放的花蕊之处开出一朵剑花。 那柄直刺而出的剑尖,未曾接触到刀锋,隔着三尺之外,就被猛烈的罡气拍中。 下一刹那海棠花开。 那柄势大力沉的重刀被剑气猛然抬起,直刺而来的剑尖染上了一层衣袍的鲜红色。 楚东来面无表情,手臂被剑气震得微微发麻,依旧不影响她握刀的姿态。 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重刀以更快更沉的趋势重新砸下。 就是要一力对之,抗之,破之。 楚西壁瞳孔微缩,面前那一刀不讲道理的再次砸下,手握的刀剑的少女不顾空门大开,宁愿捱上一剑,也要将这一刀砸在自己身上。 这是疯子? 逼得自己只能临时变招。 漆黑长剑猛然变向,狠狠向下戳去,点在地上,拖出一道叮叮当当的火光,剑尖与剑柄狠狠砸在一起,接着弹开。 西阁少主极为果断的弃剑,一脚踢在剑柄之上,将那柄长剑送入楚东来周身三尺之内,整个人果断后撤。 楚东来的剑术刀术本就不精,远远比不上西阁少主招式来的精妙,那柄长剑速度极快,根本容不得她去躲避,好在魏灵衫赠的剑气玉此刻轻轻摇晃,瞬息迸发出一道剑气,砸得剑影偏移一寸。 楚东来娇嫩的面颊旁被射出一道血口。 那道后撤而去的绛红色身影单手掐诀,微微拉扯。 漆黑长剑去而复返,迅猛如电。 魏灵衫赠的剑气玉再次响起。 第二道细小的鲜血自血口之中有力的喷出。 西阁少主已经后掠出了十丈,那柄势大力沉的重刀刀气劈开,也仅仅蔓延了三丈,到了他面前,余波早已烟消云散。 他微微伸手,吧嗒一声接住回射而来的剑影。 楚西壁面色戏谑,望着不远处在自己看来只不过是移动靶子的可笑少女:“若是那两位出手,我今日连西阁也不要了,只求能逃出一条命,可若是你,这笑死人的五品修为,以为凭着两块揠苗助长的古玉,就能来教训我?” 楚东来面颊两边一片猩红。 她能一路砍翻西阁,凭的的确就是这两块玉。 九品之下,一力破万法。 九品之上,剑术玄奥,元力出窍,单单凭借两块玉,又当如何取胜? 楚东来认真说道:“那你看好了。” 楚西壁眯起眼,带着笑意,左手握着一柄漆黑长剑,右手微微向后拉扯,已经坍塌成为废墟的红色阁楼那边,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第二道剑影猛然从废墟里射出。 西阁少主戏谑说道:“无非是大元气剑,你以为我不会?” 楚东来双手抬起。 左手刀右手剑,此刻很艰难被她平举而起。 被一刀一剑所指的西阁少主同样缓缓平举双臂,两柄漆黑长剑拼凑在一起,剑尖对准楚东来。 楚东来再不吝啬玉内的元气和剑气。 她想到小殿下临行前对自己传音所说的话。 “这块玉,有两层。第一层里的元气随便用。” “如果动用第二层的元气就配上另外一块玉第二层的所有剑气,这是为大元气剑准备的。” 她深吸一口气。 浅淡的魂力,渗入到玉内的第二层空间里。 楚东来感应到了第二层空间里的元气。 她有些口干舌燥。 抬起头来,看见对面那道绛红色身影,站在废墟之前,元力出窍,奔走环绕,煞是一片浩大景象。 九品境界的元力出窍,能做到手臂粗细的小溪,已经是九品巅峰。 楚西壁的修为进境极快。 有两条手臂粗细的元力溪流,雾化开来。 缠绕在两柄黑色长剑之上,与剑气交相融合。 这是“大元气剑”的前奏。 这本是一门合剑之术,剑气与元气交融,使出这门合剑之术的人,必定是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之人。 或者一个人。 自己与自己心有灵犀。 自己与自己心意相通。 西阁少主的“大元气剑”已然形成雏胚,两柄长剑并拢在一起,疯狂吞噬着彼此的剑气元气,不断吐出,以此循环,周天。 两条手臂粗细的元气与剑气如小龙般卷地而起,白色劲气再也分不出彼此,划出一个三丈的球形,将楚西壁彻彻底底包裹在内。 大元气剑。 楚东来面色悲哀望向西阁少主。 脖颈前的两块玉相撞一声。 叮当。 脆响声音之中,两块玉不可思议漂浮起来。 一块玉在上。 一块玉在下。 小殿下灌输元气的那块玉,此刻漂浮在上,幽幽黑光,玉内渗出漆黑的元气水滴,一滴两滴漂浮在玉块上层。 楚东来心意相通,黑色元气水滴如同派兵列阵一般立起。 九滴漆黑元气。 下方的那块剑气玉,同样渗出九滴实质性的剑气水滴。 同样是九滴。 楚东来不再是一左一右举刀举剑。 而是刀叠在剑上。 刀剑相触的一刹那,元气剑气水滴滴在一起。 西阁山上迸发出一道无形的气机。 先是庞大有十丈的元气与剑气纠缠在一起。 楚西壁的那道三丈元气圈子,被摧枯拉朽破去。 楚东来目光炯炯,心意再动。 元气开始雾化,每一滴元气水滴雾化之后如同合抱巨木的粗细,九滴元气,澎湃炸开,足足有数丈的浩瀚元力,此刻如同水银泄地! 楚西壁的嘶吼声音在这庞大的声音之中显得微不足道。 漆黑的元力河流,将西阁少主直接冲出数十米,任其抵抗,任其呼喊,只能看着那道“惊世骇俗”的大元气剑,在少女的面前缓缓成型。 楚东来眉心前的大红枣轻微涌动,漫天气运不自觉吸入眉心,剑气元气交融之后。 她举起合二为一的刀剑。 低声在天地间吼道。 “大元气剑!” 那道已经十丈的元气剑,再度膨胀。 楚西壁骇然看着那道恐怖的剑气。 十丈。 十五丈。 二十丈。 楚东来双臂贴在一起,双足扎根地面,深吸一口气,由平举姿势,缓缓艰难抬臂。 那柄大元气剑被她举过头顶。 整个山顶世界都变得安静起来。 楚东来声音很轻。 “凭这个,够不够?” 西阁少主的衣袍早就被元气冲的稀烂,跌坐在地上,双臂无力后撑。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庞大的元气。 “大元气剑” 眼前是庞大的黑白交融,缓缓落下。 像是整个世界拉上了大幕。 他在那柄剑落下之前,喃喃说道:“为什么会这么强?” 西阁的山门。 能听到遥远山巅上的浩瀚闷响。 那道巨大的剑像,即便在山脚下,依旧能够看见。 像是远古神话里的巨人举起了手中的剑。 然后落下。 车厢门前,那对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不见踪影。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不在车前。 有一根干枯手指,一直掀着车帘。 老人平静望着那一幕,眼角微微湿润。 车帘被缓缓放下。 老人靠在车厢里,低低笑了笑。 这才该是大元气剑呐 他似乎听到了山顶上,那个稚嫩的年轻男人的喃喃自语。 “为什么大元气剑这么强?” 楚流水想了很多年,为什么自己当年拿到了大元气剑,依旧不是简肇薪的对手。 为什么楚东来的这一剑,在山巅之上,宛若神灵怒目。 大元气剑是世上最强的合剑之术了。 可为何在他的手上,却没有这般惊艳呢。 老人用了一辈子去想这个问题。 最后他想明白了。 “因为大元气剑” 他拿着轻微不可闻的声音,隔着厚厚的车厢,目光投向山顶。 老人喃喃说道:“只有您用出来,才能劈开世界啊。” 那片山顶上的余波终于传来。 悠悠如同黄钟大吕,猛然敲响。 一路折尽西阁山上草木。 猛虎下山。 在山脚下的江湖草莽愕然抬着头,看着那座山上的骇人景象。 巨人举剑,劈下。 余波传来,振聋发聩,他们最后怔在原地,劈头盖面吃了一顿沙石,表情木然不变,怔怔望着山巅之处。 西阁的山巅上,被剑气斩落。 一剑之下,斩开了无数的楼阁,红色的砖瓦如烟花一般尽数抛在空中。 其中有一面大旗。 那面大旗未曾展开,连里面的字都未曾被看清。 便被撕成了无数如红雪一般的飞絮。 那个叫楚东来的少女,左手拎刀,右手拎剑,站在山巅之上,鬓角飞扬,面色平静,俯瞰下来。 山下无限风光。 山上天风凛冽。 她轻笑一声,接着是大笑。 笑声连绵不绝。 老爹,看呐。 我一刀一剑,捅穿了江湖。 第一百三十五章 西壁东来,两块楚玉 楚东来站在山巅之上。 她背后是被“大元气剑”翻开的奇长无比的西阁废墟。 一片狼藉之中,有一个狼狈不堪的年轻男人,衣袍被剑气撕成了布条,浑身被剑气碾压而过,却又不算致命,满身上下除了大大小小鲜红溢血的伤口,就是乌青红紫一片的肿胀。 呈现“大”字型躺在一片残砖旧瓦里。 那一剑最后收住了力度。 楚东来自楚西壁头顶分开刀剑,大元气剑自行溃散,漫天剑气刀气元气从他耳边呼啸而过,饶是如此,依旧将他瞬间拍在了地上。 耳边一片嗡鸣。 楚西壁什么也听不见,也没有一丝力量再动弹分毫。 他只能看着那个少女拎刀拎剑,从自己身旁走过,微微停留,接着走到了西阁山顶。 接着听力微微恢复了些许。 于是他听到了楚东来丝毫不掩饰快意的笑声。 山顶世界无比安静。 那个少女放声大笑。 无力躺在地上的楚西壁怔怔望着天空,心底不知道是个什么念头。 他微微扭头,看到了一双印着黑色火焰花纹的靴子。 视线微微上移。 一个身着素衣的中年男人,正背负着双手,登上了西阁的山顶,他的动作很缓慢也很轻柔,于是那双靴子落地无声。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道黑色火焰花纹。 楚西壁瞳孔微缩,看到这个气息熟悉的中年男人逐渐靠近,最后在自己身边,一只手掀起衣摆,就此蹲了下来。 楚东来感应到身后有人,此刻双手按刀按剑,警惕转过身子。 蹲下身子的素衣中年男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他微微感慨说道:“真是好一副紫气东来的场面。” 楚东来蹙起好看的眉头。 简大神将一手撩起衣摆,另外一只手缓缓摊开。 一角红雪般的大旗碎片,幽幽飘落,最终落在了他的手心之处。 “楚”字旗的一角,这片碎片,组成了旗帜最左上方的木字一片。 西阁山顶,此刻不知飘着多少片红雪般的旗帜。 楚西壁咳出一口鲜血,有些无力望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阴影。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背着天光蹲下身的简大神将收敛笑容,轻轻说道:“做江南道江湖的第一人,不比复仇要强多了?” 楚西壁微微失神。 简大神将扭过头,望向双手按压刀剑的少女,笑着说道:“无须保持那么大的警惕,我倒是要感谢你,不然今儿想杀他,还要多耽误一些时间。” “至于现在” 简肇薪轻轻吹走那片红雪般的旗帜。 “除了这片大旗,就在前不久,有人给了我一份证据,那些证据足以证明西阁叛国,也足以杀你十次了。”简大神将略微惋惜说道:“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楚西壁的喉咙微微嗡动。 他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面容。 与记忆当中的那人,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他咬紧牙关,唇齿溢血,拼命攥紧了拳,有泪水夺眶而出,混杂血迹,却无法动弹一丝一毫,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东来看着那位来路不明的素衣中年男人,一根手指微微探出,轻轻压在了楚西壁的额头之上。 只需一秒,便教人神消魂灭。 她猛然想到了这个男人的可能身份。 双刀想提刀提剑,却如陷泥泞,难动分毫。 那个素衣中年男人轻轻抬起头,漠然望向自己:“听说过域吧,虽然你破了西阁,该计你大功一件,可最好不要做出蠢事。” 简肇薪轻轻按压手指。 他皱起眉头。 隔着一毫的距离,那根手指却按压不动。 是“域”,比自己更强的“域”,而且要强上不止一个档次。 “停手吧。” 有人轻声开口。 简大神将有些微惘,顺着声音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一对极为般配的年轻男女沿着山路走了上来。 小殿下摘下了斗笠,以真面目示人。 他平静望着简肇薪,温和说道:“简大神将,没必要杀人。” 简大神将的表情有些精彩,他看到了这对情侣,哪里还能不明白,春雷湖传得纷纷扬扬的大神仙,能与东君抢造化的那对璧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兰陵城的三位殿下,大殿下去北姑苏道戍守,二殿下带着唐家大小姐环游齐梁道,小殿下则是一个人逍遥去了。 原来是携美同游,跟陛下大人玩了一出灯下黑,就待在江南道里,安安稳稳享受着江湖里的二月好风光。 简肇薪笑着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殿下和郡主大人。” 这声郡主大人,碍于是北魏的郡主,简大神将难免说的有些勉强意味,不过依旧不会让人生厌。 齐梁十八神将排名第四的简肇薪,性子温吞如水。 魏灵衫未曾卸下帷帽,隔着面纱轻轻点头示意,算是见过。 简大神将轻声说道:“殿下,陛下容不得这种事情出现。” 他指了指飘在远方如红雪般的楚旗碎片。 小殿下轻轻说道:“他要复国,所以你要杀他。” 简大神将温和说道:“是。” 易潇说道:“比起复国来,他其实更想做另外一件事。” 简肇薪眯起眼。 小殿下吐出三个字:“杀了你。” 仰面躺在地上的楚西壁,那张阴柔的面容早已经扭曲,满面血泪,恨意肆虐,死死盯住那双印有黑色火焰花纹的靴子。 易潇面色复杂,与魏灵衫对视一眼。 “齐梁的神将高高在上,奉兰陵城命,不插手江湖事。”易潇低垂眉眼,“可你当年插手了。” “殿下”简大神将平静说道:“你应知,就算是江湖真要闹翻天,陛下也可以不去管,但西楚要复国,陛下该要如何装作视而不见?” 小殿下想着车厢里那个老人说的话。 楚西壁是个太过幼稚的人。 他妄想复国。 妄想拿区区的西阁,去立起那面楚字大旗。 这句话不对。 因为再幼稚的人呐,也能看清楚真正的差距。 天和地,云和泥。 就算是那位西楚霸王真正活了过来,面对齐梁的百万雄师,身后无一兵一卒,也不可能重现当年风光。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真的是为了复国吗? 不。 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小殿下微微抿唇。 春雷湖上,化成血人的那个老人,对自己心碎一般说道:“他恨我,恨天下所有人,最恨的,就该是齐梁的简肇薪,那位简大神将。” 那个刀断人亡,依旧不肯咽气的老人,浑身冒血,犹自絮絮叨叨的喃喃自语。 “当年他被关在刀盟外,一夜之后,就成了流落江湖的孤儿,再也没有亲人。” “他恨我断了他爹爹的半边身子。” “更恨简大神将杀了他的爹爹。” “可他不知” “他爹,没有死。” 刀盟的丁姓老人,口鼻溢血,艰难说道:“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引出简大神将,为他爹报仇。” 是了。 这就是原因了。 如若不是西楚要复国,那位简大神将,又怎么会再出手? 楚流水说的不错,这个一手建了西阁的年轻男人,就像是匍匐在江湖底下的蝼蚁,卑微度日,怀揣仇恨。 只是所有人,都猜错了他所怀揣的那份仇恨。 家国二字,家在国前。 他不恨齐梁毁了他的国,只恨齐梁毁了他的家。 楚西壁很艰难的把手缩到了袖子里。 他把西阁立在这里,山高百丈。 若是崩山,便无人可以生还。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位简大神将的对手,也想过若是战败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不在乎拉上西阁,一起陪葬。 易潇轻声说道:“楚西壁。” 西阁少主微微一怔。 小殿下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西阁少主的小动作,漠然说道:“你现在下山,应该还来得及见上他一面。” 西阁少主微惘。 “楚流水,楚逸,楚阳,不知道你习惯听哪个名字。”易潇淡淡道:“他就在山下。” 浑身血渍的西阁少主猛然一颤,眼底还是迷惘,接着是不敢置信,望向那个中年素衣男人。 被陛下赞誉为“大智不愚”的简肇薪不冷不淡说道:“若是小殿下来晚一点,你就是我这些年来杀的第一个江湖人。” 楚西壁没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恍惚想到了楚东来拎刀拎剑前来的时候说的话。 “这是你和老爹的家事,也是你和我的家事。” 这些年来。 他一直以为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死在了刀盟。 那块玉也留在刀盟。 刀盟的丁姓老人,一直试图在江湖上找到自己,无非是想着杀人灭口,自己苟活多年,哪里能够信任他人? 而自己灭了刀盟,也未曾发现第二块玉。 这个少女能有两块玉,一块玉来自春雷湖上修为高的不可思议的那两人,另外一块玉,必然来自刀盟。 她应是那位刀盟老人的后嗣。 现在他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他浑身颤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咳出一大口鲜血,昏倒过去。 再醒过来,眼前是一片昏暗。 昏暗的车厢里,对座靠着一位裹着大厚袍的老人。 那个老人的五官早已经苍老,可依稀能够识别而出。 楚西壁怔住了。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老人的面颊。 没了一丝温度。 也没了一丝气机。 于是这副阴柔面孔上的戾气缓缓褪去,变成了茫然,最后变成了悲伤,痛苦,后悔。 在江湖漂泊如此之久的楚西壁,被人捅过刀子,骂过孤儿,踩过大雪天衣不蔽体的身子。 他只是木然接受。 而如今,浑身血迹的西阁少主,手指不停颤抖,从老人的面孔上缓缓挪开。 他噗通一声跪下。 最终死死抱住车厢里老人的身躯。 百般情绪。 最终化为撕心裂肺的痛哭。 车厢外。 楚东来双目红肿。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靠在车厢外,易潇轻声说道:“你爹全靠那块玉吊着半条命,若是没那块玉,他早就去了,上山之前,他把玉交给了你,就应知自己活不长久。” 简大神将有些惋惜说道:“如果再早一会,兴许能赶上。” 楚东来摇了摇头。 她声音沙哑说道:“爹跟我说,如果那一天来了,别难过。” 楚东来努力挤出难看的笑。 “可是我还是很难过。”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只能沉默。 楚东来卸下两块玉佩,轻声说道:“还给你。” 易潇挑了挑眉:“这是你爹留给你的遗物,你不好好收着?” 楚东来低垂眉眼,细细说道:“爹跟我说了,说这两块玉,无论如何也要还给你。” 小殿下执拗不过,只能接过少女的玉,一块替魏灵衫挂在脖前,一块则是挂在自己的胸前。 楚东来很认真的解释说道:“这两块玉,叫灵犀玉,也叫相思玉。” 易潇笑着点了点头。 楚东来手指在胸前打结绕绊。 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将老爹的那句话说出来。 “物归原主。” 露天的客栈。 大旗猎猎作响。 酒桌前,小殿下拎起胸前玉佩的红绳,抬起头来,将楚玉置于面前,透过玉面,隐约看见天穹射下的清澈阳光,此刻流转在玉璧之上,宛若溪流巡回。 清澈见底。 “这块玉真美呐。” 易潇轻声赞叹道:“理当是天底下第二美了。” 郡主大人微微瞥了一眼小殿下。 她根本没有问天底下第一美是什么。 小殿下只能把那个名字憋在心底,有些无奈说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郡主大人言简意赅:“北姑苏道。” “可是那儿已经没大雪了啊。”易潇托腮,望着那张看了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厌其烦的好看面容。 “客官,上菜了” 有位店小二满手捧盘而来,走起路来手忙脚乱,却偏偏未曾倾倒一个盘子。 小殿下笑意满面,目光瞥过,居然还是个有些修为的主儿。 “听说这边的楚家客栈,味道还不错。”易潇笑着说道:“特地闻名而来。” “店小二”轻声笑道:“那定不会让您失望。” “丁一,快来帮老子切菜!” 客栈不大,一个英俊男人的脑袋探了出来,没好气骂道:“说好帮忙呢?信不信老子左手拎菜刀右手拎剑,砍死你丫的!” 丁一呸了一声,对易潇指了指远方那颗一探即缩的脑袋,笑骂说道:“我朋友,姓楚,也是店老板,那就是个残废,开了这家店,以前一起游历江湖的,后来半边身子废了,没得选,只能开家客栈。” 易潇若有所思。 “我呢,也没得选了。”丁一没好气说道:“他不混江湖了,我混还有什么意思?索性就来陪他咯,两条光棍,开家客栈,太平年间好歹能捞点银子好像也不错?” 小殿下认真说道:“是很不错了。” 一餐吃完,易潇轻轻将一两黄金放在桌上,笑着对丁一说道:“以后别混江湖了。” 丁一愕然看着这两黄金。 他也不矫情,收了黄金,笑着骂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是能选,谁愿意去江湖?” 客栈里传来楚姓老板的声音。 “给老子年轻二十岁,信不信我左手拎刀,右手拎剑,捅穿江湖?” 未等丁一回话,小殿下笑着说了一声。 “信。” 楚玉篇,完结 :这一段呢,算是小殿下和郡主大人行走江湖时遇到的小故事,如果非要起个名字,应该就叫楚玉篇。楚玉篇从春雷湖开始,到这章结束,这个故事独立而出,与主线无关,但是情节很棒,我很喜欢。 第一百三十六章 王东君可敢接我一剑? “愿取名为玲珑。 愿永世为妖,生生世世,千年万年。 我不要骰子,也不要红豆。 我只求你。 若是求不得你,我便求死。” 二月。 与外面人猜测的不同。 北姑苏道仍有大雪。 北姑苏道有烽燧长城御敌。 正因为“烽燧”的缘故,北姑苏道,西宁道,靠西的几条道境,便有了些许特殊之处。 由于地近西域,界限模糊,城池之内不仅设有巡抚司,还立有平妖司。 平妖,平的就是西域的妖。 烽燧外数百里,已经属于“西域”的范畴。 人烟稀少,行走在西域内的,都是平妖司的猎妖师。 猎妖师,在西域的某些地方,被称做是“仙师”,没有一定的修为,若敢踏入这片西域,迟早会化为大川大泽浩袤雪原下的一具枯骨。 烽燧外的西域,基本上都是游牧民族游荡,这片土地荒瘠无比,被长城抵在齐梁境外,而如今,北原的王庭被那位“漠北王”以极为暴戾的手段吞并合拢,许多草原小庭帐为了保全自身,不远万里南下,付出巨大代价才来到这片被齐梁遗弃的西域。 怕的不是妖,而是那个被称为“北原之王”的男人。 妖很可怕。 可有时候,人比妖更可怕。 “狐酒”和“花猫”,就是两只妖。 一望无垠的西域雪原,一处不起眼的小土坡,两只狐妖将脑袋和身子都缩在大雪里,银白的毛发与大雪融合在一起,肉眼难分。 两只银狐。 它们一雄一雌,初通灵智,小脑袋埋在雪地里,留着雪白尾巴在外,与雪地的颜色如出一辙。 雪地很冷,两只小银狐埋在雪地里的脑袋此刻凑在一起,毛发相蹭,像是在取暖。 更像是在安慰。 那个人类不会找过来的。 银狐的视力和听力都极好,脑袋埋在雪地里,耳朵能听见方圆几里地的动静。 有脚步声音传来 两只小银狐身子陡然一颤,再也不敢乱动,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大雪磅礴。 远方的雪原线上,缓缓走来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披着雪白的大麾,脖颈前系着红绳,大麾边缘绣了一圈红边,随风鼓荡。 这个年轻的男子面色自若,腰间拴着好几把古剑,满头白发如絮,迎风而舞,像是被大雪染成霜色,活脱脱像是从泼墨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仙师。 两只小银狐脑袋埋得更低,屏住呼吸,生怕被这个年轻的男子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淡淡的红色微光照映在雪原上。 那位仙骨卓然的年轻“仙师”一只手拎着一只大红灯笼,大红灯笼微微挑起,灯纱罩上,粘着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尽数被火光染成红色。 他停住了脚步。 挑了挑眉。 蹲下身子。 一把抓住了两只银狐露在雪层外面的大白尾巴,然后“噗”得一声自雪地里拎起。 两只银狐抱在一起蜷缩取暖,被年轻“仙师”的手提起吊在空中,掩面欲泣,楚楚可怜。 这位年轻“仙师”的面目看不出有丝毫表情。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情绪,只带了一丝思索。 这两只银狐,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妖? 看样子不像。 他寻着气息找了这么久,最终寻到了这里,难不成只是一个诱饵? 年轻“仙师”皱起眉头,悬在腰间的几把古剑,没有一把发出相应,那在空气之中若有若无的熟悉妖气,在此刻烟消云散。 师父说,妖有好有坏。 这两只妖,要不要杀? 仙师想了很久,只觉得这两个看起来可爱而无辜的小家伙,只是被那头过路的狐妖抹上了妖气,为了引开自己。 不像是择人而噬的妖。暂且留一条性命好了。 年轻仙师主意打定,微微抬起头,环顾一圈。 前后左右四周皆是无边的白色。 自己追寻了数十里的妖气,杳无踪迹。 那只老狐妖,应当是跑不动了,使出了这般手段只为了脱逃。 年轻“仙师”有些头疼。 他微恼想着,何必呢,逃又能逃到哪。 更何况自己就这么让妖害怕吗? 来到西域这么久了,连一面也未曾见过。 师父说的不错。 那只狐妖,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生物。 很狡猾。 “东君与莲仙打了第二架,在絮灵道上,据说那位东君此番取出了春雷琴,琴上无弦,可莲仙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后来呢?” “后来莲仙的媳妇带着莲仙跑路啦!” “呸,谁说那位神仙姑娘是莲仙的媳妇,我可不认。” 客栈里吵了起来。 有两人悄然离席,一路离开客栈,离开城池,到了荒无人烟的郊外。 郡主大人和小殿下都换了一身素白,易潇听到江湖上把自己奉为“莲仙”,心底飘飘然,但为了不让那位东君因为这一身莲衣就能轻易找上门来,只能郁郁将那件自己如今大爱的墨色莲衣换了风格截然不同的白袍。 郡主大人扶着小殿下,平静说道:“过不了多久,东君还会找上来,你还坚持一个人跟他打?”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他笑着摆了摆手:“打是打不过,总不至于怕了他,他现在状态在回升,只是依旧待在九品阶段。” 看了眼魏灵衫,小殿下赔笑说道:“安心我是怕你出手,到时候东君被我俩揍哭了,江湖上说莲仙和媳妇儿一起欺负妖孽,我的名誉无所谓,你到时候被人说一句欺负后辈,风雪银城的面子往哪搁。” “还贫?”魏灵衫没好气瞪了瞪眼。 易潇连忙说道:“不贫了不贫了。要是东君以宗师之境找过来,我就不硬抗了。” 魏灵衫这才点了点头。 小殿下微微感慨说道:“刚刚那帮人,消息可真灵通。” 这是反讽。 自己都已经快抵达北姑苏道了,在千里之外的絮灵道打架的消息才传过来。 那位东君找上门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算春雷湖那场,自己已经与东君打了六场架。 每场都是以逃命为主。 一路打一路逃,就这么从江南道逃到絮灵道,最后逃到了北姑苏道周围。 每到一个落脚点,魏灵衫确认甩开了东君极长的一截距离,小殿下会立马盘坐下来养伤。 但休息不了多久,那个阴魂不散的骨袍身影就会追来。 最让小殿下无奈的一点。 越打越强。 东君的状态明显在“回升”。 一开始易潇还能仗着龙蛇相与株莲相,杀到三尺范围内,与那位东君拼一拼体魄,到了最近的那一场,那位东君找到了自己,直接以大成“音”域碾压下来,自己甚至抗不过十息,逼得要立马逃命。 那位东君的修为,缓缓“回暖”,如今已经无限接近于宗师境界。 郡主大人幽幽说道:“你吞了他的春雷琴琴弦,到哪都逃不过春雷琴的感知。” 小殿下无奈说道:“愁啊,你说我真打不过也逃不了的时候,把春雷琴弦吐出来还给他,他会不会高抬贵手?” “抬你一手?”魏灵衫嗤笑一声:“你想的太美了,硬生生把人家溜到了北姑苏道,还想着他抬你一手?” 易潇赧颜说道:“池子里的那两条龙蛇,对春雷琴弦似乎没有胃口,这都大半个月了,别说消化一根琴弦了,连根琴毛都没消化掉。” 小殿下顿了顿,观想到脑海里躺在莲池里慵懒睡眠的两条龙蛇。 还是老样子。 他有些气急败坏说道:“这两条急死人的畜生呐。”“最可气的是,消化不掉就算了,怎么也不肯吐出来。”小殿下没好气怒骂道:“到时候全盛状态的东君杀上门来,我也没别的可选了,这是逼着我跟他死磕啊。” 魏灵衫瞥了一眼小殿下。 小殿下面色微微苍白,脸色有点难看。 郡主大人戏谑说道:“死磕?” 易潇叹了口气:“他怎么能来的这么快,又怎么能恢复的这么快?” 魏灵衫已经攥紧了漆虞。 小殿下的眉心之处有龙蛇清啸,元力凝结成剑形。 这是九品之前的“白蛟绳”,如今九品之后可元力出窍,依旧可以随心所欲化形。 北姑苏道的城外荒郊。 远方有一道身影携卷漫天黄沙而来。 来势汹汹。 那位东君踩在黄沙潮头,面无表情,骨袍肆意狂舞,却是不染丝毫尘埃。 易潇轻声说道:“用那一招吧。” 魏灵衫低垂眉眼,轻轻说道:“好。” 已然恢复了全盛巅峰实力的王东君鬓角飞扬,宛若天上仙人,双手微微下压。 刹那铺天盖地的沙尘暴砸了下来。 轰然巨响声音之中,有两把剑出鞘声音。 一把是漆虞。 一把是小殿下元力出窍的白蛟。 黑白二色贯穿而出,迅猛如闪电,刹那陆走如蛇,抬身如龙,狂吼一声,溅起了方圆百米的黄沙。 粒粒黄沙悬浮而起,高频震颤。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两把剑合在一起。 大元气剑。 一缕剑气从庞大的沙尘暴里窜了出来。 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漫天的剑气鼓荡而起,以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为圆心,膨胀而起,轰然胀大成为一个方圆百米的倒扣大碗。 剑尖成型。 踏在宗师境界的王东君面无惧色,面颊长发被黄沙穿插而过,身在沙卷之中,骨袍倒卷。 他静静漂在空中。 面色无喜也无悲。 望着那一剑巨大无比,直直通天的大元气剑。 东君微微皱眉,心想这是什么剑? 黄沙地下,那人高声嘲笑说道:“王东君可敢接我一剑?!” 那柄剑缓缓斩下。 东君面无表情。 接你一剑又如何? 接便接! 他伸出双臂,像是拥抱。 下一秒变为合掌。 像是要以整个世界的“音”,去夹住那柄大元气剑。 一男一女举剑而起,一剑斩下。 那一剑宛若清扫世界,缓缓落下。 正好切入东君合掌的“音”域之内。 骨袍刹那停止波动。 东君眯起眼。 耳边是被大元气剑斩开的声音。 呼啸。 他有些艰难的抬起头,一眼望去,看不清那柄剑的尽头。 有些绝望。 他本可以躲开这柄剑。 可他没有。 现在他后悔了。 那柄剑被他掌心的“音”域夹住。 缓缓抵住。 下压。 刹那从空中数十米被压回地面。 双足砸在地上,猛然扎根,一瞬间踩出两道十来米长的蛛网。 那柄剑还在下落。 东君的双臂艰难抬过头顶,脚底的蛛网还在以极快的速度蔓延。 地面坍塌,土石溅起。 一米。 十米。 二十米。 那柄大元气剑缓缓弥散之时,大地已经被剑气毁坏得不成样子。 中间有一个极深的凹坑。 凹坑里的骨袍年轻男子,面色惨白,依旧保持双臂抬起架剑的动作。 只是手指颤抖,连带着身子也在颤抖。 方圆十里,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影。 那对年轻的男女,已经不见踪影。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取暖 北姑苏道其实是一个很荒凉的地方。 因为接近西域的缘故,若是没有那堵“烽燧”拦住妖族,北姑苏与真正的西域,也并无太大区别。 戍守烽燧长城的齐梁将士素日里只是练兵,所以北姑苏道的日常运作,全靠巡抚司和平妖司。 巡抚司主内,平妖司主外。 大雪飘落的二月某日。 北姑苏道的平妖司,日常揭榜执行任务,在这一日出发了一只又一只车队。 这些车队开枝散叶,出了烽燧之后,迅速散开,在西域浩袤的雪原里,逐渐化为不可见的小黑点。 平妖司的玄字七号车队,今日接到的任务,就是将一节车厢,从北姑苏道境内,送到西域雪原的一点。 距离不算远,而且选的是一条最和平的道。 这节车厢里,装的不是“货物”。 而是两个人。 素白白袍染了些许红色的小殿下,此刻面色苍白,气色看起来极为难看,像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他靠在车厢一侧,四肢从麻木中恢复过来,于是勉强撑起身子。 从漫长的睡眠之中醒来,神魂像是饮了些水,不再是一片干涸。 车厢里一片黑暗。 易潇口干舌燥,看到了依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的郡主大人。 脑海里一片炸疼。 停留的记忆,是对抗东君之时,双剑合璧,使出了大元气剑。 漫天黄沙被大元气剑炸开,即便元力充沛如自己,在那一剑之下,也被抽干了元气。 要想对抗东君,小殿下下意识输出了自己全部的元气,可到最后,那柄剑不受控制的吞噬元气,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 小殿下从来没有真正使出过“大元气剑”,更没有想过,这样的一招,想要以全盛之势施展,会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和元力。 眼前一片漆黑来袭之前,是魏灵衫拼命拎起自己掠离地面的场面。 之后就是这节车厢,一阵颠簸。 等等,这节车厢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在想一个问题。 这是要去哪? 株莲相缓缓复苏,将记忆传来。 “白” “白鲤镇。” 小殿下的脑海里猛然迸出了这个词,莲池里的一龙一蛇缓缓睁开双眸。 神魂震颤。 易潇有些茫然,想不清楚“白鲤镇”究竟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就好像早就存在于自己的脑海里,而昏迷之后心心念念不能忘去,于是第一时间说出了这个地点。 郡主大人悠悠醒转过来。 魏灵衫掩唇打了个哈欠,声音沙哑,依旧好听:“你已经昏迷两天了,一直念着要去白鲤镇,我太累了,不便赶路,就雇了平妖司的人,把我们送到白鲤镇。” 小殿下揉了揉郡主大人的秀发,轻轻嗅着芳香,喃喃说道:“白鲤镇北姑苏道境内,居然真的有这个小镇。” 郡主大人刚刚睡醒,呢喃说道:“平妖司的人说白鲤镇在烽燧城外,所以我们已经出北姑苏道了算算时候,应该快到了。” 易潇低垂眉眼,轻声问道:“你受伤了?” 魏灵衫轻轻点了点头。 “东君短时间应该不会追来了。”她柔声说道:“那一剑,委实超过了正常人的理解范畴,怕是他要被这一剑砍得跌境。” 小殿下没有去听她的话,而是很怜惜很温柔替她捋开面前散落的乱发。 看清了她的脸。 郡主大人的面色比雪还苍白,那张用来遮掩容貌的面纱在北姑苏道的打斗中被剑气撕碎。 她受伤了,却有意去遮掩伤势,好在她的面色本来就白,只是多了些病态。 “有些透支,没什么大碍。”魏灵衫低下头,俏脸有些泛红:“睡一觉就好了。” 小殿下轻笑说道:“东君打伤我这么漂亮的媳妇,我饶不了他。” 郡主大人鼓起腮帮子,扮了个俏皮鬼脸。 易潇感慨说道:“真美啊。” 真美啊。 小殿下的感慨并没有错。 郡主大人的确很美。 平妖司负责这次接待任务的人一度惊艳于郡主大人的美貌。 在平妖司接受任务委托的时候。 他们很是好心的多次提醒了这位生得极美的白衣姑娘:西域是很危险的地方白鲤镇那儿虽然稍显太平,但在前不久之前,也有过强大妖族出没的痕迹。 况且平妖司在那一片区域负责巡守的“仙师”并不算多。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白衣姑娘一意孤行,偏偏要去白鲤镇。 直到他们驮来车厢,看到了这位生得沉鱼落雁的姑娘,扶着一位昏睡不醒,但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公子的俊哥儿。 恍然大悟。 北姑苏道有很多情侣,在度蜜月的时候会选择去白鲤镇。 白鲤镇在西域外,风景极美,终年大雪,除了天寒地冻一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琉璃仙境”。 白鲤镇有古老的传说。 那个传说的故事,说起来复杂,大抵就是 有情人终成眷属。 因为烽燧工程浩大的缘故,没法顾及细碎末枝,所以未曾向着白鲤镇的方向蔓延,这个小镇便这么划出了北姑苏道,圈在了西域内。 好在妖族警惕性极强,提防着被人类围剿,一般不会大规模接近人类烽燧缩进去的腹地,所以类似白鲤镇的镇子里,只需少数平妖司的“仙师”驻守,便足以保证安全。 前不久有大妖出现过的痕迹,白鲤镇已经被平妖司列为了需要重视的地点。 基本上没人会选择再来到这个小镇。 玄字七号队的车队缓缓停下。 一路走来极为太平,称得上顺风顺水。 车队最前方的平妖司首领缓缓下马,呼出一口热气,抬起头来,望了眼眼前的雪色。 确认无误。 他轻轻敲了敲车厢外面。 “两位白鲤镇,到了。” 玄字七号车队确认送到目的地,任务完成之后,便再无耽误,即刻启程离开了此地。 这列人数极少的车队在风雪之中缓缓开动。 这节车队,离开的念头有些过分的积极。 而且离开的速度有些逐渐加快的趋势。 像是逃? 那位车队的首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车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逃也似的消散在了风雪里。 徒留一节车厢,孤零零在雪地里。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有些惘然。 两人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俩依旧窝在车厢里。 车厢外风雪飘摇。 车厢内两人 安然不动。 这种沉默,像是因为某种局势所迫。 一种,他们未曾想到过的局势。 两个人似乎都在酝酿什么话。 “外面很冷。” 郡主大人率先开口说道:“我听到风雪的声音了。” 小殿下沉默了片刻。 耳边尽是车厢外的西域寒风冷冽而强硬刮过车厢铁皮的声音。 刺耳而不友好。“是非常冷。” 易潇低垂眉眼,瞥了眼自己身上的单薄白衣,认真说道:“所以我不想下车。” “我以为白鲤镇会有人的。” 郡主大人微微拧眉,微恼说道:“明明是个小镇子啊,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她想了想,没好气说道:“而且这是二月啊。” “春光呢春风呢齐梁的大好春色呢?”郡主大人掂量了一下自己身上柳絮一样的衣袖。 “齐梁的二月其实很暖和但我们现在在西域。” 小殿下认真说了一句。 他隐约猜到了郡主大人想要说的话。 “这不怪我。” 郡主大人蹙起好看的眉头,鼓起腮帮子说道:“是你要来的。” 易潇沉默了。 他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想打开车厢的车帘。 “啪”一声,被魏灵衫伸出一只手打断。 “不许拉开帘子。”郡主大人言简意赅。 小殿下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 反复再三。 “好吧,既然这样了,那就挑明了说。” 小殿下想了想,松开了搭在车帘不远处的手。 “我一点元气没有了。” 易潇指了指车厢外,决定坦诚公布:“我知道你也没有元气了,你很冷,我也很冷,所以我有一个提议。” 魏灵衫挑了挑眉,望向易潇。 “我真的不知道大元气剑需要这么多元气。” 郡主大人未发一言,捏着衣袖的手指有些发抖。 冻得发抖。 她的元气,被大元气剑尽数抽干,至今还处在“竭力”的范畴内。 “白鲤镇应该跟我脑海里的春雷琴弦有关,我不知道会被冻成这样。” 易潇的手指也在发抖。 冻得发抖。 两个不算解释的解释,小殿下很诚恳说清楚了,这一切不是自己的早有预谋。 “既然我们俩都这么冷。”小殿下很坦诚地说道:“为什么不取一点暖?” 魏灵衫平静问道:“你想怎么取暖?” 易潇深吸一口气,试探性问道:“你能接受哪种取暖?” 郡主大人深吸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外面的风雪声音似乎没有那么大了。 车厢外的世界,逐渐与她远去。 魏灵衫神情复杂,轻轻咬了咬嘴唇,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小殿下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只能略显局促的说道:“那我取暖了啊。” 向前挪了挪位子。 又向前挪了挪。 近到不能再近。 一只手搂住了郡主大人的腰。 一只手缓缓抬起,却不知道该放哪里。 最后就这么悬在空中 两张面孔距离越来越近。 两唇不出意外的相触。 像是生涩而稚嫩的触电,两人微微僵硬。 第一次荒唐的尝试,就像是打开了某扇世界的门扉,接着一发而不可收拾。 两块楚玉微微震颤。 一股暖流从玉内清流而出,不可见的流动,细密无间的从两人唇齿之间流过,最后完成了互换。 这是漫长的一瞬间。 漫长到像是永远。 直到彼此都有些喘不过气来,才互相松开。 攥紧衣袖的僵硬的手早已经汗湿,而且发软,麻木。 魏灵衫细细眯起凤眸,胸膛起伏,面色微红。 有人试探性问道:“感觉怎么样?” 她抿了抿唇,认真想了想。 “有点甜。” 第一百三十八章 白鲤 车厢外,风雪很大。 车厢内,落针可闻。 “你暖和了点没?” “嗯。” 小殿下听到这句话,似乎有些惋惜,有些遗憾:“我还没暖和。” 魏灵衫理了理鬓角乱发,没好气说道:“你的元气都重新滋生出来了,还装什么?” 易潇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似乎是那两块楚玉的原因,在方才亲昵之时,温软的玉内生出了一股清流。 这股清流,就是元气。 元气的数量虽然不大,但足以出窍绝寒,解目前燃眉之急。 易潇轻轻吐出一口气,元气出窍,车厢外的风雪寒意顿时消散。 他掀开车帘,缓缓走了出去。 面前是西域呼啸的风雪,一片银白。 远方似乎有模糊的建筑。 应当就是白鲤镇。 小殿下撑起不多的元气,扶着魏灵衫下车,一步一步踩着大雪,略显艰难向着远方的小镇走去。 约莫走了半柱香,从风雪之中便可以看出“白鲤镇”的模样。 一尾巨大的白鲤高高跃起,像是冰雕,仅仅尾部些许粘在地面上,不可思议的维持住了平衡。 很是显眼。 就这么立在小镇最前方。 那只白鲤雕刻的惟妙惟肖,鱼鳞纤毫毕现,肥瘦相间,只是两只眼珠之处一片空白。 有眼无珠。 看起来不仅少了一分生气,更有些让人悚然。 小殿下微微眯起眼,握着魏灵衫的手更加有力了些。 他的元气如今刚刚开始恢复,只有极少部分,除去御寒部分,可支配的几乎可以忽略。 雪地里陡然射出一只弩箭。 好在这只弩箭的速度并不算快,应当是持弩之人的力度太弱的缘故,连射来的轨迹都能被轻松看清。 “倏”的一声,伴随着那只弩箭的射出,一道青色烟雾从弩箭尾部崩开。 易潇像是拈花一般极为轻松摘下了这只弩箭。 青色烟雾随之而来,将易潇和魏灵衫笼罩在内。 一股恶臭袭来。 小殿下蹙起眉头,元气猛然将这些烟雾拍散。 直至此刻,远方雪地里终于站起一个人影。 接着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都出来吧,不是妖族,是人类。”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清澈,带着些许稚气,更多的是一种令人舒坦的自信。 小殿下看着雪地里手持臂弩,此刻缓缓站起身子的白麾少年。 那个少年喊了一声,之后四下里的雪地之中,接二连三,缓缓站起了许多身影,都是稚嫩的少年们。 他们伏在白鲤镇外,自己未曾发动株莲相,在失去了元力的情况下,甚至没有警觉到他们的存在。 易潇手臂那边的重量猛地大了起来。 郡主大人像是突然失去了意识,摇摇晃了一下,沉沉跌倒在雪地里。 “喏,这是给你们的厚袄,没大麾了,凑合能穿,御寒足够。” “现在的话,镇子很少会来人,妖族倒是偶尔会光顾,没人会放松警惕。镇口有仙师大人设下的警铃,所以你们早就被发现了。” 白鲤镇的一间老屋子。 裹着白色大麾的少年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在拍打着陈旧衣架上取出的厚袄灰尘。 他挑了挑英气逼人的眉毛,平静说道:“看你样子,应该是会些修行的江湖人,能接住弩箭,只是修为太弱了,连基本的御寒元气都没,怎么敢” 顿了顿。 指了指卧榻上昏迷的郡主大人。 “怎么敢带着女人就这么孤身来西域?” 小殿下现在的状态,说是从圣岛出来之后最为虚弱的时候也不为过。 他不知道那一招“大元气剑”,究竟对东君造成了多大的损伤。 自己的元气倒是被一剑抽干,连带着魏灵衫的元气也被吞噬殆尽。 这的确是极致霸道的一剑了。 现在只能祈祷,那位东君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强悍,硬接了自己的大元气剑,还能撑着赶到西域来。 身穿白麾的少年,也不说自己的名字,只说这个镇子上的人都姓白。 言外之意,自己也姓白。 白麾,白姓少年。 易潇帮忙拍着厚袄上沉淀已久的灰尘,笑着说道:“没想过西域这么冷。” 白姓少年不动声色,淡淡瞥了一眼易潇,问道:“你是里面的世家子弟?” 小殿下微怔,点了点头:“算是。” “西域多妖,也就年少多金的世家子弟会来白鲤镇。”白姓少年将自己手上的厚袄丢给小殿下,目光扫了一眼床榻上的魏灵衫,语气波澜不惊说道:“而且都带着漂亮的伴侣,说是闻名白鲤镇的故事已久,想求个善缘。” “只不过那些世家子弟比你要自知之明得多,前后随行,都雇佣了一大批平妖司的人,拿钱开道,买一个平安。”白姓少年不冷不热说道:“不过到头来结果都一样,哪里来的什么善缘,西域还是那个西域,白鲤还是那个白鲤。” 小殿下接过厚袄,没有第一时间自己穿上,而是将一件厚袄先盖在了魏灵衫的棉被上。 白姓少年瞥见这一幕,未发一言。 小殿下笑着问道:“一直听说白鲤镇的传说白鲤镇,究竟有什么传说?” 白姓少年的动作僵硬住。 他正在沏茶,热气袅袅,倾泻一半的茶壶已经将茶盏倒满,继续溢出。 他面前有雾气升腾。 语气带着一丝丝的怀疑。 “你不知道?” 小殿下有些无奈,轻声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俩不是因为白鲤镇的传说,才来这的。” 来白鲤镇,纯属是一个机缘巧合。 莲池的龙蛇与株莲,在潜意识里报出了“白鲤镇”。 这个貌不惊人的小镇很有可能,就与春雷琴弦有关。 白姓少年嗤笑一声:“怪不得,我说怎么会有落魄至此的世家子弟,一位随行的侍从也没有,还敢来西域找白鲤。” 小殿下默默找了一块抹布,替白姓少年把桌上溅出的水渍茶渍擦干。 白姓少年只倒了一杯茶。 他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自顾自捧起了茶盏,暖着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吹着热气。 小殿下低垂眉眼,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那位少年突然说道:“白鲤镇的传说其实流传的不远,也就北姑苏道贴近西域的些许地方知道。” 易潇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几口,来到床榻。 魏灵衫不知何时幽幽醒了过来,面色苍白,嘴唇同样苍白。 小殿下替她扶起身子,将厚袄裹在身上,两人就像是没有丝毫修为的普通人一样。 魏灵衫轻轻啜着茶水,眉目微微舒展开来。 白姓少年面色平静望着这位此刻略显病态,却依旧极为漂亮的姑娘,一字一句说道:“你们不是本地人。” 小殿下低垂眉眼,轻轻说道:“是从江南来的。” 白姓少年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不出所料的点了点头,而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此刻靠在床榻之上的魏灵衫。 “还有” 小殿下眯起眼。 魏灵衫饮茶的动作有些僵硬。 “她不是人。” 这一句话说出来,此刻场间有些寂静。 白姓少年面前的茶雾被他说话间的热气冲散,重新飘回,再度冲散。 如今重归平静。 茶雾恢复垂直上升,至最高处飘散不可见。 他语调不变,机械般说道:“我不在乎你们从哪里来的,西域深处也好,齐梁江南也好我也不在乎你们一人一妖,究竟来这儿是有何意图,谋财还是害命,这些都不重要。” 魏灵衫微微蹙起眉头,陷入沉默。 “仙师大人说了,警铃响起,就是棘手的人物来了。” 白姓少年没有丝毫得意的模样,只是以一种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说道:“所以你们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就踏入了禁制之中。看样子,你们应该是没了元气,我也不用担心你们强行破开禁制。” 小殿下若有所思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原来只是为了稳住自己? 而那道青色烟雾是他口中那位“仙师大人”教给他的辨别妖物的手段? 那位“仙师”,能够布下自己也看不穿的禁制,教会这些少年完美的埋伏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姓少年轻声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白,叫白鲤。” “白鲤镇的白鲤。” “警铃触发之后,仙师大人会受到反馈,他很快就会回来了。”白鲤低垂眉眼,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而在仙师大人回来之前,大家都别想着离开屋子了。” 白鲤裹了裹身上的厚袄。 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看起来少年老成,未曾有丝毫的慌乱,大大方方说道:“仙师大人很厉害,比你们想象中还要厉害。” 小殿下微微低眉,接过魏灵衫递来的空杯子,重新斟满,吹凉。 郡主大人面色自若继续喝茶。 白鲤蹙起眉头:“我敢保证,就算你们俩是出自西域的真正大妖,恢复了巅峰,也不是仙师大人的对手。” “渴。”郡主大人喝完第二杯茶,重新望向小殿下,撇嘴说道:“还想喝。” 小殿下忍不住打断了白鲤:“抱歉,先打断一下。” 白鲤眉间有些不敢相信。 小殿下想了想,认真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我们现在在这屋子待着,一直等到那位仙师回来,是不是就可以了?” 白鲤只能很缓慢的点头。 小殿下笑着说道:“那好,我有两件事想问一下你。” 白鲤表情复杂。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像是世家公子的俊哥儿,此刻把茶杯递了回来。 小殿下很诚恳问道:“还有没有茶了?” 白鲤动作僵硬,接过茶杯。 对面那人轻轻说道:“能不能把白鲤镇的故事说一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仙师 “看到镇门口的那尾鲤鱼了吗。” 名叫白鲤的少年是真的猜不透面前这年轻的一男一女。 他想着既然自己用了缓兵之计,对面也没有恶意,不如就先拖上一拖。 白鲤很不情愿替小殿下重新沏了茶。 “那尾鲤鱼,就是白鲤镇的由来,来历复杂的很,有人说是天上仙阙的池鱼,有人说是大修行者的异相。” 白鲤微微挑了挑眉,平静说道:“关于门口白鲤来历的传说,在很久以前就有了,肯定要比一百年前要久得多,也比这个小镇的历史要久得多。” 小殿下接过热茶,很贴心替郡主大人吹至温热。 “真正来白鲤镇的,还是因为一百年前的故事。” 白鲤少年低垂眉眼。 娓娓道来。 “一百年前,西域还是一片荒凉,始符大世里的妖族势力比现在要强悍的多,人类修行者在对拼之中很难占到便宜。” “如今的整片北姑苏道,当时都划在了西域的境内,属于人类修行者不可踏入的生命禁地。” 小殿下微微颔首,的确是这样,如今的北姑苏道堡垒和诸多防守工程,是在“烽燧长城”建起之后才逐步成型,这一百年来妖族逐渐没落,不断避战不断退后,让出了足够大的一片疆土,再加上春秋八大国的强悍铁骑开拓,这才有了如今齐梁的北姑苏道恢弘地图。 “白鲤镇在北姑苏道建起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白鲤微微瞥了一眼小殿下,轻声说道:“因为两个人类修行者的缘故。” “两个人类修行者?” “对。” 白鲤顿了顿,说道:“那个故事里是这么说的,混乱的西域,来了两位人族的年轻修行者。” “这两位年轻的修行者,似乎都是了不得的大修行者弟子。” “始符大世的机缘极多,西域有白鲤出没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去,这两位修行者来到这里,就是要替自己的师门抢到这条白鲤。” 少年轻声说道:“两位修行者,一男一女。” 易潇心底咯噔一声。 小殿下眯起眼,忍不住打断说道:“故事里有说他们究竟是来自哪个师门吗?” 少年摇了摇头。 “只知道那位男性修行者,是一个天赋很高的剑道天才。” “后面的故事很俗套。” 白鲤指了指四周,木然说道:“据说这两位年轻的修行者在西域里寻着白鲤的下落,相遇之后想着致对方于死地,但心机算尽,谁也奈何不了谁,势同水火,后面彼此被妖族追杀,也互相施加援手,慢慢的,起初的相杀,变成了相爱。” 小殿下有些听得面色复杂。 白鲤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们听得别扭,但故事里是不会那么详细的说出这两位相杀到相爱的过程,你既然要听故事,那就记住,这件事就是发生了。” 易潇微微点头。 他其实能够理解。 这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呐。 两位年轻的修行天才,跨域万里来到西域,背负着师门的使命。 本是天敌与对手,可若是不相互抵肩,早就死在了这片妖族横行的大荒之地。 所以谁也不欠谁的。 可若是没了谁,另外一人应当也死在了西域。 至于萌生的爱意 爱情本就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可明言不可揣摩,起自于欣赏,流长于喜欢,根深蒂固于真正的了解。 小殿下轻轻握住了郡主大人的一只手。 魏灵衫面色自若,低头喝茶。 小殿下笑着问道:“那他们最后找到了那尾白鲤了吗?” 白鲤撇了撇嘴,故作视而不见。 他不冷不淡说道:“找到了。” 易潇轻声问道:“怎么向师门交代?” “前面说过,这是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少年轻声说道:“因为这两位,并没有因为找到这尾白鲤而大打出手,甚至决裂。” 郡主大人微微眨了眨眼。 “他们把白鲤放生了。” 名字就叫白鲤的少年低垂眉眼,平静说道:“放生白鲤之后,他们约了回去师门之后,各自离宗,重归此地,结发到老,永世不离。” 小殿下轻轻问道:“所以就有了白鲤镇?” 白鲤轻轻点头。 郡主大人想了想,轻声问道:“故事的最后呢?” 白鲤挑了挑眉:“什么叫故事的最后?” 郡主大人想了想。 她一只手捂着茶杯,细声说道:“这两位修行者最后的结局?” 少年的语调很木然。 “这个故事就到这里,也只到这里,因为所有人听到这里,都会感慨于这个故事的意义。” 白鲤指了指门口白鲤的方向。 “所有人都说,如果没有那条白鲤,他们就不可能相遇,不可能相爱。” “而爱情让他们放弃了宗门,放弃了那条天大造化的白鲤。”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郡主大人抿了抿唇。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 “就像是很久以前看到的书里,那些令人艳羡传唱已久的古老故事。” “故事的结局总是皇子跟公主殿下历尽了无数的磨难,最终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可是为什么呢?” “又凭什么呢?” “这根本不是故事的结局。” “因为皇子会老死,公主也会老死,这才是故事的结局。” “皇子也许会变心,会爱上别人,会成为一个暴君。” “一直到老死之前,结局都没有落定。” 郡主大人低垂眉眼,说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眷属之后的故事呢。” 白鲤突然笑了一声。 他面无表情望向面前的小殿下和郡主大人。 “你真的想知道结局?” 郡主大人抬起头来,未发一言。 小殿下微微蹙起眉头。 “让你失望了。” 白鲤冷笑了一声:“这个故事本就是从白鲤镇传出来的,只是为了吸引那些北姑苏道的纨绔子弟们,而真正的真相,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些一掷千金来白鲤镇,求白鲤赐下姻缘的,这辈子也不会如愿。” 这个老成的少年面色漠然。 “那位剑道天才,离开西域之后,根本没有再来赴约。” “这根本就是一个” “负心人背叛爱情的故事。” 屋子内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风雪很大。 有一道身影逆着风雪前行。 他的手里拎着大红灯笼,满头白发染上流雪,与白袍一同呈现流水般的掠舞。 速度极快。 肩膀上的两只小银狐发出了不安分的叫声,像是楚楚可怜的求饶,四只小爪子紧紧攥住白袍男人的肩头衣袍。 年轻仙师的腰间,几把古剑随颠簸碰撞,发出清脆而古老的脆响,剑气鼓荡,无形气机迸发。 他已经感应到了小镇里“警铃”的触发。 那道警铃,会自行感应妖气。 看样子,应该有九品境界的大妖来到白鲤镇了。 年轻仙师面无表情,心底默默想着应该不会是那只狐妖自投罗网。 不知道是哪只妖怪,无事会来白鲤镇。 警铃那边的触发很平稳。 仅仅触发了一次。 他也没有嗅到血腥气息,也未曾感应到妖族元气的迸发。 年轻仙师的赶路速度快得惊人,肩膀抗着两只小家伙,半柱香时间就从西域雪原赶到了白鲤镇。 “仙师大人。” “仙师大人。” 白鲤镇内的少年少女们恭恭敬敬对这位年轻仙师揖礼。 “触发警铃的妖怪呢?” 白发男人抖了抖衣袍上的雪花,踮起脚将手中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接着轻轻卸下肩膀上的两只小狐狸,动作轻柔将其一左一右捧在怀里,平静问道:“在禁制里?”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望向设有禁制的屋内。 隔着一扇门。 那扇门内倒是没有激烈的声响。 很是太平。 年轻仙师望着这扇门,微微蹙起眉。 他来的时间不算晚,听力又极好,所以也听到了最后白鲤的那句话。 年轻仙师面色复杂想了片刻,缓缓将两只小狐狸挪到一个臂弯里,腾出一只手。 轻轻推门而入。 只是推开门之后,看清了屋内两人容貌的一刹那。 气氛变得更加寂静。 有些微妙。 小殿下从来没有想过,白鲤口中的“年轻仙师”,会是这么一个男人。 郡主大人也没有想过。 在他们的想象中,这位“高深莫测”的仙师,极有可能是一位白发苍髯的老者,算是半个隐世高手,大约摸到了九品的门槛,修为不会再高,顶多精通一些类似北魏大国师玄术之流的旁门左道。 而推门而入的,却是一位容貌极美的年轻男人。 满头白发如霜。 怀里抱着两只毛发极为雪白的小狐狸。 身上还带着些许雪气。 一共三把古剑栓在腰间。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那人的脸。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有些微微怔神。 推门而入的年轻仙师也有些微微怔神。 易潇面色复杂,终于明白了白鲤口中的仙师大人很厉害,究竟是什么概念了。 “仙师大人很厉害,就算你们俩是来自西域的真正大妖,恢复了巅峰实力,也不是他的对手。” 小殿下细眯起眼,望着这位极美的白发男人。 无数剑气被他抑制住,硬生生压在了宗师之下的九品境界。 不能再满。 只要愿意,随时直抵宗师。 易潇有些感慨,这大概就是他乡遇故知? 郡主大人则是有些微惘的念了一句。 “叶小楼?” 第一百四十章 百年 “仙师大人,你们认识?” 白鲤有些不敢相信。 叶小楼捋了捋怀中两只小狐狸的毛发,轻轻说道:“是以前的故友。” 少年郎瘪了瘪嘴:“还以为能看到仙师大人您出手呢。” 叶小楼笑着摇了摇头。 白鲤拍了拍屁股起身,“无趣啊无趣,既然你们是仙师大人的朋友,那应当算是好人了。” 他顿了顿,望向床榻上的魏灵衫,这个女子体内有妖气,应当不属于“人”的范畴。 白鲤想了想,挑眉说道:“你也是好人。” 郡主大人双手捧着茶杯,无声笑了笑。 少年离开屋子之后,叶小楼搂着两只通体毛发雪白的小银狐,坐了下来。 “莲仙?”他笑眯眯望着眼前的小殿下。 易潇有些无奈。 “你的名气现在大得很,听说你在春雷湖抢了某人的造化,那位东君一路追杀,却始终奈何不了你。”叶小楼笑着说道:“我倒是没想过,你会这么快来到西域。” 小殿下诚恳说道:“我九品有缺,与东君打了几场,每场都是被压着打。” 叶小楼眯起眼打量了一下郡主大人,柔声问道:“你们身上的元气是怎么回事?”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对望了一眼。 白发年轻仙师笑着说道:“如果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易潇摇了摇头:“不” 小殿下知晓眼前的白发男子脾性温和,在风庭城帮过自己数次,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物。 “就在前不久,在北姑苏道又打了一场,东君已经恢复了超越九品的巅峰境界,我和灵衫别无他选,最后用了一式禁忌剑招,应该重创了他。”易潇尽量简短说道:“不过代价是元气透支,可能要很久才能恢复了。” 叶小楼眨了眨眼:“九品境界的剑招,重创宗师?” 小殿下点了点头,没有隐藏:“是大元气剑。” 这位剑冢传人闻言之后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倒是没有表露出对“大元气剑”丝毫的艳羡神情,认真说道:“师父说过当世剑术,若不论施展门槛,大元气剑毫无悬念可以列在天下第一等的位次。” 叶小楼向来是这么一个人,看似冷漠,实则温和,骨子里是个好战到了极点的剑胚。 可他绝不会认为别人的剑,比自己的更要强。 所以他当年敢向剑宗明拔剑。 小殿下抿了抿唇,摇头说道:“如果有的选,我宁愿当时回头逃命。想来那位东君即便受创,也不至于比我还惨,至少恢复元气,也可以寻着踪迹再追过来。” 叶小楼轻声问道:“你抢了他的春雷琴?” 易潇苦笑说道:“是春雷琴弦。” 叶小楼嗯了一声,怀里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好生可爱,不停拱着身子,想往怀外面钻。 叶小楼动作轻柔反复按了好几次,依旧按不住银狐不断尝试的小脑袋,索性就松开了怀抱,两只小银狐出怀之后动作利索,倏忽就窜到了郡主大人的床榻之上,轻轻嗅着鼻子,绕着郡主大人滴溜溜转了几圈,毛茸茸的身子极为享受的蹭了几下,最终 拱到了小殿下的怀里。 “这两只银狐?”易潇有些微惘,这两只恨不得钻出叶小楼怀抱里的小东西,此刻就像是黏在了自己身上,扒住了就不肯撒爪。 郡主大人没好气哼了一声。 “没道理呀。”小殿下苦笑不得:“妖物喜妖气,往我这爬,是我的妖气太重?” 叶小楼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摇了摇。 “非也。” 他面带笑意,轻声说道:“是春雷琴弦的原因。” 易潇有些微惘。 此刻莲池里似乎有些微微的嗡动。 一龙一蛇缓缓睁开了双眼,腹部有雷音震颤。 那七根春雷琴弦,如同遇见了旧物。 一颤一颤,不能停歇。 “你刚刚也听白鲤他说了当年的故事。” “这个镇子里的人知道真正的故事,但他们不知道,”叶小楼低垂眉眼,柔声说道:“当年那位违约再也没来西域的剑道天才” “就是我的师父。” 易潇目瞪口呆。 魏灵衫也怔住。 叶小楼轻声说道:“你们也应该听说了,我在追一只狐妖的事情。” 郡主大人有些微惘,易潇则是点了点头。 先前白鲤陪着自己踏入这个禁制屋子之前,就跟自己说了白鲤镇的仙师大人,一直在追一只修为很高的狐妖。 “你们以为我要除去这只狐妖?” 叶小楼捋了捋鬓角,瞥了一眼扒在易潇身上不肯下来的两只小银狐,看到正主没有生气,反倒是温柔抚摸着银狐温驯的毛发。 他柔声说道:“那只狐妖现在的修为时强时弱,如今正是退化厉害的时候,若是不趁这个时候找到她,等她修为恢复,我恐怕不是她的对手。” 小殿下听得有些不敢相信。 如今叶小楼的修为压抑在九品,真要打起来,至少是不逊色于五妖孽的超强人物。 比不过一只狐妖。 “因为那只狐妖” “是师父当年的道侣。 第一百四十一章 圆缺 西域的边缘。 有一道瘦削身影行走在雪原之中。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衣袍有些破旧,被风雪吹起,颜色如同森森白骨。 他的面容有些惨白,眉宇之间有一抹惨淡的意韵,片片雪花黏在他的眉间,发丝间,面颊上,并不消融,而是就这样一片叠着一片,轻薄如棉絮,看起来更加凄惨。 用凄惨来形容不太恰当。 是冷漠。 这个男人并不在乎自己身上,衣袍上,面颊上,眉发间会黏上多少雪花,所以他甚至懒得动用元气去融化这些雪花。 因为他的元气很珍贵。 而这些雪落在他的身上,并不会阻碍他向前走的速度,所以他没有必要浪费一丝一毫元气。 所以他浑身上下一片雪白。 所以他看起来,便难免有了一些狼狈。 就像本该看起来是仙姿卓然的白袍仙君,此刻看起来居然像是一个落魄的求道者。 任谁被漫天大雪覆在身上,偏偏又行路缓慢,都不会像是一位真正的大修行者。 可这个男人不一样。 他是东君。 王雪斋左脚迈出,未曾有丝毫停顿。 右脚接着踩在雪地里。 步伐虽然缓慢,却无比稳定,向着一个方向前进,他的面前是一望无垠的西域雪原,他的背后是来不及被大雪掩盖的一连串脚印,连成一条笔直的直线。 而那条直线的最尽头,有一团血红色的雾气。 不能散去。 东君背后背负着一柄狭长幽白的琴匣。 与他身上落满大雪的骨袍不一样,这柄琴匣被东君护得极好,首尾未曾有一丝落雪,降落下来的那些雪花早在落在琴匣之外,就被东君的元气阻拦开来。 西域多妖。 所以即便是平妖司里极为强大的仙师,出行西域执行任务之时,也一定会组织一只自己的队伍。 单身赴西域,便等同入了妖族埋好的坟。 东君面色漠然,他停下了脚步。 远方有一列车队,不快不慢,从远天的雪原地平线缓缓驶来,顺应着风雪,马蹄声音踩踏大雪,由远而近。 那列马车的主人瞧见了这个在雪地里驻足的年轻骨袍男人。 西域里不会有热心肠的江湖人。 因为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所以这列车厢上印有“玄字第七”字号的车队,只是远远瞥了一眼,未发一眼,重新换了一个方向,绕了一个极大的圆圈,刻意避开了站在雪原之上的骨袍男人。 车队的首领神情漠然,瞳孔里蛰潜着若有若无的忌惮之色。 他隔着极远的距离,动作轻柔且娴熟的驾驭马车,车队里尽是漂泊江湖极久的人物。 自始至终,未曾有一个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因为这列车队里的所有人,都深谙一个道理。 “自古事有极者必有妖。” 这个站在雪地里的男人。 他就这么微微抿唇站在那,一动也不动,妖异的白骨道袍随大雪大风飘动,长发也随之起舞,单论姿态,便如同泼墨画里走出的谪仙人,却不发出一丝一毫声音,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了这么一个人物,以及他身后的脚印,而是单单从“听觉”上判别 一定是无法发现这个男人的。 因为他太安静了。 安静到连道袍鼓荡的声音也没有,长发飘舞的声音也没有。 这是一种极致的安静。 所有的声音,被他掌控在极狭小的范围之中。 玄字七号车队与这位白色骨袍男人擦肩而过,即刻加速。 万幸的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并没有要拦住车队的意思。 就这么很顺利的离开了骨袍男子。 再过片刻。 车队的首领眯起眼。 他嗅到了一股血腥味道。 车队里的所有人,都嗅到了这股血腥气息。 先前并不算浓烈。 车队越是迎着自己返回北姑苏道的路线前行,血腥气息便越浓烈。 大雪地上,有一行浅淡的脚印,连成笔直的一条直线。 再行十数里地。 风向似乎变了。 有人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面前有一片红雪飞了过来。 红雪一片两片三片。 越来越多。 从某个方向飞了过来片状联结成絮状。 随着红雪一同袭来的,是比先前强烈数十倍的血腥气味,猛地从口腔鼻腔之中钻入,与寒风一起刺入肺腑。 恶臭。 有人呕吐出声。 接着接二连三的呕吐声音起此彼伏传了出来。 玄字七号车队的首领瞳孔缩起,艰难抑制住喉咙里传出的强烈呕吐感,小腹一阵抽搐,可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依旧忍不住跳下了车,蹲在雪地里吐了起来。 远方的两只脚印一脚踏下一脚踩出。 深浅俱是一致,凹坑里雪白无暇。 是方才那个极其安静的骨袍男子留下的脚印。 可脚印的周围三尺距离。 隔着老远,就能看到一片猩红,升腾在空中,风雪不能吹散,雪花从那团升腾的猩红之中飞过,便黏上了血气,变成了无数 第一百四十二章 红豆 “顾玖的修为有多强?” “顾玖是琴府琴君的嫡传弟子,修行百年,妖身禁锢了音道功法,若是以人身脱去桎梏,再加上当年的春雷琴”叶小楼顿了顿:“我没打过,估摸着也打不过。” 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腰间的两把古剑,将刻着剑主大人亲笔字迹的那把古剑重新悬挂回去。 “若是你们俩能够恢复元气,胜算倒是会大上一些。” 小殿下眯起眼,不确定说道:“她恢复了修为,又要如何?” “取白鲤。” 叶小楼平静说道:“白鲤镇门口的那个雕塑,你们也看到了。师父说这是他们当年放生白鲤的地方。” 易潇犹豫说道:“这条白鲤,据说是仙人遗物。” “不错。” 叶小楼低垂眉眼:“这是天上的仙阙池鱼呐,蕴含了莫大气运,只要吞去,便可以弥补所有的遗憾。” 小殿下微微皱起眉头,“弥补所有的遗憾?” “不错。”叶小楼柔声说道:“师母她抛弃了人身,在西域苦苦等了一百年,为了师父,连当年对她恩重如山的琴府也抛弃了,也正因如此,琴君之后大世没落,世上再无音道大家。” 易潇沉默了。 一个女子,付出了这么多,抛弃了师门,抛弃了一切,只因“情”之一字,甘愿化妖,苦等西域百年。 到头来,一场空。 如梦如幻,如云如烟。 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突然轻声道:“她应当怨念很深吧。” 一直喊顾玖“师母”的叶小楼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换做任何一人,都该如此。”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所以若是让她取走白鲤,吞去气运,恢复了当年修为,应会大肆杀戮,以此宣泄自己当年的怨念。” 易潇轻声说道:“那尾白鲤” 叶小楼眯起眼,平静说道:“就在白鲤镇。” “师母要脱去妖身,就需要靠着白鲤的气运,重新铸造身躯。”叶小楼低垂眉眼,“始符年间,那些大势力都想着寻到西域的这尾白鲤,就是想求到这么一具纯粹气运加身的无漏之体,夺天地之造化,以气运叩天门,若是成了,便可以直接塑造出一条完美无垢的九品之路,修行其间不会有一丁点坎坷。” 小殿下眯起眼。 他的脑海里有一座莲池。 莲池在过淇江开大世之时就已经浮现。 内里有着一尾红鲤,随着自己修为逐渐增强,红鲤的虚影越发真实。 他一直有所疑惑,想着这尾红鲤是不是就是传说中仙阙里的池鱼,天下大气运。 淇江炸开大世气运之后,有不少部分被那尾红鲤鱼吞去,只可惜比起那懒洋洋闭眸睡觉一龙一蛇,那尾红鲤才是真正的懒物,终日沉在莲池最低处一动不动,蛰浅如老龟,呼吸如老龙,若非双目木然睁大,便与死鱼无疑。 所以淇江的那些气运在易潇身上体现并不明显。 那尾红鲤,就像是一场梦幻空花,只能看不能碰,形同虚幻,小殿下神魂每每深入池底,便如同穿过空气一般,丝毫无法触碰。 种种异象,无限玄妙。 “若是不出所料,师母她很快就要回到修为的巅峰之境了。”叶小楼低垂眉眼,“音道大家,最擅长之事,就是以音道构造幻境。” “音道杀人,可以凭虚御风,以音刃斩切。” 小殿下点了点头,当年在六道佛骸里,白袍老狐狸便与自己遇到了尤善音道的苏红月,弹指抚弦,便可音刃杀人于无形。 “更高一层,便是构建幻境,拉人入梦,无声无息。”叶小楼低声说道:“当年的琴君年少成名,早早踏入了神魂大圆满的境界,拨弄春雷琴弦,便可随意拉入入梦,真正的杀人无形,还可使人醉生梦死。” 小殿下微微抿唇。 “东君的修为若是不在巅峰时期,身上亦无元气,只要与师母碰面,无法抵挡师母的幻境。”叶小楼很笃定的开口:“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的借东君音道妖孽的身躯,来夺白鲤镇的白鲤。” 小殿下有些无奈说道:“大概要多久?” 叶小楼挑了挑眉:“慢的话不过三天,快的话即在旦夕。” 易潇揉了揉眉心,脑海里藏在龙蛇肚内的七根春雷琴弦,此刻震颤再震颤,如同感应到了什么亲切熟悉之物,被一再召唤,急切想要出世,而龙蛇睁大双眸,腹部乱颤,彼此对望骇然,居然有些抑制不住的要将琴弦呕吐出口。 “旦夕” “旦夕” 小殿下笑骂一声:“这哪里是旦夕,这分明就是瞬息。” 白鲤镇外有铺天盖地的大雪,轰然而来。 警铃大作! 叶小楼动作阴柔站起身子,推开屋门,缓缓眯起眼。 小镇子外方圆一里,看似极为整齐的雪地之中,猛然迸发出早就藏在四方之内的剑气,瞬间升起四道屏障。 漫天大雪触碰到剑气屏障之中,被嗤然切成虚无。 远方大雪地里有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他背后背着一柄齐长的幽白琴匣,白骨道袍随风猎猎作响,走路姿 第一百四十三章 骰子 七根春雷琴弦,在“东君”手上不断炸雷,被死死攥住。 那个倒悬在空中的骨袍身影轻笑一声,一把捏碎七道春雷! 天地之间炸裂一道声音。 “嗡” 犹如琴弦断裂的一声,却不亚于天崩地裂。 天地开一线。 一线摧心弦。 叶小楼单剑插在地上,那柄古老如面红女子的“红豆”,此刻剑身插入大地一半,上半身疯狂震颤。 大风卷起,雪暴骤升,白鲤镇方圆数里地之内,积了无数年的雪,此刻陡然失去重力,化为沙尘砂砾,颗粒分明悬浮而起。 天地倾倒。 日月失色。 叶小楼浑身衣袍与大雪一同升起,白发猎猎狂舞。 他一只手压住“红豆”,艰难将另外一只手下压。 按在腰间。 攥紧剑柄。 接着有徐徐一声清凉剑音响起。 “噌” 叶小楼拔出了腰间第二把古剑。 白鲤镇内有剑气阵护住,若是叶小楼不曾倒下,这四方剑气便不会消散,那春雷颠倒天地的威势,便不会威胁到小镇之中。 状态极差的小殿下眯起眼,望着镇子外被“东君”拨弄琴弦震起的漫天大雪,轻声说道:“顾玖都未曾动用琴君的那把古琴,便已经超过了九品能够企及的范畴。” 郡主大人望着远方小镇外被不断激荡而起的雪气,说道:“她的杀气太重,若是叶小楼抵不住她的杀势,怕是整个白鲤镇都要被她掀起来。” 易潇低垂眉眼,一直未曾收敛脑后的莲池,那一龙一蛇吐出琴弦之后委屈巴巴腾起身子,想出莲池,又被自己神魂压住不能得逞,只能拿尾部拍打池水,低声嘶吼。 “丢了琴弦也是好事。” 易潇揉了揉眉心,体内的元气缓缓在复苏,想要回到元气的巅峰状态估摸着还需要一段时间,只是如今被不讲道理的顾玖取了琴弦,总比被不讲道理的东君再追杀一万里要好得多。 郡主大人轻声说道:“我的妖相应该快要恢复了。” 易潇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的元气也快了。”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远方。 白鲤镇外。 拔出两剑的叶小楼双手持剑,站在雪地之中,白发狂舞,气势恢宏,风姿卓然。 一人两剑。 气势恢宏。 但若从气势上来说,依旧被春雷圆满的“东君”压过一头。 于是郡主大人轻声感叹说道:“恢复了,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小殿下面色复杂,说道:“恢复了也打不过啊。” 叶小楼右手倒持“红豆”,平举而起,将古剑水平于自己胸前。 左手同样呈倒握之势,握住第二把古剑的剑柄,缓缓将其架在自己右臂之上。 剑气依旧在攀升,元气燃烧之下,叶小楼方圆三尺之内已经再无一片雪花。 他保持古怪持剑姿势,望着远方的大雪。 倒悬在空中的那人轻轻跳下了琴匣,明明是天地颠倒,轻轻一跳,世界又重新颠倒回来。 一道破空之音倏忽传来 叶小楼眯起双眼,耳旁传来浩瀚的雷音震颤。 一道颀长厚重的白色物事直接撞入自己眼帘之中。 那是一只幽白琴匣! 红豆卷起,第二把古剑同样卷动。 双剑递出,叶小楼不退反进,前踏一步,十丈之内大雪被剑气卷起,宛若昙花一现的龙卷,大白人间之后骤然若梨花雨落。 片片雪白被剑气撕碎。 雪气之中,那一柄质地极为坚韧,在春雷湖湖底百年未曾腐朽的琴匣,就这般抵上了两把古剑的剑锋。 有人一掌抵在幽白琴匣之后,轻轻用力。 叶小楼双剑抵住琴匣,呈角力之势。 琴匣背后的“东君”莞尔一笑,姿容像是绝美女子,单手负后,极为自负的以一掌推进。 漫天大雪被一掌劲气崩碎。 叶小楼发丝狂舞,双足踩踏地面,崩裂蛛网。 “东君”阴柔眯眼,轻声一笑。 叶小楼耳边炸裂雷音,依旧面无表情,双剑抵死琴匣。 居然难以推进一步。 “东君”陡然收敛笑意,双手探出,齐齐拍在幽白琴匣尾部。 那只不知由何等材料制成的琴匣寸寸崩裂,木屑炸开,雪气被崩出数道口子,声势浩大之中,显露出春雷琴的真正容貌。 黑色春雷琴面如同流水,空荡无弦,此刻被“东君”双手抵死龙龈之处,居然如同一桩死物。 丝毫不怜惜“春雷”的顾玖面无表情,望着那依旧未曾后退一步的白发年轻男人。 叶小楼口鼻缓缓溢出鲜血。 两把古剑抵死琴匣,琴匣崩裂之后便抵死琴匣内的那柄古琴。 春雷无音。 他面色依旧平静,带着一丝倔强,不肯开口,也不肯后退。 顾玖看着出鞘的第二把古剑。 剑身白里透红,像是肌肤之上涂抹红妆,又像是出嫁女子肤色极白,抿了一口胭脂,披大红霞,头戴凤冠。 风风光光。 红红火火。 顾玖面无表情说道:“这把剑又叫什么名字。” 叶小楼艰难吸了一口气。 他双手有些麻木,此刻微微松了松剑柄,又再度握紧。 他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 不仅仅是因为面色苍白的缘故,更多的是他口鼻耳朵,都缓缓流出了血迹。 “音”道大势,无处可防。 叶小楼沙哑说道:“这是师父托我送您的第二把剑。” “剑名骰子。” 两柄古剑抵死春雷,叶小楼抬起头,死死盯住眼前女子。 师父说过,自己只要把这三把剑送到,便是前尘缘尽,因果皆消。 当年怨恨,种种过错,今日便在这三把剑下,洗去蒙尘也散去爱憎。 两把剑了。 为何师母还是没有反应? 过了片刻。 双手抵住“春雷”龙龈的女子保持了很久的沉默,此刻终于木然笑了笑。 她盯住那柄“骰子”。 骰子。 骰子。 第一把古剑叫红豆,像是待嫁闺中的女子,青涩面容,面颊绯红。 第二把古剑叫骰子,便是出嫁时候的女子,笑容满面,春光灿烂。 风风光光。 披红戴霞。 他曾经说过,要这么来娶自己的。 女子眼角略微湿润,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 目光停留在那两把古剑之上。 那个负心人违了约。 他不敢赴约,不愿赴约,不来赴约。 如今竟叫自己的弟子来送剑。 这是想做什么? 想一笔勾销,还是想散尽因果,好聚好散? 这两把古剑,算是什么 他当年说过的话,又算是什么? 那自己在西域苦苦等的一百年,又算是什么! 何等荒谬,何其荒唐? 她轻声说道:“可笑。” 轻声吐出的字眼,脱口之后,刹那如同奔雷,卷动天上风云,地上大雪。 七根被捏碎之后化为音域无影无形的琴弦,在四面八方的虚弥之处,犹如被人反弹琵琶,刹那嗡然大响。 叶小楼瞳孔猛然收缩。 那柄“春雷”上的力道猛然增大数倍。 七道雷音,在自己耳边前后不一,却又同时炸开。 叶小楼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双足扎根,在大雪之中倒着滑行,却始终不离地面,一柄红豆一柄骰子,被他紧紧攥住,猛然抬起切入雪地之中,方才止住身形。 他不敢置信望向眼前的那人。 借了东君身子终于圆满春雷古琴的那人,幽幽叹了口气。 她将古琴竖在雪地之中。 七根琴弦,一根不缺,一根不漏。 接着她缓缓伸出两只手掌,十指交错,挺直之后抵在胸前,像是伸了个懒腰。 “嗡”然一声 四方剑气被无形音波震碎。 浩瀚的大雪在第一时间从四面八方涌入白鲤镇之中。 叶小楼面色骇然。 眼前的女子面无表情,松开交错的十指,缓缓向下压掌。 大雪之中,无数楼屋随之坍塌,音道寸过,寸寸碾压寸寸崩裂。 不留一线生机。 紧接着大雪潮浩浩荡荡砸下,将楼屋残砾全都掩埋。 她压掌至极低处,低垂眉眼笑了笑,喃喃说道:“你不让我杀生,我偏要杀生,你让我爱这世人,我偏不爱。” 猛然抬起头来。 一双眸子里清澈分明。 分明尽是怨憎。 她就这么袅袅娜娜站在大雪潮之中,漫天盖地的大雪从她背后涌出,避开三尺方圆,轰然奔腾,却给她与眼前的叶小楼留出一道无暇之径。 女子缓缓抬起一臂,衣袍狂舞,掌心向天。 大雪齐齐轰鸣。 整个白鲤镇拔地卷起。 那个矗立在白鲤镇门前的鲤鱼雕塑,此刻迸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响。 女子猛然握拳。 鲤鱼雕塑炸开。 天地之间的大雪骤然狂暴数十倍,数百倍,将一切都淹没,呼啸的风声雪声如同刀剑一般刺耳。 叶小楼狂吼着站起身子,在这方天地里显得寂静而渺小。 刹那被大雪淹没。 天地之间有莫大压力盖下。 叶小楼将红豆剑柄死死咬住,被音波震得雪白齿间尽是猩红,俊美面相一片凄凉。 极为缓慢地拔出第三把剑。 他艰难站在大雪之中,白衣白袍被风雪灌满,身子拼命前倾,想要对抗天地间被春雷召唤而来的那股庞大压力。 前进了一步。 接着是第二步。 他缓缓走近了在风雪之中,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叶小楼艰难眯起眼,看到风雪之中,“东君”栽倒下去。 然后有人走了出来。 有九条巨大到无与伦比的狐尾在雪中缓缓撑开屏障。 那个模糊的身影,伸出一只手,微微仰起脖颈。 她的手指像是拈住了一尾鲤鱼般的物事,活泼弹跳。 启唇。 接着吞了下去。 大雪刹那寂静。 压住叶小楼的那股巨力陡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叶小楼的身躯向前狠狠砸了出去,却一人轻柔抵住肩头。 “说说看。” 那人一掌轻松抵在叶小楼肩头,止住了他的前跌之势。 语气漠然。 “这第三把剑,叫什么?”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相思 叶小楼死死咬住那柄“红豆”,满面鲜血,被师母的大雷音震颤得模样极为凄惨,哪里还有半分俊俏仙人的模样? 他缓缓回过头来。 白鲤镇一片废墟。 大雪狂舞,整个镇子先被压碎后被拔起,无数屋瓦碎砾在风暴之中狂卷,隐隐约约带着腥红之色。 明明是一场暴雪盖压,天地变色,叶小楼耳边却静得可怕。 他木然看着被顾玖压掌灭去的白鲤镇。 破坏力极强的大雪被人以极好的力度握住,像是兜转在沙漏里的风暴,不出方寸之地,拼命搅杀着镇内的一切物事。 生灵在一瞬之间便被灭杀。 平房坍塌,楼屋崩溃,在漫天雪气之中围绕镇中央一点为圆心,极速回转。 有人轻轻拍了拍手掌。 雪气烟消云散。 叶小楼怔怔看着真正化为死寂废墟的白鲤镇。 这个拔出两剑,口中还咬住一剑的男人,极为缓慢,极为缓慢的转头。 他认真看着顾玖。 顾玖在微笑。 叶小楼的白袍飞舞落定。 他缓缓抬起双臂,以臂弯接住自己口中的“红豆”,古剑滚下,被双臂臂弯稳稳接住。 他的齿关之间流泻出大滩鲜血,随着摇头的动作轻甩在雪地之上。 顾玖轻声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叶小楼声音沙哑说道:“师父错看了你。” 顾玖挑了挑眉,她稳稳抬手,重重钉入雪地里的春雷刹那被吸入掌中。 “你说错了。” 这个女子无不嘲笑说道:“是我错看了他。” 叶小楼面无表情,双臂夹紧“红豆”,整个人翻身而出,奔袭冲向顾玖,卷携出十丈长的大雪。 顾玖一手压住春雷龙龈,冷笑一声,猛然抡起春雷琴,并不催动音道,而是将这柄无数人视作音道至宝的古琴视作一块门板,狠狠斜着砸了过去。 叶小楼猛然抖袖。 臂弯里的那柄“红豆”刹那滚出,在半空之中被他启唇含住,极为倔强地扭头斜斩而出。 三把古剑,率先与春雷接触的乃是“红豆”! 面红耳赤的女子刺斩而出,将春雷琴面上七根形同流水态如奔雷的琴弦一斩而过,如抽刀断水,刹那即过。 七条春雷攀附“红豆”而上,如流水般曲折萦绕,刹那回到琴面之上,看似双方若无其事,实则已经交战百回。 叶小楼颅内被雷音震颤百次,若非宗师境界的体魄支撑,一口牙关早已经崩碎,神魂被震成碎沫。 春雷崩裂神魂,眼前一片漆黑,叶小楼依旧未曾松开牙关,他双手倒攥二三两柄古剑,单凭直觉,便斩向了春雷琴琴后的主人。 顾玖压住龙龈的那只手轻轻抬指,七条春雷奔走而出,转瞬即逝,在“骰子”的剑面上互相奔走如小兽,交错而出。 春雷琴弦切经脉于无形。 顾玖轻轻按下抬起的那根手指,七条春雷迸射而出,炸开叶小楼一臂白袍,钻入肌肤之中,数条血腥的小蛇刹那被春雷崩出,雷光耀眼。 那条倒攥“骰子”的手臂已经扭曲不成人形,血肉模糊。 叶小楼的面色依旧漠然。 根本顾不得被春雷炸得皮开肉绽的左臂,也顾不得那柄不受控制抛飞而出的“骰子”。 他平稳而“缓慢”递出了第三把古剑。 咫尺天涯。 “嗡——” 顾玖微微眯起眼,似乎被那柄大红色如牡丹开放的古剑剑锋刺到了眼眸,有些不适应剑面上闪烁跳跃的寒光。 寒气逼人。 兴许是因为大雪的缘故。 兴许是因为剑气的缘故。 若是真正的大修行者之间相争厮杀,音道修行者最大忌讳,便是被人近身,而叶小楼这样的剑骨胚子,真正近身递出了自己的一剑,便再也没有被躲开的可能。 于是有了顾玖控弦,以春雷先炸“红豆”,再炸“骰子”。 千般百般防住一剑。 只可惜叶小楼还有第三把剑。 而他此刻递出了第三把剑。 顾玖在那一瞬之间感到了一股寒意,想扭头躲开。 或者下腰,或者侧身。 而令她感到有些微微惊悚的是,似乎无论哪种方式,都无法避开那第三把古剑的锋芒。 而那柄古剑似乎锁定了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顾玖只能选择后退。 她后退了第一步。 然后她后悔了。 剑者,一往无前。 叶小楼面色苍白,眼神熠熠生辉,脑海里依旧是一片雷音轰鸣,左臂传来的钻心疼痛清澈入骨。 可这不能使他分心。 他的所有心神,全都在第三把古剑之上。 顾玖退了一小步。 叶小楼进了一大步。 女子的面容不变,看似面无表情,心底其实“咯噔”一声,那柄剑锋卷开大雪,以极快的速度刺向自己的眉心。 于是有了后退的第二步。 第三步第四步。 交错在雪地上的脚印飞快后掠,践踏飞雪。 那个侧身递出第三把大红古剑的白袍白发身影气势决然。 孤独而一往无前。 顾玖后掠三十丈。 叶小楼一剑光寒三十丈。 气势一步起,步步升,剑势叠加,小溪变小河,小河变大江,大江大海,波浪滔天,拍岸之下,令人再无接剑念头。 肝胆俱裂。 女子最后硬生生止住后退脚步,心道不能再让这一剑蓄势一丈距离,否则到头来都是莫大威胁。 顾玖眯起凤眸,再一次平举春雷,横在胸前,想着弃春雷换一剑,以这柄古琴抵住这决然一剑,不至于落得鱼死网破的境地。自己先前已断去他一条手臂,再鏖战下去,只需抵消这一剑,待到双方气机交迭,拉开距离,便是自己大胜之势。 叶小楼眯起眼,舌尖抵住红豆剑柄。 顾玖刹那顿住身形,春雷平举而起,挡在胸前。 叶小楼猛然俯身,姿态极低,头颅偏转,死死咬住的“红豆”自下而上,迅猛抵点在春雷琴琴腹之上。 舌尖绽雷。 “红豆”与“春雷”齐齐抛飞—— 顾玖瞳孔紧缩。 那柄大红之色的古剑,已经抵在了自己的眉心。 有一抹殷红的鲜血,被剑意逼得从眉心滴落,顺延一条极狭小的曲径缓缓流下。 叶小楼面色惨白。 他侧着头,半个身子被“红豆”的反作用力压在雪地之上,那条左臂血肉模糊的翻开,此刻软软垂倒在地面,而右臂保持着抬起的动作,将第三把古剑送至了顾玖的眉心之处。 死寂。 叶小楼抬起头来,不顾满齿鲜血淋漓,艰难笑了笑。 “师母,您可曾听过,玲珑骰子安红豆” 顾玖面色无喜无悲,直视着这第三柄大红古剑,耳边之后的话,便再无听闻。 前两把剑,第一把叫“红豆”,第二把叫“骰子”。 她平静挑了挑眉。 顾玖想到了一百年前,在西域的时候,那个男人曾经笑着问自己。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如今这第三把剑抵在自己眉心。 再入分寸,便是入骨。 这柄剑,若不叫“相思”,还能叫什么? 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叶小楼缓缓站起身子,保持右臂举起古剑的动作。 他望着面前的师母。 顾玖轻声笑了一下。 接着她微微捂唇,丝毫不顾那柄抵在自己眉间大红色的古剑,笑出了声音。 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一幕一幕翻过,像是刺在自己的心间。 那个男人说离了西域,辞了宗门,就来见自己。 那个男人说放了白鲤,放下一切,会来娶自己。 那个男人说 说的那么多。 可笑自己居然真的以为,他是爱自己的。 顾玖笑眯眯问道:“入骨相思呐。” 笑出了声音,笑出了两行清泪。 叶小楼有些微怔。 女子一把攥紧大红色古剑,抵住自己眉心,刺入自己这具白鲤气运加持的身躯之中。 “相思”入骨。 这柄古剑,通体绚烂如火焰,像是世上最烈的火,让人心甘情愿跳入火坑之中。 不愿活。 叶小楼想要抽剑已经来不及。 攥住那柄剑的主人手上力道大得恐怖,极为缓慢极为缓慢递入自己眉心之处。 出乎意料的,顾玖没有感觉到丝毫痛苦。 她轻轻笑了笑。 一百年来的记忆,在此刻却没来由变得清晰起来。 历历在目,像是有人带着她重新温故。 其实她没有那么恨他啊。 她只是在这儿等了一百年,太久啦。 可是他还没有来。 耳边有人轻轻问她:“这柄剑,叫什么名字好?” 声音有些熟悉。 顾玖睁开眼。 是离别之前,那个男人摩挲着手上的古老剑胚。 一道分明是自己的陌生女子声音,在记忆里清澈响起。 “就叫它‘玲珑’好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一日,西域的雪原,苍穹晚霞缓缓燃烧。 如同火焰,如同焚河。 就像是如今这柄刺入自己眉心的古剑。 没有寒冷。 只有温暖。 顾玖痴痴抬起头来。 雪原之中,那第三把古剑寸寸燃烧。 在叶小楼的手上,绽放出无端的剑气。 不带着一丝的杀戮气息。 那是剑主大人的剑。 是一柄温和的剑。 剑气溢满,铺展西域雪原,扭曲了这场幻境。 有一个年轻男人从虚无的雪气之中缓缓走来。 那个年轻男人走到叶小楼的身边,轻轻笑了笑,接过第三把剑的剑柄。 他缓缓拔出刺入顾玖眉心的那柄剑。 地上的鲜血顺延着气机倒流,那柄“玲珑”被年轻的剑主大人拔出,丢在了雪地之上。 顾玖怔怔不说话。 她痴痴想着自己立誓化妖的那一天。 “愿取名为玲珑。 愿永世为妖,生生世世,千年万年。 我不要骰子,也不要红豆。 我只求你。 若是求不得你,我便求死。” 那人轻轻拥自己入怀中。 温和说道:“别哭,我来了。” (ps;猜错剑名的,前面给过提示了哦)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迟到的爱 白鲤镇漫天大雪止住飞舞之势。 时间仿若静止,凝滞。 年轻的剑主大人轻轻拥住顾玖的身子。 他亲昵摸了摸顾玖的秀发。 叶小楼呆呆坐在雪地之上,左臂被春雷琴弦炸开的血口,此刻居然疼痛缓缓消散。 整片天地的大雪,每一片雪花,都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如梦如幻。 像是一场将醒的梦境。 地上的血液逆着溅落的痕迹缓缓“流淌”而起,极为缓慢地汇聚倒流,重新回到叶小楼的左臂之处,甚至连被炸开成无数碎沫的白袍衣片儿,此刻都纷纷扬扬逆转填充回去。 不仅仅是叶小楼。 顾玖眉心的一抹殷红被年轻的剑主大人轻轻点指。 覆盖其上。 鲜血倒流。 方圆的大雪古怪的散开,像是乘风流云,从汇聚状态,变成了散乱状态。 白鲤镇悬浮在空中的无数细碎物事,全都开始震颤。 开始拼接。 拼凑。 残砖废瓦刹那拔地而起,重新接回成为屋梁,雕栋,接着从高空之中坠落云端,稳稳扎根地面,大雪倒卷之中无数房屋的细碎零件,全都倒着拼凑而回,极快极迅猛的将这个小镇子拼凑回来。 白鲤镇。 只是那尾白鲤雕像依旧不复存在。 叶小楼怔怔看着这一幕。 师父 这第三把叫作“玲珑”的古剑里,原来竟是蕴藏是师父的一抹神魂。 年轻的剑主大人温柔搂紧怀中那人头颅。 顾玖早已经泣不成声。 雪地之上嗤然拔起一道剑影。 那是第一把“红豆”,如二八女子窈窕动人,面红耳赤,娇艳羞涩。 接着不远处传来第二声剑鸣。 “骰子”射穿大雪,欢快清鸣,如同大红轿抬新娘出嫁,此刻风风光光,锣鼓冲天。 两把古剑交错而来,缠绕盘旋,剑气射穿大雪,却嗡然一声在剑主大人背后急停,悬停在空中就这般保持极静的姿态,剑身依旧不肯安歇,震颤复震颤,清鸣复清鸣。 剑主大人低垂眉眼,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抚摸着顾玖的长发,最终温柔说道:“我来晚了。” 顾玖抬起头来,泪眼朦胧。 你说过要来西域娶我。 我弃了宗门,弃了一切,在这等了一百年。 只是那本该深入骨髓的恨,到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因爱生恨,到头来恨也是爱。 剑主大人轻声说道:“若你还怨着我刺我一剑,这样会不会好受一点?” 年轻的男人隔空拨弄两把古剑,“红豆”和“骰子”卷动风雪而来,悬停在顾玖的身旁两侧。 只需要伸手便可握住。 剑主大人轻轻退后两步,张开双臂,温柔说道:“我欠你的。” 顾玖缓缓抬起两只手,搭在“红豆”和“骰子”的剑柄上。 攥紧剑柄。 她怔怔望向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她修行了一百年,看过了太多,想过了太多。 她想过此生直至尽头,再无他愿,一日以白鲤相挟,了却遗憾,又该如何? 顾玖曾经不无恶意的想过以怨制怨,以恨还恨。 也自嘲想过是否自己会放下那颗执着的心。 她在西域苦苦等了一百年。 等一道熟悉的剑气。 可最后,她没有等到剑主。 却等到了剑主的弟子叶小楼。 西域的这些年来,她以琴府秘术,在西域这块方圆之地,埋下了一个又一个幻术。 一片又一片幻境。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 可玩弄幻境,窥测人心,百年到了如今,她居然有些分不清眼前那人的真假。 那一手倒卷漫天大雪,逆转血液伤势,抚平白鲤惨象的手段,已然远远超过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 一百年过去了,他以人身修行,居然惊艳到了如此程度。 只怕是比之当年的师尊,也绝不多让。 顾玖有些犹豫。 她恨不得刺他一剑,十剑,百剑,千剑,万剑。 剑剑穿心,难销其痛。 她声音沙哑说道:“你不躲,也不闪?” 剑主大人笑容如阳光:“我不躲,也不闪。” 顾玖木然握剑,递出。 出乎意料的,两朵血花并没有绽开在雪地之上。 “红豆”和“骰子”钉穿了年轻剑主大人宽大的衣袍两侧,剑锋挑穿衣袍,大袖猎猎作响。 剑主大人低垂眉眼,微微低头,凝视着那个面颊之上泪痕缓缓干涸的女子。 他想伸出手,替顾玖擦去泪痕。 “不许动!” 那个女子的沙哑声音不差怨憎的响起,一双眸子直直盯向剑主大人。 “你若是敢动,我便刺上你十剑,百剑。” 剑主大人笑着点了点头。 他早就不在乎她会刺自己多少剑,刺在哪。 可他居然就真的这般保持了僵硬的动作,张开怀抱,宠溺而温柔望向了眼前的持剑女子。 顾玖咬了咬牙,不知道该说什么。 剑主大人轻声开口。 “我” “早就死啦。” 顾玖怔住。 那个年轻的男人细眯起眸子,语调一如百年前的温暖,细细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连双臂撑坐在不远处雪地的叶小楼,也微微怔住。 “很久是多久呢” 剑主大人自言自语一般轻轻喃喃说道:“真是遗憾呐,如果我能早一点抵达西域我就不会违约了。” 这个男人收敛笑意,换了一副认真的语气。 这是他的解释。 所以一定要认真。 足够认真,比一切的话,都要认真。 “你听说过命格断缺吗?” 顾玖瞳孔微微收缩。 “我就是了,离开西域的那一年,就是我命格断缺的那一年,我原以为赶回剑庐,辞去宗门,再赶回来来得及的。” 这个男人一脸认真,眼神依旧温柔。 顾玖有些握不稳手中的剑。 她当然听说过“命格断缺”。 这是绝症。 而比世上大部分绝症更难以医治。 而有一点,比一切都重要。 能够医治“命格断缺”的,除了传说之中可遇不可得的仙丹,便只有一样天生造化之物。 西域的白鲤。 剑主大人低垂眉眼,轻声笑道:“放生白鲤是你说的嘛,我觉得你说的对呐,这世上的造化之物,本就不该用来填充‘欲壑’,你无须自责,我真的不需要这条白鲤的” “对不起”男人温柔说道:“我以为我能一剑破长生,可是我没做到。” 所以我违约了。 雪地之上的叶小楼有些怔然,有些微惘。 他猛然想起了剑冢的十四座衣冠冢。 想起了自家师父的真身,乃是一柄“仙人衣”。 剑庐最强的乃是续命之术。 剑冢一共十四柄剑,一千四百年阳寿。 为一人续命。 为剑主大人! 命格断缺,剑断人亡。 叶小楼脑海里的那根线索猛然搭上。 当师父陨落之后,“仙人衣”自行回到剑庐,那位有“剑夫子”之誉的风庭大宗师最后的手段,就是为自己的弟子,以剑身重铸因果,隔绝世间,不顾业力,强行续命。 自此再无沧海桑田。 自此再不能出剑庐一步。 这便是师父活过来的“代价”。 “有时候呢,待在剑庐的时候,我会想。”剑主大人低垂着眼,道: “在遥远的西域那边,还有个姑娘儿还等着我呢。” 顾玖已经红了眼眶。 手臂颤抖。 “可我再也没法踏出剑庐一步了。” “那个姑娘会不会还在等呢?” “十年了,她该放弃了吧?” “二十年了,她该恨我了吧?” “三十年了,她应老了。” “就这般过了百年。” 剑主大人深吸一口气,“那位姑娘,若非脱去人身,应是西域的一场大雪,已消弭世间了” “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真的很无趣呐。” “看着他人容颜老,鬓发凋,进出剑庐,最后化为枯骨,我能如何呢?” “剑来剑回,我也白发苍苍,可终不能得以死去。” “欠了一个人的债,那人还在等,我却还不了债了。” “你便是再等一千年,一万年,我也来不了。” 剑主大人轻声喃喃:“顾玖对不起。” 顾玖摇摇晃晃,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剑柄,心口却像是没来由被刺了一剑,钻心的疼痛,她抑制住没有哭出声音,却再也提不起劲来,手中的两把古剑啷当落地。 红豆。 骰子。 再加上那柄玲珑。 三把古剑无风而起,斩切大雪而上。 顾玖哑声仰面,泪流满面。 长风狂啸,大雪纷飞,玲珑骰子与红豆撕裂漫天雪气雾气,像是宣泄着等待了一百年的郁气与怨憎。 还有迟到了一百年的爱恋与道歉。 这是一份迟到的爱。 连续三声古剑落地声音。 大雪嗤然溅起。 第一把“红豆”,如女子初闺,是初次相见。 第二把“骰子”,如大红嫁妆,是定下婚约。 第三把“玲珑”,如入骨相思,是生世纠缠。 三把古剑前,有人轻声而坚定说道。 “我的一生,为剑而生,为剑而死,能够遇见你,便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那人温柔笑了笑。 “可我注定无法见你,无法娶你,也无法爱你,我一无所有,唯有这三把古剑”” “替我见你,娶你,爱你。” 红豆。 骰子。 玲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姑苏大雪 顾玖怔怔看着在大雪之中交错下坠的三把古剑。 光华燃尽,三把古剑插入雪地之中。 溅起一大滩雪气。 叶小楼望向自己面前不远处的师母。 那个女子缓缓低下头,长发夹杂大雪向前纷飞,遮住面帘,发丝散乱的眼光里,分明闪过了极轻微极轻微的色彩。 叶小楼不知道这是什么样意味的色彩。 顾玖跪坐在雪地上,哑声笑了笑。 面颊滑落的泪珠,溅在地上,热气袅袅。 那个男人走了过来,同样跪在雪地上,轻轻伸出两只手,捧住顾玖面颊,替她擦去面颊上的泪渍。 “别哭呀,我的心都快碎啦。” 纵横一世,捭阖人间,最终持剑杀入鬼门关,杀得鬼门之中无数禁忌存在不敢出声的剑主大人。 这样一位独占中原大世没落之后一百年风头的大修行者。 居然还有这般柔情和孩子气的一面。 顾玖不说话,只是一味的哭。 剑主大人目光宠溺,不厌其烦揉着她的面颊。 叶小楼有些艰难地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左臂的伤口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抬起头来,发现眼前的大雪,即便落在自己发梢,也变得模糊起来。 像是虚弥与真实交错的镜面。 叶小楼站在镜子里,怔怔出神。 “我知道的” “你不会违约的” 漫天大雪里,那个女子有一句没一句的抽泣。 声音哽咽,不再好听。 “我脱去人身,甘愿化妖,就是在这等你呀” “你一百年不来,我会等两百年。” “我脱去妖身,化为草木,化为大雪,我也要等到你。” 这个女子压抑不住的哭出声音。 她等的,早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那个人一定是出了意外。 顾玖在等故事的结局。 有人能告诉她,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人不是一个负心人。 仅此而已。 她等到了。 年轻的剑主大人温柔将她的脑袋揉入怀中,和声说道:“你早该放下我的。” 剑主大人怀中的女子抬起头来,痴痴望着眼前男人的面容,凤眸通红,颤声说道:“我想再跟你看一次北姑苏道西域外的的大雪。” 剑主大人轻轻嗯了一声:“你要去哪,我都陪你。” 顾玖捏紧他的衣袖,像是个幼稚的小姑娘欢喜笑了笑。 “可我不愿解开幻境。” 她笑着笑着,眼角再一次泛红。 “我怕再一次解开幻境,你就走啦,我也等不到你啦。” 叶小楼站在漫天大雪里,有些微惘听着这一句话。 解开幻境? 他微微偏转头颅,视线瞥见年轻模样的师父温柔笑着说了一声傻瓜,然后将师母搂在怀里。 漫天大雪,如同鹅毛,像是飞絮。 叶小楼感觉视线有些恍惚,整个世界一片白色,却又像是少了什么颜色。 似乎有某一片雪花,在之前的某一个刹那,错位了一厘一毫。 于是真实与虚弥的镜面倒转。 流转于虚弥的那个世界纷纷扬扬崩塌,流风回雪,遥远的天际有一抹春雷,似乎有人在镜面之间拨弄琴弦。 尤其是拨弄琴弦之音,点滴砸在神魂之上,犹如春雨入湖溅起层层涟漪。 音道大家,尤善制造幻境。 叶小楼此刻恍然大悟。 他怔怔看着自己在大雪纷飞之中逐渐恢复如初的那条左臂,扎心疼痛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略微回头,看到了身后那个完好无损的白鲤镇,算是松了一口气。 幻境里大雪压境,冲刷一切,好在真实的世界里并没有那副白鲤镇拔地而起的惨烈景象。 镇街道上此刻空无一人。 像是与上一刹那的世界完美拼接。 而“幻境”里不知过了多久。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两个人撑起元力,各自怀抱一物,此刻缓缓顶着大雪,来到了叶小楼的身边。 他们面色复杂望着远方雪地上,两个跪坐着拥在一起的男女。 魏灵衫抱着“狐酒”,易潇抱着“花猫”。 “七根琴弦全都大圆满的‘春雷琴’,若能被其心仪的主人真正拨弄拉开琴弦,便可无声无息拉人进入幻境之中,甚至有着颠倒真实的功效。” 易潇轻声说道:“即便我有‘株莲相’,可以看穿虚妄,却依旧无法干预幻境里的事情。好在你带着这三把古剑奔赴幻境,其中内蕴剑主大人的绝世神魂,不然你的这位师母真要大杀四方,谁也拦不住啊。” 叶小楼神情复杂。 “幻境的圈子在缩小。” 瞳孔之间一片金灿色的易潇平静说道“你的师母,应该是想把幻境缩在几丈范围,然后与剑主大人一起看北姑苏道的大雪。” 叶小楼低低说道:“师父他不能走出幻境吗?” 易潇摇了摇头。 小殿下轻声说道:“剑主大人留下的这三把古剑,能够在这些年过去之后,依旧蕴藏这般浩大的神魂,便已经殊为不易。” 三把古剑摇晃。 大雪飘舞。 郡主大人柔声说道:“剑主大人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呐。” 她的目光停留在插在幻境雪地之中的三把古剑。 每一柄古剑之上,都不曾显露杀气。 这分明就是似曾相识的仁者之剑啊。 与师兄的剑道,还有流露出的剑意,是何其相似。 魏灵衫望向那个动作轻柔替顾玖捋发鬓的年轻男人。 俱知剑主大人孤身一人杀入鬼门关,战力绝伦,一剑杀到鬼门寂静,血染青天。 却罕有人知道,这个持剑杀胚,在年轻时候,也是个无比温柔的人呐。 温柔的抚摸心爱人的面颊与长发。 温柔的铸造出三把不带杀气的古剑。 他分明很温柔。 剑主大人笑着说道:“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一起去看北姑苏道的大雪了啊。” 顾玖吸了吸鼻子。 剑主大人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微扭过脑袋,眼神温和望向了易潇和魏灵衫的方向。 “命格断缺,是个极难治好的病。” 剑主大人轻声对易潇说道:“我在剑庐里待了一百年,再没有碰过第二个‘命格断缺’的人了。” “除了你。” 小殿下有些感慨。 当年在风庭城,不出剑庐的剑主大人对自己青睐有加,极为照顾。 若非如此,自己早就葬身茫茫大魏。 此刻,年轻的剑主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帮你,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只是你如今的身体里,似乎有些问题。” 这位真正冠绝一个时代的大修行者,残留下的神魂轻微眯起眼,将小殿下体内的脉络筋骨看了个透透彻彻。 的确有些问题。 明明是天底下最妖孽的体质了,两道天相加持,却急着突破**颈,积累不足,导致修为亏空。 神魂有缺,故而神伤,即便吞过春雷琴弦,“假寐”度日,也无法抵消负面影响。 年轻的剑主大人笑着摇了摇头,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东君。 易潇逃至西域的前因后果,便一目了然。 小殿下有些犹豫,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出口。 剑主大人先开口了。 他轻轻说道:“我可以再帮你一次。” 琉璃崖。 这是北姑苏道西域疆土之上,最负盛名的观雪圣地。 高达百丈的琉璃雪崖,大雪堆积,天人难登,即便是修为高深的大修行者,或是平妖司极为出名的仙师大人,都很难以正常手段攀岩而上。 断壁悬崖,绝巘断面平滑,如同刀敲斧凿,线条大开大合,一片苍白悬挂云间,自上而下,但凡逢上轻微颤动,便有千尺大雪,滚动倾泻如同大雪瀑布,直下天堑。 琉璃崖上。 有一人站在山崖最高处。 那人满头霜白,面容俊俏好似仙人,满身风雪猎猎作响,仙风道骨,与琉璃崖的雪白几乎要融为一体。 他向下俯瞰。 云端雾间,难以相见。 叶小楼轻轻跺了跺脚。 琉璃崖崖头,积攒多年的大雪,先是微微一颤。 接着这位剑冢传人,动用了全身的剑气,力度之大,一声闷响直崩云霄。 琉璃崖崖头有大雪崩。 轰然而下,去势一往而无前。 琉璃崖下。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抬起头来,被这一幕天底下几乎无人有福可以目睹的雪景震得说不出话。 万道雷霆如雪崩,声音闷响如淇江炸雷。 易潇与魏灵衫对视一眼。 轻微的元气,并不能算是庞大,此刻微微从两人之间升腾而起。 剑主大人拉着顾玖,望着这道缓缓蓄势而起的剑势,轻声感慨说道:“大元气剑,果然名不虚传呐。” 一道剑形,缓缓成型。 易潇和魏灵衫此刻的元气有限,仅仅凝出了一道一丈不足的剑尖。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前辈,可够?” 剑主大人笑着点了点头。 易潇双手举起。 那一剑极为“缓慢”被平举而起,破空推出! 剑主大人搂着顾玖,长啸一声,一脚踏出,踩在了大元气剑的剑尖之上。 逆着琉璃崖大雪瀑布而上。 三把古剑锵然从雪地之上拔地而起,围绕着两人一同旋转。 红豆骰子玲珑,交错而出,欢快清鸣。 剑主大人眯起眼,眼前是无边的雪气,被剑气劈开。 顾玖搂紧了他。 年轻的剑主大人意气风发御剑逆行而上。 逆行而上三千里,一朝登仙,看天下大雪。 大雪如潮。 茫茫的大雪之中,这个甘愿化妖等待一百年的女子,缓缓阖上了双眼,扬起了脖颈。 剑主大人不再理会身边三把古剑。 四下俱是大雪。 轻轻吻下,无人看见。 浩浩荡荡的大雪潮瀑布从琉璃崖滑过。 波澜壮阔,恢弘无比。 那个御剑逆行的男子,还有怀中搂着的那个女子,隐匿在大雪雾气之中,最终就这般在大雪潮中消散无影无踪。 像是从未出现在这世上。 更像是一同归去,约好来世白头。 站在琉璃崖上的叶小楼面色复杂,接过逆行而上最终来到崖头的三把古剑。 与郡主大人相互依偎在崖底的小殿下,此刻微微抬起头来。 大雪潮瀑布之中,有一尾白鲤与大雪颜色无二,宛若有所灵性,木然摇尾,倏忽落下。 “噗通”一声,砸入莲池之中。 小殿下身子微颤一下,接着轻轻合拢眉眼。 功德圆满。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是我的岸 琉璃崖。 叶小楼站在崖巅,漫天流风回雪,从他面颊刮过。 这位剑冢传人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背负着师父在剑冢之中留下的三柄古剑,来到西域,苦心不负,而今终于见到了这么一幕。 师母与师父,就这般乘风而起,御剑而行,穿插在琉璃崖漫天大雪瀑布之中,片雪不沾身。 错过了这么多年啊。 能够圆满再见,一共离去,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只是有一事,他想不太明白。 师父当年身在剑庐,名誉满天下,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要托人送一句话来到西域,是在轻松不过的事情。 而师母,又何必苦苦等待这么久? 一百年,沧海桑田。 他轻轻望向琉璃崖下,难免有些唏嘘感慨,被剑气崩塌的大雪嗤然滑下,在自己视野之中越来越渺小,最终砸在大地之上,化为微薄雪气四散开来。 三把古剑嗡然悬停在自己面前。 玲珑,骰子与红豆。 叶小楼轻轻前踏一步,踩在玲珑剑身之上,玲珑的小巧剑身微微下坠,震散剑面之上残存的些许雪气。 骰子极为乖巧的下坠一尺距离,不多不少,正好足够叶小楼踏出第二步。 叶小楼踏出第三步,红豆下坠,如是反复,三把古剑轻灵交叠,每每叶小楼迈出步伐,就像是恰好递出,出现在他的足下。 这三把古剑极通主人心意。 玲珑,骰子,红豆,这三把古剑,与寻常的古剑不太相同,素日里被叶小楼悬挂配在腰间,其实是以元气心神浇灌,驯养。 驯服之后,便是随心意而动,动辄掠行千米,杀人不露痕迹。 是为“飞剑”。 只是玲珑,骰子,红豆这三把“飞剑”,体型与寻常飞剑相差太远,并非玲珑剔透,而是三尺大小,无法如真正驱剑奴剑的养剑人一般,以一匣子三十六七十二一百零八为数来篆养飞剑,一念之间飞剑如潮。 叶小楼心神所动,琉璃崖百丈距离,一步一坠跌,白发白袍轻轻抖动,身前身后是漫天大雪大雾。 像是踩踏虚空台阶漫步而下的俗世剑仙。 他就这般“一步一步”走下琉璃崖,落在地上,三把古剑旋绕成疾影,看不清踪影。 叶小楼笑着轻轻虚空拨弄,于是三把古剑刹那悬停。 叶小楼点指三次,玲珑骰子红豆依次归入剑鞘,极为乖巧,缓缓合鞘之后,再无声息。 他望着易潇和魏灵衫,轻声说道:“恭喜了。” 小殿下笑着点了点头。 故友重逢,是为一喜。 神魂圆满,是为二喜。 叶小楼向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物,他笑着望向十指相扣的两人,话里的那句恭喜,倒是藏着某些真正的意味。 郡主大人微红着脸。 叶小楼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小殿下。 灵台空明,神魂清幽。 一片大寂静的安宁景象。 令人望而生畏。 叶小楼认真说道:“你如今缺损已无,元气佛骨剑道,再加两道天相,真” 这位剑冢传人想了想,居然一时之间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 “真让人嫉妒呐。” 小殿下此刻的状态的确极好。 他的莲池之中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那条白鲤从琉璃崖上坠落,投入池中,溅出一滩水花。 那条白鲤入池之后缓缓摇曳白尾坠入池底,接近红鲤之后,缓缓亲吻,两条鲤鱼交身缠绕,莲池便不再如先前那般死寂。 一龙一蛇有些忌惮的睁开了眼,向着莲池外部挪了挪身子。 那条一直宛若死物的红鲤从“石化”状态之中解脱出来,木然转了转眼珠,轻声吐出一个水泡。 这条红鲤的声音 像是在轻笑。 水泡缓缓上升,来到莲池池面,炸裂开来。 满池枯死的元气,在一瞬之间齐齐复苏起来,水泡炸开的那一刹那,磅礴的白色气息席卷了整片莲池。 莲池之中篆养的一龙一蛇微微眯眼,俩玩意儿相当享受的沐浴着莲池池面来回滚荡的“白色气息”,却始终不敢真正张开口鼻,去吞吐吸纳。 那条红鲤鱼苏醒之后缓缓游动身子,白鲤随之游动。 绕池一周,那一龙一蛇悚然腾起身子,甚至将半个身子都挪出了莲池之外,盘在池外,不敢有所交接。 那尾红鲤理所当然的霸占了大半个莲池的位置。 白色气息的浓郁程度令人发指,来回翻滚在莲池上,最终缓缓化开,融入池中。 待到一莲池清水化为纯白,沉在池底的红鲤缓缓阖目。 神魂安定。 小殿下轻轻感应着这股沛然充斥着紫府魂海的力量。 自己的杀戮剑域先前未有完整。 吞纳牺牲,挤入九品。 此刻已然大成。 再加上那道大势至域意,单单两道大成域意,便直抵妖孽层次。 不算天相,不算体魄,不算大元气剑。 由于那条白鲤的缘故,易潇的元气恢复了大半。 他轻松撑起屏障,陪着郡主大人走在琉璃崖回白鲤镇的路上。 面容俊俏似神仙的叶小楼此刻怀抱双臂,跟在面前一男一女身后,闭上眼不去看那两人亲昵举动,任白色大袍随风飘摇,以心意奴剑,三把古剑绕身飞旋,反复折返,欢快清鸣,勉强能清净六根,做到眼不见心不烦。 “北姑苏道的大雪呐” 郡主大人搂着易潇的一条手臂,靠在小殿下肩头,轻声说道:“真好看。”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走得很慢,丝毫不顾及后面那位小剑仙的感受。 “撤了屏障吧?”魏灵衫突然抬起头,眼神炯炯。 易潇撤开元气屏障,飘落的雪花粘粘在两人身上。 从江南道出发,到北姑苏道,到西域,这一路来的有些仓促,不得已换了一身装扮,此刻两人俱是一身素白衣衫,即便染上了许多灰尘,甚至浅淡的血渍,被雪花黏上依旧不算显眼。 只是魏灵衫的发丝之间,夹杂了雪白,便顿时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郡主大人停下脚步。 北姑苏道的雪气缓缓飘落,时间仿若停滞。 她转过身子,双手抱过易潇臂下。 两人轻轻相拥。 站在漫天大雪里,就这么白了头。 小殿下轻轻将下巴放在郡主大人头顶。 怀里的那人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咪,嗅了嗅易潇怀里的气息。 那只小猫咪幽幽说道:“暖和” 易潇搂紧了一些。 魏灵衫轻轻说道:“我们不要像剑主大人和顾玖那样” 小殿下只是搂得更紧了一些。 郡主大人梦呓一般,轻声说道:“不要分开,好不好?” 易潇轻声说道:“不分开了。” 怀里有人重重,重重嗯了一声。 那只小猫咪踮起了脚尖,主动凑了上来。 元气屏障撑开,这一次只是抵住了呼啸的风声,任由大雪落在两人身上。 世界变得安静起来。 三把古剑,盘旋在易潇和魏灵衫头顶。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叶小楼静静站在原地,眼里带笑,不打扰那两个人的温存,目光透过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投向不远处的方向。 眼前不远处就是“白鲤镇。” 那尾白鲤的雕塑,安安静静立在雪地之上。 白鲤雕塑之后,空空荡荡,一片雪原,再无他物。 没有镇子,也没有那个叫白鲤的少年,更没有镇子里的那些人物。 这里的大雪飘摇了不知多少年。 有空空荡荡的琴音鼓荡在这寂寥的天地之间。 像是一百年前,有人在这奏了一曲,如今尚未消散。 戏腔轻柔。 拿捏极好。 “大雪飘,琴弦乱” “别时欢,见时难” “等相思落满,等白头相看” “送君离雪原,我素袍等岸” “回头无岸” “回头无岸” 磅礴大雪,有人沙哑哭腔。 “妖也难,人也难” “不长生,不遗憾” “俊俏郎剑折,鸳鸯命苦短” “谁与谁,生生世世,两相欢?” 叶小楼默默走上前去,来到了那尊白鲤雕塑面前。 一左一右两颗原本空荡的眼珠,此刻被红晕温润。 一颗骰子,一颗红豆,不知何时镶嵌而上。 叶小楼竖起手掌,紧贴在白鲤雕塑之上。 微微震劲,白鲤雕塑刹那崩碎,一地狼藉。 他默默蹲下身子,看着白鲤雕塑底座刻的字迹。 “愿取名为玲珑。 愿永世为妖,生生世世,千年万年。 我不要骰子,也不要红豆。 我只求你。 若是求不得你,我便求死。” 接下来是一具枯骨。 藏在白鲤雕塑底座之下。 那应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只是未曾衰老,便已经死去。 留下了斑驳的枯骨,悄无声息,藏在白鲤座下的岁月里。 与那只古曲一般,不知哪日,便真正消散在了西域雪原之中。 像是百年前那个故事的真相若是这般消失,便无人可以发现。 叶小楼轻轻伸手,抚摸着这具枯骨,突然鼻子一酸。 他抬起头来,望向空空荡荡的雪地。 原来整座白鲤镇,存在的一百年来,根本就是一场梦幻空花。 音道的大修行者,尤善构造幻境。 每一个镇子里的人,都是她精心构造的人物,在流转的岁月里,靠着“白鲤”来维持着这场梦境。 一直等到自己的师父前来。 师母为何死得如此年轻? 残念不散之后,又是如何化的妖? 这些都无从得知。 只是白鲤镇的故事呐,早已经传到了整个姑苏道。 顾玖编出了这个故事。 那个背剑的男人,在故事里给了她想要的一生。 古腔凄凉,缓缓回荡。 “等相思落满,等白头相看” “送君离雪原,我素袍等岸” “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缓缓停顿。 远方的大雪里,似乎有两个人相拥在一起。 男声轻柔:“你是我的岸。” :1,西域篇写完了,临时起意,意外之喜,这篇写的很满意。2,最近谈恋爱了,所以对大纲进行了修改,在不影响主线的情况下,以后会写的很甜,很甜,发糖,然后再发糖。3,因为要陪女朋友,以后的更新时间可能会稍作调整,具体详见正版书评区,或者正版书友群通知。 第一百四十七章 神魂紫府之战 白鲤镇已是一片平地。 空空荡荡。 叶小楼伸出五指,轻轻抚摸着白鲤座下的师母枯骨,三把古剑被他珍而重之捧起,立在破碎的白鲤雕塑座前。 大雪袅袅。 远方有人轻声说道:“你就是叶小楼?” 叶小楼缓缓抬起头,望着远方大雪之中飘摇行来的那一抹骨袍。 那抹骨袍在大雪之中摇曳,东君**双足踩在雪原之上,缓缓行来。 王雪斋头顶悬停着七弦归位的春雷,紫气聚顶,面色一片红润,缓缓呵气,浩瀚白气吞吐大雪,眉心补出一抹圆月,显然是琴府一派的功法已经臻至圆满。 他面色平静来到白鲤座前,蹲下身子,与叶小楼的距离不过尺余。 “九品之前,我一直想找你打一架。”东君轻声说道:“这样天下就会有六位妖孽,而不是五位。” 叶小楼无所谓的笑了笑,摇头不言。 “可你如今已经晋入宗师,我们俩之间错过了一战的机会。”王雪斋低垂眉眼,目光从顾玖的枯骨上扫过,平静说道:“我身上背着琴府的传承,所以这具枯骨我要带走。” 叶小楼笑着撤开了手,站起身子,缓缓依次拔起三把古剑,重新栓回腰间:“师父的遗愿,我已经完成了这具枯骨你要带走,便带走吧,琴府的碑位的确也该有师母的一位。” 王雪斋静静凝视着这个男人。 明明骨子里流淌的全是剑气,剑意。 他一人身负无数剑,本是剑意盎然,此刻却缓缓沉淀。 像是北原与那只蝙蝠小妖隐居的男人。 即便剑气满腹,依旧不争不抢。 叶小楼低垂眉眼笑了笑:“没什么好动手的,你我如今都破境了,在这片土地上,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王雪斋眯起眼。 “破境”二字,对于他们而言,似乎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他轻声问道:“你也遇到了他?” 叶小楼似乎知道东君口中的“他”究竟指的是谁,语气平和说道:“他从我这借了点东西。” 王东君眯起眼,恨恨说道:“若非是他强行拔境,如今我在九品境界圆满春雷,还能更进一步。” 剑冢传人轻笑着拍了拍身上大雪,“世上因果,皆有天定,皆有缘定,世间行事,进退如水,无须在意。” 东君嗤笑说道:“你就没一点不甘心?现在反倒两袖清风,说的淡然自在,像是大榕寺那个修行佛法的青衫和尚,真让你留在九品,多攒一分造化,日后破境便平端生出十分造化。” 叶小楼面色淡然。 王东君站起身子,目光投向远方的大雪地,认真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别插手。” 叶小楼语气木然:“你若是自遵规矩,我自然不会出手。” “你也太瞧不起我了。”王雪斋望向大雪地那两道相拥的身影,说道:“我岂会以势压人?” 东君微微启唇。 声音传彻整片大雪地。 “易潇。” 大雪轰然,雪气自雪原雪地地面而起,席卷而起,起势之后迅速被压低,不过一尺高度,只是来回猎猎狂呼,煞是大凶骇人。 雪地之中相拥的一对璧人置若罔闻。 小殿下捧住魏灵衫的脸颊,笑着说道:“等我片刻。” 大雪地上,春雷琴响。 东君立在原地,眼神缓缓变得木然。 他微微合拢双眼。 神魂出窍,融入大雪之中。 不远处的雪地之上,小殿下依旧拥抱着郡主大人,只是说完那句话后,抑制不住的合拢双眼,此后身躯变得稍显僵硬起来。 神魂出窍,魂游天际。 “紫府”二字,道宗称之仙人所居之处。 两眉之间入内,一寸为明堂,二寸为洞房,三寸为上丹田。上丹田方圆一寸二分,乃是虚空一穴,藏有先天真一之神。丹成之后,此处为出神之所。 紫府之处蕴藏神魂,浩瀚宛若星海,唯有魂力抵达第八境之后,才能以魂力畅游紫府。 神魂若踏入紫府,便可随心所欲,无法无天。 依旧是一马平川的浩瀚大雪原。 易潇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面前不远处便是与自己同样睁开双眼的东君。 两人周遭环境与先前的白鲤镇大雪地如出一辙,连站位都未曾有过丝毫变化。 只是有一点决然不同。 这片天地之间,没有腰栓古剑的叶小楼,也没有与小殿下拥在一起的魏灵衫。 茫茫大雪原,就只有两人。 整片天地,皆由“魂力”构造而出。 小殿下在这片大雪原上的衣着也不再是素白衣衫,而是以魂力塑造了一副自己最喜爱的墨色莲衣。 东君缓缓收敛骨袍,双手负后,轻声说道:“你抢了我春雷琴弦,我从江南道追到北姑苏道,这事情总要有个交代。” 易潇双手拢袖,面色淡然:“你想怎么打?” 王雪斋轻笑一声:“若是你再早些圆满,与我同辈,兴许我还能起了与你真正一争的念头,只可惜这里规矩太多,你低我一头,如今也不过是元气九品境界” 易潇挑了挑眉,无不戏谑说道:“说什么条条框框,规规矩矩,都是借口罢了。说这么多,我差点信了你是第一天晋入宗师,那敢情先前丝毫不顾及颜面,从江南道追杀到北姑苏道的是一个棒槌不成?” 一言出,四下静。 大雪原上凉飕飕。 王雪斋被这一句话呛得面色极为难看。 过了许久,他认真说道:“若是境界战力与口舌有关,我丝毫不怀疑你能打赢那位银城城主。” 东君心底的念头其实很简单。 春雷琴已然圆满,他也无须与易潇产生太多纠葛。 真打起来,断路续接的易潇是块难啃的骨头,爆发天相以后真要拼命,即便自己也会觉得棘手。 若是真结下梁子,虽说自己是世间逍遥客不假,可毕竟齐梁和圣岛是当世极强的几大势力。 更何况易潇要逃起命来,还有那只世间极速的龙雀助阵。 而且如今叶小楼站在了他们俩身前。 所以东君如今想以紫府之战做一个了结。 王雪斋修行琴府琴君一脉,神魂极强,早已经踏入第八境,应能挤入如今世间同辈人中,修魂最强的前五之列。 能入魂力第八境界的本就需要时运与天资,缺一不可。 而同辈人中,除了眼前那朵株莲开放的奇葩,也不可能有人能与他进行紫府一战。 真论神魂,与元气境界无关,所以谁也不知这场紫府之争,结局究竟是孰胜孰负。 其实,东君并不知道易潇的神魂究竟在何等层次。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即便易潇神魂再强,也不可能比自己还要强。 东君幽幽一叹。 大雪原上,春雷琴上七道光华弹出琴面,高高跃起。 紫府无法无天。 真打起来,便如神仙打架。 如佛骸镇那般。 琴府大神通随东君念头变幻,七道春雷奔入九天高空,化为数十丈大小的雷光蛟龙,逐渐蓄势,隐约咆哮。 骨袍男人双手依旧负后,此刻在袖袍内部悄无声息结印。 印法叠加。 九天雷霆,被沛然巨力引动。 七条蛟龙猛然俯首,俯冲下来,雷光纯粹,交错而出,撕破空间,身躯强行交融,数十里高空之中已然交错成了一条百丈大小的纯白大蟒,身躯上噼里啪啦裹挟着璀璨雷光。 整片雪原被雷光照耀通彻。 小殿下面色淡然,鬓角微扬。 一袭莲衣,头顶莲池。 莲池之中,有一物缓缓睁开双眼。 两条庞大的物事连忙挪开位置,将身躯搁在莲池之外。 那尾红鲤像是在“紫府”的环境之中缓缓醒来。 它木然向上游动。 莲池轻微高频震颤。 摇曳着龙须的鱼嘴露出莲池。 接着是红色的头颅。 接着是半个身子。 露出莲池之后—— 仅仅三尺大小的莲池,周遭的空间宛若被一面切割,数百丈方圆的一道极其圆滑切割线,有两根巨大龙须先是从镜面那端摇曳而出。 大雪原上,一片死寂。 骨袍男人怔怔看着那两根龙须。 莲池上空的镜面还在扩大。 龙须拉扯出一颗单单显露一半,便已经有数百丈大小的硕大头颅。 那是一颗龙头。 不是蛟龙,不是蟒蛇。 是一条 真龙。 大雪原上一片寂静。 叶小楼环抱双臂,细眯起眼,打量着看似“假寐”,实则“紫府”鏖战的两人。 听说始符年间的琴君曾经与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紫府”论战,不分高低,三天三夜,一人耗尽神魂,大伤阳寿,一人心神憔悴,满头白发。 最终仍是没有分出个高低。 只是如今的这场“紫府”神魂之争,看起来并没有当年那么激烈。 小殿下与东君同时睁开了双眼。 没一人白头,也没一人心力交瘁。 东君微微抿唇。 小殿下面色自若。 这场“紫府”之争,究竟谁胜谁负,并不能从二人的表情上看出来。 只是有一道声音打破了平静。 “走啦。” 小殿下抱了抱怀里的姑娘,笑着说道:“没等久吧。” 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 易潇拉着郡主大人,走到不远处先前停放的车厢处,上了车厢之后并没有停留,催动元力,缓缓离开这片大雪原。 风雪大,声音寂。 没有人拦。 王东君依旧抿唇。 他盯着易潇离去的方向,目光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却是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叶小楼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眯眯说道:“连师父也说他是个怪人。” 王东君面色复杂点了点头。 满头霜白的叶小楼喃喃说道:“师父当年要保他,就是看中他天生的魂力强盛啊。” 叶小楼顿了顿,念出了剑主大人当年在剑庐里的感慨之语。 “我们身在红尘中,沾染因果。” “他身在红尘中,自是因果。”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南海请帖 大雪原。 叶小楼环抱双臂,腰间的三把古剑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卸下来,此刻抱在怀里。 王雪斋抬起头来,看着西域的漫天大雪。 “大世就像西域的雪原,一片白茫茫。” “没人知道西域飘雪飘了多久,以后还会飘多久。” 东君轻轻伸出一只手,接住一片白雪。 他感慨说道:“我们踩在众生的头顶,也不过是一片比较大的雪花罢了。” 微微攥掌,合拢。 未曾动用元气,而是以一种玄妙的手段,将这片雪花捏成穹顶之时未曾聚拢的雪气。 雪花嗤然一声流散,待到王雪斋再次张开手掌之时,掌心便已经空空如也,再不复存。 捏碎了雪花的东君顿了顿,说道:“只要是雪,就会融化。” 叶小楼瞥了一眼身旁的骨袍男人,漫不经心说道:“你现在踩的这片雪原,就是千百年来西域大雪的积淀。” 王雪斋微微一怔。 “你出自隐谷,我出自剑冢。”叶小楼怀里搂着三把古剑,此刻下意识再度搂紧了些许,淡淡说道:“在西域的雪原形成之前,总要有雪消融在空中。” “我的师父死在了鬼门关,以自己的一死,换来了人间残喘的时间。”叶小楼挑了挑眉:“这世上没几位大修行者能做到像师父那样舍自己为天下,可鬼门关下次再开呢?” 王雪斋沉默了片刻。 叶小楼笑了笑说道:“你说你踩在众生头顶,享受着无数敬仰,那么有一日天塌了,你就该替他们顶着。” 东君低垂眉眼,低声说道:“你这些年来,去了哪些地方?” 叶小楼平静说道:“零零散散去了几个偏远的小世界。师父当年把鬼门封了起来,现在世上没人知道鬼门的入口在哪,总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我应该会一直找下去。” 东君皱了皱眉:“听说小世界是游离在中原人间之外的规则岛屿,那儿也有精通修行的修行者。” 叶小楼点了点头,微微眯起眼,像是想到了这些年来的遭遇,对于某些片段记忆犹新。 “有些小世界里的修行者的确厉害。”他没有保留这些情报,笃定说道:“碍于规则的缘故,不然他们其中的佼佼者,应该能媲美中原的宗师人物。” 东君面色复杂。 “毕竟大世的气运呐,不仅仅是分布在中原。”叶小楼感慨说道:“这些土著修行者的功法和修行之道并不弱,有些人甚至天资高的离谱,只可惜他们生不逢时,若是能来中原接受元气洗礼,便直接一步登天。” 王雪斋冷笑一声,面上的不屑之意已经流露无疑。 叶小楼说道:“不过鬼门依旧是诸多小世界里最恐怖的一个,那里关押的大人物太多,规则给了他们无限的生命,如果放出来就是一场灾难。” “即便是如今天下第一人,那位风雪银城城主的修为,也无法抵挡鬼门之劫。”叶小楼神情复杂说道:“能一己之力抗下劫难的,要么就是全盛时期的地藏王菩萨,要么就是当年巅峰的霸王。只可惜这两位,一位陨落在漏尽神通修成之前,一位无心于灭劫救世,草草结了**仙印镇封小世界。” 王东君倒是饶有意味的念了一遍天下第一人。 接着东君玩味问道:“你现在还认为那位银城城主是天下第一人?” 叶小楼沉默片刻,微微合拢眉眼。 “那位风雪银城城主,很可能已经融合了当年从鬼门漏出来的太虚相传人神魂。” “所以呢?” “太虚相是比株莲龙蛇还要强大的第一天相,而那位太虚相传人,一千年前就已经抵达了大宗师圆满的境界。” “所以呢?” “如果风雪银城城主完全消化了那份神魂至少是大宗师圆满的境界。” “又所以呢?” “我的师父是很强很强的人,但解开禁锢,终究不过大宗师罢了,可见大宗师真的很逆天了。”叶小楼轻声说道:“而那位风雪银城城主的造化更逆天,始符年间大宗师圆满的也没几位,他随便融合一份神魂,要不了几年,便就只差那通天的临门一脚了。” 东君认真说道:“我觉得银城城主,打不过他。” 叶小楼身子一顿。 “这一世的妖孽,能压得我心服口服的,就只有李长歌了。”王雪斋自嘲笑了笑:“可扪心自问,若是我早生多十年,没赶上大世,又与那个人生在一辈,能不能稍微比肩,抵达他如今的地步?” 他摇了摇头,郑重说道:“难。很难。难上加难。”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没有气运的年代里,是怎么做到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了。”东君面色严肃,道:“我甚至觉得” “他可以一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烟花三月,二十四桥 西域的大雪看过。 易潇与魏灵衫并没有去“烽燧”长城,戍守“烽燧”的将士数量庞大,尽皆佩戴萧家峥嵘甲胄,若是被人认出,免不了被大殿下逮住,到时候一堆儿家长里短的麻烦,也许还会惊动萧望。 两人默默渡过北姑苏道,接着贴着西宁道行驶而过,一路车马,波澜不惊,跨越了小半个齐梁的地图,向南而行。 春秋十八年的大雪季节过去,天光浩袤,推进在中原的版图上,寸寸如潮。 地图上细微不可见的一个小点,踩着世间所有的春光,就这般不急不缓推进着。 那个小点,是一节车厢。 车厢里有一位想看看江湖的姑娘。 她想看兰陵城的空中楼阁,想看江南道的春雷,想看北姑苏道的大雪,想看一看这个自己在洛阳城里一直听闻,却素未亲眼看过的大千世界。 易潇陪着她。 马蹄声音悠扬。 道路无人。 车厢里的车帘被拉起,别在一旁。 暖洋洋的春光照入车厢内,并不宽大的车厢空间却异常敞亮。 郡主大人细眯起好看的凤眸,懒懒靠在易潇肩膀一侧,两只手握住小殿下的手,轻轻拨弄着一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哼着轻松的古曲。 易潇靠在车厢车帘一侧,看着青翠的古木在视野里缓缓倒着退后,漫天的春光与春风穿插而过。 手心手背被人同时轻轻捏了一下。 易潇低下头来,正好郡主大人抬起头来。 魏灵衫眨了眨眼,望向自己。 四目相对。 小殿下看着郡主大人,那双眸子里的春光清澈,意味分明。 却偏偏像是一只懒猫,害羞又害躁,不愿主动开口。 于是易潇轻轻问道:“我们一路南下,就这样把齐梁逛遍,好不好?” 那人不肯说话。 “听说扬州城内的烟花很好看,你想不想去看?” 易潇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魏灵衫眯眼笑着仰起面来,心满意足嗯了一声。 缘分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缘分让人相见,让人相识,相知。 然后相恋。 于是整个世界都变得渺小了起来,世上所有的路,再漫长都不过是一刹那,再遥远都不过是一瞬间。 有些路,在长夜之中看不到尽头。 可此刻身处光明。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只不过两人,十指,四目相对。 整片中原息宁已久的江湖,隐隐约约有不太平的迹象。 不仅仅是齐梁,也不仅仅是北魏。 甚至波及到了遥远的北原,西域。 因为有“东君”盛誉的隐谷弟子王雪斋,公开了自己晋入宗师境界的消息。 举世轰动。 天下五妖孽并驾齐驱,在九品境界就被人尊称一声“大修行者”,这五人只是坦然受之。 因为,理应如此。 非是不入,而是不愿入。 紧接着宣布已经破开九品境界的,还有大榕寺的那位年轻转世菩萨,青石监院大人。 两位真正成就“大修行者”境界的妖孽人物,不仅仅公开宣布了自己破开九品的消息,也表态了自己将会在不久之后,亲自去一趟南海终巍峰,观摩留仙碑。 南海的留仙碑,是天下间极少数亘久存弥的仙缘,就这般立在终巍峰上,不躲也不闪。 只可惜有缘者极少。 谁也不知道留仙碑上究竟有谁的名字,又有谁能有资格接到南海的请帖。 这一次,南海又发了多少请帖? 无从得知。 但五位妖孽决计是各自受到了一份请帖。 那位东君的行事风格素来高调,在江南道出手便不在意掀起江湖波涛,破开九品之后更是肆无忌惮。 东君离开西域之后,为琴府寻了一处山门,将顾玖的尸骨埋在山门内,直接开宗立派。 重建当年琴府。 是为一人之宗。 于是世间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东君已经圆满了琴府琴君的春雷琴,真正挤入功德圆满的地步。 东君似乎心情大好,在琴府山门处公开讲道三天。 人山人海。 琴府在始符大世是一人之宗,那位天下前十的琴君似乎并没有存着一份将琴府发展成与圣岛平起平坐的势力的念头,所以这些年来并不顾及香火传承。 东君同样如此。 讲道结束之后,东君也仅仅为这片琴府山门留了些打扫和清理的佣人,传授了些基础修元法门。 有人在山门处询问西域之事。 天底下无数人好奇,那对与东君一路从江南道打到北姑苏道西域塞外的情侣,究竟是何许人也? 东君似乎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好让人困惑的。 所以他很干脆,很平静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对神仙眷侣 一位墨色莲衣,一位紫衣漆剑。 是齐梁的小殿下,还有北魏的郡主大人。 这个消息轰轰烈烈传遍了大江南北。 而兰陵城和洛阳城都保持了沉默。 默认。 更加微妙的,是圣岛和风雪银城,同样保持了沉默。 那位墨色莲衣的“莲仙”,一路转战千里,与东君搏杀至西域,无数猜测众说纷纭。 单论修为,齐梁的大神将和北魏的阎罗王似乎都无法抵达这种程度。 可谁曾想过,竟会是齐梁的那位小殿下? 原因无他,易潇离开圣岛之后委实太过低调,即便在北魏南下横渡十万里浮土,也只有北魏庙堂的高层大人物知道其天资逆天,进境飞快,战力恐怖。 一朝成名。 天下惊艳。 接着开宗立派的东君又抬了一手易潇。 第一句话。 “世上修元者千万,能圆满九品的不过双手之数” “五妖孽之外,当属莲仙。” 第二句话。 “世上俢魂者千万,能破入八境的只有五指之人” “西域大雪原,我得琴弦后,与他有过一场紫府之战。” “我输了。” 两句话毕。 有人很不识趣的问了一句莲仙有没有收到南海请帖。 东君曾经对叶小楼说过,自己踩在众生云端。 所以他对于众生的态度向来漠然。 琴府开宗立派,他在山门之处公开讲道,理所当然。 这些江湖俗人来问自己一些江湖琐碎事情,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东君素来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 让他承认自己在大雪原上,紫府神魂之战输给易潇,已经是一件很烦很苦闷的事情。 若是易潇不曾收到南海请帖,那岂不是说自己也不配这份请帖? 所以东君在琴府山门,皱眉看着蜂拥而来的江湖客,有些厌恶的回应道:“我紫府神魂之战输给了他” “所以南海的请帖,自然有他一份。” 这一句话,便将易潇推到了江湖最高的云端之处。 天下五妖孽,修行音道的东君神魂理应最强,亲口承认紫府之战负于易潇。 再加上圆满九品,南海请帖。 这就是一位妖孽。 一位妥当到,无人可以质疑,无人可以拍动的妖孽。 世上无数的人都期盼着几位妖孽共赴南海的日子。 只可惜公开表态的,就只有东君和青石。 东君在那一日琴府开山门之后,就再无音讯。 而大榕寺的青石菩萨,面对堵在大榕寺前的江湖客,也只是很淡然地表示了自己会去南海留仙碑争一份机缘,并没有回答关于新晋妖孽“莲仙”的任何一个问题。 天下人知莲仙与青石乃是至交好友。 那位莲仙行迹缥缈,无人知晓。 连青石也不肯说,便是真的无人知晓了。 扬州道。 万家灯火亮起,扬州城内极负盛名的二十四桥,挤满了游子佳人。 画舫大船从二十四桥下行驶而过。 桥下是流淌无数花灯的扬州河。 那位赢了天下盛名的莲仙,此刻就在二十四桥上,不过倒是没有丝毫高人的风范。 他背着一位生得很好看的姑娘。 姑娘人家光着脚丫,拎起裙摆,咯咯在笑。 两个人就这样走在二十四桥上,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 这是他们一路南下,一起看过的第十三个景点。 可上一次看花灯,看烟花,是在沉剑湖,是在风庭城。 是初次相遇。 文弱的小殿下,遇到了腰间挎剑的郡主大人。 于是有了这番对话。 “你跟外面描述的不太一样。” “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 “所以说世人的看法一直很有问题?” “可是你跟外面描述的一模一样啊。” 现在一人已为莲仙,天下大修行者。 万家灯火飘摇,倒映在扬州河里,花灯飘零。 一直到最后夜深人静。 一直到最后万家灯灭。 一直到最后,却不像是当年。 因为没有分别。 扬州河河畔,那位姑娘儿坐在河岸,赤脚宛若莲花,有一搭没一搭踢踏着河内的花火,踢成一团又一团模糊碎影。 姑娘的脑袋靠在那人肩膀。 郡主大人轻轻说道:“灯要灭了。” 小殿下眨了眨眼,温柔说道:“天快亮了。” 魏灵衫笑了笑。 她像是多年前的那样,站起身子,拎起裙子原地转了一圈。 接着抿唇说道:“走了啊。” 小殿下无比自然地拉起她的手:“一起啊。” 第一百五十章 一张请帖,万众瞩目 极北之地。 风雪银城。映月小魔境。 静室之内,燃着一株古香。 静室之内蔓延着一片青白之色,宛若冰霜攀延,那株古香被寒冰冻结,唯有香柱柱头处若隐若现的火星散发出袅袅清香。 这一炷古香不知何时开始燃烧,又燃烧了多少年,只是如今依旧保持着完整之身,似乎永远燃烧不尽,又永远不会熄灭。 静室内只有一人。 那道身影紧闭双眼,后背贴靠在静室的石壁之上,背后的冰霜青白之色蔓延得尤其严重,几乎是一片惨白,呈现蛛网般蔓延,层层将静室布满,青白之色缓缓变淡。 那人与古香对坐。 一片寂静。 谁也不知道这片寂静持续了多久。 又将持续多久。 那人生着一张颇有些古怪的面容。 他紧闭着双眼,眼皮微微跳动,挑眉却不肯张开,嘴唇微微嗡动,似笑非笑。 极北之地,风雪银城,天下第一人。 之所以说他的面容古怪,是因为他自洛阳那一日之后,着实在面相上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这位天下第一人的面容,不再是之前那般坚毅而刀削,在漫长的岁月之中,缓缓变得线条柔和起来,面上的寒意更重三分。 只是这抹寒意,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冰冷。 他断去的那条手臂,断口之处已经被风雪聚拢,无数沉沉的死气,在日夜消磨之中终于殆尽了绵延的气息,被聚拢在那条断去之后以风雪重塑的手臂之中。 突然那抹古香开始燃烧。 大燃。 那一柱古香宛若大雪纷飞,灰烬明灭。 刹那灰飞烟灭。 后背紧贴静室墙壁的风雪银城城主,口鼻之间溢出鲜血,迅速被冻结成冰霜,头颅微微下垂,四肢变得软弱无力,那条手臂之中蕴藏的死气化作无数红线蔓延。 他的笑意开始僵硬。 像是死去。 紧接着静室内风雪大作。 映月小魔境内,一道又一道微弱的神魂之力,被莫名的力量吸入这座静室之中。 这里隐约成为了风暴中心。 肉眼不可见的神魂化为旋涡,绕着已经“死去”的风雪银城城主,贴着四方的静室疯狂旋转。 “砰”然一声炸响。 像是春雷在云层九万里之上惊起。 这道“砰”然声音在映月小魔境内闷闷响起。 所有的神魂嗤然被撕裂。 静室之内燃烧起真正的大雪。 这些雪花不知从何处而来,黏在“死去”的风雪银城城主身上,化为虚幻的火焰,寸寸粘附,寸寸燃烧。 他的衣袍,他的眉尖,他的长发,他那张本已经苍老不堪的脸庞,全都在花火一般的雪气之中燃烧起来。 无形的火焰焚烧一切。 烧去岁月,烧去苍老,烧去那条手臂里被红衣剑仙递出的磅礴死气。 迎来 重生!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嗡动了一下嘴唇。 原本低垂的头颅,轻微颤抖一刹那。 被无数雪花黏敷的长发,微微抖动,刹那雪尽,灰白苍老的发丝变得乌黑宛若年轻人。 他那条风雪凝固的手臂,里面的所有死气,所有红线,已经尽数被“大火”燃烧而去。 风雪银城城主猛然握紧双拳。 左臂的风雪砰然碎裂。 露出一条完整的手臂。 他面无表情,神色木然。 反复攥拳之后,感应到了自己体内无穷无尽的生机,还有人间浩瀚磅礴的温暖。 他缓缓抬起双手,抚摸在自己的面颊之上。 摩挲。 揉捏。 最终揭下了一张面皮。 有人在静室里轻轻“嘻”了一声。 接着重新将面皮贴了回去。 依旧是那间静室。 风雪银城城主静静坐在这里,像是这些年一直做的那样,后背贴靠着墙壁,抬起头来,缓缓注视着这间静室。 那株古香依旧燃尽。 他在这里度过了十七个月。 十七个月。 由于那柄剑上“死气”的缘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一整个年岁,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瞬间,他距离真正的“死亡”都只有一步之遥。 那道“死气”拼命想将他拉扯进入深渊。 所以他分出极小的一部分神魂,已经是天大的难事。 就像是一个双耳失聪的瞎子,困在一间极其狭小的静室里,对于外界的事情不知也不解。 如今他收回了所有的神魂。 就这般靠在静室之内,已经能将所有的事情尽收眼底。 映月小魔境的三塔一殿,一切如常。 风雪银城之外的方圆百里,一切如常。 只是有一点,出了点纰漏。 风雪银城城主轻轻蹙起眉头。 无论是世俗界的风雪银城,还是这边的映月小魔境都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庞大的神魂之力再次扫过风雪银城,以及映月小魔境。 依旧没有。 接着他细眯起眼,像是看到了什么画面。 是风雪银城城外的“眼睛”,传来的一副画面:风雪之中的郡主大人极为干脆利落的翻越城墙,逃离银城。 他木然阖上了双眼。 后续的画面源源不断传入他的脑海之中。 包括那些银城子弟追出城外,不久之后铩羽而归。 这个过程之中,他一直未曾发话。 所以三塔一殿内的真正天才人物,即便以神通或修为目睹了郡主大人离开银城,也未曾有所行动。 风雪银城城主声音有些沙哑。 他张开嘴唇,轻轻念了一句话。 这句话在静室之内宛若无形音波扩散。 刹那传入映月小魔境。 被奉为小魔境内至高之地的三塔一殿在那句话传入小魔境之后,自行缓缓打开了大门。 没有人知道风雪银城城主究竟说了什么。 这是这一日。 风雪银城城门打开,其内窜出了四道古怪身影。 一位怀抱古老拂尘的年轻道士,一位身穿雪白袈裟的清俊和尚,一位始符年间儒士打扮的文弱书生。 还有一人,身高不高,周身裹在大大的黑袍里,看不清具体身材,面上覆着一张古怪的青鬼面具,面具上的彩绘极为生动,獠牙横生,眉目邪憎。 四道身影始一出现,便立即冲入大雪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青鬼獠牙的彩绘面具人领在前头,一路踩踏风雪,行路速度极快极快,几乎没有阻隔的行一条直线。 身后跟着三位穿着打扮分明不是这个时代的修行者,表情木然,神情呆滞,速度出乎意料的保持着协调一致,跟着前头青鬼獠牙的彩绘面具人。 四人就这般在雪原之上以极快的速度前行。 向着一个方向。 南海,终巍峰。 静室之中。 风雪银城城主突然想到了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的神魂,都应该在映月小魔境之内的。 他准备了这么久。 可那个人离开了小魔境。 那么她的神魂呢? 风雪银城城主的视线缓缓下移。 移到了左臂之上。 这张面皮上的表情,开始变得阴沉而难看。 原本应该燃烧殆尽的“死气”红线,此刻留了一个极小极小的线头,像是一个小红点。 几乎不可看见。 却依旧留下了一个“祸端”。 风雪银城城主的面色有些苍白,他微惘看着左臂上血肉之中已经缓缓凝固的那个红点。 那个从无之中生出的“一”。 不能得见圆满。 于是静室之中,缓缓响起了一道抑扬顿挫的声音。 像是愤怒,像是怨憎。 缓缓而起,无从而终。 时间过得极快。 已经是七月。 野花盛开的季节里,有人整理出了南海的请帖名单。 南海给出了两份请帖。 第一份请帖,邀请的乃是天下间的年轻大修行者,真正的妖孽人物,有资格在留仙碑内留名观摩的那一批人。 第二份请帖,邀请的是稍次一等的天才修行者,即便未曾登入妖孽门槛,依旧有很大希望成为未来江湖或庙堂的中流砥柱。 第一份请帖的分量极重。 有能耐接到第一份请帖的,无一不是早已经成名,惊艳世间的真正妖孽。 西妖,东君,北仙,中菩萨,都接到了这份来自南海东道主道胎大师兄的请帖。 除此以外,就只有“莲仙”易潇。 第二份请帖里的名单就多了起来。 江湖庙堂,俱是风流。 有趣的是,齐梁的天阙和北魏的森罗道,都接到了一张请帖。 也只有一张请帖。 一方庙堂,一张请帖。 而值得人琢磨回味的,是南海给西关也发了一张请帖。 受帖人是西关一剑敲西鼓的剑冠任平生。 第二张请帖,受邀之人也能入棋圣大人的终巍峰,参加终巍峰上的论道论剑论法,只可惜功差一着,无缘留仙碑上的仙缘。 只是即便如此,依旧是难以拒绝的天大机遇。 前前后后已经有人抵达了南海,来到了终巍峰下。 那座游离在中原大陆之外,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仙山,据说藏着无数的机缘和妙物。 有一人站在山巅之处,紫色道袍随风鼓荡。 南海大师兄推着轮椅。 轮椅上的黄衫少女鬓角飞扬,俯瞰峰顶天下。 公子小陶轻声念道:“七月南海,半座仙碑。一张请帖,万人瞩目。” 她顿了顿。 南海大师兄笑道:“谁能一飞冲天?”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十三片叶,仙碑古剑 南海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南海群岛屹立,零零散散漂浮游离在中原之外,由于贴近中原的缘故,规则并无不同,而偏偏元气丰盈,仙气氤氲。 南海的棋圣大人是上一辈人中最年轻的大修行者。 棋圣花圣俱是一人。 无数棋道大棋师,竭尽心思,只求拜入终巍峰门下,此生能够一窥棋道真谛。 为何? 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条可以通天。 在中原,人生苦短,生老病死,最多不过百年。 南海仙气元气吞吐之间浸润肺腑,便可延年益寿,即便是未曾修行的凡人,只消心境平和,亦可以无忧无虑无劳无苦多活一甲子的年岁。 古来那些研习棋道的大修行者,一生奉献黑白十九道,尤其是战乱年间,一身才学只能卖于帝王家,隐居王府幕后,殚精竭虑以天下为棋盘,博弈生死力屠大龙,往往波澜风雨之后,棋盘上胜负定下,一方兴盛一方亡,以天下为棋盘的棋师,胜了便是一国之师,天下共尊,败了便免不了一死谢幕,一了百了。 人愈老而万事精,若能侥幸不死,也免不了被囚押禁锢,或是废手废足。 至此再无更多念头。 除了图一个棋道尽头。 便是图一个苟活于世。 棋圣大人是真正超然物外的大修行者,即便是如今的齐梁北魏,也需给他一个面子。 若是棋圣大人要带走一位并无修为的大棋师,带回终巍峰内,也不会有任何一人会生出阻拦念头。 亡国大棋师心甘情愿拜入终巍峰门下。 一生禁足南海,不再出户。 这些年,规矩如此,人心如此。 风庭城内的那几位大棋师,在酒会之上顾不得颜面,如此相争,便是因南海门人在场,有望求得一份后半生的寄托。 南海,是天下棋道的圣地。 谁也不知道,南海终巍峰里,究竟有多少位本该死在岁月侵蚀之下的亡国苦命国手,被棋圣大人带回之后,日夜虔诚修行棋道。 南海,更是修行者的仙缘之地。 仙缘,造化。 天下五妖孽里,北仙东君西妖中菩萨,都在中原留下过或多或少的惊艳战绩。 而唯独被誉为南圣人的南海道胎大师兄不曾留下。 那位道胎大师兄,似乎此生至今从未踏出过南海。 却无人质疑他的妖孽地位。 就这么孤坐南海终巍峰上,独居天下第一等峰。 东君曾坦言,若是身处南海之中,终巍峰上,这位道胎妖孽,便是真正的举世无敌。 南海的终巍峰,主峰终巍,绵连有十八副峰。 扶风山。 扶风山是南海十八峰之中最接近主峰终巍峰的仙山。 乘风而起,扶摇九万里。 这便是那位南海道胎妖孽的行居修行之处。 叶十三坐在扶风山山巅的一株古树之下,懒洋洋眯起眼,山巅的大风吹动鬓角两缕发丝,吹动他宽松紫色道袍。 叶十三很喜欢这种感觉。 天下大风入我袖袍,天下风流入我眼底。 他盘坐在地上,姿态并不端庄肃立,一手按在膝盖之上,一手托腮,眉心的紫气流转宛若莹华,好似一颗琥珀,流光溢彩,衬得他宛若天上忘忧仙人。 这一大世,具备“仙人”气质的大修行者有好几位。 出自剑冢的剑主大人亲传弟子叶小楼,白发如霜,容貌俊美,但论面容,便是一位活生生从泼墨画中行走而出的天缺仙人。 还有那位骨袍飘摇的东君,气质偏向于冷血杀伐,不近人情,不顾世俗,不问苍生,不看鬼神,亦是一位神妙仙人。 接着便是有五妖孽之中“北仙”称号的李长歌,白衣素缟,病怏剑骨,行的是人间路,却端的是世间第一剑道谪仙人的大名号。 其实说到头来,真正的妖孽,又哪里能是俗人? 东君西妖北仙南圣中菩萨,要么圣佛要么谪仙要么大妖,即便是后来跻身妖孽名次的易潇,也有着“莲仙”称号,无可避免的沾染了一个仙字。 只是叶十三的气质,说是忘忧仙人,又不全是。 这位南海道胎被冠了一个“南圣”的大修行者称号,而不是南仙,南天人。 他的“圣”,更像是两袖清风,无欲无求。 大道至简。 大道至圣。 他坐在扶风山上,天顶间的大风便向着他聚拢而来,向着他的道袍之内狂拥,向着他的眉心簇拥不止。 因为他想。 只要他想,不仅仅是这天顶间的大风。 还有终巍峰山顶的云,山上的每一棵古木,山底的每一株青草,乃至于方圆十里内的每一颗水滴,每一缕呼吸而来的微风。 都会随他所想。 这便是道胎。 这便是东君说叶十三在南海之内不可能输的原因。 因为只要叶十三想,就可以有。 只要想,就可以有。 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自然不可能输。 扶风山山巅之上,只有一棵树。 一棵活了很久的老树。 这株老树,扎根在扶风山山巅之上,任由天风凛冽,兀自巍然不曾动摇。 这是一株枯木。 准确的说,叶子很少。 整节老树的树干犹如被雷劈过,一片漆黑,宛若黑铁锃亮,雷击木质的树干上,生出了叶子,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一共有十三片叶子。 每一片叶子,都纤细狭长,大红色宛若流火。 无花亦无果。 叶十三就坐在这株古怪的铁树之下,双手按住膝盖,面带柔和笑意,望着扶风山山巅视线之外的远方。 远方是南海湛蓝的天空,与澎湃的大海白潮连成一线。 海天一线,有海鸟划过天际。 “大师兄。” 身后传来清澈的女子声音。 叶十三没有回头,身后女子的声音传来的高度偏低,因为她坐在轮椅之上,本就行动不便,出行需要有人推动轮椅。 这几日叶十三一直坐在扶风山山巅修行。 便由另外一人代劳。 “请帖已经尽数发出去了,至今仍旧未曾回应我读心相的,就只有李长歌了。”轮椅上的黄衫少女声音温和,罕见的令人如沐春风。 她徐徐说道:“受到请帖的,除了那几位大妖孽不温不火,其他人都明确表示了一定会来南海。北魏应该会来一位殿会大人物,带些年轻天才,齐梁与北魏差不多阵势,毕竟不是庙堂之争,不过抢些造化,影响不到国运。” 叶十三轻声笑道:“翼少然和阎小七不来?” 公子小陶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来,这两人都处在突破的边缘。世间如今为数不多的几位妖孽,破开九品的无疑都会来观摩留仙碑,这两人如果有一人突破成功,另外一人失败,只怕会影响南北格局。” 叶十三点了点头,道:“南北之间,应该多些年轻人物扛鼎,总不能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一批人。” 黄衫少女微微低垂眉眼,道:“是了,全天下的准妖孽,应当都不会缺席。” 叶十三淡然问道:“钟二接到客人了?” “刚刚接到,第一批是圣岛的来客。” 公子小陶面色有些复杂,轻轻说道:“圣岛来了四位准妖孽,看样子应当还准备讨要一番留仙碑的仙缘。” 叶十三哦的笑了一声:“他们现在等在哪里?” 公子小陶尚未开口,推轮椅的那人开口了。 “就在扶风山下,我快拦不住了。” 叶十三转过头来,不出所料看见了推轮椅那人的面容,看起来是一张质朴的中年男子面孔,实则这样的面孔,终巍峰诸峰上下至少有十余副,真正的身躯剖开身子骨,内里都是粗糙的楠木材质,是傀儡道里最次等的产物。 钟二的傀儡道需要耗费不小的心力和元力。 而好在有小师妹的读心相加持,再加上叶十三自己的道胎天赋沟通天地,傀儡道的心力耗损可以及时得到补充,元气无穷无尽。 叶十三笑眯眯说道:“想要留仙碑机缘,可以啊,放他们上来。” 扶风山山巅之上。 叶十三看着四位圣岛的来客,两男两女,倒是对得起钟二对他们“准妖孽”的评价。 “距离请帖上的日期还有十来天,你们这么急着来南海,就是想求一个留仙碑仙缘?” 叶十三缓缓站起身子,紫色道袍被扶风山山巅吹鼓而起,大袍里的身子骨稍显瘦削,庞大道袍反复凹凸。 铁树之上,十三片流火红叶缓缓开阖。 圣岛六座圣山圣宫。 除却大光明宫和大黑暗宫。 剩下四座圣山圣宫,分别是青木宫,紫靥宫,白厌宫,厚土宫。 四位年轻的准妖孽蹙起眉头。 有一道炸雷白日里闪过,猛然响起—— 那株铁树依旧是那株铁树。 叶十三依旧是叶十三。 只是四位准妖孽脚底的扶风山,不知何时,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不再是扶风山。 也许南海十八座山峰,每一座山峰的山顶都是如同扶风山那般,除去那株铁树便再无他物。 只是这四位准妖孽心中明显生出了一个念头。 自己不再处在扶风山山巅之上。 叶十三笑着指了指身后云海:“这就是了。” 云海之中,有一座石碑若隐若现,仿佛扎根在万里云层高端之处。 留仙碑。 只是那块石碑居然不再是一块完整的古碑。 一块石碑,被一把古剑扎穿。 碑石龟裂,云气四溢。 “留仙碑上没你们的名字,你们就是在这看一万年,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仙缘。”叶十三柔声说道:“不过你们既然来了,想求一份仙缘,我便给你们仙缘。” “看到那柄剑了吗?” 他指了指那块透穿留仙碑的古剑,笑着说道:“这就是最大的仙缘。” (ps:1南海篇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剧情。涉及到的配角比较多,最近考试也多,推进速度会放的比较慢,急不来,慢慢写,等不及的可以攒着。2更新时间会在正版书评区通知,或者书友群发布,根据考试时间来调整,因为要看书复习的缘故,就算提早更新了,大概率也不会加更,望谅解。3感谢最近打赏的书友,这些打赏我都会记着,等考完试慢慢加更,再次感谢。)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个问题(一) 齐梁的南雀道。 南雀道境内的码头人满为患,生意火爆。 无他。 南海圣会的缘故。 齐梁十九道的江湖早已经沸腾,揣着盘缠的江湖人这些日子来到南雀道码头,几个人几十个人租着船,前赴后继拥成一团赶去南海。 即便他们未曾收到南海终巍峰的请帖。 棋圣大人定下的规矩也并不算森严,南海山门从来也不曾拒绝过漂泊外来的江湖客人,南海边境其实极为辽阔,可入了山门,即便不能入真正的终巍峰岛屿内门,总能瞥到那些踩压江湖的真正大人物们登场。 今儿南雀道码头开来了一艘龙首巨船。 天阙收到了一张南海请帖。 齐梁排在第四位的简肇薪简大神将领了请帖,算是代替齐梁赴南海圣会。 这是一场浩大盛会。 遂陛下的意思,简大神将在兰陵城与齐恕先生一同商定,最终拟下了一份名单,名单内的一些年轻人物,都是齐梁如今的年轻天才,无论江湖庙堂,俱是选自十九道境内,此番都会被一同接去南海,参与这场规模宏大的天下圣会。 那艘龙首七十二槊的巨船,声势浩大,从淇江跨来,并流入南海境内,在南雀道码头稍作停留。 简大神将似乎在等一个人。 南雀道码头。 南雀道城主府的衙役排成两列,清出了一条道路,好让那艘马车可以顺利来到龙首巨船的船身之下。 简肇薪大神将站在龙船船头。 简大神将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中年男人,留着光滑锃亮的额头,一条大辫子梳起留在脑后,盘成麻花模样,像是书里始符更久远前的古老文士打扮。 这个中年男人的衣装也相当朴实,风中轻摇的青衫颜色淡到发白,布鞋打着补丁,丝毫看不出来一丁点神将大人的架子。 他单手摸过嘴唇两边的八字胡,笑着望向城主府开道的那条路径。 那节马车的速度很慢,来到了自己船下。 马车停下。 一节伞尖率先递出马车车厢,接着大黑伞撑开,及时遮住下车那人的面容,只看见一角墨色莲衣的衣袂在风中轻轻摇晃。 那人脚尖落地之后,似乎动用了什么元力法门,伞面细垂下来漆黑的元力,像是伞面的布条延伸如瀑布,一直落在地上才停住。 他扶着另外一人下了马车。 城主府衙役开道的缘故,南雀道码头的人潮里,挤满也看不清那撑伞人的面孔。 只是有人踮起脚尖,眼力极好,看清了那来不及被元力遮掩,就在风中露出的莲衣一角。 接着喧然一声大喝,不遗余力的在南雀道码头上空响起—— “是殿下大人!” “莲仙!” 轰然的人潮此刻暴动起来,那些来南雀道就是为了租船前赴南海,一观赴圣会天才人物面容的江湖客,此刻有了机会与“莲仙”近距离接触,哪里还有按耐住性子的可能? 只是人潮被城主府衙役组成的人墙抵住。 再加上下了车以后的两位步伐极快,匆匆向着简大神将开来的七十二槊龙船赶去,本来就距离不远。 留着大辫子的中年男人笑着望向匆匆赶向龙船的那两人,捋了捋八字胡,向内跳下龙船甲板。 那艘龙船在万众瞩目之中缓缓起锚,木质舱门发出沉重的作响。 撑伞的那人站在缓缓闭合的舱门门前,想了片刻,终是微微叹了口气,动作轻柔收拢黑伞,同时撤去了元力法门。 露了相,见众人。 易潇面色平静,对着南雀道挤破人墙,蜂拥而来的江湖人潮缓缓挥了挥手,算是示意告别。 龙船的木质舱门闭合,接着相当干脆利落的起锚,向着南海方向启程。 “谢过简大人了。实在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加上灵衫说想试过齐梁的龙船,所以就发了一封密令,没想到简大人竟然如此隆重。” 易潇收了伞,伞尖轻轻抵在木质船底,望着前方的中年男人。 “这是陛下大人的意思,也不光光是陛下大人的意思。”简大神将面带笑意:“殿下近日跻身妖孽,与东君北仙他们齐名并肩,是齐梁的大幸之事。” 船舱到船身有一段距离。 简大神将接过小殿下的黑伞,自顾自说道:“如今天下妖孽拢共六位,齐梁便占去了两位,圣会当即,又哪里有不一起露面的道理?” “到南海的水程不远,也就些许天。”简肇薪微笑说道:“末将从洪流城出发,顺着淇江兜了一圈,接了些人,所以迟了些许日子,想来已经有人先到南海了。” “不急。”易潇笑着说道:“我与灵衫本就没什么事,此番去南海其实也并非全是请帖缘故,她说想去看看,我就陪她去看看。” 简大神将笑着应了一声,将目光挪向先前在西阁山门有过一面之缘的魏灵衫,轻声问道:“郡主大人与殿下近来可好?” 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认真说道:“齐梁山水很好。” 易潇笑着接过话题:“十九道算是囫囵玩了一遍,从北到南,倒是没拉下什么大的景点,只是时间赶了点,也没来得及细细去品味。” 简肇薪意味深长笑道:“以后时间多得是,不妨从南海回来以后再细细去玩。” 郡主大人倒是一脸认真的应下:“会的。” 简大神将倒是有些诧然,转而笑眯眯说道:“那就提前恭喜殿下了。” 小殿下笑骂道:“简大神将别开我玩笑了。” 出了过廊,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神仙姐姐!” 一声清凉不失欢快的少女呼喊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接着是一袭淡绿色的身影惊喜扑了过来,却冷不防被易潇一根手指抵住点在额头,气得张牙舞爪,却无可奈何被连续拨弄弹点了三下光洁脑门,磕出了三个轻微的红印痕迹。 楚东来气得牙痒痒,怒道:“等哪天本姑娘练成了,管你什么莲仙不莲仙,早晚一刀一剑阉了你。” 小殿下笑着再度给了一记狠的弹指,咚的一声,弹得楚东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丫头妮子痛得快要哭出声音来。 龙船上空出了极大的一片空地,此刻算是一片安静。 准确的说,是死寂。 十几道目光,全部聚拢在自己身上。 有人静静看着这位大言不惭的绿衫明媚少女,缓缓挪动目光,最终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投向了一身墨色莲衣的小殿下。 楚西壁叹了口气,扶起了楚东来,没好气替丫头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易潇搂着魏灵衫,笑意平静,目光从船身甲板上的众人身上一一挪过,除了楚姓两兄妹,船上居然还有些熟人,大部分都是陌生的年轻人,大部分与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 简肇薪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殿下,这些都是齐梁未来的栋梁,有些是殿下在兰陵城曾经见到过的,有些是天阙这些年在江湖上重点关照的,这次南海圣会,能带来的都带来了,青石菩萨与佛门子弟在静室内修行,现在在船身道场上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简大神将顿了顿,轻声说道:“若是殿下有些空闲功夫,在船上闲着,不妨抽出点时间教导一二。” 易潇笑着点了点头。 简大神将面色复杂,拿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道:“鱼龙混杂,殿下怕麻烦就算了。” 易潇闻言之后,饶有兴趣望着此刻道场上的人物,一张又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从眼前扫过,的确如简肇薪所说,有些自己曾在兰陵城见过,自己在兰陵城读书念斋之时,这些在兰陵城的天才已经初露峥嵘头角,调遣北姑苏道或是各个边陲防线经过了几年磨砺,已经成了军中一方的年轻人物,齐梁未来的扛鼎之人。 其余的是些江湖中人,行走江湖,生死磨砺,刀尖上舔血,剑尖上跳舞,大部分带着一股蛮劲狠劲,无论是出自西域北疆还是哪个偏远地区,能活下来便已经不易,熬出一个机会更是难上加难,登上齐梁龙船已经是鱼跃龙门的天大机遇,而出自江南道的这类内地江湖天才,譬如楚东来楚西壁之流,气质或是阴柔或是儒雅,狠戾之气缺差太多,看起来明显要比他们稚嫩得多。 小殿下笑着与他们一一对视。 看清了他们眼中的东西。 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如水。 内地藏着的,有些是轻蔑,有些是不屑,却没有一丝带着敬意。 这些从底层摸滚打爬的小人物,能够忍住不发声音,无非是心底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翻身做主人,所以什么妖孽也好,什么天才也好,他们都不认,只认拳头,只认死理。 易潇终于明白为什么青石不愿意来这个道场,反倒是安静修行了。 简大神将能压得住这帮年轻的军蛮子或江湖草莽,但青石这样的性子,不争不抢不愠不火,就算顶着妖孽头衔,来道场只是自找麻烦。 偌大的道场一片安静。 小殿下轻轻扭头,望向简大神将,笑道:“我俩的房间在哪?” 简肇薪柔声说道:“给殿下留的是天字一号,上去顶层最右间便是了。” 楚东来鼓起腮帮子,没好气说道:“我和我哥特地下来接你们的,狼心狗肺,还弹我。” 魏灵衫笑着摇了摇头,揉了揉丫头脑门。 楚东来瞥了一眼道场上修行的那些人,低声说道:“这些人来船上就没日没夜的修行,一个个不说话,吓人的很。黑风寨说打死了也不肯下来,怕被这些人砍了剁成肉馅包饺子吃。” 易潇笑着摇了摇头。 四人转身的时候,身后有人幽幽开口了。 “殿下大人,好久不见呐。” 小殿下置若罔闻,牵着魏灵衫的手,只是身后那人的声音依旧阴魂不散。 “我这些年在姑苏道北疆军中,与北魏十三次磕碰,死了一共七十二弟兄,各个名字都忘不掉,一个弩营,三年来块要被北蛮子杀绝了。” 那人笑着咧了咧嘴:“殿下倒是好生让我羡慕啊,四处游历,顶着天下妖孽的名号,还泡了个北蛮子的漂亮郡主,是不是准备就这么抱着美人回北魏成亲了?” 易潇笑眯眯转过身子:“你想说什么?” 那人反倒收敛笑意,一脸认真:“我们兄弟们在北疆杀敌,很辛苦的。” “要不殿下您考虑一下,带女人回北魏之前,先带到北疆军营,犒劳一下我们,让弟兄们爽一爽?”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个问题(二) 龙船道场上一片死寂。 易潇静静看着先前说话那人。 海域上的风不算大,那人一身宽松的麻衣猎猎作响,腹部被一条粗布勒紧,显露出紧绷完美的身材,环抱双臂,两条手臂上的筋肉贲张,线条夸张,十几道伤疤触目惊心盘踞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 他生着一张看起来温和的面容,只是此刻似笑非笑,全无温和意思。 倒是北疆的风雪带出来的冷冽杀气,依稀可见。 小殿下没有说话。 他语气依旧轻佻,重复了一遍“我们替齐梁在北疆杀敌,难道连这点要求都提不得?” 小殿下低垂眉眼。 郡主大人平静松开了手。 易潇缓缓收敛笑意,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走向了那人。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变近。 那人未曾后退一步,依旧字字诛心。 “殿下,你想以力压人?” “你是妖孽,是大修行者,我是打不过你” “但这艘船已经在南海海域了,你现在可以动手,打起来拆了这艘船,大不了齐梁的请帖作废,我本来就不在乎南海圣会。” “但这艘船上还有齐梁的其他修行者,所以你不能拆船。” 易潇依旧面无表情前行。 那人眯起眼,下意识里开始加快语速:“我家是兰陵城世袭罔替的安乐王爷,我七岁去北疆杀敌,此番奉陛下敕令,回兰陵之后就受封诸侯,即便言有不当,你也不能杀我” 小殿下终于来到了那人面前。 他面色漠然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庞。 道场上的诸人里,有些与小殿下在兰陵城早就有过交集,易潇当年还在念斋修学不通修行的时候,兰陵城内几位皇族子弟里,早早背刀负剑,被外界盛赞誉为未来齐梁栋梁的年轻天才里,就有眼前此人的一席之位。 北疆厮杀,一身血气,境界死磕到了九品,磨砺出了一身杀伐气息极其浓重的域意。 怪不得有资格随简大神将一同赴南海圣会。 道场上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已经抵达了九品域意的境界。 易潇仔细看着这张脸。 他是安乐王的子嗣。 即便言有不当,自己也不能就这么随意的杀了他。 小殿下缓缓点了点头。 接着莲衣大袖陡然飘摇而起,其内探出一只灿若金铁的手掌,五指合拢,死死扣住那人的脖颈。 易潇面无表情前踏一步,力度掌握的极好,毫无一丝外力泄露,地面轻轻一颤。 整只龙首七十二巨槊大船都随着这一步震颤。 接着再无动静。 小殿下缓缓抬臂。 易潇的虎口被两只手死死扳住,面色依旧淡然,任对方如何加劲,不能搬开甚至撼动丝毫。 直到此刻,这位安乐王的子嗣才知道扣死自己的这条手臂主人的体魄究竟恐怖到了何等地步。 他涨红着面颊,呼吸有些艰难,却丝毫没有惧意。 “天下大势南北终有一战!” 这是第一句。 “北疆在与北魏打仗每天都在死人所有人都盼着齐梁能早点赢下来可你身为齐梁人,又为齐梁做了什么?!” 第二句说完,易潇不自觉加紧了手中的力度。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北疆死了那么多人,无数人怨念滔天,难道就不许我说出来?!” “你有种杀了我,杀了我啊!” 小殿下看着在自己手中呼吸极为困难,血脉贲张的安乐小王爷,丝毫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他依旧举着对方,面色淡然:“说完了?” 安乐小王爷狞笑着说道:“你不能杀我的。” 易潇沉默了一刹那,他缓缓扭头,瞥了一眼场面。 道场上的江湖中人看起来倒是极为冷漠。 这些人中,没人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他人生死。 他们大多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又默默低下了头,继续忙着自己的修行。 这位九品域意级别的安乐小王爷,在易潇手中脆弱的如同一张白纸,在他们看来,也着实是一件不值得关注的事情。 久在江湖漂泊,对于妖孽二字,委实有着太清楚的认知。 天差地别,云泥相隔。 在他们看来,安乐小王爷所做的其实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与自己杀九品,九品杀八品,其实是一样的。 一样的没有悬念。 只可惜他们不在乎庙堂里的勾心斗角,准确的说,这些有资格赴南海圣会的江湖天才,是齐梁进行精挑细选之后,无心庙堂之争的那一批人。 那一批纯粹的人。 所以他们不知道此刻场间气氛的微妙。 因为此刻所有的庙堂中人,全都环抱双臂,以一种闲淡平静到了极点的态度,等着看这场闹剧的结局。 包括简大神将。 小殿下保持低垂眉眼的姿态不变。 在短暂的那一刹那,他想到了一些事情。 譬如说,为什么那位安乐王的子嗣,会说这么一句话? 又譬如说,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艘船上? 其实这一句话,不一定要由被自己此刻举拎而起的那位安乐小王爷说出口。 在北疆杀敌的,在西域杀敌的,在多年前就已经在齐梁闯出赫赫名声的年轻诸侯子嗣,在场的他们,都有着类似的特权。 敕命的特权。 所以安乐小王爷最后才会说出那么一句话。 “你不能杀我的。”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他之前站在齐梁的立场说的这些话,即便再难听,退一万步,也可以拿以一句冒犯带过。 易潇又能怎么样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简大神将抱着双臂,不出声音,静静看着这一幕。 郡主大人此刻认真望着这位负责集结了这艘龙船的齐梁大神将,发现他的眼中,除了浅淡的笑意,最深处的,其实是一种漠然。 一种骨子里的漠然。 既不关心事态的结局,也不在乎最终的收场。 无非是等待一个结果,结果是什么样都无所谓。无论是易潇放过了这位安乐小王爷,还是易潇出手杀了他都无所谓。 小殿下在想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很早就已经有了苗头。 在沉剑湖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萌生而出,在风庭城,在洛阳,再到齐梁的十九道,一直隐隐约约困扰着自己。 即便再过一年,再过十年,这个问题依旧存在。 而且一定要被解决。 易潇轻轻叹了一口气,松开那只手。 落地声音咚的一声砸在龙船上,安乐小王爷跌坐在地,双手捂住脖颈,涨红着脸,有些艰难转动了几下脑袋。 易潇蹲下身子。 以额贴额。 “不要跟我说什么王权地位。”易潇很认真说道:“你若真是一个北疆军人,就不该拿父辈的功勋来求一条性命,所以我真的很看不起你这种” 他顿了顿,道:“垃圾。” 安乐小王爷有些微惘。 他猛然瞪大了双眼。 那张与自己几乎要贴在一起的面孔,缓缓眨了一下眼。 下一刹那双眸之中翻起了璀璨夺人心神的大金之色。 火焰焚起,大成的杀戮剑域顺延着目光寸寸递入他的脑海之中,将紫府神魂寸寸焚烧殆尽。 一片虚弥。 易潇缓缓站起身子。 与此同时,有一人缓缓瘫倒在地。 面色惨白,七窍流血,双目一片猩红,死的不能再死。 简大神将看着这一幕,漠然注视着安乐小王爷暴毙在船头道场上,面色却是无悲也无喜,此后微微低垂眼帘,看不出心底究竟是藏着什么念头。 易潇目光从道场上的诸人之中扫过。 从江湖天才身上掠过,不做停留。 他轻轻笑了笑,平淡说道:“南海圣会,是江湖圣会,所以这艘船上的,理所应当都是江湖中人。” 易潇目光挪到简大神将身上,笑着问道:“是吧?” 简肇薪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江湖人不可辱。” 易潇认真说道:“所以他该死。” 小殿下温和说道:“庙堂里的勾心斗角,何必带到江湖里来呢?无论是洛阳心还是齐梁敕令,都比不得一条命重要呐,江湖人杀人,不过千里一点快哉风,我这人记仇得很,此后若是有人庙堂辱我,我也会在江湖上讨个公道。” “在我这里,说不得的话,留在庙堂说,做不得的事,留在江湖做。” “至于为什么?”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易潇环顾一圈道场,依旧是那副笑起来如沐春风的模样,柔声问道:“我也不太明白,为何天下人都要叫我一声莲仙?” “莲仙莲仙,听起来仙风道骨,可难道你们忘了我是从圣岛走出来的么?” 小殿下笑意收敛,缓缓说道:“我可是天底下最大的几尊魔头了啊。” “修魔的人呐,没有道理可讲的。与之前那个好脾气的和尚不一样,我的江湖没有道理,所以也不要同我讲什么道理。” 易潇再度灿烂笑着问简肇薪:“简大神将,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个问题(三) 简大神将看起来并不在乎这位安乐小王爷的死。 他将目光从道场的那具尸体上挪开,笑着摇了摇头,送易潇与魏灵衫上楼。 楚东来抿唇不说话,轻轻拉扯着郡主大人的衣袖。 楚西壁则是低垂眉眼,同样未发一言。 路上气氛安静。 两位楚姓后人顺路回了各自的房间,留下了简大神将和小殿下郡主大人三人独处。 简肇薪轻声说道:“殿下,有时候齐梁需要看到您的态度。” 易潇沉默不语。 简大神将在前方引路前行,只留一个背影,看不清神情,他微微领先了半个肩位的位置,此刻平静说道:“这不是陛下大人的意思,是我和齐恕先生商议之后的决策,因为您已经离开兰陵城五个月了。”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安乐王在上个月寿终正寝,消息还没传出去,正巧的是,天阙这边查到了一些安乐王爷曾经做过的大事,足以大到让世袭罔替的安乐王府倒台的大事,所以这句话就正好由这位安乐小王爷说了。”简肇薪轻描淡写说道:“所以他今日死了也好,不死也好,到头来结局应该都差不多,多半是不能太平回到兰陵城接受敕封的了。” 易潇闻言之后并无太大心境波澜。 “齐梁十九道,拢流入兰陵,朝夕百变,繁琐太多。万事都得有先有后,有轻有重。所以有些事情,理所当然要排在前面,至于那些排在后面的,有时候被牺牲掉,也就不足为奇了。”简肇薪温和说道:“相比于殿下的态度,有些人的死,自然也是一种不足为奇的牺牲。” 易潇拉着魏灵衫的手,站定在天字一号隔间的门口。 简大神将环抱双臂,微微靠在走廊的最尽头。 小殿下扭过头,没有急着开门,而是拿着缓慢语速问道:“你们就只是为了看一个态度?” 简大神将笑着说道:“殿下,您说呢?” 未等眼前莲衣加身的那位年轻殿下开口,简肇薪颇有些感慨的说道:“其实当年殿下年幼之时,我曾是与殿下有过数面之缘的,恕简肇薪眼拙,只看出殿下绝非凡物,却万万不曾想到化龙之日来得如此快,,短短数面之隔,已经一飞冲天,有独占天下鳌头的气势。” 小殿下面色无喜也无悲。 “殿下,其实相比于您的态度” 简大神将很温和的说道:“齐恕先生更想提醒您,某个很重要的问题。” 易潇轻声说道:“我懂。” 简大神将哑口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最终想了片刻,真诚说道:“殿下心底有数就好。” 简肇薪微微挺直脊梁,不再依靠走廊墙壁,摆了摆手,示意要离开,走之前笑着说道:“青石菩萨就在楼下正下方的静室,这里的动静都瞒不过菩萨大人,所以那位应当待会会主动来找殿下。” “还有一句话,殿下别嫌我啰嗦”他顿了顿,低垂眉眼说道:“道场上的那批人,也不全是北疆西域的兵痞,有些江湖天才,表面上看起来漠不在乎殿下的妖孽名号,其实是心底放不下那层薄面,求道不易,若是他们真来求教,姿态放的够低,还望殿下不要刁难。”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进了房间以后。 一直安静的郡主大人说话了。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魏灵衫背对房门,轻轻勾起小腿,拿足尖带动房门,轻轻合上,接着环抱双臂,缓缓以背贴靠在了墙壁之上。 她面色认真望向易潇。 这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从沉剑湖开始,到风庭城,到洛阳,到齐梁的十九道 再到南海。 接下来会到哪儿? 接下来又要到哪? 郡主大人有些微惘,她目光下意识投向了小殿下身后的窗口,怔怔发了一会呆。 龙船上的风很大,海风吹入天字一号间的屋内,鼓荡白纱窗帘,柔和而不刺目的光线射入,将整个房间都撒满温暖,有海鸥在远方起飞,在视线之中逐渐渺小,最终黑点消失不可见之时,鸟鸣才堪堪从海潮那头传入耳畔。 一切好生玄妙。 远方是七月的大海,蓝天,白云,还有海鸥。 魏灵衫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想逃一小会的,现在都这么久了啊。” 小殿下笑着问道:“很久吗?” 郡主大人鼓着腮帮子说道:“五个月呐。” 易潇煞有其事嗯了一声,念了一遍五个月呐,接着笑眯眯又问道:“那跟一辈子比呢?” 那位后背贴靠墙壁之上的紫衣女子刹那俏脸通红,发鬓被入室海风吹乱,颇有些狼狈不堪的模样,说不清是娇羞还是忿怨的捋了捋发丝,反倒刻意遮掩了眼神。 小殿下低笑一声,双手抵在墙壁上,动作娴熟,缓缓拨弄着女子鬓发,指尖打转,轻拢慢捻抹复挑,接着缓缓转移阵地,捏了捏酡红的耳垂,转而捧起那张已经红的滴血的俏脸面颊。 俏脸主人早已经闭上了双眼。 易潇轻笑一声。 魏灵衫脑海里清凉一片。 又像是什么在脑海里炸开 两个人声音呢喃不清,喉咙里氤氲含糊,发音的部位试探性的相抵,相触,千回,百折,口齿生津,之后满室生香。 易潇自始至终没有合上过眼,他满眼柔和注视着这张在视线里白里透红的俏脸蛋儿。 小殿下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郡主大人的面颊,心底也未曾生过丝毫旖旎的念头。 郡主大人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试探性缓缓先眯起眼。 不可避免的视线对接。 易潇眼里含笑,看着双手捧着的那张脸蛋儿像是真的红的滴出了鲜血。 郡主大人刹那触电一般又紧紧闭上了眼。 接着羞愤不已的捶了一下小殿下的胸口。 易潇注视着快要融化了的这位姑娘。 龙雀,龙雀。 这只被曹之轩一直囚压在北魏洛阳之中视作“笼雀”的龙雀儿,若是真正露出来那张娇艳欲滴的面目,无疑是一只不折不扣艳煞世人的笼中金丝雀,一颦一笑倾动世间,一嗔一怒勾动凡尘,又岂止是砸十亩牡丹亭就能锁在笼子里的? 牡丹,太俗。 这是一朵不该被锁在洛阳,同样不该被囚在北地风雪之中的高岭之花。 可以大红,可以大紫,可以大白。 所以这朵花儿谁都想摘。 这便成了一个问题。 这朵花儿究竟会被谁摘了,摘了以后又该放在哪儿? 是十六年如一日的洛阳城牡丹亭,还是百年风雪枯死无音的风雪银城? 想着摘下这朵花的人有很多,十万里浮土皇座之上的那个曹家男人,当今战力排在天下第一位的银城城主,八尺山敲响西域黄钟的转世大妖,每一位都是跺足可令世间震颤的大人物。 而说到底他们摘下这朵花,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好看。 为了有趣。 为了不让对方摘下来。 于是,又有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么多想摘花的人,有没有人想过。 要问一问这朵花儿的想法? 她想被谁摘下来? 她想去哪儿? 或者说,她选择绽放,还是选择枯死? 海风在耳鬓厮磨。 有人在耳鬓私语。 在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 郡主大人的脑海里走马观花,闪过了很多事情。 她在想,这世上有很多的问题。 世上的问题,都有答案,但答案没有对与错。 只是选择不同,结局就会不同。 就像是始符流传的故事里写的那样,在兵戈交加前,在战火燃起前,两个注定死战的国家,彼此之间最重要的年轻人物,相见并且相恋。 那些故事里的结局多半是美好的,因为悲剧会被始作俑者烧成灰烬,与自己一同葬身孤坟,所以最终留下来的故事,都是圆满的结局。 那如果故事里的两个国家,一个叫齐梁,一个叫北魏呢? 然后故事里的主人公,一位是齐梁的小殿下,另外一位是北魏的郡主呢? 魏灵衫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在她也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更好的一点,是他也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在乎,不是没想过。 而是所有的答案,都可以接受。 易潇在魏灵衫耳边轻声问道:“一朵花,如果摘下来了,该放到哪儿呢?” 郡主大人细眯起眼,柔声说道:“如果摘下来了,就该带她去兜风,去逛遍世上最美好的地方,你走到哪,就该把那朵花带到哪。” 小殿下笑盈盈在她额头上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魏灵衫顿了顿,抬起头来,认真注视着易潇的双眼,认真说道:“其实这样一朵花儿,是不想被摘下来的,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去哪儿,她是有手有脚,有心思有念头的。如果有人想强行摘下来,就要折断这朵花的四肢,这样花会死的。” 小殿下若有所思,想了很久之后,很郑重的嗯了一声。 接着是更加漫长的深思。 易潇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那你跟我走吗?” 郡主大人若有所思。 想了很久之后。 很郑重的嗯了一声。 于是所有的问题,便不再是问题。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条真龙 青石的客间内空空荡荡,别无他人。 这一层内的客间倒是住满了,大多都是自己带来的佛门子弟,若按辈分来算,都是自己的晚辈,若按岁月来算,有些“晚辈”的年龄可不小。 这位大榕寺的年轻菩萨此刻正面带笑意,靠在木窗之前,双手托腮。 某些神通让他不可避免知晓了楼上那两人正你侬我侬说着甜言蜜语的旖旎景象。 青石静静望向远方,细长睫毛扑闪,自从晋入宗师境界之后,这位大榕寺监院的气质似乎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青石本就年轻,唇红齿白,生得一副佛门小生的模样,单看相貌面容,这绝不是一位佛门大菩萨的面相,反倒像是一位初通佛法的朴实小和尚,如今稚气缓缓褪去,即便此刻面色带笑,也多了些许端庄意味。 心生佛性,面生佛气。 青袍被海风卷起,湿气微微萦绕,青石缓缓合上双眼。 他闭着眼,神魂出窍,飘忽直上天际,与天边的海鸟一同遨游,之后转而下坠,坠落砸入海中,不知漂游了多久,毫无倦意,重返紫府之时依旧精神饱满,大有明珠扫尘之后的爽气。 青石半睡半醒睁开了眼。 背后很恰当的响起了敲门声音。 “进吧,门虚掩的。”青石转过身子,双手肘靠在木窗窗台,笑望向小殿下和魏灵衫。 他此刻倒不像是一位出自佛门,处处行礼庄严肃穆的佛门领袖,没有揖礼也没有合十,只是眯起眼懒懒说道:“殿下,郡主,提前恭喜了。” 易潇摇了摇头,笑骂道:“恭喜什么?你怎么像是跟那位简大神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青石神魂回到紫府,像是缓缓“回魂”,双眸里漆黑之色愈发浓郁,笑意清白说道:“殿下郡主近来过得如此快意,难道不值得恭喜?” 魏灵衫嗔笑道:“贫嘴。” 青石缓缓收敛笑意,轻声说道:“听闻殿下前不久在大雪原与东君紫府之争,以神魂压了他一头。”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点头算是承认了此事。 青石双目炯炯,认真说道:“佛门有几部无上功法,其中有一部专修神魂。” 小殿下低垂眉眼,想着自己曾经在佛塔之中拓印记在脑海里的那几部功法,说道:“是了,那些梵文我看不懂,早些在洛阳的时候,我就已经把那些功法拓下来,赠给了易小安。” “她刚到寺里就把经文甩给我了。”青石点头笑道:“好在我勉强能识得一些梵文,所以这几部经文,也不算是彻底没落,这船上一共有十一位佛门子弟,来自齐梁各地,我都赠了有缘的功法,算是替佛门开枝散叶。” 易潇问道:“她不来南海?” “说是没兴趣,只能由着她了。”青石嘿嘿笑了笑,望向魏灵衫眨眼道:“孩子气,郡主大人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魏灵衫笑着将手按在“漆虞”鞘上,没好气说道:“我要是她,现在就砍了你这背地里不说好话的小师叔。” 青石念了一声“说正事说正事”,一脸认真说道:“殿下若是想要这几本经文,我今儿就拓下来,算是物归原主。” 易潇摆了摆手,摇头说道:“早些时候境界还低,急着需要这些经文,好让自己走出那一步。现在自成一派,只想着如何走远一点,倒不是那么渴求佛门至高经文了。” 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脑海里的株莲,笑道:“不过株莲相里倒是没有‘贪多嚼不烂’的说法,翻阅三千界,万法成一道,你要是不嫌麻烦,肯拓下来,我自然不会拒绝。” 青石细眯起眼,笑道:“那自然是不嫌麻烦的。” 魏灵衫突然蹙起好看的眉头。 小殿下心有所感,笑着说道:“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青石笑着说道:“请。” 他双手合十,此刻认真揖礼。 易潇同样笑着双手合十,缓缓还礼。 待到易潇再度抬起头来,眼前依旧是青石的静室,只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许多。 身处神魂紫府。 宛若天都遨游。 面前的青石笑着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木窗窗外,动作轻柔拨开窗帘,一只脚踩在木窗窗台,跳了出去。 易潇笑着摇了摇头,侧身撞出,将青石的静室一面墙壁彻底砸碎,下一刻双足扎根落在船头甲板之上,将整只龙船压得半身侧起,几乎与海平面垂直。 整艘巨大龙船已经空无一人。 浩大海域,如一条老龙出行。 青石站在船头至高点,笑着双手合十,背后是一**日,海天之中,那**日浩瀚磅礴,灼烫双目,令人无法直视。 易潇背负双手而立,双足不见使劲,脚底的龙船被无形气机踩得寸寸迸裂蛛网,只是船身依旧牢固坚实,不可摧毁。 小殿下鬓角飞扬,笑意不减,直视那**日。 相比那**日,双眸之中的大金之色更胜一筹。 青石微微开口,唇齿之间迸发出晦涩难明的梵文,像是古老的佛陀颂唱,宝相庄严。 背后那**日就这般毫无预兆的炸开。 密密麻麻的火雨嗤然落下,在青石背后宛若流星,整片海域都受到了不可避免的波及,大块大块流星嗤然砸入海中,溅出数十丈高的巨型水幕。 镜像模糊。 刹那龙船以青石为一点崩开,甲板犹如被远古巨人揭起一角,刹那搬动而开,大日炸裂的炽烈高温将这条老龙的肌肤寸寸撕裂,海域炸开的无数团水幕之中,有一声抑扬顿挫的龙吟之声响起! 踩在船头几乎要将船头踩入海平面内的小殿下依旧面色平静,不悲不喜,双手缓缓从袖中探出,做了一个抬臂动作。 滔天海水再起三十丈! 轰然巨响之中,这艘龙船彻底被双方的气机撕裂,炸开,细碎的残躯残骸溅射开来,密密麻麻射入海域之中,迅速化为深海底内不可看清的黑点,向下向内疾射远去。 唯有两人遥遥对峙。 青袍飘摇的小和尚踩在海域上空,纯白海水凭空凝作一尊几乎百丈大小的巨型莲花宝座,他赤足站在莲花宝座之上,不露喜怒哀乐,一百零八颗佛珠宛若周天星辰,镶嵌在莲花之上。 其实小和尚的身形几乎不可看见。 有一道占据了整个天地的庞大巍峨身影,漠然俯视众生,她盘膝坐在莲花宝座之上,青石的青袍身影站在她身前,像是一只足以被忽视的渺小蝼蚁。 百丈莲花座上,通天菩萨宝相。 这是真正的菩萨法相了。 不再是大榕寺前的那尊菩萨,两头四臂。 而是六颗头颅,十二条手臂曼妙如莲花,依次交叠伸展,各结法印,单单看其浩大声势,便足以令人心神震颤。 莲花座上的年轻和尚朗声问道:“佛门四部经文的名字,你可还记得!” 相比那尊声势浩大的菩萨佛像,一个人孤独站在海平面上的易潇,便显得有些卑微渺小起来。 他笑着点了点头,再不言语。 海水波动起来。 小殿下双足紧紧踩在海水之上,身形随着整片大海的起伏而起伏,像是黏在了水波之上,如同一朵无根浮萍。 他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就这么扬起头来,感慨望向那尊通天的菩萨法相。 四大经文之中,三十三重天经据说是佛门的无上修魂法门,青石如今神魂如此强盛,多半是与这本三十三重天经有关。 青石缓缓摊开双臂,之后摇了摇头,再度缓缓合掌。 头顶那尊通天彻地的菩萨法相,六颗头颅与青石动作一致的缓缓摇头,只是面上表情各自有所不同。 接着十二条手臂缓缓依次摊开,各自保留了不同的摊开角度,最终只留一对手掌缓缓合十。 天地大势至。 万里菩萨吟。 一个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音节,伴随三十三重天经的轰鸣声音缓缓降临。 遥远的海域最两边边缘,像是被人以两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抵死海岸。 那两只抵死海岸的手掌缓缓收拢。 于是海水被一丝不漏的抵死,向着最中心的海域之内狂拥。 一丈,十丈,百丈。 以极快的速度堆叠,迅速彻成一堵高墙水厦。 青石双手合掌的两边方向,整个世界像是被巨手压在掌心,缓缓合拢。 两道高达千丈宛若龙脊大雪山的巍峨水墙,令人心折的从世界两端尽头推进,咆哮,轰鸣。 何止是气势磅礴? 小殿下终于收敛了笑意。 他没有去看两边的水墙,而是认真望向站在莲花宝座上的青石。 脚底的水波似乎随着剧烈的波动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易潇脚底的那团水纹缓缓起伏。 小殿下缓缓坐了下来,双手微微下按,按在了海水之上。 居然按到了实物。 接着海水缓缓掀起“一角”。 “一角”便已经有百丈。 一颗硕大头颅猛然钻出海域,只露出上半部分,两颗瞪得滚圆的龙眼不怒自威,毫无惧意望向上空的菩萨宝座,两条龙须浑然通红,飘然溢血,迎风抖擞。 小殿下盘坐在龙首双目之间,仪态自然,双手按在巨大龙颅之上。 青石瞳孔微微收缩。 两边高达千余丈的水墙,没来由受到了一股阻力。 遥远的海天那头,有什么翻涌出海。 青石微微扭头,看到了一截滚动海域之外的身躯。 绵延数千里。 再度转过头来,这位佛门的领袖人物,看到了海域之上,有一条真正磅礴的巍峨巨物,挪动身子,数百丈大小的龙颅抬起海域,身躯鳞片数以千亿计,开阖如刀剑。 最终一只巨大的竖形龙瞳对准了他。 青石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难以置信。 “这是,真龙?” 第一百五十六章 剑气与龙 南海海域上空。 近乎百丈大小的莲花宝座通体纯白宛若琉璃,此刻微微摇晃。 青石神情呆滞望着这条将下颌微微靠在莲花宝座上的大胆真龙,庞大身躯的重量压得莲花宝座隐隐有些不堪重负的意思。 青石先是微微转头,望向远方海天之处,两堵千丈大小的水墙不能再抵入一分一毫,极远处似乎有“狭小”的身躯翻滚。 接着他微微转头,看到龙颅上的那位莲衣男子姿态平静,盘坐在龙颅眉尖扁平地带,双手拎起这条庞然大物额前最中央的一片巨大鳞片,笑着念了一声“起”。 将下颌靠在莲花座上的那条大胆真龙先是漠然瞥了一眼莲花宝座上的青石,接着裂开龙唇,似笑非笑仰望最上空那尊宝相庄严的六头十二臂菩萨法相。 它“缓缓”将头颅翘起,离开莲花宝座,身躯倏忽抬起,身下不可避免的掀起滔天巨浪。 有龙摆尾。 紧接着远方两堵千丈高的水墙顷刻间崩塌炸裂,整片海域的汪洋重新覆盖砸下砸回,宛若一条绸缎被人抖动至了最高点。 数以千里计的广袤海域,极其罕见出现了一幕浮空场面,所有的海水在这一刹那齐齐漂浮飘离而起,颗粒分明,像是被一张无形巨网兜住,不能渗出分毫。 一缕缕一道道剑气从地底迸裂,宛若倒流而起的瀑布倾泻,从远天的尽头遥遥揭起,形成一道巨大的圆形剑阵。 剑气密集而强硬的交接成网,盘旋,呼啸,硬生生兜住了整片紫府神魂的海域。 莲花座前突然跌下一道身影。 青石面色复杂看着那道从真龙头颅上一跃而下的莲衣身影,砸入莲花座中之后立刻开始撒足狂奔,数十丈的距离刹那便至。 小殿下哈哈大笑,一拳砸在青石面前,紫府神魂之争,此刻天地大异象,易潇硬是要拿紫府体魄硬撼佛门神通。 青石不躲也不闪,任由那只拳头砸在自己额前,自己面色平静不曾后退丝毫,反倒是那只拳头寸寸崩裂,连带着易潇的手腕也被自己的巨大力量反震出骨肉横飞的血腥场面。 小殿下大笑着收拳再递拳,那只本已经碎得不能再碎的断手,在空中蓄力的过程之中不可思议重新凝结而出,再一次狠狠擂在了青石额前眉心之处。 不出意外的再一次血肉横飞。 于是再次收拳递拳。 青石眉心剧痛,却面无表情,双眸不眨盯住那一朵不知疲倦的拳影,紫府体魄之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端的是两败俱伤的亡命打算,每一拳砸在自己眉心,浑身气血窍门沸腾,却并不能算是通彻心骨。 反观那位拳头碎裂了十七八次,仍旧不知疲倦的小殿下,才应该是真正“痛彻心扉”的那一位。 易潇面上笑意不减,再度收拳,高高扬起。 青石轻轻吸了一口冷气,在下一刻那只拳头将要落在自己眉心之时,额前及时覆出一只灿若金石的玉手。 小殿下笑道:“金刚般若经也怕疼?” 易潇不再自讨苦吃般的出拳硬撼,而是双手钩爪般探出,在青石双肩之上蹭出两道颀长火星。 青石终于不再无动于衷,双手迅速抬起如黄钟大吕合拢般狠狠敲钟。 小殿下心神狂颤,喷出一口鲜血,双手死死抓住青石肩头不肯松开。 青石抬起头来,看清眼前景象。 那条“孽龙”此刻胆大包天,半条身躯不再蛰浅海内,而是顺着莲花宝座之上的菩萨佛身一圈一圈勒紧身躯,最终一颗硕大龙颅漠然至极的攀上了菩萨胸膛衣襟之上,将这尊**相缠绕勒死,十二条手臂被龙躯鳞片扣死,龙躯微微使劲绞压,青石便隐隐约约有不受控制收回手臂的酸涩之感。 余下的另外半条龙身,则是将莲花宝座死死纠缠住,一层又一层,开阖如剑气的龙鳞刺入莲花之中。 莲花宝座微微摇晃。 青石此刻喃喃念道:“天地大势至,万里起风来。” 莲花宝座摇晃一二之后,猛地停顿一刹那,接着陡然下坠,瞬息砸入海中。 小殿下瞳孔微缩,眼前陡然一片漆黑。 两人直入深海之中。 易潇的眸子里燃起大金之色,看清了面前那人悲天悯人的端庄佛相,喜怒哀乐不受控制浮上心头,千般万般情绪,仅仅对视一眼,就不由自主在脑海之中来回交替。 有一声佛号在神魂深处炸绽。 莲花宝座坠沉海底不知其几千万里,带着一条真龙砸入海底地面,将盘踞缠绕莲花宝座的半截龙躯砸得血肉模糊,莲花入地之后再坠三尺,碾压龙躯,缓缓开始旋转,溅出一片猩红血色,那条“孽龙”来不及抽身,只能在深海底内嘶哑张大龙唇,作势要将那颗菩萨头颅吞入腹中。 大逆不道。 菩萨依旧唇角带笑,无视着这件渎神的大孽之事,两只合掌在胸前的手臂缓缓抬起,撑开了小半截龙躯。 那条真龙的瞳孔微微收缩,眼看着自己就要吞下一颗头颅,上下两瓣龙唇被两只玉手扳开,抵死,不能再前进分毫,千钧万钧巨力无处可使,只能舌尖打颤,愤怒冲着面色安详端庄的菩萨法相吼出一声无人听见的爆破雷音。 整片海域地底都随之摇晃。 菩萨真龙,就这般僵持而住。 易潇和青石俱是头疼欲裂。 小殿下咬紧牙关,口鼻溢出的鲜血在深海海底飘溢散开,他缓缓挪动十指,顺延青石两条合十手臂下拉,缓缓扯出两条血肉模糊的长痕,最终扣住青石双腕。 两袖青袍被易潇不讲道理拿蛮力扯成几道布条,青石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只是缓缓睁开双眼,天眼通看清周身飘溢着一缕一缕或自己或易潇的血线。 深海海底,压力大得惊人。 自己合十的双手无力再去行动,只能任由对方扣住手腕。 小殿下同样没有更多力气去撼动这尊真正无垢的琉璃菩萨身躯,也仅仅只能做到这种“不痛不痒”的程度而已。 小殿下腹部微微震颤,感慨说道:“未曾想过,若是论神魂强悍程度,你居然比东君还要强上一些。” 青石小和尚以心意通微笑道:“是殿下您疏忽了,本该数息结束的紫府之争,此刻拖入了角力之境。” 易潇微微叹息一声。 真龙见世,本该一口吞去半片海域,或是砸碎莲花宝座,这场紫府之争的胜负就已经定下。 只可惜硬要借力去做那“渎神”的大逆不道之举,果真遭了报应,被青石拖到了一力换一力的尴尬境地。 青石琉璃无垢,大金刚加身,站在莲花宝座之上立于不败之地。 小殿下腹部发音说道:“那就看看谁的气息长,是你的金刚体魄先压垮我,还是我的剑气清空南海。” 青石有些感慨望向深海远方方向。 整片南海被小殿下以剑气兜裹而起,蔓延紫府海域的无数剑气缓缓从弥散到紧绷,形成一张大网,此刻以极快的速度收缩,不出多时,剿杀至莲花宝座,同样是尘埃落定的大盛之势。 青石有些恍悟。 怪不得他敢“渎神”。 “紫府之争,看声势看气场,这尊菩萨宝相称得上是惊天动地。”小殿下气息绵长,不紧不慢说道:“可争至最后,紫府打碎,便是无可避免的神魂打伤之境,当年琴君被银城城主打到紫府崩碎,此后跌境厉害,再也不复当年。” 青石微微抿唇。 小殿下轻声说道:“你要赠我的四部经文,一部大日如来,最先头见识到了,一部金刚般若,我也记下了,还有三重跋陀罗和三十三重天” 易潇抬起头来,望向自己头顶上那尊宝相庄严的菩萨,此刻持力缓缓架撑起真龙身躯的恢弘景象,认真说道:“四部经文,果真不负盛名。” 青石赞叹说道:“造化与因果,果然是世上最神妙的东西。四样佛法加身,我实在没有想过,居然还会输给你。” 易潇笑着摇了摇头,道:“真要紫府死战,你大可以等到剑气近身,以大金刚硬抗,即便大金刚体魄被剑气绞碎,你只要留下一口气,菩萨怒目之后一条手臂拍中我,我大概率会落得神魂尽碎的下场。” 青石温柔笑道:“东君肯定是看到那条真龙以后就立即认了输。” 易潇笑着点了点头,承认道:“大雪原上赢得比较轻松,其实东君是吃了没有与春雷琴真正心意相通的亏。紫府诸多大异象,真龙与菩萨称得上是第一流骇人的景象了,他那几条春雷蛟龙,即便死战,拼得两败俱伤,也不可能与真龙厮杀得胜。” 青石感慨说道:“谁敢在神魂之境与你死战?到头来都是被打碎紫府的下场。” 海底世界压力陡增。 底座嵌入海底的莲花宝座剧烈摇晃起来,莲花开始不受控制地簌簌剥离,崩碎,漂浮。 青石缓缓抬起头,看着整片紫府世界被剑气从边缘绞碎,积累的大势缓缓叠加推进,气势磅礴。 最终不可避免的要轮到自己。 一声叹息。 青石笑着说道:“认输啦认输啦,打不过你。”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有妖念我 静室之内。 青石和易潇缓缓从紫府神魂境界之中退了出来。 两人面色都有些稍显苍白,这一场紫府之战打的委实有些过激,真龙与菩萨绞在一起,神魂相交相抵,入骨三分,双方神魂皆有损伤,但单论菩萨与真龙的较量,其实青石并未落在下风,而是不可思议的与小殿下在紫府之中打了个五五开。 若是易潇只有这么一条被菩萨架在肩上掐住下颌的困龙,再打下去,打一百年也不可能分出胜负。 只胜一筹。 胜在一手滔天剑气的围剿。 最后剑气收缩至青石周围之时,这位佛门大菩萨很懂得“审时度势”的选择了认输。 …… …… 木窗依旧开着。 白纱窗帘轻轻摇晃。 青石卷起青袍,双肘靠在窗台上,若论面色苍白程度,他明显要比小殿下更惨一筹,只是面上依旧挂着笑意。 青石背后的南海海面平静,龙首七十二槊大船缓缓航行在海面之上。 与紫府那里海域清空,剑气出巢,天崩地裂的浩大场面截然不同。 青石缓缓闭上双眼,愈是回想,愈是觉得回味无穷。 这一场紫府之战,虽然打的自己神魂受损,但利大于弊。 青石小和尚闭眼笑着感慨说道:“等去了南海,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再行切磋了。” 小殿下同样面色有些苍白,魏灵衫伸手扶住他,踉跄一二,算是站稳了脚步,笑骂道:“切磋?哪有你这么切磋的?……和尚,我以后可不敢再跟你在紫府打架了,这哪是什么紫府切磋,整整四部佛门大经轮番着上阵,再加上那尊吓人法相,你哪天要是呆头呆脑要跟我死磕,那尊大菩萨我可惹不起。” 青石笑着摇了摇头:“当今天下,几位妖孽,你虽是新晋之辈,但神魂之强,应当是此间第一了。” 小殿下语气温和笑道:“我又不在乎这个。” “南海那位道胎,据说神魂也是天生强的离谱。”青石缓缓平息胸膛里的那股子抑郁之气,轻柔说道:“等到了终巍峰,少不了一番麻烦。” 易潇苦笑说道:“你可饶了我吧,早知道大雪原上我输给那位东君了,这‘妖孽’之名,我不要也罢,现在这几位难缠的妖孽,是个人都想要来找我切磋一下神魂紫府。” “东君是妖孽里公认的神魂境界造诣极高,”青石闻言之后,缓缓正色道:“我这段日子有了些造化,才有了这尊大菩萨法相,在这之前若是入紫府与他一战,是毫无悬念被他碾压的情况。” 青石顿了顿,无奈说道:“说实话,就算有了这尊大菩萨法相,按理来说我应当压他一筹,可我依旧觉得,等在南海见了面,他真融合了‘春雷’,我应该还是打不赢他。” 小殿下笑道:“和尚,放心好了。就算打不赢,也决计不会输。” 青石笑着应了一声“是是是”,小殿下突然蹙起眉头。 易潇心底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你是说……那几位妖孽,都会来?” 青石眨了眨眼,瞥了一眼郡主大人,笑道:“除了那位漂泊北地的大剑仙,其他几位都明确表示了自己不会缺席。” 魏灵衫面色平静,心底没来由有些失望,只是不露声色,淡淡说道:“师兄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他也不在乎虚名和浮云,留仙碑的那份造化……对他而言,应当也没什么吸引力吧。” 青石感慨一句:“他的确是这种人呐。” 郡主大人突然有些好奇:“留仙碑……到底是什么,里面又有什么?” 自古以来,传入中原的说法就是,留仙碑是世间最大的一份机缘。 有多大? 甚至可以称之为“仙缘”。 只是这份“仙缘”究竟为何物,却无人可知。 留仙碑上留名的就只有那么几人,其余人根本无缘一窥仙缘,更多的人甚至无缘去终巍峰一睹南海的奇观异景,仙人造化。 妖孽们有缘去留仙碑争一下造化,那些准妖孽们有缘去南海论道论法,证一下己身,其余人……譬如青石带去的那些佛门子弟,或者简大神将带来的道场上那些江湖庙堂的后起之秀,那些人顶多能算是天才之流,能去南海亲眼看一看终巍峰的十八山,见一见道胎大师兄,聆听讲道就已经是一份不小的造化了。 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这些称得上“天才”的人,都太多。 青石想了想,瞥了眼易潇,认真说道:“留仙碑内的造化……南海那位递请帖的时候也没有多说,只是说了可以弥补‘九品’境界的损失。佛说照见五蕴皆空,我在九品境界留下了一些遗憾,本以为没法弥补了,放下了,留仙碑又让我起了争一下机缘的念头。” 郡主大人有些恍悟,道:“怪不得这几位妖孽都会来……” “是了。” 青石有些无奈的说道:“那位大光明山的山主,在中原几次肆无忌惮的出手,无视‘规矩’,强行拔了我们几人的境界,让我们晋入宗师,错失了在九品掠取造化的机会。所以这次南海圣会,留仙碑的造化,谁又能视之无睹呢?” 郡主大人抿了抿唇,有些担忧说道:“那大师兄……” 青石想了想,认真说道:“那位大光明山主,若是出场,必然是大手笔,全然没有顾忌,借人一物,再拔人一境,挑的都是中原顶尖的修行妖孽,挨个挨个来,看起来谁也逃不过,谁也走不脱,可若是真轮到了李长歌,那位大光明山主得手了,这消息应该会传开,现在还没有丝毫动静,应当……” 他顿了顿,柔声说道:“应当是个好事。” 魏灵衫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她又蹙起眉头,缓缓扭头望向此刻心不在焉的小殿下。 小殿下刚刚晋入妖孽…… 青石似乎明白她的意思,试探性说道:“同是圣岛人,那位大光明山主……应该不会对易潇出手吧?” 郡主大人心底有些不好的念头,她声音不确定说道:“天下的妖孽都来南海……这会不会是个局?” 青石眯起眼。 江湖圣会,必然背后风雨不定,飘摇难测。 大世当道,每每中道波澜诡谲,蛟龙翻腾。 “哪里来的这么多局?” 小殿下突然吐出一口气。 他笑了笑,望向魏灵衫,柔声道:“我们俩本来就去南海看个风景,不掺合这些破事,行不行?” 郡主大人细眯起眼,仰面笑着点了点头。 易潇转过头,望向青石,声音复杂,说出了自己刚刚心不在焉的原因,“那位西妖……这次也来?” 青石转念恍悟,眨了眨眼,眼中大有深意:“那位…已经来了,据说在前几日就抵达了南海,比我们任何一人都要早。” 易潇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忒烦。” 郡主大人在之前一同游玩齐梁十九道的时候,听小殿下亲口复述了当时万里南下的路程,其中巨细,没有一处遗漏,自然知道此时易潇口中的“忒烦”是什么意思。 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她走她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没什么好怕的。” 青石笑着说道:“听说西妖也破了九品,所以你俩大可不必担心,现在天下妖孽,除了北地李长歌和南海叶十三,其余的都已经晋了宗师,碍于规矩,宗师不能对九品出手,所以真要打架,就得进你的紫府,到头来还是被你碾压的下场。” 小殿下轻轻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怕打架……” 易潇面色复杂,一言难尽。 自己每每念到西妖二字,脑海之中浮现而出的,与那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妖族大修行者形象不同。 那位尊坐在西域八尺山巅无上之座的大妖,原来形象不过是一介柔弱女子。 雪白大麾,娇弱身躯,清柔面庞。 北地逃亡之时,自己一剑递出,将那位女子胸膛刺了个对穿。 她不躲也不闪,只是怔怔望向自己,面颊缓缓两行血泪流出。 那副场面在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 越想越是悲苦。 悲从心来。 苦到肝胆。 易潇不知道西妖与那位霸王究竟有多少纠葛,纠缠了这么多年,最终居然找上了自己。 此刻心底又有了那个跳动的声音。 “哥哥……” 一次轻轻颤抖,接着是第二次。 “哥哥……” 声音愈发变大,语调依旧温柔。 有人拨弄琴弦一般。 一次两次三次。 小殿下缓缓握紧双拳。 心境万里起波澜,狠狠拍下砸下,将所有念头一扫而空。 此后再无杂音。 易潇缓缓抬起头,望向远方南海方向。 他的心底没来由生了一丝戾气。 然后在心底默默念了三句话。 …… …… 南海十八山。 特地为那位远道而来的西域大修行者挪出的一座山头。 名叫“妖宿山”。 山头上端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女子腰身贴身围绕一层火红流纱,肩头覆着一件轻薄的白衣,红白交接,鬓角飞扬,剑眉英姿。 她单手托腮,怔怔望向南方,另外一只手拈着一朵小红花。 心底念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哥哥”。 此刻像是生出了什么感应。 她抬起头来,猛然站起身子。 天地之间陡然起风。 大风。 小红花的花瓣被吹散吹落,漫天飘零。 很远之外的那个人心底声音传来。 一共三句话。 “什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能不能别念了啊。” “我真的……不是啊。” “一遍又一遍,你真的……很烦呐。” 西妖立即住了口。 她闭上双唇,眼光迷离,痴痴傻傻望向妖宿山山前漫天飞舞的火红花瓣。 化为流光,终不可追回。 第一百五十八章 白马啸黑风 距离抵达南海终巍峰还有些日子。 简大神将带来的一批江湖客,还有边疆军人,这些日子大部分都在道场修行,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修行狂人,有些在道场就亮了刀子,还见了血,那位大神将压在场间,倒是没有打起来把龙船拆掉的场面出现。 青石带的这些佛门子弟不争不抢,每日闭关,清心寡欲,只管修行,逢事便问小师叔,端的是佛门清净,念经吃斋,跟着青石身后,等着到了南海,见证这位年轻小师叔在终巍峰盖压诸多天才的佛门大兴场面。 还有一些江湖内地的修行天才,譬如楚西壁楚东来,其实就是简大神将心底念了一份小殿下的香火情,顺路带来了南海,连客间都安排的距离天字一号间不远。 不过有位本不该出现在这条龙船上的某人,凭借着一块腰牌,想着靠特权亲自来看看南海圣会,没想到居然就这般顺风顺水搭上了简大神将这艘江湖大船。 那位某人现在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拿萧字腰牌上了船。 他掀了掀窗帘,看到道场里还在修行的江湖客,西域北疆的年轻军中砥柱,无一不是修为踩在九品境界之上的修行天才,随便两个人打起来,就能把这艘船给拆了。 他担忧的不是船上的这些修行者,船上除了简大神将,还有两尊真正的大菩萨。 他担忧的是下了船以后会发生什么。 黑风寨的房间很热闹。 一共有五个人。 “黑风寨呐,我说你就别担心那么多事情了。” 房间里少女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你在江湖上得罪了那么多人,也不差这么几个啊,担心,担心也没用呀。” 慈大寨主的目光从道场上那一张纸杀气暗藏的面庞上扫过,沉默复沉默。 楚西壁也在屋子里,他盘坐在一角闭目修行,此刻缓缓睁开双眼,声音略显阴柔,带着些许好奇:“这些江湖客貌似来自齐梁的天南地北,有些甚至是北姑苏道的亡命之徒,你是怎么招惹上的?” 慈大寨主沉默很久。 他叹了口气。 先是指了一位背负丈七蛇矛的壮硕大汉,身高八尺,豹头环眼,燕颌虎须,面带杀气,肌肉贲张,此刻正靠在木桩上瞪大铜环眼,环顾四周,不怒自威。 “喏这个,在新亭道杀了人,被天阙通缉,逃到北姑苏道,坐了两年牢,今儿被简大神将捞了出来。” 楚西壁闻言之后眯起眼,脑海里细细回想:“此人倒是有名,名叫张游,与新亭道的那位新亭侯好像是亲戚。” “是啊,是那位新亭侯同父异母的弟弟。” 楚西壁有些微惘,不明白此人与黑风寨有何联系。 慈大寨主挠了挠头,略显尴尬说道:“我举报的。” 楚西壁沉默。 接着慈大寨主又指了指道场上另外一人,是位瘦削模样的公子哥,一身花衫,双眸深陷,看起来面色苍白,不像是个亡命之徒,修行起来倒是极为刻苦,偶尔抬起头来,那双眸子望向黑风寨所处的房间,眼底不少怨怼之气。 楚西壁想了想,摇头道:“此人修为不弱,应当不在我的修为之下,不过倒是没有什么名气。” 慈大寨主干咳一声:“这人复姓西门,是阳关谷那儿的一位修魔者,修行的欢淫秘术,自称‘西门大官人’,干了一票见不得人的邪闻淫事,我有位兄弟有心报仇,打不过他,无能为力,提着棍棒上了滨湖山,入了黑风寨,我略施小计算是为那位兄弟大哥报了仇。” 楚西壁有些微怔,愕然问道:“报仇?” 黑风寨声音支吾,有些心虚:“大概就是捏造虚假消息,制造黑锅,转移黑锅,传播不实言论,外加栽赃,陷害,落井,下石还有举报。” “本来这厮什么官人,要坐牢十年八年的,没想到简大神将居然把这货也捞出来了。” 黑风寨欲哭无泪,道:“那位简大神将跟我说船上鱼龙混杂,我哪里知道鱼龙混杂的这么厉害杀人犯和兰陵城贵族兵痞待在一个道场,简直是狼狈为奸啊。” 楚西壁沉默片刻。 他将目光挪到房间里另外两人的身上。 两位。 真正的大菩萨。 小殿下努力憋笑,没想到这位黑风寨寨主站在自己门前一晚上,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不敢说出口的事情,居然就是这件事。 易潇这几日照常修行,与魏灵衫一共修行神魂,偶尔以元气在狭小空间内试探着掌控“大元气剑”的剑尖,愈发驾轻就熟,简大神将带的那批江湖客,没日没夜在道场苦修,也没人敲门来求教修行问题,易潇正好乐得清闲。 青石与易潇神魂切磋了数回。 在第一次紫府之战打的两败俱伤之后,两人都刻意控制了神魂的力度,真龙与菩萨都未曾再度见世。 青石不得不感慨小殿下的神魂之强,手段之妙,诸多小心思小心机,在神魂交战之中令人“猝不及防”,自己真正抛弃了最大傍身依仗的那尊菩萨法相,打起来便不可避免陷入各种易潇开局之时便布设而下的陷阱,打了这么多场,居然没有一场取得过上风之势。 两人从紫府之中打的酣畅淋漓,甚至未曾发觉门外有人站了一宿,黑风寨等到门开之后,才谨慎拘束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易潇只觉得黑风寨与自己的缘分真是颇深。 此刻听了黑风寨支支吾吾的话,更感亲切,像是回到了当年风庭城自己与苏大少宋大刀鞘狼狈为奸的时候,再度望向黑风寨的时候,连那厮脸上的一些匪气,都不由自主看得舒服起来。 青石柔声说道:“南海之行,你尽管放心便是,这些人虽是九品,但入了终巍峰,没人敢不守规矩,回了中原,这些囚徒若是能将功抵过,也许能重获自由,可你别忘了兰陵城律法谁说了算。” 说到这,青石笑着望向小殿下:“要坐牢还是自由身,还不是某人一句话说的算?” 黑风寨眼前一亮。 易潇没好气笑骂道:“和尚,你可别瞎说,这叫徇私枉法。” 小殿下瞥了一眼捏着衣袖的黑风寨,笑着说道:“不过你别担心,下船以后你也不会有事。有一句话叫‘江湖恩怨江湖了’,还有一句是‘江湖最大是靠山’,若是你没什么靠山我便来当你的靠山。” 易潇笑意浅淡,隐晦提点道:“你手上捏着的这块腰牌,算是一块整个齐梁通行无阻的保命牌,不过你哪天要是动了拿它耀武扬威为非作歹的念头,这块腰牌就是你的送命牌了。” 黑风寨咳了一声。 “唔”慈大寨主挠了挠头,认真说道:“殿下,我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我倒不是担心下船以后我的安危。” 小殿下语调微微扬起的嗯了一声。 黑风寨望向青石,知晓眼前这位是佛门的大修行者,统率佛门,名声极大。 所以他有些尴尬。 此刻门外响起了一声敲门声,接着是听起来有些仓促的声音。 “打扰打扰” 有一道年轻身影,轻轻敲了一下虚掩的门,接着压低声音,像是做贼心虚,也不等人应声,就猫着腰进了屋子,力度轻柔重新合上了门。 这是一位身穿白色僧袍的年轻男人,面容倒是英俊,只是眉宇之间舒展不开,纠缠在一起,所以也有着一股遮掩不住的 匪气。 这位年轻男人双手合十,很不觉得尴尬的向屋子的两位大菩萨揖了一礼, 直起腰后,他笑意灿烂:“小僧来自白马寺。” 小殿下与青石对望一眼,有些面面相觑。 青石有些微惘望着这位看模样看装扮都是佛门中人的年轻男人,脑海里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带了这么一号人物上了龙船。 “菩萨大人,别想了”黑风寨挠头说道:“是我带来的。” 楚东来此刻有些恍悟的感觉,大有深意望向黑风寨:“他也得罪了道场上的那些人,然后投奔了你?” 黑风寨很不好意思说道:“其实道场上的那些,都是小鱼小虾呐,哪里用得着麻烦殿下您,回中原以后该举报的举报,该背锅的背锅,这种脏活我干的多了,不怕报应的。” 易潇眯起眼,望向面前其貌不扬的黑风寨。 他顿了顿说道:“殿下,接下来说的话,不可有他人听见。” 小殿下挑了挑眉。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样物事,认真说道:“殿下应知,南海圣会有诸多天才到场,届时论道论法,留仙碑空出了一个位置,专门为这些所谓‘妖孽之下’的人物所留。” 未等易潇答话,他笑着自言自语道:“殿下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殿下您不需要去参与论道论法,因为您和青石菩萨都是天底下最大的那几尊妖孽,自然有人留好了去留仙碑的位子。” 黑风寨望向易潇,想了许久,认真说道。 “我其实本可以不用上船的。” “就算上了船,也不用到南海终巍峰的。” “就算到了南海终巍峰,也可以不用做那件事的。” 话音落下—— 易潇脑海里突然有什么燃烧起来,刹那浮现。 那是一道端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身影。 那道女子影像极为模糊,黄衫飘摇,面色平静,望向自己。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一但说出口,就会被人听见,就会留下痕迹。 所以即便在心底说,也不可以。 那道黄衫身影飘摇模糊,坐在轮椅上,有人缓缓走出,站在她的轮椅背后。 接着是第二道身影。 第三道身影。 密密麻麻的人影从轮椅背后走了出来,平静站在黄衫公子小陶背后。 小殿下瞳孔微微收缩。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心底对眼前那位黑风寨寨主心生的亲切之感从何而来。 在风庭城。 在洛阳道。 在一路走来,也许有这么一个人,仅仅是擦肩而过,你会心生亲切,倍感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又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就像是,似曾相识。 像是,风庭城里被打劫的吴中天。 像是,轻安城门口刻意放水调侃北魏世道的某位士兵。 像是 易潇的株莲相过目不忘,此刻面色平静的公子小陶对视,在其背后,零零散散无数的人影之中,缓缓扫过。 她的背后,便是这些在自己生命之中仅仅是一个过客的小人物们。 一个个对视,对望。 这是一段又一段人生。 可是齐梁的小世家里,真的有那么一个吴家吗? 吴中天,真的有这个人吗? 再或者说,那个刻意放水放走某人的轻安城门口士兵,在那天之后,又过的怎么呢? 如果他们的人生,只是为了某段交接而存在。 像不像一个傀儡? 易潇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第一次在天狼城遇见公子小陶,这样一位身负天缺的南海小师妹,怀里揣着生死墨盘,棋圣大人和道胎师兄都宠着捧着,遥遥万里的距离,难道就一个人来了? 在宁风袖来之前,又是谁扶的轮椅? 之后零散画面,拼凑起来便顺理成章。 一幕幕推进,最终在北原森罗道殿会围剿的画面之中暂停。 那个钟家小二爷在株莲相里缓缓成型。 公子小陶此刻背后已经站满了人物,地上摆放不下,有些人物悬停在空中。 有一位黑袍年轻男人浮现站在了易潇的面前。 双袖无风自动,沾染着北地的风雪。 前后左右每一道身影都保持着沉默。 包括最前方的那道“钟家小二爷”的身影。 接着“钟家小二爷”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了黑袍里的那张脸。 那张与黑风寨寨主相似无二的脸。 眼前的黑袍男人,笑着伸出双手,合拢抹过五官,那张面庞便缓缓扭曲,变作了白马寺的年轻僧人,黑袍褪去漆黑之色,变成白袍。 易潇抿了抿唇。 他终于明白了。 白马寺的“年轻僧人”未发一言,面对易潇,缓缓后退,一直推到公子小陶背后的人潮之中。 那些人的面容全都化作了不可看清的漆黑之色,一个个木然退去,只留下白马寺的年轻僧人,笑意浅淡扶住了轮椅把手。 公子小陶静静望向易潇。 易潇同样平静与她对望。 纵然心底万丈波澜,依旧面色不变。 黄衫女子衣衫开始焚烧,飘摇如烟,最终缓缓启唇,以口型示音。 “南海。” “等你。” 第一百五十九章 藏剑山喝酒 龙船行驶了数天,此刻已经临近南海。 距离抵达南海还有数个时辰。 目力好一些的人,此刻站在龙船船头,甚至可以遥遥望见那座仙岛在海雾之中朦胧缥缈的模样。 “南海十八山,各有气运,除了终巍峰,道胎叶十三所居的扶风山应当是气运最大的一座。” “十八山外,南海仙岛内,有大片大片未曾归入修行者洞府的区域,其中荒僻山脉百余条,被称作‘荒域’。棋圣大人明确规定了不准外人入内,即便是南海门内的那些人,也被勒令不准拓荒。” “这一次的南海圣会,有不少人是奔着论道论法头筹来的,这些准妖孽憋足了劲要打一架,好去留仙碑求一份所谓‘仙缘’,留仙碑可以让宗师之境的那些妖孽完善己身,说不定可以在九品境界硬生生拔高,造出一位妖孽。” 不大的静室之内。 青石领着一众佛门子弟,楚西壁楚东来黑风寨同样在内,人数不多,所以屋子里勉强能挤得下。 “很快就要下船了。” 小殿下语调平静,顿了顿说道:“我接下来说的话,只说一遍,你们只需要记住便可。” “这一次南海圣会,有资格参与论法论道的人,约莫有百人,这些人争得头破血流,争一个留仙碑的机会,其实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情。”易潇缓缓扫视一眼静室之内,声音不大说道:“这艘船上,至今还在道场苦修的,如此拼命,就是存了打死也要在南海抢一个留仙碑名额的念头,打的倒是天大的好算盘,鱼跃龙门,其实也并非不可,只是他们打生打死,就算最后真有机会看一眼留仙碑,机缘造化,也不是他们的。” 青石接过小殿下的话,声音柔和说道:“等到了南海,佛门会随我一同入住小乘山,若是有可能,我希望” “南海的这场圣会,除我以外,诸位同门不要参与。” “那些造化,那些机缘。”这位小师叔顿了顿,缓缓说道:“一点也不要。” 小殿下语气很平静,“因为你们抢也抢不到。” 一众佛门子弟面面相觑。 易潇目光巡视一圈,与黑风寨对视的一刹那微微挑眉,下一秒便不露痕迹地离开,接着平静说道:“你们之中的确有一些修行天才,打架能上得了台面,拼命也许能拼赢,若是愿意去论道论法,求一个机遇,我和青石也不会拦着。” 南海圣会,天下盛事。 真正临近了那座仙岛,即便是易潇,也不得不感慨南海仙岛的恢弘壮阔,七十二槊巨船,在小岛边缘,像是悬停在洪荒巨兽脚爪之旁的卑微蝼蚁。 龙船靠岸,小殿下没有理会道场上那些还在刻苦修行的鱼龙人物,与郡主大人率先下了船。 类似南海圣会这种场合,有地位的人物出行都会讲究排场,道场上那些附庸人物,再狠毒血戾,齐梁大神将简肇薪未曾开口发话,他们哪里敢先行一步? 简大神将站在龙船上,笑着与易潇和青石挥手。 这艘龙船很大,能容得下很多人,但归根到底,易潇此行并非代表齐梁出场,青石的佛门子弟与简大神将带的人也不是一路人。 青石领着佛门子弟陆续下船。 作为拿到第一份“请帖”的妖孽人物,易潇和青石有资格最先下船,也理所当然最先下船。 南海的山门外人潮涌动,都想一睹妖孽风姿。 只可惜下船码头不远之处,就在小殿下和青石下了船之后,未行几步,就有一道身影凭空凝聚而出。 那是一道身穿宽大紫色道袍的年轻身影,浑身皆有紫气凝聚,发簪处有紫雷来回跳动,噼里啪啦脆响不停,笑意温和,单单是对视对望一眼,心底便抑制不住升起好感。 如今易潇神魂比洛阳强上数倍,再与那位道胎对望之时,已经没有了当年无比被动的感觉,隐约可以察觉出,这种让人心生好感的原因,多半是类似于紫府幽术的玄妙手段。 “十三在此恭候多时。” 道胎大师兄叶十三此刻笑着望向易潇和青石,目光尤其在易潇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声音不乏感慨:“洛阳之后,倒是未曾想过,殿下会是天下最新晋入妖孽之境的第一人。” 易潇同样望向叶十三,接着拍了拍身旁青石的肩膀,谦逊说道:“有你们珠玉在前,如今已入宗师,而我尚在九品,又哪里敢称作妖孽?” 此言倒是不假,小殿下如今与叶十三一样背负“妖孽”名头,只是九品宗师云泥之别,的确要差上一筹。 叶十三摇了摇头,温和道:“那位北地剑仙也未入宗师,如今可是坐稳了天下妖孽第一人的宝座。” 魏灵衫闻言之后眯起好看的凤眸,细细问道:“长歌师兄会来吗?” 道胎微怔一下,打量了一眼易潇身旁的魏灵衫,哈哈笑道:“原来是郡主大人,前不久我家小师妹收到了那位的消息,若是不出意料,应是会来南海一趟。” 青石此刻抬头环顾一圈,笑着说道:“北魏的人好像已经到了?” 叶十三轻声说道:“第二拨请帖的人其实已经来的差不多了,不过那些人倒是没资格让我亲自来接。” 道胎说了这番话,倒不像是模样里那么温驯的一个人,反倒带着淡薄的睥睨之气。 他语调平静说道:“诸位随我来。” 一言说罢,道胎大师兄轻轻抬起一脚,刹那跺下。 紫气流转。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瞳孔微微收缩,眼前南海码头的景象刹那模糊再清晰,已经换了一副天地。 “此处便是小乘山。”叶十三微笑说道:“专门腾出来,供圣会里的佛门住宿,南海山门的地图拓印在小乘山山脚,山上楼阁多处,温泉食物,请诸位随意享用。” 青石双手合十,感慨说道:“道胎果然不凡,与南海一方天地沟通,言出法随。” 叶十三谦逊说道:“谬赞了。” 接着这位道胎大师兄再次抬足跺下,天地微微震颤。 青石身旁的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已经不见踪影。 青石单手轮转佛珠,四处环顾,由衷叹道:“南海天地,有如此神通,谁还能是他的对手?” “两位,此山名叫‘藏剑山’。南海十八山里,钟灵天地,各有不同,唯有此处剑气最盛。本来是准备留给那位北仙,只是听说他不在乎留仙碑机缘,所以来南海的日子可能会稍微延迟,西关的任平生剑气虽盛,但在凉甲城前输给了殿下,此山便留给二位好了。” 叶十三站在藏剑山山脚之下,指了指面前并不算巍峨恢弘的山体,笑意不减道:“藏剑山里藏剑气,没有一柄剑器,但大抵是因为悬崖背对‘荒域’的缘故,这里剑气极盛,有利于二位修行。” 小殿下像是活见鬼一样看着叶十三。 南海仙岛,十八山并非依靠在一起,最南方的小乘山,与最北方的藏剑山,居然只在一息之内便抵达了? 这到底是什么手段? 这位道胎温声细语说道:“只要是南海境内,我一念便可抵达,小师妹的读心相和我的先天大道已经交融在一起,若有什么需求,放开神魂,喊上一声便可。” 郡主大人打量着眼前的藏剑山,山清水秀,郁郁葱葱,楼阁隐于仙岛云雾间,轻声感慨道:“偌大藏剑山,只有两人住,有些可惜了。” 叶十三笑道:“南海本就地大,即便齐梁北魏西关棋宫这些势力都来,也有足够大的场子够他们住宿,人分三六九等,有人独居山头,有人合住一屋,还有人连南海山门都进不来,这是天命注定的事情。” 易潇眯起眼,感觉到了这位道胎大师兄话里有话,看似平淡的提了一下:“就像是留仙碑拓印的名字?” 叶十三大有深意望向易潇。 他缓缓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小殿下心领神会,微微低垂眉眼。 这位道胎大师兄立即当做这一幕未曾发生过一般,笑着抖了抖衣袖,身上紫气流转,温声道:“若是两位无事,十三便告退了。” 小殿下低垂眉眼,柔声说道:“劳烦阁下帮我带一句话。” 叶十三微怔。 “带给南海的公子小陶。” 易潇抬起头来,平静望向叶十三,说道:“就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接下来那句“不知何时一叙”还未出口。 道胎大师兄微微低垂眉眼。 此刻藏剑山山头传来一道从容不迫的少女声音。 “易兄倒是有心了。” 郡主大人缓缓眯起凤眸,望向那道坐在轮椅上的少女身影,黄衫少女坐在轮椅上,藏剑山山门一路往上,她此刻处于半山腰处,看得出来已经恭候多时,背后一位推着轮椅的黑袍中年男子面色一丝不苟,面色木然,宛若傀儡。 公子小陶声音不大说道:“师尊闭关前对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理应好自招待,所以大师兄前去接风,我便来洗尘。正好藏剑山离我山头不远,我便让钟二推着来了,倒是没有等上多久。” 字字句句,说的缓慢。 好教某人谨言慎行。 接着她突然抬起头,对着天空喊了一声。 “师尊,钟二忘了带酒,借一坛酒。” 叶十三眯起眼,望向天空。 一片死寂。 公子小陶笑着问道:“师尊?” 再次提醒。 忽然起大风。 藏剑山山头远处,有一坛酒缸被无名巨力推来,平稳落在公子小陶轮椅之前。 公子小陶轻声笑道:“打扰师尊闭关养伤了。” 天空再无回应。 叶十三转过身子,与公子小陶对视一眼,这位道胎大师兄的眼底满是凝重,第二次缓慢摇了摇头。 公子小陶面色平静点头。 易潇表面上看起来一直笑意盎然,实则之前开口之时便心底一紧,当即死死攥住了魏灵衫的手。 郡主大人心底有些微惘,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及时抖落衣袖,遮住此刻攥住自己手腕,已然控制不住颤抖的五根手指。 山头处的少女面色波澜不惊。 她轻轻敲了一下轮椅,背后的钟二应声推着她徐徐转身,径直进了山腰的楼阁。 “来,此处无人,我请你们喝酒。” 第一百六十章 终巍峰下棋 “这间屋子的禁制很好,很强大,足足布置了三天。” “设置禁制的人是大师兄,在南海,准确的说,在当今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无声无息破开大师兄的禁制。” “所以” “有些话在外面说不了,但在这里可以说。” 黄衫公子小陶端坐在轮椅上,抬起头来,目光平静,望向小殿下,再望向郡主大人,片刻之后,又回到了易潇身上。 黄衫女子语调木然说道:“易潇,好久不见。” 易潇点了点头,有些愕然听到那位轮椅上的女子再次开口。 公子小陶面无表情说道:“我怀疑我的师尊有问题。” 言简意赅。 开门见山。 这一句话说完,黄衫女子望向小殿下,丝毫不避讳易潇身边的魏灵衫,继续说道:“南海圣会没有必要邀请那么多人,师尊想让那把剑出世,不知道要沾染多少人的鲜血。” 那把剑? 小殿下虚起眼,先是下意识打量了一下这座藏剑山半山腰的木屋,确认了这间木屋里的话语不会被所谓的“隔墙耳朵”听去,终于开口道:“先前你在南海上用了‘读心相’,会不会被‘别人’发现?” 这里的“别人”,别无他人。 公子小陶挑了挑眉:“师尊是南海最强大的修行者,也是如今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即便大师兄晋入宗师之境,也绝不是师尊的对手,甚至在底蕴上差了极大的一截距离,所以我无法揣测师尊的手段。” “不过我以‘读心相’发了极多的请帖,即便是师尊有所察觉,也不可能完全还原当初的景象。”她顿了顿,平静说道:“你大可以放心,我当初未发一言,把所有的猜测,都留到了现在。” 黄衫女子轻轻探出一根手指,敲击一下轮椅扶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先来解释一下所谓的‘那把剑’。” 她眉头微微挑起,望向郡主大人,木讷说道:“这件事没有避讳你,但希望你不要与任何一人说,否则我们很可能都会。” 戛然而止。 魏灵衫心领神会,轻嗯了一声,道:“放心。” 公子小陶平淡嗯了一声,继续说道:“留仙碑上有一把古剑,只知道插在碑上十六年了,师尊没有解释过这把剑从哪来的,所以也没人知道这把剑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十六年来,留仙碑开始龟裂,被这把古剑汲取榨干了气运,应该很快就会崩塌。”公子小陶轻声说道:“这把古剑吸干了仙碑之后,无疑就要出世,届时势必会饮人鲜血。” 她顿了顿,眯眼道:“而这样的一个人最好是妖孽。” 小殿下心底震颤不已,压抑住情绪波动,不让面上流露出丝毫诧异,故作平静问道:“这是什么剑,榨干留仙碑,还要饮妖孽鲜血开锋?” 公子小陶摇了摇头,依旧是“不知”的表情,木然继续说道:“大师兄问过数次,师尊只说是个活人留下来的剑,总有一天要被正主拔走,这把剑能够扎根仙碑,无疑是得到了师尊的默允。” “这次的南海圣会,师尊的意志是让诸位妖孽参观留仙碑,你们得到些什么,就得留下些什么,气运也好,因果也好,都是那把剑最后拔出时候的磨剑之物。”公子小陶挑了挑眉:“至于论法大会上胜出者,那个自以为有机会入仙碑成就妖孽的可怜虫,等真得了造化成就妖孽之身,无疑就是那把古剑拿来洗尘开锋的替死鬼罢了。” 易潇怔了怔,公子小陶继续说道:“除了那把古剑,南海最近也不太平。” “扶风山的铁树要开花结果了。” “庞大的剑气在藏剑山下蛰浅不住,开始震颤了。” “妖宿山的妖气抑制不住,满溢而出了。” “大概就是”公子小陶望向小殿下,语调不再那么平静,而是带了一丝丝的微惘。 连她自己也觉得迷惘。 “荒域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说完之后,公子小陶摇了摇头,有些烦闷地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有这个预感,师尊不让我们踏足荒域,钟二前不久派出去的几尊傀儡至今也都杳无音信,最后传来的波动,是被无形的元气切去了联系。” “钟二的傀儡之术,本来是下九流不入门的偏门左道,但有我的心力加持,有大师兄的元力加持,便可以做到‘无限分身’。”公子小陶认真说道:“这其实是一件很逆天的事情,因为在南海没有人比我的心力更强,也没有人比大师兄的元气更多。” “整个南海,有能力做到切断大师兄元气的,就只有一个人。” 说到这儿,公子小陶更加烦闷,她有些苦恼地拍了拍轮椅,说道:“那么,除了那位,还能有谁呢?” 小殿下抿了抿嘴唇,脑海里已经全然明白了公子小陶的意思,但依旧试探着缓缓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风雪银城城主从鬼门出来之后,便与鬼门里那尊‘太虚相’的传人化一了。”公子小陶冷笑一声,目光缓缓挪动,道:“说得好听,说是‘化一’了,彼此交融,到最后不分彼此,其实这种‘化一’,又与被夺舍有什么区别?” 魏灵衫低垂眉眼,未发一言,感应到轮椅上黄衫女子的目光,轻叹一声,说道:“的确与被夺舍没有太多区别。” 公子小陶平静说道:“师尊前不久似乎与人打了一场,还受了不轻的伤,回来以后便闭关至此,可我不知普天之下,除了那位银城城主,圣岛宗主,还有谁能与师尊一战?” 小殿下缓缓摇了摇头,道:“的确没有。” 黄衫女子微笑问道:“那两位正巧,一位出自银城,一位出自圣岛,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易潇缓缓扭头,与魏灵衫对望一眼,彼此都是摇了摇头。 圣岛一切太平,慕莲城未曾出过圣岛。 银城更不必说,那位银城城主修身养息,未出北地。 一切,不言而喻。 易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调平静道:“那棋圣大人,现在还是不是棋圣大人?” “我不清楚。”公子小陶点头道:“但我这几日在山上试探了师尊许多回,我可以确定师尊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却始终不曾对我动手,也许是因为还需要用到‘读心相’的缘故?” 公子小陶突然心有所感,手指力道极重地在轮椅上敲了一下。 “西关的人马也来了。” “现在都到齐了。” 她目光透过木屋,遥遥望向南海码头的方向,不乏感慨说道:“第一拨第二拨请帖,师尊点名要来的那些人,都已经到齐了啊。” 她隔空指了指木屋之外的世界。 一座一座山门指过去。 从北到南,先从藏剑山开始,却略过了藏剑山。 自藏剑山后,第一座便是妖宿山。 “妖宿山上的大夏棋宫,以那位西妖为首,带着近来西域棋宫呈现大盛之势的顾胜城秋水等人,一共二十九人。” “蛰浅山上的北魏森罗道,那位羽公老头带了森罗道殿会加上那个吞噬相在内的二十八人。” “出渊山上的齐梁天阙,简肇薪带了齐梁江湖庙堂的三十一人。” “小乘山上青石带来的佛门弟子一十三人。” “还有妙音山独居的东君。” “西关的人马零零散散也有将近二十人。” 公子小陶皮笑肉不笑的感慨说道:“百余来人,真是好大圣会呐。” 她最后望向终巍峰方向,轻声问道:“师尊,最后能走出这座岛的,又能有几人呢?” 终巍峰上。 棋圣大人的洞府修行之处,处在云雾之巅。 这位南海第一人自从对门内弟子宣布闭关疗伤之后,便再无一人可入终巍峰最高处。 公子小陶不可。 南海孔雀不可。 叶十三也不可。 此刻洞府之内一片漆黑,似是昼夜颠倒,不分黑白。 烛火幽幽,照出一人面壁枯坐之影。 洞府内一片安静。 突兀有一道声音传来,在洞府之内四处撞壁,来回鼓荡,却听不出声音主人是男还是女。 “师尊,北地的李长歌还没有来。” 面壁枯坐的那道身影轻轻嗯了一声,无动于衷,沉寂极久之后,方才轻声说道:“他来不来,都无所谓的。” 那道雌雄莫辩的声音继续柔柔说道:“不过倒是有一位不速之客来了。” 枯坐面壁的那道身影未曾睁开双眼。 他盘坐在地,双手平放搭在双膝,大袖内的手臂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似是受了重伤,连带着投在石壁上的枯影也相当憔悴。 心念微转。 那道疾驰而来的身影在南海海域之上便尽收眼底。 一人只身而来,踩踏大海,背后三尊傀儡,气势恢宏,掀起三条壮阔大浪,不过倒是来的极为聪明,躲开了南海的码头,踩水前行,从南海的荒域一角准备登岸。 “那人”登岸之后速度依旧未减,一路狂奔,直到三尊傀儡同样踏入荒域,这才稍微顿足,抖落炸散一身水气,缓缓收敛气息,端的是仪态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漠然。 “那人”眉宇间带着一丝北地的风霜,更多的,是千年之前的孤独与抑郁,像是感应到了某人冥冥之中的目光,抬起头来,咧嘴笑了笑,在黑袍之中露出了一个木然至极的笑容。 枯坐石壁的棋圣像是看到了一位熟人。 他面壁如此之久,像是在下棋。 如今他看到了棋盘上最难解的一个点。 屠大龙,解死结。 全在这个点上。 幽幽一叹。 “由他来好了。” (ps:南海篇不是套路,所以你们猜不到故事的结局。) 第一百六十一章 圣人 各方势力齐聚南海之后,其实并无太多交集,那位棋圣大人闭关终巍峰山顶,南海门内也并没有对外宣称自家师尊闭关是在“养伤”。 叶十三这条在外人看来称得上天下几条最粗的大腿,的确能压得住场面,但另外几位与叶十三同样级别的“大腿”,能安安静静服服帖帖在山上静修,无非是看在终巍峰上独坐的那位大人。 棋花双圣魏奇。 鬼门之后,老一辈的宗师便只剩下三人。 如今稳坐天下第一人宝座的风雪银城城主。 接着便是圣岛主人慕莲城,和南海的这位棋圣大人。 与他们三人相比,北魏的那位新晋宗师钟玉圣,便显得有些稚嫩,钟玉圣吞了八大国期间跌境的钟家老佛爷和唐老太爷的元力,当年也顶着所谓“妖孽”的名头,真正破开九品之后,却显得异常低调。 如今大世的五妖孽纷纷破开九品,前后晋入宗师。 有人猜测,先行一步晋入宗师之境的钟家男人若是真正与这些年轻妖孽动手,胜负难定,恐怕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 委实是钟玉圣这位卡在两代人之中的新晋宗师,行事太过低调,从未出手过,不知其底不知其高,而那些年轻的妖孽们又太过耀眼,令人不得不赞叹踩在大世气运造化之上的那几位弄潮儿,是百年千年也难得一觅的仙人材料。 按日子来说,南海圣会正式开幕乃是七月三十。 如今诸方势力齐至,没有一人迟到,居然提前了半周。 那位棋圣大人一直未曾露面,全权交与叶十三处理,这场南海圣会是诸大势力天才齐聚的盛会,道胎大师兄便尽了一份地主之谊,在扶风山开了道坛,讲道论法,说与赴会人听。 叶十三讲道当天,第一拨请帖第二拨请帖,几乎所有的人全都来到扶风山道坛,看那位端坐在道坛之上的道袍男子。 易潇和青石也到场了。 青石座下的佛门子弟未有一人缺席,此刻安静寻了一处地儿,拂去地上灰尘,坐在一隅。 这些佛门子弟的性子倒是不错,坐下之后心神扎根,先是修行佛门呼吸法,不急不躁,就这么等待道坛上的那人开口。 叶十三此番讲道,通的天地大道,修行元气之术,与佛门修行不能相通。 但修行路上,殊归同途,佛道兼修的也并非没有。 有些僧人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自家的监院大人。 小师叔就说过这么一个佛道兼修的人。 正是站在青石身边的小殿下。 易潇轻声道:“看。” 郡主大人似乎对叶十三的讲道也颇有兴致,一共离了藏剑山,来到扶风山山巅,此刻顺着易潇话音望向道坛最中央。 叶十三盘坐在地,双手按在膝盖之上,脊背挺直,宽大道袍随风猎猎作响,峨冠博带,面色含笑。 叶十三的背后是一株漆黑的雷击木,通体锃亮,宛若黑铁,雷击木上,十三片红叶缓缓流动火光。 铁树。 “这株铁树,是叶十三证道的宝物。”易潇笑了笑,拿一种古怪的口吻说道:“十三片叶,叶姓十三。听说道胎在山上修行了极久,每日不修元力,不问世事,就是正常的上山下山,挑水浇树,修的是天地自然,道法自然。若是铁树能够开花,便是道果有成。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叶十三直入九品,一朝登天,成就妖孽果位。” 身边较低处传来公子小陶略显冷清的声音:“并非一朝登天,而是十年如一日,日日雕琢,厚积薄发。” 黄衫女子靠在轮椅上,望向道坛中央的大师兄身影,感慨说道:“人无完人,世间诸多人,诸多事,极难有圆满完美的。可若是让我选一位最接近完美的。” 话音顿了顿。 “肯定不是你。”公子小陶瞥了一眼易潇,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或许你的造化真的很大,修行之路断续之后不可思议登上了妖孽的境界,以后可能会更加精进,更加妖孽,但我不认为你是完美的人。” 小殿下哑然失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完美的人。” “以修为来论,世间的几位妖孽,都称得上接近完美。”公子小陶轻声说道:“但只可惜” 她抬起头来,望向青石,略显遗憾说道:“西妖,东君,还有中菩萨你,都提前破开了九品,未曾真正得见圆满,所以你们便离大师兄差了一步。” “这么算来世间便剩不下其他人了。” 公子小陶笑了一声,望向郡主大人,道:“那便巧了,我的师兄与你的师兄,应当便是如今世间最接近完美的人了。” 魏灵衫温柔摇了摇头。 她纠正道:“你的师兄我不知道,但我的师兄不是你口中那样接近完美的人。” 公子小陶微微一怔,听到后者拿着平静的腔调说道:“他就是完美的人。” 坐在轮椅上的公子小陶摇了摇头,懒洋洋眯起眼,道:“叶十三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她没有再用“大师兄”这样的字眼。 而是客观的拿“叶十三”的名字,去评价这么一个人。 “南海如今的诸天大阵,十八山做阵眼,终巍峰做阵心,诸天运转,元力无穷无尽,御敌之势世间无双。” “这座大阵,是叶十三在九品之前布下的,当时他身上没有一丝修为,徒步走遍了整个仙岛除了荒域的所有区域,布下了这座大阵。” “我身负‘读心相’,洞人心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棋秤之术理应无双。可我入终巍峰与师尊对弈,若是开相窥探师尊心思,便是如窥自己,猜之不透。” “我与师尊博弈十局,撇开一切手段,单单以棋道造诣对拼,居然一局也胜不下来。” “叶十三学棋一年,不打谱,不复盘,知晓规则之后便再也不看棋秤。一年之后与师尊入府手谈十局,第一局惨败,第二局撑到中盘,局局攀升,气势如虹,最终胜了一局。” “二师兄被誉为‘小剑胚’,孔雀血脉,甚至有资格一窥妖孽门槛,与当时未曾修行的叶十三论剑,被一口剑气碾压的死去活来。” “东君登上南海,与叶十三对拼‘音道’,这位琴府琴君传人,天资绝世,苦修‘音道’,居然在‘音道’上没有胜过叶十三。” 越说到后面,公子小陶的声音越是有些颤抖。 她深感敬畏,望向道坛中央峨冠博带的道袍男子。 “为什么我们喊叶十三‘大师兄’,因为在南海,大师兄这个名号,只有他配,所以也只能他配。” 公子小陶看着那生着十三片叶的铁树。 叶十三在树下似笑非笑,唇角微扬,鬓角飞起。 她轻声感慨说道:“他是世间最接近完美的人了。” 南圣人。 大道至简,大道至圣。 他想要什么,他便有什么。 当一个人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精通,这样的一个人,不是圣人,还能是什么? 小殿下的双目缓缓变得金灿,大金之色在瞳孔的清池内荡漾碰撞。 他望向那株流火溢彩的铁树。 十三片叶,叶下十三。 扶风山上起大风,扶摇直上九万里。 南海境内猛然有大风过境,这位道胎在扶风山山巅微微举起双臂,接着缓缓下压,于是罡风压下,流云俯首。 叶十三笑着开口,开始讲道。 即便面前坐着天下间最顶级的一批修行者,他依旧面色寻常,笑意自然。 从剑道起始,再到妖术,再到佛法,再到音道,再到修元之术,再到神魂紫府法门。 天花乱坠。 所有人都痴痴入迷,在叶十三的讲座之中聆听大道真谛,受困的修行刹那破开冰面,如入平原,有些人甚至气息不稳起来,心底沸反盈天,屏住呼吸,在叶十三点提困惑之后浑浑噩噩入了顿悟之境。 已经晋入妖孽之境的几人与道坛上的诸人不太一样。 青石听到佛法的时候只是双目微凝,颇感兴趣,点了点头,将有些念头记了下来。 小殿下则是一直双目目不转睛盯住叶十三身上。 准确的说,是叶十三背后的那株铁树。 在株莲相的瞳孔之中,这株铁树缓缓倒映而出,十三片流光火叶,轻微摇动。 易潇微微抿唇。 那十三片叶,哪里是寻常的叶子? 一片是剑道,一片是音道,一片是妖术,一片是佛法。 十三片叶。 十三条大道。 叶十三这些年来,上山下山挑水种树,所行的便是天底下最大的修行。 这是一株“道树”,理所当然只结“道果”。 那片“修元”的铁叶已经开了一次花,结了一次果,叶十三便破入九品,成就妖孽。 这十三片叶,若是有朝一日全部开花结果,又该如何?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十三片叶开,叶十三便是真正当之无愧的“南圣人”。 世间万事万物,无所不知。 无所不晓。 无所不能。 一个真正的,完美的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妖 道坛之上。 叶十三讲道之时,扶风山大风骤停,一片寂静,唯有最中央道袍男子温和的讲道声音,将条条大道剖析开来,字字句句如天降春雨,砸落在座的修行者心间,宛若天籁一般荡开悟道涟漪。 若是仔细聆听叶十三的这场讲道,结束之后必然有所收获,悟性高的更是大有裨益。 小殿下分心二用,一边仔细听着这位南海大师兄的讲道,一边悟莲瞳则是目不转睛盯住那株十三片红叶的铁树。 道坛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叶十三的讲道意境之中。 即便是青石,也缓缓闭上了眼,去揣摩叶十三所提到的“佛门大乘境界”,心底突地有所触动,开始推演起来。 不远处的东君同样缓缓闭合双眸,去体味叶十三勾勒出来的“音道大卷”,在脑海里推演自己修行之路上的下一步。 小殿下心有感慨。 道胎二字,着实重若千钧,背后那株铁树,即便未曾开出其他大道的道果,但冥冥之中的感应,便足以指出最正确的那条道路,叶十三之讲道,对于九品境界的普通修行者,宛若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有巨大提点之效,对于已经破开九品的那几位妖孽,则是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化繁为简。 而最令人心生敬畏的一点。 是叶十三如今还在九品境界。 小殿下望向道坛之中笑意温柔的那个道袍男子,悟莲瞳细细看去,这个男人身上的元气波动似风又似水,与天地相互交融,举手投足得大道青睐,是天生的修行宠儿,注定在修行路上一帆风顺。 千百年间的道胎体质,生得虽然极少,可也并非没有。 古籍里记载的道胎,从来没有一位像叶十三这般。 那些个古籍之中的道胎无一不是妖孽,可他们打自“道胎体质”被人发掘之后,一但踏上修行之途,立即开始攀升,一路没有**颈,在宗门和势力的庇佑之下,一直晋升到最高的境界。 水涨船高,最终船被水淹没。 叶十三在道胎体质发掘之后,居然隐忍了如此多年,徒步走遍南海仙岛,布下南海诸天大阵,此为阵法之道;琴棋书画鸟兽鱼虫,此为养魂之道;剑道佛法妖术元气,此为修行之道。 这样的一位道胎,在少年之时已经蛰浅了如此之久,所图的已经不是所谓的宗师之境、大宗师之境。 小殿下心念百转,想到这位南海大师兄表面上笑意温和,行事无害,令人心生好感,可这股好感,却是动用了紫府神魂之术的伪装,与北地李长歌不同,叶十三骨子里其实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浅淡霸道,而这股霸道,很巧妙的被他糅合在了温和的外貌之下。 他是南海大师兄,行的是名门正派之事,自然没有人会拒绝他。 两袖清风,是因为所求正是清风。 “叶十三可不是什么圣人。” 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 易潇猛地转头。 道坛之上,所有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 身旁的青石,魏灵衫,佛门子弟,全都消失不见。 扶风山山顶一片空旷。 远方有一位娇弱女子,一手按膝坐在大石之上,白袍红髻,长发被她缠在另外一手五指指尖,托腮望向易潇。 已入紫府之境。 她目光温柔,望向易潇,顿了顿,最终硬生生把“哥哥”二字咽了下去,轻柔说道:“拉人入紫府,是‘山海经’的妙用。” 那位尊为西域之主的女子,此刻托腮痴痴笑着,与寻常娇弱女子无二,指了指远方道坛的最中央之处。 紫府神魂之中,那儿居然有一团模糊朦胧的清影,镜像一般,宛若一团镜面倒映的水光,流转宛若琥珀。 盘坐如同人形,背靠十三片叶的铁树。 “叶十三呐,若是不走那么旁门左道,说不定已经将元力修到宗师之境最高之处了。看起来他像是走了一条无比恢弘无比壮阔的‘圣人大道’,十三片叶,叶叶开花,片片结果,可未免也想得太美了。” 西妖很委屈地顿了顿,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哥哥。” 小殿下置若罔闻。 那白袍红髻的西域主人便已经是天大的欣喜,捂唇咯咯笑道:“哥哥,叶十三如今在扶风山讲道,可没有存什么好心思呐,他一直借着天地大道在蓄势,等到精气神全都攀升到极点,便要有所行动了。” 易潇微微皱起眉头,西妖声音轻快道:“当年的东君背负大圣遗音来到南海,叶十三已经在扶风山等待蓄力极久,将‘音道’意境攀至极点,一战之后,与东君不分胜负,说起来是两人音道打了个五五开,其实所谓的‘南圣人’,借着道胎体质,进境飞快,可若是不结道果,便不能一步登天,与人对敌需要极长时间的蓄势,除了已经结过一次道果的元力大道,其余大道看似逆天,实则殊归同途。” 梁凉轻柔将手指缠绕的发丝解开,再细细缠绕回来,反复如此,不厌其烦。 “哥哥,别被他的外表蒙骗了呀,什么‘南圣人’,不过是个所图天大的伪君子,修着十三条大道,妄想一步登天,可终究不是天命所归,所以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与哥哥您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呐。” 那女子一直语调温柔。 易潇深吸一口气,努力拿着平和的声音说道:“我真的不是你口中的‘哥哥’。” 西妖微微一怔。 易潇低垂眉眼:“而且我一直认为,这世上是没有轮回的。” “不,有的。” 这位西域主人抬起头来,望向易潇,灿烂笑道:“哥哥你记不起来啦?你亲口告诉我,轮回是有的。” 小殿下摇了摇头:“就算世上有轮回,我也不是你哥哥的轮回。” 西妖有些微惘望着易潇,笑意逐渐僵硬。 “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易潇退后一步,冷冷道:“就算那位的记忆真的苏醒了,我记起了你,记起了他当年的事情。我也绝不是他。” 她微微抿唇,怔怔呢喃道:“哥哥” 易潇的神魂已经将这一片紫府神魂之境探查清楚,西妖以《山海经》构造的紫府幻境,对自己并没有设下禁锢,想走想留,不过是一念之间。 易潇缓缓后退。 他直视着远方的西妖,悟莲瞳下,这个女子通体火红,宛若琉璃焚烧,可有一处与众不同。 当年自己刺下一剑之处。 西妖的心脏,在大火之中一片死寂,像是被冰雪冻住,结成了冰渣,不会跳动也不会呼吸。 这个女子,像是已经死在了冰天雪地里,即便浴火重生,心脏依旧被冻死不能复苏。 她轻声问道:“哥哥你要走了吗?” 易潇再也不去看她,可神魂隐约即将发动的前一刹那,西妖便狠下心来,将一缕长发揪下,发根带着斑斑血迹。 长发揪下的那一刻,西妖构造而出的紫府幻境刹那崩离,碎裂。 这是以自己神魂受损作为代价,解开紫府,不让易潇有一丝一毫的神魂损伤。 小殿下皱起眉头,终究忍不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子。 西妖手里握着一绺染血发丝,面上不见丝毫痛楚,笑着向易潇挥了挥手。 粲然而笑。 小殿下咬牙闭上眼。 耳边天风吹过的声音重新传来,再次睁开眼,扶风山山顶人影绰绰,叶十三讲道的声音依旧不温不火。 这场讲道已经接近了尾声。 青石缓缓睁开双眼,面色带着一丝赞叹,停滞已久的佛法,居然有了一丝破冰之后的进境感觉。 魏灵衫同样开阖凤眸,面色显露欣喜,从叶十三的讲道之中悟出了些许剑意,这已经是极难得到的造化。 远方的东君面色凝重,背负春雷琴匣,手指敲击膝盖,望向叶十三的道袍身影若有所思。 扶风山山顶之上,除了几位妖孽,其余人依旧沉浸在叶十三的讲道之中。 叶十三坐忘山巅之上,背后的铁树十三片叶流火不止,诸多妙法妙道,在这段讲道之中开始交融交错,开始攀升。 公子小陶突然蹙起好看的眉头,不明白大师兄的神魂紫府为何开始沸腾,气势节节攀升。 刚刚从西妖紫府之中退出的小殿下,皱眉望向道坛之中的峨冠博带的道胎大师兄。 叶十三笑着说完了最后一个字音。 大道讲完,神魂正盛。 扶风山山顶起大风。 易潇感到莫大的压力,像是天地将倾,压在自己一身之上。 那个道坛中央的男子缓缓起身,依旧是笑意温和,可带上了一抹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笑着开口道:“诸位聆听大道,可愿目睹一场神魂之争。” 所有人恍恍惚惚。 青石蹙起眉头。 魏灵衫微微拉扯易潇衣袖。 叶十三站在道坛最中央,睥睨全场,道袍飘摇,缓缓落定,最后目光缓缓落在易潇身上。 “久闻莲仙神魂举世无双,叶十三愿与莲仙在紫府之中,一争高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十万 扶风山山顶之上。 叶十三站在骤然大风之中,道袍扶风而起,猎猎狂响,刹那之后宛若仙人下凡,眉心大紫之色溢出额头。 道胎的神魂节节攀升,如今单看气势,已经晋入极强盛的魂圣巅峰之势,两袖之中溢出流风般的魂力,以他为圆心,交错缠绕,圆形龙卷席地卷起。 道坛的另外一方。 小殿下皱眉不语,身旁郡主大人微微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轻声道了两个字。 “不可。” 魏灵衫没有想到,这场看似是广撒甘霖的南海讲座,在讲座之后,会有这么一出毫无预兆的神魂切磋“大戏”。 而这位此刻看起来笑面盎然的南海大师兄,话语之间有一抹霸道意味在其内,神魂依旧在不断蓄势,笑意如刀。 叶十三是南海棋圣大人门下的首座,号称仙岛之内全无敌,诸般逆天,近乎万法自然,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 叶十三也不是青石,说是“切磋”,可妖孽之间谁能服得了谁,在神魂境内真打了起来,谁又甘愿吃亏,说收手就收手。 “易潇,大雪原上紫府击败东君,便有人传你是天下神魂境内的第一人。” 叶十三轻笑说道:“可这份天下神魂第一人的头衔,须当得起千钧重,百吨沉,不是那么好承下的。” 小殿下置若罔闻,双目大金之色荡漾,木然望着叶十三背后的十三片红叶铁树,想着公子小陶和西妖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藏剑山上,公子小陶说扶风山上的那株铁树又一次开花,即将结果。 是叶十三即将第二次证道了? 这位南海道胎先后与诸方妖孽对弈,稳稳不落下风,积少成多,图的应当就是第二颗道果。 这算不上心机,修行证道之上难免会争抢造化,切磋高下。 可易潇偏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之感。 西妖方才催动山海经以紫府托话,说叶十三是一位“伪圣人”,言语之间褒贬不一,多是贬低这位南海大师兄表里不一,心比天大,要易潇多多小心。 于是易潇再度凝神以悟莲瞳去看那株铁树,便发现了异常。 那株铁树,并非是自己眼中看到的那样。 虽是生在天地自然之中,却有一股不太相融的气息。 不自然。 道坛上的气氛有些凝重。 聆道的诸人顺着叶十三的话,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小殿下。 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场“点到为止”的紫府切磋,没什么好犹豫的,不明白为何易潇还不应下。 妖孽之辈,哪里有承人之下,不敢应战的道理? 青石似乎也觉察出了不对劲之处,面色凝重起来,拿心意通传音道:“此事有所蹊跷,殿下不如避战,青石替殿下承下。” 心意通传言落下的一刹那,这位佛门年轻菩萨前行一步,摇身一晃,刹那便踏出落在了道坛之中,与叶十三不过数丈距离。 两人皆站在天地大风之中,衣袍抖擞。 剃尽三千烦恼丝的青石缓缓合十,一百零八颗佛珠周天旋转,白袍如象玉,绿珠如青植。 他温声笑道:“小僧与殿下一路同行,神魂切磋,虽不如殿下,可终究还是能登上台面的。” 叶十三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青石笑着问道:“小僧愿与叶兄入紫府切磋。” 道坛最中央,乳白罡风起旋,将青石和叶十三的身影笼罩在其内,看不清两人面容。 两袖不断泄出罡风的叶十三笑意逐渐收敛。 青石笑着重新道:“如何?” 道坛之外,有一道缥缈的道音传来。 “可。” 铁树流火,乳白罡风瀑散开来,将这片扶风山山顶包裹而住,轰然卷入紫府境内。 叶十三面无表情,两袖抬起,微扬,将所有人都卷入这场紫府之争中。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东君,西妖,小殿下。 最后落到了自己面前的中菩萨身上。 此刻有一抹轻柔的魂力,似是地面水银流转,从扶风山边缘之处流转而来,抵御住叶十三包裹诸人的霸道魂力,最终覆水收回,流入一人袖内。 那人就立在叶十三身前,双手合十,不远也不近,魂力温柔,声音也温柔:“紫府之争,魂力霸道,弄不好就是神魂崩离的场面,何必拉得那么多人观战?” 叶十三挑了挑眉毛。 青石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叶兄只是想要切磋罢了。” 此言之后,叶十三再无表情。 青石的表情也缓缓凝固。 两人木然对立,一人峨冠博带,左右手抬起,一副登基天下大山山顶,俯视天下仙人景色的恢弘气场,另外一人则是白袍赤足,双手合十,唇红齿白,眉眼温柔,慈悲溢满胸怀。 道坛之外,东君努力抚停春雷琴匣,感应到琴匣内的灼灼滚烫,抬起头来,望向道坛中心的两道身影,目不转睛,目光似是穿透了虚空,投入了紫府之中,那一缕跟随青石和叶十三一同进入紫府观战的神魂,此刻将观战场面传来,刹那在他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到了紫府之中的对峙场面。 看清了青石的那尊菩萨法相。 心底便是抑制不住的震撼涌起。 青石的这尊法相,已经不输易潇在白鲤镇天大造化之下得到的真龙法相。 东君从前觉得自己应当能坐上天下神魂第一人的位子。 即便在大雪原输给易潇,东君也只当是自己春雷琴不曾圆满的缘故。 若是春雷圆满,自己未必不能一战。 只是天下神魂第一人的这个名号,的确如叶十三所说,太沉太重,有了真龙法相的易潇可以一争,如今春雷尚未圆满的自己,如何与一条真龙去争? 有心而无力。 若是没有易潇呢? 东君只觉得小殿下的机缘太大,那尊真龙法相太过逆天。 所以天下有人传易潇是当世神魂第一人,他也只是默认。 谁还能有易潇这般逆天的法相? 现在东君只觉得自己机缘太小。 因为青石的菩萨法相不输真龙。 而这场紫府之争,越看到后面,东君越是心神震颤,面色再难平静,连带着匣内春雷琴也不再平静。 心湖之内,沸反盈天。 原来叶十三真的是想与易潇争天下神魂第一人的名号。 他,真的可以争下这个名号。 道坛之上的两人,保持木然姿势已经有了一炷香时间。 佛门子弟捏着手心,望着自家小师叔,与那位南海道胎对峙在道坛最中央之处。 叶十三的身躯缓缓动了一下。 像是不自觉的颤动,这位南海大师兄面上挂着的笑意微微颤动一下,接着面色急速苍白起来,面颊上的血色,如同被大雨冲刷而去。 一张仙人面孔,刹那灿若金纸。 叶十三缓缓后退三步,靠在了铁树之上。 他平静深吸一口气,胸膛凹陷,道袍猛然干瘪,接着缓缓吐气,道袍鼓起大圆,再度流风溢气,整个人恢复了仙风道骨的模样,额头的那抹大紫之色吞噬扶风山天地灵气,只是一刹那,浑身无数穴窍大开,噼里啪啦的脆响声音不可听闻,气血奔走如海,呼啸之后,面上一片红润。 恢复如初,甚至更盛往昔。 叶十三面色凝重望向青石。 佛门小师叔也缓缓睁开双眼。 青石与叶十三不同,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吸气。 而是吐气。 吐出一口气。 青石笑着吐出一口浊气,面上笑意依旧,只是这口浊气出口之时,这位佛门小师叔的头顶之处,便自戒疤之处,齐刷刷流下十二道拇指粗细的血流,宛若小溪,淹没面颊。 十二道戒疤,受的是“菩萨戒”,燃香于顶,神魂供奉头顶佛龛之中,心心念念,便自成一界。 神魂受创,便是此处率先遭劫。 随着青石缓缓吐出那口浊气,便不再是戒疤之处涌血,白色僧袍袈裟之下,肌肤血管纷纷崩裂,神魂之伤自内而外,大金刚体魄不可避免,自肩头开始,到手臂,到腰腹,一路蔓延,染红白袍。 扶风山上的佛门子弟瞪大双眼,愕然看着这一幕。 有人猛然鼻头一酸,抑制不住哭腔喊了一声小师叔。 这位年轻小师叔徐徐结了一个跏趺坐的姿势。 整个人坐下之时,却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触目惊心。 一场紫府之战,居然让这位大金刚体魄的佛门第一人变成了这副模样。 叶十三低垂眉眼,不再去看眼前这位转世菩萨的凄惨形象,只是声音平静说道:“神魂紫府之争,收不住手的。” 叶十三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冷漠。 青石兀自在笑。 他有些艰难的轻声笑道:“小僧知道的。” 叶十三摇了摇头,拿着只有自己二人可以听闻的声音说道:“此劫非是你抗,何必至此?” 青石咧嘴而笑,唇齿之间一片大红,声音呢喃不清:“受人恩惠,替人抗灾,理所应当。” 师父说,收人一恩,当念一辈子。 既然以一辈子报答,所以洛阳也好,兰陵城也好,南海也好,只要这人有劫,只要自己在场。 自然是在所不辞的。 叶十三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说了两个字。 “荒唐。” 接着叶十三漠然抬起头,缓缓望向易潇。 叶十三与青石入紫府一战,成功击败了这位中菩萨,造势造到了极点。 可这位道胎却再没了先前的念头。 兴许是这位菩萨方才那句受人恩惠替人抗灾的话,让叶十三觉得。 除了荒唐,就只有荒唐。 他本是奔着易潇而来,向着真龙而去。 现在与易潇在紫府之内的这一架,打不打都无所谓了。 青石的菩萨法相,并不输于易潇的真龙法相。 心念已定,叶十三摇了摇头。 陡然间道坛起大风。 叶十三眯起双眼。 道坛上多了一道身影。 天地大风再起,吹动叶十三的道袍,却吹不动那人的莲衣。 一身莲衣此刻沉坠如铁。 小殿下站在青石身前。 青石有些微惘抬起头来,感到面前一阵昏暗。 “和尚。” 易潇没有回头,轻声说道:“你趁什么能,被人打了,我不还得打回来?” 接着易潇望向叶十三。 他认真说道:“紫府那一架,我没想躲的,和尚先上了,帮你蓄势,你现在比之前只强不弱,所以待会打起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叶十三有些诧异。 “你砍了和尚七千两百九十一剑。” “这是株莲相数的。” 易潇面色平静说道:“我算数不好,翻一倍是多少?” 扶风山上起大风。 一万里。 十万里。 “我算不清楚。”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砍你十万剑好了。” 此言出。 四下寂。 坐在远方大石之上的西妖突然眯眼笑了起来,一手捂唇,一手拍膝。 身旁静立的顾胜城和秋水无比诧异,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西域主人此刻面上的表情。 西域八尺山,方圆一万里,无妖不知她的喜怒无常。 从未敢想,她其实还有这副小女儿模样。 西妖甚至笑出了眼泪,笑出了声音。 “这才是我认识的哥哥啊。” 她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呢喃声音道:“威武,霸气。”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诸天 扶风山山顶道坛,小殿下站在叶十三对面。 他的背后,青石的神魂受了极大的创伤,佛门修魂,燃香于顶,此刻香火不再焚烧,而是片片如瓷器般剥离坠落,溅到血液里,将大金刚体魄的骨子都砸碎。 若说当世神魂第一人尚有争议,当世体魄第一人却是无人质疑的。 必然是这位佛门小师叔。 可神魂之伤,由内而外,大金刚体魄全然无用。 青石的身形摇摇欲坠,一身白袍被血液染红,粘稠裹紧,即便此刻盘坐在地,依旧有些支撑不住。 郡主大人的身形掠上道坛,蹲下身子,扶住青石肩头,手指触及青石红袍之时,便不由自主颤动了一刹,抬起头来,声音苦涩说道:“神魂快要崩离了。” 小殿下没有回头,莲衣袖中微微抖动,甩落一物,魏灵衫抬手接住药匣,听到前者拿着平淡的口吻说道:“无碍,这颗魂守仙丹扶下,能治愈伤势。” 仙丹? 叶十三依旧面色平静,瞥见道坛上还有一道黄衫身影自行推动轮椅,缓缓而来。 公子小陶转动轮椅,望向自家大师兄,未发一言。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愤怒。 愤怒之中蕴含的,还有一抹质疑。 叶十三低垂眉眼,静静等着郡主大人喂青石服下仙丹。 道坛上很是安静。 小殿下指了指青石,突然开口说道:“他是人。” 接着又指了指自己:“我也是人。” 道坛上的诸人有些微惘,公子小陶微微抿唇,似乎猜到了易潇要说什么。 “既然大家都是人” 易潇站在青石身前,莲衣猎猎。 他面色认真:“你他妈装什么圣人?” 叶十三沉默了。 易潇面无表情,指了指那株铁树。 铁树上的十三片叶。 说是道法自然,天地自然,里面装的是圣人大道。 可易潇以株莲相看到现在,终于看到了铁树十三片叶之内的本质。 每一片叶的造化,并非自然生长。 而是窃取而来。 在终巍峰门下,这些年来,窃取花道,棋道,魂道。 与东君一战,窃取音道。 聆听棋圣讲道,窃取诸法,与佛门高手过招,窃取佛法。 这些叶中,叶十三讲道所叙论的大道,全都是梦幻空花,道果雏胚甚至未成形,只是以道胎资质推演,指路是真,造诣却是极佳,海市蜃楼,讲道之后便一朝坍塌。 这位南海大师兄的确是当世极强的妖孽。 可哪里有这么完美的一个人? 样样都通,万法皆懂。 这世上哪里有圣人? 叶十三背靠铁树,一气呵昆仑,面色红润,紫府轰鸣,一派天人景象,自成巍峨不摇之势。 他笑意温和,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天地者便是圣人。” 小殿下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想了很久。 道坛上沉寂了很久。 很久之后,小殿下缓缓问道。 “不装你会死啊?” 叶十三的表情不再带笑。 他的铁树有一片叶,内力蕴含魂力道果,此刻一尊菩萨法相在道果之内缓缓成型,宛若泥胚初成,面目都逐渐化开。 蓄势至今,他的魂力的确愈发强盛。所以他不介意与易潇再多拖上一会。 他更不介意再“取走”一尊真龙法相。 叶十三的后背不再是贴靠在铁树之上,分离的一刹那,道坛上流风大起,魂力铺撒,将所有人都包裹在内,要带入紫府之中。 与青石的举措不同。 易潇无动于衷。 任由这些魂力将所有人都带入紫府之中。 小殿下平静说道:“你要拉这些人入紫府,看一看究竟谁的魂力强,就不怕今日败给我,大势尽去?” 叶十三摇了摇头。 他轻轻说道:“你不懂的。” 紫府缓缓凝固成型。 小殿下的魂力与叶十三纠缠在一起,上天坠地,拼凑成一块广袤天地,观战的人群魂力即便入了紫府,此刻也尽数隐去不见踪影。 天地浩大,唯有两人。 魂力之争,在紫府之中,全然未有规则,是真真的“肆意妄为”,拼的正是谁的念头更强盛。 大风起。 小殿下眼前骤然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呼啸声音。 本是近在咫尺距离的叶十三,道袍飘摇声音刹那远去,不像是平移掠远,而像是 猛然拔高。 小殿下抬起头来,望着眼前拔地而起的高耸仙山,云雾飘渺。 这片紫府大地开始凝形,生根。 一直站在平地,只是如今平地骤升数千丈化作一座高山的叶十三,望着下方云雾不可见的大地。 这片紫府,便是南海仙岛。 所有的势力,应邀而来的人物,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所处的仙岛,究竟是什么模样。 因为在仙岛之中,与天地大道沟通的自己,只需要一念之间,便可以将这些人送到自己的山头。 而南海门下,也没有一人知道这座仙岛的样貌。 因为在自己徒步走完仙岛,布下南海诸天大阵之后,有些区域,便成为了永久的“不可见”。 南海终巍峰旁一共拥簇着十八座山。 从未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即便是公子小陶这般的南海内门弟子,也未曾怀疑过。 除了“荒域”未曾去过,叶十三走遍了整个南海仙岛。 他亲眼看过这些地方,赤足踩在这些山脉湿润的泥土之上。 每一寸的土地,有多少的元气,有什么样的生灵,他都了如指掌。 而他布下了“南海诸天大阵”,这座阵法,以山脉作为基石,相互连接,相互扣死,是南海护山大阵。 就好像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南海有十八座山一样,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座由叶十三亲手布置下的“诸天大阵”,是杀伐能力极强的大阵。 因为那句“元力无穷无尽,御敌举世无双”,是出自棋圣大人的亲口之言。 所以从来没有人想过。 南海诸天大阵,是一座魂力大阵。 一座以元力,济养魂力的大阵。 叶十三脚底的土地依旧在以极快的速度拔高,再拔高。 直至万丈。 不可见。 高逾万丈,是为终巍。 南海大师兄此刻面色无悲也无喜,背后的铁树如影随形跟从他一起来到了紫府之境,十三片叶流光溢火。 他缓缓结了一个跏趺坐的姿态,与青石坐在道坛上的姿势无二,像极了那位佛门小师叔的气质,悲天悯人,慈悲为怀,一分不差。 叶十三看不清山下是什么模样。 他心念一动,紫府之境中的终巍峰微微震颤一刹,整座南海诸天大阵,开始以这座阵眼为中心运转。 无穷无尽的元气,从镜面之外传递而来,化为浩瀚磅礴的魂力。 随叶十三心意而动。 要剑气便是剑气,要刀罡便是刀罡,千百般变化,诸般威能。 此刻加身在叶十三身上,三花聚顶,有一抹檀香溢出。 燃香于顶。 佛门的修魂手段。 叶十三双手缓缓合十,道袍飘摇,说不出的出尘意味。 一尊菩萨法相,缓缓虚拟而出,俯仰天地,微微颔首。 天地开眼。 那尊菩萨面色漠然,与叶十三动作一致。 叶十三缓缓伸出一只手。 道袍被天地大风挤压,卷起,裸露出那只白皙的手臂,一刹那狂风在手臂之上寸寸留下铭文,火星燃起,璀璨迸发,刹那湮灭。 九天之上有一只大手。 随着叶十三伸手而伸手。 随着叶十三压掌而压掌。 紫府之上,有什么在震颤。 大风骤然下压,急速降落,叶十三的鬓角发丝狂舞,面色依旧淡然。 他一只手很艰难的伸出,缓缓点指落在裸露在外的那条手臂之上,那条手臂燃起的火焰便徐徐复燃。 天地之间一缕极渺小的火焰,幽幽燃起。 叶十三无比艰难的以一手压一臂。 将那只手臂寸寸下压。 五指张开。 手背朝天,手心向地。 天幕震颤。 叶十三每压低一分手掌,天幕便震颤一次。 直到苍穹之中,流云下压,探出了一个巨大无比,几乎笼罩了整个世界的五指形状。 整片天都在震颤。 整片天。 都是那只手掌。 叶十三独坐终巍峰。 他深吸一口气。 一只巨大的手掌刹那拍碎云层,璀璨金光的琉璃五指每一根都似一条齐长横亘的山脉。 轰然落下。 小殿下站在原地。 他一直未曾挪动过步伐。 他只是抬起头来,瞳孔之中大金色荡漾,面无表情望着上方天空。 那里云层下坠。 那里有一只手掌落下。 那只手掌下落的速度极快,刹那拍下来,拍碎流云,拍碎空气,拍碎上万米上空到地面的一切物事。 五指张开的间隙,不偏不倚,恰好是南海诸天大阵的诸座山峰。 五指的中央之处,也正是易潇所站之地。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头顶的世界一片昏暗,那只手掌的金色纹路压得极低,极低,低到可以看清每一缕经络,每一寸流动的佛光,炙热的焚文。 小殿下双手微微抬起。 莲池之中,一龙一蛇张开双眼,很有默契的挪开身子,各占一半,下一刹那池子便被无形魂力切割开来,被易潇左右手分别捧住,缓缓分开。 两抹魂力流转,一条白鲤,一条红鲤,噗通一声投入双手所化的莲池之中。 双手微微合拢。 易潇轻念一声。 “大魂力剑。” 第一百六十五章 殴圣 ,最快更新浮沧录最新章节! 叶十三坐在终巍峰山顶。 他艰难从盘坐姿态变为站起。 站起之后,他单手压死,将那只手一压到底,刹那按下。 半边道袍都被巨大威势燃烧殆尽 穹顶的流云,天边的焚文,燃烧的佛音,在这一掌之下,极速化为灰烬,在视线之中远去,不可见不可闻。 叶十三缓缓抬起头,望向穹顶。 穹顶之上是九天。 九天之上是菩萨。 菩萨压掌,镇压诸生。 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须留敬畏心? 叶十三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那条压死到底,此刻已经发麻发酸的手臂。 “菩萨压掌”大势已成,此刻缓缓从苍穹坠落,盖压,看似极为“缓慢”,刹那便降落至终巍峰峰顶高度,叶十三面色平静看着这只手掌厚度约莫抵过终巍峰一半高度的巨大佛手碾碎云层,下一刹那便拍在地面之上。 山顶之上,听到一声磅礴无穷的回馈之音。 整个世界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叶十三没有说话。 他不再去看那只手掌压下之后,压到地面,压到那人之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画面。 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叶十三清空了所有的思绪。 他怔怔在想一些事情。 背后的那株铁树,十三片流火树叶轻微晃动,大道搭桥,沟通虚实,在这片南海大地之上,为他补充着无穷无尽的元力,再经由南海诸天大阵,转换为无限的魂力。 所以叶十三可以抵达南海的每一处土地。 除了两处地方。 第一个是荒域。 第二个便是终巍峰山顶。 叶十三此刻站在紫府之境的终巍峰山顶,缓缓回头,那座在神魂之境被自己魂力虚拟而出的洞府之内,此时空无一人。 但叶十三的视力极好。 他看到洞府之内,皆是石壁。 石壁之上,燃烧青灯。 这是他进入师尊洞府之后,唯一留下的印象。 举目皆枯壁,四下唯烛光。 这是自己师尊修行的地方,闭关的地方。 也是棋圣如今养伤的地方。 师尊从前些日子,开始变得沉默缄言,只是清淡说了一句要闭关养伤,便闭合了终巍峰山顶的通口,封下了禁制。 即便是自己,也不能登入终巍峰洞府。 没有一位弟子知道师尊如今的近况。 叶十三也不知道。 他心底默默想着,那道师尊布下的纯魂力禁制,能不能抵御得住南海诸天大阵 叶十三心底有答案。 师尊当年亲自看着南海诸天大阵成型,给了自己指点,他如今布下了通向终巍峰山顶的禁制,阻拦众生,便不惧怕自己以诸天大阵的魂力冲击,来破开这道禁制。 叶十三轻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的铁树,十三片叶上下摇晃,各有道果胚胎。 有东君留下的大圣遗音琴胚浮沉其中,有青石的菩萨法相。 有诸多造化,诸般玄妙。 易潇说的不错,自己是一个伪圣人。 窃取天地造化,求得自己圆满。 叶十三并不觉得有何不对,有何不妥,世间万般大道,既然容得下“吞噬相”这般强取豪夺的存在,那么自己窃取造化,又有何不可? 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 自己生而道胎,得天地独爱,便自然要用这份得天独厚的钟爱,去行逆天之事。 小师妹与自己说,若是集齐了几尊妖孽的力量,一齐破开终巍峰的禁制,必然可以让师尊出面,一见众生。 所以就有了这场讲道。 道坛之上。 叶十三提出要与天下神魂最鼎盛的人切磋,接着拉所有人进入紫府,若按公子小陶之前定好的结局,最终便是求一个诸生齐力,全力而为,去破开禁制。 紫府之内,师尊看不见,也听不到。 只可惜在叶十三的世界里,这出戏不该这么演。 大魂力剑成型的时间不需要多久。 白鲤红鲤各投半池。 小殿下双手举过头顶。 天地大风,将莲衣吹得狂沸。 易潇面色平静,抬起头来,望着那只压下之后便是无穷无尽将世界都倾覆黑暗的手掌。 “你不必担心。” “切磋只是噱头,不让师尊生疑。” “大师兄将所有人都拉入紫府之后,会借助这些人的力量,去破开终巍峰的洞府禁制。” 道坛之上,叶十三与青石对擂之时,公子小陶拿读心相如是传音,让自己安心。 所以自己便由着和尚与叶十三在紫府内打了一架。 只可惜 公子小陶把自己这位道胎大师兄,想的太过简单了。 在藏剑山上,易潇曾经问过公子小陶一个问题。 问的是终巍峰山顶,是否真的除了棋圣魏奇之外,再无其他人。 公子小陶没有一丝犹豫,很认真的回道:“绝无。” 读心相是天人八相,而读心相探查之术,除了明辨人心,还有许多妙用。 终巍峰山顶之上。 除了棋圣大人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心跳。 所以自然是没有第二个人的。 所以易潇此刻在想一个问题。 那位道胎大师兄,有没有心跳。 算不算人? “轰” 佛手拍在地面之上,不仅仅是尘土飞扬,而是土地崩裂,大块大块土石崩离大地,巨大的蛛网刹那蔓延,将世界几乎都要拍散。 就在佛手掌心之中。 一片黑暗之处。 陡然升起了一道光亮。 那是一抹极其狭小,极其狭小的光亮,嗤然一声,像是有人划开了火柴,擦出了一抹火光。 骤然爆开。 那抹火光化为将世界吞下的剑意,自一丈开始疯狂蔓延,野蛮生长,吞噬着每一片土地的魂力。 有人轻声念了一句。 “大魂力剑。” 站在土石崩离大地之上的小殿下,面色平静,不再是举手持剑举过头顶的模样,而是双手自然下垂,无数魂力已经勾勒出那道圆形剑阵的雏胚。 小殿下头顶的大魂力剑,抵住了佛手与大地之中最后的间隙。 他平静向前走去,身边被碾碎炸开的土石一路被剑气引动,纷纷被吞入“大魂力剑”的范畴之中。 一路前行一路吞噬。 易潇突然开始奔跑。 整片大地传来震颤声音。 那柄本是一抹剑尖露出的大魂力剑,便像是有人拔出了剑,从大地之上缓缓浮现。 刹那刺入佛掌之中。 毫无悬念的切割肌肤。 刺破掌心。 刺入骨内。 刺透血管。 小殿下在无边无际,压得极低的世界上奔跑。 他的头顶,有剑出鞘。 那抹剑尖犹如锥形一般显露巨大真身,不断上移不断切割,一路迸发金石炸裂的巨大声响,剑中央的一抹对称线始终保持悬停在易潇头顶的位置。 像是有人冥冥之中握住了剑尖,缓缓向上拔出这柄。 大魂力剑。 “锵”然一声。 一抹剑尖刺穿了手背。 接着是那抹极尖极细的剑尖继续拔动,速度越来越快,剑尖之大,令人诧然,即便上抬数百丈,恢弘剑面才缓缓显露真身。 剑尖徐徐上移,直至上升到与终巍峰峰顶无二的高度,终于停住势头,骤然停住。 接着便是犹如踩踏冰面一般的清脆爆响声音。 有人踩在剑锋之上,一路与地面垂直而来,莲衣倒仰,双手顺应自然,大袖猎猎作响,从地面踩踏笔直高耸入云的剑锋,违背常理一般踏上了剑尖弧度。 最终高高跃起。 莲衣身影最终坠落在那抹大魂力剑的剑尖之处。 易潇站起身子,望着终巍峰山顶之上,此刻背靠铁树,面色红润眉心飘紫的叶十三。 叶十三面色相当平静,状态调整的极好。 他笑了笑,问道:“不用真龙?” 站在大魂力剑剑尖之处的易潇同样笑了笑,脑海里却浮现了青石结跏趺坐,白袍变红袍的凄惨模样。 “叶十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易潇笑着指了指叶十三背后的终巍峰洞府,皮笑肉不笑:“可是我不想帮你,我现在只想砍你。” 小殿下脚尖微错,抬起之后轻戳一下剑尖。 那柄通天彻地刺穿菩萨手掌的大魂力剑立即一颤。 整座剑身不稳起来。 易潇深吸一口气,脚尖陡然一空,像是失去了什么踩踏的凭仗,刹那下坠,未曾下坠一丈距离,便踩在一柄玲珑剔透的三尺魂剑之上。 整座“大魂力剑”,由剑尖开始,迅速土崩瓦解,化为无数柄看起来细小微末的三尺剑。 所有剑掉转剑身,以剑尖对准终巍峰。 易潇上下前后,乃至左右,一片漆黑,全都被无数柄悬停空中的三尺魂剑密密麻麻淹没。 株莲相第三层乃是三千魂剑。 此刻心湖脑海,一片沸腾,那朵青莲节节盛大,前所未有的大盛之姿。 第四层开后第五层开。 十万飞剑,铺天盖地。 叶十三面色如常,此刻面对无穷无尽的飞剑,并不转身,迅速后掠,掠入洞府之内,大袖气机吹拂,石壁之内烛火明灭,不再安静。 紫府之内,终巍山前。 小殿下瞳孔之内大金之色涨到了极致,漠然看着躲入洞府之内的叶十三。 “十万剑,少一剑也不行。” 声音响彻紫府。 叶十三深吸口气,环顾师尊洞府,四下烛火迅速摇晃,几近熄灭,疯狂摇曳。 有无数黑影划过石壁倒影。 十万飞剑。 蜂拥而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剑 十万飞剑,遮天蔽日。 刹那砸入终巍峰。 飞剑以玉石俱焚之势撞上终巍峰,犹如蝗虫赴死,密密麻麻的剑气迸溅开来,将终巍峰山间的云气尽数撕裂。 整座巍峨巨山,犹如被无数细小的陨石砸中,承受密集而巨大的重击,震颤之后,半面山体开始“缓慢”土崩瓦解。 整座紫府幻境之中的南海仙岛,在这莫大威势之下,都微微摇晃起来。 无穷无尽的飞剑看不到尽头。 前后左右尽是密密麻麻魂剑的小殿下,此刻御剑而行,面无表情,大袖负后,踩踏长剑,穿梭在漫天剑潮之中,耳边眼前土石飞掠溅开,刹那被剑气排开。 “南海诸天大阵?” 小殿下心底漠然轻念一声。 “笑话。” 纵剑而行的易潇脚底微沉,那柄锋锐长剑嗤然下坠,贴身滑行在终巍峰山顶之上,剑尖微微下坠,两拨剑气开道,一路土石崩离,剑身游离飘忽起伏不定,最终猛然悬停。 悬停在洞府之前。 叶十三站在洞府之内,两旁石壁,枯灯明灭,面色平静,双手拢袖。 整座终巍峰都有了不稳的痕迹。 而这座洞府依旧安然不动,不受丝毫影响,只是石壁未曾颤动丝毫,其倒映的烛火却是剧烈摇晃起来。 叶十三轻柔说道:“南海之内,剑气之争,我本不想以道果欺你。我的宝树缺一片叶便可再次结果,所以我需要一尊至强级的法相。” 小殿下皮笑肉不笑:“你瞥中了我的真龙?” “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叶十三语调平静:“那条真龙我还没见过面,想来不会比青石的菩萨要强上太多。” 易潇低垂眉眼,没有去顾身后无数飞剑撞入终巍峰的骇人景象,株莲相第五层开后,分心之术便变得极为轻松。 击垮这座通天之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易潇拿着很平静的语气说道:“其实你没有错。” 叶十三静静不说话。 “你窃取道果,成就宝树,这是修行之事,而修行本就是一件逆天而行的事情,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易潇眯起眼,徐徐道:“和尚心太软,太仁慈,而这世上比他强的人又太少。若非是在紫府,他又的确担得起世上所有的慈悲。他在紫府输给你,菩萨法相被你窃取了一小部分,我不认为是一件坏事。” 叶十三安静望向易潇,默默汲取脚下南海诸天大阵转换而来的魂力,即便此刻作为大阵阵眼的终巍峰,此刻已经有了坍塌的局势。 南海诸天大阵越接近崩离,他的状态便越来越好,魂力越来越饱满。 易潇浑不在意。 他带着一丝自嘲说道:“你要见棋圣大人,南海的门人想见自家闭关终巍峰的师尊,这也没有错。谁知道他是不是被鬼门关的存在夺舍了?谁知道他是不是需要南海弟子的帮助?谁知道这位天下前三的大修行者,如果出了变故,整个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个人利益在前,天下大义在后。”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易潇突然笑了一声。 一直留心于易潇话语的叶十三,微微怔了一下。 “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没有错。” “你打了青石,我要打回来。” “你要做的天下大义,触犯了我的个人利益。” “所以你需要我帮,而我,不想帮你。” 小殿下面带微笑:“棋圣大人出关也好,不出关也好与我何干?” 话音落地。 叶十三瞳孔微缩。小殿下的身形刹那冲入洞府之中,一刹之间,石壁的烛火齐齐熄灭,整片洞府刹那黯然,唯独燃起了一双大金之色的炽热瞳孔。 黯淡的石壁之上有人被巨大力量抵住,刹那将洞府一面石壁撞得粉碎。 半边道袍已经粉碎的叶十三咳出一大口鲜血,斜斜倚靠在石壁一侧,背后的蛛网龟裂密麻。 紧接着那个巨大力量撞在自己身上的人形怪物微微退后。 若在紫府之中论体魄强度,叶十三远不及易潇。 叶十三瞳孔微缩。 他叠掌收叠挡在腹部。 一记膝撞将叶十三的两只叠掌都撞得皮开肉绽,神魂之争,涉及体魄,便是各自向脑子里插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叶十三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拧在了一起,面色不再淡然。 而那双黄金瞳孔的主人依旧面色漠然。 小殿下双手按住叶十三双肩,死死将其抵在洞府石壁之上。 叶十三面色凝重,深吸一口气,刹那魂力大盛,大风般充盈整座洞府,准备好了迎接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于是烛火复燃。 石壁之上出现了一副惨烈画面。 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一方不断以膝撞冲击,反复不知疲倦。 而之所以“惨烈”,则是另外一方虽然有无穷无尽的魂力加持,治愈能力极强,伤势转瞬即好,依旧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叶十三双目通红,死死盯住那双大金之色的瞳孔。 堂堂道胎,被人按在石壁上痛殴。 小殿下面无表情,不知疲倦,不断以膝撞殴打这位南海小圣人,此刻的神魂之争,看起来自己占尽上风,实则紫府之内的每一记膝撞,自己膝盖骨骼都会被反馈而来的巨力击得粉碎。每一下所承受的痛楚,并不会比叶十三要少上几分。 易潇再一次收膝的刹那。 叶十三双手不再叠掌,而是双拳砸出,砸在小殿下眉心太阳穴之处,砸得小殿下口鼻溢血,而自己硬生生收住了后者的一记膝撞,刹那腹部被撞入石壁之中,宛若半截身子镶嵌入内。 易潇被叶十三双拳砸在太阳穴眼,眼前漆黑,那双大金色的瞳孔不受控制的黯淡下去,刹那向后跌退,但闭眸之后再次睁眸,大金之色更加强盛,莲池之中有龙蛇狂啸,浴血而舞。 小殿下意志极其强悍的在下一刹那飞掠而上,来到双手按扶在石壁上想要脱身的叶十三面前,一只手掌按住叶十三的头颅,将其狠狠撞在石壁之上。 整座洞府都随之震颤一下。 小殿下面色如常,忍着剧痛深吸了一口气,赶在叶十三恢复之前,按在叶十三头颅之上的手掌再度发力。 魂力迸发。 石壁之上的蛛网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嗤然再度炸裂。 整座洞府都被小殿下的掌劲炸得摇摇欲坠。 叶十三口鼻溢血,半颗头颅死死镶嵌在石壁之内,双目有些失神,看起来极为狼狈。 只是依旧有无穷无尽的魂力从诸天大阵之内传来,为他弥补生机,源源不断。 这般下去,即便易潇如今看似占尽上风,也无法奈何这位道胎妖孽。 青石在紫府之内固守体魄,消耗战世间无双。 可在南海之内,脚踏南海诸天大阵,叶十三才是真正打消耗战的世间第一人。 这位道胎的意志相当强悍,头颅发出咔嚓的转动声音,守住神魂一点,等待着易潇一口气尽,来到自己的反击时候。 小殿下绵延吸气,莲池之内有龙汲水,蛇吞象,强行续出第二口气。 手掌微微转动。 再度迸发劲气。 洞府的石壁第三次发出崩裂声音,已经有实质性的石屑开始剥落,刹那被易潇的魂力震碎,或是溅射开来。 小殿下置若罔闻。 莲池之内拼了劲气也要续下下一口气。 一气换二气,二气换三气。 叶十三的意志再是强盛,承受了诸般痛击,却无可奈何,始终等不到一个真正的反击机会,几乎要被按死在了这座石壁之上。 小殿下微微眯起眼。 脚底之下有些异常传来。 从山底开始的震颤声音连绵不绝传来 整座终巍峰的土崩瓦解来到了最后的阶段。 叶十三瞳孔收缩,此刻开始拼尽全力想挤出这面石壁,依旧被死死按住,不能如愿。 南海诸天大阵的魂力,被他肆无忌惮的挥霍在了之前的体魄对攻之下,转换成了无穷无尽的生机。 此刻终巍峰即将崩塌。 叶十三将失去在紫府之内挥霍魂力的最后凭仗。 小殿下轻声说道:“现在知道怕了?” 脚底有巨石坍塌,一缕剑气渗出地面,从洞府之内穿山而出,飘溢在小殿下背后。 整座洞府轰鸣声音大响。 无数缕剑气,镂空了整座终巍峰,如同蝗虫一般啃空了山体,此刻钻出地面,丝丝缕缕,汇聚在小殿下背后。 整座洞府建在终巍峰山顶。 此刻终巍峰坍塌。 这座洞府却极其不可思议的悬浮在空中。 脚底大石被剑气渗透,依旧保持着极薄的石层,不曾被剑气完全击穿。 千年洞府,烛火摇曳。 小殿下一只手按住叶十三头颅。 另外一只手缓缓向后伸去。 他未发一言。 无数缕剑气便疯狂向着掌心汇聚。 一缕,两缕,三缕。 一共十万缕。 最终压缩精炼成一柄三尺长的狭窄长剑。 剑有两面,正面漆黑,背面纯白。 小殿下并非握住剑柄。 而是紧紧攥住剑身中段,五指死死攥紧剑身,被剑气割破,猩红血液溢出,缓缓渗入黑白两面的剑身之中。 易潇深吸一口气,高举那把剑,对准叶十三。 “这一剑,便是十万剑。” 这一剑下去。 只需要片刻须臾,落下之后,插入叶十三眉心。 这位南海道胎大师兄,便在紫府之中,被易潇打得神魂崩离,自此境界跌落千丈,必然不复往昔。 只可惜这一剑没有下去。 因为有一只手,此刻握住了易潇的剑。 有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很平静站在了易潇的背后,微微伸手,像是拈花,更是像摘叶。 他试着摘下易潇高举的那把剑。 却纹丝不动。 于是他便握住了那柄剑,滚烫的剑气刺破他的五指。 接着就有了血液落地之后嘶嘶蒸发的声音。 还有一声叹息,两道声音一同出现,缓缓消弭。 小殿下微微抿唇。 小殿下没有回头。 他只是死死盯住叶十三的眼睛,然后从叶十三的瞳孔里,看到了那人倒映而出的身影。 叶十三有些微惘。 他的表情带着一分茫然,一分无措,更多的,像是一种意料之外的难以置信。 他试探着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师师尊?” 第一百六十七章 算了 千年洞府,有烛火摇曳,在石壁上宛若游鱼,来由游移不定。 小殿下背后的那把剑被人握住。 这是一道并不算魁梧的身影,反倒有些瘦削,丝毫不像是那位足以排在天下前三的大修行者该有的形象。 不够魁梧,不够高大。 不算矮小,也不苍老。 与其他的大修行者相比,棋圣大人着实生了一张很平凡的脸。 他的五官拆开来看,都称得上好看,可若是拼在一起,却显得平淡起来。 这样的一种“平淡”感觉,不像是第一印象,反倒像是叶十三以“紫府神魂”之术与人刻意塑造的温和印象一般。 如果不看那双眼睛,棋圣大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凡,既不算年轻,又不显老态的男子。 可他是南海仙岛的主人。 因为他的眼里倒映着山河万朵。 叶十三怔怔看着眼前的师尊。 他想过师尊究竟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出关。 在禁制即将被自己破开的时候。 在终巍峰弟子齐齐叩门的时候。 在紫府诸人以魂力破禁的时候。 诸般情况。 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如今这样。 棋圣的容貌本是一个年轻之人,此刻鬓角却逐渐发白发灰,两缕长发在大魂力剑剑气嗤射之下不断激扬,反复落下三次之后,便化为了彻底的灰白之色。 显化神魂入紫府,接下这一剑,显然消耗了棋圣极大的心力。 棋圣攥住了小殿下的剑,目光却越过了小殿下,与叶十三对视。 他平静望着这位自己门下最是得意的大弟子。 叶十三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怔怔望着师尊,看到那双眼眸里没有一丝责备,也没有一丝谴怒,却有一丝丝的失望。 棋圣拿着轻微到几乎不可见的幅度,缓缓摇了摇头。 他的灵台一片空明。 没有一丝异样。 没有被人夺舍的痕迹。 清醒到不能再清醒。 小殿下没有说话,默默感应着背后握剑之人的力度,棋圣攥剑的力度并不算大,却令自己的这柄剑始终无法落下。 他微微低垂眉眼。 叶十三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场间,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棋圣大人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你们都在猜测一些事情。” 小殿下和叶十三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的确。 公子小陶,南海门人,都在猜测棋圣所说的某些事情。 猜测这位南海仙岛的第一人,如今闭关。 是否是被夺舍了? 或者是被鬼门关的那些东西趁虚而入了? 而棋圣只是拿着平静的口吻说道:“我闭关了,因为我真的受了伤。” “终巍峰上通向我洞府的所有曲径,全都被禁制锁住了。”他望向叶十三:“而南海门内,只有你知道,这道禁制乃是魂力禁制。” “你也知道,只需要等我养好伤,便会解开禁制,打开洞府。” “但养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完全养好这道伤,需要多久。所以这场南海圣会,就全都交与你来打理了。” “但” “叶十三,你让我很失望。” 被小殿下死死按在石壁之上的叶十三,听到这句话,像是被抽掉了什么,死死按住小殿下虎口抵住蛮力的双手,此刻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石壁之上烛火摇曳。 棋圣轻柔说道:“紫府内大小神魂,全都被拦在洞府之外。所以这席话,只有你们两人能够听到。” 他先是望向叶十三,语调平静:“你抽了菩萨法相,要修你的大道。可青石是未来有望一人压劫的地藏菩萨转世,若是他今日折在你手上,鬼门怎么办?” 叶十三的手指在轻颤,不是害怕,不是畏惧,而是一种,自心底缓缓决然而起的激动,倔强。 自己怎么会比不上那位菩萨? 棋圣只不过瞥了一眼,便洞悉于心。 他轻轻说道:“按理说,紫府之争,若是技不如人,便是被打碎神魂,堕为废人,也是应该。所以你打的青石神魂崩离,现在换做被殿下打的神魂崩离,只不过是因果报应。” 叶十三的身躯也颤抖起来。 他想说自己还没有输。 他的神魂如今尚在大盛之势。 即便脚底的南海诸天大阵已经支离破碎,自己再无魂力供给,可也有着一丝反击的余地。 可那柄被易潇高高举在身后的魂剑,此刻若非师尊拿住,便已经化为穿眉而过,打碎自己神魂的最后一击。 念及至此,叶十三眼底悲哀一片,欲言又止。 “青石已经集齐了三道魂魄,当今天下,即便江湖庙堂风流,有人真能做到一人压劫的地步,也不会心甘情愿去做添海眼的那位。”棋圣语气平缓:“他心怀苍生,慈悲渡世,为了压劫而生。你扪心自问,比得上他吗?” 叶十三垂下眼帘。 比得上吗? 比不上吗? 自己窃取天地大道,作为道果,就比不上了吗? 原来在师尊眼中,自己即便修成大道,也比不过那位转世菩萨的啊。 叶十三微微咳嗽,声音低沉。 小殿下眯起眼,不再按住这位道胎,任由其从石壁之上软软滑倒,身子半倚,瘫软在地。 小殿下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被叶十三咳出所溅到的血液。 灿金色的魂血,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叶十三的神魂开始不稳定起来。 棋圣低头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面色毫无怜惜意味,而是轻声说道:“我强行破关,来紫府救了你一命,好教你保住这层境界,此后即便略有跌境,也不至于跌出妖孽门槛。今日之后,你便入我洞府,闭关面壁,好生悔过。” 叶十三抬起头来,眼前一片模糊,看着自己师尊朦胧不清的影像,惨笑着点了点头。 棋圣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才将目光从叶十三身上挪开,缓缓移到了易潇身上。 棋圣注视着小殿下炽热滚烫的魂力,感慨说道:“先天魂圣,生而天资,果然名不虚传。” 小殿下没有松开那柄剑,目光停留在叶十三的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棋圣温柔说道:“现在你也看到了,我破开了闭关,不顾伤势,应着你们的愿,来见了众生。”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棋圣语气依旧温和:“我没有被夺舍,我也没有出现类似北地银城城主那样的情况。” 小殿下依旧只是嗯了一声。 棋圣终于缓缓皱起了眉毛。 他的语气不再如之前那般温和,而是带着一丝轻微的困惑,道:“你还有什么想看的吗?” 小殿下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我没有什么想看的,也没有什么疑惑的。” 棋圣微微眯起眼。 他一直攥住易潇的大魂力剑,手指像是拈花摘叶,并不使力,但剑气太过锋锐,致使他的指肚掌心都被刺破,一行行鲜血流淌而下,被吸入剑身之中,让这边黑白分明的长剑变得猩红一片,逐渐显得妖异起来。 这是圣人之血。 棋圣沉默了片刻。 他终于开口了。 “这件事,是个误会。” 小殿下平静听着这位南海真正圣人的沙哑声音:“叶十三想做一些事情,但他用错了手段,你之前也听到了,我已经惩戒过了。” “而陶无忧拜托你所做的事情,你也做到了。” “我出关了,我没有被夺舍,鬼门那些污秽的东西与我无关。” “该尽的,你尽到了,该做的,你做到了。” 此言说完。 小殿下等了半天,没有后续,笑了笑,轻声问道:“所以呢?” 棋圣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易潇的这句话,只能重新沉默。 小殿下自言自语,喃喃说道:“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误会?” 棋圣没有回答。 “那既然是误会,我是不是应该放下这把剑?” 瘫坐在地上的叶十三,听到这一席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易潇沸腾燃烧的黄金瞳孔。 易潇斟酌词句,此刻微微低垂眉眼,片刻之后“慢条斯理”说道:“您说了这么多,应该是想让我说两个字吧。” “大概是算了?” 棋圣感应到这柄剑的剑气开始摇晃抖动起来。 一直未曾转身的小殿下,此刻微微扭转头颅,半边鬓角长发同样被剑气不断激荡。 那双大金之色的瞳孔,毫无惧意,漠然瞥了一眼棋圣大人,接着缓缓转动,重新望向叶十三。 小殿下平静道:“哪里能就这么算了?” 他咧嘴一笑。 十万缕组成狭窄长剑的剑气,此刻摇晃刹那,瞬间崩离。 整座洞府的烛火被漫天剑气淹没,刹那熄灭。 接着剑气照亮石壁。 十万缕剑气犹如游鱼,肆意沸腾,交错迸溅。 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音之中,那柄长剑重新在小殿下的身前凝固。 一柄平长剑身。 被小殿下一手握住剑柄。 易潇攥紧剑柄,单膝坠地,将那柄长剑送进叶十三胸膛之处,接着剑气击穿洞府内壁,肆意迸发,旋转。 小殿下漠然看着叶十三惊愕的瞳孔。 神魂崩离,大抵如此。 易潇将那柄长剑寸寸递入叶十三胸膛,直至剑柄没入地面,整柄由十万缕剑气组成的长剑被地面吞没,消失。 叶十三的神魂被一剑砸碎。 整座洞府,连带着整座紫府,在这一剑之下,灰飞烟灭。 小殿下单膝跪地,没有去看身后棋圣大人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声音轻柔。 “十万剑,一剑也不能少。” 第一百六十八章 四字 紫府轰鸣,整片由神魂幻化而出的幻境,此刻从尽头边缘处开始崩塌。 四周尽是雷鸣般的坍塌声音。 叶十三的神魂寸寸崩裂,整具道袍身躯犹如瓷器片一般剥落,裂开,之后化为灰烬,率先被“挪出”紫府。 接着被“挪出”的,便是诸多被小殿下和叶十三魂力一同拉入紫府中的“看客”。 整片紫府看似轰鸣喧嚣,实则天地之中唯一残留的那座洞府,却是极为安静。 洞府内只有两人。 棋圣大人盯住小殿下,看着那道莲衣身影脚底下的道袍身躯寸寸裂开,在空中化为灰烬,扭曲,最终消失。 易潇缓缓站起,转过身子,与棋圣对视。 棋圣眼睛里的那片漆黑缓缓消失,有无限光芒迸射,像是山河万丈倒映,变得令人生畏。 他的声音压抑得很缓慢。 “你可知,我从鬼门出来之后,修为便破开了宗师之境的那道门槛,若是我想杀你,以大宗师修为,你不可能活着走出南海。齐梁的萧望归根到底不是修行者,十九道的百万雄师也不可能横渡南海为你报仇,就算源天罡手底的天阙精锐倾巢出动,来到南海,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小殿下面色如常,轻轻说道:“我知。” 棋圣面上不显愤怒,那双眸子里的山河却不断破碎,胸膛沉闷发音,低声问道:“那你可知,你刚才一剑下去,便是断了我最得意的大弟子的修行之路,神魂崩碎,是世间修行的大忌,即便我以仙丹温养,也要跌境不止,再也不复往昔。” 小殿下耳边的轰鸣声音由远至近,听起来整片紫府快要崩塌殆尽,距离来到这座洞府,已是不远。 易潇低垂眉眼,想了想。 他很认真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 棋圣魏奇眯起眼,听到后者拿自嘲的口吻说道:“福缘是这样,劫难也是这样,造化是这样,因果也是这样。棋圣大人,您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逃不过,谁也走不脱。” 魏奇沉默了。 “叶十三夺天地造化,窃取道果,要么天下无敌,要么被打落神坛。”小殿下冷漠说道:“这是千年大世,所以会有他这样的妖孽出世,可妖孽也会输,妖孽也会死。这世上,修行者修行,修到头来,也逃不出因果之外,战败于人,身死道消,就是一桩因果。” “青石输了,神魂险些被打散。” “叶十三输了,神魂被我一剑穿心。” “可若是我今日输了,棋圣大人可会替我出面?来叫你这位得意大弟子饶我一次?” 未等棋圣开口,小殿下漠然说道:“自然不会。” “要打的是他,被打的也是他。” “他把青石打成什么模样,我就把他打成什么模样。” “这是因果,也是报应,更是道理。所以怪得了谁?” 易潇轻柔笑道:“棋圣大人,要怪,就怪我是他的因果,他逃不开我,也没有打赢我。” 棋圣未发一言。 他静静望向易潇。 棋圣收敛气息,看起来波澜不惊,整片神魂内敛如一。 最终细声问道:“信不信我这就杀了你。” 小殿下反倒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您之所以不露面,是因为受了伤。” 小殿下声音平静,补充道:“神魂之伤。” 棋圣两袖飞扬,双手缓缓背负在后。 易潇面色不变,语调同样不变:“天下没有需要养很久的伤,除了神魂之伤。” 接着小殿下缓缓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瞳孔之中的大金之色,漠然说道:“您可以见众生,而这道伤势不行,所以即便如今您破了关,也只是出现在这座洞府之内,只是见了我,见了叶十三,并非是真正的见了众生。” 魏奇深吸一口气,两道宽大袖袍的飞扬之势不断,眼底的山河依旧不断崩裂。 他望着易潇,像是压抑怒气,轻声说道:“继续。” 小殿下笑道:“您知道我身负株莲相,没有什么能瞒住我的眼睛。所以我不仅仅看出了那道伤,是一道神魂之伤。” “更看出了那道神魂之伤,是一道剑伤。” 小殿下顿了顿,未曾等棋圣开口,自顾自说道:“天底下,还有谁能伤你?” “自鬼门关出关之后,天底下三位大修行者,未曾对外宣告,但各自前后踏入了大宗师境界。”易潇挑了挑眉:“银城城主苦于闭关,我亲自入了两趟北原,他未曾有过一丝动静。因为他闭的是死关,要耗去身上死气,重新脱胎换骨。” “真正自在的,就只有慕莲城。” 小殿下低垂眼帘,认真说道:“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除了在圣岛与五老山上那帮老鬼争论魔宗未来走向、细枝末节,他的最大乐趣就是去人间摆地摊卖面具。” 棋圣听到这里,表情有些精彩。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微微停顿。 易潇抬起头来,直视棋圣大人,缓缓说了一个字。 “他。” 大光明宫宫主。 棋圣大人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小殿下脑海里穿花蝴蝶般闪过了许多片段。 大雪原上,大榕寺前。 西妖,东君,青石,叶小楼。 这些夺得大世青睐,站在天底最**头的妖孽弄潮儿,连续被他“借”走身上最重要的物事,接着被强行拔高境界,不得已而破入宗师。 而此刻棋圣没有否认。 这便已经是一种承认。 小殿下眼里的大金之色有些凝固,他认真盯住棋圣大人此刻凝聚而出的魂躯,仿佛看到了那道不可见的,似乎不存在的剑伤。 他盯了很久。 反复确认了很多遍。 脑海里又想到了在初入圣岛,自己观摩“衍陆残卷”之时,山主慕莲城曾经对自己说的话。 “那位大光明宫宫主,若论妖孽,的确是千万里挑一的妖孽。” “可他能观卷,却不是凭借自己妖孽的身份。” “说不定你还认识,等日后时机到了,你自然知道我魔宗的大光明宫宫主是谁。” 这样的一个人,便呼之欲出。 易潇深吸一口气,心底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心湖沸腾,动用株莲相压制,才勉强让这份震惊不溢于言表。 棋圣仿佛看出了易潇的心思,却并不觉得易潇的反应有些不对,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一个消息,的确足以震惊这世上的任何一人。 过了许久。 小殿下轻声而缓慢的感慨道:“我早该猜到是他了。” “我猜到了他很强。” “可我没有猜到他居然那么强。” 在猜到大光明宫宫主身份之后,易潇脑海里的灵光自然而然的浮现,接着闪动了很久,一直串联,一直连线。 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开始变得明朗而有思路。 想不明白。 想明白了。 “棋圣大人。”易潇忽然轻笑了一声:“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你还有必要佯怒吗?” 站在小殿下对面的棋圣魏奇,闻言之后轻叹了一口气,眼底那不断崩裂的山河风光缓缓收敛,片刻之后,山河忿怒之相已经隐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墨的漆黑之色。 小殿下望着不怒不火的棋圣大人,挑了挑眉:“若非我今日打崩叶十三神魂,他身为天下最顶尖的妖孽,免不了受上大光明宫主的一剑,到时候被借走铁树,尚且不如今日神魂崩离的局面。” 棋圣魏奇轻声说道:“的确如此。” 算是认同了易潇的话。 叶十三今日被易潇打崩紫府,棋圣只需取出仙丹,稳住叶十三的神魂,跌境之后看似大不复昔,但跌出妖孽境界之后,自然也入不了大光明宫宫主的眼界。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小殿下整理思绪,依旧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那位大光明宫宫主,来到中原之后,一路碾压妖孽,顺带拔人境界,行的是世间最为古怪之事,让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妖孽惧之怕之,避之让之,却终究逃不开,也躲不过。 即便是身负的西妖,也未能免于一劫。 易潇想不明白,于是试探性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棋圣似乎没有拒绝回答的意思。 棋圣想了片刻,似乎有些疑惑,连自己也不太明白。 于是他轻轻问道:“为什么呢?” 棋圣像是在问易潇,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伸出手来,轻轻抬起,触碰在自己肩头。 小殿下瞳孔微微收缩,看出那是棋圣身上剑伤的起始之处。 触及此处,棋圣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忍受了莫大痛楚。 棋圣似乎想起了自己在面对大光明宫主时候的场面。 天大地大,一剑最大。 而那人拔剑之后,鞘里无剑,却有无限风光,像是天底山河,尽数在鞘中绽放光彩。 一把虚剑,顷刻间斩在自己神魂之上。 自己堂堂大宗师境界,在面对大光明宫主之时,居然与那些只是九品的妖孽无二。 只是一剑。 也只有一剑。 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递出这么一剑? 要到什么样的境界,才能做到鞘中无剑? 棋圣想到了很久多年,那人曾经在留仙碑上落下的一剑。 棋圣有些明白了。 他有些恍悟般的念了四个字。 “剑道独孤。” 小殿下有些微惘。 耳边轰隆隆声音传来。 原来是紫府崩塌到了极致,洞府也随之崩塌,大块大块山石崩离开来。 小殿下抬起头来,看见洞府上空,整片魂力虚构的南海仙岛,此刻穹顶上空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旋涡。 有一块仙碑,隐隐约约显露模样。 仙碑之上,插着一把古剑。 小殿下的目力极好。 大金色荡漾。 他看清了留仙碑上写的字。 并非是四个字。 而是两个字。 是剑道二字。 而留仙碑碑体龟裂,一把古剑插入碑中,剑身穿透而出,剑柄露出,恰好承接落在剑道二字之下。 剑柄之上,刻了两个字。 独孤。 合起来正好是四个字。 春秋元年,有人曾经在南海落下一剑。 剑道独孤。 宅男福利,你懂的在线看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通天之门 “倏” 是什么落下的声音。 然而什么都没有落下。 这是风落下的声音。 九万里的大风,从高空坠落,最终跌在扶风山山巅之上,刹那瀑散开来,席卷如莲花。 整座道坛被这股狂风吹拂,诸多天才纷纷从“观战”状态之中睁开双眼,略显微惘,算是“醒了”过来。 那场紫府之战。 南圣人叶十三的手段太过逆天,一只菩萨大手盖压整个紫府幻境,遮天蔽日,去势汹汹,只可惜莲仙易潇的神魂更强。 诸人只看见那只盖下大地的巨大手掌,并没有砸死小殿下,而是从内而外被一柄通天巨剑切割穿出,最终那柄巨剑随易潇心意而散,一化而十万,击穿击沉整座终巍峰。 至于洞府里的那场殴打,却是没有传出来。 不然就着实太过骇人听闻。 洞府之战,瞒得住这些寻常观战者,却瞒不住诸多神通的几位妖孽,西妖和东君,乃至稍差一层次的郡主大人,都看到了洞府里两人实打实的魂力硬拼。 只是最后棋圣大人现身的刹那,整片洞府的烛火熄灭再复燃,易潇和叶十三两人最后的画面,便被棋圣大人从西妖、东君、郡主大人的视线中抹去。 接着便是紫府崩塌。 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被“挪请”而出,离开了紫府幻境。 几位妖孽大抵已经猜到了结局。 那座洞府之内,有能力让自己“失明”,看不清紫府之内景象的,也就只有那位棋圣大人了。 而棋圣大人出面 孰胜孰负,便再无悬念。 郡主大人扶着青石回到了佛门阵营,此刻青石仍在昏厥。 她蹙起好看的眉毛,感应到了些许不对劲,视线微微转动,便正好对上了另外一处的女子目光。 盘坐在大石上的西妖,此刻正笑意盎然望向魏灵衫。 两人目光对接,西妖轻柔笑着传音道:“大可放心,虽说你是我棋宫镇宫妖刀的魂魄,这一世魂魄出鞘,我本该让你归鞘,但你毕竟是哥哥他看中的伴侣,所以我不会取走你的神魂。” 魏灵衫皱起眉头,未曾回话。 西妖声音沙哑,笑道:“这一世轮回,能与哥哥在一起度日,即便久伴枯灯,也是天大的造化。所以你要好生珍惜,要替我照顾好哥哥。” 郡主大人终于冷冰冰开口:“这点就不劳你操心了。” 西妖细眯起眼,忽然将目光挪向道坛之上。 无数道狂风围绕着道坛旋转,最中央的两道木然身影一动不动,衣袍狂舞,在大风之中猎猎作响。 叶十三与易潇。 没有看清最终洞府之内两人厮杀场面的观战诸人:齐梁,北魏,西关,诸方人马,年轻才俊,此刻都望着道坛的中心。 那位道胎大师兄与齐梁小殿下的这场紫府之战,可真算得上是神仙打架,连紫府幻境都被打崩了。 他们不知道究竟谁更胜一筹。 而东君心神却有些不宁。 他知道小殿下神魂极强,当初在大雪原上,自己春雷未曾圆满,被那颗探出莲池的真龙头颅瞥了一眼,几乎摄去了心神,忍下一口气选择了认输。 此后立马传开了易潇乃是当世神魂第一人的传闻,东君保持沉默,默默融合春雷,准备晋入圆满之后,让世间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神魂第一人。 只是入了南海。 东君先是观战叶十三紫府对上青石,那位佛门小师叔的法相是一尊通天菩萨,不输易潇的真龙法相,而叶十三则是凭借“南海诸天大阵”,万缕剑气冲破了大榕寺转世菩萨的佛门金身,硬生生磨掉了青石的佛门魂力,打赢了这场旷世难打的消耗战。 接着易潇再入紫府,与蓄势到了顶点的叶十三打了第二场神魂之战。 打入洞府之后,易潇几乎打的叶十三神魂崩离。 那道诡异的融合剑术,应该是由“大元气剑”改化而来,在紫府里几乎是纵横捭阖的招式。 太强了。 甚至未曾动用那尊真龙法相。 东君心想,若是自己当初在大雪原没有认输,恐怕如今已经被打的神魂崩离。 只是棋圣大人已经出面。 即便易潇赢了紫府之战,也要给终巍峰主人一个面子。 东君心念至此,望向道坛中央。 大风骤散。 小殿下缓缓从紫府之境中退出。 东君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这样罕见的表情,头一遭从这位隐谷弟子面上表露而出。 只见两位妖孽,一人睁开眼后仪态自然,另外一人则是截然不同。 叶十三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遭雷击,蹬蹬蹬后退三步,站立不稳,后背砸在在十三片叶的铁树之上,唇齿之间猩红一片,抑制不住哇得一声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此刻叶十三汗水尽湿,勉强抬起一只手臂捂住胸口,面色惨白,灿若金纸,气若游丝,极为狼狈。 胸膛之处,似乎被一剑穿透而过,却不留丝毫伤口。 神魂之伤。 一道剑伤,贯穿神魂,将叶十三的紫府打的崩离,几乎碎开。 远方终巍峰有一声大钟敲响之音,紧接着一道凭空凝聚而出的中年男子身影踏出洞府,踩在空中,脚底浮现无数金丝银线,虚空勾勒出一副巨大棋盘,脚底连点成线,刹那落在了道坛中央。 棋圣大人面色如常,扶住了自己这位得意大弟子的摇摇欲坠的身躯,一手袖袍迅速抬起,掩面的一刹那,便将一颗与易潇送服青石的魂守仙丹差不多品质的丹药弹入叶十三口中,帮助其稳住神魂崩离之势。 小殿下面色平静,望着眼前毫不掩盖大宗师威势的棋圣,心知南海底蕴深厚,即便仙丹极为稀有,棋圣大人也能掏出。 道坛之外,所有观战人怔怔看着这一幕。 不敢置信。 这是叶十三输了? 公子小陶面色复杂,看着从终巍峰上破关而出的师尊大人。 叶十三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师尊大人,听到后者拿着清淡的声音,向着参加南海圣会的诸人说道:“抱歉,让诸位看笑话了。” 棋圣大人瞥了一眼公子小陶,淡然说道:“无忧,带着你的大师兄入我洞府,送他面壁,算是打伤青石菩萨的惩戒。” 公子小陶微微抿唇。 正在此时,整座扶风山上空阴云变幻,陡然一颤。 天空之上,流云合拢,有一道刺目光芒照破云层,直入扶风山道坛之上,天光映照,极为灿烂。 一缕仙光投在最中央,不偏不倚,将小殿下笼罩其中。 易潇面色淡然,望着那道自上而下射来的璀璨盛光,鬓角长发轻轻摇晃,莲衣飘摇,沐浴圣光,整个人宛若天人。 连叶十三也抬起头来,怔怔望向那道流云簇拥中央的古朴影子。 道胎声音颤抖不稳,带着一份不甘和不敢相信问道:“师尊?” 扶风山沸腾起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望向了那道流云之中的古碑。 那座古碑隐隐约约藏在云层之中,不可触碰,只能远眺,云中仙气流转,遮掩石碑碑面,连一丁点字迹也看不清楚。 公子小陶有些微怔,读心相感应到道坛周围,一道道炽热的心念,几乎没有一人,可以保持心湖平静。 此刻在扶风山云层之上,缓缓显化而出的,是留仙碑。 是天大的造化。 叶十三有些无力,他望向师尊,眼神带着一丝恳求。 这座仙碑,本该有他的名字。 本该有他的一缕仙缘。 棋圣视若无睹,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这些,便再也与他无关。 叶十三面色惨然,看着师尊大人两袖抬起,大袖飘摇,宛若移山搬海一般,从中间向着两端微微拨指。 于是云层大开,异光大放。 棋圣大人轻声说道:“今日这场仙缘,我赠予天下人。” 他面色如常,轻描淡写望向在座所有表情愕然的人。 “不管碑上有名无名,若是想争一争造化,夺一夺仙缘,也无须参与论道,直接进入仙碑便是。” 此言一出。 公子小陶陡然瞪大美眸,此刻她以读心相感应到的诸多心湖,之前是沸腾,此刻便是真正的大盛,一片接着一片迸发,宛若火山接连爆发。 那些本来藏匿的,蛰浅的,黯淡的,没落的 贪恋,嗔念,执念,诸多念头,原本被深深埋在人形根底,却在一瞬之间,轻易被那座仙碑照下的仙光引燃。 道坛之上,真正接到请帖的,无论是第一份还是第二份请帖,都是在江湖庙堂已经踩压潮头的大人物。 西关任平生,北魏杨羽公,齐梁简肇薪,这些大人物的背后,更多的是如今尚且不够资格让世间听到名字的人物。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说是天才,说是资格上佳。 但终究是无名之辈。 哪里敢想这样的一份仙缘? 入留仙碑的机遇,是西关北魏齐梁都无缘染指的天大造化,是只有那几位妖孽才有资格沾染的仙缘。 妖孽者,入仙碑之后可更进一步。 非妖孽者,可登妖孽之位。 这是多少人朝朝暮暮所想的一步登天? 公子小陶怔怔望着自己身旁,那些面孔开始扭曲,痴相显露面色的诸人,终于明白了人心可畏的真正意味。 那道亘立在道坛中央,被棋圣大人以浩瀚元力幻化而出的仙碑之门,此刻落在诸人眼中,便是一道真正的 通天之门。 第一百七十章 没有心跳的人 道坛之上,棋圣大人站在那扇门后,目光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轻佻,一个接着一个地,缓缓扫过在座诸人的面庞。 诸生万象。 棋圣大人波澜不惊看着一道又一道炙热滚烫的目光,目不转睛盯住通往留仙碑的那扇门。 即便是已经臻入九品的修行者,也免不了兴起贪恋。 若是能在修为上更进一步。 成为任平生这样的西关壁垒的第一剑道高手,挑梁总督府大任,功成名就,名赫天下江湖。 或是北魏的羽公老人,齐梁的简大神将,都是庙堂上跺一跺脚令一方尘土震动的大人物,陛下跟前的红人,一国的中流砥柱。 或是再进一步。 成为叶十三,东君,西妖这样的妖孽 这样的一份造化,几乎令人不敢去想。 对于抓住一丝机缘,排除万难此刻来到这座道坛的人而说,他们在偏隅之地被誉为的所谓“天才”,实则在扶风山的妖孽之辈面前,都只不过是“一介蝼蚁”的存在。 成为妖孽的可能性 太过炽热,又太过梦幻。 小殿下没有回头,沉默看着眼前的棋圣。 从紫府即将崩塌之际,他就看到了这座留仙古碑在云层上空出世。 棋圣大人出世,接着仙碑便立即出世。 这算是一种巧合? 还是必然? 易潇无从得知,他只是“冒大不韪”地盯着棋圣大人,眼中的大金之色来回撞荡,看出了一丝端倪。 棋圣大人在紫府崩塌的最后一刻,整个人身躯震颤了一下,没来由指着苍穹穹顶的留仙古碑,对着自己语气生硬说道:“我见了众生,待会‘仙碑’也会见众生这是‘仙碑’自己的意思。” 小殿下一直不明白棋圣口中的仙碑见众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明白了。 可更令人难解的一点出现了。 这座仙碑,会无端无故向着世人大开门扉? 易潇盯住棋圣,发现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之上,微微噙笑,眼神挪动一圈,最终回到了自己身上。 眼前的棋圣,与自己先前在紫府见到的棋圣,似乎不太一样。 眼前道坛之上的棋圣,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其内架子,却像是平端撑起,空乏其身,仪态不自然,说话有些刻意高高端起的意味。 紫府之内的那道棋圣神魂,应当是真正的一份神魂。 眼前的“棋圣”又是谁? 棋圣似笑非笑望着易潇,声音却是对着在座的其他人。 似是说与他们听。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机会,可想要鱼跃成龙,也许一辈子就只有一次机会,也许一次也没有。” 棋圣的声音没有起伏,甚至带着一丝冷漠。 “这座留仙古碑,是天底下最大的造化,是真正可以鱼跃龙门的机遇。想一想,有资格一窥仙碑造化的,就只有妖孽之辈,可天底下有几位妖孽?” 棋圣大人轻声笑道:“这般大的造化,你们能无动于衷?” 扶风山上大风骤停。 早已经有人蠢蠢欲动,碍于棋圣大人的修为,拼命按捺着心中那份强烈想要冲入仙碑古门的**。 棋圣大人收敛笑意,漠然环顾一圈,面无表情说道:“我向你们保证,能活着出来的,至少都会成为准妖孽级别的修行者,仙碑里的造化无穷无尽,看你们有没有命去拿,有没有胆去拿了。” 魏奇平静推手,那扇圣光洋溢的通天之门,轻飘飘被推出了数丈之远,悬浮在道坛边缘,向着道坛外的芸芸众生大放异彩。 这是一扇通天之门。 也是一扇通往地狱之门。 是一扇诱惑之门。 北魏阵营之中一阵骚乱,有一道身影猛地窜出,第一个来到这扇门前,身子几乎要挤入门内,忽然身躯一颤,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 他回头看到的,是一道同样速度极快身材却比自己魁梧许多的身影,刹那如电般从齐梁阵营之中疾射而出。 正是曾经在龙船道场上昼夜修行的燕颌虎须汉子张游。 那道不祥的预感来不及升腾,一阵钻心剧痛猛然来袭。 他愕然低下头,看到一杆弯曲长矛刹那戳穿了自己的后心,掏心掏肺,如捣碎白纸一般戳穿自己胸膛,极为轻松的“翻江倒海”,下一刹那杆丈七蛇矛横移而出,带出一蓬带着螺旋弧度的血雨。 道坛之上随着那道蛇矛的疾影,哗啦铺撒出一片猩红血幕。 一骑当先的张游感应到背后多了许多密密麻麻极速前来的元力气息,当下不再犹豫,撞入面前挡路的北魏那人半截残躯之中,满身血气,将那道半截身撞成血肉模糊的不成人形之物,第一个猫腰射入“门内”,刹那消失不见。 生是江湖客,杀人不过刀剑出鞘,接着头颅点地。 或是一蓬血雨,死不瞑目。 此刻道坛之上洋洋洒洒的血雨,有弥漫开来的趋势。 公子小陶面色极为难看,缓缓伸出手,捂住嘴唇,不敢相信在南海扶风山上,居然发生了这般残忍的杀戮景象。 这些野蛮的江湖客,为了抢先进入仙碑,居然在道坛上就厮杀了起来,不过片刻须臾,就死了好几个九品高手,而挤入门内的人,几乎也身负伤势,有些被斩去了手臂,依旧咬着牙钻入了门内。 公子小陶抬起头来,望向自家师尊大人,看到了一双漠然至极的眼眸。 棋圣视若无睹。 在场的诸方阵营,北魏也好,齐梁也罢,或是西关,中原人族,都带了江湖滚刀客,这些人拼了命一路踩着人头上位,有了今天的修为,说到底不过就是赌徒。 真正庙堂上的世家子弟,或是有背景的人物,此刻都按兵不动。 西妖面色含笑,看着这场道坛上有些滑稽的厮杀,挥手招来身边静立的顾胜城,冷笑问道:“这就是人类所谓的‘江湖道义’?” 顾胜城低垂眉眼,道:“江湖二字,须配刀带剑。可刀剑二字,非是戳自己,而是戳他人,在机缘造化之下,人总是恨不得自己的刀能更狠一点,剑能更快一点。” 西妖笑着问道:“你也是这样?” 顾胜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梁凉笑意不减:“贪。” 顾胜城不敢去看坐在大石上那位女子的神情,只是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白净面皮,感应着躯内无穷无尽的玄武气息,自嘲笑道:“我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四脚蛇,若是不贪又怎么能够吞象?” 西妖浑不在意,又笑着说了一个字:“贱。” 顾胜城俯首笑着说是,坦然受之,神情由衷赞成,看不出丝毫怨怼之念。 另外的几方阵营大抵也是如此。 齐梁北魏西关皆有江湖客抑制不住拔刀而起,冲入那扇门内。 而为首的简肇薪杨羽公任平生皆是面色自若,仪态平静到了极点,不去阻拦,而在其背后的庙堂子弟,在权衡利弊之后,仍旧是缓缓吐出郁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观望。 佛门阵营,一直闭关的青石缓缓伸出一只手,举过头顶,同样止住了佛门子弟想要入内的冲动。 道坛之上一片惨烈,前后陆续有二十位江湖客,最终成功“闯入”了仙碑门内。 而大部分人的眼中虽是着迷这座仙碑之门,恨不得立即冲入门中,可最终依旧成功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江湖,庙堂,圣地。” 棋圣轻轻开口,打量着余下的众人,说道:“此间非是人要分三六九等,诸般亦是同理。江湖最下等,人命如草芥;庙堂知行易,更知造化难;唯有圣地居在云端,能够超然世间外。” “一扇门,就让这些低劣的江湖人心神不安,难以自已,自相残杀,恨不得率先冲入门内,抢了所谓的造化。”站在道坛上的棋圣虚幻身影,此刻低垂眉眼,浅浅笑道:“若是他们能走出这扇门,自然能成为准妖孽,甚至还能成为宗师,大宗师。” 站在道坛之上的“棋圣”忽然笑道:“怪不得别人,只怪他们眼拙,看不出端倪,此生再也不会走出来了。” 这位所谓的“大宗师”,此刻低头瞥了一眼叶十三,拿着低不可闻的声音带着嘲讽柔声说道:“大师兄,原来你神魂崩碎,竟是跌境到了这种地步么?” 叶十三瞳孔微缩。 小殿下终于知道了眼前的熟悉感觉从何而来。 他一直在想那日藏剑山上,公子小陶对自己所说的话。 终巍峰山顶,没有第二个心跳。 那么若是终巍峰上,除了棋圣,还有第二个人呢? 若是这个人,没有心跳呢? 易潇一直在想,叶十三会不会是那个没有心跳的人。 紫府一战,打到最后,棋圣出手,易潇看出了这位大宗师的神魂状态似乎极差。 差到了一种油尽灯枯的状态。 而最后紫府崩离的时候,在强行说出那句仙碑见众生之前,棋圣大人的身躯,整个人震颤了一下。 像是身不由己。 更像是被人操纵。 受了大光明宫主一剑,棋圣大人的神魂状态极差。 若是有这么一个人,一直侍奉在终巍峰洞府。 有这么一个人,百分百取得了棋圣大人的信任。 即便棋圣大人重伤。 即便棋圣大人在疗伤。 即便有无数个机会,一闪而逝,任由放过。 他极有耐心的藏住了所有的念头,只等某个时机。 此上无人,此下众生。 所以他可以误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棋圣大人身上,让公子小陶和叶十三,都认为“棋圣大人”,很可能被鬼门关的存在夺了舍,而无论自己最终是否出手,南海的门徒一定会协力破开禁制,让正在疗伤的棋圣强行一见众生。 于是棋圣大人伤上加伤。 那个人,应当是知晓终巍峰所有事的,所以才能事无巨细的详知详解。 那个人,应当是连自己的对话,都听在了耳里的,所以才能明察秋毫。 那个人,应当是连所谓的心跳,都没有的,所以才能避开公子小陶的读心相洞察。 那个人,可以是很多人。 那个人,就只是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人。 因为一尊傀儡自然是没有心跳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死可以障目 一位大宗师,在神魂受了极重的伤势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当年的琴府琴君,始符大世天下前十的超强修行者,在与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在紫府之内大打出手之后,紫府神魂被打的崩碎,修为跌境不止,连带着整个琴府都没落了一百年。 棋圣在晋入大宗师境界之后,神魂受了重伤,此后闭关洞府。 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位南海大宗师是什么样的状态。 可如今,那座留仙碑都已经出世,棋圣的洞府依旧一片死寂。 状若“棋圣”本尊的钟二则是站在了道坛最中央,魂力本源与棋圣大人的气息几乎无二,可身上的状态却不稳定。 钟二是什么人? 是世上最稀少的一部分人。 与北魏的紫衫大国师玄上宇类似,修行的是世间下九流的功法。 操元之术。 控线傀儡。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棋圣未曾发话。 可谁都知道了,如今他站在了这里意味着什么。 “诸位的确是火眼金睛。” 钟家小二爷望着扶风山山顶如今未曾进入仙碑门内的诸方势力,微笑说道:“看出了些许端倪。” 简大神将,羽公老人,此刻各自站在齐梁北魏阵营之前,背后人数约莫十来人,面色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望向这位“狐假虎威”的棋圣大人。 江湖客占据扶风山听道人数的小部分,即便入了仙碑门内,场上残余的也超过半百人。 简大神将声音微冷,道:“南海的待客之道,就是这般?” 钟二笑着摇头:“这不是南海的待客之道。” 羽公老人双手拢袖,眉眼带着自嘲,声音尖细却不刺耳,柔声道:“钟家小二爷,别来无恙,当年在北原坑了我殿会一把,如今在南海又想重演一出好戏?” 钟二轻笑一声,瞥了一眼佛门阵营之中的公子小陶,语调淡然:“当年与今日有所相同,却又大不相同。” 陶无忧此刻面露寒色,盯住这位素日里性子极好,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南海同门师兄。 她想过师尊的状态极差,可能是被夺舍了。 却没有想过,自己布下的计策,要请师尊见众生,害得师尊神魂伤发,到头来居然是便宜了南海门内的叛徒。 如今钟二切断了与自己的心力联结,身上散发的魂力与师尊的波动如出一辙,分明是窃取了天大的造化。 钟二面无表情,轻柔说道:“诸位恨不得要杀了我,以泄后快?” 简肇薪没有动手,只是冷冷说道:“在场的妖孽就有好几位,哪里轮得到你来放肆?” 钟二闻言之后笑了一声。 他先是伸出手指,指了指远方盘坐在大石之上的西妖,接着隔空点过东君,缓缓移动,挪到了易潇身上。 “三位妖孽。” 钟二手中拎着叶十三的道袍后衣领,目光肆无忌惮从青石和自家大师兄身上掠过,却不做停留。 他望向易潇,轻佻笑道:“也就只是三位妖孽罢了。佛门的菩萨大人被大师兄打成了重伤,大师兄被你打成了重伤,师尊被小师妹算成了重伤。” 说到这,公子小陶眉眼之中的怒火更盛一份。 钟二挑了挑眉,笑着说道:“平减了许多麻烦。” “南海之中,要论战力,如今排在第一的吴烬寒算得上是个准妖孽,可南海道徒,如今都被锁死在他们各自的洞府之中,那只孔雀也不例外。”钟二站在原地,一手拎着叶十三,一手缓缓负后,语气带着一丝嘲弄:“这些年来,南海何时如此虚弱过?” 这句话说出来,不像是说给公子小陶或是叶十三听。 易潇微微眯起眼,琢磨着钟二的这句话。 整片扶风山随钟二的话语落下,开始缓缓起风。 不是骤然起大风,而是山巅之上,不影响诸人听力目力的情况下,无数天风围绕着山体旋转。 简大神将依旧是天塌不惊的模样,平静问道:“钟二,你这么做为了什么?” 钟二微笑不答。 他站在道坛中心,处在诸方中央,有资格向他发话的,皆是天底下一流的大人物。钟二一直注意着所有人眼中的神情,每个人的每个表情,每个情绪波动,都被他看在眼底。 齐梁北魏西关,除了西关那对一直保持沉默的江任二人,其余的领袖人物似乎都很好奇这个问题。 他们眼中的神情让钟二觉得有些意外。 有些哑然失笑。 无论是简大神将,还是羽公老人,眼里似乎都没有一丝惊慌,反而是处之自若。 眼神之中,甚至还多了些想探求真相的意味在其中。 钟二抑制不住笑意。 他有些不太明白的摇了摇头,指向那扇如今缓缓合拢的元气之门,门内的惨象无从得知。 莽撞闯入门内的江湖高手,大抵已经是个死象凄凉的定局了。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想杀了他们。” “不是因为他们进了门,而是因为他们原本在你们之中。” “所以我是想杀了你们所有人啊。” 钟二顿了顿,灿烂笑着问道:“在座的诸位,你们凭什么以为自己还可以活着走出南海?” 一言落下。 道坛之上缓缓响起拔剑出鞘的清凉声音。 接二连三的刀剑出鞘声音。 尽是九品高手,尽是出鞘元气。 一直未曾发话的西关,有清儒男子的声音响起。 “钟二我听过这个名字。” 说话的人是一个眉眼之间带着些风霜,面目刚刚褪去清稚的年轻男子,有儒将之质,有剑气之材。 江轻衣气定神闲,坐在扶风山西关阵营的角落,青袍拂落,垫坐身下,身旁一位带着黑色笠帽的清瘦剑客,此刻抱剑而立。 两人相距不过尺余,却是气质相融,宛若天成,好似一对合玉之后的剑壁,彼此之间剑气流转,互通有无。 江轻衣后背贴靠着一柄粗糙剑匣,剑匣内的九恨被任平生取出,怀抱胸前,将空荡剑匣插入地内,做一个靠背物事。 没有一位剑客会将剑匣如此作用。 剑之于剑客,是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 而剑匣之于剑,则是牺身锋锐的物事。 任平生此生最重之物便是剑。 此生最重却不是剑。 江轻衣此刻轻声开口,声音不大:“我听闻钟家小二爷精通傀儡之道,这一道也只有底蕴丰厚的圣地才有典籍,即便齐梁和北魏的书库,能搜到的功法也大多不能修行,难登大堂。” 这位西关总督,奉帖来到南海,其实是想见一见这场圣会之中,是否会出现齐梁那位与自己齐名的兰陵城年轻谋士。 南齐恕北轻衣。 江轻衣意兴阑珊,见了几位不出所料的“老熟人”之后,已经彻底对这场圣会失了兴趣。 他如今修为进境极快,却依旧离九品还有好大一截距离。 根本登不上南海圣会的造化殿堂,更匡论与这些一流的天才一争高下。 带着袁四指缥缈坡钦定的西关未来中流砥柱,江轻衣来到这的目的,其实就只是想简单的见一下那位如今如日中天的齐恕而已。 只可惜齐梁赴会的乃是简大神将,江轻衣知道这位神剑也是位厉害角色,却生不出丝毫惺惺相惜的意味。 与那位殿会的羽公老人类似,两人身上带着旧时代的腐朽气息。 真要打起来,西关无疑是在座所有阵营之中最弱的。 棋宫和佛门有妖孽坐镇。 齐梁和北魏底蕴太过深厚。 即便任平生一剑能抚平简大神将和羽公老人,也无法在西妖和青石面前出鞘。 所以江轻衣只有一愿。 愿此届南海圣会平安无事。 天下最常见之事。 便是事与愿违。 江轻衣只恨自己当时不愿南海圣会来一场天下大乱。 他望着钟二,身旁的任平生以元气传音,再三反复之后,真正确认了这位南海“叛徒”,身上只不过是普通九品修行者的修为。 江轻衣不明白,这位修为如此“卑微”的钟家小二爷,之前拉着一张棋圣大人亲至的天大虎皮,骗过了江湖莽人,如今凭什么还想瞒过三位妖孽连带着近百位九品层次高手的眼睛? 江轻衣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 一个简肇薪,杨羽公都曾经想过,却暗自小心,不敢去做的动作。 江轻衣轻轻弹指。 而身后的任平生眼底细微不可见的闪过一丝光芒。 两人心意几乎相通。 不远处盘坐大石上的西妖,饶有兴趣望着这对自己妖族死对头的西关壁垒领袖。 剑道大圆满的任平生此刻袖内鼓荡,双手松开,怀中抱着的那柄九恨倏忽滑下,即将落在地面之时,被任平生抬起一脚踩在剑柄。 刹那平地起惊雷。 那柄九恨整截剑身埋入地底,只留剑柄在外。 地面不见丝毫蛛网。 一道无形剑气刹那奔过,若奔雷若猎豹。 与钟二站在对立面的小殿下此刻眉眼自若微微侧过头颅。 于是那道剑气便贴着自己面颊呼啸而过。 任平生很是霸气的踩着剑柄,漠然看着道坛上那颗好大头颅被剑气一崩而过,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被炸开。 这具纯粹是由元力构造的身躯太过脆弱。 钟二连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来不及做出,便被这道剑气直接崩碎。 这便是江轻衣一直不说话,却想做的事情。 简大神将和羽公老人微微低垂眉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道坛之上,一片死寂。 那位先前大放厥词的钟家小二爷,就这般被任平生的剑气直接炸碎。 荡然无存。 天空之上的仙碑依旧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 小殿下抬起头来,似乎觉察到了些许不对。 在钟二被“剑气”炸开的一刹那,整座仙碑,像是变得更近了一些。 围绕扶风山旋转的云气,则是刹那散开。 公子小陶自己推动轮椅,来到叶十三身边,有些吃力的拉过自家的大师兄。 易潇缓缓转过头,不出所料,看见了大部分人眼中微惘的神情。 有些人的神情开始变的凝重。 有些人依旧在迷惘于钟二的“死”。 递出那一剑之后的江轻衣面色缓缓凝重。 思索了很久之后的简大神将和羽公老人同样面色变得凝重。 公子小陶不能站起,只能坐在轮椅上,很艰难扶着叶十三。 修为跌落谷底,如今只留下一口底气的叶十三,很虚弱说道:“你们不该杀他的。” 道胎咳出一小口鲜血,顾不得粘在衣襟上粘稠的血渍。 他抬起头来,望着那座距离山顶极近的仙碑。 云层下压。 压得很近。 “钟二的傀儡术法,本质就是障眼法。” “一叶可以障目。” “一死也可以。” 叶十三面色苍白,伸出一只手,撑起身子,不出所料感应到了身下大地的波动,已经不再是扶风山山穴气眼。 钟二什么时候学会自己这一手的? 叶十三有些微惘,想到了自己当初面见圣岛那四人的时候,忽略了一个不显眼的存在。 在南海师门内,处处可见钟二的傀儡。 自然没有人会去在意。 他就是在那时偷学了自己的诸天大阵,元气搬山之术? 叶十三嘴唇有些微微干燥。 他抬起头来,想辨识这里是南海的何处。 看了许久。 看不出来。 于是叶十三的面色更加苍白。 他明白了钟二要杀死所有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要怎么做到。 因为这里 是荒域。 :1这一段的剧情很难写,写了好几个小时,依旧不是很满意,原本答应大家要加更,只能量力而行,字数扣在了要加收订阅的前面一点,算是给大家的补偿。2南海篇的这一段,因为考试的原因,没有那么多时间精雕细琢,写的略糙,所有的坑,所有的伏笔,希望大家能在书评区里发一下,算是给一些看得迷糊的读者做个整理,到时候会一个不漏的填上。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有人在唱浮沧歌 “扶风山”山顶之上,天穹苍云变幻。 仙碑的云层,不再是之前的那片洁白琉璃之色,而是妖风过境,压得极低的云层刹那染上一层猩红血色。 小殿下抬起头。 望向那座穹顶仙碑。 隐约有什么落下。 嘀嗒一声。 一滴鲜血从苍穹云层落下,砸在道坛之上,四溅开来,力度不大不小。 南海仙岛,本是一座仙气氤氲之岛,在其内修行,已经是天大的福缘,修行之时事半功倍,即便是寻常凡人,也能获得一甲子延后的大寿。 而此刻,妖风渐起。 那滴鲜血溅在道坛之上,居然让灵气都蒙上了一层灰色。 这是何等污浊之物? 小殿下面无表情抬起头来,大金之色荡漾的瞳孔之中,俨然看清了那层云层,不再是先前波澜不惊的模样。 不知有多少污浊鲜血,此刻在这片天空之上迅速聚拢,汇聚,滴滴形状分明,积少成多,蓄势待发。 江轻衣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拔出背后那柄插在地里的剑匣,皱眉问道:“这是妖术?” 大石之上的西妖则是冷笑一声,“妖术可不会这么下作,这是你们人族功法里最受修行者欢迎的魔道功法。” 任平生沉默不语,缓缓松开踩在剑柄上的那只脚,双袖飘摇,那柄入地三尺的剑自行上移,漂浮在胸前,微微震颤剑身,将不可见的细微尘土尽数震开。 他皱起眉头,感应到自己的修为有了一丝不可见的松动。 在那团血云下压之前,剑道大圆满的任平生胸膛已经有了积郁之气。 那位西域宫主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人族的魔道功法,只是那团血云之中的戾气太盛。 即便是在如今天下魔宗共主的圣岛,那些魔道修行者也不曾修行这类残暴无度的功法,齐梁北魏两国极盛,庙堂高于江湖,若有大魔头肆意杀戮,放在千年前兴许会掀起一场正魔之争,可放到如今,无论南北,都毫无疑问是一场朝廷单方面的屠杀。 西妖倒是面色漠然,语调平静:“这座山以前是远古魔道修行者修行的山头。” 简大神将和羽公老人有些悚然的望向这位西域年轻主人。 若是论阅历,即便是齐梁北魏如今公认的天阙森罗两只老狐狸,也远远不及这只自身带着轮回转世庞大记忆的大妖。 西妖梁凉挑了挑眉,继续说道:“这位魔道修行者的修为不算太强。” “大概也就是大宗师巅峰的样子,放到远古年间,勉强算得上是一位能够开宗立派的人物。” 江轻衣听着有些愕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任平生倒是对这番说辞习以为常。 在远古年间,佛道儒三家,代表了人族最鼎盛的状态,一尊儒教的圣人,或是像是佛门真正的大菩萨,类似地藏王菩萨本尊,这类大能的境界,已经超脱了大宗师之境,抵达了妙不可言的层次。 如今修元,按修行的层次划分。 便是仙人二字。 在远古年间,就是仙人打架的时代。 而妖族能与这样大盛之势的人族争锋,可见当初的远古大妖,几尊妖圣,在妖域裂土封王,抵达了什么样的境界。 梁凉的第一任转世,朱雀真身,毫无疑问就是妖族最强大的四圣之一,麾下堪比人族修行者大宗师境界的,应该就有好几位。 “荒域的气息有些熟悉。” 梁凉站起身子,背后的妖族诸大妖连忙躬下身子,她轻轻说道:“好像跟哥哥以前来过这里。” 她轻轻瞥了一眼道坛之上的易潇,这一眼不露痕迹,不显任何端倪,说的这句话,却是毫不避讳被人听到。 江轻衣简肇薪杨羽公,这些人族大人物,听到西妖的这句话,刹那皱紧了眉头。 这位西域主人的实力已经极强。 怎么还有一位哥哥? 而北魏齐梁,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得到情报? 道坛之上。 小殿下无视了西妖的目光,更不想引起无谓的波动。 他瞥了一眼修为几乎要跌出妖孽之境的叶十三,摇了摇头,回到佛门阵营,蹲下身子,看着紧紧闭眸的青石。 “青石的修为好些了,这颗仙丹能够稳住神魂。”郡主大人声音压低:“青石身上有一道神魂之伤,还有陆陆续续留下的诸多伤势,即便大金刚体魄极强,也架不住这些伤势累加。若是不出意外,这趟南海之行结束,他需要静养很久才能恢复。” 小殿下望着青石惨白没有血色的面孔,想着这位和尚是为了争一争留仙碑的造化,填补妖孽之境的缺漏,这才带着佛门子弟前来。 现在看来,留仙碑哪里还有什么造化? 一场杀局,如今尚未掀开大幕。 那场在山头头顶之上酝酿的血雨,估摸着就是杀局的开场。 南海先后以两份请帖,兜尽了世间所有人的目光,引来了天底下最一流的修行者。 好一个釜底抽薪。 易潇眯起眼,株莲相的魂力缓缓摇晃,感应到了这片“荒域”的气息,像是高高站在云端,遥遥俯瞰而下。 将荒域的一部分收入眼底。 自己所在的山头,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在荒域之中,约莫有近十座山,与此山差不多大小,而最大的山,则是比这座山头大了数倍,荒域的禁制缘故,那座山在仙岛之内不可看见,以魂力感应,却几乎要赶上终巍峰的规模。 怪不得棋圣不让门内弟子踏入荒域。 一座座山,山上俱是有血气迸发。 山内埋藏枯骨,再以魂力深究,便是尸山血海漂浮,经过了无数年依旧不能淡去。 这哪里是荒域? 这分明就是杀气纵横的远古战场。 魔道修罗场。 这座仙岛露出了小半区域,仙气氤氲,一片太平,称得上是人间仙境,可谁能想到,隔着一层禁制的的大半土壤,则是戾气横生的魔道修罗场,一座座山头,是远古魔道修行者修行之处。 就拿西妖所说的这座山头,就有过大宗师境界的魔道巨擘修行的痕迹。 整座荒域,就有近十座的大宗师境界山头。 再小点的,就是宗师境界的魔头所修行的山头,远古年间,居然有将近超过半百的宗师境界魔头。 这是何等骇人的一幕? 即便是始符大世,也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大修行者。 只是一座座枯山,有些山上,一具具枯骨,不像是战死,甚至没有一丝骨骼崩碎的痕迹,而像是被无形的东西磨去了生命。 小殿下缓缓闭上眼。 他想到了当年在大光明山山上看到的那前半副衍陆残卷。 脑海里青莲摇晃,传出了这样一副景象。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这个世界很庞大。 这个世界的修行者,坐拥着无穷无尽的天地灵气,乃至仙气,万法争鸣,佛道儒的大修行者登天入海,搬山猎日,几乎无所不能。 而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整个世界的灵气开始溃散。 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整块大陆被击碎,最核心的区域被击坠,击沉,不断下坠,最终沉入海底。 即便是最强大的大修行者,也无法抵抗这种劫难。 没了仙气,灵气,这些修行者不能享受之前一般的修行。 初代的始祖死后,第二代的修行者开始走下坡路。 而有些飘离在外的浮土岛屿只能随波逐流,被永久的锁死,不能回归大陆本体。 一代代的修行者,传承下来的功法,因为灵气的逐渐溃散,而不能重回巅峰。 即便偶有井喷,某个年代的灵气变得丰富起来,也不足以重新回到最初的巅峰之势。 于是这些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修行者,那些能够张弓猎日的,能够一剑开山的,能够一口吞海的,便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变成了神话。 变成了不可言的传说。 而某座游离在外的岛屿,是远古年间魔道修行者聚居的岛屿,很不凑巧的被那场劫难锁在海外,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在岛内修行的魔道修行者,再没有了血气可以吸噬,只能缓缓老死,被岁月抹杀。 即便是最强大的那位修行者,在时间面前,也终究不过是一抔黄土。 经过了无数年,这座岛屿重新漂回了大陆附近,被海流系紧。 也许再经过无数年,这座岛屿还会慢慢漂走。 这样一座魔道修行者已经死完的岛屿,饱含着当年远古年间留下的灵气。 因为远古年间那些修魔者,不需要这些灵气。 这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 这些生性残暴的魔头,在最高那座山头修行者的威震之下,隐下了彼此之间相互残杀的念头,将所有的资源都让给了那位至高修行者,期望着那位能够破开新的境界,解开这道无解的困局。 只可惜岁月推进,沧海变动。 那位至高的魔道修行者突破失败。 这样的一出悲剧,结局便已经注定。 人死如灰,连当年远古年间的法宝,物事,都不再留下。 唯独留下了几乎一碰就碎的骨骼。 证明他们曾经活过。 荒域,荒凉之域。 千年百年,不算荒凉。 连年代都久远到无法去计量,真正的沧海变作桑田。 这才算的上荒凉。 小殿下在圣岛修行,知晓衍陆残卷有两份,一份在大光明宫,一份在大黑暗宫,他只观摩了前半卷。 一年来他走遍了大黑暗宫每一处角落,都未曾看到后半卷衍陆残卷。 山主大人对他说,若是有朝一日晋入妖孽,或是成就宗师,便只需要等待机缘。 机缘到了,便可目睹整副衍陆残卷。 此刻小殿下半跪在地,一只手触摸这座山头。 株莲相里看到的后半卷恢弘残卷,缓缓收敛。 易潇缓缓睁开双眼,看到有血雨落在道坛之上,噼里啪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砸下之后如有弹性,立马高高跃起。 一声拉得抑扬顿挫的惨笑带着十分诡魅缓缓拉锯而起。 道坛之上缓缓凝聚一道身影,那人高高端坐在白骨王座之上,姿态倨傲,身躯逐渐由飞速蹦跶的血珠倒流凝聚而成。 他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王座的扶手,虚幻面容模糊不清的开阖嘴唇,似笑非笑,面孔渗血,极为吓人。 “可曾见,天帝射麒蠡,明月出关峡,一苇渡淇江?” “可曾想,举霞飞天界,沧海变桑田,一剑斩帝王?” “沧海变桑田!” 这是浮沧歌? 声音戛然而止。 一直端坐王座之上唱诵歌谣的魔头,此刻猛然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了山头上一具具鲜活而脆弱的人类修行者,张嘴惨笑道:“沧海变桑田,沧海变桑田后卿,我恨呐!” 最后三字咆哮出口,刹那山头震颤,血雨倾盆。 第一百七十三章 荒域要下雨,山头有魔头 那尊端坐在王座之上的魔头,目光阴沉,扫过在场的人族修行者。 他的身躯由无数血滴凝聚,通体猩红如同琉璃,面目却是惨白,血丝如蛇在面颊之内游走,看起来妖异无比。 在他几乎是吼出后卿二字之后,穹顶阴云压到不能再低,磅礴血雨灌下,齐梁北魏西关佛门棋宫,几乎每一大势力都极为警惕的各施手段。 简大神将眯起眼,背后的几位兰陵城子弟卸开背后行囊,场间飞出几柄剑一般细长物事,被齐梁子弟握入手中,刹那抬起撑开,赫然是一把把小伞。 “国师大人留下字条,说南海要下雨,出行须带伞。”简大神将笑意阴沉,望向这尊明显气息还未曾恢复到顶尖全盛阶段的远古魔头,皮笑肉不笑:“原来下的是这样一场腥风血雨,还牵连到了你这样的远古修行者。” 北魏阵营同样有应对之策,羽公老人面色平静,袖口微抖,滑出一道细长卷轴符箓,元力引燃,刹那一道无形波动散开,一道紫色屏障以他为圆心散开膨胀,将整个北魏阵营笼罩而住。 西关的任平生蹙起眉头,剑气卷起,将砸落而下的豆大血雨雨滴尽数震荡成碎沫,只可惜血雨去势不穷,来回交融,对上剑气几乎不死不灭,妖风一起便再度聚拢,来势更盛。 江轻衣面色自若,心底却颇不平静。 他在此刻终于意识到了西关独立可能性的渺小,比起齐梁与北魏,西关的底蕴太过薄弱,更是没有一位类似源天罡和玄上宇这种级别的天下大国师,缥缈坡内,军营之中,那位被誉为“西关之眼”的袁四指显然没有料到南海会出现这种变故。 青衣年轻儒将的一只手已经缩入袖中,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破空声音,下意识抬起手,接过右边横移丟掷而来的一道卷轴,来不及思考,便直接以元力点燃而起,下一刻,一道同样紫色飘溢的原型屏障如大碗倒扣,飞快胀起,极快速度将西关阵营的人马笼罩在内。 羽公老人收回丟掷的动作,语气不冷不热:“西关也是北魏的肉,陛下与国师大人在西关埋了种子,好教这块铁板日后能被种子冲破,生根发芽,重见天日,总不能被这场血雨给浇灭了势头。” 江轻衣笑着探出那只不露痕迹缩进袖内的手,郑重道:“谢过羽公援助。” 既然那位紫衫大国师替西关做了考虑,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暴露手段。 佛门阵营,小殿下看出头顶的这场血雨乃是以“魂力”作为媒介,若是以元气阻挡,便不可避免被侵蚀,最终殆尽,消融修为而死。 莲池摇晃,庞大魂力将佛门子弟笼罩在内,开出一片清净之地。 那尊魔头似乎意料到了会有这种景象出现,目光从齐梁北魏西关掠过,在小殿下身上略作停顿,轻轻咦了一声,像是极感兴趣,缓缓抬起一根手指,似是要戳向易潇方向。 那根手指抬起一半途中,这尊魔头悚然大惊,目光收缩,原本天顶倾倒的磅礴血雨在一瞬之间齐齐收缩,被莫大巨力刹那吸至他的指尖,开出一朵猩红血莲。 下一刹 那朵血莲节节炸开,璀璨妖异,漫天猩血被炽热高温焚成虚无,一杆扭曲时空的螺旋长枪,枪身似由无形火焰组成,枪尖已将那朵血莲撞破,去势依旧一往无前,继续轻巧前点。 那尊端坐王座之上的魔头面目不再平静,双手“缓慢”推出,反作用力一般迅速将自己推出数十丈远,后退途中,那杆长枪依旧前点,于是不断有血莲在身前凝聚再炸开。 最终猩红王座横飞而出,那尊魔头跌出王座之前,声音惊悚尖细喊道:“朱雀?” 以朱雀虚炎做枪,分明是要阻拦魔头点指动作的西妖,此刻缓缓收枪而立。 她面无表情看着这尊跌坐在王座之前的魔头。 “放肆!” 梁凉将枪身抬起,接着重重砸落在地上,刹那虚炎平地而起,掠成一座火阵,将自己与这尊魔头圈在圈内。 她挑起眉尖,声音极冷。 “你敢直呼本圣名讳?” 那尊跌落座前的魔头,看到了滔天而起的朱雀虚炎,面色惨白。 他想到了那位妖族的大圣。 千百年来,自己侥幸留了一丝神魂,与诸多幸运儿一齐被锁在“后卿”大人的重宝之中,等待着一个机缘,而是否能够重新回归人间,便看着这番机缘何时能够降临。 等待了不知多久。 自己的这缕神魂,在破开沧海桑田的禁锢之后,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当年的修行场所,居然被道门修元的后辈所占领。 而这片天地的修行者,修为不出所料降到了一个极低的程度。 他本可以掠夺血肉,积少成多,重新回归人间。 仅仅有几个棘手角色。 一个是肉身成圣的佛门小菩萨,一个是偏僻宗门的音道修行者,另外一位应当是个妖族化神境界的妖怪。 三位放到如今是“宗师”之境的大修行者,在这尊魔头眼中,充其量不过是可口的血肉罢了。 万万未曾想到,其中一位居然有那位大圣的气息。 难不成这个时代依旧有妖族大圣的存在,只是寄托一缕神魂于此? 这尊魔头此刻猛然拧眉,感应到眼前的所谓“大圣”,修为的的确确极弱,刚刚突破那道九品之后的门槛,可偏偏一枪可以戳破自己的血莲,他感应再三,声音惊恐:“怎么会这样?” 他的修为居然跌了一整个大境界。 像是刚刚破开九品之境的普通修魔者。 “你还以为这是当年的时代?”西妖面无表情,冷淡向着这尊魔头走去:“在这片荒域之中,你这种喽啰只能算是半步宗师,就算是后卿复苏,没有血肉可供其吸噬,也不过是大宗师境界左右。” 那尊跌落在王座前的魔头,下意识后挪,来不及挪开,胸膛刹那便被无形的枪身戳穿,戳出一个“虚无”的圆洞。 朱雀虚炎,克制一切邪物。 西妖轻描淡写说道:“这片荒域应该很快就要复苏了,本圣这尊转世的修为太弱,杀不了几个真正厉害的大魔头,像你这种滥竽充数的,还是乖乖引颈受戮。” 魔头面色狰狞,仿佛承担了莫大的痛苦,刹那顶着长枪而起,向着眼前的西妖扑去。 梁凉冷笑一声,刹那挑起长枪,将这尊出场之时气势极足的魔头分成两半,接着虚炎大盛,将其吞没,彻底化成了虚无。 那场在山头聚拢的血雨刹那烟消云散。 任平生沉默不语,抬起头来,看着荒域苍穹上密布的血雨,那场血雨比这座山头的要恢弘数百倍。 整片荒域,俯瞰可见,陆续有山头迸发邪气。 不知有多少尊之前类似的魔头,在此刻开始复苏。 这尊被西妖轻描淡写两枪打的神魂俱灭的魔头,生前应当是刚刚突破了人类修行者大宗师之境的人物,接着大限将至,来不及稳固境界,便死在了浩劫之中。 任平生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对上这尊魔头。 凶多吉少。 场间齐梁北魏西关,不论那几位妖孽,应是自己杀力最强。 若是没有西妖东君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恐怕这尊魔头可以轻易剿灭一方阵营而不受损。 而更糟糕的是,叶十三和青石,原本两位不输西妖的妖孽,在先前的扶风山论道上受了重创。 西妖木然收枪,怔怔望着远方荒域,那座血气最盛的高山。 记忆之中轮转了无数次转世,不断追寻,不断回溯,一直回到最初的那一代。 模糊的记忆之中,那座最高的山头,有着连自己也忌惮的存在。 如果没记错的话 那人的名字,应当是叫 后卿。 无数阴云,密密麻麻迸发,一座座山头,有陆陆续续的魔头复苏,这座枯寂了千百年的荒岛,居然有着这么庞大的魔头。 向死而生。 修为最强的,生前抵达大宗师境界,或是大宗师境界巅峰,此刻跌境之后,差不多有宗师巅峰之境,即便自己身怀朱雀虚炎,天克诡魅邪道,打起来也不过是五五之开,更何况对方刚刚复苏,掠夺血气,恢复巅峰,只会越来越强。 而那座山头,生前抵达不可言境界的后卿,若是复苏了,如今天下,几乎没人能够治得了那位曾经与妖族大圣并驾齐驱的魔头。 西妖微微蹙眉。 这些魔头早就该死了,即便后卿的重宝能够锁住神魂,又如何能敌得过岁月的侵蚀? 这世上哪里有时间停止流转的道理? 她猛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接着面色阴沉,开始猜测着这些魔头复苏的真正原因。 “诸位” 叶十三此刻面色苍白,仙丹差不多稳固了境界,大不如前,却勉强能够站起。 他望向同样缓缓睁开双眼的青石,面色凝重,扫过迸发血气的荒域,声音虚弱道:“如今荒域,一山一魔头,方圆数十里,步步皆杀机,想要离开荒域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而我们的气息太过明显,一但分开,必然都是一死。” 孤身一人的东君平静说道:“我若执意南下,能一炷香内离开荒域。” 公子小陶丝毫不顾这位妖孽的面子,冷笑道:“你就算逃出荒域,又能逃到哪?钟二算计了所有人,连师尊都没有少,还能少得了你?” 东君缓缓低垂眼帘。 的确。 以如今荒域的事变,即便自己逃出荒域,也难逃南海。 逃出南海之后,以那座最高山血气滔天的程度,一尊天大魔头出世,若是连那位银城城主都抑制不住,人间无疑将迎来一场大劫。 东君抬起眉眼,望向叶十三,深吸一口气。 “那你要我如何去做?” 叶十三捂唇不住咳嗽,顾不得血液从指尖渗出。 “钟二想逼我们死。” 他抬起头来,望向那座仙碑。 “若是身处这片荒域,我们必死无疑。” 叶十三一字一句,面色凝重。 “所以,我们要躲起来。” 他抬起手指,指向天空之中的那座仙碑。 “躲到仙碑里。” :1不用担心武力值崩坏的问题,远古的这一段只是交代世界观,武力值不会崩坏,很快会回到剧情致胜的线上。2最近几天不会爆发,12月开始爆发,所以希望诸位把打赏攒到12月,因为12月会有很大的**,想借此冲一下月票榜,感激不尽。 第一百七十四章 青鬼獠牙他在笑 躲到仙碑里? 小殿下蹙起眉头,望向叶十三,看到道胎面上一片郑重,毫无丝毫作祟之色。 这位南海大师兄,修行途上行的虽是窃天大道,被梁凉背地里冷嘲热讽一声“假圣人”,但真正为人并不阴祟,算不得上刚正不阿,坦坦荡荡,但即便是窃天大道,也行的毫不留情,堂堂正正。 这句话也并非有阴谋诡计的成分在内。 叶十三有些痛苦的捂住胸口,沉闷说道:“我知道诸位在担心什么,钟二之前的那道仙碑之门,诱进去的江湖莽人,说是必死无疑,但那座仙碑之内,造化与机缘并存,即便是师尊也无法窥探,又哪里是他能说得算的?” 他缓缓从衣襟之中抖落一块蓝色细长玉牌,“这块玉牌,是我在诸位踏进仙岛之时采集的一点元气,无有大碍,能勘探命息,之前的那些江湖草莽,入了门的,如今一个也没死,命息破碎消散的,俱是在之前入门争抢造化时死于他人之手。” 叶十三捏碎那块蓝玉长牌,刹那手边空间震颤,一道狭长裂缝在他身边浮现,道坛之上,那座仙碑的古老气息如阴风一般呼呼渗出裂缝,依旧带着富饶的造化意蕴,如今看上去却再没有之前那般诱人的滋味,反倒让人心生惊惧,不敢踏足。 叶十三看着齐梁北魏西关几方阵营依然是无动于衷,咬了咬牙,低沉说道:“我自知这趟变故,是南海理亏在先,只怕此刻叶某再说什么,诸位也不会相信。如今荒域变动,魔头复苏,叶十三愿陪诸位一同在此,若是诸位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对策,再考虑躲入仙碑保命。” 小殿下若有所思,望着远方山头,接二连三的腥风血雨,砸落在诸座大小不一的山头之后,刹那一道道冲天血气飙升。 距离自己这座山头最近的,是一座生前修为顶多宗师之境的魔道修行者,在远古年代,或许勉强能称得上魔头二字,此刻血气冲天,一道模糊身影从血气之中艰难站起,顾不得身躯破碎,脚底一踏山头顶,整个身子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血色长虹,极为悍勇的一骑当先。 小殿下尚未出手,一直站在山头眺望的东君面色平静,此刻缓缓点出一指,甚至未曾动用琴君留下的遗物春雷琴。 一抹扭曲波动骤然爆开—— 那道血色长虹刹那崩溃,即便被东君点爆,依旧有半截残躯砸落下来,狠狠落在道坛之上,韧性极强,如弹簧一般再度高高跃起,血光崩碎之后,其内露出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容,下半身已经被东君的“音爆”捏碎,上半身徒留两只手臂,张牙舞爪,跃起之后就要砸在西关阵营之中,一张从天而降的腐蚀大口喷出猩红尸液,咬住一位西关九品将领的衣袖。 东君蹙起眉头,这道身影来袭的速度太快,他未曾想过,即便半截身子被自己的音爆捏碎,依旧有残余的生命力能够做出咬合的动作。 那位西关将领的反应速度极快,元气震剑出鞘,就那颗头颅直接崩碎,血雨即将四溅的一刹那,一道细长物事极快速度的横在了他的面前。 西关将领猛然觉得钻心疼痛。 那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的尸血,每一滴都钻入臂骨之中,狠狠灼烫,神魂几乎要裂开,这般钻心疼痛,即便是西关男子也无法承受。 好在那道横在他面前的细长物事挡住了面颊的一拨血雨。 任平生表情淡漠,剑气比自己西关壁垒爱将的速度来得更快,在半空之中将那颗头颅切斩而开,崩碎到近乎“虚无”的存在,剑气将尸血聚拢,刹那如兜大袖,狠狠将这条拇指粗细的血溪掷出山头之外。 不仅仅如此,九恨剑气绕梁一周之后,直接将自己麾下爱将的一条手臂从肩头之处连肩削断,毫无犹豫。 啪嗒一声手臂落地,有滚烫气息溅在地上沸腾。 失了一条手臂的西关将领狠狠跪在地上,断臂之处被剑气封穴,用尽全力扯下一块布条裹住伤口,大块大块血色上涌,染红断臂之处。 他额头上一片骤雨般滚落汗滴,面颊已无血色,被江轻衣轻柔抵住无力卧倒的身子,终于缓缓侧躺下来,咬牙看了一眼自己此刻还在“活蹦乱跳”的一整条手臂,表情痛苦不已。 这位西关将领闭上眼缓了一阵子,片刻之后,反倒是多了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断臂之痛,居然比那道蚀心之痛要轻松些许。 “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任平生面色漠然,上前一步,踩住那条已经猩红一片还在乱蹦跶的手臂,冷冰冰说道:“再晚上片刻,整个人都要被扔出山头。” 西关将领面色苍白,看着任平生一脚踢飞自己那条手臂,在半空之中不见出剑,无数剑气将那条手臂肢解崩开,以同样的手法将血雨兜起掷飞。 “刚刚的那尊魔头,似乎没有什么灵智可言。”东君皱眉:“修为顶了天算是个九品,应当是跌境跌的厉害,不足为惧,但生命力太过顽强,剩下半截身子也要咬上一口。” 小殿下眯起眼,未曾接话。 西妖懒洋洋走向山头的最边角,与东君并列而立。 青石和叶十三受伤之后,在场妖孽,宗师之境,就只有他们二人。 西妖远远眺望,漫不经心望着接二连三的血气从大地之上冲天而起,语气轻柔说道:“这就怕了?这样境界的小魔头,刚刚那个是第一个,却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接下来整片荒域都会暴乱,这样的魔头数之不清,你没有虚炎,音道不克制魔道,越拖越崩,打到后面,即便靠着春雷能够震碎周身的魔煞侵蚀,却决不可能走脱身子,等到再来几尊宗师境界的老魔头,这块春雷就要彻底埋在荒域了。” 东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望向最高的那座魔山。 在他看来,这些小魔头不足为惧,自己有横渡荒域的本事,即便是那几尊大魔头,真正摸清楚了攻伐手段,也不能阻拦自己逃出生天。 只是那座魔山之上的血气,如今开始蠢蠢欲动。 真正的一股磅礴血气。 带着一股令人作呕,即便看上一眼,也心生厌恶的气息。 远古的大魔头。 不知道造就了多少杀孽,吃了多少生灵,宝座又由多少白骨筑成,才修成的这种境界。 “我本以为,修魔只是一种手段。” 东君轻声感慨道:“魔道原来真的是一个贬义词啊。” 西妖补充说道:“那是在以前。” 她细微不可见的扭动头颅,望向小殿下的方向:“放到如今,修魔就只是给无法修元的人提供的另外一种捷径。圣岛的山主是当今最大的魔头了,却偏偏喜欢来中原,到人流密集的地方贩卖面具,逗小孩子。” 梁凉嘴角微微勾起。 东君不明白为何这位西域主人会替着魔道说话,皱起眉头,陡然看到身旁女子抬起双臂,远方倏忽爆起两道比自己先前气场强上太多的光亮。 犹如大日骤爆。 梁凉收敛表情,双臂抬起,五指攥拢,远方两道冲来的血柱被自己隔着极远的距离直接以“虚炎”捏爆,焚成了虚无。 “这些魔头其实不是问题。” 梁凉声音平静。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我甚至可以一己之力,杀遍这座荒域的大小魔头。” 她挑了挑眉,指了指远方最高的那座山。 那是最高的魔山,血雨云层酝酿了极久。 西妖凭借着虚炎和《山海经》,可以在荒域肆意杀戮,即便是对上了宗师境界巅峰的魔头,至少也有自保之力。 可任谁也能看出最高那座魔山的不同之处。 第二高的魔山,煞气极重,魔头尚未出世,已经有血云凝形,天地异象诞生。 而那座可以媲美南海终巍峰的大魔山,气势比之前者,又何止强了百倍? 同样望向最高魔山的小殿下,此刻揉了揉眉心,脑海里那副衍陆残卷推演出来的景象无数次轮番重新倒流。 “后卿。” 郡主大人在他耳边吐出这两个字。 魏灵衫蹙起好看的眉头,脑海里残缺的记忆碎片里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影像。 她喃喃说道:“妖族似乎很惧怕他?” 小殿下听说过这位只出现在远古传说里的天大魔神。 如今圣岛供奉着的几副古老卷轴,有些失传了的功法,就是传自于后卿。 据说这位魔神,修行的功法诡异无比,精通旁门左道,尤其是炼制尸体,算是一种另类的操纵傀儡。 被后卿炼成傀儡,灵智不减,修为大增,只是堕入魔道,此后不入轮回,不生不死,自然不死不灭。 而此刻,西妖的手指指向了一个方向。 那座魔山之上,山腹方向。 距离极远。 唯有目力极好的人可以看清西妖手指的究竟是何物。 小殿下瞳孔收缩。 猩红血气笼罩魔山,山腹之处,有一道渺小身影,正在顶着莫大压力艰难攀升。 那是一道笼罩在黑袍内的身影,之所以说是“艰难”,是因为其攀升姿势古怪无比。 不是登山前行,而是背对山体,面朝小殿下的方向。 露出一副彩绘面具。 他像是一个被背起的傀儡师,背后山高之处,三尊爬山速度极快的古怪身影,更像是被控线的傀儡,彼此动作一致,伴随着他手指律动抬起,便高高跃起,手指落下便重重砸下,便算是攀升了一截距离,不断往复,不断攀升。 他背对着魔山,面朝着小殿下。 颠簸途中,那张彩绘面具之上的青鬼獠牙横生,逐渐转换表情。 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第一百七十五章 随我,入碑(一更) 小殿下眯起眼,望着那张粲然而笑的青鬼獠牙彩绘面具,幽幽想着一个问题。 整片荒域,与其说像是远古时期的魔道修行者群聚之地,不如说像是那位“后卿”的炼宝之地,这些当年有宗师之境大宗师之境的魔头,在劫难之下,最终都选择了进入后卿的“重宝”之中,来躲避岁月之劫,如今重新出世,反倒像是顺应自然的被后卿炼成了傀儡。 那位魔道巨擘后卿,若是不出意外,应当是远古年代最强大的傀儡师之一。 可剑会生锈,即便是重回剑庐的名剑,在经过了百年的时间之后,哪怕期间不断以炉火洗胚锻胎,也不可能完全重现当年的锋锐。 如今的棋宫,有四位妖族大圣的转世魂魄坐镇,可连一件远古的大圣重宝都没能保留下来。 更不必说年代更加久远的魔道重宝。 易潇抿了抿嘴唇。 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做到让时间不再流动。 “鬼门。” 耳旁一道轻柔的女子声音传来。 西妖依旧是面色平静,一副倨傲模样保持着站在山头远眺的姿态,手指轻微随着那个彩绘面具人在极远之处几乎不可见的黑点而移动。 唯有极少的人能看到那个移动速度飞快的黑点。 小殿下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望向西妖。 的确。 如自己所想,这个世上,也只有“鬼门”,才能让时间静止,不再流动。 后卿的重宝,一直被寄放在鬼门? 易潇微微眯起眼。 这是一件每每想到,便令人觉得恐怖的事情。 但却又不是最恐怖的事情。 还有一种可能。 西妖笑着说出了最令人悚然的一件事。 “哥哥后卿一直没有死,他,就在鬼门后面啊。” 她传音所用的音量极柔:“过不了多久,那个傀儡师就要打开鬼门关的匣子啦。” “后卿如果出来了,整片荒域都是他的小世界,即便我真身在此,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到时候大家就都要死啦。”梁凉低垂眉眼,传音语调温柔:“不过梁凉不怕死,因为有哥哥在嘛。可哥哥您的魂魄还没有找全呢,那个打开墓穴的钥匙,为什么不早点用呢?” 易潇怔住。 脑海里如闪霹雳。 当年邀北关下。 那位白发摆渡人,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对自己亲口说的那一句话,在此刻化为一道雷霆,万钧落下 “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钥匙!” 钥匙。 什么钥匙? 打开墓穴的钥匙? “怎么了?” 身旁郡主大人注意到易潇的异常,蹙起眉头关切问了一声。 易潇有些痛苦的捂住额头,艰难摇了摇头,想示意自己无事,“无碍”二字硬生生从胸膛挤出,到了喉咙之处,却如鲠在喉,逆涌翻滚,再难出口。 自己身负小金刚体魄,此刻居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寒意,从内心深处泛起的虚弱之感,将他的四肢都不断拉扯,向下,坠入深渊。 魏灵衫扶住易潇怏怏无力的身子,皱眉扫视一圈,最终蕴含怒气望向了那个与自己目光对接的西域女子。 西妖皱起眉头,强硬偏转了一下头颅,长发掠过,极好的遮过眼底流露的一抹担忧和疑惑。 郡主大人俏眸含怒望向西妖。 西妖低垂眉眼,不再去看易潇方向。 片刻之后,她重新抬起头来,依旧保持点指的动作,指向那个彩绘面具人,轻声平静说道:“那个登山的人,本圣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但本圣知道,南海就只有一位傀儡师。” 叶十三自然也看到了那道身影。 那个彩绘青鬼獠牙的傀儡师,此刻笑容灿烂,像极了大事将成之前的得意笑容,春风得意,还带着一丝的炫技。 他沉默片刻。 公子小陶眯起眼,认真说道:“这个傀儡师,并非出自南海。” 西妖轻笑一声,只是这道笑声,此刻听起来便难免有些嘲讽的意味,“若是我没有猜错,之前的荒域变动,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公子小陶微怔。 西妖笑意不减,面色逐渐泛冷。 “这座山头,有生前魔头的精血,而勾动血云,造出这番魔头复苏景象的,需要修行后卿的控弦之术。” “整片荒域,早已经被后卿炼化,眼前的这些魔头,理所当然算是他掌中的傀儡。傀儡不用的时候,自然会放起来,而需要用了,便需要叫醒。” 梁凉站在山头,始终面带微笑,双手十指不断点拨,随着她手指灵动飞舞,穿花蝴蝶一般凌空掠过,像是东君抚弦拨弄,远方冲天而来的一道道血光之气刹那被朱雀虚炎骤然引爆。 那些藏匿在血光之中的魔头,大部分并非开启灵智的魔道修行之辈,譬如之前那个,之所以被东君捏爆了半个身子,还可以咬去西关大将的一条手臂,便是因为一物。 西妖左手五根手指狠狠一攥,左臂一扯。 掌心之中操纵朱雀虚炎的冥冥因果,便在一刹那合拢。 被捏碎攥爆的血光在远天之中被无形大掌捏在掌心,浓郁血气溢散极慢。 而待到血光散尽之后,有一丝一缕不可见不可看清的丝线,黏在血光中央,捏爆之后,显形刹那,不等朱雀虚炎去焚烧,便自行断去,烟消云散,不留丝毫痕迹。 那些血光之中的魔头,就像是“傀儡”。 那个控弦的人,一直躲在幕后。 “他比我们来得要早。” “早很多。” “这里的每一座山头,每一尊魔头,被他控上了弦,如今这里的血气复苏,每一尊魔头都是极强的战力。” 西妖顿了顿:“毫无疑问的,每一座山,都将成为他登顶最高那座山的助力。换句话说” “他就是如今,荒域的执掌者!” 道坛之上一片死寂。 几大阵营的领袖人物,彼此对望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寄希望于此刻同在一条船上的西域妖族女子。 西妖倒是一脸平静无所谓的模样,并不在意这些被自己视为异端的人类,此刻纷纷投来的眼神。 她努力抑制住自己往某个方向看去的冲动。 梁凉压抑住声音,故作平静说道:“本圣想不出其他办法,诸位若是有本领奔赴那座魔山,与那位不知名傀儡师较量一二的,大可以为苍生请命,在他登上山后卿那座最高山山顶之前,只要杀了他,这场浩劫自然烟消云散。” “此事本圣做不到。” 西妖回头,瞥了一眼叶十三。“叶十三,我妖族现在就要入留仙碑。” 梁凉扫视一圈,语调波澜不惊:“诸位若是怕死,便死守山头,几尊区区魔头自然攻不进来,只是说不定等到那个傀儡师登上山顶之后,会给诸位一个大惊喜。” 她缓缓挪动步伐,陆续经过齐梁,北魏,西关,身后的顾胜城和秋水二人仪态平静,一众妖族棋公,看不出有丝毫担虞之色。 最终移到佛门阵营。 西妖停下脚步,目光只是瞥了一眼易潇,便立马移开。 梁凉深吸一口气,与面色苍白的青石对视。 她知道青石有心意通,所以此刻并非紧守心神戒备,而是缓缓敞开心扉,将自己的神魂显露部分。 青石抬起头来,有些微惘地看着这位西域女子。 两人俱是沉默。 片刻之后。 西妖轻笑一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和尚。入碑吧。” 说完之后,这位年轻的西域棋宫主人头也不回,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叶十三身旁那道由蓝色玉牌撕裂的仙碑入口,微微撑开十指,一道无形力量裹住波动。 西妖双手凭空拉开,做了一个“扒开”的动作,面色自若,看不出丝毫吃力。 那道通向仙碑之内的裂缝被她十指撕开。 西妖率先入内,一身红衣被仙碑袭出的天风卷起,猎猎威武,身后棋宫人马随她一同鱼贯而入。 齐梁,北魏,西关,一片死寂。 简大神将望向羽公老人。 羽公老人望向江轻衣。 江轻衣望向简大神将。 打破寂静的是青石的声音。 他缓缓站起身子,先是看了一眼自己身旁,此刻似乎出了些状况的易潇,接着与魏灵衫目光对视。 小殿下的身子并无大碍。 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此刻神魂闭锁,听不见别人说的话,连小金刚体魄,都不住的颤抖起来。 青石深吸一口气,与魏灵衫对视一眼之后,确认了彼此的想法。 这位佛门小师叔,此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二。 笃定而平静。 “随我。” 他轻轻说了两个字,扶住易潇,与魏灵衫一左一右,架着扶起小殿下,缓缓走到了那座仙碑裂缝之前。 整个佛门的子弟,此刻都恭恭敬敬站起身子,随着青石的身影,来到了仙碑裂缝之前。 青石抬起头来看去,整片仙碑世界,通过那道裂缝,只能看到一片梦幻,宛若琉璃。 看不清真实。 就只是虚妄。 他停顿在仙碑门前,想到了自家师父当年对自己说的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若是自己不争不抢这份造化,又当如何? 梦幻泡影? 如露如电? 青石摸了摸自己结痂的头顶,燃香于顶,香烬于顶。 他居然在仙碑内,感应到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轻嗅,便如佛法燃香,香入口鼻。 大乘。 他前踏脚步,同时轻吐二字。 “入碑。” :1今天还会有一章更新,算是为12月的月票战预热,可能会比较晚2希望无论是什么渠道看到浮沧的,喜欢浮沧的,能够在12月,来纵横中文网,为浮沧捧场。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这世上的后悔药(二更) 佛门随青石菩萨入了仙碑世界。 场上只剩下几大世俗势力。 叶十三双手捏紧衣袖袖口,一手抬起,隔着袖子捂住嘴唇,鲜血浸透袖口,渗出五指,染尽另外一边衣袖,眉宇上有些担忧之色。 公子小陶语气不温不火,反倒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 “诸位若是不怕死,大可以再想上片刻。” 轰然一声 一道火红血光宛若流星般狠狠砸在山头之上,尚未来得及露出火光之内的魔头真身,两侧猛然有大风压来,宛若天塌。 紫府崩碎之势刚刚止住,大大跌境不如从前的叶十三,此刻皱眉合拢双手,掌间两只水袖砸在一起,依旧保留了三分妖孽之境的道胎大师兄猛然双手发力,面色再度苍白三分,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鲜血。 那道魔头刚刚站起,身旁血光还在燃烧,忽然之间元气如墙般将他锁死,两道万钧重的空气城墙随着叶十三的猛然合掌刹那合拢 任平生有些悚然看着那道被叶十三合掌之后硬生生震成“虚无”的九品魔头,心想若是未曾有之前那场撞到枪口上的紫府之战,这位道胎大师兄,恐怕真的是南海境内全无敌手。 即便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对上大大跌境的叶十三,恐怕也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南海大师兄面如金纸,抬起头来,扫视了一眼远方密密麻麻砸来的“火红流星”,沉声说道:“诸位,叶某心有不逮,容不得各位再做考虑,若是无人愿入仙碑,便自求多福吧。” 此言落下,便再也没有回转余地。 江轻衣倒是没有犹豫,轻笑一声,道:“西关随我入碑。” 齐梁和北魏的两位领袖人物却是面色凝重。 简大神将和羽公老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心想那几位武力值最高的妖孽都入了仙碑,齐梁北魏这趟赴南海的人物比不得那几位未来的活神仙,在荒域里更是翻不起浪,此刻进了仙碑,跟在那几位妖孽身后,兴许还能落个周全。 羽公老人腰背佝偻,即便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依旧不急不躁,而是静静望着身旁的简肇薪大神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目光里一片平静。 大国师在临行之前对自己说,若是有临时变故,而自己拿捏不准,无须担忧,实在无法抉择,只需要跟着那位齐梁的大神将一齐行动。 所谓兵道,如蛆附骨,大抵如此。 简大神将笑着望向自己这位曾经交手数次的老朋友,北魏殿会,两脚野狐,杨姓羽公。 他从腰间行囊之中取出了一个紫色锦囊。 国师大人留过一个锦囊,南海之行,到了关键时候可以拆开。 简肇薪深吸一口气,拆开锦囊,未曾拆开那张折叠的油纸。 心底默念一句。 可否入仙碑? 拆纸之后,见得一字。 “可。” 仙碑之内,究竟是什么? 这座一整个大世,就只刻了寥寥几个人名字的碑石,为什么会被称作全天下人最大的造化? 简肇薪不懂。 当他踏入仙碑世界的那一刻。 他懂了。 前后左右,什么都没有。 身前没有那些在自己之前踏入仙碑世界的人,身后也没有一位齐梁阵营的追随者。 整片天地,偌大空旷。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记忆之中,最不愿意追溯的那一段记忆。 人最不愿意看到的记忆,往往是最后悔,最不愿意回忆的片段。 因为没有办法重新来过。 而若是让人可以重新来过呢? 简肇薪微微一怔,身子里忽然扑来一个轻灵的身躯。 他抱住了那道身影,向后跌退了两步,整个身子僵住,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双手,却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薪哥。” 那个女子声音哽咽。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简大神将手指颤抖,缓缓移到她的肩头,沉沉按下,确认了这不是一场梦境。 女子扬起脖颈。 简肇薪缓缓阖上眼,伸手摩挲。 眼前的人儿,衣服布料的质感,肩头发丝的香气,因喜悦而颤抖的嘴唇,湿润温软的樱瓣。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吻合,无二。 简肇薪面颊两行泪流下。 如果让自己重新来过。 这一切悲剧,后面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钥匙。” 这两个字,哐当一声砸在小殿下的心底,宛若万钧沉重,刹那将心湖砸得波涛滔天,直直坠入最深之处。 下跌再下跌,最终坠底之后,疯狂翻涌! 大煞之气,霸道之气,在心湖之内轰鸣汪洋,整片魂海,整个莲池,在西妖的二字之下,算是引动,算是勾扯,一霎之间风起云涌,接着无数记忆碎片在莲池之内翻滚而起。 此后发生的什么,居然是没了印象。 易潇只记得有人扶着自己,再也记不得其他。 仙碑世界之中,一片空旷寂静。 小殿下被青石和魏灵衫一左一右扶到了仙碑世界之中,一左一右的搀扶忽然之间消失。 易潇就这般兀然跌了下去。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发丝在脑后飞舞,飘溢,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异样。 半空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巨手,将易潇的身子轻柔托起,速度不断减弱,最终让其柔和落在地上。 一直合上双眼的小殿下,意识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里的那股无力感消散的差不多,才缓缓醒转过来。 他趴在地上,缓缓睁开双眼。 整个世界倾斜在易潇的眼前。 他的眼帘微微合拢,脑袋里一阵沉重,微微偏转头颅,意识清醒了一些,木然摇了摇头,眼中的天空和大地才缓慢掉转位置。 小殿下缓缓坐起身子,手脚有些发麻,酸软。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那座碑石。 碑石之上,原本在最上层写着为数不多的名字。 北仙李长歌,南圣人叶十三,东君王雪斋。 这些妖孽,无一例外都列在了碑上。 而此刻,那座碑石迅速绽开裂纹,一个又一个名字浮现其上。 妖孽之下的第一个名字是张游,接着第一批涌入仙碑世界的江湖草莽,此刻名字陆陆续续浮现在仙碑之上,每浮现一个,仙碑就绽裂一分。 魏灵衫,江轻衣,任平生。 再到简肇薪,杨羽公,齐梁北魏的阵营,最终仙碑浮现的名字,全部停住。 密密麻麻,填满仙碑。 原本是无字碑的留仙碑,此刻被近百的人名填满。 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份造化,历代大世以来,却只有妖孽可以入留仙碑,来看一看,自己究竟有何不足之处,需要弥补。 留仙碑,可以弥补“后悔”。 这世上有后悔药。 可有资格拿到这份后悔药的,就只有那么几个人。 如今不一样了。 易潇怔怔看着眼前的碑石,手指轻轻触在石碑之上,缓缓挪动,从一个又一个的人名之上掠过,不做停留。 从头到尾。 所有的人名,入了仙碑,都有记录。 而唯独,没有自己的。 “碑上的人,都背负着因果。” 一道相貌精致无暇的少年身影,缓缓从小殿下背后浮现,盘坐在仙碑世界的“虚空”之中,笑眯眯说道:“而殿下您没有,所以碑上没有您的名字。” 易潇有些悚然的回过头,看着这张不知何时与自己贴近距离,此刻最多不过尺余的少年面庞,这张少年面庞看上去如瓷器般精致,乍一看有些面生,仔细看去,眉目之间却有些说不清的眼熟。 瓷器少年悬浮在空中,盘膝而坐,双手按着脚踝,笑眯眯道:“师尊对我说过,这世上最大的拘束就是因果,就像是欠了债要还钱,杀了人要偿命,凡事要讲个道理。” “而因果二字,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瓷器少年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碑石之上。 他很随意的按住一个名字,轻轻说道:“因果连接,轮回生花。这座碑石,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因果,也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在很多年前,无数功成名就的大修行者想入留仙碑,去挽回当年的错事,只可惜尘埃落定,即便入了留仙碑,也无法改变当年的因,去推翻此后的果。” 瓷器少年意气风发,说起话来语气轻灵:“他们不知道,即便再重新来过一万次,结局也是一样。” “若是没有当年的那桩错事,他们就没有机会来到这里。” “如果没有机会来到这里,就没有办法重新来过。” “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圆,解开了圆的开头,就无法再重新系回去。” 悬浮在空中的少年轻轻振袖,笑着对易潇说道:“有人说,这世上有后悔药,留仙碑就是所谓的后悔药。” “都是放屁。” “这世上根本没有后悔药。” “在留仙碑的无数次轮回之中,越是放不下,越是纠缠不休,越是轮回没有止境。” “这世上,哪里有所谓的后悔药?” 少年托腮望着那道碑石上的名字,已经有些名字开始黯淡下去。 “在留仙碑耗尽他们的魂力之前,若是放不下,便是放不下。” “留仙碑的确是这世上最好的治后悔的药,治疗的方式却不是让人重新来过。” “而是让人放弃后悔。” “不在乎了,或者忘了。” 悬浮在碑石前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从碑石上拎出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顿时化为一片不大不小的光幕。 “殿下,看呐,这个女子哭得多伤心啊。” 少年轻声感慨说道:“这已经是多少世了?反正我数不清了。她可真是个古怪的人呐,进了仙碑之后,无数次轮回,即便每一次都被刺的遍体鳞伤,撕心裂肺,也不愿意选择忘记。” 易潇怔怔看着光幕里的西妖。 他喉咙里有什么一酸。 “其实世上还是有后悔药的。” 少年突然顿了顿。 他咧开嘴,开心说道:“殿下,你想呐,他们都有因果,而唯独你没有。” “你就是因果。” “你就是这世上唯一的后悔药。” :二更完毕,大家晚安。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场交易 荒域。 整片荒域,满天血气,血光充盈,膨胀如柱,直抵云霄。 无数团本来奔向小殿下诸人山头的血光,此刻有若收到命令,刹那停顿,血光内部似乎黏着无形丝线,在无形的勾扯之力下,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冲向最高的那座魔山。 最高的那座山上。 只见那面具上描绘彩色青鬼獠牙的傀儡师,双手十指攥紧之后,似乎握紧了无形的丝线,黑袍在狂风之中猎猎作响,高处三尊攀山的傀儡刹那震颤一下,身形由极速顿入静止。 他就这般悬在了悬崖壁上,无形的丝线吊着身躯,黑袍被狂风吹得左右狂舞,自己反倒像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傀儡玩具。 彩绘面具傀儡师缓缓扭动头颅,完全有悖常理的将那颗镶嵌在面具下的头颅,转动了一圈,扭头望向那座仅仅在头顶不远处的魔山山顶。 他面无表情念了两个字。 “后卿。” 冷笑了一声。 “轰——” 他缓缓向后舒展双臂,宛若无骨,将双手黏在山崖之上。 接着是双腿,双足。 整个人未曾转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手腕和脚踝强行转了一圈,身子依旧笼罩在宽大黑袍之中,看不出正反,就这般从背对山壁之势,变成了面对山崖。 彩绘面具人神情自若,但若是仔细看去,那一整袭黑袍在登山的过程之中,随风起了无数波纹,衣袍表面大量的风雪碎屑被狂风吹走,不断诞生不断吹散,整截身躯都承担了莫大的阻力。 像是负担极重的挑担夫,若是再加上一丁点力,这截身躯也许就不堪重负,整个由内而外地崩碎。 这座魔山的压力极大。 彩绘面具人就这么顿在山崖峭壁之上。 他静静想着自己来到南海所遇到的事情。 洞府里的那个人,居然一无所动。 就这么放着自己来到了荒域。 荒域之内,虽然没有来由的传入了一些“不速之客”,但对于自己的计划,却没有产生任何的印象。 彩绘面具人像是一只四脚蜈蚣,此刻双手双脚折叠,姿态古怪趴在悬崖山壁上,没有急着继续上攀,而是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望向云层最高处的那座碑石。 整个魔岛,如今是仙岛? 这里的人似乎喊它仙碑? 那张面具下的面孔看不清神色。 这一路上,顺利的有些异常。 与当年自己记忆之中的不太一样,后卿的重宝即便被存放在鬼门的间隙之中,依旧有些损坏的痕迹。 彩绘面具上的青鬼缓缓变成一副木讷模样。 他面无表情,抬起一只脚,然后刹那磕下。 半面山壁刹那以他脚尖为圆点,崩裂出无数的蛛网裂纹。 远天无数道血光向着最高的山峰奔驰而来,刹那若流星一般撞入魔山的山体之中。 彩绘面具人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整座魔山的强大压力被无数道“血红流星”所拖住。 他轻轻拽紧手中丝线。 三尊傀儡手脚并用,以极快的速度重新开始攀岩,彩绘面具人木然看着魔山大块山石崩塌,在自己眼前砸落。 三尊傀儡高高跃起,连带着他的身子陡然一轻,下一刻便顺利来到了这座荒域最高山的山巅之处。 彩绘面具人起身,衣袍上渗出风雪,足底蔓延青霜。 他蹲下身子,一只手缓缓按压,最终按在了这座山的山头。 “后卿,很久没见了。” 彩绘面具人声音沙哑。 山体震颤,整座魔山有不稳之势。 他面无表情说道:“我可以放你出来,甚至还可以帮你拿回你的东西。” 山体震颤,一道又一道的符箓凭空浮现,像是封印。 **仙印。 彩绘面具人看着这道进易出难的仙印禁制,面色如常,大量风雪自他的黑袍之中飞出,夹杂着无影无形的太虚之力,从外部缓缓撕开了封印。 整座魔山开始崩塌。 像是有人唱出了唤醒魔王沉睡的禁咒。 彩绘面具人踩在巨大的山石之上,周围天崩地裂,他足底生根,随山石一同坠落,三尊傀儡脚底并无踩踏之物,便与那些坠落的山石没有区别,一共下坠。 三尊傀儡,一位是怀抱古老拂尘的年轻道士,一位是身穿雪白袈裟的清俊和尚,还有一位则是始符年间儒士打扮的文弱书生。 三位与真人无疑的傀儡眉目木然,任由自己下坠,最终不出所料从千丈高的云端一直跌落到荒域大地之上,落地之后砸出三个极深的凹坑。 彩绘面具人一直蹲身在石块上,那块石块本来有数丈大小,越是下坠越是土崩瓦解,到最后只剩下勉强能够双足踩踏的空间。 在坠地还有数丈高度之时,彩绘面具人抬起那只未曾按地的手,猛然攥指提线,三尊模样极为复古的傀儡人便从凹坑之中一跃而起,力度柔和架住了这袭黑袍。 一片灰尘。 巨大灰尘之中,有一片魁梧如山的巨大阴影。 灰尘不曾散去,那道如山的阴影也一直未曾走出灰尘。 灰尘内有雷光隐约浮现,**仙印并非随着山体的崩塌而消散,而是缓缓收拢,在阴影周遭旋转。 如山的阴影之中,有一道目光始终隐晦存在。 这道目光停留在**仙印的雷光上,半怒半惧,不敢伸出手触碰,更不敢挪动分毫。 “他已经死了。”彩绘面具人轻声说道:“你大可放心,这个世界,如今没人可以做到一人压劫。” 那人这才试着轻轻伸手。 触碰一下那道仙印,果不其然,在触碰的一刹那,那道仙印便土崩瓦解,区区不过百年,力量便已经脆弱到了这种地步。 阴影周遭的灰尘轰然一声扬起,被磅礴气浪排开之后,整片区域变得清晰起来。 那片如山的阴影,真的是一座小山。 小山之下,压着一个孩童般模样的少年,一手艰难举山,一手粗暴攥碎自己身边不断浮现的雷鸣符箓,**仙印。 孩童眯起眼,打量着面前的彩绘面具人:“你是‘它’?” “是我。” 青鬼獠牙在面具上咧嘴微笑,“傀儡师”声音平静:“除了‘太虚’,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做到在鬼门关内自由穿梭?” 接着他伸出一只手,无形无影的太虚之力在他身边缓缓游动,浩瀚磅礴,算是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被霸王的‘番天印’压了一百年,险些将神魂和凡胎**都压碎了吧?”傀儡师笑眯眯道:“远古时候掠夺的寿元,已经被尽数吸干了?现在以孩童模样示人,若是我不帮你取下这座山,你还能撑多久?” 被小山压着的孩童咬碎银牙。 “抬起头来看看。”傀儡师笑意盈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之上的那座仙碑:“堂堂魔道巨擘,如今法宝被人当做仙宝,供那些卑微修行者取道修行,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听了这番话,一手艰难支持番天印的孩童力有不逮,另外一只不断撕裂虚空符箓的小手连忙举起,两只手支撑“番天印”山体底部,这才勉强站稳。 在他放弃了撕扯**仙印的动作之后,这些数量庞大的符箓立刻开始繁衍,重新恢复了原先的阵列。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于是无穷无尽。 后卿纵然有滔天煞气,也无法趁凶,而双手被缚,控弦也好,操元也好,任何手段都只是笑话。 他死死盯住这个当年在鬼门之中,以“太虚之力”跨越界限,不受拘束跟自己“畅所欲言”了数十年的所谓老熟人。 最终做成了一笔交易。 他背后的那三尊傀儡,是自己在鬼门之中以魔道术法炼化的始符大修行者,一入人间,随时可以踏足大宗师之境,便就是交易之中自己所付出的筹码。 整片鬼门,但凡修为越过了那道界限的存在,在一百年前,都被那个自称“西楚霸王”的男人重新封锁了起来。 后卿被镇压在南海仙岛的荒域之中,由“霸王”亲手把镇死他的钥匙交给了南海一脉的棋圣。 若是不出意外,这道遇强则强的**仙印会将他的生命力吞噬,吞去,在仙印自然崩溃的那一天,这尊本来杀不死的远古魔道巨擘,就会被霸王留下的**仙印悄无声息的拖死,最终消弭人间。 “别装了。” 彩绘面具人冷笑一声,望着看似艰难举山的孩童,“装什么委屈模样?真是恶心至极,就算我不来这一趟,过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破开仙印,当年我借你的那缕太虚之力,足以让你在一年之内重临人间。” 后卿果然不再以那副稚嫩模样示人,而是眯起眼,阴冷说道:“本座自己可以揭印,你何必来假惺惺帮忙,当年我们的账已经两清了。” “是。” 彩绘面具人似乎带着一抹玩味笑容:“你的确可以自己揭印,但是现在我来了。” 后卿面色陡然一变。 彩绘面具人轻轻弹指,那道太虚之力直接渗入仙印之中,抽丝剥茧一般将自己体内的太虚之力汲水般吸走。 后卿就要破口大骂:“果然最毒不过” 声音戛然而止,彩绘面具人这才轻飘飘放开那只抬起之后要捏碎后卿虚弱神魂的手掌。 “我可以帮你提前揭印,也可以让你从世间除名。” “整个鬼门,就只有我脱困了。” 面具人面色平静,轻描淡写说道:“我从北地不远万里而来,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我要你吐出那份魂力控弦的法门,但凡有求于我,便虚敞开心门,此后便由我操纵心室,再无叛逆机会。” 后卿蔫了一般,牙齿咬得啷当作响,却不说话。 “你大可放心,我知道这道法门需要极高魂力,控弦的对象只能是远弱于自己。”彩绘面具人笑眯眯说道:“你是高不可攀的‘不可言’,早就魂力大圆满的存在,我又不控你的弦,共享一门法门又算得了什么?对吧?” 后卿咬了咬牙,依旧不说话。 “不说话?” 彩绘面具人忽然冷笑一声,冷不丁抬起手来,五指对准眼前人猛然攥紧,将稚嫩孩童的神魂攥入手中,太虚之力来回穿梭,层层包裹。 轻轻合拢五指。 后卿面色大变,如遭雷击,整个神魂刹那崩碎开来,不受控制的崩出了一小半神魂。 彩绘面具人一只手缓缓松开攥紧姿态,极为享受了捻起后卿一部分被崩开的神魂,另外一只手揭开一角面具,缓缓将其吞下肚子。 “你不答应也好。” “若是一直不答应,我就寸寸将你的神魂崩开,然后全部吞下肚子,算是弥补当年那道太虚之力的损失。” 后卿盯紧眼前那个彩绘面具人,几乎要咬碎牙齿。 缓缓从喉咙里吐出四个字。 “我答应你。” 第一百七十八章 待到因果开锋时 仙碑世界之中。 “江轻衣。” “任平生。” “杨羽公。” “简肇薪。” 生得面若瓷器般精致的少年,笑着拎出一个又一个人名,松开手指之后,被拎出来的人名瀑散开来化为光雨,纷纷扬扬,最终凝聚成为一片又一片光幕。 “殿下,你看,这些人正在重新经历自己当年所经历的事情,那些让他们足以‘后悔’终生的事情。”瓷器少年笑着说道:“可是重新来过,结局真的会不一样吗?” 小殿下微微怔住。 “留仙碑可以造出妖孽,也可以造出无垢琉璃的修行者,只要他们愿意付出代价,做到‘无悔’。”悬浮在空中的少年缓缓下坠,脚尖沾地之后微微踮起,舒展懒腰,笑道:“只要做到足够无情,就可以把所有的后悔都抹去,就可以成为强大的修行者。” 易潇瞳孔微缩。 这句话在脑海里不断翻转。 只要能够做到足够无情,把所有后悔都抹去。 就可以成为强大的修行者。 有些似曾相识的意味。 易潇有些微怔地低下头,看到自己手心,元气细微渗出。 漆黑之色。 “殿下,这” “算不算是魔道?” 小殿下抬起头来,看到瓷器少年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庞,那双分明带着凌厉的眸子里有雷霆万钧闪过,接着刹那隐去。 瓷器少年整理衣襟,面色郑重,双手拢袖在前,轻声说道:“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易潇终于明白那抹熟悉的意味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 瓷器少年咧嘴微微一笑:“是我,钟二。” 仙碑世界内空无一人。 不然这句话就是雷霆万钧。 钟二。 钟二? 把南海送到如今绝境的,就是钟二。 在仙碑世界里与易潇平静对话的,也是钟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钟二轻轻笑了一声,指了指仙碑上的名字:“我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除了小师妹和大师兄以外,其他的所有人,都恨不得要杀了我。” “甚至西妖还以为,外面那个胆大包天的傀儡师就是我,要不顾禁忌,把后卿放出来。” 钟二顿了顿,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这么做,会让你们恨我?” 小殿下微微怔住。 钟二问的问题,让他陷入了沉默。 钟二杀了人么? 不,他没有亲手杀死一个人。 那些道坛之上的江湖草莽,是急于进入留仙碑内夺取造化,算是死于自相残杀。 钟二只是将其他人传入了荒域。 可这些人如今都完完整整躲进了仙碑世界之中。 “有时候,眼睛会欺骗自己。” “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而不光光是眼睛,耳朵,鼻子,都会欺骗一个人。”钟二微笑说道:“你们知道的,都是我想要你们知道的。所以你们现在想的,都是我想让你们想的。” “这些人尽管恨我好了,他们本就杀不了我,更找不到我的本尊。可笑他们免于一死而不自知,反倒把账算到了救命恩人的头上。”钟家小二爷嘻嘻一笑,浑不在意。 易潇抿住嘴唇,盯住钟二,幽幽说道:“南海如今已经置之死地。” 钟二轻描淡写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外面的那人是风雪银城城主,唔这么说不太对,是鬼门关里的某个老妖怪。”钟二抬起一只手,指了指碑外,平静说道:“南海也有一位老妖怪,名字叫后卿,本来就要出世了,南海阻止不了他出世,反正千年百年也熬下来了,若是他耐着性子,拖到**仙印平安释封,师尊就算没受伤,应该也不是他的对手。” 钟家小二爷笑道:“可师尊受伤了。” “师尊受伤了,似乎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人呐,如果被关得久了,一百年,一千年,说是无所谓了,可总是盼着出来的那一天,重见天日的那个期限,迟一天都不行。” “如果师尊受伤了,大师兄也受伤了,整个南海都看似被动的配合了他脱困的计划。” “只等他脱困。” “你说一个被锁了无数年的人,还有什么理智可言?还能忍得了第二年?万一封印加固了呢?万一压劫的人又出现了呢?” 钟二低垂眉眼,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他忍不了的。” “他一定要脱困的。” “他不仅仅要脱困,他还会取走属于他的东西的。” 钟二挑了挑眉,上前给了眼前的碑石一脚。 “这块狗屁留仙碑。” 钟家小二爷冷笑说道:“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魔道重宝,圣岛的鸩魔山都没有它的岁数大。” “这块碑石上出现名字的,无非就是被‘后卿’盯上了,天资足够强大,有资格做他的傀儡,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当年始符入了仙碑得了造化的人物,有些归寂之前破入鬼门,只怕如今已经沦为他的傀儡。” “不过这块碑,倒真的称得上仙碑二字。” 钟家小二爷转而笑眯眯地拍了一下这块碑石,青睐说道:“该有的造化啊机遇啊,一个都不会少。” 小殿下低垂眉眼。 原来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 他轻声而平稳的说道:“一件魔道至宝,这么多年不曾破损。这里是鬼门关?” 钟二微微怔住。 他微阖眼帘,声音带着一丝自嘲道:“算是。”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先是抬起头来,想看看四周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却看不出来,只是时间的确好似静止一般,不再流动,最后环顾一圈,落在了钟二身上。 钟二之前一直悬浮在空中。 如今脚尖看似着地,实则整个人宛若幽灵,可以随意前后左右漂浮。 小殿下努力回想着与他见面的情节。 钟家小二爷自己与他在北原初次见面,前前后后,无数次碰面,在北原之前都是相逢陌路,并不相识。 这个论智谋可摆在天下前列的傀儡师,在南海棋圣重伤之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摆下了一副天大棋局。 可无论如何,如今大局已定,那位名叫后卿的魔头,已经从荒域被钟二引诱出世。 有公子小陶的读心相心力加持,有叶十三的道胎元力加持,他控弦操纵着极多的傀儡。 而没有人知道,他的本体,就在留仙碑旁。 长伴仙碑。 留仙碑在鬼门关里。 鬼门时间静止,不曾流动,所以钟二会待在这里。 易潇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说什么死嘛,多晦气。”钟二笑眯眯说道:“我可是要亲眼看着我妹嫁个如意郎君的。” 小殿下沉默不语。 钟家小二爷笑意缓缓收敛。 他带着一丝追忆,轻声念道:“大概是十三年前,还是十五年前?这里的时间过得太慢,日子每一天都像是一年,太难熬了,我记不太清。” 钟二轻轻点触石碑,道:“师尊帮我安顿在这,一缕神魂长伴仙碑,另外一缕长伴他的洞府,一盏灯续一道命,勉强算是个活死人。” 小殿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钟家小二爷笑着说道:“就算一个傀儡只能活一年,加起来,我活得也比你们都要长久。” 钟二顿了顿,呸了一声,连忙补充道:“不算那什么转世轮回的话。” 易潇低垂眉眼,认真问道:“接下来呢?” 钟二眯起眼。 接下来? 他明白易潇的意思。 后卿已经出世了,而且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棘手,那位北地的银城之主似乎插了一手。 不过不成问题。 钟二笑着说道:“要看一下,后卿贪不贪了。” “如果他能忍住眼前的碑石不取,出世了,有那位银城主人护着,我暂时动不了他。” “如果他忍不住”钟二轻轻竖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笑道:“杀了便是。” 小殿下看着肆意而笑的钟二。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死在了少年时候的钟家小二爷,骨子里居然是个这么疯狂的人物。 他凭什么敢说出这种话? 要策杀一位超越大宗师的存在。 即便是当年霸王,封印后卿之时依旧是单独隔绝开来,以仙印镇封。 钟二笑得嚣张而不收敛。 凭什么? “殿下,因果呐。” “因果是这个世上最锋利的剑啊。” “这个世上最锋利的剑,也是需要因果来开锋的。” 钟家小二爷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就算是后卿,又能抗过因果几剑呢?一剑,两剑?” 易潇猛然醒悟。 那柄原本插入仙碑的古剑呢? 他以凡目看去,仙碑虽有裂纹,却无剑痕。 但株莲相开之后,瞳孔大金撞荡,看到眼前碑石之中,有一柄由实体化为虚体的古剑。 钟二姿态端庄,轻轻将手搭在那柄剑的剑柄之上,认真说道:“正主早就来了,只等这把剑开锋了。” 易潇有些微怔。 钟二心领神会的抿唇一笑,道:“现在时候未到,等时候到了自会现身。” 他顿了顿,说道:“师尊重伤,无人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除了你。” 钟家小二爷认真说道:“我需要你。” 小殿下下意识屏住呼吸。 “我能做什么?” (ps:求月票,求打赏,求猛汉)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之初,性本恶 一切有为法,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青石怔怔看着眼前披着破烂袈裟的老僧。 “师父……”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稚嫩的手指,还有手中拿着的扫帚,有些微惘,微惘之后抬起头来,看着大榕树下静坐的老僧,慈眉善目,闭眼不言。 阳关谷的梨花纷飞,落在青石的额前肩前,落在洗得发白发青的粗布麻衣上。 青石怔了许久。 留仙碑可以让人弥补“后悔”。 原来连这种后悔……也可以弥补吗? 大榕寺前游人已尽,夜幕降临,昏沉斜阳。 老僧轻柔问道:“石头儿,怎么不说话了?” 青石鼻尖一酸,按着记忆里的腔调,轻轻说道:“师父,您老又坐了一天。” 莲生大师笑了笑,听出了徒弟有心事。 他缓缓伸手,摘下一只飞往蛛网的小飞虫。 他微微张口,青石便接过了他的话。 青石带着一丝哭腔说道:“出家人要心怀慈悲,扫地需留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 莲生大师微微一怔。 莲生大师皱眉说道:“你去将为师的铜钵拿来,就在金刚殿第三个蒲团下。” 青石憨憨一笑,跑去将铜钵取来,弯腰递给师父,重新站直,看到莲生大师的面色稍显缓和,他柔声说道:“师父,您放心,我今儿就登上佛塔,砸了那个暮钟晨鼓。” 莲生大师面色却陡然僵硬,没好气说道:“你过来。” 青石怀抱扫帚,有些忐忑地上前两步,啪嗒一声被师父一个响指弹在额头上,刹那弹出了一个红亮的大包。 “石头儿。” 莲生大师盯紧青石的眼睛。 “为师我大限将至,感应到圆寂之日,大抵就是今明两日。你以后可不许说这些胡话,怎可做出砸了暮钟晨鼓的大逆不道之事?” 青石怔住。 他看着这个分明是自己记忆之中的师父。 这还是自己的师父吗? 眼前的老僧,是曾经对自己说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在春秋的那个人吗?是经常对自己说修佛修的就是离经叛道,不予规矩的那个人吗? “佛门大衰,南北两朝,齐梁北魏,皆是祸首。” 莲生盯紧青石,认真说道:“为师死前唯有一愿。” “愿天下佛门大善。” 青石看着师父托起铜钵,翻转钵身对准自己,钵内青莲摇晃,海天一色。 莲生大师声音极轻:“看到这个钵了吗?” 他细眯起眼,寒声说道:“明日会有位南朝的小殿下前来,他身负莫大气运,为师会杀了他,将气运纳入钵中。” 青石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你拿着钵,就拿起了佛门,此后修行再无门槛,带领佛门。” 莲生平静问道:“你,可愿?” 青石看着这口铜钵。 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轻声念着。 答应他吧。 他是你的师父,他不会害你的。 青石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咬牙念道:“这……只是一场幻境罢了。” 幻境里。 应当是什么都是假的吧? 若是接过了这个钵,是不是九品境界缺失的那些,就会回来? 那个不断诱惑,带着挑逗的声音缓缓道:“接过这个钵,接过那个人的气运,一切都是假的,但造化不会假。” 青石抬起头来,看到师父的那双眸子里,是不容自己拒绝的坚定。 …… …… 简肇薪在成为齐梁大神将之前,只是出身于如今东来道的一个寻常农户。 他为天阙杀了很多人。 陛下大人为他拟定的名单,他会按个按个找上门,一个也不会漏下。 天阙里多的是杀人利索的杀手,可办事利索之余,不会给陛下留下后顾之忧的,就只有那么几个。 简肇薪就是其中之一。 陛下的每条指令,他都毫不犹豫的执行。 步步高升。 直至平步青云。 而让他被列入天阙神将之列的,是他在进入天阙仙楼前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 …… …… “简哥,我等了你好久啦。” 简大神将感应着怀中女子的颤抖。 他静静不说话,将女子搂紧。 “三年,其实也不算长的,却像是过了好久好久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过了十年,二十年,才等到简哥。” 女子抬起头来,泪水婆娑问道:“简哥,当初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简肇薪只能沉默。 她猛然吸了吸鼻子,努力笑道:“听说简哥入了兰陵城,就要当上大人物啦。清水……知道自己配不上简哥。” 简肇薪低垂眉眼,一遍又一遍隔着清水的衣衫抚摸她的身子,听着她断断续续说道:“但……” “清水真的很替简哥开心呀。” “清水只想跟在简哥身边。不论娶,就是做妾,做奴婢……清水也愿” 声音戛然而止。 简大神将缓缓伸出的那根手指,此刻抵在了她的唇前。 简肇薪当然记得当年说的那些话。 等自己再回到东来,就娶她。 等自己再回到东来,就再也不分开了。 可这些话,能当真吗? 自己入了天阙,得了功法,修为精进,就要成就九品,就要成为陛下身边的红人,甚至有那么一丝可能,最终成为兰陵城受万人敬仰的神将。 他辛辛苦苦杀了那么多人,才换到了如今的功劳和苦劳。 自己就算真的回了东来,又怎么可能是来娶她的? 清水,这个女人,太傻。 简大神将回想着自己这一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他在成为神将之后,行事便变得慈悲起来,宽容大度,极少杀生。即便是当年在西阁处理西楚叛孽,也只是选择了最平和的处理手段。 为何? 大抵是心中有愧。 最惭愧的一件事,最后悔的一件事。 简大神将怔怔想着,却想不明白。 为何陛下大人要将神将的位子,与一条素来与庙堂无关的女子性命做上挂钩? 陛下大人要的是一个足够冷血,足够为天阙付出所有的人物。 而简肇薪要的只是那个位子带来的权势,还有自己企及一辈子,即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可他别无选择。 他来到东来,再离开东来,便不再是简肇薪。 而是简大神将。 他双手捧着兰陵城加冕的侯位,神将的冠冕,受封的衣冠,在那一日后都被他保存了起来,尘封落灰,等到死后与自己一同火化,将所有的罪孽和污浊都化为飞灰。 只因他离开东来之时,双手沾染的那份鲜血。 那人说过愿意等着自己,无论等多久,都不怨自己,不憎自己,不恨自己。 简肇薪真的很后悔。 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用的。 当一个人违背心愿,做出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他就只有一错再错,直到最后错无可错。 这个从东来农户人家走出,来到大千世界的简姓少年,或许在当年,就不该杀掉第一个人。 这样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样就不会轮到清水。 再或者,他就不应该走出那个小镇。 当个寻常人家,多好? 清水人又好,又漂亮,又体贴,那都好。 除了傻了点。 如果自己不走上那条有去无回的路,傻一点,就又是清水最大的优点了。 简肇薪手指颤抖,缓缓收回,看着眼前女子迷离的眼光。 他捧起清水的脸,吻了下去。 心底一个声音已经响了许久。 “杀了她,你想要的,就全都有了。” 已经尊为齐梁第四神将的简肇薪,封无可封,对权势早已经失了兴趣。 却由于当年心魔缘故,他止步于九品境界,却不能再存进分毫。 那个木然的声音,只是重复着一个巨大的诱惑。 清水感应到对面那人的疯狂予求,有些微惘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男子有些疯魔般的面容。 挣扎。 狰狞。 简肇薪,简大神将,简大修行者? 杀了她一次,再杀她第二次便是了。 这些……都只不过是幻境。 幻境里都是骗人的。 后悔……后悔有什么用? 简大神将猛然抬起头来,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唇间溢出一抹鲜血,钻心的剧痛从舌尖开始涌入心底,戾气陡然横生,钻入四肢百骸。 同样唇齿之间一片猩红的清水,此刻拼命抗拒,想推开面前男子,却不能如愿。 她呸了一声,将那块从自己心爱男人舌尖咬下的血肉吐出了出来。 “你……不是他。” 简肇薪面无表情盯紧这个女子。 谁说她傻的? 她一点也不傻。 这句话,与自己当年所听到的,一模一样。 因为她的这句话,自己失去了控制。 **,愤怒,癫狂,让自己做出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简肇薪从来都是那个简肇薪。 那个说是为某个女子过上好日子而不断杀戮的天阙杀手也好。 那个说是为某个女子而后半生赎罪的齐梁神将也好。 无论多少层粉饰,都是欲盖弥彰。 他从东来走出之时,杀了为自己痴等一辈子的女人,此后再行多少件善事,多少件好事,都无法遮掩当年过错。 这本就是一场梦境。 却如一面镜子,将人最本质的那一面照得淋漓尽致。 仙碑世界之外。 钟家小二爷轻抚石碑,将所有的梦境都瞥了一眼。 他平静而悲哀的开口。 “人之初,性本恶。” 第一百八十章 天塌了,怎么办 人之初,性本恶。 小殿下沉默看着石碑上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化作光幕,里面闪烁而过的无数端场景,他不能亲身代入,株莲相的青莲,却感应到了一阵又一阵来自神魂深处的异变。 “这座仙碑是后卿的重宝。”钟家小二爷挑了挑眉,说道:“这块破碑的确能给人造化和机遇,还有想要的修为。只是所要经历的事情,做出的选择,势必会激出人性本身的恶。” “有些人会选择死倔,有些选择放弃,有些选择妥协。” 钟二望向易潇,平静说道:“我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会选择拿自己的后悔换取一次机会。” “新亭道一怒之下杀人暴起的那个。”钟二指了指手持丈七蛇矛的张游,声音漠然:“他曾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可重头再来,他依旧选择了杀人逃命,直至最后坐牢。” “这样的人,就是后卿最喜欢的傀儡之材。” 钟二轻轻拎起张游的那片光幕,摇了摇头,感慨说道:“再厉害的天才,也会有一个对手,那个人就叫做自己。这些人都可以说是天才了,可他们曾经因为诱惑而犯下后悔的事情,如今从头来过的时候依旧重蹈覆辙。” “原因其实很简单,是因为一份更大的诱惑摆在面前,让他们忽略了后悔本身的痛苦啊。”钟二顿了顿,望向易潇:“没了底线,就没了下限,这些人如今在留仙碑里,对于刚刚出关元气大伤的后卿来说,是一份天大的养料,他要是放过了,从恢复境界到再取回重宝又不知道要蛰浅多少年。” “后卿最擅长蛊惑人心,只可惜银城那位城主厉害得很,根本不会给他施展的空间,要是没了这份白来的可口养料,他从出关到回归北地,一路上注定要被银城城主压制,到时候,啧啧后卿的日子恐怕不会比在番天印和**仙印封锁下舒服多少。” 小殿下眯起眼,细声问道:“所以?” 钟二面色缓缓凝重:“所以,我要你帮忙做一件事情。” “后卿来抢这块碑石,我们不能守,也守不住,所以这块石碑,就让个他好了。” “但是他拿走这块石碑之前,我们现在还有算是比较充裕的时间。” 钟二深深望向易潇:“师尊大人说你是不沾因果的奇人,如今看来的确如此。所以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 他缓缓摊开双臂,仙碑上的人名犹如蝌蚪一般开始游动,刹那浮游而出,探出仙碑之后迅速分类。 钟二先是指了指左边的一类。 “这一部分的人,道心极强,他们就算入了仙碑世界,也不会被后卿所盯中,成为后卿掠夺养料的可能性极低。” 小殿下望向这部分人名,不出意料看到了几位妖孽的名字,几位阵营的厉害人物也都在列。 钟二戏谑笑道:“别担心,你媳妇的道心强得吓人,这一世不修出个大的离谱的大修行者境界,都对不起她那份神魂。” 钟二面色凝重说道:“有两个应该在这里的人不在。” 小殿下也看到了。 东君西妖叶十三都在其列,再差一些的,譬如江轻衣任平生也在其中,这部分人的道心很强,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就是青石和简肇薪居然不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们当年经历了什么,如今又是怎么选的。”钟二很平静说道:“我只知道一点,只要后卿不是傻子,在分层极大的情况下,一定会着手从他们俩考虑,而这两人之中,青石被选中的可能性要大于简肇薪。” 小殿下皱眉说道:“被选中当养料,会有什么后果?” “后卿在荒域被镇封了一百年,肉身被番天印榨干,体魄不断跌境,如今应该就是个寻常体魄的修行者,境界虽高却无元力。”钟二平静说道:“后卿的控弦术与容颜样貌有极大的关系,他恐怕已经从青年跌境到老人再到最稚嫩的幼年孩童,再跌境就是一个死字了。” “所以他选中的养料不需要修为多高,只需要能作为整个仙碑的媒介,让他重新拿回宝碑,便可以重新君临人间。” “我要做什么?” “融入仙碑之中。” 钟家小二爷懒得再看这块自己看了许多年,相看两相厌的石碑。 他低垂眉眼,斟酌许久,认真说道:“您是行走人间的因果,而只有因果,可以干扰因果。” “选择这两个人其中的一个,跟后卿抢一抢造化。”钟二抬起头来,直视着易潇的眼睛:“选对了人,让后卿抢不到那份养料,就算走出荒域,也是个十足的废物,不足为患。” 小殿下看着青石和简肇薪两人的光幕。 青石的光幕之上,大榕寺梨花飞舞,两辆马车停在了门前,即便是易潇也能看出这份场景的熟悉之处。 而简肇薪大神将那片光幕的场景,似乎在之前,是与一个年轻女子缠绵相拥,旖旎又温软,如今却一片戾气,已经要动手杀人。 小殿下游移不定。 他试探性问道:“随便选?” “随殿下您咯,带着私心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嘛。”钟二小二爷笑着斜瞥了一眼青石的光幕,道:“这位佛门地藏转世的小和尚,若是未来顺利成长,是稳稳当当能做到一人压劫的大修行者,于情于理,都是他比简肇薪要更合适一些。” 小殿下眯起眼,不说话。 过了许久,他轻声问道:“若是我选错了呢?” 钟二咧嘴笑,笑却无声。 “选错了?” 钟家小二爷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选错了就选错了,其实这件事的影响并不大。” “大概就是,天塌了?” 钟二微笑说道:“这世上多了一位远古年间的老魔头,似乎的确算得上天塌了?” “江湖,庙堂,淇江南北,按理说都会遭殃。” 钟二笑着将青石的光幕拎起,掷在了易潇面前。 “殿下何必担心?”他意气风发说道:“天塌了,那正好由个子高的人顶着咯。” :1这章状态不好,不想水文,明早还有更新,嫌字少的可以攒着明天早上看。2求打赏,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一章 胃口大到吞菩萨 大榕寺门前有一副对联。 夜深人静,青石一个人来到寺外,双手笼袖负后,少年模样却是老气横生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这副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对联。 “晨鼓暮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他一个字一个字极为缓慢的轻声将对联上的内容念出,眸子一片清明。 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如今他神魂重创,入了仙碑之后,也许会有造化,也许会是劫难。 当初在大榕寺前,青石与易潇试招,在轻松破了小殿下的一指一剑一莲花一后,他曾经提醒过易潇,要留意南海的那座仙碑。 仙碑之内,俱是因果。 在小殿下离开之后,青石收到了那份请帖。 他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这座仙碑,究竟有什么因果? 青石身处齐梁腹地,阳关谷大榕寺,隔着上千上万里的距离,依旧能感觉到那座仙碑对自己的吸引力。 那是一种类似于诱惑和**的情绪,在自己心底微微勾动,拉扯,轻轻搔挠。 青石有一种莫大的预感。 他会在南海,得到一份天大的造化! 而在与叶十三紫府一战之后,自己神魂崩裂,修为大跌,若无小殿下受赠于苏大丹圣的那颗仙丹,几乎要身死道消,陨落扶风山。 可守住那口底气之后,青石的预感便越来越强烈。 一份天大的造化,在等着自己。 他双手合十,轻颂了一声佛号,缓缓闭合双眼。 燃香于顶。 与叶十三一战之后受创严重的神魂,此刻被他谨慎而小心的蔓延开来,化作丝丝缕缕的缥缈细线,向着世界之外探去。 青石越是探查,越是面色凝重。 这片世界,大的离谱,与自己记忆之中没有任何区别。 他记忆之中记得的,就一定有。 他未曾看过的,不记得的,就变成了一团模糊。 这个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随他入碑的佛门阵营,全都不在其内。 “被隔开了么?”青石眯起眼,若有所思。 很快就要天亮,天亮之后,师父所说的那位南朝皇子就会前来大榕寺求缘。 青石心底的那个声音倒是安分的没有再度响起。 开了三道佛门神通的青石,神魂稳住之后,道心便不再受到蛊惑。 这个纯粹由自己记忆所构筑的世界,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股奇异的气息所渗透。 从穹顶垂落,从地面渗出,丝丝缕缕,向着自己蔓延。 像是控线玩偶一般,想将自己拉扯住,操纵住。 青石眯起眼,周身的青袍微微鼓荡,少年模样的身躯幼嫩矮小,却有浩大的符箓和雷光震动,轻抖一二,便将这些无形的丝线全都斩断。 这些丝线从穹顶渗出之时,青石就知道这所谓的仙碑和造化是为何物了。 青石此刻面容平静,抬起头直视天空,面无表情又极为威严地道了两个字。 “笑话。” 他乃地藏转世,又岂会被鬼门里的这些污浊东西所沾染? 不干不净,不能无法无天。 青石平静想着一些事。 那位在荒域内被镇封的鬼门不可言,在脱困之时的气息,勾动了自己神魂深处的某些东西。 于是脑海里零零散散的记忆开始拼凑。 青石的面色上笼罩一抹庄重之色,刹那即逝,瞳孔里顿生青莲,同样一闪即逝,整个人只不过圣洁端庄了一刹那,就重新化为了大榕寺里随着莲生大师一同修行的那位不起眼小沙弥。 他望向整个大榕寺,再环顾寺内寺外,此时再看去,这些景象在瞳孔里模糊起来,像是一场镜花水月。 那座残留在人间无数年的碑石,被人信奉为仙碑,一代又一代过去,沾染了人间气息,倒是真的险些成了一块“仙碑”。 在南海岛上,青石未有察觉,即便是以佛门大神通仔细去看,也很难看出端倪。 如今身临其境,机缘造化,自己先看出了这场悄无声息埋下的“造化”源头。 那个在荒域之中已经脱困的魔头,想吃人肉想得快要失心疯了,不惜牺牲重宝,布下了这么一个诱人的局,这些年诱着人间修行者一个接一个的跳下去。 只可惜他一直未曾脱困,碑石里的造化倒是被人拿了一拨又一拨。 亏本到了极点的买卖。 青石冷笑一声。 从穹顶垂落的傀儡丝线与地上涌现的缠绕在一起,不曾直接向着青石蔓延,而是将整个大榕寺都包裹起来,等着时机到了,便刹那收缚,将青石连人带神魂化作一尊傀儡。 青石浑然不做理会,漠然瞥了一眼远在数十丈外的丝线。 他忽然笑道:“后卿,你的胃口可真不小,敢拿本菩萨开口,就不怕崩坏了牙口?” 青石如今觉察幻境,便是置身事外,大可以做一个局外之人,甚至走出仙碑幻境,也并非不可。 但他只是安静等着黎明的到来。 等着那位后卿,对着自己施展手段。 如今他的神魂,六道只集齐三道,修为距离重回巅峰还有极长的一段距离。 地藏转世的记忆,一点一点复苏回来。 青石屏息养神,一个又一个记忆里鲜活的面庞在自己脑海里走马观花而过,数位大魔头,一众大小鬼,魑魅魍魉,除了那些后世甘愿堕魔,进入自己道场以求永生的那些人间修行者,其余的几乎全都重新记起。 青石缓缓睁开眼,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则是全然相反。 他终于明白了冥冥之中感应到的那抹极大造化从何而来。 自己当年遗失了最重要的一缕神魂,其中有半缕,在自己破劫失败之后,留在了自己的道场内。 后卿窃走了自己最重要的那缕神魂部分,为了让碑石留在人间,将其融入碑内。 漫长的岁月之中,那半缕神魂已经融入碑石之中。 后卿若是操纵了自己,便可驾驭仙碑内的半缕地藏魂魄,此后整个地藏道场,诸多远古佛门禁制,都会为那半缕地藏神魂所开。 甚至提前打开鬼门,也并非不可。 青石猛然抬起头来,盯住四周,那无形的丝线盘踞而起,已经形成了一个锁死的完美的圆,将整个大榕寺都锁住。 原来这些丝线不是收敛,而是外拒。 将所有能够离开仙碑世界的入口封死。 要让青石,永远的留在这里。 :1码字码的很慢,让大家久等了,晚上还有一更2这场月票战对我很重要,也关系到大家以后能不能看到浮沧,希望大家能来纵横捧场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因果的开始与结束 当黎明的曙光重新来到这片大地上。 大榕寺外的丝线已经结成了厚厚的茧,将青石困死在了这片幻境之中。 青石面色如常,早早回到了寺内,假装看不到这些丝线。 日出之后,再过不了多久,那位南朝“小皇子”也要登场。 青石默默等着自己的记忆重演,心知接下来就是后卿摆在台面上的重头戏,那场针对自己半缕神魂的天大杀局。 他抱着扫帚,蹲在自家师父跟前,轻声与老人说话。 “师父,您还记得当年我生了重病,您背我去絮灵道求医吗?” 青石笑了笑,稚嫩眉眼挤出了一抹心酸意味,继续道:“您一边说乱世和尚最难当,太平年间好吃斋,一边背着我走了很远,结果一口斋饭也没有要到,最后摘了禅杖佛珠,又典当了袈裟佛钵,才求到了一位好心医生,治好了病。” 老人睁开浑浊的双眼,“望”向青石。 青石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喃喃说道:“您说了好多道理,我都不懂,只能记下来,日后细细去咀嚼,当时我想的是,以后有的是日子,等以后我长大了,我就可以拎起那根禅杖,背着您,从天南走到地北,把您心心念念的那颗卖掉的佛珠,典当的物事,一个一个重新买回来。” 莲生大师听着青石的喃喃自语,怔怔不说话。 “那时候的我,哪里会想着肩负佛门,挑起大担呐?” 青石笑了笑,声音轻柔:“当个好人过一辈子,不是师父您教给我的吗?” 莲生大师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是,当个好人,真的很难呐,师父。” 青石低垂眉眼,笑道:“任世人欺我辱我笑我,我敬他避他忍他,这些道理我都懂,我记在心底,做一个好人,再难也无所谓的。” 莲生大师有些微怔。 “所以师父,您跟我说佛门大兴的事情,有些早的过了头了。” 青石认真说道:“您离开以后,什么地藏转世,什么大榕寺监院,这些担子全都压在我的身上,佛门这才慢慢由势微而崛起。我只是在碑前扫灰的时候会想,如果您看到我今天这样,会不会欣慰一些?” “师父您呐,从来就不是替佛门考虑的人了。” “您那么怕死,就算真要替佛门牺牲了,临死前也会挖了青莲住持的墓吧?” 青石笑着望向老僧,看着这张有些微惘的面庞,居然露出了自己记忆之中没有的模样,心底一股暖流。 莲生大师愕然无语。 青石郑重说道:“谢谢。” 说完这句话后,他缓缓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不再去顾自家师父能不能听懂自己刚刚说的话。 青石眯起眼,看着一只蜘蛛从大榕树的泥土之中艰难爬行,跌出树坛,在地面上化成一个细微不可见的黑点,向着寺外爬去。 这是一切因果的开始。 大榕寺的晨鼓暮钟悠悠响起,盛大而浩瀚。 门外有些锦帽貂裘的南朝小皇子,踏入门内。 这是一切因果的结束。 荒域之中。 背后三尊傀儡处于宗师境界巅峰期的银城城主,笼在一袭黑袍下,饶有兴趣看着那位身子压缩到稚嫩幼童模样的后卿,此刻盘坐在地,双手结印,漆黑的元力从掌缝之中渗出。 银城城主覆着那层青鬼彩绘面具,笑着把玩一尊四方古印,番天印被他以太虚之力从外部轻松摘下,原本重若万钧,形态如山,实则重量极沉,可以轻松压塌一座小山的古印,此刻被他置在手心之中,轻轻掷起又落下,反复不断。 天地之间生出了无数丝线,将穹顶的那座古碑包裹,然后缓缓下拉。 后卿抬起头来,望向这尊自己搁在人间已经数不清多少的至宝。 碑石之上,沾染了许多自己闻之厌恶的气息。 这是人间的气息。 银城城主隔着面具开口,道:“这里面装着一整个人间的惊艳人物了,就这么被你收了?” 后卿面无表情说道:“你倒是说得轻巧,这座碑石在人间被冲洗了这么多年,几乎不受我的控制,这些人夺了我的造化,总要付出点代价。” 银城城主顿了顿。 他轻声说了两个字,带着一丝戏谑。 “养料?” 这句话与钟二所用的言语措辞惊人的相似。 后卿轻轻嗯了一声。 他沉默片刻,语调平静:“这里的修行者实力太过卑微,大部分食之无味。那些厉害的人物道心太强,我如今胃口虽大,但有心无力,没太多心力去吞他们。” 银城城主停下在掌心不断丟掷番天印的动作:“所以?” “我要吞一个大气运的修行者。” 后卿眯起眼,望向银城城主:“那份功法也给你了,操元控弦,我需要你借我一份太虚之力。” 银城城主笑道:“你该不会是想吞掉那位菩萨吧?” 后卿挑了挑眉:“那位地藏转世这一世还能容他找齐六道神魂?你就不怕他恢复全盛之势后,把你重新押入鬼门关?” 银城城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却是没说什么。 后卿冷笑道:“就算我不出手,你也会出手,时机或早或晚罢了,你念着我这份功法已久,若是一开始有这份修为,恐怕早就来南海荒域了。” 银城城主哑然失笑:“是,我是准备杀了他,而且实话实说,就算你在碑里没有得手,我也会补上一下。” 银城城主毫不避讳,笑眯眯说道:“现在你的控弦之术我已经有了,我不仅仅知道这块碑石里有地藏转世的半缕神魂,我还知道你能操纵这半缕神魂,开了鬼门这片地藏当年修行破劫的道场。” 后卿此刻死死盯住这位彩绘面具人。 银城城主笑得轻松,“别这么看我,我一点也不稀罕这块碑石,这是你吞下养料的好机会,可如果你吞不下这块肉,还能不让我吃吗?” 后卿结印的手势早已经停下,双手十指纠结,此刻死死掐入掌心,鲜血淋漓。 他死死盯着彩绘面具上笑得天花乱坠的青鬼。 “你吞了那块碑石,皆大欢喜。” “你要是吞不掉,那我就只能勉为其难” 青鬼笑意逐渐收敛,一片森然。 “连你带着碑石,一起吞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道心 青石与小殿下,因一只蜘蛛而遇见。 结下了一份纠缠难解的缘。 大善之缘。 年轻的地藏转世菩萨,那一天开了佛塔,然后登了顶层,最后砸了晨鼓暮钟。 一场浩浩荡荡的梨花雨落在阳关谷,最后扑灭了洛阳的焚城大火。 此后地藏转世,世间有闻。 可若是没有今日这只跌出泥坛的蜘蛛,洛阳城内,或许就会死掉上千上万的人。 青石蹲下身子,轻轻将那只蜘蛛捧起,站起身子之后,望向了那个正好踏进了大榕寺内的锦帽貂裘少年。 他想了一整夜。 什么是局。 如何破局。 大榕寺内,这只蜘蛛吐出了细密而粘粘的蛛丝,然后结成了一张坚韧的蛛网,最后却不慎从蛛网上掉了下来,跌在泥土中。 这一切都是因果。 蜘蛛落网,因果生根。 从那一刻起,大榕寺外的蛛网开始收紧,束缚。 在这场幻境之中,一切都是由自己想象而出。 而让人觉得无从下手的,正是这一点。 所有的人,都是自己记忆中的人。 不仅仅是记忆中的人,记忆中所有的事物,大榕寺内的那颗大榕树,金刚殿内的蒲团,铜钵,甚至这只如今躺在自己手心挣扎的蜘蛛,还有它之前结下的网,都是从自己记忆之中翻新而出。 青石不知道后卿在这样的幻境之中,能做什么。 但他知道,后卿想做什么。 师父说他要杀人。 然后让自己接过这个铜钵,接过师父所杀那人的大气运,接过这份罪恶,最后接过佛门的重任。 当佛门的崛起,需要从杀一个无辜之人开始,这样的崛起,便显得面目可憎又可笑。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即将讨要造化,然后被师父杀死的那个人。 那个很不凑巧,又很凑巧,只是顺着一场梨花雨来到阳关谷大榕寺的齐梁小殿下。 青石想了想。 如果师父要杀他,自己能不能阻拦得了? 或者说,如果师父死前有遗愿,只是想在这场虚幻梦境之中,杀一个虚幻的人,自己忍不忍心阻拦? 这只是一场幻境。 可那个即将被杀的人是自己的挚友。 无论怎么选择,都会道心有亏。 只要道心有亏,就会出现裂痕。 后卿就在等着这道裂痕。 后卿留给青石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选择只有两项,是或者否。 青石想了很久,想了一整个晚上。 他有些苦恼地捧着蜘蛛,没有让它继续前行,缓缓合拢手掌,动作轻柔,就站在原地,显得突兀且显眼。 青石平静望着那位踏入大榕寺寺内的小殿下,脑海里浮现出当年两人眉眼稚嫩之时,初次相遇的景象。 如今那只蜘蛛被他收起。 因果就这般断了线。 那位踏入寺内的小殿下,目光微惘环顾了一圈,最后越过了分明在人群之中站到了最显眼位置的青石,落在了大榕树下闭眸持钵的老僧。 小殿下拢了拢自己衣领,下意识缩紧了身子,双手捧在唇前,轻轻哈气,开始前行。 青石静静站在那条必经之路上,目光盯住小殿下。 那位锦帽貂裘的俊美少年,平静走了过去。 青石微微怔住,肩头猛然被一位高大笠帽客轻撞了一下,那人面无表情,回过头来,只字未说,却是动作柔和扶住了自己瘦小稚嫩的身子,重新转身,压回斗笠。 青石有些感慨的想。 原来缘分,居然可以这么神奇呐。 手掌心的蜘蛛开始不安分的骚动,青石抬起头来,耳边大风吹过大榕寺,从天边带来一场浩浩荡荡的梨花落雨。 一只蜘蛛也好,一场梨花雨也好。 如果没有所谓的缘分,那么自己与易潇后来的生死交情,当年可能只不过是一场擦肩而过罢了。 青石缓缓回给身子,神情呆滞,看着小殿下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向了大榕树下自家师父孤独而苍老的身影。 他没有伸手挽留,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站在梨花雨中。 然后缓慢而坚定的开口。 “喂——” 那个兀自前行的南朝小皇子置若罔闻。 青石低垂眉眼,想了一些事情。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不可避免的悲剧即将发生。 因为这场幻境的主人是自己,主导这一切的,却是后卿。 自己无论怎么选择,都会有人死去。 而如果选择漠然视之,后卿可以选择让师父杀了年幼的易潇,然后让两位愤怒的笠帽客杀了师父。 他总要做些什么的。 青袍微微鼓荡,掀起一阵狂风,接着落下。 青石还算得上稚嫩的身子,就亘在了泥坛之上。 他的背后是师父。 面前是微惘的南朝小殿下。 一袭青衫落定之后。 青石望着被两位护卫护在身后的小殿下,轻柔说道:“不要过来,不然” 身后有一股劲风扑来。 面前是两道快得难以反应的笠帽身影,这三道身影一齐扑来,发动逆袭的一刹那,魔道的气息便不受控制的从这三尊控弦的身躯之中渗满溢出,滔天而起。 下一刹那尘埃落定。 青石头顶法相巍巍,三颗菩萨头颅环绕而生,六条手臂交迭如莲花,一指点在身后老僧额前,身前四臂探出,掌心包裹接住了两位笠帽客的拳头。 青石轻描淡写说道:“不然你,你,你,都会死的。” 巍峨的菩萨法相从青石头顶低头,俯瞰而下,面色从容而庄重。 青石认真的在想后卿留给自己的问题。 那个看似无解的选择题。 其实并不难解。 在这一场幻境之中,自己该怎么选择? 心底那个从来没有出现的声音轻声嬉笑着念了一声。 “看呐,他们身上的魔道气息,他们都是假的。” 青石微微阖眸。 假的。 都是假的。 那么谁死,谁生,还重要么? 刹那之后,青石已经做出了这场选择题的选择,他猛然睁眼,眸子带着一份本不该有的血红。 “既然你们都是假的。” 语气之中不由自主带上一份戾气,极淡极淡,咬字清晰。 “那么都去死好了。” 大榕寺内,菩萨法相微微使出力气,便将两位笠帽客的四只拳头攥的粉碎。 两声惨绝人寰的痛苦呼喊声音响彻大榕寺上空。 蛛网之外,有人像是看客一般,看着寺内的那一幕。 原本不能存进,只是包裹在大榕寺外围的蛛网,此刻开始收叠。 那人轻声念道:“转世地藏,道心裂了。” (晚上约莫12点还有一更,最近课业繁重,字数可能稍少,尽量多更) 第一百八十四章 算计 青石的掌心之中,合拢之处,原本被他捏在掌心的小蜘蛛,此刻被捏死后,溅出极淡极淡的鲜血,渗出指缝,几乎不可看见。 这是一切的因果,起始于他,也终结于他。 他眸子里闪过一抹红意。 这道后排摆在台面上的选择,不在于青石怎么选,也不在于青石选不选。 没有人能跳脱出因果。 身在因果之中,就要受到因果的约束。 不出手,悖佛理。 出了手,破佛戒。 大榕寺内外同时起狂风,骤然呼啸,梨花猩红,天地昏暗,蛛网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前掠,刹那裹住了大榕寺的城墙,并非极有耐心的翻墙而过,而是勒紧城墙之后的刹那使劲,直接崩开这座百年未曾修葺印有梵文佛篆的大榕寺墙体。 金刚大盛,刹那黯淡。 整座巨大蛛网兜裹住青石所在的幻境,节节收缩。 青石已经出手,杀人只在刹那。 蛛网沾染上那位菩萨破开道心的鲜血,便就是大功告成。 幕后控弦的那人,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的收官阶段。 坐在仙碑世界之外的后卿,稚气未脱的孩童面容上满是轻松,一副等着坐享其成的模样,表情上写满了这份菩萨神魂,比自己想象中要来得轻松太多的神色。 风雪银城城主面具之下看不清神情,青鬼唇角依旧带笑,只是此时若有所思的勾起。 后卿不露痕迹的挑了挑眉,余光瞥见了这位银城城主缩在袖中勾扯的动作。 那是自己留下的功法里,最不起眼的控弦之术。 后卿早就猜到了这位“好心好意”助自己脱困的银城城主没怀好意,说是要助自己重新夺回仙碑,实则就是光明正大的隔岸观火,他若是在关键时候以控弦之术插上一手,到头来所有造化因果,岂不是徒做一人嫁衣? 算天算地算到头来,只可惜漏算了一点。 后卿心底冷笑一声,默念一句贪心不足死有余辜,佯装极好地继续盘膝坐地,手势不断结印,装作未曾看见银城城主那道悄无声息渗入仙碑世界之中的神魂之念。 这半缕菩萨神魂,哪里是这么好到手的? 大榕寺内狂风呼啸。 蛛网之外,后卿的神魂有着那一缕太虚之力的加持,进展速度极快,刹那便跨越了仙碑内的大千世界,来到了青石的幻境之中,层层蛛网,看似只是裹住了大榕寺,实则蔓延了整座仙碑,裹住了每一个正在进行的幻境。 后卿神魂所化的小人风驰电掣,身后燃烧赤红火焰。 与此同时,一道夹杂着风霜意味的神魂小人宛若流星,狂风骤雪随这道神魂一同来袭,以极快的速度赶上了后卿。 银城城主的神魂与后卿并驾齐驱的一刹那,风雪大作,将赤红神魂直接冻结成一块冰渣,丝毫不出意料地抽去了那缕太虚之力,风雪速度暴涨,真正化为一道不可见的流光,砸入了青石的幻境之中,直奔那道大榕寺内几乎是唾手可得的菩萨神魂。 只要将此刻道心破裂的青石练成傀儡,银城城主便可炼化那半缕地藏神魂,执掌留仙碑,对碑中世界的每一处幻境随意打杀。 至于那道被自己远远抛在身后的后卿神魂。 在他看来,从来就只是一个活了太久,最后活成了老糊涂的可怜魔头罢了。 冰渣震碎。 后卿所化的神魂小人面色阴鸷,盯紧那道已经被人抢占先机的大榕寺幻境,眉宇间有股子幸灾乐祸的意味。 接着这道火红神魂刹那崩碎,一化数十,融入零零散散的幻境之中。 后卿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青石。 诸如东君西妖这类顶尖的妖孽修行者,道心太强,自己如今吞之不下,直接被后卿放弃。 按照幻境中人的道心强弱,后卿将自己神魂依次分开,粘附在幻境的蛛网表面,最强大的那缕神魂,缓缓钻入了简肇薪的幻境之中。 大榕寺内的狂风骤然大作,比之前更盛一筹。 天地怒号。 有血色四溅。 有人一指点去,点爆了一颗南朝小殿下的头颅。 接着是隔空一拳,将壮实的笠帽客身子砸得粉碎,稀烂,血肉横飞,远远溅在了那道已经收缚到大榕寺榕树泥坛外不远处的蛛网上。 浩瀚神力,金刚体魄,第三拳打爆了瘦削笠帽客的半边身子,留了一对被菩萨法相攥紧握在手中的双拳。 这一切发生的极为血腥。 几乎让人不忍目睹。 眼眸里一片猩红的青石,在此刻终于看清了那道在自己道心崩裂之时疯狂收缩的蛛网。 他眸子里刹那恢复了清明。 若是自己再癫狂些许,那道蛛网,是不是就已经将自己吞去? 只可惜差了一些。 准确的说,差了许多。 自己只是操纵菩萨法相,在戾气侵蚀心肺的时候,以法相之力捏碎了两位笠帽客的拳头。 真正犯下杀孽的,是另外一人。 大榕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莲衣身影。 小殿下一只手搭在青石肩头,将佛门四大经文的梵文通过神魂之力源源不断送入青石紫府之中,这才让他清醒片刻。 另外一只手,在刚刚极短的时间之内,出了一指,两拳。 易潇笑了笑,自嘲道:“杀自己的感觉,有些奇怪。” 他轻声念了一声得罪了。 随意一掌按上了身后莲生大师的头颅,劲气迸发。 鲜血溅开。 “有人曾经对我说,人处天地间,受因果约束,不能自由,不能超脱。” 易潇做完这一切,抖了抖袖子,缓缓收回搭在青石肩头的那只手。 “只可惜,你们口中的因果,我想砸就砸,又能怎么着?” 他的莲衣自始至终未曾沾染上一丝鲜血,狂风之中鼓荡而起,猎猎作响,衣摆漆黑,如浓墨不断溢散。 小殿下微笑看着远方那道继续降落的神魂,想看看是那位后卿,究竟是何方神圣。 结果是一道夹杂北地风雪的神魂。 那道神魂宛若流星,直接砸垮大榕寺一面城墙,落地之后迅速胀大,抖落一身碎砖瓦片,摇身一变,不再是之前尺余的神魂小人,而是化为了风雪之中大袖飘摇的中年男人,只是面上依旧覆盖着一张青鬼面具,此刻看起来,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滑稽。 易潇眯起眼,望着这位“老熟人”。 砸入青石幻境之中,立即知晓自己落入算计的银城城主,此刻面色难看。 “我说是哪位畜生,铁了心要放出后卿这只过街人人喊打的老鼠。”小殿下笑眯眯看着对面那人一脸没有血色的惨淡面容,感慨说道:“原来是你,果然是蛇鼠一窝啊。” “既然来了,那就留下来好了。” “看看你的紫府能捱过我几拳?”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拳 风雪银城城主没有说话,青鬼面具下蛰浅的那张面孔阴晴不定,死死盯紧大榕树那袭狂风中几乎要倒贴飞起的墨色莲衣。 小殿下双足死死扎根地面,面色淡然无比,体内气穴大开,两袖之中倒倾出黑白两色的磅礴魂力,轰然落地之后寸寸冲击地面,洗地绽放如同巨大莲花,最内是纯白莲心,外围的漆黑莲花花瓣卷起盛开,每一瓣足足有数丈高度,将小殿下和青石包裹其中。 莲花焰芯之中。 易潇鬓角长发被气机不断卷起鼓荡又落下,如此反复,莲花愈发盛大壮观。 仙碑世界之中,避战的诸人皆以肉身入碑,却是以魂力构造幻境。 这些幻境便是紫府。 南海道坛之上,易潇与叶十三一战,彻底打崩了这位仰仗南海诸天大阵可以做到紫府之中无穷魂力的道胎妖孽大师兄。 而这战落幕之后,举世俯仰,还有哪位妖孽可以做到在神魂之境与易潇一战? 没有。 一位也没有。 东君不行,青石不行,叶十三也不行。 剩下的,那位杀力排在妖孽第一的北地剑仙,并非以神魂杀伐而闻名。 至于西妖,更不可能会与易潇入紫府打上一架。 所以当今世上,同辈人中,小殿下就是无愧的神魂第一人。 人间的魂力修行者,抛头露面的,譬如那位北魏洛阳的紫衫大国师,神魂抵达第十境,是一件极为隐蔽的事情,世上没几个人知道。 而除了那位紫衫大国师以外,那些大修行者,即便神魂境界不俗,也远远没有十境这么恐怖。 神魂想要修行,并非是投入时间便可。 紫府修为,与天赋关联极为密切。 那位始符年间天下前十的大修行者琴府琴君曾言,若生来没有足够天赋,即便能入仙门,得到造化,活上千千万万年,也不可能在后天抵达神魂大圆满的境界。 春秋大世,几位修行魂道的年轻妖孽,都被誉为有望抵达神魂境界大圆满的罕见天才。 小殿下自然不必说。 即便是北地那位单单持剑便杀伐力量惊人的年轻大剑仙,也被普遍认为,若是剑心足够通明,也可以做到以剑证道,在紫府之中与那些神魂大圆满境界的魂道大修行者一战。 小殿下眯起眼,皮笑肉不笑:“若是你全盛之势降临,我倒没有打赢你这个千年老妖怪的必胜信心。” 眼前的风雪大袍随天地狂风震颤,无数大雪从天而降,落在蛛网之上。 原本收叠的蛛网不再收缩。 丝丝缕缕的蛛网线条被风雪冻结。 双手拢袖的银城城主任由大袍里抖落无数风雪,声音阴阳不定:“都说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至少第七境界的魂圣修行者,一路从西域雪原打下来,那些年轻一辈的妖孽在紫府之中都不是你的对手。” 小殿下面露微笑,坦然受之。 他的双袖之中不断冲刷磅礴魂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足底这朵莲花生根,壮势。 树活千年成精。 更不要说人。 眼前这位看似“误打误撞”进来的银城城主,面上覆着一张不可见人的青鬼面具,神魂气息与北地那位别无任何区别。 但任何一位知道银城城主闭关原因的人,都不可能认为眼前的这位就是他的本尊。 鬼门关里的太虚相传人,被锁了足足千年,终于脱困,如今坐拥北地风雪银城,还有一尊映月小魔境,没有理由只身跨越万里,把自己置身于这般危险的境地,更不可能在自己神魂不足的情况下踏入紫府之境。 易潇在吞衣峡见识过太虚相的手段。 那位银城城主,手掌心里多的是以“太虚相”牵丝引线所操纵的“傀儡玩物”,此刻多半是稳坐万里之外的钓鱼台,等着收一场渔翁之利。 放出南海荒域所困的后卿,其实无异于与虎谋皮,银城城主即便本身是头重归巅峰的狮子,目前能够压住后卿这只虚弱的老虎,也需要步步谨慎,容不得半丝半缕的差错。 “你想抢了后卿的仙碑?”小殿下冷笑一声:“城主大人,您怕是道行还不够深,棋差半招,被他一路连蒙带拐骗到了这里。” 风雪银城城主面色平静。 他的大袖之中,风雪不断滚出,逐渐起势之后,越滚越大,风雪势头虽大,却并不粘粘,片片如鹅毛,势要封锁整片大榕寺。 他以一己之力将蛛网拦在了身后。 小殿下说的不错。 他的确没有想到,在仙碑之中,居然能有人不受因果控制。 这样的人,要么是死人,要么 银城城主面具下的面容有些凝重,缓缓眯眼,不漏痕迹移到了青石身上,这位如今还没起势的年轻地藏转世,自己若是能夺了他的神魂最好,若是夺不了神魂,也不能容他安全离开这里。 如今大世,妖孽虽多,可这位地藏转世菩萨,得到的神魂越多,越是距离当年的巅峰越近,几乎是不费功夫的一桩大造化,修为水涨船高,其他几位妖孽,虽是如今展露出来的天资已经极高,不输青石,可除了那位西域朱雀大圣转世的女子,其他的几位,未必就能保证后劲十足,一直与青石和西妖之流并驾齐驱,最终抵达那一步不可言的境界。 说到底,鬼门关是当年地藏的道场。 那位地藏菩萨想修行出六大神通中最后一门漏尽通,借此成就佛陀果位,然后不死不灭,可惜只成功了一半,成功让道场内的时间漏尽,收敛到己身的时候却功亏一篑,让这些原本被地藏囚压入狱的魔头占了天大的便宜,再加上地藏菩萨破劫失败,转世轮回,这些年来鬼门内的魔头不减反增,甚至人间有修行者为求得所谓的永生,甘愿堕魔,入鬼门地藏道场。 那位菩萨若是一日不攒满魂魄,重回道场,鬼门就一日处于群魔乱舞的状态。 银城城主微微攥紧手心。 无形的丝线被他控在手中。 他已经看清了场间局势。 最让他担心的状况没有出现。 这座幻境,实实在在只有一个人。 那位“重伤”的南海棋圣,并不可以超脱因果,进入到这里。 银城城主一直担心这是一出“请君入瓮”。 南海的实力被内外各种巧合,削弱到了极点。 而自己的太虚相洞察之力天下无双,从自己踏入荒域以来,那座终巍峰山顶,燃灯洞府之内,唯一的大宗师的确以一种“重伤濒危”的状态度日。 这假不了。 造化之事,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既然有胆量放出后卿,就敢吞下这块肉,因果再大,他也吃得消。 可当小殿下出现在这的时候,他有些拿捏不准了。 银城城主反复确认了多遍,遍布仙碑的太虚之力来回盘查,确认了易潇只是一个意外。 眼前这个“意外”的确有些棘手。 银城城主知道他的神魂很强。 如今中原南北,江湖庙堂,大街小巷,都知道这位齐梁小殿下神魂造诣的举世无双。 他缓缓深吸一口气。 自己入碑的神魂并不算强盛,打起来应该不是那位莲衣小殿下的对手。 只是如今那位菩萨还在道心崩裂,戾气侵蚀的状态下。 自己如果硬抗一拳,劫走青石,能不能吞下这口造化? 银城城主的风雪之中蕴含着肉眼无法看清的太虚之力,他默默想了片刻。 即便自己在碑石之内失败,大不了舍了这份神魂,忍痛割爱,碑石之外,自己有三尊宗师巅峰境界的傀儡,这里的所有人要么死在后卿手里,要么能够活着出碑。 这里的所有人,出碑之后,都是一个死字。 银城城主默默把后卿也算在了所有人之中。 来到南海,原本只不过想要后卿魔门控弦之术的银城城主,此刻青鬼面具下唇角微微翘起,理所当然地将整座仙碑,荒域,都化为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抬起头来,望向那朵盛大的巨大莲花。 袖内攥掌。 渗透天地的太虚之力猛然收起! 银城城主身上的黑色大麾猛然敞开,无数风雪从大麾之中被吹散开来,天地之间一片雪白苍莽。 那件庞大的大麾化作无数的风雪,纷纷扬扬—— 小殿下瞳孔微微收缩。 自己魂力所凝聚的黑色莲花,花苞极为警惕的收拢。 可那道风雪的来势太快,依旧有一片雪花落在了莲花花瓣之上。 “轰——” 黑莲的一朵花瓣直接被炸得崩溃开来。 无数风雪涌了进来。 那道原本虚幻的黑色大麾,在这一刹那不可思议地由风雪凝聚成型。 风雪银城城主那张獠牙横生的青鬼面具与小殿下几乎是面贴面的姿态。 他一只手按在了青石肩头,刹那风雪青霜蔓延,以极快速度冻住了小和尚的半边身子。 青鬼微微一笑。 就要后掠。 小殿下冷笑一声。 青鬼瞳孔猛然收缩。 瞳孔中央,有一只拳头,不断放大再放大,极其不讲道理的,一拳轰在了自己的面具之上。 (ps:这个月,准备到月中再发力,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双倍月票,所以这几天就算多码了,也会攒到月中,有能力的可以先忍一下,现在名次勉强凑合,等一只月中的穿云箭。) 第一百八十六章 羞辱 “咔嚓”一声。 时间仿若凝滞。 那张风雪凝聚的青鬼面具,包裹了一层银城城主的太虚之力,此刻裂开了一道裂纹。 在十分之一刹那的瞬间,那道裂纹迅速崩开,青鬼狰狞的面孔,被金光璀璨的拳头砸中,鲜血来不及溢散开来—— 下一刹那时间恢复正常,风雪银城城主的身躯,直接被一拳轰散! 漫天大雪纷飞呼啸,在大榕树外三丈之处,一道由风雪重新凝固的黑色大麾身影凭空拼接而出,只是身形狼狈,现身之后捂住碎裂的青鬼面具,片片雪花犹如碎裂瓷器从指缝内挤入拼接成完整面具。 风雪银城的城主手中拎着一道青袍身影,正是青石,他抬起头来,乱发漫卷如云,面前一道黑色雷霆呼啸而过,墨色莲衣衣袂之处噼啪有雷光浮现。 他眼露骇然,不曾想到,小殿下的速度居然比自己太虚之力更要快上一分! 银城城主下意识想要避退,只是前后左右都被蛛网封住,唯一的退路就在易潇身后。 唯有硬撼! 他面色铁青,一只手不再覆在自己青鬼面具之上,那副面具已经由风雪重新粘粘在额首之前,獠牙横生,凶态毕露! 风雪银城城主上前一步,大袖抬起,鼓荡飘摇,一掌由上而下,呈现翻天之势,迅猛落下,掌心之处风雪青霜飘摇,雷霆震颤,有万钧之重! 道宗大手印! 早在始符年间就已经失传的禁忌手段! 小殿下面无表情,紧握双拳,莲花池内莲花开,红鱼白鱼各掷一边,噗通一声水响。 真龙剑气,尽在骨骼之内流转,紫府神魂无限玄妙,周身三百六十处天大穴窍,此刻犹如汪洋大海,肆意沸腾,处处迸发紫霞,三百六十道紫霞轰鸣,黑色元气覆盖一层紫,在小殿下皮肤之下流转不息,刹那回转数十次。 易潇看着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压了过来。 整件黑色大麾也压了过来。 眼前漆黑一片,犹如世界将塌。 这样的场景,不是第一次见了。 小殿下轻声念了一句洛阳。 莲池左半是一片漆黑,卧龙,红鱼。 真龙抬头,睁眸。 小殿下左肩微微倾动,攥紧的拳头向后拉扯。 高高向后拉开—— 然后挥舞而出! 这一拳,要将这个世界全都打爆!! “轰——” 世界极静,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只见天地之间,大雪静止,压下的那件黑色大麾与莲衣小殿下几乎要撞在了一起。 一掌压下,一拳砸出。 整个世界以他们为圆心,脚底土石崩开,刹那掀开卷起无数道细密蛛网,下一刹那便化为无尽碎石。 大榕寺轰然一声巨响。 牌匾,重门,砖石,泥坛,大榕,金刚殿,佛塔。 这些留存千年的古物,在一刹那全都被震碎成为细碎如残砖裂瓦的物事,浮现在空中,在这一刹那的极静之中,悬浮停滞了那么一丁点时间。 接着黑色大麾开始崩裂。 那个以道宗大手印压掌而下的黑色大麾男人,青鬼面具之下,露出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来不及反应。 风雪之力也好,太虚之力也好。 那件黑色大麾,从袖口开始崩裂,在几乎停滞的时间之内,开始被寸寸撕开,崩飞,未曾溅射而出便自行焚成了灰烬。 手臂开始被巨力撕裂,剑气绞肉,真龙吃骨。 银城城主,很确切地感受到了这种痛苦。 这样的痛苦,上一次感受,便是在洛阳。 青鬼面具对面,是一张紫黑之气缭绕的青年面庞,那人的瞳孔一片炽热大金,宛若天上神灵,煌煌如日,不可直视。 他轻声念出了两个字。 银城城主听到了。 “洛阳。” 他骇然看着自己的那只手臂,这手臂之上小半缕取自本尊的神魂,就这么被那一拳砸得炸裂开来,无数魂力崩散之后无法凝合,被紫府剑气搅得粉碎,不再复存。 只是一拳,就打得自己大伤? 时间重新恢复。 风雪银城城主宛若拎着一个烫手山芋一般,第一时间甩开了手中的青石,忍着神魂钻心的疼痛,驱动太虚之力,刹那奔出了一截距离。 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想不明白。 太虚之中,并无实体。 既然没有实体,为什么会被打中? 那位洛阳之时还只不过是一位卑微修行者的蝼蚁,为何短短两年,神魂便已经强到了这种地步? 银城城主几乎要咬碎牙齿,耳旁却猛然传来一声迅猛无比的破空呼啸声音,愕然抬起头来,顾盼之中看到一道比自己太虚之力还要快的莲衣身影,在自己肩头一侧奔驰,面无表情,身后拖曳无数黑色雷霆,一路噼里啪啦轰然作响,却只是保持与自己并驾齐驱的势头,并没有急着出手。 已经临近蛛网。 银城城主尖啸道:“我已经放手了,你还要我怎样?!” 小殿下面无表情,右侧手臂一直在蓄势。 右半莲池是一片纯白,盘蛇,白鱼。 易潇缓缓闭上双眼,此刻灵台分明空明,脑海里却一片紊乱。 有一人的音容笑颜浮现在面前。 那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笑过。 洪流城。淇江。天狼城。龙门。 不,她其实是笑过的。 小殿下一直想看她再笑一次。 可她唯一的一次笑,却是最后一次了。 银城城主拼命狂奔,却始终无法赶超身旁那人的鬼魅身法,无论自己的太虚之力催动到了什么样的极致,风雪再大,身形不断飘溢,瞬移,那人都死死跟在自己身侧。 银城城主看到身旁那人咬紧舌尖,极其缓慢从牙尖再度挤出了两个字。 “红衣。” 猛然惊悚。 小殿下脚尖砸在地面,轰然一声地面崩开一道巨大凹坑,整个人消失不见,下一刹那瞬移到了银城城主前掠的面前,整个人悬停之势,一拳擂鼓。 以银城城主的那张面皮为鼓。 青鬼面具刹那崩开,那张可笑的狰狞嘴脸,一瞬间炸碎成为漫天碎沫,风雪乱震,一片凄凉。 银城城主前掠之势,整个人宛若一只大鸟,身子横移,此刻仿佛自投罗网,“撞”到了小殿下的拳头之上,犹如撞上了一堵厚墙,脖颈不可思议的弯曲,咔嚓一声不堪重负的断开。 紫府神魂接触,借魂力交缠体魄,其实对撞之时,是两败俱伤的一派,一方极疼,另外一方也不会好到哪去。 小殿下浑然不觉疼痛,另外一只手按在银城城主头颅之上,猛然将其按在地面,砸出了一个数丈大小的凹坑。 小殿下再度揪起银城城主的头发,这位天下第一人的神魂委实有些脆弱不堪,钻心的疼痛已经让他的瞳孔有些涣散的趋势,太虚之力和风雪都无法将其化作虚体。 易潇冷漠看着这张中年男子满面鲜血的面皮,平静道:“这张脸全天下人都认得,何必带一张面具自欺欺人?” 易潇猛然按住头颅,第二次砸下,砸出了比上一次更深更大的凹坑,整颗头颅都镶嵌在凹坑最中心最深处。 接着提起,再度砸下。 第三次悠悠拎起的时候,那张面皮已经不能拿“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小殿下声音极轻:“听说太虚相是天下第一的天相。” 他拎着这个在紫府之中被自己打得不成人形的“大修行者”,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他的面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任何一位天相修行者,单挑都打不过太虚相传人。” “因为任何一道天相,都打不过太虚。”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道:“可一道不够,两道够不够?” 银城城主浑身都在颤抖。 “你要是本尊来了就好了。”小殿下低垂眉眼,相当温柔的拎起这张鲜血纵横的面庞,与自己对视:“天下第一修行者,栽在我的手上,感觉倒是不错。” 银城城主口齿不清说道:“等你出了仙碑” “啪”的一声。 银城城主痛苦的嘶吼,却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半口牙齿被小殿下的一巴掌打的粉碎,偏偏吐不出来。 易潇按住这位银城城主的头颅,封住口唇,逼得他吞下半口牙齿。 小殿下寒声说道:“等你这缕神魂出了仙碑再说吧。” 银城城主仰天哑吼,接着又是半个巴掌的落下,另外半口牙齿被砸落,硬生生吞入腹中。 小殿下控制着自己神魂的力度,不至于将这位银城城主的小半缕神魂打得崩碎。 他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地摔在银城城主的面颊之上。 力度不大,发出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声响。 “天下第一人?” “天下第一人?” 每一巴掌摔下,小殿下都会皮笑肉不笑念出这一句话。 每一句话内容原封不动,语气截然不同,变着腔调。 羞辱。 **裸的羞辱。 易潇如此反复,没有尽头,乐此不疲。 银城城主面颊一片火辣,双眸猩红,腹部震颤发音,狂吼:“我要杀了你!” 小殿下闻言之后反倒停下了摔巴掌的动作。 他轻轻一掌按在了银城城主的腹部,接着发力。 银城城主蜷缩身子,痛苦挣扎,腹部内壁被剑气绞碎,再也无法腹部震颤发音。 有人轻声问道:“你猜猜,我为什么要羞辱你?” 他只是抬起头来,怨毒无比望向易潇。 小殿下眼眸里一片木然。 他亲眼看着那一日里,洛阳城中,红衣撕裂。 撕心裂肺。 风雪之中,大苦无音。 此时一如彼时,何等讽刺? 小殿下一只手缓缓伸出,抵在银城城主额前。 所有的负面情绪,那些顾忌,那些担忧,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得罪又怎么样? 追杀又怎么样? 他就是要羞辱。 就是要嘲讽。 小殿下面无表情说道:“因为,你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后悔 小殿下按在银城城主额头的那只手,只需要微微迸发气劲,就可将这位天下第一人的小半缕神魂震得魂飞魄散。 所谓的修为天下第一人,带着“太虚相”来到仙碑世界,归根到底还是紫府之境。 若是他携带着完整魂魄,来到紫府,也许会是另外一副场面。 银城城主的牙齿早已经被打落,满口鲜血淋漓,无法说话,喉咙作响,看起来凄凉之至。 易潇并没有急着去取了这位银城城主的神魂。 他微微眯起眼。 隔着一张面皮,小殿下感应到自己手底下的那张中年男子面皮之下,似乎还有第二层。 是……第二层人脸? 易潇有些微惘,面上不动声色。 银城城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心念疯狂震颤。 远在仙碑之外的青鬼傀儡师,面具之下眉毛皱起,似乎有些游移不定。 而更远之处,万里之外,北地银城。 本尊的声音跨越太虚,轻声道:“弃了。” 小殿下的双手猛然抬起,落在这张中年男子的面皮之上,双手各自拉扯一边,要将这位见不得人的鬼门老妖怪真正面皮扯下来。 轰然一声。 黑色大麾猛然膨胀,下一刹那直接炸开,漫天风雪如刀如剑,溅射如同泡沫,一道墨色莲衣身影脚尖点地,速度奇快从爆炸之处后掠开来。 小殿下面无表情,望着神魂炸开之处,此刻漫天风雪追随自己而来。 易潇伸手握拳。 掌心攥拢。 原本纷纷扬扬炸开的大雪,被小殿下一只无形手掌攥紧握拢,刹那收缩,化为一个细微不可见的“原点”。 易潇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处处崩塌不成样子的“大榕寺”。 面色木然,看不清表情。 他脚尖落地,株莲相龙蛇相缓缓归于平寂,莲衣从鼓荡恢复平静。 易潇走到青石身旁,看着这位身上全是鲜血的稚嫩小沙弥,轻声说道:“和尚。” 阳关谷,大榕寺。 十六年初逢,种种际遇,如今故人,已是地藏。 这位道心裂开,如今修补程度十有**成的地藏转世,咧开嘴笑了笑,温柔说道:“没事,死不了。” 神魂受创,道心裂开。 小殿下低垂眉眼,轻轻说道:“你还真把自己当神通广大的活菩萨呢?以为自己上天下地,无所不能?非要在道坛那逞强,跟叶十三打架,说,是不是早就猜到会有今天了?” 青石不说话,只是咧嘴傻笑。 易潇深吸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知道仙碑是一场局的。” 青石微微咳嗽,跌坐在地,无物可依,吃力捂住胸口,艰难笑道:“叶十三不是个好人,但也不坏。道坛讲座之前,就借着那位公子小陶的读心相跟我说了实话。我卖点血,能引出那位不可言的魔头涉身因果之中,值。” 小殿下微微攥拳,轻声说道:“把后卿引入仙碑之中,你……可能会死的。” 那位远古的魔道祖师,狡诈到了一种与修为成正比的地步,即便青石道心破裂,神魂重创,也不愿贪那小半缕地藏神魂。 越是胆大包天,越是胆小如鼠。 银城城主的那缕神魂已经葬身此地,而小殿下与这位城主对峙之时,便已经在等。 而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后卿的神魂。 自己未曾现身之时,道心破裂的青石,几乎是一个人人眼红的天大宝贝,得之可以操纵仙碑地藏神魂,甚至开启鬼门地藏道场。 而自己现身之后,后卿也大可以与那位银城城主形成以多打少,强行掳走神魂,夺下这份逆天造化。 真真是谨慎到了极点。 活得太久了。 所以怕死。 不仅仅怕死,更怕在鬼门里的那种痛苦日子,重新上演。 那是一种生不如死。 所以后卿要确保百分之一百的成功。 青石以自己小半条性命做赌注,也没有换来那位老奸巨猾的后卿进入自己的幻境,他并无任何失落神色,笑着摇了摇头:“可惜了。” 易潇难以想象,如果那位后卿胆子稍微再大一些,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他拍了拍和尚肩膀:“你就不怕死?” “怕。” “怕得要死。” 青石笑道:“师父那么怕死,我也怕啊。我怕死之前不能有些事情做不完。” 小沙弥模样的青石,认真说道:“鬼门道场里的那些东西,一个也不能留下。” 他有些吃痛,呲牙咧嘴,清秀模样的眉眼微微狰狞。 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够着小殿下肩膀拍了拍,笑道:“不是还有你么?” 小殿下沉默无语。 “下次别这么玩了,会出事的。” 易潇很认真的说道:“你待在这别动。” 青石点了点头,艰难笑道:“你要去哪?” “后卿……应该去了其他的仙碑幻境。”易潇面色平静,道:“我要去找另外一个人的幻境,如果他很不巧的在紫府之内被我碰见了,那么这场南海闹剧……就该结束了。” 青石感慨道:“啧啧,紫府境内第一人呐,威武霸气。” …… …… 简大神将的幻境之中。 有一位不速之客,早早来到了这里。 后卿没有理会在最重要的“大榕寺”幻境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打心底认为这是一场局。 南海的封禁,这么好解?就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多修行者踏入仙碑,还恰好赶在自己破禁之后? 这一切发生的,太巧合了。 他甚至认为,那位“好心好意”放自己出来的银城城主,身体里虽然栖息着那道鬼门之中与自己有所交集的太虚神魂,骨子里可能却已经彼此交融,成为了人间修行者的一员,故意来引诱自己入青石幻境。 即便那位银城城主不抢先,他也绝不会踏入青石幻境。 演戏而已。 在鬼门**仙印下活了不知多久,后卿早已经熟悉了自己的无数张面孔。 真挚的,伪善的,邪恶的,正义的。 择时而取罢了。 仙碑以外,示敌以弱。 他一直在等自己真正进入这块碑石的时候,即便心底早已经迫不及待,也要故作镇定,扮演成一位贪婪之徒,这样才能在最后关头,像是抑制不住贪欲,失了理智,才踏入仙碑,奔向那位青石菩萨。 后卿此刻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位有趣的人间修行者。 “简肇薪?” 简大神将是齐梁第四神将,当仙碑一众修行者中,算不上最顶尖的层次,可无论资质和神魂都不算弱。 这样的一个男人,道心居然如此脆弱? 后卿的神魂遍布仙碑诸多幻境 ,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夺取那些道心脆弱的宵小之辈神魂。 这位魔道祖师,并没有急着动手。 他漠然看着那位简大神将在戾气下拔剑而起,向着自己心爱女子扑了过去。 这位魔道巨擘似是触动到了心底的某根弦。 那道蛰潜的神魂刹那钻入简大神将的体内。 剑尖抵在清水脖颈之前。 那个持剑之人却猛然不动,身子僵硬了那么一下。 女子倔强咬唇,一言不发。 “清水。” “简大神将”缓缓念了这个名字一遍。 带着一种缓慢的念旧感。 清水有些微惘,看着面前缓缓收剑的男人。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觉察出眼前的简哥与自己先前认识的不同,现在她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一种陌生感。 “简大神将”念出了清水两字。 他神魂飘絮一般,回荡到远古年间,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神仙打架,魔头佛陀,修行者可修成大神通,人间哪里有安乐地? 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修行魔道之前,似乎也认识过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名字,很巧,很不巧,也叫清水。 自己无论是资质还是悟性,都比眼下这具身躯的主人要强上太多。 踏上魔道以后,他亲手杀了那个也叫清水的女人。 然后心如死灰,杀人如喝水,修行进境极快,因为再也不会心软。 修魔是一条不归路,后卿觉得有趣,又可笑。 他不知道慈悲是何物,悲悯又是何物,心怀天下是何物,普渡众生又是何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如果有一天不是为了杀人,又是为了什么? 真正成为不可言以后,一切似乎都变得寡淡而无味。 那些神仙,佛陀,妖族大圣,道祖儒圣,在自己看来是骗人骗己的虚伪之徒。 哪里有真慈悲,真大善? 不还是想求证长生,向着老天求一份善缘,在自己渡劫之时给一线生机? 后卿听太虚相的那人说,人间如今有江湖。 江湖二字,比当年神仙打架要有意思的多。 后卿还听说,江湖上的人,求的不多。 一是佩刀戴剑。 二是白首到老。 刀剑是何等脆弱的兵器? 白首到老就更是天大的笑话。 这些修行者,只不过百年寿命,不如蝼蚁,白头不过弹指一挥。 后卿踏入仙碑之后,神魂分出了无数分。 他看到了无数人的幻境之中,当年后悔之事。 求刀,求剑,求一人鬓角厮磨,直到白首。 他还是不懂江湖。 但他想了想,如果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杀了那个叫清水的女人呢? 也许自己会死在那个年代。 可现在不一样了。 后卿缓缓收回了剑。 他摸了摸自己这张陌生面皮,这么多年来,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模样,什么模样……应该都不重要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穹顶。 穹顶之上,是自己的碑石。 这块碑石,可以让人回到自己后悔的时候。 后卿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他忽然轻轻摸了摸自己胸口,借着这个男人的神魂,感应到了这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 想重新拉回来,却知道不可能。 原来……这就是后悔。 (今晚有事,所以提前更新) 第一百八十八章 火海 魔道中人最无情。 江湖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也的确有许多嗜杀如命的嗜血魔头,为修行功法,不惜“掏心掏肺”,这种人无须张口说话,也能看出其满口鲜血淋漓。 但其实,春秋年间的魔头其实并不算多,真正犯下滔天罪孽,臭名昭著到能让南北齐诛的,也就那位雨魔头一个。 北魏的那位森罗道大殿下,毫无疑问也是一尊春秋年间大魔头,但杀了极多的人,却博得了北魏十万里浮土的敬畏。众人惧之畏之敬之,殿会内的诸位大人物,无论坐的位置再高,对这位大殿下的态度也从来都是避之退之让之,生怕活阎王一言不合挽袖子杀人。 春秋之前的魔道修行者是如何,不得而知。 小殿下久居圣岛,那位山主大人,身为天下魔宗共主,天下排名第一的魔道巨擘,平日里的爱好就是去中原闲逛,在人间摆摊,享受着清闲与安乐,一身白莲墨袍,哪里有半分阴冷森然? 雨魔头杀人为谁?阎小七杀人又为谁? 无情二字,对的只不过是众生。 哪里有人心底没有一丁点牵挂的东西? 后卿快要忘了,自己牵挂的是什么了。 也许在那个神仙打架的远古时代,能站在最高之处的那一拨修行者,单论神通,能称得上一声“活神仙”,弹指截江,断海,搬山,遮日。大道至简,这样的“活神仙”,看起来仙风道骨,快意无比,但修到那一步,真正所爱的,就只有自己了吧? 后卿眯起眼,脑海里驳杂一片。 这些虚幻的梦境,这一些可怜的人间蝼蚁,做着的可笑江湖梦,顺延神魂挤入自己的脑海之中。 他抬起头来,望着眼前面色微惘,双手捂胸,不知所措的女子。 他只需要一个呼吸,就可以将这些念头全都清空。 这些杂念。 这些在自己看来,修为如此低劣,明明什么都没有的修行者,心底的这些执念,只不过是荒唐的笑话。 后卿平静看着清水,不前进也不后退。 这些都只不过是自己碑石所化的一场梦境,这个女子是虚假的,这里所有人所梦到的,都是虚假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 后卿杀人,则是以控弦之术,剥人心智,控人神魂,如同操纵傀儡,磨刀钝石,幻化紫府,便是攥紧刀锋。 简大神将的神魂已经被后卿压了下去,所有道心起裂的神魂皆是如此。 在一瞬之间,仙碑的大部分操纵权就回到了这位昔日主人的手里。 后卿缓缓阖眼,深吸一口气。 他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重新来一遍,回到无数年前,自己会怎么选? 后卿面色平静,感应着胸膛里起伏的那种名叫“后悔”的情绪。 他低声笑了笑。 刹那弹指而过,一道黑色元气蔓延而过,比刀剑利刃更为快速,瞬息递上,围绕那位女子脖颈之处滴溜溜转了一圈,带出一蓬凄美的鲜血,接着回到后卿的手中。 清水惨然倒地,一袭水衫被血红染湿。 不远处的“简大神将”,面色尽是漠然,抬起一只手,放置在自己面前,细细端详。 那道杀人回鞘的黑色元气重新在掌心凝聚,如同入鞘一般徐徐浸入掌心,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轻轻嗅了一下,唇角上扬,接着贪婪的嗅了第二下,眉头扬起,此后便是抬起染血手掌凑近面颊,伸出舌头,做出犹如“舔舐手掌”般的姿态,舔出的第一下,整个人宛若触电一般,指尖发梢都在欣喜的颤抖。 表情煞是快乐。 他很久没有见血了。 接着他蹙起眉头,眯起眼。 他缓缓抬开手掌,挪到天空,掌心依旧对准自己。 后卿盯住自己掌心的清水鲜血,眉头紧皱,缓缓探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之处。 “噗通——” “噗通!” 那里一阵抽搐,绞痛。 后卿按压胸膛的那只手微微使力,将胸口按得凹陷下去,眉头依旧紧皱。 这样的痛感,压制不住。 居然不受自己控制。 这位魔道祖师熟悉了疼痛之后,缓缓恢复了面无表情,木然从口中吐出一句话。 “凡人的麻烦。” 不过就是杀人罢了。 杀一个认识的人,就会有这种痛苦? 难怪这个时代的修行者如此脆弱。 后卿挑了挑眉,没来由想到了出关之后与风雪银城城主共用一具躯体的“那人”,用了一具凡夫俗子的肉身,必然会多出许多曾经不曾具有的弱点,等自己掌控了仙碑的核心,到时候借着这些弱点,把他炼成一具傀儡,彻底断去七情六欲,反倒是一桩美事。 念及至此,他唇角上扬。 接着穹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轰隆隆声音。 后卿愕然抬起头来,望着穹顶之上绽放开来的巨大云层,穹光万里,从云层中央的洞口之中铺撒开来。 有人跨越碑中幻境而来。 世间之事,最大是因果。 还有什么能抵得住自己这座碑中的因果? 后卿望向穹顶之上。 穹光万里之中,有一颗硕大头颅探了下来。 两根胡须长达百丈,飘摇在云雾之间,吞云吐雾。 接着是一颗几乎要将整片天幕挤满的狰狞龙头。 后卿表情僵硬了一刹那,头皮发麻:“真龙?!怎么会有——” 龙头之上站着一位墨色莲衣年轻男子,未等后卿把话说完,双手抬起,刹那压下。 万里穹云围绕他开始旋转,紫府轰鸣,大势齐至。 忘归山上,有数千里老龙盘踞,点起人间烟火。 得了那条“池鱼”之后,小殿下在紫府之中的神魂法相便已经圆满,真龙起势,逐渐有了那条老龙当年雄踞人间,驮负忘归山,抬首吞菩萨的霸道姿态。 小殿下双手压下,足底的真龙裂开唇缝,似笑非笑,骤然风云变幻,天地变色,万里狂云被那条真龙鲸吞牛饮一般,顺着一道裂开极长,却是极其狭窄的唇缝,以极快的速度汲入腹中。 穹顶无风也无云。 小殿下双目大金之色,漠然低下头俯视,看到了那一具死相凄凉的女子身躯,知晓自己还是来晚了片刻,让后卿侵入了简大神将的神魂之中,此刻不知仙碑之内,又有多少人沦为了“傀儡”。 他双手再度下压。 天地大势至。 轰然一声,无形压力砸下。 后卿足底炸裂无数土石,双膝几乎要被压得砸跪在地上,这位魔道巨擘表情狰狞,高声狂吼道:“孽龙!等我恢复了修为,就扒了你这条孽龙的皮,抽了你的骨——” 小殿下面无表情攥拢双拳。 穹顶之上龙开口。 一道晦涩难明的龙语,缓缓从真龙的腹部震颤而出,传递蔓延,骨骼轰鸣,来到嗓音之时,缓缓酝酿,停顿片刻。 接着便犹如地狱之门大开! 猩红色的龙焰,刹那从真龙的唇齿之间迸发而出,圆柱形的焚焰从喉咙之中堵塞了一息,接着崩出,直径有数十丈大小,在硕大龙首之前显得微不足道,像是抵舌而出,但出口之后声势浩大,如音波过境,刹那辐射开来—— 赤红烈焰贯穿砸落在大地之上。 最中央之处,是一个艰难举起双臂,在这足以将神魂直接化为虚无的高温面前,做出“螳臂当车”举动抵抗的男人。 瞬息被龙焰吞没。 那个男人在火焰之中双手举起,似乎是艰难开辟出了一方极其狭窄的天地,嘶吼声音被浩大龙鸣淹没。 后卿开始奔跑。 真龙缓慢转动头颅。 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漫天龙焰持续贯穿在一人头顶,那人抬起双臂,奔跑速度极快。 整片大地都被这堪比朱雀虚炎的龙焰所燃起。 小殿下面无表情,踩在真龙头颅之上,微微振袖,双手袖中各自滑出一柄狭长细剑,左黑右白。 两柄魂力剑并没有急着融合。 小殿下仪态自若,足尖微微使劲,刹那奔袭而出,从高高穹顶奔出,踩着轰然烈焰,莲衣不染丝毫焚焰,在两侧狂舞,漫天赤焰,映照着小殿下面颊通红,却是杀气凛然。 那条从真龙口中迸发而出的烈焰火柱,便犹如一条通道。 从穹顶,通向大地。 通向后卿。 小殿下左右双手各拎一剑,踩踏焚焰,身子几乎与烈焰成平行趋势,鬓角长发掠起,衣袂与两袖狂舞,两柄细剑被奔驰的极速甩在身后。 小殿下细眯起眼,望向焚焰尽头,那个男人不再是高速奔驰,而是骤然停住了移动的身形,就这般站在大地之上,双手缓缓撤下一只,另外一只手艰难抵御着无穷无尽的赤焰。 距离越近,他的嘶吼声音便听得越明显。 小殿下不为所动,目光锁定在后卿撤出的那只手上。 这位远古年间的魔道祖师,缓缓将那只手的大拇指含入口中,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小殿下,一双眸子蕴含着无穷怒意。 易潇心底猛然升起了不祥征兆,速度骤然提升。 眼前的这位仙碑主人,此刻修为最是薄弱,可手段玄妙,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还有什么底牌。 若是让他这缕最主要的神魂脱了身,重新夺回仙碑。 即便是紫府境界不俗的小殿下,对上这位远古年代的不可言修行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百丈。 十丈。 刹那便至! 一黑一白两柄细长之剑被小殿下同时抡起,瞬息砸下。 “大魂力剑——” 宛若开天! 整片大地的龙焰,被这一剑之势砸得分开,浩大火柱,被一剑劈斩开来! 轰然散开的赤红龙焰,零零散散飘摇铺撒,宛若一片火海。 简大神将的幻境之中,猩红的火星旋绕小殿下转动。 小殿下的面颊被火星照耀得一片火红,瞳孔里大金之色缓缓退散。 那柄插在地上的大魂力剑已经分离开来,重新化为一黑一白的魂力,丝丝缕缕归入小殿下的袖中。 剑落之处,有一道数十丈大小的凹坑。 凹坑里,空无一人。 只留下了一截活蹦乱跳的鲜活拇指。 第一百八十九章 蛊惑 小殿下眯起眼,望着那处被大魂力剑凿开的深坑。 狂风渐熄。 后卿已经不知身处何处。 他从青石的幻境之中跨越而来,第一个奔向的,就是简大神将的幻境。 钟二说的不错,后卿如果想要重新夺回仙碑掌控权,就必须要先夺取一具足够强大的修行者躯体。 近百处幻境,道心强大到足以抵御后卿意志的修行者,除了西妖这类妖孽,几乎寥寥无几,此刻恐怕已经被后卿尽数操纵。 这位远古的魔道祖师爷,手段诸多,断指脱身的神通,恐怕就是魔道之中诸多的逃命手段其中之一。 逃命。 能逃到哪去? 易潇默默抬起头来,望着穹顶的万里天光。 这位魔道祖师爷,如若不出意料,应该去了留仙碑的真正碑石之处。 整座仙碑扎根在鬼门道场之中被隔离开来的一处偏隅空间,时间凝滞,停留不动。 这是后卿当年被押入鬼门之时拼了命撕裂空间所送出的一件重宝。 等的就是无数年后,有朝一日重返人间。 一块碑石,千年修为。 诸般魔道大神通,操弦控元,摄魂夺舍。 功参造化,妙不可言。 一块并不算高大的碑石。 就这么扎根在“地面”。 所谓的“地面”,其实是九天之云下垂,落地之后死死抵住,凝实,即便踩踏,也不会有丝毫颤动。 普普通通的碑石,就这么扎根在云端之上。 这块碑石上,印有密密麻麻的人名。 “咔嚓”一声,仙碑裂开了一道裂纹。 仙碑之上的一个人名,就这么随着这道裂纹的裂开,咔嚓一声崩碎开来,崩出碑石之外,像是烟云消弭,在空中袅袅散开。 接着是第二声“咔嚓”。 此起彼伏的碑面龟裂声音,这块并不算大的碑石,连绵而密集的炸开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纹,一道又一道人名,像是被人以手指捻住,挪移拎出碑石,之后烟消云散。 一缕红光从远天浮现,如同雷霆极光一般,刹那呼啸而来,围绕石碑旋转一圈,滴溜溜落在云端地面,极有弹性的落地之后又高高跃起。 第二缕红光倏忽闪过,绕碑一圈之后砸在云端,与第一缕红光撞在一起,接着密密麻麻的红光从远天四周而来,不约而同撞入一团,呼啸绵延声音之中,红色光芒凝聚成团。 一道模糊的红色人影半蹲在地上,无数团红光汇聚着向他砸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他的身体朦胧成型之后,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这个自己熟悉又陌生的石碑。 每一缕红光撞入自己体内,都为自己输送一份不大不小的力量。 后卿面无表情抹了抹脸,红光被一抹之下擦拭得溃散开来,露出一张“简大神将”的面容。 他抬起头来,看着仙碑之上一个个崩碎的名字,心想这些道心脆弱的修行者,能够化为自己的养料,即便死了,也应是一种荣幸。 后卿有些吃力的攥了攥拳。 他的视线木然下移。 移到了左手之上。 左手缺一根大拇指。 他看不出丝毫表情,脑海里却回想到那个高高跃起,双袖之中魂力鼓荡,最终魂力长剑合二为一的墨衣年轻男人。 脑海里有另外一道身影,与他不谋而合。 两道身影,两相比较,最终徐徐并拢,成为一个人。 后卿看到那条真龙的时候,心神狂震,一度以为是那个当年把自己打得半死,布下**仙印将自己囚死在荒域的男人,重新回到了这里。 那个自称“霸王”的存在,能够做到一人压劫。 而那条真龙虽然声势浩大,却远远没有霸王当年的程度,更不用说那个莲衣年轻男人的修为卑微,若是在碑外,不过就是一个九品境界的弱小修行者。 后卿深吸一口气,想到了人间盛行的“转世”之说,心底一阵戾气纵横。 他望向仙碑。 待会自己掌控了碑石,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这个与当年霸王像极了的莲衣年轻男子。 他和他,太像了。 若是有转世之说 “把你逼到这的,的确就是霸王的转世。” 忽然冷不丁一个声音传来,后卿后背汗毛倒立,猛然回头,看到一张瓷器般的少年面容几乎贴面。 这位魔道祖师爷瞳孔微缩,手掌猛然抬起,按在了瓷器少年的面颊之上,劲气迸发。 却如同按在了空气之上,刹那穿透而过。 不是实体? 是太虚相? 后卿眯起眼,听到后者拿着漫不经心的语调笑着开口说道:“喏喏喏,别急着动手嘛。放心放心,我不是风雪银城的那个阴阳怪人,我也没什么能力去拦着你取走仙碑。” 钟家小二爷笑意不减,顿了顿道:“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是哪位半路蹦出来的活神仙,现在南海数得上数的厉害修行者,都被困在仙碑里了,终巍峰唯一的大宗师魏奇也是神魂重创的地步,有余力能自保就不错啦。我呢,就是一个早该死的活死人罢了,这里的时间凝滞,我停在了将死的那一刻。” 后卿听完这句话后,缓缓转过头来,继续凝视仙碑,不再理会这位没有实体,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影响的钟二虚影。 钟家小二爷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幕。 他倒是不紧不慢,笑眯眯继续说道:“后卿,魔道始祖,傀儡祖师,啧啧,好大的名头呀,当年控弦操元,手底下的傀儡军团不死不灭,若是倾巢出动,几乎可以媲美道宗佛门的任何一个支脉派系,一人便是一个宗门。” 后卿面无表情,懒得理睬身后絮絮叨叨的那人。 对他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取走这块原本属于自己的碑石。 这块“沧海碑”搁在人间太久了。 原本是一件魔宗重宝,却被无数人虔诚膜拜,加上佛道儒三家正气洗涤,长久以来,便如同宝物蒙尘,染上了人间的“污浊之气”。如今石碑表面绽开的无数裂纹,便是后卿动用神通,将人间之气一缕一缕的排开,好让自己能够重新控弦。 “你取不走这块碑的。” 背后那人笑意盈盈开口。 后卿眯起眼,正准备动手。 “怎么,嫌我聒噪,想打杀我?”钟家小二爷腆着脸笑道:“动用魂力法门?一个很不幸的消息:魂力法门对我没用。想耳边能安静下来,要么你取走仙碑,这处鬼门空间崩塌,我正好寿终正寝要么你割了两只耳朵,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了。不相信我,你大可以试着放尽人间之气,然后取走这块碑,这地儿别的没有,时间无限,你就是放一百年,一万年,也放不完人间之气。” 后卿极有耐心的试着去释放仙碑内部蛰浅的人间之气。 果不其然。 浩瀚不计数量的人间气息,在此刻看来,让后卿也难免有些绝望。 而匪夷所思的,是仙碑之内,补充人间之气的速度,远远大于自己释放的速度。 后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子,压下怒意,望向眼前凭空漂浮,按压双膝的瓷器少年。 “你好。我叫钟二。”瓷器少年憨憨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南海的首号叛徒,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还在荒域下压着,过不了多久,大约等到魏奇出关,联合几位大宗师一起出手,你就会被**仙印磨成一捧骨灰,山主大人应该会好心给你立一块墓碑,不过就算再过一百年,你的坟头草长到十丈高,也不会有魔道后人给你上一炷香。” 后卿面色阴沉。 钟家小二爷笑眯眯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就算你取走了仙碑,重新成为了仙碑掌控者,又能怎么样?” 后卿面色漠然。 “那位太虚相的传人还在荒域等着,你能控弦这块碑里的所有人又如何?”钟二声音不大,字字诛心:“刚刚追杀你的那人,你也看出来了,他就是霸王转世。且他不在因果之中,逼急了,他大可以带着地藏菩萨的神魂,还有那些妖孽一起逃出沧海碑。” “沧海碑外,就是那位守株待兔的银城老妖怪。”钟家小二爷懒洋洋说道:“你得了沧海碑,也解不了燃眉之急嘛。” 钟二的语气抑扬顿挫,带着一丝玩味:“想一想,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啊。玩了那位银城城主,出了沧海碑,要被人家一剑砍成两半的嘛。” 后卿面无表情,望着钟二。 他在这个瓷器少年的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属于“傀儡师”的气息。 一个“傀儡师”,真正强大,高明的“傀儡师”,只需要做到一点。 玩弄人心。 后卿知道这个瓷器少年在说什么。 从第一句话开始,钟二就在把自己往某个方向上引导。 不得不承认,钟二说的不错。 自己即便重新夺回了“沧海碑”,那位霸王转世执意要带着几位年轻妖孽的神魂逃离此地,自己也无能为力。 而刚刚破开**仙印,如今修为十不存一的自己,即便有沧海碑在手,直面那位全盛之势的太虚相传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后卿默默估算了一下。 自己的修为,即便夺回沧海碑,也只能恢复到大宗师境界。 不行。 差得太多。 钟二笑眯眯说道:“祖师爷,咱们做一个交易好了。” “南海最强大的修行者,就是我的师尊魏奇。” “那位银城城主固然很强,但在南海这片土地,他一尊分身,带着三个傀儡,绝不是我师尊的对手。” “但是呢我的师尊嘛,现在出了一点状况。” “我锁在这里很久很久了,你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所以我也想享受一下外面的空气,体验一下当一位人人恭敬的大修行者,究竟是什么滋味。” 钟二顿了顿,笑道:“鄙人不才,控弦之术比不得祖师爷,需要祖师爷帮个小忙,但事成之后,师尊身躯的操纵权,我就勉为其难的让给你一炷香,时间不长,但杀了那位银城城主绝对不是问题。” 钟二笑意灿烂。 他轻轻笑着开口。 “帮我,你就君临天下,以后当你的魔道祖师,我祝你长命百岁,百岁无忧。” “不帮我,你就陪我烂死在这鬼门道场,胆敢出了碑石,就是死路一条。” 第一百九十章 人心 沧海碑空间。 后卿面无表情,紧盯面前悬浮的钟家小二爷,那位看起来笑意盈盈意气风发的瓷器少年,盘膝而坐,此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怎么?不相信我?” 后卿忽然笑了:“你要我怎么帮你?” 对于眼前的这个人类修行者,在自己面前玩着所谓的“蛊惑人心”,后卿心底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想笑。 班门弄斧。 那位银城城主机关算尽,苦心积虑,最终付出折损小半缕魂魄的代价,没有从自己手上讨到一丁半点的好处,更匡论是眼前这个面相看起来就无比稚嫩的少年郎。 后卿念及至此,内心深处稳坐钓鱼台,平静望向钟二。 钟二唇角微翘,轻柔说道:“既然要交易,我就先拿出一点诚意好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指向那块“沧海碑”。 “这块仙碑,在人间洗涤了这么多年,积累的业力深厚,久被因果缠绕。”钟二低垂眉眼,语气之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若是你仔细去看,也许能看出些许端倪。” 闻言之后,后卿眯起眼,走向石碑。 这位魔道祖师爷没有急着抬起手,去亲手摩挲石碑。 他背负双手,心神全部提防在自己身后。 他信不过身后的那个少年神魂。 那个少年身形虚幻,可世间之事,虚虚实实,难辨真假,谁知他下一刻会不会突然暴起,来一招所谓的“灯下黑”? 太虚相就有着跨越“虚实”的能力。 如果身后的那个瓷器少年,对自己图谋不轨,当他抑制不住杀意,显露身形出手的一刹那,就是他的死期。 后卿极有耐心地等了片刻。 钟家小二爷依旧是笑面盎然的模样,只是轻描淡写说道:“祖师爷,您倒是看碑啊,我有什么好看的?” 后卿冷笑一声,留了半分神念在身后。 钟二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放松警惕。 半分神念探出,后卿忽然蹙起眉头。 自己探出的那小半缕神念,在接触到“沧海碑”的一刹那,就被一股无形吸力卷起,刹那撕出一道口子,接着消失殆尽,卷入仙碑绽放裂纹的核心之处,瞬息之间无影无踪。 后颈之处传来一阵冷风。 “噗嗤——” 后卿毛骨悚然,一阵不祥征兆在心头咔哒一声响起,猛然回头,发现那张瓷器少年的面孔,在自己留了半分神魂提防的情况下,居然无声无息凑到了自己尺余之处。 这是何等恐怖的一件事? 钟家小二爷嗤笑一声,刻意对后卿那副见了鬼一般的神情装成视若无睹,顿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道:“祖师爷您,看清了么?” 后卿没有说话。 这位称得上是“虎落平阳”的魔道祖师爷,此刻面色阴晴不定。 刚刚那缕神魂,在接触到仙碑的一刹那,便被一道锋利之气撕开口子,顺势扯走一小部分,直接卷入仙碑最中心。 那道锋利之气 像是剑气。 后卿感应到自己的那缕神魂,被剑气卷入仙碑裂纹之中,如被“狼吞虎咽”一般,刹那消失殆尽。 损失了这缕神魂,对自己而言,算不得太大的影响。 而重要的是那道剑气,究竟是什么东西? 钟家小二爷嘻嘻笑道:“沧海碑是你的,这些年来你在荒域,它在人间,一个受灾,一个遭劫,这块碑帮了不少人,也积累了不少善缘,算是跟各个时代的大修行者混了个眼熟。所以天地之间留一线,就算这是桩魔道重宝,也多半不会毁于雷劫之下。” “至于这道剑气” 钟家小二爷刻意放缓放轻了声音。 他收敛笑意:“你再仔细看看,剑气是从哪来的?” 后卿这一次没有回头。 他盯紧眼前与自己只不过尺余距离的钟二,小心翼翼探出神魂,并不触碰石碑,而是将整座沧海碑都包裹而起。 他不得不谨慎。 从踏入仙碑空间之中,他就感应到了一股子诡异的气息。 这是一种直觉。 **仙印将他的修为消磨到了一种聊胜于无的地步,六感大幅度削弱,这位曾经势不可挡的不可言大魔头,此刻居然觉得,在这片仙碑空间之中,有某些东西,让自己觉得心悸。 沧海碑是自己的。 整片空间,都是自己的。 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唯一的解释,就是眼前这个打杀不了,却偏偏又烦人无比的蝼蚁。 钟二的脸上重新浮现笑容。 他看到了后卿眼神里的烦躁,厌恶。 所以他不仅仅笑了。 而且笑得很开心。 钟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早在北原雪雾森林,第一次与小殿下碰面,他放走易潇和萧布衣之时,曾经对小侯爷段无胤说过。 他是一个孤家寡人。 不仅仅是一个孤家寡人。 还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张底牌。 你甚至不知道,他有多少张牌。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钟二究竟在想什么,钟二究竟要做什么。 即便是拥有读心相的公子小陶,这位南海智计卓越的小师妹,也被钟二摆了一套。 所有前来赴约,参加南海圣会的人,都被钟二算入了局中。 局势从混乱到清明,荒域变故之后,小殿下入了仙碑,一切似乎都变得明了起来。 如钟二自己所说。 南海的实力被削弱到了一种空前虚弱的地步。 为的就是引出那位不可言的魔头,借着这个苦心孤诣营造而出的绝好机会,制造一出“引狼入室”,最终策杀后卿。 真的是这样吗? 小殿下信了。 所以有了如今的这一幕。 然后就有了刚刚钟二对后卿所说的那番话。 他要借着后卿的手,来彻底掌控自己师尊的身子,脱困鬼门道场,一步登天。 与虎谋皮。 钟二有这个胆量,有这个气魄,也有这个资格。 他肆意玩弄着人心。 并且享受着这个过程。 用神魂感知了整座仙碑的后卿,已经明白了钟二能够与自己谈判的原因。 那吞去自己神魂的剑气,源自于仙碑最核心的裂纹。 那里有一把剑。 一把本不属于这里,却插在了碑石最中心的剑。 一把,虚幻之剑。 “控弦之术,修行起来似乎很难,但若是真正明了,那么世间万物,皆可为弦。”钟二轻声说道:“一草一木,一雨一霜,一句话,一个字,都是‘弦’。” “这把剑是虚幻之间,插入仙碑已经有十六年了。” “我长伴这里,也有十多年了。” “仙碑跟我不熟,因为他比我活得久,久太多了。” 钟二笑了笑,道:“但这把剑跟我很熟,因为我跟它,差不多是一起来的。” 后卿眯起眼,打量着那柄虚幻之剑。 剑气纵横,贪婪无比,将所有触碰到仙碑的气息全都吞噬。 这样的一把剑,从仙碑之外插入,源源不断汲取着人间的浩然之气,剑意胚子已经养成。 这该是一把多么逆天的剑? 如果拔出,在紫府之内吞噬的因果,造化,再作为反哺。 后卿眼神里已经有些火热。 钟二很是适宜地笑着说道:“你挪不开仙碑,这里都是人间之气,与你不相容。” “但我可以。” “我可以操纵仙碑,因为我比你来得早,而这把剑,就是我手中的‘弦’。” 话音落下。 一片沉寂。 后卿深吸一口气,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这个有胆量跟自己谈一笔交易的人类修行者。 傀儡师一直是自古以外极为罕见的修行体系。 这一脉,真正流传世间的大修行者,都是类似于一国之师,或者是一宗垂帘幕后的隐士身份。 傀儡控弦一脉,真正有天赋踏入修行脉络的,都是万中无一的怪才,鬼才,奇才。 这一脉,师承后卿。 在极其久远的年代,这位魔道祖师爷,拿着极高极强的神魂造诣,蛊惑了一批又一批修行者,甘愿堕入魔道,又甘愿追随自己,最后心甘情愿付出一切,被自己乖乖炼化成傀儡。 岁月如刀,无数年过去,那些傀儡的痕迹都已经被时光抹去。 后卿想过,当自己重归人间之时,要重新组建一支当年的傀儡军团,驰骋大地,纵横杀戮。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 傀儡一脉居然出现了钟二这般优秀的继承者。 控弦之术。 一草一木,一雨一霜,甚至一句话,一个字,都能成为操纵事物的“弦”。 这是一门极强的术法,被人污蔑,轻视,嘲讽,列入最不入流的下九流之中。 太多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为何? 因为这世上,每一件事物,都有着能够受人操纵的“弦”。 大事小事,国事家事,风神雨声,哭声骂声。 事事有弦,声声有因。 这是一桩“因果”之术。 种下因,得到果。 真正修行到了顶点的傀儡师,不需要一丝一毫的弦。 因为因果之间,没有实线。 控弦之术,这本就是一门为了天才而生的术法。 钟二,就是这样的天才。 远古年代的魔道祖师爷平复呼吸,反复再三,最终压下心头波澜而起的诸般念头。 他木然望着笑意盈盈的钟二。 傀儡师有一根弦,握紧之后,谁也逃不脱,走不离。 这根弦,叫人心。 第一百九十一章 傀儡师之死(一) 后卿面色木然。 此时心底却与面色大有不同,千般百般念头在心底急转,曲折萦回。 这位魔道祖师爷,在鬼门道场枯坐的日子里,无数次想过,自己重临人间,究竟会遇到多少阻碍? 外面天道变了。 但行逆天之事,九死一生,若是自己不够谨慎,即便是跨越大宗师的不可言境界,一步踏错,便是十死无生。 魔道控弦之术,心思玲珑,直觉敏锐。 后卿眯起眼来,来来回回想了无数遍,依旧无法从脑海之中,拎出那条让自己心生惊悚之感的线索。 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的头绪,能够理清楚那个心生不安的源头,大抵就是眼前的这位傀儡师后人,从一开始,就摆出了一场台面之上的交易。 如果有办法打杀这个聒噪的卑微人类,后卿绝不会容忍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活过第二个呼吸。 不让钟二说出第一句话。 就不会现在有这种如芒在背的怪异感觉。 背对石碑,后卿已经确定,眼前的这个瓷器少年钟二,没有一丝一毫的实战能力,之前有几拨绝好的机会,自己狠下心来,将致命之处暴露在钟二面前,空门大开的时候,这位祖师爷无数次后悔自己略显莽撞的举动,若是钟二真的出手,那么自己除了认栽别无他法。 一场无声无息的豪赌之中,两人心知肚明,最后结局寂静无音,却显得分外惊险。 后卿最后转过身子,面色故作木然,后背冷汗已经打湿,此刻望向钟二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像是隐晦的欣赏,又像是不可察觉的忌惮。 石碑空间之内,一位魔道祖师爷,一位人类少年天才,两个人彼此对视,一位面无表情,一位笑意盈盈,只是两人互相都清楚,从开始踏入仙碑空间之时,两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控弦之术无声无息的展开,碰撞,交锋,博弈。 控弦,控心。 树活千年成精,人活千年成妖。 在无数年前就已经成妖的后卿,实实在在明白“大智若愚”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才能靠着扮猪吃虎那一套,坑蒙拐骗,最后借刀杀人,崩碎了那位太虚相传人的小半缕神魂。 阴谋阳谋,小算大算。 阴谋不如阳谋,钟二摆出来的那场交易,就是一场阳谋。 后卿甚至不惜露出破绽,借此希望钟二出手,将这场阳谋,化为一个阴谋。 只可惜钟家小二爷故作不知的保持悬浮姿态,双手枕在脑后,一副慵懒散漫模样,极为聪明的“不去上钩”,而是笑眯眯继续“引诱”道:“祖师爷,那把剑你也看到了,我有办法控弦拔出来,这是我谈判的筹码。我呢,想要的不多,就只是想要自家师尊的一具大宗师躯干,你想要君临人间,咱俩互不冲突,互相搭把手,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怎么样?” 后卿缓缓阖眸。 时间在一刻,仿佛变得缓慢起来。 这位魔道祖师爷,缓缓开阖了两次眸子。 第一次阖眸。 他在想对面那人,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钟二的实力,的确不足以控制南海那位大宗师修为的大修行者,而他如今所做的这一切,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也的确符合他提出来的要求。 他想要的,是南海棋圣的身子。 还有后续的大自由,大逍遥,大宗师境界,的确能够坐拥世间一切风流。 接着开眸。 后卿望向钟二的眸子。 钟家小二爷肆无忌惮的在笑,看起来刻意又浮夸。 一双眼睛却无比平静,如水一般不起波纹。 后卿猛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在自己汲取的诸多神魂之中,有诸多欲念,其中最多的,就是求长生。 求长生,求不死。 世上多的是人甘堕鬼门关,拿一身修为,去换那里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日子,所求无非就是活命二字。 鬼门里的时间无穷无尽,等自己真正破开了某道门槛,再想着有朝一日重新回到人间。 长生不死,这是任何人都逃不开的一道欲念。 眼前的钟二,也是人。 后卿努力望向钟二的那双眼,他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什么。 活死人,将死之人。 “咔哒”一声。 后卿看到了那双眸子里,一片死灰,将要复燃。 是了。 他明白了。 无论眼前之人,所图是什么,所做又是什么,一路上蛇形曲折,诡异难料,到头来,求的无非就是活命。 他要活过来。 要活下来。 所以活下来的,是他就可以了。 这样的一个狂徒,控弦控心之人,气焰跋扈,又怎么甘心只做一个将死之人,不知何时就会随这片空间一起崩塌,最后死无踪迹,湮灭成为尘埃? 后卿依旧面无表情,第二次阖眸。 控弦控心之前,要看清楚人心。 须知顺势而为,要比逆道登天省时省力一万倍,也要难上一万倍。 难就难在如何将逆道登天,变为顺势而为。 后卿开始思索钟二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未曾经过思考,会导致真正意图暴露的那些字句,此刻被提点而出,幻化成为浩瀚魂海里的渺小星辰,围绕旋转。 小殿下的株莲相开始推演之时,紫府之中就有此等异相。 真正抵达不可言境界的超凡修行者,大多熟习推演之术,趋吉避凶,故而紫府之内时时刻刻充盈着不可言的磅礴之力,踏出那一步,即便修为有朝一日跌落谷底,至少能保证心力浩瀚,哪怕跌至下限,对外人而言,依旧玄妙无穷。 后卿在推演此后的场景。 拔剑。 控弦。 杀人。 脱困。 钟二帮自己拔剑,然后自己帮钟二控弦,接着借着南海那位大宗师的身躯来杀人,最后脱困。 四步。 后卿此刻只觉得这四步若是真正走来,名副其实的步步杀机。 但凡有一步缺了纰漏,自己便是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可钟二说的不错,这位魔道祖师爷自己也心知肚明,从鬼门出来已经是件极难的事情,逆天而行,摆在眼前的,没有第二条路子。 后卿没有去推演自己该如何脱困。 他的心思如妖如蛇如蝎,一针见血。 他在推演,钟二真正的目的。 这位看起来图谋比天大的少年,真正想要的长生,究竟该从哪一步下手? 钟二......真的是想要他师尊的身子么? 后卿缓缓开眸。 推演之术穷尽了大量的心力,第二次开眸之后,时间便重新恢复正常。 这位魔道祖师爷不经意间的转过身子,睁眼之后,正好看到了不断龟裂的石碑。 他背对钟二,心思全然放到了这块碑石之上。 后卿抿紧了嘴唇。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描淡写:“我帮你拔剑。” 这位魔道祖师爷的心底早已经掀起轩然大波,努力抑制心湖。 他似乎猜到了钟二在图什么。 这是,的确是一场**裸的阳谋。 拔剑二字说出口的一刹那,原本推演之术已经结束,后卿却如有灵犀点拨一般,瞳孔微缩。 拔剑! 他猛然想到了这个事态最关键的一个点。 钟二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把步骤捋得那么清楚,又是为了什么? 画饼充饥。 望梅止渴。 钟二对自己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要自己拔剑。 这是关键的第一步。 也是不可避免的一步。 钟二,想要自己拔剑。 后卿冷汗淋漓。 钟家小二爷若有所思望着后卿,面色依旧带笑,徐徐眯起眼,注意到了这位魔道祖师爷此刻的心思真正全放在了石碑上,没有像之前那般,谨慎控制着自身不去提防背后。 他发现了什么? 或者是猜到了什么? 钟二摇了摇头。 距离自己刚刚开口,只不过是一个呼吸之间。 碍于修为的原因,钟二并不知道这世上的大修行者,居然还可以进行心力推演。 所以......他并不认为这位魔道祖师爷能够猜到自己的所想所图。 即便钟二知道了后卿能够进行心力。 他也不认为这位魔道控弦始祖,能够赢得与自己这场赌局的胜利。 钟二轻声说道:“祖师爷,待会我控弦之时,剑形会显露出来,你要握住剑柄,帮我把剑......拔一下。” 后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着嗯了一声。 钟二挑了挑眉,他悬浮在后卿的背后,看不见这位魔道祖师爷的神情,与他降下嗓子轻声细腻笑着嗯的模样截然不同。 满面阴鸷,蛇蝎冷漠。 后卿缓缓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在石碑之上。 钟二已经开始控弦,那一柄虚幻之剑的剑形,徐徐浮现而出。 钟二嘴唇微微嗡动,似乎在轻声默念着什么。 后卿心底半是嘲讽半是戏谑,手指停留在剑柄之前,一尺有余,没有再度前伸。 他不知道身后那人,有没有听说过,傀儡师里有一句流传极广的话。 钟二笑意收敛,在心底缓缓默念那句话。 “你的眼睛会欺骗你,你的耳朵会欺骗你。” “所以......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也不要相信你所听到的。” “因为这一些......都是我所让你看到的,听到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傀儡师之死(二) “你的眼睛会欺骗你,你的耳朵会欺骗你。” “所以......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也不要相信你所听到的。” “因为这一些......都是我所让你看到的,听到的。” ...... ...... 傀儡师是下九流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修行流派。 下九流,除了元气佛法这类正大光明的修行体系,其余的基本上都被称为下九流。 但这却不是一个贬义词。 淇江南北,两位大国师,都是“下九流”之中的佼佼者。 北魏齐梁之争,一半的筹码,就押在了两位执掌“下九流”牛耳的国师大人手中。 操纵傀儡的控弦之术,与玄术大有不同。 玄术对决,声势浩大,掐诀前行,一步十杀,天地星辰,日月失色。修行玄术之人,即便本尊看起来瘦弱不堪,但若是修到了极高的地步,无须元力,仅仅凭借自身,亦可以比肩跨过“某道门槛”的强大修行者。 佛骸之内,玄上宇本尊凭借十境魂力施展玄术,与剑主大人的“鬼见愁”打的难分伯仲,几乎要将整座小世界打崩打塌。 控弦之术的修行者,则已纯粹依靠外力。 当年控弦一整座魔岛的后卿,麾下组建了一整只宗师境界的军团,这是何等恐怖的外力?修到后卿这一步的不可言境界修行者,心力足够庞大,单凭控弦之术,甚至可以一人讨伐佛门道宗。 傀儡师,又称弦师。 修行弦术的傀儡师,其实等同于半只脚踏入魔道。 因为......要想壮大己身,最快速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控弦另外一位傀儡师。 让对方心甘情愿为自己奉献生命,最终化为傀儡,一生行走在自己的控弦之下。 这一点,便与远古魔道的吞噬同化法门没有太大差别。 所以傀儡师的对决,没有太多花哨,也注定不会有天崩地裂的大场面。 这将是一场惊心动魄,却不见血的厮杀。 后卿望着眼前的石碑,嘴角扯动,缓缓恢复了面无表情。 这位不可言境界的魔道祖师,静静站在原地,在这片狭小的仙碑空间之内,感应到穹顶之下,缓缓垂落无形的丝线,在自己身旁合拢,拂动。 丝弦。 石碑之上的剑形缓缓凝聚,这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 那把剑着实是一把令人心悸的剑。 只露出了一把剑柄,狭长剑身半尺。 后卿心底平静在想,如果这把剑顺利的拔了出来,剑身如水,通体剔透,俱是由纯粹的因果流淌而成。 当今世上......谁人能抗住这一剑? 想到这里,便令人心悸。 短暂的片刻之后。 魔道祖师爷在想第二个问题。 身后的那人,为何敢如此胆大包天? 他任由穹顶之上垂落的丝弦缓缓拂动,向着自己靠拢,有着些许要将自己缠住的趋势。 不动也不躲,不闪也不避。 他知道钟二的胆子很大。 却没有想过,钟二的胆子有这么大。 后卿不清楚自己从创出控弦之术,到如今这个没落年代,究竟过了多少年。 真正的沧海桑田。 毋庸置疑的,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如今流传的控弦之术,已经不再是魔道宗法,即便依旧在下九流之列,可至少跻身在能光明正大修行的法门行列之中。 一山有开山始祖,控弦这座法山,自己就是山头祖师,难道是过了太久的缘故,后人已经忘了自己? 这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人类少年,居然想把自己这位真正创出控弦法门的魔道始祖,一起炼化了? 勾心斗角,骗自己去拔剑,从一开始,到现在,钟二的每一步,都透着一个字。 贪。 这个人,胆大到了极点,贪婪到了极点,肆意妄为到了极点。 后卿只觉得好笑。 他不为所动,看着眼前的剑形缓缓凝固,最终剑柄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身后钟二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你握住剑柄,我将弦搭在剑上,便可拔出这把剑了。” 后卿笑了笑,握住剑柄。 穹顶之上的万千丝弦落在剑上,丝丝缕缕,剑气自行迸发,绞杀不尽,片刻之后,数不清的无形的弦将剑身兜裹住,层层束缚住。 钟二轻声喝道:“拔剑。” 后卿纹丝不动。 钟二眯起眼,看到这位魔道祖师爷轻笑一声,缓缓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 后卿转过身子,向着远离剑形的方向大大跨了一步。 他面上一直没有表情,眼里淡漠无比,指了指这把虚幻之剑,语调平静:“我信不过你,你也要拿出一点诚意。” 钟二没有说话。 后卿知道身后的少年胆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敢玩心计玩算计,到了最后,万没有把自己赔进去的道理。 后卿知道......钟二不会把自己涉身险境之中。 自己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去揣度,去推演,得到的结果很简单。 钟二想活。 所以他很自然的提出了一个要求。 “你来握住这把剑。” 后卿面色平静,望着钟二,与这位面若瓷器,笑起来红白灿烂的少年对视。 他只需要抓住这一点,死死地将钟二扣住。 与自己绑在一起。 钟二能活,自己便能活。 所以拔剑也好,到后面的控弦也好,本该由他一个人来承担的风险,变成了两个人来承担。 后卿面色漠然,等着钟二的答复。 那个笑意灿烂的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应了一声好,保持悬浮的姿态,缓缓飘到了剑柄之前,就要伸手去握住剑柄。 一只手拦在了他的手前。 钟家小二爷的身子本来就是虚体,好在这把剑也是虚体,只需要保持虚握的姿势便可以,但多了一只手来阻挡,钟二便顺势收住了手,笑意盈盈望向后卿。 这位心机深沉似海的魔道祖师爷,此刻面色如常,微微低垂眉眼。 他轻声说道:“我没有想过,控弦一脉,会有你这样的后人。” 钟家小二爷微微一怔。 “远古年间,魔道巨擘留下的传承,如今几乎寥寥无几。要寻到一个惊艳后辈实在太难。” 后卿微微皱眉。 他仔细想了想,脑海里将钟二与自己见面时候,到如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面,又重新过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他才慎重说道:“你是一个很好的。” 后卿想了想,说了两个字:“天才。” 钟家小二爷眯起眼。 “弦术的展开,不见血,不伤人,要让人悄无声息落入自己的圈套之中,便要在一开始,就将自己的意图伪装起来。” 后卿微微阖眸。 “误导。” “不断的误导。” “让人产生怀疑,然后不断的怀疑,最终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满盘皆输。” 后卿的语气平稳而漠然,语速缓慢,一字一句极为清晰。 钟二的面色有些僵硬,眼神微微躲闪。 这一切都被后卿看在眼里。 这位魔道祖师爷唇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 钟二费尽心机,在这里等了自己多久? 为自己的到来,又设下了多久的局? 这样的一个局,经过了精心准备,诸多包装,一层一层拆开,最后才是真正的意图。 后卿轻声说道:“你想......让我拔剑?” 这是一个疑问句。 钟二有些愕然。 后卿指了指这把剑。 一个局,要有一个核心。 这把剑,就是核心。 “你太年轻了。” 后卿平静说道:“如果你再多活几年,你就不会如此心急的答应我握剑的要求。” 钟二抿了抿唇。 他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你不想让我拔剑。” 后卿轻声说道:“你想自己拔剑。” 钟家小二爷的呼吸有些微微的凝重。 后卿微笑说道:“你想让我主动放弃拔剑的机会,这样才会顺理成章,这样才能顺势拔剑。” 他低头望向这把剑。 这样的一把剑,看起来就是无比危险的一把剑。 有着控弦之术操纵,才能勉强拔起的一把剑。 钟二一个人拔不出这把剑。 他需要借助自己的力量。 可如果这把剑拔出来,就有莫大的机缘呢? 如果钟二......不希望自己,得到这份机缘呢? 后卿唇角上翘,想到了刚刚那出欲拒还休的小伎俩,险些瞒天过海,将自己骗了过去。 他望向钟二。 钟二的眼里不再是一片平静。 而是闪过抑制不住的惶恐,这份情绪掩藏得并不好,甚至有些拙劣,在后卿看来,难免觉得可笑。 魔道祖师爷笑着说道:“你错了一步,所以你输了。” 石碑内剑气开始旋转。 钟二早已经搭上剑身的丝弦自行迸发劲气,令这把剑的剑气徐徐转动。 这场控弦师的博弈,即将落下大幕。 后卿轻声说道:“你没有猜到,我猜到了。” “所以你输了。” 后卿面色自若将手掌搭在了剑柄之上。 下一刹握紧。 拔剑。 这位魔道祖师爷面色陡然大变。 耳边钟二幽灵般的声音不缓不慢传来。 “我猜到了,你会猜到。” 第一百九十三章 傀儡师之死(三) 石碑之上,剑气卷动。 后卿攥紧那柄剑的剑柄,面色刹那大变。 他下意识地拔出了那柄剑。 一柄原本扎根在仙碑中央之处,十六年未曾拔出过丝毫的虚幻之剑,居然就这般被他缓缓拔出了一小寸距离。 那些搭在剑身之上的无形丝弦,在一刹那尽数崩断! 竟是形同虚设! 哪里有什么能拔出这把剑的丝弦? 钟家小二爷面无表情,虚幻的身子依旧保持悬浮,一只手却压在了后卿攥紧剑柄的手上,五指覆住,合拢,将这柄剑连同自己和后卿一起烙为了一体。 后卿想要撤手却已经来不及,钟家小二爷的虚幻之躯,此刻凭空多出了极大的力量,将后卿死死压住。 紫府之境,最大不过魂力。 钟二的袖子里钻出一小条细小的龙蛇,拼命燃烧,化为浩瀚的魂力,璀璨大金之色,照映得他面目宛若天人。 这是哪里来的魂力? 在这沧海碑的因果之中,谁还有能够借出的魂力? 后卿状若疯魔,猛然想到了自己先前碰到的那个不在因果之中的墨衣年轻男人。 后卿面色狰狞,声音撕心裂肺的凄厉:“你疯了?!” 这把剑的剑气甚是灼烫。 拔剑之时,寸寸溢出,沸反盈天。 后卿的神魂根本招架不住拔剑之时的剑气,而钟家小二爷的面色则是无比的平静。 他默默感应着这具身躯极久极久没有感受到的痛楚。 的确称得上撕心裂肺。 那一小条借来的龙蛇,尽数压在自己手腕之上,化为魂力实体,硬生生按住了后卿的手,让他不得不“顺势”拔剑。 钟二望着后卿,轻声问道:“疼么?” 后卿承受着庞大的神魂剧痛,啊了一声,此后咬碎牙齿,怨毒无比的盯住钟二。 那小半缕龙蛇魂力,支撑不了多久。 疯了! 这个叫钟二的人,一定是疯了! 他不是要把自己的师尊炼化成为傀儡吗! 不是要把整个南海都颠覆吗! 他想要活命,想要长生,想摆脱这片苦厄之地,又怎么能做出这种举动?! 后卿双眸一片猩红,头顶却传来砰然一声。 穹顶之上,一颗熟悉的龙颅探破云霄,幽幽下坠,万里高空之上,一道莲衣身影随着龙首下坠,在数十丈的距离一跃而下,千斤坠落,砸在地上,轰然溅起碎石。 小殿下站起身子,望向那块石碑。 钟二平静说道:“不要过来,会被剑气误伤。” 易潇平静点了点头。 钟二顿了顿,说道:“这缕魂力不够。”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按在自己眉心之处,龙蛇青莲一同浮现,莲花池中,一鱼摆尾,溅出一滴硕大水珠,看起来轻微无比,实则这颗水珠占据了极沉的分量。 小殿下逼出这颗水珠之后,面色有些苍白,他一手托住水珠,那颗魂力水珠悬浮在掌心三尺之上,伴随其弹指动作,化为一道流光,刹那点入钟二的眉心之处。 “够了。” 钟家小二爷轻柔笑了声,腾出一只手缓缓揉了揉眉心,下一刹那,整个人的衣袖都开始燃烧,沸腾。 他本是文弱少年,此刻周身衣袂飘溢开来,在大金色魂力火焰的流动映衬之下,却如同覆甲持剑的远古天神。 钟二眸子里熠熠生辉,倒映河山万朵。 钟二挥手。 石碑之外,燃起滔天魂力火焰,将小殿下隔绝在火焰之外。 整块石碑龟裂,虚幻之剑,被他压着后卿的手,猛然拔出了二尺九。 还余下最后一尺。 钟二缓缓转过头,带着些许抱歉,对着易潇轻轻说道:“这些魂力的损失,我没法补偿你。” 小殿下欲言又止。 他被拦在魂力火焰之外,只能看着钟家小二爷轻笑一声之后,气势如虹,猛然开始拔剑。 锵然一声。 那柄扎根在仙碑深处的古剑,开始加快拔剑的速度,此刻即将出鞘,极为亢奋,亮出了全部的锋芒。 钟二攥着后卿的手,将那柄剑寸寸拔出,拔到一半之时陡然停止,细细端详。 浑身燃烧金色火焰的钟二,丝毫不忌惮这柄剑的炽烈锋芒。 他伸出一只手,自下至上从半截剑身之上抹过。 清凉的一道剑鸣声音顺着指尖绽放,听得钟二心神动摇。 后卿此刻没有抵抗之力,“心甘情愿”握住这柄古剑的他,感应到这柄剑上,有一道不可抗拒的丝线,将自己死死锁住。 “世上最难逃的一根弦,是因果。”钟二没有去看后卿此刻的模样,继续凝视着剑面,看着赤红火星在剑面上跳跃,剑身倒映出另外一人痛苦不堪的面容。 “从你亲手握住这柄剑的开始,就注定因果缠身,逃不开,避不了。” “你算的不错,我的确是布下了一个局。” “只可惜你算到了开头,却没有算到结局。” 钟二面无表情,轻柔笑道:“祖师爷,不甘心吧?” “我知道你还有最后的保命手段,那些傀儡分散在石碑各处的紫府幻境,魔道控弦手段最是难缠,想要杀了你的控弦傀儡,要么拿魔宗秘术,要么拿修为堆叠硬杀,处理起来极为麻烦,漏了一个也是祸端,借尸还魂可以让你的神魂转移到任何一具傀儡上,然后逃出生天。” “可惜......”钟家小二爷挑了挑眉,语调平静:“等我数三个数,你再看看。” “三。” 接着就是:“一。” 后卿瞳孔猛然收缩。 他感应到自己分散而出的诸多神魂,在一瞬之间,居然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崩溃。 ...... ...... 沧海碑里。 诸多紫府幻境其中的一个。 一位青衣素袖的年轻女子抱剑而立,皱着眉头。 她面容清秀,眉目间带着冷冽的杀气,若不是脑后别了根木簪,将长发高高挽起,攒了个花,看起来便像是个俊俏的年轻公子哥。 她......来自圣岛。 圣岛青木宫。 圣岛一共有四位准妖孽来客。 在这场南海圣会还没有开始之时,诸方势力未曾粉墨登场,他们就已经先行来到了这里。 王植就是其中一位。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受人恩惠,替人办事。 王植听说过中原的这句话,她在南海得了一份不小的机缘,接下来将会得到另外一份更大的机缘。 所以她在这里等了许久。 心湖里响起了某位黄衫女子清澈的声音,经过了极远的距离,徐徐传来,最终落在心湖之中。 “三——” “一。” 王植皱起眉头,按照那位公子小陶的嘱咐,此刻她运转魔宗秘术,瞬间手起剑落。 眼前这个道心崩裂,已经被魔道魂魄侵蚀得不成样子的傀儡之人,被她极为干脆利落的一剑斩下,化为一蓬血雨。 再也不能复生。 整个紫府幻境开始崩溃。 与此同时,魔宗圣岛的其余三位准妖孽,在沧海碑内的紫府幻境之中开始了一场大屠杀。 沧海碑中,被后卿控弦操纵的,一共有七十二人。 除了这些被控弦的傀儡,其余的道心完整之辈,尽是强大的修行者。 经过了沧海碑的紫府道劫考验,极少数的道心强韧之辈,获得了极大的造化。 叶十三提供了撕裂紫府幻境的魂力,公子小陶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心力。 青石盘坐在大榕寺紫府之中,耳旁呼啸声音传来,叶十三撕裂空间,带着公子小陶来到了他的紫府之中。 道胎大师兄面色苍白,自身受创不浅,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狭长玉佩。 一摔在地。 玉佩崩碎,小半缕金灿的菩萨神魂飘摇而出,直入青石口鼻之中。 三缕半地藏菩萨的神魂归位。 青石缓缓睁开双眼。 叶十三虚弱说道:“那些后卿控弦的修行者,已经没得救了,若是手下留情,便是留下祸端,要尽数杀了。” 青石轻轻点头,温柔说道:“我会尽数灭杀。” 说完这句话,小沙弥模样的青石缓缓站起,抖擞衣袍,挺直脊背之后,重新变成了那个青袍清秀的年轻僧人模样。 双目有焚文流动。 佛门六大神通之,天眼通。 青石微微摊臂,看清了整个紫府之中的所有幻境。 下一刹那踏步而出,消失在大榕寺内,出现在某处幻境之中。 他叹息一声,一只手按在了自家佛门子弟的头颅之上,轻轻按压而下,未见鲜血淋漓,那位佛门弟子被一掌按得硬生生坐下,跌坐在地之后双目溃散,气息全无,像是坐化一般,死得倒是体面。 青石此刻的“杀人”速度,比起那四位出自圣岛的准妖孽级别年轻魔头,居然还要来的快上几倍。 除他以外,西妖站起身子,从紫府幻境之中挣扎开来。 她也开始杀人,速度比之青石不遑多让。 东君,任平生,这些有能力助上一臂之力的,都开始跨境杀人。 整个紫府之中,形势瞬间逆转。 后卿的七十二道神魂,在数个呼吸之间,被绞灭殆尽。 这位远古年间的大魔头,最后的一缕神魂,锁死在沧海碑的核心空间之中。 每一秒每一息,都承受着烈日灼心般的剑气灼烫。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瓷器少年。 钟二。 钟二! 第一百九十四章 傀儡师之死(终) 沧海碑核心空间。 两拨魂力火焰,以钟二为圆心,炽热滔天,化为两道半圆弧形火墙,首尾合拢之后,衔接成圆,将钟二与后卿牢牢锁死在魂力火焰中央。 小殿下站在魂火之外,鬓角被热浪吹得飞扬,大风卷动火星,在自己面庞之前嗤然溅开,刹那熄灭。 自己借出了莲池之中几乎一半的魂力。 小殿下并不在意“魂力第一人”的称号,他也不是悲天悯人的救世主,然而借出这些魂力,对他目前而言,的确损伤极大。 钟家小二爷面色平静,轻声说道:“那半缕地藏菩萨的神魂,已经送到了青石魂海之中,你我算是两清。” 易潇点了点头。 他双手拢袖,站在魂火外,轻声说道:“有什么话想说的,我可以帮你带出去。” 钟二笑着呸了一声晦气,轻声骂道:“你这是盼着我死呢?” 易潇住了嘴,没有再说话。 天地之间极为安静,唯有魂火无声的沸腾,燃烧,迸发。 钟家小二爷收敛笑意,低垂眉眼说道:“没什么想说的。” 他转过头来,面无表情望着后卿,语调放得极慢:“你就要死了,有什么想说的?” 后卿双目赤红,一只手被钟二压死在剑柄上,另外一只手拼命想要扳开钟二的手掌,十指如钩,却扳不动钟二那双如同瓷器一般的玉手。 钟家玉手之术。 钟二面色漠然,看着这位修为尽失的魔道祖师爷,此刻双臂青筋暴起,如龙翻滚,整个人佝偻身子,弯腰以头砸地,丝毫不顾仪态,抬起头后鲜血淋漓,满面狰狞望着自己,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为什么?” 钟二将第二只手覆了上去,整个人依旧保持悬浮。 他轻声说道:“没有为什么。” 后卿两只手都被压死锁牢,整个人像是悬挂在古剑之上,双目睁大,不可避免在钟二发劲之下,一寸寸顺势将古剑拔出。 每拔出一小寸剑身,后卿这个身子还算完整的魂魄就会被一缕剑气削开,崩碎。 钟二也不例外。 两人一同承担着这份灼心之痛。 后卿嘶声咬牙道:“你我共担这拔剑之苦,寸寸入骨,但何以至此?我知道你想杀我,可若是拔出这把剑,你必死无疑,而我则是未必。” 钟二置若罔闻,攥剑之手更加紧握。 后卿居然挤出了一份笑容。 他癫狂笑着望向钟二,明明那张脸庞无情到了极点,后卿却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 他大笑道:“你这个疯子,你根本就不想活?” 笑声如罡风卷起,震得滔天魂火发颤。 钟二缓缓点了点头。 后卿仰天长笑,笑声悲凉,披头散发,长发狂舞。模样看起来凄厉无比。 他凝视着钟二,似乎是放弃了抵抗,任由灼心剑气入了这具身躯的心肺,感应着一道又一道的痛楚落在四肢百骸,然后疯狂席卷。 后卿面色平静起来。 这场控弦之争,算到头来,终究是自己输了。 算来算去,输在了一个疯子手里。 那个疯子,根本算不得一位控弦师。 控弦是布局,而他是破局。 后卿无声自嘲的笑了笑。 钟二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坦坦荡荡的阳谋。 若非自己算计的那么多,也不会跌倒在最后一个阴谋之上。 他的杀局,原来就只是那么一个小小的环扣而已。 钟家小二爷平静说道:“你把人心,想得太复杂了。” 后卿有些微惘。 “为什么我一定想要活着出去呢?” “为什么我就一定要杀了我的同袍,为了所谓的造化呢?” “为什么我不可以,就这么死在这里呢?” 钟二很缓慢,很缓慢的开口:“为什么......最后的结局,就不能是我跟你一起同归于尽呢?” 那把古剑的拔出速度很慢。 即便后卿已经不再反抗,钟二要拔出这把剑,依旧需要一小段时间。 钟二瞥了一眼古剑,漠然说道:“敢跟魔鬼做交易的人,本身就是更可怕的魔鬼啊。” 后卿的手指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是魔道控弦之术的始祖。 而眼前悬浮姿态的瓷器少年,应该是千百年来最优秀的人族傀儡师。 他本以为,这场控弦之战,最后的结局,应该是自己站着,那位少年功亏一篑,沦为自己的控弦傀儡。 他甚至想过,自己有可能会输给他,然后沦为对方的傀儡。 可如今却不是这样。 古剑拔出之时,就是两人魂飞魄散之时。 而钟二的表情很平静,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保持着平稳拔剑的姿势,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死亡。 他在等待死亡。 后卿觉得眼前的人族少年说的不错。 他是比自己更可怕的魔鬼。 这位魔道祖师爷,根本无法猜出来,钟二的心底,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想不明白。 这世上有一千种规矩。 钟二就有一千零一种打破规矩的办法。 不受规矩,不讲道理。 最后的拔剑时刻—— 后卿忽然沙哑着声音说道:“我真的想不通——” “囚在鸟笼里的金丝雀,就一定想要砸破笼子,然后飞出去。” “关在棺材里的活死人,就一定想要站起身子,重新看一眼这个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自由和永生,是所有人所追求的。 钟二凝视着后卿。 后卿满面鲜血,声音沙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咬牙切齿:“我说的哪里不对?!” 钟二平静说道:“你说得对。” “但我活腻了。” 猛然拔剑—— 记忆之中无数零碎的片段,在钟二脑海里如齿轮一般咬合,伴随着拔剑的动作,一刹那迸发出无数的火星,瞬息燎原,化为一条昂首奋爪的炽烈火龙,将钟二和后卿吞入腹中。 魂火迸发—— ...... ...... 天南海北,淇江两岸。 钟二曾经依靠着公子小陶的心力和叶十三的魂力,所掌控的那些控弦傀儡。 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呐,平凡而又普通,却是南海最大的一张情报网。 他们也许在某次阖眸之后,就不会再醒来。 因为控弦之术的缘故,他们的体内住进了一个叫钟二的人。 吴家的某位少爷,白马寺的年轻僧人,黑风寨的痞气寨主,在中原,这样的人,太多太多。 这些人本该死去,却又活来,那位玩世不恭的钟家小二爷,住进他们的身子之后,在自己每一天都是临死的日子里,嬉笑怒骂,体验着各种不同的人生。 钟二此刻在想。 后卿说的挺对的。 “囚在鸟笼里的金丝雀,就一定想要砸破笼子,然后飞出去。” “关在棺材里的活死人,就一定想要站起身子,重新看一眼这个世界。”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啊。 如果不是师尊,不是叶十三,不是小师妹,自己就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看一眼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数之不清的记忆碎片,在钟家小二爷的脑海里连串,并拢,一点点崩碎,璀璨如同烟花。 钟二轻轻笑着说道:“真好看呐。” 我曾经跨过山河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万里雪原,黄沙大漠,齐梁北魏,江湖庙堂。 还有什么遗憾? 钟二摇了摇头,一把拔出古剑。 那把虚幻之剑,出鞘之时,气势浩大无比,狭长剑光将天地点亮。 整片仙碑世界轰然大响,摇摇欲坠。 宛若世界末日降临。 钟二悬浮在后卿身后,两人几乎紧贴,他缓缓举起古剑,将剑尖对准自己,缓缓捅入。 那把古剑先入后卿胸膛,缓缓寸入,最后从钟二的后心穿出。 钟二的浑身燃烧着炽烈的魂火。 他盯紧远方天边。 仙碑世界的末日来临之际,有一道白衣身影踏着苍穹窟窿而来。 自己拔出了剑。 而那人果然如约而来。 来取走这把剑。 钟二笑了笑,他转过头,对小殿下平静说道:“照顾好我妹妹。” ...... ...... 大榕树下。 叶十三猛然伸手,去捂住自己嘴唇,一阵沉闷咳嗽之后,五指缝隙缓缓渗出鲜血。 他面色惨白,喉咙翻滚。 自己提供给钟二的元气,在一刹那被切断了。 叶十三低下头来,去看小师妹。 轮椅上的黄衫少女没有说话,眼眶湿润,接着面颊徐徐落下泪两行。 她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 仙碑的崩碎,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仙碑内的诸多紫府幻境。 一个个紫府的崩碎,像是梦幻泡影。 那些被后卿控弦的人呐,死的不能再死。 说明这世上最顶尖的两位控弦师,已经分出了胜负。 也决出了生死。 她的声音极轻,像是一盏游离空气中飘忽的鬼火,随时可能熄灭。 “大师兄,你知道吗?” 叶十三望向公子小陶。 “我曾经问过师尊,最得意的弟子是谁。” 她颤声笑了笑。 “不是你,也不是我。” 顿了顿。 “那个人......走了。” 南海洞府之内。 千年静室,石壁通明。 棋圣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两鬓苍白,眸子黯淡。 这位南海大宗师,缓缓睁开眼,从静养神魂的状态之中醒来。 侍奉自己起居的那具傀儡保持着端茶的动作,小心翼翼蹲在自己身旁,双手捧着的茶盏升起热气袅袅,时时刻刻以元气温养,等着自己睁开眼,就将茶水递上来。 棋圣知道,那具傀儡再也不会将茶递上来了。 他走到静室最内处。 静室最内处,摆放着一口石棺,石棺的棺盖半揭,遮住躺在棺里的那人半张面孔。 棋圣有些吃力地将整具石棺的棺盖挪开,静静看着内里那人的脸。 那是一张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孔。 少年的眼睛极为灵动,面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棋圣动作轻柔,伸出一只手,悬停在钟二的脸上。 他停顿刹那,接着覆了上去。 再度挪开手掌之时,合上眼睛的少年,唇角含笑。 有什么滴落。 “啪嗒”一声。 砸在少年面庞,接着升腾如烟。 (明天开始爆发,求票!!)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白衣一把剑(求票) 小殿下双手挡在面前,魂力迸发而起,将铺天盖地的碎石挡在周身三尺之外。 仙碑崩碎,世界坍塌。 小殿下脚底的土石裂开,踏在一大块浮起的陆地石块之上,鬓角猎猎狂舞,眯起金色眸子,努力望向远方。 天地之间起一线,那一线之间,是无穷无尽的光芒,被压缩到了极点,然后骤然爆开。 极远之处,有一道白色身影,仿佛融入了光芒之中。 然后轻轻一步,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白衣男人。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对准天地之间的一线光明,然后握拢。 将所有的光芒握入手中,像是攥住了一把剑。 “嗡” 所有的光束在一瞬间收敛,凝实。 白衣男人悬浮在没有任何站立点的虚空之中,衣袍飘舞,三尺之内,清净如同真空。 他将那柄虚幻之剑,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三尺之外的三丈空间,一片猩红。 这片猩红里,有钟二的血,也有后卿的。 白衣男人默默握住这柄剑,感应着剑上炽烈跳动的温度。 这柄剑曾经穿透了两个人的前心和后背,将因果锁死,才有了那么一丝渺小到不可见的拔剑契机,稍纵即逝。 这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因果之剑”。 因为这是一柄虚幻的剑。 虚幻的剑,就是不存在的剑。 而此刻,这把剑就确确实实的悬浮在空中,任由白衣男人伸手,然后握住,剑身上发出极轻的一声清鸣。 铛的一声,宛若清铃。 他的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看起来却没有丝毫的仙风道骨,或是出尘意味,而是一种。 漠然。 淡漠到了极点。 哪怕眼前的剑,是一把因果之剑,是一把天底下所有的剑客,都恨不得收入自己鞘中的极致之剑。 可他握剑的时候,眼里还是带着一分不屑,一分勉为其难,剩下的八分,就是纯粹的淡漠。 这柄剑与他无关。 他一手平举这柄虚幻之剑,另外一只手轻轻探出,抚摸剑身,手指却不露感情的在剑身上极速地敲打。 叮叮当当 这柄虚幻之剑,的确是千年百年都不可能见到的一把剑。 着实太过梦幻。 整柄剑的剑身,不知道汲取了多少人的神魂之力,扎根在南海仙岛的留仙碑中,以数之不清的磅礴元力日夜灌养,十六年来,才堪堪抵达了三尺之长。 只差最后的一步,便可以成为一柄完整的仙剑。 开锋。 白衣男人缓缓抬起头来。 望向面前的三丈空间。 三丈空间之内,一片沸腾景象,有无数颗黄豆大小的血珠,颗粒分明,颗颗饱满,悬浮之势互相靠拢,缓缓凝聚成人形模样。 钟二已死,后卿却未。 这位魔道祖师爷,在钟二拔出剑的最后一刹那,选择了以魔道秘术自爆,将身子舍弃,成为了一具纯粹的魂灵之体。 缓缓凝聚成为人形的后卿,面色难看,通体猩红,拇指大小粗细的血液在头顶天灵盖翻涌如蛇,来回攒动,映照着他面目狰狞。 他感应面前那个白衣男人的身影,感应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拥有这道气息的修行者,在远古之时,就是魔道修行者的大忌之辈。 不仅仅是魔道。 佛门,道宗,儒教。 后卿回想到自己被尊称一声魔道老祖,开山立派的那个远古时代,浩袤大地之上,有这么一小拨人。 他们没有师门。 他们孤身一人,与魔门一样自视甚高,却没有足够强大的修行者。 他们不修行任何外力,背负着一样看起来脆弱无比的武器。 剑。 他们没有境界。 但只要拔出了剑,就会让人觉得头疼。 站在不可言境界的那些“活神仙”们,曾经出奇一致的认为,剑修是一门注定没落的修行体系。 太过孤独。 一人一剑。 他们起势之前太过渺小,又太过脆弱。 直到第一位剑仙的出世。 然后是第二位。 佛道儒三教没落的年代,是被剑所终结的。 修行者有无数的修行境界划分,剑修没有。 后卿看过第一位剑仙的出手,单论杀力而言,勉强抵得上人类大宗师境界。 剑修,剑仙,大剑仙。 世上有一千一万人拿得起剑,可有一人当得起剑修之名? 世上有一千一万个剑修,可有一人当得起剑仙之名? 至于大剑仙,更是虚无缥缈。 石碑里那个叫任平生的瘦高男人,算是一个剑修,离剑仙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若是后卿能够破开他的道心,任平生无疑是诸多控弦傀儡之中最佳的选择。 望着眼前的白衣男人,后卿微微皱起眉头,他给自己带来的熟悉感觉,不仅仅是剑修那么简单。 好像......在哪里见过? 后卿曾经试着在鬼门之外控弦傀儡,为了避开中原,选了几处偏僻之地,想着以控弦之身修行,最终抵达中原,只可惜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此事太耗费心力,所以到头来也只能作罢。 眼前这个熟悉的人,究竟在哪见过? 后卿记不起来,只能眯起眼盯紧那把剑。 那把因果之剑,若是让那个叫任平生的剑修握在手里,说不定可以媲美半个剑仙。 这样的一把剑,并非所有剑修都有资格握住。 剑比人强,便是剑在奴人。 而这个白衣男人手里的因果之剑,极为服帖,居然连一丝的反抗之意都没有生出? 这样的一个白衣男人,又怎么会在中原没有名气? 后卿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双手合十,魔道秘术陡然施展开来。 整片三丈空间开始扭曲。 白衣男人不动也不躲,面无表情看着对面开始蓄势,准备施展魔宗诸多手段。 作为曾经在远古年间站在顶点的魔道老祖,后卿自知如今跌境极惨,可若是拼了命,也有着与一位剑仙血拼的本钱。 沧海碑内,诸多紫府幻境,在一刹那齐齐震动。 无数条血线蔓延开来,来到后卿的头顶之时,便如同一条条猩红蛟龙,从穹顶垂落,交错飞舞,互相撕咬,一路上吞并壮大,最终化为一条恢弘血色巨龙,一整颗龙头以跌砸之势轰然落下,唇齿猩红,一口整片三丈空间都吞入腹内。 白衣男人衣袍被猩红之气吹得向后狂舞。 后卿面目狰狞,抬起一臂,另外一只手狠狠拍在手臂之上,那条抬起的手臂红筋迸发,宛若血蛇起伏,撕咬而出,落在并拢如剑的两根手指之上。 修行者厮杀,最怕不过魔道中人拼命。 魔道修行者最是惜命,又最是不惜命,若是拼了命要杀人,便是真正的玉石俱焚,不考虑任何后果。 面对这般拼命的杀法,最理智的决定,就是避其锋芒。 白衣男人不动也不退,宛若没有看到这位魔道祖师爷气势汹汹的拼命驾驶,目光停留在剑上,来回挪移,仔细端详着这把几乎晋入仙宝境界的因果之剑。 那颗庞大无比的龙首张开巨口,在他面前三尺之处,便如同啃在一堵无须巨墙之上,牙齿寸寸崩断,接着身子擂在墙壁之上,整个身子截截撞入三尺剑域之内,化为猩红浓郁的血雾。 而那位抬臂看似要“拼命”的魔道祖师爷后卿,指尖迸射两条血蛇,蛇体挪出指尖的一刹那,便兀然炸开。 三丈空间被两条血蛇炸开。 一道猩红不成人形的身影,宛若一条血色雷光,接着血蛇崩裂的威势,刹那游走后撤,却并非是奔向天顶苍穹,而是向着某个偏僻之处逃窜而去。 隔了数十丈开外的小殿下心头陡然一惊。 一道猩红的人形怪物,几乎是一刹那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与自己的面颊几乎只是数尺的距离,张口咆哮之时,恶臭的血雾能够喷溅到自己的面颊之上。 这是何等的极速? 易潇的龙蛇相和株莲相都没有来得及开启。 接着这张猩红面庞的嘶吼声音猛然咽了回去。 一只白皙手掌按在了他的面庞之上,将这位魔道祖师爷的面颊按出了五道嗤然生烟的手掌印。 白衣男人平静的推动手掌。 肌肤表面滚动一层剑气的手掌,微微使劲。 曾是不可言境界的大魔头发出了极为凄厉的尖叫声音,连连向后退去,双手抬起,想要掐住这位白衣剑仙的衣袂,抬臂过程之中,却无声无息的被凌厉剑气削开。 “哐当”两声,两条猩红手臂砸落在地。 小殿下骇然看着眼前这一幕。 背对自己的大光明山山主,缓缓抬臂。 将后卿拎至半空之中。 大光明山主面无表情,一手拎着因果之剑。 他甚至没有催动因果之剑,只是心意催动剑气,在后卿的肌肤之上极轻极轻的滚壁,后来渗入肌肤,在心室,肺腑,四肢百骸,来回搅弄。 一遍又一遍,反复又反复。 先前每一下,犹如以剑锋剐蹭,带着一丝疼痒。 之后每一次反复,力度依次增大,最后宛若刮骨,剑气用力之深,令人头皮发麻。 这是何等仇恨,下手如此之深? 想求一下票,认真的求一下票,打一场架。潜力月票榜上的这场月票战,熊猫想拿第一。 第一百九十六章 剑五剑十六(二更) 小殿下怔怔站在大光明山主的身后,听着被吊拎起来的那位大魔头,一声声的尖叫声音,比起之前的剑气灼心还要惨烈。 先是一声比一声惨。 接着是一声比一声弱。 到最后,几乎是气若游丝。 白衣男人的面色依旧平静。 没有人看见,他的眼里阴沉如云。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没有丝毫颤动,依旧高高举起那位老魔头。 虐杀。 后卿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早已经被虐得不成模样,两条手臂被剑气削断,两条腿不能落地,即便整个人以魂灵之体存在,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千古魔道,控弦始祖,沦落到了如此下场。 他轻声笑了笑,望着眼前的白衣男人。 诸多的回忆片段里,一小段支离破碎的记忆,被他拎了出来。 那个荒岛里,居然还真的有人活了出来。 成为了如此惊艳的一位剑仙? 可笑。荒唐。 “我想起来了。”后卿咳出一大口鲜血,笑着望向大光明山主,带着十分的戏谑,说了一句小殿下听不懂的话:“剑五,还是剑十六?” 白衣男人一剑捅穿他的心肺。 因果俱散。 灰飞烟灭。 易潇怔怔看着这具大魔头,在因果之剑下,化为漫天飞舞的血雾,最终收拢,化为这柄剑的养料。 仙剑出世。 圣岛的那座鸩魔山,在凤庭剑庐所镇压的鬼门道场阵眼之前,镇压了极其漫长的岁月,距离仙宝这一步,还有临门一脚。 留仙碑之所以被盛赞,甚至认为是人间最大的仙缘,便是因为这是一座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仙宝。 而这把因果之剑,此刻已经将仙碑榨干,拔出之时,碑石龟裂,整个世界都开始晃荡。 一柄......真正的仙剑! 而握着剑的白衣男人,面色自若,此刻微微抬起头来,望着漫天落下的穹光,如同瀑布,围绕着他一人飞舞。 仙剑出世,仙人握仙剑。 一副仙景。 小殿下有些感慨,望向背对自己的那个白衣男人。 他早已经知道是他。 仅仅是他在大光明山上留下的剑碑,便令圣岛几位年轻天才突破成为准妖孽级别的剑道修行者。 剑道之上,一骑绝尘。 小殿下不知道后卿那句“剑五还是剑十六”,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经历过什么。 他孤身一人来到圣岛。 然后孤身一人离开圣岛。 无论到哪里,都是一个人。 眼前的留仙碑,碑石龟裂,表面刻下的剑道孤独四个字,也已经不复存在,化为簌簌的飞灰,飘散而去。 白衣男人怔怔在想那句话。 “剑五......还是剑十六?” ...... ...... 小殿下眼前是无数纷飞的花火。 仙碑世界走到了尽头,青石收回了自己的半缕魂魄,取得了绝对的控场权力,开始穿梭空间,重新将这座鬼门道场的一角偏僻空间封锁起来。 公子小陶的读心相,青石的心意通,都在与他时时刻刻保持着交流。 青石将仙碑内还活着的人都带到了最后的仙碑空间里。 叶十三推着轮椅,面色惨白,齐梁北魏西关,留存的人甚至没有一半。 那些在仙碑之中道心破裂的人,沦为了后卿控弦的傀儡,已经被斩杀殆尽。 北魏的羽公老人道心出乎意料的强韧,留了一条性命。 而齐梁的简大神将......则是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经历了这场劫难,真正活下来的,的确有了更进一步的天大造化。 几位妖孽渡过心劫倒是看起来轻松无比。 郡主大人虽然修为不曾抵达妖孽境界,仙碑之内,道心却是不输站在拔尖层次的西妖东君之流。 青石的大榕寺幻境之中,不大的榕树之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整块仙碑,都要坍塌。 青石以莫大手段,将两片空间拼凑而出。 眼前的空间出现了一道裂缝,接着接通了两个世界。 所有人都看到了小殿下所处的那一片空间。 陆地如龙蛇起伏。 最大的一块土石之上,小殿下站在白衣男人的身后。 那块悬浮在白衣男人身前的石碑,崩裂碎离到了最后的阶段。 看到这个白衣男人的第一时间,几位妖孽的面色都变了一变。 东君面色苍白了好几分。 西妖眯起眸子,发梢燃起了炽烈的虚炎。 青石不动声色抬起双手,双手各自按压在两人肩头,压低声音道:“别想着动手,打不赢的。” 这句话并非说给东君听,而是给旁边这位杀意凛然的西域主人听。 梁凉冷哼一声,压下那股子纵横沸腾的戾气。 燃烧在发梢末尾处的虚炎缓缓熄灭。 她望着眼前那副光怪陆离的景象。 那个白衣男人,在无数天光的映照之下,的确就是一位超凡出尘的谪仙人,即便是哥哥站在他的身旁,在此刻看来,也显得有些黯淡。 西关任平生身子颤抖。 江轻衣感应到他的异常,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柔问道:“怎么了?” 曾经被誉为北魏剑冠的瘦削男人,此刻声音颤抖不稳。 任平生艰难涩道:“是他。” 江轻衣抬起头来,感慨说道:“我听说过你跟他的事情,输给这样的一个人,没什么。” ...... ...... 一个人,若是天生不足,要经历怎么样的磨难,才有资格拿得起一把剑? 这个问题,小殿下知道。 这样的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 小殿下很想问问眼前的这个白衣男人。 在第一次见到李长歌的时候,易潇曾经一度笃定,那位风雪银城的大弟子,是身负剑骨的无双剑胚,注定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 李长歌是春秋十六年的天榜第一。 往前再推,是另外一人。 那个人没有天相。 那个人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把剑。 也只有一把剑。 当时的小殿下只是在想,这样的一个人,凭借着一把剑,就敢去挑战剑庐里活了漫长岁月的剑主大人,究竟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后来小殿下知道,这与勇气无关。 剑,是一定要出鞘的。 剑主大人从始符结束,到春秋开始,是世间当之无愧的剑道天下第一人。 要想成为天下第一,就要击败天下第一。 除了剑主大人,其他的人,比之自己,差了太远,太远太远。 剑宗明甚至都不屑于出剑。 剑宗明之上,是大宗师境界的剑主大人。 剑宗明之下,是九品境界的玄黄剑。 这样的江湖,有什么意思? 江湖无趣,不生风流,所以才生出了他么? 白衣男人意兴阑珊,握住手中的因果仙剑,一剑插下,立在脚底土石之上。 他双手撑在剑柄之上,微微踮起脚来,看起来像是驻足远眺。 长发狂舞。 天光盛大。 剑五,还是剑十六? 剑宗明闭上双眼。 那个人曾经对自己说的话,一句一句,回荡在耳旁。 “你注定要成为剑修里的第一。” “不是天下第一,也不是当世第一。” “是第一,是无论怎么去算,无论什么时候去算,都是第一的......那个第一!” 真是幼稚的话啊。 白衣男人笑了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个地方啊。” “这个地方太无趣了,剑一剑二剑三,名字忒难听。” “以后你要是出去了,就要起一个古怪,又响亮的名字。” “要让所有人都记住你。” “要让所有人都敬畏你。” “要让所有人都......仰望你!” 剑宗明站在世界崩塌的尽头,那块土石缓缓拔高,平地飞起,慢慢飞向苍穹的穹顶。 所有人都记住了这道白衣身影。 西妖,东君,青石,叶十三则是仰望着这道飘然出尘的仙人身姿,心底不可或免的,带着那么一丝敬畏。 小殿下听到他在喃喃自语。 “剑五......还是剑十六?” 白衣男人想到了很多年前,自己在那个荒岛上,困了十三天,几乎要饿死的时候,凭空浮现的那一道白莲墨袍身影。 记忆恍惚。 ...... ...... 那是一个偏僻到了极点的小世界。 白莲墨袍的山主大人,因为青梨的传送阵法出现了意外,偶然来到了这里。 他发现了一位躺在地上,衣衫褴褛,几乎快要死去的少年。 怀里抱着一把剑。 还死死搂着另外一个鲜血淋漓,早已经发烂腐朽的尸体。 山主没有见过哭得这么凄惨的少年,浑身是剑伤,却不是因为剑伤而哭。 那柄剑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剑。 刻着斑驳的独孤两个字。 少年嚎啕大哭了不知多久,嗓子都已经哭哑,疲倦到了极点,却倔强不肯撒手。 抱着那具尸体。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整座不大荒岛上,除了这处山谷,再无其他任何一人。 这处山谷,密密麻麻都是尸体。 除了少年,一共十六个人。 十六具尸体。 一个老人,被剑气灌顶,死相凄凉,就在抱剑少年的不远之处。 这座山谷除了老人,其余的尸体,额头上都被人以剑气刻了一个数字。 从一,到十六。 死去的那个少年,额头上刻的是五。 唯一活着的,刻着的是十六。 剑五,剑十六。 :1剑宗明幼年的故事,在很久以前就想好了,非常非常精彩,但是会以番外的形式出场,浮沧的番外会定在完结后去处理,如果真拿了潜力榜第一,会在一月熬夜把番外写出来。2潜力榜排次也太低了呀.....现在17名,发了这章,就没有存稿了,现在正在拼命码字,别无所求,唯有月票! 第一百九十七章 握不住因果(三更) “给你一把剑,你会做什么?”剑宗明没有回头,他忽然轻声问道:“杀人?” 小殿下怔了怔。 脚底的那块浮陆,已经快要来到了苍穹的穹顶,天光溢满出来,只要出了这里,就算是离开了留仙碑。 剑宗明双手杵在剑柄之上。 因果之剑,大放异彩,此刻缓缓收敛,化为一柄凝实无华的普通长剑,半截剑身插入浮陆之中。 易潇轻声说道:“杀人。” 剑宗明笑着点了点头。 他又问道:“杀什么人?” 易潇抿了抿唇,似乎猜到了剑宗明是什么意思。 留仙碑外,有一位等了许久的...... 人。 小殿下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那位风雪银城城主,已经不能算是风雪银城城主。 从鬼门出来之后,他委实变了一副模样,神魂由内而外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自然算不得仙人,也算不上是魔人,更谈不上好人和坏人。 甚至......他已经有些超脱了“人”的范畴。 剑宗明轻声道:“我欠了慕莲城一个人情。” 小殿下有些微怔,听着这位白衣剑仙腔调平静说道:“当年他救了我一命,这笔账,我还了很久。” 剑宗明双手松开剑柄,背负在身后,那柄因果之剑,在此刻幽幽浮起,自行缓缓旋转,化为一道疾影,围绕他欢快鸣叫,似乎想要讨这位主人的欢心。 白衣剑仙无动于衷。 剑宗明抬起头来,望着苍穹天光说道:“这把剑,大概是当今世上最强的剑了。但它不是我的剑,若非是山主要我来取,我也不会来取。” 小殿下恍然大悟。 那把因果之剑,的确算得上是当今最强的剑了。 即便是红衣儿的那柄黑龙白凤剑匣中的藏剑,论锋锐程度,也远远不及这柄逆天之剑。 而这样的一把剑,想要开锋,出鞘,实在太难。 所以南海与圣岛一齐布下了这个局。 费尽千辛万苦,牺牲留仙碑,以后卿这尊不可言境界的大魔头鲜血作为祭奠,让这柄“因果”出鞘。 可这世上,有谁有资格握住这柄“因果”? 除了北地李长歌,就只有一人了。 “我有自己的剑。”白衣剑仙声音轻柔:“它没有因果锋利,但比因果好用。我和你一样,如果我握住了剑,我也一定会杀人。” 小殿下听到他说:“山主希望那人死,棋圣也希望那人死,可我的剑不想杀他。” 剑宗明低垂眉眼,轻轻笑了笑。 “如果有可能,我倒是不想拔出这柄剑。” “我会递出一剑,可绝对不是北地风雪银城的那个人。” “那人没有资格。” 白衣剑仙若有所思,轻声说道:“而且有些人,我也是不杀的。” 他微微抬臂,“因果”刹那悬停在他面前,极为乖巧,任由他将自己摘下,剑宗明以一根手指抹平剑身剑意,转过身子,望向小殿下。 “如果你想杀人。” “这柄剑交给你,你来杀了他。” 小殿下有些愕然。 他望着剑宗明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有敌人,没有对手。 只有孤独。 易潇有些明白了。 剑宗明没有说他为什么不去杀那位银城城主,即便是欠了山主慕莲城的一个天大人情,而杀了银城城主,就可以还清这份人情。 他依旧不愿意出剑。 他只是将那柄“因果”,珍贵无比的“因果”,就这么平举着,微微下压,递到了小殿下的面前。 他不在乎“因果”。 “握住‘因果’。”剑宗明轻声说道:“握住这把剑,出去以后,一剑杀了他。” 小殿下伸出一只手。 剑宗明缓缓松手,任由那柄被自己抹去了灵智的“因果”,静静悬浮在小殿下的面前。 易潇一只手掌,此刻缓缓落下,轻轻覆盖在“因果”剑柄之上,攥拢合掌。 接着“嗡”然一声剑鸣。 剑宗明皱起眉头。 无端的剑气炸开,如龙抬首,逆鳞贲张,因果之剑一片波纹涌动,剑柄之上的逆鳞缓缓合拢之时,已经夹杂了些许血迹。 小殿下抿唇,抬起那只手掌,掌心之中一片猩红,掌纹之中被“因果”剑气炸开了一道狭长的血口,龙蛇愈合之下,血口迅速的结痂,数个呼吸之后又重新恢复了白皙之色。 他有些微惘的望向剑宗明。 剑宗明盯紧这柄狭长细剑,过了半响,想明白了什么,缓缓说道:“因果......怪不得叫因果。” 易潇再次伸出手掌,艰难下压。 “因果”炸毛。 无数的剑气开始迸发,疯狂抗拒着小殿下握拢而上的那只手掌,那只覆盖落下的手掌掌心浮现梵文,龙蛇虚影,诸多手段加身,依旧无法握住那柄“因果”。 小殿下苦涩收回那只手,看着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在龙蛇治愈能力之下缓缓愈合,结痂伤疤自行脱落。 握不住这把剑。 “因果”。 青石说的不错,自己身在因果之外,又怎么可能握住名为“因果”的剑呢? 这把剑,有资格握住的人不多。 而自己,却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剑宗明缓缓扭头,回望了一眼大榕寺的紫府幻境。 他轻轻说道:“当世的五位妖孽,四个不用剑,他们自然握不住这把剑。” 西妖东君中菩萨南圣人。 “圣岛的四个后起之辈,他们还差了一些,甚至在剑道造诣上,还比不上西关的任平生。” “他们自然也握不住这把剑。” 剑宗明面无表情,轻轻弹了一下悬浮在自己身前的“因果”剑身,弹指之后,有流苏跳跃,砸落剑身之后又高高跃起,刹那如无数锦鲤跃出大海,煞是夺目,片刻之后陆续归于平静。 “你握不了这把剑,现在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能握了。” 剑宗明笑了笑,挑眉道:“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师父出剑?” ..... ..... 此刻南海海域之上。 有一叶孤舟,以剑气驱动,向着已是不远的南海仙岛行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字二字三字(四更) 一叶小舟。 瘦削病态的男人,衣衫半解,身子斜靠,仰首举着酒壶。 南海海域,天风很好。 这样的日子,适合喝酒。 他忽然止住仰面倒酒之势,余下的几滴酒液,不可避免滑入衣襟之中。 李长歌眯起眼,远远望向南海仙岛,并不言语。 一叶孤舟,舟上只有两人。 沈莫挪开靠在身旁男人肩头的头颅,有些微惘的轻声喃喃:“这是......剑气?” 南海仙岛,有一股沛然剑气,直冲云霄。 那道剑气之强盛,几乎横扫八荒,将方圆数里的云层几乎清空剿尽,剑气如冲天光柱。 李长歌拢了拢衣袖,认真凝视了片刻,轻声说道:“是一把仙剑。” 仙剑。 沈莫喃喃了一句仙剑,眯起好看的眸子,满脸的心而神往。 她不知道什么是仙剑,也不知道流传中原最广的,那风庭庐里的十四名剑,算不算是仙剑。 但她知道,能被天下妖孽排在第一位的剑仙盛赞一声仙剑的,必然是一把真正的绝世好剑了。 沈莫感慨说道:“要得什么样的仙人,才能拔得出仙剑呐。” 说完这句话后。 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身旁的那位,笑嘻嘻补充道:“那把仙剑,我家夫君一定也是可以拔得出的嘛。” 李长歌怀里抱着一柄狭长刀鞘,笑着拍了拍她的脑门,轻柔说道:“不知怎的,这把剑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沈莫抿了抿唇,微惘望着自家夫君。 李长歌出行从不带剑。 有两点原因。 第一,他不需要剑,身负剑骨相,本身就是这世上最强的剑器。 第二,没有一柄剑,配得上他。 李长歌微微阖眸,脑海里没来由闪过了一副荒凉画面。 浩渺北原,万里冰封。 一座风雪之中矗立不倒的城池门前,立着一个看起来病怏无力的瘦削身影。 那个瘦削男人高高举起虚幻之剑,一步步逼近自己身前,趴伏在雪地上的红装女子。 剑锋挪移,最终对准了一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那个女子高声喝着什么。 举剑的男人犹豫极久。还是落下。 那一剑之后,大雪飘红,男人丢下了手中的虚幻之剑,缓缓蹲下身子,极为痛苦的跪伏在地,抱头悲哭。 画面终止 李长歌颤抖着手,深吸一口气,轻轻将沈莫的脑袋拥入怀中。 那一副画面里的人物,都太过虚幻。 究竟是为何而来? 他的心中升起一阵不祥征兆,反复捋着怀中女子的发丝。 若说自己是举起那柄虚幻之剑的持剑人,那个红装女子又是谁? 李长歌面色有些苍白。 还能是谁? 沈莫有些微惘地抬起头来。 她抿紧嘴唇,并不说话,缓缓举起衣袖,手指拢在袖内,替他把脸颊两旁的湿润擦去。 她不知道自家男人究竟想到了什么。 她只是将脑袋重新搁回去,什么也不去想,像是这两年游离北原的那样,轻声呢喃道:“等这次见了你的小师妹,咱俩去哪呀?” 李长歌合上眼。 无论何时,只要她在自己耳旁呢喃,心湖便是再大波澜,数息之内,亦可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温柔说道:“去哪都可以,不去北原啦,天南海北都可以,我们俩呀,把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全都走一遍,好不好?” 北原,北原。 那里万里大雪,只要不去那,就不会出现这个场景了吧。 李长歌低下头,看着那张小脸蛋儿皱着眉头,鼓起腮帮子认真想了想,忽然笑颜如花道:“好呀好呀,都听你的” ...... ...... 南海终巍峰。 棋圣大人走出了洞府。 终巍峰山顶之处,悬挂着一副巨大的棋盘,黑白纵横,落子狼烟。 魏奇拢着一身灰色麻袍,早已经意气风发不再,站在巨大棋盘面前,拿袖子轻轻去擦拭这副棋盘沉积已久的灰尘。 所有的棋子,都落到了该落的位置。 从那把因果之剑被拔出的时候,因果就已经注定了。 因早就种下了。 果,是棋圣想要的那个结果。 魏奇鬓角发灰,一边拿宽大袖袍擦拭棋盘,一边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 一局好大棋盘。 赢得好不光彩。本该是一场山河万里有目共睹的大胜呐。 棋子落的不干净,棋手心里就蒙了尘。 棋盘,就生了灰。 魏奇闭上眼,回想着自己在南海待的这十六年。 他最偏爱的,不是道胎叶十三,也不是生来读心相的陶无忧。 叶十三的性子太稳,即便行窃天之事,亦是步步为营,亦步亦趋,不敢冒险。 陶无忧的性子便是自作主张,凭借读心本领不断试探他人,聪明不假,却喜好自作聪明,成也聪明,败也聪明。 说到底,这两个人,都是天地宠儿,一个生来道胎,一个生有天相,都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天赋。 而他魏奇看重的人,偏爱的人,要将一切秘密传授的人,又怎么能是被这片天地所钟爱的宠儿呢? “钟二。” 魏奇轻轻念了一声。 魏奇笑骂道:“这副棋盘这么脏,你都不知道擦一下啊?” 魏奇没有回头,也知道身后的傀儡肯定捧着茶,依旧在洞府里保持着蹲姿。 切断了元力的供给,那个傀儡可以保持蹲姿,可那盏茶却已经凉了。 人走,茶凉。 魏奇有些后悔了。 他更加卖力的亲手去擦拭这副棋盘,恨不得将这些碍眼的灰尘,浮絮,全都擦掉,抹掉,再也不要看到。 他落下了一颗重要的棋子。 代价是永远失去了一个能够为他擦拭棋盘的人。 遥远的因果,在南海串联起来,这一份因果,在棋盘上蔓延纵横,所有的棋子,早就摆好了自己的位置。 而那把因果之剑的拔出,让所有的棋子,不再是孤独的棋子。 齐梁,北魏,西关,棋宫。 来回辗转,最终至大雪原。 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弯弓如满圆,有人负剑不回头。 来来回回,前前后后,不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不过碑石上刻一字二字三字。 生是一字,死是一字。 风流是二字,快意是二字,悲苦也是二字。 三字是一问。 这一生到头来,到底值不值? 值不值,各有所答。 此刻趴在棋盘旁的魏奇,鬓角灰发尽显颓态,痛失爱徒,颤声喃喃道:“这一切......不值呐。”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出碑(一更) “这把因果你握不住,有些可惜了。” 剑宗明瞥了一眼身后的诸人,那一小拨人站在青石的幻境之中,距离自己身后的浮陆还有些许距离。 青石收回了仙碑的半缕地藏魂魄,此刻以魂力控制幻境,跟在剑宗明脚底的那块土石之下,缓缓悬浮飘移,无形的丝线在紫府的大榕寺与剑宗明脚底大陆之中紧密衔接,没有缝隙。 “因果注定,你握不住这个‘因果’。”他轻声喃喃道:“所以外面的那个人,你杀不了。” 剑宗明眯起眸子,懒洋洋说道:“这一次之后,他还能活很久。” 小殿下不明白剑宗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认真说道:“我的确杀不了他。”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易潇低下头,看着自己平摊开来的手掌。 “早晚有一天我会亲自去一趟银城,正好他这一次来的并非本尊。”他咧嘴笑了笑,缓缓收拢手掌,攥拳。 “打的赢打不赢,总要打过才知道。” 剑宗明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身后升腾战意的小殿下,轻声说道:“他身旁有三尊傀儡,随时可以晋入大宗师境界。” 易潇顿时苦了脸:“这就有点过分了吧,差的忒多了。” 剑宗明平静说道:“我待会出碑的的时候,要带走‘独孤’,顺手帮你把那三个碍事的家伙处理掉,剩下的那个,顶了天算是宗师境界的元气修行者,傀儡师没了傀儡,就只剩下一手荒唐没用的控弦之术,能不能打得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才想起,留仙碑的碑石之上,其实是插了一把“实体”剑的,那把剑似乎在春秋元年之时就已经落在了仙碑内里。 从此以后,剑宗明走南闯北,不再带剑,背后剑鞘空空如也。 即便当初在大榕寺内,剑宗明以大光明宫主身份抽走青石的眉心菩萨血,也只是以虚剑出招,一剑压垮菩萨神魂。 那块浮陆已经来到苍穹顶端,小殿下默默蓄势,龙蛇株莲开启。 接下来会是一场惨战。 “放轻松。”剑宗明站在小殿下的身旁,淡淡说道:“打架而已。” 易潇有些无奈。 大风吹起,小殿下看到了剑宗明的额前,有极淡的一道伤疤。 十六。 这道伤疤已经过了很多年的岁月洗涤,淡到看不清楚,似乎只有极浅的一个痕迹。 从来没有人与剑宗明这么近距离的站在一起。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人。 名字也古怪,性格也古怪。 古怪到了极点。 剑宗明浑身上下,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目的气质,却偏偏让人看上两眼,便不忍再去多看。 小殿下看了很久。 风流啊潇洒啊快意啊。 一样也不少。 还有一样东西。 孤独啊。 没有人能跟他站得这么近,因为这些人下意识想远离剑宗明。 这个人,天生就是应该一个人而生。 无论从什么时候去看,能看到的,都是他一袭远去的背影。 小殿下有些恍惚。 自己什么时候与剑宗明并肩而立的呢? 这样的孤独感,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违和,反而有些熟悉。 易潇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如果真的有转世一说......或许他们口中,自己的上一世,那个“霸王”,就是这般孤独的人? 仙碑世界的尽头之处,云层轰鸣,天光散开。 剑宗明轻声说道:“出碑了。” 小殿下默默点了点头。 ...... ...... 南海荒域,仙碑之外。 有位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之下的傀儡师,覆着一张青鬼獠牙横生的狰狞面具。 青鬼獠牙面具之上,比之之前,无端生出了许多裂纹。 覆着面具的傀儡师面无表情站在荒域一片平原,背后三尊傀儡,各自代表了极其久远的佛道儒三教中人,盘膝坐在大地之上。 他仰面望着天空之中那座缓缓从云层降落下来的石碑。 接下来会从石碑里出来的,是后卿,还是...... 风雪银城城主不知道石碑内孰胜孰负。 他根本不关心。 本尊遥隔数万里,甚至连一份神念都懒得动弹。 这个石碑里出来的,无论是谁,他都可以以一力压之。 当今世上,还有谁能打得过他? 只是下一刻,仙碑的裂纹之中,缓缓裂开,绽放出了一道剑气—— 青鬼皱眉。 风雪银城城主双手猛然合十,开始结出晦涩复杂的控弦印法。 身后的三尊傀儡双手撑地,动作整齐无比的高高跃起,飞向那座留仙古碑。 剑气密集绽放开来,下一刹那,一道白衣飘摇而出! 几乎是同一时刻,风雪银城城主毫不犹豫,拔腿就跑,宽大黑袍在一刹那被剑气卷起,来不及掠走的半角衣袂被剑气凭空斩切成虚无! 三尊佛道儒的化身,在仙碑之前,气息轰隆隆卷动风云,带动南海终巍峰上无边气海,齐齐开始破境! 只是在他们要破开那大宗师境界的临门一脚之前—— 终巍峰上,灰袍略显老态的棋圣大人轻声说道:“在这里想破境,未免想得太美了。” 他轻轻拂动道袍。 整片南海仙岛上的气海以荒域那点为圆心,并非聚拢,而是扩散开来。 不留一丁点机会。 白衣剑宗明飘身掠出了仙碑空间,面前是三尊佛道儒的古老修行者。 他眉头微微舒展,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嗤然一声。 一道如剑锋斩过黄宣的平整声音—— 三人的身子被一道剑气直接斩成两半! 剑宗明身后奔出一道莲衣身影,那人双手倒握一柄巨大长剑,奔跑在荒域大地上,剑尖在地上拖曳擦出无数火花。 火星奔驰,闪耀,化为滔天火焰。 小殿下双手攥紧大元气剑剑柄,数尺的剑域迅速膨胀,以他为圆心,疯狂吞噬着这片大地上的元气。 一剑落下! 半圆形的剑气屏障将小殿下和覆着青鬼面具的傀儡师笼罩在下—— “轰隆隆!” 盛大的轰鸣声音。 土石崩开,荒域陆地倒卷,在这一剑之下被冲刷开来。 留仙碑前,剑宗明背对仙碑,伸出一掌,无数碎石在他那只手掌之前自行弹开,化为一道狭长的流线型屏障。 他的背后,是刚刚从仙碑之中脱困的大榕寺众人。 (ps:电脑码到一半崩溃了,泪奔,艰辛码出这一章,字数略少,抱歉,真的抱歉,tat。2感谢诺于心,感谢月色真美,感谢小二上酒8老丁,感谢龟龟、,感谢0302czl,感谢天阙慕容,感谢戴程远,感谢忆澜魅衣,感谢shar7,感谢南海散人,感谢鹏明月,感谢龙禽猿鱼,感谢天枰末岛,对着书评区里的打赏名单打了很久,碍于篇幅,有些兄弟们没有出现在这个名单里。感谢所有兄弟们的月票,这场月票战还没有结束,电脑坏了,已经修好,熊猫还能接着再码,现在排在第9名,离第一名还有500票,双倍的话,就是一个盟主,熊猫知道还差了不少,熊猫只能做到努力更新,今晚会一直写到写不动,写到趴在电脑前睡着,双倍的活动明天中午12点结束,在这之前,熊猫会倾尽所有!) 第二百章 等她开口(二更) 龙蛇株莲全开的小殿下,奔跑速度极快,剑气屏障随他一路奔行,几乎是一刹那便追近了那位风雪银城城主。 面对小殿下后掠的风雪银城城主,背部几乎紧贴地面,双足不断踏地借力,将自己送出,此刻面色阴沉,双手在青鬼面具之上抹过,太虚之力缠绕指尖。 这尊分身虽是控弦的傀儡师之身,战力比不得本尊,可依旧算是宗师之境的修行者。 加上太虚之相。 对上只有九品巅峰境界的小殿下,又怎会落到“虎落平阳”的地步? 风雪银城城主双手指尖猛然拉扯。 天地留一线。 那道半圆形的剑气屏障猛然收缩,被无形的太虚之力拉扯所至,整片屏障区域,被绷紧拉扯圆满,凹凸不平,像是半颗随时都可能破裂的水球。 易潇感应到背后那股庞大的压力。 手持大元气剑,看似是“追杀之势”,实则步步杀机,那个青鬼面具下面无表情的控弦师,是实打实的宗师境界,又是大宗师神魂在操纵,本质上更是一个活了千年的老妖怪。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以伤换伤,以血换血。 他有龙蛇相,换得起。 易潇猛然攥紧大元气剑,对准青鬼面具下戳! 风雪银城城主面色漠然,攥拢十指。 无形的太虚丝线割破剑气满圆,剑气屏障瞬间炸开,丝丝缕缕剑气飘溢开来,太虚比剑气更锋锐,倏忽落在,如箭雨一般密密麻麻落在小殿下的脊背之处。 “轰隆隆隆隆” 暴乱的巨响之后。 小殿下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一袭莲衣早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 他的背部插满了无形的长矛,根根饱满,入骨三分,随着脊背肌肉的发力,密集攒动。 小殿下的莲衣破碎,内里的胸甲也已经碎的七零八落,护心镜被太虚长矛戳穿,直透后心。 莲池内的一龙一蛇看样子极为萎靡,恹恹不振。 伤势回转的极慢。 小殿下啐了一声,摇晃一二,微微后仰,那根穿透莲衣之下护心镜的太虚长矛,矛尖抵在地面,使得他没有倒下身子。 易潇深吸一口气,目光下移,望着不远之处。 此刻那柄大元气剑只留剑柄在地面之上。 整个身子贴地平移后掠的风雪银城城主,已经被那柄大元气剑钉死地面,他的胸膛被大元气剑钉穿。 但他的四肢却没有丝毫的动作,木然摊开,呈一个大大的人字形。 他就这么静静躺倒在地。 那张青鬼面具上没有表情流露,看起来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这道大元气剑的伤势,看起来极为骇人,但并不足以致死。 就像是这些插满小殿下浑身上下的太虚长矛。 莲池里的龙蛇压低了嗓子咆哮,小殿下的脊背肌肉缓缓攒动,将这些长矛一根根挤出了体内。 小殿下自知凭借修为,不是眼前银城城主的对手,即便对方不是本尊亲至,一尊宗师境界的分身,自己真要打起来,境界差了一个大层次,恐怕是十死九生。 可他还是要打。 见了面,就没有不拔剑,不动手的道理。 所以他一出手,就是血拼。 血债血偿,血战到底。 ...... ...... 剑宗明面色淡然,望着不远处的那副惨烈景象。 他的身后,青石带着留仙碑内逃过一劫的诸人离开了崩碎的仙碑,此刻青石皱着眉头,就要捋袖子上前帮忙,却被剑宗明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拦住。 圣岛的四位准妖孽出了仙碑,老老实实待到了这位大光明宫宫主的身后。 剑宗明转过身子,对青石平静说道:“掺和什么?” 青石挑了挑眉,道:“殿下打架,我自然是不应该掺和的,但以九品打宗师,就容不得我不掺和了。” 剑宗明哦了一声。 他目光微微下移,挪到了留仙碑碑石之上,那里残留着一把自己昔日留下的旧剑。 剑宗明伸出一只手,拎起那柄剑的剑柄,轻轻使劲,剑柄便与石碑分开。 拔出“独孤”。 独孤离开留仙碑的一刹那,这座留存了无数年的人间仙碑,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土崩瓦解,不再是之前那般的龟裂,而是部分碑石迸溅开来,然后化为袅袅青烟。 整座仙碑,灰飞烟灭。 剑宗明左手“因果”,右手“独孤”。 一柄虚剑,一柄实剑。 他缓缓收叠两把剑,将“因果”覆盖在“独孤”之上。 “因果”之逆天,便是在于其虚幻之体,可以叠加到世上任何一柄剑上。 剑宗明将“因果”与“独孤”收入自己的鞘中。 他面色如常,将剑鞘举起,轻轻砸在地面之上。 “现在呢?” 青石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 覆着青鬼面具的银城城主,此刻修为被一剑斩开,超出九品的那一层次,直接被“因果”削开,迸溅开来,化作了虚无。 那位银城城主微微扭头,面无表情盯着剑宗明的方向。 剑宗明无视了这道目光。 他望向从大榕寺紫府之中脱困的诸人,其中有一位女子。 那位女子的目光,此刻极为复杂。 郡主大人微微含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剑宗明漠然看了看魏灵衫,又瞥了一眼看似被大元气剑钉死在地面,实则是忌惮自己出剑的那位银城城主。 果不其然。 覆着青鬼面具的傀儡师以腹部发音。 “灵衫......” 这道声音带着些许的温和,毫无杀意,若是只听声音,就与一位慈祥的师父没有任何区别。 银城城主轻柔说道:“师父来接你回银城了。” 魏灵衫的手指已经攥拢了衣袖,她眯起眼,盯紧自家师尊的青鬼面具。 已经没有熟悉,只有陌生。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艰难笑了笑。 “回银城?” 易潇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艰难拔出穿透前后心的一根长矛,将太虚之力凝作的长矛折为两半,插入大地。 小殿下信手扳断身上最后一根长矛,一脚踩在大元气剑的剑柄之上,用力之深,踩得那位表情木然的傀儡师,此刻表情也缓缓皱起眉来。 银城城主置若罔闻。 他仰躺在地上,半颗头颅偏转,木然望着不远处的紫衣女子,捂心,蹙眉,咬唇。 只因他缓缓动用了自己的神魂法门。 这两年来,自己在闭关之时,曾经给魏灵衫种下了“弦”。 整座映月小魔境,都是自己种下的“弦”。 她修行了自己给的功法,就一定会有这颗“弦”的因,种因得果。 所以他很有耐心。 他说出那句话后,就一直在等。 等魏灵衫开口。 :1状态很不好,写的很晚,虽然很亢奋,也很困。2感谢南海花圣和月色真美的一场神仙打架,真的把我送到了榜首,如果榜首的位置能够保住,一月会把剑宗明的番外补齐,然后贴出来 第二百零一章 拨弦(一更) 风雪银城城主呈大字型躺在地上,青鬼面具之下,面上似乎是一片平静,其实在风雪那端的本尊内心,早已经炸开了锅。 留仙碑崩裂之时绽放的那道剑气,还有那个无缘出现的白衣剑仙,给自己带来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即便他不曾拔剑,只是简简单单按着剑鞘,站在自己对面。 无形的压力便已经压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中原何时有了这么一个人? 他皱着眉头开始搜索脑海里的记忆。 剑宗明......这个名字被他翻了出来,是一个赶在大世之前成名的修行者,在九品境界,就敢提剑挑战剑主大人的狂妄之徒。 是一个纯粹的剑修。 难怪能有这般的剑气。 自己从映月小魔境里三塔带出来的古修,被不完整的控弦之术操纵,出世之后应有宗师境界,若论战力,各自能抵得上一个妖孽,就算打到后面此消彼长,这代表了佛道儒三教修行体系的古修,会被妖孽以各种手段拖耗至死,再不济也能在开头打个五五开的局面。 被他直接拦腰斩断。 这个叫剑宗明的男人,居然连剑都没有拔。 是不屑? 青鬼面具下,银城城主缓缓眯起眼。 白衣男人站在他面前,衣袂纷飞,一手按压剑鞘,看起来的确冷淡至极,似乎并没有拔剑的意思。 自己这尊分身,已经拿到了后卿的控弦之术,即便在这片荒域身死道消,也算不上多大的损失。 若是能在这里以控弦之术,将龙雀的魂魄带回银城,便是大赚。 念及至此,风雪银城城主望向自己的那位徒儿,看到她面色苍白,一只手捂住心口,身形摇摇欲坠,几欲跌倒,青石想扶,却被她另一只手推开。 她的神魂之中,埋下了极浅极浅的丝弦。 这是当年在修行魂力法门之时,就已经藏下的“祸根”,如今根深蒂固,蛰浅在神魂之中,几乎不分彼此,丝弦扯动,神魂震颤。 钟二和后卿已死。 这世上已没了真正的傀儡师。 这样的祸根,如何去除? 又如何除得掉? 风雪银城城主面色带笑,青鬼笑意狰狞,挑衅一般望向小殿下。 他以太虚之力轻声说道:“你现在是一个妖孽了,银城的弟子杀不了你,北魏也奈何不了你,你起势了。”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一脚抬起,重重落下。 那柄大元气剑的剑柄再度没下三分,银城城主四肢被剑气砸得向上凹起,重新落下,只是太虚之力的声音并不停歇。 “你紫府之内没有敌手,就算我不能出银城亲手来杀你,可你依旧没有办法杀了我,不是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我知道你放不下的是什么。”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能听见。 “你想要杀我,无非是要为洛阳城里死去的穆红衣报仇。” 小殿下的身子微微颤抖。 “凡人的累赘呐。” 控弦之术,操控的,便是人心。 人心做弦,拨弄人心。 “你为了一个女子,拔剑杀人,听起来真是好生霸气。” “要杀的却是心爱之人的师父。” “你倒是告诉我,告诉这里的所有人,我的徒儿,有哪里不如那个穆家女子?” 话术。 小殿下的呼吸开始加重。 风雪银城城主的眸子里一片清明,戏谑看着小殿下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大光明宫宫主剑宗明面色平静,看着那袭莲衣有着控制不住自己走火入魔的迹象,元气起伏,大元气剑的黑白两色已经不再稳固,而是黑色逐渐占据了大部分的主导权。 控弦人心,一端是易潇,另外一端是魏灵衫。 剑宗明并不在乎这出戏最后的结局,他不理解世俗间的男女之情,所以这样的控弦之术,对他而言,就只是可笑而愚蠢的把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当局的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已经被那具傀儡师的弦术引入局中。 旁观诸人看得有些触目惊心。 两位如今最顶级的修行者,被几句话撩拨的心湖沸乱,修为不稳。 大部分人只是心悸于控弦之术展露而出的可怕之处,其余的,青石几次三番以心意通想传音打破僵局,却被无形的剑气屏障自行隔绝了联系。 公子小陶和西妖都试过以各自手段破局,却被剑宗明的无形剑气拦住,切断。 大光明宫宫主拦在所有人身前,还是那句话。 “掺和什么。” 这不是一句气势强盛的反问句。 而是一句语气很平淡,平淡到了极点的陈述句。 剑宗明斩杀了那三尊修为明显高出小殿下一截的傀儡,又将银城城主的修为削到了九品境界。 他将那位银城城主的战力削到了极致,为的不就是拔高小殿下的胜算? 如今银城城主施展了控弦之术,算是涸泽之鱼的殊死一搏,他却视若无睹。 为什么? ...... ...... 离开仙碑之时。 小殿下望着剑宗明额头的伤疤,终究忍不住问道:“这道伤......” 剑宗明是一个很古怪的人。 但他的脾气似乎没有那么差。 他淡淡说道:“十六。” 易潇想说,伤疤刻的是十六二字,这自己也能看出来,想了想,欲言又止。 “我师父刻的。”剑宗明眯起眼,补充说道:“不是山主。” 小殿下轻轻昂了一声,又听到他说:“我师父死了,小五也死了,所以我讨厌控弦之术的修行者。” 这个前后的因果,有那么一点的牵强。 但易潇能听懂。 易潇能猜到剑宗明口中的小五,应该就是后卿说的剑五。 剑五,剑十六。 剑宗明不带感**彩的说道:“出去以后,公平打一架。”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对碰一下,重重嗯了一声。 剑宗明知道易潇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 大光明宫主低垂眉眼,摇了摇头。 他又说道:“出去以后的那一场架,不会有人帮你。” 易潇有些微惘。 “你该明白我的意思,那场架不是简简单单的出剑,然后厮杀。” 剑宗明平静说道:“控弦师在人心中种下的那根弦,越挣扎,越痛苦,只有自己斩断它,才算是真正挣开了它。” 小殿下微微抿唇。 “他们帮不了你,我也不行。” 剑宗明拍了拍小殿下的肩头。 “他一定会用控弦之术,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根弦,然后斩断它。” 第二百零二章 揭面 大光明宫宫主站在所有人面前。 他眯起眼,似乎在看着什么。 他看见无形的丝弦,在空中来回穿插,在那个青鬼面具的傀儡师操纵之下,绷紧拉扯,极为坚韧,最后汇聚到那人的手指指尖,一圈一圈,直至缠满手指。 剑宗明在想,这些丝弦,似乎也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韧。 “因果”在手,世上便真的没有了他斩不断的东西。 这些丝弦只绕上了两个人。 小殿下和郡主。 控弦的青鬼,此刻犹有余力,胜券在握,他微微侧头,表情木然与剑宗明对视。 后卿的那份完整控弦之术,的确比之前的残缺篇章,要强得太多。 剑宗明喃喃说道:“我还以为这一架,要打上很久。” 青鬼微微一怔。 他猛然感应到自己头顶有一股大力传来。 小殿下一拳擂在他的青鬼面具之上,将这张青鬼面具砸得粉碎,整张鬼面龇牙咧嘴,疼痛欲绝,最终炸裂开来! 银城城主被大元气剑钉死在地面之上,此刻双手抬起,不再控弦,而是双手攥拢大元气剑,猛然将这柄元气之剑从半截剑身之处捏碎。 风雪大作,覆在他面上的那半张青鬼面具,此刻残缺之处,有无数风雪涌来,将其填补,翻滚不息。 小殿下双目赤红,狰狞笑道:“控你妈的弦?” 剑宗明默默看着开了两道天相的小殿下,此刻顶着无数丝弦的阻力,又一拳砸在了风雪银城城主的脸上,将那张青鬼面具彻底砸得崩碎开来,风雪碎沫横飞! 一力破万法。 控弦师遇上了龙蛇天相,就像是秀才遇上兵。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想要以控弦之术,勾动人心入魔,殊不知眼前的小殿下,早已在洛阳就坠入最深的魔道,再次入魔,心境全然不起波澜,只是杀意凛然依旧,甚至比之前更要滔天数倍! 我本江湖魔道客,只是素日不杀人。 小殿下一只手拎起面具碎裂的银城城主衣领,剑宗明剑意波动之下,眼前这个傀儡师的修为,只有可怜的九品境界。 太虚相所能够调用的所有“风雪”,此刻全都他用来弥补那张面具上的裂纹。 那张青鬼面具,此刻模样凄凉,鬼面黯淡,风雪密集涌来,试图重新拼凑出一张完整的面具。 此时此景,正如大榕寺紫府幻境,只是换了一个地点重新演绎。 易潇深吸一口气。 一拳砸下。 然后抬起。 再吸一口气。 第二拳。 那张青鬼面具碎裂之后,银城城主的脸上,便覆了一层薄薄的风雪,那层风雪之力比青鬼面具本身要坚固的多,饶是如此,在小殿下接连的捶击之下,已经有了不堪重负的龟裂之声。 易潇一字一句,一拳一拳。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拨弄人心?” “玩弄是非?” “挑拨离间?” “既然你要问我,那我就告诉你。” 五拳。 砸得那层风雪之中,夹杂了一片猩红。 不是银城城主的血。 而是小殿下的血。 龙蛇相包裹的拳头,居然无法打穿那层风雪。 易潇双手拎着他的衣领,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吸了口气。 小殿下双目赤红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是不是因为红衣儿?”他双手攥紧对方衣领,深吸了好几口气,最终几乎是笑着咬牙切齿:“当然是因为红衣儿。” “杀人偿命,这个道理很简单,江湖上就认这个道理。” “她带我入的江湖,救了我的命,你杀了她,我就要杀了你。” “你说的不错,我现在没有办法杀了你。” “今天杀不了,明天呢?” “两年前你没能杀了我,我两年后杀不了你,那就十年,二十年。”小殿下努力平缓情绪,艰难笑着出喉咙里挤出声音:“我当然有的是时间。” 株莲相不断摇曳,紫府之内不断震颤,将控弦之术无声无息渗入神魂里的意念尽数灭杀。 易潇身子轻颤,那些丝弦开始脱落,一圈一圈落地。 小殿下双目猩红之色缓缓开始消弭。 他眯起眼,寒声问道:“你一口一个徒儿,谁是你的徒儿?一口一个灵衫,谁是你的灵衫?” 郡主大人的神魂之中被种下了“弦果”,无法如小殿下一般轻易斩断自家师父的弦。 她的神魂此刻被丝弦绷紧,撕扯,一阵头疼欲裂,恍恍惚惚之间,听到有人大声说道:“你把她囚压在北地,作为银城和北魏合作的枢纽人质,这算不算是把她当你的徒儿?!” 丝弦拉的更紧了些。 “从洛阳到北原,曹之轩也好,你也好,可曾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看?” “洛阳的金丝雀,和银城的乖徒儿,又有什么区别?” “你可曾问过她,她想要去什么地方!” “你可曾问过她,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一声一声,未曾动用元气,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的有力量。 小殿下哑着嗓子,最后一声:“你可曾问过她,她愿不愿意......随你到银城?” 覆着青鬼面具的银城城主微微偏转头颅。 他看见那个弯腰表情痛苦的紫衣女子,泪水模糊抬起头来。 从小殿下哑着嗓子的第一声开始,面颊已经湿润。 魏灵衫哭相凄美,摇了摇头,艰难涩道:“师父......” 青鬼表情依旧木然,五指此刻合拢至死。 丝线绷紧,连神魂都要崩裂开来。 郡主大人咳出一大口鲜血,踉跄虚晃一下,重重倒下,所幸青石扶住了她。 小殿下看到魏灵衫颅顶之处,一份神魂,被丝弦强行拉出紫府,幽幽上移。 易潇勃然大怒,高声而喝:“借我一剑!” 剑宗明面无表情掷出剑鞘。 易潇手指握紧剑柄,握在了那柄虚幻的“因果”之上。 他拔不出独孤。 猛然拔剑。 那柄虚幻的“因果”出鞘了一小截。 大概只有尺余。 那缕出鞘剑气,只用了三分,便将扯出魏灵衫神魂的丝弦斩得一干二净。 余下七分剑气,直接将南海上空的云层斩出了一条数里的敞口。 不愧是“因果”。 小殿下咧嘴笑了笑,那只握柄的手指已经酸麻没有知觉。 这里不是紫府。 他握住“因果”的那只手掌,已经被因果剑气炸得不成样子。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贴在那层风雪之上。 残存的因果剑气,遇上了太虚之力,几乎是如虎狼吞咽,疯狂将雪气吞了个干净! 小殿下鲜血淋漓的手掌覆贴在了银城城主的面颊之上。 所有的力量都被锁死。 所有的退路都被封住。 无路可退,无力可借。 银城城主的那张面皮,被“撕拉”一声,直接揭了下来。 死寂。 除了剑宗明的表情依旧木然,所有人都是满面愕然。 包括小殿下。 并没有血肉迸溅的血腥场面。 青鬼面具之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小殿下打碎了青鬼面具,揭开了这张脸。 那张中年男人的面皮之下,还有一张脸。 一张,白皙如瓷器的......女人的脸。 第二百零三章 谁能杀死我? 场面当然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那位风雪银城城主,从鬼门关出关之后,如同变了一个人。 可谁也不会想到。 这位坐实了天下第一人位子的当世大宗师,是个女人。 女人。 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张白皙如瓷器般的面容上,没有任何的瑕疵,皮肤如冰雪一般玲珑剔透,透着风霜一般的雪白,带着病态的红意。 她挑起眉毛,在那张面皮被揭开之后,似乎并没有任何的畏惧之色,真面示人,目光紧紧盯住小殿下此刻攥住的剑鞘。 银城城主的声音也不再是之前的粗哑嗓子,变得柔腻而尖细。 这道本该悦耳的女子声音,此刻听起来很刺耳。 “因果?” 她依旧被小殿下高举在空中,黑色大袍之下,纤细的四肢随风摇晃,像是枯草一般,女子身的秘密暴露之后,看起来便难免有了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只可惜她并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银城城主紧盯那把剑。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剑。 由纯粹的因果打造而出。 这样的一把剑,一把虚幻之剑,在刚刚出鞘的瞬间,便斩断了自己的弦。 这把剑......如果落在自己的身上? 不过眼前的小殿下,明显没有这个能力。 银城城主低垂眉眼,嘲讽的笑了笑。 接着目光环视了一圈。 她唇角有些溢红,冷漠而挑衅的挪动目光,明明被小殿下拎起,依旧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所有人,然后缓缓开口:“怎么......太虚相的传人,难道不能是个女人么。” 剑宗明面色一直如常。 他在留仙碑世界之中,曾对小殿下说过,银城城主是他不会杀的那一类人。 女人。 这位出了鬼门的银城城主,本质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在圣岛山主和南海棋圣这几位同层次的大修行者之间,并不算什么秘密。 洛阳对弈之时,这几位大宗师可能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剑宗明养剑多年,杀了许多人,越往后,值得他出剑的人便越少。 有两类人他不杀,不杀无为之辈,不杀女子孩童。 无为之辈,没有修为或是修为卑微的普通人,即便是人间的帝王,一国的霸主,剑宗明也绝不会真的一剑斩下他的头颅。 春秋元年,舞象之年的剑宗明一人赴北魏国都,点指引出洛阳三千剑,化龙指杀曹之轩,只是为了引出当年的天榜第一人玄黄剑宗横出手,然后将其剑心打碎,最终打落天榜魁首。 女子孩童,没有老弱,因为用剑之人,老而弥坚,齐梁的那位兵圣吕颂卿便是最好的例子,剑宗明先败宗横,这位北魏御用大剑师背负盛名,却并非真正的妖孽剑客,白衣少年转战齐梁江南道,递剑齐梁八大国兵圣,一夜死战,最终分出胜负,决出生死。 吕颂卿剑心蒙尘,死在了剑宗明的剑下,六韬远赴风庭剑庐,回炉重铸剑胚,但求无愧于心。 回望剑宗明这些年来的磨剑石,吕颂卿是最强的一位敌手。江南道与兵圣老人的对决其实是一场艰难死战,但此后剑宗明便一路高歌猛进,一剑孤独落在南海之后,剑道造诣便开始一日千里,只可惜此时环顾四周,他已没有了敌手。 唯一压在他头上的那座大山,便是剑主大人,只是这座大山委实太高,巍峨不可跨越。 童年荒岛的苦难,大光明宫的修行,中原的入世,机缘,气运,巧合,再加上这把“因果”。 种种造化,成就了如今的剑宗明。 他丝毫不觉得眼前的天下第一人,究竟有哪一点强。 风雪银城城主所学驳杂,根基之深,骇人听闻。 鬼门之前,他已是圣地之主。银城与剑冢隐谷齐名,留下传承功法的第一代城主,更是始符大世里盖压一整个大世所有妖孽的无上人杰。 鬼门之后,人族八大天相排在第一的太虚相,从魔道祖师后卿手中诱骗来的控弦之术......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一个天资平凡的修行者,一跃成为这大世里最强级别的存在。 这位城主刚刚出关之时,谁也说不清楚,这具风雪黑袍之下的灵魂,究竟是女人占的多一些,还是男人占的多一些。 只是红衣儿递出的那一剑,天命不可违的死气,必然会杀死一个人。 如今已经分外明显。 剑宗明想过,如果这位城主的骨子里,女人的成分若是占的少了一些,他也许会递出一剑。 这片世间,如今还是有人值得他递出这一剑的。 只可惜面皮揭开之后,这个值得递剑的人,果真是一个女人。 一个十足的女人。 之前的银城城主,已经死了。 剑宗明摇了摇头,顿觉意兴阑珊。 银城城主忽然笑了笑,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癫狂,这具傀儡师的身子相当羸弱,抬起双臂的动作已是十分艰难,她身子晃荡,最终双手勾到小殿下的衣袖,拉扯两下,紧紧攥住。 “我本以为......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能够杀死我了。” 银城城主笑了笑,“没想到还有这种剑呐。” 她收敛笑意,戏谑而讽刺地说道:“如果你能够拿得起它,然后对准我,刺中我,我可能真的会死。” “如果是那样,我会躲得离你远远的。” “只可惜你不行。” 这位女子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嘲笑意味:“而那个白衣男人能握住‘因果’,但他绝不会杀我。他是一个纯粹无比的剑客,修到这一步,剑心不容许有丝毫的玷污,杀了我,他的剑就毁了。” “这把因果,除了剑心通明之辈,没有人能握住。” “剑宗明之外,就没有其他了。” “你不行,这些妖孽,一个都不行。” “所以......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握得住这把剑呢?” 风雪银城城主放肆而笑,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庞上,几乎要笑出了眼泪。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认真问道:“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杀得死我?” 一片死寂。 接着有一个声音。 从不算太远的地方传来。 那个声音的主人,听觉很好,一路赶来,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听到了这里的对话。 此刻他终于赶到了这里。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风尘,还有一丝疲倦。 更多的是温和。 “我能。” 并不是斩钉截铁,也并没有杀气。 那个声音的主人刚刚来到荒域的一座小山头。 他还离银城城主有一段距离,登高远望,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场景。 此刻他望着那张瓷器般白皙的脸庞,与那个女子微惘的目光对视,知晓这就是师尊出关之后的真面目了。 他微微低垂眉眼,表情还算平静。 斟酌许久。 这个瘦削病态的年轻男人,此刻轻声说道:“师父......” “我能握住这把剑。” “所以,我也能杀了您。” (ps:12点这样还有一更) 第二百零四章 他是自杀的 半柱香前,荒域之内,一片热闹。 荒域之外,南海仙岛区域,棋圣大人走出了终巍峰,徒步走在仙岛门内,他先是以元气封锁了“因果”出世的气息,让这柄仙剑的锋芒,只是略显显露,便死死锁在了荒域之中。 接着南海境内,一共十八座山峰,山峰内有被钟二锁死在洞府门口的禁制,一一被他隔着极远距离,信手拍开。 南海门内的弟子极少。 大部分记名弟子,都是清心寡欲的棋师,谋士,不问世事,被钟二锁在府内,并不影响他们阅棋,观卷,所以并不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 师南安吴烬寒这些修行之辈,则是早就感应到了荒域之中迸发出的动荡气息,奈何洞府被锁,他们并不知道是钟二所为,只道是师尊和大师兄的手笔。 南海圣会,是整片天下都为之瞩目的圣会。 这是爆发了什么动乱? 居然连师尊都用了这么久的时间? 此刻禁制被解,棋圣大人的声音便落在洞府之中。 “无恙。” “你们无须担忧,南海一切安好。” 南海孔雀闻言之后,觉得师尊的声音平白苍老了许多,只是没有多想,短暂松了一口气,心道看来这场麻烦事虽不小,却没有落到无法解决的地步。 吴烬寒没有去动用神魂探查荒域。 所以那柄“因果”的气息,他并没有感应到。 只是下一刻—— 这只半妖孽境界的南海孔雀猛然收缩瞳孔,感应到宗门之外,有一道极其磅礴的剑气。 那道剑气熟悉得很。 划破南海之外的水域,掀起两拨巨浪,浩浩荡荡,飞驰而来。 “勿动。” 师尊的声音再度传来。 “是客。” ...... ..... 南海海域之上,一副蔚为壮观的恢弘场面。 一叶小舟,舟上立着一男一女。 小舟立有数十丈高,铺天盖地的水剑,成千上万柄,各个玲珑剔透,整整齐齐的三尺大小,剑气呼啸,升起跌落,将这只小舟托起,砸下之时便化为纯粹的水气,如此以极快的速度反复,将这对年轻男女送向远在云雾飘渺间的那座仙岛。 李长歌面色苍白多了一抹红韵。 剑骨相的驾驭,已然被他用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境界。 世间万物,可为剑兵,一草一木一风一水。 这只小舟是剑,这片海域里的每一滴水也是剑。 而剑,不仅仅可以用来杀人。 如今是用来送人。 他的眉间有一抹郁气,难以解开,从这片海域的暴躁程度便可以看出,这位剑骨相的主人,似乎迫切想要抵达这座仙岛。 李长歌足底的海水已经临近了沸腾,因为速度过快的缘故,他的身后轰鸣着漫天水汽,弥漫如雾,远远看去,这只立在浪头的小舟,便如从海市蜃楼之中疾驰而出的一柄飞剑。 看山跑死马。 这座仙岛已在雾气之中,看起来已经很近。 李长歌的速度也已经很快,快到这片海域之上有一艘龙船,也可能会被这极速卷动的剑气滔天巨浪掀翻。 但若是以这样的速度,若是没人来接,想要抵达仙岛,恐怕还需要约莫时辰左右。 但有人来接。 那人并没有出现在这片海域之上,只是拿着有些疲倦的声音,排开了海浪滔天的轰鸣声音。 “西南三里,海域阵法点。” 李长歌听出了这是棋圣大人的声音。 他并没有丝毫怀疑,这位与银城站在相反立场的仙岛主人,会对自己萌生恶意。 小舟之上,风雪银城大弟子搂着怀中女子,猛然踩踏舟身,身旁海水轰鸣沸腾,剑气劈砍,清出一条通天大道。 只不过数个呼吸,这位银城大弟子的衣袂连一丝水汽都未曾沾到,便落在了棋圣大人所指引的方位之上。 接着阵法光芒闪烁—— 南海海域重新恢复了一片平静。 ...... ...... 沈莫有些诧然,脚尖已经不再是那片汹涌咆哮的海域,而是有些松软的泥土。 她有些微惘,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大修行者,各个都这么厉害的? “这是藏剑山。” 那道疲倦的声音再次传来。 沈莫望向那个灰袍加身的老人。 那居然不是一个老人。 棋圣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带着些许沙哑。 可眼前的灰袍男人,虽然两鬓有些发白,眸子里的神采有些黯淡,模样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平凡的中年男人。 沈莫微微抿唇。 这位八尺山走出的小蝠妖,心思玲珑,知道眼前的灰袍男人,应该就是长歌所说的南海仙岛主人,那位棋圣大人了。 棋圣哑声说道:“这座山,说是藏剑山,剑气丰盈,其实并没有藏了什么剑,只是很多年前,有一位剑骨相的大修行者死在了这里,骨骼都已经烂去,剑骨不再,剑气不散,风吹雨打,形成了山,才有了这个名字。” 棋圣魏奇轻轻说道:“剑骨的传人呐,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如你这般修行,背负着世上最锋锐的杀伐之器,行的却是最温和的大善之道。” 李长歌微微抿唇。 他望向藏剑山,的确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有一位剑骨相主人,死在了这里,尸骸成山,剑气不散。 李长歌目光越过藏剑山,投向荒域。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焦急。 “那里发生了什么。” “你应该猜到了那里发生了什么。”棋圣抬袖,平静指了指不远处:“你的小师妹,你的‘师父’,都在那里。” “你如果待会赶过去,应该还能听到某些有意思的话。”棋圣大人轻声说道:“我只想在你临走之前,对你说一句话。” 李长歌微怔。 “你的‘师父’,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如果你再奉行大善之道,你的‘小师妹’,很快也不会是你的‘小师妹’了。” 李长歌脑海里无端闪过了自己靠近南海海域之时,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那一段场景。 北地大雪,万里冰封。 一剑落下,银城飘红。 棋圣沉声说道:“身负剑骨,便是执掌天下最大杀器。若是不能明悟杀心,一味善良,大肆宽容,到头来一定会丧尽身边挚爱之人。” 李长歌心烦意乱,深深揖了一礼。 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变得冷静下来,将棋圣大人的劝告烙刻在心。 “劳烦棋圣大人帮我照顾好她。” 李长歌温柔拍了拍沈莫肩头。 “我片刻就回来。” 这位银城大弟子临走之前,问了一个问题。 “他是怎么死的?” 棋圣不出所料听到了这个问题。 这位藏剑山下埋着的人。 上一个剑骨相的主人。 魏奇想了想,轻柔说道:“有人说,他是自杀的。” 李长歌有些微惘,喃喃道:“自杀?” 棋圣很认真的说道:“是的,自杀。” “那个人做了一件后悔终生的事情。” “与其活在后悔之中,不如自己了断自己。” “所以......他自杀了。” (ps:最近状态回暖,这两章写的,感觉还可以~让我看看书评区里的呼声~) 第二百零五章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荒域。 站在山头之上的李长歌,表情并没有任何的杀意显露。 他一直是这么一个温和的人。 即便他刚刚对着自己的师父,说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能杀了您。 用上了您这样敬畏的称谓。 所以语气之中,并没有丝毫让人觉得厌恶的地方。 的确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啊。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仅仅是齐梁,北魏,淇江南北,整片中原的江湖,都流传有这么一句话,哪怕是极北之地超脱世俗的风雪银城,亦是如此。 所以长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斟酌了许久。 他这句话中并没有杀气。 这不是一种威慑,这是一种很平淡,语气很自如的陈述。 他的确能握住这柄“因果”。 所以他的确也可以杀死他的师父,眼前这位女子面容的“风雪银城城主”。 这样一张如瓷器一般精致的女子面容,在风雪之中隐显。 李长歌微微抿唇。 他想到了脑海里的那副画面。 他明白了自己“看到”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了。 原来是自己的师父。 世间之事,真是荒唐呐。 “女子城主”先是微怔,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为得意,也是最为忌惮的首徒,居然赶到了银城。 出关之后,她便以一令远拒李长歌归城,一半算是忌惮这位剑心通明的大弟子回到银城之时,看出了自己的端倪,一半算是担忧这个杀力惊人已成气象的徒弟剑仙,趁着自己虚弱之际,“大义灭亲”。 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对南海圣会的留仙碑感兴趣? 正是算准了这点,她才会远赴南海,行此大计。 世间之事,真是难料呐。 女子城主微微抬起头,看到李长歌怀中抱着一柄刀鞘。 大夏龙雀,妖刀刀鞘。 李长歌不远万里南下南海的缘由,其中窍穴,便明白了七八。 她讥笑说道:“怎么,换了一副面孔,就不认我这位师父了?有能耐了,就要‘大义灭亲’了?” 站在山头的年轻男子摇了摇头。 李长歌深吸一口气:“七岁的时候,长歌被您救了一命,带回银城,结下了拜师大礼,从那天起......” “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这句话说完,他轻轻跃下山头。 溅起一地灰尘。 灰尘里有人轻轻咳嗽:“北地里大雪冻人,长歌身子不好,幼年未逢上师父之时,便在雪地里饮雪豹奶,与虎狼伴,好在身有剑骨,勉强活了下来,却不免被人轻贱,侮辱。” 这句话说出来,荒域里的诸人有些愕然。 这位银城的大弟子,并非一帆风顺,年幼之时,未尝少吃苦头。 所有人都只道,这位风雪银城入世的大弟子,是一位受上天眷顾的宠儿,生来背负剑骨,自幼在圣地长大,一入江湖,便是天榜第一,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未曾吃过一丁点苦头。 如今听到这席话,才知李长歌原本是个孤儿,孤苦伶仃,一人为生。 只是有些人的表情,便显得精彩起来,值得回味。 尤其是北魏西关阵营之中的几位大人物。 江轻衣瞳孔微缩,欲言又止。 任平生一只手掌按在了他的肩头,摇了摇头。 羽公老人则是眼观鼻鼻观心,缄口不言。 李长歌从灰尘之中走出。 他一字一句说道。 “若无师父,长歌活不过十岁。” “若无师父,长歌不会走上修行之路。” “若无师父,长歌这一身剑骨,早就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他走到小殿下身旁,温柔说道:“殿下,这件事,便让长歌做个了断。” 易潇沉默片刻,松开了攥紧银城城主的衣领。 宽大黑袍落地。 那个女子跌坐在地,身躯愕然,看着自己的大弟子,将妖刀刀鞘插入身旁地面。 李长歌先是揖了一礼,然后跪伏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他抬起头来,额头有模糊血痕。 “这个磕头礼,是还给师父七岁那年救命之恩。” 第二个头。 “还师父知遇之恩。” 第三个。 “还师父授艺之恩。” 接着便是沉闷的叩首砸地,还有那个男人发自肺腑,绝不含糊的感激声音—— “还师父赠酒之恩!” “还师父赐剑之恩!” ...... ...... 十八叩首,一个比一个沉重,一声比一声洪亮! 李长歌最后抬起头来,未曾动用元力,单纯以肉身叩首,砸得灰尘扬起,显得他有些狼狈,额前一片鲜血淋漓,微乱发丝沾染了血渍,一双眸子却是无比的清明。 他挺直脊背,认真说道:“这十八叩首之恩,长歌本想以余生侍奉师父,常伴银城,以此来还。” 跌坐在地,尚未从愕然状态中醒转回来的女子,听到了一句不敢相信的话。 “师父战死鬼门之后,长歌便再没了这个机会。” 愕然。 大惊。 接着是大怒。 她一巴掌摔在了自己这位大弟子的面上。 李长歌双膝跪地,被身材高大的女子迎面摔了一个耳光,不躲也不闪,也不动用元力,面颊一边显出猩红的掌印,整个人几乎要被这个耳光砸倒在地。 李长歌的发丝垂下,遮住眼帘。 他笑着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道:“长歌本以为,师父彻底死在了鬼门啊。没想到......还有一点意识未能消散。” 女子城主不敢置信看着自己摔出那个耳光的手掌。 之前那个摔掌的动作,几乎不受自己控制。 在神魂的最深处,有某个原本已经稀释淡薄到不可看见的魂魄,愤怒不可遏止。 “师父。” 李长歌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女子。 自己的师父可以换一张脸,甚至换一副皮囊。 可若是连魂魄都换了,只留下皮囊呢。 那个对自己掷出酒壶,叮嘱自己临行小心的男人,还会回来吗? 不会回来了。 已经死在了鬼门。 这些年他长居塞外,早就听闻了银城城主的传闻。 师父死在了鬼门。 至少如今的天下人,是不认他这个师父的。 可眼前的女子,魂魄里还留着师父的残余,这是师父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东西了。 李长歌轻声喃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啊。 他望向眼前的女子,眼里空空荡荡。 除了悲哀,什么也没有。 “可,你还是我的师父吗?” 第二百零六章 春秋元年周观案 “你还是我的师父吗?” 这句话说完,李长歌看到女子城主的表情上流露出一份挣扎。 未到片刻,她已压下了那份挣扎,表情阴沉,声音沙哑,不容拒绝:“我是风雪银城的城主,映月小魔境的执掌人,整片北方圣地,我都是当之无愧的主人,征战鬼门,得到太虚,更是为师的造化!” 李长歌低垂眉眼,静静听着对面的“师父”怒意滔天。 “为师得到造化,你非但质疑,并且受人撩拨,要拔剑弑师!” “李长歌,莫要忘了是谁将你抚养长大,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出言不逊!” “你若是再说之前那般大逆不道的话,我便废了你的道统,把你逐出师门!” 字字诛心。 狼心狗肺! 忘恩负义! 李长歌面色苍白,血色更无。 乱发之下,他轻声喃喃道:“师父......” 那女子的怒意这才缓缓收敛,她轻轻念了一声乖徒儿,平静嗓子,低垂眉眼,努力温和说道:“你之前说的这些恩,这些情,这些叩首,为师不受,也不领。此次南海,你将魏灵衫带回来,为师可以宽恕你的冒犯之罪。” 李长歌抿紧嘴唇,道心未曾有丝毫动摇。 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身后忽然有一人开口。 “我......有话要说。” ...... ...... 这是一句十分突兀的话。 突兀且不按常理。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说话的会是这个人。 李长歌有些微惘。 可任平生已经按不住江轻衣的肩头。 这位青衣儒将深吸一口气,挣脱开来,上前一步,目光先是挪向了北魏的领头人。 杨羽公干脆闭上了眼,依旧是那副缄口不言的沉默模样。 江轻衣脑海一团乱麻,努力捋清思绪。 他先对着李长歌深深揖了一礼。 他轻声说道:“江轻衣有幸曾见过银城小剑仙一面。” 五大妖孽,北仙第一。 江湖上有人称李长歌是北地大剑仙,但真正抵达九品层次的修行者,尤其是拎剑之人,都知道剑修的概念。 这位风雪银城入世弟子,剑道修为究竟有多强,不得而知,但目前肯定抵不上剑修之中一剑压仙人的“大剑仙”的美誉。 但因为天赋过人的原因,有了如此成就,年龄又是极小。 所以在西关,任平生喜欢喊他一声银城小剑仙。 此刻江轻衣也跟着如此喊了过来。 李长歌记得这位风庭城一力救主的年轻儒生,如今气质脱胎换骨,应是修剑的缘故,如同洗髓一般,换了一副模样。 他有些微惘,不知江轻衣为何站了出来。 江轻衣屏住呼吸,先是低声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轻衣来到西关已有两年。” 他抬起头来,目光扫过所有人。 但凡庙堂,皆知南北两位年轻大人。 南齐恕北轻衣。 江轻衣已站在了西关壁垒大都督的高位之上。 因为他的背后,是整个西关。 所以他有底气站出来说话。 所以他接下来说的话,才会有人相信。 他说话极慢,但条理清晰。 “江轻衣来到西关之时,在缥缈坡见过一个案卷。” “春秋元年,十二月连云山大寒,连云山脚,一个叫寒酒镇的小镇,死了一位北关的官员。” 这两句话说完。 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微惘。 不明所以。 除了那位银城城主的表情带着些许的愕然。 还有羽公老人,老人手指颤抖,缩在袖内,无声无息以指尖掐住自己,不让自己出声。 青衣儒将瞥了一眼四周,有些厌恶于羽公老人的不言不语,还有这个狡狐一般,打定主意不解释也不掺和的态度。 江轻衣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这番话说完,究竟会给眼前这位视银城城主如自己亲父的病怏男人,带来多大的冲击。 他只是觉得自己无意间看到的真相,着实有些沉重。 并非不吐不快,而是不吐不可。 “死的那个官员,名字叫周观。” “周观隶属于大魏北关犬阳王手下巡抚司,官职五品,这样的一个官员,不大也不小,在春秋初至,世道还不算太平的年代,死了也就死了。” “这份案卷上说,周观在临死之前,驻守的地方,是北关的一个偏僻寨子,名字叫若水寨。” “北关有数百个这样的偏僻的寨子,把巡抚司的五品官员放到这种偏僻地方,绝对是大材小用,到这里奉行官职的人,无非是遭贬,流放,官黜最底。” “可周观......为什么还能拿着北关的五品俸禄?” 江轻衣停顿片刻。 羽公老人的衣袖之内,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面露不忍,依旧没有开口。 江轻衣沉默片刻。 “若水寨,一共三百七十八人,尽数死于周观的纵火之下,这位愚蠢的北关官员,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是烧了这个寨子。” “之后他便死了。” “似乎......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李长歌有些微惘。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发现她的眼中,已经有了些许惊怒的神色。 “如果线索就这么断了,我今日就不会站出来,说这些话。” “若水寨已经被除名了,户部登记的人数清点也没有问题,一场大火烧了寨子,尸体难以辨明,隔着这么多年,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呢?” 江轻衣低声说道:“如果周观不是死在了寒酒镇,我真的不会查下去。” 他先是面无表情望向身子颤抖的羽公老人。 “如果周观不是拿了两份俸禄,一份来自北关,一份来自森罗道的猎神计划,我就不会知道,原来北魏的庙堂,原来可以脏到这种地步。” 接着,他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位银城城主。 “你当初取走那个婴儿的时候,就应该会想到,谎言......总会有暴露的一天。” “李长歌......”江轻衣咬住牙齿,艰难说道:“我在缥缈坡......偷看了袁忠诚的案卷。” “春秋元年十二月初二,寒酒镇,北魏以剑骨男孩交换大夏龙雀,与银城缔结同盟,互为质子。” “若水寨一共三百七十八人,猎神计划搜罗整个十万里,最终发现了这么一个身负剑骨天相的初生婴儿,森罗道行事素来暴戾,索性杀了整个寨子,剖得剑骨。” “所以......” 江轻衣说完这句话,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 “李长歌,你......是有家人的。” 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身负剑骨,却是孤儿,七岁之前,艰难求生。 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这个北地小剑仙,本该与寨子里的家人团聚,共享天伦。 他的师父,即便未被鬼门中人夺舍,在最初的时候,也只是为了利益,而将他掠来。 他的师父看着别人烧了他的寨子。 他的师父亲手将他扔到冰天雪地。 他的师父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出现。 然后救了他。 然后收徒,授艺。 江轻衣只是说出了真相,就觉得一阵无力。 那个自始至终,脊背一直挺得极直的男人,面上早已没了血色。 李长歌只是在想,那个寨子叫若水寨啊。 真好。 若水,若水。 上善若水。 李长歌捂住嘴唇,咳出一大口鲜血。 可是......这世上,善人有善报吗? (ps:周观出处参见第一卷第八十八章小人物的悲歌。) 第二百零七章 剑骨,还你(上) 跌坐在地的风雪银城城主,神魂深处,有什么猛地颤了一下。 那个本该死去的男人。 不,是已经死去的男人,在她的太虚神魂里,留下了一样不可消弭的东西。 心弦颤动。 有一句话砸进心湖。 “师父......” “是真的吗?” ...... ...... 面容精致若瓷器的女子,怔怔看着此刻坐在自己身前的“大弟子”,心底一阵绞痛,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说到底,她只是这具身体的客人。 主人已死。 这真是一种矛盾又荒唐的感觉呐。 明明自己不在乎这个病怏男人的死活,师父与弟子的关系,在她看来,只不过是无用的累赘。 凡人之间产生的感情,都是无用的累赘。 可因为这具身子原主人的缘故,她的心底绞痛阵起,来回反复,难以平息。 她能感应到,那位银城城主,其实并不像江轻衣说的那样,全然没有感情。 或许他在捡回李长歌之前,行的是无情大道而在领养长歌之后,这位北地城主,心中生出了无限愧疚,还有后悔。 女子神魂有些难抑的疼痛。 她想到了自己在鬼门之中看到的场景,那个披着风雪大麾的男人,修为在一众宗师之中算得上顶尖,可绝不后退,一路前掠,一往无前。 他本可以不用那么卖命。 他本可以逃出生天。 他最终冲到了鬼门道场的极深之处,死在了围攻之下,自己才有机会以太虚偷天换日,掠得这具身子,重新来到人间。 女子陡然明白了。 这个男人,是在求死。 是了。 这样一位钟爱的弟子,千百曲折,命运玩弄,依旧奉行剑道至仁,大善之路。 若是有一天,他得知自己的悲凉身世,全是由自己的师父亲手所至。 会是怎样的崩溃? 即便是身在鬼门之中,看惯了人情恶毒的太虚女子,此刻也不忍去想,不忍去看。 ...... ...... 假的。 都是假的。 恩重如山是假的,知遇之恩也是假的师徒之情是假的,所以......授艺,赠剑,赠酒,都是假的。 李长歌呼吸有些不稳。 他沉闷咳嗽了数声,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出来一样,一声比一声严重,到了最后,这位本来看起来就羸弱不堪的银城大弟子,半个身子重新俯在地上,披头散发,眼泪都被咳了出来。 他的指尖掐入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过猛,一片青白。 他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弱。 喘息。 最后起伏的胸膛,缓缓归于平静。 小殿下就站在李长歌的身旁,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微微偏转头颅,与剑宗明眼神对视。 大光明宫宫主轻轻点头,小殿下手握剑鞘中段,微微用力,将其插入地面,方便李长歌随时取用。 李长歌没有抬头,他缓缓攥紧大夏龙雀的刀鞘,将其递出,气若游丝说道:“这是给小师妹带的礼物。” 易潇接过刀鞘,待到对面松手之后,易潇手腕微微下坠,有些诧异于这柄刀鞘的重量之沉。 “待会......帮我按住她。” 易潇有些微怔,接着明白了,他轻声说道:“我会的。” 李长歌声音沙哑:“谢谢你。” 易潇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李长歌在谢什么。 这位银城大弟子,举世无亲,孤苦无依,除了他的师父,就只有魏灵衫这么一个“亲人”,两人自幼便被当做质子,各自在大魏洛阳和风雪银城,留有书信往来。 小殿下轻柔说道:“应该的。” 他退回剑宗明身后,来到如今面色苍白,气血缓缓好转的郡主身旁,扶住肩头。 魏灵衫嘴唇颤抖,江轻衣的那番话,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质子。 郡主觉得很心疼。 不是自己。 而是长歌师兄。 怎样的打击,能够击垮一个人? 大概就是这样了。 小殿下揽住魏灵衫的肩头,低垂眉眼。 他默默地想,如果换做自己,此刻应当已经举起剑鞘,拔出“因果”,将这些都做一个了断。 只是...... 当一个拔剑之人,哪里有这么简单? 拔剑之时,其实并不是简单的握住剑柄,然后拔出就可以了。 剑可以斩断的东西,人无法斩断。 优柔寡断,不够果决,这是所有人的通病。 越善良,越不可避免。 越懦弱,越难以抉择。 即便是再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剑客,逢上大事,也不敢轻易拔剑,生怕后悔终生。 人不如剑。 剑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剑只需要递出去就好了。 眼前是人,那就杀人。 眼前是物,那就断物。 人,做不到。 ...... ...... 李长歌缓缓闭上眼,再度睁开后,视线有些模糊。 他盯着自己眼前,那一滩被鲜血溅开的灰尘。 瞳孔聚焦,那一滩猩红不断放大,再放大。 大风吹起,掠过荒域大地,视野逐渐清楚了起来。 他的喉咙里一片苦涩。 不断有发丝遮住视线,落下又扬起。 双手撑地,头重脚轻的艰难站起。 摇摇欲坠,最终仰起头来,一片昏沉,恍恍惚惚,宛若隔世。 风雪银城的风雪,在他身旁萦绕,来回,旋转,反复不止。 风雪包裹了师徒二人。 那柄“因果”,就在李长歌的手边。 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因果”,并没有伸手去拔。 大风大雪,在这片荒凉之地上飞舞,掠过。 风雪银城城主有些愕然的听着自己的弟子,喃喃重复着一些外人听不清的晦涩话语。 “废我道统。” “逐出师门。” 这是她之前所说的话。 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还有诸多类似这般。 听到李长歌此刻一字一句,将这些话轻轻念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比讽刺。 一只酒壶,砸在地上,滚到银城城主的大袖旁边。 她怔怔看着李长歌。 “两清吧,师父。” 病怏怏的男人摇摇晃晃,终于站定。 他低低笑了一声,望向那个女子,语调凄凉:“无须您动手,长歌把这些年您给的......全都还回去。” 第二百零八章 剑骨,还你(下) 李长歌站在风雪之中。 他缓缓闭上眼。 所有的这一切,从若水寨开始,到南海,不都是因为自己的剑骨而起吗? 师父想要自己的剑骨,为银城造势,为银城留下薪火。 师父......没有错。 曹之轩想要自己的剑骨,为北魏缔盟,为子民造福。 曹之轩......也没有错。 总要有人牺牲的。 自己受的这些苦,难,折磨,既然已经过去了,何必再追究? 李长歌抿紧嘴唇。 可是自己的生父生母,若水寨的那些人,做错了吗? 他们全都死了。 这些问题,不能去想,不能去念,越想越念,这柄剑便越发深入骨髓,令人绝望,无力。 一杀还一杀,一报还一报,一恩还一恩,一怨还一怨。 李长歌轻声而坚决:“既然都是因为这副剑骨......” 他猛然拔出“因果”,起势迅猛,因果刹那出鞘,剑锋震颤。 李长歌抬臂倒持剑,剑尖对准自己的腰腹。 他灿烂笑着说道:“师父......这副剑骨,还给你。” 剑气大起,风雪大作! ...... ...... 小殿下愕然睁大了双眼。 魏灵衫直接冲了出去,被剑宗明一手拦住,下一刹那龙雀真身直接浮现,她尖啸着撞破剑宗明的阻拦,却被无形的剑气弹开。 李长歌拔出“因果”,天地齐震,浩大剑气膨胀开来。 剑宗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望向这道通天剑气光柱。 当今世上,这柄“因果”,只有两人能够拔出。 这副场面煞是壮观。 魏灵衫撕心裂肺,尖啸声音在剑气鼓荡之间刹那湮灭,她五指如钩,拼命前伸,探入剑气之中,瞬间被激荡而出的“因果”剑气绞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溅出,撒了满面,剑气刮面,泪眼朦胧,郡主大人依旧要将剩下的身子探入剑气之中,紧接着被小殿下和青石两人合力止住,扯出了剑气风暴范围。 整片荒域,此刻以李长歌为圆心,剑气肆意鼓荡开来。 所有人的剑气尽数被压制,唯有剑宗明的剑气无形荡开,在“因果”之中形成一片足够宽敞的“安全区域”。 天风乍起,风云巨变。 荒域之中,剑气一路席卷,将土石,飞沙,尽数击碎,烟尘弥漫,如龙卷狂舞。 一片沸乱之中。 大光明宫主轻声感慨说道:“剖骨,还剑,真是好大的气魄。” 小殿下拼了命按住魏灵衫的肩头,他咬牙切齿,望着远方看不清楚的剑气光柱,那个病怏剑仙拔出了仙剑,站在天地中央,对准腰腹,缓缓切入。 易潇低声在郡主耳边喝道:“你疯了!” 魏灵衫置若罔闻,看出了大师兄要剖骨的动作,此刻哭腔沙哑:“别人我不管,那是大师兄,他没了剑骨,就什么都没了!” 小殿下加大压肩力度,深吸一口气。 小殿下只是从齿间抵着说了一句话,敬畏望着天地中央的持剑剑仙。 神情严肃。 “那人是李长歌啊。” 这句话说完。 小殿下又重复了一遍。 “那人.....是李长歌啊!” 声音如洪如雷,在魏灵衫耳边炸开。 魏灵衫惨笑一声。 小殿下手中攥紧的一角紫衣不再疯狂,紫衣内里的那人,仿佛丢了所有的力量,宛若一具空壳,脚底一软,刹那向前跌倒滑落。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拉回紫衣,接着抱紧那道身影。 有人满面梨花带雨,在自己肩头哭得稀里哗啦。 那人哭着问道:“那人是李长歌啊......” “李长歌......一定会没事的,对吗?” 小殿下抬起一手,覆住她的眼帘,轻轻捂住面庞,不让她回头。 他面色复杂,望着那道剑气光柱,轻轻嗯了一声。 ...... ...... 如果说,剑刺入骨头,可以有一千种方式。 那么要剖开骨头,就只剩下一百种。 取出骨头,就更少了。 李长歌知道,要完整的剖开人的血肉之躯,又不致死,则需要用剑之人,有极其高明的剑术。 他可以做到。 他拿“因果”抵在自己腰腹,剑气缓缓切入。 李长歌没有选择在肩头插入这柄“因果”,也没有选择在别的地方开刀。 因为剖骨,实在太疼了。 腰腹开刀,或许会轻松一些。 他只是想,人生已经那么苦了。 能不能,多一些欢笑? 李长歌挤出一个笑容。 这柄剑,不愧是当今世上最好的剑呐。 入骨并不算疼。 深入,再深入,腰腹的肌肉绷紧,贴紧剑面,因为“剑骨”的原因,原本暴戾无比的“因果”剑气,此刻在他血液里如鱼得水,缓缓游动,并没有出现渗出鲜血的场面。 这柄“因果”,宛若为他而生,缓缓融入他的肋下。 直到触到了骨头。 剑锋与骨骼发出了碰撞声音。 抵骨之后,李长歌没有急着剖骨。 他双手握住“因果”剑柄,感应着鲜血逆流,在剑面之上来回冲刷,这柄剑在自己体内,贪婪吸噬着自己的血液。他的血,极寒。 承载着“因果”的独孤,反倒是如饮甘饴,鲸吞牛饮,恨不得要吸干长歌的鲜血。 李长歌的面色有些苍白。 他感应到了这柄“孤独”的主人的意志,也听说过剑宗明逐个登门,要妖孽借物的事情。 若是找上了自己,就是借自己的血? 光柱之外,鬓角飘摇的剑宗明面色自若,隔着一段距离,听到了自己独孤饮血的声音。 他在心底喃喃道:“剑骨天缺生出的寒血,我便收下了。” 大光明宫主挑了挑眉。 他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如此纯粹的人。 李长歌行走世间,素来顶着天下第一妖孽的名头,若是没了剑骨,又该如何自处? 西妖自然不屑对一个没了剑骨的废人出手。 可他当年在棋宫造下的杀孽,便足以让西域成为他终生禁足之地。 带着一只妖物,便足以让淇江南北的“正气之辈”有足够的理由向他出剑。 他没了剑骨,这世上曾经觊觎,嫉妒他的人,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要了他的命,夺走他的名。 大善之道,何其可笑? ...... ...... 李长歌没有去想那么多。 或许是体内寒血被抽走的缘故。 他居然觉得常年冰寒的身子,此刻有些回暖。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副冰天雪地之中,自己举剑,刺向眼前女子的场面。 他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副场面,不会出现了。 李长歌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剑柄。 剑气游走在血液之中,顺着自己的伴生在脊椎骨旁边的那根剑骨,萦绕切割而下。 素衣的男子努力抿紧嘴唇,依旧发出了一声凄凉的惨喝声音。 他额头渗出大量的冷汗。 双膝砸地,那柄递入腰腹的“因果”,已经将剑骨的血肉清理干净。 “噗嗤”一声,肩胛骨处剖开一个口子。 李长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缓缓松开剑柄,一只手按住肩头,下压。 剑骨白渣的一端,从鲜血淋漓的肩头缓缓探了出来。 他艰难抬起另外一只手。 对准剑骨。 徐徐握拢。 那个男人此刻出其的安静,最疼痛的剖骨,反倒没有清理剑骨那般发出痛楚的嘶哑声音。 剖骨,取出,像是过了一万年。 李长歌最终取出了那一截骨头。 三尺骨,三尺剑。 骨茬上满是鲜血淋漓。 他将剑骨轻轻丟掷在那女子的面前,声音虚弱,奄奄一息。 “剑骨,还你。” 第二百零九章 一刀两断 大雪不停。 一截白骨,还有血肉粘附在其上,缓缓滚至风雪银城城主的手边,那截骨头森白又血腥,锋利得像是一把剑,可这把剑的主人,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垂垂将已的死人。 李长歌的腰腹之中,因果剑气开始肆虐,失去了剑骨,他便再也无法压制住这柄举世无双,极其挑剔主人的仙剑。 好在独孤的那位主人,“大发慈悲”催动心力,扼住了因果想要以剑气炸开血肉的冲动。 李长歌深吸一口气。 他双手握住剑柄,闭上眼,感应着锋锐无匹的剑锋,缓缓从血肉缝隙之中紧贴退出。 略疼。 他倒着持柄,从腰腹之中拉扯出了仙剑。 “因果”之上,鲜血淋漓。 因果,因果,这便是因果。 李长歌的面色上浮现一抹红晕,他没有松开剑柄,而是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将剑身插入大地之上,双手杵剑,全身的重量,就这么压在了仙剑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你的恩,我还了。你的债,还没算。” 还恩? 风雪银城城主有些微怔的看着骨碌碌滚至自己手边的猩白骨头,听到后面的话时,面色已然有些扭曲。 还债? 还什么债? 风雪之中,她看到那个病怏男人杵剑而立,眸子微阖,再睁开时,倒映着跳跃的火光。 大雪里有火燃起。 若干年的那场若水寨大火,就是在这么一场风雪之中燃起的。 那场烧去了世间上善的大火,如今杀死了自己徒弟的最后一丝天真。 他居然真的举起了剑,以剑为拐杖,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不可能! 他明明失去了剑骨,为什么还能握住“因果”? 女子城主面上已没了血色,此刻跌跌撞撞站起身子,有些惊恐的转头,发现前后左右,尽数被剑气包裹,剑气龙卷之中,居然没有一丝退路。 因果剑气,将自己的太虚之力,都绞得粉碎。 她尖声叫道:“大逆不道,你想要弑师?” 风雪之中的病怏男子没有回答她。 太虚之力已经被切断。 为何还有如此多的大雪,纷至沓来? 越来越多,来势汹汹,将眼前的一切都遮住,女子城主只顾跌跌撞撞后退,直至退到凌厉的剑气之外,肩头被剑气削开了一道血口,才尖叫着停住步伐,转过头来,才发现自己在大雪之中,甚至看不清楚,拎着因果仙剑而来的男人,究竟离自己还有多远? 无形的等待,提心吊胆的迎接死亡,是最令人感到惊恐的事情。 风雪之中的脚步声音缓慢又坚决。 李长歌虚弱的声音掺杂在大雪之中。 “一杀......还一杀。” 停顿,继续前进。 “一报,还......一报。” 语气逐渐坚决。 “一恩,还,一恩。” 到了最后,声音便如同若水寨里的那场大火,虽然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显得卑微而渺小,却无法让人忽视,这份蕴在骨子里的愤怒。 “一怨还一怨!” 风雪之中一剑递出。 这一剑,比洛阳城中那袭红衣递出的亡命一剑,还要无法拒绝! 女子城主慌忙抬起衣袖,衣袖被满盈的剑气割开一条口子,那柄“因果”剑气不多不少,如穿花蝴蝶,穿袖而过—— 抵在了她的眉心之处。 却没有再往前存进。 两人之间,只隔三尺,却如隔天堑。 狂风大雪,将李长歌那端的面颊尽数掩去,只留下一双缓缓燃烧,不曾熄灭的眸子。 原来大善之人,也会愤怒啊。 他会拔出剑来,去杀了自己曾经视为挚爱的人。 他会因为憎恶,厌恨,而双手握不住剑柄,颤抖不已。 因为他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女子城主微微怔住,确认了自己此刻还有意识存在。 面颊之上,没有滚烫的鲜血,从自己眉心之处潺潺流出。 她知道那柄“因果”,是太虚真正的克星,太虚唯一不可抵抗的,就是“因果”这样的虚幻之剑,不染尘埃,却偏偏锋利到无物可挡。 “因果”落下,甚至自己隔着千里万里之外的本尊,都会被剑气循着“因果”之线找到,一起覆灭。 所以她怕了。 她真的怕了,在鬼门关忍气吞声,终于重临人间,她本以为这个万法没落的人间,太虚一相,便可以纵横捭阖,前有洛阳的红衣儿,后有荒域的李长歌,一人一剑,便足以让她形神俱灭。 她被“因果”抵在额头,动也不敢乱动,认命般闭上了眼,颤着声音说道:“徒儿,放过我。” 持剑之人的手指微微颤抖。 女子大红如溢血的嘴唇微微开阖:“你若是杀了我,我在风雪银城埋下的‘弦果’,现在就会要了魏灵衫的命,你放过我,我放过她,这是一笔交易。” 声音落下。 剑气光柱之外,无人可以听见。 李长歌隔着风雪,将自己师尊那张丑陋的女人面庞,看得一清二楚。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徒儿!” 女子身子颤抖,惨然说道:“为师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她凄凉说道:“这么多年的恩情呐,一根剑骨就还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你非要跟为师,跟风雪银城,就这么一刀两断?” 李长歌微微抿唇。 他只觉得好生讽刺。 究竟是怎样刻薄,卑劣,恶心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长歌微微攥紧剑柄,先是以“因果”剑气,将这具身子所有的因果全都斩断。 遥隔千里之外的风雪银城城主,便永远少了一份神魂。 接着他平静说道:“为什么我要一刀两断?” 很多年前,师父对自己说。 举起剑,是为了守护所爱之人。 李长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除了师父,就只认识一位书信来往的可爱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喊他长歌师兄,那个小姑娘跟他一样,是被囚在洛阳城里的金丝雀。 那个小姑娘,是他的小师妹。 所以他举起剑来,为了小师妹杀上八尺山,杀出一条妖身铺就的血路,未生丝毫怜悯。 那时候李长歌才知道,大善之剑,也有杀人的时候。 他想到藏剑山上,棋圣对自己说的话。 师父已不是师父。 小师妹,还是小师妹。 他轻轻念道:“为什么我要一刀两断?” 第二百一十章 小师妹就是我的刀 李长歌轻轻念道:“为什么我要一刀两断?” 就像棋圣说的那样。 大善,绝不是愚善。 而一味的心慈手软,只会让自己失去小师妹。 银城难断,需要一柄真正锋利的刀。 那么大夏龙雀,这柄刀,够不够锋利? 这样的一把刀,足以斩断李长歌心底残留的所有动摇,还有最后的一丝不够果决。 风雪骤停,李长歌轻声说道:“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呐。” 他眸子里的大火在燃烧。 若水寨的那场大火,在他眼中熊熊而起,此刻烧去了李长歌骨子里最纯挚的悲悯,让他拎起了剑。 他的头顶,是被“因果”斩断的弦果,这份弦果一直栓连着小师妹,若是迟上片刻,小师妹就会被带回银城,重新沦为质子。 他的身前,身后,都已经没有了退路。 只有拎剑,然后举剑。 一样物事,撞在刀尖上,断成了两截,能怪谁呢? “是你逼的啊,师父。” 这是李长歌最后一次对她念出师父这两个字。 ...... ...... 李长歌单手持剑,高高举起“因果”。 这柄举世无双的仙剑,居然破天荒的没有一丝反抗。 李长歌已失剑骨。 为何他还能举起这柄仙剑? 当一位天生的剑道皇帝,卸去了最后的仁慈与善心,便可真正端坐于刀剑皇座之上,冷眼漠视,俯瞰众生。 失了剑骨,还有剑心。 李长歌再也使不出那一式“卸甲”。 他已经失去了那根,可以让他稳稳坐在天下第一妖孽位置上的剑骨。 可,他依旧是天下剑兵,最梦寐以求的主人。 怀善,却不愚善。 好杀,却不滥杀。 他卸下了那根剑骨,卸下了最大的优势,也卸下了唯一的缺点。 所以他举起了“因果”。 那柄“因果”剑身此刻缓缓震颤,不再局限于三尺范围,逐渐变得修长而富有妖性。无形的剑气波动开来,在剑气光柱之内撞壁之后刹那回弹,犹如水珠一般来回跳跃,剑气如珠,相互交融,之后便不再分离,之后再撞击,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声势浩大。 不过片刻须臾之间,剑气光柱之内,一片汪洋肆意。 俱是剑气。 风雪银城城主骇然于眼前的滔天剑气,她抬起头来,不敢置信望向自己的“得意大弟子”。 ...... ...... 九品之后便是宗师,一步之差,遥隔天堑。 一步一踏天,可见这一步究竟有多难。 而中原不算小殿下在内的五位妖孽,早就有了冲击宗师境界的积蓄和实力,除了叶世三,西妖东君中菩萨,都被剑宗明找上门来,强行拔高境界。 若是水到渠成,便是顶天造化。 所以他们才都不可免俗的来到了南海,赴这场圣会,求一个圆满。 如何得见圆满? 九品境界,将元气蓄满,域意与源意交融,完美融合之后,便算是“小圆满”。 若是将域意和源意停留在完美融合的前一步门槛之上,将元气继续修行,累积,水涨船高,直至再也抑制不住,再将域意源意松开,便可抵达“大圆满”。 小圆满大圆满,一字之差,实则谬之千里。破开九境,所谓的第十境之后,元气质变,若无其他造化,便再也无法自身修行而出,所以九品境界所累积的元气多少,便如一个水池,水池大小,影响之后的成道之路。 银城城主的这具身子,当初修行成为宗师之时,勉强算是修出了一个数丈大小的元气池子。 而东君西妖中菩萨这三位妖孽,至少都已经抵达了小型湖泊的程度,真正比肩了始符年间那些大修行者的惊人成就。 ...... ...... 李长歌的元气,正在衰竭。 以一种异常惊人的速度开始衰竭。 这位被西关任平生尊称一声“北地银城小剑仙”的天大妖孽,若是不出意外,进入宗师境界的那一天,整片中原,淇江南北,两座天下,都会为之艳羡惊叹。 他的确在跨出那一步。 九品跨越宗师的那一天,对某些人来说,难如登天,对某些人来说,则是易如反掌。 李长歌本该是后者。 他的元气,被他不断注入“因果”之中,随着“因果”一共飘散,化为方圆满溢而出的剑气。 这些元气,尚在九品阶段,便已经凝为了实质性的水珠,若是汇聚在一起,毫无疑问,便是一座小型湖泊。 李长歌在散元? 银城城主想不明白,自己这位大弟子,究竟在做什么? 接下来她明白了。 之前还了剑骨,现在便是还修为。 李长歌面色平静,散去身上最后的一丝元气。 恩归恩,报归报,因果归因果。 尘归尘,土归土,尘埃终落定。 银城城主明白了。 眼前面无表情的李长歌,他还了银城所给的一切。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剑骨也没有,修为也没有,空空荡荡。 他接下来要杀自己。 便不再是拿自己所赠的,所给予的。 那些恩。 李长歌深吸一口气。 剑尖微微下压,刹那滔天水珠辟易开来,让开一条三尺狭长的开道 犹如远古剑仙,持剑绝艳,一剑落下,势要劈开大山大河大江大洋! 剑气光柱在一剑之下砰然碎裂开来,浩瀚不可抵御的元气,与剑气一同迸射砸下,如大厦倾倒,水楼淹没,浩浩荡荡,不可平复。 那缕风雪银城城主的神魂,便是连坚持一个呼吸,都根本无法做到,在剑尖下压的那一刻,化为炽烈的飞灰,被李长歌滚烫的剑气海洋淹没。 整片枯竭的荒域大地,被剑气海洋冲刷而过。 当一位剑仙,倾尽所有,只为递出一剑,这样一副场面,究竟有多么浩大壮观? 剑宗明面无表情站在所有人面前。 他伸出的那一只手,撑开的剑气屏障,在李长歌一剑余波之下,有些隐约支撑不住的趋势。 大光明宫宫主面色自若伸出第二只手,压在前一只手手掌之上。 这样的一剑,若是循着因果,毫无疑问可以灭杀那位风雪银城的太虚相女人。 剑宗明低垂眉眼。 这位剑胚,说是卸了剑骨,脱了善心,依旧没有行最终的弑师之举,只是以因果剑气将那缕神魂切断,给了那位“师尊”不大不小的警告。 李长歌顺着因果,给她递了一段话。 “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李长歌此生不会再入北地银城。” “你问我,为什么要一刀两断,拿什么一刀两断。” 长歌顿了顿,他微微回头,瞥了一眼剑气光柱之外的魏灵衫。 “我这一生,已经这样了,恩也好怨也好,已不想再去追究。” “可你不该动小师妹的念头。” 这就是为什么一刀两断。 至于拿什么一刀两断。 李长歌接着说道:“小师妹,就是我的刀。” “我不会回去,所以她也不会。银城对你来说,少了两人而已,算不了什么。”他淡淡说道:“断了,就断了吧。” 风雪银城,撞在了刀上。 一刀,两断。 李长歌没有催动剑气,去行最后的杀伐。 剑宗明看着他收剑之后静静站在原地。 大光明宫主语调木然念了一句:“杀人不尽,祸根无穷。” 李长歌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剑气汪洋冲刷荒域大地,苍穹之上,有阴云攒动,缓缓密集,阴沉的可怕,似乎随时都可能闪出雷蟒,将整片仙岛吞入腹中。 李长歌破开九品,造就了如此骇人的一副场面。 这位剑仙胚子的破境,居然引动了天劫。 的确,单单他散开的元气浩瀚程度,便足以令世人震惊,这样的程度破境,势必会引动一场惊世骇俗的雷劫降世。 但真正引动雷劫的,是这位杀胚曾经在西域造下的杀孽。 只是他如今已经散尽了修为,废去了剑骨,又该如何渡劫? 天地大,一人小。 剑气光柱不散,所有人都进不来。 李长歌捂住嘴唇,微微咳嗽,缓缓拎起“因果”,望向天空。 风雪已经飘零,替代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狂风骤雨。 这位银城大弟子望向天空,有些微惘。 冰冷的雨珠砸在脸上。 半生飘摇,半生孤苦。 半生凄凉,半生无助。 这场雷劫前的大雨,砸向仙岛,之前倾斜而出的丰盈元气在地面上流转,元气的主人,却没有丝毫想要收回的念头。 李长歌身上没有丝毫元气。 他就这么一个人。 站在天地中央。 抬起头来,大雨扑面。 雷光隐约,照耀那张迷惘而病态的面庞。 ...... ...... 没了修为的一个人,该如何对抗天劫? 即便是有了天大修为的人,在雷劫面前,都显得卑微而渺小,脆弱而不堪一击,多少大修行者,死在了天劫之下,最终尸骸都被劈成飞灰? 李长歌此刻在想,死在天劫下,似乎正是他应得的结局。 八尺山上,他造下了太多杀孽。 北原寒酒镇时候,他与东君喝了一席茶。 他说:“杀孽在身,命由天收。” 东君说:“只要你握住手中剑,天也收不了你的命。” 李长歌抬起头来,抿了抿嘴唇。 藏剑山头,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回来。 雷光绵延,如龙如蟒,气势磅礴,不可阻挡,即将降临。 现在剑骨没了。 握住手中的剑,还有用吗? 今天状态不好,接下来的章节需要很好的状态,所以只有一更,大家别等啦,晚安 第二百一十一章 剑仙之死(上) 藏剑山山头。 沈莫姑娘站在山头,双手握拢搁在胸口,面色担忧,远眺藏剑山山崖断壁之后,一望无垠的浩袤荒域。 棋圣大人在她身旁背负双手,一同远望。 这位南海仙岛的大宗师,的确受了不轻的神魂之伤,此刻面色稍显苍白,鬓角两缕灰发飘摇,他凝望着远天的苍穹,雷光密集,将仙岛都笼罩在内的异象,最骇人的部分,此刻便聚集在荒域那边。 沈莫小心翼翼轻声问道:“棋圣大人,南海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她抿住嘴唇,不敢多问一句,目光像是一只担忧的小猫,望向身旁这位超凡物外的仙岛主人。 魏奇没有隐瞒。 他很平静的说道:“李长歌破开九品境界了。” 沈莫啊了一声,眼底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担忧。 她只是一个小妖,她不知道破开九品境界,对李长歌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破开九品,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如今天下人都说,春秋是一个机缘造化可比始符大世的时代,可破开九品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她也知道,破开九品,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那几位妖孽珠玉在前,各自破开九品,晋入宗师,据说都引动了不大不小的天劫,眼前藏剑山上的雷光,应当就是天劫了。 沈莫怔怔看着这笼罩一整座仙岛的雷云。 大修行者的天劫,都是这样的吗? 沈莫攥拢手掌,掌心俱是冷汗。 她提心吊胆,捏着嗓子问道:“夫君那会打雷吗?” 夫君二字惯性一般说出了口。 这只八尺山的小蝠妖顿时红了脸。 棋圣大人大有深意瞥了她一眼,听到这只憨态可掬的小妖连忙解释道:“行走中原,总是要有个身份的他先喊我娘子的,我就,我就喊他夫君他是大修行者我,我又不吃亏嘛” 越说到后面,沈莫的语气越是细小,到最后便呼吸一般不可听闻。 棋圣大人轻笑一声,这些年,两位年轻后辈行走中原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是不用多想,也能猜个**不离了。 他伸出一只手,摘下从荒域飘摇而来的一枚雪花。 沈莫眼尖,看到那枚雪花在棋圣指尖萦绕如飞絮,飘散如蝶,只是须臾,便化为雪气,消散殆尽。 棋圣轻声道:“此后再无北地银城李长歌。” 他看到了李长歌递出那一剑,只可惜仍旧仁慈了那么些许。 那一剑斩去了太虚三分之一的魂魄,伤筋不动骨,与洛阳城里的红衣一剑相比,杀伐之力可能还要不如。 那位太虚传人闭关之后,只需掠夺魂力,依旧可以重回巅峰。 只不过太虚已不再是天下第一人。 前有取出“因果”的大光明宫宫主剑宗明,后有判出师门的李长歌,只需要他们举起“因果”,太虚天相,便只能避其锋芒。 剑宗明不屑于拔剑杀城主。 李长歌拔了剑,却只是以剑念警告。 那一句“我此生不会再入北地银城”。 缘分已尽,生死有命,这一句话送出,便让那位银城城主不能再出北地银城。 这位失了剑骨的昔日银城首徒,若是能活过这场天劫,便是天下皆可去得。 棋圣抬起头来,望向这场他此生看来,便是恢宏震撼程度,足以排进前三的天劫。 不 这已经不能算是天劫。 天谴。 他听闻李长歌曾经在西域八尺雪山上,造过一场杀孽。 只是此时看来,这场杀孽,未免有些离谱。 究竟是杀了多少条生灵,才能召来如此恐怖的雷云? 这样的雷劫落下,就算是大金刚体魄的修行者,也要被雷亟之力湮灭成灰。 棋圣的身后,陆续有南海门下的弟子踏着元气赶来,吴烬寒率先来到,他低下头恭恭敬敬站在师尊身后,后面的弟子陆续排开。 藏剑山山头震颤。 南海孔雀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师尊身旁站着的娇俏姑娘,低声说道:“师尊弟子山上的奉剑池,似乎压制不住了。” 师南安站在吴烬寒身后。 他同样轻声小心道:“弟子山上的奉剑池,与二师兄差不多,似乎要炸池了。” 南海棋圣微微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捻住自己一边鬓角的灰发,缠绕指尖,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倒并没有丝毫的阴柔气息。 南海十八座山峰。 除却藏剑山,其余山峰,各自有一处奉剑池,此刻池水水面大起,内部极深之处剑气轰鸣,沸反盈天,难以压制。 十七座奉剑池池内所藏的古剑,脾性古怪,素日里下坠至底,宛若死剑,唯有择主之时才肯露面,除此以外,便是天崩地塌,山峰崩坏,恐怕也不会颤抖一丝一毫。 剑主大人死前,棋圣亲自去风庭草庐里,与那位剑主大人讨要了剑冢里的百十把藏剑,在十七座山内的奉剑池中各自不一的每座池子投了数把,此刻尽数蛰潜在池内,作为压住南海气运的剑器。 剑气摇晃。 从荒域铺撒而来的剑气,引动了南海十八山所有的剑器。 棋圣深深感慨道:“一根剑骨,足以羡煞天下剑客啊。” 只可惜,剑骨已不在。 荒域的雷云,浓郁猩红,粘稠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森然而可怖,不断蓄势,不断下压。 青石盘坐在地,轻声念了一句我佛慈悲,开始转动佛珠。 苍穹顶上的怨念,如有看不真切的丝线牵连,一张张猩红血面,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愤怒的嚎叫,憎恶的辱骂,在雷鸣声音之中刹那淹没。 这是造下多大的杀孽? 西妖面色如常。 她向来不在乎那些蝼蚁一般卑贱的生灵,西域内的妖族在八尺山那一战死了多少,她也浑不在意。 只是眼前的那个男人,李长歌,的确是千百年都难得一见的惊艳剑胚,若是安稳成长,毫无疑问会成为世上杀力最强的剑仙,没有之一。 她唇角微微上翘,看起来心情不错。 因为眼前的病怏男人,就要死了。 他散去了所有的元气,还剖开了那根剑骨,要是何等愚蠢的人,才甘愿拿自己的修为去还一场虚无缥缈的恩情? 一个人杀上八尺山,好大的威风。 到头来还不是要付出代价,为西域作嫁衣? 她身旁,顾胜城和秋水面色苍白抬起头,看着苍穹之上的血红雷光,隐约浮现,踊跃起伏。 顾胜城和秋水,亲身经历了那一场八尺山的血战,见识到了那个男人握剑之后的恐怖姿态。 如今再度看到天空上如厄难一般的雷光,身临其境,便如同灭顶之灾,难以兴起一分的反抗意念。 原来,造下天大杀孽之后,因果找上门来,便是如此恐怖的一件事吗? 魏灵衫面色惨白。 她望向小殿下,看到了易潇那张同样苍白的面颊。 小殿下在大稷山脉,凉甲城外,杀了两千人。 一份同样极大的杀孽。 易潇嘴唇抿紧,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在想,若是今日劫难,换了自己来渡,又该如何? 必死无疑。 龙蛇也好,株莲也好,都无济于事。 小金刚体魄在那样一场盛大的雷劫之下,便脆弱如同白纸,换上了大金刚体魄,也不过是一场飞灰。 如何挡下这样的一场天劫? 人力不可为。 就当小殿下胡思乱想之时,剑宗明轻声开口。 “什么样的人,遭什么样的劫。” “杀了十人,就有一人的劫。” “杀了一百人,一千人,就有一百人,一千人的劫。” 大光明宫宫主抬起头来,望向那场雷劫,语气平静:“他杀了棋宫数之不清的妖,其实本不该遭如此大的劫,可八尺山上的四圣阵法,本就有聚戾栽赃的功效,杀了这么多妖,西域的祸果自然被引到了他一人身上,祸水东引,这样的劫,一个人自然是抗不了的。” 他回头瞥了一眼小殿下。 “所以你尽管放心,修魔道,渡天劫,只要不去碰西域的四圣,就是再杀两千人,也不会有能要了你命的天劫。” 易潇没有说话,只是盯紧苍穹血光,过了许久,声音沙哑,“这场天劫,他怎么过?” 剑宗明笑了笑。 他挑了挑眉:“怎么过?该怎么过怎么过。” “我的剑借给了他,他要是有本事,就拎着剑,把这个天捅破,刺穿!” “捅破了天,还用考虑天劫?” 剑宗明面无表情说道:“捅破了天,引出了天上神仙又能怎么样?他如果有本事引动天上神仙,下来一个,我替他杀一个,下来两个,我就杀一对。” 剑宗明眯起眼,盯紧苍穹。 他的怀里,菩萨血,朱雀血等等诸多从妖孽那强取豪夺的造化物事,此刻程度不一的震颤。 他大有深意望向小殿下,轻声说了一句话。 “如果不是有人跟我说,这座天下还有一人,值得我出一剑,我早已去看看,苍穹那边,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顿了顿,望向苍穹,自嘲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知道那边的人,能扛得住我几剑?” (卡文许久,今日一更,诸位晚安) 第二百一十二章 剑仙之死(中) 荒域密集的雷光攒动,猩红如血。 穹顶一派盛景,满是妖异。 那道恢弘的剑气光柱之上,绘满了淋漓的猩红颜色,缕缕雷光逆流而下,如颜料涂抹,将剑气光柱围绕爬满。 噼里啪啦作响的雷光之中,剑气鼓荡。 天地最中央,有一个瘦削男人。 他的面色在血红雷光的照耀之下显得红润,却又有一抹病态的惨白,不断飘飞的衣角在剑气冲刷之中猎猎作响。 他拎着一柄古朴长剑。 那柄古剑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剑鞘,剑穗,剑身,都与寻常长剑别无他样,没有神匠别出心裁的设计,看起来,无异于中原每个落魄剑客手中的破旧长剑。 独孤。 剑宗明的独孤,在留仙碑碑石之中插了十六年。 这柄剑,除了孤零零的孤独之意,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比不上风庭剑庐里的十四名剑锋锐,比不过这世上大部分剑的剑气强盛。 直到如今,那柄虚剑“因果”,与独孤合二为一,共入一鞘。 小殿下望向剑气光柱之中的那个病怏男人,知晓再过片刻,他头顶的猩红血光就要降临。 李长歌已经一无所有。 没有了剑骨。 没有了修为。 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拎着剑宗明的“独孤”,那么他便与一个没有修为的废人,没有任何区别。 郡主大人双手攥紧衣袖,紫衣之内,妖气鼓荡,她双目盯紧苍穹之上的雷光,龙雀的妖气在刀鞘归鞘之后逐渐强盛。 她甚至兴出了替师兄抗劫的念头。 “别做蠢事。” 大光明宫主淡淡说道:“这场天劫的规模,应该抵达了七九的境界,拢共六十三道天雷,尤克妖法邪术,就算你恢复了全盛之势,也绝不可能抗下这场雷劫。” 小殿下在古卷上看到过有关“天劫”的记载,涉及到了远古的神仙年代。天劫的规模,以天雷数划分,一至九一共九个大境界,惩戒越凶,雷数越多。 佛道儒三教的修行者,如若不行逆天之事,如杀戮生灵,硬屠人城,便应当不受天劫所惩,修行之路,称得上是“顺风顺水”。 妖法,魔道,便截然相反。 除了妖魔两道,还有一修。 剑修。 天地雷劫,原本是浩然正气,不惩无罪之人。 但在远古年代,剑修的出现,却打破了诸多平衡,剑修的修行极难,进境极慢,突破之时的劫难极大。 雷劫,便是惩戒那些逆天修行的剑修。 剑宗明望向那场苍穹之上盘踞的恢弘血光,轻声说道:“魔道修行者,即便修到大宗师境界,也不过是五九雷劫压顶,天地尚留一条生路。可剑修想要成就剑仙,便需要迎接五九雷劫,想要修成大剑仙,更是七九天劫,一线生机也不给留。” 小殿下有些目瞪口呆。 “他在压劫。” 剑宗明平静说道:“跟我一样,不破境则已,一但破境,天劫叠满正如你现在所看到的。” 他瞥了一眼小殿下,木然说道:“这也是我刚刚不愿出手,去杀那个太虚女人的原因,杀她只需要一剑,可现在还不是我破境的时候。” 剑宗明顿了顿,道:“我如果出手,可能会引动九九天劫。” 易潇愕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剑宗明指了指远方剑气光柱里的李长歌。 他平静说道:“他是这个大世最耀眼的剑修了,可惜比我晚生了一个时代,尚且稚嫩。在这春秋大世之中,我的独孤,除他以外,便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握住。所以他要迎战天劫,这柄剑,借给他也无妨。” 剑宗明低垂眉眼,衣袂飘舞。 他兀自笑了笑“看吧。若是他真引出了天上的老不死,就是我出剑的时候了。” 李长歌先是拎着独孤。 他站在天地之中,剑气光柱之外,灰尘鼓荡,卷起龙卷。 他抬起头来。 李长歌木然望向苍穹之上的血光,一张张西域大雪中曾经见过的妖面,在雷光之中隐约闪逝,磅礴业力,不可避免。 因果能够感应到那无形的业力,丝丝缕缕,将自己缠饶。 一层又一层,都是债。 一缕又一缕,都要还。 李长歌笑了笑,浑不在意。 他原本只是拎剑。 现在不是。 拎剑变成攥剑。 李长歌双手攥拢剑柄,指尖的青筋缓缓绽放而出,蔓延至手臂,衣袖之内像是灌满了狂风。 他看似极为吃力,极为吃力的举起独孤。 举起独孤,指向苍穹。 唇角却是微翘。 李长歌是一个收敛而温柔的人。 他微微含笑,却如这世上所有的剑客一样,做出了举剑向天的动作。 若不能狂,何以拿剑? 若不能狂,何以称仙? 天下五妖孽,春秋一大世。 他李长歌,稳坐第一! 天上的雷光似乎感应到了地面上的蝼蚁,那持剑而立的挑衅姿态。 磅礴攒满的猩红血气,便不再蓄势,看似“缓慢”的在苍穹之上翻了一个浪花,接着刹那砸落而下! 第一道雷! 炸雷的闷响,将苍穹击穿,砸出一个窟窿,那道血红光柱对准剑气光柱,直直砸了下去! 一瞬间淹没荒域大地,磅礴的雷光冲刷而下,将方圆一里之内化为一片血红夹杂银色的雷霆海洋! 大光明宫宫主皱起眉头,他双手大袖飘摇,剑气屏障明显被雷光压榨至一个极小的范围,勉强能够罩住众人,白衣白袖之上,不可避免沾染上了一闪即逝的跳跃雷光。 小殿下眼眸之中一片大金之色,盯着闪耀的雷光,双目流血,望向溃散的剑气光柱之中。 那个失了修为的男人,在一瞬之间,便被天劫淹没。 李长歌没了元气,便只能以剑意御剑。 他艰难驱使出了三尺的剑域。 剑修所修一把剑。 一把剑有三尺。 所以剑修的命,就只有三尺。 在雷霆海洋之中,他的身形摇摇晃晃,便如同一叶孤舟,被狂浪从各个方向砸来,几乎站立不稳,孤苦伶仃,凄凉无比。 他仍然高举独孤。 他的面容之上,却不再是天劫来袭之前的唇角微翘模样。 他闭上了眼。 不再去看周遭浩大无比的雷光,究竟是如何将自己淹没。 他喉咙翻动,抑郁之气,在胸膛之中积累。 世事不快,世事难如意。 他修剑行大善,一剑若是不能如意,又何必再修剑! 一剑若是不能劈开这天,又何必再修剑! 李长歌不再是那个内敛而温柔的剑客,不再是那个上善若水,行为温驯服帖的男人。 他的衣袖被渗入剑域之中的雷光撕裂,看起来极为狼狈。 他却浑不在意。 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盯紧苍穹顶端的眸子,赫然迸发出了比雷光更要灼目的光彩! 李长歌的喉咙里有什么抑制不住,要钻出来,不断酝酿,不断积累,最终迸发而出! “来啊” 狂放肆意的大笑声音,像是不屑,像是挑衅。 他高举独孤,白凉木髻早已经化为齑粉,脚底的土地已经被雷光砸碎,四分五裂。 天地之中,一人孤独举起剑。 他高声呐喊。 “来啊!!!” 剑修。 剑仙。 大剑仙。 苍穹那端,似乎有“人”漠然而无情的俯瞰人间。 日月交迭,潮起潮落。 有人生,有人死。 可老天要你死,你便不能生。 第二道雷光砸下。 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一共九道雷光,来势汹汹,没有丝毫停留,一道接着一道,将整座云层之中积蓄已久的雷劫之力,全都清空,劈出了这第一道九劫。 接着南海仙岛的雷云,如狼吞虎咽一般,重新蓄势,积累第二道恐怖的雷劫。 雷劫被压制在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并没有伤及无辜。 先后九道恢弘雷光,全都击在了一个极小的落点,落地之后铺撒开来的雷光,除却视觉效果震撼之外,并无任何杀力,落到身上衣袖,也只来得及跳跃一下,便闪逝化为虚无。 盛大的雷宴之下,小殿下的双目溢满了鲜血。 株莲相放大了视力,强行直视近在咫尺的雷劫,在余下八道雷劫前赴后继砸落大地之时,易潇眼前迸出无数金星,几乎失明。 小殿下闭上了眼。 他耳边已经没了轰隆隆的雷鸣声音。 他感应到肩头有人掐紧血肉的触感,再度睁开眼,小殿下面色苍白,顿时明白了魏灵衫为何要掐紧自己肩头。 血红雷光,取代了剑气光柱。 雷柱之外,猩红雷光蹦跶,跳跃,来回巡察,若是有人胆敢踏入天劫范围之内,便视为一同承担劫难,有死无生。 雷柱之中,一切都化为了齑粉。 土地,陆石,都是虚无。 那个素衣轻袖的病怏男人,或许是剑域强硬的原因,雷劫之下,衣袖撕裂,却也只是衣袖撕裂,并没有更多损伤,此刻悬浮在空中,像是失去了重力,染红的白衣如孔雀开屏,更如墨汁,漂浮不定。 李长歌闭上了眼。 他的双手仍然紧攥着独孤,不肯松开。 七九雷劫,一九已尽,二九尚未落下。 这个丢去剑骨,尽失修为的男人,单单凭借一口剑气,居然真的撑过了第一重雷劫。 何等壮哉? 可是,也只是到此为止了。 他的意识已经被雷劫打散。 一片归于浑沌。 苍穹那端似乎有无形的指引之力,拉扯他的身子,将他一寸一寸提起,向着苍穹浮去。 剑宗明望向李长歌。 他摇了摇头。 沉重,而又可惜的摇头。 上天,从来就没有好生之德。 :1剑仙之死是很重要的情节,所以一天一更,明天更剑仙之死的下,然后应该会恢复一天两更。2这一章会让大家充分感觉到追更的“快乐”,如果发了书评,等到剑仙之死写完,重新看一下自己发的书评,应该会更有意思。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剑仙之死(下) 小殿下的双目之中溢出鲜血,株莲相放大目力之后,能够看清那道剑气溃散之后,悬浮在雷光之中的凄凉身影。 他死死盯住李长歌。 北地昔日剑仙,在向着上天递出那一剑之后,便再没了声息。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之中,雷声大作。 苍穹那端的雷云还在酝酿,第二道雷劫,看样子比之第一道的凶残程度还要过之。 那个男人已经闭上了眼,颓然无力的嘴唇微微开阖,这是他最后的一口气。 他双手满是血迹,衣衫上也满是血迹,雷光穿透他的胸背,将他的鲜血焚得炽热,鲜血从毛孔之中渗透出来,将白衣染成了红衣,粘稠而血腥。 他仍然握着那柄“因果”。 可那双手已经没了力气,鲜血浸湿剑柄,十根手指,已经无法保持紧攥,双臂下意识搂紧了这柄古剑,可无论如何用力,“因果”在他怀中缓缓下滑,最终与他分离。 小殿下看到剑宗明摇了摇头。 大光明宫宫主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只是无声缓慢的摇了摇头,不悲也不喜。 那柄“因果”脱手而出。 李长歌四肢失去了重力,向下坠落,整个人却往上浮去,虚空之中,像是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腰背,要将他送上苍穹的那一端。 他沉闷咳嗽一声,鲜血从唇角溢出,滑落面颊,滴落大地。 睁开双眼,便已经无比艰难。 李长歌居然破天荒的感觉到那么一丝的安逸。 他看着面前不断放近变大的苍穹,自己的身子像是被丝线缠住,一丝一缕,都是业力,无法避免。 眼皮之中,像是灌了铅,不受控制的,沉沉倦意袭来,哪怕耳边雷声轰鸣,不断炸响,也变得缥缈而虚无。 整个人间,似乎都在离自己远去。 太累了。 太倦了。 他想歇一歇。 所以李长歌闭上了眼。 时间便变得缓慢起来。 他微微抿唇,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看得到的,看不到的。 那柄“因果”在下坠 天顶的雷云在凝结 远方小师妹的哭喊声音,追不上雷光的闷响,在耳边一闪即逝 藏剑山头的那个人呐,还在等着自己 只可惜,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一柄剑,太少了。 李长歌低声自嘲的笑了一声。 如果他还有那根剑骨,还有那身修为的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他的剑,能够再多一些,再多一些,多到能够捅破这层雷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微微侧首。 眼皮微垂,他看到了远方的藏剑山。 隔着小半座黄沙飘摇的荒域,自己先前散去的修为,还有铺天盖地的剑气水珠,此刻已经抵达了那里。 李长歌无力的笑了笑。 他重新阖上了眼,轻声喃喃,像是梦呓。 “前辈,能不能帮一帮我?” 藏剑山山头。 棋圣大人登高望远,感应着脚底的震颤。 整座山头在不安分的震颤,震颤的幅度先是极小,几乎不可察觉,接着一粒石子开始抖动,最后竟然跳了起来,在半空之中无端炸开。 棋圣的道袍上沾染了那颗石子崩裂炸开后的石屑。 他看到了荒域的那道光柱。 剑气溃散,尽数被雷光取代。 沈莫早已经闭上了眼,不再去看远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有默默的祈祷。 唯念二字。 唯念平安。 沈莫耳朵微微耸动,接着她蹙起好看的眉头,即便修为卑微如她,也感应到了整座藏剑山的不同寻常之处。 身后的南海诸位弟子,更是早已经察觉异常。 吴烬寒修行剑道,此刻如临大敌,瞳孔缩成一条细线,瞳仁里闪烁着悚然的光彩。 他的脊背之处,寒毛耸立。 整座藏剑山下,如同藏了一条老龙,此刻老龙挪动身子,于是开始“缓慢”的地动山摇。 只是师尊在旁,他即便觉察出了异样,也绝对不敢妄动。 吴烬寒身旁的师南安同样如坐针毡,双手按住剑柄,反复抑制住自己想要拔剑的冲动。 来到南海已有两年的师南安,一直有个不大不小的疑惑。 南海十八山,十七山有奉剑池,唯独藏剑山没有。 藏剑山究竟藏的是什么剑? 连奉剑池都没有,又藏得了什么剑? 他嘴唇有些煞白,微惘望向师尊。 脚底的剑气开始攒动,隔着一层薄薄的山岩,像是龙脊一般起伏。 寻常剑气,一缕两缕。 这座山底的剑气,千缕万缕。 接着师南安抬起头来。 他修行两年,日夜不辍,在师尊,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指点之下,剑道境界破开域意,直点宗师,原先剑气出窍,便如拇指大小,如今一剑贯出,一条剑溪,声势浩大。 可他看到了藏剑山震颤的原因。 荒域那端。 有浩大剑气海洋铺天盖地砸来。 剑气水珠滚动如雷,海面之上,陆地走兽,虎豹狮犼,尽皆由水珠汇聚而成,奔跑跳跃,砸在身上便一同共赴“四海”,再探出头颅,便是鲸鱼巨鲨,跃出海面,便是猛禽振翅。 万类霜天竞自由。 一根雪白骨头,在剑气海洋的最前头浮沉,由一头雄狮含在口中。 那头雄狮踏风而来,脚踩剑浪,鬃毛细腻滚动,双目圆瞪宛若铜铃,左顾右盼,挤开了所有的猛兽,宽大肉掌每每踏下,要将足底海浪踩穿踩透,化为奔雷,狮身前掠,远远领先于浪潮,每一步踏下,却偏偏脚底生莲,有一条剑气大道,为之铺垫。 万兽之王,威风凛凛。 雄狮咬住雪白剑骨,通体由剑气凝作,自然也是雪白,唯有舌头猩红,却是因为不断舔舐那根剑骨,将骨茬上的血肉卷入腹中所至。 只是片刻,这头雄狮便来到了藏剑山不远之处。 藏剑山并不算高,临近荒域,便是有一面断壁。 剑气海洋截截攀升,整座海洋一同挪动,占据的方圆土地越来越小,潮头却越来越高。 最终高过藏剑山。 那只雄狮死死咬住剑骨,昂首抖动鬃毛,浑厚的声音从胸膛之中闷响传出,宛若一颗炸雷。 潮头上移,雄狮下落。 一步踏下,狮子重新跃起,剑气海洋潮头重重拍在藏剑山断壁之中,并没有浪潮重新落下的画面出现,那声势浩大的剑气浪潮,便直接砸入了藏剑山中,入骨入肉,更像是藏剑山张开了无形大口,吞下了这截剑气海洋。 足底震颤不已。 棋圣大人面色如常,感应着足底冲刷山头的剑气声音。 剑气大潮。 那头足足有两人高的雄狮跳下了潮头,魁梧身子跌落砸在藏剑山山头,抖落一身灰尘,昂起头来,血盆大口,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声音便铺面而来。 魏奇依旧面色平静。 那头狮子面无表情,高亢吼声之后,便低下头颅,衔一根白骨,像是一只猫咪一般蜷缩身子,即便这般,也比棋圣大人要高出一个头。 棋圣笑了笑。 他温柔拍了拍狮子的硕大头颅。 棋圣想到了李长歌临走之前,问自己的一句话。 “他是怎么死的?” 藏剑山下,藏的不是剑。 是剑骨。 是剑仙。 李长歌在乎的,真的是那位剑仙,如何死去的吗? 还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有没有死? 上一任的剑骨相主人,上一位大世之中的剑仙。 他,能不能借出一剑。 剑气鼓荡,在藏剑山中来回作响。 棋圣踮起脚,从雄狮口中取下那根雪白剑骨,揉了揉狮子漠然的巨大头颅,这头巨大雄狮,在失去了剑骨之后,伸出猩红舌头,舔了舔嘴唇,凝聚身子的剑气开始溢散,一缕两缕,尽数向着一人涌去。 沈莫愕然看着星星点点的剑气,飘摇来到自己的胸口。 李长歌的剑气,居然没有阻碍的穿透了肌肤,融入了自己的血中,这头雄狮在自己体内,以另外一种姿势寄存下来。 棋圣蹲下身子,没有去看沈莫。 他平静望着这座藏剑山,目光悠长,像是穿透了这座他数十年来都没有看穿的山体。 他看不穿这座山,看不穿这座山里的那个人。 他居然真的信了那人的鬼话。 魏奇自嘲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道:“你体内有李长歌的血,所以你待会要站在这座山上,替他向一位‘已经死去’的剑仙,说上几句话。” 沈莫怔怔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点了点头。 她终于明白了这无数剑气,为何可以融入自己的身子。 寒酒镇里,沈莫为李长歌吸噬寒血,驱逐天缺,经年累月,自己体内也有了长歌的鲜血。 所以那头狮子,就是夫君留给自己的剑气? 要让自己,替他在这座藏剑山上,说上几句话? 沈莫抿了抿唇,她鼓起勇气,看到了远方荒域之中,那个漂向苍穹那端的熟悉身影。 原来他没有把自己带去荒域。 是因为他将生死,交给了自己。 魏奇将那根雪白骨头插入藏剑山山底。 剑骨入山。 藏剑山动荡的趋势反而逐渐平静下来。 那根剑骨缓缓下移,最终移入山中。 魏奇面无表情,盘坐在山内。 南海之中,收留了许多的老人。 八大国期间,除却南北两大国,其余六国,灰飞烟灭,六国之中,大部分的国师,棋手,若是真正抵达了足以让棋圣惜才的地步,便被接引来到南海,却始终没有人知道,这些老人究竟被棋圣藏在哪里。 一位谋士,是一国之剑。 藏剑山,藏的并非实剑,而是谋略之剑。 动荡之际,藏剑山山腹之内,诸多洞府一阵摇晃,许多闭眸的老人都不可避免受到了困扰。 藏剑山的山腹尤其浩大,这些老棋师,老国手,各自占了一个洞府,有时会出门,互相讨论棋道,在阵法的遮掩之下,南海弟子偶尔见到这些前朝老前辈,却从来不知,他们的洞府,居然就是藏在这座山内。 只是有一位老人,却从来不出门。 这位老人的洞府,也被分开,隔离到藏剑山最底层,几乎要压入大地之内,一整座山盖在头顶。 山摇地动。 最底层的洞府之内,那个头发雪白的老人睁开了眼,他的手足俱是被锁链困住,延伸至石壁之中。 他比那些六国棋手,国师,来的都要早。 而藏剑山的名字,就是他起的。 头发雪白的老人,木然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石壁之上,缓缓滑落一根雪白剑骨,悬浮至他的面前。 那根剑骨被剥离开来,骨骼宛若琉璃,没有一丝无垢。 这根剑骨的主人,没有行过一件违背剑心之事。 老人面色平静,抬起头来,直直望向眼前的石壁。 他的面前,龟裂的石壁之上,刻画着阴阳两面。 阴阳破碎,却并非均匀碎裂,阴的一面彻底崩碎,阳的一面,这些年来被岁月侵蚀,斑驳,依旧没有丝毫苍老的痕迹。 阴阳中心,被人以苍老指尖,以无端剑气,刻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字。 那个字。 大“楚”。 老人低声笑了笑,心想这座石壁上刻的倒是不假,大楚的阴谋已经“死去”,而阳谋,如今还鲜活的活在这个世上。 他抬起头来,隔着无数山体,望向那根蹲下身子的棋圣。 视线如有交错,两人隔着一整座山,似乎望向了同一条线。 这些年来,魏奇不止一次向自己问话。 问自己到底死了没有。 藏剑山内,他只需要屏息,假寐,即便是那位在很久之前便与自己相识的南海棋圣,也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生是死。 而他当初对棋圣说了一句,“我自杀了”,此后便再无一丝声音传出。 除了剑骨传人,没有人能够感应到,自己身子里的那根剑骨,依旧顽强的活着,剑骨旁的那颗心脏,还在鲜活的跳跃着。 没有人看出来。 连棋圣也没有。 而李长歌看出来了。 剑仙之死,死于自杀。 这句话,根本就是一个谎言。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王 藏剑山底。 头发枯白的老人,若单看容貌,两眼深深凹陷下去,皮肤犹如枯槁,嘴唇没有血色,若不是手指颤抖,便与死人无异。 但他活了很久。 春秋之前,那些大修行者,多半是从大楚破灭之后一路走来。 魏奇在这些人中,辈分排在最小,算是这些大修行者之中的后起之秀。 他与魏奇,算是旧识。 若是真正以境界来算,他的境界并不算高,只是刚刚破开九品,“死”在藏剑山下已有多年。 可他体内,有一根剑骨。 他是剑修,更是剑仙。 哪怕血肉已经枯萎,那根剑骨依旧鲜活,像是未曾受到过岁月丝毫的侵蚀,保留着最鼎盛的状态。 若说老人年过百岁,那根剑骨,便像是二十岁的模样。 人老,骨新。 老人眼皮微微耸拉,若有所思。 山头传来魏奇的声音。 “赵淳风。” 棋圣声音平静,不温不火:“你大可以继续装死,装作看不见那根骨头,让那个剑骨小子,就这么死在天劫之下。” 赵淳风置若罔闻,依旧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 魏奇低声笑了笑:“七九天劫,已经快赶上了那位当年破境时候的动静了。这么一个胚子,以后又是一个一人压劫的人物。你家主子当年做的那些错事,你还不了债,总要有别人来还,是不是这个理?” 赵淳风抬起头来。 静室之内的锁链哗哗流动,却无法束缚住老人抬臂的动作,他只是向前微微伸手,那根雪白剑骨便掠入掌心,下一刻便被他攥拢。 老人木然望着这根剑骨。 这根骨头。 剑气嶙峋。 他嘴唇微微嗡动。 苍老枯竭的面庞之上,无声无息,缓缓流下两行浊泪。 山头上,沈莫姑娘缓缓闭上了眼。 她蹙起眉头,有些不确定的说道:“那位前辈似乎握住了剑骨?” 魏奇低垂眉眼,咧嘴笑了笑,摇头笑骂道:“都说祸害遗千年,果然没错。” 沈莫微微抿唇。 她睁开眼,看到了棋圣大人对自己投来的目光。 她知道,已经到了自己向山底下那位“剑仙”前辈,替长歌说上几句话的时候了。 她张开嘴,欲言又止。 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又不该轻易开口。 于是沈莫就这么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越是去想,越是空空荡荡。 她抬起头来,看到远方雷光绵延,一派猩红,看到自家夫君已经被接引到了漂浮离地数十丈的高度,再往上升,雷劫落下,便是魂飞魄散的凄凉场面。 八尺山的小蝠妖泪流满面。 “请前辈” “救他一命!” 地动山摇。 这是什么时候了? 自己睡了多久? 赵淳风睁开眼,看到枯白如絮的发丝在自己眼前漂浮,剑气点燃的光火在灯罩内漂浮,整座洞府内,昏暗不可看清。 除却那个阴阳石壁,便再无他物。 赵淳风苏醒之后,静室之内,不再是之前那般的死寂无声,锁链声音如同潮水,来回起伏。 他听到了魏奇的声音。 他的意识有些飘忽。 原来 他还没有死啊。 他本以为,若是无人打扰,他可以永远不必再睁开眼的。 石壁上刻画的“阴”的那一面,自破碎不能修复的那一天起,赵淳风便再没了活在这世上的意义。 赵淳风体内的那根“东西”,在不安分的扭动。 老人眯起眼,意识逐渐清醒。 不知何年何月,不知何地何人。 浑浑噩噩。 记不起来。 直到他攥住那根剑骨,听到头顶上,那个妖族女子的一声呼喊。 当头棒喝。 “前辈” “救救他!” 救他? 他是谁? 赵淳风的眼底,有了第一丝光彩。 他的眼眸里,丝丝缕缕的虚无丝线掠过,抬起头来,目光望向阴阳石壁,直接望穿山壁,须臾掠过藏剑山,来到了荒域之外。 他看到了那个漂浮在空中的病怏男人。 一身血衣,丢了剑骨,散了修为。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荒域上空,那道凝结不散的血红劫云。 嘴唇嗡动。 似乎在数着什么,念着什么。 一九 二九 七下之后,老人居然破天荒笑了笑。 七九天劫。 多少年了,终于有人能够让上面的人物怒斥天劫,一共落下六十三道劫雷? 还是一位剑修。 老人的笑意陡然僵住。 他猛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的目光不再放到那位已经漂浮至半空中的剑骨传人,而是在下方的人群之中来回穿梭。 再到那位人群之中最显眼的白衣剑仙,修为极强,剑意极盛,始终压着一剑不肯出鞘。 那人修为已经很强,比渡劫的病怏剑胚还要强,但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人”。 赵淳风的面色有些焦急,额头之上渗出了汗珠。 西关,齐梁,北魏,通通掠过,通通不是。 直到赵淳风看到了火红纱衣,覆盖白肩的西妖。 这道熟悉的身影,令他目光先是一怔,明显有欣喜掠过,再往前挪,果然在不远之处,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那个身影。 就在被自己忽略了的白衣剑仙身旁。 那个黑色莲衣的年轻男人。 大势未成,但气魄初具。 赵淳风枯老的面颊之上,缓缓有两行浊泪落下。 他等了这么久。 算了这么久。 宁愿自锁于山下,宁愿自杀于山下,宁愿自埋于山下。 也不愿出去,去到这个大楚已然破灭的中原。 这座山,为何叫藏剑山? 只因那人素爱藏剑。 赵淳风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次重仰那人的风姿。 他体内有那根骨头。 他体内还有满腔溢出的沸血。 满腔热血,化为热泪。 赵淳风仰起头来,慷慨高昂喊出了两个字。 整座藏剑山开始摇晃。 沈莫瞳孔微缩。 她感应到脚底的藏剑山,平静之势只是持续了片刻。 此刻猛然天摇地动。 南海境内,十七座仙山的奉剑池子里,藏的剑冢古剑,便再也无法压抑住。 剑气如洪水倾倒,满盈,倒灌中天,或清凉如水,或炽热如火,诸般异象,伴随剑潮,从十七座山中升腾而出。 南海棋圣大笑着抬臂扬袖,止住了自己弟子想要召回古剑的念头。 大楚有一人,扛鼎而行,高昂而歌,踏上九天。 穆家老祖宗当年只是一位少年铸剑师,伴在那人身后,侍奉右侧。 还有另外一位赵姓少年郎,有幸为那人奉剑,侍其左侧,一同登上天阙,亲眼目睹那人插下飘摇的楚字王旗。 此刻铺天盖地剑雨如潮。 撞入藏剑山的剑气轰然倒卷,有一位枯槁老人,气血冲破穴窍,崩开手足脚镣,满面热泪,大笑着身子前倾,撞破藏剑山洞府石壁,衣袂飞扬,踩在剑潮之上。 他左手攥拢一根雪白剑骨,右手从胸口剜出另外一根鲜血淋漓的骨头。 置撕心裂肺痛苦于不顾,意气风发,眉眼飞舞,宛若少年! 蓄势已久的高亢声音从他口中传出,如同击中高山山巅的黄钟大吕,久久不息。 那一声—— “大王!” (12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奉剑童子一剑破风雷 藏剑山距离荒域并不算近。 所以那里的波动,荒域这边并不能第一时间察觉。 剑宗明略微回过头,望向那座背抵荒域的老山,目光与山底下的“某人”有那么一丝的接触。 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理会这道目光。 第二个察觉到藏剑山动荡的,是西妖。 西妖细眯起眼,捋了捋鬓角的长发。 她有些不确定,自己感应到的,是不是那人。 这位西域主人细细想了想,想到了藏剑山的名字,顿觉恍悟,轻笑一声。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个为哥哥捧剑的少年身形。 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当年拘谨为哥哥捧剑的童子,应该已经变成了一位仪态枯槁的老头了吧? 她低垂眉眼,目光挪到小殿下身上,自怨自艾,自嘲又自卑。 可是哥哥,已经不是哥哥了。 他就算踏剑前来,又能如何呢? 哥哥连自己都认不出了,难道还能与他相认吗? “若有来生,便有重逢。” 西妖悄无声息的伸出一只手,看似不经意的揉了揉眼眶。 手指指肚有些湿润。 她转而捧腹,无声而笑。 哥哥当年说的话,已经算不得数了啊。 “大王!” 这道声音,响彻藏剑山。 数之不清的飞剑,剑气,一整拨剑潮,被那位老人踩在脚下,汹涌奔向远方的荒域。 这道声音,被赵淳风远远抛在身后。 赵淳风左手持骨,右手也持骨,一根雪白无瑕,一根鲜血淋漓。 头发枯白的老人,看起来并没有丝毫仙风道骨的模样,尤其是从自己心口抽出的右手,鲜血一路洒落。 献出剑骨,献出心脏。 他却仰天大笑。 藏剑山山头,沈莫姑娘有些微惘。 她不明白,这一声大王,喊的是谁。 并非不明白。 而是不相信。 因为从后往前推,再往前推,被习惯性喊作“大王”的,就只有一人。 那人,实在是太有名了。 而那人,已经死了。 她不明白那位癫狂老人,从山底下复苏之后,为何撞破山壁,状若疯魔,甚至满手鲜血淋漓,直接剖出了自己的剑骨,就这么奔向了荒域。 沈莫不明白。 南海的弟子们更是一头雾水。 直到在藏剑山山顶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的棋圣魏奇,陡然收敛了笑声。 藏剑山一下极静。 棋圣缓缓转过身子,面对众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塞外那位一人御剑,气势磅礴胜过千军万马的老剑仙。 他声音沙哑说了一句:“记住这个人。” “他叫赵淳风,是魏奇现在唯一活着的旧识。” “还有一个身份。” “是当年霸王座下的奉剑童子。” 一言出,满座惊。 沈莫捂住嘴唇,不让自己讶然出声。 魏奇收敛笑声之后,便再没了其他表情。 他字字平静,语调木然:“他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要剖开骨头。” 这句话语速很慢。 并不是反问,也没有任何的感情。 反倒有些悲哀的意味。 棋圣一字一顿:“因为这根剑骨,不是他天生的,是霸王给的。” 并非替赵淳风悲哀,而是替这句话里的另外一人悲哀。 魏奇望向沈莫,他嗓子嘶哑:“你应记得我之前说的。” 沈莫有些微怔。 “他做了一件后悔终生的事情。” “所以他‘自杀’了。” “他曾经试过进入留仙碑,可依旧无果。” “与其在悔恨之中渡过,不如选择了断”魏奇顿了顿,声音低沉:“若是没有了那位霸王赐下的剑骨,他便不会是一位‘剑仙’。而他,似乎也一直并不想当这么一位剑仙。如果有的选,他宁愿做一位棋秤之士,老死病死,不过甲子,而不是自锁静室,只能选择百年又百年,直到修为枯死,实在是一种煎熬。” “可活得久,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 魏奇抿紧嘴唇,憋了片刻,轻声感慨:“至少现在,他可以还债了。” 赵淳风眯起眼,两鬓白发被风吹动,狂舞。 他望向远天的雷云,猩红如血。 想到了大王当年破劫的景象。 **天劫,一剑破开。 在一旁奉剑的他,当年只是稚嫩童子,依稀记得当年看到天上仙人探出头颅,居然也不敢多言一句。 赵淳风满腹感慨,不知何时何日,能够如大王一样? 直到大王那次临行之前,留了一根剑骨给自己。 而自己鬼迷心窍,真的将这根骨头,揉入了身子里。 那是大王的骨。 是大王登天一战的筹码啊! 赵淳风泪流满面。 若是当日自己没有犯傻,大王多了一根骨头,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苍穹的那一端,现在应是楚字大旗依旧飘摇! 老人仰面,举起两根剑骨,声音嘶哑。 他已来到了荒域,脚踩剑潮,出山之时喊的那一声大王,便随他一起来至荒域。 所有人抬起头来,微惘看着这位老人,驭剑潮,一下子撞入雷光之中。 七九天劫,何其壮哉? 赵淳风掠到了意识已经模糊的李长歌身旁。 他眯起眼,打量着这位身负剑骨,却硬生生剖开舍去的年轻剑胚。 赵淳风微微俯首,看见了那柄下坠的因果,那柄古朴长剑,剑身周遭纷飞的无形丝线,沾染的风雪,便犹如碎裂的镜器,倒映一般在他眸子里流水而过。 叩师。 剖骨。 一刀。 两断。 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老人笑了一声:“是个好胚子。” 他一手举起那根鲜血淋漓的剑骨,缓缓将其插入李长歌的胸膛之中。 李长歌模糊之中,听到老人说道:“你的恩已还了师父,我的这根骨头就收下,以后陪我伴在大王身边,算是还我救你一命之恩。” 他吃力睁开眼,罡风凛冽。 易骨而生。 老剑仙将李长歌的剑骨缓缓插入体内。 他微微吸掌,那柄“因果”顿入掌心。 攥拢。 赵淳风轻声对他笑道:“你找我借剑?” 不等李长歌开口,他继续笑道:“大王曾对我说,若有惊艳后辈借剑,这座江湖,再过千年,也没有不借的道理。” 老人望着下方,瞥了一眼莲衣身影,确认了那人已失了记忆。 来时他看到西妖隐晦对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赵淳风御剑而过,不动声色,没有丝毫停留。 李长歌看到这位老人,此刻一手拎剑,一手揉了揉脸。 赵淳风胡乱擦去满面泪痕,抬起头来,轻柔念了一句:“我乃大王座下奉剑童子。” 他笑着吸了一口气:“这是大王留下的一剑,看好了!” 赵淳风掷出因果。 那根剑骨内蛰浅的霸王剑气,便从李长歌的胸膛奔雷一般被刹那吸出,附在剑上—— 荒域中央,雷光如重锤砸落。 时间变得极为缓慢。 荒域土石迸飞—— 奔雷,狂风,骤雨,飞沙走石。 直到一声剑鸣响彻天地间。 那一剑之后,再无风雷。 第二百一十六章 掀开眼来 从那一剑递出藏剑山之时。 小殿下心头便开始震颤。 他一只手捂住心口,皱紧眉头,望着那位踩踏剑潮的老人。 那一声震钟之后盛大消弭,只剩缥缈的“大王”二字,坠跌砸入小殿下心湖。 掀起滔天巨浪。 小殿下仰起头来,拼命想看清那道高空之中剑潮潮头的老剑仙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那个老人居然没有停留,直直驭剑撞入雷光之中,路过之时,只是略微瞥了一眼自身下方,甚至连一道与小殿下的目光对视,交接,都没有出现。 小殿下抬起头来,看到满天的雷光被那位老剑仙一剑砸碎,无数的流光如箭雨一般落下,荒域震颤,苍穹之中以一点扩散开巨大的空无。 剑宗明掠了出去,剑鸣声音隆隆大作。 李长歌无事了吗? 那层雷云破开了吗? 来不及多想,小殿下眼前猛然一黑。 这抹黑色只是出现了一刹那—— 易潇猛然闭上了眼。 原来是原本平静的心湖,被那声“大王”砸起了巨浪,此刻巨浪落下,心湖再也恢复不了之前波澜不惊的局势。 小殿下想到了西妖曾经对自己说的某句话。 于是手指开始颤抖。 接着这道颤抖,不可避免的传递到了脊背,再由脊背传递到全身。 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张西妖自言自语的面容。 那张妩媚的,轻柔的,成熟的,清稚的。 那张脸。 那一声。 “哥哥——” 接着便是戳到了灵魂的深处,没有痛楚,却叫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恍若活了百年,那些漫长的生命,走过的时间,都只不过是虚度光阴。 西妖轻轻念道:“哥哥,您的魂魄还没有找全呐。” “那个打开墓穴的钥匙,为什么不早点用呢?” 小殿下艰难抬起双手,捂住脑袋,指缝之间,发丝被揪紧,拧死,似乎努力拼命的想记起什么。 钥匙。 钥匙。 意识一片恍惚,周围所有人的声音,全都砸了过来,如潮水一般。 再也听不清。 易潇努力睁开眼,想看清搂住自己的那张面孔。 紫衣女子焦急的呼喊声音,在耳边一闪即逝,摇晃自己肩头的力度逐渐加重。 青袍的和尚不惜重伤之势,动用佛门神通,在他心湖重重锤上一锤,锤的湖水炸开,却无法让他有丝毫感觉。 坐在轮椅上的那个黄衫女子,在他灵魂深处喊着什么,高喝着什么,隐约能够听清是醒醒二字,只不过这道声音太渺茫了。 易潇木然的望着这些人,这些面孔。 视线里的黑色逐渐占据了大部分。 他逐渐转移目光,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 他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 易潇望着他们,残留在脑海里的影响,也变得麻木而无味。 那个摇晃自己肩头,满面泪水的紫衣女子,是谁? 那个面容清俊,青袍洗得发白的光头和尚,又是谁? 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青衣儒雅的书生,瘦削的剑客,这些人如何看起来面相如此熟悉,却偏偏陌生到让人说不出话来? 易潇微微张口,欲言又止。 他们是谁? 眼前一片黑色。 即便张大了双眼,依旧看不到丝毫物事。 小殿下怔怔保持着这般坐着的姿势,脑海里的那株青莲缓缓收敛,那些烙刻在瞳孔里的人物影像,缓缓消弭。 在诸多人中,小殿下只记得一个人。 那个年轻的女子,腰身贴身围绕着一层火红流纱,肩头覆着一件轻薄的白衣,红白交接,鬓角飞扬,剑眉英姿。 只是剑眉英姿,在这道模糊的记忆之中,变成了孱弱与温柔。 像是一只理所应当被托在掌心的鸟儿。 小殿下双目已经“看不见”任何景象,可他偏转头颅,望向了西妖的方向。 他的双目之中,缓缓流出了两行泪水。 人群之中。 梁凉怔了怔。 她看到了小殿下的两行泪。 西妖粲然而笑,喜极而泣,却死死捂住嘴唇,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份欣喜,接着转过头去。 西妖掠起身子,向着人群的反方向背离而去,一路疾驰。 她又哭又笑,像是个傻子。 “哥哥” “您,您终于记起来了!” 魏灵衫死死摇晃易潇的肩头。 她看到小殿下的目光一片木然,眼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一片漆黑。 株莲相的光芒已经敛去。 曾经直视七九天劫的缘故,那双大金之色盎然的眸子,眼眶周遭,不可逆的收到了损害,两行鲜血已经在面颊之上凝固。 小殿下扭转头颅之后,又是两行清泪,覆盖在血痂之上,温度足以融化鲜血,让两行血渍重新潺潺流下。 魏灵衫有些焦急的望向那道雷光消散的方向。 师兄刚刚渡完劫,如今生死未卜。 青石和尚平静说道:“神魂平静,应无大碍,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 他顿了顿:“你应该听说过外面的传言吧?” 魏灵衫怔了怔。 青石指了指易潇,低声道:“关于‘转世’的。” 郡主大人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青石叹了口气:“转世神魂,一般都不稳固,如果记忆复苏,应该就是这种情况。我当年就是这般,睡一觉之后就好了。” 他蹲下身子,替魏灵衫接过小殿下。 “所以郡主大人,不如去看看那位小剑仙究竟如何了,这里便有小僧代为照顾。” 魏灵衫点了点头,连忙掠向李长歌坠跌而下的方向。 青石接过易潇的身子。 他面无表情。 三缕半的菩萨神魂,在他眉心之处萦绕。 他本不相信外面的传言,说小殿下是那位霸王的转世。 可那位驭剑老人的身上,分明带着大楚的气运,又喊了一声“大王”,这样一声,意味便再明显不过了。 青石抿了抿唇,缓缓将一只手掌悬停在小殿下面前。 易潇早已闭上双眼,面颊两边鲜血淋漓。 他顿了顿,眯起双眼,缓缓挪开大拇指与食指的距离,搁在小殿下的眼眶之前。 两只手指缓缓探下,轻柔翻开眼帘。 青石如愿以偿,看到了那双闭合之后的眸子里,究竟倒映着怎么样的光景。 掀开眼来—— 眼帘里满是炽烈的火红之色。 在漆黑的瞳孔里燃烧,流逝。 像是一场 盛大的火宴! (ps:十二点前还有一章) 第二百一十七章 盛大火宴 暗夜。大火。 火焰燃烧,升腾,扭曲,将周遭的一片都焚成灰烬。 小殿下无法闭上眼。 因为睁开眼,闭上眼,耳边都是绝望而嘶哑的哭喊声音,反馈到脑海里的,都是一片混乱,麻木。 颠簸,无尽的颠簸。 有滚烫的液体溅到自己的面颊之上。 好像是血。 还有冰凉的液体,应该是泪水? 人在绝望时候洒出的泪水,原来就是冰凉的么? 小殿下木然的想,自己究竟是在哪儿? 他记不起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记不起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就像是这个稚嫩身子里的客人,木然旁观着这一切。 大火也好,泪水也好,血液也好,都与他无关。 因为他不想哭。 而这个稚嫩的身子,却偏偏不受控制发出了哭喊声音。 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易潇想动一下手指,发现无法做到,想眨一下眼睛,却发现仍然无法做到。 这样的动作,通过大脑下达指令,却无法传递到肢体终端,像是隔了一整条巨大的天堑。 舒展身子,或是蜷缩身子,通通不能做到。 所以易潇只能别扭的,麻木的,任由身子的主人,在窄小的空间里,拼命的扭曲着,于是不可避免的沾上更多腥臭的血液,或者咸湿的泪水。 易潇不能转头,也不能拒绝,只能被动的接受着眼前传来的景象。 他像是与人共同分享着这一幕凄凉的画面。 锦绣纹成的襁褓,被一道白衫撕下的布条,简单而牢固的栓在某人的背上,那人向后伸出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身上,快速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之中,于是颠簸不断。 视线下挪。 按住自己的那只手,白皙如玉,是一只女人的手。 颠簸之中,易潇听到了锐器割开空气,切割肌肤的声音。 女人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向着一个方向很坚定的掠去,一直直到尽头,看到了无法通过的火墙,没有丝毫停留,便直接掉转方向,向着第二个方向掠去。 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通通杀掉。 无论是那些强大的,或是弱小的,有杀念的,或是没有杀念的。 她像是一个冷血动物,火星掠过耳鬓,鲜血擦过面颊,都不能让她有丝毫的犹豫,有丝毫决断上的暂缓。 她想冲出火海。 可最终以失败告终。 易潇静静待在火海之中,感应着热浪铺面,自己身子里的“那人”,哭喊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哭哑了嗓子。 背着自己的女人,呼吸始终均匀,只是听起来有些虚弱。 不像是这场大火的原因。 她杀了许多的人,都不曾感到疲倦,此刻身边已经空出了一片区域,那些本来想杀她的,都已经远远离开了她,宁愿藏在火海里,也不愿再面对她。 所以她一定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易潇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他就是很笃定的觉得,这样强大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被一场火灾杀死?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 易潇感到捆缚着“自己”的布条被人卸了下来。 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他静静看着这个女人。 当所有的记忆都丢失之后,易潇并不能认出,这个白衣女人,究竟是谁。 这具婴儿身子里的“主人”,依然躁动不已。 他没有任何概念。 没有亲人的概念,母亲的概念,这些来到世上才能学会的,他全都不知道,所以他只能以哭泣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易潇只是静静看着这个女人。 他仔细注视着这张面庞。 这个女人生的很美,即便身在大火之中,看上一眼,便可以让人忘却危险。 如果有可能的话。 易潇想一直与她对视。 那双眸子里的东西,平静而又圣洁,带着怜悯与仁慈,让人挪不开目光。 可是这具身子里的“主人”,躁动而不安的哭喊,扭动身子,在大火的烟气之中痛苦难耐。 易潇感受不到这份痛苦。 他从头到尾,都只像是一位客人。 可他感应到了女人的目光。 女人像是在与“自己”对视。 是的。 易潇感到视线逐渐变窄,上下合拢。 婴儿哭喊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 耳边的火焰声音越来越大。 他努力想睁开眼,却抵不过黑暗来袭。 这双眼的主人,最后合上了眼。 易潇看到一片黑暗。 他试着睁开眼。 比任何一次尝试都要轻松。 他就这么轻松的睁开了眼睛。 他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女子,记忆的断续,在这一刹那拼凑了回来。 白衣女子将他搂在怀中,缓缓抬了抬。 易潇努力伸出襁褓里的手,看了看自己这双稚嫩到了极点的手,艰难上移,最后触碰到了白衣女子的面颊。 白衣女子抱着他,缓缓偏转身子。 小殿下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远方火海之外,几人带骑,远远驻足,火海之内,死去的凄凉尸体,遍地嗤然作响的鲜血。 他看到了林意,站在火海之外,失魂落魄,被人拉出大火范围。 他看了一圈。 最后目光回转,望向自己的娘亲。 慕容低下头,与他对视。 易潇看到了白衣女子眸子里倒映的金色。 她的眸子里,襁褓里的婴儿,不哭也不闹,平静倒映在瞳孔的水波之中。 那婴儿的眸子里,大金之色,像是盛满的酒杯,要溢出来。 易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没有牙齿,舌头也使不上劲,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回归了原点,迟钝而无力。 他念出记忆里的那两个字。 “慕容” 白衣女子居然没有丝毫的诧异,反倒轻声笑了。 一笑倾城。 她温柔搂着襁褓,嗯了一声,缓缓倾下身子,在这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耳边呢喃。 “钥匙匣子” 易潇的瞳孔收缩。 这是一场盛大的火宴。 也是一场修罗之宴。 这一夜的大火,杀死了许多人。 也杀死了一条鲜活稚嫩的生命。 但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场大火,是另外一人的重生。 (第四卷很快要收官啦~撒花~)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与师兄同榻的日子 清晨的微光照破窗棂。 小殿下睁开眼。 预想之中的神魂炸痛并没有出现。 脑海里的记忆,像是流水一般潺潺流动,株莲摇晃,思绪平稳。 这是一种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状态。 像是腰背被托在云端,四肢软绵无力,耳边一直有温柔的风气吹过,全身浸泡在温暖的温泉中,水流无形,并不黏人。 想要多睡一会,再多睡一会。 易潇缓缓阖上眼。 他没有去想,自己此刻身处何处;也没有去想,自己身旁有什么人。 他什么都没有去想。 就只是这么静静的,躺在榻上,闭上双眼,拉了拉薄被。 放空思绪。 脑海里火焰的破空声音还在继续,只不过缓缓飘散,最终在脑海里消弭。 慕容轻声呢喃的声音还在耳边。 “钥匙” “匣子” 钥匙和匣子。 是北原龙脊大雪山上的那个匣子吗? 那个匣子里,原来放的是钥匙啊。 易潇曾经无数次的想过一个问题。 人为何而活? 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要如何度过? 易潇本以为自己活不过十六岁。 因为那两道天缺绝症终日纠缠着自己。 而兰陵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经韬殿的小殿下,是一位性子孤独,甚至有些孤僻的古怪人物。 小殿下不外出,不游猎,不修行。 小殿下整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或者去齐梁书库,除了以株莲相阅书观卷,将外面的世界,以文字的形式烙刻在脑海里,便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小殿下究竟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小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小殿下自己也不知道。 他努力的去想,却想不出来,也想不起来。 想了很久。 他只是觉得,想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真的很不容易。 出门就会找上麻烦,不出门麻烦会找上你。 平民子嗣不例外,江湖游侠也不例外。 王侯将相,自然也不会例外。 命运就像是早已经埋下的丝线,设置好了拉起的时间,拢紧的时间,即便你不踩上去,它也收缩到你的身上,最后勒紧你的血肉。 小殿下残缺的记忆里,像是破碎的大陆,重新拼接了一块。 春秋元年的江南道大火,他似乎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清了这场火灾的真相。 比起“旁观者”,更像是 客人。 而最后睁开眼后,反倒像是,主人。 小殿下吃力蹙了蹙眉头。 这段记忆,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这场大火的后续,并没有接上断续。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 不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情。 他静静想了片刻。 然后睁开眼睛。 然后偏转头颅。 然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 那人也偏转头颅,正看着自己。 因为角度的原因,小殿下躺在床榻上,却并没有看到一张垂直于视线的脸。 平行。 因为那人也躺着。 李长歌望着小殿下。 他比小殿下醒的要早。 一直看着小殿下睁开眼,又阖上眼,到如今再睁开眼,看到自己,李长歌一直都没有说话。 长歌师兄轻声说道:“醒了?” 有些恍然。 易潇眼前因为角度原因,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此刻变得鲜活起来,长歌师兄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小殿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跟长歌师兄躺在一张榻上。 准确的说。 这张床榻,并不算大,两个人睡,应该算是勉强。 那层薄被,被自己刚刚顺手拉扯,拉去了一大半,李长歌勉强拽住了一角被角。 长歌师兄微笑看着自己。 他的面色似乎并没有任何尴尬。 小殿下面色却有些古怪起来。 他想坐起身子,结果双手撑榻,肘节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只能软软依靠在背后墙壁之上,居然是连下榻都做不到。 这张床榻,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小。 小到了,师兄跟自己,不得已要黏在一起,如果躺下来,几乎就是肌肤相贴,如果面对而睡,一方不扬起脖颈,甚至会 发生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好在自己靠在榻背上,并没有发生这种惨剧。 只是之前发生了什么 小殿下不敢去想,也没有去想。 李长歌躺在榻上,小殿下半个身子靠在榻上,这样的一副景象,也有些值得琢磨。 颇有小鸟依人感觉的大师兄,此刻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以前没有仔细看过你。” 易潇微微一怔。 大师兄居然笑了一声。 “这会仔细看了,发现外面说的果然不错。” 李长歌由衷的赞叹道:“你生得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小殿下感觉面颊有些炽热。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大师兄轻柔笑了笑。 他刚刚渡过雷劫,身子骨乏力的很,再加上那根被老剑仙插入脊梁内的新剑骨,正处于适应主人的期间,所以他比起小殿下来,还要虚弱三分。 李长歌面带笑意,极为缓慢,极为缓慢扯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被子。 “躺下来吧。”大师兄淡淡道:“别浪费力气了。” 小殿下低下头。 床榻很小。 师兄很大。 当然是个头。 当然是身子骨的个头。 易潇有些微惘。 他没有如李长歌说的那样,就这么躺下身子,而是抬起头来,环顾一圈,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狭小的屋子,三面皆壁,一面开窗,微光就从窗口洒落进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张狭小的床榻,一切都很完美。 不,如果不是因为这张狭小的床榻上躺了两个人 两个大男人。 小殿下当然觉得李长歌是个很好的人。 这位北地小剑仙的性子好,脾气好,纯挚,朴实,善良 师兄好归好,应该归大家,而不是归我啊。 那位妖孽把师兄领走? 把我领走也行? 胡思乱想之中,易潇心头咔嚓一声。 撑起的双手逐渐无力,身子开始下滑。 按照这个趋势 突然有人推门而入。 谢天谢地! 小殿下万分希望来的人能够伸出援手,把自己和长歌大师兄分开,以至于不要如此亲昵的黏在一起,再让别人看到了误会。 推开门的是青石和尚。 易潇由衷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外人,看见了也不会传出去。 然而 当青石看到这略显旖旎的一幕,居然丝毫也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吃惊,他只是感慨了一句话,便让刚刚开口准备求救的小殿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床能挤得下第三个人吗?” 小殿下目瞪口呆。 青石惋惜的看了看已经被两人挤满了的小塌,无比遗憾的表示:“我也想上榻啊。” 易潇愕然看着推门而入的第二个人。 那人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进门,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看着小殿下和李长歌的床榻,没来由焕发了光彩,大力拍着青石肩头:“相信我,挤一挤,能挤进去的!” 青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叶十三舔了舔嘴唇,心向神往:“如果能挤下三个人,那一定能挤下四个人。” 小殿下面色有些苍白。 直到门内进了第三个人。 公子小陶自己轮转推着轮椅,进了屋子,淡然瞥了眼床榻之上的小殿下,语气漠然:“这是南海最好的养魂之地了,一张床榻,不知有多少人想着躺上去,好好享福吧,也就四五天的时间给你养魂。” “四五天?” 易潇嘴唇有些发干。 他扭过头来,望着身旁满脸木然的杀胚师兄。 师兄平静说道:“认命吧。” 师兄是个很好的人。 全天下都知道,这位北地小剑仙,修的是天下大善之道。 易潇无数次听到魏灵衫说,李长歌是一个温柔的人。 是了。 大师兄会很关切的问自己被子够不够,要不要关窗户,会不会很热,热了要不要脱衣服,会不会很冷,冷了要不要多穿他的衣服 的确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小殿下一开始有些担心这位长歌大师兄 直到一位陌生姑娘与魏灵衫一起入了木屋。 小殿下愕然看到那位名叫沈莫的姑娘,忍着哭腔喊了一声夫君。 杀胚师兄却笑得很开心。 这间屋子里下的禁制,是南海最好的养魂禁制,也是天下最好的养魂禁制,南海圣会里许多人受了神魂重伤,所以这间屋子,还有其他的等待者。 譬如青石,还有叶十三。 禁制内不能随意出入,屋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魏灵衫与沈莫会一直等在屋外。 一直等到自己和师兄养好神魂,或者禁制期限抵满。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小殿下与李长歌挤在一张狭小的床榻上。 李长歌温柔的说话,小殿下平静的倾听,呼吸两次,慢悠悠嗯上一声。 有一搭没一搭。 一直到夜深人静。 小殿下睡意沉沉,闭上了眼,鼻音轻柔的嗯了一声之后,再没有出声。 身旁的杀胚师兄便收敛了笑意,安安静静,也不说话,望着窗棂外的漫天星光。 终巍峰的山顶。 距离苍穹很近。 星光落在李长歌的面上。 这个男人面色无喜也无悲。 他缓缓,缓缓合上了眼。 (ps:第四卷快收官了,精雕细琢。今天码了很久,就只有一章,大家不用再等啦~) 第二百一十九章 师兄的剑 木屋小榻上。 李长歌闭上了眼,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 星光洒入小屋,大师兄将被褥大部分都留给了小殿下。 易潇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并没有睡着。 睁开眼后,小殿下很缓慢的挪动头颅,确保自己的动作幅度,不会吵醒身旁浅睡的大师兄。 易潇仔细端详着李长歌的半张侧脸。 单凭北仙二字,随便砸在江湖任何一处,都足以掀起天大的汹涌波涛。 但谁能想到,北仙并不是高高踩在云端的仙人,世俗的疾病缠绕着他,凡间的痛苦也折磨着他。 大师兄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呐。 世间所有人,都认为“北仙”二字送给他,是再合适不过的称谓了,然而仙人之漠然无情,却与大师兄截然相反。 大师兄是一个温柔要溢出来的人啊。 大师兄也是一个杀气要溢出来的人啊。 除了北仙的头衔之外,他还有一个杀胚的称呼。 一人杀上八尺山,杀得棋宫鲜血淋漓,上下噤声。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殿下动作轻柔,将被褥一点一点拉扯掀起,挪到李长歌的身上。 杀胚师兄,北地剑仙。 他想到了三个字。 “非人哉。” 不知道有多少见过李长歌的人,在沉默良久之后,都抛出了这么三个字的评价。 他不像是人,所以远离人间的仙人称谓,最适合他。 小殿下忽然觉得,身旁的男人,脸上所有溢满的温柔,在消失之后,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活的像是一把剑,宁折勿曲。 却从来不是被自己握在手中。 银城的城主,姓曹的男人,把他当做世上最锋锐的一把剑,握在了手中,而他本身的确就是这世上最锋锐的一把剑,没有之一。 他也是一个普通人的啊。 在没有人的时候,这个温柔的男人其实也不会笑的。 他不知疲倦的行走在这世上,拔剑又收剑,救人或杀人,始终带着微笑,是为了什么呢? 小殿下想了想,想不出来。 人生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意义。 就算是北仙,也只不过是披着素衣的普通男人,比大部分人能打“一点”,行走江湖,潇洒不羁。 大家总有一天要死的。 总会死掉,然后离开这个世界,去往下一个地点。 求什么长生?都是骗人的。 小殿下相信有仙人,却不相信有长生。 小殿下轻轻,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旁有人也叹了一口气。 一张木塌上,两个男人挤在一起,彼此距离近的有些不应该,只是两人都木然望着屋顶,窗外的星辉伴随元气萦绕在屋内。 两人彼此都有心事。 于是就这么一直沉默。 沉默了很久。 大师兄先开口:“你准备什么时候娶小师妹?” 小殿下抿了抿唇,想了想这个问题:“如果按照齐梁的传统,需要提前一年准备,纳吉,彩礼,婚堂,发帖” 师兄笑了笑,温柔打断了小殿下:“所以什么时候呢。” 易潇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淇江南北的规矩,皇室贵族,都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来准备。” 萧布衣与唐小蛮大婚之前,齐梁皇室要准备盛大的彩礼,婚宴,需要接近一年的时间来筹备,约莫到了新年,二殿下与唐家大小姐环游十九道归来,便是两人大婚的日子。 淇江南北,的确是这个规矩。 越是权贵,需要准备的时间越长。 昭告天下,宴请四方。 李长歌笑了笑,轻柔说道:“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在催婚。” 接着他顿了顿,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杀气:“小师妹并不在乎规矩。” 易潇低垂眉眼,认真说道:“我也不在乎。” “好。” 身旁男人的杀气陡然收敛,他笑着说道:“那出去以后,就拜个堂吧。小师妹除了我没别的亲人了,不需要什么复杂的仪式,也不需要昭告天下,至于后续的仪式,齐梁那边再慢慢准备。” 杀胚师兄温声细语念道:“我怕我看不到小师妹的盛大婚宴了。” 小殿下蹙起眉头。 李长歌平静说道:“过不了多久,我应该就要离开了。” 易潇悚然一惊,仔细端详着身旁男人,株莲相开启,瞳力运转,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大师兄身上有什么伤,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他的剑骨换新之后,整个人宛若新生,血液蓬勃迸发生机。 李长歌笑了笑,道:“没伤。别看了。” 易潇抿了抿唇。 “我要去一趟天极海。” 李长歌平静说道:“我会带着沈莫,从南海离开,直接去往天极海。” 他低垂眉眼,自顾自说道:“北地银城的事情,我也不想去管了,师父还有一缕神魂,若是那人不出来为祸,便放了她一命。” 杀胚师兄顿了顿,认真说道:“如果她出来了” 李长歌一字一句说道:“北原寒酒镇,我留了一间屋子,那里面有一样东西,算是送给她的礼物。” 小殿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长歌低垂眉眼,轻声说道:“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易潇偏转头颅看着他。 “如果不出我的意料,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一个消息。” 大师兄放缓语速:“这世上真的有转世。” “因为霸王的转世之说已经被人证实了。” 小殿下有些微惘。 “救我一命的是大楚昔日的国师赵淳风,自囚生死,压在藏剑山底。”李长歌凝视易潇,认真说道:“赵淳风喊了一声大王,这一声喊出来,天下人就都知道了。” 易潇面色仍然有些迷惘。 “南海圣会,九成的人都死在了留仙碑里。”李长歌面无表情,一字一句:“诸方势力损失惨重,西域保留的实力最为完整,西妖已经起驾回程,离开南海了。” “还有人在猜赵淳风喊的那声大王是谁。” “但西妖已经回宫了,出不了多久,这个秘密就会为天下人所知。” 李长歌挑了挑眉:“其实在大部分人眼里,这着实算不得什么秘密。” 小殿下有些口干舌燥。 他知道大师兄的意思。 大楚。 霸王。 李长歌平静说道:“不管你到底是不是,你都只能成为霸王转世。因为北魏和西夏,一定会借着霸王转世的消息,来掀动齐梁内乱,引起复国的狂潮。” “大楚的残甲旧部仍然还有,当年在天阙立旗的霸王,是绝无仅有的千古一人,气吞寰宇。” “齐梁内部很有可能会有诛心言论,言官上奏,死谏,可能会导致朝政的破裂。” 小殿下一阵默然。 大师兄想的很细,但 这些担忧,真的不会出现。 一国之中,对于舆论把控最为严格,若是有危害齐梁皇族重大利益的不实言论,被查处出来,轻则斩首示众,重则株连三族。 兰陵城如今上下一块铁板。 萧望经营了近二十年的君臣关系,朝野一片空前的大好。 齐恕先生未曾南下或北拒,甘心在妖族试探的前提之下,舍身去做皇都之中的一根定海神针。 如上种种,即便是小殿下身为霸王转世的消息,被北魏那位紫衫大国师化为蛊惑人心的言论,也能被轻易化解。 兰陵城内甚至不需要苦心积虑对抗诛心之语,只需要传出一句“霸王转世落在兰陵,也不过是三殿下,可见齐梁天命所归”,顺势而为,祸福颠倒。 李长歌说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 说的便是这些琐碎的担忧。 小殿下安静听着。 大师兄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严肃,无比凝重。 他最后顿了顿:“刚刚说的那些,我都不关心。” 小殿下怔了一怔。 “赵淳风对我说,这根剑骨给了我,要我帮他长伴大王。” 李长歌认真说道:“他救了我的命,所以他的恩我一定会报答。” “如果你想揭竿而起,做那个大王。” 师兄盯住小殿下的眼睛。 他缓慢说道:“我就帮你做那个大王。” 师兄说这句话的时候,慢条斯理,平静而从容。 这句话不带着任何的野心。 是了。 师兄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剑”。 谁都想握住他,魏皇,银城城主,他们最后都失败了。 小殿下看着杀胚师兄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李长歌满意的笑了笑。 “很好。” 他卸下自己的白凉木髻,撇成两截,将其中一截递给小殿下。 小殿下接过木簪,感应到那股触目惊心的剑气。 剑气之盛,比起之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剑气,完全超越了西妖东君青石如今抵达的层次。 宗师不,绝对不是宗师之境。 大宗师之境? 小殿下只有九品,他不敢妄自揣度。 李长歌轻声说道:“赵淳风把他的剑骨给了我,元气也给了我。” “这半根木髻,勉强算是一把剑。” 师兄微笑说道:“是我留给这世上最后的一把剑。” 他拍了拍小殿下的肩头。 “这把剑,送给你了。” 今天只有一更 第二百二十章 这座江湖,真是无趣 “听闻圣岛有位能雕篆传送法阵的姑娘。” 大师兄看到小殿下收下木髻之后,声音轻柔:“天极海太远,来回往返很麻烦。如果有可能,我想请她为我制作一座法阵,方便我能够节省一些时间。” 小殿下微微一怔:“青梨?” 说到了这位圣岛的大光明左使,易潇立马想到了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大光明宫宫主。 “圣岛的那几人还没有离开南海。”大师兄瞥了一眼小殿下,笑道:“整个圣岛最年轻的高端战力都在南海,看样子似乎在等某人病愈康复?” 易潇有些微惘,反应了一下,下意识道:“在等我?” 李长歌点了点头:“我能感应到剑宗明的剑气。” 大师兄有些微惘,皱了皱眉:“他如今的境界高的离谱,压着独孤不肯出鞘。如果我换做是他,中原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的地方,不如出海远去。” 小殿下抿了抿唇。 大师兄不动声色,平静说道:“你的神魂本就极强,如今觉醒之后,稳坐神魂之境妖孽第一人的位置,圣岛会毫不犹豫把资源都留给你,而剑宗明这种人,是决然不会在乎圣岛主人位子的。” 小殿下苦笑一声:“圣岛早就有意愿唤我回去,走一趟五老山,圣岛年轻主人的头衔应该就算是坐稳了。只是我对这些真的没有兴致。” 大师兄的眼神有些微妙。 小殿下认认真真说道:“此间天下事,我一件也不想沾染,只想独善其身。” 大师兄低声笑了笑,“这世上无数人为了功名利禄抢破了脑袋,却不能如愿。你不愿沾染其中,却偏偏被其缠身,不能清闲。你的三样身份:齐梁皇储,圣岛少主,天下妖孽哪样都足以羡煞世人。” 小殿下也笑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求而不得了吧?人生在世不称意,有所求,就有所不得。” 小殿下忽然收敛了笑意。 大师兄也不笑了。 两个人静静对视。 齐梁皇储,圣岛少主,天下妖孽,哪样拿出去,都足以羡煞世人。 说的一点也不错。 可若是少了哪一样,易潇都已经死了。 想清闲,要先活下去。 小殿下的话听起来有些“得了便宜卖乖”的嫌疑,可却是实打实的道理。 摸滚打爬,生死一线,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哉。 小殿下轻轻笑道:“我不会接圣岛的摊子,外面那四个准妖孽,在圣岛苦修多年,为了一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我一个清心寡欲的外来人,在大黑暗圣山修行的那一年里,生生吞了他们那么多资源,到头来还要跟他们抢圣岛的位子,未免有些过分了。” 小殿下顿了顿:“剑宗明是大光明宫宫主,我会拜托他把青梨接到南海,为你留一座传送阵法,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大忙。” 李长歌拍了拍小殿下肩膀:“照顾好小师妹。” 小殿下微怔,看着李长歌温和的笑脸。 两个人异口同声道了同样的两个字。 “谢谢。” 时间流逝。 小殿下与大师兄素日里躺在床榻上,床榻虽小,却挤成了习惯,两人每日讨论剑道,交换心得,并不觉得时间有多难捱,彼此神魂在荒域里都得到了不小的裨益,恢复的极快,不到三天,就被公子小陶赶下了这张养魂功效大好的床榻。 青石和叶十三在南海圣会之中,神魂也受了不轻的创伤。 青石还好,神魂之争输给了叶十三,好在有留仙碑之中半缕地藏魂魄,因祸得福,反倒是南海道胎,如果不是那颗救命仙丹留住了魂魄,便是被小殿下在紫府之中打的神魂崩碎,甚至要跌出妖孽之境。 小殿下临走之前面色古怪拍了拍青石小和尚的肩头。 自己与大师兄的同榻日子已经告落了。 现在呢,就是青石与某位“大师兄”崭新同榻日子的开始。 幸福啊,美满啊,憧憬啊,诸如此般的种种情绪从神魂受创之后,依旧能够焕发容光的两位妖孽脸上,居然依稀可以看见。 缘,妙不可言。 木屋之外。 有两拨人正在木屋之外。 一拨是齐梁零零散散从荒域劫难之中活了下来的人马,此刻各自休养,并没有回到齐梁的山头,而是跟在了一位怀抱狭长刀鞘的紫衣女子身后,老老实实在这间木屋之外等了三天三夜。 另外一拨则是以大光明宫宫主为首的圣岛阵营,包括王植在内,一共有四位年轻的准妖孽站在剑宗明身旁,十数个身罩黑麻大袍的高瘦身影依次排开,腰间拴着印有“五老”字样的腰牌。 五老会。 小殿下与魏灵衫眼神交错,彼此心领神会。 郡主大人点了点头。 木屋之内的养魂榻,养魂功效极好不假,可养魂之时,切记喧嚣,魏灵衫来到这间屋子之外候着,三天三夜,即便有隔音法阵,身后也没有一人敢发出丝毫声音。 而圣岛的那拨人马就更加恐怖了。 大光明宫宫主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将独孤横搁在膝上,闭上眼后,便像是一块磐石入定下来,直到小殿下出屋才睁开眼,缓缓扶膝站起身来。 他身后的四位准妖孽,两男两女,一言不发,目光全都停留在那柄独孤之上。 令人觉得悚然的,还是那一共十八道高瘦黑袍身影。 不仅仅是服饰,身高,体态,气质,就连行动之时的细微末节,都是一模一样,俱无不同。 圣岛的来客,先是四位准妖孽抵达,然后这十八袭黑袍才至。 郡主大人只觉得这十八袭黑袍的气质太过阴鸷,明明修为不高,却偏偏令人心悸。 如枯草,如死灰。 肤色惨白。 大光明宫主站起身子,将独孤栓在腰间,面色平静扫视一圈,向小殿下招了招手,也不说话,身后四位准妖孽十八袭黑衣齐齐动身,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易潇轻声道:“等我片刻。” 魏灵衫点了点头。 “这十八袭黑袍,是圣岛留给未来主人的礼物。” 剑宗明挑了一条南海幽静的小道,漫步在仙岛雾气之中,山路蜿蜒,仙气弥漫。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出了这十八袭黑袍,类似于钟二的控弦之术,腰上印有“五老”的腰牌,绝非凡品。 圣岛未来的主人。 山主大人曾经说过,有资格登上这个位置的人,要么就是超脱了九品,要么就是真正列入了妖孽范畴。 如今大世,超脱九品并不算太难。 而天下魔宗一座山,在大世之中需要一位真正惊艳的主人,而青木剑胚王植也好,其余四座圣山的年轻天才,都不够资格,去做那个扛鼎之人。 若只论资格,小殿下够。 大光明宫主剑宗明则是绰绰有余。 剑宗明轻声笑道:“听说你在大稷山脉屠了两千甲。”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话音带笑,字里却不带笑。 小殿下点了点头。 “这十八袭黑袍,若论战力,我在九品境界便可一剑拆之。”剑宗明平静说道:“可有些事情,一人做不得。所以这是留给未来圣岛主人的东西,有些事情,他们可以代劳。” 天下不平事,最忌因果沾身。 一剑可倾江河湖海,却不可倾千人之师。 小殿下明白剑宗明的意思。 若是有那十八袭森然如铁的黑袍跟随,大稷山脉,便不需他亲自冲杀,立下如此杀孽。 这等死物,被人铸造出来,纯粹堆叠体魄,需要耗费大量的资源,可逆天之处,便在于剑宗明所说的“代劳”。 代劳二字,代的是劫难,是因果的僭越惩罚。 魔道修行者,沾染天劫,若是圣岛五老会愿意借出这等死物,便是替起抗下一般的雷劫,也绝不是问题。 剑宗明轻声说道:“我欠了山主一个恩,可圣岛的位子不适合我。” “抵达了我的境界,五老会开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会心动。”大光明宫主轻声笑道:“因果于我如浮云,那些老魔物急了心想找一个庞大资源的继承者,现在最适合的人,就是你了。” 小殿下有些微惘。 他细声问道:“有你坐镇圣岛,他们有必要这么急着选出圣岛的下一任主人?” 剑宗明沉默了。 单论杀力。 手持“因果”砸碎银城城主魂魄的李长歌,手起剑落,天下第一人的神魂支离破碎,如此杀伐之力,便已经算得上是天下第二了。 有这位早生十年的“剑仙”甚至“大剑仙”境界的大光明宫主坐镇,圣岛几乎是气吞万里如虎的势头。 剑宗明没有说话。 他大有深意瞥了一眼小殿下。 两人保持着微妙的沉默,一路走了半柱香时间,山路尽头,是潺潺流水,延伸至一处湖泊。 剑宗明驻足。 小殿下听到他说:“中原气数起,天下妖孽生。” 这句话带着一股子意兴阑珊。 “行走十六年,看遍百般人,拿得起剑的便是少数,放得下剑的基本没有,拿起放下,才算是剑修。” “中原的剑修,寥寥不过十人。” “若是李长歌早生十年,这座江湖,对我而言还算有些意思。” 剑宗明顿了顿:“我现在在等一个人。” “只有那个人,值得我出上一剑。” “我不会等上太久,最迟一年,这柄独孤便会自己出鞘。” 大光明宫主笑了笑:“哪里顾得了出鞘之后,圣岛又是什么模样?” 他站在湖前,也不发力,微微跺足,湖水炸开,有一人纯粹由水珠凝形,双手扛鼎,背后两杆大旗飞扬,模糊如镜像。 所有景象,在水汽炸迸之中一闪即逝。 剑宗明木然看着那人的身形消弭在水雾之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喃喃道:“这座江湖,真是无趣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楚浮沧歌(终) 剑宗明站在湖畔。 水汽慢慢散开之后,湖底一阵翻涌,数量磅礴到一种可观程度的剑气,开始缓缓攒动,随着湖畔白衣男人微微抬臂,以一种庄严肃穆的形式破开湖水,压抑极为缓慢的倒着倾泻出一条瀑布。 一条剑气瀑布。 也是剑器瀑布。 这些古剑仙气盎然,锋锐十足,剑锋之上还隐约跳动着扑朔的雷光。 “赵淳风那一剑破风雷,除了我以后,应当就只有你看清了。” 剑宗明淡淡说道:“你有株莲相,这一剑的玄妙瞒不过你。想要破开天劫,要么顺势而为,要么逆天而行,他可以一剑破开风雷,行的是逆天大道,却是废去了一整根剑骨,作为逆天的代价,一剑劈散了整座雷云。” “天劫只杀逆天之人,这一剑既是逆天,又是顺天,递出这一剑,他便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天劫倒是乐得被他劈散,结局注定,因果生根,只等开花。” 他拿一种略微嘲讽的声音说道:“剑修一生,只修一把剑,也只修一条道。一条剑道,宁折不屈。” “所以赵淳风的这一剑,我不认。”大光明宫主木然说道:“他说这是霸王的一剑,我不相信。” 水汽散开之后,灰色道袍的棋圣大人站在了湖面之上。 明明是无端出现,可他脚底踩踏着湖水,随湖水一同起伏,却不生出额外的涟漪,整个人如同一叶浮萍,不可思议的凭空扎根。 棋圣的头顶,是一片黑压压的剑器不断上浮,最终汇聚成一块巨大的废铁。无数剑器被剑宗明以剑意驭使而出,从湖水被吸出刹那砸入那团“瀑布”之中,须臾之后,不断有雷光在那团“瀑布”阴影之中闪烁跳跃。 小殿下眯起眼。 湖上两人都未曾说话,气氛却只是极静,并没有杀气。 棋圣大人的胸口,宽松的道袍微微随风抖动,抖落出一道衣口,素白衣襟之中,一道狭长的剑伤,常人无法看见,落在生有悟莲瞳的小殿下眼中,便腥红得有些刺眼。 这是一道剑伤。 虚剑砍出的剑伤。 这样的一道剑伤,当世之中,除了剑宗明,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砍出。 李长歌也不行。 没有人知道,剑宗明的虚剑是如何驾驭,为何不是实体的剑气,却能伤人如此之深。 所以小殿下有些想不明白。 棋圣大人并没有因为这道剑伤,而有任何的愤怒,怨怼,或是记恨。 反而流露出了一丝很淡的欣喜。 棋圣大人凝视着剑宗明的腰间,一柄古朴长剑栓在腰间,虚实两把剑入了一把剑鞘。 魏奇挑了挑眉,道:“这柄剑如何?” 剑宗明保持着双臂微微抬起的动作,抬起头来,望着上方数十把被自己拧作废铁的剑器。 这些剑器,都出自风庭草庐。 出自剑主大人的剑冢。 棋圣讨要了数量不小的一拨古剑,作为镇压南海十八山气运的剑器,压在奉剑池内,说折就折了? 大光明宫主望着上方拧作一团的“剑器瀑布”,声音轻柔说道:“对我而言,这世上除了独孤以外的剑,便与上面的每一把剑都一样。” “都是废剑。” 小殿下听得有些默然。 这句话里的漠然意味实在太浓。 这世上除了独孤的剑,那自然是包括吕圣的六韬,包括凤庭的十四名剑,甚至包括霸王的三门藏剑 也包括“因果”。 剑宗明唇角微翘:“不过因果这柄剑,比我想得还要有些意思,所以我可以勉为其难的把它留在鞘中。” 棋圣轻轻笑了。 他双手拢袖,十指不出衣袖,撑在宽大衣袖之中,“既然如此,这柄因果便赠给你了。” “放心,你的一剑,不算白捱。”剑宗明不动声色说道:“拿了这柄因果,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帮你做到该做的事情。” 两人的说话并没有避讳着小殿下。 剑宗明忽然拍了拍易潇的肩膀,平静说道:“你也大可以放心。圣岛五老会那边的意愿,你无须理睬。有我和山主大人在,五老会不敢为难你。” 他之前挑的一条小路,曲折绕过了南海几座仙山,最终将小殿下送到了这里。 “人,我送到了。”剑宗明低垂眉眼:“大恩还大报,小恩换小报,所以即便我拿走了因果,圣岛与南海也并无亏欠。” 棋圣大人笑了笑,微微颔首:“自是如此。” 大光明宫主再度轻轻拍了拍小殿下的肩头。 他腔调平静说道:“不要让我等太久。” 小殿下有些微怔。 棋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南海仙岛雾气很大。 小殿下开了悟莲瞳,才发现湖泊对面,一座小山若隐若现,极为熟悉。 藏剑山。 棋圣道袍摇摆,双袖拢起,轻轻揖了一礼。 小殿下连忙还礼。 “这趟南海的浑水,多谢殿下救局。”棋圣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沙哑。 易潇看着这位双鬓灰白的老宗师,一时间有些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棋圣大人依旧神采飞扬,可眼中那点光芒却抑制不住的黯淡下去。 岁月不饶人,可杀人的不光是岁月。 棋圣没有去看头顶那团投射下来的“阴影”,失去了主人操纵的剑器瀑布,在剑宗明走后便开始摇摇欲坠,因为拧在一起过紧的缘故,也只是摇晃,而不至于跌坠。 藏剑山残余的剑气很盛,托住了这团剑器瀑布。 棋圣大人就站在这团阴影之中。 “因果这柄剑很挑主人。”他认真说道:“如果当今世上没有人能取得出来,那我可能要找一个老朋友帮忙。” 他顿了顿:“殿下应是知道的。那人名叫赵淳风。” 小殿下点了点头。 棋圣自嘲笑了笑:“我不信他自杀了,他就一直锁在藏剑山下,几十年了,不肯出来,龟息假死,如果不是殿下此行来到南海,他真的可能会枯死在藏剑山山底。” 易潇没有说话。 棋圣微微抬袖。 藏剑山山前的湖泊有大风压境,将两拨湖水吹起,让开一条道路。 棋圣大人一手挽袖,对易潇做了个伸手邀请的动作,姿态极为讲究,儒雅,用的是春秋前的文士礼仪。 易潇同样以春秋前的文士之礼回敬,然后踏上了那条湖泊劈开的风道之上。 乘风而行,不是直上九天。 而是随风入湖。 湖水被大风风壁挤开了一条狭小的通道口,却足以两人进入。 棋圣与小殿下下落了数十个呼吸,便落到了湖底,两拨湖水被风压紧紧排开,脚踏实地之后,棋圣一手平举,凭空做了一个“叩门”的动作,于是那条风道便由竖直变为水平,直直打通一条水道。 棋圣大人在前方一路前行。 小殿下跟在他的身后。 原来藏剑山下,居然有如此光景。 当年八大国期间,灭国的儒士棋手,如今白发苍苍,藏在南海的“洞府”之中。 谁也不曾想,居然会是真正的“水月洞天”。 湖底之中,被元气摒开的洞府门口,一位位老人闻风而来,走出洞府门口,站在湖水水底,微笑对棋圣大人挥手。 魏奇一一挥手示意,以春秋前的文士大礼相待。 小殿下跟在魏奇身后。 诸位老棋手老国师,隔了极大的岁数,依旧笑着施礼,片刻之后,无一不惊讶于这个年轻墨衣男子的礼数周全,动作严苛,连一丝失误都没有出现。 百年洞府,灯火通明。 一盏盏的元气灯火,悬浮飘摇在湖泊水底,一直通向藏剑山的最底最深处。 藏剑山露在仙岛陆地上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老人们走出洞府,驻足相视,行注目礼,目送棋圣大人与小殿下。 “春秋前,六大国篆养的棋师数以十万来计,能入帝王之家,作为幕后之僚的,不过数百数十人。”棋圣轻声说道:“彼时棋道大盛,只可惜世间之事,盛极必衰,春秋之后,棋道便是一蹶不振,即便风庭六年一度的剑酒盛会,也是重剑而不重酒,棋酒并列拢入一起,作为助兴之事罢了。” 小殿下有些咋舌,轻声问道:“这该是养了多少亡国棋手?” 棋圣笑了笑,并不搭话。 他走到了一处洞府之前。 正处在藏剑山山底之中。 洞府前的两盏烛火摇曳,棋圣并没有推门,只是一只手虚搭在门上,让出了半个身子,对小殿下说道:“把手搭上来。” 易潇抿了抿唇,将手掌贴上洞府石门。 像是掌底贴近了世界。 有个缥缈的声音,在水下响起。 小殿下头皮发麻。 “咿” “呀” 他睁大双眼,耳边洪流回荡。 有人拿细腻的戏腔嗓音,轻柔在他耳边唱了起来。 “淇水汤汤,有那过江儿龙王” “江湖沧沧,谁道浮沉悲凉” “北凉银城风雪苍,呜呼剑冢人间藏” 这三句戏腔一出,小殿下鼻腔一酸,忍不住松开了手,整个人跌坐在地。 他不愿推门而入。 棋圣帮他推开了门。 洞府之内,没有那位大红戏衣的绝美女子,红帘遮面,咿呀唱腔。 一片凄凉。 不大的石壁之内,有无形的声音在不断碰撞,回荡。 浮沧歌。 没有词,只有音。 苍凉古老的曲调,砸在心底,入骨十分。 棋圣喃喃道:“知道浮沧歌从哪里来的吗?” 魏奇蹲下身子,摩挲着古老破旧的手镣脚链,抬起头来,看到了那面破碎龟裂的阴阳石壁。 一阴一阳,阴面已经尽数破碎,阳面依旧鲜活如初。 石壁之上,刻着一个大字。 大楚。 当年的霸王,尤爱听戏,膝下的那个女子,便为他写了无数痴心的曲目。 唯独有一曲,倾尽笔墨写出,没有传出来,只给少数寥寥的几人听过。 只等霸王归来。 可霸王没有回来。 这首曲,便销毁在了世上。 魏奇声音极轻:“赵淳风跟我说过,浮沧歌分为四阙,大喜,大悲,大怒,大威。” “大悲的那一曲,被木鬼子记了下来,世上盛传的浮沧歌,便是那一阙大悲之曲。” 小殿下抬起头来,看到石壁上一行行模糊干涸的血迹。 那个叫赵淳风的老人,为大楚的王妃,穷尽指力,刻下了这一行鲜血淋漓的浮沧歌。 “两杆大旗,一袭红甲,楚字在掌。” “九千斤鼎,十万龙象,两肩来抗。” “玉露琼浆,酩酊黄粱。” “砸碎天阙,倒卧黄沙,举目环顾,尽是苍凉” “我愿一剑平山河,一剑开大江!” “一剑升明月,一剑落大阳!” “杀人剑,膝前藏,美人唇中酒滚烫。” “不愿求长生,只愿大醉三万六千五百场。” “三把剑,世间风流尽藏。” “活神仙,见我也怕,危楼高百尺,独坐九千丈!” “这浮沧世上,谁不唤我一声大王?” 大威。 极其威势。 只可惜。 世上霸王虞姬死,再无大楚浮沧歌。 新的一年,新的一卷,新的一榜浮沧大威!求月票 第一章 温茶(一更) 春秋十八年。 八月初。 南海圣会。 两条消息传出了南海,并且迅速传遍了整个中原。 一条坏消息,一条好消息。 坏消息是一位超越大宗师境界的远古大魔头从南海荒域之中脱困,以那位魔道巨擘的实力,足以轻松屠戮一整座人类城池。 好消息是那尊大魔头已经在南海伏诛,甚至未能走出荒域。 这场荒域浩劫。 齐梁北魏西关西域的诸方阵营,原本意气风发的百余人中,活下来的不到半数。 零零散散,元气大伤。 几位领军人物也都受了重伤。 而令人回味无穷的,是从南海传出去的消息之中,只字没有提到有关“鬼门”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留仙碑在这场浩劫之中崩碎。 而真正的真相,却无从得知。 荒域浩劫之中,银城城主推波助澜的那一面也被悄无声息的掩藏下去,叶十三,陶无忧,一众南海底蕴弟子的名字,在中原这座江湖,开始有了推崇而敬仰的意味。 荒域浩劫之中,站出身来的有很多人。 顶了这个名,则是南海的门下弟子。 而最大的功臣,那位钟家小二爷,却永远的匿在黑暗之中。 没有人知道,这位早夭的钟家小二爷,是南海策杀后卿的最重要一环。 钟二的一生,做了太多足以震惊江湖的事情,却一直默默无闻。 行走在黑暗之中。 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又会如何去死的时候,他能做些什么? 微笑,疯狂,平静,颓唐。 钟二留给这世上的,就只有一口棺。 当棺木掩下之后,便无人可以知道,他那张脸上是不是还停留在少年时候的模样?保持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对着这个世间发出无声的嘲讽。 小殿下去看了钟二的棺。 入了终巍峰洞府,他没有开启株莲瞳,去一窥这座千年洞府的玄妙之处,面色凝重给钟二揖了一礼。 圣会结束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 诸方造化抢尽,便像是鸟兽云散。 西妖领着西域的众人离开了仙岛,连一天也没有停留,这位西域主人也受了不轻的神魂之伤,只是她全然不屑于南海的养魂之榻,率先离了南海山门。 此后便有了一件让人觉得好生可笑的事情: 北魏西关齐梁三方的阵营,行李包裹都收拾好了,却偏偏不敢出岛了。 这位先行一步的妖族大圣转世,虽是个女子,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狠人,双手沾满无数人族鲜血,居然尤爱剥食人类年轻男子的面额肌肤,舔舐十指之后,剜出眼珠,在额头以指尖的火焰刻下刺青。 何等渗人? 闻风丧胆。 西域大雪,人族不能存进,八尺山境域之内,易守难攻。 可这位西域年轻主人对于淇江两边的“西壁垒”和“烽燧长城”,早已虎视眈眈,如果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的攻破其中一道,作为西域的“开胃菜”! 春秋这座江湖,已经安稳了太久。 杨羽公和江轻衣都不敢去赌。 赌这位妖族大圣是真的离开了仙岛,还是等着兜阵来一出“回马枪”,如果赌输了,那自己将毫无悬念的葬身在茫茫大海之上。 西妖尊为八尺山主人,即便是江轻衣身旁的任平生,对上这位不折不扣的转世妖孽,也只有被蹂躏虐杀的份。 杨羽公活了这些年,处世之道狡如狐,对于如何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好,早已经心知肚明,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活下去。 这趟南海之行,北魏留了那么些“种子”,侥幸也好,实力也好,从留仙碑的幻境之中熬了出来,道心圆满,以后成为森罗道殿会的中流砥柱,必然不成问题。 江湖也好,庙堂也好,站得越高,背后靠山越大,一棵树想要立起,根茎要够粗够长,要狠狠扎根在地底,树根形成复杂而无法一气拔起的脉络。 这些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年轻种子”,在成为殿会中说得上话的人物之后,便有资格成为自己的根茎。 北魏十万里的浮土面前,大家都是小人物,只有抱团,才能活得下来。 杨羽公甚至可以在南海厚着脸皮待上一年,直到魏皇陛下派出足够安全可靠的船只来接他。 江轻衣也不敢赌。 不过比起羽公老人,西关更需要休养,调整。 再过几日,便轮到了自己和任平生使用“养魂榻”的机会。 江轻衣在留仙碑的幻境之中,道心险些崩碎,若是没有任平生赠给自己的养魂小物事,便是要陨落在紫府之中。 他需要好好的休养。 任平生的剑道大圆满境界,放到道心境界之中,几乎称得上琉璃无暇,只可惜他的心中并非只有一柄剑,还有其他在意的东西,所以也被控弦之术侵入神魂,受了不轻的伤势。 两人率着西关零碎人马,就这么歇息在自己的山头,等着那位西妖彻底离开南海的消息传出来。 终巍峰洞府之中。 小殿下每日都会来这座洞府,找棋圣大人。 魏奇双鬓灰白,那双倒映山河的眸子失去了光彩,一片漆黑,看不出任何类似于喜怒哀乐的情绪。 钟二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赵淳风是他最交好的旧友。 叶十三和公子小陶,还有南海的诸多弟子,都会轮番陪着师尊,这个男人在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有着大宗师的气魄姿态,只可惜像是魂魄里的花朵,在一夜之间凋落了。 小殿下在钟二的棺前,发现了一个做工粗糙的傀儡。 那个傀儡被人小心翼翼摆放在洞府的偏隅之处。 洞府内壁有烛火摇曳。 石壁时而灰暗,时而通明。 那人保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背对小殿下,面对石壁。 小殿下看到了那人竟是微蹲身子,端着一盏茶瓷,似是在候着什么,准备随时将茶水递上。 茶瓷之内,茶水平稳。 有袅袅热气,如烟升腾,影子在石壁上游走。 茶是温的。 (ps:1今天是2018的第一天,祝浮沧的每一位读者新年快乐2第五卷的卷名想了很久,最后定了“鸳鸯羡”,这是一个很长,并且曲折的故事,可以明确的说,浮沧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第五卷,所以**会很“高”,希望能够借此封神。2一个好消息:浮沧有可能会迎来ip改编,让更多人看到的机会,所以熊猫会精心写好以后的每一章,以后每个月都会冲榜,一张月票要不了多少钱,对于熊猫而言,每一章月票都很重要,还请诸位借我月票!) 第二章 棋秤(二更) 齐梁的简大神将死在了留仙碑内。 这个名叫简肇薪的男人,是齐梁公认行事最为稳重最为妥帖的神将,这些年来,行事从未出过丝毫差错。 只可惜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小殿下替简大神将建了一个简陋的衣冠冢,楚东来和楚西壁给简大神将每日上香,敬酒,扫墓,这半个月来从未中断。 齐梁的伤亡同样惨重,只是一切都从叶十三的讲道开始,有些“幸运儿”没有去参加道胎的讲道大会,便理所当然的避开了这一劫。 因果劫数。 这半个月来,齐梁的简大神将死后,余下的那些人,默默跟在了小殿下身后。 小殿下并不介意。 他以圣岛的传讯令,给青梨发了一条简讯。 青梨从兰陵城赶到南海,因为妖族的空间血脉缘故,并没有耽误太久。 圣岛的人马已经离开。 五老会的十八袭黑衣也被剑宗明带走。 青梨来到南海仙岛之后,被小殿下带到了终巍峰山顶,征得了棋圣大人的同意,开始走穴谈位。 修筑法阵,需要对地形极为熟悉。 小殿下与青梨花了三四日的时间,走遍了南海仙岛的大部分地区,摸清楚了这座仙岛的地势与灵气分布。 整座南海仙岛,元气氤氲,的确是世上不可多得的修行之地,即便是小殿下曾经居住过的圣岛,单论元气丰盈,也不如南海。 地大物博,更是远远不如。 南海的这座仙岛,说是当今天下最优渥的修行区域,并无任何夸大成分。 小殿下摸穴走访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大不忌。 棋圣大人却默许了小殿下的行为。 小殿下与青梨姑娘踩点南海仙岛的时候,那位北地小剑仙亲自去了一趟魏奇的洞府。 若是将李长歌与银城城主决裂的消息,放到江湖上,无疑是第二个炸雷般轰动的消息—— 师徒情深,一刀两断! 风雪再无剑骨相,北仙远去天极海。 当李长歌从棋圣大人的洞府之中离开之时,脑后那半个栓死发鬓的木髻,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于是长发铺散,在身后随脚步一摇一晃,轻轻颠动。 杀胚师兄笑意盈盈,踮起脚尖走路,背负双手,微微拢袖,透过衣袖的指尖交叉扣住,居然有些阴柔气质,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 半日之后,棋圣大人亲自为青梨提供了修筑法阵所需要的材料。 南海仙岛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公子小陶每日陪着师尊,在终巍峰山巅之上,有诸处的光景,可供魂力扫视掠过,一一查看。 仙岛内有许多客人。 那张“养魂榻”里发生的故事,便已经足够精彩。 陶无忧无数次看到师尊洞府里被人蹲姿端起的那盏温热茶水,都会想到钟二那张笼罩在黑袍里的模糊面容。 钟二就这么死了? 想一想,这么死了,与一位超越大宗师境界的远古大魔头玉石俱碎,好像也不是很冤。 公子小陶无数次拿读心相去探查那口石棺。 石棺里的确没了心跳。 也没了温度。 师尊也不修行,齐梁北魏西关的客人,他一一见过,面容逐渐苍老,像是屏住了一口气,然后这口气有一天松了,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师尊,老了。 他的脊背依然挺得很直,可他眼底的魂魄已经死了。 洞府最深处,那个蹲着身子,随时准备为他奉上热茶的钟二已经走了,不会再有人给他奉上热茶了。 人走,茶凉。 师尊为这盏茶器续上了元气。 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如今,棋圣每日还会去石棺旁,发呆一般怔怔看着背对自己面对石壁的奉茶男人,等着他有一天转过身子,轻柔笑着说一声师尊喝茶。 等不到了。 师尊依旧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大修行者。 可师尊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剑宗明,李长歌,这些大世的宠儿,妖孽,崭露头角之后,已经踏上了此间最盛大的舞台,并且拔出了剑。 公子小陶看得出来,师尊胸口有一道狭长的剑伤,这道剑伤是圣岛的大光明宫主剑宗明所留。 终巍峰山顶洞府,千年石壁之上,有一盏古灯永久的熄灭了,灯芯之内被人插入半根白凉木髻,刚刚插入之时,剑气满溢,将整盏悬浮空中的古灯险些炸翻,烛火炸得满壁都是。 两人两剑,各自惊艳。 这个大世超越师尊的修行者,只会越来越多。 西妖,东君,青石,小殿下公子小陶扪心自问,在修行之途上,自己远远没有他们的天赋,即便再是刻苦,也不可能抵达他们成就的十分之一。 而读心相这道天相,在战力增幅之上,又太过卑微。 这是八大天相之中最不起眼的天相。 但人人都有心,心是活在这世上必不可少的东西。 若是能够将读心再进一步,做到篡心,然后更进一步,直接将人的“心”抹去。 那么这就是八大天相之中最被人低估的天相。 公子小陶抿了抿唇。 叶十三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天下五妖孽,南圣之位,一骑绝尘。 可他不是师尊最钟爱的弟子。 师尊最喜欢的弟子,最看好的弟子,是钟二。 钟二,没有修为。 叶十三可以轻易打死十个钟二。 可是叶十三再修行二十年,也打不过后卿。 为什么师尊要收留那么多亡国的棋手? 为什么终巍峰前,摆放着如此大的一副棋秤? 藏剑山,藏的不是天下名剑,整座山体,包括山前的湖泊,在之前的数十年里,都是空空如也。 一柄剑也没有。 山底那座“水月洞天”里,住的都是白发苍髯的老国手老棋师,他们才是这座藏剑山所藏的“剑”。 公子小陶闭上眼,感应着终巍峰上,天风凛冽,终巍峰下,众生心火燃燃而生。 一盏两盏三盏四盏。 她扶着轮椅把手,在闭眼不自知的情况之下,竟是缓缓站起了身子。 藏剑山下,一共有八十九座隐蔽洞府。 洞府之前,摆放着一张巨大棋秤。 落子不多也不少。 拢共八十九。 第三章 红烛 青梨的法阵还没有成型。 对于青梨来说,创造空间法阵其实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只是大师兄的要求有点苛刻,他想要在两样物事之中刻画法阵的阵纹,主法阵在南海的仙岛境内,吞吐元气作为供应来源,副法阵则是需要精妙且微小,浓缩在一样可以随身携带的物事当中。 大师兄给了青梨姑娘一根崭新的白凉木发髻。 青梨每日在发髻上刻画法阵,刻画的很慢,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将法阵缩小到细微物事的程度。 好在大师兄并不急着离开南海仙岛。 李长歌给那位老剑仙立了衣冠冢,每日去藏剑山的洞府给赵淳风打扫空室,上香清理。 荒域的好大一出“戏”,到头来,居然有些凄凉的意味。 死去元知万事空。 南海下了一场大雨。 浓重的阴云盖压在整座仙岛的上空,这场沉闷的大雨席卷而来,浩浩荡荡,偌大荒域,泥尘飞扬,一片泥泞,大雨反复冲刷之后,好不干净。 这场大雨之后,那块碎去的仙碑就不会再浮在空中。 连崩裂开来的石块都化成了碎屑,被冲刷到整座仙岛的四处,甚至随着泥浆滚落岛屿,冲入海域,一坠入地。 荒域的山头,开始冒出了新草。 这片远古魔头修行的道场,原本寸草不生,在这场大雨之中,居然焕发了生机。 小殿下的日子开始变得清闲起来。 陪着郡主大人,一同去仙岛的各个地方。 南海十八山,众妙之境,登山之后如临仙界,对心境修行大有裨益,心旷神怡,魂魄清宁。 易潇和魏灵衫每日都会去找大师兄。 大师兄和沈莫姑娘在赵淳风的静室之中整理了很久,在藏剑山的小屋里也住了很久,除了登上终巍峰以外,大师兄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山头。 藏剑山山头之外,被剑宗明以“剑意”奴使而起的剑器瀑布,居然就这么不可思议的悬停在藏剑湖上空,不断有水流逆袭而上,汇聚入瀑布之中,再由剑器缝隙崩裂而出,潺潺而下。 藏剑山此后名副其实。 大雨倾盆。 藏剑山小屋之中,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细缝。 沈莫姑娘拎着一把油纸伞,走出了屋子,一身素衣,踮起脚尖,高高举起伞柄。 李长歌侧着身子出门,笑着接过沈莫手中油纸伞的伞柄。 素白的油纸伞上,滴滴哒哒的狭长雨滴溅落在伞面,溅射出绵密细长的雨滴。 这柄油纸伞并不大。 但可能是因为沈莫姑娘身形小巧的缘故,与大师兄挤在一柄伞下,只是稍显拥挤,并不会有任何一人真正的淋到雨。 李长歌并没有催动元气。 雨滴的湿气在伞面萦绕,顺着伞面滑落之后砸在地面,跳出的微末雨屑也会溅到靴子之上。 又到了每日给那位老前辈清理洞府的时辰了。 李长歌抬起头来,望着眼前阴雨连绵的天气,微微抿了抿唇,搂紧怀中姑娘的肩膀,缓慢向前迈步。 下山一共六百一十三阶。 藏剑山真的是一座小山,半山腰的木屋,哪怕下山的速度很慢,也只需要半炷香的功夫。 不过今儿的雨下的很大。 山路很滑,路很难走。 所以长歌师兄搂着沈莫姑娘,走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整座藏剑山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大师兄下山之后,微微举起油纸伞,回过头来,望着身后的山体轮廓,山头虽小,在大雨之中化出的大体模样却铮铮如龙,的确剑气嶙峋。 沈莫姑娘静静搂抱着大师兄的白衣。 她个头并不高,比起大师兄要整整矮上一个头,所以步子迈得也小,要想不挨着雨,就只能这么亲昵的挤在一起。 沈莫眉头微微蹙起。 心想在寒酒镇的时候都睡在一张床了,挤一把伞,又算得了什么? 大师兄的表情很平静。 他没有笑,也没有蹙眉,算不上木然,看不出喜悲。 他一只手举着油纸伞,微微向着沈莫姑娘的方向侧偏,大量的雨滴向着一方滑落。 另外一只手紧紧搂住沈莫的肩头。 李长歌轻柔说道:“走吧。” 沈莫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两人一伞,走到了藏剑山的湖泊之前。 再往前踏出一步,就是藏剑湖。 踏出。 水波横生,摇曳。 大师兄举着油纸伞,搂着妖族小姑娘,面色从容,脚底靴子下一圈又一圈的水纹荡开,湖泊有无数纤细雨滴砸入,荡开无数波纹。 沈莫的脚步原本绵密且快速。 大师兄放慢脚步之后,她便可以稍微轻松一些。 走到了藏剑湖的正中央。 一片阴影。 悬停在头顶的,是空中的一团“剑器瀑布”。 夹杂了剑气和雷光的瀑布落下,砸在油纸伞伞面,素白伞面有些吃力的凹陷下去,撑重能力却是极强,像是能吸纳极多的雨水,并不会有伞骨崩坏的情况发生。 素白伞面开始变色。 像是有人以毛笔,毫尖,在凹陷的伞面之处缓缓点下。 渲染开来 白伞变黑伞。 于此同时,大师兄和沈莫姑娘的脚底,水平面开始下降,被无形剑气挤出的湖水溢出,让开了一条螺旋的水道。 李长歌微微松手。 那柄通体被剑气染成漆黑之色的油纸伞刹那被吸入“剑器瀑布”之中。 天下物事,入手之后,便是凌厉至极的剑器。 那柄油纸伞,已成了一柄锋锐无匹的剑。 大师兄的头顶,是重复“填满”的湖水。 脚踏实地之后,眼前是一片视野开阔的“水月洞天”,一共八十九座洞府,今日府门居然都是大开,但以往那些闲云野鹤一般的老棋师,居然一个也没有露面打招呼。 一路走到赵淳风的洞府。 推开门后,陈旧的静室片刻之后便被打扫干净。 之后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良久。 大师兄终于开口了。 他酝酿了很久。 “是这样的,在人族的规矩里,若是睡在一起就是成亲了。” 沈莫有些微惘。 单她看到了大师兄那张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大师兄爱很笑的。 他只有在很少数的情况下不会笑。 沈莫知道,他跟师父一刀两断的时候没有笑,出来以后,就很少笑了。 只有他很严肃的说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才会摆出这种表情。 沈莫心头咯噔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人类世界还有这么一个规矩。 所以她才会跟着李长歌,走了这么久的路。 她知道李长歌性子里是一个不温不火的人。 她会很轻佻很故作不经意的喊他夫君,会很矫情很卖弄的装傻又埋怨,每天恨不得多睡一会,再多睡一会。 都是因为她知道, 大师兄并不在乎别人怎么喊他,也许换了另外的一位漂亮的妖族姑娘,这么喊他,他都不会在意。 所以她就一直这么故作无恙的喊了过来。 每次喊出这两个字。 从舌尖吐出,心底便一阵撩拨。 她想过以后的日子,如果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沈莫微微咬唇,望向眼前的男人。 李长歌有些艰难的说道:“我以前没有入世,并不知道还有这个规矩。” 沈莫有些微怔,不敢置信望着眼前的白衣男人。 “抱歉,我” 李长歌欲言又止。 他的眼里满是无法言语的苦涩,还有一丝歉意。 沈莫笑了笑。 她早就知道人妖不两立,自己只是一个小妖,哪里配得上天下妖孽第一的北地剑仙? 所以她很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她不敢在其他人面前喊李长歌“夫君”,也甚至连亲昵一点的“长歌”二字,都不敢喊出口。 她自卑又渺小。 她只是八尺山上的一只小蝠妖呐。 能替他吸去寒血,便够了。 心满意足了。 沈莫姑娘努力笑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嗓子居然哑了起来。 李长歌的下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前不久才知道这个规矩。” 大师兄想了很久,认真问道:“所以我们俩成亲这么久了,是不是还欠你一场婚礼?” 妖族小蝠妖抬起头来。 她迷糊望着大师兄。 没有看错人。 没有听错话。 大师兄认真说道:“回头。” 沈莫转过头来。 她看到了一位老人,衣冠齐整,缓缓从洞府之中走出,取出了一个大红灯笼,缓缓松开手,那只灯笼就这么悬浮在湖底,自行飘移,移至洞府门口上空。 接着是第二位老人,第三位老人 不过片刻功夫,春秋前的大国师,大国手,缓慢走出洞府之后,各自在洞府门口挂上了一个大红灯笼。 老人们微笑向着李长歌微微揖了一礼。 沈莫扭过头来,看到大师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轻轻说了一句。 “看。” 沈莫重新回头。 藏剑山湖底,一片大红。 两旁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各自摇曳,烛光柔和,在水波之中倒映,铺出一条道路。 春秋前的司仪,能请到一位大棋师赐福,便已经算是贵族待遇。 八十九盏大红灯笼。 八十九位春秋前老人的祝福。 李长歌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红烛。 他声音温柔,终于笑了。 “嫁给我,好不好?” 女子拼命点头。 早已经泣不成声。 今儿只有一更,实在是太忙了,后天还有考试,考完试会加更的。还请诸位投一下免费的保底月票 第四章 妖动 水月洞天。 一片大红。 八十九盏春秋前的大儒士祝福,飘摇悬浮在湖底,红光溢散,柔和摇曳,铺就一条长路。 大师兄牵着沈莫姑娘的手,走得很慢,很慢。 湖水围绕两人旋转,藏剑湖湖底的无数鱼类在穿梭在红光之中,交错翻身,鱼腹红白相接。 一片梦幻,宛若琉璃幻境。 沈莫屏住呼吸,抬起头,努力记住每一个刹那。 大师兄轻柔说道:“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吵闹,所以就没有喊‘其他的人’。” 沈莫嗯嗯嗯的拼命点头。 身旁男人温声细语说了很多话,她都只是一味的点头,这些话语入了耳朵,便好似烟云消散,留不住,也根本听不清。 走到了大红灯笼的尽头。 “成亲的话,需要一个亲人在场。”李长歌想了想,说道:“我就只有一个亲人了。” 沈莫感应到湖底有轻微的波动,鼓荡。 “恭喜大师兄啦。” 早就率先一步,来到“水月洞天”湖底的魏灵衫,今日罕见的换回了一身粉红,一手拎着大红灯笼,杆尖的灯笼头微微上挑。 沈莫两旁,柔和的红光一左一右亮起。 小殿下笑着揶揄道:“大师兄在养魂榻的时候就跟我提了这件事,沈莫姑娘没想到今儿的惊喜吧?” 沈莫怔了怔。 “不然我们俩为什么每日来的这么勤?”小殿下笑眯眯道:“每日一同去赵淳风老前辈的静室打扫,最多片刻,走的时候都是最晚的,想要跟那八十九位春秋前的老前辈打好关系,可不简单呐。” 大师兄笑着低头,看到怀中女子面带娇羞,不知该说些什么。 魏灵衫从怀中取出了一条红盖头,为沈莫覆在额头,替其捋齐发丝之后,温柔盖下,笑道:“以后要喊师嫂啦。” 沈莫没有掀起红盖头,而是声音极轻,极轻的喊了一声。 “夫君。” 大师兄轻轻嗯了一声。 沈莫眼前一片大红,锦绣的红盖头,在湖底飘溢,轻柔,不断晃荡而起,忽然有人,白皙指尖掀起了一角,然后便是温热的唇凑了上来。 红盖头下的女子配合的踮起了脚。 双手攥紧了大师兄的衣袖。 明明是天大的欣喜,眼角却有泪滴溢满,不自觉的滑落。 前尘如烟一样划过。 藏剑湖底,像是有西域的鹅毛大雪,北原的猎猎寒风,但都被寒酒镇的屋子挡在了外面,那个男人的肩头处,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有什么划过耳边。 “倏倏倏——” 宛若流星一般,绵密而狭长。 藏剑湖上空的“剑器瀑布”,陡然拆卸开来,化为无数的“剑器流星”,坠跌入湖,却不带任何的杀气,落入湖中,未曾伤到游鱼,便修长剑身摇曳,如二八女子,又如湖底游鱼,开始交错盘旋,逐渐滚起温和的龙卷。 七九天劫余下的雷光,在湖底被逼出剑器,汇聚成一道浓郁的极点,然后一道接着一道的崩裂开来。 像是烟花。 水底的一场盛大烟花。 郡主大人拉着小殿下,已经悄无声息的向后退了一段距离。 藏剑湖湖底的空间其实很大,剑器如游鱼,绵密的烟花在水底接连绽放。 八十九盏大红灯笼悬浮摇曳。 大师兄松开了手,那根红烛便飘至了与洞府大红灯笼同样的高度。 郡主大人和小殿下依旧手持灯笼,静静看着这一幕。 谁说人妖不能相恋的? 这算不算是修成正果? 此后便是大千世界,唯二人尔。 逍遥。快意。儿女情,终于可长。 纵是鸳鸯,也要心生羡意。 魏灵衫唇角微翘,轻声感慨道:“真好啊。” 这句话大有深意,轻轻落下,却不容易轻轻揭过。 小殿下看似不动声色的附和道:“是啊,鸳鸯羡呐。” 郡主大人眯起凤眸,细嚼慢咽一般不带感情的缓缓道:“那你羡慕吗?” 易潇笑眯眯说道:“给你看一样东西。” 小殿下从怀中取出了一样极其细微的物事。 魏灵衫仔细看着这个像是扳指一样的东西。 泛着银光,比起扳指要缩了很大一截,只留一个很小的环扣。 上面镶嵌着一块泛着紫色的玉石。 易潇很认真说道:“我们那儿呢,这个东西很有意义。” 他拎起魏灵衫的一只手,将其抬起,然后将这枚精细的“环扣”,对准了郡主大人的左手中指,缓缓推了进去。 魏灵衫的右手握剑,多是粗糙的剑柄磨损的痕迹,这一点,除非是使用左手剑的剑客,或是修到了“小金刚”境界的炼体者,否则都不能免俗。 那只左手,却没有丝毫的糙痕,宛若羊脂,这枚环扣的紫色玉石戴在指上,小殿下沛然的魂力便徐徐溢散。 易潇温柔说道:“这个东西,叫‘戒指’。” 魏灵衫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东西。 兰陵城也好,十九道也好,扳指倒是常见,这个叫“戒指”的东西,却是闻所未闻。 易潇说戒指很有意义。 戒指有什么意义? 他取出第二枚戒指,交给了魏灵衫,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因为炼体的缘故,小殿下即便配刀带剑,两只手都宛若白玉。 魏灵衫有些微惘,听到小殿下右手点在了左手中指,轻声说道:“戴上了‘戒指’,便是订下了婚约。” 婚约? 婚约?! 郡主大人愕然看着小殿下,连话都说不出口:“婚婚婚婚约?” 易潇看到魏灵衫满面通红的模样,险些要捧腹笑了出来,努力憋笑道:“后悔了?” 郡主大人呸了一声,怒道:“说,打的什么主意?” 小殿下陡然收敛笑意,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师兄和沈莫,无辜说道:“喏你羡慕,我也羡慕,既然大家都羡慕,不如让别人也羡慕羡慕?” 郡主大人笑颜如花,上前一步,挑起眉头,眸子里含怒,一把接过了“戒指”,拉过小殿下的左手,气势汹汹将其戴了上去。 魏灵衫凑近了脸,恶狠狠道:“说,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的?” 小殿下满面笑意,却闭口不说。 任凭魏灵衫拧动对面男人莲衣腰间的软甲,或是掐紧肋肉转动,易潇疼得龇牙咧嘴,仍然不肯开口。 魏灵衫气急,一拍剑鞘,腰间的“漆虞”剑柄与剑鞘开始不安分的摩擦。 “呲——” “呲——” 剑光一蓑一蓑迸溅如光雨。 小殿下连忙求饶:“我说我说。” 接着便是极长的停顿。 小殿下眼珠微转,试探性问道:“我说是在两年前,风庭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信不信?” 拧腰。 掐胯。 小殿下涕泪横流:“两天前偷偷做的戒指,真的是两天前,别掐了。” 郡主大人收手,没好气道:“男人果然都是骗子。” 想了想,魏灵衫余怒消散,哼了一声:“大师兄除外。” 南海的海域之上。 近二十艘大船,铸造的样式极大,能够容纳近十个人卧身,比不了齐梁的大型龙船,却足以在广阔海域上支持一段相当漫长距离的跋涉。 船上立着猎猎作响的魏字大旗。 最大的魏字王旗,插在领先的剑船船头。 其后十余艘船只一字排开。 船头魏字王旗迎风狂舞,黑色桅杆质地粗糙,被狂风拍打了无数回,甚至绽出了裂纹。 有五根雪白的手指,扶在王旗旗杆之上。 只看肤色,第一眼会误认为是女人的手。 尤其是大拇指带着一个几乎只有“女人”会戴的碧绿玉扳指。 雪白手腕与唐红袖口之处交接,接着便是一袭大红唐装,与这杆大旗一同经受海域大风的洗礼。 钟家男人扶旗而立。 他的身旁,好几位出自森罗道殿会的成员,都坐在船头甲板之上,黑袍被风吹散,各自露出面容。 其中有一位肤色惨白的老人,鬓角带着一抹猩红,唇齿涂得也是极红,一直低垂眉眼,不曾出声,唇齿却是不断开阖,碎碎念着什么,这数十个时辰,便一直如此,未曾停过。 钟家男人知道身后的这些人,是森罗道殿会之中排得上号的高手,比不得那位女阎王,有些却是北魏与银城缔结盟约之后的产物,实在算不得人,杀力惊人。 洛阳得到了羽公老人的线报,那位西域主人很有可能围剿仙岛海域。 只可惜钟家男人和白肤红唇老人来到这艘剑舟之前,这十数艘大型剑舟在殿会的指令下,已经绕海巡视了很久。 空无一人。 那位西域主人在这片海域上,连一丝妖气都未曾留下。 钟玉圣戏谑说道:“西妖会在乎这点人命?” 肤色雪白,唇齿殷红的老人一直未曾开口。 他此刻终于张开了唇,露出了牙齿。 尖细而密集的寸齿。 是妖。 八尺山上,素有妖宦,上一任棋宫主人的膝下忠犬死后,西妖上位,似乎并不喜欢这类人不人妖不妖的宦官。 这位老妖宦尖着嗓子,阴柔开口。 说出了它从西域到北魏,再到如今南海,路上碎碎念重复了无数遍的话。 一句很重要的话。 “棋宫八尺山已经集结十万妖族” “出雪原破西关!” 第五章 葬礼 青梨的法阵修好,便是大师兄离开南海的日子了。 大师兄却没有如“养魂榻”时所说的那样,真的让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就此拜堂。 他要看的,是易潇的“心”。 那枚玉石环扣里,有小殿下的心头血,株莲龙蛇,内蕴大道,能安抚神魂。 他真正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当他离开南海之后,小师妹能不能在齐梁安稳的生活? 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李长歌不知道兰陵城里的那些人,对于小师妹是什么样的态度。 对于一位来自风雪银城的关门弟子。 一位曾经是北魏皇帝掌上明珠的敌国郡主。 是否能够抛下偏见,不刁难,不作嫌,不刻薄。 他有一把剑。 这把剑可抚平天下不平事,却抚不平世间恶人心。 若是他身在中原,仍背负着这根剑骨,仍背负着“北地剑仙”的名声,这把剑便足以让所有人都忌惮。 若是他走了呢? 所以他希望能在南海留下一座阵法。 这样就留下了一把,随时可以为魏灵衫出鞘的剑。 大师兄离岛之时,一人一剑。 还有一位姑娘。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目送大师兄离开南海。 叶十三和青石也来送了这位北地小剑仙一程。 李长歌走前,藏剑山下藏着一位老剑仙。 还有八十九位春秋前的老儒士,算是一柄“阳谋之剑”。 李长歌走后。 藏剑山下的老剑仙赵淳风静室内一片干净,并无灰尘,三丈清凉地。 八十九位老儒士颐享天年。 悬挂在藏剑山山湖头顶的“剑器瀑布”,诸多剑器坠跌入湖,宛若生出灵性,与游鱼一同摇曳,水汽倒流,瀑布依旧,宏大景观,气运大势盖压其余十七座仙山。 剑宗明曾说,春秋大世,中原除了他以外,就只有李长歌这么一把剑了。 现在李长歌走了。 这座江湖,便难免有了些无趣的意思。 南海仙岛来了一批客人。 近二十艘北魏巨大剑舟,冒着大雨,靠拢在仙岛周围。 之后一袭盛大红袍当头。 钟家男人掠行在南海宗门之内,面色不算好看,时刻抬起头来,注视着最高的那座终巍峰。 钟玉圣的身后,数位殿会成员依次排开,保持着紧跟的速度,之后便是森罗道零零散散的数十人,艰难保持着跟进。 这是一批来自北魏的精锐力量。 洛阳皇都接到了羽公老人发出的传训消息,派出了这么一批精锐力量,火速赶往了南海仙岛,特来接回北魏的残缺人马。 钟家男人的修为是北魏摆在明面上的第一人,早在洛阳之时便跨出九品那一步,踏入宗师之境,他一骑当先,面无表情,行速极快,率着这样一只队伍,掠行在仙岛之内。 颇有些肆无忌惮的意思。 棋圣大人并没有出来迎客,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沿途所经过的诸多洞府,居然也没有一位弟子出面,对这位“行为不敬”的外来客人出手阻拦。 南海有南海的道理。 拳头再大,来了南海,也要遵守棋圣的规矩。 钟家男人面色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 无喜也无悲。 但若是仔细去看。 这个男人的眉尖不再是平拉,而是微微下压,一路上抿紧了嘴唇,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不曾进食和喝水,即便修为踏入宗师之境,面色也有些惨淡。 他的红袖有些颤抖。 两只手拖行在后,因为速度极快的原因,几乎平行于地面。 攥拳。 像是愤怒。 又像是焦急。 他迫不及待的想赶到终巍峰上。 好在这段距离并不算太长,所有的禁制全都为钟家男人打开,一路畅通无阻,钟玉圣踏上终巍峰洞府之后,果不其然看到了棋圣大人已经等在了山顶。 魏奇站在那副巨大棋盘之下。 他的背后,叶十三推着公子小陶的轮椅,南海门内的弟子,没有一位缺席,此刻都安安静静站在师尊的背后。 钟家男人的到来,打破了终巍峰已经有了小半个时辰的沉寂。 洞府之外。 摆着一口棺材。 钟家男人藏在大红袖里的拳头死死攥紧,青筋毕露。 只是无人看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望向这口石棺。 石棺上并没有落尘,棺材里一直住着那么一个人。 算了算。 好多年过去了啊。 钟玉圣抬起头来,望向棋圣。 魏奇没有看他。 这位老宗师眼神里的光芒早已经黯淡,消弭,此刻便与一位寻常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南海近来持续的大雨。 南海门内的所有弟子,没有人撑伞。 全都以一袭黑衣出席。 今天是一场葬礼。 钟二的葬礼。 钟玉圣抿了抿唇,他看到了终巍峰山顶之上,有许多熟悉的身影。 不仅仅是北魏,还有齐梁。 当年在洛阳见过一面的齐梁小殿下,还有北魏的龙雀郡主,西关的江轻衣,任平生,都在终巍峰上。 家国天下事,人死万事空。 如果没有钟二,这些人都会死在荒域。 所以在这口棺材面前,没有人开口说话,没有人配刀带剑。 钟玉圣赶到了南海,赶到了这场葬礼。 他的速度极快,身后的人马过了半柱香功夫才赶到终巍峰山顶。 第一个赶到的妖族老宦官,看到那口石棺,连忙止住脚步,眯起眼转过身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红唇雪肤的老妖宦猫腰前行,来到钟玉圣身旁。 他奉着大命而来,要接江轻衣赶往西关,场间一片死寂之中,他将目光不露痕迹的投向了江轻衣的西关一方。 青石在石棺旁盘坐,轮转佛珠。 大雨磅礴。 小和尚的声音嗡然,在天地间飘散又消弭。 这座江湖,有人生,有人死。 千百年来,无数风流,或是埋在了地下,或是写在了书里。 都是如此。 易潇看到了钟玉圣。 只是此刻,他心底并无一丝火气,也不生戾气。 如果换一个地方,自己与钟家男人遇见,大有可能厮杀入骨,决出生死。 齐梁,北魏,西关,三方能够同时安静的出现在一个地方。 不争不抢,便已经是极大的奇迹。 若是南海圣会之上,还有棋圣大人所存的制衡心思,将三方打压到了一个彼此之间不愿意争斗的地步,此刻钟玉圣率领人马前来,便打破了平衡。 这座江湖,无数风流,分为棺里,还有书里的。 此刻出现在这场葬礼之上的人,过半要被写进书里。 即便是北魏齐梁开打,打到最后红眼,双方抵死交战,一场战役之中,也不可能投入如此多的高层人物。 此时,书里人送棺里人。 青石诵完经后,收敛青袍,揖了一礼。 天地大静。 雨声大静。 棋圣大人走至石棺前,放上一朵素白的小花。 这朵小白花在风中摇曳,根部被元气黏在石棺板上。 有那么一些凄凉的意味。 接着便是叶十三推着公子小陶,然后是南海的诸位门徒,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江轻衣和任平生 一朵又一朵小白花,在钟二的石棺上堆满。 藏剑山前的“水月洞天”,春秋前的八十九位老儒士身体抱恙,不便登山,便合力写了一篇悼文,早先已经念过了。 一片安静。 轮到了钟家男人。 钟家是钟二的本家。 没有人知道,钟家还有钟二这么一号人物。 是了。 自幼丧失双亲。 又是将死之人,被送到了南海,吊着一线生机。 钟家对他已经很是不错了。 如果钟家不把他送到南海,钟二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钟玉圣反复呼吸了好几次。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从北魏赶到南海,一直未曾休息,可见他有多么在乎这场葬礼。 可他看到了这口石棺,心底却算不上有多大的波动。 悲伤么? 不是。 难过么? 没有。 钟玉圣很多年前,在墨篆钟家,也不过是一个闲人罢了。 很多年前,八国战乱之际,天下不太平。 老佛爷握着钟家上下所有的资源,钟家之内,救人杀人,打压提拔,都在一念之间。 钟家是老佛爷的一言堂。 当时钟玉圣并不讨自己这位母亲的喜欢。 即便他已经崭露头角,被誉为和陶无缺一样的妖孽。 可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讨人喜欢。 所以钟二也不讨钟玉圣的喜欢。 他越是打心底的讨厌钟二,越是发现了一个道理。 为什么老佛爷那么讨厌自己,却依旧给了自己那么多的资源,给了自己一个谋篡钟家的机会? 他越是讨厌钟二,越是希望钟二能够活下去。 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更出彩的自己。 年轻的自己。 钟玉圣是个丧心病狂的男人。 他亲手杀了钟家老佛爷,自己的亲生母亲。 钟玉圣闭上眼,脑海里闪过自己动手的那一天。 老佛爷先是拼命挣扎,直至无力。 在最后的关头,濒死的时候,老佛爷居然笑了。 然后就此死去。 钟玉圣后来才知道,老佛爷年轻时候,原来也是一个疯狂的人。 他此刻站在钟二的棺前,居然有些明白了那抹笑容的意味。 那抹笑容的意味,像是后继有人。 更像是老佛爷在嘲讽自己当年的报应循环。 钟玉圣看着这口棺,他笑不出来。 钟二死了。 钟家现在还有疯狂的人吗? 第六章 白花 钟二的一生,是如何度过的?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经死了。 石棺上铺满了白花,雨滴溅落在白花花瓣之上,元力黏住了花根,花瓣飘摇,若无元力的附着,早已经被大雨大风吹打的散落漫天,不成样子。 世上都知道,南海有一座巨大棋秤。 当世的棋圣大人洞府,就坐落在这座巨大棋秤之前,而南海山门处在仙缘造化最丰盈的地域,诞生出了一大批惊艳的天才。 南圣人叶十三,还有棋道妖孽公子小陶,孔雀吴烬寒,剑子师南安 这座巨大棋秤的主人,魏奇,门徒数量并不算多,但绝对是中原最出彩的一批年轻人。 魏奇知道叶十三一定会踩在大世潮头,道胎体质,无须行那条窃天大道,也可以打压当世的无数天才。 魏奇也知道陶无忧可以站在棋道的巅峰,读心天相,即便是没有过人的智慧,也可以在十九道上纵横捭阖。 因为天赋。 他们有着太令常人羡慕的天赋了。 他们拜入了南海,得到了所有人都觊觎的培养,更多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天赋太好,无论放到什么地方,都会很快的出人头地。 而钟二不一样。 钟二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他没有天相,没有特殊的体质,没有过人的机遇。 他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副将死的身躯。 一朵鲜花要想在泥泞之中绽放,要经过多少次的踩踏,多少次的暴雨摧残,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石棺上的白花轻轻摇曳。 元气帮它们屏开了大风,大雨,让它们能够安稳的在石棺上生根。 结蔓。 白花的根茎,缓缓开始蔓延,开始交错纵横,像是爬山虎一般,细微而琐碎的开始爬满棺材。 这副石棺,在白花蔓延之时,缓缓弥漫出古老的气息。 谁也不会想到,棺里躺着的,其实是一个少年。 钟家男人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见到钟二,是在什么时候。 那时候钟家的老佛爷还在。 现在老佛爷不在了,钟二也走了。 上无人,下无人。 空空荡荡,一个钟家,自己唯一的女儿也离家出走,逃到了齐梁兰陵城。 真是讽刺啊。 钟玉圣笑了笑,他倒是未曾后悔自己代替钟家所做的选择,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难免有些烦闷。 他望向棋圣大人。 这位老宗师的眼底有一些愧疚。 钟家当年把钟二送到南海,正是应了小二爷自己的要求。 钟二来到南海之时,已经是将死之人。 他提出想要去留仙碑试一试运气的念头,棋圣大人看在钟家老佛爷的面子上,让这个离死不远的少年入了仙碑。 仙碑上并无钟二的名字。 可钟二真的就这么进去了。 并且拿到了仙碑内后卿留下的控弦之术。 开始崭露头角。 棋圣大人亲自为他制作了身躯,用了南海的大阵为他凝聚魂魄,将他的本尊放到了仙碑的鬼门空间,替其保住神魂。 南海的叶十三和陶无忧都还没有崛起的时候。 钟二已经开始向世人证明自己了。 天相,道胎,都是外物。 他既不修行,也不打架。 他只是想向这个世间证明一下自己。 不该死。 活着。 活下去。 然后他活下来了。 石棺摆在终巍峰山顶,有那么一抹突兀的意味。 钟家男人作为钟二的“家人”,为他送上了最后一朵小白花。 满石棺的白花哗啦啦的摇啊摇。 石棺里少年安静的闭上了眼。 棋圣大人站在巨大棋秤旁,闭上眼,一只手扶着棋秤,微微使劲。 那面巨大的棋盘,立在山巅绝壁之旁,开始有了那么一些些的倾泻,接着幅度越来越大。 棋秤的底部开始不稳,泥土崩开。 当魏奇松开手的时候。 南海标志性的那座棋盘,已经坠落终巍峰。 算是陪葬。 巨大的棋子如同星罗一般滚落,有些随棋盘一同共赴山崖之下,有些则是噼里啪啦砸在了山顶之上,来回摇晃两下,溅出好几蓬泥泞,最终尘埃落定。 有一枚黑色棋子,落地之势极为平稳,并没有安身立命,而是一直滚到了石棺之旁。 这枚黑色棋子,落在了地上,一路滚到了石棺旁边。 然后就这么靠在了石棺之旁。 棋圣大人蹙起了眉。 他想到了在钟二走出留仙碑时,他帮钟二做好了第一副身子,正式收了他做自己的弟子。 当时的南海藏剑山山底,“水月洞天”里居住着的春秋前儒士,只有八十八位。 棋圣带着钟二亲自去接了第八十九位老儒士,安顿在了藏剑山下洞府里。 每多一位春秋前的大儒,这面棋秤之上就会增添一枚棋子。 黑白黑白黑白。 交替之后,第八十九枚棋子。 黑子。 魏奇将这枚巨大的黑子交给了钟二。 让钟二摆在棋秤之上。 钟家小二爷用了很久,将这枚棋子放到了棋秤上最高的地方。 魏奇看到了这枚棋子。 “你想要修行?” 钟二摇了摇头。 “你想要权力?” 钟二又摇了摇头。 棋圣大人只觉得自己新收的弟子心性并不算好。 费尽苦心将棋子摆在了棋盘最高位。 想要凌驾这世间,除了修行,还有权力,还图什么? 成为大修行者,一剑开山河大江,一刀断连天大雪,无数人想着踏入江湖,无非是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最高点,踏过这座江湖的所有潮头。 成为一国之主,麾下铁骑百万,万里浮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自己修到了这种境界,对于齐梁北魏那两位国主,也是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齐梁的林瞎子安玉手,北魏的剑主大人,牺身在皇权之下,分居淇江南北,隐隐威慑着整片中原的大修行者。 世间人,想登高位,除了这两种,还有其他的可以选吗? 钟二望着棋盘最高的那枚黑子。 他轻柔说道:“师尊,这世上的棋盘很难爬。” “我爬得很慢,想要爬的高,就要活得久。” 这个少年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慢,看不出来有丝毫造作的成分,温柔而缓慢的说着自己的念头。 “我想一直活下去” “我不想明天就死,或者后天就死。” 棋圣大人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欣赏这位弟子的。 就是在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 “我想爬得高一些,慢一些。” “然后到了最高的地方,可以看清楚这里的所有山,所有水,所有人。” “我站在最高的地方,就可以告诉这个世界” “我曾经来过。” 黑色的棋子,裂开了一道裂纹。 像是有什么东西,藏了很久,很久,然后经受不住坠跌的冲击,在棋子表面裂开之后,终于要绽放,面世。 小殿下眯起眼。 为了表示对钟二的尊重,他一直未曾动用株莲相。 那枚黑色棋子之内,有些许轻微的魂力从裂纹之中倾泻而出,宛若檀香,幽幽飘溢。 一道熟悉的少年声音,从棋子的裂纹之中绽放出来。 “这枚棋子裂了啊。” 钟二的声音。 有些轻微的感慨。 “果然呐,我还是死了。” 大雨雨势不减,那枚靠在棺旁的黑色棋子裂纹入了些雨水,于是声音含糊不清。 “不过无所谓了人都是要死的。” 少年自顾自喃喃说道:“我一直在想,我的一生,会是如何度过” 说这席话的时候,钟二还只是一个刚刚拜入南海的稚嫩少年。 他留下了这些话,藏入棋子里。 这枚棋子从最高处落地的时候。 便会绽放。 少年先是噗嗤一声,像是咧嘴在笑。 “我猜现在的终巍峰上应该会有很多的人,来参加我的葬礼。” “这里会有我的师门兄弟。” “会有曾在江湖上有过数面之缘的朋友,也会有无比讨厌我的人。” “钟家的家主也一定会到场,但肯定不是老佛爷了。” 这些话说完,黑色棋子的钟二残余魂魄,微微停顿。 所有人面面相觑。 “你们都会出席我的葬礼,然后每个人会效仿师尊,学着南海的哀悼之礼,为我送上一朵小白花,以表哀悼。” “我的石棺上,会盛满白花,看起来一片凄凉。” “你们所有人会觉得,我这样的天才不应该死,应该活下去,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但因为我死了,你们才会有这样的念头。” 少年笑道:“因为我会活得比任何人都耀眼。” “放心,这些年,我一定会活得很好。” 他微微落寞说道:“如果我真的死得很早,没有什么人来看我,石棺上也没有摆放白花的话,就当我没有说好了。” 良久的停顿。 像是钟二的话已经说完。 所有人都保持着有些微微错愕的状态。 他说完了? 那个话音忽然又嗤笑道:“只可惜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啊,你们还在等着我说后续的话。” “很好。” “这很好。” “这真的很好。” “你们在等我的遗言,是吗?” 一片安静之中。 “我的遗言,就只有一句把我棺材上的白花扫掉!一朵也不要留!” 钟二恶狠狠说道:“我,钟二,以前活过,现在死了。” “这就是我的一生,不需要一朵花来祭奠,也不需要这种虚假的哀悼。” “我不需要。” “不需要!” 长久的大笑声中,石棺的白花结出藤蔓开始斩开裂纹。 大雨与白花同舞。 一人长笑。 然后长眠。 第七章 南下 西关边陲,临近西域。 浩袤一条长线。 这是春秋以来,最宏大壮阔的工程,为了抵御雪域妖族,北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那位白袍儿的坐镇之下,修筑了一整条蔓延西域临界的壁垒。 北魏与齐梁。 西壁垒与烽燧长城。 西壁垒的高台上,有人远眺。 远方是一片浩袤巨大雪原。 一片雾茫茫的白色疆域之中,有一骑显得极为刺眼。 大雪腥白。 一骑血红。 马背上的男人衣衫残破,浑身翻开了无数道伤口,疤痕累累,一路奔波,结痂伤口崩裂了无数次,又催动元力愈合了无数次。 他的修为并不算高。 只有七品。 但放在西关壁垒,已足以胜任营中百夫长的职位。 这个男人身上没有携带大件的杀伤利器,大刀和长剑都没有,一柄软剑贴在腰间,腰囊里的箭簇已经用尽,所以弓弩早在半路上已经被丢弃。 他低伏身子,趴在马背之上,满面鲜血,咬牙切齿,驭马的动作已经不算连贯,身子僵硬,马背颠簸,几次险些摔跌下来。 这是缥缈坡派出的第四批斥候。 终于回来了一位。 袁四指站在西关壁垒的高台之上,面无表情,看着浑身鲜血的男人来到西关壁垒的城池之下立即坠跌下马,没了气息,腰囊里藏的极深的信谏被人取出,这封跨越了几百里大雪原,付出了几十人鲜血换来的情报,终于递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袁忠诚深吸了一口气。 他花了半柱香的时间看了第一遍。 然后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看了第二遍。 第三遍看完,已不知过了多久,再抬起头,远方的浩渺大雪原倒映着壁垒的火光,天色已黑,雪域仍亮。 “江轻衣什么时候回来。” 袁四指忽然皱着眉头开口。 身后小心翼翼跟陪的西关官员,早已站到双腿发麻,依旧丝毫不敢动弹,乖乖等候在旁,此刻低声应道:“江大人还在南海,钟家的家主已去接了。” 袁忠诚揉了揉眉心。 他挥了挥手,遣散了所有的随行人员。 然后双手微微下压,按在了壁垒城池的古旧城头,青霜老雪,被他按压作响,嗤然的雾气白烟幽幽飘溢。 他轻轻舒出了胸膛的一口郁气。 王爷走了。 徐至柔走了。 桓图穷走了。 都走了。 西关的担子,就挑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肩头,真正的事无巨细,大大小小。缥缈坡上至西壁垒抵御妖族的攻防战事,下至百夫长千夫长的甄选挑剔,升官贬低。 即便他一天再多出十二个时辰,这些事务他也处理不完。 以前西关的主人是王爷。 王爷有一只手,一只眼,一只影子。 现在王爷不在了,西关的眼瞎了,影子死了。 长夜如白昼,白昼如长夜,远方的大雪无论何时看去,便都有些晃眼的渗人。 哪怕已有了北地那股莫大的助力相持,袁四指也觉得并不安心。 极北之地的那股力量,袁忠诚只愿用作过渡之需,若是西关换血完毕,江轻衣真正的成长起来,他情愿重新归作西关的那根手指,替他辅佐打理。 江轻衣南海之行,据说起了一场天大的变故,死了极多的人。 西关被带去的那拨人马死了多少,袁四指并不关心。 这是一场洗牌。 西关需要中坚力量,更需要拔尖的人物。 江轻衣一个人不够,再加上他身旁的那柄剑也不够。 袁四指想过,春秋大世,若是西关能够顶住最煎熬的时候,又何止是一剑一眼? 他如今唯一的念想,就是把西关打造成一座比王爷在时还要坚固的堡垒。 那位西域主人打得一手好牌。 天下造化皆去了南海。 西妖若是本尊不至南海,西关绝不会动身远赴。 西妖第一个到,第一个走,单凭她本身妖孽的实力,便足以威胁南海海域上的西关北魏两拨人马。 先行一步,便是抢占先机。 在西妖临行之前,西域便已经开始酝酿。 八尺山上的调令一日有数十座,几位大棋公日夜不息,将西关的妖兽调动起来,几乎已经凝合形成兽潮。 若是来袭,便是春秋以来最浩大的兽潮。 据说八尺山上,那位朱雀大圣转世归来,便以血脉开了血池,好让西域的妖兽都洗涤骨络,更进一步。这两年来,据西关的斥候营奉上的情报看来,整座妖域比起之前,要沉寂了许多,而出没的妖兽,则是实力强上了好几个层次,九品大妖,恐怕在妖域之中,已经有着超越了三位数的突破。 妖族大盛。 袁忠诚不知道在江轻衣赶回来之前,妖族会有怎么样的动作。 西关之中,已经有人开始死奉这位年轻儒将的命令。 西壁垒总督的城主府,自己居然入不得了。 这是好事。 袁忠诚眯起眼,打量着面前的大好西域,未发一言,没人知道他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袁四指转过身子。 他行走在西壁垒的长线古道之上,身旁无人。 身旁如风雪一般纠缠的几道身影模糊飘溢。 在王爷死了以后。 他向来都是一个人独行的。 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缺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有些无趣。 古道上,缺了一根手指的男人,向着缥缈坡的方向漫无目的的走去,大袖大袍被风吹起,形只影单,背影萧索。 他想到了风庭城内,王爷的反骨计,险些坑杀了整个棋宫的所有高层力量。 攘外安内,立下血仇。 那些妖族恨透了人族,恨透了西域。 烽燧长城的齐梁大殿下死守不攻,难有破城机会。 妖族的怒火,必然倾泻到西壁垒的城墙之上。 当破垒之日来临的时候 那个叫江轻衣的男人,能不能接过王爷的重担? 西关和北魏的两拨人马,已是以快的速度离开了仙岛。 在钟二的葬礼之后,妖族集结力量准备北伐的消息便由那位老妖宦传到了江轻衣的耳中。 很快齐梁的消息也抵达了仙岛。 青衣大神将亲自前来,奉命将齐梁为数不多的人马接回兰陵城。 简大神将死在了南海。 齐梁的损失是诸多势力之中最为惨痛的。 只是这些账已经来不及去细算。 “妖族开始行动了。” “至少十万数量的妖族,在西域大雪原上暴动了起来,天阙派出去的探子都死了。” “如果说以前的西域,在有大修行者存在的情况下,齐梁与北魏,对于棋宫算是能看清半个面目,如今便是根本无从得知情况。” “西域的人族势力被清空的极为干净。” “可能是与西妖的山海经有关,她回到西域之后,天阙埋在西域的所有耳目都消失了。” 巨大的龙船劈波斩浪。 翼少然很快速的说完了目前的局势。 小殿下抿了抿唇。 这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西域有多大? 妖族的领地连带了西域和北原的土地,在这么广袤的疆域之上,人族的斥候和探子,居然连一个消息也没有传回来? “事实证明,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一直未曾行动,只等一个时机。” “现在淇江南北,兰陵洛阳,应都是处于瞎目失聪的状态。”大神将眯起眼细声说道:“在妖族没有行动之时,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避战。所以就算是龙船和剑舟碰了个照面,也绝不会打起来。” 易潇默默点头。 “事实上,除了齐梁和北魏,还有一方,也被这场妖动所慑住。”翼少然缓缓说了两个字:“漠北。” 漠北王庭,刚刚完成大一统的北原王帐,那位游牧之王坐拥北原,算是不折不扣的人族寒域王者,在北原之上,能与妖族扳手腕的角色,如今这场前所未有的妖动,已让漠北王开始谨慎了起来,大幅度降低了南下掠夺北魏边陲的举措,而且收敛了西去的动作,生怕招惹上了这股兽潮。 面对西域十万数目的庞大妖兽,谁也不愿意第一个遭劫。 “如果不出意料,这十万妖兽,应该会选择破垒。”翼少然皱着眉头轻声说道:“西关那边紧急调回了江轻衣,应该也是这么认为。” 小殿下已经不再说话,眉头拧起。 “风庭城妖族被西关藩王狠狠坑了一笔。” “西关壁垒比起烽燧长城要更好攻破。” “所以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以为,妖族是要选择破垒的。” 青衣大神将顿了顿,按照齐恕先生的原话复述道:“可人族已经看不见西域的内部动作了,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想去猜。” “若是妖族在烽燧放松警惕之时,选择攻城,又会是如何?” 小殿下悚然而惊。 龙船已经行出了极远的距离。 始一着陆,翼少然就拎起了易潇,动用了“空间”天赋,开始向着北姑苏道狂掠。 青梨带着郡主大人跟在青衣大神将的身后。 “整座天下现在都等着妖族的破垒。” “齐梁,北魏,兰陵城,洛阳,都在等。” “前些日子,唯一一骑探子成功突破西域,给西关的袁四指递了一封血信,没人知道信里是什么。” “齐梁在西域的探子没有回来,可是在西关的探子却回来了。” 翼少然寒声道:“袁四指接到那封信后,不急不躁,召回江轻衣,甚至没有动用那位有着空间天赋的女阎王,说明事态根本不急。” “齐恕先生认为,集结了十万数量的西域妖族,很可能” “南下了!” :最近纵横有个活动,为年度喜欢的作品和作者打,每天5张免费票,希望大家给浮沧录投一下,投给作品即可,感谢 第八章 底气(一更) 抵达北姑苏道用的时间并不多,翼少然和青梨姑娘,作为中原极罕有的“空间”天赋修行者,在大战的棋局之中,是相当重要的棋子,动用了这两枚棋子,说明烽燧的战事如今不容乐观。 烽燧长城切割了一条亘长的战线,烽火点起,蔓延数千里,大雪飘摇,覆落在城头森然的黑甲之上。 从高空俯瞰,巍峨壮观。 “齐恕先生已经离开兰陵城了。”翼少然皱眉说道:“不过先生并非奉命前来北姑苏道,而是去洪流城,有一场重要的谈判。” 抵达北姑苏道境内,翼少然便没有再动用“空间”天赋,小殿下的小金刚体魄,单纯赶路,速度并不逊色于青衣大神将。 换魏灵衫拎着青梨姑娘,四人在大地上施展元力,掠向北姑苏道边陲之处的那条烽燧长线。 “国师大人不在齐梁,十九道琐事极多。”翼少然努力加快语速:“齐恕去了洪流城,代替陛下大人去参与一场很重要的谈判。所以北境的战事,目前无暇顾及,只是留了一封书信,里面是对于北境事宜的猜测,入了城主府,便可予大殿下参考。” 小殿下默默点了点头。 翼少然抿了抿唇,望向身旁的郡主大人,还有手中所拎的青梨姑娘。 他犹豫片刻,诚恳说道:“感谢两位。” 魏灵衫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北魏的人马在终巍峰上相见之时,便视她如陌路之人,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正如故事里的美好结局一样,金丝雀挣脱囚牢之后,如愿以偿恢复了自由之身。好在洛阳皇宫里的曹家男人是个身怀大魄之人,与银城真正捆在一起之后,便不在意狭小事端上的得失。 人力轻微。 无论是妖刀魂魄,还是剑骨天相,都无法改变天下大势的走向。 北魏想要逆势而起,已经面临了足够多的阻力,全盘押满之后,并不会在意更多的筹码被敌手压在棋盘那端。 齐梁似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八大家在洛阳撕破脸皮之后,七家归入齐梁,钟家附属洛阳。 尤其是小殿下北游之后,不仅带回了大魏的掌上明珠,更是将圣岛也隐隐拉入了兰陵城的阵营之中。 只是大局未定,容不得掉以轻心。 青衣大神将似乎在犹豫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应该是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过了许久,他抿唇说道:“如果有可能希望青梨姑娘能够为齐梁的要塞修筑几座传送法阵。” 双目木然,一路任由魏灵衫拎吊的青梨姑娘面色如寻常一般漠然。 她宛若未曾听闻。 青梨身为圣岛的大光明左使,实际上即便是圣岛最高层的五老会,也没有权力去派遣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跟随小殿下来到齐梁,原因也无比简单。 因为无事可做。 好在兰陵城的确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有酒,有肉,有茶,什么都有。 所以她一直待在兰陵城,目前还没有生出返回圣岛的念头。 翼少然知道想要说服青梨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犹豫片刻,认真说道:“齐恕先生说,若是青梨姑娘能够为齐梁打造三座法阵,分别在北姑苏道的烽燧中垒,洪流城,以及兰陵城,齐梁会竭尽全力,替青梨姑娘找到身世的下落。” 青梨木然抬起头,望向翼少然。 翼少然真挚说道:“青梨姑娘的身份,天阙已经调查清楚,从你住入兰陵城的时候,陛下便把你当做家人,所以天阙在西域大雪原上的调查已经进行了很久。” 青梨姑娘面无表情,不喜也不悲。 这是小殿下第一次听到关于青梨的身世。 易潇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青梨的面色,发现这个瞳孔涣散的妖族小姑娘,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在缓缓凝结。 当她很认真在思考的时候,就会有这种表现。 易潇不知道青梨是什么身世。 但绝不只是一只小小的狸猫那么简单。 妖族极其重视血脉传承,所谓一代不如一代,原血的妖兽凭借天赋,便可以修行成为一尊大妖,青梨这种非杀伐系的妖兽,拥有这种冷僻到了极点的能力,便足以被任何一个势力捧在掌心。 小殿下曾经听山主大人隐晦的提过。 上一任棋宫主人在位之时,有位老妖宦受尽侮辱,终于乘风而起,熬出头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杀了当年轻他贱他的那一批妖兽,许多天赋强大的妖兽被贬出棋宫,大部分死在了西域雪原之上。 活下来的便是少数。 已知的,一位是南海那只孔雀。 还有一位便是青梨姑娘。 被逐出西域的时候,青梨还未曾开启灵智。 落叶归根,这件旧事便成为了青梨一直记挂的死结,只可惜凭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如愿,春旗年前中原战乱得厉害,根本不会有足够强大的势力,为了她而惹怒西域棋宫。 翼少然认真说道:“如果青梨姑娘答应了,齐梁若是在西域大雪原上找不到蛛丝马迹,便会亲自登八尺山,还这份承诺。” 青梨的唇角微微翘起。 她抬起头来,那张麻木的面颊上露出了笑容。 冰冷的笑。 青梨缓缓地问:“你可知西域是什么地方?” 不等翼少然回答,她便漠然说道:“这些年来,我一共修了十三座通向西域腹地的传送法阵,圣岛输送了近百位修行者,一入西域,便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传来。有山海经在,西域主人在棋宫领地,便可以做到一手遮天,齐梁能打赢北魏,我信,能打入西域,我也信,可妖族千百年来比如今更衰弱的局势都曾有过数回,人族比齐梁强大的国家也有过数个,为何都未能消灭妖族?” “即便是西楚霸王在世,妖族也不曾出现过被灭族的危机。” “人族强,他们便避退。” “棋宫山上那四尊大圣永无止境的转世,便是妖族崛起的根本,无穷无尽的生命,血脉的汇聚,可以让妖族在一夜之间造就出一位人族修行百年的天才领袖。” 青梨平静问道:“玄武和朱雀的出世,便已经让整座妖族西域开始躁动,忍耐不住需要征伐,如果妖族再添几位领袖,齐梁是否还有说这番话的底气?” 翼少然沉默了很久。 他轻柔说道:“有的。” :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第九章 愿赌(二更) 在翼少然那句话说完之后,青梨微怔。 “西域妖族有山海经。” “中原有浮沧录。” 青衣大神将脚尖点地,来到烽燧巍峨浩瀚的城墙楼下。 身形刹那遁入极静。 翼少然站在巍巍高墙之下,抬起头来,大雪漫天,呼出一口幽幽之气。 烽火连天,大雪压境。 他轻声说道:“你说的妖族那般厉害,可这么多年来,为何一直被我们压着打呢” 翼少然微微眯起眼,似乎想到了如今洪流城那边的谈判。 心有感慨。 “若是妖族真的就这么开战了——” 青衣大神将缓缓蹲下身子,直视青梨,一字一句:“我向你保证。他们会后悔的!” 洪流城背抵淇江。 今日是春秋元年淇江谈判之后首屈一指的大日子! 淇江江心,龙船与剑舟对立。 齐梁兰陵城的陛下大人身体抱恙,并未亲自前来。 而巧的是,曹之轩同样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这场本该有两国君主一同前来商榷的谈判。 龙船之上,从兰陵城赶来的齐恕先生,披着古旧轻衣,有些失望地看着剑舟上的年轻男人。 齐恕特地换了这身衣饰,他倒是由衷希望能够在这场谈判上面对自己未来的敌人。 齐恕身后是七大家的家主。 剑舟上的年轻男人身后则是钟家的家主。 齐恕认真揖礼。 陈万卷同样站起身子,认真还礼。 “我本以为,站在剑舟上的会是西关的江轻衣。”齐恕笑了笑,言语中并无轻视的意思,诚恳说道:“只可惜缘悭一面,我其实很想见他一面。” 陈万卷同样笑道:“我本以为,龙船上的会是齐梁的萧布衣。” 北魏冠军侯独子落落大方:“我也很想见二殿下一面,叙一叙旧。这恐怕是我能想到唯一坐下来不用动手勾心的机会了。” “是的。”齐恕笑道:“很难得。” 陈万卷低垂眉眼,“齐先生应知妖族开始积攒诸妖,准备北伐了。陛下特地拟了一封信谏,送入兰陵城中,便有了今日的谈判。” 齐恕轻轻嗯了一声。 “看来那两位倒是心照不宣。”陈万卷轻笑道:“陈万卷很荣幸能替北魏参与这场谈判。其实你我心知肚明,所谓谈判,第一件事用不了多久,第二件事陈某倒是想见一见齐先生的气度。” 齐恕笑了笑,未做回应。 陈万卷正色道:“南北之争,应当拖延。” 齐恕站在巨大龙船之上,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 他声音不大,落在淇江上,处处可闻:“可。” 陈万卷抬起头来,望向齐恕。 “第二件事。” “妖族若是携带山海经来攻城,西关壁垒扛不住,烽燧长城也扛不住。” 陈万卷深吸一口气。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与齐恕达成某方面的共识。 也算是齐梁与北魏所达成的共识。 说到这里,他望向齐恕,看到这位兰陵城的年轻谋士缓缓在点头。 “那样东西,如果不用,那么齐梁北魏,就是在拼运气。”陈万卷眯起眼,一字一句:“那么就是在赌,赌妖族是破垒,还是攻城。北魏不想惹妖族的麻烦,齐梁应当也不想。” 齐恕依旧在点头。 陈万卷沉声道:“妖族有一万个破垒的理由,也有一万个攻城的可能。现在大家在西域的耳目都已经失去了音讯,谁也不知道,这位西域之主,会不会失心疯了来攻破西壁垒,只为了发泄风庭城的反骨之仇,或者是拼了妖族的全力,破开烽燧,去” “我想”陈万卷说到这里,缓缓压低声音:“西妖与西楚霸王的因果纠缠,齐先生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齐恕笑着继续点头。 陈万卷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望向龙船上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儒生,认真说道:“所以我想” “不用想了。” 龙船上一直点头的齐恕,此刻摇了摇头。 他面上依旧看不出有丝毫轻视的意思,而是一直保持着谦逊而平和的笑容。 齐恕低声而笑,笑起来像是个儒雅的疯子。 他双手扶在龙船上,望向处于微怔状态的陈万卷。 “喏,北魏的请柬,齐梁给了很大的面子,今天这场谈判,齐梁谈也谈了,南北之争的事宜定也定了。齐恕可以很笃定的说,兰陵城内不会主动惹事,希望北魏洛阳那位也能做到。” 接着他温柔说道:“那样东西,齐梁不会用的,北魏也别想着用。” 齐恕毫无挑衅意味的说道:“齐梁就是要赌。” “赌西域是南下,还是北伐。” 陈万卷看着龙船上的“齐先生”抬了抬手,那艘巨大的龙船开始掉头,参与谈判的年轻儒生轻声念了一声困,接着平和而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声音,便在淇江之上响起:“齐梁愿赌,北魏就没得选。” 陈万卷被身旁的钟家男人按住了肩头。 钟玉圣懒洋洋说道:“那位‘齐先生’说的一点不错。你要是动了手,按他的赌徒性子,两岸便索性开打,到时候妖族打谁,谁就不像是现在这般仅仅是肉疼,而是真正的打破头皮,两边夹击。” 陈万卷咬牙切齿。 难不成就等着自己先提出第一点? 闷声吃了哑巴亏。 他一路上想尽千方百计,盘算了无数画面,想着怎么在第二场谈判之中占了上风,把那样东西来挪至北魏,若是妖族来攻,北魏便可安然据守,若是妖族南下,北魏稳坐钓鱼台,若是局势允许,撕破脸皮,齐梁西夏通吃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钟玉圣轻声说道:“看开点,陛下早就知道会有这种局面。兰陵城的齐恕不是傻子,若是同意了那样东西,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头疼,他会好端端把好处让给北魏?齐梁若是有一日把后背留给北魏,还将剑柄送到你的手里,换做是你,你敢握吗?” 陈万卷深吸一口气,平稳情绪。 钟玉圣不动声色,望着龙船远去的背影。 “齐梁愿赌,北魏就没得选,要一起上赌桌的。” “齐恕是个有大魄力的人。”他笑道:“不过还有一句话的。”“愿赌,就要服输。” (感谢北游南归的打赏,特此加更~) 第十章 互演 齐恕先生的猜测并没有错。 西关缥缈坡内,袁忠诚伏在案前,没有抬头去看江轻衣。 “西关的斥候营死了三十九人,带回来的消息,是数量庞大的兽潮集结之后,并没有向着西壁垒方向前进。” 袁四指保持着极快的翻阅书简速度,语调也一如既往的木然:“据我猜测,这股兽潮很有可能在一周之内会抵达南方的烽燧长城。可谁也拿不准西妖是怎么想的,现在就看陈万卷在淇江之上的那场谈判结果了。” 江轻衣默默接过袁四指改阅之后的一沓奏折,一堆青简,捧在手里相当沉重,这位西关缥缈坡军营内的话事人,每日要在案前坐上至少四个时辰,搬出去的书简能有厚厚的数十沓。 西关目前的状况便是如此,血液稀缺,能够服众的便是极少,能够插手缥缈坡事宜的就只有江轻衣一人,北魏洛阳的官员若是能派遣一批,倒是可以一同承担袁忠诚的重担,可外来者放到西关,不出三日,便会被挤兑的无处生存。 西关自始至终都是一块铁板,对西域,对洛阳,对齐梁,都是如此。 江轻衣默默把这摞书简搬出军营,送到不远处的军帐堆放,等待处理。 他默默抿紧了嘴唇,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对西域这股妖动的猜测。 齐梁和北魏这些年来的摩擦并不算小,春秋之后的和平,在沧生玺和浮世印打碎之后,便不再稳固。 看起来一场南北之战是迟早要来临的。 避免不了。 而西域的这股妖动,反倒让南北的两位君主都达成了共识。 齐梁的源天罡似乎并不在兰陵城中,而北魏的紫袍大国师则是在洛阳皇都内出谋划策,操纵棋盘。 多年来的博弈,从北魏和齐梁的气象来看,源天罡无疑是要盖过玄上宇一头的。 淇江上的那场谈判,看似是两国之间摒弃了杂念,一同选择息事宁人,抵御妖族。 实则此中深意,大有玄机。 江轻衣晋升西壁垒总督的那一日,袁忠诚就告诉了他,关于“那样东西”的信息。 “那样东西”是齐梁北魏的镇国之器,八大国争死争活想要夺得的气运造化,只可惜各自半壁,分据南北,若是不能合璧,便是一件废物。 若是齐恕先生答应了合璧,合璧之后的那样物事,即便在两国之中,也是一柄无比锋锐的剑器,北魏不可能让出,齐梁也不可能拱手,如何再争?恐怕只会引起更大的轩然。 淇江上的谈判结果还没有传来,江轻衣隐隐猜到了结局。 放回青简,再回到军营,江轻衣正好碰上迎面掀帘而出的袁忠诚,被塞入一张急谏,来不及去看,便匆匆上马,向着西壁垒的方向赶去。 果不其然。 “齐恕拒绝了合璧。” 马背颠簸,袁忠诚面无表情,抬起头来,直视着远方的西线。 西域就在那个方向。 “与我猜得差不多。”袁四指漠然说道:“齐梁想赌,或者说是齐恕想赌,萧望也想赌。谁也不知道西域是什么样的动静,山海经在西妖手里,这片西域变成了一块铁板,人族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得到灵通的讯息,花了极大心血埋下的棋子,暴露一个就少一个,容不得随意动用。” 江轻衣默然不语。 他想到了那位从八尺山上连夜逃往南下,传出了西域妖动的那位老妖宦,离了西域之后,便被洛阳那位留在了皇都之中。 这样的棋子,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颗。 “江轻衣。” 袁忠诚骑在马背上,身体伏地,重量压在那匹马上,若有所思问道:“你在南海见过西妖一面。” 江轻衣同样伏低身子,这样的姿势无须费力,很容易保持思考。 他轻轻嗯了一声。 “现在所有人都在传,齐梁的易潇是西楚霸王的转世。”袁四指眯起眼,缓缓地问:“你觉得呢?” 江轻衣摇了摇头,语气直截了当:“我不知道。” 他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即便这是主观的问题,没有对错可言。 他带着犹豫说道:“我知道你想问的若只是从外界谣传的种种来看,易潇大概率就是那位西楚霸王的转世了,可凡事没有绝对。” 袁忠诚点了点头。 “你觉得西妖是一个什么样的,妖?”袁四指眯起眼,一手牵引缰绳,一手负后,搁在腰间,手指轻轻敲打剑鞘。 袁忠诚的几个问题,问的有些突兀,人物跳转,各自不成因果。 江轻衣来不及去细想,只能顺应他的思路回答。 “暴戾。” “温柔。” “古怪。” “神秘。” 青衣儒将皱着眉头,说出了自己脑海之中最先迸出的几个词:“若论杀伐之力,这位西域之主,应当是南海圣会之中最强的一位了。” 他想到了荒域之中,数位妖孽面对复苏的魔头,东君青石叶十三,似乎都比不上这位妖族女子大圣。 袁忠诚点了点头,语调之间毫无诚意:“她的杀力排的上当今天下的前三。若是真打起来,可以轻轻松松一人抵千。” 接着话锋一转。 “你觉得这位西域之主” 顿了顿。 “与我,有什么差别?” 江轻衣微怔,接着瞳孔微缩。 因为袁四指缓缓地问了第二个问题。 “与玄上宇,有什么差别?” “与你,与齐恕,与烽燧的齐梁大皇子又有什么差别?” 所谓一言道尽,图穷匕见。 江轻衣恍然大悟,面色复杂。 袁四指低伏在马背之上,寒声说道:“齐梁北魏猜破了脑袋,也猜不到这位西域主人究竟会干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与她,根本不是一类人。” “若是把她当做智者,大智莫如妖,讽刺的是她的确就是一只妖。明明手握山海经,一直隐忍不发,在棋宫起势的这两年来不杀尽人族的探子,而是等到今天,甚至自己刚刚从南海赶回,便迫不及待的发动了兽潮。” “若是要发动战争,山海经可以斩灭一切西域内的探知,她完全可以做到在发动一场突袭之前,不让任何人都知道这道消息。可偏偏有一骑从西域活着逃了回来。” 袁忠诚眯起眼:“你说,我们看到的,是不是她想让我们看到的?” 江轻衣抿了抿唇。 “这应该就是洛阳皇都里所纠结的问题了。” “玄上宇不知道答案,卦不敢算尽,才有了淇江那么一出,想看看齐梁的态度。”袁四指低声笑道:“很显然,齐梁没了源天罡,在谋略推演方面,齐恕还是差了紫袍一头。他只要出席了淇江谈判,便暴露的兰陵城的状态。” 江轻衣喃喃道:“大家都不知道。” “是了。” 袁忠诚眯起眸子,遥遥瞥了一眼已经在自己身后不可看见的缥缈坡军营。 他冷笑一声。 “缥缈坡军营其实不难入,天阙的探子很多,森罗道的探子也很多,大家等于揭开了棋子在下棋,无论天大的情报,都藏掖不住。”袁忠诚笑意盈盈:“恐怕齐梁那边已经知道了妖潮南下的消息了。” 江轻衣有些微惘,接着想到了袁忠诚稳坐缥缈坡军营数日,丝毫不焦的表现。 袁忠诚此刻火烧屁股一般,笑着骂道:“老子演了这么久的戏,我就不信齐恕一点怀疑都没有。恐怕他故作镇静的去了淇江,接着就要火急火燎的赶去北姑苏道。” 江轻衣错愕道:“妖潮南下的消息,难道是假的?” “废话。” 袁四指瞥了眼还有些稚嫩的江轻衣,“若是真有南下的消息,我还能让齐梁知道了?” “妖动是真,南下是假。演戏之事三分真七分假,我只需要让齐恕有一分猜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总有犯错的时候。” 江轻衣抿紧嘴唇,受益匪浅,若有所思想着什么。 “齐梁北魏在淇江达成了一场协议,看似太平,实则远远不太平。” “大家各自睁眼瞎,拼命想掩盖自己的状况,又不愿意合璧,一半的几率,谁被西域打了算谁倒霉。” “大家都能看到彼此的反应,现在大家都端着,装着,同时无比警戒,盼着对面倒霉。” 袁四指深吸一口气:“看谁演技好,看谁运气差。” 长久的停顿之后,他注意到身旁的江轻衣已经不再说话。 “但真正看的,就是那位西域主人,集结兽潮之后,究竟会选择哪个方向了。”袁忠诚皮笑肉不笑道:“放轻松,又不是打不过。十万兽潮,想要打破壁垒,要先踏过十六字营的尸骨,妖族的牙口有这么好?呵敢打到西关,这座壁垒怕是会崩碎八尺山上妖族权贵的一口烂牙啊。” 江轻衣猛然勒紧马绳。 黑马仰天长鸣,四蹄捶打地面。 他想到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远方已经奔出一段距离的袁四指掉转马头,并没有出声,而是拍了拍硕大马头,示意胯下通灵的黑马噤声,缓缓踏行,默默等待着江轻衣开口。 江轻衣眉头微微拧紧。 这一场闹剧。 袁忠诚在演。 玄上宇在演。 齐恕会不会也在演? 那大家都在演此刻在遥隔万里的西域,齐梁北魏都失了耳目,那座八尺雪山,是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那里上演了什么呢? 江轻衣很认真,很认真的问道:“集结了十万妖兽,就一定是向人族宣战吗?” 第十一章 万马奔腾杀气起 齐恕留了一封信。 那封信留给了翼少然,本意是让青衣大神将把信封带入烽燧城主府后,拆开供大殿下和小殿下参考。 想要从洪流城赶到北姑苏道,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齐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翼少然之前抵达烽燧长城。 事实上,齐恕在那场淇江谈判之后,就明白了自己的失误。北魏想要看清楚齐梁的态度,只要自己出席了这场谈判,就无可避免的将这份信息交给了洛阳皇宫里的紫袍。 玄上宇是与源天罡在春秋年前就对弈不断、互有胜负的人物。 齐恕自认学艺不精,比之源天罡大国师差了许多,若是真实打实对上那位紫袍大国师,估摸着也只能乖乖接受落在下风的被动局面。 他很想火速赶回烽燧长城。 西关的凤雏早就来到了西壁垒长线,与妖族浴血奋战。 兰陵城的卧龙如今才被放出。 齐恕的身子并不是很好,天阙为了护送他抵达北姑苏道,动用了十八神将之中速度最快的那位。 风之神将在心底默默盘算。 想要抵达烽燧,跨越大半个齐梁版图,还要照顾齐恕先生的身体,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 十天。 先生不在烽燧,大殿下和小殿下都在烽燧。 还有那位青衣大神将。 已是齐梁明面上可以排出的一股顶级力量,这股力量放在烽燧无论任谁来看,都应当稳若泰山。 只有一点让人担忧。 西关那边似乎有着妖族“南下”的消息传来。 烽燧这些年来固守城池,妖族并未出现大肆侵犯的举措,所以驻守城池的甲士数量并不算多,若是这一趟妖族真的发动了庞大如十万兽潮的进攻,凭借如今烽燧的纸面力量,恐怕那几位手段谋略再是强大,单兵能力再是逆天,也无济于事。 齐恕先生一直闭眸凝神的样子。 似乎并不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 烽燧那边真的还太平吗? “烽燧不太平” 烽火连天,一盏又一盏的泛青火焰,跳跃在高耸城墙的城头,相距极远,跨越幅度极大,一目望去,却是根本望不到尽头。 这是一条极其漫长的防线。 长城。 长城的城头落满了大雪,森然黑甲相隔数十丈,站哨巡视,一片死寂。 几道年轻的身影走在长城之上。 大殿下披着重甲,红巾在大雪之中飞扬,“一万白耳,一万陷阵营,一万大戟士,一万虎豹骑,三千突骑兵,共计四万三千甲。我领了这四万三千甲来到烽燧,这几年来与妖族之间的细小摩擦,即便不冒进,不犯错,也磨损了些许力量。北姑苏道黑甲铁骑的战力很强,但父皇的安排很是奇怪,只留了三万甲士,分布在这条浩瀚长线之上,其余的北姑苏道铁骑几乎退守到了西宁道境。” 齐梁的北姑苏道,在地域之上,像是齐梁向着西域伸出的一只大手,握住了西域的一片巨大土壤,同时像是凸出的獠牙。 即便修筑了烽燧,抵御了漫长的岁月,也无法保证有朝一日面对妖族的疯狂反扑,这样的地势,不会被攻破。 萧望做的这些安排,其实是做了最坏打算,若是有朝一日烽燧被破,作为退守腹地的西宁,能够有着极强的反击力量,保持着大量的鲜活力量,在敌人未能有效防御阵地之时,一举夺回“烽燧”! 烽燧面对西域之时,易守难攻。 烽燧面对西宁之时,易攻难守。 大殿下手里握着齐恕先生的信。 他的心底稍微有些安定。 妖族“南下”的消息,来的甚至比身后的小殿下和青衣大神将还要快。 齐恕的那封信里,言语寥寥,并不复杂。 开头两句极为重要。 第一句是:“西关在演,妖族南下是假。” 第二句是:“若是妖族真的来犯,数量必然不是十万,请迎面痛击,无须固守。” 若是西关的袁四指看了这封信的第一句,便会一笑置之。 齐恕能猜出西关在演,却敢如此笃定,对于西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事猜中是为妙人,事事猜中是为神人。 可即便是神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事事以猜来度之,便总能等到犯错的时候。 大殿下并非不是冲锋陷阵的猛将。 只是大殿下在领兵符出兰陵之时,老师源天罡曾对他认真教诲,此行西去,不求能打破西域,只需守住烽燧,四万三千甲新旧更迭,不要损伤过半,便算是一种大胜。 大殿下字无悔,原名重鼎。 重鼎与布衣,一轻一重。 源天罡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这二人能各自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举重若轻,不贪功不冒进,稳住心性不骄不躁。 萧无悔谨遵教诲。 老师不在齐梁,齐恕坐镇,大殿下便认真念了这封信,一字一顿。 “我领兵在烽燧两年,遇事不决便退一步,所以这座烽燧长城,在北姑苏道,便是固若金汤。前后一共两次兽潮,俱是小规模不超过一万数量的妖兽兽潮,若是我放开城门,亲自领兵,大开杀伐,甚至有可能取下坐镇兽潮之中的八尺山小棋公头颅!”他念完开头两句之后,眯起眼,望向烽燧外的一片浩渺雪景:“我与江轻衣不一样,我不求名,我只求平。” 求平,求太平。 每次烽燧遇上战事,牺牲都是极小,萧无悔甚至被称为春秋以来最懂得“韬光养晦”的将领,兰陵城朝中有人辱他龟将,有人骂他没有血性,但更多的明哲之人,都保持了沉默。 齐梁希望北魏先被“破垒”。 江轻衣每一次的出征,都杀得妖族肝颤,这位西关雏凤的成名之路顺到了令人艳羡的程度,像是妖族亲自为他铺了一条通往功名利禄的金光大道,只需要踏上累累尸骨便可冠冕。 若是大殿下萧重鼎偏生要与江轻衣一较高下,比谁杀得妖族多,比谁手底的鲜血浓。 若是能打赢,的确是没了骂声。 可妖族的怨念移到了齐梁,又该如何? 所谓大局为重,一人放下,西关需要江轻衣站出来,袁四指和洛阳都不遗余力的想要捧起这位青衣儒将,做下一位西关“白袍儿”大藩王。 北姑苏道不需要。 萧重鼎也不需要。 一直站在大殿下身后的易潇,很耐心等大殿下逐字逐句念着这封信,信的内容并不长,除了开头两句话,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布置,基本上已经被大殿下安排妥当。 这次“妖动”,谁也不知道西域是怎么想的。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北魏齐梁都失去了耳目,谁都不知道那座雪山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十万兽潮会不会打到自己的家门。 除了这一点以外,还有一点。 彼此希望对方遭殃。 西关来了一处假传南下。 齐恕的来信稳住了军心。 信的最后,齐恕特地提了一下。 “若是不出意外,妖族的兽潮,很可能会在近日抵达,若是我不能在此之前抵达,还请” 大殿下在读到这一句的时候,面色微微变化。 他的眉尖皱了皱,耳朵微动。 依旧是在读着这句话,烽燧台上的烽火,已经开始了剧烈的抖动,青色的火焰,因为妖气的缘故,不由自主染上了一片赤红色。 腥红火焰陆续迸燃,远方的大地之上传来了剧烈的心跳声音。 像是心脏在拼命的搏击。 大雪翻滚,如一线天。 小殿下眯起眼,瞳孔之中一片大金之色,望向烽燧长线之外,那奔驰如雷的兽潮。 数量并不算是庞大。 绝对不是十万之数。 两千,三千? 顶了天就是三千左右的兽潮,只是为首的妖兽,体型极为骇人,约莫有一头身躯庞大,高达十丈的恢弘白猿,双臂擂在地面如双足,手脚并用,奔跑在雪域之上。 山海经内,有排名前十的斗战白猿,昔日的大圣大猿王,号称“陆地斗战第一”。 这一头巨大白猿,比不上斗战白猿,甚至血脉浓度差了许多,顶多算是三代种。 但若是以他的体型前来攻城,便是一场真正的噩耗。 真的来兽潮了? 翼少然轻声感慨了一声齐恕果然是料事如神,接着便要拔剑而起,要掠入远方大雪之中,斩下那头白猿的头颅。 大殿下按住了翼少然的肩头。 他徐徐摇了摇头。 烽燧的数十道重门缓缓开启。 一道长线。 绵延数里。 一波黑骑跃出城门,马蹄嘶吼,森然推进,毫无惧色,向着那一片兽潮“缓慢”前进。 大殿下面无表情,念出了齐恕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还请小殿下一人出战!” 那个裹着厚袄的兰陵城卧龙,明明身处千里之外,却好似凭空站在了这座城池之上,双手扶压城墙,笑望远方妖族大军。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封信中所言之事,大大小小,尽数料中。 所以没有人怀疑他所说的话。 也没有人怀疑他的决策。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望向烽燧城墙下方奔驰如雷的轰鸣甲潮。 黑骑撒野,一线长潮,气势磅礴,看起来便是要硬撼那股跨越雪地而来的凶悍兽潮。 有一道莲衣身影,高高跃下烽燧,身形坠跌入地,溅起雪地之上的一大滩烟尘,接着奔走如雷,遥遥领先于北姑苏道黑骑长潮。 城墙之上,魏灵衫抛出一剑。 “漆虞”如影随形,化作一道奔雷,追上小殿下身形,与之同行。 真是一副恢弘无比的场面: 北姑苏道,烽燧长城,万马奔腾杀气起。 一骑绝尘。 第十二章 一骑绝尘踏凌霄 小殿下双手撑在城墙之上,掠出城墙,砸在雪地之上,化作一道奔雷,被远远抛在身后的那座烽燧城台,“漆虞”追入自己手中,他拖剑而行,身后大雪纷飞,两拨雪潮,肆意飞舞。 三千数量左右的兽潮,隔着约莫十里,奔跑速度开始减缓。 显然烽燧长城展现出来的惊人应变能力,令兽潮之中为首的棋宫小棋公感到惊讶而郑重。 坐在白猿头颅之上的黄钟宫小棋公面色凝重,望着远方汹涌而来的一万黑潮铁骑。 他自信西域之内,无人可以探知棋宫的动静。 在那位大圣催动山海经后,整片西域,广袤雪原,都化为妖族的绝对领地,人族的探子,早就死尽殆绝。 可这一次的突袭,烽燧的应变实在太快。 与那位戍守长城两年的齐梁大皇子作风完全不同! 居然开了城门,放了数量极大的铁骑冲锋出阵,前来冲杀,难道就不怕在这片雪域之后,有着数量更为庞大的妖兽埋伏? 譬如十万? 黄钟宫小棋公细眯起眼,看到有一道身影从烽燧之上掠了出来,黑色莲衣在雪白雪原之上极为醒目,一路上拖剑卷风雪,摇曳而行,速度极快。 铁骑黑潮之中,有一匹黑色神骏被人松开了缰绳,极通人形的奔到了他的身旁。 翻身上马。 一骑绝尘。 若说黑潮的推进速度是“缓慢”而气势恢宏。 这道莲衣身影的推进,就有些“迅猛”。 且孤勇。 他居然就这么一个人,单枪匹马,一柄剑,这么冲杀在了最前方。 最离谱的是,他在一骑当先之后,速度不慢反快,已经远远甩开了身后的黑潮铁骑。 他疯了? 身后已经没了接应,他就算冲入了兽潮之中,也不能第一时间得到应援。 难不成还真有人,想当一回沙场万人敌? 妖族与人不同,妖族的数量远远比不上人族,但若是放在沙场之上,妖族的单兵能力要强过人族太多,三千兽潮,即便是眼前的一万人族大军,想要吞下,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大世之中,也的确有修为逆天的大修行者,若是胃口饕餮,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吞下这数量三千的兽潮美宴。 黄钟宫小棋公陡然一惊。 莲衣。 莲衣? 远方掀起的雪潮之中,那一骑冲出大雪,上下俱黑,肃杀之气冲天而起,莲衣尾摆猎猎作响。 眸子抬起。 对视一眼。 黄钟宫小棋公看到了那双骇人心魄的大金之色。 似是有高亢的龙吟之声,在脑海之中炸响! 嗡然一柄大锤,砸在心湖之中,这位黄钟宫小棋公赶忙捂住胸口,面色惨白,抑制不住的喷出一口鲜血,在白猿头顶摇摇欲坠,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 神魂紫府的攻击之术? 他低下头来,看到那一骑黑马上的莲衣男人已经不在视线之中,只是恍惚了一刹那,黄钟宫小棋公拼命向着自己身下挪动视角,果不其然看到了这个快如闪电的妖孽男人,已经以一人之力,推进到了三千兽潮的面前。 黄钟宫小棋公身下的那头白猿,是从血池之中诞生而出的斗战圣猿后嗣,血统返祖到了三代种,若论战力,在陆地战之中几乎可以所向披靡,遇上了人族的九品修行者,只需要踩上一脚,一但踩中,便是践踏成血雾一蓬。 因为体积过于庞大的缘故,甚至可以用作“攻城”! 攻城巨兽! 白猿的灵智只开了一丝,嗅到了身下莲衣男人的杀伐之气。 一路狂奔,它早在小殿下骑乘神骏来临之时,就注意到了这个浑身气息内敛的人类修行者,不由自主加快速度,只等一个碰面。 莲衣倒卷的小殿下,单手一拍马背,飞掠而出。 他抬起头来,眸子里一片漠然。 眼前是黑压压的庞大兽潮,为首的是一头白猿。 白猿之上是一位化形的妖兽,看起来人模人样,应当是一位棋宫的小棋公,奉命前来。 小殿下面无表情,头顶之上一片黑色阴影笼罩而下。 “砰!” 雪地之上溅开了一大滩乱雪,震出了数十丈的高度,这一拳擂在雪地之上,余波震开,连远方的人族铁骑都听到了轰然一声,为之面色一变。 不愧是攻城巨兽。 若是这蓄势已久的一拳砸在了烽燧长城之上,很有可能会擂出一道极难修复的裂纹。 天地之间,静止一刹 有一抹光亮闪起! 坐在白猿头顶的黄钟宫小棋公沙哑嘶吼一声,双手一拍白猿头颅,这一掌力度击沉,砸得身下白猿头颅凹陷,以此借着反力一跃而起,向着后方狂掠而去。 懵懂的白猿依旧有些微惘,保持着一拳擂入地面的姿态,另外一只凶悍猿掌高高扬起。 一缕剑光从雪地之上飘溢而出。 接着是千缕万缕,每一缕剑光连三尺长度都没有,细若游丝,宛若游鱼一般,只是剑光与大雪颜色决然不同,是极致的漆黑之色。 宛若符箓一般,刹那上浮,贴着这头十丈小山高度的白猿,像是为他贴上了一层漆皮,形成了一道椭圆形的剑气区域。 接着猛然收缩! “嗤” 疯狂的切割声音刺人耳膜,那头惘然的白猿刹那化作一头红猿,无数的红线穿身而过,漆黑的剑气被鲜血染做红色,来回穿身,交错纵横,浮空成。 一袭莲衣的小殿下飘然继续前掠,那柄漆虞已不在手中,而是被他掷出,穿透那头“红猿”的头颅,漫天剑气开始奔向漆虞,像是归鞘,惊天杀气。 这般杀伐手段,残忍程度,已然不输北魏的森罗道女阎王。 小殿下面色平静,掷出那一剑之后,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踏雪而行,撞入妖族兽潮之中。 的确。 妖族比之人族,在杀伐攻战之中,要占了不少的便宜,未曾化形的妖兽,本性极为凶残,皮糙肉厚,越战越凶,比之人族战力要强上数倍。 周身全是高达丈余的蛮荒妖族,若是交战起来,烽燧长城的骑兵很难占到上风。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的指尖开始倾泻元力。 数量庞大的黑色元力瀑散开来,当世之中,若论元力数量之罪,的确是小殿下的莲池之中,储存的元力最多。 株莲相的莲池常驻第四层之后,便可以吞下极为庞大的元力。 这一式偷学于北魏阎小七。 指杀。 掠阵杀人,极为方便。 此刻杀妖,也如杀人。 小殿下抬臂再振袖,无数的黑色元气,便截截寸断,化作漫天的“发丝”,纤然砸出,直接砸入周身的妖潮之中,锋锐不可抵挡,一缕发丝,便可以直接贯穿妖身,带出一蓬鲜血。 一缕发丝可以杀一人,换做是妖,体积庞大的妖族,要用上数十根发丝,才能勉强杀死。 拖曳发丝行走杀妖的小殿下面色阴沉,只觉得自己这般杀戮,速度太慢,想要追上已经掠入妖族兽潮后方的那位小棋公,有些不太可能。 他缓缓闭合双眼。 再睁开眼时,面上的阴柔气质便荡然无存。 不再是森罗道指杀掠阵的女阎王。 小殿下的眸子之中,灿烂的大金之色宛若沸腾火焰,几乎要溢满迸出眼眶。 他微微启唇。 一个复杂而晦涩的字音,从唇齿之间摩擦而出。 龙文! 莲池之中,紫府神魂的威严开始溢散,龙蛇相中的恐怖威能被小殿下释放而出! 紧接着域意降临,天地大势至! 穹顶宛若有一只无形的巨大手掌开始下压。 小殿下方圆十丈的大雪潮嗤然炸开,域意范围之内的妖兽,灵魂深处感到了莫大的威压,血脉的压制,脊梁之处,又有一只大手抵住。 小殿下探出一臂,五指缓缓下压。 凄凉的哀嚎声中,数十头巨大妖兽直接被压垮了脊梁,身子狠狠撞跌砸入雪地之中。 血雾之中,小殿下撞开了一条道路,看到那位黄钟宫小棋公,已经在自己的不远之处。 庞大的兽潮已经开始溃散。 妖族的战役,领军人物的意志极为重要,棋宫上下,有轻有重,妖族大军之中的妖兽,似乎有着能够聆听八尺山上声音的天性。 此刻的兽潮溃散,似乎并不是因为受到了小殿下一人冲击的影响,而不是烽燧的铁骑做出了极好的应对。 而是有人下了令。 下了“撤退”的命令。 那位黄钟宫的小棋公一路上踏着兽潮的头颅逆行,速度不能加快,此刻兽潮掉转方向,反倒是有些轻松。 他回过头来,看到小殿下不再前掠。 松了一口气。 兽潮掉转方向,那个莲衣男人居然就这么面色平静站在拥挤兽潮之中。 数之不清的逃窜妖兽,若是碰擦到了他的十丈范围,便会高亢哀嚎一声,四蹄软下,神魂被压得粉碎,接着被无形的域意砸在地上,拖入剑域,绞杀至死。 黄钟宫小棋公皱起眉头。 他似乎看到那人笑着对自己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身后。 黄钟宫小棋公下意识回过头颅。 有些恍惚。 那柄轻易屠了白猿的“漆虞”不知何时,悬浮静止,高度与此刻站在妖兽头颅之上的自己完全一致。 剑尖被人掉转,正好对准了自己头颅。 像是被人摆放在了这里。 就等着自己撞上剑尖。 轻微的一道声响,在妖兽踏地的狂响之中微不足道,几乎不可听闻。 漆虞带着一抹红意,重新掠回了小殿下的面前。 小殿下缓缓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弹剑。 听剑身震颤,反复铮然。 看大雪弥漫,妖潮尽散。 第十三章 卧龙出山 小殿下看着兽潮散去,并没有去追击。 以妖族的皮糙肉厚,即便自己身负两大天相,真能在妖族战场之上,当一回所谓的“万人敌”,也只有在妖族疯狂抵击,想要以一命换一伤的打法拼命堆死自己的情况下,才能杀穿数量庞大的兽潮。 如今这些兽潮的退散,明显极有阵法,甚至比起那位小棋公的指挥还要有序,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眼睛盯住了小殿下,这双眼睛的主人,便是操纵兽潮退去的幕后控弦者,它的意志跨越时空,降临来到这片兽潮,于是一片狂嚣之中,再没有失措的妖兽踏入小殿下的绝对领地,被剑气拖拉拽入死境。 易潇也并不在意,踏入自己剑域的几条妖族生灵已经沦为了骸骨,血雾与碎雪一同狂舞。 他静静站在大雪地上,看着兽潮退去。 小殿下似乎在思索一件事情。 一件很难得到答案的事情。 齐恕赶到了烽燧,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齐恕先生来到烽燧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紧急封锁北姑苏道,开始大力征兵,陛下给了齐恕极大的权限,这条兰陵城蛰浅已久的卧龙,初次在西域展开了铁血手段。 齐恕面色平静,身上杀气却是极重,几条军令直接封锁消息渠道,彻底锁死了北姑苏道的流言蜚语。 西宁道的城主府收到了齐恕的请帖。 周遭的神将开始向着烽燧移动。 即便消息封锁的极好,可这般巨大的行动,终究瞒不过外界的眼睛。 纷纷扬扬的消息传开。 十万数量的妖族,真的南下了! 烽燧全面警戒,疯狂调集人力物力,运向这座南朝最恢弘的防守长城,摆出了势必要与妖族一决雌雄的阵势。 齐梁十九道,百万雄师,据说调至北姑苏道的,已经超过了二十万的数目,而且这个数量还在继续上升! 消息的真假无从得知。 北姑苏道的城主府贴出了辟谣的告示,再三强调了烽燧那边并没有重大的战事。 只可惜那场发生在烽燧之外的兽潮,已经被不少人目睹,而万骑冲锋的恢弘仗势,气势又实在太过强盛。 妖族的大血可能已经染在烽燧的高墙之外,西域的雪原之上。 越出烽燧的人族疆属,已经被平妖司的仙师接回北姑苏道,而陆陆续续的黑甲进城,城主府和平妖司的人马也开始进入烽燧的长线,便说明了这场战事不仅仅发生了,而且事态相当严重。 北姑苏道的消息封锁的很严,但依旧有零星的消息传出,来到齐梁的其余道境,出乎意料的,不仅仅是兰陵城,齐梁上下都保持着一种平静而笃定的态度。 笃定烽燧不会出事。 烽燧如今调集了诸多名将,江湖庙堂,近十位的大高手,算上神将,这股力量足以北伐! 十万兽潮,想要依据烽燧来守住,实在太过简单。 只可惜便宜了西关。 “你信吗?” 这是袁忠诚第十三次发问。 西壁垒的将府之内,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 袁忠诚离开缥缈坡,坐镇西壁垒,已有多日。 这是他今日第十三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齐梁的北姑苏道开始封锁消息,西关的探子很艰难的传回了消息,很快整片中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妖族真的南下攻伐了。 这是北姑苏道的消息,这可以是北姑苏道的市井小贩传出来的消息,也可以是卖菜大妈,豆腐西施。 这当然可以是以讹传讹。 西关的探子亲眼目睹的西宁道的铁骑进入北姑苏道,城主府的禁军,平妖司的仙师,都陆续入了烽燧。 这不可能造假。 可是烽燧之内的消息,袁忠诚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回报。 他依旧在怀疑,在犹豫。 他在猜测,齐梁是不是在演戏? 袁忠诚有些苦恼于自己将那个难解的局抛给了齐恕。 他亲手缔造了“妖族南下”的假消息,传给了齐恕。 击鼓传花。 然后齐恕把“妖族南下”的真消息,传回了西关。 有些过于梦幻,还有离谱。 袁忠诚觉得这是假的,却偏偏比真的还真,没有人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为了演一出戏。 除非那个人是个疯子。 演这么一出戏,齐梁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有。 袁忠诚想不到。 可若不是演戏 就说不通了啊。 他推开将府大门,一路来到了西壁垒的长台。 远方大雪原上,有着黑压压的兽潮。 约莫在三千之数。 江轻衣第四次率甲而出,冲阵杀妖,与之前决然不同的,是这些妖族一但接触,便立即开始溃散逃窜,向着西域奔驰而去,偏偏灵性极高,皮糙肉厚,不知疲倦。 这些日子往复不绝,不知疲倦。 为首的是一头巨大的白猿,几乎有骇人的十丈高度,若是接近西壁垒,便可以作为破开壁垒的一道巨大杀器! 即便是任平生出阵掠杀,也很难一击必杀,一但接触,这头白猿便开始逃窜,盘坐在白猿头颅的那位棋宫小棋公也不是一个好招惹的货色,杀伐并不算强,西关有十来号人物比那位小棋公的战力要强,可偏偏逃命一流。 若是这头白猿和白猿主人愿意与任平生硬撼,只需半柱香,任平生就可以将这头西关未来大麻烦的攻城白猿斩于剑下。 只可惜不遂人愿。 袁忠诚眯起眼,看到远方战阵,不出意料又是一边倾倒的局势,妖族兽潮“溃不成军”,开始掉头回转逃跑。 他有一种错觉。 指挥这些妖兽的,并不是那头白猿头顶的棋宫小棋公,而是另有其人。 对于妖族的天赋,人族这些年来都涉知很浅。 这些兽潮的幕后指挥者,必然是一个阴险到了极点的人物。 兵道极厌。 西壁垒的守军已经被这往复不知疲倦的兽潮折腾的心神俱疲。 有那头白猿冲阵,若是一不小心,便足以酿成“破垒”的惨剧。 三千数量的兽潮冲杀,还真的有可能打出“破垒”。 西壁垒至少需要派出一万的守军迎战! 若是能迎来一次大胜,便是可以气势如虹,只是每次相抵,甚至算不上短兵相接,这些妖兽便开始溃散而逃,最多损失百余,伤亡的妖兽极少。 西关偏偏不敢追击。 谁也不知道未知的雪原之中,是否埋伏着西域精心准备的“十万”大礼? 这是要磨去西关的精气神啊! 袁忠诚眯起眼。 他不敢去赌。 如果妖族真的把主力的十万大军放到了齐梁的烽燧长城,西关便能够坦然而无忧的前去追击,吞下这口数量三千的骚扰兽潮,以此高振士气! 可若是齐恕击鼓传花,到了自己这里,那面鼓被击炸,花也炸开,西关便真的伴随着鼓声,破开了壁垒。 袁忠诚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于北魏而言,西关的壁垒,是一道不可放弃的防线。 齐梁的萧望的确是一位深谋远虑的皇帝,居然真敢将烽燧修筑成为了对内对外两副天地的模样。王爷曾经感慨萧望的胆大包天,隐晦提到说过,若是妖族举族南下,齐梁甚至可以直接弃让那座烽燧长城,借着西宁道和附近几座道境的力量,再慢慢夺回来。 西壁垒不同。 西壁垒破了,北魏就陷入了有口无牙的冰凉境地。 妖族可以肆意来犯,肆意掠夺,然后选择肆意退去,或者 屠城。 再修一条西壁垒的代价就有些高昂的恐怖。 如果说,袁四指亲手开始了这场勾心斗角的第一步。 他将花儿送到了齐恕的手上,并且敲响了这面鼓。 赌桌上的赌徒蒙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面前发生了什么。 耳边是不断回响的鼓声。 当鼓声停止之时,那朵花留在谁的手上,谁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就是赌桌的规矩。 齐梁上了赌桌,西关就必须要跟。 袁四指无比头疼,仅仅只过了第一轮,他隐隐感到,自己在赌桌之上,并不是这个叫齐恕的后起之秀的对手。 他怕输。 他不敢赌。 可他偏偏要赌,他没得选了。 袁忠诚反复深呼吸,他脑子清醒了一些。 他不适合坐在赌桌面前,做齐恕的对手。 深思再深思,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第四次击退兽潮的那个年轻儒将。 远在千里之外的烽燧长城,有个身披厚袄的书生,唇角含笑,眼底却藏着杀伐气。 “陈万卷不是我的对手。” “袁忠诚也不是。” 这两句话的重音,不是放在对手之上,不带有任何的轻蔑意味。 而是放在不是之上。 不是,并非比不上。 而是根本不是一类人。 他望着远方的浩袤雪域,笑着自言自语:“毕竟越是家大业大的人,越是输不起啊。” 他身前是西域,身后是齐梁,孤身一人,站在烽燧之上。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想我齐恕一介布衣,如今有幸得了卧龙的称号。” “卧龙出山。” 齐恕语气轻松像是隔着无数距离,笑着对着袁忠诚开口:“棋盘那边的人呐,劳烦识趣点,赶紧起开,把位子让人啦” “再不让凤雏布子,整座西关,都会被你输掉的。” 第十四章 风从白虎 烽燧长线之外,临近西域的雪域,被齐恕划分成了一共十三块区域。 大大小切割成了十三块不一的领地。 西关的袁忠诚做梦也不会想到,所谓举族南下的十万妖族,在烽燧的长线面前,连一丝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是一条假消息。 自从那一次兽潮之后,棋宫损失了一位黄钟宫小棋公,一头具有斗战白猿三代种血统的“攻城巨兽”,此后便再也没有组织起大规模的攻城兽潮。 齐恕来到烽燧之后,的确调来了城主府、平妖司、西宁道的诸多高手。 烽燧是齐梁向着西域探出的手掌。 说是獠牙也不过分。 坐拥半壁天下,压过北魏一头的齐梁帝皇,想把自己的手伸得远一些,更远一些,并没有什么不对。 在烽燧与西域大雪原之间,有一片不算平坦的连绵山坡,也正是因为山体复杂的缘故,烽燧并没有继续向前拓进,帮助齐梁吞下西域的更大一块肉。 其实北姑苏道的大部分领土,在八大国期间被划在羊皮卷的西域雪原之上。 临近烽燧的这一片,也正是被齐梁切割成十三块零碎区域的土地,合称起来,被称作“赤土”。 大雪覆盖在这片土地之上,若是将大雪扫去,便可以看清,这片土地之上,原来尽是一片赤红之色。 赤土,是人族与妖族的缓冲之地。 这里曾经爆发过无数次征战,死去的生灵血液渗入大地,被风雪冻住,难以消融,将整片大地都染成红色。 赤土一共有十三块区域。 赤土第十三区。 两骑不缓不慢在大雪地上踏行,马匹踏行的速度已经很慢,可马背之上的两人面色迥然不同,一人面色平静,另外一人明显力有不支,呼出大块大块的热气。 “十三区是赤土最大的一片区域,也是最难维护的一片。”齐恕裹着巨大的厚袄,清瘦的面颊有些凹陷,自从离开兰陵城,他如愿以偿的过上了“不安宁”的日子,每日睡眠不足,让这位“卧龙先生”的眼眶有些微微的凹陷。 他环顾四周,疑惑道:“赤土的哨位没有死伤,甚至没有察觉到异常,十三片区域都已经巡查了一遍,没有一人觉察到了压到烽燧境内的庞大兽潮。”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眯起眼“我亲眼看着那些妖兽逃窜离开,想要返回西域,就必须经过赤土。” 齐恕默然片刻,面色凝重道:“这里没有妖兽来过的痕迹。” 须知,围绕烽燧长城划分的这片巨大赤土,人手不多,哨位的分布却是无比密集,北姑苏道的平妖司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动用了许多探查类的“仙术”,为的就是提防大规模的兽潮来袭,当妖兽的数量大于一百之时,妖气便无可避免的被平妖司察觉,从而向烽燧长城发出警报。 这一趟数量三千的恐怖兽潮,居然悄无声息的越过了赤土的警戒,若不是齐恕的那一封信,便真的直接来到了烽燧长城之下。 这是一件何其恐怖的事情? 而偏偏离开之时,没有在赤土之上留下丝毫痕迹。 小殿下带着齐恕,这几日围绕赤土进行了严密的探查。 齐恕先生来到北姑苏道之后,奉令成了北姑苏道烽燧长城的总督,已经被封为烽燧侯的大殿下,郑而重之地完成了烽燧令交接的任务。 正是烽燧长城需要齐恕先生的时候。 他发下了封锁北姑苏道的消息之后,死死锁住了烽燧的内部消息,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将赤土踏了一遍,对于一个未曾修行的书生来说,实在是有些熬不住身子。 齐恕回城之后绘制了一副巨大的地图,然后将赤土划为了十三片区域,以调集而来的诸位大高手各自为首,编纳了十三支队伍。 平妖司的六位仙师,负责一区到四区,城主府的八位九品高手则是坐镇五区到十区。 十三片区域的划分程度,按照危险程度,以及可能出现的妖兽实力强弱来划分。 前十个区域,作为妖族即便突破“赤土”,也很难对烽燧产生巨大冲击的区域,如果真的有庞大数量的兽潮出现,平妖司和城主府也足以做出应对,无须硬撼,后退即可。 真正危险的区域,是第十一区到第十三区。 这三块区域,是被齐恕先生反复圈点,认为很有可能出现下一波兽潮的区域。 常年居住在西宁道内的齐梁第二神将王落,被调来北姑苏道后,直接驻守第十一区。 翼少然大神将则是负责统领第十二区。 余下的第十三区,交给了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两个人。 如今的小殿下,跻身妖孽之后,修为未曾突破九品,压抑得极好,一直保持着水满将溢的状态,在南海之上目睹了大师兄破境之后遭劫的场面,小殿下不敢轻易破开这道门槛。 他在大稷山脉凉甲城外,亲手造就了两千杀孽,修行的又是圣岛的魔门功法,一路逆天而行,扪心自问,若是破境,降下雷劫,恐怕要身死道消在这片大雪原上。 这片大雪原上,在那位妖域之主开启山海经之后,妖兽的行踪,便变得诡异而缥缈起来。 前不久攻城的那拨兽潮,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齐恕面色疲倦,他缓缓勒绳,待到马匹停身之后,动作缓慢翻身下马,环顾四周,一片苍莽白色。 小殿下同样勒马,看到齐恕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蘸了一点雪地上的冻土,伸到了自己的鼻尖。 易潇眯起眼,瞳孔之中的大金之色缓缓荡漾。 “这里也没有妖兽来过的痕迹。”齐恕轻轻嗅了嗅,他没有修为,鼻子倒是敏锐,天寒地冻之中,仍然可以嗅出雪泥的气息:“妖族的气息的确沾染了些许,不过数量很少,应该是类似狐妖的小妖,绝不是兽潮。” 说完之后,齐恕抬起头来,望向小殿下:“你的株莲相,能不能发现什么异常?” 易潇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丝毫的足迹。” “没有留下的妖气。”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与之前的十二块区域别无两样,没有来过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 一言说完,气氛有些沉默。 齐恕站起身子,拍了拍手,重新翻身上马,力气有些不足,先保持了一只脚踏蹬在马镫的动作,深吸一口气,笑骂一声,这才勉强翻身上了马。 齐恕一直是个性子倔强的人,他的修为很弱,却偏偏不肯让小殿下支撑元力屏障,一路奔行,便一路受冻。 这自然也不是他第一次翻身上马险些失败了。 齐恕上马之后,开始驱动马匹,向着西域的方向疯狂前进。 小殿下默然跟上。 一直奔行了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齐恕喘着粗气,缓缓停下,问身后的小殿下。 “我跑了多久?” “一炷香。” “多远。” “四十里。” 齐恕骂了一声操,这个满面杀气的书生仰天长叹:“西域的核心区域,离赤土有着数百里的距离,想要踏进赤土,怎么也要提前几天开始前进,想要悄无声息混过赤土,各自散编,也需要长久时间的蛰浅,三千数量的妖兽,难不成是从天上飞来的?” “我有一个猜想。” 小殿下沉默了很久。 他在兽潮离去之时就已经注意到了异常之处。 那位被他斩杀的小棋公,看似是整片兽潮的领袖,实则真正撤退的意志,并非由他下达。 因为他死了之后,兽潮反而更加有序。 易潇抿了抿唇。 他望向齐恕,缓缓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西域那边的兽潮,真的是西妖集结的吗?” 齐恕微微一怔。 接着眼前一亮。 小殿下眯起眼:“在南海之上,西域妖动消息传来之时,没人想到西妖会有如此谋略,在动身之前,就已经将西域棋宫上的伏笔埋好,一边动身返程,一边遥隔万里集结西域的妖兽。” “如今西域北伐的那一波兽潮,已经打的西关无法脱身。仅仅凭借三千之数,就已经让袁忠诚有些焦头烂额。” “西域的大圣可不止一位。” 易潇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我怀疑西域复苏了一位大圣,而那位大圣,不仅仅是西域八尺山上的谋略控局者,也有一个逆天的能力。” 齐恕面色有些苍白。 他想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 合理了。 这一切都合理了。 “那位大圣,应该与青梨一样。” “有着空间转移的能力。” “只不过它比青梨的血统还要强盛,甚至还要强盛许多。西壁垒数量三千的兽潮,烽燧数量三千的兽潮,都是被它所挪移而来。” 雪域之上,大风忽起。 易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八尺山上雕琢法阵的那位大圣。” “四圣之一的那只大妖” “风从白虎。” 第十四章 风从白虎 烽燧长线之外,临近西域的雪域,被齐恕划分成了一共十三块区域。 大大小小,切割成了十三块不一的领地。 西关的袁忠诚做梦也不会想到,所谓举族南下的十万妖族,在烽燧的长线面前,连一丝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是一条假消息。 自从那一次兽潮之后,棋宫损失了一位黄钟宫小棋公,一头具有斗战白猿三代种血统的“攻城巨兽”,此后便再也没有组织起大规模的攻城兽潮。 齐恕来到烽燧之后,的确调来了城主府、平妖司、西宁道的诸多高手。 烽燧是齐梁向着西域探出的手掌。 说是獠牙也不过分。 坐拥半壁天下,压过北魏一头的齐梁帝皇,想把自己的手伸得远一些,更远一些,并没有什么不对。 在烽燧与西域大雪原之间,有一片不算平坦的连绵山坡,也正是因为山体复杂的缘故,烽燧并没有继续向前拓进,帮助齐梁吞下西域的更大一块肉。 其实北姑苏道的大部分领土,在八大国期间被划在羊皮卷的西域雪原之上。 临近烽燧的这一片,也正是被齐梁切割成十三块零碎区域的土地,合称起来,被称作“赤土”。 大雪覆盖在这片土地之上,若是将大雪扫去,便可以看清,这片土地之上,原来尽是一片赤红之色。 赤土,是人族与妖族的缓冲之地。 这里曾经爆发过无数次征战,死去的生灵血液渗入大地,被风雪冻住,难以消融,将整片大地都染成红色。 赤土一共有十三块区域。 赤土第十三区。 两骑不缓不慢在大雪地上踏行,马匹踏行的速度已经很慢,可马背之上的两人面色迥然不同,一人面色平静,另外一人明显力有不支,呼出大块大块的热气。 “十三区是赤土最大的一片区域,也是最难维护的一片。”齐恕裹着巨大的厚袄,清瘦的面颊有些凹陷,自从离开兰陵城,他如愿以偿的过上了“不安宁”的日子,每日睡眠不足,让这位“卧龙先生”的眼眶有些微微的凹陷。 他环顾四周,疑惑道:“赤土的哨位没有死伤,甚至没有察觉到异常,十三片区域都已经巡查了一遍,没有一人觉察到了压到烽燧境内的庞大兽潮。”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眯起眼“我亲眼看着那些妖兽逃窜离开,想要返回西域,就必须经过赤土。” 齐恕默然片刻,面色凝重道:“这里没有妖兽来过的痕迹。” 须知,围绕烽燧长城划分的这片巨大赤土,人手不多,哨位的分布却是无比密集,北姑苏道的平妖司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动用了许多探查类的“仙术”,为的就是提防大规模的兽潮来袭,当妖兽的数量大于一百之时,妖气便无可避免的被平妖司察觉,从而向烽燧长城发出警报。 这一趟数量三千的恐怖兽潮,居然悄无声息的越过了赤土的警戒,若不是齐恕的那一封信,便真的直接来到了烽燧长城之下。 这是一件何其恐怖的事情? 而偏偏离开之时,没有在赤土之上留下丝毫痕迹。 小殿下带着齐恕,这几日围绕赤土进行了严密的探查。 齐恕先生来到北姑苏道之后,奉令成了北姑苏道烽燧长城的总督,已经被封为烽燧侯的大殿下,郑而重之地完成了烽燧令交接的任务。 正是烽燧长城需要齐恕先生的时候。 他发下了封锁北姑苏道的消息之后,死死锁住了烽燧的内部消息,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将赤土踏了一遍,对于一个未曾修行的书生来说,实在是有些熬不住身子。 齐恕回城之后绘制了一副巨大的地图,然后将赤土划为了十三片区域,以调集而来的诸位大高手各自为首,编纳了十三支队伍。 平妖司的六位仙师,负责一区到四区,城主府的八位九品高手则是坐镇五区到十区。 十三片区域的划分程度,按照危险程度,以及可能出现的妖兽实力强弱来划分。 前十个区域,作为妖族即便突破“赤土”,也很难对烽燧产生巨大冲击的区域,如果真的有庞大数量的兽潮出现,平妖司和城主府也足以做出应对,无须硬撼,后退即可。 真正危险的区域,是第十一区到第十三区。 这三块区域,是被齐恕先生反复圈点,认为很有可能出现下一波兽潮的区域。 常年居住在西宁道内的齐梁第二神将王落,被调来北姑苏道后,直接驻守第十一区。 翼少然大神将则是负责统领第十二区。 余下的第十三区,交给了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两个人。 如今的小殿下,跻身妖孽之后,修为未曾突破九品,压抑得极好,一直保持着水满将溢的状态,在南海之上目睹了大师兄破境之后遭劫的场面,小殿下不敢轻易破开这道门槛。 他在大稷山脉凉甲城外,亲手造就了两千杀孽,修行的又是圣岛的魔门功法,一路逆天而行,扪心自问,若是破境,降下雷劫,恐怕要身死道消在这片大雪原上。 这片大雪原上,在那位妖域之主开启山海经之后,妖兽的行踪,便变得诡异而缥缈起来。 前不久攻城的那拨兽潮,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齐恕面色疲倦,他缓缓勒绳,待到马匹停身之后,动作缓慢翻身下马,环顾四周,一片苍莽白色。 小殿下同样勒马,看到齐恕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蘸了一点雪地上的冻土,伸到了自己的鼻尖。 易潇眯起眼,瞳孔之中的大金之色缓缓荡漾。 “这里也没有妖兽来过的痕迹。”齐恕轻轻嗅了嗅,他没有修为,鼻子倒是敏锐,天寒地冻之中,仍然可以嗅出雪泥的气息:“妖族的气息的确沾染了些许,不过数量很少,应该是类似狐妖的小妖,绝不是兽潮。” 说完之后,齐恕抬起头来,望向小殿下:“你的株莲相,能不能发现什么异常?” 易潇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丝毫的足迹。” “没有留下的妖气。”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与之前的十二块区域别无两样,没有来过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 一言说完,气氛有些沉默。 齐恕站起身子,拍了拍手,重新翻身上马,力气有些不足,先保持了一只脚踏蹬在马镫的动作,深吸一口气,笑骂一声,这才勉强翻身上了马。 齐恕一直是个性子倔强的人,他的修为很弱,却偏偏不肯让小殿下支撑元力屏障,一路奔行,便一路受冻。 这自然也不是他第一次翻身上马险些失败了。 齐恕上马之后,开始驱动马匹,向着西域的方向疯狂前进。 小殿下默然跟上。 一直奔行了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齐恕喘着粗气,缓缓停下,问身后的小殿下。 “我跑了多久?” “一炷香。” “多远。” “四十里。” 齐恕骂了一声操,这个满面杀气的书生仰天长叹:“西域的核心区域,离赤土有着数百里的距离,想要踏进赤土,怎么也要提前几天开始前进,想要悄无声息混过赤土,各自散编,也需要长久时间的蛰浅,三千数量的妖兽,难不成是从天上飞来的?” “我有一个猜想。” 小殿下沉默了很久。 他在兽潮离去之时就已经注意到了异常之处。 那位被他斩杀的小棋公,看似是整片兽潮的领袖,实则真正撤退的意志,并非由他下达。 因为他死了之后,兽潮反而更加有序。 易潇抿了抿唇。 他望向齐恕,缓缓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西域那边的兽潮,真的是西妖集结的吗?” 齐恕微微一怔。 接着眼前一亮。 小殿下眯起眼:“在南海之上,西域妖动消息传来之时,没人想到西妖会有如此谋略,在动身之前,就已经将西域棋宫上的伏笔埋好,一边动身返程,一边遥隔万里集结西域的妖兽。” “如今西域北伐的那一波兽潮,已经打的西关无法脱身。仅仅凭借三千之数,就已经让袁忠诚有些焦头烂额。” “西域的大圣可不止一位。” 易潇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我怀疑西域复苏了一位大圣,而那位大圣,不仅仅是西域八尺山上的谋略控局者,也有一个逆天的能力。” 齐恕面色有些苍白。 他想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 合理了。 这一切都合理了。 “那位大圣,应该与青梨一样。” “有着空间转移的能力。” “只不过它比青梨的血统还要强盛,甚至还要强盛许多。西壁垒数量三千的兽潮,烽燧数量三千的兽潮,都是被它所挪移而来。” 雪域之上,大风忽起。 易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八尺山上雕琢法阵的那位大圣。” “四圣之一的那只大妖” “风从白虎。” 第十五章 小妖的仇恨 小殿下曾经在齐梁书库,看到过对于西域诸妖的描写。 整片西域雪原,若论面积,甚至比北魏还要来得广阔浩袤。 西域上的妖族数量极多,但分布在巨大土地之上,便显得有些稀少,不如人族那般烟火鼎盛。 西域的那座八尺山,便是妖族的圣山。 八尺山上有四尊大圣,那副《山海经》内,据说描绘了诸多妖兽,百态万象,有资格列入前十的,都是远古年间的大妖。 四圣稳居最高之处,到了有资格被尊称一声“大圣”的地步,在妖族之中,只需要找到合适的容器,便可以转生之身重临人间。 妖族的寿命本就无比漫长,这些大圣的初代血被储存到了无人可知的地方,只要他们的初代血未遭破坏,一抹灵智浮沉其中,便可以借着人类的身躯作为容器,转生之后将灵智一点一点复苏。 棋宫山上的大阵,便是由四圣中的青龙白虎携手雕篆。 这两位大圣几乎很少以转世之身回归,与玄武和朱雀不同,他们的转世需要更精粹的“容器”。 西域的玄武转世,为的是赶在大世之前招揽气运,选的容器并不算是上等之姿,最后被顾胜城捡了一个天大便宜。 四圣转生,说是君临人间,其实只是将初代血的传承留给了“容器”,宿主多半可以保留自己的神魂,譬如如今的顾胜城,在继承仙吕宫宫主之位后,坐拥一份完整的玄武传承,却几乎保留了所有的神魂。 而如今的西域之主梁凉,则是一个四圣之中最为不同的存在。 西妖是四圣之中的朱雀。 不灭朱雀。 不仅仅是肉胎不灭,灵智也永远不会泯灭,当“容器”的寿辰用尽,朱雀的初代血便被封锁,等待下一次觉醒之后,将下一任容器内的一切全都吞噬。 所以历代棋宫,若是朱雀觉醒,便会毫无争议的接过西域之主的头衔。 所以西妖要撕面,要换胎,即便她重新换了一副面容更美的容器,遭殃的也不会是自己,而是被选中成为容器的那人,神魂被吞噬,**凡胎被朱雀大圣取代,血液不断被初代血同化,直至最终成长至巅峰状态。 四圣各有不同神通。 而那位“风从白虎”,据说有着打破空间的天赋,其初代血衍生出的诸多妖兽,多是拥有类猫类虎的外形,也有着与空间相关的初生天赋。 棋宫有如此多的“空间卷轴”,便是那位白虎大圣回归之时所至。 妖族很少会有超过两位大圣一同回归的时代。 上一次是在始符大世。 “青梨的身世,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有数。” 归途之中,齐恕先生握拳在唇边,微微咳嗽,低沉道:“类猫类虎,有着‘空间’的天赋,基本上却走不脱是那位大圣的血统遗嗣了。”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十三区的积雪是整片赤土之中最深最厚的地方,齐恕狂奔了半个时辰耗尽体力的后果,就是两人想要回到烽燧,需要驭马很长一段时间。 易潇微微回头,瞥见西域方向。 一片大雪,看不清真切。 “青梨答应了你的要求。”小殿下低垂眉眼:“圣岛对她没有什么束缚力,齐梁也没有,兰陵城只需要保证材料齐全,贯通北姑苏道、兰陵城、洪流城的这几座传送法阵,在明年的年初应该就可以完成运转。” 齐恕沉默片刻,感慨笑道:“若是有了这几座法阵,至少齐梁有了面对最坏情况的底气。” 最坏情况,北魏和西域同时发难。 小殿下忽然问道:“齐梁之前答应青梨的事情,准备怎么办?” 齐恕先生微微停顿,他揉了揉眉心:“其实问题倒是很简单。” “她的身世” “棋宫的妖族,如今就只有她,体内还留着那头白虎的血液,所以她是谁的遗嗣,闭着眼也可以说出来。”齐恕抿了抿唇:“但她总不能是凭空蹦出来的。” 易潇接过齐恕的话,认真说道:“上一任棋宫的老宫主,自身也有着‘空间’的天赋。” 风庭城中的一力清城,便是那位老宫主的大手笔。 “是了。”齐恕有些微微的苦恼:“我应该猜到了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青梨的父母死在了西域。” “血统。”小殿下看到齐恕的面色有些发青发白,默默为这位书生撑起了元气屏障。 十三区的大雪落在屏障之上便即刻消融。 齐恕并没有拒绝小殿下。 他知道易潇都知道。 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包括青梨也知道。 八尺山上,那座棋宫,是极其注重一样东西的。 血统。 血统优则优,血统劣则劣。 妖族漫长的岁月之中,也一直如此,由血统优秀的大妖带领族类前进,与人类抗争,即便在远古年代,也只有大圣级别的妖怪,才能与人类的道祖、菩萨、剑仙相互抗衡。 白虎大圣的血统是很优秀的血统。 越是优秀的血统,越容易惹人憎妒。 那位棋宫的老宫主,本就是白虎血统上位,而当初的修行之途也是千难万难,不知遭遇了多少伏杀,最终才成为妖族之主。 他上位之后,膝下的那只老妖宦便是苦尽甘来。 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开杀戒。 杀了极多的妖怪,杀不完的,便放逐出八尺山,任其在西域上自生自灭。 首当其冲的,就是与那位老宫主同样具备白虎血统的族类。 原因无他,当年棋宫宫主上位之前,便因为血统原因而饱受侮辱,诸多身具同样血脉的大妖,一点一点打压,几乎要压垮了那位老宫主,一朝登顶,便是报仇之日。 青梨为圣岛修筑了十三座传送法阵。 圣岛死了诸多修行者。 为何? 那一日,烽燧长城之下,青梨对翼少然如是说道。 “我可以答应齐梁的要求。” “我甚至竭尽全力,帮齐梁做出所有我可以做到的。” “我只有一点要求。” 她极其缓慢地从牙缝之中挤出了两个字。 “报仇。” 仇恨是没有止境的圆。 没有人愿意停手,便没有终结的那一天。 “棋宫没有想过,青梨的血统比她父母要来得强大。” 齐恕抬起头来,已经快要看到了烽燧长城的轮廓:“她的血液在不断的返祖,现在算来,还只是一个妖族的小姑娘,如果长成以后,很有可能会出现‘初代血’,即便比不上棋宫完整复苏的那头老虎,也绝对是惊艳的后辈了。” 两人从十三区往回赶路,路上速度放得并不算快。 齐恕先生感慨说道:“我倒是希望,有一天齐梁能够在西域的八尺山上插旗,替青梨报仇。就是不知道,这一天与洛阳坍塌,谁会来的更快一些?” 小殿下没有接话,他微微皱眉,似乎在想一些事情。 齐恕笑了笑,自言自语:“攘外必先安内,在西域插旗,那就算是完成了霸王都没有完成的大一统伟业了。若是北魏还在,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西域比北魏难打。 如果不是这趟十万妖动,谁也不愿意调动兵力,向着烽燧和西壁垒灌输力量。 “青梨是个很可怜的姑娘。” 齐恕先生叹了一口气。 “我想她应是憎恶自己身上这份血统的,即便她得益于此。” 齐恕瞥了一眼身旁一直安静聆听的小殿下,试探性自言自语:“如果没有这份血液,或许她就不会背负仇恨?” 青梨很少提到关于仇恨的事情。 的确也是如此,以她的力量,决然不足以向棋宫复仇。 所以她替圣岛,替齐梁,替人族做了一枚筹码。 对抗妖族的筹码,也是被人肆意取用的棋子。 无论是哪一方势力,都有着允诺而不兑现的权力,身为弱流的青梨,也只能保持相信。 实际上,圣岛愿意通过传送法阵输送修行者,便已经是一种兑现承诺的方式了。 这世上没有一个势力,会愿意为了区区的一位妖族小姑娘,向整片西域,整个妖族宣战。 “不。” 一直保持沉默的易潇开口了。 “与仇恨无关的。” 小殿下拍了拍齐恕的肩膀。 他认真问道:“如果齐梁不开战,你读的这些书,还有什么意义?” 齐恕微微一怔。 “所以你希望开战吗?” 齐恕错愕,想点头,又想摇头,最后保持了缄默。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小殿下先前说的很对。 齐恕不得不承认,若是齐梁一片太平,与北魏和平共处,与西域妖族互不招惹,那么他苦心所修的兵家杀伐之道,便成了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所以他是希望开战的。 可是没有人希望无缘无故的开战。 开战就意味着死人,意味着流血,意味着动荡与不安。 易潇认真说道:“人要有活着的念头。” “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找到活着的意义。” “齐恕先生你活着,就是了毕生所学能够有所施展,所以你如今来到北姑苏道,接手烽燧,必然会将事态向着战争的方向推波助澜。可即便因此开战了,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说先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齐恕闻言之后沉默了,不置可否。 “齐恕先生,活在这个世上,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易潇微微低垂眉眼:“能够站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志同道合,也是因为各取所需啊。”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只是想说” “我很了解青梨,她虽然只是一个小妖,却也想以仇恨的方式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她想向棋宫复仇,决不可笑,也不可怜。” 第十六章 隐忍与结算 将齐恕送到烽燧之后,小殿下并没有做过多休息。 赤土的疆域很辽阔,即便被齐恕分出了十三块区域,单单靠着几位修为抵达九品的高手来巡视,也决计不够。 平妖司城主府的高手,各自领了一百数量的骑兵,在赤土的领区巡查,关于妖族动向的真实消息,没有人能够确定。 那位“白虎”大圣,也只是存在于猜想之中。 约莫半柱香后,两骑奔出烽燧长城,向着正中央的西方方向奔去。 十三区并没有骑兵巡查,这是一条通过赤土抵达烽燧中垒最快的直线,被夹在十一区和十二区之中,所以这片区域并不算辽阔。 而是无比危险。 魏灵衫和易潇两人皆披黑袍,大黑袍在风雪之后猎猎作响,于森白雪地之中显得无比醒目。 两人的路线笔直如剑,踏入十三区之后继续向西奔掠。 一路踏出了赤土的范围。 算是来到了真正的妖族领土。 妖族的领地极为辽阔,而在那位西域之主催动《山海经》后,整座西域的妖气竟然浓烈了数倍。 当人族踏入西域之后,身上那格格不入的气息,便犹如黑夜之中的光焰,在暗中窥伺的妖族看来,无比显眼。 原本深入西域的那些人族探子,在西妖出其不意催动《山海经》后,几乎都葬身在了西域之中,无论齐梁还是北魏,天阙森罗道的人员倾巢覆灭。 至今未有人生还归来。 除了西关那一个不算是深入西域腹地的幸运骑兵,在一路逃亡之中未曾遇上大妖,勉强算是逃过一劫,这才将妖族妖动的消息传了回来。 郡主大人腰间悬挂两样物事。 一样是那柄“漆虞”。 一样则是大师兄从棋宫亲自摘下的大夏龙雀刀鞘。 一长一短,刀鞘长,漆虞短。 这柄“大夏龙雀”从八尺山下被长歌师兄摘下,日日与剑骨同处,刀鞘之上不仅仅有浓郁妖气,也沾染了些许剑气,即便大师兄下意识以剑气洗涤,亦无法洗去妖刀本身的妖意。 棋宫数千年来,山海经内排在前十的大圣,各自有着苏醒的时代,而唯独“大夏龙雀”,几乎未曾面世,而龙雀不出世的时候,这柄妖刀就这么静静躺在八尺棋宫的刀龛之中。 这是一柄不祥之刃。 郡主大人有了妖刀刀鞘之后,魂力的进境开始变得极快,而身上的妖气也逐日变得浓郁起来。 被北魏囚在洛阳的金丝雀,并不是一只娇弱无力的小雀。 而是世上最凶猛的龙雀。 “离开赤土已经有五十里路了。”魏灵衫微蹙眉头,有些疑惑:“西域的妖气很重,但妖兽为何如此之少。” 郡主大人已经收敛了自身的妖气。 前行的路上,居然没有一只妖兽拦路。 小殿下同样皱起眉头:“雪地上残留的脚印被大雪埋下了。” 瞳孔之中的金灿颜色缓缓荡漾。 易潇拿捏不稳道:“应该是在前些日子,这里还有妖族行走过的痕迹,只不过到了最近,接连这几天,连一只妖也未曾出现了。” 齐梁与妖族的分割线大抵分了几层。 最内层是烽燧长城,作为齐梁版图上最恢弘的长线,绝不可能有一只妖在违背齐梁陛下意志的情况下能够踏足其内。 接着便是作为缓冲之地的“赤土”,若是妖族踏入赤土之中,便要自负后果,若是被城主府或是平妖司的大人寻见,生死有命,大妖还好说,小妖被遇见了,便直接被剥皮抽骨,打散魂魄。 最后则是这几年齐梁伸出来的“手”,想要缓缓侵蚀西域边角之处,派出了数量不菲的平妖司仙师,不断打杀赤土之外的妖族,试图扩大“赤土”疆域的范畴。 易潇与魏灵衫如今走的这条线路,便是当年平妖司的玄字七号车队所出行的路线。 通向“白鲤镇”。 妖动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游离在“赤土”之外的仙师便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将类似“白鲤镇”这样少数栖息地的居民带回烽燧长城内的安全范围。 若是不出所料,白鲤镇便是一座真正的空镇了。 “果然一座死镇。”魏灵衫望向这座清冷的白鲤小镇,微微眯起眼,道:“镇子里早就没了人烟气息,不过倒也没有浓烈的妖气和血腥味。” 没有人烟气息,说明小镇早就空了,很久没有人来过。 而没有浓烈的妖气和血腥味,则说明即便有人曾经来过,也没有被妖族掳走,或是屠杀殆尽。 小镇前面的那座雕塑,在失了那条白鲤鱼所化的真正内蕴之后,便难抵岁月的折磨。 在西域大雪之中,这座已经支离破碎的雕塑,连底座之上的字迹,都变得模糊而不可看清。 当年顾玖所刻所写的字。 小殿下翻身下马,蹲在白鲤雕塑底座面前,拿手指摩挲着斑驳不清的字迹。 “愿取名为玲珑” 他之所以来到白鲤镇,并非是临时起意。 当年在西域受了剑主大人的恩惠,那尾白鲤投入莲池,此后踏入妖孽行列,易潇一直将这份恩情谨记在心。 顾玖的尸骨便埋在白鲤镇的雕塑底座之下。 叶小楼没有立碑,也没有什么仪式可言。 易潇知道平妖司的仙师,即便能做到在紧迫时间内将白鲤镇清空,也很难会搬走一座破碎的雕塑。 更不用说底座了。 若是妖族真的南下,白鲤镇自然会被踏为平地,或是沦为废墟。 顾玖的尸骨便再也无法寻得,如今出海的叶小楼,若是有朝一日回到中原,便无处祭拜师母。 小殿下是个记性很好的人。 所以只要是他记得要做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去做到。 剑主大人已逝,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若是他远在烽燧之外,北姑苏道之外,无法亲至。如今妖动之势将袭,小殿下一定会拜托他人,将白鲤镇前藏有顾玖尸骨的衣冢带回齐梁。 只是当易潇的手指触摸到白鲤底座之时,他的面色就开始微微变幻,瞳孔里原本消逝的金色,在极快的速度内油然浮现。 伴随着株莲相的开启,小殿下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白鲤镇的雕塑底座之下,原本埋着的顾玖尸骨,居然不知在何时已被人取走! 远方大雪呜咽。 有两道身影缓缓出现在白鲤镇尽头。 四周的妖气因为这两人的来临,而变得徐徐凝重起来。 郡主大人已经来到了易潇的身旁,左右两只手分别搭在了刀鞘和剑鞘之上。 小殿下面色漠然,站起身子,目光平静望向小镇来的来客。 那两人披着西域的大麾,与易潇魏灵衫隔着数十丈便站定,中间沿途两排木屋,简楼,以及交错飞舞的大雪,遮住了视线。 只是四人的目力都极好,所以这些大雪并不能真正起到阻碍视野的作用。 气势变得紧绷起来。 小殿下眯起眼,看清了这两位如今出现在白鲤镇内的西域来客。 顾胜城披着一件上紧下松的雪白大麾,留着几乎及地的长发,被一道猩红发绳死死箍在脑后,余下的便瀑散开来,沾染了雪色,与巨大的衣摆一同肆意晃荡。 他面上挂着浅淡的笑容,懒懒望着不远处的易潇,露齿笑道:“人妖不两立,我妖族未曾打到烽燧,便已是极大的尊重了,殿下你还踏出赤土,是想挑衅西域不成?” 小殿下眯起眼,并未开口。 他盯紧顾胜城。 这位曾经的棋道天才,在洛阳城内一气连破数位大棋师,如今到了西域,有了自己的造化,居然变得比妖族还要像是妖族。 南海圣会之时,顾胜城侍奉西妖,在其一侧,姿态地位都摆放得极低,几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而如今他实为南吕宫的大棋公,拥有一整份完整的玄武传承,天大造化加身,即便有朝一日成为妖孽,也绝不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这个男人之前活得太过卑微。 越是得势,便越是小心翼翼。 他最不怕别人瞧不起他。即便如今坐拥南吕,身份威望远胜当年,他也未曾有过任何的显摆之举,成势之后,甚至连当年所受到的屈辱,都选择了“原谅”。 提心吊胆担忧遭到报复的诸位小棋公,等了许久,南吕依旧一片安静,这些大妖暗地里谢天谢地,不少人甚至认为,凭借好运坐上南吕宫的顾胜城,要么是个老好人,烂善人,要么是一个大度到了极点的枭雄。 其实顾胜城哪一种人都不是。 他自认算不上枭雄,更不可能是老好人,烂善人。 他一直都是一个,自私而狭隘,偏激又敏感的怪物。 即便在当年,他骨子里还流淌着人族血液,并非是森然的玄武血,幼年饱受的折磨,便已经让他忘了仁慈二字怎写。 曾经侮辱他的人,他恨不得剥了皮,抽了骨,再鞭尸。 只是比起这些,他更懂得二字。 隐忍。 顾胜城伸了一个懒腰,笑意满溢,看起来并没有丝毫杀气。 他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若是将白鲤镇座下那具带着妖气的尸骨衣冢取走,会不会等来齐梁的那位小殿下。 这几年来,他的运气一直很好。 他忍了很久。 憋了很多的账。 而现在,则要一笔一笔好好的结算。 第十七章 白鲤镇大雪与小山 白鲤镇内。 顾胜城几乎及地的长发一拨一拨开始飞舞,无风自动,无形的气机在他脚底荡漾开来。 顾胜城未曾移步,他身旁的女子缓缓雪白大麾之中抽手,而后按压腰间刀鞘。 气氛凝滞起来。 这个女子的气息内敛,给人的压迫感却是极强。 棋宫有四位年轻杀手,据说顾胜城的起势,与其中一位名叫“秋水”的女子密不可分。 小殿下的大黑袍开始鼓荡,他以细微只有魏灵衫能够听闻的声音轻柔:“对面那人应该就是‘秋水’,待会打起来,你要小心一些。” 郡主大人细眯凤眸,笑着点了点头。 南吕宫宫主忽然笑着说道:“久别重逢,顾某为殿下准备了几份大礼,不知殿下是否有福消受?” 话音落下。 白鲤镇两旁的街道,被沛然的巨力连根拔起,寸寸抛飞出去,化作两条长龙,碎石裂砖夹杂漫天大雪,一片昏暗之中,小殿下瞳孔之中的金灿之色被压抑而下,顾胜城和秋水的身影在一片大雪之中拔地而起,宛若两道箭镞疾射而出。 “铮——” 郡主大人前踏一步,单手倒持刀鞘,被秋水砸来的剑鞘巨力压得后撤一步,魏灵衫左手压在刀鞘鞘尖,右手死死攥紧刀鞘把柄,身后大雪抛飞狂舞之中,小殿下奔袭而出,大黑袍随风脱落,露出一身漆黑莲衣,从郡主大人腰间抽出“漆虞”,一剑劈斩而出,剑光如大江大河,砸在秋水剑鞘之上,直接将这位棋宫四大杀手的佩剑连剑带鞘砍为两半! 秋水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她早就知道眼前的男人被列入中原的妖孽之席,只是如今尚未突破九品,止步在九品阶段,神魂之力冠绝天下,可从来没有想过,单论战力,他只是一剑,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在西域这片疆域之上,妖族对人族有着绝对的压制力量。 但这是何等的体魄? 秋水虎口有些发麻,毫不犹豫弃剑后掠,那柄被劈开成为两半的剑器被丟掷而出,此刻居然不再是实物,而是直接散开化为雪烟,袅袅散散漂浮在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二人周围。 小殿下面无表情将“漆虞”向后递出,未曾拔剑,却做了个收剑的动作,最后手指在剑柄之上轻轻拨弄,虚空向后推出“漆虞”,这柄长剑便悬浮在空中,被身后的魏灵衫伸手握住剑柄,向着漫天大雪之中划展开来—— 嗤然剑光,一道半圆弧形,远方的两条长龙正好张开血盆大口,吞下这道剑气,穿肠灌腹,被剖开成为四条“长龙”,而后被炸为漫天碎屑。 白鲤镇天崩地裂,两道大黑袍身影掠出,身后四条“长龙”砸落在地,大雪巍巍,一片齐白。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并不出手,只是眯起黄金瞳孔,不断扫视大雪雾气中的景象。 顾胜城以气机炸开白鲤镇方圆范围之后,便一步踏出,掠入大雪之中,应是动用了西域的妖术,即便是小殿下以株莲相急速巡查一遍,也未曾发现这个男人究竟躲在何处。 有莫名的气机锁定锁死了自己。 自己只需要掠出,最多十个回合,便可以体魄强行压住秋水的攻势,将这位棋宫的天才杀手扼杀在此地。 而这道气机锁死自己,只要自己有所动静,暗藏雪地之中的顾胜城便会伺机而出。 小殿下如今的体魄尚未突破小金刚之境。 天相极其敏锐的六感告诉他,若是自己采取了玉碎打法,能不能打杀秋水还是一说,那只“玄武”给自己准备的大礼,恐怕会欣喜至极的如愿引出,尽数落在自己身上。 秋水的后掠速度极快,身形堪堪躲过几道剑光。 漆虞剑气鼓荡,只不过须臾之间,郡主大人便已经将白鲤镇拆了个一干二净。 秋水的身法着实鬼魅,她既不交战,也不避战,那柄剑器化为大雪之中便围绕着以她周身旋转,逐渐从“雪”状凝为“雨滴”状,颗颗分明饱满,如同黄豆般大小。 每一点指,一道黄豆剑气便倏忽击出,砸在漆虞之上,将逼近自己的剑气击溃开来。 她不断后掠,临近白鲤镇边缘之势又会触底反弹一般,弃开全身护体的近百颗黄豆剑气,向着郡主大人发动狂风暴雨般的进攻,重新换一口气息,如此反复。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围绕了小殿下为中心,踏开无数大雪。 魏灵衫抿紧嘴唇,她倒是没有想过会遇到如此场景,眼前那位名叫秋水的女子,修为并不算高,但已经摸到了那一步的门槛,身上的域意早已大成,若是不出意料,应当是棋宫四杀手之中最强的那一位了,如此造化,居然一心避战,兜兜转转。 更像是一个诱饵。 她的每一步都防得滴水不漏,唯独触底反弹的那一拨,抛弃全身护体剑气,那一拨攻势甚至可以压住自己。 而若是易潇出手,打杀她的概率便是极高。 她在引诱易潇出手。 所谓神仙打架,看起来声势浩大,恢弘无比,但若是能够一击杀人,又有谁愿意大战三百回合? 有时分出了胜负,便分出了生死。 一念之间,生死便决,有人一路摸滚打爬,次次决胜生死,最终如愿胜出,这样的人成了高手,越是修为高深,越是不愿去赌。 得到的越多,越不愿意失去。 魏灵衫扪心自问,若是眼前不知深浅的棋宫秋水,上来便是拔剑而出,势要决出生死,自己也绝不会接下。 高手之中的决战,越是想杀死一个人,越是用尽心机,费尽力气,机关算尽。 这世上刀剑并非是杀人最快的物事。 棋宫在此地布下杀局,又怎会以草草的对拼来赌上杀局的胜负? 魏灵衫深吸一口气。 她倒是要看看,棋宫能玩出什么花样。 她体内的气机满盈,即便是这般打法,也足以支撑极久,更不用说身后还有一位莲池储了天底下最多元气的小殿下。 秋水似是觉察到了魏灵衫的心机。 她唇角微微翘起,并未掩盖笑意。 远方有轰隆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天边在敲响大鼓,速度极为缓慢,由远至近。 郡主大人瞳孔微缩。 她终于明白了秋水如此斡旋的用意。 元气感知范围之中,妖气的浓郁程度开始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堆叠,增涨。 之前妖气稀薄。 片刻之后,连弥漫的雪气之中,都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红色。 巍然立在雪地之中的小殿下,如今面色依旧不变,轻轻感慨:“居然特地为我出动了兽潮啊。” 他没有再抬头,而是低垂眉眼,眸子眯得极细。 接着身子陡然消逝在原地。 根本不等到秋水散去全身气机,发动反攻的那一刻。 小殿下的莲衣身影踏破漫天大雪,雷霆一般砸在了棋宫这位女杀手的身上,只是即将砸中的那一刹那,有一道等了极久的身影堪堪出现,横在两人之中。 “轰——” 大雪被震得狂乱。 顾胜城的面颊之上覆了一层森白鳞甲,眸子里一片漆黑,没有眼白,看起来极为渗人。 他阴柔笑道:“殿下等不及啦?” 话音落下—— 白鲤镇上空,有一道漆黑之影,原本似乎只是漫天大雪之中的一片雪花。 此刻开始极速膨胀,变大。 那是一片猩红的鳞片。 若是仔细去看,便可以看出,顾胜城的眉心少了一片鳞片,而这片鳞片若是贴在他的眉心之处,便是工工整整,极为熨帖。 那枚玄武眉心鳞,迎风而涨,刹那便化作一座小山。 顾胜城双手攥住小殿下的双臂,轻声笑着念了一个字:“落!” 那座小山轰然落下! 易潇瞳孔收缩,大金之色几乎要沸腾起来,魂力尽数倾在顾胜城身上! “玄武甲胄”加身的南吕宫宫主非但没有受损,反倒勾起唇角,肆无忌惮与小殿下对视。 这一刹那,时间变得缓慢起来。 小殿下头顶的小山已经压下。 若是那座小山落在白鲤镇中,无疑可以将整座小镇砸得粉碎。 他的元力感知之中,早有预谋的秋水,此刻堪堪掠出了“小山”灭顶的范围。 而以魏灵衫的龙雀极速,在这生死一线之中,距离掠出小镇,还差了些许。 自己有小金刚体魄,即便被这座小山砸上一下,最多也不过是重伤。 而背着玄武传承的顾胜城,此刻并无丝毫动弹念头,死死钳制自己,无疑就是想拉上自己,来一出“两败俱伤”。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如何破局? 如何破局! 小殿下的双手被顾胜城死死攥住,不能动弹。 整个人都被顾胜城牵制住,难以移动。 唯一能动的,就只有一个地方。 易潇挪动头颅。 他的瞳孔,在这极短暂的时间之内,缓缓移动。 飘掠到了某个方向。 他很不出意料的,看到了那个女子,在掠出小镇之后,下意识回头的动作。 而后对视。 轰然一声。 白鲤镇大雪铺天盖地,一座小山砸落。 接着便是万籁俱寂。 第十八章 眉心鳞 那座本该将白鲤镇夷为平地的玄武鳞片所化小山,此刻距离地面还有不到一丈的距离。 压得极低的空间之内,不断有雪气气浪飞出,压抑至极。 一片漆黑之中,两双眸子缓缓对视在一起。 顾胜城漆黑瞳孔里笑意褪去,森然无情的赞美道:“殿下好手段。” 易潇抿紧嘴唇,瞳孔之中的那个女子身影此刻仍未褪去。 株莲相的那双瞳孔,蕴含无穷魂力,若是未曾防备,轻易对视,便会被摄了魂魄。 在头顶“小山”的悬停边界之处,几乎掠出边缘的秋水,此刻猛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居然在危急关头停滞了一刹,不仅如此,甚至还倒退一步。 悔时已晚。 漆虞锋锐的剑刃猛然闪过眼帘,接着剑光回转,一只纤白手臂与大黑袍一同翻滚,自秋水的身后探出。 两道女子身影砸倒在地。 郡主大人喘着粗气,眼神阴冷。 秋水不敢再动。 漆虞剑刃已经抵在自己脖上,只需轻轻回拉,便可轻易割出一道血痕。 头顶的压力陡然减轻。 那座巍巍灭顶之山,此刻缓缓上浮,抬起,而后以极快速度缩小,直至化为一片猩红鳞片,不过拇指大小,与漫天的飞雪一同飞舞,飘摇晃荡,最终熨帖落在顾胜城的眉心之处。 面色覆甲的顾胜城轻声道:“漆虞杀不了‘秋水’。” 小殿下与眼前半玄武化的男人僵持角力,互不相让:“所以呢?” “挟持她也没有用。” 顾胜城没有松开小殿下的双臂,如今以体魄来论,他要盖压小殿下一头,理所当然的底气十足,稳坐钓鱼台:“你只要再和我僵持小半柱香,兽潮来了,便是插翅难逃。” 易潇深吸一口气:“何必如此。” “是了。”顾胜城轻笑:“对于西域而言,出动兽潮,也并非是一定要发动战争,上一趟兽潮退了,这一趟兽潮也并非是为了取走某人的性命。所以殿下会不会把我想得太肮脏了?” 易潇低垂眉眼,笑道:“别演了,你就是这种人。” 顾胜城咧嘴笑了笑:“倒也是,若是我坐上西域主人的位置,今日八尺棋宫之上妖刀便会归鞘,也会多上一个齐梁皇储的头颅。” 易潇没时间与这位棋宫新晋宫主斗舌,眯起眼阴沉道:“我数三个数,你不松手,便是漆虞剑落,你我既然都喜欢赌,大可以试一试,我自然有胆量来,便有的是办法走。” 顾胜城笑道:“殿下还真以为一位妖孽,便可在西域来去自如?” 易潇面无表情直接念了一声“三”,远方的漆虞剑光闪耀,顾胜城笑意不变,只是原本箍紧小殿下双臂的那两只手猛然松开,身形化作奔雷,冲向郡主大人。 两道奔雷砸在一起,小殿下半边身子撞在玄武身上,陆地摇晃,两人各自倒飞而出,那柄漆虞剑身在须臾之间被顾胜城指尖气息砸撞了数十次,倒飞而出,居然连抵在脖前斩下的动作都无法做出。 小殿下拎着魏灵衫一路狂掠,向着赤土方向踏雪而行,微微勾手,远方倒飞而出的漆虞便化为疾影奔入剑鞘之中。 大雪澎湃。 顾胜城怀中抱着秋水,他面上森然的黑甲缓缓褪去,露出内里那张还算得上清秀的人类面容。 秋水的脖前一道血痕缓缓痊愈,近百颗黄豆大小的剑气缓缓凝实,化为一柄实体长剑,啷当落地。 顾胜城面色阴沉,一把撕开怀中女子的半边大麾。 秋水的半边大麾此刻正在沸腾燃烧,其内如玉的肌肤,被赤红的火焰粘附,肌肤外表的元气几乎要被焚烧殆尽。 女子忍痛不出声,看着眼前的男人以莫大力气攥拢自己手臂,勉强掐灭一缕火焰,接着一寸一寸,将这难以熄灭的红莲火焰尽数掐灭。 佛门秘术,红莲华手。 两道身影交错而行之时,顾胜城看清了小殿下做了一个古怪的抬手动作,雪气之中的元气从莲池虚影之中引出,被那只手隔空压在秋水身上。 这位年轻的南吕宫宫主声音沙哑:“伤到魄了吗。” 秋水的气息有些羸弱,她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这缕火苗落在身上,元力居然无法抵挡,便好似灼烧魂魄一般。 她勉强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再不快去追他们,就跑远了。” “他们跑不远的。”顾胜城眼神里的森然褪去,换上一份暖意,他伸出手指,缓缓上移,移至额头,柔声道:“如果有可能,我倒是真的想杀了他。只是如今西域真正话事的那两人,似乎并不是这个念头。” 秋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眉心之处传来一股流水般的温暖。 她怔怔看着眼前男人。 顾胜城揭下了自己眉心的鳞片,将其贴在了秋水额前。 “我本以为你修了妖术,剑气不散,身子不灭,我只需护好这柄剑,便可以护你周全。”他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后悔和内疚:“妖孽级别的修行者杀伐手段太难预料,我不该带你来的。” 秋水欲言又止。 那枚温暖的猩红鳞片入额即化,像是冰雪消融,红莲业火留下的痕迹飞速褪去,肌肤之上留下的灼烧痕迹,迅速结痂,脱落之后便宛若白玉。 “这枚玄武眉心鳞留给你,这世间诸般大劫,此后便可无虞。” 秋水有些微惘的眨了眨眼,她看到了顾胜城笑了笑:“别哭。” 秋水视线模糊起来。 有猩红的水滴落在她的额头。 魂力被业火灼烧之后,即便得了眉心鳞,也有些恶心和昏厥之感。 她伸手摸了摸额头,以自己面贴面的男人,眉心之中缺了什么,一片猩红,滴答滴答的声音便从这而来。 这个男人,就这么抱着自己,以额贴额,像是要把自己揉进身子里。 两人就这么蜷在雪地之中。 “累了”顾胜城轻轻地说:“想睡一会。” 秋水摸了摸他的脑袋,耳边轰隆隆的兽潮声音逐渐远去,一下子又远在天边。 像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声音温柔:“睡吧。” 雪地之中,有一对巨大无比的羽翼,只是微微使劲,轻轻扇动,便振地而起,两蓬巨大雪气嗤然溅开。 大夏龙雀,世间极速。 魏灵衫拎着小殿下,面色苍白,催动龙雀真身,拼命向着赤土方向前掠。 这样的速度,这世上怎会有兽潮能够跟上? 可偏偏令人心生困惑的,是身后轰隆隆的兽潮声音一直未曾消散,一直追撵不绝。 易潇的面色比郡主大人还要难看。 他半边身子,在与“玄武覆甲”状态下的顾胜城那狠狠一撞之下,几乎快要散架,小金刚体魄都扛不住。 至少是大金刚体魄。 易潇没有想过,顾胜城居然会如此低调,凭借这身体魄,几大妖孽,除了已经出海的大师兄,基本没人能够奈何得了,即便是同样以体魄见长的青石,也无法做到在硬撼之中,将他硬生生锤死。 “他修出了‘真身鳞’。”魏灵衫抿紧嘴唇,声音嘶哑:“应当是从南海回来之后刚刚修成的,玄武全身上下最宝贵的,当属这枚眉心鳞片,一枚覆在眉心,便可万法不侵。” 小殿下气若游丝:“若是没被撞上那一下,我应能杀了那个叫秋水的女人。” 郡主大人沉默片刻:“那女人也不简单,修了妖术,剑在人在,不过若是你捏碎了她的魂魄,恐怕就难逃一劫了。那时候顾胜城真的会疯吧?” 易潇咧嘴笑了笑,轻柔说道:“疯他疯了又能怎么样,这西域兽潮看起来倒是威武,要是想要杀我,早就来了。” 他回头望了望远天一直保持着极好距离的兽潮。 小殿下咳嗽一声,咳出肺腑之中的金灿血液,眯起眸子:“他不敢杀我的。” 魏灵衫沉默了很久。 她轻声道:“兽潮的主人,是西妖?” 小殿下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她,也许另有其人。” 易潇听着雷鸣般的兽潮声音,喃喃道:“能保持着这么久的距离不变,若不是那位精通挪移之道的白虎大圣,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有这般神通了。” 白鲤镇外,一片安静。 顾胜城抱着秋水,周身尽是一片狼藉。 两人沉沉睡去,互相搂抱,一对璧人。 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而外界的确很安静。 因为那人走路从来没有声音。 **的双足悬浮,离地有些许距离,微微抬足,便是一段距离在脚底被切斩开来,铺在脚下。 “他”的衣袍很是古怪,明明是大雪天,两袖之处却轻薄至极,两只大袖越至袖口便越大。 他覆着一张面具。 那是一张惨白面具,不露五官,披散的长发也是惨白之色。 他的全身都是雪白,从发丝,到衣袖,再到指尖。 俱白。 他盯着秋水面颊上的血迹看了很久,轻轻嗅了嗅,而后又迈出一步。 消失无影无踪。 第十九章 千里有一剑 小殿下的半边体魄,在与顾胜城的那一撞之中,受了不小的损伤。 纯以体魄来论,如今小殿下的龙蛇相未曾真正开启,常驻境界的确比不上玄武真身鳞附体的顾胜城。 棋宫四宫五调,宫主可以缺席,但绝不会滥选,有资格成为宫主的,绝非等闲之辈。 顾胜城在西妖那得到了天大的造化。 听闻八尺山上有一口血池,只有完全体复苏的那些大圣才能开启,妖族洗血之后脱胎换骨,血脉晋升速度大大增加。 如今的顾胜城,骨子里留的人血不知还有多少,恐怕相较于妖血而言,只剩下不多的寥寥了。 小殿下脑后浮现莲池虚影,体魄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在魏灵衫拎着自己狂掠逃亡的这小截路上,便已经痊愈的七七八八。 他不知道身后的兽潮还有多久能够赶上自己。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那位白虎大圣若是复苏了,魏灵衫的龙雀极速,在他眼中,便显得有些不入流了。 远古时期的十大妖,龙雀排名并不算高,陆地斗战排在第一的是那头白猿,而翱翔九天的妖族大圣席位之中,龙雀也要略低朱雀一头。 若是魏灵衫的魂魄完全糅合,展开龙雀妖翼之后,便可以攀升到一个骇人听闻的高度,那位白虎大圣若是追上,估摸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如今妖族西域大雪原,虽是远离八尺棋宫所在的核心妖族腹地,《山海经》发挥不出完整的功效,但对于人族的压制,却是未曾削弱。小殿下和魏灵衫两人只能奔掠在大雪原的平地之上,几乎处于禁空的状态。 “过不了多久,就能抵达‘赤土’,抵达‘赤土’之后,妖族若是再追来,妖气便会触动禁制,烽燧那边能够第一时间感应到妖气。”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望远天的一线之潮:“看” 看起来他们应该追不上来。 只说了第一个看字。 小殿下的莲池猛然震颤,龙蛇猛然睁大双眸,狭长身子剧烈拍击池底,下一刹那便高高跃出,化为两道流光贯穿砸出。 龙蛇相的两道异象,素日里栖息在莲池池底,通体纯粹由魂力铸造,是小殿下在紫府神魂境界之中的天大杀器,除非是来之不及的杀招陡然降临,否则绝不可能激发如此“护主状态”! 两条龙蛇身躯化为极光,刹那窜入小殿下面前的大雪之中,一片雪雾茫茫,接连传来两声嘶哑声音。 小殿下几乎来之不及停步,便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孔从白雾茫茫之中,几乎是以面贴面,抵着自己走了出来,那人一身宽大白衣,白色大袖飘摇,双手各自掐紧龙蛇的脖颈之处,看起来像是在此处等了极久。 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所以小殿下看得极为清楚。 那张惨白的面容不含表情。 白虎大圣的那张面具之上,没有凿开任何一个孔洞,所以没有眼珠,也没有嘴唇,鼻子,只有一个兽面的轮廓浮现。 一张雪白无比,唇角微翘的虎面,或者猫面。 小殿下悚然而惊,下意识想要后掠,眼角却瞥见一道疾影抡过,那股庞大的力量从雪地之上扫起,方圆数十丈的大雪都被那条鞭状的物事抡动而起。 “轰隆隆——” 鞭落剑起。 小殿下双手抵在漆虞剑身之上,勉强抵住“长鞭”,却被那条“长鞭”的恐怖力量直接抡圆了砸在雪原之上,砸出一个有一丈左右深度的圆形巨大凹坑。 剧痛之中,易潇张开金灿双眼,刚刚起身而出,便有第二道身影被抡中砸回地面,正好砸在自己身前。 重新砸回凹坑之中的两人同时咳出一口鲜血,彼此相望骇然。 这股恐怖的力量毫无疑问超越了九品。 已经破到了宗师境界。 一片寂静。 白虎大圣保持着悬浮在空中的状态,白衣白发随风而动,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其他动作,那条巨大“长鞭”微微摇摆在空中。 居然是一条巨大虎尾。 他微微抬袖,松出手中掐紧的一龙一蛇。 那条巨大虎尾拍打在落下的龙蛇之上,那道物事化作流光砸入凹坑之中,死寂一片的凹坑之中并没有传出后续的崩裂声音,而是有一道蹬地声音咔嚓一声。 小殿下的莲衣拔地而起,左手妖刀刀鞘右手漆虞,剑气刀气螺旋抵斩而出。 白虎大圣的面具之上不动声色,袖内雪白纤细的十根手指微微抬起,指尖隔空按压在剑尖刀鞘尖之上,频率极快,双足虚空踏地,不断后退。 打定主意硬抗小殿下的剑气刀气。 他浑不在意这股刀气剑气有多凌厉,仅仅是四溅开来的碎屑残余,便将方圆数十丈的大雪尽数炸开,连绵密集的爆炸声音之中,魏灵衫缓缓从凹坑之中站起身子,龙雀双翼猛然振翅,鼓荡拍击! 他微微侧头。 世间极速的那只龙雀不知何时接过了小殿下手中的漆虞。 时间在这位大圣眼中变得凝固而缓慢起来。 这算是他的一道微末神通。 与株莲相之中的悟莲瞳有所类似。 眼前大大小小的物事,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缓慢。 于是他很是轻松的看清了眼前一男一女的所有动作: 易潇已经撤出了攥剑握刀的双手,由那只速度极快的龙雀接替刀剑主人的位置。 这算是合计之术? 后撤一步的小殿下,缓缓将双手缩在了袖内,磅礴的元气缓缓从莲池之中掉转而起。 而握住刀剑的那人,要借过易潇的势头,与自己硬撼一波,撑到那袖内的巨大元气凝成剑形。 大元气剑。 面具下的白虎大圣笑了一声。 漆虞的剑刃刺啦一声刺破衣袖,挑起之后余势不减,一九二九三九,剑速极快,犹如穿花蝴蝶一般,每一剑都挑穿白虎大圣的衣袖,剑尖翘起之后便看似要刺破那张面具之下的真实面容。 大圣微调的频率同样极快,身子看起来极其不和谐的在躲避魏灵衫的剑招,却偏偏每一招每一式都“中招”,以至于衣袖不断被刺破挑起,而真正要击中面颊之时,却安然无虞。 他轻轻弹指,点在漆虞之上。 接着抬起另外一只手,一把握拢妖刀刀鞘,微微攥紧。 白虎大圣的面色陡然一变。 小殿下的剑气已经铺面而来。 那柄没有完全凝形的大元气剑,被小殿下此刻抵死举起,剑气冲霄而出,平端放置,刹那冲出! 远方的大雪原上一片空白,浩浩荡荡。 “轰——” 世界像是被重锤猛然一锤! 死死一顿—— 接着恢复正常。 大雪被这恐怖的剑气击穿出一道长达数十丈的空无之地,眼前白衣白袖的白虎大圣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魏灵衫攥紧了小殿下的衣袖,她不知道那个恐怖的妖族大圣为了躲避这一击动用了什么样的神通,挪移到了什么地方,但她知道以白虎大圣展现而出的实力,想要挪移回来,也只不过是片刻功夫。 龙雀双翼拍地而起—— 小殿下的状态极差,先是在白鲤镇与顾胜城对拼,之后遭遇白虎大圣,递出那一式大元气剑之后,天相的运转已经很难保持全盛状态。 他以元气束缚一刀一剑,拉扯入手。 漆虞之上,白虎落在剑面的“指杀”还留有余力。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抚平剑面,感应着这股颇不平静的震颤,声音郑重:“这应是‘空间’之道运用在杀伐上面的妙法,若是这一指落在我的身上,小金刚体魄也要被戳出一个血窟窿。” 接着他将目光落在了妖刀刀鞘之上。 在白虎握拢攥紧这柄刀鞘之后,大元气剑便降临于他的身前。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逼着动用“挪移”神通离开了原地,甚至挪到了极远的地方。 刀鞘之上,有一滴血珠,凝之不散,在刀鞘鞘面来回滚动。 小殿下有一点想不明白。 为何他要挪移如此之远? 仅仅是为了躲避大元气剑? 大雪原上,有一道雪白身影在空中狂掠。 那道雪白声音大袖在后,疯狂鼓荡,**双足踩踏虚空,逐渐下沉,甚至踩在了地面之上,溅开无数土石。 他的双足距离地面越近,速度便是越快。 踩上地面的一刹那,便有无数狂风萦绕,刹那便将大地斩开,下一步踏出便是数里开来。 真正的世间极速,切斩空间。 他的身后,有一道剑气。 那道剑气本来萦绕在妖刀刀鞘之内。 若是握刀的主人是魏灵衫,那么这道剑气便会一直安分守己,温软柔和,不显山不露水,时刻流淌刀鞘之中。 若是有妖族大圣握住刀鞘。 那么这缕剑气便会被激发而出。 千里一剑,剑气不曾消磨丝毫。 任凭那个世间奔走速度最快的男人拼命逃窜狂掠,脚底速度加快再加快,这缕剑气仍然以“缓慢”的速度向他挪近。 数十个呼吸,一人一剑几乎跨越了大半个西域雪原。 最终那一剑落在了白虎大圣的后心之处。 李长歌千里有一剑。 一剑落下。 大雪染红。 (今儿更新早,是因为要忙着复习,只有一更,大家别想了) 第二十章 齐恕的选择 那位白虎大圣没有再追来,小殿下和魏灵衫背后的压力陡然一轻。 距离赶到赤土也不过是片刻功夫。 易潇手中刀鞘之上猛然传来一阵不安分的震颤,白虎留下的那一滴鲜血此刻炸开,崩出了无数缕血丝,消弭在空中。 易潇心有所感,回头去看。 远方的兽潮大军,果然速度慢了许多。 “到了赤土,平妖司留下的禁制,便可第一时间触发。”易潇深深吸下一口气,压住体内的气血翻涌,声音拿捏不稳:“那位白虎大圣应是受了伤。” 魏灵衫一直屏住一口气,幽幽说道:“是师兄的剑气。” 易潇恍然大悟。 郡主大人沉闷咳嗽一声,面色苍白说道:“那人中了师兄一剑,就算不死,至少也要跌下一境,如果只是轻伤,凭借他的实力,断然没有放我们一线生机的理由。” 易潇心有余悸,喃喃念道:“西域的妖族大圣,怎会如此不讲道理?在洛阳之时,玄武刚刚出世,也不过是个小金刚体魄初成的妖孽胚子。西妖被大师兄压了很久,出世之后也不过是个九品境界的妖孽。这头老虎一出手就是越九品的宗师境界,若是那条青龙再活过来,难不成这世上就这么平白无故多了一位大宗师?” 魏灵衫没好气说道:“妖族的传承素来如此,选中的胚子越好,起点越高,在八尺山上胚胎里寄托神魂的日子,便等同于人族修行者在日夜苦修,有着转世大圣的灵魄相助,又怎会逊色于人类的妖孽?” 小殿下担忧说道:“这头老虎的杀伐手段有些莫测,恐怕又是一位不输西妖的妖族领袖。” 魏灵衫低垂眉眼:“顾胜城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妖族觉醒的这三位大圣,若是都破开九品,在同境之中,齐梁恐怕也只有你和青石能够对抗。” 郡主大人微微停顿,补充道:“也许翼少然破境之后,能勉强抵住一位大圣?” 那位青衣大神将,曾经坐在九品境界无冕之座上,江湖庙堂之上,都坐在了极高的位置。 他虽从不入妖孽之流,实力却是极强。 小殿下摸不清翼少然的底。 他轻轻感慨:“但愿如此。” 若是妖族与齐梁开战,目前有望破境,与妖族大圣对抗的,的确寥寥无人。 自己横行南北江湖的最大依仗,那副金刚体魄,在妖族大圣面前变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事。 如果重新来过,再打一架,即便小殿下有了防备,对上那头老虎,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下场。 而最恐怖的是,那头老虎的速度比龙雀还要快,分出胜负,就等同于分出了生死。 与当初面对东君的情况不同,面对白虎大圣,小殿下没有辗转十九道逃命的机会,如果没有大师兄的那道剑气,在自己的大元气剑递出之后,那头老虎如果没有伤到筋骨,自己就要死在大雪原上。 想要破境,何其之难? 易潇如今根本感觉不到那道门槛,更不用说跨过。 自己的大势至域意已经蕴养至大成,杀戮剑域也养到了圆满,体魄难进一步,魂力臻至巅峰,短时间内很难有再进一步的机会。 顶着妖孽的名头不假,紫府神魂之境天下第一人的称呼也不假。 只可惜如今境况,尽是些无用的虚名罢了。 踏入赤土范围,小殿下和郡主大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易潇第一时间触发了平妖司留下的禁制,给烽燧长城传递了自己的消息。 原本逼近在自己身后的兽潮,在龙雀的极速之下,已经被甩得无影无踪。 十三区赤土的最外层区域,一片清净。 与齐恕来时一副模样,根本察觉不到丝毫妖气。 易潇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将自己在白鲤镇遇到的情况,玄武真身鳞的顾胜城,还有那位复苏的妖族大圣,都尽数告知给了烽燧城主府的齐恕。 平妖司的所谓“仙法”,其实与玄术控弦之术有所类似,都是下九流之道,能够隔空传讯,有些类似于易潇和魏灵衫脖前系着的圣岛传讯令,只不过赤土的范围和烽燧离得并不算远,所以传讯速度也极为迅速。 一令递出,不仅仅是烽燧长城能够得到讯息,赤土被齐恕划分的十三个区域,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周遭区域,十二区的翼少然,还有十一区的王落神将,在得知消息之后,都以极快的速度赶到了小殿下的身旁。 青衣大神将同样有着“空间”神通,只是这道后天领悟所得的剑道域意,杀伐之道凌厉无比,勉强可以用来赶路,却根本无法做到,像是白虎大圣那样,用来切斩大地,推进整个兽潮大军的前进。 两位神将,都在等着城主府的消息。 烽燧城主府。 赤土那边的消息已经传来。 齐恕没有将这份训令传出,给城主府内任何一个人看,赤土的疆域之中传出的任何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到他的手中。 也只会到他的手中。 齐恕摩挲玉石,微微眯起眼。 这块玉石之中,易潇简述了在白鲤镇遇到顾胜城,之后被那位白虎大圣追杀的事情。 与自己推出妖族大圣复活,距离也不过数个时辰罢了。 他回到烽燧之后,便恰好在想这么一个问题。 妖族的这场妖动,究竟是为了南下攻城,还是为了北伐破垒呢? 还是说,两者都无? 十万妖动是否可信 这些天来潮水一般的讯息在他的脑海之中涌来,西域妖族的心机,西关袁忠诚的算计,来来回回,往复洗刷。 他只觉得不对劲。 西域的主人是西妖。 白虎大圣已经露面了。 西妖为何还不露面? 已经有无数的消息在江湖庙堂上疯传,说西妖的转世之身,与小殿下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 那位西域主人,会这么轻易的任由白虎在大雪原上,肆无忌惮地追杀拦截小殿下? 听说那头老虎,是西域的智囊角色,如今受了李长歌一剑,这一剑要他跌境也好,折寿也好,只要未伤了脑子,便是如何要他难受,都与齐梁无关。 也与齐恕无关。 齐恕不考虑一个人,对于整个战局有何影响。 即便这只老虎是妖族大圣,杀力无双,但凡敢亲自下阵,冲杀今日到齐梁铁甲之中,齐恕便敢打定包票,待到一战落幕,亲自为兰陵城的陛下送上一颗雪白虎颅。 那头白虎受伤了。 那股兽潮在失了智囊之后,保留着原先的意志,还在继续向着赤土的方向冲杀。 齐梁,要不要主动出击?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决定权握在齐恕的手里。 从兰陵城来到北姑苏道的年轻男人深呼吸一口气,推开城主府的门窗,望向漫天大雪。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跟江轻衣一样,在西域的妖族战场之上崭露头角。 南齐恕北轻衣。 只需要打一场,外界流传的那些,关于自己徒有虚名的谣言,便会不攻而破。 只需要打上一场,便可以证明自己的“卧龙”之名。 只需要打上一场,烽燧战力即便比之妖族,略有不及,他也有把握控兵大胜,将出山之后的第一战,变成自己的成名之战! 现如今,兰陵城内陛下的期望,还有北姑苏道万千子民的信任。 都在自己手上。 到了决断的时候。 齐恕低垂眉眼,轻轻吐了一个字。 赤土十三区。 有着“南宁枪仙”称呼的王落大神将,此刻枪杆插入大雪之中,红缨一片雪白,系着的头巾也被大雪染白。 远方的兽潮声音已经可以听闻。 持枪而立的王落,面色有些凝重。 枪尖之上,被震出一缕一缕的雪白,露出枪缨柔软毛发的猩红之色。 小殿下远眺而望,远方的兽潮,与当初追击自己的数量并无大差,三千之数,不多也不少,上一次攻打烽燧之时,便是这个数目。 “听说西关前段时间,被这三千兽潮弄得鸡犬不宁。”西宁枪仙神情凝重,“直到任平生破了境,斩下了那颗白猿的头颅,西关如今才可以肆意冲杀兽潮。” 小殿下听说了这件事。 江轻衣彻底接手了袁忠诚在西壁垒的所有职位。 齐恕动用了一些细小手段,都被江轻衣滴水不漏的奉还了回来。 江轻衣如今在西关不断冲杀兽潮,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每每兽潮弥补缺漏,补齐到三千便来尝试“破垒”骚扰,江轻衣大度无比的收下了这股兽潮,拿着自损八百的狠劲,打得西域头破血流,才稍有安息。 如今西域的这股兽潮,便冲着齐梁来了。 “齐恕先生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王落轻轻眯起眼,手指指腹摩挲枪尖:“只等先生一句话落,齐梁赤土今日便让妖族好好领教一番。” 一言落下。 杀意凛然。 小殿下揉捏腹部,有些吃不消刚刚被白虎大圣打的痛及身骨的那一下。 他与王落一样,相信齐恕的选择。 一切只等齐恕先生的命令传递下来。 而雪地之上,齐恕先生的声音,通过平妖司的法阵幽幽传来。 只有一个字。 饱含力量,不容拒绝。 “退!” 第二十一章 赤土大雪(一) 跨越了大半个西域之后,雪原的冻雪便变得愈深。 飞扬的大雪之中,有一抹猩红的颜色。 像是鲜血。 刚刚溅出的鲜血。 这里远离赤土,所以听不到即将到来的战争践踏声音。 就在这片安静到了极点的雪原之上,趴着一个红白混染的身影。 他的雪白面具四分五裂,落在面前不远之处,上半面还覆在额首,露出的下半面一片猩红。 白虎大圣体内的筋骨被剑气冲刷,摧残了大半,以至于修为都开始不稳,出山之前借着血脉突破的宗师境界,已经摇摇欲坠。 他的背后,有一个细小的血洞,鲜血自内潺潺而出,将整件大白衣然染红,流淌在雪原上,有些已经冻结,结出了冰茬,有些居然沸腾的在燃烧,升腾成了烟气,飘溢开来,将雪地的方圆范围十丈,都蒙上一层浅淡的红色。 这道剑意的确够强。 若是换做一个寻常宗师境界的人类修行者,捱上这么一剑,便要陨落在此地。 可白虎大圣没有死。 他的体魄已经被这一剑凿穿,甚至境界也被这一剑击碎击垮。 可终究算是活了下来。 只是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挪动,连动弹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了。 更不用说去动用挪移神通,将自己送回八尺山棋宫疗伤。 他只能趴在雪地之上。 好在如今西域雪原,所有的人族修行者,已经尽数被山海经诛杀。 而可惜的,是所有的妖兽,也全都被调集离开了原本的属地。 整片西域有多少妖兽? 齐梁和北魏不知道,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白虎大圣趴在雪地之上,体内残存的妖力已经尽数被剑意侵蚀干净,血统也压制不住骨骼碎裂的痛楚,于是一波一波的剧痛袭来。 低沉的虎吼声音从雪地之上传来。 他特地等到那个叫李长歌的男人离开了中原,才选择完全复苏。 那个人类剑修孤身一人杀上八尺山的血腥一幕,对整个西域都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和震撼。 若是他本尊前来,又该如何? 西域还敢如此聚拢妖动么? 白虎大圣将头颅埋在雪中,深深呼吸着刺骨的寒意。 他自知自己智谋不行,便不再去动用多余念头,而是静静想着棋宫内的安排。 妖动。 妖动。 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被接回棋宫? 要等到“它”忙完赤土那边的事情,大概需要多久? 烽燧那边,若是殊死抵抗,估摸着会耗费上数天的时间。 白虎大圣想到自己可能会在这片雪地里趴上数天,没来由有些烦躁,牙缝之间因为疼痛而溢出的吼声,便带上了一丝暴怒的低沉嘶哑。 他有些后悔自己孤身去拦截易潇和魏灵衫。 他的本意并非是想夺妖刀,也不是想赶在他们回到赤土之前截杀二人,不过好在的确阻拦了这两人抵达赤土的脚步。 算了算时间那股“兽潮”,是时候落下了。 白虎大圣低垂眉眼。 他很清楚。 再过片刻,烽燧便会被逼上一条绝境。 那个叫齐恕的年轻书生,即便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勒令撤退,也来不及了。 这是一条毒计。 一条很漫长的毒计。 十三区。 那道“退”的声音余音未散。 齐恕先生的声音第二次传来。 “退!!!” 这一次的声音,带着一丝暴躁,甚至有着一些催促的意味。 小殿下和魏灵衫相望一眼,有些微惘。 王落原本攥紧长枪的手指,也有了一些轻微的松动。 杀气凛然,只等齐恕一声令下。 退? 紧接着雪地之上的法阵,平白无故多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轰隆隆——” 像是雷鸣,又像是嘶吼,夹杂着奔雷一般的震颤,还有人族的怒骂声音! “八区遭遇兽潮,没有预兆,没有预兆,凭空降临!” “二区遭遇兽潮!抵挡不住!平妖司天字三号四号满编队伍死了九成!” “四区啊!” 在一刹那之间,几乎要让人耳膜撕裂的惨烈声音传到了十三区空荡的雪地之上。 小殿下的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王落同样如此,大雪地上,城主府内那道原本温和无比的声音,此刻陡然变得戾气横生。 齐恕像是掷出了手边所有的物事,高声怒骂道:“赤土的人!老子说退!听到了吗!” 这个儒雅的书生,此刻状态无比暴怒,声音高亢,在城主府内的喧喝声音,甚至传到了十三区的雪地之上:“烽燧备战!出动所有兵力!即刻出城!接回所有能从‘赤土’赶回来的人马!” “赤土的人不要交战,直接撤退!” 他努力吼着,将自己刚刚灵光乍现,所想到的一种可能性,死死压在了心底,几乎是声嘶力竭:“十三区的那几个!不要打架!直接撤退!能救几个是几个!” 此言喊完,城主府的齐恕已是一片汗湿,打透了后背,有些无力跌坐在地,他的喧吼声音之大,城主府隔着门外也能听见,大殿下匆忙赶到,看到了坐在地上一片颓态的齐恕。 齐恕面色惨然,瞥了一眼萧无悔,精气神已经有了些许疲倦。 他对着法阵,声音沙哑说了一句话:“翼少然,回城主府。带我去看一眼十三区外的兽潮。” 赤土的十三区,跨越一区,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 齐恕先生的怒吼声音在整个“赤土”范围内不断震颤,只可惜在妖兽的践踏声音之中,又显得无比的弱小。 小殿下、魏灵衫与王落分开两个方向。 整片赤土之上,巡卫的人马并不算多,但分摊的数量聚拢起来,至少也有数千。 一路之上,易潇面色苍白。 这股兽潮是从何而来? 与上一次无缘无故来到烽燧长城前的兽潮一样。 凭空出现。 十一区,十二区,十三区,被齐恕列为最危险的三个区域,居然连一丝妖气也不曾出现。 而到了第十区,便可以看见黑压压的兽潮,在向着赤土的尽头,那座烽燧长城奔去。 小殿下怒吼一声,冲入兽潮之中,杀戮剑域大开,对于这种大型兽潮,杀戮剑域便是一场灾难,小殿下如同死神降临,剑光陡然辗转,冲出了一条长道! 这一次的兽潮与上一次不同。 这些妖兽居然没有一位领头人。 连一位棋宫的小棋公都未曾派出。 而这些妖兽,也根本不惧怕自己的杀戮剑域,被拖入剑域之中斩成千块万块,也悍然冲击。 一个人的力量,在数量庞大的兽潮之中显得太过渺小。 小殿下在兽潮之中大肆冲杀,满地的血液,人族的兵甲在妖兽的铁蹄洪流之中,早就被踏碎成血沫,他低下头来,居然连一条残喘的人命都没有看见。 杀了数十个呼吸,损耗不小的易潇被魏灵衫猛然拉起,攀升到了约莫十丈左右的高度。 易潇眼神猩红,浑身浴血,喘着粗气。 这样的一股兽潮,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单单第十区的兽潮,已经有了近三千之数。 合在一起,三万。 烽燧的戍守甲士若是尽出,这三万兽潮今日死战,定要被磕死在这片大雪原上。 赤土,便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赤土。 只是齐恕先生的命令,却是要退。 要守城? 易潇盯着下方密密麻麻的黑色兽潮,满是升腾的血雾,几乎要升到自己脚尖的高度。 这赤土的守军,便这么没了? 魏灵衫的声音有些悲哀:“不用看了,没活口了。” 这股突如其来的兽潮,应是凭空降临,被人以莫大神通“挪移”而出。 一共十区,每区三千,一共三万! 三万呐! 小殿下睚呲欲裂。 妖族的大圣,居然有这般神通? 受了大师兄一剑,遥隔无数距离,还可以做到发动这般猛烈的突袭? 这是何等的逆天? 魏灵衫拎着小殿下,背后羽翼不断拍击,不断攀升高度。 遥遥可见,整片赤土,大雪纷飞,一片混乱。 齐梁的数千守军,在赤土之中,几乎已是死亡殆尽,黑压压的妖兽兽潮碾压而过,数量远远胜过以往的任何一次,在相互奔跑之中不断聚拢,从两边向着中间汇聚,最终合流,践踏在最中央十三区的土地之上,形成一条长道,向着烽燧长城的方向“缓慢”推进。 易潇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去看烽燧方向,因为那里有足以迎击兽潮的强大力量。 即便是数量三万的兽潮,比起往年来任何一次都要强盛,在烽燧火力全开的守军面前,也不够看。 他明白齐恕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齐恕担忧的,不是这三万兽潮。 而赤土之外,那一股不断推进的“三千”兽潮。 真的是三千吗? 那是西域的引线。 齐恕想战,求战,而西域的幕后之人恰好熟悉深谙这一点。 若是齐恕真正出击,那么刚才这股凭空降临的兽潮,便会成为第一时间的搅局者。 紧接着,才是赤土之外的妖兽大军。 除非妖族十万兽潮尽数来袭,否则断然没有攻破烽燧长城的可能。 妖族想要攻破烽燧。 若是十万齐下,尚且不够。 需要烽燧放开禁忌,全力一战。 需要引齐恕上钩。 易潇面色苍白,轻轻说道:“我们去赤土外。” 第二十二章 赤土大雪(二) 大殿下披覆重甲,端坐巍巍血红战马,烽燧长城最中央的巨门缓缓而开。 他的视线,与门那端的大雪,终于有了交接,轰隆隆城门开启声音之中,一抹极小的光芒,随着巨门的升起,缓缓绽放。 大雪的雪色。 苍白。 惨白。 有一骑赤红魅影冲出了烽燧,背后红巾狂舞,胯下赤兔嘶鸣,萧重鼎单手持方天画戟,膂力惊人,居然将大戟平端举起,保持冲锋之势,一人气势恢宏胜过千军万马。 他的面前,便是齐恕先生所划分的赤土十三区。 根据烽燧前线传来的消息,这一波“凭空降临”的兽潮,数量庞大,恐怕有接近三万,比得上十年前西关遇上的巨大兽潮。 如今北姑苏道能够调动的守军接近十万,这波兽潮并不足以为惧。 萧重鼎眉尖杀气凛然。 他的脖前,在层层甲胄之下,有一层贴身软甲,脖前有一根青绳,幽幽佛光可以照见,映衬得他杀气满面,仍有佛性。 胸甲之内,青绳尽头,挂着一块佛牌。 乃是青石当时与大殿下分别之时,赠予的一块佛牌,内蕴菩萨魂魄,可以趋吉避凶,避开劫难。 此刻佛牌之上,幽光大胜。 萧重鼎面色杀意不减,身后烽燧的黑甲蜂拥而出,潮水一般层层叠叠,贯穿连绵,比之兽潮的数量还要来得庞大。 一人当先。 杀入兽潮之中。 大殿下高喝一声,抡动重戟,带出一蓬鲜血,他天生神力,即便修为比不得杀力惊人的妖孽级别,也是齐梁拔尖的年轻代表人物。 身后黑甲铁骑冲阵入兽潮。 赤土之中,两拨大军入骨入肉,砸撞在一起。 雪雾漫天,血气升霄。 赤土的大雪之中,青衣大神将周身笼罩火焰,向着烽燧长城极速赶去,他甚至来不及亲自冲阵杀敌。 在战争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 齐恕的最后一句话清楚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齐恕是什么性子,翼少然再清楚不过。 这个病怏书生,待在兰陵城的日子里,素日白天是窝在老舍茶馆,对着古旧青木桌描绘地图,勾勒大势,或是编制大事年表,看起来清闲无比。 实则每每落笔,杀气按耐不住。 齐恕是个杀胚。 他修的兵家杀伐之术,若是不能见血,便日夜侵蚀心神,总有一天要死在自己的忧虑操劳之中。 他恨不得齐梁百万雄师渡江吞魏。 亦或是十九道壮士踏雪上棋宫。 可齐恕来到烽燧之后,展露了极其强大的一面。 压抑杀性。 倒像是一个已经将食物握在半只手心的猎人,变得不急不躁,谈吐说话之间带着风轻云淡的口吻。 他已经走出了兰陵城。 陛下放出了这条卧龙。 齐恕便再不怕没有肉吃。 他现在要做的,是把这口肉吃下。 无论是吞魏,还是伐妖。 稳中求胜,才能大肆张狂。 翼少然面色凝重,他有些不太敢相信,齐恕在面临第一场实战之时,所做的选择 居然是退战? 是避战! 他飞速掠到了烽燧城头,青衣衣摆摇晃落地,嗤然火苗熄灭在城头的冻土之上。 齐恕早已经等候在城头。 齐恕的眉头死死锁住,望向远方的兽潮,萧重鼎已经率领烽燧的大部分骑兵冲入兽潮之中。 他一只手搭在青衣大神将的肩头,幽幽青火凭空浮现,将两人包裹而住,焚烧空间,烽燧长城城头,两道身影便消失无影无踪。 齐恕在做出决定之前,想到了一件有些诡异的事情。 他刚刚与小殿下一同探查了赤土的十三个区域。 这十三片区域,有平妖司的妖法埋伏,在以往,算是一段人族与妖族之间的缓冲区域。 自奠定“赤土”之名的那一战之后,十三区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役了。 但齐恕查尽十三个区域,发现有一点,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 就是这十三片区域的妖气。 太干净了。 干净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 赤土之中,即便派出人类强大修行者,也无法拦住妖族修为高深的大妖前来,在还算“和平”的年代之中,赤土也并非一点摩擦也不存在。这片区域,时常有妖族出没。 而如今,居然连一只懵懂小妖都无法找到。 就像是被人强行勒令,驱逐,赶回了无人之地。 在那一刻,齐恕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零碎的画面,擦出了啷当火花。 先是无人之地。 整片西域有多大? 哪里是无人之地? 谁能知道? 只有一人,那人动用了妖族的无上重宝《山海经》,灭杀了南北所有的探子,她杀了所有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区域是无人的。 紧接着,便是西关的那一件谍报。 那唯一一个,从西关成功死里逃生的探子。 齐恕不知道西关的消息,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他知道,西关的掌棋人,在与他玩一起击鼓传花的游戏,袁四指不敢坐在棋盘那边,他赌不起也输不起,而江轻衣,则不是一个惯用阴谋诡计的人物。 齐恕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那个探子,为什么会活着回到西关? 其实答案很简单了。 棋宫想杀几个人,就杀几个人。 棋宫想放几个人,就放几个人。 所以他活着回来了。 所以他带回了一条消息。 妖族集结十万大军,南下的消息。 齐恕原本觉得这是一条假消息。 假就在于,妖族集结十万大军的动向,这则消息只要是从西关口中传出,那么便不具有任何的可信性。 所以齐恕做好了两个打算。 第一个,是妖族集结了十万大军进攻西壁垒。 第二个,则是妖族的十万大军真的南下。 如今无疑是第二种。 小殿下传回来的消息再明显不过,棋宫的白虎大圣,以自己的一己之力,动用空间大能,推动了整个妖族兽潮的前行。 妖族要攻打烽燧长城。 至于小殿下在训令之中提到的,追击他们的兽潮,数量始终在三千之数,齐恕则直接忽略了。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可能性。 妖族集结十万大军南下—— 这条消息,到了现在,还有没有可能是一条假消息呢? 有没有可能是妖族想让齐梁看到的呢? 烽燧长城的戍守兵力出动了一大半,军令已经传下,西宁道和北姑苏道很快都会紧急掉转兵力。 要与妖族的十万兽潮,做一个火拼。 可如果妖族的兽潮,不是十万呢? 那一截一截的三千兽潮,并非是前赴后继在前进,而是被那位白虎大圣,以“搬山”神通,从棋宫一截一截搬来,每一截搬在大地之上,便是数量三千,如此反复,连续搬动,形成了滚动追击之势呢? 齐恕不敢去想。 他想吃下妖族这块肉,可妖族的背后,那个刚刚苏醒的白虎大圣,接替了西妖朱雀,坐在了棋宫棋盘的对座。 他怕自己因过度狂妄,而轻视对手,最终付出惨痛的代价。 烽燧是齐梁北姑苏道戍守边境的象征。 但烽燧也是一条内外截然不同的城池壁垒,与西壁垒不同,烽燧甚至可以用来丢弃,作为诱饵,引诱上钩。 可烽燧的守军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力军,若是倾尽所有,一战打没了,那就真的没了。 妖族的那位白虎大圣,想要一开始就将棋子砸出,逼得自己破釜沉舟,不给自己任何周转的空间。 毫无章法,毫无道理可言。 这是一招毒计,却偏偏毒得让人无话可说。 齐恕想要亲眼去看一看,赤土之外,那即将来袭的“三千兽潮”,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想象之中的那样。 青衣大神将拎着齐恕掠过高空,青火沸腾,病怏书生低下头来,看到身下的猩红大雪,妖族兽潮的践踏狂潮来袭,将赤土的大雪溅开,溅起,冲霄,最终露出在很久之前便是极致红色的冻土。 铁骑在冲杀,兽潮在嘶吼。日月无光,一片森然惨淡,令人不忍去看。 每一刻每一秒,都有北姑苏道的将士死在妖兽口中,蹄下,爪下,并且死象凄惨。 这就是自己要修的兵家杀伐之道? 齐恕面色苍白,心神不宁。 他若是活着,想要活得有意义,便需要千万人去赴死,死得不讲道理。 白骨累累。 尸山血海。 原来书生一言,便有这么多人可以为之卸下头颅,慷慨赴死。 齐恕越是去想,越觉自己输不起这场棋局。 就这般渡过了漫长的时间,最终来到了赤土的边境之处。 他看到了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几乎与青衣大神将一同来到了边境之处。 四个人,悬浮在高空之上。 对比眼前的景象,难免有些形单影只的意味。 远方赤土的大雪,雪气溢散,幽幽飘起。 山连山,雪连雪,阴影起伏,纵横交错。 山脉与山脉的连接之处,传来沉闷鼓声般的震颤,大雪被震颤得不安分起来,片片鹅毛碎散开来。 高大漆黑的巨猿影子,率先从雪气之中凸现而出,毛发与大雪一个颜色。 巨猿双臂轻柔拍在地面,即便如此,行动依然如雷鸣一般。 斗战白猿的后嗣。 仅仅一只便给西关壁垒带来了巨大的困扰,此刻居然有数十只! 接着便是形形色色的妖兽,影子如同潮水,尖啸戾鸣,冲破雪色。 大大小小,密密麻麻。 何止十万? 一眼望去,望不到头。 第二十三章 赤土大雪(三) 大雪原外。 悬浮在空中的四人,看到了这铺天盖地的妖兽,犹如蝗虫过境一般的骇人景象。 齐恕率先清醒过来。 他猛然回过头,盯住赤土的方向。 那里正在鏖战,若是纠缠入骨,来不及撤退,遇上了这股来自西域八尺山举族之力发动的兽潮,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齐恕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狠戾:“萧重鼎还在兽潮里!” 这句话说给小殿下听。 青衣大神将只是瞥了一眼远方连绵不绝的兽潮,等到齐恕匆匆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有停留,拎着齐恕开始向烽燧方向掠去,一路火光飞溅,比之来时的速度还要汹涌数分!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面色有些苍白。 易潇的双瞳已是彻彻底底的大金之色,倒映莲花,穿透了大雪的视线之中,看清了这股史无前例的兽潮,最远的边线之处,依旧有着一截又一截的黑影,突兀被搬来,落在大地之上,立即奔走如飞。 整片西域,都是妖族领土。 若是那部《山海经》真正开始绽放,便是山河万丈光芒,海天聚拢一线,自八国战乱平息之后,雪域一片太平,于是关于妖族究竟在这片疆域上有多大的神通,便一直无人知道。 即便是齐梁的书库里,也只是隐晦点提到了那部山海经的无上地位,在棋宫供奉宝物之中,毫无疑问地稳稳坐在至高宝座之上。 人族的探子,即便走入西域的茫茫大雪之中,也无法走到西域的尽头。 除了抵达了最高层次的那几位大修行者,谁又能知晓八尺山之后,西域的大雪是什么模样? 齐恕要赶回烽燧,城主府大大小小的事宜需要他来处理,如今是北姑苏道多年以来遭遇的最重大危机。 齐恕必须要先稳住军心,至于妖族究竟是如何动用这股手段的,要想探查,首先要捱得过去。 赤土的大雪太寒,不知要死多少人,冻多少骨。 小殿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回头。 望向一骑当先的三万兽潮,那股兽潮已能媲美西关近年来遇到的最大规模,但比之后方的那“一截又一截”从棋宫搬来的妖兽,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原来这三万,竟只是送给烽燧的开胃菜,诱着齐恕上钩,若是齐恕吞下了这股兽潮,那么妖族就笑纳了整条烽燧长城,还有边境数以万计的戍守将士性命。 赤土大雪染红,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萧重鼎还在兽潮里!” 齐恕的那句话意味再明显不过,他已没有余力去处理个人的事项,整座烽燧的防线太长,他作为北姑苏道的领袖,要第一时间回到城主府,处理决策。 除了第一时间赶到赤土外的四人,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眼前的一幕,究竟有多大的震撼。 妖族的那位大圣,究竟下了多大的魄力? 这应算是真正的举族之力了吧? 边境之中再无一人知道,只需要过上片刻,或许一个时辰,这股搬山倒海一般挖空西域的妖族力量,便会冲杀来到赤土,最终打到烽燧城外。 萧重鼎,也不知道。 萧重鼎只知道冲杀。 齐恕下了命令,第一时间勒令十三区赤土巡守的人马撤离开来,虽是晚了一步,仍然起到了止损的作用。 十三区的巡守力量,集结了烽燧长城的大部分精锐。 平妖司,城主府,还有从西宁道和诸条道境调集而来的高手。 超脱九品的修行者,在突如其来的兽潮之中,接到了齐恕撤退的命令,便无须再殊死搏杀,一心求活,便大大多了几分生机。 烽燧城门大开,黑甲铁骑迎击兽潮,不仅仅是为了将这股兽潮拦截在赤土之内,也是为了给平妖司城主府的精锐力量杀出一条血路,分担逃离的压力。 萧重鼎手臂有些酸麻,他的长戟之上染着层层叠叠的妖血,有些在大戟戟尖之上火沸升腾如烟,有些覆盖在戟尖头下的枪杆之上,已经拧作了坚冰,被他攥紧手指之后的震杆一同震作齑粉,纷飞如雪。 他好似不知疲倦,神勇如若天神下凡,巍巍端坐赤兔之上,一人一马身影便胜大山,气势浑厚。 并无修行者的仙风道骨,而是骨子里迸发出杀神的森然与戾气。 七进七出。 一言不发。 三万数量的兽潮之中,已经有小棋公注意到了这个斐然不同的人类,只是微微凝目,便认出了这位齐梁的大殿下。 一只雪白毛发的猿猴,穿着一身宽大道袍,屏息凝神在兽潮之中,将杀意藏匿得极好。 他来自南吕宫,主子便是顾胜城。 顾胜城对他说过,齐梁若是有重要人物率军出阵,亲自冲杀,便是中了此计。 他倒是未曾想过,那位封了“烽燧侯”的齐梁皇储会直接亲自杀敌。 不过确是个战力惊人的沙场杀神。 千军万马之中—— 白猴的道袍之内,双手结印,开始掐诀,他嘴唇微微嗡动。 猛然觉察头顶有一道大力劈下,犹如开天辟地一般,巍巍河山尽在那道血红光芒之中。 一颗好大头颅高高跃起,在半空之中便被大戟拍中,犹如西瓜破裂,炸开无数猩红汁液。 萧重鼎面无表情收戟,下一刻再度抡动大戟,整个人如箭矢一般疾射而出,赤兔疾影奔到了一头白象高高抬起的足前。 人至戟至。 大戟戟光闪过,那头白象被切斩分尸,大殿下的元气如线,顺着戟光将其崩裂开来。 大戟未停,直到将那只藏在白象肚腹之内结印的“胎儿”挑出—— 那只被挑出的白象“胎儿”,身子不过尺余,鼠面人身,缩成一团,倒是穿了一身大黄道袍,看起来极为妖异,浑身鲜血,瑟瑟发抖,惨白的十根手指结印结到了一半。 萧重鼎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念了一句鼠辈,接着戟尖微微震颤,直接将其震成碎沫。 他的脖前,那枚佛牌不断震颤,不断有佛光幽幽溢散。 这缕佛光指引着他。 在这万人的修罗场之中,那些棋宫的小棋公手段极为隐蔽,杀意藏匿几乎天衣无缝,可青石赠予的这枚佛牌,内蕴菩萨神魂,但凡有了一丝一毫的念头动起,便可被大殿下察觉而出。 所谓趋吉避凶,未卜先知,大抵如此。 青石当年赠了这枚佛牌,便是算出了有猩红气运即将降临烽燧,萧重鼎久年于此,笼罩在血运之下,若是能得菩萨神魂庇佑,便会轻松如意许多。 大殿下不曾看见。 自己胸甲之内,那枚庇佑自己一往无前,随意在战场冲杀的古老佛牌,伴随着一抹又一抹幽光的溢出,逐渐变得黯淡起来。 那枚佛牌之上,轻微绽放出了一道裂痕。 “咔嚓”一声。 这道碎裂的裂痕并不算深,此刻将佛牌从胸甲之中拿出,也需要细细端倪,才能看出痕迹。 佛牌每挡一次劫,便少一缕菩萨神魂。 若是佛牌碎裂,便再无办法可以抗劫。 萧重鼎只管冲杀。 哪怕他没了这枚佛牌,也绝不会退缩畏惧。 他眯起丹凤眸子,唇角上翘,再也不像是兰陵城里的那个木头疙瘩,拎起大戟披上血甲之后,浑身上下,便尽是覆着一往无前的血腥气息。 一往无前虎山行—— 杀! 以我北姑苏道男儿热血! 杀! 还齐梁十九道一片太平! 萧重鼎的双眸之中染上了血色,他却笑得愈发开心,露出白齿,浑然不觉疲倦,只管向前再向前! 不知不觉之中,他的身后,原本伴随他一起冲杀的黑甲铁骑,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真正的孤身一人,单骑而出。 胸甲之上,佛牌的裂纹密密麻麻,笼罩了一层血光。 一头丈余黄猿,双掌扺掌砸下! 萧重鼎迎面一戟,以戟承天! 仰天长啸—— 只是下一刻,那头血红赤兔,便双膝一软,余力不足,硬生生被那头丈余黄猿的浑厚掌力拍在冻土之中。 大殿下一戟将黄猿的掌心洞穿,狠狠拉扯,那座小山被他砸掷而开,轰然坠地,气绝身亡! 伴随着黄猿尸体轰然落地的声音,方圆清空出一个数十丈的范围。 耳边的冲霄厮杀声音,逐渐远去。 最后的兽潮,居然是惧了这个男人,奔着烽燧的方向,不再去管这个疯子。 萧重鼎面无表情,没有追撵兽潮,重新再杀回去。 他没了坐骑。 眼前的兽潮也冲到了尽头。 他自始至终冲阵之时屏住的那一口气。 那股支撑自己绵连不断挥动大戟,杀穿兽潮的那一股气,也终于到了尽头。 大殿下幽幽吐出浊气。 回头望去。 身后那座巍峨长城,烽火大盛。 自己踏在赤土之上,头顶大雪,脚下也是大雪。 眉前是大雪,发梢是大雪,心爱的马儿死了,埋在了大雪里。 唯有手中的长戟,三叉戟尖,沸腾燃烧着血色火焰。 漫天大雪,一片惨白。 天地皆白。 远方有一道白到了极致的身影,双足不点地,保持着缓慢的行走速度。 他一直以这个速度行走。 走出八尺山的时候是这样。 走过白鲤镇的时候也是这样。 如今走到了赤土,来杀一个男人,他依旧如此。 那张惨白的面具不露五官,披散的长发也是惨白之色,两只轻薄大袖,袖口之处扩得极大。 他缓缓停下脚步,悬停在半空之中。 接着抬起两只手,仪态平静揖了一礼。 在春秋年前,这是一种很古怪的礼仪。 送死礼。 对将死之人的礼。 第二十四章 世上再无朱雀,也无梁凉 大殿下望着这浑身惨白的来客。 他笑了笑。 萧重鼎的足尖微微挪动,角度极小,但力度极沉! 一蓬雪尘被他猛然踏起,雪地之上凹出一个细小雪坑,一袭红甲猛然消失在雪原之上,一连串蹬蹬蹬的踏地声音狂暴传来。 白衣摇晃的白虎大圣面容平静,白色大袖抬起,内里雪白五指对着某个无人方向微微攥拢。 像是瞄准。 接着便是砰然一声! 下一刻,雪地之上不可思议出现了那道踏地而行的红甲魁梧男人身影,一声闷哼,大殿下的前行之势被那五指的虚握直接打断,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砸了出去! 大殿下唇角微翘,背部朝地,宛若一根疾射而出的箭镞,被人从弓弩之上射出,以飞快速度远离那个极度危险的白衣来客。 妖族能有如此修为造化的,至少位居棋宫大棋公之位,眼前的白衣男人古怪到了极点,单凭气息全部内敛,杀力又极为惊人的这一点,萧重鼎便没有一丝一毫的战意。 他是沙场万人敌不假。 可他不是傻子。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大殿下连能不能打过都懒得尝试,借着这道重力飘掠后退,确认了那个白衣大妖仍然停留在原地,空中倒射而出的萧重鼎背部微微翻转,在那一刹做了个双手撑地,单足迸发的姿态。 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一根手指已经抵在了大殿下的额头之上。 若是足尖抵地,发力,下一刹那,萧重鼎自己便会撞破额头,被这根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戳穿额首。 那个白色大袖自始至终一直如浪翻滚的白衣大妖,面上覆着没有开口的面具,那张如猫似虎的面具之上带着一抹严肃的庄重。 他的气息并没有突破九品。 他并没有贪图更高层次的力量,就只是停留在九品境界。 漫天起狂风。 风从白虎。 在这一刻,大殿下知道了眼前白衣大妖的身份。 白虎大圣猛然抬起头来,微微弹指,指尖的狂风缠绕成粒,一个个跳跃而出,如子弹一般瀑布倾泻。 漫天风粒被一柄漆黑长剑破开。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小殿下倒持漆虞砸坠在地,莲衣落地之后卷动大雪,剑气啸吟,两拨雪气被杀戮剑域裹挟砸出,势如破竹,砸向这个当真是世间极速到了极点的男人。 跨越大半个西域躲避大师兄剑气,中了一剑之后,又跨越大半个西域来到赤土。 易潇想不明白,这头白虎为何跌了境界,如今跌出宗师,气血看起来仍然如此充沛,像是全盛之势。 他一把拎起大殿下,向空中掷出。 魏灵衫接住萧重鼎,展开龙雀羽翼,直接向着赤土烽燧的方向掠去。 白虎大圣若有所思望向空中的那道龙雀身影,耳旁忽然传来破空身影,那道“漆虞”被人狠狠丟掷而出,划过自己脸颊,与风层擦出一连串火光。 白衣大妖反应极快,已经伸出了两根手指,指尖突破了层层元力,夹在了漆虞剑身之上,依旧无法夹住这柄妖剑,只能容它破开一条长长雪道,最终迸归天际那只龙雀的剑鞘。 它深深吸了吸鼻子,目光回归小殿下身上。 成功吸引了白虎目光的小殿下,此刻笑了笑,接着迅速收敛笑意,微微招手,远方插在雪地里的大殿下长戟,便“突”得一声拔地而起,遁入自己手中。 这柄大戟入手极沉。 方天画戟,戟身原本描绘着一副烽燧长台点燃幽火的盛大景象,只不过此刻被大雪覆盖冻结,一片腥白。 戟尖由凉铁铸造,此刻血红火光在戟尖之上浮动,宛若森然地狱,凉气溢出,不绝如缕。 小殿下单手持戟,被大雪覆白的朱红杆抵在腰间,戟尖对准远方的白虎大圣。 “那一剑的滋味怎么样?”小殿下深吸一口气,盯紧白衣浮空的大圣:“跌了境界,还敢只身来到赤土?就不怕在妖族大军来袭之前,先死在我的手里?” 世间九品,小殿下理所当然稳坐第一。 妖孽之辈,如今尚且停在九品的,也只有易潇一人。 那头白虎置若罔闻。 气质却与先前有了天差地别。 原先在赤土之外拦截自己之时,它的气质偏向于杀伐,一言不发便动用杀招,且杀力惊人,如今跌了境界,怎么连杀气也跌坠了好几个层次? 易潇眯起了眼。 即便与自己同处于九品境界,这头老虎也不是吃素之辈。 他不敢大意,未曾先行挪动步伐,而是与那张惨白面具对视,保持着极好的防御姿态,即便这只白虎速度惊人,一但有所动静,自己的大势至域意便会笼罩周身区域,不讲情面的砸碾而下。 笼罩在面具之内的白虎大圣并没有出手。 四下里一片寂静。 漂浮在空中,**双足不曾点地的白虎大圣,想着自己赶到赤土之后的场面。 “他”对着萧重鼎揖了一礼。 这是春秋前的揖死礼。 将死之人。 若是没有那枚佛牌,齐梁的这位皇室顺位第一皇储,便离死不远了。 “萧重鼎离死不远了。” 白虎大圣幽幽开口,声音无悲也无喜。 清凉的女子声音,让小殿下微微吃了一惊。 自始至终,白虎大圣都没有对萧重鼎真正出手,她此行来到赤土,要杀的那个男人,也并非是萧重鼎。 她面具之下的声音并不难听:“易潇跟我回棋宫吧。” 小殿下细眯起眼,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道白色魅影脚底的大雪犹如大碗倒扣,刹那被无形狂风卷起,倏忽而动,易潇的思绪飘飞,瞳孔之中的大金之色照破漫天大雪,那柄方天画戟卷动八方风雪。 小殿下踏地而行,每踏出一步,那杆大戟便斩破一层大雪。 漫天狂舞的大雪,在飓风的指引之下,化为层层叠叠的包裹之力,将小殿下裹在内里,不能突出,白虎大圣的玲珑身躯,在大戟之前,宛若穿花蝴蝶,雪白双足点在戟尖,步伐轻盈,面色自若大袖飘飞,身躯折返。 悬崖跳舞,大抵如此。 她像是丝毫不担心小殿下的大戟能够杀到自己。 易潇催动大势至域意,轰然来袭的域意盖压在白虎肩头,将她凭空压下一段距离,那杆大戟便直直捅入她的胸膛之中,猛然拔出,却没有带出丝毫鲜血。 这一戟像是刺中了虚空,直到拔出之时,那道被大势至压坠落地的身影才缓缓变淡。 她的双足越接近地面,速度便是越快。 风从白虎,天下大风助她起势,脚踏地面之时,便是九万里狂风陆地疾驰,纵横天涯海角,不过一念之间。 “烽燧扛不住的。” 已然不知何时掠到了易潇身后的白虎大圣,雪白皓腕轻巧扣住了戟尖,五根手指搭在小殿下的戟身。 毛骨悚然。 易潇的小金刚体魄被她另外一手的五根手指轻柔抚摸而过,听闻到女子温柔乡内醉生梦死一般的呓语:“若是圈一处地,生死相杀,必然是你生我死。是了这九天十地,又有谁能是您的对手呢?” 白虎大圣的声音柔柔弱弱,竟是带着一丝恳求:“西域的八尺山上,缺一位真正的大君。” “人族凡俗间的牵挂,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只要您拿起那柄钥匙,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被握在手中?” “厄运,劫难,这些都只不过是通往王座的铺路,大君,你身上带着这份天生的厄难,无论身在何处,都免不了给周围的人带来痛苦,即便轮回多少次,都是无法避免的啊。” 易潇杀气满面,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方天画戟的幽火绽放,背后的白虎大圣便犹如扑火飞蛾,被火焰灼烧,笑着倒退,白衣大袖被红莲幽火引燃。 她飘掠后退了数丈,悬浮在空中,任凭大火燃烧白衣,承受着这份灼烫,面具下的眉头微微蹙起,吃痛也不言说。 话语之间,仍然带着痴痴的笑意。 “大君。西域可以等你,可梁凉等不了呢。” 易潇蹙起眉头,戟尖对准白虎大圣。 她的声音清凉,沁人心脾,却在一刹那引动了小殿下的心湖。 “世人以为朱雀不需要凡胎,可以留着记忆,不断转世,这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事情?每耗费一个容器,她便永远少了一份魂魄,修了无数年的修为,早已跌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留住这一份记忆,等着大君的回归?” 白虎大圣声音极轻:“西域可以等得起,十年百年,十次轮回,一百次轮回,西域的八尺山永垂不朽,自是等得起大君的诞生。可梁凉认定了你这位大君,拼着自己的魂魄在这一世尽数破灭散尽,也要留着那份记忆,等你回来。” 小殿下心湖难平。 白虎大圣幽幽说道:“南海之上,你并未看她几眼,她回了棋宫之后,便匆匆毁了那副颜面,换了几副容器,贴了数张美人脸皮。” 易潇想到这一副剥皮换骨的行径,便不免有些悚然。 白虎大圣笑了笑:“她并不觉得自己不够美” “只是后悔那一世的转世,那一世的脸,她再也找不到了,贴不回了。” “她本以为你会记得的,可你忘了。”白虎大圣望向易潇,声音带着清幽的叹息:“你若是再记不起她,她便要死了。” “等她这一世轮回之后,棋宫便只有三位大圣。” “她死了,便是永远死了,不再会有转世。” “魂飞,魄也散。” “世上再无朱雀,也无梁凉。” 第二十五章 山海不可平 “别喊我大君。”小殿下盯紧眼前的那头白虎,声音压抑极低:“我命犯天煞也好,天生多难也好,都与西域无关,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白虎大圣白衣大袖上的红火沸腾燃烧,将她的衣袖烧出了灰烬,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腕。 她幽幽捧起手,扶住自己面颊两旁,做了个托腮的动作。 红色业火刹那被风卷起,瞬间熄灭。 她轻轻笑着说道:“大君这一世也是个天真的人呐。等到了时候,你便自会知道这份痛苦,若是不拿起钥匙,便无法承担。” 易潇猛然踏雪。 轰隆隆大雪崩声中,那杆方天画戟猛然冲破雪气,白虎大圣十根托腮手指点出,叮叮当当金铁交错,风刃切斩在方天画戟的枪杆之上。 两道身影重新粘附在一起,小殿下的大势至域意狂暴砸下,穹顶一只无形大手抚摸而下。 白虎大圣单手指天,那只大手便被戳破了一道狭口—— 漫天雪气! 轰然沸腾! 易潇掷出大戟,龙蛇狂舞,他双眸绽放大金之色,两道天相不再是常驻境界,而是迅猛飙升。 解开了天相禁锢之后,小殿下的气息便犹如脱缰野马,刹那奔驰而起,脑后浮现而出的莲池,在大雪之中溢出幽幽白气,盗天池之内的元气浓郁程度媲美仙气,在他背后沉浮。 易潇切入了白虎大圣周身的三尺范围,他一手从背后莲池之中拎出一连串纯白水滴,哗啦一声,水滴出池之后立即凝作长剑。 一剑入手,势震赤土! 白虎大圣单手虚握,无形之风顿入手中,同样剑气凝形。 两剑抵上,两道交贴到了极近距离的身影刹那飞散而出,下一刹那便再度重新砸向对方。 “大君啊!”白虎大圣的剑气大开大合,她本不是杀力惊人的那一类大妖,只是如今单凭体魄,竟是要压过小殿下半头,她望着剑气有些狂乱的易潇,高声笑道:“若是你全然不在意梁凉,为何此刻连剑术都无法静心施展了呢?” 小殿下眸子里的金色,掺杂着一丝红意。 他抿紧嘴唇,莲池再度涌出仙气,凝作长剑。 单手剑变双手剑。 只是双手剑依旧无法压过那头白虎。 “大君你太弱了!” “没了那柄钥匙,大君少了九成的天命啊!” 易潇的两道天相开到了极致。 第五境的龙蛇,第五境的株莲,两道天相加身,如今的小殿下,甚至可以做到越阶挑战宗师境界的修行者。 易潇的血液冷到了骨子里。 他漠然盯着眼前的白衣大妖,悟莲瞳里的金色溢满而出,像是赤阳烈日下溢散而出的沸腾光火。 那头白虎身上的气息也在不断攀升。 西域疆土之上,远方的八尺山上,似乎有一缕又一缕的气运降临,融入她的体内! 山海经。 白虎大圣长啸一声:“西域的大军今日打到齐梁,便是为了迎接吾王回归,若是大君您还执迷不悟,不愿随我回到西域,便让我打碎您这一世的神魂,将您带回西域八尺山!” 她退后一步,那柄风剑自行碎开,无数风粒卷动大雪,将方圆一里尽数笼罩在其内。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 他有一事想不明白。 以九品之身跻身妖孽之境的,整座中原,庙堂江湖,就只有自己一个。 这道妖孽之名,来的毫无争议。 小殿下有两道天相,即便天相修行的程度不能比上大师兄这种千年顶尖人物,常驻境界只在三层,可若是开了天相,也可以做到跨境而战。 这头白虎再是逆天,也不可能在自己开了天相之后,仍然保持着双方五五相开的姿态。 下一刻,一道异样光芒绽放在赤土上空。 易潇抬起头来。 自己头顶,被风粒笼罩的一里范围。 无数风刃噼里啪啦砸落而下。 易潇手中两柄仙气长剑举起,剑气以他为圆心。 地覆天翻。 “轰隆隆隆隆——” 一里地内,所有的大雪都被清扫开来,风刃与小殿下的剑气碰撞在一起的那一刻,整座世界都变得极静了起来。 时间宛若凝固,地面被推动,翻起,大雪炸开成雪气,雪气炸开成碎屑,碎屑再炸开,便成了虚无。 猩红色的陆地土石露出了真实面容。 赤土区域之上,人妖交战多年。 这片大陆,被人血和妖血所染红。 小殿下双手下意识合在一起。 两柄仙气长剑,开始交融,气息开始攀升。 元气变仙气。 大元气剑的蓄势变得极为迅猛,刹那吞空了整片区域的雪气,剑形凝聚而成,一抹幽幽剑尖先从小殿下头顶浮现。 小殿下奋然拔剑而起—— 一柄巨大无比的长剑,剑尖从大地之上凸出的一个轮廓,接着便是一整座锋锐到了极点的剑形长身! 穹顶之上,白虎大圣踩踏虚空,连续数十下,来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 她向下看去,赤土十三区尽在眼前。 远方轰鸣的兽潮,显然也觉察到了此处的异常。 她向下望去,望向那柄恢宏无比的剑形。 这一剑,何其熟悉,何其壮阔。 白虎大圣轻声感慨。 “大元气剑呐” 接着双手交叠,十指翻飞,结下复杂无比的印法。 她目光不再停留在下方,而是远眺而去,俯视一圈。 烽燧那边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齐梁有两个人物需要重视,一个是从烽燧长城刚刚赶来的青衣大神将,还有一个是西宁道的常驻神将,这两人有些难缠。 自己待会动用了“那样东西”,体内的妖气便不能结余多少。 这两人的修为能比得上棋宫的大棋公,甚至那袭青衣能够威胁到全盛时候的自己。 白虎大圣细眯起眸子。 她想到了还有一个需要注意的人物。 那只龙雀已经在往回赶了。 她的龙雀极速,与青衣大神将的小空间神通,都会给自己添上一些麻烦。 不过并无大碍。 她双手的印法结到了最后的尾声。 白虎大圣幽幽向下看去,小殿下的大元气剑剑形已经凝聚而成,这一式掏空了他的全部元气,若是正面击溃大元气剑,自己便可以将他击垮,带回棋宫。 将他带回西域,打碎他这一世的神魂,便可以迎来西域大君的复苏。 白虎大圣深吸一口气。 “起!” 她轻喝一声,头顶之上大放异彩,极远之外的八尺山上,有雷鸣般的轰动声音,传递无数距离,降临在她的头顶之上。 那是一道类似于书页的模糊虚影,单单是些许气息的溢出,便足以令人臣服。 远方的兽潮在这一刹那轰然开始沸腾,妖气膨胀了一大截,精进勇猛,悍不惧死,整片赤土的战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一页书。 白虎大圣双手松开印法,微微举起,便轻轻接住了这一页书。 山海经的全篇留在西妖手中,梁凉保留着所有的转世记忆,这么多年转世,她自然接过了这道妖族神器,代为保管。 其余几尊大圣,但凡名列山海经前十,一但复苏,也自有法门可以催动山海经。 只可惜白虎大圣如今修为,也仅仅只能催动一页书,全篇的山海经,恐怕只有十尊大圣一同复苏,齐力催动,才能够挥发全部的功效。 这一页轻飘飘的书页,跨越了大半个西域的距离,来到了白虎大圣的头顶。 此刻那柄大元气剑的剑尖,也来到了白虎大圣的身下。 她脚踩大元气剑剑尖,捧住书页,拿一种粗暴到了极点的方式,来迎接这道剑尖。 她双手捧住书页,接着十指用尽全力,攥紧书页,狠狠灌了下去! 毫无技巧可言。 这一页书,看似如雪花一般轻薄,吹气可破,此刻居然重若万钧,在与剑尖接触的一刹那,便迸发了一道清脆的声音。 像是元气被人击碎。 清冽的瓷器碎开,绽放。 那一页书页重如整个世界,将大元气剑自上而下击垮。 下坠的速度并不算快,即便白虎大圣动用了全部的妖气,以灌的姿态将这一页书页砸了下去,也只是起势之时快了那么一些,接着便慢悠悠下落。 没有什么能够抵挡这片书页落下。 大元气剑也不行。 双手拼命举起大元气剑的小殿下,双目之间的大金之色开始黯淡。 他举起大元气剑之时,身子便有些承受不住。 他像是举起了整个世界。 可不曾想,居然还有比大元气剑更加沉重的物事。 只是一页书? 易潇有些绝望的发现,这一张书页的落下,自己即便拼上整柄大元气剑,也无济于事。 白虎大圣丢下那一张书页之后,整个身子便像是被掏空。 她平静望着下方。 是了。 她来到这里,便为了杀一个人。 在她看来,杀死这个人,是为了复活另外一个人。 山海肆意,怎能阻挡? 这一页书页落下,便是尘埃落定。 击碎大元气剑之后,她便可将齐梁的这位小殿下带回八尺山。 白虎大圣面色平静,无悲也无喜。 她的目光,随那张飘然下落的书页一同幽幽下坠。 书中是山海。 山海不可平。 第二十六章 虎啸(一更) 赤土十三区,那一页书坠下。 便如山海倾塌,势不可挡,大元气剑寸寸崩裂,整片赤土的大雪被一张书页压垮,飞溅而出。 易潇的浑身元气,都被这一剑抽干。 小殿下的莲池内,龙蛇嘶吼声音沙哑,像是被剥去了龙皮蛇骨,失了所有力气,重新跌回池内,溅出一大滩水花,大金刚体魄抵收了两份重压,一份来自大元气剑,一份来自山海经书页,已经有了些许承受不住几乎要碎裂开来的趋势。 易潇的双足踩入大雪地内,膝盖都要陷入地平面,沉闷的重力压在肩头,大元气剑摧碎殆尽之后,那一张书页加快了下落的速度,带着煌煌不可抵抗的威能,笼罩了小殿下头顶的范围。 山海不可平。 易潇一只手举起余下的大元气剑剑柄,将残缺的长剑高高举起。 这一幕有些惨凉的意味。 他吃力将余下的那只手藏入袖中,向着脑后抬起,手指向上挪动,一寸一寸,无比艰难,十分吃力。 发丝之中藏着半根木髻。 白虎大圣目力极好地瞥见了这一幕,她深吸口气,双手抬起下压,那张书页陡然开始燃烧,并不再去一路摧枯拉朽击垮大元气剑的剑身,而是化为流星一般加速下落。 小殿下的手指距离那半根木髻还有些许距离,那一张书页的速度已然越来越快,燃烧到最后,化为一抹幽幽火星,刹那点入易潇的眉心之中。 大雪飞溅。 一抹幽光砰然炸开,而后熄灭。 小殿下坠跌在地的一刹那,一道狂风卷过,白虎大圣足尖点踏大地,单手拎住他的后衣领子,并没有伸手去冒风险地将那半根木髻摘下,而是任其插入别在如今与死人无异的易潇后脑。 她目光幽幽转动一圈,面具下的神情并不好看。 即便动用了山海经,距离自己预想的时间依旧有了一些差距。 在西域这片土地,以她如今修为,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击垮一位人族妖孽,便已经相当不易。 若是没了山海经的加持,圈地而战,她的体魄和妖气修为断然无法支撑到她耗尽小殿下元气。 比自己预想之中要拖沓了小半柱香。 这就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后果。 齐梁已经有人赶来了。 青衣大神将的速度最快,只可惜他距离最远。 接着便是那头龙雀,不过那头龙雀离得倒也很远。 白虎大圣足尖发力,如一根箭镞般倒射而出,她倾尽所有催动山海经后,便无更多力气可供自己施展空间天赋。 接下来的路程,需要自己一步一步赶回去。 八尺山上,能够帮上自己一程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 各司其职。 在自己的计谋之中,他们此刻应当都没有丝毫的空闲可以支援自己。 只能靠自己。 白虎大圣心头有一道不祥之兆闪现而过,猛然回头,惨白面具之前有一抹枪尖陡然浮现。 她面无表情微微偏转头颅,躲过那道势如破竹的枪尖。 白虎大圣一手拎着小殿下的后衣领,将其向着远方狠狠掷出,另外一只手探开五根手指,向着使枪的那人拍去。 一掌之内,狂风虎啸。 齐梁排在第二的王落大神将猛然收枪,暴雨梨花一般将枪尖倾泻而出。 那只虎掌的体魄强得令人心悸。 王落的大成域意砸在她的手掌之上,点出了数十个森白枪点,溅出斑斑炽热火星,却无法奈何这位大金刚的妖族大圣。 白虎大圣并无纠缠意味。 她的目的一直很明确。 她不是西域之中的主杀伐的那位大圣,孤身来到赤土,便是为了带回齐梁的小殿下。 小殿下一路从白鲤镇遭遇顾胜城,种种伏击,精气神被磨耗到了低谷,自己的山海经,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己做的这些,就只是为了将他带走。 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完成。 她只需要向前前掠一百里,躲过齐梁的追击,便可以躲入自己的西域兽潮之中,何必再与后方的那些人纠缠? 她无意击杀这位齐梁排在第二的大神将。 实际上以她如今的状态,也无法击杀这位大神将。 九品境界的差别,除了小殿下这种拥有天相的妖孽,能够明显高出其他修行者一大截。 即便是有了大金刚体魄的白虎大圣,若是没了山海经,即便恢复了全盛之势,想要杀死王落,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王落大神将,是一个很厉害的神将。 西宁枪仙,在兵圣吕颂卿死前,一直被誉为是有望继承吕圣大人衣钵的人物,大世来临之前,齐梁庙堂之中,这位枪仙的杀力战力可以列入前三。 王落的眼神一直冰冷。 他不在意自己枪法的杀力,而是不断刺出,不断点向这头老虎的弱点,逼得她只能回身与自己交战,以此拖慢她的速度。 白虎大圣的双足早已经踩在了大地之上。 即便是王落这般殚尽心机的拖慢她的速度,在她大力掷出小殿下之后,这头老虎依旧奔走如雷,一路上拍散无数凝实的枪影,成功在易潇落地之前赶到了落脚点,拎起了易潇衣领,将其再度掷出。 两人一路纠缠。 白虎大圣面具之下的眸子眯起,她有些微恼,这个烦人的家伙着实有些不识趣了。 在自己的感知之中,那一袭青衣已经快要赶到了。 若是被王落这么拖下去,自己算计到了现在,好不容易迎来了这一副局面,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猛然顿足,双手撤开,不再前进,而是正面迎向王落。 王落反应极快,眯眼前踏,一杆长枪点破大雪,动用了全部元气域意,要在这一枪重创眼前这头老虎。 两人狠狠地碰撞在一起,“砰”得一声各自后退,白虎大圣仅仅后退了半步,便稳住身形,脚底狂风卷起,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尖声怒吼,扑向王落大神将。 齐梁排在第二的大神将枪尖抵在大雪之上,他手指不断下滑,最终滑至枪底,猛然起势,将这杆长枪弹射刺出。 不偏不倚戳中白虎大圣的胸口,戳得这位妖族大圣胸膛哑火,惨白面具内部传出一声沉闷痛嚎。 只是这一枪顺势戳中,并没有使白虎大圣停滞一丝一毫。 王落的瞳孔缩起。 那头老虎居然将自己的长枪枪杆抵死,下一刹那悍然前踏,整根枪杆都崩断成为两截。 “吼” 一声愤怒虎啸,鲜血横飞。 第二十七章 拦虎(二更) 白虎大圣的胸口,被那杆长枪,刺破了一个血口,枪尖插入了半个枪头,余下的精铁枪身,被她虎爪握住捏紧,震成几截,飞出大雪。 眼前的王落大神将,呆呆立在原地,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只是白虎大圣并没有丝毫的舒畅之意。 她看着眼前的“血人”砰得一声炸开,溅开的并非是大血,而是大雪。 人族下九道的术法? 控弦之术? 不并不是。 白虎大圣眯起眼,没有去拔出那半截枪头,而是低下头来,两只雪白耳朵聆听周遭声响。 溢散而出的气息,有些像是很久以前的三教秘术。 佛道儒,她不谙此道,并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门术法。 王落在西宁道成名之时,一直靠的是枪术,三教术法失落了很久,无论齐梁还是北魏,也几乎无人习得。 白虎大圣没有觅见那道本该出现的王落大神将身影,这个男人,居然就这般凭空消失了? 白虎大圣叹息一声。 这一声叹息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杀了王落。 而是她的足底,大雪深处,有一截枯木在缓缓萌生发芽,破开泥土,已经不动声息缠在了自己双足之上。 她已落地,获得了世间极速。 只可惜还是被留在了赤土之内。 一袭青火率先冲出大雪,幽幽浮现,翼少然脚尖点地,落下之时便抬臂点指而出,六韬的火光轰然大作,清空一整条雪道,将白虎大圣的周身三尺圈住,钉死。 白虎微微跺足,脚底的枯木顿时崩散开来,漫天木屑燃着大火,一道惨白身影冲出六韬火圈,一声闷哼,硬扛着六韬剑气火光奔走在大雪原之上。 她猛然向着小殿下的方向掠去,下一刹却硬生生止住脚步。 青衣大神将的速度居然比她还要快上三分,拦在了白虎大圣面前。 而令她止住脚步的,并不是这个不修体魄,若是真正对面撞上,最多三个回合便会被自己手撕的人族修行者。 而是他面前的剑。 他是一名剑修。 所修之剑,便是全部身家性命。 六韬悬浮在空中,对准白虎大圣。 不是一柄。 而是数千柄,密密麻麻,蜂拥挤在一起,在青衣大神将的头顶沉重如山,雪气狂涌,下一刹那便如大雪崩,夹杂着元气火焰铺天盖地向着白虎大圣砸了下来。 白虎大圣惨然长啸一声,继续踏步,一只手护在自己面具之前,冲入剑气潮水之中,数之不清的六韬虚影插入她的体魄之中。 曾在北原雪雾森林,青衣大神将便以此式剑招迎战阎小七。 当时的森罗道大殿下满身杀机,想要近身贴入翼少然范围,手撕这位齐梁第一神将,可越是杀机强盛,越是被炽烈剑气捅入骨髓,六韬入骨之后便再也不是虚影,而是凝实成实体。 钻心入骨。 白虎大圣同样如此。 她仅仅以一手拂面,微微遮挡,其余周身不做抵抗,直直冲入剑潮之中,为的便是接近青衣大神将,她自知自己所剩时间不多,若是再被翼少然拖住,等到那只龙雀来临,便真的很难带着易潇离开赤土。 第二声虎啸 白虎大圣的前冲之势未曾停滞,但仅仅是冲入剑潮的一瞬之间,浑身便被鲜血染红,密密麻麻的剑气虚影不留缝隙,插入她的面前,刺穿这头老虎的大金刚体魄,剑身入肉三分,剑尖入骨三分,凝作实体之后,剑气交错碰撞叮叮当当,闻声便是一片刺耳渗人。 翼少然面色凝重,双手握紧六韬本尊,双足不断后退,脚底生根,带着大雪一同向后掠去。 他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速度极快的白虎大圣面前。 透过无数道剑影,他看清了那张惨白变腥红的面具。 那张面具背后,似乎有一双狠戾到极点的眸子,盯紧了自己。 翼少然嘴唇微微嗡动,六韬剑意大盛。 此处与雪雾森林唐家堡不同,他的背后没有一千凡俗性命,也没有划定的那个圈子。 他不断飘身后掠,以剑气钉入这头老虎体魄之内,只需要耗得她精气神尽数憔悴,便可让这只西域大妖乖乖伏诛。 这头老虎动用了极多手段,如今已是油尽灯枯,拼了全力想接近自己,若是自己大意轻敌,真被她贴入了三尺之内,便是一副惨烈景象。 青衣大神将鬓角长发被气机震动地不断飘起,整个人气势不断拔高再拔高,来应对对方不断拔升的杀气与攻势! 那头老虎杀气肆意,大踏步前掠了十丈。 于是翼少然后掠了十丈。 接着他瞳孔猛然收缩,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犯了一个天大错误。 这头老虎在顶住密密麻麻剑气艰难前进了十丈距离之后,并没有继续顶着剑潮前进。 她的足尖不远之处,有一个昏迷不醒的莲衣身影。 白虎大圣足尖微震,将大雪连绵震起,这股巧力传到了小殿下身上,接着她单手微微钩拉。 翼少然急急收剑。 白虎大圣摇身一抖,无数插入自己身上的剑器迸射开来,剑气斗牛,只是白衣之内的鲜红被她强硬压了下来,居然素白如初,肌肤之内的切口紧紧挤住,连一丝血气都未曾渗出。 一身白衣,血红面具。 她白衣大袖兜住小殿下身子,足底狂风便卷动两人一同飞掠而起。 翼少然猛然前进,想要拦住这位西域大圣,脑海之中陡然闪过一道晴天霹雳。 那头老虎再一次掷出了小殿下,空出了两只双手。 回马枪。 她义无反顾撞向了身旁的青衣大神将,双手以兜杀之势拍向翼少然的天灵盖。 弃子反杀。 青衣大神将闷哼一声,以六韬插入大雪原为代价,硬生生压住自己前行势头。 那头白虎从胸膛之中,几乎是竭尽全力迸发出了第三声虎啸。 再度扭身,以不可思议的韧性拎起了小殿下的身子,奔向了远方的赤土。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翼少然收了六韬,面色难看,望着远方那空空荡荡的大雪原。 那头老虎催动了西域大妖的压箱底秘术,恐怕是动用了全身的精血,中了自己这么多六韬剑气,硬是扛了过来,速度不减反升。 她的杀力并不算强,可极为聪明。 不像是一个武者,而像是一个智者。 如今猛虎出山,自己没有拦住,恐怕 一声龙雀长吟,魏灵衫落在青衣大神将身旁,目光仅仅是一瞥,未发一言,未停一瞬,足尖发力,巨大羽翼划破长空,继续向着远方的大雪原冲去。 半柱香后。 魏灵衫去而复返。 郡主大人面色苍白,眸子里有深深的疲倦。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盯住翼少然。 青衣大神将的嘴唇有些颤抖。 他低下头,捂住溢出鲜血的嘴唇,声音沙哑。 “我,我没能拦住那头老虎。” 第二十八章 拦虎(三更) 离开了赤土。 再过不远,就是自己催动“搬山”神通,连续十数天不眠不休,耗尽大部分心力从八尺山搬来的兽潮了。 白虎大圣一身素白,在离开赤土之后,肌肤无数裂口绽开,立马变得一片潸红。 她很确定,此刻在自己身后,再没有追兵。 那只龙雀追不上自己。 棋宫四尊大圣,各自有所修之物,玄武修一片真身鳞,她在路过白鲤镇时,恰好看到顾胜城将真身鳞覆给秋水的那一幕,那枚鳞片可抵世间一切杀机,若是没有这枚鳞片,顾胜城的神魂早就在易潇的魂力冲击之下被冲刷殆尽。 而自己所修的,便是一颗胎珠。 她微微扬起脖颈,喉咙之处,本是女子身的容器,此刻上下滚动,似是有“喉结”在翻涌,要吐出什么,即将涌出口中之时,被那张面具压了下来。 一颗胎珠,自己催动“搬山”之时碎了部分。 自己刚刚硬抗六韬逃命之时,又碎了部分。 胎珠碎了可以重修,她回到棋宫之后,只需要静心养神,仍可修回这颗完整胎珠,功德圆满。 白虎大圣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脑海之中将此行重新捋了一遍,只觉万分凶险,若是自己其间出了丝毫纰漏,便极有可能身葬赤土。 她本就不是武力出众的那一人。 西域棋宫的后方,还需要她坐镇。 拎回大君的转世,只是棋宫掀起大幕的起始罢了。 白虎大圣脑海之中咔哒一声,她想到了一些细微,细碎,细小的事情。 王落的那一枪。 王落的那一身鲜血。 王落“死”后,自己脚底无声无息的枯木。 那些事情,很容易被忽略。 而不巧的是,已经被她忽略了。 此刻重新想起,便让她面具之下,神情变得相当难看。 赤土十三区的尽头。 翼少然和魏灵衫两人的面色都相当难看。 郡主大人深吸了一口气,用了很短暂的时间,确认了易潇已经被那位白虎大圣带走的事实。 九品境界,小殿下怎会打不过那头老虎? 魏灵衫和翼少然都看到了赤土尽头那柄大元气剑毁天灭地的景象。 大元气剑都扛不住的,也只有山海经了。 事到如今,去思考那些已然无用。 郡主大人向来是一个简单到了极点的人。 易潇被带走了。 怎么办? “抢回来。”魏灵衫深吸一口气,眯起凤眸,认真说道:“让齐恕下令,调遣兵力,杀上棋宫。” 青衣大神将沉默了。 “后方还有一股兽潮。”翼少然低垂眉眼:“那股兽潮才是西域的杀手锏,齐恕先生不可能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出兵西伐,即便西域掳走了小殿下。” 齐恕是一个很理性的人。 理性到了极点,所以他才能坐上如今烽燧台的指挥位子。 他只能尽可能去减少齐梁的损失。 这头白虎大圣甘愿以身涉险,试着能不能从齐梁带回一位两位重要人物,她选择涉险,就必须要面临可能会付出葬身赤土的代价。 千里之外,两人之间,这是齐恕无法决定的事情。 若是今日的赤土对决,小殿下的大元气剑压垮了那一张书页,那么这头老虎很可能就会死在赤土,头颅被献上兰陵城大殿。 若是如此,西域可能会疯了一样进攻烽燧,去救回自己的大圣。 而可惜的是,双方互换之后,烽燧并没有出兵追击的力量。 翼少然深吸一口气,心头像是被浇了一捧冷水。 只有冷静。 冷静冷静再冷静。 “出兵只会遂了那头白虎的意愿。”翼少然轻柔说道:“那头老虎冒死前来,为的就是引动烽燧出兵。” “好。” 郡主大人眯起眼,压抑杀气:“齐梁可以不出兵,你现在跟我去西域,杀穿兽潮,杀上八尺山。” 青衣大神将沉默了。 “那头白虎受了重伤,已经油尽灯枯,她赶回八尺山需要很久。” 魏灵衫面无表情说道:“那股兽潮有多少?十五万?二十万?我们穿过去就是那头老虎,只要追上她,也无须齐梁出兵。” 翼少然一直盘坐在雪地之上,此刻抬起头来,望着背后巨大羽翼不断震颤的郡主大人。 他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女人是个疯子。 风雪银城的人,难不成都是疯子? 李长歌一个人杀上八尺山,杀得满山寂静,杀出一条至今还是鲜红的血道,奠定了天下妖孽第一人的称号。 这个女人居然想杀穿那根本数不清的兽潮。 就算是北仙来了,一个人入了兽潮,也只有饮恨。 哪里有人可以一人对抗整个西域? “你有空间天赋,我有龙雀极速。”魏灵衫漠然说道:“我们无须正面厮杀,只需要穿过兽潮。” 翼少然认真说道:“我也很想救回小殿下。” 他盯住魏灵衫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抱歉我不能答应你如此危险的请求。” “我是齐梁戍守烽燧的第一神将。”青衣大神将平静说道:“齐恕给我下达的命令,第一点是活着回到烽燧,第二点才是带回易潇。” 气氛有些死寂。 “这不是请求。” 魏灵衫闭上了眼。 她捋清了思路,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郡主大人心平气和,温柔说道:“这是要求。” 翼少然眯起眼。 “师兄出海了,我不想麻烦他。”魏灵衫低垂眉眼:“我需要你带我挪移,若是你今日不跟我走一趟,以至于易潇被那头老虎带回了棋宫” “那么事情的结果很简单。” “我会麻烦师兄回来一趟。” 魏灵衫望着翼少然,木然问道:“这只老虎今日你,拦,还是不拦?” 青衣死死盯住龙雀。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不知该说什么。 雪地之上,有另外一道声音。 “拦。” 那道声音很是微弱。 因为声音的主人,受了不轻的伤势。 王落大神将扶住膝盖,勉强立了起来,他捡起小半截精铁枪杆,插在雪地之上,一步一步支撑着自己走到了这里。 他被那头老虎近身之后的杀气冲了满面,满面的鲜血,看起来极为凄凉,不过这些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拦,肯定是要拦的。” 王落的声音带着一丝惨淡。 他眉头在颤抖,手指也在颤抖。 为了拖住白虎大圣,他显然付出了几人之中最为惨痛的代价。 “只是我们都赶不上了。” 王落目光落在魏灵衫身上,努力挤出笑道:“就算你要挟青衣,带你跨越兽潮,就一定可以赶到那头老虎之前?” 魏灵衫没有说话。 王落闭上眼,回想着那人说的话。 他轻轻重复说道:“齐梁的殿下就只有三位。所以,一位都不能少。” 第二十九章 打狗也要看主人(一更) 大雪漫西域。 在赤土之外,西域并非一片平原。 大大小小的雪山相互衔接,连绵,卧龙一般交叠,起伏。 龙口衔龙尾。 在一座矮小雪山的山顶之上,有一节车厢。 这节车厢的车顶落满了大雪,看得出来久在雪域奔波。 只是自八尺山上的山海经大放威能之后,整座西域都变得极为危险,深入西域内部的人族探子全都死尽。 便再也没有人敢冒着巨大风险,前往妖族雪域。 这节车厢静静立在雪山山顶,因为雪山矮小的缘故,并非一览众山小,整节车厢上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符箓,在大雪之中来回鼓荡,居然没有马匹拉动车厢,而是车厢最前头拴着一头雪白狮子。 照夜玉狮子。 当年的雷霆城城主段无胤,便是以照夜玉狮子为坐骑,一路从封地雷霆城奉旨接诏,最后赶到洛阳。 这头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居然浑身上下一丝妖气也无,额首也贴了一张符箓,写着四个字。 吞云吐雾。 这头懒洋洋的照夜玉狮子鼻息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烟气来回穿梭,倒是没有抵达吞云吐雾的境界,不过确有一番仙人景象。 这节车厢之上的符箓,写着各自不一的字,诸如“冠盖九霄”、“一骑绝尘”的四字符箓,便是大红大紫之色,一片刺目,接着“如意”“平安”这类的二字符箓,便是柔和黄色,珠胎暗结,并不耀眼。 满车车厢的符箓,一派浩然正气,随大风大雪一同来回鼓荡,静尽生动。 车厢里坐着一位年轻的书生。 他低垂眉眼,打量着膝上朱红漆色刚刚晒干的符箓,不发言语。 外面是大雪天,天寒地冻,可他仅仅只穿一身粗布麻衣。 车厢内的顶板之上贴着一张泛黄符箓,上有“冬日”二字,整节车厢盎然如春,甚至还养有一盆绿植,狭长青叶轻轻摇晃,长势极好。 年轻书生对座坐着一位女子,女子怀中抱着那盆青叶,双肘轻轻搭在膝盖上,靠着内臂轻轻兜搂住青叶,双手顺势做了个托腮动作,目光透过青叶缝隙,落在自家男人的面上,来回打量着这张看了百遍也不生厌的脸孔。 她的手指轻轻敲打脸庞:“夫君呀,我们好像等了许久了。” 年轻书生轻轻嗯了一声,将那张写着四个字的朱红符箓轻轻拎起,符箓背对女子,其中内容仅仅只有自己可见。 他拎着这张符箓,将其有字一面对准车厢的门后。 松开手后,那张符箓便悬浮不动。 若是打开车厢厢门,便会看见这张符箓写了什么内容。 年轻书生笑着说道:“过不了多久的,那张‘替死’的符箓已经碎了,说明王落在赤土拖住了那头老虎。” 不等女子开口,他便继续轻声说道:“她若是逃出了赤土,便会选择一条最近的路。” 女子有些担忧。 这么大的一节车厢,就停在大雪山上,难道不会被人瞧见? 以往行走西域无事,可这一次据夫君说,是一位妖族了不起的人物。 “无碍的。” “那人受了伤,油尽灯枯,看不见‘蛰行’的。” 布衣男人继续低下头,以手指做笔,指尖轻轻发力,伤口破裂,挤出朱红,在最后一张大黄符箓上写了两字。 “清梦。” “夫君~”女子满眼冒星星,“你可真厉害~” 萧布衣温柔笑了笑,将那张泛黄符箓贴在了自己的手臂袖内,而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唐小蛮的脑袋。 白虎大圣的眼前是连绵不断的雪山。 她意识到,那位齐梁的二殿下,很有可能已经来到了西域。 王落的替死之术,以及自己脚底生出的枯木,绝不是佛门术法,大榕寺的那个转世和尚也不可能插手凡俗战事。 佛道儒。 儒术。 天下儒术两位传人,一位萧布衣,一位陈万卷。 白虎大圣的气息屏住,收敛到了极低的一个范围,她如今状态不易交战,人族下九流的修行者手段驳杂,绝对不容小觑,尤其是萧布衣这种皇储弟子,身负莫大气运,本是向死而生之人,在经过西关一劫之后重新焕发生机,便得了天大造化。 这些年不曾露面,恐怕修为已经增进了一大截。 白虎大圣的六感攀升,她努力去探知着人族修行者的元气气息。 方圆数里,并无一丝一毫的元气气息。 说明没有人来过此地。 但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儒术修行者,完全可以做到依靠偏驳旁门若不适用元气,来催动某样物事赶路。 白虎大圣轻嗅鼻尖,她想到中原境内,无论是齐梁还是北魏,都有皇室贵族子弟喜欢篆养巨大妖兽,依次代替马匹赶路,譬如雪域碧虎,再譬如照夜玉狮子。 她并没有嗅到诸如此类的妖气。 看来也并不是以此代步。 她有些疑惑。 难不成真的没有赶来? 是自己多虑了? 白虎大圣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来,面具之下的虎目微微眯起,将远方的大雪景象扫视一圈。 山高路险。 山矮路平。 萧布衣是个多智之人。 他会赌自己走哪?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来堵人,用了一切手段屏息敛神,便定要选在一处地势最高的雪山,登高而望远,将这片雪域都收入眼底。 白虎大圣脑海里紊乱一片。 她冷笑一声,拎着小殿下衣领,目光停留在最矮小的那座雪山之上。 一路疾行。 并非遇到阻碍。 直到她等到山头。 大雪陡然凝聚,而后遮住她的面具视线。 白虎大圣面无表情,放慢脚步。 她停在了山顶。 脚底有无数雾气缭绕,将她的大风阻挡在外。 一节车厢显露而出。 车厢内是一声温和的声音。 “这位怎么称呼?” 白虎大圣并不做声。 她只是漠然打量着盘在车厢前头,那头懒洋洋睡觉,此刻睁开眼后,被白虎大圣吓得不轻的照夜玉狮子。 “好一头被人类驯化的畜生,见了主子也无动静。”白虎大圣轻轻笑道:“不知尊卑贵贱这在西域,是要被扒了皮,再抽骨的。” 那头照夜玉狮子咕哝了一声,委屈巴巴将身子靠向了车厢,缩成一团,活脱脱像一只大狗。 车厢内安静了一下。 “这已经在西域了。” 萧布衣很温柔地说道:“大圣,在齐梁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 “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第三十章 斗智角力(二更) 布衣男人并没有下车,只是端坐在车厢内,一副静心怡神模样,缓缓闭上了眼:“我行走西域的这些天,并没有打过西域的狗,便是看在你这位主人的面子上。” “所以呢?” 白虎大圣一只手拎着小殿下,脚底已经开始不着痕迹准备向后撤步。 “既然来了这座山,大圣不如就留在这。” 布衣男人的声音轻飘飘传来:“下山是不可能了。” “即便是西域兽潮来了,大圣若是不交出我的弟弟,这座山头也绝不会被他们发现。”他淡淡说道:“儒家大圣可以藏天下万物,无羡的儒术比不得前人,能藏得不多,这座小山还是可以做到的。” 白虎大圣冷笑一声:“你算准了我会来这,特地等我?” 车厢内轻笑一声,并不搭话。 “劳烦大圣您空跑一趟。” 车厢内的男人平静说道:“布衣在这等了片刻,准备了一些礼物。” 白虎大圣面具之下的面容阴晴不定。 她声音沙哑:“凭你九品修为,就想杀了我?” 萧布衣叹息了一声。 他早就看出这头老虎一直在拖沓时间,话语之间的试探意味并不算深,应是盼着不远处的兽潮早早来到,能够借此脱身。 “能不能杀,试试便知。” “照夜。” 车厢内的男人闭合双眸,十指搭在膝盖之上,轻轻叩指。 左手拇指。 那头照夜玉狮子吐出一大口雾气,将整座山头笼罩而住,一片大雾之中,这节车厢开始震动起来,车厢外身贴着的无数符箓无风自动,飘摇而起,刹那飘离了车厢本身,密密麻麻悬浮在车厢周身一丈范围之中。 萧布衣叩指有二。 右手食指,无名指。 “冠盖九霄”刹那炸开,朱红之色引动风雪,居然将整座小山头的霄顶冲散开来,在大雪天中露出一道天光。 那抹天光极为刺目,赫然是一道拇指粗细的猩红雷霆。 那道猩红雷霆势头并不算大,但雷法极克妖术魔道,若是被这道雷霆砸落在身,妖身难免承受一番天谴之苦。 而令白虎大圣面色难看的,是那截车厢之内,保持闭眸端庄坐姿的布衣男人,手指接二连三敲打在膝盖之上,迸发而出的一连串噼里啪啦声响! 在一刹之那,便有接近百张朱红符箓炸开! 这个男人周游中原,无事之时便写符箓,以符箓之道作为自己修行儒术的载体,谁曾想过,他这一年来,以指尖血写出的杀伐符箓,贴在车厢之外,便有接近上千的数目! 萧布衣唇角微微翘起。 他的指尖敲打膝盖,浩然正气滚动而出,卷动车厢车帘,席卷整座小雪山山头。 白虎大圣怒嚎一声,双手抬起,狠狠拍在自己胸口之处,将那颗已经受损两次的胎珠再次逼至喉咙。 她一步踏下,那节车厢的符箓炸开之后,被无形儒术引动的雷霆,在她头顶三尺之外纷纷炸裂开来,碎裂开来的血红雷光被她攥入掌心,捏得粉碎,一缕一缕游走在她的红衣之上。 红色雷光溅炸在血红大衣之上。 她在赤土硬抗六韬之时,浑身上下被六韬插遍,如今第三次催动胎珠,切口再度合起,肌肤在一个呼吸之内便重新恢复白皙。 红衣变白衣。 一派妖异。 连带着血红雷光都被她吞噬而去。 这头老虎去势汹汹,将掌中残余雷光猛然丟掷而出! 车厢之外,同样数目磅礴的黄色符箓纷纷扬扬炸开。 “平安!” “如意!” 万法不侵。 所谓在旁人眼中看来不能登上大堂的下九流之术,若是修行到了极致,便如萧布衣,如钟二,以自己一人之力,周转斡旋,无惧于天下大修行者。 车厢内始终一片太平。 萧布衣保持着不断叩击指尖的动作。 他一直紧闭眼睛,感应着车厢外那个气息暴涨,如今真正伤了根底,也要与自己拼死斗上一波的那头老虎。 那只老虎顶住漫天符箓前行。 萧布衣知道自己打不过那只老虎,若是被她近了身,那么前功尽弃。 只是那只老虎催动拼命法门之后,体魄强硬得有些过分。 那只老虎委实有些凶猛,就这么硬抗着,一步一步,最后靠近了自己的车厢。 守在车厢门口的照夜玉狮子鼓起勇气,扑向了这尊西域妖族的转世大圣,却被她一掌拍开,五指在肚上轻松剖开一道血口,拖拉出巨大的肠子,狠狠攥紧,掐断,算是对这头畜生的惩戒处罚。 白虎大圣漠然贴近了这节车厢。 漫天雷霆,越是靠内越是密集。 她甚至可以听清车厢内部的那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不断叩击膝盖的声音。 她仔细思考了那么一秒钟。 接着一只手拎着小殿下,一只手探出。 白虎大圣的整个身子已经贴在了车厢之上,指尖猛然长出猩红虎爪,毫无阻拦的破入车厢之内,接着猛然抬手。 将车厢的厢门拉开,向自己身后掷出。 车厢空门大开。 下一刹那,她便可以将手探入车厢之中,一击直接杀了萧布衣。 废了三次胎珠。 第三次只是为了杀一个修为并不算多么高深的儒术传人,实在有些浪费。 萧布衣知道白虎大圣一定会来到这节车厢。 然后把车厢的门揭开。 若是到了这个地步,便容不得自己再留手段。 所以他留了一张符箓。 那张符箓就悬浮在车厢厢门的最内之处,那头老虎揭开车门的第一时间便能看到。 那是一张大红色的符箓,悬浮之时内敛杀气,威风凛凛。 一张只有一字的符箓。 当那头老虎看到之时,便是战局兜转,自己稳操胜券的时候。 白虎大圣在揭开车门前,停顿了那么一秒钟。 她思考了那么一下。 然后揭开了车门。 她知道车门外有一张符箓在等着自己。 所以她揭开门,紧紧闭上了眼。 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将自己那只虎爪探入车厢。 那么一切都尘埃落定。 她闭上了眼,那张写给自己看的符箓,便再也不起作用。 所谓心智博弈。 一人一妖。 双方算尽心机,殚精竭虑。 斗智角力,只在一刹那揭开胜负。 第三十一章 胎珠(一更) 若是不去看那张符箓。 那么萧布衣为白虎大圣精心准备的杀手锏,便再无作用。 这张符箓,本就是请君入瓮,算准了这头老虎拼命之后也要揭开车门,与二殿下拼出生死,这才悬浮贴在车门之上。 此刻,矮小雪山山顶之上骤然狂风炸开。 照夜玉狮子一声呜咽,横飞出去,跌落在地,吞吐而出的雾气被漫天狂风卷破,整片山顶恢复了一片清明。 车厢内。 那只巨大的虎爪停在了萧布衣的面前。 白虎大圣闭着眼睛。 她的身子保持着半只手伸入车厢之内,掏向萧布衣天灵盖的动作。 整个人身子僵硬。 胎珠的效力还没有过去。 也正因如此,她才克制住了自己虎爪掏向萧布衣的冲动。 她的眉心之前。 那张符箓,居然有些戳人。 一个细小的尖点,在符箓背面,抵住朱红纸张,将其抵在了白虎大圣的眉心之处。 她紧紧闭眼,背后早已经被汗水打湿。 那个细小的尖点 是半截尖锐物事。 她空出的那只手,一直拎着小殿下的衣领。 昏迷不醒的小殿下,长发落了一地。 原本被半根发髻束住的长发,此刻随风气一阵一阵卷动,散漫飘溢。 那半根束脑的发簪已不见。 那半根发簪,此刻被唐家大小姐轻轻握在手中,粗端握在手心,细端抵在了朱红符箓的背面,缓缓将符箓抵出尖锐锥形,最终将这张萧布衣极尽心力写出的符箓,贴在了白虎大圣的额前。 雪山山顶一片寂静。 唐小蛮不说话,白虎大圣也不说话。 沉寂了十多息之后。 萧布衣无视了悬在自己面前的虎爪,淡淡说道:“这半根发簪的剑气,不知大圣有没有福气消受?” 唐小蛮并没有急着动手。 她一只手搂抱着青叶,一只手攥着发簪,笑眯眯蹲在车厢正门口,面对白虎大圣,语气玩味说了一句话。 “你动手,我动手。” 白虎大圣动作僵硬,悬在萧布衣额前的虎爪,五根弹出的锋锐指甲缓缓收回肉掌之中。 唐家大小姐眸子里依旧是一片笑意。 她皮笑肉不笑道:“你松手,我松手。” 白虎大圣缓缓松开了那只覆在萧布衣面前不过毫厘之间的虎爪,将一点一点挪出车厢。 那半根发髻的剑气着实有些锋利,单单是剑气胁迫,便已经使自己面具之下,开始缓慢龟裂。 唐小蛮纹丝未动。 她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冷漠和威胁意味:“两只手都松开。” 话音落下。 半只身子缓缓撤出车厢之外的白虎大圣,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雪山顶上,唯一的声音,除了风雪呼啸之外,就是她喉咙间的胎珠来回滚动,血液滚烫的运转声音。 她可以毫不犹豫松开悬在萧布衣额前的虎爪。 可她不愿松开拎着易潇后衣领的那只手。 她喉咙里传出愤怒的虎啸,压抑得极低。 千里迢迢来到西域,算尽天时地利人和,却栽在了一个凭空杀出的齐梁二殿下手上? 她不甘心啊。 可那半根发簪就抵在自己额前。 她仔细回想着自己揭开车厢的那一幕。 在自己闭上眼时,那个窝在车厢里抱着青叶的人族女子,居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取走了那半根发簪。 用的是元气控物的手段。 唐门的不传之秘。 那女子拔出了那根栓在易潇脑后的发簪。 如今成了抵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长歌的一剑。 她实在承受不起。 犹豫了极久,最终动了心思,想要再次催动胎珠与那半根发簪较一较劲的白虎大圣,指尖微微收缩。 大有在下一刻拼个你死我活,把这节车厢里端坐的布衣男人撕成碎片的意思。 唐小蛮眼里杀气不减,笑意盈盈,有了递出发簪的意味。 只等那头老虎反抗。 白虎大圣猛然想到了八尺山上,被那个人类天才剑胚插入山巅的白凉木髻。 身子颤抖再三。 最终选择了放弃。 若是真的反抗 恐怕自己这颗修行极久才凝出的胎珠,会被一剑击得粉碎。 这颗胎珠的修行殊为不易,催动一次便已是遇到了万难之事,留得胎珠在,便可保她不死,保西域免于一劫,可有些禁忌,是万万触碰不得的。 白虎大圣极为艰难地松开了拎着易潇的那只手。 萧布衣从车厢之内起身,顺手接过发簪,轻柔将符箓贴在了白虎大圣的额前,温声细语:“愿赌服输。” 他下了车厢,拎起易潇的后衣领,将其扔回了车厢,顺手拍出了自己的那张“清梦”符箓。 萧布衣环顾四周,接着微微弹指,一张泛黄符箓凭空飘出,他以指代笔,笔走龙蛇,写下汪洋肆意的两个大字:“痊愈。” 那张黄色符箓急急飞向照夜玉狮子肚内,化散开来,浓郁的元气将这条类狗一般的憨态大狮子肚上的伤口尽数缝补起来。 本是将死的玉狮子,吃下这枚符箓之后,依旧是一副恹恹不振的模样,却与之前全然不同。 萧布衣做这些事情,尽是一只手在做。 他另外一只手握紧发簪,抵在白虎大圣的面前。 颇有些轻视的意味。 他面色平静,毫不忌惮身后随时可能抵达的妖族兽潮,一道又一道符箓飘出,打入照夜玉狮子的口中,帮它调养身子。 萧布衣甚至在凭空拟了一张催化青叶的浇水符箓。 白虎大圣的面色极为难看。 她的第三次胎珠,效力已经快要过去。 “别动。” 每当自己有所动作,那个布衣男人便会“很是时候”的出言提醒自己。 “堂堂齐梁二皇子,言而无信?”白虎大圣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说好的松手呢?” 早已经松开发簪的唐家大小姐,此刻抱着青叶,坐在车厢里,笑意盈盈:“这句话是我说的。” 碍于额前被贴在面具之前的那张朱红符箓。 白虎大圣一直不敢睁眼。 她紧闭着双眼,黑暗之中,听到布衣男人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她有些绝望的话。 “听说你有一颗胎珠?” 第三十二章 符箓(二更) 雪山顶的风气已经弱到了不可听闻。 白虎大圣动用了三次胎珠,如今反噬来袭,体内妖气不再是犹如江河一般翻滚,而是形同游丝,几乎涸泽。 她闭紧双眼,听到那个布衣男人拿着轻柔的语气说道:“大圣大可以催动第四次胎珠,不然死在了这半根发簪之下可不是便宜了你的兄弟?” 话语之中的某个字眼戳中心坎。 她猛然睁开眼。 胎珠被她重新咽下,这头老虎猛然踏足,大雪山狂风再度涌来,天云崩塌,她一身潸红大衣飘摇震颤之中第三次恢复了素白之色,这一番透支胎珠,使得所有的精血逼上了窍门神海之中。 一头大红发漫天飘溢。 她**双足踩在雪山山顶,看着眼前的布衣男人已经掠回了车厢之内。 一根白凉木髻遥遥指着自己。 白虎大圣被萧布衣逼迫着开了第四次胎珠,却偏偏忌惮那根白凉木髻,她若想夺回易潇,此时看来已是决然没有可能。 她行走世间,几时遭遇过如此憋屈之事? 白虎大圣猛然招手,那节车厢被狂风卷动,车厢内被贴了一张“清梦”符箓的莲衣小殿下几乎要被狂风之力卷出,只可惜抱着青叶的唐家大小姐面色平静,一只手按在那张符箓之上,便重若泰山。 接下来,白虎大圣看到了一副骇人景象。 就像是早就猜到了自己开动胎珠之后,必定会不甘心以风力卷袭车厢一般。 车厢一阵摇晃之中,飞出了一张大紫色符箓。 接着是第二张。 上百张。 上千张。 萧布衣周游天下,所划符箓,贴在车厢之外有近千张,余下的藏在车厢内部。 共计八千七百三十一张。 此刻一张不少,如大江大洋般轰然倾倒而出,随狂风一同奔赴白虎大圣。 山巅之上一声嘶吼。 白虎大圣尖啸一声,双足狠狠踩裂大地,风罡迸发之中,整个人向着远方飘掠而去,再顾不得车厢内的易潇能不能被自己带回棋宫。 若是她被这些符箓拖在了山顶,便是开了第四次胎珠,今日也要陨落在此。 数之不清的符箓如汪洋大海一般肆意追去。 萧布衣眯起眼,感应着那道妖气离开的速度极快,一刹之那就远走数里,面色再不轻松,顿时收敛了所有的平淡意味,而是变得极为凝重。 二殿下低声喝了一声照夜,山顶旁的那头雪白狮子养神片刻,此刻浑身染血,眸子猛然睁开,重新焕发熠熠光彩,滚身驮起车厢,向着烽燧长城的方向奔去,脚底虎虎生风,卷动风雪。 确认了那头白虎如今处在泥菩萨过江的境地之后,萧布衣第一时间松开了手中发簪。 那根发簪之上,有一股无形抗拒之力。 自己握了小半柱香,半边身子都被剑气穿梭,已是麻木。 唐家大小姐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先试着握簪,握住发簪的那一刻便已心生不妙。 这样的一根发簪,剑仙留下的天大杀器,又怎可被人随意握住,用以驱使? 二殿下连握拢都无法做到,更匡论向那头老虎递出一剑。 这是李长歌留给易潇的。 便只有易潇能用。 若是这世上有另外一人可以使用,也只能是魏灵衫,绝不可能是二殿下和唐小蛮。 只可惜那头老虎处在一个不容思考的环境之中。 萧布衣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闭上眼,反复深呼吸。 太险。 太险。 若是自己握住发髻之后,不变本加厉地提出要求,不断的“贪得无厌”,被这头老虎看出了端倪,那么这片西域,便是自己二人的葬身之地。 唐小蛮同样面色苍白。 “夫君” 她似乎听到了远方的大地震颤声音。 西域妖族的兽潮,估摸着只需要小半柱香的功夫,便可赶到自己刚刚的雪山。 若是再对峙上小半柱香,会是如何? 二殿下自己心知肚明。 若是兽潮来到那座雪山。 那么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自己。 萧布衣靠在车厢之上,嘴唇拉扯,浑身有些脱力。 他喃喃说道:“老子能藏山这老虎也信?莫不是这头老妖怪见的大神通修行者多了,我要是能藏山,我还至于跟她打生打死,一刀劈死她得了。” 二殿下笑了笑。 他看着蜷缩在车厢里,使这节车厢变得有些拥挤的小殿下。 他呸了一声,笑骂道:“也就是你命硬,刚刚差一点就被老虎搬到西域了,知不知道?” 额前贴了一张“清梦”符箓的小殿下置若罔闻。 二殿下没好气笑道:“睡吧睡吧,睡醒了有你好看的。” 他陡然想到了自己贴在那头老虎额前的符箓。 萧布衣抬起头来,双手扶住被空空如也的车门两侧,将身子探出,环顾一圈。 眼前是呼啸而过的雪景,还是逐渐远去的连绵雪山。 大雪遮眼。 那头老虎已经不见踪影。 不知等她看到那张符箓内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世间极速。 白虎大圣奔行了极长的一大截距离。 她硬生生将身后的符箓消磨殆尽,最后才停下脚步。 那布衣男人的儒术极为诡异,无数符箓追着自己,无形之中居然拿气机遥遥锁定,若是自己停下,便要遭受符箓之苦。 若是她全盛之势,便是以体魄硬接这些符箓又如何? 可她已透支了四次胎珠。 当她停下步子之后,第四次胎珠效力刚好用尽,这位大圣喉咙一甜,哇得张口,那张面具砰然碎裂。 半颗血红胎珠几乎要被她吐出喉咙。 她一只手猛然拍回胎珠,混着鲜血重新将其吞回,面具碎裂之后,是一张眉目之间霸气而狠戾的女子面容。 女子一直闭着眼。 她已无更多力气行路。 不知不觉,竟是跨越了大半个西域。 她顺着气息来到此地,便是寄希望于这里的那人,能够帮助自己解除符箓之险 白虎大圣感应着这道气息,缓缓转过颜面,将那张不怒自威的女子面容对准了雪地的某个方向。 她极为艰难得抬起手指,将悬浮在额前阴魂不散的符箓揭了下来。 犹豫再三。 她揭开之后不敢睁眼。 却听到雪地里有一个嘲讽的声音传来。 那道声音的发出点很低。 像是一直趴在雪地里。 此刻那人读出了那张符箓上刻的字。 女子猛然开眼,看到那张符箓并无杀力,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虚幌。 她“噗”的一口喷出心血,面若金纸,摇摇欲坠。 雪地里的嘲讽声音戳在心底。 那张符箓只写了一个字。 极尽嘲讽。 蠢。 (今天也只有两更) 第三十三章 王座上的双生子 (一更) 雪域上趴着的男人陡然笑了起来。 他的后背被一剑穿心,人族年轻剑仙的剑气,凿出一个孔口之后,便在他体内肆意穿梭,直接将他的修为击碎,硬生生打得跌境。 他早就等在了赤土之外,等在小殿下的必经之路上,只须顾胜城把他逼出白鲤镇,耗去易潇的一部分精气神,他便可出手。 他主修杀伐。 若是没有意外,单凭他一人,便可击溃易潇,将其带回八尺山棋宫。 他背后那根巨大的虎尾拍打大雪,狂风震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被刀鞘上的剑气所伤,但至少比起眼前那个女人,要好的太多。 那个母老虎,动用了四次胎珠,未曾带回大军,还被人极尽羞辱的贴了一张“蠢”字符箓,奔走了大半个西域,跑到自己这里寻求帮助。 男子毫不掩饰地嘲笑道:“我自认没有智谋,但若是出手杀人,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胎珠碎了一半,除了西域的大风,什么也没带回来?” 女子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地步,她的额前缓缓生出雪白绒毛,逐渐加重加深,直至将整张清秀面庞全都覆盖,潸红大衣飘摇之中鼓荡起来,其内有什么膨胀,将衣袖之内尽数撑满。 十指如钩,生出雪白之中夹杂猩红血色的毛发。 背部开始隆起,女子便不再是女子。 而是一头凶态毕露的母老虎。 由人形化为妖形。 这头母老虎微微攥拢五指,狂风钻入掌心,将这张符箓彻底撕成碎片,碎屑被撕成虚无,连肉眼都无法看见。 她仰天长啸一声,方圆数里大风起,一声嘶吼,平原辽阔,为这西域之王开出一条浩袤雪道。 通向八尺山。 她的妖气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化形。 母老虎缓缓阖上眼,她直到此刻,仍然不敢吐出自己胎珠,保持着妖形艰难开口:“送我回棋宫。” 趴在雪地上的男人笑了一声,语气漠然问道:“我难不成还要为你动用胎珠?” 凝作虎形的女子并不动怒,屏气息神,轻柔说道:“这颗胎珠碎了一半,若是我死在了这片雪原,临死之前一定会让它尽数碎了,你得不到任何好处,你我本就各自分了白虎大圣的一半魂魄,如今有机会共同坐在这个王座之上,何必互相算计?” “别别别。” 男子皮笑肉不笑:“我可算计不过你,妖族血池里,我靠着神魂一步一步杀到最后,白虎大圣留下的造化本就该是我的,被你偷了一半机缘,未曾消磨半缕精气神,便分去了这天大的造化。梁凉看中你的智谋,才给了你这个位子,就算我想杀你,也要考虑她的立场。” 趴在雪地上的白衣男人摇了摇虎尾,细声笑道:“她是西域第一人,大家从血池里厮杀出来,包括顾胜城,能有今天的位置,还不都是靠她,我虽然蠢,还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言语念字之间,他刻意加重了“蠢”的读音。 那头老虎的面容之上,白色绒毛已经开始渗血,即便听到了如此明显的嘲讽戏谑,她的面容看上去仍然是那副无喜也无悲的模样。 只是她不再站立,而是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深深按压在了雪原之上。 这个姿态,可以帮助她尽可能的保留体内的残余妖气,而不至于胎珠反噬的效力如此快速的来临。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开口:“我不畏死。但西域接下来很需要我。” “深明大义。” “真是深明大义啊。” 始终保持趴在雪中,连一丝一毫余力都不愿浪费的男子,揉了揉眉心,赞叹一声,嘲讽之意更甚:“只是你这话说给谁听呢?梁凉已经不在西域了,她是山海经主人,这点不假,可她远走西域,不至于连这片角隅之地都听得一清二楚。你到底心里存着什么念头,谁还不清楚?能坐上这个位子的,有几人能不畏死?” 他笑了笑,剑气穿心的痛苦猛然袭来,让他咳出一大口鲜血。 “像我,我就怕死,而且怕得要死。” 男子有些吃力的攥了攥手掌,全然忽略了那头老虎的请求,并不忌惮与她对视。 若是那头老虎的眼中闪过一丝一毫的怒怼,他倒是愿意躺在这片大雪原上几天,让她承受胎珠碎裂之苦。 是了。 那女人说的不错。 她决不能死,西域接下来的一连串决策还需要她坐镇棋宫,带不带回疑似大君转世的那个传人,对八尺山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那股兽潮,在抵达齐梁之后,能够引起的连锁反应。 西域需要这个疯女人。 所以雕琢虎纹的王座之上,那个本该只属于他一人的王座,便多了一个“双生子”。 妖族大开血池之中,西域的妖兽魂魄拼了命钻进血池之中,争求一份机缘,他靠着一路厮杀,闯到了最后,血池的最深处,最终夺得了白虎大圣的青睐,有幸得了容器,成就了一世大圣妖身。 而这个女人,钻入血池之后,便以谁也不知道的手段,一路混生混死,最终居然吞了一半的白虎造化。 风从白虎的尊号,便各取一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风白轻轻笑了一声:“你想要我尝受一番胎珠碎裂之苦,最后再把我送回棋宫,以泄愤怒。” 从虎眯起眼。 “告诉你一个消息,兽潮已经抵达齐梁烽燧了。” 风白温柔笑道:“我不愿尝受胎珠之苦,若是胎珠反噬来了,我便立即碎珠,这一整份白虎大圣的魂魄造化都送给你,我不要了。” 从虎喉咙之中有愤怒的声音隐隐压抑。 “但这压在烽燧长城二十万的兽潮,得知我碎珠的消息之后,便会自行溃散,返回棋宫为我奔丧。”风白低垂眉眼,嗓音仍是那副听不出丝毫威胁意味的语气,道:“你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的,八尺山到口的两块肉都没了,梁凉返回西域之后会扒了你的虎皮,再把我从血池里拎出来,你梦寐以求的白虎王座,以后的确也会是一人之座,只不过那是我一人之位,届时你连半个位子都占不上了。” “对我而言,西域吞并南北的两块肉,是迟早的事情,我寿元漫长,不惮生死,伴随八尺山一同长眠,总有苏醒的时候”风白的身子已经缩得极紧,她声音愈发微弱,喉咙里一阵涌动,盖过了发音。 她嗓子里的那颗胎珠开始逆行。 大红血色涌了上来。 胎珠碎裂的反噬即将来袭。 含糊不清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相信的话就赌一赌吧” 第三十四章 凛冬将至(二更) “不相信的话就赌一赌吧” 咔嚓一声,胎珠开始碎裂。 这头老虎的神魂在一刹之那边黯淡了下来。 从虎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看到那个化为虎形的女人,居然连一丝抵抗都不做,任由神魂就这么随着胎珠的震颤一同崩裂,居然是真的要碎珠? 疯子 疯子!! 他怒吼一声,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着迸发出来,体内胎珠咔嚓一声,动用了极为宝贵的一次使用次数。 万里长空一道狂风。 一刹那大雪原空寂无人。 棋宫八尺山。 仙吕宫内凭空多了一人一虎的身影,那道人形双足踩踏大殿,刹那狂风灌满山巅,他猛然掷出那头老虎,将其狠狠砸入血池之中,溅出的血气被大风卷起,将大殿高耸铜柱砸出一片斑驳红色。 从虎盯紧那头砸入血池之中直接坠底的老虎。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 咕咚咕咚两声。 一角素白衣袂从血池浮了起来。 那一角衣袂着实白得过分,在血池之中明明蘸足了“墨水”,却偏偏妖异至极的不染纤毫血腥气息。 浮上来的是一个女子,她的面容一副惨白,看起来柔柔弱弱,眉尖挑起,此刻双手捧起血池之中的精气,粘稠血液自她指缝隙间缓缓汇聚滴落。 她低低笑了一声。 在从虎听来,这笑声听起来实在有些反客为主的嘲讽。 只是风白并不是在笑这个。 她低垂眉眼,凝视着自己白皙到了极点的手指。 她笑的是这偌大棋宫,巍巍八尺妖山。 一尊白虎大圣的造化宝座,便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大敌当前,居然还有心思较量高下。 她望向从虎,眼前这个从血池之中厮杀而出的低劣生灵,即便得了妖族大圣的造化,也不懂得智慧二字,究竟对于一个人有多么重要。 人族能够将妖族囚压在西域如此多年。 妖族有了修为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化形。 并不是因为人族有多么强大的修行天赋。 而是因为他们的传承,一代继承一代,从远古而来,剑修的诞生,再到如今,佛道儒的落魄,都顺应着一个道理。 适者生存。 淘汰愚蠢的。 留下智慧的。 世间之事,皆是如此。 风白在血池最底层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 越是活得久远,便越是智慧,越是想要活得漫长,便越是需要聪明。 因为腐朽的,不久便会死去,所以想要活下去,就要不断洗涤自己。 她捧了捧血池,洗了洗自己的脸。 惨白没有血色。 风白想到了那个布衣男人在自己额前符箓刻下的那个字,此刻扪心自问,居然破天荒没有一丝怒气,而是多了几分反思。 她坐上这个位子之后,便有了极多的念头。 可最重要的,还是眼前的战局。 自己没能带回易潇,被那位齐梁二皇子半路拦截,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 接下来的烽燧大战。 容不得自己出一丝一毫的差池和闪失。 她反复深呼吸。 从虎有些愕然看着血池里的女子,胸膛来回起伏之后,居然缓缓抬手,以指尖蘸取血池血水,在自己额前写了一个字。 蠢。 这个字用力极深。 堂堂白虎大圣,居然在额前刻了这么一个字? 风白用力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胎珠碎裂四次之后,她的雪白长发便被精血染成了红色,估摸着需要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才能休养回来。 她将额前长发捋了捋。 很巧也很不巧的遮住了蠢字的上半部分。 春字被遮之后,余下的便是两个挤在一起的虫字。 从虎面色有些难看。 这两个虫字的意思难免有些令人值得琢磨。 从虎听说人族有将猛虎称为大虫的习俗。 风白自然也知道。 她微微瞥了一眼从虎面上的表情,接着低垂眼帘,摸了摸自己额前刻下的蠢字,一春两虫,轻柔笑道:“春虫啊。” 两只大虫挤在一个王座之上。 “只可惜西域一直是大雪天。”风白抬起了头,目光透过仙吕宫大殿,望向雪域苍穹。 她平静说道:“很快妖族就会迎来春天了。” 从虎忽然有些忌惮这个浑身浸泡在血池之中的女子。 作为西域最高层次的几位大人物,他比几位大棋公还要了解西域的计策。 这一整条计策,全都出自于这个叫风白的女人手中。 零零散散的线索。 山海经的开启,妖动的汇聚。 八尺山上老妖宦的连夜逃离。 人族所有探子的灭杀行动。 还有特地放出那一铁骑的意味。 这一连串,只是一个开端,一个开头。 赤土的大雪此刻落了漫天的大红,烽燧很快就会意识到,妖族的“南下”兽潮,是恐怖的二十万! 从虎觉得梁凉是个疯子。 那头朱雀心中没有振兴妖族的念头,即便到了最后一世的转生,执掌了那个天大杀器的山海经,也只是为了稳固八尺山,静心等待那个传说中的大君回归。 在妖族的山海经内,记载着这么一段话。 从虎不知道彼岸是什么。 但他向来不相信,会出现所谓的“大君”,能够做到以一人之力,将整片妖域与人族的关系都改变。 他只知道想活下去,就只能依靠自己,不断的变强。 弱肉强食。 在西域这片土地之上,大鱼吃小鱼,这就是一层又一层的阶级。 妖兽如此,人族亦是如此,妖兽吃妖兽,人吃人,只不过人吃人的时候更加斯文一些,并不如妖兽一样撕开血肉生吃,而是换了花样的折磨,不沾染血腥罢了。 梁凉就是西域里最疯狂的那人。 她就是朱雀大圣的本尊,连命都不要了。 只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大君。 而风白是一个不逊色于她的疯子。 因为即便是这二十万的妖族巨大兽潮,也只是她计谋之中的开篇。 还有漫长而恶毒的后续。 从虎此刻抿紧嘴唇,想了片刻,觉得那个继承了玄武传承,样貌有些清秀的人族男子,应是这片棋宫之中唯一还算理智的人物了。 在很久以后,从虎发现自己错了。 他们都是疯子。 而疯子之中,以顾胜城为最。 妖域的疯子。 将会把妖域的寒潮带下。 风白面色凝重:“西域的风雪太大,人族的日子太安逸,阳光,和风,露水” 她神情肃穆:“这样的日子,我们也想要,怎么办?” 怎么办? 把大雪赠给人类好了。 血池里的女子,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眉心。 抵达烽燧赤土的巨大兽潮,隔着极远距离,听到了仙吕宫内,那位大圣的幽幽声音。 “凛冬将至!” 第三十五章 天地一长线 车厢颠簸。 半个身子探出车厢的萧布衣面色平静,他望着已到眼前的浩袤赤土。 隔着一截极远距离,他便看清了远方雪原之上,有着细碎飘红的大雪,还有一股极浓的血腥气息。 唐家大小姐未曾探身出去,此刻也蹙了蹙眉头,拿自己衣服裹住盆栽,两袖捂住怀中青叶,轻轻问道:“战况惨烈?” 二殿下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唐小蛮眯起眼,不说话。 三万的兽潮,便已经让烽燧的守军有些吃不消了,更不用说那“倾尽西域”的二十万后续。 这是要出事的。 出大事。 只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并不是担心赤土之外的兽潮来临。 唐家大小姐认真端详着车厢对座,额前贴了清梦符箓的那人,此刻正昏睡不醒,身子软软斜依在车厢内,占了不小的一部分空间。 易潇已经救下,如今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将他安全送回齐梁烽燧长城的本垒。 照夜玉狮子拼尽全力奔跑在大地之上。 这头猛兽看得出背后车厢主人的神情虽然平静,但心底难抑焦急。 即便照夜的灵智未能抵达化形阶段,它隐隐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即便是它也知道,刚刚那可以随意驱使狂风的大妖,在被主人逼走之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人记仇,妖同样记仇。 整截车厢都被巨大的照夜玉狮子驮在了背上,唐家大小姐端坐车厢之内,怀中的青叶随车厢颠簸而枝叶摇晃不止。 她深吸一口气:“怎么走?” 若是绕路,最为稳妥,只是来到烽燧,那后方的妖兽兽潮可能已经来袭 “直走。闯过去。” 二殿下挑了挑眉,五根手指,扶住车厢厢门。 他的面色向来平静,此刻唇角扬起,看似若无其事的按压车厢厢门旁,五指用力之后,车厢的铁皮发出清脆啪嗒声响。 五行触目惊心的血迹随着车厢的凹陷之处开始缓缓向下流淌,随着颠簸不断飞溢而出。 二殿下的怀中,一张又一张的符箓随大风飞起,在空中自行卷动,沾染血色,那些血色已经不成字形,单纯是简单到了极点,常人不能理喻的符号,或是怪异形状。 儒术最基础的形。 萧布衣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容他画符箓。 他积攒了两年的符,已经在对阵白虎大圣之时被他尽数甩出,压箱底的杀手锏此刻没了。 只不过二殿下的面色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慌张。 他只是平静地按压五根手指,极其微弱的元气气流在一开始便将五根手指的指尖刺破,不断按压,便不断有新鲜的血液溢出,随照夜的奔走而不断颠簸飞出。 他怀中的符箓图纸并不多。 唐家大小姐低垂眉眼,认真从车厢座位垫下,抽出了一大沓普通黄宣,接着松开一角衣襟,揪下青叶盆栽的一片长叶。 元力震碎青叶。 淡淡的荧光充盈车厢,唐小蛮的动作无比娴熟,看起来像是练过了成千上百次。 此刻她炉火纯青地握住一整沓黄纸的端头,动作轻柔,微微震腕,便将其抖散开来。 唐门的控物之术可以见微,之前被元力震碎的青叶,此刻细碎漂浮在空中的汁液,被均匀“塞入”每张黄宣彼此的间隙之中。 符箓制成。 萧布衣的符箓之道,便是儒术的一种载体。 他当年行走北原之时,用的是一柄粗刀。 只是刀道虽刚猛,但太易折,二殿下的刀剑之道,远远比不上当世有名的妖孽,即便是低上一头的西关任平生之流,也完全足以在剑道刀道上毫无悬念地击败二殿下。 刀太刚猛,剑太直接。 二殿下的儒术,行走曲折,宛若流水,不正面杀伐,而是斗智斡旋,不图胜而图生。 最好的载道,便是符箓。 可以远攻,可以近守。 在二殿下的操纵之下,儒术加持的符箓便可以做到神鬼莫测,即便是西域的白虎大圣,幕后操纵兽潮南下的那位智者,在赤土之外的雪山对决上,也吃了二殿下的大亏。 只是眼前的情况不容乐观。 赤土的大军厮杀之中,那原本便只需撑到大军压境的兽潮,在那一页山海经降落之后,居然变得悍然不畏死,给烽燧制造了极大的压力。 萧布衣没有选择绕道而行,而是驱使照夜,向着十三区的最中央方向冲去。 赤土之上,等了片刻的魏灵衫,青衣大神将,还有王落,只看到一阵狂风卷来。 在数道儒术符箓加持之下的玉狮子,在此刻的爆发速度快得离谱,犹如雷霆一般乍然从天边奔袭而来。 终于来了! 魏灵衫感应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她猛地站起身子,背后双翼速度极快极沉得拍打地面,蓄势欲发,几乎要拍地而起! 王落大神将低声笑了笑,并不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郡主大人看到车厢内飘出的那一角墨衣之后,心底的石头终于落地,她杀气腾腾转过身子,望向远方的赤土兽潮。 青衣大神将表情同样严肃,他背后六韬铮铮作响,化为体外三尺一道疯狂环绕的流光。 那头玉狮子轰然砸落在地。 王落低声笑道:“麻烦二殿下了——” 照夜玉狮子低声咆哮,四足狠狠踩在大地之上,下一刹那土石崩裂,赤土之外等待的几道身影便倏忽消失无影无踪。 萧布衣的唐门控物之术同样臻至化境,他微微把拢车厢门口,不再是半个身子在外,而是整个人飘掠出去,攥拢五指一拉一扯,未做抵抗的王落便被吸入车厢之中。 二殿下脚底有数十张符箓飞起。 “极速!”“极速!”“极速!” 玉狮子每踏出一步,便有一张符箓碎开,一路奔驰,便是以此作为代价,大有日月崩碎,气吞山海的气势。 只是即便如此,依旧比不得那头龙雀的速度,更不必说青衣大神将。 那两位修为在九品境界几乎进无可进的半个宗师,一人一剑,在兽潮的尾端,开出了一道极其狭窄的入口。 照夜玉狮子势如破竹,一路撞入兽潮之中。 二殿下的符箓随风而起。 萧布衣脚尖在符箓与玉狮子的背部雪白绒毛之间来回点踏,保持着同样的前掠速度,他长啸一声,远方雪地有一物“突”得袭来—— 一杆长戟。 方天画戟。 枪杆之上描绘着一副烽燧大盛的幽幽景象,此刻被雪覆白,一片惨淡,入手之后杀气极重。 萧重鼎遗落在雪地之上的那杆大戟。 此刻被萧布衣顺势握紧枪杆,二殿下一声清啸,他膂力不如大殿下,也不如龙蛇加身金刚体魄的易潇,借着控物之后大戟穿来的惯性,手指只在枪杆上虚握了一个过场,掌间狠狠拍在大戟底端,将其向前推送了数百丈距离。 漫天符箓,随一柄大戟转动,化为一道平铺开来的龙卷! “轰隆隆隆隆——” 那杆大戟穿入兽潮之中,数十张朱红符箓加持,便犹如地狱阎王,直接戳穿沿途的一切妖族生灵,将方圆一里的妖气都全部击溃击散! 煌煌天威,不可抗拒! 一片尸山血海之中,照夜玉狮子刹那奔驰而过。 青衣大神将倾尽所有,头顶的六韬化为剑雨,成千上百飘摇如雨,砸落在地,从妖兽背部捅入,直接穿透,钉入大地,带出一蓬又一蓬猩红鲜血! 郡主大人左手妖刀,右手漆虞,赤足踩踏大地,面色漠然,一刀一剑杀出一条血路。 这两人为照夜玉狮子开道,这头狮子便所向披靡,高声怒号! 前进势头未曾收到丝毫的抵抗! 不知杀了多久,为了保持照夜的速度不受缩减,青衣大神将杀不死的,便由魏灵衫补掉,接着那杆儒术包裹的大戟一路横穿过去,开出一条足够宽阔的血道! 从兽潮的尾端艰难穿行,青衣大神将的元气,在支撑六韬如此大规模清扫之下,几乎是数十个呼吸,就严重透支。 而郡主大人的杀戮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密集潮水的兽潮之中随意穿梭。 只有那杆大戟! 那无数张不知疲倦的朱红符箓! 杀戮! 再杀戮! 车厢内不断飞出青叶符箓,萧布衣便不断以五指涂抹鲜血,刻出密密麻麻最后如蝌蚪一般的篆文。 到了最后,连那杆朱红包裹的大戟都有了些许乏力,二殿下伸手死死在符箓上抹过,指骨与符纸交擦,已没有更多鲜血。 照夜身上披挂着密密麻麻的黄色符箓,冲撞在兽潮之中,以肉身开道,艰难前行。 向前冲杀! 不断冲杀! 不知要过多久,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赤土的最后一截距离,过的无比艰难。 原来,杀穿兽潮,竟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 若无小殿下的无穷元力,这世上能有几人可做到沙场万人敌? 陡然眼前一片雪白! 不再是黑压压的兽潮。 不再是数之不清的飘溢的鲜血。 天地一片白,唯有一堵漫长的看不到边的长线。 一座长城画出天地之间唯一的不同颜色。 烽燧。 (ps1:因为要在一月底写完剑宗明的番外,所以包括今天,以及之后的几天,每天都会是一更,见谅~ps2:熊猫会试着存稿,二月想冲一下月票榜新星,需要很多月票,很多很多月票,到时候更新上会有数量很可观的爆发~) 第三十六章 满纸荒唐言 照夜玉狮子势头难控,奔出兽潮之后,狠狠砸在长城之上,好在在半空中扭转腰胯,收了力道,仅仅以背部跌砸在城墙之上,砸出龟裂蛛网。 车厢上的人未受太大影响,只是迎来一阵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剧烈的颠簸。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萧布衣回过头来,面色满是苍白。 一路过来,他们三人为照夜玉狮子开道,杀出一条血路,一直杀到中端,都没有见过几个活人。 满地的残骑裂甲。 与兽潮对抗的,只留下最前方薄薄的一层。 只不过这用来开道的三万兽潮,如今死伤殆绝,几乎只剩下一个零头,所以三人冲杀起来,并不算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大殿下能一骑当千,孤身一人杀穿兽潮,与自身的菩萨保命佛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兽潮似乎畏惧了这个男人。 或许是棋宫最上层,遥遥操纵兽潮的“那人”,本就存了要亲自见他一面,以此拉开赤土大战序幕的念头。 冲出兽潮,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二殿下用来涂抹符箓的手指,已经挤不出更多的鲜血。 车厢内的那盆青叶盆栽,已经被唐家大小姐摘尽了所有的长叶。 残缺符箓裹满大戟,这杆大戟冲穿兽潮,钉在了烽燧长城之上,枪杆周围飘着纷纷扬扬如雪一般的符箓纸张。 枪杆先前是被大雪覆白,如今被大血浸红。 赤土的大雪纷纷扬扬。 一片惨景。 郡主大人一刀一剑插入雪地,双手抵在剑柄之上,杵住身子,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向头顶的烽燧长城城头。 烽燧台上,站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书生,他已经布施完了所有的决策,此刻亲自登高,神情恹恹望着赤土大雪。 只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如今杀到烽燧城下,三万只剩零头的兽潮。 那股兽潮毫无章法,完全没有发挥妖族在冲阵之中本该发出的优势,只是一味前行,靠着肉身拖沓,去给烽燧制造麻烦。 即便如此,吞下这口肉。 他也付出了一万五千甲的代价! 齐恕本可以付出更少,斡旋,抽击,拦腰,伏击,让烽燧的力量损失降到最低。 可是如今,并没有留给他选择的余地。 齐恕站在烽燧长城之上,怔怔出神。 要拖到西宁道的铁骑支援,至少需要半个月。 他能不能拖到半个月? 拖到半个月以后,是不是就能与烽燧外的妖族兽潮一战? 脑海里诸多念头,火星擦过。 这位年轻的卧龙先生低垂眉眼,低声笑了笑。 “帮我喊一下平妖司的大人。” 只不过数十个呼吸,平妖司的首司便掠到了烽燧长台的最前方。 他听到齐恕问了他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西域有多少妖?”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平妖司首司看着年轻的烽燧统领,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没有二十万?” 这位终年与西域妖族打交道的平妖司大人,想了想自己处理的案卷,每年赤土十三区的妖族袭击人类事件,以此大抵推算了一下妖族的数量。 然后他很不确定的开口:“也许有?” 齐恕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齐恕像是想明白了某件事情。 他想明白了这个所有人都会存在的误区。 此刻他心情有些大好,拍了拍身旁平妖司首司的肩膀。 “看。” 平妖司首司顺着齐恕的手指看去。 顿时面色煞白。 赤土之外,先前被西域用以开道的那部分兽潮几乎死绝,在相隔了整截赤土的距离之后,是一片如黑云一般推进的浩袤大军。 比三万的数目要多上数倍。 战线足以拉长到整条烽燧。 齐恕却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三个字。 是妖族此次南下的妖兽数量。 “二十万。” “相信我,主力兽潮不会在今日攻城。” 说完这句话后,齐恕便离开了烽燧长城的看台。 “传我命令——” “与十三区对应的烽燧城垒,各自派出小股力量迎战!” 他高喝一声,环顾一圈,确认了这条命令已经传出,远方烽燧的战鼓接二连三的响起,便走下烽燧台,一路行走匆匆,披头散发,拧着眉头,身旁城主府和平妖司的两位副司跟从身后,莫敢言语。 齐恕一边思考,一边开口。 “城主府把烽燧的案卷全都搬出来,从春秋年前开始,在这片赤土大地上,有多少与妖族摩擦纠纷的案卷。” “平妖司把档案调动出来,对应五品以上的妖兽档案,还有九品大妖的记录,全都送到我的房间。” 城主府和平妖司的两位大人彼此对望一眼,就要离开。 “等等!” 齐恕瞥了两人一眼,此刻他已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口,手指悬停在门把之上。 他蹙眉道:“请二殿下来一趟。” 只不过一夜时间。 城主府和平妖司的案卷全都被调来。 这案卷档案的数量之多,令人发指,摆在齐恕的临时城主府府邸里,居然快要堆满了一整个屋子。 萧布衣推开房门的时候,看见了一副令人动容的景象。 兰陵城揭榜后,得了陛下赏识的书生齐恕,本该是大富大贵的年轻权贵,大可以端坐庙堂享受荣华,此刻裹着大袄,手指一片青紫,攥着两只笔,左右手各一只笔,在唯一还算得上空闲的桌面,摆着左右两张大纸,衔接并无缝隙,将整张桌案占满。 两只大笔飞舞如龙蛇。 齐恕一心二用,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推门而来。 这像是一种玄奥的推演之术。 更像是一种清奇而偏门的计算之道。 齐恕的身后,有一大沓无用的案卷。 之所以说那常人可能需要数十天才能看完的案卷“无用”,是因为在萧布衣赶来的这段时间里,齐恕已经将这一大沓案卷看了一遍。 对于他而言,看了一遍,便等于无用了。 齐恕的记忆力好得惊人,比起小殿下来不遑多让,就像是天生具备了株莲相一般。 他在兰陵城被雪藏之时,每日就窝在老舍茶馆里,手绘地图,标注大江大洋,小湖小泊,以及北魏齐梁大大小小的一座座城池。 单单是手绘的地图,便有好几十副,叠放在书箱之内。 被陛下赏识之后,齐梁书库便随他翻阅,兰陵城雪藏的时间里,齐恕背掉了自始符大世,到八大国铁骑争霸,最后再到春秋南北对立,期间百年来中原的地形变化。 那个书箱他也一直随身带着,而书箱内里,不仅仅是手绘地图,还有诸多的念头。这些念头起源于不知何时的灵机一动,驳杂无比,若是不及时捕捉,便稍纵即逝,齐恕是个勤快至极的人,每有灵感闪逝而过,便详细记在了纸上,不敢遗漏,积少成多,书箱便越来越沉,他不方便携带,只能交给可靠之人妥善保管。 那位可靠的人,便是与齐恕搭档的青衣大神将。 翼少然抱着巨大书箱,挤入房内,看了一眼偌大城主府,被案卷堆满之后,居然没了落脚的地方,只能轻轻将巨大书箱放在门口。 青衣大神将对萧布衣轻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二殿下心领神会。 他轻轻踮起脚尖,在齐恕对面,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两张大纸。 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纸张也是颠倒,但并不影响萧布衣观看。 萧布衣眯起眼,并不说话,看了半响,齐恕却忽然开口:“殿下是否看得懂这些字?” 萧布衣轻声笑了笑。 他目光依旧停留在纸上,声音清儒:“倒不敢说尽数能看懂。只不过识得些许,这些字迹,看起来有些像是‘杂家’,不知猜得对不对?” 齐恕的两只大笔写到干涸,墨水用尽。 他凝重说道:“是。” 齐恕的语调无比严肃:“二殿下是下九流里位列第一的‘儒门’传人,始符大世之后,下九流几乎死伤殆绝,活下来的并不多,能继承衣钵的更少。” 萧布衣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他缓缓走近那张桌案,将两张大纸掉转方向,认真扫视了一番,游移不定问道:“先生是在推演什么?” 齐恕幽幽说道:“城主府和平妖司的案卷,有西域这些年所有的动向。我想利用‘杂家’术法,推演出一线天机。” 二殿下有些愕然抬起头来。 齐恕的发鬓,一夜之间,已是发灰发白,看起来像是心力交瘁所至。 他声音沙哑,凑在萧布衣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二殿下瞳孔收缩。 青衣大神将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站在不远处,看到二殿下下意识发力,整张桌案迸发出一张蛛网。 齐恕一根手指轻飘飘搭在萧布衣肩头,示意他平心静气,不要过激。 二殿下心神震颤,缓了许久,声音无比苦涩:“先生此言当真?” 齐恕推算了一夜,未曾合眼,此刻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 并不言语。 缓了许久,齐恕嗓音一片嘶哑。 “杂家推演之术,驳杂晦涩,只能推算出一个大概” “只不过这个大概,已是令人悚然。” 他顿了顿。 “有一事,齐恕想不明白,特地想问二殿下。” 齐恕一根手指搭在萧布衣肩头,另外一根手指缓缓拎起一张大纸。 齐恕的眼里,一片恹恹之色,满是疑惑和不解。 他认真问道:“为什么西域的气运,会跟小殿下挂钩?” 纸面垂下,各类字迹混到一起之后极难分辨的大纸,纸的最中间悬挂有一个人名。 满纸荒唐言,那个人名浓墨难散。 易潇。 第三十七章 大君觉醒(上) 城主府那张齐恕费尽心力以“杂家推演之术”推出的纸上,圈圈点点,所有的核心,都围绕着一个人。 小殿下。 小殿下被送回烽燧之后,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守在易潇身边的自然是郡主大人。 魏灵衫坐在易潇床榻对立面的藤椅之上,怀抱刀鞘漆虞一刀一剑。 此刻她微阖双眸,面色凝重,看起来心事重重。 她的精气神有些透支,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城主府给她和易潇留了一个独处的空间,并没有他人来打扰。 烽燧的督战事宜,大小重担,都由齐恕和兰陵城的诸将抗下。 此刻之所以有这个安宁的独处环境。 是因为齐恕的判断十分正确。 那数量庞大到二十万之巨的妖族兽潮,如此兴师动众来到烽燧远方仅仅二十里距离的赤土之后,便按兵不动,只派出了十三股对应十三区的小型兽潮冲袭,将战线拉长到整条烽燧。 烽燧城外,这一夜不知飘了多少红雪,落在赤土大地。 今夜如此,难测旦夕。 郡主大人对烽燧的战事并不是很关心。 妖族的听觉比人类要强上很多,若是她细细去听,便可以听到烽燧城外,震颤胆魄的无数厮杀声音。 抛头颅,洒热血。 她知道,只要城主府里的文弱书生一张檄文,便有无数甲士冲出烽燧,冲入赤土,与妖族不死不休。 在烽燧堡垒之中,除了一部分的高层,知道西域南下妖兽的数量达到了二十万,其余士兵并不知情。 以如今烽燧的守备力量,想要抵御十万兽潮都显得捉襟见肘,更何况这次的西域倾巢南下。 根本抵抗不住的。 这条消息如果传出,便会大大动摇军心。 郡主大人微阖一条线的凤眸,露出的一点余光,始终停留在小殿下身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西域要如此拼命,那头白虎险些死在了赤土,也要尝试着将易潇带回八尺山。 但她知道西域的梁凉,始终对易潇“念念不忘”,已经到了一种痴念的地步。 魏灵衫手指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深吸一口气。 “哥哥” 她低垂眉眼,面色无悲也无喜,轻轻启唇,重复着这个令人回味颇深的词眼。 西妖便是这么喊的。 她反复想了很久,却无法得到答案。 最后缓缓挪动目光,将其落在了床榻上那张重伤苍白的面容之上。 易潇的神魂,如今似有古怪。 萧布衣在他额前贴的那张“清梦”符箓,是儒门术法的形意寄托,只能保他心湖内魂意太平,若是常人,未曾修行过,魂海一片太平,自然会睡得清梦。 只是小殿下如今的状况,谁也摸不清楚。 他在与白虎大圣打完那一架后,神魂似乎受到了独有的法门冲击。 魏灵衫以手托腮,指尖轻轻敲打着粉雕玉琢的脸颊,若有所思。 是那一张书页的原因? 南海之时,他的神魂紫府,便散发过类似的气息。 有些像是妖族的“大圣觉醒”? 郡主大人重新闭上眼。 她不知道。 床榻上的那人,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哥哥” 听起来有些沙哑的声音。 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听声音像是三四十岁的烟嗓,还喊什么哥哥? 天天都来喊。 烦。 烦呐。 他用力裹紧了貂绒被,将玉锦枕死死捂住自己脑袋,闭上眼,不愿再听到这个声音。 只不过停了片刻。 “哥哥” 与往常一样,那个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个声音没来由带着一丝血腥,更多的是哀求,是低落。 如烟一般升腾的嗓音,虽然不像是应该喊自己哥哥这个年龄的女子能发出的,落在心底,却令人心头绞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他已经睁开了无数次“眼”,可眼前始终还是黑暗。 那个声音反反复复,潮水一般不断在耳边响起。 哥哥哥哥哥哥 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他的心头便无法平静。 本是读了许多书,好不容易修成的静心养气,在第一声落在心间之时尚可保持平静,第二声便勾起了无端的杀气。 天大罪过。 他居然在连续不断的哀求声音之中,心头逐渐勾起了怒火。 他不断睁开“双眼”,不断扭头,不断回望。 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 那个呼喊他的声音,让他始终没有放弃。 有那么一个方向,在指引着自己。 去找到声音的来源。 去把整个世界都点燃。 “哥哥” 最后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听到那女子声音极轻地问道:“借我一把火吧?” “哥哥!” 书生睁开眼。 他喘着粗气,身上半趴着一个瓷娃娃般可爱的小姑娘,毫不避嫌,双手托腮,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距离自己不过数公分,水灵大眼眨巴盯着自己,嘻嘻笑道:“哥哥又睡懒觉啦?” 书生吐出一口冷气,惊魂未定,甩了甩头,将脑海里的乱麻全都甩开,勉强笑着揉了揉面前小姑娘的可爱脸蛋。 “咕噜噜噜” 书生妹妹很配合地吐出舌头。 揉了半响。 书生有些怔怔出神。 直到被小姑娘的声音打断:“哥,又做噩梦了吗?” 小姑娘吐完舌头,撇着嘴巴:“我听到哥哥在梦里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 书生怅然若失,拿手摸了摸自己胸口。 小姑娘粉拳啪嗒一声捶了一下,笑道:“哥哥的魂魄都要被恶鬼吓掉啦~” 敲完这一下,小姑娘便身手麻利翻下床,一溜烟跑出了屋子,临走之时还不忘趴在门旁细心提醒:“哥~今儿是庙会的日子,你答应我要去看庙会的~” 书生躺在床上。 他与寻常不一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儿空空荡荡,原本被勾起的火焰,在梦醒之后的一刹那,便消散殆尽,无影无踪。 恍然如梦。 当真是恍然如梦。 “姑娘无亲无故的,我已经有妹妹了,这声‘哥哥’,可不是随便喊的啊” 书生苦笑一声,双手合十,轻声喃喃,也不知那位每日执着托梦给自己的女子是否能够听到。 他翻身下床,换了一身衣服。 他是个穷书生,祖上唯一留下的,就是这栋小宅子,还有一套算得上奢侈的睡具。 玉锦枕,貂绒被。 方圆十里的小镇,都认为书生是一个古怪到了极点的人。 顿顿白水青菜,潦草度日,却偏偏有一套价值不菲的老宅和睡具。 这套老宅,镇上有一户聘了许多仙师的大户人家,开价百两白银,书生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不卖。 那人换了一个要求,百两白银买一套睡具。 书生依旧不卖。 犟。 这个书生犟到了极点。 提出要买书生宅子和睡具的隐先生也不生气,不恼怒,笑着摇了摇扇子,便打道回府。 隐先生似乎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的府邸,是方圆十里最富有的府邸,把“十”换成“百”,或许也可以? 若是换成“千”,镇子里的人便没有了比较的念头,也不知如何比较。 这世上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 就像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隐先生那么多老宅不买,非要买书生的。 更无法理解。 那书生一个人住在宅子里,整日读那圣贤书,总有一天要去京都考取功名,一套老宅,一套睡具,数百两白银,即便他考不到功名,也够他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若是不卖宅子,连路上的盘缠也凑不齐。 无法理解。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书生还有一个妹妹。 梳了梳脑后的长发,书生有些微恼,头发留得有些过长了,发绳扎不起来。 “哥~我来~” 小姑娘欢快地从屋外跑了回来。 她动作麻利接过发绳,将书生的长发捋齐,一圈一圈束发。 长发拧紧,盘起,发绳栓住,一个木髻别过。 小姑娘在身后给了书生一个大大的拥抱。 书生顺势起身,背起小姑娘,走到宅子院落里。 一条纤细生锈的钢线,在院落两端墙头栓住,挂着几件洗到发白发青的旧衣。 还有一个空空的丝雀笼。 当书生走出自己老宅时,背后的姑娘已不见。 他怀中抱着一个雀笼。 那个空空的雀笼里多了一只活物。 是一只红雀。 那只红雀生得并不好看。 它的浑身像是被火烧过,秃毛掉发,书生呵着热气,暖着雀笼里的小红鸟,自己穿着轻薄衣衫,浑然不觉冷。 今儿是小镇最热闹的庙会。 他声音极轻,用了些圣贤书上记载的旁门左道。 与红雀窃窃私语。 “小凉呀,待会去了庙会,要是还看到了那个怪人,你得乖一点,别让那人看出来端倪了。” 那只红雀不住点头,目光流连在街两旁的庙会盛景之上。 小镇庙会,薄衫书生怀抱雀笼,看着雀笼里的那只红雀轻轻跳窜,龇牙咧嘴挤在人群之中,踮起脚尖,甚至捧起雀笼,只为了一睹那些极难有机会看到的景象。 人潮声音来回穿梭。 书生并不掩盖脸上笑意。 日落月出,天色渐暗,然后夜色渐深,一人一雀就这般不知疲倦的逛了一整天。 直到小镇庙会的灯火慢慢熄了。 整个小镇的喧嚣散去。 书生将怀中的雀笼搂抱严严实实,晚上风大夜寒,不能让她受了冻。 一日过了,便好似一场梦境。 恍恍惚惚,有人在背后喊了书生名字。 “易潇。” 如梦一场。 第三十八章 大君觉醒(下) 书生未曾停步,一路快步前行,那声音只响了一声。 直到他走到郊区,快要出镇。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面色骇然。 远方小镇的屋檐上,屋脊上,在月光之下,立着密密麻麻的身影,仅看体型,便魁梧到令人生畏。 镇口处有一位粗布麻衣老人,看起来绝不像是个有钱人家的主儿,只是屋子上下立着的几十位仙师,腰间都挂着他的“隐”字牌。 隐先生始终闭着眼,却好似什么都看得见,只等书生脚步慢了一刹,他便倏忽迈出一步。 “轰隆隆——” 这一步迈出,便是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刹那闪逝,被人凭空拉去,扯断,截了下来。 书生读的圣贤书里,便有着不为人知的修行法门。 他听说过三教九流可通大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原大山大川大江大河走遍,便是另类旁通,可证读书大道,得仙人神通。 他读了这些年的书,悟性极高,也只是从几部儒典里悟出了隔空传音的小法门,方圆十里内,算得上读书人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而隐先生迈出的那一步,浑身便好似浩然正气,如日中天,气势煌煌将小镇黑夜尽数撕碎。 天穹顶有一道雷霆闪逝。 大儒。 京都的那些大儒,恐怕也不过如此。 书生骇然后退了一步,紧紧抱住了怀中的雀笼,双手隔着钢丝遮住雀儿的眼珠,不让她直视那道煌煌神威落下的雷霆。 隐先生那张苍老的脸颊,几乎贴着书生的清稚面孔,他始终闭着眼,眼珠隔着一层眼皮不断转动。 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什么都看得见。 场景就这么保持了一刹那的寂静。 一声喧喝响起—— “说了不卖!不卖!” 书生的青筋狠狠跳起,他额头鼓胀,清秀面目居然有些狰狞,声嘶力竭道:“你想吓唬我?想威胁我?” 他冷笑一声,半转身子,将雀笼搂在怀里,挪出一只手,点了点那小镇立着的密密麻麻的“仙师”,讥讽道:“有钱了不起了?有本事你让这些人打死我,大秦的城主府会为我讨回公道的。” 隐先生沉默了。 书生后退了两步,他努力鼓起胆气,“怎么?不敢?那就让道!” 粗布麻衣老人纹丝未动。 “让,让道!” 书生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发抖。 胆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不再去看那个老人有些渗人的面容。 书生艰涩说道:“你想要怎么样?” 隐先生还是不说话。 看起来像是在想什么问题。 他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拦住了书生的去路。 他不让路。 书生便不敢从迈步。 始符大世,妖患当前,大秦的陛下修了两条长线抵御妖族,各安南北,一致对外,制定的律法,对于杀人判处极重,即便是平妖司诛妖有功的仙师大人,也不能肆意欺辱平民百姓,更何况是他这样有望未来在京都揭榜的“青年才俊”。 书生之所以怂了,是因为转念便想到,自己给自己自封的所谓将在京都揭榜的“年轻才俊”,在律法里可能并不被会承认自己背后这么多仙师,一人给自己来一下,就算死不掉,这老宅恐怕也要屈打成招,甚至可能要贱卖给这个看起来还算人模狗样的老先生了。 气。 贼气。 书生胸膛里那股子怒气就要上涌,陡然看到隐先生猛然抬袖。 两只大袖之中,浩浩荡荡的青黄之气席卷开来,铺天盖地,犹如两拨飓风,整个小镇之外,几十位仙师鱼跃而出,踩踏屋脊,噼噼啪啪蜂拥而出。 几十个“仙师大人”,在半空之中,居然不可思议地缩小,变成了黄豆大小。 而那神威不可阻挡的青黄之气,迎面砸入自己袖中,硬生生将自己架起。 那个红雀雀笼应声而落。 未曾落地,几十颗“黄豆”砸入笼中。 书生骇然大惊,刚刚想拼命争夺这浩然正气的束缚,便看到那只丝雀笼中,发生了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惨景。 笼中雀。 非是家禽。 而是远古凶兽。 那只心甘情愿缩在丝雀笼中的红雀,浑身难看的斑秃羽毛,此刻根根抖动,迸发灼目赤芒。 宛若远古大妖重新世间。 红雀清鸣一声,双翼猛然震颤,张大尖喙。 笼中天地接二连三迸发出十数道血光。 接着红雀吸气,笼中天地一阵颤抖。 隐先生面无表情后退一步,抬起的双袖迅速遮住自己面颊。 漫天充盈的浩然正气,都被凭空出现的那个小姑娘吞入腹中,然后打了个轻轻的饱嗝。 隐先生看着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小姑娘。 那张静心保存了许久的面容。 这么多年,没有改变。 他微笑说道:“久不曾见,近来可好?” 出了笼的笼中雀面无表情,双手叉腰:“滚。” 老人并不恼怒,轻柔说道:“这一世你们的大君也不会觉醒,等也是白等。” 书生愕然看着这一幕,不知如何言语。 自己的妹妹缓缓环抱双臂,抬起头来,面色漠然打量着眼前的老人:“所以呢?” “我想与你们的大君说上几句话。”隐先生轻描淡写,声音平静:“在这浩袤西关,大秦皇帝的伐妖工程若是建好,一条越过淇江的烽燧长城,南北两端足足有几十万里,以大秦的实力,烽燧长城修好之时,便是浮沧录祭出之时,妖族吃不消的。” 书生听着隐先生字里行间的话,有些不太明白其中意思。 陛下大人在修建一条巨大漫长的工程,以此抵御西域妖族的进攻,这一点天下皆知。 可浮沧录又是什么? 大君又是什么? 书生向来不是一个死板的读书人,人有好坏之分,妖也有。 他的妹妹就是一个心善的小妖。 可眼前看来,能与京都大儒媲美的妖怪,怎么也不可能只是一只修为卑微的小妖。 隐先生静静等待了片刻。 他能看出来眼前那位妖族大圣稚气未脱的童女面容上,闪逝而过的犹疑之色。 那头朱雀在犹豫。 于是老人声音极轻地开口说道:“我能让你见到他。” 那头朱雀睁大双眼。 她自然知道隐先生口中的“他”,指的是大君。 只是除了哥哥,她怎能轻易相信他人? 尤其是狡诈如狐的人类修行者。 隐先生轻声说道:“你陪了他多少个转世轮回?仔细想一想,除了这一世,他可曾有一世活过十六岁?” 朱雀猛然咬紧嘴唇,眼里明显有一份凄凉意味。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含怨望着眼前的老人。 “这一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的。” 老人说完这句话以后顿了顿。 她当然知道。 在书生十六岁重病的那年,隐先生搬来了小镇。 然后大病痊愈。 她提心吊胆等到书生过完了十六年那年,一个人哭了一整夜,本以为哥哥在十六年后会顺理成章地苏醒,只是等到如今,哥哥还是哥哥,与以往的每一世轮回都一样,这一世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读着人类世界的圣贤书,念着大道理,想要去京都做一位大儒。 大儒和大君,一字之差,相隔千里。 朱雀不知道,隐先生是怎么做到,无声无息助哥哥渡过十六岁那年的劫难。 但西域之外的人类世界,那些大修行者,离奇古怪的神通手段,的确要比妖族多得多。 她始终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大秦的皇帝有多强,你我心知肚明。”隐先生低垂眉眼,声音平静说道:“京都的十位大儒就算联袂出手,也不可能是有‘浮沧录’的皇帝对手。要是等到皇帝修好烽燧之后亲自出征,那么八尺山的四位大圣,包括那部‘山海经’,恐怕都要被打得粉碎。” 朱雀沉默了。 不置可否。 那位皇帝的确有着这样的实力。 “大秦特意留了北原的王庭没有吞没,想要先吞妖族,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念头,便是那位皇帝想趁着自己巅峰之年,将中原版图都握在手里,完成前所未有的天下大一统。”隐先生低垂眉眼,认真说道:“若是不算雪域妖族,大秦只需要打下北原,就算是人族大一统了,对于始符皇帝来说,打下北原,需要几天?” 朱雀小姑娘面色无喜也无悲。 隐先生自嘲笑了笑。 “你还是不信我?” 他缓缓抬起大袖,只不过这一次袖内再没有浩然正气,而是缓缓将大袖推起,裸露出干枯手臂。 手臂之上,流转死气,被那位始符皇帝的气运砸出一截又一截的沉沉印记。 “佛道儒三教,唯独佛门的青石不在京都,逃过一劫。” 隐先生声音压得很低。 “京都的大儒,道祖,都已经陨落了。” 他低声笑了笑,“十位大儒联袂出手,打不过那位手持‘浮沧录’的皇帝是真的。” 朱雀小姑娘得到这个天大消息,瞳孔收缩。 “那个皇帝丧心病狂的灭了天下三教,焚书坑儒。”隐先生咳嗽数声,眼神里带着病怏之气:“我儒教同门尽亡,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帮助妖族,颠覆大秦?” 此言一出。 朱雀深吸了一口气。 “半柱香。” 她认真望向眼前的隐先生:“还有,他现在不是八尺山的大君。” 小姑娘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还是茫然的书生,一字一顿,声音尤为清晰:“他是我的,哥哥。” (求~月~票~) 第三十九章 轮回生锈 梁凉回过身子,踮起脚,抱了抱还是惘然的哥哥,轻声道:“哥。” 书生怔了怔神,反应过来。 “这位是京都的大儒隐先生。当世为数不多修得圣贤大道的几人。”梁凉抱在书生怀里,轻轻说道:“哥哥若是想当个风光的读书人” 书生不明白为什么梁凉要这么说。 他当然不明白。 怀中的小姑娘将他搂紧,紧闭双眼,咬紧双唇。 她等了这么多世。 她早已不在乎大君会不会复苏了。 无论哥哥是什么样子,她都会一直追随下去。 书生也好,画师也好,王府的世子,青楼的小厮。 一世又一世轮回。 她等到如今。 这一世的书生,一心想读圣贤书,那位前所未有的大秦皇帝京都人才济济,十位大儒个个可以媲美妖族大修行者。 儒道大兴。 道门佛门同样大盛,百舸争流,雪域之外,抵达九品境界的人族高手比比皆是,开宗立派的宗师大修行者有近十位。 始符大世,才揭开一角。 这样的大秦,着实太过恐怖。 书生想要做那京都大儒,人类砥柱。 若是他心中存了大君的一份魂魄,又怎会有如此念头,又怎会甘心为大秦的屋脊添砖加瓦? 梁凉本该杀了他,再等下一世轮回。 可这些年过去,她早已习惯了哥哥每一世的凡胎。 哥哥笑,她便笑。 哥哥哭,她便哭。 这世界这么大,她只愿做哥哥的笼中雀,寸步不离。 此世如此,世世如此。 就算哥哥有一天不再是那八尺山王座上的大君了,想要覆灭整个世界。 她也会坚定不移的跟随下去。 书生看着梁凉抱着自己,过了好久才撒开了手,给那位京都大儒先生留了一线说话的空间。 隐先生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他看起来并不着急,而是轻描淡写抬起大袖,一颗“黄豆”从袖中飞出,落地之后摇身一变,便成了书生经常在镇中碰见的虎背熊腰“仙师”。 “这是‘杂家’的控弦之术,登堂入室之后,便可撒豆成兵。” 隐先生微笑继续抖袖,袖内有黑白两气,旋转飘溢,如阵阵仙雾,将其包裹在内,隐先生鼻孔嗡动,如牛吸气,两股黑白气息顿入鼻腔,再至胸腹,整个人大袖充盈,目光炯炯,胸膛鼓起缓缓平复。 待到一切恢复如初之后,隐先生居然变成了一个鹤发童颜的少年儒士,只不过两鬓依旧斑斑。 他笑着说道:“水火相见,化作真炁。这是‘道家’的返阳之术。” 隐先生大袖连续抖动数次,每一次抖动,书生的眼眸里,便亮起一抹光彩。 “这是‘阴阳家’的推演玄门之术!” “这是‘纵横家’的捭阖之术!” 前前后后,连续九次抖动大袖。 隐先生最后收起大袖,面色平静,时间已过了一半。 他淡然说道:“这是人间九种儒门道法,儒道互相交融,玄妙无穷,其中九流,以儒门的浩然正气法门,和道门的抚顶长生之术为主,其他为辅。” 书生有些不太明白,这位京都大儒为何要对自己演示这一遍这九种玄妙法门。 隐先生低垂眉眼说道:“始符皇帝的大秦之后,世间这九种法门,便再也不可能合并。或许百年之后,道儒没落,再无人修行,这九门法门,便会沦为世间最底层。” 他低声笑道:“若是只修行一门,即便修到了极致,足以称圣,也的确只是下九流,这九道法门若是可以合一,做到完美,或许可以得证长生,永驻童颜。” 隐先生望向书生,目光里的锋锐让书生有些不太适应。 “你可知长生二字,有多么诱人?” 隐先生自嘲笑道:“始符皇帝想要灭了世间诸道,天下一统,是为了求长生。西域的大君无数轮回,不断转世,是为了求长生。” 他顿了顿,声音有一些悲哀意味:“师兄合并九流,迈出那最后一步,也是为了求长生。” 隐先生沉重说道:“若不是师兄不在,那位始符皇帝怎可能动得了儒门?” 书生只觉得眼前的京都大儒,如今像是一个疯子。 他已不再是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形象,身子依旧佝偻,那张少年面孔上,有一抹癫狂:“大秦皇帝胆敢灭我儒门,他岂能好过?” 接着他猛然收声。 道门的返阳之术到了时限。 这位京都大儒猛然咳嗽数声,低垂眉眼,乱发披散。 “易潇。” 书生看到那张抬起之后,恢复了满面苍老的脸庞,颤声问道:“只要你一句话,儒门的九流之术,我全都交给你。” 老人抬起一臂,大袖褪去,那被大秦皇帝砸出一截一截猩红印记的干枯手臂,此刻死气流转。 天地之间一道雷光乍闪。 “你,可愿颠覆大秦?” 书生看着这个状若疯魔的老人。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颠覆大秦? 为什么要颠覆大秦? 脑海里似乎有一抹极亮的光芒,随天地间那道雷光一同骤然引爆。 将整个脑海都点亮。 他想要后退,可已经来不及。 隐先生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 他抬起的那根手指,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已经落下,距离点在书生眉心,只有分毫之差。 这世上想要颠覆大秦的,有太多人了。 而对大秦恨之入骨,恨意最浓的,便有眼前的隐先生。 他在这个小镇蛰伏了这么久,为的就是一个独处的机会。 而无论他何时去接近这个书生,那只笼中雀都寸步不离跟着他,偏偏那只朱雀的实力缠人,自己动用千百般手段,也不可能接近书生。 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又怎么可能给书生答应或是不答应的空间? 漫天轰然的火焰声音。 只挪了丈余距离的梁凉,背后的朱雀双翼刹那掠起滔天火焰。 “滚开!” 隐先生暴怒高喝:“朱雀,你身为西域大妖,不愿复苏大君,十世伴随,荒唐!” 漫天火焰比梁凉的速度来得还要快。 朱雀虚炎,可焚尽世间一切。 虚炎将隐先生的护体罡气尽数点燃,硬生生将那根手指压低了一截距离。 那一指捅穿了肌肤,溅出滚烫鲜血,然后点到了骨头。 戛然而止。 书生跌坐在地。 他浑身颤抖。 看着背对自己的妹妹,红色如瀑布的长发,在断去的发绳还在空中之时,便开始飞散。 梁凉挡在了两人之中。 她挡住了那一指。 隐先生先前聚拢九流秘术,然后假意“咳出”那一口鲜血,将童颜重新化为暮年模样,便是积攒全部修为。 尽在一指之中。 只是那一指,被压下了尺余。 京都大儒深吸一口气,缓缓拔出了手指。 梁凉的眉心,有潺潺鲜血流淌而出。 她的面色惨白到了极点,眉尖挑起,浑身燃烧着赤红火焰。 嘴唇大红,像是涂抹了好几层胭脂。 “你明知只需要在他渡劫之后,震碎他此世魂魄,便可唤醒大君。”隐先生退后了一步。 他此刻的修为真正退入了暮年。 那张老人面颊之上,泛起了鳞片般的死皮,像是透支过多,此刻再也支撑不住,片片死气翘起一角,看起来极为渗人。 “我在这小镇,动用了浑身积蓄,助他渡过命格断缺的大劫。”隐先生眼神里带着一丝怨毒:“我我只等你亲自动手,复苏西域大君。” 梁凉笑了笑。 她浑然不在意眉心的那个缺口。 只是她不敢回头,怕自己此刻的样子,吓到了书生。 “他不是西域的大君。” 梁凉深吸一口气,低垂眉眼,眉心的鲜血潺潺流下,覆了满面。 她努力控制让声音轻柔,听起来欢快:“他是我哥。” 隐先生漠然看着这个愚蠢的妖怪。 “你若是不拦这一指,他此刻已是你朝思暮想的‘大君’了。” 朱雀有些惘然。 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 魂魄啊,有些飘散。 “大君” “大君” 她摇了摇头。 最后唇齿不清,含糊笑道:“如果必须要选的话” “我不要不要大君。” “我只要哥哥就这么,一世,一世的做他自己” 漫天的朱雀虚炎,将方圆一里,层层包裹起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柔意味。 到了最后。 她仍是没有回头。 “哥哥。” 书生跌坐在火海之中。 他不敢上前。 不敢去拥抱那个怪物模样的小姑娘。 他看到那个京都大儒,就这么被无形火焰侵蚀,刹那化为飞灰。 漫天虚炎,小姑娘缓缓蹲下了身子。 魂魄都要被震散了。 如果魂魄散了,是不是以后都不能陪着哥哥了 梁凉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她下意识的,无意识的,就只能呼唤那两个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字眼。 蹲在地上,蜷缩身子。 魂魄一缕一缕离去之后,她的肉身像是受到了侵蚀,火焰开始灼烧她纤白的肌肤。 雪白的小臂,粉嫩的面颊,**的脚踝,在大火之中发出嗤然惨烈的声音。 她沉沉张开了双唇,虚炎焚身的痛楚,失了妖魂之后,这具凡胎根本无法承受。 她猛然抬起头来,攥紧一块烧焦的木炭,硬生生吞了下去,将痛苦的呼喊声音压回娇小胸膛。 “哥哥!” 那个小姑娘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起来。 吞下了火。 便烧坏了嗓子。 便是这个声音。 有一些哭,有一些笑。 “哥哥,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这是最后一声。 此后轮回开花,世间的一切,都生了锈。 她苦苦等待的那个人。 等不到了。 第四十章 十世修行 大火焚身,将一丝一毫都化作虚妄。 原来此间的感同身受,都是虚假。 原来轮回的花开花落,都会遗忘。 小殿下睁开眼。 书生的那一世记忆,在朱雀虚炎的大火之中灰飞烟灭。 易潇躺在床榻上,不言也不语,坐在对面藤椅上的郡主大人,此刻半阖着眸子,怀抱刀鞘剑鞘,鼻息轻微。 小殿下默默感受着身体里,那个书生的那份记忆,不断戳到心底,似乎体内有了另外一个灵魂,隔着许多年的岁月,将余生的悲伤送了过来。 无端泪两行。 易潇心中并无悲喜。 那场大火之后,书生便弃了读书之道。 他再也不去京都,再也不去考取功名。 昏昏沉沉,颓废度日。 他砸了老宅,撕了被褥,去了那个京都大儒隐先生的府邸一通打砸,最后被城主府的人押走。 大秦的律法,官有高低,人有贵贱,书生逢人便骂,逢物便砸,最终被压上十桩罪名,发配边关。 寥寥一生,病死他乡。 苦哉。 就算是大君,没了那个常相伴随的朱雀鸟儿,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 他悲,无人会与其同悲。 他怒,无人会为其递剑。 书生不明白。 那个喊他哥哥,替他箍发,替他穿衣的小姑娘,临走之前,不是说了,要一直陪着自己的吗? 他不曾想,此生无望。 来世也无望。 今后生生世世,就此别过。 越是念想,越是心痛。 到了最后,心中的悲,便成了恨。 书生临死之时,拼命地咳嗽,想要将自己的后悔全部咳出来。 他记得隐先生喊自己“大君”。 他不知道“大君”是什么。 “出来出来啊!” 咳出心头血,咳出五脏六腑,七情六欲,八窍九魂。 书生满面流涕,恨意滔天。 他只知道,他恨极了京都,恨极了这里的所有人。 他恨极了大秦。 若是他的体内,真的有那位大君的魂魄。 他宁愿一死。 下辈子,也要颠覆大秦。 易潇默默起身,动作轻柔穿衣。 莲池之中,拓宽了许多。 魂力并无精进,只是莲池魂海之中,有些许的胀痛。 像是真的多了一个灵魂,栖息在这具身体之中。 魏灵衫坐在床榻对面,她仍然保持着微阖双眸,怀抱双鞘的姿势,只是声音幽幽说道:“醒了?” 易潇嗯了一声,有些吃力地揉了揉肩,大元气剑透支体力的副作用缓缓涌了上来。 “是萧布衣把你带回来的。”郡主大人轻轻说道:“现在整个烽燧都处于出征状态,除了我们俩,其他人都去了烽燧中垒的城主府商议对策。” 易潇微微呲嘴,伸手摘下自己额前的清梦符箓,除了身体的疲乏,精神居然出其的饱满。 “我睡了几天?” “两天两夜。” 小殿下端详着手中翠意盎然的古朴符箓,儒术灵韵饱满,流转,单单是握在手中,心神便安定下来。 “符箓之道,儒家术法。”他轻轻笑道:“二哥有些厉害啊。” 他眯起眼,眼神里捉摸不定。 那场梦境里的一切太过真实。 真实到就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书生的一生。 而在小镇镇口外,隐先生演示“下九流”之术的那一幕,在当时的书生看来,是在太过震撼。 而小殿下如今细细想来,亦是觉得不可思议。 始符大世,佛道儒没落,一直是未解之谜。 若是那个梦真的是当年所发生,那么三教的破灭,居然与大秦的始符皇帝有关? 儒术道法拢合的九种法门,居然真的变成了世界最底层,无人问津的术法。 下九流。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骤然闪过一抹光芒,急急问道:“兽潮怎么样了?!” 郡主大人揉了揉发酸发麻的眉心,声音并不轻松:“二十万兽潮算是‘兵临城下’,只是离烽燧有一段距离,随时可以发动总攻,却只是不断以小规模攻城骚扰,迟迟不肯给个痛快。” 易潇皱起眉头。 “就像是刻意拖着。” 魏灵衫的声音有些怪异:“它们似乎希望齐恕能够把西宁道的援兵,十九道周围的兵力,全都聚拢,等到势均力敌,再发动总攻。” 易潇深吸一口气。 他匆忙穿上莲衣,刚准备推门,便有人从外推门而入。 二殿下声音平静:“躺回去。” 易潇有些愕然。 大殿下,齐恕先生,青衣大神将,还有唐家大小姐,甚至远道而来的苏扶,宋知轻,居然都在屋子外。 萧重鼎笑骂道:“别以为我们会在外面等你,烽燧的事情焦头烂额,大家可没这功夫。” 齐恕先生轻柔说道:“请小殿下伸出一只手。” 易潇不知所措,只能依言照做。 萧布衣一手捧着一只玉瓷碗器,另外一只手探出袖内,微微弹指,叩击在易潇手臂之上,指尖抵住,缓缓下压,隔着小金刚体魄的肌肤压住一颗血滴,一直推到易潇指尖之处,居然“顺理成章”挤出了这一滴鲜血。 取血过程没有一丝痛楚。 小殿下有些微惘,看到二殿下淡然说道:“不要出门。” 城主府的大部分人随着二殿下匆匆离去。 苏扶和宋知轻没有急着离开,留了下来。 苏大少笑眯眯说道:“二殿下刚刚发话了,这几天你就待在这屋子里,哪也别想去。” 易潇至今依是有些茫然。 一头雾水。 城主府的这一趟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看起来风尘仆仆,急着赶路。 取了自己一滴血,为了什么? 易潇想不明白。 他先是看了一眼魏灵衫。 郡主大人摇了摇头:“我这几日陪着你,哪也没去。城主府那,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情。” 苏扶大少爷笑眯眯喊了一声嫂子好,接着收敛笑意,严肃说道:“齐恕先生早先动身的时候留了一封信,所以兰陵城调了一些高手,七大世家都有人来。” “刚刚七大世家赶到城主府的时候,齐恕先生和二殿下彻夜未眠。那两位似乎推演出了什么。”宋大刀鞘接过苏扶的话,挑眉说道:“烽燧的情报我们已经看过了,西域二十万的兽潮推进到了赤土,却没有急着进攻,西宁道和几条道境,都在急着支援,烽燧这边压力很大,实际上却没有迎来想象中那么强大的打击。” 苏扶认真说道:“齐恕先生和二殿下,推演的结果是这场战争,与一个人有莫大的关系。” 他顿了顿,指了指小殿下。 宋知轻柔声道:“二殿下取了你一滴血,要用来推演。兰陵城七大家的这一行人,多是一些颇通下九流之术的奇人。” “二殿下的儒术,我的道术,齐恕先生的杂家之术,钟雪狐的墨家控弦之术,唐门的纵横取物”宋大刀鞘眯起眼,认真说道:“算了算,下九流,基本上算是集齐了。” 易潇嘴唇有些发白发干。 “二殿下反复叮嘱,他不可离开这间屋子。若是有悖,恐天道无常。” 苏大少最后四字的发音刻意加重。 他望向魏灵衫,认真说道:“希望魏姑娘能看住易潇。” 郡主大人面无表情:“我拒绝。” 苏扶早就预料到了魏灵衫会这般言语。 他低声在郡主大人耳边私语了一句。 魏灵衫瞳孔微微收缩。 她有些讶异望向苏扶。 苏扶面上全无笑意。 “一日。”他面色凝重:“就一日。” 魏灵衫皱起眉头,寒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宋知轻和苏扶都离开了府邸。 府邸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易潇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这种所有人都知道,却偏偏自己不知道的感觉,让小殿下觉得很不舒服。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魏灵衫声音温柔:“城主府那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易潇皱起眉头。 郡主大人语调平静:“苏扶跟我说,若是你出去以后,西域那边可能会有难测的手段。” 小殿下沉默了片刻。 魏灵衫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不信轮回,也不信转世的。” 易潇抿紧嘴唇。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不信我自己。” 郡主大人幽幽说道:“你是不是梦见了西妖。” 易潇微怔。 他低垂眉眼,深吸一口气说道:“是。” “瞧你这样子。”魏灵衫笑了笑,“梦见了就梦见了,这有什么?” 小殿下抿唇不说话。 魏灵衫低下头来。 过了许久,她认真一字一句说道:“我也会陪着你。” 这个“也”字,戳人心弦。 下九流。 儒术道法为主,接着便是驳杂的其他流派。 杂家。 阴阳家。 纵横家。 拢共九流。 齐梁七大世家,若是算是钟雪狐,那么八大世家集全。 九流之术的奇人异士,几乎尽在此刻的烽燧城主府。 九流之术的术法,在齐恕的府邸内绽放温和光芒。 一抹又一抹,被齐恕和萧布衣两人合力挤入那盏玉瓷碗中。 雪白的瓷碗,一滴大红鲜血骨碌碌打转。 寻常人的血液,若是遇到了九流之术,自然而然会生出排斥。 这滴血却没有。 无论是儒,还是道,还是杂,还是阴阳,纵横都没有。 这是一滴,糅杂了九流的鲜血,像是鲜血的主人,生前便修行了九流之术。 萧布衣面色平静看着玉瓷内滚动如雷的血珠。 他贴的那张“清梦”符箓,有凝血的功效。 大梦之后,小殿下的魂海发生了变化。 他的体内,凭空无端生出了一滴鲜血。 这滴鲜血便被“清梦”符箓的主人萧布衣觉察,如今逼出,放到了碗中。 那滴鲜血忽然嗤然大响。 城主府内墙壁之上陡然龟裂,四面方墙裂开无数蛛网。 场间的所有人围成一个圈。 萧布衣和齐恕站在最中间。 其余人空出了约莫一丈的距离。 那盏玉瓷器咔嚓一声碎开。 一滴鲜血滴落在地,升腾如烟。 萧布衣和齐恕面无表情,看着这滴费尽心机得到的鲜血,此刻升腾袅袅,化出了自己想要推演的结果。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浮现空中,大袖飘摇。 将整座城主府的府邸空间,全都填满。 有:背着竹篓的年轻画师。 锦帽貂裘的王府少爷。 眉眼清稚的青楼小厮。 浓妆重墨的戏子花旦。 前面八位身影,每一位出场之时,手中必无意外,拎着一只大红雀笼。 第九位,是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 那书生手中已无雀笼。 书生之后,便有一股莫大威压充斥了整间城主府。 诸生九流,皆在足下。 那人面容模糊不清,身姿魁梧,红甲血翎,背着一只雕刻黑龙白凤的狭长剑匣,位居最高,目光睥睨。 威风凛凛。 九世轮回,饱尝世间苦难冷暖。 第十世修成正果。 终于颠覆大秦。 第十世的那人,背后两杆大旗猎猎作响,全力鼓荡那猩红的两字—— 西楚! 第四十一章 过河卒 城主府内。 那十世修行的异相上下浮沉,在西楚霸王背负剑匣出现之后,平空有人以手拍雷,刹那骤响。 原本拉紧窗帘的城主府内,烛火骤然无风自燃,照得府内亮如白昼,十人围绕齐肩,联袂悬浮,以西楚霸王为最中央,重帘纷卷,莲开次第。 一声震耳雷鸣之后—— 恍恍然如梦初醒。 那十人如青天白日的梦幻琉璃一般,不可见也不可闻。 城主府内空空如也,什么也没了。 除了满地碎瓷,裂盏。 先前那一滴取自小殿下手臂内的鲜血,已尽数升腾化作烟气,不见丝毫踪影。 萧布衣和齐恕的面色上说不出的震撼。 遥隔数千里的西关。 与北姑苏道不同。 这里的兽潮规模并不算大,依旧只有三千之数。 在任平生破境之后,那头给西壁垒带来极大困扰的白猿,便已不再是令袁忠诚头疼的存在了。 即便任平生没有破境,头疼的也不会是袁忠诚。 而是刚刚做上西壁垒总督实位的江轻衣。 江轻衣身着一袭古朴到有些黯淡的青甲,站在西壁垒高台的壁鼓前,双手按压在高台城头,意气风发。 他的腰间配了一把同样气质古朴的老剑,是洛阳皇宫内铸剑师所奉的“雏凤”,听名字有些阴柔,是因这柄剑,在十六年前就已铸好,本是送给了凤仙宫主人,故而这些年在凤仙宫的剑龛里雪藏,显得有些陈旧而古老。 如今被黎雨转手赠给江轻衣,这才辗转来到西关。 洛阳的援军已到,十六位出自洛阳皇宫的九品境界高手助阵西关。 再加上数量四万,西关几乎一半数目的十六字营铁甲坐镇,西关在如此强大的守势之下,如一块铁板。 江轻衣深吸一口气,望向身旁的高瘦剑客。 任平生破开九品,以剑道大圆满之姿晋入宗师之境。 一剑斩下攻城白猿头颅,立转战局。 若非如此,在西域兽潮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的骚扰战下,西关想要拖到大额十六字营和洛阳高手的支援,必定会耗费大量的心力。 “报——” “西域的兽潮抵达烽燧赤土,烽燧陷入死战!” “西域兽潮数量在十五万以上!倾巢出动!南下攻城!” “齐梁第二神将王落重伤!” “包括西宁道在内的三条道境开始调兵,数量不可知,在十万以上,准备与妖族死战!” 一条又一条北姑苏道烽燧的消息,从缥缈坡军营的后方传来,先传入袁忠诚耳中,再传入江轻衣手里,西壁垒作为前线,有必要第一时间知道敌手的动向。 江轻衣眯起眼。 持续骚扰了很久的那股兽潮,每次损失不过半,便尽数后退。 而最近几天,则是根本没有出现。 当兽潮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妖族倾巢南下的消息,便传到了西关军营之中。 江轻衣心头若有所思。 难怪 西域已经调动了全部的力量,去攻打烽燧。 既然选择了破城,西壁垒自然置于作壁上观的位置,西域连三千的兽潮,试着对西关的威胁之中找到些许机会,都懒得去尝试。 只是这些妖族,太小觑自己的魄力了。 江轻衣成名已久。 这一年来,西域送到西壁垒口中任其刀俎的妖兽尸骨,不说一万,也有八千。 江轻衣踩着雪域的妖族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位置,又怎可能会留给妖族一条完全无虞的后路? 敌进我退。 敌退我进。 你妖族不打我。 那便到了我打你的时候。 “传我命令。” 双手扶在西关城头的青甲儒将,声音慢条斯理:“派三营出关,随我赴西域。” 他的身后,多了许多身影。 西关本是铁板一块。 或者说,先前的西关。 现在的西关,不再是了。 为了提防西域的大规模兽潮,未雨绸缪,即便是袁忠诚,也不得不接受北魏调集而来的力量。 那么西关的血液,便不再纯粹。 当一个人的血液都不能保持纯粹,其中难免会有驳杂的念头。 这一批来自洛阳的官员,大多以江轻衣为拥簇,在“南齐恕北轻衣”的大势所趋之下,南北两朝的无数寒门子弟,都以齐恕江轻衣作为标碑。 袁忠诚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 他希望西关是一个纯粹的西关,不要掺夹上北魏官场上的那一套。 不过袁四指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要江轻衣保持着自己的那份纯粹,那么身下所用之人,再是驳杂也无所谓,驭人之术,不比修行简单。 江轻衣的剑道虽还稚嫩,驭人之术已不稚嫩。 他说完那一句“赴西域”之后,语气便稍稍停顿。 这位儒将仪态平静,眉尖轻柔,舌底绽春雷,语速压得极慢:“谁赞成?谁反对?” 众座寂静。 有两人面色难看。 一人浑身如粘蚁虫,站立不安,此刻双手笼在袖内,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声音艰难涩道:“在下认为不妥。” 江轻衣抑扬顿挫哦了一声,这一声带着些许的疑惑。 他认得此人。 是洛阳六部先前的工部员外郎,在前些时候得了天大机遇,晋升了雷霆城总督。 这一次西关调遣,北魏三十六城,有相邻十城调遣了总督级别的督战人员。 雷霆城地处北魏北原交接,相邻西关,隔得不算太远。 那位雷霆城的女城主似乎不愿意出远门,于是便派遣了这位当年人微言轻的“工部员外郎”,来参与这次西关守垒之战。 郭攸之眯起眼,一字一句,认真重复了一遍:“在下认为不妥。” 他深吸一口气。 事实上,即便他当上了雷霆城总督,说话也并没有增加太多的分量。 雷霆城的那位城主,在外人看来,着实算不得一位雄才大略的城主,终日饮酒作乐,焚琴煮鹤,虚度光阴。 只是郭攸之知道,柳儒士在闭了城主府府邸大门之后,便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那位城主大人的修行功法,似乎比北魏大部分森罗道殿会的成员来得更要神秘,郭攸之见过柳儒士寥寥的几次出手,恐怕只差一步,就要抵达元力出窍的九品层次。 须知,当年这个女子,在洛阳是名动天下的花魁,身上未有半分修为。 只不过区区几年,便已是云壤之别。 郭攸之不知道这个女人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城主如此,他没有理由不藏拙。 柳儒士素日里待他极好,轮得到雷霆城的造化,便第一个交予郭攸之处理,若是郭攸之看得上,便大可拿去,若是看不上,再将机遇轮给其他人。 雷霆城总督的虚名,说大不大,但比起工部员外郎要强上太多。 这只是一个跳板罢了。 郭攸之心知肚明,也心怀感激。 他深吸一口气。 此行来到西关,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江大人。” 郭攸之先是轻轻说了第一句,再之后的话,便经过了很久的思考。 “西关输不起。” 他知道江轻衣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是天才绝不过分。 在一连串痛击西域妖族的辉煌战绩之下,整个西关都对这位年轻的青甲儒将服服帖帖。 前有西关白袍王爷的旧部死心塌地。 后有洛阳皇宫的那两位暗地扶持。 这样的资源堆叠加身,本身又是一位天才,有什么理由,不焕发光芒? 腰配“凤雏”,脚底累累妖骨,此刻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击前方退散之势的兽潮? 郭攸之咬牙说道:“窃以为,穷寇莫追。” “西域撤军,看似直击齐梁,若是留有后手,西关遭到埋伏,该如何自处?如今局势,我等只需隔岸观火,学这三年的烽燧萧重鼎,只守不攻,兽潮来袭我们便打,兽潮退却我们便守,这是万无一失的万全法。” 江轻衣嗯了一声。 “三营分上中下三条路,在场主将,你,你,你,随我出关。”江轻衣语气一如既往,并不显得霸道,却令人无法拒绝,点了场间的三位主将,其中并不包括郭攸之。 “有没有意见?” 江轻衣先是问了那三人,三位战意沸腾的主将早已等待极久,领命而去,各自率领一营,下城楼,准备出关集结军伍。 最后江轻衣留下了当时面色难看的两人。 直接出言反对的是郭攸之,保持沉默的那人叫董允。 任平生自始至终怀中抱剑,一言不发。 董允和郭攸之面色难看。 江轻衣回头望了一眼西关外的浩袤雪线,平静说道:“这战必须要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青甲儒将低垂眉眼,对着身后的两人缓缓说道:“你们不在我的位置,不知道这个位置究竟要面临多大的压力。烽燧的萧重鼎可以守城,而我不行。” “西关在等我下一个大胜的战报。” “洛阳在等我杀敌凯旋的消息。” 江轻衣揉了揉发麻的脸,道:“北魏迫切的需要一个能够扛鼎的人物站起来,接替白袍儿藩王的位置,所以就有了我。” “南齐恕,北轻衣。”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我只当这句话,是个笑话。” 兰陵城可以将齐恕雪藏这么多年。 但洛阳不可以。 为何? 齐梁在养剑,把剑蓄养在鞘内,最后一刻再出鞘。 所以齐恕可以养神,可以休息,可以有一条又一条的退路。 在齐恕面前的棋子,是整个齐梁十九道,是春秋以来的最大得胜者,子力雄厚,进可攻,退可守,即便如今面临烽燧的二十万兽潮,也有一搏之力。 而江轻衣就只有一条路。 他是北魏的过河卒。 只可前进,不可后退。 第四十二章 她只有一人 西关西壁垒大开! 城主府上空壁鼓雷鸣,恍恍扫清阴云,三条长线分上中下递自而出,铁骑踏地如洪流。 青甲儒将端坐马背,身旁的瘦削剑客并不骑乘马匹,而是气息悠长,一只手轻柔扶在江轻衣马匹头颅一侧,双足不断踩踏地面,两鬓长发不断飘溢起伏。 任平生晋入宗师境界不久。 他素来有养剑的习惯,一身剑意,正需锤炼。所谓千锤百炼,日日不缀,如今即便赶路,依旧半阖眸子,似睡似醒,背后九恨剑匣随鬓发一同起伏。 三路大军向着西域进发的速度并不算快。 至少江轻衣的中路线并不算快,三军相隔不过数里,若有谁率先遭遇埋伏,亦可全身而退。 董允和郭攸之两人都是文将。 江轻衣钦点的那三位武将去了三路长线,而董允和郭攸之,则是各自小心翼翼骑在战马之上,跟在江轻衣两旁。 “这是西关的战马,与北魏内土的不同,性子极烈,需小心翼翼驾驭,否则容易跌下马来。”行路速度不快也不慢的青甲年轻儒将,瞥了一眼与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两人:“二位似乎并不愿意随我一同?” 董允保持沉默。 郭攸之低声说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一国之大,武将冲锋陷阵,杀敌饮血;文士坐在幕后,指点出策;这算是各司其职。”郭攸之眯起眼,认真说道:“江大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郭某自认不如,可郭某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上了沙场,真遇上了妖兽,便只能葬身此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道:“郭某并不畏死,可若是郭某死在沙场前线,难免浪费了北魏一颗大好头颅。” 江轻衣笑了笑。 这话若是放在两年前,他的确不知该怎么回应。 此刻的他笑了笑,却也只是笑了笑。 董允忽然开口说道:“再行三里,就出了西关边陲,到了如今山海经笼罩的西域范围。” 西壁垒外与烽燧一样,有一片缓冲区域。 类似于烽燧长城外的“赤土”。 不久前从西域虎口脱险的斥候营子弟,便是从这条长线外逃了回来。 江轻衣声音不大,却清楚可闻:“当时逃回的那位斥候营兄弟,回来以后留了那份情报,之后被火速送到了缥缈坡治疗伤势。” “再之后。” 江轻衣语调木然:“不过十二个时辰,便气绝身亡。” 郭攸之猛然收缩瞳孔。 他有些愕然望向身旁的西壁垒总督大人。 “有些蹊跷,是不是?”江轻衣唇角微微扬起,若有所思说道:“他回到西关,就是为了传回来这个消息,就像是有人为了派遣他回来,只为了传回这封信。” “所以他做到了,能从几百里的大雪原顺利脱逃。” “即便是妖族的《山海经》,也没能留下他的命。” 江轻衣眯起眼,缓缓道:“说他福大命大,可回到西关之后,便死在了缥缈坡,可世间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郭攸之抿了抿嘴唇。 他听到那位明显在战火中洗去了稚嫩气质的儒将,平静开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郭攸之——” 恍惚。 “你觉得这个名字的主人,应在北魏的庙堂之上,最好是在洛阳皇都内,受万人敬仰,服饰上至少要能纹上孔雀,最好是仙鹤。”江轻衣慢条斯理说道:“然后这样,就算是尽到了自己应尽的地步,再去替陛下分担忧虑,治理北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这颗头颅,算是能死得安分其所是吧?” 郭攸之微微张口。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否认,的确是这样。 谁不愿这样? 他不是一个虚伪的人。 所以他没有摇头,只是声音很低,诚挚说道:“是。” 江轻衣笑了笑:“我也这么想的。” 郭攸之微微一怔。 “北魏有十万里浮土,四大关峡。” “有百万将士!” 江轻衣漠然问了一句:“那可是读了书,就该去洛阳?提了剑,就该去边关送死?” 郭攸之摇了摇头。 不是这个理。 “听好了郭攸之,董允!” 江轻衣缓缓提高声音。 “我知道你们与其他人不一样。” “你们多了一个叫脑子的东西。” “但你们把战争想得太美好了。” “当一座城池被包围的时候,不仅仅是将士,连里面的老人与妇女,都要提起武器,更何况是书生?” “你们觉得我不讲道理?” “我就是不讲道理。” “这世上哪来的道理?!” “你们来到了西关,就要接受西关的道理——” 这句话滚动如雷。 整列军队都能听见。 “我西关男儿无论文武,都要佩剑!都要出征!” “生便生!死便死!” 江轻衣声音冷冽,接着猛然压低,压到只有几人能够听到的程度。 “二位西关正是缺人的时候,如今来了,就别想着再回去了。” 郭攸之和董允二人,面色呆滞,怔怔看着那位迅速变脸的年轻青甲儒将。 这几声吼,已将两人喊住,一面懵然。 江轻衣恢复了满脸温柔笑意。 “洛阳那的日子,哪有西关好?”他笑眯眯说道:“西关有打不完的仗,还有赚不完的功勋,就这么定了,片刻之后二位分开,各领一营,算是练手。” 江轻衣语速不减,继续压低声音,算是说了一个小秘密。 “在西关,若想服众,便只能如此。” 他细眯双眸,狭长眸光流转,“一营一千,拢共三千,这仗势追击太少,送命还差不多,我既是敢出阵,便不会让西关失了阵营。” 郭攸之这才恍然大悟。 眼前的青甲儒将,当真是滴水不漏。 “洛阳那边等着我的消息,西关同样如此。”江轻衣轻轻说道:“西关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干瞪着。” “这一趟,若是遇到了兽潮,我们便退。” “若是遇不上兽潮”江轻衣挑了挑眉尖,“我便要弄清楚一件事情。” 单手轻轻扶在马匹头颅一侧的任平生,足底猛然停步。 冻土黄沙嗤然溅开。 江轻衣猛然抬起一臂。 “停——” 整截大军随任平生停步,以及江轻衣的抬臂手势,而缓缓停下前进之势。 江轻衣望向远方。 一条长线相隔。 远方是连绵的雪域。 西域。妖族。 青甲儒将翻身下马。 “那个斥候就是从这里开始逃出西域,然后被西关的守将发现的。”江轻衣挑了挑眉:“西域的山海经,可以隔绝妖族气息。” “我有一事想不清楚,如今必须要弄清楚” 江轻衣话音未落。 一直保持沉默的董允,轻轻开口道:“八尺山离这还有多远?” 江轻衣没有抬头,低下身子,捻起一把碎土,细细揉捏。 “很远。非常远。” 江轻衣目光游离在碎土之上。 “如果西关想要打上八尺山,单单是大部队的推进,就需要前行数十天。” 董允犹豫片刻,开口:“那山海经能笼罩多大的范围?” 年轻青甲儒将皱了皱眉。 他摇了摇头,有些微惘:“我我不清楚。” 任平生解释说道:“按理说,应是不能从八尺山笼罩到西关边陲。” 董允低垂眉眼,学江轻衣一样,拈了一些碎土,搁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他皱了皱眉,并没有发现不同之处。 “江大人,是在怀疑什么?”郭攸之同样蹲下身子,捏起碎土,细细揉碎,发觉并无不同。 江轻衣瞥了一眼郭攸之:“你没有修为,闻不出妖气。” 任平生接过江轻衣的话,幽幽说道:“轻衣怀疑,赤土之外有大妖来过,在那个斥候的体内种下了蛊。自始至终,那个斥候都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是以斑斑血迹写了一封长信。信里的内容,便只有一句寥寥的‘二十万兽潮南下’。” 郭攸之面色凝重。 任平生继续说道:“但这里并没有妖气溢出的痕迹。” 他望向远方,皱眉道:“若是再向前,有山海经隔绝,应也无法察觉到妖气。” 江轻衣嗯了一声。 他望向远方。 皱起眉头。 “我怀疑,那封信,是一个误导。” “可的的确确,信上的情报是真的。” “西域的二十万兽潮,全都南下去打烽燧了。” 江轻衣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捋清思路。 他有些想不明白。 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董允。” “郭攸之。” 他轻声说道:“你们一人一营。我们回府再做商议。” 三营长阵。 江轻衣看着三营长阵如鱼攒动,开始缓慢行动。 他脑海里有一根弦搭不上。 为何边陲线一丝妖气也无? 等等有淡淡妖气还算正常,又怎么可能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 此刻灵光闪动。 脑海里轰然一声! 江轻衣猛然睁开双眼。 想通了一切的江轻衣,发觉自己醒悟的太晚。 身旁任平生面色凝重,低喝了一声。 “有人来了。” 远方浩渺雪域。 有一道火红身影,拖曳漫天大雪,赤足踩踏大地,轰隆隆拽动漫天大雪。 从远方而来。 冲向西壁垒外的千军万马。 她只有一人。 第四十三章 两柄剑 那道火红身影的速度快得惊人。 只是一刹那,便从西域西关边陲的线外,砸向了三营大军之中,梁凉**双足猛然止住前进势头,单脚踏出踩向大雪地,轰然一声雪气四溢,漫天大雪沸腾,无形虚炎随之起舞。 任平生背负剑匣,此刻轻柔拍在马腮一侧的手掌微微使劲,使得江轻衣座下马匹受惊跳起,迅速向着队伍后方窜去。 “结阵——” 江轻衣高吼的声音响彻西关边陲。 三营大军,中线迅速调整,上下两条长线,在听到这声高吼之后,已以最快的速度向其靠拢。 郭攸之和董允极为诧异,刚刚回到阵中。 当他们的目光挪向了上一刹那还在远处,下一刹那已经极为彪悍冲向中线千人大军的那个红衣女子,便猛然想到了那位西域妖族之主。 山海经的主人。 两个人脑海里几乎是同一时间,搭上了与江轻衣一样的那根弦。 为什么西域边陲没有妖气? 山海经可以屏蔽妖气。 谁也不敢想,手持山海经的那个女人,居然疯了一般,真的亲身莅临西关边陲。 看这个架势 难不成是要一人尝试破垒? 郭攸之和董允想也不敢想。 他们无法理解妖孽的世界。 令人他们睚呲欲裂的,是那个大红身影冲向大军之中,先是撞上了一位瘦削剑客,将那位瘦削剑客,连人带剑匣,直接撞得砸入黑甲潮水之中。 任平生横在胸前的九恨剑匣几乎快要碎裂干净。 他鬓角两缕黑发刹那化白,体内抱丹圆满的剑气,不再固守体内。 宗师之境。 瘦削剑客双手震碎九恨剑匣两端,攥拢剑鞘两端。 九恨剑匣对面的那个红衣女人不缓不慢收缩那只压在剑匣上,如今无处安放的素白玉手。 西妖面色平静,环顾一周。 她已推入中线后部。 眼前的瘦削剑客,比在南海圣会见面之时还要强上些许。 不过并无大碍。 梁凉微微舒展五指,指尖掠出一缕极其微弱的狭长火焰。 若是不仔细去看,那缕缠绕指尖的火焰,便与微风没有任何区别。 朱雀虚炎。 一人一妖,便直接在大营之中厮杀开来。 西妖骤然一步踏出,纤白**的足底,无形虚炎崩裂开来,这些火光与指尖缠绕的并不相同,只是闪逝即失,宛若铁匠凿击剑器时铜炉溅射的赤焰。 西域八尺山上的大妖,体魄受血统影响,远古时候的妖族大圣,无一例外的都是体魄超然的大修行者,血裔遗传,便是如此。 梁凉的体魄在这一世已开到了大金刚境界,比之如今人类炼体者之中最强的佛门青石,也丝毫不落下风。 一拳一脚,一掌一指,每每递出,若是有物事相阻,便直接被体表无形渗出溅开的虚炎融化。 西妖连连踏出十步。 任平生便退后十步。 梁凉的足底,用力极其深厚,火光崩开,却没有半点向周边溢散的迹象。 这十步踏出,方圆十丈已无大雪。 燎原大火以两人为圆心,梁凉每踏一步,大火势头便猛烈拔高一分。 朱雀虚炎万物可焚。 江轻衣高喝那一声结阵之后,额头渗出冷汗,三营大军迅速靠拢,却给阵中的那两人留出了一个极大的空间。 江轻衣知道这无形火焰的恐怖之处。 在南海荒域,这位西域妖主,曾以这朱雀虚炎的诡异手段,轻松诛杀荒域大小魔头。 当时荒域上百座山头的魔头齐齐苏醒,若是这个红衣女人不顾麾下,一心奔袭,说不定真的可以以一己之力,就这么杀出南海。 江轻衣一直头疼的,便是西妖亲自冲阵,率领西域大军前来。 以西妖的冲阵能力,如今北魏 真的无人可挡。 天下五位妖孽。 东君西妖北仙南圣中菩萨。 北魏一尊也不占。 齐梁好歹还有一位大榕寺的转世菩萨,在烽燧大战中,哪怕对上了宗师境界的西域妖孽,只要请动那位大榕寺监院,还可以有一战之力。 北魏,就只能以人海战术硬填。 江轻衣曾经苦思冥想,却始终不得答案。 那位钟家家主,据说是八大国期间的妖孽人物,有伏圣戒在手,晋入宗师也有一段时间,若是能调来西关,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只是想要在正面的对攻之中,赢下如今的西妖 太难。 即便是想要抗衡,凭借钟玉圣,在单挑之中,仍然是一件有些痴心妄想的事情。 春秋大世的妖孽,势头冲得极猛。 若是北魏能够请来当初剑主大人的弟子叶小楼,或者是隐谷的东君,在正面对弈之下,这两人之中的任意一人,都不会输给西妖。 王对王,将对将。 只是如今,在浩袤的雪线一边,西域的大雪原一片寂静。 就只有一人。 西域的王来了。 西关没有王。 西关有无数将,还有更多的兵。 九恨嗤然裂出无数火光。 这柄饱受苦难的长剑,剑身像是回归熔炉,重新铸造,龟裂出无数细碎纹痕,在与梁凉身体对碰的一刹那,便好似千锤百炼之后,剑身龟裂不堪,几乎快要碎开。 只是任平生的剑气反复流转。 梁凉大金刚体魄砸在剑身之上便立即被弹开。 剑身重新恢复无暇。 西妖面无表情,双手各自呈锤,暴雨梨花砸向任平生。 任平生以剑来抵。 一刹那剑气流转九千里,九恨龟裂再痊愈,火光四溅,灼人眼眸,不能直视。 两道身影粘附在一起。 被西妖砸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任平生,体内气息已经悠长,毫无紊乱,看样子似乎还能撑住极久。 但只有他知道。 梁凉的对攻极为消磨精气神。 那位西域之主依旧精神熠熠,愈是锤手,愈是精神抖擞。 她孤身来到西关,哪里是想要一人攻城? 朱雀虚炎化开界限,三营大军只能干瞪眼,给两人割出空间。 她想要做的,就是锤杀西关的最强战力! 不管任平生的剑气再如何强盛,都只能被迫提起精神迎战。 西妖一锤又一锤,换做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九品,除了小殿下,早已被锤杀成泥。 宗师之境的元气绵延漫长,是九品的数十上百倍,天壤之别。 可短短十个呼吸,任平生的元气溪流便缩减整整一大截! 毫无技巧可言。 梁凉眉尖挑起,那缕缠绕指尖的火焰嗤然大盛。 她指尖短短一息,便弹击九恨剑身七十九下,七十九下的火光在一刹那崩开。 她就是要在三军阵前,硬生生锤杀任平生。 然后飘身掠去,凭借山海经再重新回到西域。 西妖冷笑一声,看对面男人无比吃力,拿自己已经耗去一大截的元气,去抵消自己的朱雀虚炎。 能奈我何? 先断其剑,再断其骨。 最后掳去人头。 杀了任平生,便等于折了西关最锋锐的那柄剑。 西关没有一位能打的。 北魏也没有。 即便森罗道的女阎王来了西域,也不够自己指杀。 她双目猩红之气缠绕,奔袭数里来到西关边陲的那一口气,此刻快要到了尽头,反复捶打九恨,依旧没有在第一时间砸碎那柄破剑,让她的心境有些烦躁。 任平生的一口气息不如西妖绵长,但胜在后发后换。 他终于等到了梁凉的换气之时。 却没有第一时间递剑而出,反客为主。 而是微微抖腕。 漫天剑气呼啸而来。 远方数里地外的西壁垒壁鼓上空,日月星辰骤然黯淡。 有一位瘦削剑客,日日夜夜在此练剑,已有数年。 大日,大云,大阴,大雨,大雪,大雷。 从未间断。 剑气藏在壁鼓之中。 此刻九恨长鸣—— 西壁垒的壁鼓同样长鸣。 西壁垒的九垒,大门全部洞开。 数之不清的潮水一般的黑甲涌出。 此刻“缓慢”出城。 十六字营,白袍黎青花了十六年功夫养出的精锐之师。 南北两岸,若论战场杀伐之力,恐怕在齐梁十九道,北魏四大关之中,十六字营都要排在前三。 甚至是魁首。 西壁垒的壁鼓长鸣,接着便是门垒大开。 总督大人如今身在西关边陲之境,而只有遇险之时,任平生大人的九恨才会引动壁鼓。 此时可能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隔着一段距离,似乎并没有兽潮来袭,目力最好的几位大人看清了那道燎原的火红身影。 再加上遥远边陲,大雪之中,传来了一声愤怒的朱雀戾鸣。 便再没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三营阵中。 梁凉仰天长啸。 她一巴掌攥拢九恨,另外一掌几乎已经落在了任平生的天灵盖上。 九恨并没有断。 这柄剑的韧性出其的好。 而那一掌也没有落实在任平生的头顶。 一柄穿越一营距离的古朴长剑,此刻半尺出鞘,剑面震颤,一层又一层绵延浑厚元气流转,与西妖按压的手掌不断交叠,迸出一蓬又一蓬火光。 任平生双手御剑,抵住一掌。 腹中还有一口剑气。 便以剑气驭剑,抵住另一掌。 一人驾驭两柄剑。 一柄九恨。 还有一柄,名为凤雏。 第四十四章 妖蛊 九恨在下,凤雏在上。 任平生一人驾驭两剑,元力运转,两柄长剑上下同颤,震得梁凉手指不能攥拢剑身,微微松开一线,接着整个身子不退反进,欺身而前。 须知妖族大金刚体魄,近战无敌。 剑修的剑若是不够锋利,便要死在大金刚体魄之下。 随便一掌一指,沾到了肉身肌肤,都可能要了任平生的性命。 瘦削剑客面无表情,九恨凤雏两剑剑气冠绝云霄,沙场大雪抛飞,尘土四溢,他双手死死攥紧剑柄,龙行虎步,如气吞山河的剑中皇帝重临宝座,两剑劈斩快如乱麻,叮叮当当爆发出脆耳的斩铁声音。 两朵莲花般白皙的手臂缭绕赤红火焰,挥舞而出,漫天手臂虚影,居然有了凝实的迹象。 梁凉面色凝重盯着这位剑气满溢的北魏剑道宗师,发现自己居然还是低估了他。 剑修一般只修一把剑。 而任平生居然修了两把。 不可思议的是,那柄后发先至的凤雏,居然与九恨一样,在任平生手中,抵达了圆融如意的境界。 任平生一人可挡两人,一剑可挡两剑。 这位西关剑道翘楚,如今可坐稳北魏剑道第一人的位置。 西妖深吸一口气,双臂火焰震颤,她微微后撤,单手虚握,漫天大火浓缩成一点,随她舒展开来的手臂延长至一条长线。 一杆长枪被她攥住,接着扭腰提胯。 崩枪! 那杆大枪的劲气流转,纯粹由无形虚炎凝聚的枪身如孔雀开屏,螺旋的气流嗤然崩开。 任平生悍然递出九恨。 再递出凤雏。 两剑先后递出,九恨与枪尖狠狠地碰撞。 盛大火宴绽放于剑尖与枪尖碰撞的平面之上,耀人眼目,不能直视。 接着便是凤雏砸下! 短暂的失聪失明—— 移转大军后方,借出那柄凤雏,此刻远远在马背上眺望的江轻衣,面色骤然苍白,喷出一口鲜血。 他依旧不曾挪开目光。 江轻衣双手狠狠抬起,在面前抹过,元气流转,强行将自己从失聪失明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 大军空出的那片空白之中,有两道身影各自倒跌飞出。 任平生两条手臂布条全部碎裂,手臂已经扭曲两圈,血肉模糊不成形状,整个身子狠狠抛出,满面鲜血淋漓,凤雏和九恨铮然一声在高空之中弹飞,化为两道疾影,下一刹那钉入大地。 火海溃散之中,同样有一道吃了大亏的火红身影。 梁凉同样满面鲜血,双臂如麻花一般拧了一圈,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只不过这位西域大圣在半空之中便恢复了平衡,肩头微抖,两条手臂便恢复如初,再度拧腰,脚尖狠踏大地,没有向着任平生的方向掠去,保持面对姿势向后掠去。 她看到了西关出关的大军。 若是被人海战术拖住,她便要陨落在这条西关边陲。 容不得再战。 一路转战,虚炎迸发,千军万马之中硬生生拱开一条退路。 西妖一直面对江轻衣。 她满面鲜血,抬起一手,抹了抹面颊,揭下一片本该如玉瓷般完美无瑕的面颊肌肤,拿红袖将鲜血擦拭干净之后重新贴了回去。 江轻衣接过了跌飞出去的任平生。 他盯紧西妖,并不发话。 直到那位大圣最后狠狠扭头,那半张侧脸上露出了极其不甘的神情,转身抬袖,两拨大火铺天盖地,轰然砸向十六字营黑甲,排山倒海中轻易杀出一条退路,最后退入西域边陲那一边,火红消弭,再也不见。 郭攸之和董允已经赶到了身边。 西关的十六字营完成了汇合。 四万大军。 江轻衣反复深呼吸,颤手探了探任平生鼻息。 瘦削剑客艰难说道:“放心,我并无大碍。” 与西妖硬撼一式,两人各有盈亏。 任平生亏在体魄,若同样是大金刚体魄,九恨凤雏两剑叠加,第一剑破西妖长枪,第二剑破西妖护体虚炎,最终只是反震落在自己身上,算是便占了天大便宜。 只可惜西妖有虚炎缭绕。 自己引动西壁垒壁鼓潜藏数年的剑气,依旧只是换了一个均势。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沙哑说道:“她轻敌了,应也受了不轻的伤凤雏九恨剑气入体,这位西域主人至少要休养一段时间。” 任平生看到江轻衣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任平生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听到身旁男人沉寂片刻,忽然高声喊道:“十六字营——” “随我西伐!” 震撼。 任平生愕然抬起头来。 江轻衣面色平静,轻声说道:“西域主人受了伤,西域大军去了齐梁” 青甲儒将瞥了一眼,自己身后雄姿英发的大军雄师。 他一字一句说道:“西关还有什么理由干等着?” 江轻衣环顾一圈,看到了董允和郭攸之两人同样愕然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 “不能等了” 年轻的凤雏,微微吸掌,从地上拔出凤雏,端入手中轻轻摩挲。 摸上凤雏之时,不知为何,他心中便生出了些许烦躁。 还有一阵隐隐的不安。 “都说谋定而后动。” “可我一天也等不了。” “一个时辰也等不了。” 江轻衣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迫切,焦急,来自于什么。 是自己渴求打上妖域的冲动? 还是那位西域大圣逃亡之时的那一瞥? 那隐藏极好的不甘意味,被自己看在了眼底。 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只知道,眼前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江轻衣那一句“西域大圣受了伤,西域大军去了齐梁”,令董允和郭攸之二人的话憋在了嘴里。 是了。 那位西域主人受了伤。 西域的二十万兽潮去了齐梁。 还有什么理由不西伐? 董允而郭攸之两人只是新人,四万大军尽出,北魏洛阳的十六位大高手联袂而出,九垒大军,西壁垒几乎倾巢而动。 不再守城,而是打入西关。 任平生深深望向江轻衣,他想说些什么,想劝一下江轻衣仔细斟酌再行动,可话到唇边,居然没法说出口。 他隐隐觉得,此行并不安稳。 他低垂眉眼,沉闷咳嗽一声,微微抬袖,钉入大地的九恨重新飞回手中,剑匣已碎,他便将九恨插入鞘中别在腰间。 “平生无话可说。” 他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道:“唯保轻衣平安。” 西关与洛阳之间有一条直线。 交接之点,有一个小镇,名叫乌乌镇。 缥缈坡军营里的那位袁大人,今日不在缥缈坡内审阅披奏。 如今西关事务繁忙,正值多事之秋,容不得有分毫的差错。 只是袁忠诚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乌乌镇的小酒馆,袁忠诚翻身下马,推帘而入,整间酒馆空空无人,早已被缥缈坡的人马清空。 酒馆内有两人。 一男一女。 紫袍外罩了一件宽大黑衣,隐隐只露些许袖头的大国师,笑意盈盈,望着这位多年终于肯向洛阳稍微低头的男人。 西关的压力太大了。 想要独立门户,已经变成了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袁忠诚深吸一口气,坐在对面。 他先是有些忌惮地瞥了一眼坐在大国师身旁的漂亮女人。 那位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森罗道大殿下,此刻木然托腮,眼里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酒馆内安静了那么片刻。 “你听说过妖蛊么?” 紫袍大国师袖内滑出了一张古旧的纸张。 袁忠诚当然认得这封信谏。 是那位斥候跨越千山万水送来的信谏。 里面承载着妖族二十万大军南下的讯息。 他当时花了半柱香的时间,看了第一遍。 又花了半个时辰,看了第二遍。 这封信谏值得他看这么久,自然不可能,里面只有一句话。 而里面,确确实实只有一行文字。 可这封信谏的本身,比一行文字的内容要大得多。 他第一遍看信的时候,并无异常。 第二遍却嗅到了极淡的妖气。 那位斥候的修为只有七品,身上没有妖气。 若是路上遭遇了埋伏,便不可能安然回到西壁垒。 不过十二个时辰。 那位斥候,就死在了缥缈坡内。 死得不讲道理。 不得治愈,暴毙而亡。 于是这件事情,便显得有些古怪,离谱了。 可袁忠诚回到军营之后,无论花再多的时间去摩挲,揣度,尝试,等待,最终都无法再嗅到那极淡的妖气。 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更像是袁忠诚自己的错觉。 袁四指是个自信到有些自负的人。 他的世界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封信谏的妖气,与这个斥候的死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越是得不到答案,就越是焦躁。 越是焦躁,越是无法得解。 最后他把这封信,送到了洛阳。 送到了眼前紫衣男人的手里。 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答案很简单。” 玄上宇微笑说道:“是妖族的蛊术。下蛊的是个厉害家伙。” “蛊术,算不得多么高明的术法。” 紫袍大国师轻轻说道:“但有些时候,它可以左右人的心神。” 微微停顿。 玄上宇面容平静:“西壁垒要出大事了。” 第四十五章 妖气冲天 “西壁垒要破了。” 这是齐恕从城主府内出来,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唯一一句话。 满座皆惊。 八大家的奇人异士尽入城主府,出来以后,各个缄口如**。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城主府里看到了什么。 城主府内的所有人,都怀揣下九流之术。 以萧布衣的儒术为主,将下九流揉合在一起,去辅佐齐恕的杂家推演之术。 二殿下接过齐恕的话。 他面色有些苍白,低声说道:“让西宁道,北姑苏道,这两条道境的甲士,都驻守边线,不要过来支援了。” “烽燧,不能再守了。” “我们撤出去。” 极静。 接着是极闹。 轩然大波揭开,烽燧的高层赫然大惊,彼此喧闹散开,不过刹那,一声重响,一切重归寂静。 大殿下虽不明白城主府里发生了什么,但他相信二殿下的判断,手中攥紧烽燧大戟,狠狠向地面擂下。 黄钟大吕砰然一声。 所有人噤若寒蝉。 萧重鼎面色漠然扫视一圈,动作温柔,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萧布衣肩头。 心力耗费极大的二殿下神情疲倦,笑着轻声说了一句谢了,便向着小殿下的府邸行去。 除了齐恕同行以外,其他人都被安排负责组织人马撤出烽燧的任务,大大小小,要在七天之内完成。 小殿下盘坐在房间内。 魏灵衫陪着他。 两个人安静等待了整整一天。 易潇在等萧布衣和齐恕的推演结果。 他不知道,为何推演之中,自己要缩在这间屋内,不允许出门。 直到房门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就只有两个人。 萧布衣推开门后,没有第一时间进门,而是踮起脚尖,取下了一个挂在门前屋檐下的紫色锦囊。 “这是锁麟囊。”二殿下的身后,齐恕声音有些沙哑:“天机一线,锁在囊中。” 郡主大人眉头微蹙。 她倒是听说过锁麟囊。 春秋之前,南北两岸,女儿出嫁之前,都会得到一个纹绣麒麟的锦袋,里面装上珠宝首饰,希望女儿婚后早得贵子。 这便是锁麟囊的由来。 唐家堡已破。 唐家老爷子仙逝之前,留给唐小蛮的,就只有这么一个锁麟囊。 以唐家的财力,自然不会屑于在囊中去装上区区的珠宝首饰。 这个锁麟囊中,锁的便是一线天机。 唐门的纵横之术,捭阖天下,隔空取物,可称为盗。 盗取一线天机。 锁在麒麟囊中。 下九流之中以儒术为尊,萧布衣自然可以驱使纵横之道的锁麟囊。 他早在来前,就将这个锦囊挂在了小殿下的屋檐一角。 行走中原两年,二殿下和唐家大小姐两人逍遥世间,无人知其动向,无从推演,便是锁麟囊屏蔽了一线天机,不可泄露。 除非是紫袍大国师玄上宇,以自身寿元作为代价,耗费心力强行催动玄术,才可能算出萧布衣的动向。 这是唐家先祖代代相传的宝物。 文钟武唐,北唐门粗中有细,纵横之术逐渐没落,对于传家之宝,却是保管得极好。 这只锁麟囊挂在屋檐一角,锁死易潇一线天机。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城主府中,取了易潇一滴鲜血,受到了多大的反噬。 这滴鲜血浮现出了小殿下的十世修行。 而第十世,那位霸王的虚幻影像幽幽浮现,城主府的几位奇人便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 青瓷碎裂,鲜血蒸发。 齐恕面色复杂,望向易潇。 他以杂家术法不眠不休推演了一天一夜,所求本只是西域的战局,可最终无论如何推演,都避不开一人。 小殿下。 再以小殿下为中心进行推演。 便发现了一个骇人的真相。 萧布衣捋了捋思路。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坐在易潇的床榻。 萧布衣不说话,齐恕也不说话。 小殿下和魏灵衫保持着沉默。 过了很久。 萧布衣声音沙哑,听起来让易潇吓了一跳。 像是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这个男人究竟耗费了多大的力气,取走那一滴鲜血之后,又经历了什么? 他幽幽说了三个字:“锁麟囊” 接着便是一字一句的心有余悸。 “保了我们一条性命。” 易潇抿了抿唇。 萧布衣闭上眼,仔细将那十世修行的人脸,全都过了一遍,最终摇头说道:“西域的大君是谁,我们并不清楚” 他睁开眼,直视易潇:“但若是没有锁麟囊,若是你出了屋子,让‘那人’的神魂找到了宿主,我们强行逆转天机,推演西域战局,就会引来天谴。” 二殿下艰难苦涩说道:“本以为锁麟囊保的是你,不曾想保的,是我们这些费尽心力想窥破天机的蝼蚁。” 萧布衣本来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了很久,最后声音嘶哑说道:“烽燧不能要了。” 易潇睁大双眼。 “西壁垒要破。”齐恕沉闷咳嗽,声音带着血丝:“这是推演出来的最后结果。烽燧与西壁垒不一样,现在舍掉就是最好的结果,长痛不如短痛,拖得越久,越是心疼。” 小殿下呼吸有些急促,他脑海一片空白。 “西域掌棋的那人,是个厉害角色。” 萧布衣苦涩说道:“她的天机,藏得比锁麟囊要好。” “西域拖了很久,想要把烽燧的全部守军都拖过来,最后再殊死一战。” “这一战,西域必胜,烽燧必败。” 易潇瞳孔缩起。 他听到了一个荒唐的消息。 荒唐到,自己不愿意相信。 也不敢相信。 萧布衣攥紧手中锦囊,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从喉咙之中一丝一缕地挤出。 他不甘心。 齐恕同样不甘心。 在走出城主府,发布命令撤出烽燧的时候,这股不甘心,浓烈到了极致。 明明自己早就该猜到答案了。 西域二十万兽潮南下。 是了。 无数人怀疑这是一个假消息。 齐恕也怀疑,而且距离真相,只差了那么一点。 西域掌棋的那人,成功让西关和烽燧玩起了击鼓传花。 让齐恕和江轻衣,两人的目光,都停在了兽潮的动向之上。 究竟是南下,还是北上。 当二十万兽潮真的南下,这个问题,便再也不复存在。 理所当然的,再也没人质疑这条消息的真与假。 “西域二十万兽潮” “南下” 易潇喃喃重复。 他脑海一片发蒙。 回想着萧布衣刚刚说的话。 “西域的兽潮,根本不是二十万。” 西域有多少妖兽? 齐恕搬来的城主府所有的案卷。 推演。 拼命推演。 最后得到的结果是。 “最少有四十万。” 二十万在齐梁。 还有二十万。 藏在西壁垒边陲长线的那一边。 冲天妖气,一线天机,全都被藏起。 锁麟囊藏匿天机,哪里比得上山海经? 孤军深入是大忌。 江轻衣明白这个道理。 当四万大军突破西域与西关的边陲长线之时,他才有一些后悔的意味。 他心头的那股焦急依旧没有消散。 像是心头无端多了一些什么,催着他前行。 不断再前行。 江轻衣皱起眉头。 他陡然眯起眸子,反复打量自己手中的凤雏。 “平生。” 江轻衣面色变得很难看。 他喊了一声任平生的名字。 他想到了自己这股焦急的念头,根源究竟从何而来。 从握住凤雏开始。 任平生在江轻衣的背后,两人共骑一马,此刻他探出一只手,探在江轻衣鼻前。 鼻息正常。 接着他伸出一只手,猛然攥拢了江轻衣的凤雏。 任平生脸色大变。 他的手中剑气迸裂,将凤雏剑面清洗一遍,其中某一点处如顽石抵水,剑气不能清洗,嗤然溅开。 任平生单手抚摸剑面。 一指指尖点在凤雏剑锋之上。 抵在那一点上。 无形火焰,凝如米粒。 一粒米粒大小的蛊虫。 任平生面色难看,将其捏碎,咔嚓化为虚无缥缈的流火碎屑。 江轻衣的心神刹那安定凝下。 那股焦急之感无影无踪。 西妖交手之时,枪尖碎于九恨。 那柄凤雏递入,她便以双手交错。 下蛊便在此时。 之后双剑迸飞。 蛊虫托身凤雏之中,无色无味,难以分辨。 西域之中,一丝妖气也无。 没有妖气,是因为山海经所在,天地大同,一片清静。 西域雪山绵延。 陡然有一抹火红闪逝。 火红光柱直冲云霄。 火红光柱之中,那位西域大圣,仍旧是孤身一人。 她从远方缓缓走来,走到四万大军面前,凭空而坐,座下火焰铺成大殿,金碧辉煌,轰然灼目。 一副盛大景象。 梁凉一人高居宝座,面颊早已恢复如初。 凤雏剑气和九恨剑气,被她攥拢在手,当着千军万马的面前,从体内逼出,直接捏碎。 这位西域第一人,入了西域,便有山海经加持。 殿宇之中,朱雀长鸣。 蒙上一层大红的雪雾之中,一层又一层朦胧巨影,从四周立起。 如山如海。 妖气冲天。 大红皇座上的女子捏碎剑气之后,一手托腮,懒散说道:“西域二十万妖在此等候多时。” “请诸位安心赴死。” 第四十六章 平生只愿你平安(上) 妖气冲天而起的第一时间。 江轻衣听到耳旁响起一声暴怒的吼声。 “退!” 来自于那个素来安静,甚至有些倦懒的男人。 任平生掉转马头,宗师境界的元气从腹部滚动如雷,吐字震颤天地,如黄钟大吕般来回轰鸣。 他的目光没有在身后那座金灿大红宫殿之上停留哪怕一秒钟。 胯下神骏的奔袭速度极快。 “不!可!迎!战!” 他沙哑着嗓子,努力想要让所有人都听清楚。 不可迎战四个大字,轰在四万大军阵营之中,只来得及让一部分人听清。 远方的雪雾轰隆隆隆隆散开—— 如山如海的妖兽。 形成了包夹裹挟之势。 一头巨大的白猿从天而降,一脚踩下,大雪原踩出数丈大小的凹坑。 接着是大雪原上奔袭最快的雪豹,虎狼。刹那从四周雪山之上扑下。 若十六字营如潮水。 那西域来袭的兽潮,便是汪洋。 江轻衣面色苍白。 他的眼睛被任平生一只手捂住,一片黑暗。 他看不见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然不知道,十六字营此刻已经被妖兽踩踏,交锋接触的那一面,几乎是一面倒的被屠杀。 他更看不到。 与他共骑一马的任平生,逆着四万大军,从腰间剑鞘之中,拔出了自己的九恨。 斩向了同袍。 十六字营冲阵所用的是骑兵,黑马。 任平生剑气鼓荡,削开一条血路。 这柄剑没有斩向西域兽潮,而是将哪些第一时间来不及后撤的将士,拦住自己道路的,全部斩于马下。 他要做的,就是保住江轻衣。 “十六字营!前三营!冲阵!” 他满面鲜血,艰难砍出了十几丈的路程,一声青袍布衫,早已经浸湿了血渍,此刻抱着江轻衣跌落在地,翻滚出去,高声大喝:“其余人全部后撤!” 杀出了一截距离之后,任平生松开了捂住江轻衣眼睛的那只手。 江轻衣跌跌撞撞,被郭攸之拉上马匹。 “江大人!” 郭攸之咆哮喊道:“快随我走!” 江轻衣大脑一片空白,被郭攸之和董允二人齐力拉上马,接着转过头来,面色惨白,看着四万大军被截成两截。 前营,后营,以任平生为一条界限。 那个瘦削剑客孤零零站在沙场之中,没有时间去看江轻衣。 他决然转过身子,手中攥着两把剑。 凤雏,九恨。 他面前是西域。 还有奉命冲杀以阻兽潮的十六字营前营将士。 后营开始拼了命的后退。 两拨兽潮从南北夹击而来。 谁也不知道,跨过西关边陲之后,本是平原的地势,为何居然多了如此多的雪山。 连绵雪山之中藏了无数的妖兽。 偏偏一缕妖气也不泄露。 只等江轻衣跨过西关边陲那条线。 此刻那位西域妖主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膝上摊着一簿金灿大书。 山海经不再藏着掖着。 于是妖气沸腾,足以冲刷日月星辰。 梁凉面色平静,甚至有些轻佻。 她漠然望着来自西关,号称北魏第一精锐的十六字营,在兽潮夹击之下,选择了一种舍小保大的对策。 前营死战,后营死退。 她并不在意十六字营究竟会有多少人死在西域。 那位白袍大藩王悉心栽培的西关甲士,猛则猛矣,若是北魏和大夏殊死一战,十六字营会成为西域首号头疼的对象。 但现在不是。 二十万的兽潮,四万的十六字营。 吞下九成,不成问题。 她在意的,是那个青甲儒将的生死。 后营可以撤出一部分人。 但那个青甲儒将,必须要死。 梁凉调理自己体内的气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西域之内,山海肆意。 她便是西域的王! 双手猛然拍击王座副手,这位西域妖主猛地站起身子,站起身的那一刻,头顶穹窿轰然倒塌,金灿大殿砖瓦崩溃。 整个世界,随她起身之姿而倾塌。 大火如水银。 泄地之后冲霄烈焰,如狂风龙卷。 漫天大火之中,那个模糊的赤红女子,缓缓扬起脖子。 戾气纵横,一声朱雀长鸣。 两道狭长有数十丈的巨大羽翼拍地而起。 西妖原地消失无影无踪。 下一刹那,她便如第一时间砸入十六字营阵中的白猿一般,从高空之中呈现千斤坠砸之势。 直接越过了一整道前营大军。 轰然如流星,砸向江轻衣所在之处。 江轻衣大脑之中一片空白。 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地砸中。 如若不是郭攸之死死攥着他的肩甲,他早已经跌落下马。 他耳旁是西关将士浴血杀敌,或是被杀的嘶哑声音。 妖兽的咆哮。 血液嗤然溅开的声音。 哪怕他暂时安全了。 耳旁依旧嗡嗡作响。 他没有办法清醒。 他眼前早已是一片漆黑。 任平生松开捂住他眼睛的手,他看清了那一片惨象之后,便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如何再如何睁大眼睛,也看不清眼前事物。 颠簸流离。 他听到耳旁有一道冲天而降的破空声音。 那位西域妖主尚在空中,妖气便如山一般砸下,压得十几铁骑人仰马翻,接着千斤坠落,铺天盖地妖气砸下。 他并没有死。 有两声清脆的剑器交击声响。 江轻衣知道是任平生来了。 他尽可能压低身子,将大半个身子都俯在马上,压抑住快要突破嗓子口的恶心之感。 江轻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枯锈的木柴。 他从嗓子里吐出刀来:“郭攸之” 这道声音,听起来无比绝望。 “传我命令” “后营再分出前营” 郭攸之微微一怔。 他听到青甲儒将,一个字一口血,咬牙切齿说道:“拦住西妖。” 他与董允迅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郭攸之眼中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光彩。 西关遭遇了毁灭性的埋伏。 他不懂修行者的世界,但那位西域之主的实力,任平生决计抵抗不了。 西妖连前营的肉都不愿意吞下,再度孤身涉险,便是为了取下江轻衣的头颅。 任平生能有一拦之力。 可若是任平生死了呢? 郭攸之知道,任平生和江轻衣是很好的朋友。 很好很好。 关系好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只怕总督大人做出蠢事。 还好江轻衣保持了脑海之中的清醒。 后营再分出前营,说得好听,是去协助任平生大人抵抗身负山海经的西妖。 说得难听,便是去赴死。 若是江轻衣一心求生,纵然那位西域之主怀揣山海经,想要在西关边陲之外完成诛杀,恐怕是一件天难之事。 逃入西关边陲,便等于逃出了半条生路。 郭攸之又听到江轻衣颤声开口。 “你去董允那匹马。” 他微微怔神,青甲覆身的江轻衣,攥拢他的肩头,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江大人,居然一把将自己掷出,砸在了董允马上,险些将两人都砸翻。 江轻衣的脊背挺得极直。 他眼神通红,没有去看被自己控制力度后掷出的郭攸之。 而是直直望向前方。 江轻衣寒声一字一句说道:“郭攸之,董允,带着后营退回西关。” “这是军令,军令不可违。” 他的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 可他不需要去看,也知道那个男人的位置。 凉甲城外,他已经后悔了一次。 如果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再一次后悔? 江轻衣深吸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 山海呼啸,妖气裹面。 四万前后营分为两万。 两万分为一万。 一半又一半。 江轻衣摸向了自己腰间。 空空荡荡的剑鞘。 凤雏不在鞘中。 凤雏在他手中。 江轻衣重新闭上眼睛,任耳边千军万马呼啸。 脑海之中沉浮诸多事情。 一片嘈杂。 缓缓安静。 这世上,有些事情,来得残酷而不讲道理。 譬如战争。 再譬如死亡。 若是不能躲避,便只能面对。 江轻衣当然想活。 江轻衣也想让任平生活。 若是任平生不能活下去。 那他愿意随任平生一同死。 大稷山脉,凉甲城头。 彼时此时,何其相似。 他不愿后悔,宁愿赴死,也不愿意后悔。 深吸一口气后,最后的画面,是在西壁垒城主府,大雷壁鼓之下。 那个瘦削男人当时笑着问道:“万里烽火,千里狼烟,若有朝一日有人破垒而入,西关壁垒拦不住,铁甲黑骑也拦不住,信不信我可以拦住?” 历历在目。 一字一句,如在耳边。 青甲儒将再度睁开眼睛。 他的眼前不再一片漆黑,而是有山河倒映,焕发无限光彩。 他轻声重复道:“万里烽火,千里狼烟。若有朝一日有人破垒而入,西关壁垒拦不住,铁甲黑骑也拦不住” 他看到那个瘦削男人双手双剑,双足踩踏地面,将满地大雪踩得沸腾。 那人真的拦住了一人胜过千军万马,大有破垒之势的西妖。 天地之间,剑气满溢。 虎豹雷音,凤雏九恨。 江轻衣认真说道:“我会陪你一起拦住。” 第四十七章 平生只愿你平安(中) 天地冲杀声音大响。 任平生无暇顾及其他的声音。 他攥了攥有些发麻的双手,来不及犹豫,便再度握紧双手剑。 双手掌心早已鲜血淋漓。 他自然可以凭借出窍元气驭剑。 但眼前是独坐西域八尺山的西妖,便容不得他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若是他不亲自握拢手中之剑,那么胜负将会分得很快。 其实胜负早已经注定。 他只是想将胜负的结果,拖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好让身后的那个青甲男人,能够顺利逃出西域。 “失算了啊” 他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站在对面不过数丈距离的梁凉,居然破天荒没有动手,而是原地站定,双手垂落,血红大袖如火一般飘舞鼓荡。 西妖气定神闲,轻声戏谑道:“怎么?没有想到?” 青衫血染,粘稠浸透,此刻服帖裹在江轻衣的身上。 他温柔摇了摇头,语气还算平和:“想到了。” 任平生余光瞥见了大军前拥,后营之中再度分出的前营,将他和西妖裹住。 西妖浑然不在意。 她只想取江轻衣人头。 既然江轻衣不逃了。 那么她并不在意其他的事情。 数量一万的十六字营,按理来说,足以堆杀世上任何一位宗师。 但此时此刻,想要堆杀西妖,便是天大笑话。 这掉头而回的一万精锐,便等于送入了西域的口中。 外围是远胜十倍的兽潮。 稳操胜券的梁凉,唇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心情大好。 她双手垂落,大袖飘摇,体内精气神几近巅峰。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望向西妖。 梁凉并不介意这个西关剑道宗师,借着这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去恢复自己为数不多的体力。 她有很久没有认真打过一架了。 平心而论,她倒是希望这个人类剑道宗师,可以使出一些令她觉得新奇的剑招。 很久以来,人类剑修,都是一类另类的存在。 梁凉从来没有小觑任平生。 即便在南海圣会之中,任平生比之五大妖孽要矮上整整一头。 可天下剑修太少。 若是北魏出了李长歌那么一位剑修。 梁凉眼底神情微微变化。 若将此刻的任平生换成李长歌。 便是她身负山海经,也绝不敢轻敌,更匡论此刻分心,给对手喘息机会。 “开打之前,有几句话想说。” 眼前的瘦削男人,似乎并没有放弃此刻恢复元气的大好时机。 甚至想要拖得更久一些。 梁凉只是冷眼相看。 任平生笑着揉了揉发麻的脸颊,甩了甩满手鲜血。 凤雏九恨,插在地上。 他挺直腰板,摇摇晃晃,高声笑着说道:“赴死一战,总要留些遗言吧?” 后方的青甲儒将,距离自己已经不远。 就要翻身下马。 接下来,若是不出所料,便会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 这个蠢人。 任平生笑着骂道:“江轻衣!” 隔着一截距离的江轻衣微微一怔。 “蠢货!” “混账!” 任平生高声骂了两句。 他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他为了抵抗西妖,动用了《剑经》的禁忌卷,好不容易博来了此刻的休息时间,此刻体内的剑气,元气,都快要恢复到了鼎盛时期。 回光返照。 这个男人双手早就离开了剑器。 也正是如此,梁凉才给了他喘息的时间。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转身,元气顺延足底,来到插入大地的凤雏九恨,剑尖。 凤雏九恨拔地而起,刹那化作两道长虹! 劈斩而下! 西妖瞳孔微缩。 她前踏一步,双手交错,各自拍开一柄剑器。 那个青衫被血浸透的男人摇身一晃,居然没有前行,而是以极快速度后掠。 弃剑而退! “十六字营!拦住她!” 任平生肉身砸入轰然铁骑之中,张开双臂,抱住江轻衣,在马蹄洪流之中打了个滚,运气极好得没有被马蹄踩中,一身剑气收敛,远方抛飞的两柄凤雏和九恨从天边化为流光,钻入分出一半后再度分出一半的后营大军铁骑之中。 是了。 一万大军埋不死你西妖。 可你想要杀穿,谈何容易? 我只需要阻你,拦你,挡你。 你要如何才能追我,赶我,杀我? 任平生哈哈大笑,声音狂放,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他施展剑经禁忌卷后,整个人都拔高了一头,拎着江轻衣,便如拎着小鸡崽一般轻松,大袖揽风。 铁骑之中。 江轻衣有些微惘。 “蠢货。” 任平生眯起眼道:“平时聪明得很,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尽做一些蠢事?” 江轻衣有些委屈,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去拦她,拦不住她,我还不会逃命吗?” 任平生笑道:“你还想留下来,陪我一起死?” 瘦削剑客一边赶路,不断催动剑经禁忌卷,他的面色愈发红润,笑声便愈发开朗。 江轻衣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任平生,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江轻衣小心翼翼问道:“那现在算是脱离险境了吗?” 拎着江轻衣的任平生轻轻嗯了一声。 他一边分神操纵凤雏九恨,一边挤出灿烂笑容道:“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到西壁垒的城主府了。” 凤雏和九恨穿梭在黑甲潮水之中。 这两把剑,分去他几乎全部的剑气和元气。 他要操纵这两把剑,将西妖指向错误的追击方向。 即便没有回头,任平生也能觉察到身后那股令人窒息的滔天杀焰。 比阎小七来得还要强盛。 阎小七杀人如割草。 西妖杀人也如杀草。 大火卷过,寸草不生。 十六字营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屠杀! 凤雏先被追上。 接着便是九恨。 两柄剑器呜咽哀鸣,被梁凉攥在手中。 那一袭火红身影,在十六字营的大军之中,冲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顺延剑气,笔直通向任平生。 任平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脸色红得有些不太自然。 “江轻衣,你还记得西关边陲的线么?” 他这么一问,江轻衣微微一怔。 青甲儒将下意识嗯了一声,回过头来,碰上了满面鲜血的任平生。 任平生的鼻腔之中溢出了大量的鲜血。 这些血气带着一缕杀伐之气。 江轻衣愕然看着任平生并不自知的笑面。 他鼻尖一酸:“任平生,你别骗我。” 任平生摸了摸脸,不出意料摸了一手鲜血。 他依旧在笑,露出白齿:“没骗你没骗你只是剑经反噬嘛,一桩小事的。” “大概到了西关边陲,需要多久能抵达西壁垒?” 江轻衣带着哭腔,吸了吸鼻子:“半柱香。” “好。半柱香。” 任平生忽然停住脚步。 他的面前,是豁然开阔的西关边陲长线,大雪隔开。 两片世界。 “江轻衣,你听着,有些话,我现在要说。” 任平生笑了笑:“必须要说。” “我不能再带你一起逃了。你会拖我后腿的。” 他没有去看江轻衣。 眼眶开始溢血。 耳朵嗡嗡在响。 所以他看不见了,也听不到了。 任平生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喏,前面就是西关边陲了,是吧?” 他轻笑道:“到了这,就各逃各的。听到没?” 没有回应。 剑经反噬,他已经看不到了。 只是凭借感觉,眼前应该到了哪里 应该到了西关边陲吧? 若是再没有到,他也没有办法了。 他本想把江轻衣送得更远的。 送回西壁垒,送到城主府。 如果有可能,他还想送江轻衣入洛阳,受那一袭大蟒袍,成西关新藩王。 只是。 他已没了更多的力气,去送江轻衣更远的距离。 任平生轻声说道:“西壁垒城主府,我的房间,左数第二个木柜,第三层抽屉,有一柄木剑。” 他自顾自笑道:“我们来比一下。” 这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人,瞎子,此刻温柔说道:“看看谁的速度更快些,先到西关。” “我保证” “我会在你找到那柄木剑之前,就回到西关城主府。” 任平生笑着说道:“所以你要抓紧时间,要赶在我的前面,不然” 话音停住。 有个人扑入怀中。 他身子僵住,接着温柔拍了拍怀里那个男人的脑袋,笑骂道:“幼稚,又不是生死离别。” 轻柔推了一下,发现推不动。 任平生没好气道:“别哭。” 轻柔推了第二下,依旧纹丝未动。 他眉头戾气纵横,无情一掌,狠狠推开怀中江轻衣。 “江轻衣!” “快点滚!” “要是想让老子活,就赶紧滚!” “越远越好!” 剑经反噬之后的任平生,浑身上下都是出鞘剑,再无半分平日温和气息。 他恶狠狠说道:“滚啊!” 说完这一句,再顾不得其他,任平生深吸一口气转身,猛然高喝:“凤雏!” 隔着极远的距离,那柄古朴长剑挣脱西域第一人的掌心,顿入任平生手中。 大雪纷飞。 接着便是第二声。 “九恨!” 剑气呼啸声中,西妖落在了任平生面前。 她面色凝重盯着眼前气息全变的瘦削剑客。 原先攥于自己掌中的两柄剑先后脱手。 任平生双臂举起,两把剑对准眼前的西妖。 满面鲜血,听觉也无,视觉也无。 六感尽失,天地之间,唯有两剑。 曰凤雏,曰九恨。 他戾气陡然收敛。 剑气却无比放肆。 他感应到了那个青甲儒将,已经出了西关边陲。 任平生唇角微翘,心头便再无负担。 无牵无挂,无生无死。 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四十八章 平生只愿你平安(下) 任平生握了握手中剑柄。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笑了笑。 “我任平生” “本来这辈子,就只想修一把剑的。” 这个满面鲜血的瘦削剑客,笑着摇了摇头:“但没了凤雏,平生此生要如何圆满?” 他攥紧双剑。 九恨长鸣。 凤雏狂震。 “本宫听说,你有九招剑式。” 站在不远处的西妖,站稳身形,大袖鼓荡,笑着勾了勾手指,“耍来看看。” 任平生低下头颅,剑经禁忌卷流转的元气轻抚心坎,来回抚摸,骤而如清水流淌,骤而如暴雨砸岸,骤而瞬息凝滞。 天下之大,不过一剑而已。 心神俱宁。 他的确有九招剑式。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九恨有九恨。 得了凤雏之后,便再无遗憾,也无仇恨。 任平生闭上眼,任凭剑经剑气流转,最后慢慢渗入骨髓之中。 他平静说道:“我确有九剑。” 刚刚闭上眼的短暂刹那。 他在脑海之中回望了自己的一生。 那个瘦削的背影,在北魏的风庭城楼上,在西关的酒馆里,在西壁垒大雷鼓下,在南海荒域山头。 无数个任平生回过头来。 与自己对视。 他们身上,都只有一把剑。 此刻,任平生睁开双眼,他眼前一片漆黑,那无数个“任平生”,却缓缓重叠起来。 初出道时,如秋风扫落叶,横扫北魏剑客。 以剑冠成名之后,便是声名大作,如平地起惊雷,北魏十万里浮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风庭城被剑宗明一剑击垮,剑心崩塌,之后畏畏缩缩,失了剑心。 吴牛喘明月。 三九大雪,他孤身一人来到西关,衣不蔽体,艰难生存,然后遇到了江轻衣。 那个青衣男人,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凤雏改变了自己。 先前一条又一条的人生轨迹,重叠再重叠。 最后叠成了一个人。 叠成了此刻,双手双剑的任平生。 脑中所想,如今所做,仪态姿势,俱是一致。 他深吸一口气,腹部鼓起,两道滚雷从两袖之中递入九恨凤雏。 天地之间剑气大作。 西域边陲本是大雪飘飞。 在剑气鼓荡冲刷天层之下,不过数个呼吸,方圆数十丈内,便有暴雨骤然降落! 有一道瘦削剑客持双剑如伞,剑柄缩入袖中,忽然开始狂奔,两袖滚雷递入剑中,在剑身反复跳跃。 任平生瞎掉的双目之中,此刻升起煌煌大日。 他高喝一声,舌尖如绽雷霆。 听不清是何字眼。 九恨凤雏都是精妙细微之剑,剑身讲究古朴也好,讲究至简也好,都在精妙之处做足了文章。 任平生抬袖而起,先劈出霸气绝伦的九恨。 暴雨雨幕骤然被撕裂,不幸与九恨接触的雨点嗤然大响,像是滴砸到了滚烫灼铁之上,化作一阵烟雾。 梁凉急速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试图握住那柄集任平生毕生剑气于三尺的九恨剑,指尖接触到九恨的一刹那便有千军万马剑身奔驰,剑经禁忌卷的奔雷将这位西域第一人的雪白五指狠狠弹开。 梁凉面无表情侧过头颅,任凭九恨劈斩而下,狠狠剁在自己肩头,斩出一蓬赤红火花。 大金刚体魄之上覆盖一层朱雀虚炎。 剑身由滚烫入沸腾,纹路纵横龟裂。 任平生置若罔闻,五指攥拢滚烫九恨,浑然不觉疼痛。 天地之间有一声凤雏长鸣,与九恨截然不同。 凤雏宛若一道优柔寡断的阴风,阴恻恻吹过梁凉后颈。 西妖陡然眯起眼,肉眼未曾看清这柄古朴精美之剑何时从任平生袖中消失,又是何时来到了自己的后颈之处。 任平生面色平静。 一剑凤雏如秋风扫落叶。 一剑九恨如平地起惊雷。 祭奠出剑之时太如意。 这两剑一剑阴柔一剑狂放,但归根结底都是剑气肆意,如少年意气张狂,不计后果。 那位单手可掠杀任平生头颅的西域第一人揉身而进,并未理会即将落在自己粉白后颈的凤雏,肩头前送,拖拉着九恨递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火星。 她只需要轻柔出手,拂过任平生的脖颈,那么这位西关剑道宗师,便就此陨落在这片大雪原上。 只是那满面鲜血的瘦削剑客,早已看不见眼前物事,却陡然收了身子,肩头轻微抖动,整个人气势由外放转为内敛。 吴牛喘明月。 剑气如胆气。 他像是陡然失了所有的胆,再没了一丝一毫出剑递剑的勇气,那本该斩落在西妖后颈的凤雏只是吹了一阵冷风,便嘶哑绕了一圈,重新奔回他的大袖之中。 任平生飘摇后退十五步。 每一步后掠速度都无比迅速,偏偏脚步细微,像是待字闺中的出嫁女子,阴柔而卑微。 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心生欺辱之意。 祭奠败剑之后太不如意。 西妖轻飘飘一掌,追了十五步距离。 到了十五步后,便轰然如雷鸣,即便如她,在落掌之后,也有些讶然于此刻出力太猛,并非自己初衷意愿。 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世间总有人欺之辱之毁之。 酒馆里凌辱过任平生的那些人。 瞧不起当年北魏剑冠,落魄至酒馆挨打讨酒喝的那些人。 西关大雪,三九天。 那一日,瘦削男人重新拎剑的时候,便拎起了自己的胆气。 还有一身剑气。 袖中青蛇粗,两鬓剑气长。 任平生长啸一声,眼角血迹斑斑,刺啦一声裂开。 半张面皮血肉模糊。 西妖那只手距离自己的头顶只有分毫之隔。 凤雏九恨交叠抵住。 梁凉面色极寒,盯着自己由火红转为雪白的那只手。 三九大雪,天地极寒,由剑身递入自己掌中,那股子寒意深入骨髓,自己的虚炎居然有些被冻结的意味。 任平生足底下陷一尺。 他惨笑说道:“请凤雏随九恨一同赴敌。” 两剑交叠,剑气迸发,有不可阻挡浑厚之力震颤开来。 梁凉压下的那一掌被震得抬起。 她一瞬间便再度压掌。 任凭你剑气再强,再是无双,我只需一掌。 若是此剑,能有他的“大元气剑”一半精妙,梁凉也绝不敢如此托大。 任平生腰腹收缩再鼓荡,整个人身躯向后倾倒,一刹那几乎与地面平行。 他脚尖沾地,两拨泥浆嗤然溅开,无风生力,硬生生避开这一掌,不断滑行后掠。 如若整个人轻盈到了无视重力的地步,背后有双翼轻颤,穿梭大雨,不沾染一滴雨滴。 双袖之中凤雏九恨缩了大半头颅,剑身不漏,只出剑尖,在泥浆横生的大雪原上不断轻吻泥土。 如穿花恋蝴蝶。 越是后掠,体内剑气越是强盛,穹顶之上先前满溢的剑气,居然有了些要降落的意味。 梁凉目光漠然地向上一瞥,浑然不在意头顶缓慢凝聚的雷云。 她猛然攥掌。 掌心之中本是虚空。 一柄丈余长枪,寸寸由虚炎凝实,在掌心轰然沸腾,最终凝实,灼灼滚烫。 一枪掷出 天地被这一枪压到了极限。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平地后掠的任平生陡然站起身子。 那本是对准自己头颅的滚烫长枪便穿肩而过,半边身子被这一枪凿穿砸得微微停滞。 任平生面无表情,唇角微微拉扯,似乎浑然不觉这穿肩疼痛。 他起身之后便如奔雷一般前掠。 积蓄到了极点的剑气,便随他一同前压。 天地大势,滚滚东流。 九恨掷出。 那柄九恨刹那便入西妖面前咫尺。 梁凉单手攥拢九恨,目光已被这柄起手速度快得离谱的长剑吸去。 一叶障双目。 这位西域第一人心生不祥预感。 梁凉猛然跺足。 回马枪。 那柄刺穿任平生右肩的赤焰长枪,钉入大雪地上,此刻拔地而起,将任平生左肩也穿出一个巨大血洞。 两肩血窟窿的瘦削剑客身子踉跄一刹,奔走速度更快。 奔马不回首。 他惨笑一声,看着梁凉背后升腾起一柄又一柄的赤红长枪,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砸来。 汪洋肆意。 将他淹没。 任平生只有一柄凤雏。 他艰难挥舞着凤雏,剑尖流梭一蓬又一蓬火星,穿梭在朱雀虚炎的大洋之中,凤雏剑尖抵在自己面前,似孔雀开屏。 飞鱼逆洋流。 任平生跌跌撞撞闯出朱雀虚炎枪阵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所有的血肉,都被高温灼成了焦烬。 所有的肌肤,都溃成了飞灰。 他忘了所有的剑招。 忘了所有的事情。 闯出朱雀虚炎的时候,还犹自挥舞着那柄纹路四绽的凤雏。 纹路四绽,接着咔嚓一声,伴随大力挥舞的动作,化为了砰然裂开的铁屑。 剑已如此。 人又如何? 这个瘦削的男人,浑身上下,连鲜血都被烧干了。 梁凉站在他的面前,肩头一沉。 这个男人木然而缓慢地挥着已经不存在的凤雏,一点一点挪到了自己面前,然后动作轻柔地撞上了自己。 西妖表情木然地蹙起眉头。 她看着任平生膝盖一点一点下移。 跪倒地上。 然后倒在地上。 这个男人,有九招剑式。 只用了八剑。 第九剑,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第四十九章 此生只愿你平安(终) 春秋十八年年末。 西域四十万大军,南北齐下。 守在西壁垒的四万大军,因江轻衣的冒失推进,被二十万兽潮在西域边陲外夹击,活着回到西壁垒的,就只有不到四千人。 西壁垒防线,被妖族大军连根拔起。 破垒之日。 西关剑道宗师任平生战死西域。 几乎已是北魏剑道公认第一人的任平生,拦住了大开杀戒的西妖梁凉。 他成功拖住了这位西域第一人。 不然西关的四万大军,可能会尽数覆灭,一个活口也不留。 西壁垒攻破,西关缥缈坡正式向北魏低头,由洛阳宫内派遣的三十万大军驻扎守线,紫袍大国师的森罗道殿会全面接手西关大小事宜,重新划出一条粗犷界限。 同一日。 烽燧宣布弃城。 卧龙和凤雏,南北两位注定会成为耀眼新星的人物,在这一日,都遭遇了极大的挫败。 宣布弃城之后—— 站在烽燧城头的齐恕裹了裹厚袄。 烽燧的兽潮已经停住了小股小股骚扰的势头,准备集结大军,进行最后的总攻。 此刻烽燧城内已经搬空。 天地大冻。 有些萧瑟意味。 烽燧长城啊,说弃就弃了。 齐恕抿了抿嘴唇,心中百感交集。 “弃了就弃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站在他身旁的易潇面色还算平静,温声安慰道:“烽燧弃了,还有北姑苏道可以缓冲,妖族的二十万兽潮,对于齐梁来说算不上什么,算不得伤筋动骨。” 齐恕没有说话。 萧重鼎说的并不错。 烽燧到现在,并没有遭遇过伤筋动骨的打击。 而烽燧长城的设计,就是为了防止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导致骑虎难下。 弃了便弃了。 这是西域啃下的第一块肉,啃下之后,他们会发现,这口肉并不好吃,反倒会崩坏自己的牙。 “先生还在想些什么?” “小殿下,我在想。” 齐恕轻轻启唇,说:“这些日子,烽燧已经陪棋宫做足了戏。” “他们派三千三千的兽潮来攻城,烽燧就三千三千的对冲,在这片大雪原上,烽燧长城之前,齐梁的重骑对上妖族,仅仅正面对冲而言,根本不占优势。我无数次希望棋宫那边能今早发动总攻,他们应也知道,再怎么拖沓,最后也免不了殊死一战,而一次一次骚扰,表面上想摆出‘公平一战’,其实是想等齐梁集结几条北部道境兵力,再一口气吞下足够多的血肉。” “现在我想明白了。” 齐恕落寞地笑了笑:“烽燧陪棋宫做戏,暗地里不动声色转移北姑苏道的人马,最后人去城空,把烽燧拱手让了,对棋宫而言,只是挂在嘴边势在必得的一块肉。” 齐恕猛然攥紧手中那张十万加急的情报。 黄纸被他攥出无数褶皱。 “破垒啊。” 西壁垒被攻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手中。 齐恕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现在江轻衣生死未卜,但任平生的死讯已经被确认了。” 小殿下神情复杂,道:“西妖不在烽燧赤土,也不在棋宫,我们早该猜到她其实是去了西关边陲。以她的修为,要在大胜之势下截杀一人,实在太过简单。任平生已经死了,恐怕江轻衣” 齐恕摆了摆袖,松开那张被自己攥皱到几乎不能复原的黄纸,烽燧城头的大风卷起,将那张破旧黄纸鼓荡吹向远方。 “江轻衣没有死。” 年轻的“卧龙”眼神里有些黯淡,略显悲哀说道:“若是他死了,北魏不会藏着这则消息,江轻衣的死,可以让西关甲士拼命死战,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我担心的,便是他没有死。” 齐恕双手扶在城头,喃喃说道:“他之前的路,走得太顺了。而这个打击,又实在太大了。” 小殿下心领神会。 “先生是担心北魏的凤雏自此以后,便一蹶不振?” 齐恕闻言之后,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一个念想。” “任平生死了,江轻衣若是还活着,便等于没了念想。” 齐恕低垂眉眼,按在城头的双手微微发力,手掌底下的古老雪层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如此大的打击,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陷入最低谷。” “但我担心的,并不是江轻衣从今日之后,会一蹶不振。” 齐恕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担心的,是他走出这段低谷之后,会变成一个彻底疯狂的人。” “若是能够走出这段阴影,他势必要对西域大夏发动最狠毒的报复。” “十倍百倍,千倍血偿。” “我担心的,便是如此。” 齐恕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我一直想与他有一场对弈。” 齐恕先生声音轻颤,说道:“我和他其实是无比相似的人啊。各自南北,一人一主,风起于微末之间,能够得势只是依靠陛下的一眼赏识,能够施展也不过是兰陵城和洛阳里那位的一言提拔,慢慢煎熬,最终才有了如今这个地位。” “如果不是妖族的南北分攻,这些年南北愈发焦灼的局势来看,很有可能,此时我已经在与他交手了。” “在这世上,能有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这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 “可我想对弈的,是浩气荡荡,不卑不亢,奇正相间的江轻衣。” “而不是彻底疯魔,一心求胜,不择手段的江轻衣。” 裹着厚袄的书生喃喃说道:“齐恕有一愿。” “愿江轻衣在与齐恕对弈之时,还是江轻衣。” 西壁垒被破。 西关的四万十六字营,几乎尽数折在了西关边陲之外。 西关那位白袍大藩王。 一共有八万十六字营。 一半尽殁。 那位原本红透了北魏庙堂半边天的青甲儒将,如今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带着四万铁骑出关西伐。 只余下四千落荒而逃。 紧接着那位白袍大藩王坐镇年间,连一砖一瓦都没有被妖族撼动的西壁垒,在江轻衣的手上,被西域攻破。 破垒之后,西关的防线开始紧缩。 一日之内,洛阳皇宫内,无数封痛骂江轻衣的草谏都被呈了上去。 悍不畏死的言官,就喜欢做这类“痛打落水狗”的事情。 有骂江轻衣年少轻狂,不知进退,害得西关三万六千甲魂归西域,尸骨大寒,不得还乡。 有骂江轻衣害人不浅,身为罪魁祸首,铸下大错,害得十六字营的弟兄死在西域兽潮之中,居然还有脸活着回来。 曹之轩坐在皇座之上。 他饶有兴趣看着自己大殿之上,那一个个群情激奋,恨不得要将江轻衣刨祖挖坟,以泄心头只恨的言官臣子。 曹家男人只觉得有趣。 北魏庙堂上,四座关峡,那些接触到权力核心圈层的人,一直保持沉默。 江轻衣打了北魏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这些言官自然要骂。 当然要骂。 若是不骂,便是失了职。 只是如今跳出来,拈髯长叹,唾星横飞的这些人,在一年前,全然不是这副嘴脸。 江轻衣的得势,有很大一部分的功劳,要得益于这些言官当年的大力吹捧。 西关每打一场胜仗,无数篇早已准备好的稿子,便从洛阳皇都的朝会之中流出。 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让曹之轩觉得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这些言官大骂特骂,却偏偏没有提及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江轻衣是北魏寒门子弟的代表。 他的崛起,没有官场深厚的积淀,也没有背后大势力的角力。 因为他的背后,是全北魏最粗,最大的那根大腿。 是陛下大人。 所以在场的所有言官,没有一人,去提到最重要的一点。 陛下用人不淑。 曹之轩很有耐心地听着这些言官一个一个进谏。 然后退朝。 他知道,未来的几天,洛阳朝会都是这样。 对江轻衣的痛骂,大贬,并不会随时间而停止。 曹之轩并不着急。 他在等。 离开西关的第三天。 郭攸之和董允靠在车厢篝火旁取暖。 两人有些担忧地将目光投向车厢旁,远离火堆的那个男人。 青甲破旧。 江轻衣一个人靠在树旁,蓬头垢面,看起来像是一条野狗,但好在安静到了极点。 抵达西壁垒城主府后,江轻衣去了一趟任平生的府邸,然后拿着一把木剑,疯了一样向着城外冲去,文弱的总督大人,居然有相当不俗的修为傍身,几位西关大汉都没有拉住。 直到那位出手。 郭攸之沉默望向将双手贴靠在篝火旁的那个黑袍女人。 阎小七的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直勾勾盯着火堆,表情木然,天然呆地轻轻哈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篝火。 郭攸之觉得,阎小七比如今还属于自己顶头上司的那位洛阳前任大花魁,还要美艳一些。 那种不近人间烟火气的美,冰冷到让人有些窒息的美。 阎小七很少一个人出来走动。 紫袍大国师坐在这个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女人身旁,神情淡然说道:“过不了多久就到洛阳了。你们俩准备好接手缥缈坡的官职,若是不出意外,应是缥缈坡说的上话的官职,仅论官帽之大,能在西关排在前十,只不过一左一右,相互监督。” 郭攸之和董允无比讶然,震惊抬起头来。 玄上宇没有抬头,只是微抬眼皮:“怎么,不愿意?” 篝火星星点点迸溅。 这是一份诸多人求之不来的机缘。 两人拼命摇头。 过了许久。 郭攸之留意到那个不远处颓废靠在树旁的青甲男人,拍了拍董允肩头,以眼神示意。 董允心领神会,小心翼翼问道:“那去了洛阳,江大人该如何?” 玄上宇风轻云淡说道:“也许会死。也许会坐牢。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紫袍大国师并不忌惮这句话被江轻衣听到。 “这要取决于他自己了。” 靠在树那旁的江轻衣置若罔闻。 他眼睛里一片血丝。 双手鲜血淋漓。 他不断摩挲着怀中死死搂抱的木剑。 一遍又一遍。 这一路上,已经不知摩挲了多少遍。 西壁垒已破。 城主府已塌。 任平生已死。 九恨和凤雏,都葬在了西域边陲。 他唯一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有这一把木剑了。 上面以剑气刻着淡淡的一行字。 任平生本来准备日日回府之后以剑气温养,等江轻衣授封西关藩王的那一天,再将这柄木剑送出。 他准备了一句话。 送给江轻衣。 “平生只愿你平安。” 区区七个字。 如今看来,字字诛心。 第五十章 琐事 烽燧长城内部基本清空。 八大家派来的奇人异士,其实只不过是协力参与了萧布衣与齐恕的下九流推演之术。 大部分从兰陵城调遣而来的精锐力量,又急匆匆赶回了兰陵城。 齐梁失烽燧,北魏失壁垒。 两者的概念却全然不同。 萧望陛下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动怒,甚至连一丝波动也无。 齐梁的庙堂甚至还保持着以往的风调雨顺,与北魏不同,齐梁的言官队伍中没有那么多血溅庙堂的硬茬。 萧望似乎是一位温吞的君主。 但他其实对自己要求严格到了极点,每日批改奏折,庙堂召开,占据了至少六个时辰,而闲杂时间则是去书库,藏书阁,不近女色,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而到了重大节日之时的祭祀,礼仪,全都做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数百年以来都极为罕见的明君。 罕见的勤奋。 以至于朝会之时,麾下大臣,言官,都劝谏希望陛下可以多多休息,将繁琐杂事,交给下面去处理。 萧望对于北姑苏道的事情,管得甚少。 烽燧开战了。 烽燧清城了。 烽燧拱手让给妖族了。 在他看来,在外人看来,都是一件不值得费心的事情。 北姑苏道,烽燧长城。 齐梁的三位殿下,如今都聚拢在一起。 再加上陛下这些年来倾力培养的齐恕,还有齐梁第一第二的两位大神将。 这些人,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足以稳住一方。 如今的齐梁,真真是强盛到了极点。 烽燧让出,只能算是吃了一点小亏。 萧望不是一个吃不得亏的人。 在当年八大国铁骑相互征战之时,齐梁还只是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小国,处处吃亏,处处碰壁,最后一点一点吞食江南气运,大小借力,才得以登顶青云之巅。 萧望听到烽燧决定避战之后,甚至松了一口气。 四月求签大榕寺的时候,青石曾经反复告诫过自己,若是那滴菩萨血求得了平安签,可能会将齐梁的气运推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萧望知道峰回路转。 也知道否极泰来。 更知道盛极必衰。 所以他知道青石那句话的意思。 他到了如今,已无更多念头,若是齐恕这些日子没有离开兰陵城,而是久伴陛下身旁,便会发现,萧望所做的大多事情,矛头开始掉转,天阙在缓慢的推行之中,无形的整合江湖,向着庙堂靠拢。 这些处理,是为了巩固齐梁,将这座富饶而强盛的江南土地,拧成一根绳。 萧望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想要打下北魏,就不能跟年轻的曹之轩耗下去。 而江湖最令人忌惮的一点,就是侠以武犯禁。 当齐梁的这片江湖出现了一位类似北魏剑主的大宗师,而这位大宗师又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对于北伐,是好是坏? 谁也说不清楚。 萧望宁愿将整座江湖潜移默化握在手中,哪怕这样可能会导致春秋的淇江以南,十九道的那半座江湖,在江南庙堂的钳制之下,久久难以诞生出一位造化钟神秀的大宗师人物。 始符大世,是大秦的始符皇帝所创,被大楚颠覆,其实也有各路江湖神仙应运而出的原因。 一呼而百应。 江湖低于庙堂,而后高于庙堂,最终无法压制。 天下大国碎裂,大秦变大楚,大楚变东西南北八大国,一朝玉碎,再难瓦全。 过了百余年,才有了如今的春秋。 萧望不愿齐梁重蹈大秦覆辙。 若说一直伴在萧望身旁的人,就只有苏家的千金大小姐苏鲟了。 苏家大小姐每日为陛下把脉,驱疾。 她很清楚陛下的身体状况。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症状。 像是自然的衰老,却又谈不上是大限将至。 陛下只有五十。 这个年龄,自然算不得大限。 可萧望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容乐观。他的五脏,肺腑,器官,脉搏,都活脱脱像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导就这一切的所有原因,苏鲟苦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暂时归结于是陛下劳忧成疾。 家事国事天下事。 陛下事事都要操心。 烽燧让出,对陛下而言,反倒是一件顺心事。 那座在齐梁鼎盛,妖族没落时期所修筑的长城,本就是齐梁试探性探出落在西域的掌爪,让了便让了。 烽燧并没有付出西壁垒那样惨痛的代价。 三位殿下都安然无恙,能从战事之中全身而退,这是陛下所希望看到的。 兰陵城那边并没有传出丝毫不快的声音。 陛下把北姑苏道境内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都交给了三位殿下。 他唯一的嘱托。 就是在十二月前,三位殿下都赶回齐梁,能够一起团圆,过个好年。 兰陵城内的萧家,已经很久没有聚在一起迎接新年了。 北姑苏道的事情,处理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 至少小殿下需要负责的事情很少。 他素来很少插手齐梁的朝纲,事实上北出之后,拜入圣岛,易潇便再也算不得是庙堂中人。 易潇帮着萧布衣做些琐事,大小打杂,算是跑腿。 北姑苏道的平妖司,城主府,算是两大势力,相邻的道境,如西宁道,都派遣了大量的兵力,驻扎在烽燧长城外,齐梁北姑苏内。 扑了个空的妖族似乎也并没有急着吞下烽燧这块肉。 烽燧是特地留给妖族吞的一块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既然齐恕拱手将烽燧送了出去,西域没有不收的道理。 负责烽燧战事的,是南吕宫的宫主。 顾胜城。 顾胜城真的没有吞烽燧这块肉。 他留了一整座空城。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想要做什么。 “最近的齐梁,有点意思。” 这是齐恕找易潇喝茶时所说的话。 所谓的喝茶,只不过是个借口。 齐恕也并不清闲,哪里有空静心喝茶。 萧布衣和齐恕,几乎包揽着,要处理如今动荡时期,北姑苏道境内大大小小的繁琐事宜。 令人头疼的繁琐事宜,大抵就是为了妥善处理好平妖司和城主府的关系,以此稳住北姑苏道的军心,民意。 齐恕一边琐碎的说着,易潇一边琐碎的听着。 目前看来,妖族很聪明的没有直接吞下烽燧。 而是选择了在城外观望。 北姑苏道的战力已经集结完毕。 三十五万控弦之师。 整个齐梁北部的庞大力量,都聚拢在了北姑苏道境内。 与妖族在西域边陲玩的那一处伏兵藏潜一样。 这三十五万的控弦之师不动声色,已经来到了北姑苏道的边缘区域。 若是妖族踏足烽燧之内,便会遭遇到灭顶之灾。 齐梁与西域的边界,似乎有些冰雪消融的意味。 那座烽燧,名存实亡。 平妖司代表的是齐梁北部道境的江湖。 而城主府则是庙堂。 对于萧望颁布到北姑苏道的诏谕,大抵多是削弱平妖司,以及平妖司下属的效果。 易潇其实能够明白其中意味。 他知道,萧望已经开始打压江湖了。 齐梁如今容不得江湖与庙堂那么和平的“共存”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平妖司还没有能够与城主府抗衡的人物。 但这座北部江湖,已经开始慢慢起势,年轻的仙师大人,在游走西域之后,已经有了些气候初成的意味。 他们要成长,势必要分去齐梁的国运。 气运之说虚无缥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有站到了萧望这个地位的人,才会真正去重视气运这一说法。 大秦大楚的灭亡,都是气运被打散,最终导致功败垂成。 始符皇帝和西楚霸王,两人都各自占据了一国太大的气运,功成功败,都在于一人。 怕就怕,有这么一个人,像当年始符大世初始之时,从剑冢走出的那位年轻霸王一样,毫不讲道理地开始争夺大秦气运,如鲸吞吸水,不可阻挡,最终将一国都吸得“奄奄一息”。 萧望并不是一个赌徒。 他向来是一个尽力尽善,力求稳妥的人。 他以庙堂打压江湖。 平妖司之内,九品之后的修行者,都列入朝廷编制,一年遣送到十九道道境内,入十八神将麾下,接受各自时间不等的磨砺。 一身江湖气尽数磨去。 不仅仅是北部,这条谕令发布到了齐梁的十九条道境。 淇江以南的江湖,就这么一夜之间,被一人握在手中。 江湖看起来还是那座江湖。 萧望对于这些江湖高手的束缚,其实算不得太深,列入朝廷的编制,只是名义上的拘束,日后天阙行事,处理那些越界的江湖人,便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和律法。 对于那些江湖九品,所谓的磨砺,其实更算是一种好事。 至少有了与神将大人请教的机会。 很多人会觉得这条谕令的束缚,比起好处而言,几乎可以忽略。 “陛下行事向来快如闪电。” “这几条谕令下的很准确,让人无法拒绝。” “但谁都知道,陛下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眼前,而是未来。”齐恕认真说道:“陛下握住了齐梁的江湖,若是陛下不想看见大宗师这样的人物,那么这座江湖,二十年内,就绝不会有大宗师登场。” 易潇沉默了。 他听齐恕说完了这些。 关于萧望对于目前局势的处理。 最后齐恕神情有些古怪地说道:“陛下发布了这些谕令之后,又连夜发了一条很重要的谕令。” 易潇微惘地啊了一声。 “齐梁二殿下,年后大婚。翌日将广发请帖,帖上有名之人,万望能赴兰陵城,普天同庆,兰陵共欢。” 萧望陛下提前预祝大家能过个好年特地存了稿子,大年初一爆发 第五十一章 颓唐 “大婚” 萧布衣有些头疼的说道:“这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我和小蛮其实,并不想太过隆重。” “我和小蛮周游十九道,其实就是想离开兰陵城,不想父皇为我们的婚事太过操心。” “可现在上到天阙仙楼,下到各个城池的巡抚司衙门,似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我这位二殿下要大婚,下方各阶,想要奉承送上的礼物,恐怕会不计其数。”萧布衣叹了口气,说道:“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不愿看到。” 北姑苏道的繁琐事情,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城主府的安静雅间。 “萧望老了。” 易潇轻轻说道:“他现在想要看到的,是膝下子嗣平安,哪怕齐梁境内有所波折都无所谓。” 小殿下忽然笑了笑,自嘲道:“你要是回了兰陵城,跟他说,说你不想要这个大婚仪式,恐怕他都能连夜撤了谕令。他想看到的,就是我们能忙完北姑苏道的琐事之后,愿意回兰陵一趟。” 二殿下笑道:“怎么说的萧望有些像是孤独无依的意味呢?” 他笑着笑着收敛了笑意。 二殿下低垂眉眼,静静思考了片刻。 他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北姑苏道已经忙完了,那就明天回兰陵?” 易潇笑着托腮,一只手贴在茶盏瓷器旁,中指轻轻敲打茶盏杯沿,节奏时而缓慢时而轻灵,“别以为我是萧望的说客啊,我就是想回去过个好年。北姑苏道的事情,有西宁王他们处理,就已经足够了。妖族大军不敢随意踏入烽燧,那头白虎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主,稍微衡量一下利弊,就知道西域不可能同时得罪南北两座朝廷。” 萧布衣轻轻点头。 是了。 西域已经攻破西壁垒,逼得烽燧拱手让出。 仅仅如此。 也只能如此了。 齐梁如此鼎盛之时,春秋这些年来养精蓄锐抵达了巅峰之态,八尺山上的那几位,经受不住同时对抗北魏和齐梁的巨大压力。 陛下让出了烽燧,妖族也不敢随意吃下。 齐梁北魏近来本就有着不少的边缘碰撞,磕磕碰碰,以及小打小闹。 这些年来南北已不太平。 如今西域做了破局者。 洛阳和兰陵城两方都想做渔翁得利的那一个,才被那头老虎计中计,兵不血刃套取了西壁垒和烽燧两道防线。 齐梁退一步之后,在北姑苏道摆好了防御阵势。 西域妖族强攻齐梁北姑苏道,只会碰得满面鲜血。 本是北魏西关坐山观虎斗。 现在局势颠倒。 变成齐梁作壁上观,巍然不动,看一场热闹好戏。 “听说任平生死了。” 萧布衣想到了这个当年在西关有一面之缘,交手之实的那个瘦削剑客。 再往前推,关于这个男人的消息。 是风风光光一剑砍下,破开兽潮,晋升剑道宗师。 任平生之剑道天资,比不得李长歌这些妖孽之流,但放眼天下,应能列入前五。 跌宕坎坷,落魄得意。 大起大落之后,得了南海造化。 若是再给他一些日子,任平生未尝不能做西关乃至整个北魏的剑道扛鼎之人。 文有江轻衣,武有任平生。 可惜可叹。 江湖风光,庙堂如意,这些都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萧布衣轻轻说道:“江轻衣葬了三万六千甲,已经被紫袍押回洛阳了。” 小殿下低垂眉眼。 “很久以前,我想过一些问题。” 他望着二殿下,眼神并不闪烁。 “大概是在一起逃亡的时候。” 易潇此刻嗓音柔和,不掺杂质:“人都是会死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小殿下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靠在椅背上,笑着说:“想了想,没什么意义。意义这个词,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 “但活着很有意思。” “我并不讨厌任平生。” “哪怕他活着,以后注定会成为西关的剑道魁首,在春秋大世真正坐实北魏剑冠的名头,成为齐梁首屈一指的沙场敌人。” “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无论是从朋友的立场,还是从敌人的立场,我都希望他在遇见我之前,能够活着。至少不是死在别人的手里。” “活着才有意思,死了不仅没了意思,也没了意义。” 易潇认真说道:“同样的,江轻衣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希望他活着,活到能与齐梁交手的时候。” 萧布衣望着易潇,唇角带笑。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是欣赏。 也是赞同。 易潇托腮,想了想,面色复杂说道:“活着挺好的。” “错。” 易潇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布衣男人。 二殿下放下了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的神经,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 “啊” 他极尽胸膛这些日子憋屈的郁闷,缓缓吐气,感慨说道:“活着,不是挺好的,而是很好。” “很好很好。” “总督大人最近有些颓唐。” 郭攸之有些愁眉苦脸,对董允说道:“我有些担忧他到了洛阳以后的事情。” “三个错误。” 表情漠然的董允脊背挺直,即便坐在马背上,上半身随马身一同颠簸,却绝不弯腰俯身。 事实上,这块冰山并不是一位深谙修行之道的江湖高手。 董允在思考的时候,就会习惯性保持这个姿态。 他冷冰冰说道:“一,江轻衣已经不是西壁垒总督,在破垒的那一天当夜,陛下就撤去了他的所有官职。” “二,他不是有些颓唐,而是无比颓唐。” 董允面色有些古怪,“我甚至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饿死在去洛阳的路上。” 两人的身旁,那节车厢内。 江轻衣有幸得了紫袍大国师的“押送”,而前往洛阳的这段路程,由那位森罗道大殿下亲自驭马护送。 这些天,江轻衣并不饮食。 不饮也不食,不眠也不休。 每日所做之事,就是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怀中的宝贝木剑,低声喃喃着一些难以听清的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红着眼渡过。 董允一瞬间像是泄了气一样,不再挺直脊背,而是换了一个压低身位,趴在马背上最舒服的姿势。 “第三”董允有些苦恼地说道:“对于他的这种状况,我不是有些担忧,而是无比担忧。” “可即便担忧,也做不了什么。” “江轻衣是个什么样的人,整个北魏都知道。” “每一次大胜而归的消息传到皇都,都会被洛阳城里的那帮言官添油加醋传到淇江南北,听说兰陵城那位与江轻衣齐名的卧龙齐恕,在听到西关战报之后,每每恨不得亲自捋袖子上阵杀敌。” “这是一个天才。” “一个无比耀眼,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接过西关黎青重担的天才。” “我董允心而神往啊。可注定这辈子也只能是心而神往了,扪心自问,若是把西关都放在我的手上,这个重量实在太沉我根本没这个胆量去接,也没这个本领受命于危难之际,再挽大厦于将倾。” “可笑那些言官谈及西关大胜,丝毫不提任平生的功劳,他们根本不知道,任平生对江轻衣和西关,究竟有多重要!” 董允猛然压低了声音,在郭攸之耳边说道:“那柄木剑,就是任大人留下的唯一遗物了。” 郭攸之面色复杂。 “看国师大人说的意思,就算是押回了洛阳,也不见得是坏事。”董允抿紧嘴唇:“愿一切安好。” 郭攸之重重嗯了一声。 他重复了一遍董允的话。 愿一切安好。 车厢之内。 披头散发的江轻衣,还套着那袭破旧的青甲。 他身子硬得像是一块铁,在车厢内随颠簸而摇动,坐在对面的紫袍玄上宇却截然相反,明明闭目养神,却视颠簸于无物,稳如泰山。 江轻衣只管抚摸木剑。 其他的什么也不管。 他大多时间是睁着眼渡过的。 一句话也不说。 一口水也不喝。 现在更多的时间,是闭着眼渡过。 玄上宇能感受到坐在对座那人,体内的气息,缓缓平复。 玄上宇当然能够听到不远处郭攸之和董允的对话。 颓唐? 大国师听到颓唐二字之时,只是浑不在意地一笑置之。 一个满怀仇恨的人,又怎么会颓唐? 若是现在有可能,恐怕他恨不得去把整个西域都生吞了。 北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接替黎青位置的年轻男人。 押回洛阳,又怎么会说处置就处置了。 这些年的造势,舆论,难不成都白写了? 玄上宇知道如何让人快速地静心。 “小七。” 车厢外有一只灿白如莲花的手臂,伸了进来。 玄上宇指尖在那条手臂上滑过,一道颀长血痕触目惊心。 阎小七收回那条手臂。 紫袍大国师指尖有一滴鲜血打转,凝实。 每日一滴。 魔道修行者的精血。 最是能令人无情。 最是能令人静心。 “江轻衣。” 玄上宇的声音轻柔,细细说道:“你仔细想想,要想见到陛下,你首先要活着回到洛阳。” “若是死了,谁来替任平生复仇呢?” 江轻衣抬起头来。 与前几日的木然无动于衷不同。 他迅猛伸手,动作如野兽,掠来那一滴取自于阎小七的魔道精血,吞入口中,喉咙翻滚。 最终咽了下去。 睁开眼后,哪里还有半分颓唐的意味? 眼里藏着一头愤怒的猛兽。 大年初一会爆更希望大家过个好年,同时霸气地把月票砸给浮沧 第五十二章 兑子(一更) “我有一个疑惑。” “西关大败,西壁垒被攻破,十六字营在西域边陲死了三万六千甲,十不存一的逃回西关。” “战报上说西域边陲,西关交接,交战之处,大山大雾,极其隐蔽,江轻衣中了西域兽潮的埋伏,这才导致了这场大败。” 北姑苏道繁琐事宜忙完的那一日。 城主府,大殿下,二殿下,还有齐恕,都到了这里。 易潇皱着眉头,认真说道:“我知道那里。” 他指了指悬挂在城主府一面墙壁上的巨大地形图,在古老羊皮卷上,被他圈出了西壁垒大败三万六千甲的具体地点。 一马平川。 一片平原。 魏灵衫在易潇身旁,轻轻说道:“当年在洛阳的时候,玄上宇跟我说过这里,西关边陲深入二十里,一片大雪原,风大无山,雪势极大,不祥气运流转。” “紫袍说这片地势,无山可依,鸟不能飞。” 郡主大人面色有些复杂的说出后面四个字。 鸟不能飞。 凤雏展翅,便折翼于此。 萧布衣和萧重鼎没有说话。 “接下来要说的就只是我的一个猜测罢了。” 易潇深吸一口气。 “诸位应该听说过,北原王庭,在前阵时间,已经被漠北王完成了合流吞并。” 在座的所有人,都轻轻点了点头。 小殿下伸出一根手指,在悬挂的羊皮古卷上缓缓移动,挪到了北魏邀北关以外,那片荒袤大寒比西域更为甚之的北原。 北原王庭,四大王庭之一的漠北王庭,在阎小七代表的北魏势力扶持之下,几乎是以王者之姿吞并横扫了其余三大王庭。 那位漠北王,在八大国期间,就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崛起于微末之间的草莽人物,都不容小觑。 “那位漠北王,我听说”易潇斟酌着字词,缓缓说道:“他在大雪原之中,似乎有着能够操控天气,地势的大神通。” 齐恕闻言之后点了点头,附和说道:“天阙的情报,不会有假。” 小殿下深吸了一口气,道:“之所以要赶在今天,召集大家,说这件事,便是因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揉了揉眉心,按捺住心头那种不安的躁动,对在场的寥寥几人说道:“如若不出意外,我们兄弟三人很快就会启程,动身准备返回兰陵城,齐恕先生也会回到兰陵城负责处理一些中枢事宜,而兰陵城则会派出一部分齐梁的核心砥柱,抵达北姑苏道后,一同协助西宁王,妥善安排余下的细枝末节。” 易潇蹙了蹙眉头。 “可能是某些预感的原因,我觉得这些话不吐不快。” 他一只手攥紧莲衣衣袖,指尖隔着衣袖,在羊皮古卷上不断点指。 从漠北王庭开始指点,不断挪移,顺着他指尖的动作,易潇不断开口,不断叩击指节。 “漠北王庭完成北原合流,阎小七是最大的功臣,那个女阎王据说一个人杀了三大王庭各自千余人,有她这样的杀神坐镇,即便是如今的漠北王庭,也不得不威慑于她一人凶威,更不用说阎小七背后站着的庞然大物。” “阎小七是曹之轩的死士,也是紫袍棋盘上最大的棋子之一。” “当阎小七扶持漠北王打下北原之后,这个名存实亡的王庭,其实已沦为了紫袍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山海经可以藏匿妖气,可做不到将一整片大雪原,都变成山川,将妖兽的身形都隐匿起来。” “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那位漠北王。” “如果再去深究” 当易潇的话说到了这里,意味便已经不能再明确了。 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 大殿下猛然站起身子,下意识抬高声音。 “任平生死了!” “西壁垒破了!” “十六字营死了一半!西关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实在太荒谬了这,这对北魏有什么好处?” 萧重鼎面色很是难看。 他已经明白了易潇想要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这一切,没有理由,没有道理的。 那袭紫袍没有理由卖国,去通敌。 而跟妖族勾结,串通,坑杀西关将士这样的手段,又实在太过低劣和无耻。 “无论是齐梁还是北魏,对妖族都没有深入的了解,没有人知道‘山海经’究竟有什么样的神通。”大殿下声音有些急促,道:“若是能搬山呢,若是能做到这一切呢,你刚刚提的这些空想,又有什么意义?” 易潇沉默了。 他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没有意义。” 小殿下望向大哥。 萧重鼎还是一个太过天真的人啊。 齐恕先生和萧布衣的面色倒是还好,只是稍显古怪。 城主府里的这场会议很是短暂。 在这一句话结束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萧重鼎也沉默了。 他似乎明白了真正的意思。 当所有人都明白了易潇的意思。 这场仅仅有少数人参与的会议,便真的没有了意义。 “存在即合理。” “但凡有一丝可能,就不能不去猜测。万一成真了呢?” 北姑苏道城主府灯火通明。 萧布衣和齐恕先生两个人匆匆行走在走廊之中。 “小殿下忽然提出这个念头,让我有些诧异。”齐恕低垂眉眼,走到自己府邸,开了一扇门,请二殿下坐入屋中。 他关上门后,静静站了片刻,忽然转头问了一句。 “二殿下明日回城?” 萧布衣轻轻点头。 “大婚是一件好事,不要因为琐事坏了心情。”齐恕轻柔道:“若是有可能,齐恕倒是愿意腾出时间,为二殿下做司仪。” 萧布衣有些烦闷,深吸一口气:“齐恕先生,你我都明白易潇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何必试着将担子从对方肩头扯下来?” “是。” 齐恕眼神里有些细微的闪动:“齐恕笨拙,不知是否与二殿下想到了一起” “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萧布衣捂住嘴唇,连续虚弱的咳嗽数声,说道:“兑子就是兑子。” “任平生死了。” “西壁垒破了。” “西关死了很多人。” “这对北魏有什么好处?” 他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重复了萧重鼎的话。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齐恕接过了萧布衣的话。 他喃喃说道:“可这对北魏又有什么坏处吗?” 任平生活着,是一件好事吗? 西壁垒还在,是一件好事吗? “北魏想要的,是江轻衣,也只是江轻衣,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北魏需要一位能够接过黎青重任的人物,江轻衣再合适不过,因为他是洛阳的人,等到他有朝一日接手西关之后,就不用再担心这块战力最猛的区域闹着脱离洛阳掌控。” “可任平生在江轻衣身边,江轻衣已经逐渐开始变得与之前不同了。” “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下一个黎青。但西关,却永远不会成为曹之轩的西关。” “对齐梁来说,烽燧失了,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所以我们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西壁垒与烽燧截然不同,西关要死战,死守,也不可能丢了这座城池。” “二十万兽潮攻城,江轻衣如果没有冒进,想要死守,即便牺身四万十六字营,也不一定能够守住西壁垒。” “对洛阳而言,西关死了多少人,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只要能够承受,那么守得住,守不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任平生死了,江轻衣一朝看不到真相,就一朝会以西域为毕生死仇,而如今失去所有助力的凤雏,就只有唯一的后盾,也就是洛阳。” “关键时候扶了他一把的曹家男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再扶持他重归西关,最后成为第二个黎青。” “然后握紧西关。” 一言尽。 两人俱是沉默。 萧布衣声音沙哑:“很古怪的逻辑。” 齐恕面色苍白:“但是可以说通。” “他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同。”二殿下闭上眼,想了想易潇说话时候的言语,举止,动作,神态。 像是在担忧什么。 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 萧布衣沉闷咳嗽数声,不再去想这件事,而是望向齐恕:“父皇的身体最近似乎并不好,接近年关,我应是要回去一趟的。烽燧让出之后,齐梁便可以不变应万变,有些事情,无关紧要的,就随他去好了。” 齐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谁也不知道那个紫袍是怎么想的。” “前些日子,西关也是坐在如今北姑苏道的位置,一夜之间就被破了壁垒。” 他有些微恼:“当下局势,错综复杂,齐恕看不清楚。若是” 后面半句没有说出口。 萧布衣知道他想说什么。 若是老师在,就好了。 (除夕夜哟~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五十三章 三尺多一点(二更) 北姑苏道下起了雨。 十二月年末,齐梁西北境内有些微寒,与西关不太一样,这股寒流并不会打得人面颊发疼。 易潇目送萧布衣和唐小蛮离开北姑苏道。 他们二人,将是一月里,整个兰陵城的主角。 齐梁皇室,为萧布衣和唐小蛮的大婚典礼准备了整整大半年。 二殿下即便回了兰陵城,恐怕也不好拂了萧望的意思。 在北魏的凤仙宫主人诞下一子之后,整个皇都举行了极大的庆贺盛宴,而如今,齐梁兰陵城的殿下与唐家喜结连理,哪怕陛下和二殿下都不是铺张宣肆的性子,但这场大宴的仪仗和规模,是必然不能输给洛阳的。 “有点羡慕呐。” 靠在城楼头,披着一件宽大黑袍的郡主大人,此刻托腮望着远方,一节贴满符箓的车厢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上。 她的手指上,有一个环扣熠熠发光。 戒指。 “羡慕什么呀?” 易潇背靠城墙,没有去看渐行渐远的二殿下和唐小蛮,而是偏转半张脸,似笑非笑注视着黑袍下露出的半张白皙侧脸,故作不懂的开腔说话。 “羡慕唐家大小姐咯。”魏灵衫眨了眨眼,轻轻叩击城墙头,细密而狭长的雨滴落在古老的城墙墙头,随着指尖的叩击而啪嗒一声碎裂开来,化为更加细碎的雨针:“羡慕她啊找了个好男人。” 小殿下轻咳一声,作势抬手,要喊远方巡守的士兵,同时声音微微扬起:“我这就通知齐恕先生来一趟,把我们俩大婚的消息昭告天下,然后发请帖请南北两边的大人物都来——” 话音未落,魏灵衫微微恼怒的声音响起:“你敢。” 易潇满面笑意,心满意足的立马收手,自以为有些小聪明的举措,却听到郡主大人的声音带着一些认真:“你变了。” 易潇笑意凝滞,有些微惘。 “在洛阳,还有之前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小殿下微微抿唇,不再背靠城墙,而是认真竖起耳朵,听着冬雨里,自己最为亲昵的那个女子,轻轻说道:“你以前很会讨人欢心的。” 易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有些错愕,望着魏灵衫,没有想过,当自己遇到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刚刚走出洛阳的时候,觉得除了洛阳,应该都是很有趣的。” 趴在城墙头,缓缓舒展娇躯的魏灵衫,像是一只伸懒腰的花猫,轻轻喵呜着咿呀了一声,然后眯起眼,目光游离在城前空旷的平原大地上,拿着不温也不火的语调说道:“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洛阳很无趣,出了洛阳也很无趣,因为有一些人,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的无趣。直到遇到了你。” 易潇听到这里。 他的心里没来由有了一种异样的情绪。 像是天顶翻滚的雨滴,一下子滴入了自己的体内,滴到了自己的心湖里。 那里是自己的神魂最深处。 本来是一片安宁。 但一滴又一滴,最后数之不清,连绵成线的雨滴砸落而下,心湖便再难保持平稳。 一股名叫恐慌的情绪,没来由涌了上来。 易潇不知道魏灵衫要说什么。 他知道,这世上最难说的,就是缘分二字,很多事情都讲道理,而缘分不讲道理。 易潇看着魏灵衫。 她距离自己有三尺,还多那么一点的距离。 但这并不是一个足够亲昵的距离。 很久以前,他觉得距离不重要。 当时在圣岛,彼此隔着十万八千里。 心无旁骛,更无挂牵。 后来,他觉得距离很重要。 那时行走江南,相互肩靠着肩。 翻山越岭,只为相见。 当你相信缘分的时候,距离的确不重要,无论隔了多远,缘分都会把空间牵成线,直到再次相见。 易潇看着魏灵衫,此刻忽然生出了一种陌生的错觉。 靠着很近,却又很远。 他听着郡主大人一字一句说着话,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说第一次离开洛阳之后的事情,很详细,很认真,一件又一件,没曾想,她居然也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将离开洛阳之后,每一件有所触动的事情,都记在了心头。 这本来应是一个很好,很漫长的故事。 但是易潇的心情,有些慌乱。 他不知道魏灵衫为什么要说这些。 尤其是一开始的那句“你变了”,还有后面的那句“以前的你很会讨人欢心的。” 易潇有些没来由的害怕。 他其实是一个生性多虑,敏感又敏锐的人,对于一些细微的苗头,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捕捉到。 他知道魏灵衫所有的小习惯。 她说谎时候眼睛会不自觉的闪躲。 她胡乱敷衍的时候会下意识捋发鬓。 她心不在焉的时候会敲打手指。 但是魏灵衫并没有。 她的眼睛并不直视易潇,目光却不闪也不躲,平缓而稳定地从远方大地上来回扫过,她双手拢在袖内,从开始说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没有去捋发鬓,也没有叩打城头砖瓦。 易潇看起来像是在害怕一件事。 害怕他不能再一次,像以前那样,去猜中身旁那个姑娘的心思了。 但他更害怕另外一件事。 从江南到北原,从北原到南海。 一路颠簸。 当两人的距离,从圣岛到风雪银城,变成了如今的三尺多一点。 这已经经历了很久,很多。 可再近一点呢? 易潇心头有口古老的大鼓,鼓面绷起,咕咚一声震响。 他不知道魏灵衫的故事说到哪了。 他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触碰,然后搂近身旁的那个姑娘。 像以前同乘车厢,去西域白鲤镇的那次一样。 像江南落花,一起走遍十九条道境的时候一样。 三尺多一点,还是太远了啊。 近一点。 再近一点。 然后他看到了魏灵衫转过头来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有些微惘的漂亮眼睛,眼眸里,闪着不明白为什么易潇此刻要伸出手来。 只管自说自话的魏灵衫,当然不会知道,在短短的一小会时间里,身旁的小殿下,心中生出了这么多古怪而匪夷所思的念头。 但她注意到了,她和易潇之间的距离,有三尺多一点。 这是一个不近也不远的距离。 她立马就明白了,易潇伸出手来,是想要把距离变得更近一些。 然后她下意识的,微微往后缩了一小步。 (ps: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五十四章 不祥预感(三更) 魏灵衫往后退了一小步,却并不是因为想要拉开距离。 只是因为雨有些大,她并没有动用元力屏开雨滴的原因,整件黑袍外面都被打湿,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而雨滴顺延黑袍边角,将她的发梢,面颊两旁,都黏在了一起。 她轻轻后退了一步。 然后抬起两只手,从上拉扯黑袍,将一整件黑袍从自己的头上扯出,露出贴身的雪白软甲。 然后像是一只抖动毛发的猫咪,甩了甩鬓角两边的湿黏发丝。 接着很自然地,重新靠了回去。 像是西域白鲤镇的时候一样。 像是行走江南道境的时候一样。 靠在小殿下的肩头。 魏灵衫细眯起眼,喃喃说道:“喏有时候很多事情,人呀,会想得复杂的。” “让它变得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 “不要留着一些猜疑,顾虑,凭借直觉去感应。” 易潇的心湖波澜起伏,摇摆不定。 他心神不宁的想,最近出现了很多不祥的预感,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说了那么多你不会嫌我烦吧?” 易潇揉了揉魏灵衫的头。 实际上,他很少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郡主大人是一个很讨喜的姑娘。 她足够强大,可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只柔弱的猫咪。 当这样一种违和的感觉,强大与柔软,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能够被人依靠,总归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魏灵衫也很少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去想,懒洋洋哼着轻轻的鼻音,靠在某人的怀里,肩头。 冬雨连绵,细密。 北姑苏道城墙头的两人相互依偎。 像猫咪一样的姑娘,抬起头看了看天,漫天细雨从天心飘落,嘀嗒落在北姑苏道古城的上空,飘摇而轻微的溅开,轻屑一般的雨丝四处摇晃,飘荡。 小白猫哼的小调声音慢慢变小。 姑娘儿舒展着的白色曲线,纤细腰肢,忽然扭动了一下,接着与墨色莲衣滚动糅合,轻轻转了个身,便贴在了一起,接着是含糊不清的悠长鼻音,起初带着一丁点的压抑,后来便是清神动耳的愉悦,夹杂着雨滴不断嘀嗒,一下又一下,有着频率的间隔。 好像不是那么冷了。 好像又有点热。 当两瓣湿润的嘴唇离开,还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芳香。 易潇抿了抿唇。 还是甜的。 抱着郡主大人,能够感受到怀中璧人凹凸有致的身材,与当年看上去截然不同,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是洛阳牡丹深藏不露,实在是令人口干舌燥,有些难以自拔。 小殿下深吸了一口气。 元力运转了一圈,将魏灵衫的发丝烘干,软甲上的湿润蒸发殆尽,顺势屏开头顶的雨滴,还有声音。 城头的视野相当开阔。 他就这么抱着魏灵衫,以额贴额,声音轻柔,说着呢喃细语。 有一搭,没一搭。 直到魏灵衫幽幽说:“最近你有些不太对劲。” 易潇微惘的啊了一声。 他很快就明白了魏灵衫的意思。 “城主府里的很多人,并不明白你真正的意思。” “恐怕齐恕,萧布衣,他们也没有真正的明白。” “为什么西关边陲一战,平原地势会陡生变化,为什么做了这些的,一定就是漠北王,而不能是山海经”魏灵衫抱着易潇,没有抬头,而是将脑袋埋进莲衣里,闷闷说道:“他们觉得,这只是有可能,也只是有可能。” 易潇低垂眉眼。 “是‘预感’。”小殿下语气有些古怪的说道:“我总觉得,这股预感来的没有道理。” “为什么一定是漠北王?” 他顿了顿,自言自语。 “因为山海经做不到,所以只能是漠北王。” 接着易潇皱起眉头,“为什么山海经做不到?” 他像是在寻找记忆中的那根线。 接着找到了答案。 那就是“预感”的所在。 “我觉得他可能看过,所以我知道,这是山海经所做不到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易潇一根手指抬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 一个字,却意味深长。 破垒前那一日,易潇的一滴精血,引出十世转世的那一幕异象,在城主府显现而出。 萧布衣和齐恕当时便知道,这个消息若是流露出去,必然将引起极大的轰动,当下勒令八大家的奇人异士誓死禁口,坚决不可外传,快速出了城主府后,两人便将这一幕毫无保留的告诉了易潇和魏灵衫。 得知消息的时候,易潇似乎并不觉得吃惊,或是讶然。 他只是很沉默,很平静的听着萧布衣和齐恕说完了城主府里的所见所闻,还有猜想。 十世修行。 他记得那个书生在自己梦中的一生,完完整整,大起大落。 但他不记得再之前的,或许曾经记得,却又忘了? 所以此刻易潇口中的他,指的究竟是谁,便不得而知。 小殿下声音有些沙哑。 “一直挥散不去的不祥预感,便是从这个问题在我脑中诞生,而一同诞生的。” “紫袍为什么要驱使漠北王,去替北魏改变西域边陲的地势,难道只是为了让江轻衣大败,四万十六字营死在西关之外,接着西壁垒被妖族攻破?” “这样取得的收益,实在太低了。震妖族士气,而败自己大势。”易潇摇了摇头,说道:“我想不通。” “听说江轻衣是中了西妖的蛊虫。”魏灵衫拿着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然后才出现了这个失误。” “西妖蛊虫?”小殿下很干脆利落的说道:“梁凉不屑于‘下蛊’,堂堂朱雀,又岂会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退一万步”易潇眯起眼说道:“梁凉她,没有蛊。” “我的这种不祥预感,是在西域身上,也在梁凉身上。” “可她是西域之主,整座八尺山,整个妖族,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放眼浩袤西域,谁能伤得了她?” (ps:1说实话身体有点熬不住2看到这么多打赏,心情有点不平静,接下来可能写不出来3我们打持久战,大年初一开始,每天晚上都爆肝,但码字实在太慢了,不敢保证数量,但一定能保证质量。4大家可以加一下群,群里蛮多妹子,而且过年红包发的很多,光今天就发了好几百) 第五十五章 西域使团(四更) 空出的烽燧长城。 西域集结的二十万兽潮,在城外汇聚,天地之间被一片黑海填满。 莫名的肃杀气息,隔着极远距离都能看见,直冲云霄。 兽潮里冲天的阵阵刺鼻妖气,没了山海经的遮掩之后,几乎凝成了实质。 有一行约莫数十人的团列,从二十万兽潮之中缓缓行出。 为首的是一个黑发束起,面容还算俊逸,只不过带着丝丝缕缕邪气的年轻男子,上紧下松的雪白大麾,在天地大风之间猎猎作响。 顾胜城的眉间有一道浓墨的红色印记,像是滴了血一样。 结痂之印。 那枚眉心鳞被他揭下,换给了身旁的秋水。 这个数量顶了天二十人的团队,每一个成员,都是八尺棋宫上,四宫五调之中,至少位列小棋公的人物。 被“玄武大圣”眷顾的顾胜城坐在白象身上,闭着双眼,神色看起来淡泊而平静,唇角微微扬起。 他身后聚集着四宫五调里,最顶尖的一批战力。 眼前的烽燧是一座空城。 当顾胜城身下的白象动作缓慢地踏入空空荡荡的烽燧城内,他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看到了一片凄凉而惨淡的景象。 这座巨城已经搬空,大量的物事,那些来不及带走的,通通都被打碎。此刻人去城空,唯有烽燧城头,连绵无数里的幽幽烽火还在燃烧。 一眼望去,大雪红火,烈烈空旷。 顾胜城的心情还算不错。 这样一副惨淡而破败的场景,在他看来,与其用“凄凉”这个词,不如用“凄美”。 他很喜欢这样的场面。 西域没有耗费更多的一兵一卒,就拿下了烽燧。 但他并不满足。 他还想要更多。 顾胜城的使团继续前行。 贯穿烽燧城后,就是如临大敌一直提防警戒的北姑苏道。 而事实上,自从顾胜城的白象踏入烽燧长城的大门,一整只使团试着跨越烽燧,向着北姑苏道迈进的时候,天阙的探子,就已经将这个消息,传向了齐恕的城主府。 顾胜城将速度放得很慢。 他似乎并不急于离开烽燧,而是将这头白象,停在了烽燧城内的重门门前,重新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眼,这座耗费了齐梁无数人力物力翻修的长线。 他保持着回头观望城池的动作,向着身前缓缓伸出一只手,对准紧闭的玄铁重门。 接着缓缓将头颅偏转回来。 头颅转正的那一刻,掌间有无形气机迸发。 刹那如山崩海啸! 轰然一声重门倒飞而开,无数箭簇从城外蓄势已久,数以百计,此刻铺天盖地砸来,箭潮密集如龙,轰然卷起漫天大雪,单单箭簇之间的虚无箭道,便将顾胜城面前的空间扭曲。 时间骤然凝固。 无论是顾胜城,还是顾胜城身后的秋水,以及一整个骑乘白象的使团,此刻面色都无比平静。 失了眉心鳞的某人微微攥掌。 天地之间只得一声闷响。 整座烽燧的一面城墙被射得坍塌,土块崩裂,唯独一片十丈空间,以顾胜城为圆心,在其头顶之上,有一头老龟虚影缓缓消弭,无数箭簇射在龟壳上四溅而开,崩成数条龙卷,余下力道,直接将一整堵墙,都震得坍塌崩离。 天地之间静了那么一刹那。 八百弓弩手,在微微停滞了那么一下之后,在漫天烟尘之中,确认了那个男人果然没有收到一丝损伤,立即开始第二波搭箭。 弓弩的箭弦和弩身都没有一丝颤动。 而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箭簇本身,伴随弓弩手搭弦的两根手指,指腹发力摩擦,而产生轻微且紧攥的震颤。 “嗖嗖嗖——” 无数箭簇震破耳膜的尖锐呼啸声音。 第二条箭龙贯穿而出,同样被顾胜城以掌间元力隔着极远距离握拢,甚至还没来得及射入钉穿老龟背壳,就被玄武巨力震作齑粉。 这一下天地之间,真正的寂静无声了。 没有弓弩手再去张弓搭箭。 北姑苏道的所有弓弩手都望着顾胜城的方向。 烟尘四散。 一头白象缓缓从坍塌的城门口走了出来。 白象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缓缓甩了甩手,以元气震开附着在雪白大麾上的些许灰尘,然后望向远方城门外,那些占据地形优势的弓弩手。 “八百个。” 顾胜城轻轻笑了笑。 “我不杀你们。” 年轻的南吕宫宫主笑意盎然,柔声说道:“我知道天阙的行事速度很快,我横穿烽燧的消息,这个时候已经传到城主府了。你们大可放心,在齐恕派人来之前,我一个人也不会杀。” 这句话说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在齐恕先生派人来之前,一人也不杀。 派人来之后呢? 顾胜城重新闭上眼,对外界声音置若罔闻的坐在白象上闭眸养神,身后一头又一头白象,踏着烟尘,从坍塌的城墙那头走来。 这是一只来自西域的使团。 谁也猜不到,顾胜城是为了什么,而特地搁下西域的二十万兽潮,孤身带着这么一只人数稀少的使团,跨越整个烽燧,来到北姑苏道。 直到天地之间,有一团火焰凭空燃起。 火焰嗤然熄灭的时候,八百弓弩手,还有白象顾胜城面前,便多了一位青衣冉冉飘溢的大神将。 顾胜城笑了起来,望向眼前的青衣大神将,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翼少然的速度冠绝齐梁,从城主府得到消息开始计时,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赶到这里的,除了他以外,的确别无他人。 北姑苏道与西壁垒截然相反,并不是处于“无人可用”的地位。 相反,齐梁的纸面实力强大到令人窒息。 即便二殿下和八大家的奇人离开北姑苏道。 这片广袤道境,即便没了二殿下,也有着易潇,大殿下,第一神将翼少然,第二神将王落,还有西宁王等诸位王爷,哪怕正逢多事之秋,亦可以守得安稳。 领着一只西域使团的顾胜城,笑着说道:“来了个齐梁最厉害的神将,看来齐恕并非名不副实。” 他清了清嗓子。 “我代表西域,来谈判。” 顾胜城缓缓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这座烽燧。 他笑着说道:“谈判这座城的归属问题。” 翼少然眯起眼。 烽燧已经被弃出。 想要重新拿回烽燧,不说要打多久,单是要与妖族厮杀而牺牲的甲士,数目便难以计量。 他不明白有什么好谈判的。 齐梁既然已经让出了烽燧,就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但当他听到顾胜城说的话之后,一时之间,居然还是有些恍惚。 顾胜城笑着说道:“我们想拿这座城,换一个人的命。” (ps:四更,有些极限了,每章字数不多,因为今天的状态着实不好,月票咬的很紧,距离上一名还差2票,希望大家帮忙抬一下,明天继续) 第五十六章 妖族走狗(一更) 西域的使团,在青衣大神将的带领之下,来到了紧贴烽燧长城和北姑苏道腹地的鹿珈镇。 烽燧长城自南而北,在北姑苏道的最西方,一条长线。 鹿珈镇,算是北姑苏道肚内,距离烽燧最近的一个小镇。 小镇上的居民,看着并不算空旷的街道上,十几头巨大白象,速度缓慢,巍峨走来,为首的男人系着雪白大麾,端坐前方象背,脊背挺得很直,长发一蓬一蓬随颠簸而起伏。 这一行人来自西域,身上的妖气在刻意控制之下并不算浓郁,即便如此,依旧能闻嗅到淡淡的刺鼻气息。 妖族。 没有人比北姑苏道的原住民更痛恨妖族。 齐梁十九道,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而唯独与西域毗邻,面积最为广袤的北姑苏道,有平妖司和城主府两个附属势力。 妖患严重。 现在整个中原都知道了“顾胜城”这个名字。 人族百年来最大的叛孽。 事实上,几年前,“顾胜城”这个名字,就已经在北魏境内如雷贯耳,洛阳城内连败十八位大棋师,将这个年轻男人推上了风口浪尖,一时之间风光无二。 都说北魏齐梁终有一战,当时已有人开始担忧,这个叫顾胜城的年轻棋师,有一日会不会转而成为幕僚,为洛阳皇宫出谋划策,作为南北大战的一颗棋子。 谁又能想到,不过区区几年,顾胜城亲自率领大军逼迫得齐梁不得不让出一部分领土。 只不过嘲讽的是,他已与北魏断绝联系,彻彻底底成了妖族的走狗。 妖族的走狗,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如果这只妖族的走狗,带着仅仅只有二十人的使团,来到鹿珈镇,没有其他人,这里的这些居民,一定会把他们撕成碎片。 他们不管这只使团里的修行者有多么强大。 他们只知道,西域害得这里许多人家破人亡。 赤土外战死的烽燧甲士,一直是齐梁的骄傲与荣耀,沙场无退兵,死后无全骨。 他们也是鹿珈镇的荣耀。 兰陵城的陛下大人以此为荣,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齐梁西北的民风相当彪悍,比起江南的文人风骨全然不同,甚至比起西关也不遑多让。 有一种骨子里的疯狂。 这股疯狂,被他们压了下来。 因为使团的最前方,有一个青衣大袖飘摇不绝的男人, 兵圣的唯一弟子,是兰陵城的神将之中,杀力最强,也是潜力最强的第一人。 整一条北姑苏道道境,上上下下,对于那位兵圣大人,都有着无比的崇敬之心。 吕颂卿曾经平定过西北的近百场纷乱,马蹄轮番踏过江南最北最西的诸个大国,砸得各大国主头破血流,才拿下了如今这块单一道境面积最大的土地,之后又是连年妖患,在北魏黎青成名之前,兵圣大人就已经打得棋宫不敢发动兽潮。 那是北姑苏道最太平的几年。 后来即便齐梁风调雨顺,修筑烽燧,却一直都不算安宁。 直到萧重鼎大殿下入主烽燧,承接“烽燧侯”封号,奉行守城孤锁政策,才稍稍有了些好转。 如今烽燧被破。 罪魁祸首居然堂堂正正入了北姑苏道。 那个端坐在白象背上的年轻男人面目无论怎么看去,都是一副可憎神色。 顾胜城不管不听不闻不问。 他索性闭着眼,拿着只有青衣大神将,还有自己身后女子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镇。” 翼少然面目平静。 鹿珈镇。 他不明白为什么身后的顾胜城要定在这么一个小镇进行谈判。 仿佛猜到了翼少然心思的顾胜城,轻轻笑道:“没什么特别大的原因。一是因为鹿珈镇距离城主府不算很远,很多‘熟人’方便赶过来,而这场谈判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我一定要见到其中的某个人。” “二呢,是因为” 被称为“妖族走狗”的顾胜城顿了顿,自嘲说道:“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回来了。所以想看一看这里的人,对我是什么看法。” 这句话有些矛盾。 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现在回来了。 既然都没有来过,谈何回来? 但翼少然知道,一直生活在北魏的顾胜城,这句话里“回来了”的意思,指的是回到人类世界。 “现在你看到了,这里大部分人的看法和态度,与我的并没有区别。恨之入骨,恨意滔天,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翼少然说话的语气很轻,看起来倒不像是有些许恨意,只是这世上有些人说话,愤怒或是喜悦,并不一定要从语气之中流露而出。 越是轻描淡写,或许就越是刻骨浓烈。 “是的。” 顾胜城唇角微微翘起,摇了摇头:“妖族走狗?” 他缓缓俯下身子,拍了拍身下白象的硕大头颅。 十几头白象,在最前方那头止住脚步之后,缓缓停住了势头。 顾胜城翻身落在地上,卸下雪白大麾,将其递给了身后的秋水,露出了内里漆黑如墨的贴身软甲,又接过秋水递来的玄黑大袍。 这袭玄黑大袍笼罩在身。 顾胜城有些恍惚。 黑袍上雕篆着极其细微,极其难以看清的墨色玄线,一根又一根。 这其实是一件很古老的衣袍,在南吕宫内的大殿妖龛之内,放置了许多年。 在南吕宫内,这件衣袍的地位无比尊贵。 即便是南宫般若,也没有资格穿上。 这是留给玄武大圣的。 翼少然忽然觉得“妖族走狗”这个称呼,的确有着十足的讽刺意味。 “八尺山有资格穿上大圣袍的,就只有四个人。” “我就是其中一个。” 顾胜城笑了笑,指了指玄袍加身的自己,问道:“八尺山现在有四分之一是我的,是我给妖族当走狗,还是妖族给我当走狗?” 他声音不大,却没有避讳身后任何一个人。 顾胜城就这么笑着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到了极点的话。 而身后的一众小棋公全都噤声。 低头躬身拢袖。 像极了所谓的走狗。 (ps:求一下月票,月票距离上一位还有40票~) 第五十七章 一条人命(二更) 顾胜城站在鹿珈镇的小山头。 他披着一身玄黑色的长袍,秋水站在他的身旁,十几头白象俯下头颅,前足跪地,恭敬不敢出声。 就这么等着城主府的人来。 顾胜城不在乎城主府来的是谁。 第一神将翼少然,第二神将王落,甚至是北姑苏道如今的那位卧龙先生齐恕 他都不在乎。 他想看到那个人。 鹿珈镇的小山头上,山势不高,但视野开阔。 顾胜城看到远方有一阵阵烟尘飞起。 他眼眸里的笑意便不再隐藏。 马蹄踏地,驭马的人刻意收敛了落地声音,不然这一行人踏过鹿珈镇外,便真的势若奔雷。 一男一女在最前方。 小殿下一身墨色莲衣,马背颠簸之中,莲衣猎猎张开,他从极远的距离就开始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远方小山头。 魏灵衫同样盯着小山头上笑意迎人的黑袍男人,冷冷说道:“西域使团,为首的是如今的南吕宫宫主顾胜城。” 易潇距离小山头还有一段距离之时,便轻柔一拍马背,整个人腾空而起,如大鸟一般掠起滑翔,莲衣起伏又落下,便落在了鹿珈镇小山头上。 顾胜城笑着拍了拍手,身后的十几头白象便倒地长跪,头颅几乎贴到了地面,要砸入泥尘之中。 “西域的大君。” 他笑起来倒是有些阴柔的意味,虽然很好看,但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格外不舒服。 “有些人总是光彩照人,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修行,无须做些什么努力,便可得到这世上最好的冠冕加持,真是让人好生嫉妒。”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而且停顿的时间很长,像是经过了很久的思考,然后微微咬牙说出的这四个字。 白鲤镇伏杀易潇之时,顾胜城只以为是八尺山上,想需要这位齐梁皇储的性命。 这些年跟在西妖梁凉身后,顾胜城慢慢开始觉察了些许端倪,越是时间推移,便越是觉得这位棋宫主人,对世人格外的杀伐果断,可偏偏对这个齐梁小殿下,一副绕指柔肠,恨不得痴缠赴死。 天大的离谱。 他在棋宫得势,花了多大的心力? 即便得了玄武的造化,也让他穷尽心机。 南吕宫宫主是那么好当的? 血池里的痛苦,每一秒都是比起死亡更大的折磨。 他这具身体,如今能够“脱胎换骨”,得益于彻头彻尾换了一具躯壳,在血池里浸泡之后,除了本身这副还算“玲珑”的心肝,便真的没有一处,还属于曾经的自己。 那个大棋师顾胜城,已经死了。 顾胜城瞥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 果不其然,齐梁城主府的那些大人物都亲临在场。 魏灵衫,萧重鼎,翼少然,王落,除了齐恕,几乎尽数到场。 他笑着指了指易潇,认真说道:“我想跟他单独谈一谈。” “你这是锦衣夜行,还算是富贵还乡?” 易潇有些戏谑地望着顾胜城,目光停留在那副令自己觉得有些忌惮的黑袍之上。 棋宫的所有人马都已经离开了这座小山头。 除了秋水。 所以齐梁的来客与棋宫一样。 除了魏灵衫。 这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 顾胜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黑袍,说道:“这是锦衣,也是大白天,我的确富贵了,可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所以既不是锦衣夜行,也不是富贵还乡。” 两个人说起话来,都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杀气,怒气。 看起来温柔平和到了极点。 但就在不久之前,易潇和顾胜城,包括身边的两位女子,刚刚打过了一场相当惨烈的生死战。 既没有分出生死,也没有分出胜负。 顾胜城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们俩,就像是行走在黑夜和白天的两个人,注定会成为宿敌。” 这是一句大部分人听来,都觉得没有什么问题的话。 早在风庭城,两人的梁子就已经结下。 当小殿下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顾胜城像是一只野狗一样逃到了八尺山,处处饱受打压,折磨。 忽然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叫顾胜城的男人,可能已经死在西域的那么一天。 世上多了一位年轻的南吕宫宫主。 也多了一位要对易潇不死不休,进行报复的男人。 而易潇听了以后,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他没有打断顾胜城的话。 “这些年,我跟在西妖身后,你应该能猜到,我做了些什么。” 顾胜城清清淡淡的说道:“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杀什么人,我就杀什么人。那些齐梁北魏的探子,死在西域手里的,我一人就杀了九成。” “她要我打听你的消息,收集你的情报。” “然后我抽了十九位天阙探子的皮,剥了二十五张人皮,最后发现你真的是一个让人好生嫉妒的人。” 顾胜城眯起眼笑道:“你这一世,上一世,再上一世,都会让我怀疑,这世上怎么会有气运这么好的人?可想到了他们,又有些释然,如果真的是他们,理所当然分到这么多的气运。” “所以你理所当然让西妖像疯子一样。”顾胜城指了指北方,“易潇你猜猜,疯女人攻破西壁垒之后,会做些什么?” 小殿下皱起眉头。 他心底的那股不祥预感愈发浓烈。 当他听到顾胜城喊的第一声疯女人,心头咯噔一声。 他望着眼前孤身前来鹿珈镇的顾胜城。 这个几年来都在西妖面前服服帖帖,背后也从来不说一句诛心之语,近乎完美的“妖族走狗”,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这是顾胜城第一次对西妖用“大不敬”的词。 若是被人听见,传到梁凉耳中,即便他奉承玄武大圣传承,也要被抽去魂魄,打散修为,皮骨尽脱,像“巴公”一般挂在八尺山山巅,保一点神魂不死,受山巅寒风折磨百年。 顾胜城浑不在意的笑了笑。 “这真的是一个疯子”他忽然捧住心脏位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居然想要为你取回北魏的那半张书页,然后送你一个天大的礼物!” 易潇瞳孔缩起。 顾胜城忽然收敛笑意。 他猛地将自己的半张脸贴近小殿下。 以额抵额。 易潇清晰可以看见那张脸上,布满细微而密集的瓷器般裂痕。 “西域来齐梁,想要换一条人命。” “西域能破西关,便是与北魏换了一条人命。” 顾胜城咧嘴而笑:“你猜猜,玄上宇跟我们,做了什么交易?” 那一刹,易潇脑海之中宛若雷霆划过。 天地齐震。 若是西壁垒大败,是紫袍刻意所谋。 那么他图的是什么? 无二。 一条人命。 西妖的命。 第五十八章 治我的罪(三更) 八尺山。 风白每日要浸泡在血池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她能感受到,妖族的血池,是西域最大的机缘造化之地。 血池的池底,似乎与八尺山山脉的底部相连,生根。 八尺山的最底部,究竟藏着什么,无人知晓。 这座山存在了很久,但在妖族最为势微的那个年代,那个楚字王旗插满天下的大世,似乎被某位剑道大修行者撼动过。 血池的池底,有丝丝缕缕的剑气。 于是浸泡血池,便如浸泡剑气,剑气入体极为煎熬,一丝一缕,便沁人入骨,剐到了心底。 风白捋了捋飘在浓墨血池上的长发,微微偏转头颅,长发如孔雀开屏。 她缓缓站起身子,于是孔雀屏收。 露在血池之外的,是一具白得让人不敢去看的躯体,长发紧贴凹凸有致的腰身,每站起一些,便收敛一些,最后风白缓缓走出血池,黏在血池池面的最后一点发丝,便拖曳到了地上,随着这位不着分缕的白虎大圣一同行走。 风白**着身子,若有所思的前行。 她缓慢走在空荡大殿之中,殿内所有的妖物,全都低下头颅,恨不得剜瞎自己的眼睛,压抑住心底勾魂到了极致的**,不敢抬头,生怕亵渎了眼前的女子。 “大圣!” 一声又一声。 风白听着有些恍惚。 她自己却心知肚明。 西域所谓的四尊大圣。 顾胜城只能算半尊。 她和从虎两人加在一起,也算不得一尊。 只有西妖,算得上是大圣降临,妖族的威能,血脉,天赋,都能被她运用到极致。 所以她很清楚。 如果有一天,西妖重新回到了这个大殿,那么这些喊自己大圣的妖物,全都会归顺在西妖的麾下。 西域的主人一直都是西妖。 很多年前都是这样。 风白想了想那个紫袍男人对自己的承诺。 以后便不再会是这样了。 她走到大殿的主心梁,伸出湿漉漉的手掌,动作轻柔而缓慢地抵在柱上。 如此便像是,与千里之外的某个人心有灵犀。 她声音无比温顺说道:“恭喜您攻破西壁垒。” 千里之外只传来不冷不淡的一句话。 “听说任平生战死,江轻衣逃了一命”风白想到了这个小插曲。 负责统领全局的,一直是她。 她坐镇八尺山大殿,以这根妖柱发布号令。 她没有想过,以西妖心狠手辣的性格,居然会放江轻衣一条生路? 千里之外的声音依旧漠然:“那个儒将逃得很快,本座没有追上。” 风白轻轻笑道:“并不碍事,江轻衣已是个废人。怕只怕他知道真相之后,会对西域进行疯狂的报复。” 西妖微微蹙起眉头。 她有些疑惑地说道:“你怎知,西关会越过那条边陲长线?” 这是西妖一直想要问的一点。 她远赴西关,大局当前,做主的一直是八尺山上的风白。 风白要自己先行等在西域西关交错之线,示敌以弱,最好能逼得任平生动用双剑,看看能不能杀了这位西关剑客,若是不能,再退入西域,等西关追击。 江轻衣一直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西妖本不相信,江轻衣会犯了失心疯,去冒险带着数量如此庞大的铁骑跨越西域边陲,来到自己山海经笼罩的区域。 江轻衣居然真的来了。 这是一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站在八尺山大殿中的风白,沉默片刻之后,声音略微沙哑:“只是碰巧赌一赌,又赌赢了。仅此而已。” 西妖冷漠的“哦”了一声。 “您可以向东继续撕开口子,妖族的兽潮会在您的身后,给您提供最坚实的保障。”风白平静说道:“我建议您,一人攻城,您完全有这个能力。一人攻城,可以使妖族的推进速度达到最快,尽可能的切入北魏的腹地。” 西域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起来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是说了三个字。 “我会的。” 之后便切断了联系。 洛阳的大殿。 与往常一样。 无数言官怒骂一个人。 曹之轩坐在皇座之上,觉得好生无趣,这群言官翻来覆去骂的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无视皇权,私自出兵,置十六字营于死地。 西壁垒破,任平生死,唯他一人苟活性命。 算了算日子。 也该是时候了。 大殿之上,怒骂的声音一直不曾停熄,嘈杂声音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曹之轩的眸子倏忽有一抹光芒闪逝而过。 喧嚣吵闹之中。 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走进了大殿。 他走路的声音无比的轻。 轻到了,在这一片纷扰的环境之中,甚至没有人听清,有这么一个人,走了进来。 但他实在是太起眼了。 一身破烂到了极点的青甲,轻制的甲胄破开翻出,露出内里一片灰黑焦炭颜色,甚至沾染血渍的衣袍。 在一旁群情激奋,高昂声音的言官,冷不丁瞥到这个大殿上男人的眼眸,吓得浑身一个寒颤。 蓬头垢面的男人,每走一截距离,便有一截距离的声音熄灭。 他就这么走在大殿之上。 一直走到最前方。 最后只剩下两个声音。 “臣以为!江轻衣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该治他的罪!” 那两个言官站在了大殿的最前方。 浑然不知,大殿已经再无他人开口,而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身旁。 曹之轩没有说话,面带笑意,带着鼓励的眼神,望向言官二人的方向,眼神示意这个方向的人开口说话。 于是有个沙哑的声音,在言官身旁响起。 “你们说说看,该治江轻衣什么罪?” 两位言官几乎没有思考,高声喊道:“当然是死罪!” 微微扭头,瞥见了声音的主人。 是身旁蓬头垢面的男人。 接着认出了这张脸。 而吓破胆神的,却不是这张被他们定下死罪的脸。 江轻衣那张脸一片邋遢,灰黑难看。 可那双眸子,却像是住了整个地狱的森然恶鬼。 大殿之上,曹之轩两旁带刀侍卫悚然而惊。 两位八品境界的带刀侍卫,见了鬼一般想要按住刀鞘,却只听到锵然两声出鞘声音! 两道刀光从鞘中拔出,如银河落九天。 划破大殿。 滑入江轻衣手中。 江轻衣手起刀落。 刀光斩下,两颗人头落地,骨碌碌一路滚。 滚过自己来时走过的路,在这大殿上滚成一条死寂的血溪。 江轻衣没有抬头,任血迹从刀尖汇聚,在自己脚下流淌。 一片死寂。 他轻轻问道:“还有谁要治我的罪?” (今晚就这些更新啦~) 第五十九章 权力中心 大殿之上,雅雀无声。 安静的落针可闻。 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拎着双刀,与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 在西关西壁垒边陲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位寒门登顶的书生,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唇心一抹红。 浑身上下的杀气,像是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恶鬼。 江轻衣的声音带着一丁点的沙哑。 他重复着问了第二遍。 “还有谁要治我的罪?” 大殿外,有两道身影,在江轻衣入殿之后,才缓缓进入殿门。 这一紫一黑两道身影的进入,只会让整个大殿更加安静。 洛阳皇都内,那些靠近皇权中央的大人物,在这场西关大败的事件之中。自始至终,都相当睿智的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声音。 之前没有发出。 所以现在也不用发出。 与那些言官不同。 在洛阳大红月那一日,守得府邸上下安宁的万金侯,此刻安然不动,微微低垂眉眼。 他只听身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紫袍大国师和那位森罗道大殿下如今入了场。 这二位负责押送江轻衣回来。 万金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整个事件,关于江轻衣,关于西关,关于所有的所有,还有即将发生的后续都并非取决于他人。 那位紫袍大国师,是棋盘上的棋手。 陛下和娘娘,则是赠给国师大人棋子和下棋权力的人物,享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便是玄上宇,想要挪动棋子,也要经过陛下或娘娘的同意和认可。 江轻衣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是杀是留,是生是死。 取决的是下棋的人,更是赋予下棋者权力的皇权。 而那些言官骂的再凶,再狠,再愤怒,也无济于事。 因为陛下说杀,一字便可杀。 陛下说留,一字便可留。 甚至陛下说赏洛阳也会给江轻衣一份天大的奖赏。 陛下,才是这个大殿上的主人。 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未曾说话。 他在等江轻衣回来。 他想看看江轻衣的态度。 现在江轻衣回来了。 江轻衣杀人了。 陛下看到了江轻衣的态度。 万金侯低头不语,没有做出什么的表情和动作,只是动作僵硬的站着,心底想到了一句话。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的东西,越是让人觉得恶心和不安。 陛下与黎青大人,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娘娘是黎青大人的妹妹。 但西关,即便黎青死了,也只是黎青的西关。 不是陛下的,也不是娘娘的。 它只是黎青的,也只能是黎青的。 所以就有了江轻衣。 万金侯不知道,此刻坐在大殿之上,逐渐展露笑意的那个男人,是否在派出江轻衣抵达西关的时候,就想到了有这么一天,自己将西关的强大战力重新握在了手中。 这是春秋以来,大魏立国之后,北魏的皇权第一次握拢西关。 但是却以近十万的生灵血肉作为代价。 有希望成为北魏剑道大宗师的任平生死在了西妖手上,成了春秋大世第一个夭折的年轻天才宗师。 现在登殿的江轻衣,如陛下所愿得展现了强烈的**,若是不出万金侯的预料,今日之后,西关凤雏就会重新拿回自己的兵权,接下来又将是回归前年的大胜捷报,一路厮杀,拿妖骨作为铺路石,重新登顶西关,只不过等这个书生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已经与以前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他的命是陛下给的。 他的西关也是陛下给的。 这些是他的,更是陛下的。 万金侯终究还是抑制不住的皱了一下眉头。 好在没有人看见他如此细微的动作。 他轻轻压回叹气的念头,没来由想,洛阳里会不会还有比这个更加恶心而无耻的事情了? 鹿珈镇的小山头。 一男一女与一男一女。 易潇终于明白自己心底那股浓烈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十世转世修行。 梁凉伴随了九世。 而那股强烈的不安,便是在那十世神魂觉醒之后,预感到这个陪伴自己度过漫长轮回的女子,即将如鲜花凋零一般,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易潇不知道自己体内的轮回神魂,究竟还能安分多久。 但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些神魂觉醒之后,便越来越活跃,株莲莲池之中的魂力,已经有了在第九境澎湃的趋势。 这些神魂释放而出的日子,可能不会太久。 小殿下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是这些神魂肆意疯涨,会不会有朝一日喧宾夺主? 以那十世神魂的积淀,若是真的能够“井喷”一般,易潇的魂力很可能会抵达史无前例的第十境,而紫府被觉醒神魂扩大之后,那些前世神魂一一苏醒,株莲必须要保持更高的常驻境界。 第四层,或者第五层? 但易潇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宁愿这些神魂觉醒之后的积淀魂力,全都舍去,也不想面对那十世修行的烂摊子。 前面九个还好。 第十个,着实是一个很难招惹的角色。 山头上,易潇看着顾胜城,那张贴在自己额头上的面颊,一片一片如瓷器一般脱落,露出白皙如婴儿一般的肌肤。 这似乎是一种奇特的妖术。 上一次见面之时,顾胜城身上的气息,还并非如此。 魏灵衫忽然开口说道:“棋宫有两只老虎。哪一只跟你有勾搭,还是说两只都有?” 缓缓后退的顾胜城,轻轻笑了笑道:“这就不劳郡主大人操心了。若是郡主大人愿意回归棋宫,接受血池洗涤,八尺山上会为大夏龙雀,留一个大圣的位置,送出一个宫殿,未来的妖族皇权,也会为你留出很大的份额。” 魏灵衫温柔说道:“若是我有一天登上八尺山,那么应该会和师兄一起,把这个让人讨厌的妖族圣山给平了。” 顾胜城眯眼笑道:“千年以来,很多比李长歌还要强大的修行者,都有过这个念头,而且付之行动了。但可惜的是,他们都失败了。” 披着玄黑大袍的南吕宫宫主,此刻肌肤白得有些不太自然,除了细长阴柔的黑发之外,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毛发,甚至连眉毛,都伴随着上一层肌肤的掉落,而变得极为浅淡。 降青龙,伏白虎。 与那个浸泡在血池之中的女子,多了几分相似之处。 顾胜城双手拢袖,背负在后,玄黑长袍在小山头上轻轻摇摆。 “一个月内,妖族会拿下西关一半的土地,一直推进到大稷山脉。” 他轻描淡写说道:“而那个疯女人会死在凉甲城。” “淇江南北,所有人都盼着西妖死。这个女人是西域的主人,但很可惜,我不认同,其他人也不认同,如果任由她一意孤行,八尺山会毁在她的手上。所以她死了,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 顾胜城诡异的笑了笑,问道:“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易潇没有说话。 继承玄武位置的顾胜城,潜移默化,已经有了高位者的大气魄,举手投足,俱是一派威压。他此刻轻轻吸了一口气,淡然说道:“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等西妖死了,我就可以接手棋宫,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公平的对弈。” “一个月后,我会定下地点。” 顾胜城挑了挑眉:“西域有着可以攻破齐梁西部道境的实力,不要质疑这一点,你永远也猜不到八尺山后还有多少妖兽。” “那个疯女人死了,我会带着西域的诚意,跟齐梁谈一谈,如何对抗北魏。”顾胜城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得意,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真挚:“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大家都只是为了利益而斡旋。齐梁没有理由拒绝西域谈判的请求,对吧?” 易潇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齐梁的二殿下那时应是大婚之宴,若是谈判顺利,我会送上一份大礼,送到兰陵城,为萧布衣的大婚献出一份诚意。” 顾胜城微笑说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齐梁能摆出同样足够的诚意,这场谈判,对你,对我,都很重要。” 顾胜城说完之后,本该转世,带着他的使团就此离开。 但他没有。 他站在山头上,想了许久。 “与所有人都盼着西妖死一样,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妖族走狗’,这其实很荒谬。”顾胜城最后平静道:“一个月后,我将成为妖族的主人,而妖族如此漫长的岁月之中从来没有过,由一个人类当棋宫主人。” “你错了。” 易潇站在他的对面。 小殿下一直没有说话,等着顾胜城。 直到此刻,他终于开口了。 小殿下很认真的说道:“有两点。” “你到现在还认为你是人?” “你早就不是人了。” “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妖族走狗?” “我并不这么认为。” 易潇语速放的很缓慢,很诚恳:“我只当你,是一条狗。” 第六十章 命运的宿敌 易潇说完这句话,顾胜城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你说我们俩是行走在白天和黑夜的宿敌。” “我不赞同。” “很不赞同。” 小殿下缩在莲衣袖中的两只手微微捏了捏衣袖,无人看见,淡淡的赤红纹路此刻在手臂之上缓缓蔓延,爬升。 易潇依旧面色如常,平静说道:“你想说你行走在黑夜,我行走在白天?凭什么西域的大雪山就是黑夜,圣岛就是白天了?凭什么你一句话,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失势者?” 顾胜城唇角带笑,他似乎觉察到了易潇袖袍内一股无名的气息在缓缓升腾,只不过他披上这身玄武黑袍之后,便再也无所畏惧,于是任之不断蓄势。 更何况,这只仅有二十人不到的西域使团,胆敢越过烽燧,来此定下谈判的日期,并非没有凭仗。 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空间卷轴。 八尺山上剩余的空间卷轴并不算多,但以顾胜城如今的权势,大可以做到带着一整只使团来去自如。 “世人都说你是如今天下的第六大妖孽。” “可我并不觉得你比我强多少。” 顾胜城笑着说道:“你大可以试着在这里打上一架,看看鹿珈镇能有多少人活着出去。” 小山头上。 易潇抬起头来看着顾胜城。 身旁郡主大人腰间的漆虞已经开始不安分的震颤。 顾胜城笑而不语。 他右侧的秋水,体内剑气同样臻至满盈,隐隐沸腾。 此时的鹿珈镇与彼时的白鲤镇,有些许的相似之处。 只是小殿下的两只华手,蓄势到了一半之处,便再没了声息。 他放下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 易潇轻声说道:“你们的确比白鲤镇要强上很多。” 他有些微微的感慨。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造化。 顾胜城的眉心有一点血痂,与白虎大圣“胎珠”一样贵重的玄武眉心鳞,就这么被他赠给了身旁的秋水,而他本尊修为竟是不减反增,同在九品境界,却抵达了一种常人不可仰望的高度。 易潇如今距离宗师之境,只差一步之遥。 可这一步,便是天堑。 他很可能明日就入宗师,也很可能此生不入宗师。 与八品入九品不同。 踏入宗师境界,需要的不仅仅是积累,还需要玄妙的领悟。 东君西妖北仙南圣中菩萨,这五人在九品境界驻待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他们五人,一直想要在九品境界多停留一些时日,便是存了抵达自身大圆满的念头。 为何? 因为九品是一个圆。 想要踏入宗师,不一定非要把圆画满。 只需要找到这个圆中,适合自己的点,然后破开,便可踏入宗师。 譬如任平生。 任平生的九品经历了大起大落,领悟了剑道境界大圆满之后,便距离找到自己的那一点,差的不算太多,最后在西壁垒破开宗师门槛,一剑穿杀妖族攻城白猿。 五大妖孽希望能在九品境界停留的时间越久越好。 很简单的原因,这五个当之无愧的妖孽,早在晋入九品的极短时间内,就已经找到了自己应当突破的那个点。 所以他们只希望能把这个圆画满。 破开九品之后,便再也没有把这个圆画满的机会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而易潇如今的状况,与五大妖孽截然相反。 小殿下已经抵达了五大妖孽梦寐以求的九品大圆满。 完美九品。 任平生破开宗师之境才能击杀的那头白猿,在烽燧攻城的第一日,就被小殿下轻易虐杀。 单单以战力杀力来算,易潇已经可以媲美那些初入宗师境界的人物。 比当年的白袍老狐狸,要高出明显的一个层次。 白鲤镇那一架,如果没有妖族逼近的兽潮,即便没有郡主大人掠阵,易潇也可以做到以一人之力,掠杀顾胜城和秋水两人。 当时拥有“玄武眉心鳞”的顾胜城,大金刚体魄不输青石,想要击杀,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而对于秋水这般的剑修,只需要以硬撼硬,便可轻易打杀。 只是如今再见。 顾胜城去了那枚眉心鳞,修为更趋向于圆满。 易潇无法看透。 居然像是抵达了与自己一样的完美九品。 而秋水得了这枚眉心鳞,体魄大增,剑意盎然,有了以伤换伤,以死换死的剑招打法,同境之中,三尺近身,便不输剑道大圆满的剑修。 西域的这两人,着实有些让人心悸。 “从来都没有命运的宿敌这种说法。” 易潇认真问道:“你走你的八尺山,我去我的兰陵城。这世上的路那么多,为什么非要跟我挤在一起?” 顾胜城微微一怔。 “我能理解你在八尺山,忍辱负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才能有今天的日子。” “但是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还要来挑衅我呢?” “难道,你们都以为我,脾气很好吗?” 小殿下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猛然抬手。 双手的大红纹路一刹那填满整整两只衣袖。 两只墨色大袖一瞬便飞扬而起,高昂的火红流光抑制不住的从两袖间隙如瀑布一般溅开。 心头早已经压抑难耐的烦躁,在此刻,随着两袖抬起,而迸发开来。 鹿珈镇的小山头上,有一缕火红圣光迸发。 远方的翼少然愕然看着那一缕火红圣光,像是从某人的黑色大袖之中倾泻而出,接着填满了整个山头。 鹿珈镇如大日下沉,来至穹顶。 光芒耀眼不能直视。 青衣大神将和王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出手了。 那么大概率就是谈判破裂了。 周遭的西域使团在看到光芒迸发的一刹那,纷纷下意识缩手入袖,手指指尖按住实物,距离按碎空间卷轴,只差毫厘之隔。 在微微停滞的一瞬之后。 漫天刺目光芒,被一点黑色缓缓压住。 接着压了回去。 顾胜城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西域使团,无须浪费袖中宝贵的传送卷轴。 易潇神情有些凝重。 顾胜城压回易潇的红莲华手之后,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句有些烫,接着抖了抖玄武黑袍下的雪白手掌。 他柔着嗓子说道:“殿下,无须惊讶,你是很强大的修行者,在九品境界举世无敌,这一点无人质疑。而遗憾的是,你现在很强大,而我跟你一样强大。” “所以你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顾胜城沉闷咳嗽了数声,说道:“没有什么仇恨是不能化解的,我收回关于‘宿敌’的那些话,西域更想跟齐梁做一个朋友。” 易潇的神情更加凝重。 他看到了顾胜城的巨大蜕变。 这是一个很古怪,很奇怪的人。 他似乎一直在纠正自己的念头。 他每时每刻都在反思,并且做出改变,就像他不断脱落又不断诞生的肌肤一样。 这是功法导致的原因? 还是他本就是这个一个无法以常理揣度的事情? “一个月后,西妖死了,我希望能在鹿珈镇见到你。” 顾胜城摆了摆手,大袍飘忽落定,他的脚底窜起猎猎狂风。 风声一闪即逝。 易潇站在小山头上,蹙起眉头,盯紧那个坐在白象上,带着一整只使团渐行渐远的男人。 “很突兀。” “很古怪。” “但说不上来。” 魏灵衫在他身旁如是说道。 掠到小山头的翼少然声音有些焦急。 “顾胜城似乎急着要走,要不要试着去留住他?” 易潇摇了摇头。 “留不住,也没有必要。” 回望这只西域使团的整个过程,都带着一股浓浓的阴谋气息。 顾胜城来时气定神闲,走的时候,却带着一抹焦急意味。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只西域使团的行进速度很快。 离开了鹿珈镇。 离开了烽燧。 来到了赤土。 顾胜城面色逐渐变化,越来越难看。 他面颊上越来越多的肌肤开始如瓷器一般碎裂,剥落,接着掉坠。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轮回。 接着他的喉咙开始嗡动。 一阵恶心,眩晕,涌了上来。 他想要吐出什么。 顾胜城跌落下来,黑色大麾沾染雪色,裹粘灰尘。 他伸出一只手,扣向自己的喉咙,嗓子。 想要吐出来。 脑海之中有一个念头,不断告诉自己—— 吐出来! 接着他艰难的嘶吼一声。 长嚎。 剧烈的长嚎。 压抑了吐出来的意志。 顾胜城赤红着双目,忽然伸出双手,抓住身旁的白象,一口咬了下去。 那头白象悲伤至极的跪倒在地,却不敢动弹。 撕咬自己的那个男人,唇间鲜血淋漓,野兽般的嚎叫声音不断从齿间迸发,喉咙开始胀大。 他不断撕磨牙齿,不断吞咽。 玄黑长袍猎猎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 黑袍倏忽落地,飘然而止。 有一道身影狠狠向前栽倒在地,已无更多力气。 秋水温柔的把他抱起,抱入怀中。 顾胜城眉眼伐然,微微开阖。 他嘴唇不能合拢,象血缓缓流淌而出,把自己搂在怀中的女子,亲了亲自己额头的血痂,动作轻柔替自己擦干血渍。 片刻之后。 西域使团继续前行。 在停留处,留下了一具巨大的骸骨。 (ps:1最近状态很差,可能会请假,但是我还是很需要月票,现在距离上一位还差24票,并不算多,请大家把月票投给我。2这一段情节很重要,自我感觉是越写越糟糕。但大家可以放心,不会纠结于小殿下的转世,我很清楚自己应该要写什么,只是最近状态,着实不好) 第六十一章 有个人要死了 易潇回到兰陵城已经有了大半个月。 这段日子。 心神颇不安宁。 他把北姑苏道发生的事情,大抵汇报了一下,然后便匆匆回了经韬殿。 陛下大人看出了易潇的心神不安。 即便是候在殿外的侍卫,也都觉察出了这座经韬殿主人的烦躁之意。 这些日子,殿内不时有古怪的声音和动静传来。 易潇回兰陵城之后,所有的客人通通不见。 除了魏灵衫,萧布衣这一类的亲近之人,其他人连经韬殿的大门都没有资格入内。 郡主大人一直陪着易潇。 所以她很清楚,易潇的烦躁从何而来。 此刻的经韬殿府邸之中。 有位身形几乎要凝形的年轻画师,背着大画篓,在大殿的柱上勾勒作画,每一笔画下,魂力溢出,凝作实体的墨汁,整个大殿,墨迹一片。 浓妆重墨的戏子花旦,自己搬来了几个桌台,就在上面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跳一场花旦笑捧。 锦帽貂裘的王府少爷和眉眼清稚的青楼小厮在台下看戏。 一共九道身影。 经韬殿里“热闹”得不太正常。 只是很是安静。 除了唱戏的花旦,一片寂静。 作画的年轻画师,此刻画的是一片惨淡画像,女子捂袖在哭,画像上寥寥墨色,勾勒的女子清冷动人心弦,哭相令人心生摇曳。 戏台上的花旦,浓妆早已花。 他声音沙哑,哭红了眼,依旧在戏台上唱戏,一片大哀。 小殿下就这么看着,这九道由自己魂力凝聚而出,如今不受控制的九个人,在经韬殿内,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自己。 他的烦躁,更大的原因,是九道分开的神魂缘故。 画师王爷戏旦青楼小厮,所有人都带着一股悲意。 更多的,是一种焦急的意味。 急躁。 焦虑。 易潇眉尖絮拧,想不通这些神魂为何此刻显化开来。 每过一日,这些神魂就浅淡一分。 焦急哀伤之意,就浓郁一分。 而除了那个唱戏的戏子,其他神魂居然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重复生前的某些行为。 即便是戏子,也只是咿咿呀呀唱着古戏,不知所语。 不知悲从何处悲。 不知哀向何处哀。 但易潇和魏灵衫,都猜到了这九道由神魂凝聚而出的人形,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南道要刮风,凉甲城要下雨。 西域八尺山,有个人要死了。 “从虎在哪里?” 梁凉的声音,透过传音石柱,在八尺山大殿之中回荡。 这是风白这一个月来,第四次听到她提到那头老虎。 她低垂眉眼,清空脑海里所有的思绪,来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从容而不迫:“他去了南方,烽燧战线。” 这一次梁凉没有如以往一般,轻轻嗯一声,就此揭过。 遥隔千里之外的西妖,此刻正站在西关一座不大也不小的城池之上,看着满城的废墟,瓦砾。 这里已经放弃了抵抗,攻破西壁垒后,沿途打下的四五座城池,大部分的人马都进行了清空,以此来作为缓冲。 西妖若有所思。 她早就听说那位紫袍大国师已经全面接手了西关的战事。 洛阳调遣而来的兵力已经抵达了西关。 可为何直到现在,攻破西壁垒后快要一个月了,妖族的兽潮还没有遭到抵抗的力量? 她这一路来杀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遭遇的人本就不多。 这样的一座城池,被妖族兽潮踏过之后,只留下一片废墟,看起来损失惨重,其实并非如此。 人活着,便留下了种子。 梁凉望着满目疮痍的西关大地。 她轻声而坚定的重复说道:“让从虎过来。” 八尺山上的风白低低笑了笑,应了一声。 “一天内,我要见到他。” 梁凉轻轻抖了抖大红袖,虚无的火苗在大地上流窜,她回望一周,最终竟是没了焚烧城池的兴趣,于是火光倒流,重归她的袖中。 这座城后,是大稷山脉。 这就意味着,西域的兽潮,真正打入了西关的腹地。 那位紫袍大国师无论如何,再怎么能忍,也必须要对兽潮进行绝地反扑。 大稷山脉,是决战之地。 梁凉需要一个强大的助手。 一个足够强大,能够改变的战局的人物。 风白负责操纵八尺山的大多数事宜。 顾胜城带着棋宫的大部分精锐去了烽燧战线。 而能够帮到自己的,就只有从虎。 这个向来看起来漠然而无情的西域主人,此刻声音并不带着杀气。 她轻轻说道:“风白。” 远在天边的女子没有说话。 西妖望向煞气凝结的大稷山脉,苍穹昏黑。 “妖族生杀多年,比起齐梁北魏,人族世界的生存规则,妖族要残酷许多。”她木然说道:“我知道从血池之中厮杀出来,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但西域的妖,注定生下来就要经历许多的痛苦,西域大雪,没有春光。” 此刻站在大殿上的**风白,罕见的怔了怔。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西域主人,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梁凉挑了挑眉,望向天顶煞气絮结的黑云,缓缓说道:“我可以一人攻破西壁垒,也可以打下半个西关,但我无法给妖族春光,流水,还有生存。我无意于此。” 风白保持了沉默。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选。”梁凉轻声说道:“顾胜城只是一个人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有着很强大的野心,所以不可以给他足够匹配野心的实力,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很多。” 风白轻轻嗯了一声。 “从虎虽是妖族,但灵智太差,只懂厮杀。要想成为妖族的领袖,与人类对抗,首先要具备人类那样狡黠的灵智。所以即便从虎生了反意,也不足为惧。若是你觉得用不到他了那么吞了,便吞了吧。” 梁凉**着双足,皱了皱眉,虚无的火焰围绕自己一圈一圈旋转。 “我对于这座八尺山,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对我而言,妖族,人族,都无意义,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有着活下去的资格。所以大家厮杀,胜者为王。” 她望着很远处的大稷山脉,声音清冷。 “所以每一世都是如此,等到妖族合适的人选出现,我会把一切的位置都让给它。” 风白终于开口了。 “梁凉。”风白这一次没有使用敬称,而是直呼了这个名字。 西域的主人一直都是梁凉。 这只朱雀的每一世都是本尊。 她最喜欢的名字,就是这个叫做“梁凉”的人族名字。 风白有些疑惑,有些不解,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么你活着为了什么?” 风白知道梁凉这句话的意思。 她知道梁凉这时候对自己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一个月。 风白操纵棋宫,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无比的顺利。 推进了五座城池。 调遣了大量的兽潮。 棋宫的主人,说是西妖,其实已经易位,交到了风白的手上。 而风白所做的每一件事,西妖都未曾过问。 西妖把这个位子,交给了自己。 所以风白觉得好笑。 这是信任了自己吗? 风白本以为,西妖什么都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将做的这些,无所不知,又无所畏惧。 风白以为梁凉是一个对于自己的强大,到了无所顾忌程度的一个人。 原来她,并不是。 原来她,真的很傻。 西妖问了四次从虎的下落。 这意味着,西妖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她还是在乎某些事情的。 西域除了自己,站在最高处的还有三个人。 顾胜城。风白。从虎。 她知道顾胜城是一个野心甚大的狼子。 这些年她带着顾胜城,早就看清了这个放到人类世界也是佼佼者的狂徒,在得到机缘之后,会成为一个很难驾驭,又很好驾驭的人物。 只要你比他强,他就会永远的听话。 只要你比他弱,那么你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她也知道,风白是最适合成为妖族领袖的人物。 要智有智,要机缘有机缘。 而从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类。 从虎是妖族的土著,在血池之中脱颖而出,只是顺承了妖族的天性,厮杀而勇猛,所以显得笨拙而劣蠢。 西妖知道妖族最近的风波不算太平。 人为权死,妖也如此。 想要自己死的人很多,妖也不少。 但她一直认为,从虎是三人之中最无用的一人,也是最可能会抑制不住耐心,第一个向自己伸出爪牙,试着把自己从西域主人位子上拖下来的那人。 现在她下了妖族诏令,要在一日之内看见从虎。 大稷山脉凉甲城的一战。 若是紫袍大国师出动了足够强的杀力。 那么从虎会毫无疑问的死在这里。 在妖族,在人族,都是这样。 君要你死,你便不得不死。 废墟上,安静了很久。 梁凉在想风白说的那句话。 “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么你活着为了什么?” 些许时间的沉默之后。 她说道:“我活着当然是为了他。” 风白觉得更好笑了:“大君?” 站在废墟上的女子摇了摇头。 肩头长发流火飞扬如流苏。 “是哥哥。” :求一下月票,还差11张 第六十一章 有个人要死了 易潇回到兰陵城已经有了大半个月。 这段日子。 心神颇不安宁。 他把北姑苏道发生的事情,大抵汇报了一下,然后便匆匆回了经韬殿。 陛下大人看出了易潇的心神不安。 即便是候在殿外的侍卫,也都觉察出了这座经韬殿主人的烦躁之意。 这些日子,殿内不时有古怪的声音和动静传来。 易潇回兰陵城之后,所有的客人通通不见。 除了魏灵衫,萧布衣这一类的亲近之人,其他人连经韬殿的大门都没有资格入内。 郡主大人一直陪着易潇。 所以她很清楚,易潇的烦躁从何而来。 此刻的经韬殿府邸之中。 有位身形几乎要凝形的年轻画师,背着大画篓,在大殿的柱上勾勒作画,每一笔画下,魂力溢出,凝作实体的墨汁,整个大殿,墨迹一片。 浓妆重墨的戏子花旦,自己搬来了几个桌台,就在上面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跳一场花旦笑捧。 锦帽貂裘的王府少爷和眉眼清稚的青楼小厮在台下看戏。 一共九道身影。 经韬殿里“热闹”得不太正常。 只是很是安静。 除了唱戏的花旦,一片寂静。 作画的年轻画师,此刻画的是一片惨淡画像,女子捂袖在哭,画像上寥寥墨色,勾勒的女子清冷动人心弦,哭相令人心生摇曳。 戏台上的花旦,浓妆早已花。 他声音沙哑,哭红了眼,依旧在戏台上唱戏,一片大哀。 小殿下就这么看着,这九道由自己魂力凝聚而出,如今不受控制的九个人,在经韬殿内,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自己。 他的烦躁,更大的原因,是九道分开的神魂缘故。 画师王爷戏旦青楼小厮,所有人都带着一股悲意。 更多的,是一种焦急的意味。 急躁。 焦虑。 易潇眉尖絮拧,想不通这些神魂为何此刻显化开来。 每过一日,这些神魂就浅淡一分。 焦急哀伤之意,就浓郁一分。 而除了那个唱戏的戏子,其他神魂居然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重复生前的某些行为。 即便是戏子,也只是咿咿呀呀唱着古戏,不知所语。 不知悲从何处悲。 不知哀向何处哀。 但易潇和魏灵衫,都猜到了这九道由神魂凝聚而出的人形,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南道要刮风,凉甲城要下雨。 西域八尺山,有个人要死了。 “从虎在哪里?” 梁凉的声音,透过传音石柱,在八尺山大殿之中回荡。 这是风白这一个月来,第四次听到她提到那头老虎。 她低垂眉眼,清空脑海里所有的思绪,来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从容而不迫:“他去了南方,烽燧战线。” 这一次梁凉没有如以往一般,轻轻嗯一声,就此揭过。 遥隔千里之外的西妖,此刻正站在西关一座不大也不小的城池之上,看着满城的废墟,瓦砾。 这里已经放弃了抵抗,攻破西壁垒后,沿途打下的四五座城池,大部分的人马都进行了清空,以此来作为缓冲。 西妖若有所思。 她早就听说那位紫袍大国师已经全面接手了西关的战事。 洛阳调遣而来的兵力已经抵达了西关。 可为何直到现在,攻破西壁垒后快要一个月了,妖族的兽潮还没有遭到抵抗的力量? 她这一路来杀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遭遇的人本就不多。 这样的一座城池,被妖族兽潮踏过之后,只留下一片废墟,看起来损失惨重,其实并非如此。 人活着,便留下了种子。 梁凉望着满目疮痍的西关大地。 她轻声而坚定的重复说道:“让从虎过来。” 八尺山上的风白低低笑了笑,应了一声。 “一天内,我要见到他。” 梁凉轻轻抖了抖大红袖,虚无的火苗在大地上流窜,她回望一周,最终竟是没了焚烧城池的兴趣,于是火光倒流,重归她的袖中。 这座城后,是大稷山脉。 这就意味着,西域的兽潮,真正打入了西关的腹地。 那位紫袍大国师无论如何,再怎么能忍,也必须要对兽潮进行绝地反扑。 大稷山脉,是决战之地。 梁凉需要一个强大的助手。 一个足够强大,能够改变的战局的人物。 风白负责操纵八尺山的大多数事宜。 顾胜城带着棋宫的大部分精锐去了烽燧战线。 而能够帮到自己的,就只有从虎。 这个向来看起来漠然而无情的西域主人,此刻声音并不带着杀气。 她轻轻说道:“风白。” 远在天边的女子没有说话。 西妖望向煞气凝结的大稷山脉,苍穹昏黑。 “妖族生杀多年,比起齐梁北魏,人族世界的生存规则,妖族要残酷许多。”她木然说道:“我知道从血池之中厮杀出来,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但西域的妖,注定生下来就要经历许多的痛苦,西域大雪,没有春光。” 此刻站在大殿上的**风白,罕见的怔了怔。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西域主人,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梁凉挑了挑眉,望向天顶煞气絮结的黑云,缓缓说道:“我可以一人攻破西壁垒,也可以打下半个西关,但我无法给妖族春光,流水,还有生存。我无意于此。” 风白保持了沉默。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选。”梁凉轻声说道:“顾胜城只是一个人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有着很强大的野心,所以不可以给他足够匹配野心的实力,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很多。” 风白轻轻嗯了一声。 “从虎虽是妖族,但灵智太差,只懂厮杀。要想成为妖族的领袖,与人类对抗,首先要具备人类那样狡黠的灵智。所以即便从虎生了反意,也不足为惧。若是你觉得用不到他了那么吞了,便吞了吧。” 梁凉**着双足,皱了皱眉,虚无的火焰围绕自己一圈一圈旋转。 “我对于这座八尺山,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对我而言,妖族,人族,都无意义,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有着活下去的资格。所以大家厮杀,胜者为王。” 她望着很远处的大稷山脉,声音清冷。 “所以每一世都是如此,等到妖族合适的人选出现,我会把一切的位置都让给它。” 风白终于开口了。 “梁凉。”风白这一次没有使用敬称,而是直呼了这个名字。 西域的主人一直都是梁凉。 这只朱雀的每一世都是本尊。 她最喜欢的名字,就是这个叫做“梁凉”的人族名字。 风白有些疑惑,有些不解,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么你活着为了什么?” 风白知道梁凉这句话的意思。 她知道梁凉这时候对自己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一个月。 风白操纵棋宫,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无比的顺利。 推进了五座城池。 调遣了大量的兽潮。 棋宫的主人,说是西妖,其实已经易位,交到了风白的手上。 而风白所做的每一件事,西妖都未曾过问。 西妖把这个位子,交给了自己。 所以风白觉得好笑。 这是信任了自己吗? 风白本以为,西妖什么都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将做的这些,无所不知,又无所畏惧。 风白以为梁凉是一个对于自己的强大,到了无所顾忌程度的一个人。 原来她,并不是。 原来她,真的很傻。 西妖问了四次从虎的下落。 这意味着,西妖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她还是在乎某些事情的。 西域除了自己,站在最高处的还有三个人。 顾胜城。风白。从虎。 她知道顾胜城是一个野心甚大的狼子。 这些年她带着顾胜城,早就看清了这个放到人类世界也是佼佼者的狂徒,在得到机缘之后,会成为一个很难驾驭,又很好驾驭的人物。 只要你比他强,他就会永远的听话。 只要你比他弱,那么你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她也知道,风白是最适合成为妖族领袖的人物。 要智有智,要机缘有机缘。 而从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类。 从虎是妖族的土著,在血池之中脱颖而出,只是顺承了妖族的天性,厮杀而勇猛,所以显得笨拙而劣蠢。 西妖知道妖族最近的风波不算太平。 人为权死,妖也如此。 想要自己死的人很多,妖也不少。 但她一直认为,从虎是三人之中最无用的一人,也是最可能会抑制不住耐心,第一个向自己伸出爪牙,试着把自己从西域主人位子上拖下来的那人。 现在她下了妖族诏令,要在一日之内看见从虎。 大稷山脉凉甲城的一战。 若是紫袍大国师出动了足够强的杀力。 那么从虎会毫无疑问的死在这里。 在妖族,在人族,都是这样。 君要你死,你便不得不死。 废墟上,安静了很久。 梁凉在想风白说的那句话。 “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么你活着为了什么?” 些许时间的沉默之后。 她说道:“我活着当然是为了他。” 风白觉得更好笑了:“大君?” 站在废墟上的女子摇了摇头。 肩头长发流火飞扬如流苏。 “是哥哥。” :求一下月票,还差11张 第六十二章 你还有我 郭攸之和董允,两个人入住了凉甲城的城主府。 入住时间已有近半个月。 玄上宇大国师给了他们承诺应有的授封之后,就将他们派到了凉甲城。 郭董二人负责的事宜并不算复杂,与统领将士无关,更多的,是接受从凉甲城外,大稷山脉更远处,各个城池逃窜而来的难民。 妖族入侵,对西关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 那位白袍儿大藩王在位的时候,西域八尺山的棋宫妖族,连西壁垒的大门都不曾攻破。 而因江轻衣误判导致的这场妖族大灾变,使他在西关的名望跌到了谷底。 可即便如此。 统领凉甲城甲士的,还是他。 大稷山脉,有着白袍黎青残余的袍泽,四万四千的十六字营,十万的西关铁骑,还有二十万洛阳的精锐部队。 那位踏平了八大国淇江以北的紫袍大国师亲自坐镇。 几位大将军各自领了兵符。 凉甲城的十六字营,四万四千之数,在这场大战当中,是最重要的兵力。 握住它的,是江轻衣。 郭董二人等候在城主府外,安静不出声音。 江轻衣刚刚从洛阳回来。 郭攸之和董允都不知道,总督大人,在洛阳究竟做了什么,才拿回了这道如山之重的十六字营兵符。 洛阳金銮殿上,必然有人头落地。 朝会散议之后,必然有万般言语。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让北魏的皇帝陛下,把一部分权力分出,真的是很难的事情。 哪怕他已经握住了整个北魏。 哪怕你要的只是一个很小的十六字营。 这只能说明一点。 即便有如此庞大的兵力支持。 这场凉甲城之战。 还是需要凤雏。 还是需要拥有凤雏的西关,十六字营,十万甲士。 妖族的推进,到了这个时刻,已经逐渐放缓了速度,那位西妖明显领先了身后兽潮一大截,这一路走来,西妖展露了极其强大的杀戮攻城能力,一人攻破数座城池。 她在等身后的兽潮。 郭攸之,董允,四万四千的十六字营,数十万的北魏兵卒,也在等那股兽潮。 凉甲城外,黑云密布。 大稷山脉,有一场春秋以来,最大的战役。 打雷了,下雨了。 要死人了。 江轻衣卸下胡乱插在乱发上的发髻,将这根已经破损不堪的木髻放在盥洗铜盆之旁。 他将残破的青衫,连同混粘着自身血渍污块的部分,缓缓揭下,拉扯至肩头,露出轮廓鲜明的上半身。 他的肩头,还算苍白的肌肤裸露在外,一条又一条细小的血线,如游蛇一般,在肌肤之下游走,亲吻着他的血管,骨骼,经络,带来一股又一股的痛楚。 江轻衣置若罔闻。 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面容带着血渍,一片胡须邋遢。 眼里有什么死了。 又有什么苏醒了。 他用力捋着自己的发丝,一抹又一抹,用力之深,以至于指尖发白,将发丝捋得绷直,几乎快要揪断。 接着是狠狠擦拭自己满是污血的面容。 一下又一下。 他紧盯着雾气腾腾的铜镜。 看着铜镜里的男人,变得不再邋遢,不再肮脏。 洗漱完毕之后。 江轻衣看到了一个与当年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自己。 他换上了崭新的衣饰。 红白相接,一部分鲜红如血,一部分纯白如月。 他面容还算平静地整理自己的衣容,尤其是上身的宽大衣袍,他小心的捋齐衣襟,不让自己肌肤下看起来狰狞而骇人的血丝露出蛛丝马迹。 江轻衣赤足站在浅淡的水流之中。 盥洗溢出的水流,哗啦啦旋转,从他脚边流过,清流将他脚边的木剑冲刷得剑身微微摇晃。 这柄木剑就靠在一侧。 江轻衣微微低垂眉眼,他将木剑拎起,别在红白衣袍的一侧,缓缓踏出湿漉雾气,顺手取了一件更加宽大的白袍,笼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将那柄木剑也严严实实的遮住。 自从任平生死后,他便再没有笑过。 江轻衣保持着木然的表情,推开城主府的门,不出所料看见了郭攸之和董允二人等在门口。 他微微偏转头颅。 视若无睹。 就这么一路前行,转换几次方向,一直走出城主府,登上凉甲城城头,而身后郭攸之和董允二人阴魂不散,索性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跟着,以至于大大小小的官员,一位又一位,不敢不从,在自己身后成了一条长队。 哒嗒哒嗒的脚步声音甚是烦人。 江轻衣猛然停下脚步。 他蹙起眉头,微微吸掌。 锵然一声,凉甲城城头佩剑的甲士剑鞘倏忽弹起,一道剑光窜入江轻衣掌中。 那道剑光被江轻衣握拢之后向下插去,贯入凉甲城城头一点,声势浩大,狂风裂出,但剑气力度控得极好,几乎无缝,故而他的脚底没有绽放出一丝一毫的蛛网裂纹。 一道界限。 划分开来。 官员们都怔怔看着这位曾经脾性很好的江大人。 包括此时已在凉甲城头眺望的紫袍黑袍两人。 江轻衣面无表情,没有回头,向着城头唇角带笑的玄上宇走去。 白袍猎猎而舞,他肌肤下有战鼓擂动,心脏如雷鸣。 以前,他是一个文弱书生。 但现在他不是了。 经韬殿。 九道凝形而出的神魂,似乎都疲倦到了极点,支撑他们自主意识化形的魂力,也几乎要散尽。 花旦停住了沙哑戏腔,呆呆而立,缓缓跌坐,最后病怏怏伏在台上,水袖凄凉,掩面而泣。 王府少爷,青楼小厮,大抵都是如此。 小殿下保持着盘坐姿势,耳畔终于没了最后的喧杂之音。 他的神魂同样疲倦到了极点。 心不能静。 道不能平。 这九道神魂化形而出,分去了自己九成的魂力,如今这些魂力即将耗磨殆尽,对自己而言,无异于动用了“大魂力剑”。 易潇刚刚闭上眼,耳边又响起了幽幽的声音。 与戏子的声音不一样。 这个声音很好听,很悦耳。 “哥哥”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喊你啦。” 他皱起眉头。 脑海里浮现了千里之外的画面。 那个女人,似乎有着某种类似读心相,他心通之类的妖族术法,在南海之时,自己便听到了她在妖宿山上的轻声呼唤。 易潇闭着眼。 他的紫府微微震颤。 看到了一片天地之间黑云,城池崩塌,瓦砾废墟,有一个披着红纱系着白巾的女子,面容有些呆滞,托腮坐在坍塌的城头上,望着远方的大稷山脉。 那个女子手里拈着一朵小红花。 她踢踏着**的足尖,清凉的穿山风,从大稷山脉那头吹来,将红纱吹起,白巾飘摇。 咿咿呀呀,口中念着稚嫩不清的字眼。 像是童谣又像是古曲。 踢踏着脚丫的女子,先是轻轻哼唱着歌儿,一曲唱完,沉默了很久。 安静了很久。 然后自顾自呢喃说着话。 “哥哥” 声音有些哽咽。 “我有些,想你了。” 千里之外的易潇没有说话。 府邸内的九道神魂,他们生前都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甚至除了书生,没有一人活过了十六岁。 此刻他们都猛然抬起头,目光一致地望向某个方向。 坐在废墟城头的女子,说话声音,轻轻柔柔。 “你给我买的发簪,我弄丢了。” “你给我攒的银两,我也找不到了。” “你送我的书,画,那些都没有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梁凉微微阖眼,凄凉说道:“连你也没有了。” 千里之外。 经韬殿内。 王府少爷先流下了两行血泪,他声嘶力竭,破开了神魂的禁锢,几近全力,吼出了一个晦涩的音节。 震耳欲聋。 小殿下的神魂甚至要被这个听不清发音的字节震得寸寸崩碎。 他的道心几乎快要碎了。 九道神魂,在这一刻齐齐崩裂,回归紫府。 这世上 再没有一个人,能比易潇更加亲身实际的体会到,此刻这股深入骨子里的悲哀。 一世又一世。 轮回开花,然后生锈。 有个人,跟了你这么多个轮回,为你献出了心脏,奉出了生命,舍弃了永生。 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要你。 那个人是雪山上杀生无数的魔头,妖域的主人。 那个人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喊自己哥哥。 然后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念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剑。 所以说的每一句话,都入了骨。 剑入了骨,当然很痛。 易潇嘶哑出声。 紧阖的眼眸里,有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魏灵衫看着小殿下忽然之间变得陌生起来,杀气磅礴,却又泪流满面,哭红了眼。 她听到了一个疲倦又沙哑的声音。 “青梨在哪?” 梁凉身前,凉甲城外雷光穿梭,在压低到山脉云层的高度来回攒动,如龙如蟒,风雨如晦。 梁凉身后,大地震颤。 妖族的兽潮即将来临。 大战在即。 西妖全不在乎。 她此刻端详着手中的小红花,心头有一根弦被狠狠拉扯了一下。 千里之外,有人哭了。 梁凉怔怔说道:“哥哥,你哭了吗?” 当然没有回应。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 漫天的小红花花瓣,飞舞轻掠,一朵又一朵的火光,将红花吞去,一同化为山风之中闪逝而过的花火。 “哥哥,别哭。” 梁凉站起身子。 她灿烂笑道:“你还有我呢。” :希望大家发一下书评,想看一下大家的书评,这会影响梁凉的结局。 第六十三章 吞虎 经韬殿内,传来一声接近力竭的呼喊声音。 侯在殿外的侍卫有些讶然。 据他们所知,整座大殿之内,除了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没有第三个人。 这道声音从何而来? 不过多时。 一身莲衣的易潇,面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和疲惫,眸子深处却藏着一股肃杀之气,从殿内走了出来。 “青梨在哪?” 侍卫小心翼翼说道:“青梨大人答应了大神将要为烽燧修筑法阵,所以前些日子就离开兰陵城了” 不等侍卫说完,易潇直接离开经韬殿,脚尖一踏,莲衣狂颤一下,消失在原地。 兰陵城屋檐之上传来一连串轻碎的脚步声音。 莲衣夜行。 小殿下紫府之中,九道虚无缥缈的神魂,相互交融,相互糅合,纠缠抵死,一声又一声砸在莲池里,砸得株莲龙蛇两道天相都痛苦不堪。 他深吸一口气。 翼少然和青梨都不在兰陵城。 念头刚起,易潇腰部传来一阵温热,有一双玉手从背后伸出,揽住自己,两旁气流兀然排开,巨大的妖翼震颤拍空,将自己带离地面,不断升高。 魏灵衫的声音轻轻柔柔,没有烟火气:“要去西关?” 易潇沉默片刻,听到她说:“我送你啊。” 此行不去,道心要裂。 易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是因为他知道,所谓的道心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凉甲城,一层又一层甲士鱼贯而出。 城门大开。 大稷山脉的整片大地,在不断震颤。 凉甲城大军如巨蟒蛇行,声势宏大,地面甲鳞奔雷,天上劫云攒雷,交相辉映,煞气铺面。 披着红纱,肩覆白巾的女子,缓缓走上废墟至高点。 登高而望远。 梁凉面无表情望着远方的大稷山脉,她看不清山脉那边的景象,只是单单去听,就能知道那一端究竟是如何的骇人。 她在等。 等身后的二十万兽潮到来。 也等从虎。 她并没有等太久的时间。 在凉甲城的大军穿过大稷山脉,来到她所在之处之前,妖族的兽潮,便更先抵达了她的背后。 二十万兽潮,由西域八尺山上,最野性,最血腥的妖兽领头,这样的一只狂暴军队,数量太过庞大,故而千只千只划分阵营,模仿人类营中的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将数之不清的妖族潮水,控制得如臂颐指。 这是西域最锋锐的矛。 凿穿了西壁垒的大雷壁鼓。 即将打破北魏的坚韧防线。 这只矛,也是梁凉的盾。 她的双手自然垂下,丝丝缕缕的火气从袖中垂落,萦绕如絮,清戾的朱雀鸣叫声音被她笼在袖中,水泄不通,火红的流光伴随高温,在袖内流淌,映照得她雪白肌肤生出一层淡淡红润,如火炉上的红玉。 梁凉挑了挑眉。 身后的兽潮距离自己还有十里地。 狂奔。 雷鸣。 还有五里地。 止步。 极静。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一个古怪的距离停下冲锋。 巨大的白猿木然站在最前方。 身后一拨又一拨的兽潮,汇聚成汪洋,真的如盾牌一般不可凿穿,此刻堵在了梁凉的身后。 彻底堵死。 西妖自然垂落的两只袖内,反复洗刷手臂乃至全身的火红虚炎,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她蹙起了好看的眉头。 她没有回头。 而是在想一个问题。 二十万的妖族兽潮,此刻停在了自己的身后,这算是什么? 这只本该攻破凉甲城大军的锋锐长矛,没有直接凿入敌军,而是抵在了自己的后心。 这又算是什么? 梁凉缓缓回头。 她没有看到从虎。 却看到了巨大白猿头上,此刻竟然坐着一个玄黑长袍的年轻男人,那个男人的肌肤像是瓷器一样,一揭就碎,不断随风掉落,一层又一层,由一根发绳简单束起的长发,一蓬又一蓬飞舞。 白猿停下了前进的步伐,保持了五里地的安全距离。 按风白所说,此刻应是在烽燧长城,进行艰难前行的顾胜城,居然抽身来到了西关,大稷山脉之前。 西妖当然不会认为,顾胜城把兽潮停在了这么一个距离,是来帮自己的。 她面色阴冷道:“这是何意?” 坐在白猿头颅之上的顾胜城缓缓站起身子,仪态依旧是无比恭敬,他缓缓抬起两袖,合拢双袖之后深深揖了一礼。 语调阴柔而戏谑。 “如您如愿。” 顾胜城低垂眉眼。 他的喉咙内一阵鼓动。 那股恶心的意味猛然上窜,如之前那般,拼命想要呕吐的念头涌了上来。 这一次,顾胜城并没有压制这股念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吞了他想要的,并且消化殆尽。 所以这一次,吐了也无妨。 顾胜城捧腹蹲下,喉咙里传出痛苦厄长的嘶吼声音 原本佝偻站立的巨大白猿,此刻头颅之上猛然传来一股大力,整具身躯像是被重山砸中,踉跄一步,接着头颅狠狠砸下,砸在大地之上,溅出一大滩烟尘。 身材瘦削轻薄的顾胜城,踩在白猿头颅之上,哇得一声,从喉咙之中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这些鲜血的颜色极为古怪,带着一些森然的白色。 西妖眯起眼。 她知道这并不是顾胜城的血。 而是西域少数大型妖族才会有的血液。 如白猿,如巨象。 下一刻,顾胜城伸出一根手指,扣向了自己的喉咙之中。 接着是两根手指 最终,他缓缓,缓缓将一整只拳头,都塞入了口中,裸露在外的小臂,陡然青筋鼓起,像是攥住了什么。 顾胜城用力的将攥住之物,缓慢向外拉扯。 这身玄黑长袍下,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他的胃壁之内,宛若钢铁,有金铁交错摩擦的渗耳声音。 梁凉在烟尘之中,看到了捧腹呕吐的男人,从喉咙里拔出一截雪白的象牙。 然后是连带着这根月牙一同拔出的细碎血肉,数个呼吸,便已经远超顾胜城的体型大小,依旧还在不断从他的喉咙之中涌出。 这是一幕血腥到了极点的画面。 梁凉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看着顾胜城从喉咙里取出了一具白象的尸体。 喘着粗气的顾胜城,赤红着眼,甩了甩满手的森白鲜血,有些厌恶地望向一旁的白象残躯。 他第二次伸出手,伸入自己的喉咙之中。 那只手的小臂青筋鼓荡。 顾胜城握住了,攥拢了。 可无法拔出。 胃里被他吞掉的那样东西,一直在抵抗,比起那头白象,“它”的生命力,要顽强太多。 玄黑长袍下,第二道声嘶力竭的长吼。 顾胜城将那道混杂着鲜血和腥水的身影狠狠摔在地上,猛烈咳嗽了好几声,面颊上的碎瓷,在他吐出“那道身影”之后,便自行剥落了最后一瓣,接着止住了碎裂的势头,像是一朵雪白无暇的莲花,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顾胜城一脚踩在血污加身的咳出之物上,笑得有些惨然,轻轻捏着嗓子问道:“您要见从虎?” 山间有一缕微风起。 接着便是第二缕。 千缕,万缕,轰然大风,刹那便至。 山雨欲来,风当倾满,站在狂风之中的顾胜城,放浪形骸地大笑,脚尖微微下点,砰然一声泥浆炸散,漫天碎泥血污,都被狂风卷走,露出“大金刚体魄”的那人真面目。 从虎。 此刻看起来,便如古代玄武大圣降临人间没有二样的那个男人,面无表情轻轻踏地,将从虎震起,一手拎起。 玄黑长袍在狂风之中狩猎巡回。 宛若天神下凡。 顾胜城说话声音细腻无比,阴柔滔天。 “我吞了,很好吃。” 说话之间,他一直留意着西妖的动作和表情。 那位到现在还算是西域第一人的妖孽,目前为止没有一丝动作。 顾胜城笑了一声,瞥了一眼早先倒地,已被重压压得不堪而死的白猿,眸里并没有丝毫的同情意味,而是轻轻掠起,来到另外一头白猿头颅颅顶,与秋水并肩而站。 他在来时的路上,一直在想,西妖若是看到了此时这幕景象,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愤怒,惊恐,憎恶? 都没有。 西妖没有反应。 或者说。 是不屑。 她依旧站在原地,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一根手指,站在至高点,隔着五里地望着顾胜城。 像是站到了穹顶,无限高处。 梁凉平静问道:“你反了。” 不是疑问。 而是一句轻声的陈述。 于是顾胜城心湖深处,那面大鼓轰然而响,鼓声愈发频促。 他的眼皮不断在跳。 血液越流越快。 额前开始渗汗。 他攥拎着从虎,指尖不自觉绽放的巨力,甚至将从虎的大金刚体魄捏出了几个血窟窿。 顾胜城眯起眼,压下心头那股强烈的不安。 喉咙里,那颗属于从虎的胎珠,来回翻涌了数下。 定下了心神。 顾胜城认真说道:“不管我反不反” “你今天,都是要死的。” 求票呀,月票又被超了 第六十四章 君杀 江轻衣坐在马匹上,身子随颠簸而起伏。 当三十万的铁骑,踏上大稷山脉,是一副何等波澜壮阔的场面? 即便是当年踏平佛门千年圣地忘归山,北魏也不曾摆出如此大的仗势。 紫袍大国师与江轻衣并驾齐驱。 玄上宇面色平静,声音在铁蹄洪流之中亦可以清晰地听闻。 “陛下给了你将功赎过的机会。” “若是这一战杀了西妖,你便可免去一切的刑罚,甚至还可加官封侯。” 江轻衣默默不语。 紫袍大国师轻声笑了笑:“我不会参与这场凉甲城死战,等出了大稷山脉,就是不死不休的场面,你无须留心那些兽潮,只需等西妖耗尽全部心力之时,亲自摘下她的那颗头颅,好祭任平生在天之灵。” 儒将轻轻嗯了一声。 当年青甲,今日红甲。 他的眸子里并没有其他的色彩。 那柄木剑被他安身贴放,稳稳当当,这是一柄脆弱不堪的木剑,却代表着世上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仇恨。 大恨无音。 江轻衣足够聪明,也足够冷静,所以他的仇恨,与其他人并不相同。 他看着那袭紫袍,被森罗道大殿下抓住了手,两人的衣袂如飘火一般骤然闪逝,身形便幽幽化散,消弭于千军万马之中。 四万四千的十六字营当先,二十余万的大军在凉甲城之中缓缓跟随,江轻衣就在十六字营的核心区域。 他冷静地发布着一道又一道的军令,十六字营左右两翼分出一万铁骑,从大稷山脉的两侧围绕旋开,向着山脉外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 江轻衣恨极了自己。 三万六千的十六字营,就死在了自己的失误之下。 可若不是自己当时中了西妖种在凤雏上的妖蛊,又如何会让手底下的弟兄们,亡命在西域边陲? 如今骨子里的血冷静下来。 他更恨那个女人。 手段下作,卑劣,可耻。 一位堂堂的妖孽,居然在这种手段上作祟。 堂堂之师,死之有愧! 任平生为自己而死! 十六字营也为自己而死! 这刻骨的仇恨,悲痛,每时每刻都在骨髓里深入,提醒自己,大仇未报。 江轻衣不敢想自己还有复仇的机会。 他想杀了那个疯女人。 为任平生,为西关,讨回该讨的人命,公道。 这很公平。 凤雏抬起头来,眼里一片漠然。 这当然很公平。 杀人偿命,是世上最公平的事情。 十六字营奔行了很久。 江轻衣先前抬起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穹顶,云层几乎压到了凉甲城城头,一片压抑,他心底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杀吧。 杀光了,雨会把血都冲刷干净。 连同着罪恶,仇恨,业障,一同冲刷干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到了一片阴翳散开,眼前是开阔的平原。 如山如海的妖兽,在平原另外一端,狂风肆意穿梭。 自己等待了许久,等到的那个女人身影,此刻站在一根巨大的古柱顶端。 大稷山脉外是一片平原。 再远处,就是那个女人所站立的废墟。 江轻衣不知为何,西妖身后的兽潮,距离她,竟是有如此遥远的一截距离。 大概有五里地? 他只看到了西妖缓缓转过身,将目光移到了自己所在的大稷山脉之处。 然后天地之间,一声闷雷。 那个女子倏忽从废墟古柱上消逝无影无踪。 只是短暂的一瞬之间,十六字营当头的一组铁骑,数十人刹那人仰马翻,崩开一朵猩红血花,接着这个数字不断扩大,在一息之内,如被一杆长枪捅穿,刹那捅了近十丈的距离。 铁骑当中传来盖过天地雷鸣的一声朱雀戾鸣! 江轻衣的心底,似乎有一双火红的眼睛,猛然张开。 他默默捂紧了红甲之下,藏在衣襟之内,胸膛更里处的那样物事。 砰砰作响。 如战鼓,如闷雷。 是心脏的位置。 他想着玄上宇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此物,可诛西妖。” 江轻衣高声而喝:“结凤字阵!” 大稷山脉风沙斡旋,人血狂舞,来回飘掠。 左右两翼的大军杀至。 难以想象,在这样一场蓄势已久的大战之时,那位西域主人居然自负到一人杀入十六字营之中。 即便是宗师境界的大修行者,一人也难挡数量破万的铁骑冲击,逃命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正面对撞,毫无意外的会死于非命,而且死相极为凄惨。 剑修如此,炼体者同样如此,无论就是一个杀得多些,一个死得慢些。 再是妖孽的修行天才,也不可能在沙场上一人抵抗百万师。 江轻衣本以为,妖族的二十万兽潮会很快将至。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 在西妖一鼓作气冲入十六字营阵内之后,远隔数里地的西域兽潮,居然无动于衷。 西域的兽潮,有二十万。 凉甲城的大军,有三十万,当头奔袭的十六字营却只有四万四千。 他皱起眉头,与西妖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十六字营的铁骑列出凤字阵后,已经锁住了如今的西域第一人。 西妖梁凉,是公认的西域主人。 但她倒是从未称自己是棋宫宫主。 这一点有些讽刺。 西域的主人,在冲阵之前,似乎扭头对着兽潮说了一句话。 江轻衣隔着太远,不可能听见她说了什么。 当然不可能是让这些兽潮袖手旁观。 如今的局势,江轻衣反复确认之后,神情有些凝重。 妖族的兽潮,就像是一堵巨大而凝重的城墙,堵在了五里地外。 这堵城墙,若是碾压过来,今日的大稷山脉,乃至明日,后日,直至决出生死,战出胜负,才有可能安宁下来。 而这堵墙,就这么停在那里。 不前进。 堵住了一个人的退路。 那个人想要后退,就要杀穿西域的兽潮。 可那个人没有。 江轻衣眯起眼,看着愚蠢到冲入自己十六字营之中的西妖。 四万四千的十六字营啊! 这是何等的规模? 黎青大藩王经营了一生的成果。 就算是棋宫的四位大圣齐至,也绝不可能从铁骑黑潮之中活下来。 那个女人像是疯子一样,浑身上下迸发虚无火焰,妖气冲天,戾气纵横,向着自己的方向不断冲杀,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 妖火砰得一声迸发,将方圆一丈之内都燃成了虚无。 那个火焰中心的女人沉重地跺脚,再度前冲一段距离,撞得铁骑血雾升腾,速度快如闪逝而过。 凤字阵的阵型被冲散。 江轻衣平静地后退,不断保持着距离。 他捂着红甲下,炽热跳动的心脏。 远方的兽潮,直至此时,依旧毫无作为。 它们来到这里,似乎并无战意。 只是为了堵死西妖的退路。 仅此而已。 “妖族背叛了她么?” 江轻衣唇角有些戏谑的扬起,可笑又可悲地想,这个女人,若是妖族背叛了她,全天下,还有谁希望她活着? 自己想要她死。 陛下和娘娘也想要她死。 若是自己没有看错,远方兽潮,白猿头颅上站着的,是叛出北魏的顾胜城。 顾胜城也想要她死。 操纵西域兽潮的,是八尺山上的白虎大圣。 自然也是想要她死的。 所有人都想要她死。 这样的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是一件荒诞又可笑的事情。 红甲儒将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在十六字营之中全力厮杀的西妖。 千条人命。 杀力骇人。 只可惜,她的妖气已经快要殆尽。 如今她拼命催动朱雀虚炎,窜出的,也不过是一些零碎的火苗,沾染上片刻,燃烧之势已不如开始之时猛烈。 人力有时尽。 妖也不例外。 江轻衣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她不向着远离大稷山脉的方向去。 即便她,能击溃大稷山脉的铁骑,也终究免不了,要对抗叛出自己麾下的旧部。 他有些疑惑。 不知西妖究竟在之前,对顾胜城说了一句怎样的话。 竟做出了如此愚蠢的抉择。 下一刹那,一声巨响,让他的思绪飘然拉回。 江轻衣看着时间变得极度缓慢,自己座下的铁骑炸开成为血块,在放缓了无数倍的时间之中,将自己猛烈地震开。 缓慢的扭动头颅。 无数血花,在一刹那“极为缓慢”地崩裂开来。 天地之间,乌云苍穹,天心开出一道巨大圆形光柱。 直抵大地。 以西妖为圆心。 沛然不可阻挡的巨力。 方圆五里之内,所有的马匹,一瞬迸碎,化为千块万块的碎尸块。 时间恢复如常。 平原大地一片猩红。 最擅铁骑冲锋的十六字营,座下所有的马匹,全都迸裂,大部分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只是在前冲的过程之中化为血块,接着呛然跌倒,连同甲士一同重重砸在地上。 江轻衣同样跌飞出去。 他在地上滚了数十圈。 最终双手撑起自己,怔怔看着悬浮在空中的那个女子。 披肩红纱如两只巨大羽翼,周身流淌一层赤红火焰,缓缓拍击虚空。 她的头顶,如天书翻动,神威不可抵挡。 赤足踩踏虚空的西妖,缓慢扫视一圈。她漠然扫视着这五里地,看着猩红一片的大地,十六字营的坐骑暴毙而死,惨象一片。 平原血红。 她是山海经的主人。 也是妖的君主。 八尺山上,八尺山下,只要是妖,只要是兽。 便尽皆臣服于膝下。 五里之内,是自己催动山海经之后的君主领域。 君要你死,你如何不死? :码完今天这章,其实已经有些疲倦了,但有些话想说,是免费的,大家放心看。 首先,我想感谢这个月给浮沧打赏投票的每一个书友,人数实在有些多了,没法列一个名单详尽的感谢,谢谢你们,浮沧现在有1062票,在没有双倍的月份里,能够排在月票榜第20名,谢谢大家的喜欢,支持。 接下来,我想说现在的位置很尴尬,想要稳住,至少还需要100票,被拉开,只需要后面一位再多出7票。熊猫很想码字,很想爆发,很想加更,但陷入了写作的低谷期,每天保持着质量不减的更新,便耗去了很大的心力,不敢继续妄写。 100票,很多,但也不多。 一个盟,或者看到这句话的书友们,每个人投一张月票,我相信浮沧还有能力投月票的,不止100个读者。 我很想稳住这个名次,真的很想。 我能给出的承诺,就是该有的加更,在走出了写作低谷之后,会一章不落的补给大家。 第六十五章 独行 顾胜城站在白猿头颅之上。 他面色有些苍白。 他想到了先前,那个疯女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留着你的这条命,我待会来取。” 这叫什么意思? 下一瞬间,原先站在古柱顶端的西妖脚尖轻轻一踏,那根巨大的古柱寸寸崩裂,飞石溅出。 那个疯女人,一个人就这么杀向了大稷山脉? 自己已经做好了堵杀她的准备! 二十万的兽潮,此刻堵在大稷山脉外的数里地外,垒成了一堵墙,那个疯女人想要活命,只有过了自己的这一关。 但顾胜城万万没有想到。 她居然想杀穿十六字营,然后杀穿凉甲城,再回来? 这是何等的自负? 真仙下凡,也不可能做到! 大稷山脉,苍穹顶上雷光浩荡,似有天人在云顶仰望,手中攥雷如攥蛇,死死摁住三寸长颈,不让雷光全身落下,只是声势浩荡窜出一截,便如吸了一口冷气般猛然回掠。 山脉前的平原,是铁骑最好的冲击地形。 北魏铁骑,除却齐梁虎豹骑之外,再无可以媲美的兵种。 尤其是十六字营。 若是让数量超过三千的十六字营冲锋起来,奔腾之势,足以冲杀一位宗师境界的大修行者。 四万四千!! 即便是当年的剑主大人,以大宗师修为,再挟剑庐数千数万柄长剑对冲,也绝不可能正面硬撼,顶了天能够撑过一段时间,在剑气枯竭之前,不至于被铁骑踏破了头颅。 如今的西妖,以妖孽之姿证了宗师。 若是硬撼十六字营,西妖战至精疲力尽,至少可杀五千。 当年大稷山脉之内,小殿下晋入九品,以两大天相,再加上无穷元力,硬生生把两千铁甲屠戮干净。 与今日不同。 当时的大稷山脉,就只有两千甲。 杀了一甲,便少了一甲。 可西妖如今的处境不同。 西妖即便能杀五千甲,面临的,依旧是十六字营倾巢出动之后,十存**的数之不清的铁骑黑潮。 体力耗损,杀力程度,不可相比而语。 更不用说,后续还有比十六字营数目还要远远多得多的凉甲城洛阳大军。 这世上不可能有活着的万人敌。 杀了一万人,到头来也死在自己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杀人是罪,屠戮是孽。 只是此刻脚踏虚空,雪白双臂抬起,一副圣人漠然姿态的西妖,显然是不在乎这份罪孽的。 她目光扫过大地。 十六字营的铁骑,她先前几乎倾尽全部妖气,也不过杀了千余,前任西关藩王的心血精锐,的确称得上中原所有的赞誉。 陆战第一。 十六字营。 只可惜她抬起双臂之时,这放在任何一场战役,都会大放异彩的十六字营,便与累赘无疑。 所有马匹,被山海经的伟力所压制,刹那崩开身躯,被切割成无数血块,血肉横飞,天地之间在极短的世界连续迸溅血花。 制造这一幕的,正是此刻头顶山海经的西妖。 山海经是妖族最强大的瑰宝,没有之一。 能够与之媲美的,就只有齐梁北魏两国合并之后的浮沧录。 大秦皇帝死后,浮沧录便不再完整,其中残卷流落不知何处,得到残卷的人物,无一不成了当时声名显赫的一方霸主,最后缓缓演变成了八大国铁骑征伐的局面。 八大国后,至春秋,只剩齐梁北魏。 那位大秦皇帝寄托长生希望的圣物,在前不久的淇江谈判之上,便被确定了几乎不可能完整合并的命运。 即便齐梁北魏有了共同的敌人,西域的八尺山妖族。 两位皇帝陛下,对浮沧录的合并,似乎都不上心。 萧望将曹之轩拉上了赌局。 而曹之轩全然不在乎北魏没了完整的浮沧录,该如何对抗西妖的山海经。 失去了马匹的十六字营,便不再是铁骑。 无法再冲锋的铁骑,不通行军阵法列阵,连基本的步兵都不如,想要屠杀,便不再是一件难事。 只是西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此刻自己看来与引颈待戮无异的甲士身上。 她的目光微微扫视,落在了那个一身红甲,此刻正在向着大稷山脉内部狼狈逃窜的江轻衣身上。 与白虎的“胎珠”,玄武的“眉间鳞”类似,梁凉的“朱雀血”,是她修行的一件重宝,只是当初在雷霆城外大雪原,被剑宗明一指取走之后,她所修的那滴“朱雀血”,便失去了与自己的联系,修为大跌。 但她还有山海经。 风白能催动一张书页。 从虎若是活着,应与风白相差不多。 可西妖不同。 没有人知道,她对山海经的运用,抵达了什么样的层次。 这件妖族的瑰宝,古往今来,每一任棋宫的主人,只有获得了大圣的认可,才有资格去翻动山海经。 能翻动一页,便殊为不易。 一页书,便抵过千军万马。 西妖深吸一口气,精气神有些萎靡,她抬起的双臂,掌心向天,如触碰天顶,不可再往上升,微微用力,便被天地压得坠落下来,轰然一声落在大地之上。 一页山海经,屠杀了方圆五里地内所有的马匹。 这也是杀孽。 这也是罪业。 在极远之处,眺望大稷山脉此刻战局的玄上宇,可以清晰地看见,苍穹顶上,自己费尽心机引来的雷云之中,千丝万缕数之不清的罪孽气运,便这么顺着雷光翻腾,脱离穹顶,钻入那个女子的七窍百穴,与沸腾的朱雀虚炎一同跳跃,甚是活跃。 西妖并不在乎这些。 她清楚得感知到了天地对自己的压制,微微抬起头,望着上方明显又下沉了一些的雷云。 等雷云压到了最低,雷劫蓄到了最满,就该是大劫来临的时候了。 西妖轻轻笑了笑。 她只是木然地前行。 孤独而决然。 都说东君,是五大妖孽之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 东君的门派是三大圣地之中的隐谷,一世只有一人。 他云游天下,讲道授业,杀人屠戮,这两者全凭心情,既不畏惧中原两国,也不忌惮西域妖族。 这是一位独行者,他一人便是一个宗门。 西妖有一整个八尺山,一整片西域! 她是西域的主人,是五大妖孽之中,势力最庞大的一个。 只可惜,她也是一个独行者。 她走在无人可知的最前方,所有人都只能看着她缥缈虚无的背影,永远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杀人,杀妖,这两者全凭心情。 被天地规则压落在地的西妖,木然前行,气机锁死了远方的江轻衣,忽然皱了皱眉头。 她的方圆三丈之内,有一朵又一朵猩红血花迸溅开来。 十六字营没了座下铁骑,还有胸中热血。 还有一副钢筋铁骨。 一层又一层将自己围住。 西妖索性不再前行,等着数之不清的甲士,撞在自己的三丈火域,前赴后继,飞蛾扑火,最终全部神魂俱散。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十分悲壮。 这一幕在西妖看来十分可怜。 这些前来赴死的甲士,永远也没法拦住自己,只要自己不想拼命,随时可以抽身而出。而他们此刻赴死的意义,就是将一缕又一缕肉眼不可看见的死亡气运,缠绕在自己的身上,成为上天最终惩戒自己,杀死自己的一根稻草。 西妖深吸一口气。 她的精气神在以极快的速度蕴养。 远方那个红甲男人逃窜的速度比自己想象得要快。 只可惜还是远远不够。 西妖的眉尖,一抹大红闪逝而过,她沉重跺足,几道撞来的重甲甲士狠狠对碰在了一起,砸得口鼻溢血,而原先这个女子站立之处已经是一片空荡。 数百丈外,梁凉面色阴沉出现在江轻衣的身前。 她一只手微微钩拉,覆盖在江轻衣身上,将儒将全身上下遮掩严严实实的红甲,一瞬之间尽数崩开,连带上身的红衣,都炸成了无数碎裂布条。 西妖一只手轻松地插入江轻衣的胸膛。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江轻衣的身上。 更准确的说。 停留在江轻衣的胸膛之处。 那颗心脏。 在破垒之时,她并非发现这个男人的胸膛之中,有着自己如此渴求的气息。 是北魏的那位大国师特地送给他的? 她一行至此,只为了这样物事。 北魏的半部残卷。 梁凉的手指握住了那个跳动如战鼓的心脏,一层又一层的符箓,在红甲儒将的胸膛之内流淌,缠绕,将她的手臂缠绕而住,不得放松。 她皱了皱眉。 抬起头来,对上了江轻衣灿烂而笑的神情。 红甲书生焕发了一种异样的风采。 他觉得胸膛之中有些疼。 洛阳之行,吞下了玄上宇给的那滴血后,他问过大国师。 如何能杀了西妖,替任平生报仇。 所以他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什么。 西妖想要北魏的半部残卷。 江轻衣在洛阳求到兵权之后,又多留了极久的时日,为的,就是向陛下大人求来这半部残卷。 然后国师大人将其种在了自己的心脏之处。 那个不知在何处观战的男人,说他有手段压制住西妖的山海经。 此刻,半部浮沧录,吃了江轻衣的精血,吮吸着西妖的手指。 生根发芽。 梁凉蹙起眉头,觉得自己插入江轻衣胸膛内部的指尖,有些发凉,体内的山海经,无论如何催动,都无法再催发丝毫。 江轻衣忽然笑了起来,面色苍白指了指自己胸膛,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 “你想要啊?” 他的面色猛然狰狞,额头青筋毕露,一字一句怒吼。 “那!就!一!起!死!啊!” 第六十六章 屠妖 大稷山脉,天地之间似乎寂静了那么一刹。 战局之外的紫袍大国师,目光一直凝在凉甲城的方向。 想要杀死一位宗师,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要看这位宗师,愿不愿意赴死。 若是这位宗师不愿死,他拼了命,耗尽所有的元气,铁骑无法追上,围剿可以被突破,除非是比他修为还要强大的修行者出手,拦截,否则想要杀死一位宗师,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当年半步宗师境界的柳禅七,就已经让北魏头疼不已。 白袍老狐狸凭借一身大金刚体魄,便在北魏游刃有余,每年入洛阳种红莲,森罗道出动了无数人力,却始终无法摸到其飘忽行踪。 可战场不一样。 在战场上,没有退路。 宗师无路可退,便只有战,战至乏力,便只有死。 玄上宇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要杀死西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隔断她的退路。 二十万的西域兽潮,够吗? 不够的。 紫袍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部山海经有多么恐怖。 西域的大君,是远古年间的传说神话,四位大圣,都是大君的玩物罢了。 那部山海经也是。 搬山倒海。 劈山填海。 无论怎么去理解山海经的字面意思,这始终是人力无法企及的境界,人仙二字,相隔天堑。 望之项背而不可及。 玄上宇曾经大致的猜测过,西妖催动山海经后,能迸发出多大的杀力。 但他没有想过,仅仅是一瞬之间,十六字营的上万匹马,就被屠戮得肝脏俱烈。 那一瞬的引爆。 像是血脉之间的呼应。 当妖族至高无上的大君手持之物,遥隔无数轮回之后被人翻开,十六字营座下的马骏,血液之中无法抵抗这种威压,唯有臣服。 而臣服到了极点,头颅压到地面,仍然不够,便只有死。 十六字营引以为傲的那些座骑,在臣服之后,体内的血液,瞬息便被大君的山海经引燃,沸腾,甚至来不及燃烧,便轰然骤爆,连同马匹身躯一同炸裂碎开,无数尸块染红大戟山脉前的苍白平原。 一片血雾升腾。 这意味着,陆战无敌的十六字营,失去了冲锋的能力。 对于在战场之外,此刻抽身而出,全然如局外人的玄上宇而言,还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情。 如果不限制住西妖的山海经。 那么北魏所有的马匹,都将臣服在大君的光芒之下,被西妖逐个逐个引爆血液! 北魏从此无铁骑! 凉甲城外的铁骑第一时间勒住步伐,转换为步兵冲阵,枪兵推进,速度最快的弓弩营翻身下马,将弩箭蓄满,对准天空,落点缥缈落在大稷山脉外围。 北魏的森罗道这些年来,有两个世人皆知的计划。 一个是戮魔计划,一个是猎神计划。 北魏的森罗道,一边屠戮魔头,一边捕捉天赋强大的修行者,不断的扩充自己。 在紫袍大国师的经营之下,森罗道逐渐转为地下,所行全是那些不能见人的事情。 在北魏的十万里浮土,玄上宇可以做到他想要做的任何一件事。 站在他身旁的阎小七,目光微微凝实,看到了大稷山脉外发生的那一幕。 西妖的山海经,被江轻衣禁锢住。 她轻声说道:“西妖上钩了。” 阎小七轻轻捋起袖子,看着自己手腕上游动起伏的血蛇,喃喃说道:“我借了一半的修为给了江轻衣,他想要跟西妖决出生死,这些修为,至少能够撑过十个呼吸。” 紫袍大国师点了点头。 他抬起两袖,做了一个恢弘抬袖的动作,抬袖之后,在大稷山脉之中,藏匿着的诸多森罗道成员,几乎同一时间的腰侧令牌铃铛乱颤。 戮魔。 杀神。 屠妖。 玄上宇脑海之中缓慢漂浮着这三个词。 他漠然而无情的说道:“屠妖。” 在江轻衣声嘶力竭吼出最后一个字后,西妖猛然回头,耳畔传来狂风呼啸密集的声音,无数箭簇从凉甲城上空瓢泼,接着下坠,倏倏倏倏钉满大地。 她想要抽手,却发现红甲加身的江轻衣,咬牙切齿不肯松手,这个书生的双手力气大得有些离谱,攥紧自己的手腕,有金铁声音交错。 西妖拧紧眉头,看见江轻衣瞳中有一抹血红闪过。 这是入了魔? 怪不得有如此恐怖的力劲。 她闷哼一声,一掌轻轻推在江轻衣的胸膛,借此为墙,想要把自己插入江轻衣心脏之处的手掌抽出,却出乎意料的被那堵墙死死吸住,整个人都无从动弹。 背后那拨箭雨已经落下。 避无可避。 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错声音。 以西妖为圆心,一道虚无火焰猛然迸发,胀大成方圆十丈大小的倒扣大碗,射入范围内的箭簇去势不减,只是未曾钉在大地,便嗤然化为飞烟灰烬。 江轻衣的红色甲胄之上流转虚无火焰。 这个男人仿佛觉察不到痛苦。 他双手依旧死死攥住西妖的手腕,咬牙切齿说道:“你这个恶人,手段下作,卑劣无耻,害死西关四万的弟兄,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西妖漠然望向江轻衣,置若罔闻。 她轻轻说道:“可笑。荒唐。” “兵家有胜负,战场有生死。” “你杀了我西域多少妖族,难道只有你杀得人,我就杀不得?” 西妖冷笑一声。 她的朱雀虚炎不断迸发,面色阴冷,漫天箭雨一拨又一拨,这些箭雨于她不过是蚍蜉撼大树。 可笑不自量。 让她觉得棘手的,是眼前的红甲男人。 这个上一面相见之时,未曾杀掉的书生,如今修为竟然突飞猛进得如此之快,尤其是体魄,应是入魔之后得到了机缘,或许是吞下了那位森罗道大殿下的精血。 自己的虚炎已经无法奈何他了。 那身红甲,似乎也是紫袍大国师玄上宇为他定做的战甲,至于红甲上的符箓,刻画出凤雏雏形轮廓,是紫袍的玄术加持。 这具红甲,为的就是将江轻衣的魔血融入心脏。 等的就是自己伸手去挖心。 梁凉平静想着,眼前的红甲男人,最多只能撑过数十个呼吸,等数十个呼吸撑过,自己取了这颗卷着半部经书的心脏,便可以从大稷山脉回掠,接着杀穿兽潮,回到八尺山,便是轻松的清除余孽。 这场风波便可平定。 箭雨未停。 红甲男人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梁凉望着他,并不介意陪他多耗些功夫。 江轻衣张口半天,最终颤声吐了一个字。 “是” “兵家有胜负沙场出生死。” “我杀了西域妖族,打到西域边陲,所以你杀了任平生,屠了西壁垒。” 他的声音有些凄凉,字字诛心:“但你可曾想过,你也会沦落到现在孤家寡人的地步?” 江轻衣咬着牙笑了笑,余光瞥了一眼在数里地外巍然不动的妖族兽潮,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来:“被人背叛的滋味如何?” 梁凉不为所动,轻声说道:“我本就不需要他们。” “呵你不需要他们。”江轻衣低垂眉眼,笑了一声,红甲之上有符箓流淌,凤雏鸣叫振翅声音轻颤不已。 “若是在南海,你说出这番话或许我还真的会信你。”江轻衣惨然笑道:“信你是与其他四位妖孽一样心无旁骛的修行者,孤高而倨傲!” 他眉尖猛然挑起,高声怒骂道:“你不过是一个无耻女人,手段卑劣,下作!” 梁凉蹙起眉,眯眼盯住江轻衣。 江轻衣轩然而喝,青筋鼓起:“王战于堂堂之师!” “你!我!” “若是拉开人马对垒,便就是妖族二十万兽潮,我江轻衣麾下只有八万!又岂会惧你!” 西妖没有说话。 她心想真是可笑至极。 兵不厌诈。 这个书生自己犯了浑,领着西壁垒一半的十六字营追杀自己,入了西域边陲,被自己吞下主力,如今居然怪自己手段卑劣? 梁凉的指尖有了些许知觉。 她攥紧了这颗如战鼓跳动的心脏,感应到了心脏主人暴怒的情绪。 她平静到了极点,甚至有些冷漠。 江轻衣呵地笑了一声,咳出了一大口血,他的体魄支持不了太久,如今每一个呼吸,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精力。 他双手不再是攥着西妖的手,而是按在了她的肩头。 像是任平生赴死一样,将下巴磕在了西妖的肩上。 他的瞳孔有些涣散。 大稷山脉的山野之间,有一道又一道的黑袍在不断跳跃,掠动。 江轻衣唇齿满是鲜血的说道:“无所谓了。你我都是要死的。” 西妖不置可否。 江轻衣轻轻笑了笑,双手按住西妖肩头,准备玉石俱焚。 一扯手就可将他心脏拽出的西妖,此刻却停住了手。 梁凉皱着眉头。 她猛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她似乎明白了江轻衣为何如此怒骂自己的原因。 然后她轻描淡写的说道:“凤雏的妖蛊,不是我种的。” 一句话,如雷霆。 江轻衣瞳孔缩起,望着西妖。 西妖缓缓抽出了手。 她没有去动那颗如战鼓一般跳动的心脏。 原本缠绕在江轻衣心脏如奔雷游走的符箓,此刻跳跃数下,闪逝殆尽。 江轻衣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那颗裸露在外的心脏,在阎小七魔血的治愈功能之下,开始挥发极大的痊愈功效,血肉重新生长,弥补伤势。 “这里没有浮沧录。”西妖漠然抽手,语气之间并没有丝毫惋惜,只是带着一丝戏谑:“紫袍说的话,是假的。” 江轻衣脑海之中便如晴天霹雳。 假的。 半部经文是假的,西妖给自己下蛊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啊啊啊啊啊崩溃了,想要加更的,真的写不出来啊!明天加更!不加你们来砍我!) 第六十七章 诛妖 妖蛊种在凤雏上。 不是西妖下的蛊? 是谁下的蛊? 江轻衣面色苍白,想着那柄名为“凤雏”的古剑,是从洛阳那里赐下,从凤仙宫中流出,是那位娘娘特意为自己所赋的名字。 这一切,变得荒唐起来。 荒唐,又合理。 江轻衣听无数人说,洛阳是一座千年古都,大气磅礴,却又藏着太多令人厌恶的肮脏。 越靠近权力的中央,越是肮脏。 而权力座位上所坐的至高无上之人,就是肮脏本身。 紫袍大国师的身旁,有紧绷的声音咔嚓咔嚓响起。 像是什么绷紧到了极点。 一柄如圆月般被人拉开的牛角长弓,被阎小七面色轻松拉满,弓弦发出不堪重负来回震颤的声音。 她眯起一只眼,以另外一只眼瞄准。 长弓上并不是搭着一根箭簇。 而是搭着一柄长剑。 这柄古剑,与凤雏一样,原本呈在凤仙宫内的剑龛之中,安静度日,沐浴沉香。 凤仙宫的剑龛里,有洛阳,乃至整个北魏,最出彩的铸剑师,留下的数十把古剑。 凤雏是一把。 这柄“凤仙”也是一把。 全是凤字开头。 这个名为凤仙的古剑,通体如玲珑脆玉,看起来晶莹剔透,透着红极的紫色,只是质地坚韧,当属世上名剑。 以凤仙宫主人黎雨名讳冠名的古剑,自然不会是俗物。 这样的一柄古剑,拿在手上像是玩物,实战之时不好施展。 此刻搭在弦上,才让人恍然大悟。 这本就是搭配弓弩所用的一大杀器。 阎小七保持着弓弦满圆的状态,黑发无风自动,黑袍一阵一阵飘溢,脚底气机如涟漪。 膂力惊人。 即便她闭上两只眼,凭借自己体内血液的感应,也能感应到接下来,自己要瞄准的那个目标,究竟身在何处。 这一剑。 这一箭。 将贯穿十里地,射穿大稷山脉。 直接射死那个人。 准确的说,那个不受控制的人物,将为了皇权的稳定,而永远的死在这一箭下。 洛阳考虑过很久,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阎小七没有什么感情。 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了。 这是一个已经算得上很强大的人物。 以后将会更加强大。 就这么说杀就杀了。 她睁开的那只眼,眸光微微流转,看到了那袭紫袍不容置疑的眼神。 玄上宇平静说道:“射。” 阎小七没有一丝犹豫。 松弩。 嗤然一声。 她看着牛角长弓刹那回归寂静,弓弦狂颤不止。 弓弦上的“凤仙”已经射出。 天地大静,狂风骤起。 西妖微微侧了侧头。 耳边狂风滔天缭绕的声音倏忽响起,一道箭影穿梭。 接着一朵血花炸开。 这道箭影擦着自己耳边划过,西妖有些惊诧于这紫色剔透的古剑,贯穿如此漫长的距离之后,还能有如此恐怖的威势。 只是这只当做箭矢射出的紫剑,自始至终都没有泄露出对自己的杀气。 它的目标,是江轻衣。 西妖低垂眉眼,轻笑一声,觉得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很荒唐,卸磨杀驴,兔死狗烹,先前嘲笑自己被人背叛的西关书生,如今的下场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若是被那柄大材小用当做箭簇射出的古剑射中,即便是自己的体魄,也会被射穿击碎。 更不用说避无可避的江轻衣。 一声古剑入肉击穿骨头的声音。 她没有去看江轻衣究竟如何,而是微微推掌,将这个体魄已经开始龟裂的男人猛然推开,接着反力刹那倒冲跌入大稷山脉之中。 十几道黑袍如流水一般,穿梭在大稷山脉之中。 他们的右臂黑袍被高高捋起,拿黑绳束缚在臂弯之处,符箓旋绕的便携重弩绑在裸露的小臂上,紫袍大国师加持的玄术,此刻在机床之中不断回旋。 诛妖。 殿会出动了十三位巅峰境界的九品。 段无胤默默将诛妖弩对准远方冲向自己的那道火红身影。 十三道弩箭,撞针砰然发动,擦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炽烈火光,将大稷山脉的黑夜燎成大火白昼。 正面厮杀,若是这十三位九品被西妖近了身,分出胜负也不过是刹那之间。 自然是西妖胜。 这十三道黑袍,身上的气息隐匿得极好,狂风猎猎之中,十三位九品高手如浮萍一般来回掠荡在大戟山脉之中。 他们知道,当紫袍诛妖的命令下达之后,就是那个疯女人山海经无法发动的空缺时间,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将诛妖弩之中的箭矢,一根不落得射出。 玄上宇的要求,就是射出。 只需要射出便可以,对准那个女人,无须靠近之后,确保箭矢的命中。 黑夜之中燎原的十三道弩箭,以箭簇本身为圆心,剧烈摩擦空气,在奔行过程之中迅猛燃起直径数丈的箭柱,轰然大火在箭簇尾后迸发。 天地大炽。 西妖诡魅地停住了身形。 她像是从未前进过一般,猛地站住,没有一丝一毫地前进趋势,而背后的长发仍然止不住去势得向前扑去。 她足尖猛然发力,将大地踩出一条巨大的沟壑,瞬息之间扭腰跨步,左手虚握,像是抓住了一只长枪。 而虚空之中,朱雀虚炎寸寸燃烧,真的在她掌心汇聚成一柄丈八火焰长枪。 枪出。 弩灭。 十三道火弩箭簇,最终汇聚到一起的巨大火龙,连张牙舞爪的机会都无,就被那杆长枪直接一枪戳穿额头,在西妖微微扭转掌心的气机迸发之下,化为截截砰裂的飞灰。 梁凉面色如常,继续前掠。 一步踏出,她自原地消失,一连串的踏步声音,在大稷山脉之中响如雷霆,不见人影,地面炸开一连排的凹坑。 火星飘掠,还未落地。 殿会之中的一袭黑袍,眼神骇然,看着一抹火红枪影,在自己诛妖弩抬起还未落下之时,就抵在了自己的额头。 西妖松开长枪,任其惯性递出,脱手之后无比轻松地戳穿那袭黑袍高手的头颅,将额首钉穿之后,带着四肢砸在大地之上,在这过程之中,朱雀虚炎早已蔓延,最终落地之时连人带黑袍一同砰然炸开,溅出无数的飞灰。 她继续狂奔。 再度停步,一只手轻轻抵在一袭黑袍的胸膛之处,微微发力。 刺啦一声血肉模糊的声音。 第二袭黑袍有些惘然地低头,他看见一只雪白玉手从自己胸膛之中抽出,带着一颗跳动心脏,妖力纵横蔓延,保着自己的心脏离开胸膛之后,在手心还可跳动。 那只雪白手掌不染鲜血,人血从她指间缝隙流过,越发衬托得晶莹无暇。 他想到了大殿下。 修妖的女人轻轻推动那只按在他胸膛的手掌,将他的身体与那颗心脏轻柔地分离开来。 接着攥拢那颗跳动的心脏。 整个过程不过半个呼吸。 在西妖将那颗心脏彻底捏碎的一刹,她已来到了第三袭黑袍面前。 第三袭黑袍,怔怔看着突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人,将握住猩红物事的手掌抬到了眼前。 接着捏碎。 血水砰然炸开。 连同他的头颅一同炸开。 原地之处,那具无头尸体极为痛苦地倒下。 西妖再一次消失在原地。 这一次她来到了段无胤的面前。 黑袍小侯爷不敢呼吸。 他紧紧盯着距离自己不过三尺距离的那个女人。 他的黑袍早已经被汗液打湿,脑海却无比的清醒。 在刚刚短暂的一个呼吸之间,森罗道的殿会已经死了三位九品巅峰高手。 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要清楚,那三个人,是如何死在这个女人手上的。 无论是杀戮手段,还是杀戮能力,西妖都比阎小七要强大得多。 段无胤很清楚阎小七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自负到了极点,同时不在乎性命的人。 而西妖,比起阎小七来,应是在这些方面更加极端的人物。 她一个人闯入了大稷山脉。 一个人杀穿了十六字营。 一个人杀到了这里。 不曾躲避凉甲城箭弩营射出的第一拨箭雨,也不曾避开森罗道殿会特意为其准备的诛妖弩。 她比自己所想的,还要自负。 所以她即便她知道紫袍大国师,已经针对她的自负,定下了这个诛妖计划。 她依旧会来,而且大张旗鼓,不会躲避。 这是自信,也是自负,更是狂妄。 她杀到了段无胤的面前。 只有三尺的距离。 这三尺的距离定下来后,段无胤等了十个呼吸。 等待的十个呼吸之中,西妖都站在原地,掌心捏碎心脏后的血液,顺延指尖流淌,滴滴哒哒滴在地上,在脚边汇聚成一小滩红色。 没有升腾,没有蒸发。 她蹙着眉头。 体内的妖气,一丝一缕被剥夺开来,自己体表流淌往返的火焰,似乎混杂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不再滚烫,不再炙热。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段无胤。 这个吞噬相的人类修行者。 她这十个呼吸之中,生出了上百次想要动手杀人的念头,可指尖连一丁点妖气都无法汇聚,硬抗了两拨箭雨之后,她的血液之中混杂了化开妖气的东西。 她现在,居然无法动用妖气? 好了大家应该猜到了,在艰难挣扎的码完更新之后,今天依旧没有加更。佛系了,随缘了。大家想砍我,可以加一下书友群 第六十八章 来自凤仙宫的一把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拿来 什么算是真正的死亡? 是再也不能睁开眼睛,挪动手指了吗? 是再也不能说话,无法呼吸了吗? 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亡。 当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在乎你了,那么活着,便与死了无二。 真正的死亡,是没有人记得你了。 朱雀是不会死的。 因为朱雀的火焰,可以永恒的燃烧。 真龙与凤凰不见世,朱雀虚炎,便是世上唯一的涅槃之物。 所以朱雀可以不断的复活,不断的重生,一世又一世,无论是哪种意义,她都很难死去。 所以梁凉,从来就不害怕死亡。 梁凉站在原地的十个呼吸。 她似乎并没有去看眼前砸来的十道黑袍身影,而是分出了部分心神,去操纵远处的某些事情。 直到那十道黑袍身影的剑气呼啸而止 她体内所能驱使的妖气已是空空荡荡,山海经不能翻动丝毫,连永恒燃烧的朱雀虚炎,也在玄术的压制之下,变成了细碎而零星的火苗,无法造出杀伤。 她的面前,已经扑来了十道九品巅峰的身影。 以那道吞噬相为首。 铺天盖地的剑光,封死了她的后路。 她只能前进。 梁凉穿行在漫天剑光之中,她被封住九成修为,即便如此,依旧面无惧色,甚至负起一只手,缩在袖中,仅仅以一只雪白手掌御敌。 拈花摘叶。 段无胤微微侧头,耳旁炸开一小朵血花,他无暇顾及被削去一小半的耳朵,剑光大开大合,如劈山断江,当头砍下。 西妖一只手轻松拍出,将那道看似气势如虹的剑气砸得粉碎,衣袖来回摇摆,十道身影被她大袖砸中,避无可避,咳出一大口鲜血,狠狠飞出,砸倒一连排古木。 这位西域第一人面无表情,本想杀了这些人后,继续掠向凉甲城,即便自己被封了妖气和虚炎,连山海经都不能动用,取走自己想要之物的这道念头却从未动摇过。 她忽然蹙了蹙眉。 西妖砸出第二袖,试图将黑袍小侯爷再度砸飞,只是跌飞之势在空中停滞之时,段无胤就咬牙切齿死死攥紧了西妖的大袖,整个人千斤坠落之时硬生生踩在地面,足底迸发数千道裂纹,蔓延如蛛网。 段无胤指尖发力。 推动拉扯俱是没有动静,甚至连拽动火红流纱都变得极为困难。 西妖面色漠然,猛地前踏一步,嗖得跌入段无胤胸膛,像是美人投怀送抱,动作极轻,柔柔一掌,大金刚体魄印在黑色衣衫之上,却听得咔嚓一声骨骼碎裂声音。 段无胤的面色刹那如白纸,下一刹那溢满大红,没有咳血,眉心的吞噬相却咳出一大口妖气。 西妖负后的那一只手如先前拈花摘叶那般轻松,将一缕为数不多的妖气拈在手中。 段无胤的眼神顿时变得惊恐万分。 一缕妖气在手。 梁凉轻柔抖动贴在段无胤胸膛之处的手腕,一圈无形水波荡漾开来,手掌与胸膛交接之处,密集传出骨骼酸麻的震颤声音。 段无胤如一个沙袋狠狠跌飞出去,砸落在地,再度抛飞,如此反复,如被掷出打水漂的石子,在地面飞出了十余丈,最终整个人嵌入一棵巨大古木之中。 梁凉不再去看这些森罗道丢人现眼的所谓殿会高手。 她平静望向凉甲城。 她接下来要面临的,是凉甲城甲士的冲锋。 梁凉只有一缕妖气。 梁凉猛然回过头来。 西关的骑兵越过了大稷山脉,马蹄踏过泥泞,溅出重尘。 为首甲士,甚至看到了那个火红到耀眼的女子身影。 宗师也好。 大宗师也好。 敢在大稷山脉与这种数量级别的骑兵对冲,都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他们面色很古怪的看着西妖身后的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所有西关甲士都认识的灰袍男人。 那个男人肋下夹着一个瘦弱的书生,书生浑身沐浴鲜血,滴滴哒哒流淌一路,所以他的身后,于泥泞之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灰袍男人缓慢前行。 他的面色古井无波,眸子里却藏着足以焚天的愤怒。 他的脚步很轻,一直走到了西妖身后的十丈距离,看了一眼状若死鱼的森罗道殿会成员,其中一名就蜷缩在自己此刻的脚边。 灰袍男人高高抬起一只脚。 然后跺了下去。 砰然一声泥浆飞迸,如西瓜炸裂,那颗头颅便汁水四溢地飞溅开来。 场面血腥。 灰袍男人一手搂住肋下的江轻衣。 他缓缓举起另外一只手。 宽大的灰袍缓缓从手腕之处自行滑落褪下,露出四根手指。 他将四根手指握拳,青筋在拳间鼓起,一路蔓延至手腕,最终蔓延进入袖内,蛰浅不见。 所有西关将领紧急勒马! 袁忠诚站在大平原上,天地之间一片昏暗,雷光乍现,将他的灰袍映衬一片雪白,猎猎摇曳不止。 他恹恹抬起眼,扫视着此刻静如止水的西关骑兵大军,轻声对着西妖说道:“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梁凉转过身子,望向灰袍男人。 她说道:“所以呢?” “紫袍想要杀你,有一千种方法,其中拿兵甲堆死你,是最蠢的方法。”袁忠诚冷笑一声,回头望了望被山海经引爆血脉的十六字营上万马骏,“我杀了我西关这么多条性命,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西妖默默转动袖内的手腕。 她被玄术封锁的妖气,有了些许松动的迹象。 袁四指漠然说道:“我本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没想到你就是一个疯子,杀了这么多人,就算西关不出手,你也会被大稷山脉的雷劫劈死。” 梁凉哦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好看的眉头挑了挑,唇角翘起,似乎全然不在意苍穹云层之上蓄势欲发的浩瀚雷劫。 “如果你不想死,就滚出这里。”袁四指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太多耐心:“西关不想为曹家男人卖命。接下来抵达战场的,就是洛阳的大军,到那时你想滚也滚不了了。” 西妖沉默片刻。 她的目光落在江轻衣身上,微微眯起眼,看到了他身上胸口律动的一缕虚无火苗,似乎有些诧异,这个书生竟然还有微弱的生命力。 她啧了一声,径直向着大稷山脉外的方向走去,走到袁忠诚身边的时候,她听到身旁之人传来一声轻微的声音。 “谢” 江轻衣气若游丝念了这一个字。 西妖置若罔闻。 那一剑“凤仙”射出之时,她微微侧头,轻轻在“凤仙”之上弹出一指,复又收回,整个过程快得肉眼无法看清。 在“凤仙”之上留了一缕火苗。 朱雀虚炎,可焚万物。 作为妖族的火焰始祖,梁凉怎会养蛊,又怎能养出蛊来? 这世上所有的蛊虫,但凡沾染到了丝毫虚炎,即便生命力再是顽强,也终究会被焚成灰烬。 在大稷山脉妖气被封的那段时间,梁凉原地不动的站了十个呼吸,她分出了一部分心神,去操纵自己微弱到了极点的朱雀虚炎,将凤仙紫色古剑缭绕一圈,最终在江轻衣的胸口之处,将每一只钻入血肉之中的蛊虫,都染上了虚炎。 这就是江轻衣闻到蛊虫身上带着虚炎气息的缘故。 西妖抹去了这些蛊虫。 所以这些蛊虫,没有一只,能够真正钻入江轻衣的气血窍穴之中,全都在半途便被虚炎焚烧致死,迅速化为真正的虚无。 只是这种痛苦,比蛊虫钻心还要难熬。 江轻衣嘴唇发白,面色乌青,他盯着眼前的女人,想说些什么,终究欲言又止。 擦身而过。 西妖忽然顿住脚步。 她问袁四指:“那半部浮沧录在哪?” 袁忠诚沉默片刻,之后淡然说道:“可能在洛阳,可能在西关,可能在这十万里浮土的任何一个地方。这种事情,谁知道?” 西妖低下头来,默默走了数步,步速压得极低。 这几步路,她想了许多事情。 她从未出错的直觉,将她引到了大稷山脉。 她本以为北魏的半部浮沧录,真的会被紫袍大国师当做诱饵,缠绕在江轻衣的心脏之处,来引诱自己上钩。 如今看来,紫袍大国师的手段似乎并不能算得上如何高明。 即便费尽心机封住自己的妖气和山海经。 以那十位殿会成员的修为,对上自己,不过是蚍蜉撼大树。 若是真的有那半部浮沧录,为何不用呢? 就算真的在江轻衣心脏之处缠绕,当做诱饵,又有哪里不妥呢? 那半部天书若是显化了威能,自己真的可能会陨落在这里。 西妖抬起头来,望着雷劫密布的云层。 玄上宇想借雷劫之力劈死自己? 还是说他只有如此? 那半部浮沧录,根本就不在紫袍的手里。 她的直觉不会出错。 就在这大稷山脉之中。 梁凉忽然停住了脚步。 耳旁轰隆隆的洛阳铁骑潮水声音,与雷鸣一同由远至近来临。 西妖望向袁忠诚。 她停住了脚步,对袁忠诚平静了两个字。 “拿来。” 说一声抱歉,每天晚上更得这么晚最近可能会请假,调整一下状态。质量优先,我也不求票了,全勤也不要了,大家随缘吧。如果有请假不更的情况,我会在正版书评区发帖子,也会在群里通知大家。就是这样。谢谢支持,谢谢谅解。 第七十章 陨落 袁忠诚静静看着西妖。 他的袖内,助他击溃阎小七两箭的无形气息,此刻缓慢升腾,在袖内扭转,如蛇缠绕。 白袍王爷的衣冠冢下,埋着王爷生前在缥缈坡军营内的所有物事。 黎青最爱的书房四宝。 这些年重复写了成千上万遍的冠名十六字营的那十六个字。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非德之至也。” 这十六个字,是曹之轩当年对黎青所说的。 原句少了一个非字。 若是一人一生遭遇种种不幸,无数困难,这些都是命中注定。 甘心受之,便是大道最高境界。 可加了一个非字。 便不甘。 这位王爷死在了风庭城内,留了一连串的伏笔。 而最大的伏笔,就藏在衣冠冢内。 袁忠诚低垂眉眼,那半部曹家男人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的经文,此刻就藏在他的袖内。 袁四指不知道西妖是如何知道的。 这是西关翻盘的天大杀器。 没有人知道那半部浮沧录究竟在北魏的何处。 但所有人都顺理成章的认为,那半部浮沧录,就在曹之轩的手里。 但很可惜并非如此。 曹之轩这些年伪装藏匿得极好,包括那一次淇江协议,摆出的恨不得要将南北浮沧录合并对抗西域的态度,让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那半部浮沧录,就在洛阳皇宫内,就在他的手上。 瞒天过海。 那一次谈判,即便是齐恕也没有看出端倪。 曹家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告诉陈万卷真相,这世上除了西关袁忠诚,洛阳紫袍,凤仙宫主人,也再也没有人知道浮沧录不在他手上的真相。 袁忠诚一直藏着这个消息。 西关与北魏的对弈,不仅仅是分割角力。 还有那半部浮沧录。 曹之轩想要。 袁忠诚不想给。 大家明争暗斗,这半部浮沧录,就是西关最后的筹码。 北魏能够在八大国之中崛起,靠得绝不是紫袍。 而是那个堪称“乱世之枭雄”的曹家男人。 他像是泯灭了所有的人性,完美契合着帝王座椅上的人格,却又偏偏保留着那些皇族的人性光辉。 有些事情,他绝不会去做。 譬如刨坟。 刨白袍王爷的坟。 但有些事情,他一定会去做。 譬如刨坟。 刨有半部浮沧录的坟。 袁忠诚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向西妖,一字一句说道:“我该说你太自负,还是太瞧不起人了?” 站在平原荒野,数千西关甲士面前的灰袍男人,缓缓抬起一只手,零零散散的佛珠在元力串联之下来回贴绕手腕滚动,脚底气机荡漾涟漪,野草波澜起伏。 他面对梁凉,轻声说道:“你本可回到兽潮前,然后杀穿兽潮,平定妖族内乱。” “现在何必自寻死路,偏偏要死在我人族阵前?” 西妖抬起头来,漠然听着耳旁轰隆滚动的马蹄混杂雷声而至,平静看着袁忠诚。 还是那两个字。 不容拒绝。 “拿来。” 她要为哥哥取的东西。 大秦皇帝的半部浮沧录。 袁忠诚置若罔闻,喃喃说道:“你仔细想一想,这世上,还有谁盼着你活?” “逃出北魏的顾胜城跟在你身后,甘心忍住狼子野心,俯首称臣,等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今天,组织了这场谋反。” “他想要你的人头,此为其一。” 西妖默默听着,并不觉得有何触动。 她了解顾胜城。 她当然知道顾胜城会反。 只是这世间,世人如蝼蚁,在她看来,有些蝼蚁即便强了,得到垂青和馈赠,也不可能与她作对,千年转世,她见过太多如顾胜城这样的人。 她乐得给对面一个机会。 也乐得看对面引火焚身,最后死在自己手上。 见了太多,便见怪不怪。 袁忠诚继续开口。 “妖族八尺山上,那个你一手扶持,坐上白虎大圣王座的女人,她帮你谋划北伐事宜,暗地里勾结了不知多少肮脏交易,你能走到今天,一大半拜她所赐。此为其二。” 西妖听着有些沉默。 顾胜城是一个外族人。 可风白不一样。 风白是从血池之中厮杀出来的妖族生灵。 她甚至一度认为,风白是未来棋宫最好的主人,在前进凉甲城大战之前,梁凉把棋宫的重担,“交给了”风白。 她也想要自己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袁四指有些讽刺地问道:“这是西域大雪山上的规矩,是吧?” “臣要君死,君如何能活?” “逆你的,顺你的,这些臣子,都想要你死。” 说到这里,袁忠诚伸出的那四根手指,指了指远方的妖族兽潮。 西妖平静回头看去,大风吹动远方如山的白猿毛发,那些山海耸立的妖兽,此刻木然悬停在这个不算危险也不算安全的距离,目视着自己被层层黑甲包围。 为首的顾胜城站在白猿头颅之上,甚至取来了一样沉重的巨大龙角弓弩。 他站在白猿头颅,微微张开双臂,将万钧沉重的龙角弓弩拉扯开来,反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将弓弩拉开,甚至没有余力在上面加上一根弩箭。 顾胜城身负大金刚体魄,如今修为已赶超阎小七。 以他的膂力,竟是无法完美射出一箭。 青龙大圣留下的龙舌弓。 西妖的后背,隔着极远的距离,像是被人拿一柄无比锋锐的剑抵在了后心,但她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担心顾胜城松开手后,会出现怎样不可抵抗的情景。 她望着袁忠诚,很认真地说道:“你说得很对。” 梁凉没有回头,她平静说道:“这些人想要我死,那些人也想要我死,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这个世上,盼我活着的人,好像真的没有了。” 西妖轻轻说道:“你们盼着我死,所以都来杀我。” 她顿了顿,慢条斯理说道:“所以你们都会死。” “但袁先生。” 梁凉用上了“袁先生”这个敬词,但她的语气之中却听不出来任何的敬畏:“我并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去杀死那么多的人。” 她漠然说道:“你把东西给我,我不杀你。” 袁忠诚沉默了。 他抬起的袖子内,半部浮沧录的气机不断流转,不断缭绕,如星火如天焰,迸溅出袖外便消弭嗤散。 他叹息了一声。 像是惋惜,更像是遗憾。 他确定了眼前的女人,是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子。 该说的理都说了。 她偏要一意孤行。 西妖的面前是一堵墙。 她可以绕开。 她偏不。 她要让墙给自己让路。 不然就捶碎这堵墙! 袁忠诚高喝一声:“杀!” 王爷死后,他便高坐缥缈坡军营帐灯之后。 不主杀事。 这是他第一次冲阵杀敌。 徐至柔桓图穷已死。 身旁再没了当年一同浴血奋战的袍泽。 袁四指双手掐诀,面色忽然狰狞,他的双手手指之上,还沾着王爷缥缈坡坟前的泥土,灰尘,此刻猛地攥掌,仅仅只有四个手指的手掌,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恢弘伟力。 西妖已经跌入他的怀中。 那个女人的身躯出乎意料的柔软,并不像是一位大金刚体魄修行者,而像是一个柔软娇嫩的小姑娘,手掌轻轻拉扯自己的衣袖,甚至不觉得有任何的疼痛之感。 半边衣袖连同血肉被刺啦一声撕开。 西妖漠然甩开那半条手臂。 她的面前,是袁忠诚悬在额前的四根手指。 两袖天风。 有一袖藏书。 袁忠诚知道自己打不过这尊大妖孽。 即便加上半部浮沧录也打不过。 所以他选择了赌一赌。 赌那个女人,是不是足够的自负。 赌那个女人,愿不愿意跟自己赌。 西妖表情木然,看着那四根手指攥掌并不攥全,只是扣下第一截指节,留了部分掌心。 此刻掌心溢出无形气机。 她撕下了那半条手臂,袖内并无半部经文。 她皱了皱眉,第一次感觉自己做错了某件事情。 袁忠诚抵在自己额前的那四根手指,灰泥蔓布的掌心,还有那狂风倒流的大袖。 比起远方顾胜城蓄势预发的龙舌弓,还要让自己觉得危险万分。 想要后退,却来不及了。 西妖有些微惘。 她的肋下有一股尖锐的刺痛。 突地冒出一小截紫色剑尖。 她低下头,看到肋下紫色剑尖密布鲜血,那柄紫色凤仙古剑,不知被谁以控剑之术操纵,突兀袭来。 此刻剑尖之上,有玄术气息流淌。 是那袭紫袍? 而正是这小半截剑尖,击溃了自己所有的妖气,断绝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这是那袭紫袍最后的,也是最为致命的暗算。 抵在额头的大袖,迸发天地倾塌的力量接踵而至。 同一时间,远在五里地外的顾胜城,嘶哑呐喊,松开青龙大圣留下的龙舌弓,一道无形波箭瞬息穿梭。 五里地一刹便逝。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那柄细小玲珑的古剑,如愿以偿穿出了朱雀的身躯,带出一小蓬鲜血,欢呼雀跃。 被半部浮沧录的天大威能直接轰在额头的梁凉,瞳孔涣散,微微向后跌下。 五里地外的龙舌弓射出之箭,带出山海呼啸的恢弘气势。 山海呼啸。 无可抵挡。 顾胜城面色平静,不悲也不喜。 他看着自己手下那一箭嗤然炸裂,如孔雀开屏。 天地之间,满是妖气,无法视物。 唯有一片猩红,是朱雀鲜血。 第七十一章 所爱隔山海 妖气升腾,一片猩红。 有个砰然碎掉的声音。 青龙大圣留下的龙舌弓,若是满弦拉开,射出箭矢,便是肉身体魄抵达大金刚境界的修行者,也无法抵抗这一箭之威。 这一箭,顾胜城是瞄准梁凉心脏射出的。 隔着五里地,龙舌弓松弦的一刹那,天地变色,一片大静,那根无形箭簇穿梭时间空间,在五里地外射出一蓬孔雀开屏。 若是那个女子,不曾受到任何的伤势。 她的山海经还能动用。 她的妖气还能随意出窍。 那么这一箭,即便再快上数倍,也不可能真正的射中她。 若是那个女子,不曾被紫袍的凤仙古剑暗算。 不曾被那半部浮沧录轰在额头。 那么她即便硬撼这根无形之箭镞,也不会有大碍。 若是 没有若是。 顾胜城站在白猿头颅上,静静地想,淇江南北,喊着杀妖的口号已有数年,可五大妖孽平起平坐的年代里,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奈何西妖这尊大妖孽。 他听到了砰然碎裂的声音。 那根箭簇炸开孔雀屏幕之后,便是一片血雾升腾,西妖的心跳声音,便在箭簇迸裂的一刹砰然碎去。 就此死去。 他皱了皱眉。 他看着苍穹顶上,浓浓劫云依旧没有消散,反而以更加暴怒的趋势不断下压。 雷霆跃出云层不断穿梭。 嘶哑呐喊的吼声在穹顶之上,像是仙人座下的远古凶兽,隔着遥远的星河天堑冲着人间大稷山脉连连咆哮。 顾胜城不太明白。 连心跳都没有的人,如何还能勾动天地间劫力如此大的怨念? 这层雷云又是何意? 下一刹那,顾胜城瞳孔微微收缩。 他毛骨悚然看着那片血雾之中,有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轮廓缓缓浮现,然后轻轻砸袖。 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个男人是如何出现在五里地外的。 只是一砸袖。 隔着五里地。 顾胜城脚下的巨大白猿,额头之处猛然塌陷,凹陷出一道巨大反手掌印,整个身躯像是被人反手抽中,如山一般搬离地面,更像是一只弱不禁风的畜生,在半空之中便炸成无数血块。 玄黑重袍猎猎作响,顾胜城猛地踏下双足,就此踩在大地之上,他抬起头来,有些微惘地望向五里地外。 那一砸袖。 只是为了清开血气罢了。 站在五里地外的男子,面容依旧笼罩在淡淡的血气之中,只是一身黑色莲衣,此刻沾染裹上猩红颜色,一只手保持着砸袖轻轻挥出的斯文动作,另外一只手,则是将女子的身躯搂在怀中。 莲衣飘忽落定。 男子的肩头,猩红复杂的符箓不断漂浮,在毫厘之间,袁忠诚弃了一臂作为代价轰出的大袖,无数狂乱气息猎猎作响,那半部浮沧录的骇人威能,将他全身笼罩而住。 身材修长的男人轻轻咦了一声。 他肩头微微前倾。 半部浮沧录的巨大威能被压得截截崩塌。 袁忠诚骇然悬停在半空之中,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来源,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甚至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做到。 整片天地一派肃静。 将梁凉搂在怀中的男子,面色平静,伸出一只手,将袁忠诚怀中的半部古书取了出来,随意翻阅。 他目光里始终平静。 不带着丝毫波澜。 袁忠诚曾经试过去逐字逐句读懂大秦皇帝最宝贵的古书,只可惜这部古书上的字句,便与天书无异,无数玄妙之处,能够以神魂稍作沟通,借力打出,便已经是天大之喜。 一身血红莲衣的男子此刻翻阅起来,唇角微翘,并不难懂,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他的眸子倒映青莲万朵,脚底一龙一蛇蛰浅降服,缠绕两袖之间,黑白二气,阴阳两色,诸多异象加持。 再加上天地之间雷霆乍现,映照得他宛若天上仙人。 男子翻完半部浮沧录,将其轻轻递回袁忠诚衣襟之内,拍了拍后者肩头,轻轻推动手掌,在时空仿若凝固的短暂瞬息,将袁忠诚刹那推出大稷山脉。 同样凝固的短暂瞬息。 男子微微瞥过头颅,他看到荒野之上,方圆半里地,有三百一十四铁骑,面上狰狞的表情,漂浮的血丝,还有铁剑上挣扎滚动的血珠水珠,在此刻都变得极为缓慢。 “倏。” 一刹那他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一匹巨大马骏身旁,轻轻推掌,便将这匹巨大骏马连同马匹上的甲士推出大稷山脉。 “倏。” “倏。” 超越了时间空间。 一刹之后。 方圆半里地内再无生灵。 一连串的“倏”的声音,在此刻一齐崩开,便如音爆轰鸣,震耳欲聋。 男子缓缓抬头望向天空。 他轻笑说道:“不过如此。” 苍穹之上,漫天雷劫密布。 这世间有无量劫,如恒河沙数,不可数清,不可避免,不可硬撼。 面色连凝重之色都没有的莲衣男子,搂着血红衣衫的梁凉,揉了揉梁凉额头,笑着问道:“傻了?” 怔怔没有说话的西妖,目光没有挪动分毫。 “为了半部浮沧录,不值得。” 西妖红着眼,痴痴望着“小殿下”。 “小殿下”两根手指并拢抹过她的腰间肋下,那被紫色凤仙古剑穿透骨骼的血肉,在两指抹过之后重新变得雪白如初。 “有些账,你算不清楚,我来帮你算清楚。” 他眉宇之间闪过一缕煞气。 这缕煞气凝结,至了脚边,便轻轻跺足。 先是那柄玲珑剔透的狭小“凤仙”被轻微力量震动,如被人递送而出,莲衣袖口卷动,便消弭无影无踪。 十数里地外。 早已心生不祥预感的玄上宇,猛地回头,看到那柄玲珑剔透的凤仙古剑,鬼魅一般穿梭空间,势不可挡递出。 这一剑何其之快。 无从可避。 只有接下。 玄上宇面色阴鸷,贴在自己身前的森罗道大殿下已经探出雪白双手,试着想要抓住那柄剔透紫色凤仙。 因果轮回,报应循环。 这一剑将阎小七双手血肉刮去,同样穿透肋骨,最终止住去势,只是穿出半截剑尖,留出小半紫色剑尖在外,距离紫袍还有些许距离。 玄上宇微微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瞳孔缩起。 隔着一袭黑袍。 他看到一道莲衣身影快到时间空间都无法阻隔,倏忽出现在阎小七身前,动作轻柔推出手掌,抵在凤仙剑柄,在阎小七愕然的目光之中,将两人扎了一个透心凉。 “小殿下”声音温柔:“我只出这一剑,只问因果,不问生死。” 声音落下之时,莲衣身影已经消失。 再度出现之时,便是在妖族兽潮之中。 所有的妖兽,面目上漂浮掠动的毛发,掌间沾裹的泥泞,溢出唇齿的血水,都清晰可见。 它们瞳孔之中倏忽多出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出现在顾胜城面前,居高临下望着玄黑重炮的男人。 这一刹那,妖族骨子里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沸腾,燃烧,有些低阶妖兽的骨骼已经开始碎裂迸开。 顾胜城看着这个带给玄武无限威压的莲衣男人。 “小殿下”缓缓蹲下身子,一指抵在顾胜城额前,轻轻发力,戳穿额骨,却没有取走其全部性命,腔调平和说了一句:“一指还一箭,这很公平。” 这一指取出之时,“小殿下”再次起身。 红色指尖沾了一片白。 他已置身西域八尺山上的狂啸大雪之中。 大殿之上,有一个至高王座。 这是留给“大君”的。 千百年来,这个位子始终空着。 只是如今坐了一个女人。 天地寂静之中,一片本该落在风白额头的雪花,此刻粘在了“小殿下”指尖。 坐在“大君”座上的风白,连反应都来不及,被他的手指戳穿额头。 她足底原本聚拢的狂风倏忽散开,看着这道古老而威严的身影,轻轻退出两步,拿着平静而漠然的语气说道:“其他人,我按因果处置,是生是死,我可以不论。但你” “我的八尺山内,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如你这般的妖灵。” “你明知我身处轮回,不可清醒,却处处挑衅。” “自作聪明,僭越条规,瞒上欺下,卑微低劣。” “你死不足惜。” 一直面色平静的“小殿下”,到了八尺山上,便如古老君王,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暴怒而内敛。 王座上的风白,被这份山呼海啸的暴怒撕裂,白虎大圣的狂风哀鸣之中聚拢回收,缩到了“小殿下”的袖内。 “小殿下”蹲下身子,捏了一把雪,洗了洗手指,重新拢了拢袖,揉了揉面颊。 他重新回到大稷山脉。 这一次,出现在西妖面前的,便不只是那个莲衣飘忽的“小殿下”。 有九道身影,并排而立。 背着竹篓的年轻画师。 锦帽貂裘的王府少爷。 眉眼清稚的青楼小厮。 浓妆重墨的戏子花旦。 十世修行。 千百年之前,妖族大君转世之前,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千百年之后,世间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落魄过,富贵过。 雷霆呼啸,映照大荒四野犹如白昼。 小殿下笑着望向泪流满面的梁凉,手中把玩着千年前就只是自己“玩物”的山海经。 这世间山海会枯竭,人心会变幻。 可遗忘的总会记起来。 若是所爱隔山海。 那么山海皆可平。 第七十二章 逆天而为 大荒四野,雷光攒动,映照如白昼,忽地一声闷响。 “小殿下”笑着抬起头。 苍穹之上雷光劈下。 那道从九天垂落的雷霆,从云层坠下之时只是如拇指一般粗细,越向下便越是声势壮大,到最后宛若雷龙,张牙舞爪,硬生生在接近地面百丈之时止住下坠之势,像是被人勒住了脖颈。 原来是一身血红莲衣的“小殿下”,此刻微微捻起两根手指,像是隔空捻住了蚯蚓小蛇的三寸,就此将雷霆掐住。 双指捻动,那截雷霆便寸寸灰飞烟灭,形如枯槁飘散天地间。 天地俱静。 “小殿下”的身后,站着九位与寻常人无异的瘦弱身影,他们并无修为,衣衫在狂风之中灌满,举步维艰,目光却无比一致地抬起,直视雷光密集的九天之上。 大君十世修行。 若不是最后一世的那位西楚霸王,分去了自己积攒大多的轮回业力,那么便只差一步就可圆满。 便在“小殿下”伸手掐灭雷霆之后,苍穹云顶之处,乌云缓缓散开,显露出方寸大小的炽烈天心,其上一片大光明,不可直视。 血红莲衣的“小殿下”面色无悲也无喜,静静抬头望向天心。 身后九道飘摇身影逐渐变淡。 大君平静看着天心,无数漆黑虚线垂落,这是无法阻拦的“劫力”,此刻一缕一缕垂落在自己妹妹身上,交叠围绕,愈发繁杂,如柳絮如囚牢。 漫天劫力。 这便是命运的枷锁。 杀人偿命,即便是修行者也不能例外。 犯下滔天杀孽,便要面临滔天雷劫。 杀一骑,便要抗一缕雷。 杀一千骑,便要抗一劫雷。 这是世界永恒公平的规则。 修行者杀人如喝水。 那么上天杀修行者也如喝水。 只是此刻,血红莲衣的“小殿下”同样身处这道囚笼之中,他背负双手,莲衣猎猎,但凡接近的血红丝线,在三尺之外便嗤然湮灭。 劫力不可抗。 我偏偏要抗。 “小殿下”站在大荒四野,脚底野草狂舞,他微微闭合双眸,眼皮之下,瞳孔里倒映山河万朵,此刻都被遮掩而起。 心湖里,本是这具身体主人的声音传来。 那道声音显得微弱而没有力气。 “劫可以渡这具身体也可以借给你” “但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办到。” 大君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温柔,如清风拂过心湖:“那个叫‘魏灵衫’的姑娘我已送到‘兰陵城’。这一场天人之战后,这具身子的体魄可能会有所破碎,但对你而言,总归是利大于弊,而且是大有裨益。此后你我就此神魂别过,再无纠葛。” 易潇停顿了片刻。 他认真说道:“好。” 血红色莲衣的男人这才再度缓缓睁开双眼。 大君觉醒! 像是古老而又端庄的帝王睁开了眼。 小殿下背负双手,气势恢宏,一人站在那,便如山如海。 当他眸子里的山河浮沉散去之后,青莲染就一层浅淡的血色。 杀气缓缓浮现。 天心之上,有威严浑厚声音,如神人擂鼓,直击心湖—— “拦天劫者,尔敢?!” 一片极静。 站在天地囚牢中央的莲衣男人高声喝道。 “有何不敢!” 九天暴怒。 无数劫雷在大稷山脉狂暴碾下。 与李长歌在南海所渡的**天劫并无两样。 劫雷刹那落下,冲刷大地,将整片大稷山脉冲得雪白! 梁凉的面色刹那苍白。 雷劫之中。 小殿下面色如常,背负双手不变,鬓角长发被雷劫冲得不断飞起,面色渲上了一层雷光,他沐浴**天劫,衣袂狂舞,连一角都未曾破损。 不是仙人。 远胜仙人。 天上轰隆隆雷鸣之中,当真传来一声砰然擂鼓声音。 一道金色劫光宛若一整条山脉粗细,从天上砸下,如银河垂落,落地之后便如瀑布散,足足布满一里范围。 这一里地内,早已被“小殿下”清空。 硬生生填满方圆一里地内的金色劫雷,却连分毫都不曾溢出,这平原一里地,便如一口深井,劫光平铺之后开始堆叠,水涨船高,轰然巨力层层叠加。 金色“大水”的最底部中央之处。 三尺范围,极尽清凉。 小殿下轻轻拍了拍怀中梁凉的肩头,示意她不要害怕。 下一刹那土地崩碎,一颗巨大头颅从脚底抬起,踩在两只竖瞳连线中央的两人,便在那条蟒龙抬首之后突兀升高。 小殿下漠然望向天空。 他脚底凝聚而出的龙蟒嘶吼声音之中,沐浴金色雷劫向上飞去,一片一片鳞片脱落,不断簌簌坠落掉下。 临近穹心之处。 小殿下终于不再背负双手。 他抬起一袖。 轻念了一个“起”字。 那条巨大龙蟒坠落掉下的鳞片,每片有三四人合抱大小,此刻鬼魅止住下坠之势,在停顿一刹之后,以迅猛之姿倏地闪现到小殿下袖内指尖所指方向。 小殿下抬起第二只衣袖。 手中凭空多出了五里地外的“龙舌弓”。 这是八尺山青龙大圣的珍宝。 大金刚体魄的顾胜城想要拉开满弦,便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 易潇略微端详一二,面无表情,反复拨拉数下,这才握拢弓臂。 这柄龙舌弓在他手上,便只是寻常孩童玩具一般,随意玩弄。 他袖内的两根手指搭在龙舌弓弓弦之上,手指不曾拈弦,而是并拢伸直,缩在袖内,向后扯去。 龙舌弓弓弦随他扯臂动作猛地绷紧。 这柄龙舌弓被他拉做大圆满之姿。 数百枚金色龙鳞,在此刻迸发出一致的刺耳声音,缓缓调动鳞片方向,铮铮列阵,对准龙舌弓所指天心之处。 天心之处,再度传来擂鼓与怒喝声音。 “可知天命不可——” 小殿下眯起一只眼,不耐烦说道:“闭嘴!” 松弦。 山海呼啸。 百余枚金色鳞片消失无影无踪。 在下一刹那,苍穹天心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音。 这一箭之后,整片苍穹的劫云都被射散,**天劫被轰然射爆,漫天雷劫狂乱散开,穹顶之上的大鼓被一箭射穿,数百枚金色龙鳞射入穹顶之后,便再也没有坠落下来。 那条金色龙蟒轻易穿入云端,半颗头颅抬起,小心翼翼以巨大龙眼瞪着云端之上。 云端之上,雷光四溅,一片凄惨,看不清物事,漆黑狂乱的雷光不断跳跃,尽数在龙躯之外弹开。 易潇踩在龙头。 他轻轻问道:“还擂鼓么?” 不等那个远方的暴怒声音传来。 小殿下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他听到了云端之上的声响,第二次捻起青龙大圣的龙舌弓,猛地拉弦松开。 这一次再没有金色龙鳞当做箭簇。 这一箭所过之处,山海无量,天上雷霆尽数被撕裂开来。 无数霹雳一路炸开,让出一条箭道。 最后来到那面巨大神鼓面前。 那个擂鼓的人形神灵,来不及避让,来不及躲闪。 一蓬鲜血溅在鼓上。 比起林瞎子当年那一箭,要强上太多。 龙舌弓被小殿下拉满,没有箭镞当做载体,硬生生承受大君的满弦之力后,两端弓臂被弓弦砸碎,断做两截。 梁凉怔怔看着风采卓然的哥哥。 “不要跟我说天命不可违。” 踩在云端的小殿下轻柔跳下龙首,向着那面大鼓走去。 无数雷霆畏惧害怕,一片哀鸣。 他走向那面大鼓,望着被一箭钉穿胸膛,钉在大鼓上的猩红神灵,轻声说道:“我生下来,便一直逆天而为。” 血红莲衣的男人环顾四周。 他望着云端上一片模糊的浑沌场景,伸出一截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耳畔脑窍,笑着说道:“来这里也不是第一次了,擂鼓的杀了好几任,怎么还不认识我?” 被钉在大鼓上的血红神灵,猛然瞪大双眼。 他死死盯住小殿下。 “大,大君?” 小殿下温和笑了笑,道:“嗯,是我。” 血红神灵的心脏跳动数下,砸得整面战鼓震颤,狂乱。 天地之间闷响声起。 小殿下轻轻抬起一根手指竖在唇前。 吓得他屏息敛神,不敢再出丝毫声音。 “你是不是很好奇?”小殿下笑眯眯问道:“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被钉在战鼓上的神灵不断拼命摇头。 小殿下伸出一只手,缓缓握在它的胸前丈余之处,握拢手掌,像是握紧了一柄巨大箭簇的尾端,一只脚抬起,踩在他的胸口。 微微发力,那柄“不可看见”的虚空箭簇,被一寸一寸被他拔起,到了最后一截,他忽然止住了拔出之势。 “我快要死了” 小殿下轻轻叹了口气,看起来并没有丝毫悲痛意思。 钉在战鼓上的神灵愕然看着这个男人。 血红莲衣飘忽落定。 他无比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天命不可违,即便是我,也终究难逃轮回与死亡,过不了多久,就会永别这个世间。” “我也知道劫力不可挡,即便我今天杀穿了这里,那些杀劫缠上我的妹妹,也绝不会就此消弭。” “我更知道,天上如你这般的蝼蚁,杀了再多,也会再生复苏,比地上的野草还要难以清理。” “所以我想问一下你,”小殿下微笑说道:“能不能请这层天上,再上面一些的人,自己滚下来?” 第七十三章 顺天随缘 云端之上,轰然雷鸣。 小殿下说完这句话后,手掌心抵住虚空箭簇底部,猛地发力,腰部微扭,一整面巨大战鼓以圆心那点崩开,连同被钉在战鼓上的神灵,一同炸成漫天血沫。 小殿下一身血红莲衣,衣摆随天顶狂风作响,溅开炸出的血沫却自两旁飞开,他仪态自如抬起头,望着天外再度撑开的穹光。 这一次他的神情凝重了一些。 上面有平静的声音传来。 “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小殿下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自然是知道的。” 他轻柔问道:“你是天外天?” 上面沉默了片刻。 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穹顶再上,无尽风光,一根璀璨金色的手指,缓缓从穹顶窟窿之处探下,仅仅是一截指尖,便压碎了雷云,挤开了金光。 天大神通,煞是威严。 小殿下抬起头来,望着那截巨大无比的指尖,摇了摇头说道:“在你之上,天外还有天” “在我之上,人外已没有人。” 大君早已跨越了大宗师境界。 此上无人。 此下众生。 那截巨大指尖,溢散迸发着金光,刹那便点在云端之上,崩出的璀璨金色宛如佛光,将整片苍穹全都炸开,“缓慢”波及。 整片天地,俱是极静。 大稷山脉,凉甲城中,接到了一条刻不容缓的谕令。 “撤甲——” “撤甲!” “快点撤甲!” 袁四指一只手拖拉着气若游丝的江轻衣,他只剩一条手臂,半只衣袖空空如也,齐肩被西妖撕开,面色苍白,跌跌撞撞。 他松开攥住江轻衣后衣领的那只手,狠狠一掌拍在郭攸之面前的木桌之上,一掌将整张木桌拍塌,灰尘弥散之中,那张尚在流血的面孔,显得犹为狰狞:“给老子把西关的兵甲全都从交战锋线撤回来!” 郭攸之和董允两人面色难看,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到了江轻衣身上由飞剑戳穿的鲜血潺潺的细小血洞,还有一身几乎快要碎掉的所谓金刚体魄。 他们不太清楚这样的伤势从何而来。 但毫无疑问。 西妖是不会用剑的。 两位从洛阳接受谕令,承职在西关凉甲城负责督战的官员,此刻抿住嘴唇,想到了最不敢相信的那种可能性。 袁四指袖内,两股血气迸发,他一只手攥住两人的衣襟,厉声道:“给你们十个呼吸,要么做洛阳的官,死在西关,要么” 于是这条谕令顺利地传到了锋线之处。 片刻之后,郭攸之和董允两人相互搀扶,面色惨白走出城主府,看着凉甲城过道之处,一片猩红淋漓,遍地躺满尸体,这些尸体挤在一起,有些身首异处,有些四肢不全,血迹溅了整条凉甲城通向城主府的道路。 袁四指竟是一路杀了过来。 过道上,躺着的,死掉的,都是些来自洛阳土生土长的官员。 这些身穿洛阳皇都官袍的官员,他连一句话都懒得过问,直接杀了,都是些不通修行的文人,费不了多少修为,即便如此,最后到了城主府,仍然是油尽灯枯,不然以袁四指的脾性,很可能等不到十个呼吸,只须等到自己缓过气来,就会杀了当时犹豫不决的郭攸之和董允二人。 这道撤甲的命令极为古怪。 又实行的相当彻底。 撤甲的过程,很有可能会面临妖族兽潮的进攻。 而幸运的,是妖族的兽潮并没有选择进攻。 而是同样选择了撤退。 漆黑的兽族潮水之中,有一头威风凛凛的巨大雪狮,它奔行在大地之上,下一刹那头颅之上有千斤巨力砸来,砸得它头颅直接坠入地面,溅出一朵猩红血花。 一道月白色长袍的女子身影,足尖如绽春雷,轰然踩塌雪狮子头颅之后,整个人如疾箭射出,面色满是惨白,向前疯狂掠行。 她的背后死死背着一个玄黑长袍裹住的男子。 那个男人的双手已经没了力气,在风中摇摆,晃荡,被秋水架住手肘,双足拖行摇曳在空中,在掠行的过程之中,不断有细微的血丝溢出,从玄黑长袍各处渗出。 像是一个死人。 秋水疯了一样向西域方向掠行。 “喂!” “醒醒” “醒醒” 她唇焦口燥,架住顾胜城的双手,像是驮着一座小山奔行,终究是体力不支,向前扑倒,滚了两圈,被一头雪豹拱起身子,趴伏在妖兽脊梁,在颠簸数下之后,有一条柔软象鼻,卷起两人,搁在了更为宽敞的象背。 秋水深深喘了一口气。 撤退的命令已经下达。 她不可能让兽潮继续进攻。 对她而言,棋宫的胜负远远不如某人的生死重要。 而眼下,这个男人,揭开了玄黑长袍之后,眉心有一个清晰可见的手指窟窿。 “顾胜城,不能睡不能睡”秋水的嘴唇一片煞白,她双手叠掌,手肘撑得极直,以全身的力量,不断挤压着这个男人的胸口,想要让他的心脏跳动起来。 她感应着手掌底下的动静。 没有动静。 她伏在顾胜城的胸口,满面流涕,看着血淋淋的眉心窟窿。 身体里滚动的血液,还在因为那位大君的刹那降临,而变得辉煌,同时夹杂着恐惧。 对于活在西域的生灵而言,能够目睹那位大君亲临,便已经是无上的荣幸。 是人是妖,已经不再重要,即便是秋水,亦不能避免这种血统上的碾压,在短暂的“大君时刻”过去之后,她依然情不自禁生出想要给虚无缥缈的八尺山皇座跪下的念头。 顾胜城失去意识之后,秋水便理所当然成了整只兽潮的最高领袖。 她竭尽全力吼出了撤退的命令。 目前是十万火急的情景。 就算打下了凉甲城又如何? 更何况,以如今妖族兽潮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打下凉甲城。 每一头妖兽,都沉浸在“大君时刻”之中无法自拔,此刻奔走在远离大稷山脉的方向上,向着西域极速前进,血液里流淌翻滚着炽烈的荣耀。 这样的一种状态,像是亢奋,更像是能够在大战之中取胜的状态。 只可惜那位大君带给兽潮的,并不全是加持的意念。 更多的是威压。 有些妖兽已经在奔走途中出现了身体支撑不住,直接崩成血块的情况。 在那一瞬间,它们距离“大君”,实在是太近了。 这是足量的春药。 更是过量的毒药。 在兴奋之后,这些妖兽的瞳孔之中变得麻木,木然,甚至连秋水的命令都不去理会。 若是让它们见到了人血,很可能会在冲垮大稷山脉,凉甲城后,向着人族腹地悍不畏死的继续冲去,无法阻拦。 那么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的兽潮,全都葬送给北魏的军士。 兰陵城内。 没有战乱,也没有铁蹄。 一派安宁。 一场凄凉的冬雨还在绵延,兰陵城内修葺了一座古寺,方便大榕寺的客卿每年来兰陵城内有处休息。 古寺里有位紫衣姑娘,站在屋檐下,看着滴滴答答的雨滴顺延木瓦流淌,在她面前连成丝线。 魏灵衫伸出手,接住雨滴,看着雨滴在掌心汇聚成一湖,接着后续雨滴追上前面雨滴,两两击在一起清脆迸开。 吧嗒一声。 她缓缓低眉,雨滴从睫毛上汇聚。 她蹙起眉头,想着临走时候,与她对视的那双眸子,就这么没有预兆,忽地变了颜色。 青莲变红莲。 那个人 那个自己熟悉的人,就这么一下消失了。 魏灵衫一只手拎着紫衣裙摆,站在屋檐下,看着空空荡荡的古寺,雨势渐小。 古寺里一个人也没有。 还有半柱香在燃,说明先前有人来过。 她好像看到了如山如海一样的人,挤满了自己的世界,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从屋檐下走过,踏过门槛,入寺出寺,不曾留步。 魏灵衫静静看着古寺屋檐,上面挂着两个香囊,左边右边各自一个。 左边写的字已经磨损看不清楚。 右边囊上字迹也很淡,但是却能看清。 四个字,顺天随缘。 有些荒唐。 有些人在远方厮杀,为了活着。 而有些人就在这里,闲着等死。 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么荒唐。 顺天随缘。 无数条平行线段,遇到一起,叫做缘分。 缘分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首先你要相信有,它才会有。 郡主大人想到了那双眸子的主人,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等我回来。” 她试着伸出一只手,想等屋檐下的那滴雨滴落下,或者等他回来。 雨已经很小了。 那滴雨滴缓缓酝酿,然后滴落。 啪嗒一声。 并没有落入魏灵衫的手掌掌心。 郡主大人微微怔住,看着一抹油纸伞边缘微旋,接住了那滴雨滴。 油纸伞下,是一个红髻别发,身穿居士服的年轻女子。 她声音平静说道:“又见面了。” 魏灵衫看着她捻起那个香囊,又说道:“顺天随缘你相信有缘分吗?” 这是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魏灵衫以前是相信缘分的。 现在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急着回答,很可能是因为许久没有见面,她又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易小安笑了笑,收起两个香囊,塞入腰间,折起油纸伞,将伞尖平举,对着门一侧,轻轻抵住,然后转动,旋出许多细碎的伞面水花。 一年之后再见面。 易小安的居士服一身漆黑,带着一身若有若无的杀气。 魏灵衫已看不透她的修为。 易小安仪态自如地收伞而立,轻声说道:“反正我是不信了。” 第七十四章 春秋剑与人 “信或者不信,它都在这里。” 魏灵衫笑了笑,轻柔说道:“倒是易居士,怎么想起来兰陵城了?” 收起油纸伞的黑色居士袍少女,将纸伞靠在古寺殿门门口,闻言之后,捻起居士服衣摆,宽大袖口随风摇动,她踮起脚尖,踩在寺内干净地面上,脚步轻盈地踩到殿内一尊菩萨像下,半跪在蒲团上。 易小安闭眼轻声说道:“按规矩说,寺内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来兰陵城,替陛下祈愿,替齐梁去灾,去年是监院小师兄,今年小师兄他身体抱恙,便换成了我。” 魏灵衫有些微微怔然。 接着便是古寺外有人吃力推开巨大木门的声音。 一连串的踩水声音,木屐啪嗒啪嗒,几十个小光头笑着嚷着如潮水一样涌了进来,紧接着看到殿外站着一位年轻的紫衣女子,这些小沙弥顿时收敛笑意,左右两手互拍一下衣袖,掸去灰尘。 小和尚们一个个庄严肃穆,低头施礼,轻颂佛号,陆续从魏灵衫身旁走过,接着恭恭敬敬来到殿内,在易小安起身之后,排起队来,挨个对殿内的菩萨佛陀金刚行礼。 易小安面容平静,走出殿内,就这么走到了魏灵衫的身旁。 她并没有去看郡主大人,而是与她一起望向古寺的某个方向。 魏灵衫有些恍惚。 直到易小安说完话后,停顿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原来现在已是接近年末,每年这个时候,接近年关,齐梁都会请来大榕寺来兰陵城做客,说法,祈愿,消灾。 原来时间这么快的啊。 身旁的黑袍居士服少女轻轻问道。 “那么你呢?” 魏灵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了稍许,唯有沉默。 易小安有些疑惑问道:“你是怎么来兰陵城的?” 这座古寺很干净。 小沙弥刚刚才到。 说明打扫古寺的,并不是这些小沙弥。 易小安以为是身旁的紫衣女子做的。 结果魏灵衫苦笑说道:“我也不知道” 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很远的北方,话语之间有些微恼之意。 “我刚刚还在那里,然后就到了这里。” 易小安有些恍然明悟。 郡主大人尤其认真的解释道:“那个人说,要我等他一会。所以我就站在这里,等他一会。” 易小安问:“那个人?” 魏灵衫嗯了一声:“那个人。” 接着她又摇了摇头:“是他,也不是他。” “我明白了。” 易小安低垂眉眼说道:“说这句话的是谁不重要,要等的是他,就足够了。” 魏灵衫这一次没有说话,连嗯一声也无。 过了片刻,那些小沙弥从殿内行了基本礼,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出了殿门,靠着砖墙一步一挪,挨个挪了出来,屏着呼吸。 易小安忽然笑道:“那你等吧,希望他早点回来。” 魏灵衫望着黑袍居士服的少女,那个女子身上带着隐约杀气,看起来这些年应该破了杀戒,她没有带剑,但那柄油纸伞上的剑气,比任平生还要来得浓郁,此时展颜而笑,却没有丝毫恶意,反而像是一朵嫣然绽放的春蕾,黑色而肃杀,拘谨而美丽。 易小安拎起雨伞,“啪”得一声撑开,走入雨中。 雨势又起。 她轻声说道:“我不等了。我等不到了。” 魏灵衫看着她身后拥簇着一堆以青袖遮掩光头的小沙弥,有些臃肿地走出古寺,入了车厢。 大雨噼里啪啦,砸在水坑之中。 那个一手撑伞的女子,另外一只手自上而下划过一个弧度,剑气随袖内指尖迸溅而出,触地反弹,撑起屏障,磅礴大雨自三十丈外弹开,剑气屏障范围之大,将整个古寺笼罩在内。 魏灵衫有些愕然。 她不知道易小安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她知道,先前评出的五大妖孽,除了大师兄以外,恐怕再没有人,能像易小安一样,在九品阶段,拥有数量如此磅礴的剑气。 如今的易潇,不施展大元气剑,也绝不可能造就先前易小安信手拈来的如此一幕。 完美九品。 易潇得到那副完美九品的造化,究竟有多么不易,魏灵衫比所有人都知道,也都清楚,早些时候的凉甲城屠戮,春雷湖湖底硬撼东君,一路逃窜东来道,絮灵道,直到北姑苏道,得到神魂圆满,再到南海圣会,这一路走来,无数生死走过,稍有差池,便是功败垂成。 五大妖孽,除了师兄,都对“完美九品”心心念念,而眼前的黑袍居士服少女,居然便以这般恐怖的速度,直抵了这一层境界? 若是再过十年。 毫无疑问的天下第一人。 即便齐梁陛下再怎么打压江湖,也不可能压得过这样一尊天大妖孽的进境飞快。 这的确是世上最妖孽的修行者了。 若无足够天资,如何做到这一步? 只有坐在大榕寺里的青石知道,即便是易小安,想要做到这一步,也有万般艰难。 最大艰难,便是斩尽杂念。 诸般念头,如过眼云烟,烟消云散。 圣岛有言,不疯魔,不成活。 大榕寺内,不忘我,不成佛。 世人是有情人,大道是无情道。 走出大榕寺的易小安,送着小沙弥坐上车厢,她站在自己剑气屏障笼罩的古寺之外,背后隔着一堵墙,缓缓回头,似乎是望到了内里某个紫衣女子,还在发呆发愣一样的等着某人回来。 她站在雨中,撑着油纸伞,轻轻嗅了嗅鼻子,闻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熟悉气息,说明那人的确曾经来过。 这座兰陵城城外偏远郊区,所修葺的古寺,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 牌匾都已经磨损,在雨中历久弥新。 大悲寺。 观世音,观听世间声音。 她轻声念道:“有人在等你啊,这一次,你不要迟到了。” 不知这句话,会不会被那人听见。 易小安忽然蹙起眉头,望向北方,她的眉心,有一抹竖瞳缓缓浮现。 佛门六大神通之一。 她似乎看见了遥远的北方,那里发生的凄惨画面。 大稷山脉,凉甲城外。 妖族兽潮早已退却,凉甲城的铁骑也被撤出。 大野四荒,真正的空荡无人,天空压低的乌云,让开的那朵穹光,在一瞬间溢满,照耀整个凉甲城头亮如白昼,接着璀璨光芒骤然爆开,所有人都挪不开眼的极光倏忽收敛。 有道身影从苍穹砸下。 大稷山脉沉闷摇晃一下。 那道身影足底踩出了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凹陷大坑,即便如此,依旧不曾倒下,只是双膝微微弯曲,他的面容惨白如纸,怀中抱着一个蜷缩的女子身躯。 凹坑之中,血红莲衣猎猎而响,被风吹起,不过刹那,便化为灰烬飘去,露出男子已经磨损殆尽的黑色贴身软甲。 他深吸口气,望向天上。 天上乱雷狂作,传出一声愤怒沙哑的怒吼。 紧接着便有一根巨大手指缓缓按下,金光熠熠,这一指按下,若是触在凉甲城,恐怕能将整座城池轻易按得灰飞烟灭。 只是这根手指,只是露出了十多丈的一截指尖,接着便不像是“按下”,而是 坠下。 那截金光熠熠的指尖,有一道巨大断口,像是被人一剑削断,失去了所有的凭借,就此坠入凡间。 而坠下的片刻,凝成这截手指的璀璨金色气运,便轰然溃散开来。 这些都是天上大气运。 血红莲衣的男子微微张口,龙吟虎啸,将绝大多数气运都吞入腹中,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跌到了谷底,若是将这口气运吞下腹中,说不定能重回巅峰。 只是小殿下面色坚毅,这一口气运吞下之后,他微微低头,将从天上抢来的气运,一缕不漏地渡给怀中女子。 梁凉紧闭双眼,面色惨白,她无力缩在小殿下怀中,整个人轻轻摇晃,攥紧易潇衣袖,口鼻之中溢出鲜血,看起来并无好转。 易潇眯起眼,望向穹顶。 无数漆黑的丝线,不断垂落,如细雨丝线,砸入梁凉体内。 这些是剑气无法斩落的厄难气运。 若是任这些气运再度落下,那么即便自己再杀到天上天,将剩余九根手指全都斩断,也无济于事。 他沉默站在荒野之中。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要想与命运对抗,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它。 可他已经杀上了天上天。 怀中传来一声急促而痛苦的呼喝声音。 大君低下头,看到梁凉抬头。 金色气运重新回渡。 他细眯起眼,享受着这种力量回归的感觉,像是脚踩云端,高高在上,只是余光一瞥,便重新堕入地狱。 怀中女子的额头七窍,都缓缓生出朱红绒毛,雪白娇嫩的脚踝,已经开始生出一片又一片的逆鳞。 她已经无法保持人形。 大君急促呼吸着。 他想要重新杀上九天。 若是他再斩断一根手指,是不是可以饮鸩止渴? 接着一只手,轻轻压在了他的肩头。 大君有些惘然回过头,看着这个“悄无声息”已经接近自己的白衣男人。 那个男人仪态平静,一手扶住腰间剑鞘,指尖啪嗒一声收剑。 漫天厄难气运丝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此刻噼里啪啦砸在大地之上,就此烟消云散。 如何修为,功参造化至此? 春秋千万剑。 唯有此剑。 春秋千万人。 唯有此人。 第七十五章 摆渡 天下有无数剑,每一剑皆可取人性命。 有千万把剑,每一剑皆可斩金石。 余下数百把剑,若是劈山开道,截江击浪。 真正的名剑,不过数十把,逢上良主,大放异彩之时,剑气所至,摧城开山,所向披靡,沛莫可挡。 可没有一把剑,可以斩断命运。 一把也没有。 至少在春秋前,是没有的。 怀中抱剑的剑客,即便剑道有所成,成了享誉江湖的所谓“剑修”,到了任平生这样的境界,也远远不能摆脱被因果缠身的命运。 即便成了“剑仙”,侥幸证得大道,也离那一步差了太远。 大稷山脉前雷光彻散,于是天地漆黑,狂风大作,野草四动。 站在小殿下身旁的白衣男人,手掌心抵着剑柄,于是“因果”剑鞘缓缓翘起一个弧度。 剑宗明没有去看“大君”,而是与其并肩站在一起。 他轻声感慨说道:“你很强。” 怀中抱着梁凉的“大君”抿了抿嘴唇,他感应到了身旁白衣剑客的滔天剑气,比起他所在年代的那些大修行者亦是不遑多让,偏偏将剑气内敛到了极点。 两柄剑鞘。 两柄长剑。 “因果”与“独孤”。 剑宗明木然望着天空,平静说道:“你并没有我期待得那么强是造化被霸王分去的缘故么?” “大君”目光始终落在梁凉身上,他有些焦急地俯下头,试着将金色气运重新渡回怀中女子口中,发现只是徒劳,一缕一缕天上气运,入了西妖檀口,也不过如烟一般溢散。 剑宗明轻轻叹了一声。 他有些惋惜的说道:“大君原来也并非无所不能啊” 大君可以在妖族兽潮,洛阳铁骑面前,独抗一面,开出一片清净之地。 大君可以杀上九天,取天人鲜血,气运。 可大君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他救不了想要救的人。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一字一句极为用力地说道:“你能救她?” 剑宗明沉默了一会。 “小殿下”睁开双眼,眼中猩红一片,血丝密布,绝望地看到,身旁的白衣剑客,缓缓摇了摇头。 “我救不了她。” “如果我能,我会出剑,让你看看我这柄剑,是不是足够锋利,在那个剑修还没崛起的年代,能不能让西域大君也折眉低腰。”剑宗明轻轻笑了一声,惋惜说道:“只可惜我救不了她,我现在也不想对你出剑了。” 剑宗明停顿刹那,说道:“但有人能救她。” “轰”地一声。 大稷山脉前的荒野上,似乎有雷霆再度炸开,却没有丝毫雷光蔓延,天地一声骤爆,接着便是极静,原来是无数猩红元气,在“小殿下”身旁拖曳迸发,猎猎组成一条巨大披风。 “大君”时刻—— 方圆的时间都变得无比缓慢! 于是梁凉的生机也溢散得无比缓慢。 可缓慢终归是缓慢,她体内的那些妖气,还有无数转世结余的业力,在此刻“缓慢”迸发,水涨船高,终于引动血液,造成不可逆的伤势,即便“大君”时刻加持,恐怕也难逃死劫。 血红披风倒天而飞。 剑宗明站在“大君”时刻之中,并不受到影响。 他的身旁,“因果”剑气自鞘中一蓑一蓑不受控制地迸溅开来,这世上所有的“因果”都无法沾染周身三尺之内,连“生死”,“时空”,全都被剑气斩断。 大君面色凝重看着这个腰侧悬挂两剑的“大剑仙”。 若是他愿,那柄挂在腰间,纯粹由“因果”凝聚的虚剑,甚至可以让他在这个世上待到无数因果破灭的那一天。 没有生老病死。 眼前的白衣剑客,除了剑以外再无他物,抛弃了所有,比起自己超越大宗师的境界,他似乎抵达了一种更加玄妙的境界。 没有优劣。 这是一条全新的道路。 而不得不说,眼前白衣剑客的杀伐之力,要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大得多。 大君的造化被第十世的霸王分去太多。 即便如此,他依旧稳坐“众生境”,登天斩下一根天人手指。 若是要与眼前的白衣剑客生死相杀,恐怕比天上那一战要艰难得多。 人间何时有了如此惊艳之人? 大君深吸一口气,看到白衣剑客伸出一手,指了指南方,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个能救她的人,在” 微微停顿,剑宗明表情琢磨玩味地念出两个字。 “淇江。” 倏忽一声。 大稷山脉空空如也。 剑宗明轻轻咂舌,不曾想到那位大君的性子如此焦急。 他想了片刻,喃喃道:“有些可惜了,早知道就出剑打一架了。” 他站在大稷山脉,仰头望天,眨了眨眼,伸出两只手,掰下一根手指,戏谑笑着说道:“还剩九根手指了啊。” 这一句话说完,天空之上,当然没有回声。 长夜漫漫。 没有光明。 那个白衣男人站在这里。 这里就是光明。 淇江中段。 有一道身影倏忽出现。 原本在淇江破浪行驶的龙船,甲板上立着舵手,额前丝巾保持着飞掠的姿态,颗颗水珠清晰可见,只是此刻凝固不动,宛若雕塑。 整座巨船,大桨保持着拍下接触水面的那一刻,巨帆鼓起,只是天地间狂风也无,巨浪也无。 只有那道血红身影,抱着同样血红的女子,不受控制。 他便是这个世界,这个时刻的主宰! 那道血红身影瞬移一般来到船底,“粗暴”推掌,将整座船推出数里,带出江面数里长的巨大水柱,如此这般横移搬截,在时间凝固的瞬息之间,将整截大江的中段全部清空! 下一刹那,淇江的“大君时刻”稍稍平复。 最中央之处,“小殿下”一脚踏下,无数水柱通天而起,以他一脚为圆心,整截大江如大碗倒扣,轰然排开,只是在短暂的这个呼吸之中,飞溅而出的数之不清的水珠,再度凝结起来。 “大君时刻”重新降临。 每一颗水珠,都是一片自成的小世界,重若万钧。 在水珠最中央的“水世界”,大君微微握掌,面色凝重,收拢五指,低下头来,几乎可以看清的淇江水底陆地,此刻两排江水,不受“大君时刻”掌控地落下,叠加,迅速溢满缺口。 大君一拳打下。 淇江闷响一声。 这一拳可以打出方圆一里的所有江水,在此刻只是轻微震颤,出头不过尺余,便被压了回来。 血红披风猎响的“小殿下”闷哼一声,盯紧水底,瞳孔里血色莲花不断旋转。 漆黑的瞳孔里,除却莲花,缓缓掠现了一道雪白物事影子。 那个雪白物事,是一只从江底缓缓驶出的小船。 江底两拨大浪砸下之后,便从不可预知之处,有这么一只小船,幽幽上浮,船头上翘,垂直江面从水底悬浮。 无数风雪,围绕这只小船。 像是一条上钩的鱼儿,这只小船如咬住鱼饵一般,任由无形力量拉扯,从江底梦幻破开江面,先是船头上翘,带出一蓬江水,只是时间凝固,溅开的水珠凝滞在空中,便迅速结霜,整截江面一片青白,以至于船尾落下时候,迸发出砸碎一地坚冰的声响。 一蓑衣,一木桨。 满头白发,一身白霜。 坐在船上的是个年轻男人,面容清俊,风华绝代,时间在他身上如同凝固,与“小殿下”的大君时刻不同,他的身上,似乎便永恒覆盖着时间停滞的属性。 白发人笑着说道:“又见面了。” 他细眯起眼,赞叹说道:“你似乎不是你。” 只不过一眼,他便看清了小殿下紫府内的魂魄,面色有些感慨,轻声恭敬道:“居然是传说中的那位大君啊” 大君面色凝重望着这位白发摆渡人。 在他感知之中,这样的一个人物,境界也超越了大宗师境界,同样抵达了与自己一样不可言的“众生”境,在他所在的那个年代,仙气消弭之后,修行便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想要成就这个境界,便成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登天难事。 一座江湖,怎会有如此多的逆天人物? 白发初代城主眉眼柔和,英气溢散,道:“大君不如坐上我的船?” 大君忽然怔了怔。 他怀中的女子,在“大君时刻”之中,缓慢流逝的生机,此刻居然完全停住了流动。 这是完全凝固的时间。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斜倚在小舟上的白发男人,风雪如灰,那个白发男人笑得温和而善意。 大君思考了很久。 他问道:“您能救她?” 甚至用上了敬词。 初代城主笑着点了点头。 “好。” 大君深吸一口气,抱着梁凉,走出一步。 这一步走出,有种恍惚感觉。 他像是轻了许多。 又像是失去了什么。 他登船之前,心有灵犀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与自己分离开来。 自己只有魂魄。 这话有些可笑,因为他本就只有魂魄了。 那个年轻的魂魄重新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权,有些微惘地睁开眼,看着自己离开这具身子。 “您早就该离开了,大君。” 一句话点醒大君。 白发初代城主声音柔和,轻轻说道:“坐上船,我送您去彼岸。” 第七十六章 彼岸 漫天星河,风雪飘摇。 一只小船,穿梭在风雪星河之中,时空仿若凝固。 船上的船夫,是个容貌年轻,身材修长的白发男人,他站在船头,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一男一女,风雪从他的鬓发之间吹过,衣袂飞舞如神仙,只是这股出尘仙意,与大稷山脉天上人的决然不同,并没有丝毫的恶意。 像是超脱了这世上的爱恨。 这是他留给身后两人,一份安静的独处环境。 这世上所有的路,有多远的距离? 一千里? 一万里? 绝不止这些。 这世上所有的路,不能拿长度去计量。 应该拿时间去衡度。 十年,百年。 有些人出生便夭折,来不及睁开眼,去看看这个世界,来不及起开嗓子,去感受舌尖的碰撞,便熄灭了魂火。 他们来不及踏上这世界,走出第一步,便永恒地离开了。 有些人行路漫漫,他们走过春夏秋冬,走过时间变幻,从婴儿呱呱坠地,走到佝偻脊背,两鬓斑白,最后停住脚步。 生命到了尽头。 这世上所有的路,也就到了尽头。 妖族的寿命亘古漫长。 大君坐在船上,低垂眉眼,搂着怀中的梁凉,感受着细碎的风雪碎屑,轻柔掺入发丝之中,他没有说话,未发一言。 梁凉抬起一只缩在袖内的手,抚摸着虚幻的大君,另外一只手,隔着一层破碎的胸甲,感应着魂体虚无缥缈的心跳。 两人都未说话。 便一直如此沉默。 梁凉搂紧大君。 风雪如梭,时间静止。 过了许久。 大君坐在船上,端详四周,忽然挑眉问道:“先生,那里就是彼岸了吗?” 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远方。 大君时刻,将风雪凝固,远方星河无数璀璨光芒,有一点聚缩,一张一弛,如漆黑的永夜,凝聚成一点。 不可见也不可闻。 这便是世间所有路的尽头? 初代银城城主对于大君口中“先生”的称谓,有些讶然,仔细一想,似乎受之无愧。 他温和笑着说道:“是了。” 这便是世间所有路的尽头了。 大君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躯。 既没有死亡,也不算活着。 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却没有走出最后的一截,于是魂火不灭,依旧煌煌燎燃,所有的时间在他身上凝固起来。 他抱着怀中的女子,下了船,走在虚空之中,向着那一点漆黑长夜走去。 初代城主站在船上,目送大君离开人间。 白发如雪,星河如瀑。 大君并没有急着走出最后一步。 他忽然轻声说道:“梁凉,若是愿意,这世上的路,我可以陪你永恒地走下去。” 梁凉笑着摇了摇头。 她在心里说。 哥哥 你已经陪了我很久了啊 我 很知足了。 只是这世上的路,无论生命再如何漫长,都有走到终点的那一天,如果继续再走下去,走到了头,那里没有你,又该怎么办? 不如就,走到这里吧。 “我明白了。” 那个曾经无敌天地间的西域君主,停住脚步许久,等怀中的女子闭合双眼之后,终于踏出最后一步,踏入黑夜之中。 无尽的黑夜里却渗出了温暖与柔和,一丝一缕,如阳光,又如初生。 黑夜之后,便是光明。 就这么走到了彼岸。 一声清亮的雀鸣。 这世上再无梁凉,也无朱雀。 当那只小船重新回到淇江之时,初代城主沉默地看到江面还有第二道身影。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居士服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走在淇江江面上,如履平地。 那柄油纸伞斜斜靠在肩头。 她表情木然,**双足,缓缓前行,脚下的青霜融化出女子纤细娇嫩的足印,并不觉得江面结出的冰渣有如何生冷。 那双大榕寺的木屐,被她另外一只手拎着。 时间凝固,被掀翻的淇江,冰山崩坏般的大浪,有些保持着将下未下的状态,有些则是高高抬头。 她一路走来,仪态平静。 远方的巨大龙船,船上所有人都保持着古怪而定格的表情,水珠停滞在空中,这一幕荒诞到了极点,全都被她收在眼底。 她没有笑,面色无喜也无悲,像是见惯了人间百态的常客,看到这样一幕诡异而荒诞的众生面相,也觉得不过如此。 这个女子微微侧头,避让开一颗挡在眉心之处的水珠。 她一路行来,没有破坏任何一样物事的轨迹。 一直走到了江面中心,莲衣破损的小殿下身前。 小殿下的神魂一直恍惚,似乎还沉浸在大君的视野之中,与那个男人一同行走,看着无数星河风雪倒卷,从身旁呼啸而过。 于是走到小殿下身前的易小安也怔怔抬起头,看着淇江天穹上的漆黑永夜,眸子里佛光氤氲。 她看到了那永夜之中的一抹光芒。 也听到了那一声意义不明的雀鸣。 她跟着轻轻喃喃道:“哥哥” 苍穹之上,一抹骤光。 那只小船从九天之上来。 时间全部凝固。 白发男人站在船上,那只小船悬浮在空中。 他似乎并不惊讶,在这里看见了这位黑色居士服的女子。 他很是温柔地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 易小安轻轻嗯了一声。 初代银城城主想着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似乎是在 “邀北关。” 黑色居士服的女子轻声冷冽,语调木然:“你救了他,而且帮他开启了‘大君’魂魄的觉醒之路。” 初代城主有些恍然的啊了一声,笑着说道:“是啊时间真是快呢。” 易小安认真说道:“对于你这种人,时间永恒的凝固在身上,永远不会衰老,永远不会死亡,那么快和慢,一年和一秒,还有什么区别和意义吗?” 初代城主想了想,托腮摩挲下巴,笑着说道:“最近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对我而言,一年和一秒,的确都是没有区别的了。但存在的意义,总归是有的吧?” “我以前以为,坐在船上,看着世间一条又一条路,就这么开始,然后结束,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了。” “可后来我发现,存在的意义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也是不存在的。” 他缓缓摊开双臂。 淇江江面上大风起。 “正如你看到的,时间凝固了,什么都不该有。” “风也不该有。” “可现在风出生了。” 握拢十指。 “现在风又停了。” 初代城主闭上眼,温柔问道:“在凝固的时间里,风出生了,又死亡了,它活过吗?” 易小安缓缓闭上眼。 她漠然说道:“一如往常的不着边际。” 她甚至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初代笑着说道:“这世上没有人能逃过命运,连那位大君,都无法避免。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就算大部分的造化” 他深深望向易小安。 易小安身后便是易潇。 易潇还处在神魂恍惚的阶段,听不清外面究竟说了什么。 他只是听到白发男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戏谑。 “霸王的神魂寄身在他的体内,不断汲取着大君的轮回转世,将西域大君一世又一世的造化都吞空难不成以为这样就可以逆天了?” 一阵恍惚。 “世上所有的长生法,大秦皇帝试过,那位霸王也都试了一遍,什么长生药,什么转世修行哪一样可以真正摆脱宿命?” 接着便是女子冷淡至极的辩驳。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就不行呢。” 那位白发城主笑道:“可他若是找不到那座墓,便永远都不行。” 女子平静说道:“所以呢?” 又是一阵恍惚。 外面所有的一切,易潇都听不到了。 似乎是激烈的争论。 小殿下努力想要睁开眼。 他听出了那个女子的声音,是易小安的声音。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赶到这里的。 那位初代城主,绝不是如今小安修为可以对抗的。 外面的女子,仍然在努力而认真地替霸王做着最后的辩驳,而让易潇觉得诧异的,是她的声音愈发冷冽,杀气愈发浓烈。 到了最后,易潇有能力快要睁开眼的时候。 江面上已经一片寂静。 他听到那位初代城主深深叹了一口气。 江面上不知说到了什么。 让那位初代城主无话可说,到了最后,叹息之后,认真对着黑色居士服女子说道:“你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可怕的人。” 小殿下睁开双眼。 他听到易小安漠然哦了一声。 他下意识想要伸出手,侧出身子,试着护住身前的黑衣女子。 正在此时—— 黑色居士服的少女收起油纸伞,点在淇江冰面之上。 刹那山崩海啸。 滚落在空中的大江大浪刹那拍下。 整片淇江瞬息癫狂,汪洋肆意,无数江流拍下,方圆十里冰面炸开。 油纸伞下,水花哗啦啦收敛,最后啪嗒一声。 再度张开的纸伞,缓缓收拢。 伞下。 易小安瞥了一眼惊愕无比的易潇,眼观鼻鼻观心,故作平静,最后轻轻说道:“怎么,只许你完美九品,就不许我修为略有小成?” 易潇震惊得无以复加。 淇江所有风雪,纷纷扬扬,刹那烟消云散。 天地大静。 剑气凌霄。 甚至自己莲池之中的龙蛇,都要俯首长鸣。 第七十七章 风雪 淇江风雪散去,龙船重重砸在江面上,船上的舵手满面惘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面上除了几艘大船,再没有其他物事。 更没有一道人影。 长夜将尽未尽。 郡主大人抱着剑鞘,在大悲寺庙外靠着石柱,微阖双眸,像是休息,更像是养神。 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不信,不可不敬。 魏灵衫没有选择缩进寺庙,在那位观世音菩萨的佛位下躲雨休息,而是在寺内,听着屋外的雨声,大大小小,最后滴答滴答。 易小安的剑气屏障依旧笼罩大悲寺。 随着剑气逐渐变弱,变淡,一丝一丝的雨丝落下。 魏灵衫并不讨厌雨丝滴砸在面颊的感觉。 她很享受地缩成一团,像是一只沉沉睡去的猫咪,双手环抱膝盖,脑袋半靠,忽然听到远方吱呀一声 是推门的声音。 而她等这道推门声音,已经等了很久。 魏灵衫睁开眼,睡眼朦胧,模糊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站在寺门口,笑着舒展身体,然后张开双臂。 “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身上带着零零散散,尚未散尽的风雪。 他回来了身上带着零零散散,尚未散尽的风雪。 路途跋涉,从大稷山脉外出发,一路西行,西域大雪,直至八尺雪山,即便秋水给他不断灌输元气,也难以化去眉间发梢的雪气。 这个玄黑长袍下的身躯主人,心跳已经微弱到了几乎不可听闻,也不可感受的地步。 他的眉间风雪甚大,惨白的眉心最中央,是一根手指大小粗细的猩红血窟窿。 顾胜城被秋水抱着,一路颠簸,抱到了八尺山山巅。 西域此刻早已经乱了阵脚。 几位大棋公忙着镇压四处的流言与暴动。 秋水登上大殿,看到大长老双膝跪在一具女子尸体面前。 那女子眉心同样有一根手指的血窟窿,与顾胜城不同,她的衣袍被狂风撕得寸寸裂开,雪白玉体上下浸染殷红,羊脂面容上,尚且带着一抹惘然。 便死了。 死得彻彻底底。 风白的尸体,不断溢散出那位白虎大圣的宏伟妖力。 大君降临人间,来过这里,直接取走了白虎大圣的精魄。 那位大君,自古以来,便是无人可以战胜的。 所有的妖族,参与这场暴动的大棋公,小棋公,都陷入了无比慌乱的境地。 没有人知道,那位大君何时还来重新归来。 但他们知道,大君还没有死。 这世上还有谁,能杀死大君? 没有了。 那么大君归来之时,自己生为西域逆臣,又该如何? 八尺山上四宫五调,大面调的大棋公已经自刎谢罪。 而余下的几位大棋公,在极度的畏惧之中,冷静地商讨对策。 那位大君已经来过八尺山。 可只是杀了罪魁祸首的风白大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场西域内乱,若是那位大君有意追究,想要诛杀一众人等,那么自己这帮罪臣,早在当初,便已经与风白大圣一同殉葬谢罪了。 可并没有。 他们甚至生出了更加大胆的念头。 大君的确是亘古无敌的。 可那位大君,真的还会再回来吗? 坐镇在大稷山脉战线的大棋公,亲眼看见了天上无数雷劫的宏伟业力,隔着无数距离,也看见了那根璀璨金色手指。 大君想要孤身杀上天顶。 有些大棋公,此刻萌生了大不逆的念头。 他们希望大君不要再回来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 西域的大君,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秋水并没有那么多的念头。 她一路疯狂掠行,带着顾胜城,一直来到风白大殿的血池之前。 血池之上响起“噗通”一声。 秋水艰难眯起眼,抱着顾胜城在血池之中下坠,再下坠。 顾胜城早已没了力气。 血池不接纳死物,若是任他自己砸入血池,那么不能坠底,便生机殆尽,魂飞魄散。 秋水抱着他的腰部,感应着玄黑长袍不断吞吸血水,变得沉重而坚韧,在血池里扬起,收敛,变大,最终将两人都笼罩在一起。 她的月白色长袍同样浸染血池新鲜,裹粘四肢,无比碍事。 秋水闭上眼,轻轻启开顾胜城惨白的双唇,将自己的妖气与元气一同渡了过去。 那个本来已经没有心跳的男人,在玄武长袍的裹粘之下,似乎重新获得了一丝烟火气息。 他沉闷而微弱得呼吸一声。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秋水瞳孔缩起。 她的舌头传来一阵痛楚,那个男人的牙齿变得尖锐起来,将自己狠狠搂入怀中,肆意夺取,不由挣脱。 血池之中一片泥泞。 顾胜城背部坠底,他缓缓睁开眸子。 与那头玄武展露真身之时一模一样,那双眸子里没有眼白,漆黑得渗人,如永恒黑夜,不加丝毫感情。 巨大的玄黑长袍,此刻如墨溢散,伸出獠牙,边角勾搭,构成一个球形,将顾胜城和秋水二人笼罩在内。 顾胜城咬破了秋水的嘴唇。 一抹血气溢散。 正是这抹血气,勾动了他的兽性。 于是他更加疯狂的攫取,不容那个女人有丝毫的退避。 月白色长袍早已经染红,被他动作粗暴地扯去,漆黑瞳仁里,是女人裸露而出的纤细手腕,雪白肌肤,完美无瑕的肩胛骨,却又柔弱到了骨子里的眼神。 一头可怜又可爱的幼嫩羔羊。 他闭上渗人的眸子,于是那张清秀的面上,便显得温柔又仁慈。 顾胜城亲吻着秋水的眉心鳞片,一遍又一遍。 过了许久,他攥紧秋水肩头,露出牙齿,轻轻从面颊一侧咬下,舌尖微微抵住,却并不咬破吹弹可破的肌肤,而是任其摇曳,缓缓挪动到雪白脖颈之处。 这才一口咬下。 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 血池里传来微弱的呜咽。 咕哝咕哝声音传来,风白的大殿上,血池里有血气溢散,残破的月白长袍边角浮了上来,血池底部,依然有着衣袍撕裂的声音,不断如此,便不断有衣袍浮出池面。 没人能够听见,血池最下面的声音。 “救救我” 男人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火。 “秋水” “我好渴” 他饮了极多的鲜血。 却依然不得满足。 他还想要更多。 妖族的血池,是大君留下的造化之地,内里藏着几乎无穷无尽的妖族血气。 大雪山的山根底下,谁都不知道究竟埋着什么,只知道这无数年来,妖族八尺山的大妖,都要从血池之中攫取造化,而死后妖气回归,亦是重归此地。 顾胜城浑身滚烫,他不知不觉竟是撕掉了自己的贴身软甲,除了那一件笼罩自己和秋水二人的巨大黑袍,还留了一根环系在自己脖上的黑绳,他的身上便再别无他物。 血池底下风光旖旎。 娇嫩冰凉的女子肌肤,贴在滚烫的男人胸膛上,揉出酥软**的音节,勾动**,而后焚身。 这世上所有的渴,并非都是饮水可以解决。 有些饮血。 有些则是要饮下**。 顾胜城觉得自己要死了,而临死之前,他攥紧秋水的双手,将女子按在血池底,饥渴舐舔着秋水的脖颈,却不饮血,而是将自己的**,渴望,全部顺延舌尖,一点一点送入秋水血液之中。 感同身受。 然后一同焚身。 秋水嘤咛一声,冰冷身子顿时滚烫起来。 若是顾胜城死,她愿一同死。 在死之前,她宁愿被火焰焚了身,也要抵死缠绵。 像是奋不顾身的扑火飞蛾。 扑上了火焰。 “轰”得一声,脑海里星火迸发,一片空荡,浑浑噩噩,却又清醒无比。 痛苦。快乐。 死亡。重生。 当所有的愉悦都散去,尘埃落尽,漫天星辰坠落。 软弱无力的女子,缓缓揭去自己眉心的那片鳞,然后手指颤抖,贴在了男人眉心。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顾胜城的眉心,那个血色窟窿,便不再溢散血气。 那枚玄武鳞片,无比熨帖,恰好止住了血口。 顾胜城搂着秋水,沉沉睡去。 外面动乱不已。 玄武大袍鼓荡,覆在两人身体,将一切声响都摒除在外。 西域八尺山的风雪很大。 当动乱被几位大棋公平定之后,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等着那位大君的回归。 一日。 两日。 西域的风雪没有停下。 那位大君也没有回来。 直到披着玄武大圣黑色重炮的男人,恹恹出现在了仙吕宫大殿,挥手驱散了山巅上数十年都未断绝过的大风大雪。 顾胜城头发湿漉,他怀中抱着一个蜷缩安眠的绝美女人,那女人精疲力尽,沉沉睡在怀中,眉心的猩红痂印,在雪白肌肤上显得尤为刺眼。 风从白虎。 白虎已死。 风便只能从他。 风雪停滞,随他心意狂舞,八尺山诸位大棋公俯首称臣,不敢妄动。 顾胜城声音沙哑,道:“别等了。” 顾胜城的境界,升到了一种玄妙无比的地步。 他望着苍穹,疲倦说道:“他不会再回来了,这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 依然没有人抬头。 顾胜城站在八尺山上,他轻声说道:“大君立在殿内的命牌碎了。” 死寂。 风停了。 雪也停了。 无数轮回,大君的命牌一直在殿内供奉,外力无法摧毁,岁月无法侵蚀。 今日碎了。 所有人这才相信。 那位大君,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第七十八章 江南贺 又到了年关。 齐梁自从雄踞江南,春秋之后,便风调雨顺,年年大捷,今年也不例外。 年关之时,大榕寺按理来兰陵城祈福。 今年领着大榕寺僧侣使团的,并不是那位位列五妖孽之一的转世菩萨青石,而是寺内唯一的女子客卿。 易小安其实早就来到了兰陵城。 陛下为尽地主之谊,翻新修葺了一座古寺,正是那位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大悲寺。 大悲寺就在兰陵城城郊不远处,想要入城,最多小半柱香,便可乘坐车马,无比便捷。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大榕寺的僧侣使团,准时从卯时出发,年末天寒,使团出发的时候,兰陵城还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守关的将士早就得到了消息,站在城头,点着幽幽火把,听见缓慢而平稳的车马声音,便放行了这只入兰陵城祈福的使团。 易小安坐在车上,她很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城头上站着的几位熟人。 二殿下萧布衣,还有唐家大小姐。 这两位年轻男女,此刻站在城头,亲昵靠在一起,都是一身轻袍,并不忌惮天寒,而是笑着跟易小安打招呼。 易小安面带微笑回礼。 天下皆知,齐梁的二殿下,很快就会举行婚礼。 这一次大榕寺的祈福颂愿,也不仅仅是为了齐梁兰陵城,也会顺带为二殿下的大婚祈愿送礼。 大榕寺当年有唐家大小姐沉下的“铜钱愿”,在二殿下平安归来之后,唐小蛮带着偌大唐家来还愿,铜钱愿,沉一两,若是有心还愿,可还十两。 那一日,唐小蛮在大榕寺许愿池内砸银十万两,还菩萨大愿,为大榕寺续上了十年的香火钱。 易小安也看到了站在这对璧人身旁的齐恕,翼少然,兰陵城的全壁江山,在国师大人不在之时,便靠在了齐恕和青衣的肩头上,这两人一文一武,一正一奇,互补相拥。 齐恕调去烽燧,虽未取得如江轻衣那般的天大战果,但若是与北魏如今的局势相比,这位卧龙书生的效用,便强得有些明显且离谱了。 齐梁的兰陵城,如今有年关可过。 北魏一定没有这个心思。 兰陵城内,大冬极寒,沿途巡抚司的官员,还有兰陵城的诸位王爷,权贵中心成员,都起得极早,等着这列从观世音菩萨道场赶来的车队。 入了兰陵城。 易小安一路放眼望去,那些巡抚司的小官,精神抖擞,立得笔直,望向这只车队,眼神里带着尊重和敬畏。 这些人是兰陵城的标杆,一座城池里的精气神,最直观体现的,就是底层巡抚司官员的面貌,还有一些自愿起早的佛宗俗家子弟,以及兰陵城普通百姓。 大街小巷,人山人海。 而在华贵车辇里等着的那些“大人物”,大部分是替家中长辈所来,大部分都萎靡怏怏,兰陵城内,很多权贵流连烟花场所,荒唐度日。 十九道内的那些王爷,大部分都是有着城主府实权,站在皇权第二层次的人物,早些时候随萧望征战,如今膝下有了子嗣,不严加管教,容其乘荫,到了年关,这些纨绔子弟提前些时日,从自家道境赶到兰陵城,到了皇都,哪里有不寻欢作乐的道理? 卯时天未亮,有些车辇里甚至还有酒气传出,脂粉浓重,明显是刚刚从烟花场所消遣完,不敢误了规矩,来走这个过场。 几条道境里的王爷,离兰陵城近的,如絮灵道,东来道,便亲自至此。 大部分是家中子弟。 如西宁道,北姑苏道的王爷,离兰陵城实在太远,自身又有要事在身。 易小安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西宁道王爷的车辇之上,与其他道境王爷的装饰不同,这座车辇上,并无太多华贵纹饰,只是简单雕琢着西宁道的狼纹,狼头下的厚帘,被两位修为不俗的老者拉开。 易小安记得这两位老人。 当年在大榕寺内,有过数面之缘。 车辇的厚帘被拉开,里面端坐着一个年轻男人,那人面目清秀,双手按膝,身子笔直,与那些酒色沉溺的权贵纨绔截然不同,身上绷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西宁道小王爷萧祁。 他早在卯时未到,便急切出发,等在了这里。 一直在等大榕寺的祈愿使团入城。 准确的说,只是为了等一个见面。 哪怕这个见面,只有短暂的几个呼吸,大榕寺的车队,便从他身前经过。 而他一直等待的女子,终究还是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了一个目光。 萧祁对着易小安腼腆笑了笑。 然后他看到那个女子对着自己,平静点了点头。 算是见过。 萧祁惘然又失措,浑浑噩噩,心底本来平静的心湖,忽的溅入一颗石子,迸出涟漪。 易小安见到易潇,是在她入了兰陵城皇都的内门之后。 此时天外有曙光,细微射入皇都,照破黎明,百草摇动。 陛下大人站在最中央。 从北姑苏道赶回兰陵城的大殿下,卸下兵甲,一身素服,站在陛下身旁,缓慢搀扶,行至皇都正门。 来自大榕寺的使团,就这么停在了兰陵城皇都巨大的穹门之下。 长夜将尽。 黎明终至。 代替大榕寺监院大人前来祈愿的,是佛门女子客卿易小安。 她从使团最前方下,缓慢前行到皇都内门,双手合十,行揖大礼。 陛下同样回礼。 反复三次,终于起身抬头。 到了此刻,易小安才有机会环顾四周。 拥簇陛下的,是朝内百官,除了在城头所见的齐恕,翼少然,还有些八大家的人物。 没有易潇。 再度环顾一圈。 易小安有些微惘,看着百官拥簇陛下大人,自己想见的人,却不在其中。 她忽然觉得远方的光芒有些刺眼。 抬起头。 瞬间明了。 皇都大殿的屋脊。 那里是天光射来之处。 一身莲衣的小殿下坐在屋顶,以手托腮,笑着打量皇都内的热闹景象,一派大喜。 他的身旁,有位紫衣姑娘,同样微笑着在说些什么。 易小安恍惚想着,在北出邀北关的那一天,也是今天这般,迎着盛大阳光。 耳边言笑晏晏。 齐梁年关,江南同贺。 十方热闹,此地清凉。 第七十九章 白袍叠凉甲 北魏的确没有心思过年关。 无论江南再如何热闹,都与此时的洛阳无关。 曹之轩看起来并不如何生气,也不恼怒,反而是带着微笑。 只是此时的早朝,居然莫名少了十来位官员。 只有如万金侯这样的元老知道,姓曹的男人,年龄不如萧望大,但事故所精,偃气宁神,不动声色,在这条道上,常人远远无法望其项背。 他越是愤怒,越是面带微笑。 那些缺了早朝的官员,恐怕此刻已在森罗道的牢狱之下,饱受酷刑折磨,直到吐出曹之轩想要知道的秘密,若是等到泄愤,才能得以咽气死去。 这些缺朝了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西关官员。 西关重武轻文,文官难以出头,若有前来洛阳皇都的位子,便是西关文人的一块巨大香饽饽,争着抢着要吃下,大多是存了念头,想借此跻身洛阳权贵,然后接近北魏的权力中心。 这便导致了一个问题。 白袍藩王离世之前,有些黎青镇着,西关与北魏还算同手同脚。 那位大藩王死后,西关与北魏明面上依旧不变,但暗地里,已被缥缈坡的袁四指单方面断了联系,西关每年履行遣送官员入洛阳的指责,而洛阳遣送的官员,西关一概不用,也一概不理,大多负气归都。 西关连那位凤仙宫主人的面子都不卖。 西关是黎青的。 黎青的,便是黎青的。 不是黎青妹妹的,更不是姓曹的。 念及至此,曹之轩深吸一口气。 这场朝会早早的散场,他不喜也不悲地批阅了北魏的诸多大事,工程,计划,然后独自向着洛阳皇都内,藏在地下的森罗道牢狱走去。 他平静地想。 自己只差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把西关握在手里了。 森罗道的牢狱与刑部的大牢不同。 触犯北魏刑法的,会被依法押入刑部大牢里,等候审问,层层批阅,然后受到应有的惩戒。 而森罗道不同。 森罗道的牢狱里,囚压的,都是无须过审,直接上刑的罪人。 曹之轩听到牢狱里凄凉的哭喊声音,还有怒骂自己的愤怒嚎叫,一概无视,匆匆看了一眼,西关的文官身子骨羸弱,耐不住打,早已皮开肉绽,有些还吊着一口气,软软悬挂在刑具上,有些性子倔的,看到自己来了,破口大骂,想穷尽全力,喷出唾抹星子,溅在自己身上。 只可惜都是徒劳。 “曹之轩曹贼!” “江大人会为我们啊!” “你死不足惜!” 曹之轩漠然视之。 这些人都被逼着服了森罗道独有的魔道精血。 单纯的鞭打,并不会导致死亡,那些昏厥过去的,在一头冷水浇醒之后,又是无尽的折磨,至于这些想要侮辱自己的,不仅是徒劳,反而会招致更加惨无人道的酷刑。 站了不过一分钟,血腥味太浓,他摇了摇头,便离开了这里。 他当然知道,这些西关派来遣送到洛阳的官员,大部分真的是准备在洛阳施展抱负的书生,对西关的缥缈坡并不算知情,真正能被袁忠诚看中的,都会留在西壁垒,或者军营内,而不会遣送到洛阳。 所以这些人,哪里能吐出曹之轩所谓的“想要的秘密”? 他们对于西关的机密,是一概不知的。 那么曹之轩为什么要抓这些西关官员? 为何酷刑至此? 他走出森罗道牢狱,又行了片刻路,来到凤仙宫门前,听到宫内有婴儿啼哭。 北魏的年轻皇帝眯起眼,无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戾气也有,怒意也有。 他路过凤仙宫,却不入内。 一直走到紫袍大国师的安身之处,看到了玄上宇躺在床榻,半边紫袍浸染红色,木然睁着双眼,望向屋内脊顶。 床榻旁的几位御医彻夜不眠,忙得焦头烂额,却对大国师身上的伤势无可奈何。 玄上宇没有转头。 他轻声问道:“可曾泄怒了。” 曹之轩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御医相当识趣地退去,留两个人在一室独处。 曹之轩一字一句说道:“何以至此。” 玄上宇木然说道:“都是命数,逃不掉的。我能如何?你又能如何?” 他皱了皱眉。 玄上宇虚弱说道:“西域的大君,是玄术根本无法算及的人物,他比我还讲究业力报应,只是一报还一报,若是有心报复,再送出一根手指,我与阎小七都要魂飞魄散。” 曹之轩看着那截被“凤仙”戳穿的紫袍,鲜血不止。 大国师闭上眼,说道:“对我而言,这道伤势不算要紧,穿心也不要紧,静养便是。就算这辈子好不了,就在床榻上度日,也没有什么大碍。” “对阎小七,就不一样了。”玄上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已经赶回漠北,大君不想杀她,那一剑戳穿大金刚体魄,一半精血丢在江轻衣身上,阎小七如今不硬撑伤势,拖在伤势迸发之前镇住漠北王,对北魏而言,会损失很大。” 曹之轩轻声吐出两个字。 “荒唐。” 玄上宇默默闭上眼。 “真是荒唐。” 曹家男人微笑说道:“堂堂国师,还有朕的皇后,你们二人设计谋算西关,在西域边陲指使漠北王,为妖族藏身,突袭西关,朕的西关一夜之间,死了多少条人命?” “太荒唐了。” 曹之轩笑得有些自嘲,他认真问道:“朕想问问你,你,黎雨,把朕放到了什么位置?” “这是朕的大魏!” 曹之轩高声怒骂:“这他妈的西关,是朕的西关!死了这!么!多!人!” 他一巴掌摔在床榻旁的青玉案上,玉案忽的崩碎,曹家男人此刻痛心疾首,沉声问道:“玄上宇,你怎会下如此昏庸之棋!” 紫袍大国师有些不甘得闭上眼。 “西关把凉甲城外的战线锁死了。” “袁忠诚斩了洛阳所有遣派到西关的官员,将头颅挂在战旗上,把整件事情,都昭告天下勾结妖族,葬送西关,动用妖蛊,这些事情,都是何等荒唐?!更荒唐的,是这消息传到洛阳,朕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曹之轩双手捧腹,哈哈大笑,笑出泪来,道:“你让这天下如何看朕?你让齐梁的萧望如何看朕?!” 他表情猛地严肃起来,接着便是寸寸狰狞。 “啊?” “你倒是告诉朕呐!” 大雪飘飞。 战旗鼓荡。 凄凉的歌声,在缥缈坡回荡。 “西关路途长,白衣白袍叠甲凉” 蜿蜒的西关大雪,铺满道路,白衣如雪,遍地甲士,尽佩缟素。 “祈愿保平安,黎字念短长。” 所有人,肩头一侧,大臂处,皆悬配着一个“黎”字。 他们站在大雪中,这是年关前的最后一天,西关气氛肃穆,一派悲恸,歌声断肠。 “西关一藩王,百八里山路绵延——” “山顶立大枪,枪尖飘酒香!” 缥缈坡,白袍藩王的长枪就立在山顶。 那杆长枪,枪尖朝天,杀气肃然。 袁忠诚没有穿白衣,而是青袍加身,低垂眉眼,站在一个年轻男人身旁。 他四根手指,攥着巨大酒坛的塞头,“突”得一声拔出。 酒香四溢。 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袍,披着与天地大雪同色的藩王衣袍,面色同样没有血色,只是看起来精神不错,嘴唇殷红,念了几句话。 后面歌声夏然而止。 年轻男人念的话,内容如下。 “西关不回望,此去守关为大魏” “男儿有一死,碑在三犬旁。” 这是那位白袍王爷在世时候,在西关流传最广的酒歌。 没有唱出,被白袍男人轻声念出的,是最后两句。 其中有一句,是此去守关为大魏。 而今战旗猎猎。 几滴鲜血从旗上头颅洒出,在半空之中染上雪花,滴落至肩头,刹那染红白衣。 战旗上面挂着的,就是大魏官员的头颅。 江轻衣单手接过袁忠诚的巨大酒缸。 他站在黎青藩王的墓前。 缓慢倾斜酒缸,使其酒液倾泻而出。 从他身后,郭攸之和董允,还有一列西关官员,都低眉恭敬,无人出声。 江轻衣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入了唇中,缓慢而用力地咬下,站在黎青王爷的墓前。 他忽地扯开白袍,蘸着血迹写道: 我曾为大魏而战。 也曾为大魏而死。 今日,我将讨伐大魏,祭奠西关英灵,直至战死! 袁忠诚悲悯看着这个白袍年轻男人。 他将王爷墓里的半部浮沧录都赠给了江轻衣,这个年轻人得了王爷留下的天大造化,修为已跻身世间第一流。 而他的身上早已没了当初文弱的书卷气息。 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 白袍之下,叠层层凉甲。 江轻衣抿紧嘴唇,高昂而喝,迎着狂风,将沾满血迹的白袍,猛地插入枪尖。 红袍迎风狂舞。 盛大无比的歌声在西关甲士之中响起—— “西关不回望,此去弃关破大魏!” 江轻衣双手猩红,抬臂撑天,像是撑起一片天幕。 他腰间木剑随风而动,铮铮而鸣。 “举我西关剑,持我西关枪!” “祭我十万魂,铸我酒万缸!” “待他日白袍叠凉甲,战旗入洛阳!” 第八十章 倦狗 西域处在什么样的局势当中? 患。 大患。 风白去,西妖走。 四位大圣王座,一下子空了两座。 那位青龙大圣的魂魄一直没有动静,除了龙舌弓毁去的那一日,宫殿内传来墙瓦簌簌掉落的爆响,凄凉龙鸣悲恸大雪山之外,便真的再无声响。 顾胜城继承棋宫宫主位子之后,的确是做到了第一个以人族走狗身份,执掌八尺山四宫五调的人物,但他要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淇江南北。 北姑苏道的烽燧他不敢吞。 若是吞了,便要面对西宁道还有北姑苏道周边诸条道境的反扑,以及巅峰鼎盛的齐梁北境几位藩王,早就等着一口吃下妄图吞象的西域妖族。 他不进,便无事。 可江北不一样。 江北是大魏,与西域接壤毗邻的,是西关。 现在是暴走的西关。 江轻衣身披白袍,十日之内从大稷山脉打到西壁垒,把妖族彻底驱逐,真正的势不可挡。 让顾胜城觉得恐怖的,是西关匪夷所思的凝聚力。 十六字营已不再是十六字营。 八万甲去了四万。 余下的四万甲,反而变得愈苦弥坚。 西域撤出了大部分的兽潮,没有急着去和江南江北任何一方角力。 在血池底,顾胜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捋清思绪。 有些事情,人力不可为,逆天而行的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 连大君也不例外。 顾胜城回想自己如今的人生,年少疾苦时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世间少有比自己更苦之人。 修棋得势之后,在洛阳连破大棋师,风头一时无二,又少有比自己年少得势之人。 大起大落,颓废振作。 他在血池里沉睡之时,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大雪天任人践踏的顾胜城。 为了求一口饭吃,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顾胜城。 被易潇打得鲜血淋漓的顾胜城,在风庭城外咬断一根手指的顾胜城,到了八尺山任人蹂躏的顾胜城,在西妖身后俯首做狗的顾胜城 最后站在八尺山巅,所有妖宦俯首,天地大静。 他抱着秋水,有些微惘地环顾一圈,最后在秋水的眼里,看到了最后的自己。 最后的顾胜城,不再像之前那样,低头弯腰时候小心翼翼,起势得意之时意气风发。 之前,他想要当一个人上人。 在西域,想要当人上人,先要把自己当一条狗。 很巧也很不巧,上一任棋宫宫主手底下,权势最大的,恰好就是一条狗。 当一条狗,一条好狗。 在主人面前摇尾安分守己的狗,骨子里通常都是一条疯狗。 那股疯意,已经内敛。 那一日,在八尺山巅上。 顾胜城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而我活下来了,所以我接手棋宫,这是理所应当的对吧?” 这句话只说给秋水听。 秋水点了点头。 顾胜城笑了笑,道:“就跟上一次一样,是我运气好,对不对?” 秋水也笑了。 她乏力地眨了两下眼。 代替了点头。 顾胜城知道秋水的意思,他怜惜温柔地说道:“我运气真的很好呐上天很眷顾我。” 秋水笑意忽地停住,她听到顾胜城说:“若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秋水怔怔看着顾胜城。 “没有你,我的心就死了。” 顾胜城低声笑了笑,道:“有时候回过头,看看以前的自己,自以为做足了狗的模样,其实还是藏不住那股怒意,那时候估摸着棋宫都知道我到底想要做什么,西妖肯定也知道,只不过他们都瞧不起我,除了你没有人瞧得起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顾胜城已经意兴阑珊,抱着秋水,向着殿内的府邸走去。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到了棋宫,熬不到出头,就沦为了那些妖兽裹腹的食物”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等不到玄武的造化,也不会成为南吕宫的宫主”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一直都是条野狗,疯狗,可悲的是,我就算拼死了,也咬不伤别人一口” 顾胜城抱着秋水,一路走到大殿,其间絮絮叨叨,声音放低到了极点,语调温柔到了极点。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秋水。” 玄武黑袍随风鼓荡,男人笑了笑,说道:“听说齐梁二殿下的大婚,很是风光,全天下人都羡慕,你想不想要这么一场婚礼?” 怀中的女子闭着眼,梦呓一般轻轻嗯了一声。 想啊。 这世上的女子,有哪一个不想呢? 大红嫁衣,明媒正娶,昭告天下。 “好。” 顾胜城摸了摸自己眉心的鳞片。 玄武真身鳞。 重新回到了自己额前。 这是玄武大圣最珍贵的物事,哪里可以如此肆意的转用? 你赠我我赠你,若是可以这般任凭主人“无私”又“擅自主张”的转移,历代的玄武宿主,恐怕会成为四位大圣之中最为短命的一位。 当顾胜城将真身鳞赠给秋水之时,他便等若是把玄武真身的传承,连同后续无穷无尽的血气,都送给了秋水,那片鳞片里,是他视若珍物,却一直未曾开启的宝藏,也是历代棋宫继承者都无比垂涎的玄武传承。 这是一件需要下天大决心的事情。 一但舍去,就不可能再重新获得。 在血池底,秋水揭开了那枚鳞片,贴在顾胜城的眉心血口。 或许是大君的气息太过亲昵。 那枚鳞片,居然又在顾胜城额前生了根。 于是就有如今不可思议的情况 鳞片的主人依然是秋水。 它无时无刻不汲取着秋水的血气,却为顾胜城提供着生机。 顾胜城抱着秋水来到血池前,他蹲下身子,将怀中女子小心翼翼浸泡在血池里,过了片刻,秋水的气色终于有了些许好转。 顾胜城轻声说道:“我们去鹿珈镇。” “我要跟齐梁谈一谈。” 玄武重袍下的男人,面色有些疲倦,他重重抹了抹脸,叹息说道:“不打了,烽燧让给他们,西域边陲也让给他们” 他捧起秋水的脸,认真道:“我斗不过他们,也不想跟他们斗了。” 第八十一章 家宴 二殿下要大婚了。 这是齐梁十九道,早在半年前就知道的消息,而真正的大婚仪式,就在年关后一个月左右,正式在兰陵城举行。 正式的大婚日期宣布之后,十九条道境,诸位王爷,都精心准备了厚礼,这个消息,在江湖庙堂两端炸开,很快在天南地北都引起风波,甚至有客人自北方远道而来。 连南海都为二殿下提前奉上了礼物,预订一桌席位。 年关与往常没太大的区别。 陛下大人聚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批人,吃了一顿如愿以偿的团圆年夜饭。 大殿下特地放下北姑苏道的事宜赶来,齐恕先生和翼少然都没有缺席,二殿下和唐小蛮两个人忙着迎接送礼的客人,稍微迟到了片刻,也并没有让大家久等。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一起出席了这场年夜饭。 这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 萧望的这桌饭,有资格坐上席位的,都是兰陵城的一家人。 这至少说明了萧望对魏灵衫的肯定。 宴席上,萧望特地空出了一个位子。 那是源天罡的位置。 国师大人如今仍然出海在外,如今这场兰陵城的夜宴,便只能缺席。 陛下在自己身旁,留下了最重要的一个席位。 萧望很久以前,便盼着能有如今这么一天。 在年关时候,能够阖家团聚,暂时放下肩头担子,从皇座上走下来。 中原春秋,百万凡夫俗子,只有萧曹两家帝皇。 坐得太高,一定会觉得孤独和无趣,年龄越大,便越是如此。 空中楼阁内的近侍发现,陛下如今总是在阁里发呆,批阅奏折,也常常出错。 人老力衰,总有疲乏的时候。 当狮子老了,野望便不会再像年轻时候那般急切,他的爪牙依旧锋锐,毛发仍然抖擞,可再也无法像年轻时候那样驰骋草原,以血换血。 萧望如今一如既往那样,每日勤勤恳恳处理着齐梁的重大事务,只是随着气血的衰竭,他再难如年轻时候那样,气吞万里如虎。 于是今年,所有人看着陛下大人缓慢走上大殿至高点,鬓角飘白,在两位年轻殿下的搀扶下坐稳。 他们知道陛下老了。 这样的一幕,对比尤为强烈。 黑与白。 年轻与衰老。 岁月是人类无法抵抗的东西,无论是草民还是皇帝,乃至是强大无比的修行者,当岁月流逝,都会衰老,然后力竭,最后倒下。 在齐梁的顶梁柱倒下之前还会有几个如今年这样的年关? 三位年轻的殿下,还能有多少次机会,与这位老人一同饮酒? 没有人知道答案。 易潇也不知道答案。 小殿下知道这个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大部分人年少之时,荒唐行事,酩酊大醉,向来不觉时间已逝。 而最值钱的,恰恰也是时间,当鬓角不生华发,额前褶皱无法抹平,这世上留给自己的时间,便所剩不多。 岁月如刀斩天骄,萧望这样的老人,年轻时候,端坐铁骑,踏破大江南北,定下十九道太平!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如今坐在殿内,生出一身病疾,又是何种的难测悲哀? 易潇已经问过每日替萧望看病号脉的苏家大小姐苏鲟,萧望的身体,一身旧疾,都是当年征战留下,而安定之后亦是未曾闲逸下来,每日仍然操劳批阅奏折,夜不能寐,寝食不安 身体久苦,自然成疾。 世间没有尽全尽美的好事。 萧望召全了三位殿下,还有自己这些年最宠信的臣子,摆下的这场家宴,叫全了自己想要见的人。 这场家宴,本该尽善尽美。 但并没有如此。 酒过一巡,萧望的气色便明显不佳。 他先是轻轻咳嗽一声,袖内握拳捂唇,在无人注意之时轻咳一声,目光瞥过袖内染指的红色,故作无视,仍然笑着望着家宴里一片喧闹的氛围。 这一幕被小殿下目光极好地捕捉到了。 易潇微叹了一口气,装作没有看见。 他知道萧望身体有疾,也知道这场家宴,聚集这么多人,是如何的不容易,所以他并没有说什么。 紧接着便是大殿最高处,传出接连不断,抑制不住的沉重咳嗽声音,老人咳得眼泪都呛出,却倔强推开了两旁前来搀扶的侍女,泪眼模糊看着两袖的斑斑血迹,并没有觉得触目惊心。 只是觉得万分惋惜。 无论如何,这场家宴,都只能吃到这里了。 “陛下的身体并无大碍” 苏家大小姐有些尴尬地开口,她知道这样的说法,无法说服眼前的三位殿下。 但她无奈说道:“殿下,你们有些也是懂得医术的脉象上看,陛下的身子,除了劳忧过度,真的并无太多旧疾,今日宴席上这样的咳血,若是解释成风寒所致,又实在太过敷衍。” 易潇看到萧布衣和萧重鼎都对自己投来目光,认真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苏小姐说得并没有错。” 萧布衣沉默片刻,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和善:“苏小姐可有办法?” 苏鲟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委婉说道:“才疏学浅,未有对症之药。” “只能等老师回来了。”大殿下低垂眉眼,道:“老师身在海外寻药,父皇的身体只消抗住这段日子,等老师回到兰陵城,应是就能药到病除。” 空中楼阁外,忽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齐恕轻敲三下门,然后推门而入。 人未至而声先至。 齐恕急切问道:“陛下的身体如何?” 接着他大致扫了一眼庭院,看到院子里几位殿下的神情,便知道了大概。 沉默。 在年关大喜的日子里,陛下身体抱恙,实在不算是一件好事。 难道齐梁国运,真到了“盛极转衰”的那一步? 齐恕眯起眼,攥着袖内的黄纸情报,压低声音说道:“北姑苏道有要令传来。”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震。 “那只西域使团,再一次跨越烽燧,来到鹿珈镇。” “棋宫宫主顾胜城亲自领着使团前来。” “他希望齐梁能够给西域,一个谈判的机会。” 第八十二章 我想要谈判 鹿珈镇是一个盛产铁器的小镇。 背靠北姑苏道烽燧,有大量的军备需求,鹿珈镇里没有参军的十户人家,有九户的男人,是终日勤恳于炉火之间的铁匠,铸剑,铸马鞍,战具,将士的甲胄,剑鞘,零碎物件,贴近这条防线的几十个小镇,大多都是如此,最快的解决了军需,同时产出的铁器,工艺收到了江南一致的好评。 这样一个铸铁技艺高超的镇子,每家每户,都悬挂着精心铸造,不舍得卖出的铁器。 大多是剑器。 所以即便是鹿珈镇的儿童,在幼年时候,见惯了剑炉里纷飞的灶火,睡觉时候,也要抱着一柄清凉如水的归鞘长剑,才能睡得着。 江湖以北,有几位年轻的九品,就出自烽燧这条长线背贴的小镇,幼年时抱剑长寐,闯荡江湖,只要不是太蠢,太笨,太愚善,大多都能混出个不错的名堂。 燕芝是鹿珈镇唯一的九品。 他的年龄真的很年轻,满打满算二十岁。 燕芝十一岁便去了烽燧平妖司,跟随仙师习练所谓的“仙法”,西域的矛盾向来不小,幼年时候鹿珈镇去的那批人,大多吃不了苦,回镇当个铁匠,剩下来的,活下来的,都勉强算是活出了个模样。 燕芝其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 他的身上,并没有一丁点“侠之大者”的气概,而对于鹿珈镇,燕芝也没有丝毫的留恋之情。 他的家在鹿珈镇。 因为鹿珈镇有一座他家的老宅。 他的家人却不在鹿珈镇。 因为燕芝根本就没有家人。 他十一岁那年,去了平妖司,就没有再回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还会回来。 妖族二十万兽潮的空前来袭,踏红了赤土的大雪。 燕芝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烽燧长城的撤出,致使城主府和平妖司的顶层都做出了退让的决定,天地玄黄四个司署,共计在内的二十多个九品,都退让驻守在背靠防线,沿绕边缘的十几个小镇。 很巧,也很不巧。 燕芝被分配到了鹿珈镇。 同样被分配到驻守鹿珈镇,负责平妖司玄司事宜的,还有一位齐梁王爷的独子。 齐梁的安乐王爷,本来是个沉溺酒色,度日荒唐的人物,身为皇储,齐梁春秋立国之后,便在絮灵道执掌一方滔天权柄,可惜纵欲过度,享福不久,便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最终撒手人寰。 安乐王果真**。 絮灵道的安乐王府府邸,便是那位王妃说话主食。 絮灵道离兰陵城不远,那位黄姓王妃在安乐王逝世之后,便念了佛,据说是终日在王府吃斋转轮,请高僧诵经,算是青灯度日。 每年去大榕寺祈愿投的香火钱,黄王妃的安乐王府,在整个齐梁十九道内,可毫无悬念的排入前五。 陛下对安乐王出其的宽容。 安乐王府每年能有如此多的银两砸出,陛下自然看在眼里,他并没有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只做了一件事。 他改了安乐王独子的姓。 在安乐王爷去世之后,兰陵城便发出一张悼文,大肆悲戚,为示悲哀之意,让安乐王的唯一子嗣,随王妃姓黄。 这是补偿,也是代价。 此后这一脉,再生子嗣,也不再有世袭罔替的资格,算是彻底灭了安乐王府对权力的心思。 黄侯。 喊他安乐小侯爷也算恰当。 平妖司的玄司,分配到鹿珈镇的两位九品,除了燕芝,便是黄侯。 燕芝抬起头来,望着此刻蹲在墙头,没个正型儿的黄侯,他面无表情说道:“一日三次的巡逻,到时候了。” 黄侯笑眯眯打量着燕芝的俊俏脸蛋,啧了一声,“少一趟没什么大碍,出了事算我的。” 这是燕芝第无数次听到这句话。 他懒得理这个纨绔出身的侯爷,转身就要走。 在他看来,这个出身不知百姓苦的世家小侯爷,能修到九品,九成靠得是家底,还有一份靠运气,天知道安乐王妃给他花了多少银两,请了多少神将入府授习剑术? 一年前入了平妖司,同样在玄司里修行,执法,他从未看到黄侯依照上头意思行事,向来是我行我素,要么懒惰懈怠,要么满头乱撞。 入了鹿珈镇后,一日三次巡逻,他只是例行公事喊上一声,玩世不恭的黄侯若是玩心起了,便掠行一圈,算是敷衍了事,更多是蹲在墙头,笑眯眯也不知在打量什么。 “倏”的一声,燕芝听到头皮发麻的一声穿羽声音,接着自己身子一轻,墙头本来笑意昂扬的黄侯眼神猛地冷冽,脚尖发力,一把带着自己掠出数丈,墙头被一箭射得崩塌开来,一颗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被箭簇传出,“蓬”得炸开,木屑四溅。 平妖司只负责巡卫,而城主府负责驻守。 燕芝双手撑起身子,震惊无比望向那根箭簇的来路方向。 墙壁坍塌,烟尘四溢。 接连数堵重墙都是如此。 在最远的方向,是一扇重门,此刻有一头白象从烟尘之中缓缓踏出。 白象背上,有一个年轻男人,长发阵阵抖动,他一身黑袍,抖了抖衣袖,一只手揉着怀中女子的后脑,另外一只手则是伸出两根手指,抬至自己一侧耳旁。 这是一个古怪的姿势。 在齐梁,这是“谈判”的手势。 一身黑袍的顾胜城,平静打量了一眼此刻上下紧绷的城主府弓弩手,有一只弩箭绷得太紧,以至于真的射出,被他拈来摘去,袖内气机迸发,便向着一侧反射而出。 轰塌了十几堵墙。 好在没人伤亡。 他望着鹿珈镇的守军,没有说话,直到烟尘缓缓散去。 这里的所有人这才看清,他的身后,陆续走出十几头巨大的白象,除了妖族的小棋公,白象还拉扯着雪车,车上堆砌着巨大的镶金黑箱,再往后些,便是一些由绳索牵引行走,身上带着若有若无妖气,却尚未开启灵智的妖族女子。 这只西域使团并无杀意。 顾胜城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他说道:“我想要谈判。” 第八十二章 有股胭脂味 燕芝有些心悸地看着烟尘外,远方坐在白象上的男人。 那个男人做了“和平谈判”的手势,可他本身给人带来的危险感太过强大。 他坐在白象上,白象站在那,就像是一座城,一座山,巍峨高耸。 燕芝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即便在烽燧上,见到的完美九品小殿下,还有齐梁第一神将,都没有如今顾胜城给自己带来的震撼强大。 顾胜城身后的使团,有几位妖气不输自己和黄侯的高手,默默翻身下来,行到雪车之处,打开沉重的镶金黑箱,露出内里金灿闪耀的珠宝,向弓弩营展示自己的来意。 还有些人漠然而无情地推出被绳索束缚住双手的妖族女子,然后一脚踩在腿弯,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们踢得跪倒在地。 这些女子跪在地上,咬牙委屈,两眼溢出水光。 弓弩营的一些射手,看得心神动摇,连忙深呼吸,摒除杂念。 她们的面容,实在是太过娇艳,妖族妖兽,不化形则已,一但化形,天生媚容,如妖狐一族,或雪猫一族,放到人类当中,便真的是艳冠一方,千金难觅。 燕芝听到身后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连忙转头,看到身后的黄侯,身子还狼狈半撑在地上,裹上一层尘土,目光却直勾勾停留在城外,眼里满是赞叹之意,毫不掩饰对那些妖族女子的赞赏。 燕芝看在某人救了自己一命的情况下,压抑住厌恶语气,冷冷提醒道:“这些可都是妖族女子。” 黄侯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妖族?妖族怎么了?” 这个纨绔嬉皮笑脸道:“人有好人有坏人,妖有好妖有坏妖,看她们的脸蛋儿,嫩得掐出水来,啧啧,我见犹怜,我见犹怜” “更何况” 安乐小侯爷一只手拍了拍身上泥土,站起身子,扼腕叹息道:“这些妖族小狐狸们,一个个化形太早,连灵智都没开,恐怕除了一身媚骨,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 戛然而止。 叹息复叹息。 燕芝冷笑道:“若是?” 安乐小侯爷嘿嘿笑了一声,拿那种你懂我懂男人都懂的眼神示意一番。 燕芝摔下一句恶心,原本对黄侯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没好气扭头离开。 黄侯只觉得莫名其妙。 燕芝在鹿珈镇有个宅子。 他的双亲死得很早,留给他的,就只有这个宅子,所以他十一岁后,就去了平妖司。 这里对他而言,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美好的记忆,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场景。 热气袅袅。 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雾气升腾的铜镜面前,一层一层卸下宽大青衣之后,便露出了窈窕有致的身线,她平静看着镜里的自己,不言也不语,缓缓蹲下身子,将褪下的青袍叠放整齐,与古剑摆放在一起。 燕芝已经通过平妖司,知道了今日破开城门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何来头。 那人是当代棋宫的宫主,在西妖失踪之后,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西域妖族第一人,如今执掌棋宫,权柄滔天。 齐梁的高手里,除了青衣大神将,还有小殿下,应该没有能够跟他相提并论的人物了。 燕芝抬起一只脚,双手扶住热气升腾的木质浴桶,缓缓踏入,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全身浸入浴桶。 这只浴桶,在自己还小的时候,若是灌满了水,足以淹没头顶,如今泡身子,便只能堪堪淹没胸前。 燕芝很高。 跟寻常男子差不多高。 所以她可以这么多年,都伪装成一个男人,一直混迹在平妖司内,直到如今成为玄司里独当一面的大高手。 事实上,平妖司并没有性别的歧视。 只是她不喜欢女子的身份。 在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 因为是女子,便有诸多不变,鹿珈镇里的剑器铁器,只许男儿接手,女子便没有资格去触碰。 越是边境,越是战火飘飞,越是重男轻女。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身子骨里的疲乏,随着热气一同被蒸发而出。 脑海里的信息,不断回掠。 她还听说,兰陵城的齐恕先生,已经遣派了重要的人物,前来与这位棋宫主人进行谈判。 从兰陵城,到鹿珈镇,这段距离,若是正常的车马行驶,应该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西域此行态度放得很低,很诚恳。 从他们带来的礼物便可以看出。 但陛下似乎并不想急着跟顾胜城谈判,所以兰陵城负责到鹿珈镇谈判的使团,到了今天晚上才开始出发,一路上不紧不慢,明显是想煞一煞顾胜城的锐气。 燕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若是没有猜错,此行负责来谈判的,应该是齐梁的大殿下,烽燧侯萧重鼎。 而顾胜城在入住鹿珈镇之后,便明确指出了自己想要见的一个人。 小殿下易潇。 所以使团里应该也有小殿下坐镇。 在这只使团到来之前,按理来说,负责接待顾胜城的 应是那位在齐梁北境,名望滔天的大人物。 西宁王萧悟。 燕芝轻轻吐出一口气,北方道境,几位藩王,大多都是握着少许兵权的实权派,而其中最为强大的,就是这位西宁王,有第二神将王落当他的臂膀,这些年为西宁道攒下了不少积蓄。 她站起身子,重新换上一身衣服。 燕芝动作麻利地取出毛巾,擦干自己**身子的残余水分,然后半俯下身,望向铜镜里的自己。 从脸蛋到身材,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人。 她将长发盘起,微眯起眼,细细想了片刻。 一袭黑衣,从鹿珈镇的某处小宅里匆匆行出,拐入某个小巷子,一路向着宴请棋宫诸妖的方向行去,而拐过数个小巷之后,便不见踪影,徒留一件空荡荡轻薄的黑袍被风卷起。 就在此地。 黄侯停下脚步,望向眼前并不算恢弘的城主府,内里歌舞升平,正是宴请西域使团的场所。 安乐小侯爷笑了。 他听说燕芝有处老宅,便等在宅外,本想敲门拜访,却看到一袭黑衣悄然溜出,下意识跟出了这么远,直到这里,此刻居然跟丢了? 他接过飞来的黑袍,轻轻嗅了嗅。 面色便变得古怪起来。 他本以为会有股燕芝味。 没想到,有股胭脂味。 第八十三章 杀虎 鹿珈镇的城主府外,两头铸铁狮子口衔铁剑,威风凛凛,踩踏底座,似是要飞了出来。 大门外悬挂着两只飞舞的大红灯笼。 大雪纷飞,新年年关。 鹿珈镇除了城主府外,一片寂静。 而城主府无比热闹,丝竹管弦,样样俱全,可其中乐曲,仔细听来,却大有门道。 喜乐。 曲子的腔调的确是一片大喜。 只不过却是魏曲。 这并不是江南的曲风,而是北地大魏的曲子,这首曲子名为“白袍破西域大荒枪挑八百里”,是洛阳天酥楼的苏红月,在白袍藩王黎青持枪西掠,大败妖族而归之时所做。 曲风高亢,大喜之意无处不溢,这个消息当时传入大魏,在天下证明了西关白袍的强大,也让齐梁见识到了十六字营的恐怖之处。 是白袍黎青的成名战之一。 这首曲,也是洛阳赠给西关的成名曲。 大败妖族。 当然欣喜。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鹿珈镇的城主府上空,便被无形气机震开,来不及覆盖,便无声无息消融。 以城主府为圆心的方圆半里,似乎都没有雪色。 鹿珈镇的城主府,原班人马已经搬空,负责此地驻守的官员,也只不过是个六品小官。 西域宫主亲自前来,态度放得如此之低,即便兰陵城的使团要晚些时候才能抵达,负责接待的,至少也要是藩王级别的大人物。 原本挪空的城主府里,给妖族的使团留了几十件空房,还有不小的场地堆积物件。 十几辆巨大雪车,就停在城主府内道场空地。 随顾胜城一同前来鹿珈镇的,有两位大棋公,还有四位小棋公,以及诸多妖族骨干精锐。 “拖雷大人” 城主府的一片喜乐之中,有个并不算年轻的中年男人,身材臃肿,满面油光,坐在轿内,随喜乐一同进府,揭开帘子,笑着说道:“西宁王身在外地,恐怕暂时无法赶来,我便临时接了这个担子,替西宁王接待西域使团。” 大棋公拖雷,是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 他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奏乐,是涌来嘲讽西域打了败仗的曲子,当时白袍藩王风头一时无二,这首曲子甚至一度传到了八尺山上。 他眼底藏着一抹愤怒,只是西域雪蛇是一种冷血动物,即便再是愤怒,他的瞳孔永远漆黑,所以没有人可以从他眼中看出丝毫的情绪流动。 而令他愤怒的,不是这首曲子。 而是眼前坐着大轿不慌不忙赶来的男人。 自己的主子,是西域无数雪山的统治者。 历代以来,有资格坐上这个位子的,全都是放眼天下,独一无二的天大枭雄,或是绝世妖孽。 妖族世界的主人! 与齐梁的皇帝,北魏的皇帝,平起平坐,尊贵无比。 只是如今西域处在动荡之中,分成了几个派系,一个是风白大人手底下的新生派系,守在白虎大圣的宫殿,拒绝合流,还在艰难维系着白虎大圣的遗泽,希望能够选出新的继承者。 另外一个,则是代表了大部分西域妖族的意志,古老的旧皇族,他们见证了“大君”的回归,坚定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有些已经为此付出了以死谢罪的代价,而剩下的这些,则是坚持着西妖大人和大君会一同重新八尺山的念头,这些人簇拥着旧皇族,态度异常的坚决,且没有丝毫退后的意思。 自己的主人,从仙吕宫血池出关之后,性子便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不再是之前那副偏激极端的性格。 处理事情的方式,也都变成了温和阴柔的手段。 他没有去动风白手底下的白虎派系,也没有将大君的旧皇族逐出棋宫,而是拢合了自己手底下的亲信,离开了八尺山,来到了北姑苏道的烽燧城下,鹿珈小镇。 此刻正是一拢西域的大好时机。 顾胜城并没有选择**。 拖雷抿紧嘴唇,细长舌尖急促又快速的在唇腔里翻动,发出嘶嘶闷响。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下轿的意思。 拖雷知道他。 齐梁北境的几位道境主人,在西域大棋公耳里都是有名之辈。 齐梁的皇族,有些的确宝刀未老,在漫长的岁月里,抵抗妖族,实力之强,不随白发赠多而减少。 除了眼前的淮阳侯。 西宁王是齐梁北境功勋最大的藩王,若是自家主子要见的人第一时间还没有抵达鹿珈镇,这位藩王亲自接待,也并无不妥。 可淮阳侯是什么人? 他也配见顾胜城? 他也配不下轿子? 奏喜乐?嘲讽西域打败仗? 拖雷像是一个木桩,钉在原地,缩在袖内的双拳紧握,面无表情,身子时刻绷紧,好准备随时掠出,一掌拍散这个大花轿,把眼前的人类一巴掌拍成肉泥。 身旁另外一位大棋公按住了他的肩膀。 晋为大棋公的雪豹斐常,此刻压低声音提醒道:“拖雷主公说过,凡事要忍。” 拖雷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西域打下烽燧,攻破西壁垒,本是大盛之势,本该在这个寒冬之后,与人类一同共享中原的春天。 只是妖算不如天算。 凛冬将至,西域的新主已经不想再打了。 所以这一次谈判,能不能达成和解不好说,但至少可以给西域充分的喘息时间。 拖雷如果动手杀人,杀了齐梁的一位诸侯,那么这次谈判将会彻底崩裂。 他只能这么硬生生站着。 鹿珈镇的城主府里,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火,诸多妖族不断投以目光,等着房间里传出哪怕一道声音。 但是没有。 淮阳侯带了诸多侍女,鹿珈镇的城主府府门随大花轿入内而彻然大开,这些美貌侍女,此刻端着玉瓷器盏,如流水一般妖娆入内,侧身如游鱼,先是从拖雷身旁绕过,接着便是绕着妖族行了一圈。 淮阳侯的声音响彻城主府。 “诸位远道而来,可是饿了,渴了?” 他哈哈大笑:“这些可都是北境难得的美食,剜去骨头的黑熊熊掌,雪蛇蛇胆榨出的鲜汁,还有雪豹的脏器拼盘” 斐常的面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如果是先前的挑衅,还能忍耐,这番的挑衅,没有一个妖族能够忍下,明明在与齐梁的交战之中取得了胜果,却不敢吞下,带着诚意前来谈判,又收到了如此羞辱。 要如何咽下这口气? 拖雷嘶得一声,微微启唇,舌尖迸出,绽放春雷一般射出,就要射穿大花轿子,让淮阳侯血溅当场,只是下一刻,城主府原本合上的房门里,有一扇门陡然打开,拖雷弹出的舌尖便被一道物事打偏,连带着整个头颅都被巧力打歪,半个身子都在空中扭了一圈,猛地收舌,腹内传来一阵金铁交错的声音,四肢落地,双手抓出两张蛛网,连忙转头委屈望向屋内。 屋内依旧没有人影。 顾胜城的声音传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拖雷听完以后默默站了起来,几乎要把牙齿都咬碎。 大花轿里的淮阳侯也陷入了沉默。 淮阳侯早些时候,是听说过顾胜城的事迹的。 这个从北魏叛逃出来的男人,一路上行事风格无比极端,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有机会痛下杀手,就绝不会容别人喘息。 随着顾胜城一步一步强大,淮阳侯便愈发觉得,这个男人,如果真的有站在八尺山巅的那一天,那么对于这个齐梁,都将是一场灾难。 他从不认为,妖族和人族能有和平共处的一天。 齐梁和北魏,之所以能在这二十年来压制住妖族,靠得是什么? 智谋。 在八尺山上,很少诞生能够与淇江南北智者相互抗衡的人物了。 一但这样的人物出现,那么妖族强大的武力,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胜城和风白的短暂联手,便直接掀翻了齐梁和北魏的两道重大防线。 淮阳侯的确不是一个足够强大的人物,他自身的修为,手底的兵权,都无法在这场巨大战役上,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但他有着自己坚定的念头。 在西宁王无法第一时间赶到鹿珈镇的时候,他距离最近,便直接来了。 因为他意识到,这是自己能够起到决定性因素的唯一一个机会。 齐梁的使团没有到。 西宁王也没有到。 淮阳侯到了。 大花轿上的中年男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他在鹿珈镇的城主府,想着一些不该自己来想的问题。 他在想。 兰陵城的陛下,年事已大,有些事情,便再没有了当年的雄心。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做不得,其中最忌讳的一件,就是“养虎”。 养虎为患。 顾胜城刚刚吞了一头白虎。 他带着西域使团向齐梁谈判,摆出了和平的姿态,谁知道这头新虎,究竟是不是假意谄媚,虚晃求饶? 淮阳侯无时无刻不想杀了这头新虎。 但他没有这个能力。 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有。 他带了三百个侍女,带了三百个乐师,却没有带一个修行者。 就这么来了鹿珈镇的城主府。 风尘仆仆。 因为这些人,便可以杀虎。 淮阳侯要用一个很愚蠢,却很有效的方法。 逼陛下杀虎。 逼老虎杀人。 第八十四章 求和(一更) “你真的不去鹿珈镇了?” 老舍茶社里,齐恕先生的目光从易潇身边的紫衣魏灵衫身上不漏痕迹地掠过,认真说道:“西域的顾胜城,如今还没有真正一拢棋宫,但这是迟早的事情,他好像真的很想见你一面。” “没什么好见的。” 易潇坐在茶社内,语气温和,轻声说道:“他要与齐梁谈判,要求和,那么跟他谈判的人,是谁都不重要了。这是必然的结果,齐梁会接受他的诚意,我如果去了鹿珈镇,谈判的结果或许会不一样。” 齐恕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他知道小殿下和顾胜城,是势同水火的两个人,一但在鹿珈镇见面,即便顾胜城的来意,真的是温和谈判,也可能迸发出不一样的结局。 也许像是易潇说的那样。 谈判的结局会不一样? 兰陵城的使团已经出发,由大殿下领着北姑苏道的旧部,从兰陵城的北门行出,没有特地动用青衣大神将这样的人物进行空间挪移,有几个原因。 兰陵城的年关,北姑苏道的旧部里,有数位王爷的子嗣,如西宁王的独子萧祁,还有北境诸多侯爷的家中长子,这些都是齐梁未来权贵层次之中的中流砥柱,这一趟便随大殿下一同西行,向着北姑苏道的鹿珈镇前进。 这些人中,有些是纨绔子弟,有些如萧祁一样,是满怀热情和朝气的年轻权贵,在未来大有作为。 西域的使团,这一趟前来谈判的目的太过明显。 求和。 陛下的意思,并不想拒绝西域的好意。 齐梁当然愿意坐在一个安全又稳定的位子,看着北魏和西关分家,同时有西域妖族掺夹一手,当洛阳焦头烂额,回天乏术之时,兰陵城再发动跨越淇江的毁灭性打击,便可一拢中原—— 成就春秋一统大业! 但兰陵城的使团,不能太早的抵达鹿珈镇。 无论齐梁是多么想要西域的和平,也不能如此轻易的答应。 要吊着西域的这口气。 至少要磨去西域的锐气。 西宁王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 齐恕知道,齐梁北境最大的藩王,西宁王,并不会第一时间抵达鹿珈镇,去接待西域的使团。 陛下的意思也是如此。 齐梁的十九道是何等的浩袤,北地面积最大,这些年来,为了对抗妖患,死去的甲士又有几何? 单是烽燧一条长线,边陲的数十个铸铁小镇,镇中的每一个孩童,夜晚都是抱剑而寐,吸纳剑气,恨不得生出力气之后,能入平妖司,或是城主府,登上烽燧台,为征战妖族,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齐梁北境,没有一人认为,妖族可以与人族和平共处。 这是不可化解的矛盾。 这样的矛盾想要和解,不可能依靠一张黄纸。 不可能像淇江那张协议一样,自此以后,大家各自分据,和平共处,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一定有人反对。 譬如淮阳侯。 这样的道理,实在太过浅显,所以齐恕知道,陛下知道,易潇知道顾胜城,当然也知道。 但是他来了。 那么他就要面临这些问题。 当那些坚持要开战的人族,作为弱势的一方,送到了他的手中,他能不能忍住那股戾气。 如果忍不住,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被肯定了的。 妖族与人族的确无法和平。 “如果顾胜城忍不住这些挑衅,他一定会出手杀人,把挑衅的人都杀光,那么谈判就破裂了”易潇语气平静说道:“若是到了那个地步,兰陵城的使团根本无须抵达鹿珈镇,因为北姑苏道和西宁王的大军会先抵达烽燧赤土外的西域战线。” 齐恕低下头来。 他蹙起眉头。 然后摇了摇头。 齐恕很认真的说道:“我认为不可能。” “从顾胜城最近做的这些事情来看,这个男人的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按他之前的性子,不计成本的疯狂,早已经将棋宫剩余的两个派系全都屠戮干净,哪里还会留下这么多余孽,自己孤身前来谈判?” 齐恕叹了口气,道:“我觉得陛下做得不妥。” “嗯?” 易潇微挑眉头:“先生何出此言?” “陛下想看一看,顾胜城到底有没有跟齐梁谈判的诚意。” “所以陛下选择了欺。” 齐恕面色凝重说道:“欺他,辱他,有何意义?不如直接遂了他,这条疯狗要的不多,他只想要片刻的安宁,齐梁收了他的礼,给他这份安宁便是了。” 小殿下身边的魏灵衫欲言又止,最后沉默。 “这些挑衅应是无碍。”易潇想了片刻,道:“顾胜城真的是一个很能忍的人,我了解他,他会把西域的气焰全都压住,等到使团来了,得到兰陵城的承诺,便会一刻不留的离开鹿珈镇,回到棋宫重整旗鼓。” 齐恕嗯了一声。 沉默很久的魏灵衫,轻轻开口。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要来求和?” 四下无声。 小殿下和齐恕听到这个问题,有些微惘,彼此对望一眼,试图从对方眼中得到答案,俱是无果。 是了。 为什么顾胜城要来鹿珈镇求和呢? 对于齐梁而言,这的确是一个未解之谜。 是累了? 倦了? 打不动了? 西关边陲,前不久传来白袍江轻衣十战十捷的战报,只是如今洛阳已不再欣喜,因为西关已经彻底与北魏决裂,离开北魏的西关,在新任藩王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以几乎不可抵挡的姿态横扫西域兽潮。 这是八尺山要面对的天大阻力之一。 还有棋宫的内乱,即便是最简单粗暴的血腥手段镇压,重新再立派系,栽培心腹,培养人物,都是需要耗费很大心力的事情。 如今的西域,说是一团乱麻,也不为过。 “是他累了?不想斗了?” 魏灵衫轻轻启唇,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会忍,一直忍,因为不想打了,所以不会再打了。” “可若不是这样呢?” 第八十五章 毒计(二更) 淮阳侯静静等着屋子里的反应。 没有反应。 那盏昏暗的烛火,依旧在来回飘摇。 屋子里似乎有一道身影站了起来,向着窗户走近,最后靠近窗纸,留了一个模糊简单的身影。 从那人起身,站起的模糊身影在窗纸上映现之时,乐手便下意识停住了演奏,那股大喜的喜乐,便戛然而止。 顾胜城站在窗后,他不言也不语,就这么沉默了片刻。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着他。 这个男人,的确有这样的魔力。 当一个人走向了世间的某处巅峰,他的一举一动,一行一措,似乎都带上了令人痴迷的魔力。 即便沉默也是如此。 这样的死寂,让整个城主府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大花轿里,原本从容不迫的淮阳侯,额头开始微微的渗出冷汗,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那个人听出自己压抑又紧迫的情绪。 顾胜城终于开口。 “退下。” 这句话说给拖雷和斐常听。 也说给在场的所有妖族。 即便他们面色上极为不甘,也依然乖乖照做。 每个人都收下了自己已经拔出鞘的剑器,刀器,一时间城主府内收剑收刀声音此起彼伏,连绵如水。 刀光映得花轿内的中年男人,眉宇一片煞白。 “倏”得一声。 那台大花轿子猛地崩开,没有人看见究竟是如何一回事,淮阳侯的惨叫声音便凄凉传来。 两柄长剑带鞘飞出,不受控制,刹那凿穿巨大花轿,穿透淮阳侯的左右两侧肋下厚衣,将花轿射崩,顺势将他整个人带着滑行掠出,一连掠出数丈,最后重重钉在城主府的铁门墙壁之旁,硬生生凿出两张蛛网。 拖雷和斐常两人腰侧的剑器空空如也。 两个人回头看去,看到房间里烛火摇曳了那么一下。 站在窗边的顾胜城缓缓收回抬起的一袖。 他认真说道:“淮阳侯,你应知道,我是来和平谈判的。” 死寂。 没有人敢说话。 被两柄长剑钉穿双肋厚袄的淮阳侯,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看着两柄长剑将自己挟着钉入墙中,居然无可奈何。 这两剑的力度控制,已经抵达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稍微偏移一些,便可击穿自己的脏器。 淮阳侯不通修行,但他知道,即便是顶级九品高手的元气出窍,在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不可能如此轻松得做到这一幕。 顾胜城清冷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好像是被吓糊涂了不要紧,我来让你清醒一下。” 隔着一层窗户纸的男人,声音阴柔,不缓不慢说道:“我来到鹿珈镇这里,谁来见我不重要,你也好,西宁王也好,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我想要的,就是和平。” “所以我想见到的,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来自兰陵城的意志。” “你应该也很清楚,齐梁的皇帝本人不能亲至,所以你们所有人都是替他传话的。” “而我要的,就是他的一句话。” “他的那句话,出了兰陵城,便不会再改了。”站在窗户边的男人,平静说道:“而兰陵城的使团,带着他的那句话,已经出发了。” 顾胜城自嘲说道:“若是他不同意,又何须与我多言?他想要做的,无非就是晒一晒我罢了。” 他语气阴冷,问道:“既然结局已经定下了。你这等跳梁小丑,如今在我眼前蹦跶,不断挑衅,我便是杀了你,又真的会影响什么吗?” 淮阳侯被两柄飞剑钉在墙壁上,他的身高并不算高,这两柄飞剑将他架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只能微微垫着脚,荒诞而又滑稽。 他低垂眉眼,两条粗重的眉毛,微微扒拉,看起来一脸愁苦。 其实他在很认真的想。 他在想,自己这台大花轿子,从淮阳道提前出发,花了三天时间,赶到了烽燧线下的鹿珈镇,为等的,就是某件事情的应验发生。 而自己出发之前,顾胜城还没有跨越烽燧前来。 如今他赶上了。 某件先前自己看来,根本无从推测的事情,又真正的发生了。 他想着那位大人亲口对自己说的话。 这难道还不算是兰陵城的意志吗? 所以淮阳侯坚定的认为陛下的做法不可取。 这场战争决然不可姑息,这个谈判也决然不可和平。 烽燧下,赤土前,那么多将士,不能就这么白死了。 所以他来了。 然后正如那位大人所说的顾胜城也来了。 顾胜城想要和平,陛下会给他和平。 顾胜城刚刚说的都很对,一点都不错。 陛下的使团已经从兰陵城出发,带着陛下的意志,只要抵达鹿珈镇,那么这场谈判,就算是完成了。 只不过这个过程,会稍微的“慢”上一些。 淮阳侯深呼吸一口气。 他想到那位大人对自己说的话。 “当一件伟大的事情,正处于艰难的推进之时,需要一些鲜血的灌溉。在这个时候,死亡和牺牲,都是无畏且光荣的。” 这的确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所以他愿意赴死。 淮阳侯的思路又回到顾胜城说的那句话。 若是结局注定了,那么顾胜城杀了自己,真的会影响什么吗? 他急促呼吸一声。 然后艰难说道:“其实会的。” 窗户外的顾胜城没有说话。 被两柄飞剑钉在墙壁上的淮阳侯,此刻看起来像是跳古怪舞蹈,动作定格在脚尖跃起那一幕的胖子。 他抖了抖眉,轻声笑着说道:“不相信的话你,杀了我啊?” 顾胜城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个胖子似是咬碎了藏在舌底的什么东西,唇齿之间缓慢溢出了鲜血。 然后他艰难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笑道:“你不敢杀我?” “可我敢啊。” 他的面色愈发苍白,眼神却熠熠生辉。 “西宁王很快就要来了。” 淮阳侯咳嗽数声,虚弱问道:“不知道他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改变些什么呢?” 他的额头开始渗血,厚袄里也渗出嫣红的血液,而他的咳嗽声音逐渐加快,直至愈发剧烈,最终戛然而止。 两柄飞剑之下,那个被钉在墙壁上的人。 在十个呼吸之后,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死了。 顾胜城呼吸急促起来。 就在淮阳侯自尽之后,城主府内,三百个乐手,侍女,眉心之处,都程度不一的溢出了鲜血,只不过几个呼吸,便是遍地死尸。 这是何等的毒计? 鹿珈镇外,传来敲鼓声音,有人高喝一声。 “西宁王至此——” (两更,求一下双倍月票) 第八十六章 不祥 “西宁王至此——” 伴随着这一声高喝,鹿珈镇外,雪气之中,缓缓行来一座大辇,辇车上罩着三彩华盖,比起淮阳侯的阵势,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齐梁诸侯,地位仅次于陛下。 而北境之中,权力最大的,就是这位西宁王。 从车辇上下来的,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看起来似是因为久年征战的缘故,西宁王的面颊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尽管身居高位,依然腰佩北姑苏刀,黑衣冷冽。 即便他是齐梁北境最大的藩王,可这次的鹿珈镇谈判他要接待的,是浩袤西域无数雪山的主人。 所以即便尊贵如他,也要在镇口下辇,以表尊重和敬意。 只是从辇车上下来之后,西宁王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息。 西宁王蹙起眉头,毫无疑问,这是人血的味道,鹿珈镇里死了人,而血气的方向,应是指向了城主府。 城主府里死了人。 从血气浓郁的程度来看,这般的大雪,都无法遮掩气味,应是死了不少人,而且是刚刚死人。 “走。” 他沉声低喝一声,面色阴鸷,挥袖拍开面前大雪,向着城主府匆匆赶去。 越是向前,西宁王的面色越是难看。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血气如此之重 究竟死了多少人? 妖族在城主府杀人了? 在自己来之前,城主府发生了什么? 西宁王走在雪夜之中,黑色大衣震飞狂舞,他默默按住腰间的长刀,最后停在了城主府门口,低着头,看着蜿蜒的血流,流过城主府的空地,流到门槛,最后汇聚到自己脚下的雪地。 西宁王面色复杂。 他眼睛里含着诸多复杂的情绪。 西宁王沉默许久,然后缓缓抬头,看到了刚刚推门而出,此刻正站在城主府空地中心的男人。 顾胜城没有披上那件玄黑重袍。 他背负双手,仪态自若,长发束起,盘在脑后,看着那副清秀又年轻的模样,便与齐梁北魏的书生并无区别。 身上妖气却让人心悸。 西宁王知道,西域前来谈判的这只使团,战斗力惊人,恐怕压上北境最靠近鹿珈镇的全部甲士,也无法阻拦这位西域新主带着使团回到八尺山。 单单是顾胜城一人,就可以杀穿烽燧一连串的长线。 “我想不明白” 西宁王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道声音里,包含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疑惑,有悲哀。 还有愤怒。 他看到了被两柄妖剑钉在鹿珈镇城主府墙壁上的淮阳侯,已经七窍流血而死,而淮阳侯随身而带的侍应、仆从,全都倒在地上,这正是蜿蜒血迹的由来。 西宁王不相信顾胜城是这样的蠢人。 顾胜城既然带着和平的念头而来,自然能猜到兰陵城的意思。 那只使团已经从兰陵城出发了。 鹿珈镇的西域使团,只需要等,便可以了。 难不成连这些时候都等不了? 西宁王闭上眼,反复深呼吸,最后逐字逐句咬牙切齿说道:“顾胜城,你要给齐梁一个解释。” 兰陵城的使团出发已有些许时辰。 这只使团里的成员,大多都是一些北境诸侯家的不成器子嗣,代替父辈参加兰陵城的年关夜会,觐见陛下,以表忠心诚意。 这是规矩,历来如此。 大殿下并不在使团之中。 他坐在高大黑马上,在出了兰陵城后,便脱离了使团,与另外一匹黑马并驾齐驱。 萧重鼎座下的黑马,是罕见的“赤血”,只不过通体漆黑,如夜如墨,奔蹄如雷,在雪夜之中犹如一道黑色闪电,他身旁的那匹黑马,在身材上便明显矮了一头。 那匹黑马的主人,比之魁梧身姿的大殿下,显然也矮了一头。 那是一个身姿玲珑的女子,原本宽大的居士服,在马蹄逆风狂奔的声音之中,被灌满大风,接着一部分紧贴身躯,展露出纤细又傲人的曲线,她的腰侧,挂着零零散散的许多囊包,有些字迹早已经模糊看不清楚,有些则是清晰如刚刚落笔,在风中绽开墨花。 “小师兄想要再见你一面。” 易小安的声音在风中一出即散。 她眯起眼,将身子伏低,贴压在马背上,这样她的宽大居士袍,便只有后背之处灌满狂风,显得臃肿又膨胀。 身子颠簸,鬓角两缕长发一齐不断飘摇。 兰陵城到阳关谷的路,的确不好走。 正是雪夜,易小安行的路是涓州官道,她胯下的马匹只是一匹寻常黑马,只是此刻奋疾,居然比萧重鼎还要快上些许。 萧重鼎的面色不太好看。 他寒声说道:“你家小师兄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易小安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前些阵子身子便不好了,说是气血不舒,心结难解。” 她的语气并无丝毫焦急意思,只是很木然的陈述一些事情。 大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望着远方大雪纷飞,在阳关谷黑夜之中,逐渐显现白色轮廓的大榕寺。 兰陵城的祈愿大典之中,大榕寺前来的使团,在为齐梁祈愿,还有为二殿下献礼之后,便算是完成了基本的任务。 大殿下接到回北姑苏道镇守,顺带传达使团消息的命令之后,便连夜离开了兰陵城。 易小安随便找了一匹马,赶上了萧重鼎的使团,传达了这个意思。 于是萧重鼎便离开了那只赶往北姑苏道的使团,决定先去大榕寺,见一下青石。 大殿下实在想不明白。 青石是大榕寺的监院。 是当世的五妖孽。 他身负大金刚体魄,还有佛门的诸多神通,素日不杀生,不会有业力缠身,为何又有身体抱恙的情况? 到了大榕寺,萧重鼎翻身下马,大榕寺门口忽地顷然而开,风雪倒灌,推着他踉跄进入佛寺。 大风吹过后颈。 大殿下陡然吸了一口冷气,环顾四周,只觉寺内居然比外面大雪天还要寒冷许多,此时已过半夜,大榕寺内灯火通明,诸多烛火在佛殿里摇曳闪烁,絮絮念经声音煌煌不绝。 明明是佛门圣地,却让人不寒而栗。 十分诡异。 大殿下听得身后大门砰得一声关上,将易小安与自己隔绝开来。 大榕寺里的僧人,都去了兰陵城做法,为齐梁祈愿,为二殿下诵经。 寺里便只有一人。 青石一人。 这煌煌的念经声音,还大殿里来回穿梭的诸多身影,又怎会只出自一人? 萧重鼎忽然想到一件重事。 年初之时,青石为齐梁祈愿,耗去了一整滴眉心菩萨血,修为退转,如此方求得二弟平安归来。 佛门高僧,即便修为高深如菩萨转世,或是罗汉在位,若要逆天而为,到头来都要付出比寻常修道之人更加惨重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常人无从得知,古老的佛经上有过些许的记载。 违逆大道的下场,就是遭遇所谓的“不祥”。 无人知道不祥是什么。 想必眼前的古怪景象,便是不祥了。 萧重鼎自问见识不如二弟萧布衣,更不及小殿下,遇到这样诡异难料的场面,实在无处甄别出处,他本就是兵家杀神,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从不信所谓不祥,震步一踏,便踏破八方雪气,携卷漫天狂风,直入佛殿之中。 大殿烛火刹那熄灭,所有白烛在一息之间灭尽。 萧重鼎瞪大双眸,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他的后颈之处,似乎有女人轻轻在耳垂呵了口气,媚笑一声。 转身而去。 一张惨白的女人笑脸,便直勾勾贴在自己面前。 连一毫厘的距离也无,就这么直直贴着。 满殿大火纷飞再起,轰然一声,烛火重燃,白脂内芯之处溢出猩红血泪,狂风摇动大殿,宛若鬼门降临。 萧重鼎脑子里的那根弦,便嗤然震颤。 青石乃是地藏王菩萨。 他艰难转身,果然看到无数冤魂,在这座大殿之中斗牛蛇行,撞到殿柱与大雪之间的无形禁制,便凄凉尖叫一声,嗤然化作黑烟散去,在殿内乱撞一通,最终重新凝聚身躯,满腹怨气,狂肆大喊。 像是见到了当年愤憎许久,却只隔一墙的故人。 于是恨不得冲破禁锢。 有一人轻轻念了一个字。 “嘘。” 萧重鼎看着面前惨白的女人笑脸,猛地穿过自己面前,却被一只手攥住,砰然捏碎。 伸手之人的眉心之处,佛光微弱,几道神魂轮转,看样子凄凉到了极点,数十道鬼魂从他腋下绕行穿过,之前那张贴着自己的女人笑脸,便是诸多鬼魂之中的一位。 是青石。 越是被鬼魂似乎穿透身子,青石的面颊越是苍白。 青石的眉心开了一道竖眼。 本该佛光氤氲的眸子里,骨碌碌转动着一颗猩红瞳孔。 他一直在殿内闭关,未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状况,对外也只是说自己身体有恙。 从未有人知道,他的“身体有恙”,居然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青石盯着大殿下,虚弱说道:“只是檀陀的冤魂收不住了,但无需担心,‘它们’出不去的” “如你所见,这些就是‘不祥’了。” 青石咳嗽数声,他双手扶住萧重鼎的肩膀,便在此刻,仍然有无数幽魂,如重锤一般在他身上凿过,他身子颤抖,一字一句说道:“但这道‘不祥’的起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大殿下,这就是‘不祥’的起因”青石咬牙说道:“这件事情,本该告诉易潇,但却又不能告诉他。” “因为这世上任何知道的人,都将遭遇如我一般的‘不祥’!” “我将檀陀菩萨神魂里的万鬼放出,便等同屏蔽了天机” 他环顾一圈,力气已经快要消弭,无比认真说道:“这些秘密,不能言语,我便藏在给您的‘佛牌’当中。” “殿下,等您走后,我便会抹去您的记忆,然后选择忘了这件事。” 青石轻念一声罪过,徐徐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萧重鼎眉心。 佛牌光芒大彻。 万鬼咆哮。 (今天只有一更) 第八十七章 鹿珈血光 风雪大作,大榕寺内震颤一下。 时间都好似凝滞。 整座寺院空无一人,所有的僧人,都随着使团去了兰陵城,而唯一赶来的,除了大殿下,就只有易小安。 大门紧闭,将易小安拦在门外。 黑色居士服随风飘摇,易小安站在门外,也不推门,将两匹黑马栓在寺外的树下,便撑起自己的油纸伞,静静站在风雪之中,等着寺院的门开。 她望着大榕寺,古老的气息当中,似乎有些不合佛理的气息,像是妖异,又像是鬼孽,森然可怖,隔着一堵墙,也能嗅到那些气息的滔天恨意。 “原来是小师兄的檀陀像啊” 她轻轻喃喃道:“你们这些恶魂,本该在鬼门关里永世受劫,千载沉沦,如今与人间只有一墙之隔,怪不得这么疯狂” 居士服女子唇角微微扬起,笑道:“只是你们,看样子这般恨那个囚压你们的人,却无法冲出来,即便冲出来,也奈何不了他的。” 是了。 那些恶魂,竟是疯了一般,不断冲击着那堵大榕寺的院墙,即便是站在寺外的易小安,也能感应到鬼门里的邪煞气息,层层堆叠高涨,却永远无法突破禁锢,只能困在檀陀菩萨像内。 这些恶魂,自然是想冲出这里的。 可即便拼了魂飞魄散,也永不可遂愿。 故而他们恨极了一个人。 镇压鬼门的人。 寺外一片安逸,红墙白雪,寺内不知过了多久。 易小安等到了门开的时候。 大殿下从寺内走出。 目光透过萧重鼎的身后,可看见佛殿内白光如昼,万鬼收敛,一位年轻和尚端坐蒲团上,双手合十,眉目清稚,闭眼安坐,仪态如山。 易小安笑着问:“小师兄与你说了什么?” 萧重鼎抬头望了一眼眼前的黑袍少女,皱眉有些疑惑说:“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我好像,全都忘了。” 大殿下回头看了眼青石,看到他体内寒气尽去,不再如记忆里那般饱受折磨,如今佛光普照,就像是药到病除。 他却是无论怎么使力去想,都记不起佛殿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易小安送了自己一小截路,一直送到出阳关谷。 黑色居士袍的女子送行时问了一句话:“大殿下此行可是去鹿珈镇?” 萧重鼎说正是。 易小安低垂眉眼认真说道:“鹿珈有血光,殿下好自为之。” 大殿下怔了怔。 鹿珈有血光。 鹿珈镇的大雪里,的确有隐隐的血色,从城主府府邸门槛流出,蛇形曲折,将城主府门前染出一条殷红的小径。 西宁王站在府里,随行的高手则是如临大敌,站在城主府外。 风雨夜动。 城主府外的两排屋檐,有一道又一道的黑衣身影逐渐显现。 他们的身上落了些许雪迹,眉须皆白,手持臂弩,此刻一只手按在小臂上,将蓄势待发的弩箭,缓缓对准城主府空地的那个男人。 顾胜城的声音不大。 所有人都听得见。 “如果我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 西宁王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西域的新主笑道:“那就算到我的头上好了。” 顾胜城抬起头来,目光从远方的屋檐上一连串扫过,轻柔问道:“远来是客,你们想要动手杀我,难不成还不让我还手?” 西宁王面色凝重,抬起手臂,于是身后伏于屋檐上的两排弩手,便缓缓将弩箭放下。 “淮阳侯!” 顾胜城陡然提高声音,声音如刀如寒风,刮过人的骨子,他伸出一指,“噗”的一声,两柄插在淮阳侯肋下的长剑锵然拔出,被无形巨力拔出之后,于空中划过两道剑光,重归顾胜城脚下。 “他想要杀我。” “所以我就杀了他。” 顾胜城声音平静,轻轻问道:“就是这样。” 西宁王眯起眼,伴着顾胜城虚空点指拔剑的动作,他身旁被钉在墙上的淮阳侯,“砰”的一声跌倒在地,尸体还是温的,只是那两把长剑拔出,却没有带出血迹。 身为齐梁北境最大的藩王,西宁王隐约觉得这件事,不想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淮阳侯的死因有些蹊跷。 在场的这么多人,几乎在前后同一时刻死去,除了修为强大的顾胜城,这里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一幕? 尽数死于七窍流血。 这样的死因,也只有元力出窍,且底蕴丰厚的大修行者,以元气压迫窍穴才能做到。 西宁王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 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大雪里的顾胜城。 鹿珈镇的城主府,原本以为妖力缘故,并无雪气能够落下,此刻已在地面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顾胜城披着轻衣,眉眼低垂说道:“西宁王,你我都想要和平,在兰陵城使团抵达之前,不妨再多等等。” 他抬起头来,缓缓望向城主府红木屋檐的某个方向,喃喃说道:“你看如何?” 红木屋檐。 燕芝看到那道压迫感极强的目光,她唔了一声,声音险些出口,嘴巴已被一只大手牢牢捂住,她下意识想要挣扎,结果身后那人不知何时贴了上来,力道极大,将自己双手反剪,死死按住,然后声音压到最低,恶狠狠道:“你疯了不想活了?!” 燕芝回过头,骇然看到了黄侯的面孔。 安乐小侯爷先是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瞪到她不敢出声,才缓缓松开捂住她娇嫩红唇的那只手,在自己唇前做了个勿动的手势。 “‘他’已经看到我们了”黄侯眯起眼,若有所思说道:“如今春秋诸多大修行者,贵为西域新主的顾胜城,应能列入前五,恐怕连兰陵城的大神将,也不是他的对手。” 燕芝咬牙切齿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黄侯轻佻地无声笑了笑,声音极轻:“燕芝大美人,你来这里又做什么?” 燕芝听到这句话,面色陡然一变,她迅速扫视一圈,看到自己没有扮男装,此刻胸前失去束缚的松软,还有曲线毕露的身子,都在夜行衣的紧勒之下毫无保留的展露,再看到黄侯那双不怀好意的眸子,愤愤怒骂:“关你何事,登徒子!” 两人的声音腔调激烈,却无人敢真正开腔出声。 正如黄侯刚刚提醒所言。 以顾胜城的修为,方圆十丈之内,如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避过他的耳目。 恐怕他之前投来的那一眼,已经看到了自己所在。 燕芝目睹了淮阳侯从驾临,到死去的那一幕,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神情恍惚而不自知,若不是黄侯刚刚捂住自己,被顾胜城那一眼摄去心神,她便要叫出声来,暴露身份。 “听好了” 黄侯深吸一口气,在她耳边凝重说道:“你我都看到了淮阳侯的死” 燕芝望向身后的安乐小侯爷。 “淮阳侯是想逼陛下与西域开战。”黄侯重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他甚至不惜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荒谬了。” 燕芝不能再赞同。 荒谬。 真的是无比荒谬。 齐梁一共就只有十九条道境。 淮阳侯身为一整条道境的主人,有何等想法,大可以上书兰陵城,与陛下亲自去说,何必要做出如此偏激的事情? “淮阳侯死了,齐梁的一位诸侯死了,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黄侯眯起眼,一字一句说道:“这意味着,西域想要和平,就不再那么简单了。” “如果北境的大藩王,西宁王再死在这里,那么毫无疑问陛下会雷霆震怒,直接发兵打破西域边陲。” “可是真相” 燕芝指了指城主府里,倒下的那具尸体,有些微惘的说道:“淮阳侯是” “是自杀的。” 黄侯低垂眉眼,笑道:“怎么?你难道想现在跳出来,去跟西宁王说出刚刚看到的真相么?” “你如何解释你为何会看到这一幕?” “你如何解释你这一身的衣服?” 燕芝闭上了嘴。 “顾胜城之所以不杀我们,便是因为我们看到了真相。”黄侯眯起眼,望向城主府空地上站着的男人,缓缓道:“但是我们不能跳出来,现在绝对不能。” 燕芝望向黄侯。 “燕芝。” 黄侯忽然吸了吸鼻子,笑道:“你怎么这么香?” 燕芝脸颊刹那通红,气得声音不稳,怒嗔了一个滚字,黄侯笑意更甚:“你想杀人?” 燕芝没有说话。 “凭你的修为,能杀得了顾胜城?” “再给你十倍元气,你能伤得了他一根毫毛?” 燕芝沉默了。 黄侯声音平稳说道:“平妖司玄司小仙师胭脂,家自鹿珈镇,春秋十一年,鹿珈有大妖出没,你家破人亡,然后去了烽燧长城平妖司,留下了唯一的一份案底。” “你的师父在春秋十三年死在了西域一次任务当中,然后这世上就再没有胭脂,只有燕芝了。” “你的父母死在了妖族手里。” “你的师父也死在了妖族手里。” “如果没有猜错,你在鹿珈镇,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故友,因为他们都死在了妖族的手里。” 黄侯神情凝重,轻声说道:“你就这么想报仇?” 燕芝咬紧嘴唇,甚至咬出了血迹。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着春秋十一年的那一夜。 大雪夜,鹿珈镇。 血光浮现,刻骨铭心。 (今儿也只有一更) 第八十八章 他的愤怒 这世上有诸多不平之事。 王侯将相不知百姓疾苦 同样的,江南兰陵亦是不知鹿珈血光。 生活在云端的那一小批人,锦衣玉食,不劳而获,他们自然不明白,在春秋十一年的鹿珈镇,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胭脂而言,春秋十一年,便是她死去的那一年。 即便她后来去了平妖司,也无法填平那一年心里所遭遇的痛苦与折磨。 她的确想杀人。 胭脂的目光一直死死盯住城主府里的某个方向,将自己浑身的杀气都屏蔽起来。 哪怕她知道,自己的修为比之顾胜城,也不过蚍蜉撼树。 哪怕她知道,今日之行,必有一死。 她一定会死。 要杀的那人却不一定。 可她还是来了。 黄侯的声音却陡然在她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你可知为何我们不能出去?” 安乐小侯爷眯起眼,神情无比凝重道:“首先我想问问你,胭脂姑娘,你试想一下这个问题淮阳侯身为北境的堂堂诸侯,甘愿自杀,也要泼在顾胜城身上的这盆脏水,谁能洗得干净?” 胭脂微微沉默。 洗不干净的。 顾胜城是一个聪明人,他根本就没有否定自己动手杀人的事情,只是戏谑问了一下西宁王,便果断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 “你再想一想,淮阳侯这么做了,能直接逼西宁王发动战争吗?” 胭脂摇了摇头。 并不能。 正如顾胜城说的,淮阳侯死了,那么西域想要得到和平,就要付出更多的筹码。 但陛下的使团已经从兰陵城出发,西宁王无论再如何愤怒,也只能忍住怒火,等到使团抵达鹿珈镇,再将情况如实汇报,由领着使团的大人去做决断。 “淮阳侯自杀了。” “这样的死法,实在是太简单,太荒谬了。就像是一颗棋子,到了需要用到的时候,便自己了结一生。” “那么恐怖的一个问题浮现了若是连北境的淮阳侯,都只是一颗棋子,幕后的棋手,又该是谁呢?” “陛下想要西域的礼物,想要和平。” “那个人不认同,也不想。” “还能有谁呢?” 黄侯嘴唇轻轻吐出三个无声的字。 胭脂的美眸瞪大。 她再也不动,任凭黄侯拽着自己的衣袖,悄然无声地从屋檐上退去,撤出鹿珈镇的城主府,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顾胜城并没有拦住这对看见淮阳侯自尽真相的男女。 黄侯能猜到的,他也能猜到。 所以他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西域的主人平静对西宁王说:“这些尸体,你不妨带走,愿意把账算在我的头上,那么便算在我的头上好了。我无所谓。” 西宁王已经觉察出了淮阳侯死亡的古怪。 他默默退后,让出府邸门前的空前,身后的一众人鱼贯入内,抬起城主府空地上的尸体,拽拉着尸体的双手,在城主府外的雪地之上拖出一道又一道猩红血迹。 顾胜城轻轻说道:“西域想要和平的念头并没有变,想必阁下也知道接下来会有很大的阻力,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并算在我顾胜城的头上好了。” “我就在这里,等兰陵城的使团抵达鹿珈镇。” 半晌之后。 城主府府门缓缓合上。 淮阳侯的尸体被城主府刑部衙吏送走,上百具尸体,披着白布,被人抬行,远远望去,有些渗人。 西宁王沉默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的身旁,几位九品高手看出了王爷的心神不宁。 “淮阳侯是自杀的。” 西宁王忽然对着身边的扈从开口。 没有一个人敢应声。 大风呼啸,雪花如刀,滚落而至,将西宁王的黑袍吹起两侧,翻飞猎猎。 西宁王停马。 他好笑问道:“你们也都知道了?” 也没有人应声。 然后西宁王便知道了。 淮阳侯自杀这件事情,一但确定了真实性,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便不难得知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 有什么可以让他自杀? 一位北境的诸侯,正值壮年,在齐梁风调雨顺的大好年代,执掌一条道境,甘愿付出生命作为代价,总不能是觉得自己活腻了。 西宁王知道,淮阳侯的诸侯身份,并不是陛下赐予的。 齐梁有很多事情,陛下说的算,“那个人”说了也算。 可是他有些想不明白的是,整个齐梁,上下十九条道境,每一个百姓都知道,陛下如今的身体抱恙,国师大人为了陛下而出海求药。 大雪之中,抬着淮阳侯随从,以及淮阳侯尸体的人,一字长排,尽佩缟素,再覆一层雪白,看起来有些渗人的哀意。 抬尸的人,是西宁王的人。 这些人木然行走,一路上极为安静。 西宁王停马之后,他们也并未随西宁王停马而停步,而是继续前行,逐渐远离停马的西宁王。 西宁王神情凝重,看着远方大雪里,走来了一个披着宽大白麻衣袍的少年。 那个少年逆着抬尸的人流,走在最中间,所有人都俯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他,从他两侧走过。 白麻衣袍太大,被风灌满,显得少年有些站立不稳的模样。 少年走得很慢,却无比稳重。 他走到了西宁王的马前,然后缓缓摘下了遮住自己面容的衣袍上半部分。 “你是一个聪明人。” 源天罡抬头望着西宁王,平静说道:“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西宁王沉默了。 源天罡吸了一口雪气,轻轻说道:“我出海寻药已经很久了。现在你看到了我,便意味着有比出海寻药更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要回来,也不得不回来。” 西宁王神情无比复杂。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苦涩,道:“那么您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源天罡低垂眉眼,重新将白麻衣袍拉起,不再以真容示人。 幽幽白气,从他唇中吐出。 “萧布衣不能死,所以我回了一趟淇江,这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 “而这件事,则是第二次。” “萧望是齐梁的皇帝,有些事情他说了算,可有些事情,我并不赞同。” 西宁王笑了笑,明知故问道:“譬如呢?” “譬如” 源天罡声音漠然,白袍抛飞粘身,他巍然不动。 “譬如这件事情,我就不赞同。” 西宁王眯起眼,环顾一圈,看到自己身旁的四位九品高手,此刻都是无比服帖的神情,恭恭敬敬低下头,甚至不敢望向此刻拦在自己马前的白麻少年。 西宁王深深吸下一口气,压住愤怒且恐惧的情绪。 他知道,所有诸侯麾下的高手,无论是出身庙堂还是江湖,都要从天阙里磨砺一番,再行分配。 他也知道源天罡手里握着一整个天阙。 可他万万不敢相信,源天罡对天阙居然有着如此恐怖的掌控力度。 自己身旁的这些人,跟着自己已经近十年了,这十年来,他行走北境,这些人贴身未离半步,若是遇上了绝顶高手的刺客,若是天大的危机,西宁王可以确信,这些人会第一时间不惜生命地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替死。 他甚至想过,若是自己有一天,拉着整个北境要造反,西宁道内,真正能够信得过的,也就只有自己的这些贴身高手了。 仅仅是一个照面,他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自己引以为傲的贴身防线,在国师大人的真身莅临之下,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这叫人如何不愤怒。 又如何不恐惧? 愤怒是倾泻于自己多年栽培的心血,竟只是无济于事的空花。 恐惧则是这件事情不讲道理的程度,让人无法接受,只能感到恐惧。 而恐惧占据的成分,肯定是要远远大于愤怒的。 西宁王努力让声音不颤抖。 “所以?” 他想知道国师大人究竟要做什么。 “没有什么所以。” “我不赞同。” “鹿珈的谈判,本就不合理,也不该被允许,所以不会发生,也不会有后续。”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所以。” 源天罡声音无比平淡,像是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希望谈判破裂,我也给了你足够的理由。”白麻衣袍飞舞的少年,轻声说道:“淮阳侯死了,鹿珈镇的大雪也下了,在顾胜城看到陛下的态度之前,我想让他先看到我的态度。” 西宁王双手颤抖,十指死死掐入自己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道:“哪怕这件事情,会造成陛下的愤怒?” 源天罡无所谓的笑了笑。 “我本就是为此而来。” “不要误会,我与陛下并无不合,我与他之间君臣的关系,一直如多年前相遇时候的那样,相守着特地的约定,谁也没有僭越所以,我并不是为了激怒陛下。” 源天罡说到这里,望向雪中的鹿珈镇。 这个小镇里迸发的血光,若是真正溅到了兰陵城。 那么自己,真正想要看到的愤怒,该是如何的深彻入骨? “我想看到‘他’的愤怒。” (1没有加(一更)字样的更新,都是一更2提早更新是因为有别的事情要做3到了很重要的剧情,所以码的慢,很细心,以上) 第八十九章 赠刀与夜话 鹿珈镇。 月光皎皎,映在雪色屋檐上,年轻男女奔走了不知多久。 “我们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当务之急是要离开鹿珈镇。” “为什” “为什么?” 黄侯的声音顿了顿,他忽地停下脚步,像是看着傻子一样看着胭脂,嘲笑道:“我说胭脂姑娘,都说胸大无脑,这些年在平妖司倒是没发觉,现在露了真身,胸脯是大了,也竟真的变成了一个傻子?” “你自己想想,国师大人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如果说淮阳侯的死,背后站着的人真是国师大人,那么他下定决心要让陛下看到自己的态度,即便是陛下,也不得不慎重思考,重新决断。以至于整个西域和齐梁的谈判,都会随着国师大人的表态,而陷入巨大风波当中更何况我们现在脚下,一个小小的鹿珈镇?” “这场风波起了,谁能够安身?大家都是棋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跳出棋盘,离开这里。” 黄侯拽不动胭脂,转掠为走,步伐沉重缓慢,没有回头,警惕环顾着身旁的环境。 每说一句,面上的冷嘲热讽意味便多上一份。 说完最后一句话,继续去扯胭脂的衣袖。 纹丝不动。 他有些微惘地回过头,本以为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已经足够的清晰透彻。 接着“啪”得一声衣袖拍起。 胭脂猛地抬袖,撇清两人关系,后退一步,玲珑身段在黑发飞舞下映衬得美艳又无情。 她站在屋脊上,冷冷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 黄侯眯起眼,好气又好笑道:“燕芝,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 燕芝只是沉默。 黄侯仍然耐心道:“我是絮灵道的安乐侯独子,陛下给了王府一条退路,整个絮灵道以后都是我的。所以齐梁的权力中心,究竟是怎么样的分布和层次,我比你更清楚,而那位国师大人的能量绝不是我们可以抵挡的。” 黄侯微微停顿,沉声说道:“即便是西宁王,北境最大的王爷,手中所握的巨大权力,也随时可以被他卸去,这齐梁十九道的天下虽大,却不可能大过陛下和国师的手掌心。” 胭脂仍然不说话。 黄侯忽然听到一声低笑声音。 他毛骨悚然回过头,看到远方的一角屋檐,有个白色麻袍的少年,赤着双足,坐在屋檐,白色麻袍随风飘摇,纤细脚踝晃荡。 少年的面容清稚又天真,笑眯眯的眸子里却藏着数千年的过载岁月,叫人一阵心寒。 仅仅是看了一眼,黄侯便觉得如坠冰窖,通体大寒。 那个少年坐在屋檐那,笑着开口。 “黄侯,我记得你的名字。” 声音如风铃一样,回荡在漫天大风和大雪里。 煞是好听。 “齐梁年轻的诸侯子嗣里,唯你和萧祁二人,可堪重用,能接父辈遗志一年前入了平妖司历练,在北境磨刀,现在入了九品,还悟了域意,这么一看,放到中原都是一流的年轻才俊,在这些诸侯不成器的子嗣里,的确也只有萧祁,才能与你媲美了。” 黄侯瞳孔里来回掠动着白色飞舞的麻袍影子。 他记得这个少年的面容。 即便此刻那张面容,在大袍里隐约闪现,又覆落了几片雪花,他亦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年轻又沧桑的少年儒士。 胭脂则是低垂眉眼。 齐梁的诸侯里,子嗣鲜有出类拔萃的天才。 西宁王的独子萧祁除外。 另外一个,则是藏拙不露的黄侯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黄侯没有西宁王这样的父亲当后盾,他本身又是个极怕麻烦的人,从来不想趟庙堂这趟浑水,所以行走江湖,也只是挂着一块安乐侯的令牌,当最后的保命牌子。 现在看来,自己父亲的那块牌子,也并无甚用。 白色麻袍少年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了,你的这把刀与胭脂的不一样,不是一把能杀人的刀。” 黄侯不明白国师的意思。 他听到一声清鸣。 坐在屋檐上的源天罡,缓缓向上伸手,大袖从腕口被风捋下,裸露出皙的小臂,少年的五指间隙,对准苍穹缓缓握拢,无数大雪如鹅毛倒卷,将他方圆数丈尽数笼罩。 大雪将黄侯和燕芝也罩起,寸寸风气外溢,唯余中间一片安寂。 风暴中心的少年,手中如积千年白雪,刹那便握着厚厚雪气,他巍巍坐在屋檐,像是一座千年古山,让人心生仰望,却又不敢靠近。 幽幽的声音,还有清冽的刀鸣。 “这把刀,赠予尔” “拿了它,便去杀了你心心念念想杀的那个人吧。” 鹿珈镇的城主府里。 顾胜城的房间,一灯如豆,幽幽浮光。 拖雷和斐常,以及妖族使团里的其他成员,都没有入住房间,而是怀里搂着刀剑,就这么背靠背窝在城主府的道场空地。 怕扰了顾胜城和秋水的清眠,拖雷和斐常又不敢靠得太近。 “秋水大人的身子,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斐常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也不知似是那次之后便如此这般此事说不得,说不得。” 拖雷同样声音放轻,眯眼应声:“宫主放着西域的八尺山都不管了,带着重病的秋水大人远行至此,来这鹿珈镇忍气吞声,谁知道是为了什么?” 秋水生了一场重病。 修行者是很少生病的。 更不用说秋水这样,距离大修行者也只差一步之隔的人物,怎会离谱地生了重病,卧榻不起,连这趟使团之行,都需要人精心照顾。 斐常沉默,望向那个屋子。 屋子里烛火明灭。 顾胜城为秋水换了一条热毛巾,拧干水汽,俯下身子,为她擦去面颊渗出的虚汗。 按理说,生了重病,便该是在棋宫上休息的,可顾胜城实在放心不下,便带她来此。 如今西域还在动荡,谁也不知风白和大君的遗派,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会做些什么疯狂的事情。 他心神不宁。 不知是何原因。 柔弱的女子声音飘入耳中。 “兰陵城的使团,还要多久能到?” 秋水面色发白,眉心的血痂虽是凝固,最中央却像飘着一块琥珀,仍然不断溢血。 顾胜城轻柔笑道:“快了。” 他低垂眉眼,想了想措辞,温和道:“我再陪你聊些会,然后你再睡上片刻,再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好。” 秋水闭上眼,笑着问道:“上回你说到哪了呀” “说到” “说到来棋宫之前,在洛阳城里我击败了十八位大棋师。” 顾胜城轻轻说道:“这些老人,是春秋前的棋师,他们虽然败在了我的手里,但其实是值得敬佩的人物。”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骨。” “他们老了,而我还年轻,所以他们输了。” 顾胜城轻轻说来,秋水认真听着。 他在路上的时候,便与秋水说些以前的琐事。 秋水是八尺山的杀手,幼时便在西域大雪里生死历练,后来即便入了中原,也是忙着杀人。 他与秋水不同。 当他拿着旁观者的口吻,向秋水说着自己过往的人生,便觉得原来这世上的路,自己行过之后并不艰难困苦,可若是有一天再回头去看,只觉岁月太快,又太无情,即便是当年的痛苦,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在大雪天被人欺辱的痛苦。 在南宫般若面前咬断一根手指的痛苦。 在八尺山被妖族凌虐的痛苦。 历历在目,却没了恨意。 只有疲倦。 秋水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停住了声音。 她最近不知怎地,莫名倦了起来,乏了起来,有些时候,一天要睡够十个时辰,余下的时间,也无甚力气,甚至连动一动手指头,都觉乏力懒惰。 她听到顾胜城拿着略微惋惜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兰陵城的使团里,会不会是他来谈判。” 秋水知道顾胜城口中的“他”,指的是齐梁的小殿下易潇。 在顾胜城的心结里,始终有这么一个人。 秋水也知道,在风庭城的那场酒会,是改变自己夫君人生的盛会,两个人便如光与暗,此后各行殊途,偏生纠缠。 如今终于重新回到了平等对视的层次当中。 一个人生出心病,便唯有心药能医。 顾胜城拿着温柔的语气说道:“我现在不想杀人,若是他来了,当年的事情,他若是愿意,一笔勾销便是了,我倒是想和易潇坐下来,心平气和,重新下一局棋,不计胜负的那种。” 秋水怔怔看着床榻上的夫君,看到他起身重新将毛巾浸泡在盆里,攥拢热气,重新拎出,拧干之后,细细替自己擦去重新焐出的沸汗。 男人拿着轻柔声音说。 “是不是觉得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秋水笑着摇了摇头。 顾胜城笑道:“打啊杀啊,确实有些累了。拖雷和斐常路上的时候,好几次想要问我,为什么要来鹿珈镇” 秋水眨了眨眼。 她也想知道。 西域的大局还未定下,这个男人便急匆匆来到鹿珈镇谈判,为了什么? 顾胜城狡黠笑了笑。 “不告诉你。” 第九十章 鸳鸯羡 风雪交加。 兰陵城的灯火摇曳,红烛白笼,在大雪里飘掠了一整夜,等到雪势稍微小些,终于迎来春秋二十一年的第一缕曙光。 二殿下的大婚,在一年之前,就已经放出了消息,昭告天下。 这一夜许多人无眠。 萧望卧榻在床,许多人担心着陛下的身体。 接下来,就是萧布衣的大婚了。 小殿下和魏灵衫,在兰陵城的年关盛会期间,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譬如为萧布衣的婚庆挑选贺词。 陪着某人去找了一套合身的大红衣服。 这套衣服自然是为新郎官找的。 如今萧望的身体,病得不算严重,可最好是静养床榻,容不得劳神,于是国事便都交与齐恕和萧布衣打理。 天亮之后。 身为这场大婚之宴的主角,萧布衣推开房门的时候,眉眼掺杂有些乏意,他略微欠奉精神,伸了个懒腰,眯起眸子,望着照破兰陵城满地雪色的曙光,此刻缓缓初升,已觉有些刺眼。 身旁的侍女为他送上早些准备好了的崭新婚衣。 那套躺在玉瓷盘中裁剪整齐的红色婚装,看得萧布衣皱起眉头。 这是兰陵城的风饰,衣襟开出了十八个褶皱,虽未试穿,却也能看出,若是真的穿上,恐怕会多出阴柔的气息。 萧布衣不喜欢这套衣服。 这场大婚之宴,操办的是齐梁天阙的仙楼中人,办事态度谨慎,一共准备了许多套婚衣。 只可惜一共十六套婚衣,自己一套也不喜欢。 那些套婚服,都太过讲究皇族气派,设计得极尽奢华,珠光宝气,萧布衣是一个朴素至简的人,在北原行走率领唐门的那段时间,便是一身简单无比的粗布麻衣直接覆在身上。 二殿下素来便不喜那些艳丽衣饰。 如今还未到大婚的时候,不过来宾都陆续入了兰陵城,齐梁道境的主人,有些不能亲自来贺,便也奉上了大礼。 萧布衣摆了摆手,示意这些侍女都退下,语气温和地同身旁天阙仙楼的执事说清,无须再操劳自己婚服的事情。 他这几日替萧望理清了兰陵城的琐事,好让萧望在自己大婚的时候不用操心,虽是每日忙于批阅奏折,却也分出了一份心力,去看看兰陵城里的那些人在忙活什么。 他自然知道,唐小蛮在为自己挑选合适的婚服。 所以即便仙楼选上的婚服合了自己口味,他也会诚恳地婉拒。 萧布衣无比了解唐小蛮。 他知道全天下的目光,都放在了齐梁的这场大婚之宴上,而风光瞩目的这个新娘,盼着这一天,已经盼了太久。 早些时候陪她周游中原,便依偎在一起,细细勾勒着,到了大婚时候,该是什么样的。 萧布衣眯起眼,伸出双臂,感应着微风伴随曙光,从自己两臂之间吹过,带动衣冠。 并无冷意。 与此同时,兰陵城的俗世小巷里,莲衣男子和紫衣姑娘,坐在巷尾的高脚木凳上,各自双手按压凳子空出的一头,等着裁缝店里的那人。 小巷里人流攒动,那家兰陵城俗家饱受好评的裁缝店外,棉絮帘子被人轻轻拉开,接着便是半边新郎官的婚服露出。 朴素的衣襟开角,并没有太多的花饰。 是唐装。 这家裁缝店,是唐门的老人所开。 拎着新郎官婚服的女子蹦蹦跳跳闪了出来,小鹿一样,双手将新郎官婚服搂紧,转了几圈,拿眼神询问易潇和魏灵衫。 好看吗? 两人对视一眼。 好看的。 确实是好看的。 店里的老人掀起厚帘,走了出来,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可消磨的痕迹,但她笑了起来,那些褶皱便开起了花。 虽是寒冬。 却有春风至。 小殿下闭上眼,平静想。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如萧布衣和唐小蛮一样? 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 生死别离,终成正果。 自己呢? 易潇有些恍惚,缓缓睁开眼,看到满面春风的唐小蛮,拎着唐装婚服原地轻柔旋转。 他扭头去看身旁的魏灵衫。 魏灵衫轻轻哼着腔调。 那一日李长歌大婚,她也哼着这首曲。 是一首淇江南北,两座江湖里,都广为流传的古曲。 名为鸳鸯羡。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鸳鸯羡,鸳鸯羡?” “不须长结风波愿。” “雌去雄飞万里天,不愿两眼泪潸然。” “若锁金笼何辞死,奈何嫁衣难成全。” 女子轻轻问道:“夫君” 歌声停了停。 “在的。” 女子笑道:“方才你唱的,是什么歌?” “是幼时听的歌,名字叫。” 又顿了顿,方道:“鸳鸯羡。” 如此便是短暂的沉默,接着便是女子由衷开心地说:“从未听过,今日方知夫君唱歌,确是好听的。” 男人轻轻笑了笑,不再说话,而是替她盖上棉被。 “只是为何,我的心底却好生难过。” 女子声音虚弱,努力挤出笑容,轻轻道:“我的这场病,实在是太恼人了,现在一定很是难看吧?” 昏暗烛火下,顾胜城摇了摇头。 他低垂眉眼,认真说道:“是很好看的。” 女子兀自苦恼道:“有些后悔了,以前从未生过病的,不知生病的时候,竟会胡思乱想,心神不安。” 顾胜城笑着俯下身子,听她说道:“秋水这个名字,是不是不好听?” 摇头。 “是很好听的。” “这个发钗,是不是不好看?” 接着摇头。 “是很好看的。” 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一直哄到女子有了些许倦意,眉眼再也睁不动,沉沉睡去。 男子才缓缓起身。 他起身的一刹那,这屋内的两盏灯火刹那熄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顾胜城手指在袖内轻轻掐诀,将屋门设了一处禁制,将所有声音全都隔去。 然后披上玄黑重袍。 推门而出。 屋外的拖雷和斐常,早已经站起身子,面色严肃,躬身等候。 顾胜城面色平静到了极点,黑袍飘忽落定,他望着倏忽大开的城主府府邸。 还有去而复返的西宁王。 他漠然与神情复杂的西宁王对视,然后看清了其身后密密麻麻燃起的火光,与天边的曙光一同照破鹿珈镇的雪夜。 最后,极尽厌恶地吐出两个字。 “愚蠢。” 黄侯在鹿珈镇外的官道上狂奔。 他的双足缭绕狂风,高高举着那块萧字的令牌,一路飞掠,足底炸迸一连串的石块,平妖司和北姑苏道的巡抚司通通不敢拦路。 黄侯脑海里一团乱麻。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因为他什么也做不到。 而从鹿珈镇离开,是他唯一可以做的。 除了把自己刚刚得知的消息,传给那只即将抵达鹿珈镇的使团。 传给带领使团的那个人。 黄侯知道,这只从兰陵城出发的使团,领头的必然是齐梁大殿下,亦或是那位小殿下,这样的消息,必须要赶在最快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这二位的耳中。 他的面色憋得涨红。 域意在体内来回流转,轰然沸腾,他瞥了一眼远望无垠的枯草雪原,想到接下来若是出了鹿珈镇的边境,会有一大段难行的路,周遭唯有一处高坡,可登山远望。 然后他向着那处坡山奔去。 脑海里一片空白。 登上山顶的时候,因为奔得太急,太快,他的靴底已经破开,外放护体的元气无法形成足够的屏障,导致脚底全是血泡,有些已经压破,在嶙峋的山石上留下斑斑血迹。 黄侯的脸上早已没了丝毫血色,他只顾蹲下身子,剧烈喘息的胸膛像是被火焰燎烧,一片炽热,连带着呼吸声都变得无比沙哑。 终于可以稍微松下一口气。 他抬起头,踮脚在最高点,艰难远眺。 雪风过境,一片荒芜。 零零散散的黑点,从雪夜之中行来。 是那只使团? 黄侯眯起眼,看清了使团最前方的大旗,兰陵城的北境诸侯子嗣,那些年轻权贵,在辇上东倒西歪,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是那只使团。 曙光已至,一线金潮,推进在北姑苏道外的浩袤雪地上。 黄侯站在山顶,深吸一口气,纵声长啸。 百草动摇折身。 兰陵城使团,最前头的一辆辇车,有人掀帘而出,望向自己这里。 于是他与辇车上的那位年轻人目光对视。 他认识他。 那人叫萧祁,是北境西宁王的独子。 西宁王尚在鹿珈镇。 黄侯俯视扫视了一圈。 他的面色有些微惘。 这只使团,领头的人,既不是大殿下萧重鼎,也不是小殿下易潇。 难道就只是萧祁? 怎么可能只是萧祁? 再度扫视。 他的面色变得苍白无比。 他没有看到小殿下,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小殿下的辇车。 但他看到了使团特意为大殿下留出的位子。 立着烽燧侯旗帜的辇车,空空如也。 大殿下不在使团当中。 第九十一章 射破黎明与和平的那一箭 “胭脂是一把刀,黄侯也是一把刀。” “胭脂是一把杀人的刀,因为她曾经的经历比任何人都痛苦,所以她现在的杀念比任何人都强大。强大到只需要赠给她一柄足够锋利的刀,她便可以拿着那柄刀,杀死自己本没有能力杀死的那个人。” “黄侯不一样,他是一把救人的刀。” “这世上很多人握着刀,是想让自己活下去。” “还有些少数的人,他们知道自己握住了刀,便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于是贪心地想让别人也活下去。黄侯就是这种人。” “有些人,再锋利的刀,也杀不死有些人,再锋利的刀,也救不活。” “瞎子,记住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若是结局已经注定,刀再锋利,都没有用。” 黄侯拦住了兰陵城即将抵达的那只使团。 可他没有拦住大殿下。 因为大殿下根本就不在那只使团当中。 安乐小侯爷从山上一路下来,向着使团奔去。 大旗在北风中鼓荡,车辇上的纨绔子弟,有些还处于没有明白的惘然状态当中,忽地看到有道人影,从远方奔来,带动烟尘,速度快得离谱,接着嗤然停在了使团当前。 他们都是兰陵城的年轻权贵。 所以他们当然认识黄侯。 齐梁的年轻诸侯子嗣当中,只道安乐王是一个骄奢好淫的王爷,所谓“虎父无犬子”,理所应当的认为,黄侯也好不到哪去。 当他们看到那道速度惊人的疾影停下,元气沸腾出窍,赫然是一尊九品境界的大高手之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那道人影急停之后,烟尘弥漫,元气轰然一声,最终气势骇人的收回,露出黄侯的面容,目光焦急扫过一圈,声音急促问道:“大殿下呢?” 这些纨绔有些愕然。 大殿下? 大殿下早先在兰陵城出发的时候,便脱了队伍,孤身去了大榕寺。 应是换了一条更近的道,独自去鹿珈镇了? 没有人回答。 一片突兀的寂静。 “来不及解释了” “你们就此打住,别他妈再前进了。” 说完这句话,黄侯咬牙切齿望了一眼鹿珈镇的方向,从辇车旁的侍从腰侧抽出一把刀,重新奔了回去。 烟尘四溢。 城主府隐隐有些支撑不住的趋势,墙上无声地迸发出蛛网,悄然蔓延,速度逐渐加快。 西宁王端坐在马背上,沉默而无声。 他的背后,一层又一层的弩手涌出,手中的臂弩已经搭箭上弦,箭镞尖头淬了火,腾腾火焰沸腾燃烧。 肃静又无声。 西宁王没有踏入府邸内。 鹿珈镇城主府府邸门口大开。 顾胜城面无表情,一人缓步上前,拦在了妖族所有人马的最前方,他背负双手,嘲讽说道:“黎明的曙光已经来了,你我等了这么久,就要等到兰陵城的使团了,非生事端,何苦为哉。” 西宁王低垂眼帘。 他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兰陵城的使团,是陛下的意志,是黎明的曙光,也是你想要的和平。” “但国师大人认为,妖族和人族,是不能和平的。” “所以就有了这些射破黎明的箭弩。” 西宁王缓缓抬臂。 弩箭再度绷紧。 接着他攥拢五指,破风声音猛烈袭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火弩射破黎明,比曙光降临的速度还要更快,轰然一声射塌城主府的府邸,接着以更快的速度射向此刻的西域使团。 顾胜城做了一个不必惊慌的手势。 他姿态未动,只是足尖轻微不可见的发力,面前的巨大空地,便在瞬息之间轰然掀起一块,直接横亘在西域使团与数百淬火箭镞当中,噗嗤地泥石迸裂声音之中,那块巨大被顾胜城足尖掀起土地,被无形巨力撬动,接着向前推进而去,抵着破风声音倒砸回去。 西宁王身前,有四道黑袍身影迎风而上,他们都是西宁王身边的“死侍”,修为臻至九品,此刻大袖飘摇,各自挥出双手,奋力合击,一同拍向那块被顾胜城以“巧力”揭起的巨大土地,居然接住一刹 紧接着顾胜城面无表情跺脚。 四位九品高手面色骤然煞白,喷出一大口鲜血,被那块土石蕴含的大金刚巨力砸得倒飞而出。 身后被人抬起的重弩炮台,此刻终于蓄势完成,在那道箭光蓄满之后,突得一声弹射而出,化为漫天唯一的火光。 重重轰击在那块土石之上。 本该是土石崩裂的情景,只是却并未如众人所想,那个玄黑重袍加身的男人,在城主府内微微抬袖,虚空攥拢五指。 那截原本速度快如闪电的重弩弩箭之光,便倏忽凝至冰点,被顾胜城隔空攥住,寸寸捏成废铁。 这是何等神通? 西宁王瞳孔缩起。 那块巨大土石已经砸到自己面前,躲之不及,砸中必死。 千钧一发之际。 那块土石像是一头狮子,已经奔出,只是脖上系着铁链,如今铁链主人抬袖拉扯,虚空之中的无形铁链迅速收回,便将这头待人欲弑的凶猛野兽拉扯而回,重重砸回城主府被揭起的那块空缺之上。 自此便是一片死寂。 顾胜城风轻云淡站在府内,环顾四周,城主府的府邸门口已被射塌,一片狼藉,烟尘弥漫,烟尘幕后的八百弓弩手,却是哑然无声。 “你和淮阳侯不一样。” 拍了拍袖子的男人,轻声说道:“你才是那根射破黎明的箭镞,我若是杀了你,那么兰陵城的使团来了,带来的便不是和平,而是愤怒的宣战。” 西宁王面色苍白。 他还没有从刚刚的惊魂一幕当中缓过神来。 顾胜城低垂眉眼,平静说道:“既然是齐梁的国师不愿意和平,那么他本人为何不来?” 他抬起头。 北姑苏道的天光降临,大雪依旧,雪光映射曙光,一片灼目。 而灼目的天光之中,有一抹刀光闪逝而过。 这是一道要杀人的刀光。 因为要杀人,所以这一刀,便在黎明与永夜交接之时,决然递出。 刀光是天光一般的灼目,而刀的主人,则像是永夜的余烬一样漆黑。 黑白交接,完美谢幕。 胭脂在黎明未至之时从屋檐上掠起,然后悄无声息地穿过城主府的烟尘,融入黑暗。 顾胜城不太清楚,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接近到自己的? 她的身上,似乎带着极为隐蔽的术法,像是儒道,又像是其他的诡异术法,将她的气息全都隐去。 顾胜城看到了胭脂眸子里的恨意。 这个女人是有多恨自己? 那柄刀光被这个女人藏在袖内,丝毫不露,她距离自己已经极尽,却仍然动用了所有的力气奔跑,像是一道流光,砸入怀中。 直到此时,方才递出这一刀。 顾胜城瞳孔缩起。 这是一柄什么样的刀? 风雪乍起,映照得刀身殷红如血,像是女子出嫁时候含咬在唇间的大红 大红胭脂。 是极阴柔的恨了。 恨意连绵而不休止。 拖雷和斐常来不及反应,他们也未曾看清那个女子是如何接近顾胜城身前的。 他们只看到那抹刀光撞入顾胜城的怀中。 这世上有能够撕破大金刚体魄的刀吗? 有。 但是很少。 譬如大夏龙雀。 再譬如,这抹胭脂刀。 场间迸发出一声尖锐而刻薄的低吼,没有人看清披着玄黑重袍的顾胜城如何动作,隐约看见他猛然挥臂,那个刺客女子便被轰然拍开,砸向了拖雷和斐常的方向。 拖雷和斐常两个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那女子的身躯砸得飞出,将半边城主府都撞塌倾倒。 天光缓缓落下。 黎明来临,曙光缓缓落下。 城主府外,西宁王所率领的甲士一片沉寂,八百弓弩手无人再动,哪怕每个人的臂弩膛上已空,也没有继续动作的意思。 因为一片阴翳笼罩了这里。 这片阴翳当中,似乎携带着莫大的阻力。 连黎明的曙光,都无法射入城主府内,以至于映出了一副极为古怪妖异的画面。 城主府外,黎明来临,曙光射雪,映照无限光明。 城主府内,烟尘四溢,一片昏暗,仍处于黑夜之中。 顾胜城的身上没有一道血口。 那柄胭脂刀没有划破自己的大金刚体魄。 因为那个女人的刀光,一直藏在袖中,一直未曾递出。 此刻在拖雷和斐常所在的城主府废墟当中,两道刀光伴随血光溅出。 胭脂刀如愿以偿的饮血。 提着“胭脂”的胭脂,神情木然而凝滞。 顾胜城狼狈站在原地,半边大袍贴身,他呼吸急促地望着头顶的阴翳。 那里有一抹骤光。 那是无可抵御的一箭。 春秋十六年,也是这一箭,射杀了淇江化龙的穆家老祖宗。 只是这一箭,箭光已经迸发而出,却被人硬生生停在了弦上,拉成了满圆。 若是射出。 黎明永夜,山河万朵,在这一箭之下,都将被尽数射破! 第九十二章 一箭风过之后 那片巨大的阴翳之下。 有位老人站在永恒的黑夜当中,居高临下,将虚无的弓弦拉得满圆,寸寸紧绷。 花白头发狂舞不止,露出一只浑浊不能视物的眼睛。 白发瞎眼老人的手指指尖,迸发出浑厚如海的气机,一路顺延那根“看不见”的箭矢掠去,直至最前头的箭镞,倏忽引爆不可直视的骤光,直指城主府。 他俯视着顾胜城。 老人身后的黑暗当中,无数恶鬼邪魂,咆哮着要从鬼门之中冲出,却被无形的**仙印桎梏,化为一缕一缕黑烟,湮灭在阴翳外的炽热曙光之中。 **仙印的阵眼当中,有位白衣麻袍的少年轻声说道:“瞎子松弦。” 一箭松开。 万鬼嚎哭。 城主府轰然倒塌,巨大的冲击波以一点为圆心,刹那吞没了顾胜城方圆一里的全部物事。 这一箭轰塌了所有拦在面前的物事。 时间都在这一箭之下凝固,沿途的城主府高楼,瓦台,红墙,白雪,全都被箭力点燃,瞬息燃成最极致的虚无。 除了顾胜城之外,再无一人有时间做出反应。 顾胜城保持着艰难抬头的动作。 他知道这个老人。 上一任棋宫宫主在位之即,中原一共有十一位宗师。 共赴鬼门之后,除了银城,南海,圣岛的三位,便再无人活着出来。 只是没有活着出来,就一定死了吗? 鬼门里又是什么呢? 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 那片笼罩城主府,将黎明都彻底隔绝的阴翳,就是传说之中的“鬼门”了。 果然是无比的黑暗,看不到些许丝缕的光明。 而那一箭,射出鬼门,也射破了即将抵达城主府的光明—— 那一箭的速度比曙光还快。 顾胜城只来得及做一件事情。 他一只手按在了眉心的玄武鳞片之上。 然后那件巨大的玄武黑袍,便在那一箭抵达之前,灌满狂风一般倒卷而上,接着被更加恐怖的力量,从内而外的撕裂。 城主府空地之上炸出一团漆黑。 那团“漆黑”瞬息膨胀,抵在了射破黎明的那一箭上,接着盛大到足以刺瞎所有人眼眸的火光轰然迸发。 鹿珈镇白昼瞬息降临! 如小山震颤一般。 近乎是大成境界的“玄武真身”,毫无预兆的被平地召唤而出,身躯魁梧,高达数十丈,脊背通天,接着便是嘶哑而愤怒的长吼! “它”平视着与自己头颅一般等高的阴翳,看着漠然的花白头发老者,这头巨大的圣兽,一只眼睛满是鲜血,铁甲荆棘的眼皮即便合拢,也无法抵抗那一箭的天大神威。 那一箭从挡住右眼的左掌射入,射穿右眼,贯穿肺腑,一直穿透了这头以“浑厚金刚”著称的圣兽甲胄。 阵阵的血腥气息弥漫。 即便是玄武真身降临,也无法抵抗这一箭的余威。 城主府已经是一片废墟狼藉,遍地都是被箭气轰塌的墙砖,西宁王的人马提前有了准备,有着足够充分的空间可以后退,即便如此,也东倒西歪,有些被飞溅而出的巨石砸中,有些被埋在了断壁残垣当中。 林瞎子站在阴翳当中,面无表情。 他的背后,无数符箓飞舞,源天罡盘坐在鬼门的阵眼之中,不断飞舞的白袍麻衣,竟是渗出了层层的血渍。 国师大人坐在人间与鬼门的交接口,承受着莫大压力。 他的声音却依旧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的疲乏。 “射死了?” 林瞎子摇了摇头。 他虽瞎目,却能感应得到。 那头巨大玄武,平地而出之后,硬抗了这一箭,气机已经开始迅速的衰弱,过不了片刻,便会消弭在这个世间。 可在那头玄武的腹部,似乎还有一样东西。 是一颗滚烫的胎珠,在玄黑重袍倒卷的那一刻,被顾胜城吐了出来。 那是从虎的胎珠。 玄武的鳞甲漆黑如永夜。 在稍微柔软的腹部,顾胜城的站立之处,此刻有温顺柔白的毛发,如曙光一般亮眼,此刻浸染了血红。 那抹箭镞上的骤光,射出了玄武的腹部,最后射穿了白虎大圣真身挡在身前的两只前爪,却被锋锐的利齿死死钳住,不得再入分毫。 虎口之中,是无数呼啸,自成世界的狂风,将凛冽的箭气刮分开来,刮得白虎口腔壁内一片腥红,潺潺鲜血顺延口齿倾泻流出。 虎身蜷伏,围着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男人。 白虎的眉须染成殷红,眉眼里尽是疲倦意味。 倦虎低低哀鸣一声,低下头颅,将那“虚无之箭”咔嚓咬碎—— 箭上骤光自此熄灭。 伴随其一同碎掉的,还有这头老虎满口锋锐的牙齿。 胎珠上迸出不可复原的裂纹。 玄武黑袍则是完全毁去。 两件西域的重宝,便在林瞎子的一箭之下,几乎被摧毁殆尽。 可顾胜城还活着。 林瞎子声音苍老,语气平静:“差一点,他还活着。” 有些可惜了。 他只有一箭。 一箭没有射死顾胜城,便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源天罡沉默片刻。 他从阵眼上缓缓站起,那袭原本站在阴翳上的老者身影,随他站起的动作,刹那便摇晃起来,如镜花水月,整个身子都变得虚幻而缥缈,最后朦胧如水雾,袅袅散去。 这一整片笼罩在城主府上空的阴翳,开始剧烈波动起来。 那头愤怒的玄武,高高举起了自己右爪,向着那团阴翳奋然拍去。 呼啸的破空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只是抡了个空—— 那只巨大右爪砸在大地之上,再度迸溅出无数石块,玄武愤怒的嘶吼声音响彻鹿珈镇。 它的右眼瞎了,这一次被黑袍召出,只是为了抗箭,那一箭的威势根本无从抵抗,射碎了自己的真身,便要耗去西域极大的资源重新孕育一次。 这些都不是最令它愤怒的。 最令它愤怒的,是神魂的底处,从远古的第一代祖先开始,便感应到了对于那片“阴翳”的憎恶。 那一掌挥下,那片阴翳恰到好处的烟消云散。 花白头发的人类瞎子。 还有白衣麻袍的少年,都伴随着那一爪的挥下,像是被自己的利爪撕碎成了虚无。 可这些都只是假象罢了。 那是妖族记载的“永恒存在之地”。 巨大的玄武,缓缓扭动头颅,极致漆黑的瞳孔,漠然扫视了一圈,在自己身下,脆弱如蝼蚁的人类小镇。 然后它低下头颅,望向自己的身下,那个已经竭力的男人。 它能感应到,与自己同出四圣传承之中的那头老虎,被那一箭射中,体魄远远不及自己,此刻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过数个呼吸,便要化作妖族血气溢散天地间。 自己也撑不住太久。 于是它高声而吼,吼声震散鹿珈苍穹的积云。 它是在询问,自己身下的主人,究竟要做出怎么样的抉择? 这一箭,险些将他射死。 当那座魁梧大山的玄武降临鹿珈之时,便意味着灾难便已经降临,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恐怖绝伦的巨兽。 那是妖族的大圣玄武! 看到这一幕的,不仅仅只有鹿珈镇内的普通居民。 还有鹿珈镇外相邻的巡守人员,恐慌以极快的速度蔓延。 于是“玄武降临”的消息,便通过平妖司的城主府两大势力,迅速开始扩散。 前来鹿珈镇谈判的,是棋宫的宫主,也是玄武的宿主。 如今玄武真身降临鹿珈镇,便意味着这位棋宫宫主与鹿珈的西宁王,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 很少有人看清林瞎子的那一箭骤光。 那是逼出玄武真身的一箭。 那一箭的速度太快,与黎明的曙光一同降临。 于是在他们的眼中,便正如黑夜与黎明交替,曙光来临的那一刹,妖族的玄武,降临了! 鹿珈镇外,人流沸腾拥挤,城主府的巡抚司和平妖司部署,此刻组织着居民撤离。 有一人牵马而行,逆着人流,艰难前进了几步,之后微微让出了些许空间,将自己的赤血宝马栓在鹿珈镇的驿站木桩旁。 他同样看到了那只玄武的降临。 他也看到了那抹自己很是熟悉的骤光。 萧重鼎神情凝重,待到鹿珈镇的居民散得差不多了,他掠上屋脊,稍微高了一些,与那头巨兽偏转的头颅,隔着一段极远的距离对视。 他看到了玄武被射瞎了的眼睛。 在萧重鼎未及冠成年之时,他便与兰陵城里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日日相处,修习弓箭之道。 所以他当然知道。 那是一箭所至。 而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射出这么一箭。 那个瞎目老人,死在了鬼门当中。 接着萧重鼎听到了极为憋屈的巨兽咆哮声音,像是不解,像是愤怒,却又得不到宣泄。 那头巨大的玄武仰颈而吼,吼声波散开来,沿途掀翻无数的楼屋,将鹿珈镇的剑炉炉火吹起,轰然如龙卷。 萧重鼎艰难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去抵御这阵狂风。 风过之后。 再无玄武。 第九十三章 春秋十一年的杀人刀 天地骤静。 那头玄武的巨大身躯,已经消失不在,原本熊盘虎踞于城主府的废墟之上,如今只留得星星点点的黑袍灰烬,飘忽落去。 躺在白虎温软怀中的顾胜城,浑身上下,没了再多力气,他只是木然望着天空。 一只手举在空中,还保持着“退去”的挥手手势。 若不是这个手势,玄武已经大开杀戒,鹿珈镇的这些平民百姓,还有不过是一介蝼蚁的脆弱兵甲,怎可能捱到此刻,只消在数个呼吸之间,鹿珈镇便会变成一处死镇。 顾胜城缓缓放下手,白虎温柔的身子同样开始飘散溢开,丝丝缕缕的血气不再稳固,消散天地之间。 这是西域最重大的禁术。 召唤真身。 也唯有远古大妖钦定的传承者,执掌一脉传承利器,才可以动用这种禁术。 如今的魏灵衫,有了完整的大夏龙雀,按理来说,应是也可动用这类禁术。 只是每次动用,消耗无比巨大。 那一袭黑袍,还有胎珠,都不是一次性的宝物,即便有所损坏,只要没有完全的灰飞烟灭,便可以浸泡血池,缓慢休养。 顾胜城将一角玄黑长袍的衣袂,小心贴入腰腹间隙。 他忍住了所有的杀气。 因为他 真的很想要这场和平。 既然黎明已经来了,曙光射到了鹿珈镇,自己没有死,那么自己要等待的,很快便会到来。 和平。 西宁王艰难从废墟之中爬起,他目睹了整个过程,心情无比的复杂。 望向顾胜城的时候,眼中便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神色。 西宁王在北境执掌兵权多年,他与淮阳侯这样的人物不同。 他其实认为,如今西域和烽燧的和平,并非不可达成。 妖族与人族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 可如今西域棋宫的宫主,是出身自人类世界底层的人物,他的骨子里即便没了人类的血液,可终归流动着人性。 而正如自己所见 西宁王认为,顾胜城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还有诚意。 他不清楚国师大人最后射出的那一箭,究竟是什么意味。 可在他看来,这一箭,已经足以杀死世上的绝大多数人。 可到了最后,依旧没有杀死顾胜城,这便说明了如今大夏棋宫的宫主,远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强大。 西宁王只道源天罡的这一箭,是对顾胜城诚意的最后试探。 若是捱过了这一箭,便等同于捱到了黎明。 他不知道,兰陵城的使团,此刻停在了鹿珈镇的荒原之外。 陛下的意志,便停在了鹿珈镇外。 懒洋洋的天光,如一线潮推进。 鹿珈镇的居民,有些愕然地回头,在那声嘶哑力竭的怒吼声音当中,无数房屋被声波掀起,木石飞溅。 那最后的一声,像是高昂的愤怒。 还有憋屈。 戛然而止。 烟消云散。 噼里啪啦的木块土石跌落在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却是将本就龟裂不堪地面砸得一片狼藉。 鹿珈镇的大部分人家必备的铸剑火炉,被巨力掀上高空,灶内炉火旺盛,在空中湮灭复燃,坠落在地,迅速燃成一片火海,彻底将小镇隔绝开来。 火焰蔓延,刚刚坠地的这等火势虽不算大,可铸剑炉火与寻常火焰不同,即便是在大冬三伏天,亦可以迎风燃烧,越烧越沸,逐渐连绵成线,最后依次将外围的房屋都点燃,星星点点,勾勒出模糊的火焰轮廓。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是西域的玄武大妖降临了吗? 怎么又猛地安静下来? 环形的城主府,顾胜城躺在最中间的空地上,四肢之下,蔓延出巨大的蛛网。 他听到了遥远的火焰蔓延声音,还有遥远的人群躁动声音。 他觉得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他想要喊一声拖雷,可话到嘴边,猛地提醒了自己,像是被一桶冷水浇到了头顶,于是他极为艰难地坐起。 然后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一幕。 坍塌的半边城主府,缓缓站起一道摇晃的女子身影。 烟尘被她挥了挥手,驱散开来,逐渐显露出婀娜身姿。 顾胜城眯起眼,看着胭脂从烟尘里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反复再三,最终站稳了脚。 她的袖内,有一柄刀。 刀尖还滴答滴答滴落着血。 顾胜城声音沙哑喊了一声拖雷,又无比艰涩唤了一声斐常,俱是没有回应。 他的面色难看起来。 那个女子的声音同样带着疲倦,“我没有杀他们。” 胭脂比顾胜城好不了多少,她的修为只有九品,在那一箭的风波之下,被巨大的冲击撼中,险些便站不起来,如今站起身子,努力维系着平衡。 她没有急着前进,而是轻轻说道:“我没有多余的力气杀他们这两个人说是西域的大棋公,其实杀了也无甚意义。” 胭脂的眼里带着平静。 她的身体其实已经到了重负不堪的临界点,可精神却无比抖擞。 她直直盯着顾胜城的方向。 “我只要杀一个人” “所以你说啊,我怎能在其他人身上,浪费多余的力气?” 胭脂袖内,那柄刀缓缓滑出半截,雪白的刀身,映照着天光,还有残余的温热,斑驳的鲜红。 雪白如女子脖颈。 殷红似出嫁嘴唇。 的确是极尽阴柔的“胭脂刀”了。 顾胜城的嘴唇有些苍白,他试着站起身子,却发现居然无比艰难,即便费尽了全部的劲力,也只不过抬了一下手臂,让自己的位置稍微向后挪动了一些。 顾胜城很清楚这柄刀有多锋利。 若是这柄阴柔至极的刀,吻在了自己的眉心,或是没有大金刚体魄覆盖的地方 那么便真的可以杀死自己。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林瞎子的一箭没有杀死自己,这个九品女人此刻手上的刀却可以。 所以他竭尽全力地想站起来。 对方只不过是一个脆弱的九品,还只是一个女人,此刻即便还有余力,若是自己能够动用哪怕一根手指的力量,都可以杀了她! 但是无果。 胭脂开始缓慢地前进,她的脚步像是灌了铅,无比地缓慢,沉重,拖在地上,那柄刀滑落出袖,被她双手攥拢刀柄,就这么拖行在地,擦出沉重厄长的火花。 在场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拦这一切的发生。 拖着阴柔刀光的女人,不断地向着顾胜城的方向走去。 在这样一个疲乏又困顿的环境当中,唯一能站起来的人,就像是笑到最后的死神 她手上还握持着足够锋利的刀。 她本身就是一柄足够锋利的刀。 然后她停在了顾胜城身前,深深望向顾胜城。 顾胜城放弃了一切抵抗的念头。 天光太盛,无比炽热,他抬起头,看不到那个女子,此刻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是刀锋即将饮血的欣喜? 还是仇恨将要得报的快意? 顾胜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每每自己与她的目光碰撞,看到的,都是无比的恨意。 这是一种刻骨的仇恨。 他问道:“为什么?” 胭脂此刻的神情,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快意。 她的胸膛来回起伏,努力恢复着力气。 她没有俯视,而此刻站在顾胜城的身前,刀光没有抬起,继续撩动火光,是因为她需要休息。 她没了更多的力气。 大概需要十个呼吸。 十个呼吸很短暂。 这十个呼吸内,她没有回答顾胜城的话。 顾胜城问的是为什么。 春秋十一年的时候,她也像如今瘫倒在地上的顾胜城这般,无能为力,看着惨象发生在自己的面前,拿着沙哑而无力的声音问了这句话。 为什么? 而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十个呼吸之后。 顾胜城的瞳孔深深缩了起来。 他的呼吸猛烈而又急促,动作挣扎得更加频繁,他想要站起来,想要杀了身旁的女人。 他无法做到。 所以胭脂就这么拖着刀,带着沉重的刀光,从他的身前走过。 走向了顾胜城的身后。 那半座,被禁制保护着的府邸。 即便是林瞎子的一箭,也不曾射塌那半边城主府。 即便是玄武真身的显露,也下意识保护着那半边城主府。 那里安睡着一个女人。 秋水。 春秋十一年。 只有十一岁的胭脂,在家中无人的时候,天真无邪地打开了屋门,热情招待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自己的母亲回了家。 然后便是父亲。 最后一个也没有留下。 当那个年轻女子离开的时候,宅门未关。 那一日便是著名的鹿珈妖灾。 当平妖司的玄司仙师大人,也就是胭脂后来的师父赶到之时,他看到了不忍卒睹的一幕。 全家上下,没有一个活口。 只有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除外。 胭脂浑身浸泡在木桶里,搂抱双臂,长发溢出,木桶里的水浸得很深,足以让她溺死自杀。 浴桶旁,有两具被虐杀的妖兽尸体,虽是化了人形,不着分缕,死相极为凄惨。 胭脂师父极为心疼地抱起这个女孩,看着她饱受妖族的凌辱与摧残的雪白身子,浑身伤痕,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斑斑。 那个女孩带着哭腔颤声问。 为什么? 可是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第九十四章 刀落在逆鳞上 烟尘之中,西宁王骇然地看着那个女子,拖着那柄阴柔刀光,缓缓行过顾胜城,向着那半壁完好的城主府行去。 他慌忙扭过头去,想看到身后的鹿珈镇,是否有那面熟悉的大旗,能够有人及时赶到。 回头看到的是一片火海。 鹿珈镇的数十座剑炉被掀翻,掠出的炉火腾腾迸发,紧接着火势蔓延了小镇,此刻镇外满是拥挤,人潮嗡嗡的声音掺杂着火焰跳动和破空声音。 刺耳又嘈杂。 西宁王口干舌燥的环顾,时间在他眼中,都变得缓慢起来—— 有人吗 来人啊 随便是谁都可以 西宁王想要拦住力气竭尽的胭脂,可他做不到。 只要来一个稍有修为的人,就可以拦住那一刀。 他无力地转动目光,最后望向城主府,看到那个女子逐渐加快的脚步,拖着愈发沉重的刀光,虎虎生风,最后势不可挡。 然后西宁王心中,生出了巨大的绝望。 没有人来。 一个人也没有 曙光已至,火海当中,西宁王无法想象,若是那个女子手中的“胭脂刀”,真的饮了城主府里顾胜城妻子的鲜血,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后果。 顾胜城是一个疯子。 他可以再三忍让,但他也有逆鳞。 在刚刚带着使团来到鹿珈镇驻扎的时候,他随行的这些雪车,车上所带的金银珠宝,是赠给齐梁二殿下“大婚之宴”的贺礼。 他把这份贺礼,搬出了雪车,送到了鹿珈镇的巡抚司,再等使团来临,便可转交给齐梁二殿下萧布衣,以表庆贺。 顾胜城还留了一句话。 “萧布衣和唐小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顾某赠薄礼一份,一个月后,顾某同样大婚,若是兰陵城愿意见证,顾某便让八尺山为兰陵城,空出席位!” 这一句话说得很是诚恳。 若是不出意外,当兰陵城的使团来到鹿珈镇,完成了和平的谈判,收下了顾胜城的贺礼,那么便会带着这句贺词,回到二殿下的大婚婚宴当中。 只是眼前出了天大的意外。 西宁王看到胭脂抬起了刀,对着城主府缓缓扬起刀锋。 他本以为,天外而来的那一箭,射不死顾胜城,亦是在源天罡的计算之下。 他本以为,鹿珈镇的黎明到来之后,源天罡会认同西域的诚意,然后给出最后的和平与让步。 他没有想到,这一箭之后,还有一刀。 致命的一刀。 而这一刀,并不是为了杀死顾胜城。 而是要砍在他的逆鳞上,要逼他疯,逼他不再隐忍。 逼他杀人。 胭脂抬刀。 对准那半壁完好无缺的城主府,错刀锋,压刀柄。 锵然一声。 然后劈下。 这一刀藏在袖中,无比阴柔。 这一刀拖在地上,千钧沉重。 这一刀若为复仇,劈开之时,便摧枯拉朽! 半边城主府,被顾胜城以妖法施加了禁制,在林瞎子的天外一箭余波之下安然无恙,可见其坚韧与牢固。 这一刀下,城主府最中心之处,以此为线,轰然错开一道巨大刀浪,禁制砰然碎裂,震天撼地的狂响声音之中,城主府两侧土石飞溅,在那道刀光之下寸寸碎裂。 摧枯拉朽的金石破碎声音,这柄刀似乎非是人间俗物,级别可与霸王藏在三门当中的剑器媲美,只此一刀,倾注了胭脂的满腔愤怒,将顾胜城的禁制都彻底破开—— 刀光轰然,斩过那个沉睡女子! 此刀之后,仇恨了却。 胭脂的刀力落在秋水身上,忽地感应到一股巨大力量,似乎是一道人影,横生而出,轰地砸在自己身上,抱着自己,猛地砸在地上,然后飞了出去。 她本就油尽灯枯,蓄力至此,只为一刀,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那一刀上,有人近身,根本就无从顾及。 那柄“胭脂”抛飞出去,在空中飞舞旋转,最后落入大地,直直切入地面,如插入豆腐,端的是无比锋锐,最后只留刀柄卡在地外。 不过这些都没什么了。 这一刀即便未曾递全,刀气却是实实在在倾注到了秋水身上。 那个女子受这一刀时,闭着眼还在安睡。 哪怕受了半刀,此后也不可能再睁开眼了。 将胭脂扑飞的,是从大荒之外赶回的黄侯,他喘着粗气,发丝都被火焰焚得弯曲。 黄侯腰间别着一把粗刀,抱着胭脂狠狠砸在地上,没有回头,脚尖用力极大,瞬息之间将大地踩出一道裂纹,甚至连一息停留也无,拼命向外掠去。 只是下一秒,无形的巨力突兀降临在黄侯面前。 他的瞳孔缩起。 背后有一股根本无从抵抗的吸力。 漫天狂风起。 顾胜城呜咽又悲哀又愤怒的嚎声响彻鹿珈镇。 “啊啊啊——” 他在最后时刻,恢复了些许力气。 可是已晚了。 那颗本就龟裂的胎珠,此时被他一把攥碎,白虎大圣的遗泽,汹涌澎湃从胎珠内迸发而出,无穷无尽的大风,在此刻尽数涌入鹿珈镇。 黄侯的脊柱刹那被大风拍中击碎,他整个人踉跄一步,狂风灌满口腔,如刀片一般在他全身凌迟刮过,带出无数血丝。 这般的肆虐只持续了一个呼吸。 黄侯穴窍内的九品元气,被大风硬生生吸出,像是脆弱不堪的幽幽烛火,一吹即灭。 一息风停。 满身鲜血的男人口中嗬嗬,拼命想要说什么,终究不出声音,只能抱着胭脂,缓缓跪倒在地。 他见识到了西域主人真正的修为,竟是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是了。 若是捏碎这颗胎珠一战,这世上的九品,有谁能打得过顾胜城? 黄侯抗了一息。 他抗不过一息的。 若不是此刻脖颈上拴着的那枚佛牌,他便是连一个呼吸都抗不过,便被那阵狂风吹散全身元气,炸碎所有窍穴。 那枚佛牌,此刻布满裂纹。 黄侯的眼角盯着一个方向,不断地摇头,不断地摇头。 若论战力,黄侯比不上接下来即将来到城主府的那个人。 若论速度,黄侯比他快上许多。 那个方向,从火海之中,走来了一个男人。 萧重鼎牵着赤兔,沉默不语,兵家杀气缭绕周身,不断排开溅入三尺之内的剑炉火焰。 他先走到西宁王身边,将西宁王举起,放到马背上,接着牵马而行,走到黄侯身边,将安乐小侯爷和胭脂温柔托起,堆上马背。 城主府早已经是一片废墟,腾腾火焰从鹿珈镇外烧起,此刻顺延烧来,映天赤红,温度炙热。 城主府中心的顾胜城,长发披散,无比狼狈。 在林瞎子的那一箭下,他的玄黑重袍被射得粉碎,露出贴身的软甲,软甲也被箭气震裂,胸甲裂开一张蛛网,他半跪在地上,缓缓抬头,手中满是鲜血。 胎珠碎去之后,肆虐的狂风从他掌心钻入,便造就了掌心那副鲜血淋漓的凄惨景象。 乌黑的长发被狂风拉扯泼出。 他痴痴低笑了一声,没有去看大殿下的方向。 顾胜城望向坍塌的那半边城主府,他深吸一口气,狂风开天一般,无比粗暴将那坍塌的城主府废墟揭开,如天神下凡,无穷无尽的妖力贯彻落下—— 唯独落在那个女子的身上时候,风力轻柔,如流水,如浮云,潺潺而过。 顾胜城艰难行走。 他来到秋水身前。 那个女子于黑夜之中长眠,没有等到黎明。 顾胜城双手捧起秋水的脸庞,看着那张憔悴又苍白的面容,唇角还微微带着笑意。 顾胜城鼻子猛地一酸,他扬起脖颈,短促地痛嚎一声,紧闭双眼,咬牙切齿,面容狰狞无比。 喉咙里像是吞下了无数把锋锐的刀子。 秋水的眉心,那半颗漂浮在血痂上的琥珀,此时缓缓凝聚。 她的魄儿幽幽飘去。 与那一刀的刀光一样,在鹿珈镇的火光之中烟消云散。 她确有呼吸。 却也不会再睁眼。 紧紧搂着秋水的顾胜城,心底涌出了无数情绪。 先是悲伤,再是愤怒,最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悔恨。 他恨自己不够果断,恨自己太过软弱,才会落到如此地步。 要什么谈判 求什么和平 和平有什么用 撕心裂肺到了极致,便不会再更多的声音。 顾胜城跪在地上,抱着秋水,喉咙里翻涌着什么。 先前与她说了,天亮了,兰陵城的使团便要到了。 然后离开鹿珈镇了,就为她办个风风光光的大婚。 要明媒正娶。 要天下皆知。 还要 顾胜城咳嗽一声,要把心啊肝啊肺啊全都咳出来。 咳出两行血泪。 他凄凉笑着说道:“我顾胜城,此生行事,不择手段,下作肮脏,我知我不得善终。” “我累了,倦了,所以我不想打了。” “我只想和她成亲,此后西域与齐梁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安宁,一笔勾销。” “这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吗?” 场上只有一个人还站着。 大殿下听着这些话,面色复杂。 顾胜城血泪两行。 “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第九十五章 若世人欺我辱我践踏我 大殿下唯有沉默。 除了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火光逐渐蔓延,缩小,最后笼罩在城主府范围。 萧重鼎牵着赤兔,默然不做声,将黄侯脖前挂着的佛牌轻轻扯下,重新栓回了自己的脖前。 这是青石留给自己的佛牌。 从大榕寺出来之后,他记得这枚佛牌很重要,却又记不起究竟是如何的重要? 要交给谁? 记不太清了。 这枚佛牌,能抵数次劫难,刚刚给了黄侯,便帮他抵了一次致命的危机,若是没了这枚佛牌,那么安乐小侯爷此刻已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萧重鼎眯起眼,他摩挲着佛牌,只觉得佛牌里的圣光,此刻已经尽数损耗地差不多了。 先前在烽燧冲阵,耗去了极大部分的业力。 刚刚结予黄侯,似乎将最后的那一部分,也全都用尽。 这枚佛牌,若是没了青石留下的菩萨心血余力,没了护佑的圣光,便与寻常挂饰无二。 萧重鼎想了片刻,将佛牌摘下,珍而重之交到了黄侯手里。 他轻轻说道:“待会出了鹿珈,你便帮我留着。” 舌根鲜血淋漓的黄侯,颓唐无力握着这枚佛牌,不解又疑惑地望向大殿下。 为何要让自己保管? 接着他便明白了。 萧重鼎牵马的那只手,早些时候便一直在蓄力,看起来行路姿态不缓不慢,仪态平稳,其实贴在“赤兔”头颅一侧的手掌,一直以掌心杀气,不断刺激“赤兔”的血性,又以戾气压住。 那匹身形壮硕的“赤兔”,双眸早已经充血通红,血脉贲张。 那位棋宫之主如今的修为 即便是青衣大神将来了,要想与之一战,也不过是痴人说梦。 更何况是大殿下。 西宁王艰难说道:“殿下你不该来救人的。” 萧重鼎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话,而是静静望向顾胜城,等着那人的反应。 他若是不来,鹿珈镇的所有人都得死,若是顾胜城今日大开杀戒,方圆十里,哪里能留下一个活口? 萧重鼎神情凝重。 他现在来了,也许会有转机。 因为他要问顾胜城一个问题。 兰陵城的和平,他带来了。 顾胜城还要不要? 若是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愿意做出退步,代替齐梁以表歉意。 先前大殿下看到了那一箭。 若是他还有机会回到兰陵城 那么他要当面质问老师,那一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也要竭尽全力,拖住暴走的这位棋宫新主,送出尽可能多的生灵。 萧重鼎深吸一口气,望向顾胜城。 他想到易小安先前送行时候对自己说的话。 “鹿珈有血光。” “殿下好自为之。” “我把西域的所有事情都放下了,第一件事,就是来这个小镇谈判” 废墟之中,拖雷和斐常两个人恢复了意识,两个人挣扎想要起身,只能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睚呲欲裂。 另外半边坍塌的城主府,有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 男人嘶哑着声音低声说着,怀中抱着那个微微阖眸睡着的女子,像是抱着一团风,那团柔弱无骨的风,在鹿珈镇的火光跳动当中,随时都有可能就这么吹散了。 “你把眉心鳞给了我” “本就活不长久了” “我不还是想着,风风光光的” 声音愈发模糊,愈发听不清楚,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刀子,咳着鲜血,喉咙里的哭腔被他强悍地压下。 秋水的眸子,似乎微小地动了一下。 她看到火光跳动,大雪纷飞,倒映着顾胜城浸着血水的脸庞,她想伸出手,去摸一下那张脸,把血污擦拭干净。 没有一丝力气。 她做不到。 手忽然被攥紧,那股力量明明大到让自己觉得疼,可在此刻,偏偏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听到模糊又遥远的声音。 “不不要” “不要死” “不要死” 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恳求。 火光的破空声音越来越近,大雪嗤然融化的声音近在咫尺。 那个恳求的声音,央求着,绝望着,最后越来越远 意识缥缈间,秋水听到了安睡前的那首曲子。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鸳鸯羡,鸳鸯羡?” “不须长结风波愿。” “雌去雄飞万里天,不愿两眼泪潸然。” “若锁金笼何辞死,奈何嫁衣难成全。” 温软的声音,好听的腔调。 时间像是回到了不久前,那个人哄着自己睡觉。 这首曲子,真的很好听啊。 鸳鸯羡,鸳鸯羡。 怎地又响起在自己耳边了呢? 自己是不是还在睡着呢? 倦啊乏啊,竟是连眼都睁不开了。 他是不会骗自己的。 一觉睡醒,天就亮了,就回去了。 是了。 这里有灼人的火焰,有满地的鲜血,还有倒在地上滚动的锐器碰撞声音,沉重的喘息声音。 睡一觉吧。 念头模糊了起来。 秋水感觉到自己脸上滴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魂啊魄啊,幽幽沉眠下去,与大雪一同飘溢散开。 最后的最后,躺在顾胜城怀中的女子,轻轻说了两个字。 “夫君。” 唇角翘起,安详睡去。 鹿珈镇的大火轰然滔天,其势如星火燎原,骤然迸发出无数通天火柱,燎撩大风吹彻火星,赤红的虎啸冲盈天地之间。 火海当中,牵着赤兔马匹的大殿下沉默抬起头,看着鹿珈大火将黎明曙光全都盖过。 他听到胎珠不断迸发的碎裂声音。 萧重鼎拍了拍硕大赤兔的马头,没有去看身后拉扯自己衣袖,满面鲜血的黄侯,而是神情凝重说道:“出去以后,只管逃命,不要回头。” 黄侯神情呆滞,耳边狂风骤动,大殿下松手之后,狂暴的兵煞气息倏忽离掌,那匹赤兔四蹄擂地,接着奔雷声破,如重弩一般射出,凿穿火海。 安乐小侯爷拼命想要伸手,可赤兔的速度太快,他早已没了元气,连大殿下的一角衣袂都抓不到,刹那被带入火海当中,滚烫的火焰铺面而来,将他的发丝烧起,嗤嗤的火焰焦灼焚身,那股缭绕马身的煞气,此刻竟是带着一丝清凉。 大殿下站在大火当中。 他叹息一声,认真说道:“我来晚了。” 火海中心,无数赤焰围绕一人,那人抱着秋水,缓缓起身,滔天妖火,不及朱雀虚炎,却胜在势头强盛,这些都是鹿珈镇的铸剑炉火,带着滔天剑气,此刻被白虎大风引动,燃人魂魄,烧人元气。 大殿下不为所动,轻轻问道:“但是我带来了你要的和平。” 这一句话有些讽刺。 顾胜城听在耳中,嗓子里一阵苦涩,只觉得无比好笑,最后抑制不住地笑出了低低的声音。 “呵” 火海当中的男人,只发出了这么一个低微的不屑声音。 大殿下闭上眼。 他知道所谓的和平,已经破碎了。 老师的那一箭,射破了鹿珈镇的黎明,给这里带来了无边的血光和灾难。 他忽地蹙起眉头,似是记起了什么。 那个大榕寺里,和尚对自己说的话。 那些话,在鹿珈镇的大火里变得清澈又透明。 “我看到了这个世上的不祥” “齐梁的噩耗” “那一场大火” “那个墓,还有真相” “这些都不可言,不可说,不可信。” 萧重鼎缓缓伸手,想要握拢自己脖前的佛牌,却握了一个空。 他嘴唇有些发白,发青。 那块佛牌,被自己留给黄侯了。 在鹿珈镇的大火里,大殿下像是想明白了某些事情。 那些不合理,无法解释的,便全都变得合理,又得以解释了。 他本想回到兰陵城,再当面质问老师。 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想通了。 想明白了。 大殿下缓缓抬起头,火海的上空,一头巨大的老虎幽幽浮现,吞吐鹿珈剑气,丝丝缕缕的火气缭绕狂风,纤毫毕现,高坐王座之上,漠然俯视人间。 妖族古老的大圣重临人间。 萧重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回到兰陵城,去告诉那人,所有的真相。 火海当中传来威严无比的狂吼。 天下大风,俱是从虎。 抱着秋水的顾胜城,站在鹿珈狂风与大火最中央,煌煌神光照临,眉心鲜红如血,妖气滔天。 他瞳孔如镶嵌血红宝石,神光熠熠,无数愤怒藏于眼底,在天下大风当中,指尖颤动。 若是天下人欺我 可忍。 辱我 亦可忍。 践踏我。 如是隐忍,不可再三。 这般屈辱到了极点的和平。 不要,也罢! (ps:1:4月会是全书的大**,想打一波真正的月票战,最近也一直在攒存稿。2:关于接下来的故事,在2016年就已经想过了,前面铺垫了很久,我希望能写好,精气神很重要,最近生病了,精神不好,希望大家多多见谅,至于4月之后的故事,大约有30万字,我希望把所有的故事都说得清楚,明明白白,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好与不好,尽力而为,多些包容。) 第九十六章 君王一生漫长的故事 兰陵城的雪夜,空中楼阁。 守在萧望屋外的甲士,听到了屋内极轻的声响。 两位甲士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齐梁的年关大典,外面飘着大红,可屋内的陛下,身体着实堪忧。 明日是二殿下的大婚了。 单单是这一夜,苏家的大小姐就来了两趟,为陛下把脉驱疾,查看身体,以往苏家大小姐来了以后,陛下总能有个好觉。 可今夜并不一样。 陛下的屋内总是传出各种细微的动静,可见这位老人,睡得并不安稳,踏实。 两位甲士又听到了瓷盏碰落在地,清脆裂掉的声音。 侍女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进昏暗的屋内,服侍披散花白头发的老人。 这世上没有不死的人。 权力再大。 修为再高。 终究难逃一死。 捡拾着地上碎裂瓷盏的侍女,心头有些酸涩,心想如陛下这般伟大的人,竟也难逃岁月侵蚀,前几年还是雄姿英发,气吞河山的英伟模样,如今怎地就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外面的焰火嗤然炸开。 屋内开了一角的门缝,萧望眯起眼,看清了那缕炸开在兰陵城上空的焰花。 他脑子里立马想到了,如今外面的兰陵城,究竟是如何的喧嚣。 齐梁一如这些年的强盛。 他其实并不算是老人。 在八大国期间,马蹄征战,杀伐,二十年来,并没有磨去他的锐气和精血,反倒是齐梁立国的二十年,繁琐苛杂的事务,一点一点耗损着他的心力。 源天罡在时,他总会感慨于这个少年儒士的心力庞大,从未断绝阅事,不断充实自己,数十年如一日,亦未见过衰老疲态。 生老病死,或许真的有人可以超脱。 但仅仅缠上了“病”这一项,便让萧望觉得无限的疲乏,几年之内,不再华发,不再雄姿。 他闭上眼,过往的画面一帧一帧走过。 萧望轻声说:“我要见一个人。”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场大雪,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感受着兰陵城的年关。 春秋二十年。 那个当年辅佐自己的人离开兰陵城已有四年。 求药。 没有人知道,齐梁的国师大人源天罡,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来。 他从八大国的铁蹄洪流之中走出,走到了当时还只是脆弱小国的齐梁面前。 然后齐梁便这般崛起,迅速击溃一个又一个临边的国家。 萧望与源天罡,便成了一百年以来最举世瞩目的君臣。 二十年又二十年。 这里藏了多少的秘密。 除了萧望,便真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萧望在等那个人。 屋内的黑暗并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传来了有些匆忙的脚步声音。 然后萧布衣推开了房门。 年轻的二殿下,站在萧望的屋外,手中端着一盏油灯,灯芯散发出幽光,照出屋内那个老人枯槁的面容。 萧布衣沉默看着如今齐梁的陛下。 自己的父皇。 他的手臂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几日来每每来到这个屋子,看到老人极速衰老的模样,萧布衣总会觉得自己的心头在滴血。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萧望如此急促地希望这场兰陵城的年关,能够盼到一次阖家团聚,为何又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能看到自己和唐小蛮的成亲。 萧布衣头一次生出了恍惚的念头。 原来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啊。 萧布衣挥手驱散两侧守夜的甲士,端烛入屋,缓缓合上门,他知道老人不喜欢戳目的光火,于是入屋之后轻轻吹熄烛火,让屋子里重归黑暗。 黑暗之中,老人轻声说道:“黎明就要来了。” 此时已是寅时。 寅时之后,便是黎明。 萧布衣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萧望是什么意思。 “兰陵城的使团会在黎明抵达鹿珈镇,完成与西域的和平谈判。”二殿下的声音轻柔,温和说道:“然后萧重鼎会赶回来,参加我的大婚。” 老人咧嘴笑了笑。 很是开心。 陛下的声音像是一团絮,语气缓慢又温柔:“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大家应该都想看到这样的和平。” 萧布衣坐在床榻一侧,握住如今身体孱弱到极点的老人的手,他不敢用力,声音也很轻,道:“所以你也要养好身体,不仅要看到我结婚,还有易潇,还有重鼎,以后你还会有孙子,孙女,会有很多的子嗣”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萧布衣,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一丝惘然,喃喃道:“不仅要看到你结婚,还有重鼎,还有以后还会有孙子,孙女,很多的子嗣?” 老人忽然笑了,像是一个开怀的孩子。 “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又重复了刚刚的那句话。 “可我有些担心。” 萧布衣抿起嘴唇。 “你别操心这些事情。”他缓缓用力,握紧萧望的手,轻声且坚定地说道:“等等老师回来,你的病,就会好了,那些事情,就都会好了。” 话音刚刚落下,倏忽一声,兰陵城的上空有什么炸开,一刹那屋外的窗纸透出光芒。 是最后的焰火。 在黑夜之中盛大开放,便消弭无声。 黑夜重归寂静,老人眯起眼的眸子,在盛大焰火的倒映之中,显得有些凝重。 他把萧布衣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情。 萧望轻轻说道:“你的老师” “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黑暗的屋子中,老人轻轻说着一件在现在看来,有些遥远,遥远到已经隔了四十年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有关于相遇,然后离别。 老人的话语速度放得很慢,萧布衣也听得很有耐心。 萧望握着二殿下的手,他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回忆着过往的画面,清晰又模糊。 江南的高山与流水,飞花与落絮,马蹄和铁剑。 当剑未出鞘的时候,一切都安静无声,如初春的细雨,洗涤在剑身上,清凉迸溅。 当那一柄剑拔出了鞘,杀死了人,马蹄便不再是踏过春天和雪山的温和声音,而是要踩过尸山血海,一往无前,势如奔雷。 一个时代的英雄,要用鲜血去铸盖。 他要杀死多少的人。 而在萧望的故事里,杀了多少人,并不重要。 他缓慢说着他一生遇到的重要的人。 一个又一个,细数过来,好像都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当他走到如今这一步,再去回头看,竟是发现。 除了源天罡,便没有当年的旧人,还能陪着自己。 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悲伤的故事。 于是萧布衣终于在萧望的口中,听到了源天罡的故事。 自己的老师。 也是易潇的老师,萧重鼎的老师。 那个神秘无比的,齐梁国师。 “故事的最后,就是这样。” 老人微阖着双眼,心绪飘飞,声音苍老又疲倦,却带着些许的满意,似乎是把藏在心底的秘密,说给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那么他即便有一天离开了这座自己深爱的兰陵城,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给他一直留着那个位置,我希望他能够回来。” “可正如初见的那一天,他问我的那句话——” “陌生人,你说,若是这世上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久别重逢,那么离别的意义又是什么?” “一个人离开了,再也不回来,这便是离别的意义。” 老人躺在床榻上,笑着说道:“我不需要他为我求什么药,我与他,谁也未曾僭越过那一条线,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然后离开了,我从不觉得愤怒,抑或贪心。” 老人低垂眉眼,说道:“他不得伤害齐梁国土上的每一个子民,而我不得对他强加意志,或是束缚自由。” 在四十年前。 一次简单的相遇。 一句简单的对话。 这个容颜未曾变过的少年,就这么选择了萧望。 萧望也选择了他。 君与臣,互相成就。 可总有一天,会离开,会永别。 萧布衣沉默了。 他听完了所有的故事。 这里的很多秘密,不能对别人说出口。 他觉得萧望实在是一个太过矛盾的人,有些时候过于的无情,有些时候过于的宽容。 想了很久,萧布衣轻轻说道:“若我是你,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萧望微微怔了怔。 他知道萧布衣是什么意思。 “我会让老师永远留在兰陵城。” 萧布衣低垂眉眼,认真说道:“生在此。死也在此。” 他的眼睛里,缓缓上升着愤怒,然后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 “所以这些都是假的?” 出海。 求药。 都是假的? 萧望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萧布衣沉沉吐出一口气。 怪不得 萧望这么急切地开始选斟人才,甚至在这几年来造就了齐恕这样的人物。 这个“有情有义”的皇帝,竟然真的放开了手,让自己的“老师”,这么一位超然物外的人物,没有任何牵挂地恢复了自由之身。 平定内乱,稳固天下,然后放着一国之师“无限期”的寻找长生之药,自己扛着病弱之体? 这不是一位帝王该有的决断。 萧布衣闭上眼,脑海里回荡着波涛汹涌的淇江,那艘巨大的龙船,还有那个出现在龙船的少年儒士。 脱离了协议之后,回到齐梁,就只是为了救自己一命?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师,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谋划。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萧望会如此的心慈手软。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些错事。” “我不想要什么长生药。” “如果有可能,我想要‘后悔药’。” 老人笑道:“可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我对最后剩下的那个人,能给他的,就是宽容和自由了。”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想到,萧望说出的故事里,漫长的人生当中唯独少了一个人。 易潇的母亲。 慕容。 老人笑了笑,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了你,却没有叫上易潇吗?” 萧布衣下意识攥紧萧望的手,呼吸急促了起来。 老人轻柔说道:“这些故事,我说给你听,你可以告诉易潇,而接下来的那个故事,你不可以告诉他。” “小白衣的死。” “是在春秋元年” “江南道的大火” “天阙,仙楼” “所以杀死她的,是” 第九十七章 殿下的婚礼羡煞世人 日出云海,一线曙光如潮。 兰陵城的城门大开,四方宴客入内,鞭炮声音响起,大红的绸缎铺在路上,兰陵城内的皇族,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婚宴。 甚至有些奢侈。 这场婚宴的两个男女主角,此刻尚未见面。 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唐小蛮已经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在等兰陵城内的那个男人出来。 精心妆容的唐小蛮,穿着那一身凤冠霞帔,端坐在轿中,萧布衣的那节车厢,盖上了一层大红布,飘摇的符箓也都是喜庆的大红色,显得有些古旧,又不失端庄。 唐小蛮有些不安地揭起大红轿子的布帘,扯了扯就在车厢外的魏灵衫紫衣,欲言又止。 魏灵衫看着唐家大小姐。 心生赞叹。 唐小蛮未施浓重粉黛,只是化了淡妆,唇间含的胭脂比往常重了三分,肌肤雪白,映照得红白相间,颇有些惊艳。 当事人并未察觉,看到魏灵衫微怔了一下,反而忧心问道:“这副妆容可有不妥?” 魏灵衫笑着认真说道:“并无不妥,而且很是漂亮。” 钟雪狐看得怔了神,心想。 一个女子,若是能嫁于如意郎君,那么大婚之时,便是最美丽动人之时。 女为悦己者容。 萧布衣悦唐小蛮任何妆容。 你若是念着他,要嫁于他,那么一颦一笑,一举一措,都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如何能够不美? 萧布衣推开空中楼阁的房门,觉得阳光好生刺眼。 趴在空中楼阁的栏杆处,看着兰陵城下方人流攒动,一片大红,鞭炮的轰鸣声音远远传来,让他觉得有些恍惚。 恍惚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萧望对自己说的那些事情,每一件都无比重要,又无比颠覆着自己对于这个王朝的认知。 自己的老师。 自己的国度。 那些秘密,让他觉得心生无限不解,却无法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求索,求之不得,于是愈发烦躁。 萧布衣袖内的双手扶在玉栏杆上,此刻忽然攥紧。 他深吸一口气,想着身后屋子的那个老人,怎么就如此的“心慈手软”,留下来的这些烂摊子,到时候谁又能收拾了? 他想到了大榕寺的使团已经回去,说是寺里的监院大人,病情委实不轻,需要回去照顾。 当年青石菩萨给齐梁祈愿的时候,留下了那滴心头血,还有一句谶言。 “世间万物,都有盛极而衰的那一天。” 萧布衣看着兰陵城内的子民,洋溢着的前所未有的强大,他实在不能相信,如此强盛的兰陵城,还有从这一点辐射出去的,浩瀚广袤抵数万里的庞大疆土,百万的齐梁雄狮,十九条强大道境,还有千万的泱泱子民 在今年之后,便会盛极转衰? 他不愿这是一句谶言,情愿相信这是青石善意留下的一句提醒之言。 萧布衣脑海里一团乱麻。 一道声音传来。 “发呆?” 他惊醒过来,看到不远处的玉栏杆,有一道黑色莲衣身影,半坐在空中楼阁,双脚悬空,半个身子在外,双手扶着栏杆,保持着轻微的平衡,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微风吹来。 小殿下的莲衣在风中飘了数下,这阵微风,与照破黑夜的曙光一同推进,来到兰陵城后,驱散了最后的阴翳,便就此烟消云散。 莲衣的衣摆重新落在栏杆上,依稀可见,上面还凝结了一些露水。 空中楼阁,除了对陛下绝对忠臣的巡守甲士,还有偶尔召见的一些熟人,如苏家大小姐之类可以入内,其他人一缕严禁进入。 当然要除去一个人。 小殿下很早之前就来到了空中楼阁。 萧布衣沉默地发现,自己走出房门的时候,心事太过沉重的原因,竟然没有发现,在门外不远处的玉栏杆,竟然有人在等着自己。 他早就来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扇门,拦不住一位九品高手。 哪怕是九品高手施加了禁制,若是有心窥探,依旧可以听清那扇门里的声音。 更不用说如今完美九品大圆满境界的小殿下。 所以萧布衣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你等了很久?” 坐在玉栏杆上的易潇想了片刻,笑着说道:“也不算很久。寅时过半这样。” 寅时过半。 萧布衣有些疲倦地想,那时萧望正是开始说出故事的时候。 那么他的故事,那些刻意避开易潇而不谈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 萧布衣轻轻问了这句话。 易潇说道:“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萧布衣保持着沉默,他想,既然易潇都听到了,那么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 只是那件事情的真相,在自己的立场上去看,着实不会有太多的情绪。 他试着想要对易潇说一句节哀顺变,却发现后者的脸上,并没有类似悲伤的情绪流露出来。 萧布衣抿紧嘴唇,神情有些变了,他有些不解。 然后他听到了易潇的声音。 “开心一点,别皱着眉头。” 萧布衣望着城下那些不断涌来的黑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兰陵城如此的喜庆了。 他隐约明白,为什么易潇会在寅时就来了这里。 “我知道萧望找你来说了一些事情,既然他没有找我,那么我自然是不会偷听的。” 坐在玉栏杆上的小殿下淡淡说道:“今天是某人的大婚,那位新郎官快要迟到了。” 易潇转过头,指了指身下的兰陵城,人潮涌动,黑点密集,有一条大道空出了宽阔的距离。 一台大红轿子。 紫衣姑娘抬起头来,与空中楼阁上的小殿下挥了挥手。 萧布衣的表情变得很精彩。 他情不自禁说了句妈的,接着快速伸出头,仅仅是一瞥就收了回来,额头已经渗出冷汗,急促问道:“来得及?” 易潇笑意不减,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嫂子已经等了小半柱香,喝了三杯水,诸位藩王的瓜子都已经磕完了,你说来不来得及?” 脾气极好的萧布衣轻轻怒骂了数声,儒家浩然正气从脚底迸发,他像是一根箭簇般轻柔而有力地射了出去,向着楼下飞掠,模样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当然知道易潇那句话的意思。 这是万众瞩目的兰陵城二殿下大婚,下面的那台大红轿子在按理游行兰陵城,其实这实属无奈之举,陪着一同等候的,还有诸位藩王,以及一众的大人物。 这般重大的事情 来不及也得来得及。 捧着婚衣等候许久的侍女在空中楼阁的二楼,已经等着焦急无比,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说些什么。 按理来说,二殿下早该在寅时过半之时就该下楼,沐浴盥洗,接着穿上那件唐家大小姐为殿下精心挑选的婚衣。 谁敢去打扰陛下大人和二殿下的秉烛夜谈? 就算是谈到了下一个白天,这场大婚黄了这些侍女们,也没人敢推开那个屋门,所以在寅时过半,内里仍然没有一丝动静的时候,天阙的话事人,便很是聪明地“叨扰了”经韬殿的小殿下。 如今兰陵城里,唯一一个有资格去推门的人。 好在事情还未太晚。 端着大红婚衣的侍女,只觉得楼上一连串的蹬蹬蹬蹬踩地声音,大风过境一般,窜出了一道风一样的身影,二殿下的儒术风法浩荡刮过二楼,端奉在侍女盘里的那件婚衣已经不见。 瓜子磕了第二番。 絮灵道的安乐府黄王妃,坐在辇车里,袖内捏着佛珠,不知是何念想。 跟她一同来到兰陵城,见证二殿下大婚之宴的,还有好几位道境藩王。 她隐在帘后,心想那台大红轿,已经绕着兰陵城游行了好几圈,群众的呼喊声已经有些疲倦,巡抚司掏银子买的那些“看客”,有些已经口干舌燥,仍然坚持在每个路段都眼熟的出现,有些甚至来不及换身衣衫,满身大汗,卖力地高喝,着实有些滑稽的可爱。 黄王妃手中转着佛珠忽然停了停。 她看到前面天阙的人耳目交接的传了几句话,于是那台大红轿子便换了方向。 去了空中楼阁所在的皇都方向。 那些“艰难”突破了巡抚司守卫阵势,出现在游行队伍边缘,变着花样高喝贺词大庆婚典的“看客”,终于松了一口气,准备去城主府结了报酬,然后当一回真正的“看客”。 当那台大红轿缓缓驶入皇都。 空中楼阁的门前,侍女低头,如流水走出。 二殿下努力平复呼吸,做出一副早已恭候在此的模样,身上被他以儒术清理干净,带着露水的清香,看起来精神抖擞。 额头上渗出的些微汗珠,勉强可以算是阳光太盛的原因。 所有人都见证着这一幕。 黄王妃看到帘外那个年轻风华正茂的齐梁二殿下,不免想到自己府内曾经荒唐度日的那个男人,当初与那个男人大婚,他娶自己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年轻英武。 大婚的两位主角,在红轿帘掀开之后,便牵手而行。 一对璧人。 羡煞世人。 黄王妃轻叹一声,不再去转佛珠,闭上眼,面颊泪两行。 若此生能得鸳鸯 又何必去羡仙人? 第九十八章 白鸟 小殿下坐在玉栏杆一侧,双脚摇晃,看着下方的人群,终于汇聚。 那场大婚之宴如期举行。 心头再无挂牵,他轻轻跳下,落在空中楼阁的走廊。 然后缓步走向萧望的屋子。 隔着木门,易潇轻轻敲了三下。 易潇知道萧望不喜欢刺眼的光芒,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在门外,沉默片刻后问道:“萧布衣的大婚,你不准备看看?” 屋子里的老人沉默了一会。 萧望并没有回答易潇的问题。 而是轻轻问道:“你在外面多久了?” 易潇在门外垂着眼帘,想了一会,说道:“这不重要。” 然后易潇说道:“闭眼。” 屋里的老人闭起眼,听到吱呀推门的声音,然后关门的声音。 所以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仍然是一片昏暗,并没有光线外溢。 既然开了门,即便再关上,光线依旧进来了,夹杂着些许的寒气,给漆黑的屋子里添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萧望想着,这大概就是阳光的气息了吧? 阳光的气息很好闻。 这是新生,是朝气,是蓬勃,即便在黑暗里也能嗅得到。 可惜的是,这些东西与自己无关了。 不过也并没有那么可惜,因为自己也曾经拥有过这些。 只是兰陵城外的这片热闹,自己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一场盛大的,正式的婚礼。 所以萧望缩在床榻上,身体因为病痛的原因,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即便生出了想要起身的念头,依然不可坐起。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以他如此坚韧的意志,都无法支撑完成,可见他究竟病得是如何的沉重。 易潇站在黑暗之中,看着有些心酸。 他一下子明白了“病重如山倒”的意思。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老成了这样,缩在屋子里,不愿见阳光,精气神一下子萎了一大截,之前还可以批阅奏折的,现在就像是油尽灯枯的老人,模样凄惨极了,面色怏怏发白,腐朽的像是枯木,病成了半截身子都埋到了土里的将死之人。 “那些侍女都是我唤走的。” 老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可以自己起床,不需要你们扶我。” 他沉默了一会,床榻发出沉重的声音。 萧望轻声问道:“距离他们拜堂还有多久?” 易潇温柔说道:“一个时辰。” “足够了。” 老人的声音像是塞在风箱里,极为艰难,一口气憋着缓缓吐出:“我可以自己起床,穿衣服,然后下楼,我自己可以我没有生病” 他的后背微微躬起了一个弧度,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将后脑靠在墙上,床榻不断发出轻微的颤动。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可以看到老人的手指在不停的颤抖,浑身开始出汗。 他的嘴唇发白,干燥,之前连续不断的说了两个时辰,他没有顾得上去喝一口水。 易潇叹息了一声,将老人扶住,不顾对方身上传来的微弱反抗之意,帮他调整了一下子姿势,好让他坐起来,半边身子靠在床头。 萧望唇齿含糊说道:“不需要你帮,你下去,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下来。” 易潇没有说话,双手握住老人满是褶皱的手,平静望着他。 萧望这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居然从未像今天这样。 自己的三个儿子。 他哪怕说话,也只是一边批改奏折,一边低头思考,分出心神,很少去看对方的变化。 萧重鼎披上了厚甲。 萧布衣穿上了婚衣。 如今自己最小的儿子,眼里的东西,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萧望想从易潇的眼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样他便可以推断出来,易潇究竟听到了多少,他所说的秘密。 还有最后的那个秘密 易潇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萧望想要看到的—— 或者是愤怒。 或者是悲哀。 那里一样都没有。 易潇说道:“老师不会回来了。” “你跟他说的,是不是这个?” 萧望沉默。 而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在这一刻,齐梁的皇帝,心头忽然多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以往病时,即便病重如此,他亦未觉得自己老了。 江山如此的大,千年以来,此间有资格坐上这个位子的,能有几个人? 萧望从年轻时,便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注定要坐上这个位子的人。 春秋之后,终成江南君主。 所以当他逢事决断之时,换位思考,去看向自己身后的人,他总觉得这些人不如自己。 所以即便他有一天白发垂垂老矣,只要身后未有能扛鼎之人,那么他便一直“不老”。 因为没有比他更适合,更聪明的人。 他沉默很久之后,认真说道:“你很不错。” 齐梁的二殿下大婚之时,四海来贺,兰陵城诸门大开,轰动全下。 究竟有多少大人物到场? 数之不清,齐梁几乎过半的皇族,还有那些足够出名,足够有名望的江湖人物,全都在一年前收到了请帖。 诸如西阁的主人,或者其他道境的江湖盟主,所谓的九品大高手,密密麻麻尽数到来,奉上礼物之后,便站在天阙为他们特定安排的高城处观看。 而这些人,只能跟随参观,没有资格与那台大红轿同行。 在唐家大小姐的红轿游行之时,跟在其后的是数量稀少的几座巨大王辇。 那些王辇里坐着的自然是齐梁的王爷,每一位都是一整条道境的主人。 其实这些王爷的身份也并非就压过那些坐在高城楼台上看戏的权贵,只是齐梁如此之大,有些人喜欢热闹,有些人则喜欢孤僻。 诸位道境主人之间,送出的礼物,也有贵重程度不同之分。 安乐王府的安乐王爷逝世之后,便由安乐王妃黄素执掌府内大事,而她也是辇车上唯一以女子身执掌一整条道境的人物。 安乐王府为二殿下送上了整整十株巨大的赤血珊瑚,赤血珊瑚出自南海,极其罕见与稀有,也不知安乐王妃黄素是如何弄到的。 最令人赞叹的,是这十株赤血珊瑚之中,还有一株通体雪白,是为“变种”,单单是寻常的赤血珊瑚,一株便有千金,这十株俱是巨大,价格要翻上数倍,而那株雪白的恐怕就是无价之宝了。 安乐王府的手笔当真是无比舍得了。 这还只是兰陵城收到的巨大贺礼当中的一份。 不得不承认安乐王府的这笔贺礼已经足够巨大,可齐梁整整十九条道境的礼物,即便其他道境主人的礼物略有不及,可基本不会差得太多。 更深层次的含义,谁都能看得出来。 陛下的身体不好。 齐梁的三位殿下无比的团结,对于皇位 大殿下并不是皇位的适合人选,即便是萧重鼎本人也知道,以他的军事才干,可以领着烽燧西拒妖族,却不足以治国平天下。 而小殿下则是置身物外的修行者,是江湖上的第六妖孽“莲仙”,南海圣会之后,被更多人称为出海蛟龙,日后是仙缘的有力争夺者,更不可能会去争抢这份皇位。 所以即便二殿下不愿意 这个位子,也必然是他的。 当萧望这次病重之时,兰陵城的事务与最终决策权,便放到了萧布衣的手中,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每一位道境主人,都不惜送出了足够巨大的礼物。 这便是齐梁未来的主人。 这样的一场大婚,如何不让他们狠心痛下血本? 一个让整个齐梁都倾注巨大心血的大婚,又如何不引得天下瞩目? 絮灵道主人为二殿下送上了铺满整个兰陵城主道的玫瑰锦簇,大红轿行过的路上,玫瑰花瓣纷飞。 全然不像是一月。 兰陵城的屋脊上还有未曾融化的大雪。 炽烈又温暖的天光推进。 花香弥漫,从南雀道网罗的白鸟从笼中被放出,在天风之中飞舞,一片圣洁。 遥远又清亮的鸟鸣。 围观的群众也好,高楼观看的权贵也好,此刻都无比放松,深深吸气,吞吐着玫瑰的芬芳,感受着盛大的阳光,享受着这场盛大婚礼给人带来的惬意与自得。 若有人问,此间何来鸳鸯羡? 毫无疑问,这便是了。 南雀道的白鸟,带着海边独特的湿气,脱离鸟笼之后在空中飞起,哗啦啦啦如流水的扑翅声音连绵成海浪,驱鸟人双指环起,扣在唇间,轻薄发力,吹出好听的口哨。 于是白鸟环绕,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心形。 然后散开,得到了最后的自由。 此天的圣光,此天的轻风,此天的温暖与和煦。 是何等的幸运? 直到白鸟散去,天空之中再度传来了一声鸟鸣。 一只巨大的雪白影子,出现在天地之间,与苍穹白云一般,像是西域大雪山上的一块巨大白雪琉璃。 那是一只巨大的妖鸟。 也是西域最凶狠的大妖之一。 雪骨鹰。 第九十九章 不成敬意 兰陵城外的官道上。 有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全身上下浸湿鲜血,衣衫破碎,一只手紧紧攥着马鞭,一只手缩在袖子,不知道攥着什么重要的物事,不肯露出,身子压得极低,伏在马匹之上在极小频率的颠簸。 他实在是太疲惫了。 赶了大半个齐梁的距离,即便他的修为很强,已经抵达了九品出窍的境界,在严重的伤势之下,依旧有些无法抵抗。 这道声音蓬头垢面,看不清真实面容,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策马狂奔,一骑绝尘,即便无比疲倦,一手仍然不断挥鞭。 每一次挥鞭都竭尽全力。 而他胯下的那匹黑马实在太快。 快得就像是一道疾影。 浑身是血的人影抬起头来,眸子一片灰暗的望着远方。 兰陵城 快要到了 突破城门的那一刻,守城的士兵表情很是惊愕和意外,却没有任何一人阻拦。 因为他们认得这匹马。 而浑身是血的身影,则是很迷惘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满城的大红灯笼,满城的花团锦簇。 听到了满城的喜乐,欢乐。 可他手里的那块玉佩已经碎裂。 然后他有些不忍心继续向前,身后的士兵看着他浑身浴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敢上前问一句话。 因为他们也认出了马匹上的人。 赤兔一蹄一蹄,沉重前行,低下头颅,硕大的眼眶里忽然溢出豆大的泪珠,滴在地上,疯狂摇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四足拼命擂地,然后再也不愿前进。 马背上的人被抖在地上,四肢大大躺在地上。 他没了更多的力气。 他看着刺目的阳光,却没有丝毫闭眼的意思,直直感受着灼人的痛苦,口干舌燥,像是死了一般。 然后他看到了掠过上空的那团巨大阴翳。 那是一只来自西域的鸟。 那只巨大的雪骨鹰,展开双翼之后脊背之处足足有三丈大小,从地面上高高望去,在耀眼的阳光下,这道雪白的鸟影像是穿破苍穹,投射而来的一块阴翳。 此时正是婚礼最盛大的一刻,萧布衣挽着唐家大小姐的手,走过两侧堆满玫瑰的走道,向着空中楼阁前搭建的婚台走去。 古老的婚曲,在唐家老人的清唱声音之中悠扬而隽永。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鸳鸯羡,鸳鸯羡?” “不须长结风波愿。” 在婚曲之中,掺夹了那么一声鸟鸣。 于是便有人看见了高空之上的那道鸟影,发出了惊讶的呼喊声音。 更多的人看到了那只来自西域的雪骨鹰,巨大双翼震颤,那道阴翳投在地上的,先是一个小黑点,然后越来越大,以至于盖过了最接近的几个人全部的视线。 “轰——” 是气浪排空的声音。 这只巨大的雪鹰落地之后双翼重重拍打地面,溅起两排气浪,大红的花瓣被气浪卷起,狂乱飞舞,最靠近的几位年轻权贵并没有被这骇人的气势所压倒,面色不善,盯着雪鹰,他们之所以能好端端站在这,并非是这些人都有如黄侯萧祁的修为,而是身旁有九品的江湖高手默默上前一步,以元气出窍,分开了这刚刚抵达九品,勉强能抗住的威压。 能参加这场婚礼的,都是能在齐梁抛头露面的人物。 自然不会被这只西域的妖兽所吓倒。 有些年轻权贵不通修行,但手中握着天阙一条分支,也经常前去西域捕杀妖兽,所以他们知道这种雪鹰韧性极强,想要修成大妖很是艰难,除了妖族里的绝对高位者,除非很难驯化雪骨鹰。 大婚的现场显得有些躁动。 而此刻已经站在婚台上的萧布衣,面色并无变化,而是平静望向动乱的来源。 那只巨大的雪骨鹰已经修至九品,可以化形,却偏偏显露真身,此刻缓缓收敛双翼,乖乖低下头颅,像是一只乖巧听话的畜生,毫无大妖的气焰。 站在雪骨鹰背上的,是一个双眸漆黑的古怪麻袍男人,他声音阴冷,如蛇吐信,嘶嘶笑道:“在下拖雷,奉我主命,前来兰陵城恭贺二殿下大婚。” 这句话说得毫无情感波动。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拖雷的名字。 西域棋宫有九位大棋公,拖雷便是新晋的一位大棋公,据说得到了血池里大圣的灌顶,修为突飞猛进,成为了棋宫主人的得力麾下。 而他揭开麻袍,露出那张面颊,便让人心生悸然。 这着实是一张很不好看的脸。 说得难听一点,很是难看。 他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疤,像是被炽热的火焰灼烧,或者是夹杂着猛烈的大风,在一瞬之间便毁了容。 而他的麻袍在掀开之后,与天风飞舞,裸露而出的上半部分胸膛,布满了黑色的蛇形鳞片,狰狞而丑陋,一道狭长的刀口斜斜吞去半边身子。 有几瓣大红的玫瑰花瓣落在他的胸膛,居然没有他的胸膛刀疤那般鲜艳殷红。 那道刀疤,像是女子出嫁时候含在唇上的胭脂。 所以拖雷眯起眼,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就这么落在婚台上的那个女人身上。 唐家大小姐的唇上,便含了一块胭脂。 他胸膛上的刀疤,便是这种无比鲜艳的大红色,甚至犹有过之。 世上最毒的胭脂色。 拖雷的目光盯着唐小蛮,声音却阴冷从喉咙里吐出。 “十株赤红珊瑚” “三十块碧玉翡翠” “堆满三个大箱子的黄金”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越来越快,目光明明没有转移,却将婚场的贺礼都扫视了一遍,然后念了出来。 这些都是四海来贺的贺礼,在先前奉上的时候,由司仪风风光光念了出来,每一笔都是天大的手笔,此刻被拖雷念出来,反倒是有些嘲讽的意味。 有人注意到,拖雷拎着一个精致的玉瓷箱子,方方正正,质地像是赤血珊瑚,镶嵌的是硕大的碧玉翡翠。 这个玉瓷箱子殷红如血,神秘无比。 拖雷念完了这些婚场里的贺礼,然后忽然停住了声音。 “我家主公,前来鹿珈镇的时候,也为二殿下准备了一份贺礼。” 直到此刻,他依然站在雪骨鹰的脊背之上,俯瞰着婚典上的所有人,漠然说道:“自然是比你们给出的要丰厚的多。”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西域的棋宫新主顾胜城不想打了,想要求和,那只西域使团早早抵达了鹿珈镇。 而兰陵城的陛下,以及这里的所有权贵,意见也都出其的一致。 于是便有了从兰陵城出发的那只使团。 若是和平达成,那么顾胜城送上一份大礼,也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眼前的状况,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年轻的权贵们保持着沉默。 他们觉得这个雪骨鹰上的来客,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 他手中拎着的这个玉瓷箱子,不过是个方正大小,能装下什么? 难不成能装下比十株赤血珊瑚还要贵重的物品吗? 而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是这个叫拖雷的大棋公,此刻所展露而出的态度。 这是一种从骨子上的漠然,轻蔑。 这是最根源的原因。 在场的权贵们不解地想着,既然已经求来了和平,为何还要如此? 他们却不知道,其实还有隐藏极深的愤怒,这些被拖雷深深压抑住,才没有从言语之中表露而出。 他是一个送礼之人。 却没有表露出送礼的态度。 拖雷跳下雪骨鹰脊背,拎着箱子,环顾一圈,漠然前行,走到婚台前,没有再前进。 拖雷忽然笑道:“主公说,给二殿下的那些黄金,白银,都留在八尺山上,过几日西域也有一场婚宴,所以欢迎二殿下来拿那份重礼。” 萧布衣眯起眼,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手势。 暗地四伏的天阙成员悄然而无声,穿梭在人流之中,默默形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这张蛛网的中心,正处于盛大的婚乐与婚典的最中央,拖雷轻轻将那个玉瓷箱子掷出,像是扔着一个烫手物事,扔到了萧布衣手上。 他笑着说道:“主公还说”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玉瓷箱子入了萧布衣手后,镶着贵重翡翠和珊瑚的箱体便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接着碎开裂纹,一下子砰然碎裂—— 内里的物事落在地上。 那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骨碌碌滚在地上。 那颗人头上满是伤疤,与拖雷脸上的极为相似,像是被火风灼烧,在一瞬之间毁去了容貌,鲜血淋漓。 极为凄凉。 依稀可以看出一丁点的眉眼。 有人认了出来,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然后一片死寂。 唯有一个阴冷的声音,轻轻吞吐,像是蛇信。 “齐梁大殿下的人头奉上,价值连城。” 拖雷顿了顿,笑道:“不成敬意。” (4月1号开打月票战,提前预热一下。) 第一百章 红与白 婚典现场迸发出巨大的气浪,那只原本安静停在原地的巨大雪骨鹰,猛地震击双翅。 这是齐梁的大婚,天下最瞩目的一场盛大喜事。 雪骨鹰高亢的戾鸣,从鼓荡的腹中吹出无数雪花,将狂舞在空中纷纷扬扬的大红花瓣尽数染白。 喜事变丧事。 而紧接着箭簇破空的声音,还有妖族的血液炸开,将这些覆了一层雪霜的花瓣,重新抹上一层红色。 十几只巨大的箭簇,穿透这只雪骨鹰的钢铁身躯,箭身上连带着细小而坚韧的丝线,在婚典现场交错纵横,银光乍现,最终丝线不再震颤,密布成一道复杂的巨大蛛网。 雪骨鹰保持着振翅想要高飞的姿态,只是身上多出了十几个细小的血洞,鲜血像是瀑布一般从细小的血洞之中喷薄而出,还在狂舞的白花便被浇得通红,落在箭簇自带的钢线上,刹那被分成两半,无声落地。 这只雪骨鹰,是妖族使者拖雷唯一可以活着离开兰陵城的承载。 它身体里的妖气在一瞬之间便被这十九道箭簇切割,直接斩得淋漓破碎。 连灵智都被搅碎。 若是它再颤动一下,连身子都会被直接斩断,切成千块万块无数块。 婚典上所有的权贵都安静无声。 整个齐梁的兰陵城,在这一刻,似乎都陷入了极静之中。 萧布衣先是急促的呼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几乎是一黑,闭上眼后,无数金星迸发,头晕目眩,面上的血色刹那消失殆尽。 接着他睁开了眼。 “轰”然一声。 婚典现场,有一道奔向雪骨鹰的身影,被击打地重重飞出,修为已经臻至九品巅峰的拖雷,在看到雪骨鹰被射穿的第一时间,就更改了路线,即便如此,依旧被一股巨大力量击中。 那是一道殷红如血的符箓,如钻头一般锋锐,带着空气切开了自己的腰胯,刹那凿穿了半边身子,接着红光如飞剑绕行一圈,切开他的小金刚体魄,将手筋,脚筋全都挑开。 于是拖雷便像是一个巨大的沙袋,重重跌飞出去,溅出的冰冷血液洒在地面,足足有数丈之长。 二殿下这才收回那只一直锁在袖内的手。 那张大红符箓便出自这只袖内的手。 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一分。 天阙仙楼的成员沉默而无声的上前,将拖雷架起,以锁妖链打穿琵琶骨,带出了婚典现场,拖行着一行血迹,押向了天阙的牢狱。 这只巨大的雪骨鹰,还有一位妖族棋宫的大棋公,他们送来了这颗头颅。 所以他们不会死。 会生不如死。 这只巨大的雪骨鹰,因为不方便押送,双翼被天阙仙楼的执法者折断,腿骨也被敲断,这才能与拖雷一同押入牢狱。 整个过程都是寂静而无声的。 打破寂静的,是沉重的马蹄声音。 马蹄声音从婚典现场外而来,如果熟悉大殿下的人,便能听出,这是他座下爱马“赤兔”的声音。 一步一执拗。 有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满面风霜,牵着马绳,不断拉扯着高大的赤兔,木然而缓慢地前行。 从兰陵城入城之后,再到现在的婚典现场,他都保持着这个速度。 入场之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听到了那声妖气冲天的戾鸣。 那声戾鸣之后,兰陵城都寂静了起来。 于是他便入了场。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认得他。 隐在帘后的安乐王府王妃黄素,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中捏着佛珠,却压下了第一时间去看看那人伤势如何的念头。 黄侯。 有些道境主人沉默地想,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个浑身浴血的年轻男子,应该是安乐王府的独子。 他牵着那匹赤兔,赤兔的硕大头颅已经泪水淋漓,抵尽全力不肯前进,却被他拽得步步前行,口鼻溢血。 安乐小侯爷拽着赤兔,艰难前行。 他毫不掩饰自己手臂上盘旋飞舞的那道微弱元气,像是一道随时可能消弭在呼吸之中的微风。 那道元气真的很微弱。 但是出窍了。 出窍了,便意味着他突破了九品。 没有人想过,这位荒淫无度的安乐侯,居然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 接着有人想到了一件事。 黄侯这一年来去了哪里? 他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安乐王妃。 隔着一层薄纱,王妃黄素的面上表情难以看清,只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黄侯的身上。 小侯爷的身上,挂着一柄破碎的北境凉刀,还有三块彼此碰撞,龟裂不堪的萧字腰牌。 浑身浴血的黄侯,颓然无力望着那颗从玉瓷箱中滚落的头颅,轻轻说道:“谈判破裂了。” 嗡的一声。 一颗巨大无比的重磅炸弹,砸在每个人的心湖,掀起万丈波涛。 接下来,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拿着极轻极轻的声音,缓慢又平静地叙述了一整件事情。 声音极轻,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倦了,骨子里最后的那一股精气神,只能给他最后一点这样的支持,让他说完最后的这些话,把鹿珈镇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而他的语调很是平静,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漠然,悲哀。 鹿珈镇死了很多的人。 不仅仅是鹿珈镇。 周边的十数座小镇,在一夜之间,都遭到了无比巨大的打击。 来不及传递情报和讯息。 鹿珈镇的城主府和平妖司成员,都被那个男人杀得干干净净。 没有妖潮入侵烽燧,所以没有警报。 顾胜城一人屠城。 平妖司的大仙师恐怕是死光了,齐梁的王落神将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屠杀结束的场面,连着十几座城池,流血漂橹,血腥冲天。 没有人质疑黄侯说的话。 不仅仅是因为黄侯自己的身份。 还因为他的三块腰牌。 一块是安乐侯留下的腰牌。 还有一块,上面带着浓浓的杀伐之意,刻着西宁二字。 最后一块,描绘着精美的长城楼台,幽幽烽火。 上有“烽燧”二字。 烽燧侯大殿下。 说到了最后,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声音开始颤抖不稳。 “鹿珈镇的最后” “大殿下为了保护我们” 黄侯没有再说话。 “噗通”的双膝砸地声音,小侯爷双拳紧攥,重重擂在地上,泣不成声。 漆黑的屋子。 外界的声音没有传来,这里便只有一老一少两人。 易潇双手覆在萧望的手上,他低垂眉眼,说道:“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老人看着小殿下的眼睛。 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被放下。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圆。” 易潇握着老人双手的力道不自觉的加大了一些,声音略微颤抖:“有些问题很重要,譬如是谁想要杀她,这个问题有了完美的圆,却不代表这件事情有了完美的圆。”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谁杀得了她?” “即便是当年的吕圣亲自出手,就能杀得了吗?更何况是那些天阙成员,还有一场大火,江南道武林的围攻越是试图掩饰,越是无法解释。” “这本就是一件欲掩弥彰的事情。”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易潇一字一句说道:“她死了。谁杀的?” 萧望没有说话。 他望着易潇,眸子里倒映春秋元年的一切。 那场大火,那声啼哭,那个秘密,那个真相。 那双眼里,本该有的愤怒,悲哀,痛苦,全部都没有。 这便是问题的答案了。 老人想了很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说道:“你有没有想过” 易潇很自然的低头聆听。 萧望喃喃问道:“那个紫匣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老人的唇角微微翘起。 他心想,这是世上最大的一个秘密了啊。 慕容告诉了自己。 即便是苏齐世,也只是知道这个紫匣是慕容留给小殿下的东西,至于究竟留的是什么,这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老人笑着说道:“是” 两个字。 小殿下的瞳孔缩起。 他极为缓慢,极为缓慢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萧望。 萧望沉闷地咳嗽了数声,说道:“她跟我说的。” 老人又细心补充了细碎而琐长的说明。 “在龙脊大雪山的山顶,左行十三里,下挖十八尺” “仅仅凭借匣子的那个还不够还需要你” “最后,需要一点点的血,还有一点点的元气” 当这些都说完了,萧望笑着说道:“我说完了。” 他想,这些话,与她当年对自己所说的,一个字也不差啊。 包括那句“我说完了”。 易潇低垂眉眼,说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萧望又想,这句话,与自己当年对她说的,一个字也不差啊。 紧接着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漆黑的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小殿下蹙起眉头,没有回头。 这一次推门的不是二殿下,也不是任何一个有资格推开这扇屋门的人。 炽烈的阳光照破空中楼阁最高层,屋子里所有的黑暗。 推开门的是一个慌乱的甲士。 萧望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望着煌煌难以直视的门口,那里正是光源所在。 甲士扶着门,喘着粗气,说了一句话。 萧望的笑意骤然凝固。 他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4月1号开打月票战,存稿很够,疯狂一把。) 第一百零一章 黑莲(一更) 屋外的天光像是灼热的锥子,刺目到了极点,刹那便晃成了一片漆黑。 萧望的脑子里平白无故扎入了许多把刀子,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越来越嘈杂的脚步声音,有哭闹声音,奔走声音,从空中楼阁底下一路传来,最后他的脑海里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小殿下一直坐在萧望的床榻对面。 从屋门打开开始,他便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而是将脊背挺直,希望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为萧望遮下一点阳光。 他看到刺目的光芒照在萧望的脸上。 那张几日没有见光的脸庞,苍老的程度,出乎了自己的想象。 然后老人像是一截朽木,坐在床榻上。 白发人送黑发人。 易潇伸出衣袖,替他擦干净面颊的枯泪,缓缓站了起来。 空中楼阁的屋门推开,又合上。 里面走出了一袭莲衣。 兰陵城里死一般的极静。 此刻却无比的暗流汹涌。 天阙仙楼所有的成员,全都开始了行动,这场婚宴所有到场的权贵,无条件的交出了自己手上全部的力量。 一种叫做愤怒的情绪,流动在兰陵城每一个人的血液里,此刻开始升温,逐渐向着沸腾靠拢。 世上许多事物,若是到了极致,便会变得十分恐怖。 愤怒到了极致,便会变成沉默而无声。 易潇就没有说一句话。 他从空中楼阁跳下,选了一条最短的路径。 那条路通向天阙仙楼的牢狱。 从他落下空中楼阁开始,身上的杀气便愈发凝实,几乎要迸发出来。 从皇都,到牢狱。 一共有七十二条曲折窄道可走。 但只有一条直线。 于是那道莲衣落地之后便开始奔跑,越跑越快,最后一路飘起,杀气腾腾,直接顺着那条直线,踩踏砖瓦,气势轰鸣。 七十二条窄道,几乎都有人在行走。 这些人披着漆黑的麻袍,走起路来悄然无声,此刻盛大阳光照耀,小巷子内依旧是一片漆黑,他们便像是黑夜的影子,粘附在巷子的阴翳之中。 天阙的仙楼,大部分的成员,此刻都收到了紧急的召令,全都赶向牢狱。 接着他们听到了头顶似乎有人急速掠动的声音。 接着落在了最后的小巷窄口。 天阙仙楼十八层的大罪牢狱,便隐在这条小巷之中。 那是一件比他们身上黑色麻袍还要漆黑许多的莲衣,粘稠如墨,而这件莲衣的主人,身上的杀气,此刻翻涌起来,比七十二条窄巷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浓烈得多。 一片死寂。 易潇说道:“如果天阙只有十八层,那么我应该坐在第十九层。” 没有人回答。 但是易潇说的很对。 单凭“小殿下”这个位子,他便有足够的资格坐在第十九层。 “所以我要先进。” 他平静说道:“而且在我出来之前,一个人也不许进。” 有些黑袍里的面容不可察觉的抬起,彼此交换目光,最终归于平寂。 仙楼里的命令,是第一时间赶到牢狱。 而仙楼里的成员,只考虑服从命令,而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 若是命令没有变动,那么便要尊重。 于是便有第一道黑色麻袍身影,默不作声的缓慢前进了一步,接着便看到小巷子内有一道红线闪过, 那道黑色麻袍痛苦地捂住喉咙,一道狭长而细绵而血口从喉咙处裂开,强烈到了实质性的杀意,瞬息笼罩了整个七十二窄巷。 森森地狱。 小殿下站在窄巷口。 大成的杀戮剑域,再加上大成的大势至域意,两道至强级域意轰然降临,天阙里的黑袍人有些已经承受不住这种恐怖的威压,膝盖关节处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我没有时间去跟你们算这笔破账,去把你们背后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揪出来。” “我只要确保一件事情,在我待会见到拖雷的时候,他必须要是活着的。如果他在我见到他之前死了,那么你们都要陪葬,一个也活不了。” 窄巷口的两道域意仍然没有停止。 易潇平静走入牢狱。 牢狱两端点起的狱火幽然。 他听到了嘶哑的戾鸣,来自于某只巨大的飞行妖兽。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到了那只被折断腿骨,还有被折断双翼的雪骨鹰,怏怏跌坐在地,巨大的枷锁穿透妖兽的骨架,将它牢牢锁在地牢里。 押送这只妖兽,还有拖雷的那些黑袍人,已经不知去向。 与妖兽嘶哑戾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拖雷的痛喝声音。 拖雷的半边身子被符箓炸穿,看样子极为凄凉,儒道的浩然正气不断穿梭在伤口处,看得出来萧布衣在那道符箓上宣泄了多大的怒气。 而他的肩胛骨被铁链打穿,整个人被高高吊起,只有脚尖可以勉强着底,无时无刻不被剧痛撕裂着肌肤。 易潇平静走上前。 他抬起头,望着拖雷这张毁去容貌的面颊,后者因为承受的痛苦太过剧烈,甚至没有注意到,牢狱里多了一个人,甚至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小殿下漠然的想,这是何等的大火,能够将一位妖族九品高手的小金刚体魄烧成灰烬,乃至于毁容。 他忽然蹙了蹙眉。 耳旁的雪骨鹰戾叫声音戛然而止,那只巨大的雪骨鹰,半边身子忽然炸开,因为两只大翼都被折断的缘故,从兰陵城皇都拖行到牢狱,身上的血水都已经流得干净,此刻并没有太多的血污溅出。 易潇一只手对准它攥掌。 下一刹那,无边的杀气灌入了它的尖喙当中,一路穿肠剖腹,让它“安静”下来。 小殿下静静注视着拖雷。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而短暂的几个呼吸之后,小殿下缓缓闭眼,再度睁眼。 瞳孔里多了一份颜色。 是璀璨的莲花。 每一道天相,随着天相修行者的进境,都有着所谓的“常驻”境界。 易潇的株莲和龙蛇两道天相,都常驻在了第三层的境界。 株莲相第三层,三尺莲海。 易潇脚底下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金色涟漪。 无形的波动在莲池内鼓荡。 株莲相开始拔境。 第四层,盗天池。 一缕又一缕的仙气开始飞溢,几乎犹如实质。 当初在南海与叶十三紫府对弈之时,小殿下曾将株莲拔高到第五境界,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御魂能力。 而此刻,株莲相已经快要抵达了第五层,仅差一步之遥。 接着破境。 破境之后,那朵莲花便在莲池之中肆无忌惮的开放,是那种真正盛大的绽放,不断迸发出刺目绝伦的光芒,丝毫不加以掩饰,照耀整座牢狱,以至于让痛苦之中的拖雷,都觉察到了这种磅礴的气息。 拖雷有些骇然地望向一袭黑袍莲衣的小殿下。 易潇身上的气息还在外溢。 第五境之后,还在拔高。 苏大丹圣曾经告诫过易潇,不要尝试第五境之后的天相。 这是世间最大的禁忌。 若是能将天相修行到常驻在第五境的地步,便足以成为这世上最恐怖的修行者。 譬如李长歌。 可若是踏破那一步,便有可能会遭遇到无人可以预知的不祥。 易潇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底的金色涟漪像是被人投了一粒石子。 金色涟漪一下凝固。 接着倒流。 那朵本来盛大开放的金色莲花,花苞缓慢旋转着,收敛着花瓣,同时收敛了所有的气息,不再是之前那般圣洁又磅礴的璀璨。 像是光明之中一闪而逝的黑暗。 莲池里的纯白仙气弥漫,池水之中,如滴入了一滴墨汁。 一下将池水都染黑。 这滴墨汁染到了莲花花芯,将让缓慢收敛的莲花,有了再度盛放的意味。 黎明倒流。 回到永夜。 一朵漆黑的莲花缓慢绽放。 牢狱里的幽火尽数熄灭。 黑暗之中,小殿下的瞳孔,乃是永夜所在。 他望着拖雷,缓缓伸出一只手,压在了拖雷的肩头。 铁链哗啦哗啦碰撞,拖雷痛苦而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不堪重负传来,易潇的手掌无情压住,硬生生拽着他的肩头,压着铁链,让他脚掌落在了地上。 继续下压。 直到拖雷跪在地上,他的肩胛骨一片模糊,铁链崩到了最直,随时有可能崩断。 巨大的痛苦,已经让这个妖族的大棋公精神崩溃,无法言语。 只是这种痛苦,与他接下来需要面对的痛苦比起来只不过是区区的开胃小菜。 “株莲相第六层” 小殿下的眸子里没有任何的感情。 他木然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拖雷,一只手掌缓缓压在他的天灵盖上,刹那之间,无穷无尽的漆黑元气奔赴掌心,灌输而下。 拖雷的灵魂受到了无与伦比的重创。 像是一柄重锤,跨越了**,直接抡砸在了灵魂上。 几乎快要魂飞魄散。 易潇的瞳孔里,那朵黑莲缓慢旋转,他看到了一丝火光。 是鹿珈镇的大火。 是拖雷所看到的鹿珈镇里的一切。 大婚的现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大殿下的那颗头颅,只是已经被火风吹得毁容,无法辨别真容。 所以小殿下需要知道真相。 而这朵黑莲里的火光就是真相。 (月票,求战!) 开个单章,说一下话 不知不觉,浮沧录已经快200万字了。 这本书一开始,没有想过要写这么长的。 因为一开始,它其实只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可是越写到后面,这个故事里的人物,越是跳了出来,跟我说,他们的故事,远比我一开始想得,要精彩得多。 书评区,还有贴吧里的评论,我都看了。 有些碍于精力,我没有去回。 接下来的故事,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想写的故事,为了写它,我铺垫了很多,从风庭城外那个叫顾胜城的男人咬断一根手指开始,这个故事的弦搭上了弓,射出之后便不可再挽回。 洛阳城里红衣儿香消玉损,八尺山上顾胜城捡到了玄武传承,北原大雪中二殿下十万里南归。 这些故事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匣子。 那个紫匣子。 匣子是故事的开始,是我想说的故事的开始。 从一开始,我作为新人尝试创作,我试着去模仿烽火戏诸侯,去模仿猫腻,去模仿各路我所喜欢和尊敬的大神。 到后来,我发现写作,其实是一件始于模仿,毕于思考的事情。 我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然后我有了我想写的东西。 所有的模仿,只是为了把我想写的东西,更好的写出来。 到了这里,想说一下心里话,希望大家以后可以理性看待我的作品,我不想成为大神的影子,那些大神当初还是新人的时候他们也是有着学习和模仿的对象的。 我只想做我自己。 言归正传,有两个很重要的事情。 第一个,请支持正版,我觉得我写的不错,如果你也觉得不错,那么请支持正版。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我很快要毕业了,而这本书的收入决定了我以后要不要继续写下去。 第二个,4月是浮沧录的大**,我会翘掉所有不必要的课,然后很肝,而且很认真的写下去。 我想拿一次月票榜前十。 每个月都有月票榜,可是浮沧录的大**就只有这么一次。 诸君何妨一战? 请开紫匣,随我登八尺山。 第一百零三章 等我,回来(三更) 巍峨的雪原,磅礴大雪。 漫天呼啸的狂风,卷动鹅毛大雪,从天尽头滚滚而来,遮挡住所有的视线,即便站在最高的地方,也不能看清这世间的真实面容。 幺十一没有说话,他在大雪里站得笔直,森然铁甲覆在白色猿毛上,站在冰天雪地当中,反而让他有种回归初生的温暖。 江南的春花,塞北的黄沙,北魏的烈酒,齐梁的暖茶。 那些都是人类世界里的东西。 在妖族的西域里,这些什么都没有,只有极寒的雪花。 幺十一是八尺山下护山八百侍卫里的一个。 八尺山下十里内,飘着的大红锦缎,已经被大雪染白,所以即便他先前把锦缎挂在了雪木上,也不过是徒劳无用功。 就像是山上的那些小棋公大人说的,主公今日的大婚,就是挂出一百里的锦缎,在妖域这片荒僻到了极点的地方,也不会有人看到。 幺十一想着自己只需要再站岗三个时辰,就能回到山上,主公的大婚会持续整整三天,现在应该到了最重要的时刻?反正自己本就是一只小妖,错过便就错过了,等到回去的时候,也许还能有剩下的美酒,食馐,或者是抢掠而来的人族女子,可供自己享用。 远方的大雪那头,缓缓出现了一道黑线。 幺十一眯起眼,想要看清那道黑线究竟是什么。 “嗖” 耳边传来与风雪截然不同的倏忽声音,那是一道极其迅速,甚至迅速到了不可听清的声音。 这道黑线,瞬息便划过幺十一的脖颈,切开他的颈动脉,噗嗤迸溅而出殷红而连绵的血线,环绕一圈掠过,迸出的血液像是狭小的瀑布,当他捂住脖颈之时,雪地上便传来噗通一声。 原本绷紧在两颗雪木之间的大红锦缎被一剑斩开,此刻散乱开来,缓缓落下,一半覆在幺十一的身上,另外一半栓在雪木上。 锦缎被妖血染红,然后又被狂乱的大雪涂抹了一层惨白,就像是一块素白尸布。 风雪之中,有轻微的踏雪声音。 “送到这里,真的就可以了。” “说好五里,这里距离十里,还有五里。” 魏灵衫沉默停下脚步,她抬起的那只袖内,倏忽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一次从远方折掠而回的“漆虞”,异常听话的悬浮在她的身前。 紫衣郡主的身后,大雪落下,密密麻麻,试图掩盖她的脚印。 可掩盖不了脚印当中夹杂着的浅淡的红色。 是血的颜色。 八尺山外二十里,开始有妖出没,从第十里开始,妖族逐渐递增,小殿下一直未曾出手,魏灵衫便唤出漆虞,将一里之外的拦路妖族尽数斩杀。 如此相送。 易潇轻轻说道:“若是你执意要送行,不妨让漆虞送我同行。” 魏灵衫念了一声好字。 嗡然一声剑鸣,那道漆虞古剑便掉转剑尖,缓缓对准易潇,如有心灵感应一般,再度缓缓掉转,以剑柄面首。 魏灵衫看了一眼幺十一的尸体,平静说道:“你总不会以为,你可以安然无恙的杀上八尺山,然后再杀出来?” 易潇说道:“当年的大师兄可以做到,他是天相第五境界的常驻者,我也可以开启第五境界的天相。” 这句话的意思便再明显不过。 大师兄当年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 魏灵衫说道:“大师兄当年上的八尺山,不是现在的八尺山。” 李长歌登上八尺山,留下一条血径,杀得西域妖族不敢露头,砸得棋宫四宫五调一片噤声,这件事情,传到中原之时,让所有人都看到了风雪银城大师兄的那把剑,究竟有多锋锐。 那根留下的木髻,一直留在仙吕宫大殿当中,根深蒂固,有搬山撼山之威能,远超同辈大修行者。 可当年的八尺山,与今日的决然不同。 在发动了对烽燧和西壁垒的突袭之后,八尺山上的妖族,数目和强大程度,经历了好几轮古老血池的洗礼。 那个血池连接着八尺山的最底层,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但每一位妖族,得到血池洗礼之后,便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强大提升。 郡主大人深深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幺十一”。 这是一只妖猿,已经初具化形的能力,开启了灵智,能够拎起武器,身负甲胄,在八尺山十里地外巡守这些便是血池赋予它的灵智。 从一个畜生,变成可以与人类相抗的妖兽。 当年大师兄杀上八尺山时,无数妖兽前赴后继,拼死相拦,撞死在剑骨剑气下,这些都与如今的“幺十一”截然不同。 “幺十一”的喉咙上有一条黑线,但这条黑线并非是一条绝对完整的直线,而是有了些许颤抖的痕迹,这说明了一点。 这只妖兽下意识想要躲开。 可是漆虞的速度太快,即便他生出了这个念头,本身境界实在太低,这样的一剑,对它而言,依然是必死之剑。 这件事情,便是一件令人细思恐极的事情。 易潇也发现了这件事。 越靠近八尺山,越靠近棋宫,这些巡守的妖族,智力便越发的成熟,或许是因为向着人类进化的原因,他们身上的妖气隐藏越深,特征越来越像人类。 “易潇,你应该知道,就算大师兄从海外赶回来,他今日再登上这座山,也不一定能够下山。” “我知道的。” “那你知不知道,只带上漆虞是不够的。它既不够锋利,又不够坚韧,它会钝,会碎,会坏。” “我也是知道的。” 魏灵衫想了很久,她轻轻问道:“你背后的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不等易潇回答,她就说道:“其实我是不在乎的。” “我不想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无非是一样足以摧毁城池,屠灭生灵的东西。”郡主大人的声音带着一丝难过,说道:“你不肯说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去问。” 易潇欲言又止。 “我只想说一个道理。” “漆虞会断,会碎,它不是世上最锋利的剑,但我是世上最锋锐的刀,棋宫里有大夏龙雀的供奉位,若是紫匣里的东西没有你想得那么管用,我可以帮你保住最后的性命,我如果在五里外,那么发生了意外,我就需要赶五里路,如果在一里外,只需要赶一里路”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如果就在你的身边。 魏灵衫停顿了很久,认真说道:“你真的可以带上我。” 小殿下看着魏灵衫的眼睛,那只眸子的东西,一如既往的黑白分明,叫自己无比喜欢,他早就知道了魏灵衫想要说什么,而他没有打断,便是等着这个时刻。 易潇缓慢而坚决的摇头。 他知道紫匣里面有什么,所以他必须要拒绝魏灵衫的好意。 他说道:“一个时辰,我不下山,你就上来。” 郡主大人沉默了很久。 她轻轻说道:“好。” 小殿下咧嘴笑了笑,他拽了拽系在紫匣两端的黑色带子,将其牢牢捆缚在背后,穿过腋下,确定这只巨大紫匣,能够绑在自己身上。 这只无比显眼的紫匣,匣背上落了许多的雪,从北原到西域,他们的速度不算快,却绝不算慢。 所以匣背上的雪,有北原的,也有西域的。 易潇知道,匣子的背面,很快就不止会落上雪。 还有血。 有妖的,也有人的。 有别人的,也会有自己的。 小殿下背着巨大紫匣,有些笨拙地抱了抱魏灵衫,轻轻说道:“走了。” 就像是当年的沉剑湖那样。 走了。 今日一别,希望很快可以再见。 魏灵衫闭上眼问道:“一个时辰,你不下山,我就上山。” 郡主大人抬起头来,表情怨怼,幽幽说道:“你不要骗我,我真的会上山的。” 易潇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花言巧语的哄骗是每个男人天生的技能。 易潇心想,自己应该不算是哄骗,他没有说谎,也没有拒绝魏灵衫想要上山的意思。 他只是选择性的,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 这件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就像没有人会相信,紫匣里装着的,不是长生药也不是壁画,更不是可以摧毁一整个城池的恐怖武器。 这算是什么? 善意的谎言? 不,只是善意的隐瞒罢了。 他拍了拍郡主大人的脑袋,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 有些哀怨的声音。 易潇回过头来,看着那一袭紫衣,站在冰天雪地里,风雪吹动衣袂,面容俏立动人,低垂眉眼,自顾自怜。 一刹那心旌动摇。 “前些日子,心神不宁,我也不知是何原因,脑海里像是有一根弦思来想去,应是有些话未来得及说。” 紫衣女子轻轻说道:“我很羡慕沈莫姑娘。” 易潇抿紧嘴唇。 “我也很羡慕唐小蛮姑娘。” “所以” 这句话没有说完。 意思却再也明确不过。 小殿下很是认真的打断了她的话。 “好。” 他拽紧紫匣两端的肩带,深呼吸吐出四个字。 “等我,回来。” 第一百零二章 紫匣(二更) 鹿珈镇的大火烧啊烧。 易潇的面色愈发苍白。 不仅仅是因为元气负担过重的原因。 他越是翻阅拖雷的灵魂,越是觉得鹿珈镇里的火光,让自己觉得无比愤怒。 他看到的第一副画面,便是无数的大风吹动剑火,将连同拖雷在内的所有人都尽数吞没。 这是白虎大圣倾尽全力迸发的怒吼,在一瞬之间,便将整个鹿珈全都淹没,而画面的最中心,则是覆着红甲的萧重鼎,双手抬起覆在面前,艰难抵御着大火。 与鹿珈镇的房屋与瓦烁一般无二,萧重鼎的身影刹那便被淹没在大风大火的赤红当中。 无边的烈焰缭绕升天,唯一能够站起的身影,便是顾胜城。 黑莲旋转,龙蛇嘶鸣。 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怒意,连两道天相也一同响应。 易潇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 他漠然抽手,身前的拖雷极为凄惨地痛苦啊了一声,整个身子被绷直的铁链哗啦啦重新悬回高空,双脚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站起,便像是一具死尸,活生生拖着吊在牢狱之中。 魂魄都要裂开。 小殿下静静看着拖雷,说道:“让你死,都是便宜了你。” 他低垂眉眼,想到在自己离开牢狱之后,巷口那些拥挤的仙楼麻袍人便会蜂拥而至。 可能轮到齐恕掌控局面的时候,拖雷已经死了。 这些都不重要。 至少对于自己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易潇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最后一眼深深望向拖雷,像是看着一只低贱的蝼蚁。 被栓死在铁链上吊起的拖雷,似乎也感应到了这股目光。 一种血统上的臣服,让他情不自禁生出了深深的负罪感,以及想要跪拜的巨大冲动。 若是铁链松开,只要易潇说出让他去死的言论,那么他一定会立马自刎,以死谢罪。 当那朵黑莲缓缓逝去之后,这种流淌自血液里的压制才缓缓消散。 易潇再无留恋,离开这座牢狱。 他走出牢狱,看到窄巷口里的麻袍人,没有说话,只是保持沉默。 在杀戮剑域和大势至域意的压迫下,没有人能够前行一步。 小殿下轻声说道:“你们自己要想清楚,背后的人再厉害,若是脱离了兰陵城,仅仅凭借一个天阙难不成还能跟皇权相比?” “在这片十九道的疆域上,谁最大?” 小殿下指了指空中楼阁的方向。 “我以前以为你们什么都不怕,但现在发现,你们其实也是害怕的东西的。” 易潇轻轻说道:“你们刚刚大可以试着闯入牢狱,一百个人里,或许还真的有一个人能成功但是你们没有。” “既然怕死,就不要来找死。” 说完这句话,易潇便离开了这里。 兰陵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几乎每一个权贵阶层的人物,都忙着焦头烂额。 除了极个别的几个人。 魏灵衫就是其中一个。 她蹲在七十二道窄巷共同的出口,在屋脊上等到了易潇的出来。 “如果他们真的有人试着越界,我也会出手。” 魏灵衫轻声说道:“所以即便有一个人能成功,他也会死在我的剑下。” 易潇跃上屋脊,一路前行,低声说道:“这件事情很严重。” 魏灵衫说道:“我知道很严重,问题是有多严重。” 二殿下的婚礼上,妖族的使者前来挑衅。 这件事情当然很严重。 这意味着妖族与齐梁的和平彻底撕裂了。 也意味着鹿珈镇边陲的上万人可能全都死光了。 更意味着要再度开战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颗头颅。 而那颗头颅,容貌尽毁,已经辨认不出来究竟是谁。 易潇忽然停住脚步。 他想着魏灵衫说的话,这件事情有多严重? 对他而言。 齐梁与妖族的和平没有了,那又如何? 鹿珈镇的边陲死了上万人,那又如何? 要再度开战了那又如何呢? 小殿下鼻子一酸,深吸一口气。 他艰涩说道:“他死了是真的。” 魏灵衫沉默不语。 小殿下继续恢复了前进,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沙哑说道:“我要去做一件事情。” “我陪你。”紫衣姑娘如是说道。 易潇第二次停住脚步。 他声音带着一丝血腥气,这股血腥气并不是杀气,而是从喉咙压下的血意。 “什么事情都可以,但是这件事情不可以。” 魏灵衫木然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包括你说的这件事情。” 易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他试着伸出一只手,悬在魏灵衫的面前,最终没有落下。 “你听我说” 他看着郡主大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确很是好看,黑白分明,对错分明,爱恨分明。 那双眼睛平静望着自己。 “这件事情,是我必须要做的,而不是你必须要的。”小殿下说道:“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事情,譬如杀人,譬如放火。” 魏灵衫问道:“再譬如跟着你?”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没有把握让两个人活下来。”易潇严肃说道:“所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明白了。”魏灵衫说道:“那我只送你到山下。” 易潇沉默了很久。 魏灵衫又说道:“我并不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我可以恢复真身” 易潇打断说道:“我会找青梨帮忙。” 魏灵衫说道:“你说过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 “当然可以。” “我想去那座山上看一眼,与你要做的事情无关。” 易潇再一次拒绝说道:“这一次不行。” 他想着,可能以后都不行了。 魏灵衫说:“那我把戒指还给你。” 她平静而坚决地缓慢旋出了指上的戒指,再一次望向易潇,问道:“现在呢?” 小殿下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气。 他心想这世上果然最不讲道理的,就是女人。 易潇幽幽说道:“我可以让一步,你送我到山上,但不是你想的那座山,然后我们一起去那座山,你要在山下等着,离得越远越好。” “多远?”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在兰陵城等我回来。” “那我就在那座山脚下等。” “最少要隔着十里地。” “五里。” “我让一步,八里。” “五里。” 女子又有了旋出戒指的举动。 “五里就五里,无论如何,你不许上山。” “如果一个时辰你不下山,那我就上山了。” “那如果我没有出来呢?” “如果你没有出来,那我就杀上八尺山。” 沉默了很久。 易潇忽然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好。我答应你。” 魏灵衫把戒指重新戴回,然后伸出一只手,缓缓勾起小拇指。 易潇微微一怔,他低垂眉眼,笑着伸出小拇指,勾在一起。 大拇指抵住。 他笑着说道:“幼稚。” 大雪。 西域与北原的交接之处,这两片土地,都是中原最为寒冷的区域。 北原的龙脊大雪山,绵延数千里。 龙抬头之处,世间最高雪山,终年巍峨严寒。 漫天大雪琉璃世界里,有三个身影,走在大雪里,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姑娘。 大雪无法接近他们身边三尺,便被无形的气机弹开。 青梨姑娘认真说道:“你对我说的这件事,我会如实汇报给山主大人。” 易潇说道:“越快越好。” 青梨问道:“还需要我送你吗?” 小殿下轻轻说道:“接下来就不需要了。” 青梨姑娘轻轻嗯了一声,她抬起头来,双目涣散,望着易潇和魏灵衫,最后目光停留在易潇身上,说道:“还有这是真的吗?” 小殿下笑着说道:“应该,有可能,大概率是真的?” 青梨觉得好生离谱,好生不可思议。 她感慨说道:“如果是真的,那真是厉害啊。” 易潇说道:“是啊。” 青梨又说道:“如果是假的呢?” 小殿下蹲下身子,摸了摸青梨的头,说道:“放心,那个匣子,藏着很厉害很厉害的东西,我拿了以后啊,整个棋宫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情” 青梨怔了怔。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讷讷说道:“谢谢” 然后她很郑重的说道:“那你要活着出来啊。” 易潇笑着说道:“放心。” 大风刮过。 青梨的身影乘风而走,如破虚空,飞散如烟,就这般去了圣岛。 登顶龙脊大雪山,左行十三里,下挖十八尺。 易潇心神荡漾,站在雪山之巅,他缓缓催动元气,将那枚紫匣挖出,古老的紫气流淌在匣子表面。 小殿下双手有些吃力地捧起巨大紫匣,天地大风起,如有狂风咽。 那个在世上传得无比神秘的紫匣。 慕容留下的那个紫匣,究竟藏在北原的什么地方,龙脊大雪山如此之大,又该如何去找? 有人说,里面藏得是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长生药。 有人说,里面藏得是魔宗圣岛光明与黑暗圣山合一的壁画。 还有人说,里面藏着能够摧毁一个城池的恐怖武器。 魏灵衫好奇问道:“这就是了?” 易潇说道:“这就是了。” 郡主大人沉默了很久,问道:“所以这里面藏着能够摧毁一个城池的恐怖武器?” 小殿下摇了摇头,说道:“摧毁不了一个城池,甚至连一只猫都杀不了。” 魏灵衫看着这个紫匣,越看越觉得杀气满溢。 紫匣里不知装着什么。 这是世上所有人都好奇的事情。 易潇说,紫匣里的东西,连一只猫都杀不了。 但好奇心能杀死猫。 求票! 第一百零四章 我有一箭,当做贺礼(四更) 大雪一脚深一脚浅。 易潇走出没有多远,听到了身后巨大的妖气鼓荡声音,像是有人张开了双翼,便等同于挣开了天地之间的束缚。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是魏灵衫,解开了龙雀真身的束缚,为自己分去一部分的妖族力量,好让自己顺利登上棋宫八尺山。 小殿下只是平静地向前走着,他的步伐无比稳定,目光始终望着五里地外的八尺山。 此时已经没有五里。 他能够听到山上传下来的高歌声音,不知道是妖族的古曲,还是中原的乐器,这些都成了无暇顾及的事情,在寂静的雪地当中,易潇走完了最后的一小截路,缥缈的声音,就像是潜意识里的古谣,若是不去注意,便在脑海里烟消云散。 莲衣飞舞又落定。 最后的这一段路,他在想一些事情。 原本胸膛里鼓荡要溢满的东西,此时终于缓缓平复了下来,可能是从北原到西域的路程太过遥远,又实在太过寒冷,再热的血,都会被大风吹成冰渣。 易潇在想,人有时候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看到了八尺山山脚的山门。 那里一片狼藉,土石崩碎,只留下残缺的山门石柱,被风雪侵蚀,惨不忍睹,像是被人砍了一剑。 的确被人砍了一剑。 当年大师兄要杀上八尺山,是为了什么呢? 小殿下闭上眼,他缓缓摊开双臂,感应着狂风绕过巨大紫匣平滑的匣子背面,从耳边,从脑后,从腋下穿行,一路跨越北原,伴随自己来临至此,最终沿着山门向上。 八尺山上,一尺一登天。 他像是生出了某种玄妙的感应,元力或是魂力,亦或是二者兼有的,突破了某道妙不可言的门槛。 他闭着双眼,站在山门下,张开双臂,像是一只即将乘风而行的鸟儿,莲衣飞舞,巍峨不动,灵识却凭虚御风而动,如一尾游鱼,随着天地大风一同扶摇而上。 他闭着眼睛,却好像看到了这片雪原上的天地万物,不断的拔高,再拔高,云雾飘渺间,他看到了第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修葺得气势磅礴,大红漆色涂抹雪砖白瓦,当初大师兄登山之时,八尺山上的剑阵迸发,剑气击溃剥落了这座宫殿的砖瓦,之后重新翻修,今日顾胜城大婚,在砖瓦上涂抹了一层红色,以表人类世界当中的喜庆意味。 牌匾上二字。 越调。 棋宫的五宫四调,越调最低。 越调大殿里,有低吟水袖的舞女,在殿内起舞,这些多是妖族的狐女,媚骨天成,嗓音细腻,哼唱着的,也正是细腻的越调古曲。 再往上便是商调,双调,大面调...... 棋宫的九座盛大宫殿,以古曲里的五宫四调命名,大雪摇曳当中灯火通明,红烛如海,神识看去,不知有多少妖气隐匿,又有多少妖族享乐沉溺。 一片安乐,歌舞升平。 何等太平。 小殿下心头本该旺盛如炉火的愤怒,在风雪之中缓缓熄灭。 那缕吹上八尺山山巅的雪气停住。 他的神识魂力也便就此停住。 他站在山脚下,闭着眼,就像是站在了西域最高的云端顶部,站在了比八尺山还要高上那么一些的高度,就这么平静地低下头,俯瞰世间,看着这片西域大地,一片惨白,没有阳光,千百年来,年年如此。 大师兄修行的是“剑道至仁”。 当他杀上这座山时,在八尺山留下了一条颀长无比的猩红雪道,如今俯瞰看去,无比清晰。 这需要杀死多少人? 需要何等的心如止水?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感应着那条猩红小道上留下的斑驳剑气,这么多年,依旧未散。 每一缕剑气,都足以杀死一只妖。 每一缕剑气,也只能杀死一只妖。 人力有时尽,所以即便是大师兄,想要杀上棋宫,再走下来,也要面临着剑气穷竭的境况,而他留下的这条血径,便说明了一些问题。 他没有浪费一丝剑气。 所以即便他修行的是“剑道至仁”,在踏上这座山的时候,已没了回头路,无穷无尽的妖族撞死在他的剑气之上,若是想要活下来,就要保持足够充沛的剑元和剑气。 所以他近乎于冷漠,无情,嗜杀的,走完了这一段路。 小殿下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情绪,不是表现的越强烈,就越是有效。 越是愤怒的一剑,越是隐忍,越是阴柔,越是阴险。 因为这样才有成效。 越是愤怒,越是冷静,越是沉默,越是......无情。 易潇眯起眼,缓缓向下看去,视线逐渐聚焦,跨越了云层的天风,伴随着并不算炽烈的微弱天光,降临到了八尺山的山巅。 ...... ...... 那座仙吕宫大殿之内。 殿内烛火飘摇,九个大棋公的位子都已经摆出,而缺席了好几个席位......有些是不愿前来,有些则是永远的来不了。 棋宫的保皇派,彻底拥簇大君的那一派系,在顾胜城回到棋宫之后,这一派系还留着最坚固顽强的一份子,最终带着为数不多的精锐妖族连夜离开了八尺山,即便是今日,两个大棋公的位子依旧留给了保皇派的领袖,只可惜在顾胜城大婚之时,他们仍然没有前来。 所以接下来要迎接他们的,就是西域八尺山无穷无尽的追杀和截堵。 风白派系的拥簇实在太过弱小,直接被顾胜城无情地铲除。 不愿前来的大棋公,将要面临的结局......无非是被顾胜城钉死在八尺山,或者把顾胜城钉死在八尺山。 于是这一日的大喜之宴上,有些旧日的妖族同僚,看着空缺的席位,念到昔日的交情,不由生出些许的感慨和惋惜。 大殿里的烛火摇曳,雪气如仙气,盎然氤氲如仙境。 顾胜城站在仙吕殿的正门,他没有披着那身厚重的玄武黑袍,而是穿着北魏风格的婚服,衣襟上挂着一连串的华贵物事,钻石,珍珠,黄金,而这些物事的设计太过繁杂,堆叠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像是江湖里所谓的暴发户。 在场的大小棋公不懂。 他们只知道,这是人类世界里最贵重的东西了,但以如今主公的身份,以八尺山的底蕴,这些东西......不过是世俗界的粪土罢了。 可是只有在最底层挣扎的那些人,连饭也吃不饱,衣服穿不上,终日忍受侮辱,饱受饥寒交迫的那些人,才知道这些“粪土”,究竟有多么重要,意味着什么。 顾胜城抬起头。 然后扬起眉。 然后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当着这些大小棋公的面,缓慢抬起手,拽出自己身上的第一颗纯金纽扣,然后连同别在衣襟上的水晶白花一同拽出,丢在地上。 接着便是一阵跌坠的声音。 钻石跌在地上,被顾胜城一脚踩过,四分五裂,他平静踏过这些世俗界的“粪土”,走向了大殿内环形的高台。 高台围绕着一层红帘,从仙吕宫大殿垂落的红色锦缎,将高台内里的那位新娘,遮掩的严严实实。 只能隐约看到,那位新娘,似乎坐在仙吕宫的王座之上。 隔着一层红帘,顾胜城看到了模糊的身形。 秋水单手撑着下颌,这个姿态,他摆了许久,没有动用元力,勉强可以撑住下巴。 像是一个睡美人。 顾胜城注视着这层红帘,他缓缓地想,当所有的愤怒消去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不是倦怠,而不是疲惫。 而是一种近乎于漠然的情绪。 同样的,当极致的喜,与极致的悲,都揉在了一起。 顾胜城麻木地想,自己可能已经没了什么知觉。 这场大婚之宴,摆给全天下的人看,无论如何,西关,北魏,齐梁,都知道自己今日大婚。 八尺山外的警戒放得很空,如果有人前来,侍卫也会让出一条道路。 他期待着有这么一个人,江轻衣也好,北魏的陈万卷也好,或者齐梁的二殿下,是谁都可以。 他在等这些人忍受不住心头的愤怒,然后在今日赶到棋宫。 顾胜城心底还有一个人。 江轻衣,陈万卷,萧布衣,都不如他。 因为自己从来不曾将他们当做自己的对手。 所以那股熄灭的火焰,近乎漠然的蔑视,都会被湮灭,最后散去,即便他们来了,死在了自己的手上,也不会有死灰复燃的情绪,最多的,就是以人血还人血的复仇快感。 他想要杀人。 顾胜城眯起眼,感应着这股疏离的漠然感。 大道漠然而无情,世上九品难破境。 若是不能将情绪压下,如何破境? 他魂海里的那道门槛,出现了一丝一毫的破碎感,像是那道阻挡了天人之隔的天堑,就此裂开,不再成为阻隔。 也正是此时,顾胜城忽然抬起头,像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朋友,瞳孔里猛然迸发出炽热的光彩。 八尺雪山上,溢散云层中。 小殿下神魂同样感应到了顾胜城的存在。 两人九品境界的门槛几乎在同时破裂开来。 八尺山下,小殿下神魂翻滚,莲池沸腾,龙蛇蔓延双臂,他缓缓卸下紫匣,将其插在雪地上,然后将双臂摆成张弓搭箭的姿态。 这一箭蓄满,云海翻腾,垂落天光,宛若蛟龙。 山下有人喃喃说道:“我有一箭,当做贺礼。” 第一百零五章 箭与剑(五更) 八尺山上有一座巨大剑阵。 四圣里的青龙喜剑,白虎擅阵,于是便有了那座剑气冲霄九千九的巨大剑阵,若是全力催动,威力惊天彻地。 然而这一箭来的实在太快,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从苍穹顶端垂落的天光,千年以来从未如此强盛过。 这一缕光从天顶垂落,仙吕宫的殿内投射出斑驳的光点,而殿内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强光穿透阴翳,狂风席卷大殿。 山下的小殿下松开搭弦的那只手,于是那一箭便从虚无的弓弦上迸发开来,一路卷开霜草,卷开山石,闪逝射向了八尺山的山巅。 那座仙吕宫内。 这一箭,并没有势若奔雷,而是极致的安静。 像是一阵风,或者不存在。 拦在这一箭路径上的任何物事,都变成了一阵风,或者不存在。 半边身子被箭道凿空的妖兽,像是被虚无棍杆戳穿的宫殿,在寂静了一下之后,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没有鲜血,没有痛苦,没有嚎叫。 一切都在这一箭下归零。 九品境界的元力是外放。 而突破这一境界之后,则是内敛。 不仅仅是元力,还有更多的东西。 如愤怒,如悲伤,如欣喜如众生万相,不展颜露色。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 而当这一箭真正外放的时候—— 仙吕宫宫殿内,迸发出入大日骤然炸开的灼目光芒,一缕又一缕从宫殿内不受控制的溢散迸发。 第一刹如浑沌,第二刹如开天,第三刹如灭世。 顾胜城的背后,那柄箭的箭道虚无划过。 没有瞄准他,而是瞄准了他的肩头往上,面颊往左。 质地轻柔的红帘一瞬间被箭道凿穿。 那一箭来得太过于迅速,以至于红帘连被箭气带动卷起的预兆都没有,直接被虚无的箭气射穿。 连同红帘之后的那个人。 那个保持着单手撑颌,像是睡美人一样,端详坐在王座上安睡的女子。 顾胜城的面颊上便就这么的,多了一蓬温热。 他怔怔站在红帘之外,过了许久,缓缓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是鲜血。 温热的鲜血。 活人的,温热的,鲜血。 只是,这是,谁的血? 在那一箭射出之后,山下的莲衣便开始动了。 易潇一把拽出插进雪地里的紫匣,深吸一口气开始奔跑,与此同时,在一瞬之间重新将肩带拴紧,捆缚在自己背后。 龙蛇与株莲齐开,大雪和山石同色。 莲池里的莲花盛放的不讲道理,莲花蕊旋转绽放,溢散的璀璨金光逐渐有转黑的趋势,最终被易潇压在了第五境界,莲池内那条尾鱼摇曳,龙蛇欢鸣,将体魄缓缓提升到了大金刚境界。 易潇闭上眼,感应着周遭事物清晰而深刻的变化。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当年的大师兄为何能够杀上八尺山。 江湖的武夫修行,有举重若轻,举轻若重,两道门槛,凡事有先后。 而修行元力,剑气,或是佛性,都殊归同途。 当你没有的时候,你会渴望拥有。 当你拥有的时候,你要学会舍弃。 修元者的元气,在漫长的修行途中,不断打通窍穴,为了成就九品,将窍穴打通之后,可以外放元气。 若是在仙气氤氲的远古时代,因为比元气更加高级的仙气,即便是窍穴未曾打通的修行者,亦可以做到外放气息,抵达这一步便成了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 困难的是第二步。 收敛元气。 源意与域意说是一内一外,实则本质相同。 源意是外放的元气,作用在修行者的体表,如护体剑罡,东君的音层。 域意也是外放的元气,作用在离开修行者体表的环境当中,如杀戮剑域。 易潇的源意和域意合一已经许久,完美九品本就是比源意域意合一更要强大的境界,可距离宗师境界,还有一步之遥。 而当你明白了“收敛”的意思,那么这一步,便跨过了这道门槛。 与九品不同,宗师境界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庞大的元气积蓄,便是得益于“收敛”二字。 九品境界,讲究把一,变成十。 而宗师境界,则是把十,变成一,甚至于更小。 一道元气的释放,变成了一缕,一丝,一毫。 易潇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可以做到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譬如一个人孤身杀上棋宫。 譬如一个人折断上千柄剑器。 不是因为剑骨相带来的磅礴剑气。 而是因为他早就在九品境界,领悟到了“收敛”的意义。 绝对不浪费一丝一毫。 所以易潇在山脚下,试着射出了那么一箭。 箭是元气最好的载体。 若是元气足够强大,这一箭甚至可以跨破山海,远抵千里之外。 譬如林瞎子的那一箭。 可若是元气不能内敛,这一箭即便膂力惊人,在飞掠的过程当中,也会将箭身附带的箭气尽数倾泻开来,便成了一根普通的箭簇。 好在易潇的元气足够强大。 而刚才的那一箭,也的确做到了“内敛”。 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溢,射穿的宫殿,墙砖,妖兽的胸膛,腹部,肾脏,全都被元气和急速带走,化为了“虚无”。 直到最后,射入了目的地。 易潇听到了“砰”的一声。 他忽然睁开眼,感应到山巅上的某人,破开境界之后如雷霆撕裂黑夜的愤怒。 他很确定,刚刚神魂云游之时,他感应到了仙吕宫内的顾胜城,也感应到了顾胜城正处在破境的边缘,与自己出乎意料的一致,顾胜城似乎也触碰到了“元气收敛”那一层意义的所在。 易潇看到了顾胜城的情绪。 鹿珈镇那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在天阙牢狱内搜过了拖雷的魂魄,所以他都知道。 他知道那层红帘幕后的秋水,灵智已散,这辈子都不可能睁开眼,即便有妖族的血池灌顶,也只能是一个活死人,吊着一口气。 他也知道这是顾胜城的挚爱女子。 而站在红帘那一层幕后的顾胜城,居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没有愤怒。 没有悲伤。 准确的说,易潇无法感知到他的情绪。 易潇在云层上感知到了他元气些微的变化。 这是一种即将突破九品的变化。 小殿下知道有种东西叫做顿悟。 自己刚刚的那种状态就叫做顿悟。 顾胜城同样进入了顿悟。 他甚至可以再接着悟下去,可当他看到了顾胜城同样进入这种状态之后,他便选择了毫不犹豫的退出。 然后,这一箭便射了出去。 然而这一箭并没有射向顾胜城。 而是射向了那层红帘之后的女子。 一个人破境的时候,若是被一剑砍中,会是如何? 若是他有大金刚体魄,那么这一剑砍不死他,他未曾动摇心神,那么便不会影响破境。 换成一刀,一枪,一箭,都是这个道理。 可若是他所羁绊着的,所热爱着的,所狂恋的,所依托的那样东西,被一剑劈得粉碎呢? 仙吕宫内,红帘因为染上鲜血的缘故,变得沉重而拖曳,那一箭射过之后,狂风才堪堪追来,红帘被大风吹得几乎要平行地面,摔出一连串的血珠。 顾胜城听到自己心底有一声咔嚓声音。 那一箭没有射到自己。 却把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射碎了。 他“噗”的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如纸,凄凉看着红帘拂起之后,那个被一箭射得缺了一整个上半部分的王座。 连同着仙吕宫宫殿的后半堵墙,都被这一箭射穿,而当“收敛”的箭气外放之后,红帘彻底的崩碎,成为灰烬。 入目所见,便是一片苍莽白雪。 还有喷涌而出的鲜血。 仙吕宫内这时才传来惊恐和愤怒的暴乱声音,五位大棋公急忙出门,一齐去催动留在棋宫山上的那座剑阵。 顾胜城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双手垂落,眉眼也垂落。 他低低笑了一声。 血泪溢出,触目惊心。 易潇屏住呼吸,从山门处开始奔跑。 这一条路,三年前有人来过,当年留下的那条血径,如今看起来依旧清晰,终年大雪依旧不能掩埋。 小殿下背负着巨大紫匣,第一次停住脚步。 他抬起头来。 看着黑压压如潮水的影子,漫天的戾气,数之不清的妖兽,就这般铺天盖地涌了下来。 狂躁的喧喝声音。 山哭海啸。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 他不知道当年大师兄要面对的,是不是这种数目的妖兽。 头一次生出人力有时尽的感觉。 即便是在大稷山脉,一眼望不到头的凉甲城兵卒,也未曾给自己这种近乎于无穷无尽的感觉。 他只是下意识攥紧了扣在肩头的紫匣带子,轻声喃喃说道:“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就用了你吧?” 当然没有回应。 易潇一只手拍了拍背后紫匣,然后深吸口气,站稳脚步。 袖内滑出漆黑剑光。 漆虞长鸣,漫天黑潮冲下八尺山,一袭莲衣停顿刹那,迎着黑潮,冲上八尺山。 剑光叠剑光。 血径覆血径。 与三年前如出一辙。 第一百零六章 八尺山上,有人唱歌(六更) 剑光飞舞在八尺大雪山上。 若是饱含了不可缓释的愤怒,易潇的每一缕剑光,都应肆虐撕破妖兽的肌肤,切割进入肌肉,再进入肺腑,最后绕行数圈,割断经脉,血肉,最后断去骨骼。 可是并没有。 当愤怒抵达了极致,便开始收敛。 雪猿的致命弱点在脖颈,只需要指尖一缕剑气,窜入喉咙点破那根“线”,便可以杀死它。 白熊的死点在于额头,若是以三指并拢的元气贯穿入脑,再入窍穴,便可以击溃它的灵识。 越是收敛,越是冷静。 杀人是一种需要高效的事情。 你需要不断的压缩自己的力量,然后在一点迸发出去,容不得有半丝半毫的浪费。 因为你要杀的不是一个人。 兽潮如山涌下,更像是一片阴云,溢散着覆盖砸下。 黑云压山,一缕脆弱的剑光,就像是即将照破黎明的曙光,游鱼一般乍现,却迸发出雷霆的灼目。 那一袭莲衣飘忽前行,袖中的剑光势不可挡,一蓬又一蓬的妖血围绕着他的身边溅开。 易潇的面容不可避免的溅上了层层鲜血。 他的表情始终平静,保持着极致的冷静,确保自己的每一道剑光,每一缕元气,都能够尽可能“致命”地落在所需要的地方。 这些妖兽之中,有些是三年前的“幸存者”。 它们骇然地发现,眼前背着巨大而笨拙紫匣的莲衣人类,与三年前登山的那个男人,有着密切的相似之处。 杀戮的速度极快。 三年前大师兄登山之时,一尺一登天,铺天盖地的兽潮涌下,他一路前行,无论是壮硕的巨象还是白猿亦或是灰熊,撞在剑气上,都脆弱地像是一只蝗虫。 他一路走来,剑气便轰然碾压着这条路上所有拦路的妖兽,直至碾压成血沫,再由那些肆意暴动的出窍剑气,将它们挫骨扬灰。 易潇知道的杀伐术法,有阎小七的发丝杀人,有圣元子的忘我尊经演化杀法,也有杀戮剑域,诸多此类。 所以在登山的过程中,剑光与元气齐飞,除此之外,阎罗王的摘发杀人,现在变成了摘发杀妖,杀戮剑域变成了杀戮剑丝,每一次抵斩而出,切割带出一蓬又一蓬的妖异血光,将八尺山的山石雪色上,铺就撒出惨然的鲜红。 易潇杀得很是轻松,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缺杀伐之术。 而更重要的一点。 像是今日八尺山上的这场盛大杀戮他于很久之前,便做过类似的事情。 大稷山脉,凉甲城前。 而两者的区别,不过是八尺山上的妖兽数量比起大稷山脉的要多得多,而且要难杀得多。 所以易潇要极为节省地使用每一份元气,每一缕剑气。 当年登山的大师兄,自身积蓄的元气不算如何浑厚,在五大妖孽里,绝对算不上底蕴最深厚的那一个。 可他的剑骨给他带来了几乎无穷无尽的剑气。 即便如此,他依旧要积攒着每一份剑气,可见想要登山,需要动用的消耗是何其巨大? 黑水兽潮,碍于狭小的山道,无法迸发出冲锋杀戮的巨大威势,而对上一位破开九品禁锢的大修行者,每一丝每一缕的剑气都无比致命,只能沦为剑光下徒劳送死的尸体。 唯一的希望,便只能寄托于这个背匣上山的莲衣男人,在登山一半之时,耗尽自己全部的元气积蓄。 只可惜论元气积蓄。 若是东君西妖北仙南圣中菩萨,这五位妖孽,一直未曾间断修行,如今合并抵在一起。 勉强能够抵得上如今的易潇。 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饮。 元气如汪洋肆意的小殿下,背着紫匣登山,却是无比吝啬,谨慎而小心地取出一瓢又一瓢元气,然后将再起细分成最微小的那一缕。 若是大道如青天,而我只有一把剑。 便等到袖内青蛇气机满,再等到袖内沧海水溢出,最后振袖而起,青蛇出海,海珠悬空,振袖如振剑。 剑气斗牛冲云霄。 一缕十缕千万缕。 背负着紫匣上山的小殿下,不知多少次振袖,又杀了多少只妖兽,眼前的潮水从未减少过,如是置身大海中央,身前身后,皆是无穷无尽的浪头,一波尚未平齐,一波便滔天而来。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 他袖内的漆虞迸裂出了第一道细微不可见的裂纹。 但小殿下步伐未曾停过,他的三尺之内一片清净,三尺之外满是鲜红,像是浓妆淡抹的女子随他前行,哭遍三尺之外,妖哭鬼嚎,戾气冲天。 如是杀人剑,亦是可杀妖。 小殿下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气机盈亏斗转,大海潮汐拍岸往返。 他停顿了一刹那,回头看见了身后与大师兄重叠的血径。 无边杀孽。 他袖内的手指摩挲漆虞剑身,将那道不可见却可感触的剑纹轻轻摸去,任凭妖兽撞在身上,仅仅停顿了一下,便接着前行。 八尺山上,响起小殿下剑光更加肆虐的声音,杀得兽潮昏天黑地,一片哭嚎。 无尽嘈杂,还夹杂着一道沙哑的声音。 “男人当杀人,杀人不留情。” “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一步一杀人,一剑一头颅。 “君不见,竖儒峰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 “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逐奔儒民泣!” 高亢的声音,响起在杀戮剑域当中,无数的妖兽撞死在小殿下剑锋之下,他未曾停剑,亦未曾停下脚步—— “三步杀一人!” “心停手不停!” “血流万里浪!” “尸枕千寻山!” 漆虞裂出第二道剑纹,小殿下却是杀得更加起兴,歌声更加酣畅,狂放。 “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 “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 八尺山上大雪坠如流星,一尺一登天。 大雪压下,堆叠,越接近山顶,空气越是稀薄,想要迈出一步,便越是艰难。 而血腥气息,却是愈发的浓重。 有人在杀妖。 小殿下浑身剑气元气外放,已经顾不得身上白雪落满,莲衣染上素白,紫匣上落了重重的一沓雪,三尺之内,生者不能入,能入的,便只有风和白雪。 还有杀气。 天上杀气落满头,染得白雪一片霜。 他鬓角两缕白,随剑气鼓荡而飘摇,像是古老而年轻的剑仙,高声唱着破碎大风和大雪的豪迈歌谣—— “男儿行,当暴戾!” “事与仁,不两立!” 漆虞剑身,密布数之不清的破碎剑纹,小殿下单袖震颤无数次,剑身已经龟裂如瓷器,此刻被他平举而起,一只手端起剑柄,另外一只手并拢双指,缓缓自剑身抹过。 剧烈的迸发声音叠加在一起。 剑碎。 三尺清净变三十尺。 此刻无剑,杀人更欢,剑气溢满袖,妖兽兽潮骇然地发现,这个在元气大海之中取瓢而饮,开始一桶一桶往外倾泻杀气。 于是兽潮开始畏惧眼前的莲衣男人。 一如三年前的沉默白衣剑仙。 山路高歌未曾停。 “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 没了漆虞,还有紫匣,小殿下卸开了紫匣的肩带,并不打开匣子,而是以大金刚体魄,抡动紫匣,将撞入自己三尺领域内的妖兽拍得神魂俱灭,拍成一蓬血沫。 他看到了大雪山上的宫殿。 第一座映入易潇眼中的,是越调的大红宫殿,在雪气之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他开始奔跑。 越调宫殿被撞塌两堵重墙。 接着是商调,双调,大面调。 如龙如象如蛇如蟒,气血溢满,震颤九天星辰,簌簌圣光摇落笼罩八尺山,小殿下就这么抡动紫匣,一路奔跑。 拦在他面前的是墙,墙塌。 拦在他面前的是妖,妖亡。 奔跑而歌,狂啸而歌,杀人而歌。 “杀一是为罪!” “屠万是为雄!” “屠得九百万!” “是为雄中雄!” 歌声之中蕴含着浑厚无比的元气,迸发而出,震颤妖兽耳膜,有些直接被震得魂力魄散。 当那枚巨大紫匣,被易潇重重跺在大雪之中,溅出一蓬雪气之时。 八尺山上,留下一条足够狰狞足够血腥的小径。 覆盖了三年前大师兄的那一条血径。 棋宫五宫,山顶一片寂静,狂风无声,大雪缓落。 主持剑阵的一位大棋公,沉默望着那条血腥的小径,看着莲衣小殿下,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歌?” 收匣而立的小殿下,心中默念着最后四句。 “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人。” 只是两句,便传来巨大雷霆翻滚声响。 易潇皱眉看着脚底的土地里,那座大雪山下,传来绵延而细密的震颤,紧接着无数的剑光从地表溢出。 他知道八尺山有一座巨大剑阵,由青龙和白虎创出,世间杀伐举世无双,是为妖族来的千年护山大阵。 此刻他入了山顶,便是入了此阵。 易潇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任由剑气迸发,切割天地,将自己笼罩其中。 他望向先前问话的那个方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低眉笑着问道。 “放眼此间五千年,何处剑仙不杀人?” (极限了,写不动了,这是浮沧开书以来更的最多的一次这些章质量都在水准之上,问心无愧,临睡前再求一下月票,明天尽力接着爆发) 第一百零七章 八尺山上,剑气斗牛,那座剑阵的剑气被激发而起,成千上万缕剑气,如星光飘摇,逆转天地,自下而上迸发而出。 身处剑阵之中的小殿下,刹那被剑光淹没。 这座大阵由青龙大圣和白虎大圣留下,若是全盛复苏,以其威势,毫无疑问可镇压当世一切宗师大修行者。 只可惜如今棋宫凋零,能够催动剑阵的,就只有五位大棋公。 九座宫殿升腾霞光,剑气绞碎八尺山巅阴云百里,第一柄剑从正宫宫殿冲霄飚出,第二柄从中吕宫升起,依次类推,一共九柄剑,剑气磅礴,如煌煌大日,是为剑阵的中枢剑器。 接着便是第十柄,第十一柄 接下来飞出的剑犹如风庭万剑出沉剑湖,刹那翻滚如龙,从九座宫殿之内升起,单一威势不如前九柄,却胜在数量庞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座剑阵当初镇压李长歌时,便是如此催动,只是当时的五位大棋公,修为远不如如今经过了血池洗礼的这五位。 以万剑为底,九宫为根。 “启——” 剑阵当中,天翻地覆,漫天雪气狂乱,大风刮过,那位白虎大圣本就世上风尊,剑气狂风,刮得山顶一片苍莽。 五位掌阵的大棋公袖内掐诀,缓慢而艰难地抬臂,操纵漫天剑器与剑气狂飞,最终稳固剑阵,成九五之势。 他们很是清楚。 这座剑阵,当年杀不了那个剑骨相的人类修行者。 如今想要杀死身负两大天相的易潇,恐怕 只是如今已经来不得多思,便沉声道:“落——” 大阵震颤一下,而后落下! 天地大雪与剑气簌簌落下。 小殿下站在阵中,将紫匣插在雪地上,深吸一口气,拎起一角莲衣墨袍,如戏子唱戏一般将那角墨袍掀起揭开,遮住半边眼帘,狂风刮过,莲衣裹身猎猎作响。 他摆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姿态,迎接着漫天剑气的到来。 遮住的面颊上,并没有慌乱的神情。 他闭上了眼。 在这一刹,时间都变得凝固起来。 株莲相的第五境界,清楚得感知到了每一缕剑气,每一丝杀气。 只可惜这座剑阵的威势太大,无差别地将自己身前身后全部淹没,想要躲避这些剑气,便成了一件荒唐而不可思议的事情。 即便有株莲相也做不到。 而第五境界的株莲相,不仅仅让易潇“看到了”天上的每一缕剑气。 也“看到了”另外一股气息。 那是一股收敛到了几乎不可感知的气息。 即便是开启了株莲相第五境界,也只能勉强的感受到,些微的存在感,虚无而缥缈。 在浩袤的大雪山上,每一只妖兽,在株莲相第五境界的感知下都变得无比清楚,一品的妖兽气息微弱,逐渐提升,一直到九品大妖的气息鼎盛沸腾如炉火。 而在仙吕宫大殿内,有两股微弱的气息,纠缠到了一起。 一道气息微弱,是因为她本就将死了,如今魂魄正向着不可逆转的飞散方向走去。 只因小殿下射出了那一箭。 那一箭不为其他,只为阻拦顾胜城破境。 射出那一箭,导致易潇卡在了宗师之前,虽然本质上已经与九品决然不同,可若是在山下没有射出那一箭,他已经步入宗师。 如今的八尺山上没有宗师,顾胜城坐拥棋宫诸宝,已经是宗师境下第一人。 若是让他破境,后果不堪设想。 易潇比任何人都清楚,紫匣里的东西,能治得了这座山,可治不了顾胜城。 他要先杀了顾胜城。 至少不能被顾胜城杀死。 而另外一道微弱的气息,在山巅之上诸多九品大妖之中,犹如逐渐熄灭的火焰,最后只剩下火星。 易潇站在剑阵当中,神情凝重。 他很清楚,这是即将破境的预兆。 收敛到极致,然后破境,当初的李长歌在南海面对天劫之时,气息同样如此。 所谓的破后而立。 已经容不得易潇去思考更多,那座压在头上的巨大剑阵已经覆盖砸下,无数雪气被剑气击穿飞出,砖瓦迸发,沿途的所有土石全都被震碎成为粉末。 而天地中心,有一声闷哼传来。 小殿下的莲衣之下,肌肤渗出密密麻麻的鳞片,密集而扭曲的筋肉,硬生生抗住了第一缕剑气,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龙蛇相第五境界—— 有一龙一蛇伴生而出,法相天地升腾而起,轰然硬撼那座九五剑阵,八尺山震颤之时,莲衣裹身的小殿下,那只一直拎着衣袍遮面的手,缓缓做了一个拈箭的动作。 搭弓。 然后蓄势了那么一刹那—— “嗡嗡嗡——” 第二只虚无之箭射出之时,顶着漫天的剑气,挤着无尽的压力,如大海之中逆流而去的一条游鱼,刺啦一声破开虚空,宛若瞬间移动,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了数十丈的八尺山山巅的大雪之中。 天地之间一道黑线。 跨越了整座仙吕宫的距离。 而这条黑线将仙吕宫一切为二。 瞄准的依旧是那道魂飞魄散,即将湮灭的生命之火。 这一箭,不仅仅是要击碎那个王座,也不仅仅是要终结王座上那个可怜女子的生命。 而是要彻底击溃顾胜城的道心。 这一箭做到了,易潇瞳孔一缩,明显感到那座正在轰隆隆坍塌的仙吕宫宫殿里,某人的气息不受控制的颤抖,而后真正的崩裂开来。 破境失败。 他抬起头来,看着无数摇晃落下的剑气,砸在自己第五境界的龙蛇法相上,不能存入分毫,深吸一口气,奔向那座崩塌宫殿,与此同时攥紧紫匣肩带,将其一端拎起,连人带匣,向前奔掠之时,速度过快,以至于迸发出一连串的“砰”“砰”音爆声音。 瞬息掠入仙吕宫大殿当中。 入门便是一块大石砸下,小殿下一脚踢起那块大石,将不远处的王座砸得粉碎。 那个王座本就只剩下一个基座,王座的周遭是被自己两箭射得粉碎的红帘灰烬,还有血沫与骨灰,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有无数动荡摇晃的殿内大柱。 这一脚踢下,那个王座彻底被踢得粉碎,大石炸开,易潇刻意操纵着迸发的元气将秋水的血沫和骨灰全都扬起,那块大石凿穿了仙吕宫的一面厚墙,炸开成无数石屑,最终被狂风和剑气卷上高空。 只不过一秒之差,易潇陡然伸出一只手下压,抵在腹部,仍然被巨大的力量砸中,眼前一片漆黑。 巨大如黑夜的玄黑黑袍在自己面前展开。 顾胜城双手搂住小殿下的后脑,一记膝撞狠狠抵在易潇腹部,砸得龙蛇第五境界的体魄迸发出碎裂的声响。 易潇一只手抡动紫匣,狠狠砸在如今西域新主的额头之上,那只紫匣的质地无比坚固,这一拍之下居然毫发无损,砸得顾胜城头颅微微偏转,只是下一刹便强悍扭回,以额抵额,硬生生在易潇额前砸出一朵血花—— 仙吕宫大殿已经不稳。 两道身影纠缠着扭打在一起,这两位当世体魄最强大的修行者,此刻不计代价,像是疯子,更像是狂魔。相互碰撞在一起,不过刹那便各自倒飞而出,撞塌一根巨大顶梁柱,接着再度飞向对方。 两人都处在九品破境失败的境地。 易潇心甘情愿退出顿悟,只为了拉顾胜城下马,而如今这一架打起,他发现眼前的西域新主,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缠得多。 自己的龙蛇法相,被九五剑阵牵扯,能够动用的底牌便少了一张。 而顾胜城愈战愈凶,比起易潇,他像是一只不畏死亡的猛兽,缠身之后便要分出生死,只是因为两人体魄都太过强大的缘故,每每接触一刹那,生机十不存一,留下最后一线生机,便各自勾心斗角地让自己跌飞而出,重新蕴养气机。 这便是一场生机之战。 谁的体魄更强,谁恢复得更快,谁便可以赢。 胜者活,败者死。 紧接着,易潇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第十三次交锋之时,如之前十二次的那般,仅仅一刹之下,自己的五指抓破了顾胜城的喉咙,将他的气血都扯出体内,而他一掌印在了自己的胸膛,险些震碎自己的气机。 易潇的五指只需要再前进一丝,便扯下顾胜城的头颅。 同样的,顾胜城的手掌将易潇胸膛砸得凹陷下去,再印下去丝毫,便可震碎七窍肺腑。 最理智的做法,便是两人各自飞出,重新蕴养生机。 可顾胜城并未后退。 他喉咙里嗡嗡作响,如滚雷珠。 易潇五指继续用力,他感到掌心一股温热,是顾胜城的鲜血,接着指尖发力,攥出一蓬鲜血,却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 一颗碎裂的珠子。 易潇抬起头来,看到了顾胜城的那双眸子。 那双眸子里什么都没有。 愤怒,悲伤,痛苦,都没有。 里面蕴含的,是极致无比的平静。 顾胜城的手掌,在自己胸膛凹陷之处变掌而爪,死死抓下。 两蓬鲜血飚出,两人软绵绵缠在一起,谁也不肯松手。 轰隆隆声音响彻八尺山,仙吕宫大殿倒塌,将两人彻底淹没。 (今天只有一更,昨天写得太凶了,稍微缓一缓) 第一百零八章 杀死猫的那个匣子 八尺山上,那座巨大的剑阵,需要消耗极大的妖气,即便是五位大棋公联手,能够发出的攻击,也不过寥寥几下。 当抽空了五位大棋公全部妖气之后,那座巨大剑阵便烟消云散。 同样消弭的,还有龙蛇相第五境界的天地法相。 人族的天相大修行者,对于妖族来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存在。 每一位天相修行者修行到第五境界,天相能迸发出的极强杀力,都可以做到跨越一整个巨大的战力台阶。 代价当然也是巨大的。 所以当那座剑阵盖下,被第五境界的龙蛇法相硬生生抗住,直到最后消弭,五位大棋公的妖气被抽尽,他们看着那两条伴生而出,萎靡不已的龙蛇,最终缓缓化作光雨,同样感应到了易潇身上极速衰弱的气息。 那座倒塌的仙吕宫废墟当中,玄武黑袍与墨色莲衣缠在一起,胎珠崩碎的声音,与龙蛇体魄碎裂声音彼此同时的不断迸发,听起来悦耳又刺骨。 场面上,已经被那袭巨大的玄武重袍占据了上风。 小殿下的龙蛇体魄抗下了九五剑阵,同时也分去了一大部分心力,与顾胜城贴身肉搏之时,被这位西域新主压住一头。 两个人的姿势难看到了极点,缠住扭打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大修行者,而像是粗鄙到极点的乡野村夫,拳拳到肉,谁也不肯让对方有一口气机的流转。 一拳又一拳,打在对方体魄上,硬生生砸出一道又一道裂纹。 拼耐力,拼生机,拼气机绵长。 更拼胸膛一口气。 顾胜城跨坐在易潇身上,压在身下莲衣上,一拳又一拳,在大雪山的山巅,打出一道又一道扩散巨大的蛛网。 雪气澎湃。 沉重的砰砰砰声音。 还有刺骨的破碎声音,还有鲜血喷出的声音,还有咔嚓的骨骼断裂声音。 夹杂其中的,还有翻来滚去的,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声音。 是顾胜城的声音。 “你可知,齐梁做的这些,有多过分” “我真的想求和的” “而你们杀了她” 玄黑重袍,随着顾胜城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的抛飞,落定,再飞起,再落下。 顾胜城每一拳落下,都拼尽了全力。 砸在小殿下的脸上。 易潇的一只手死死攥着紫匣一段肩带,被顾胜城一脚踩住,死死踩在地上,凹陷下去,呈现反折的扭转角度。 另外一只手,则是软绵无力挡在面前,试图扛过顾胜城砸在自己脸上的一拳又一拳。 只可惜,这个男人神情木然,看起来像是一个冷静到了极点的死人,却偏偏每一拳都用尽全力,砸下之后再度举拳,高高抬起,蓄势那么一刹那,重重落下。 每一拳下去,力道之重,仿佛整个八尺山都随之震颤。 坐在阵眼处的几位大棋公,神情复杂,看到仙吕宫废墟上烟尘四溢,雪气散尽之后的场面。 终究是自己家主公占据了上风。 那个来自齐梁的小殿下,身负两大天相,抵达完美九品,是如今人族百年来九品境界的最强者。 他一路杀上八尺山,比三年前的白衣剑仙不遑多让。 这些大棋公也曾担心,若是真让易潇杀了进来,而且杀了出去,西域的脸面又当如何? 当年还有朱雀大圣 如今看来,西域的新主并不逊色朱雀大圣。 废墟上的烟尘四溅。 声音却戛然而止。 顾胜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一字一句说道:“你们都该死。” 说到这一句的时候,他低下头,看着易潇的脸庞。 小殿下一只手挡在脸上,掌心已经布满裂纹,像是龟裂的瓷器,可这道龙蛇体魄,甚至大金刚还要强大,在与顾胜城的对抗之中,已经裂得不成样子。 他闭着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战斗之中,说那么多话,是很消耗体力的事情。 不得不承认,顾胜城得了如此多的造化,那枚玄武鳞片,再加上白虎大圣的胎珠,即便是两道天相,在厮杀之中,也落了下风。 所以易潇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沉默地挨打。 他听着顾胜城一句又一句,发泄着心头的愤怒,感受着这一丝愤怒之下,藏着的巨大悲伤。 他知道顾胜城的心底埋着什么。 如果有一天魏灵衫死了。 他也会发疯的。 萧重鼎死了,易潇便做出了发疯的事情。 可他的愤怒,与顾胜城不同。 他想要赢,想要活。 想要杀死顾胜城,也想要活着下山。 高高举起的那只拳头,迟迟没有落下。 顾胜城的呼吸忽然平稳下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易潇。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小殿下身上。 如果说得再具体一点。 停留在小殿下的手边。 在莲衣袖口的开衩处,易潇一只死死攥拢着手,掌心里一根细长的肩带。 那里牵连着一个巨大而扁平的紫匣。 顾胜城的目光,一直谨慎地停留在紫匣上,从易潇奔入仙吕宫一开始,再到贴身的厮杀,直到如今的分出胜负。 却没有分出生死。 因为没有分出生死,所以他一直谨慎盯着紫匣,盯着那面扁平的匣面,匣面上并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是朴素地铺满了一层雪气,现在雪气混杂血气,还带上了那么一丁点的戾气。 他不知道紫匣里面是什么。 可他知道,全天下人都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顾胜城听到了易潇含糊不清的一道声音。 “呵” 是笑声。 他眯起眼,看着易潇缓缓挪开那只挡在面颊上的龟裂手掌,瘫软倒在地上,整个人软绵而无力,只是唇角拉扯,血水从齿间流出,溢下,流淌到地面,渗入雪层当中。 顾胜城沉默了很久,声音沙哑说道:“你今天走不出去的。” 易潇挤出了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容。 他看着顾胜城,眼里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我挡在脸上的手掌已经撤了。 你打我啊。 那一拳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落下,砸在易潇的脸上,砸得血水横飞,小殿下的莲衣嗤然作响,极为凄惨的落下之后,覆了一层红色。 顾胜城这一拳砸得无比用力,以至于整个身子都被拳头带得俯身下来,然后他缓缓挺起身子,再度举起拳头。 顾胜城看着易潇的脸上血肉模糊。 他知道易潇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抗。 他看到了易潇那张鲜血满溢的脸上,那双眸子里的挑衅意味并没有随着痛苦而减少,而是更加强烈。 然后他缓缓放下了拳头。 “你凭什么敢这样。” 顾胜城平静,甚至冷漠地俯视着易潇,“你已经输了。” 地上那道满脸是血的身影说道:“可是我还没有死。” 顾胜城说道:“我会杀了你。” 易潇忽然笑了,虚弱说道:“那你现在就来杀了我啊。” 这是一句非常挑衅的话。 可是顾胜城现在做不到。 他的拳头在不断颤抖,淋漓的鲜血从玄武黑袍里渗出,不仅仅是易潇的,也有自己的。 他已经到了极限。 顾胜城没有再去控制自己的力量,去举起那只已经无力颓然的拳头,再一次砸在易潇脸上。 那样只能泄愤。 而不能杀死他。 他艰难从易潇身上站了起来,然后确定了身下的男人,已经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可以站起。 于是顾胜城轻轻问道:“你觉得在这座山上,这个紫匣可以救你一命?” 易潇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问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顾胜城沉默了很久。 关于这个紫匣,他听说过很多的传闻。 这是魔宗圣女慕容留下的匣子,关于慕容,八大国最神秘的女子,是魔宗圣岛当年最有可能的继位者。 所以有人猜匣子里留下的,是魔宗的创始图录,是大光明山和大黑暗山合二为一之后拓印的壁画。 也有人猜,是千年难得的长生药。 而猜测最多的,是这个紫匣里,藏着一种杀伤极为强大的武器。 可以轻易屠灭一个城池的魔宗重宝。 所以顾胜城看着易潇,看着他如今无比狼狈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说道:“就算里面装的是可以毁灭城池的重器你已经打不开匣子,又凭什么靠它走下山?” 说完这一句话,顾胜城艰难蹲下身子,两只手去拽紫匣,他双手无比坚定握住易潇的虎口,试图从攥拢紫匣肩带的手上,抢走这个匣子。 在两个耗尽全部力气的男人身上,便展开了一场关于紫匣的争夺战。 顾胜城双手撕裂了易潇的虎口,却发现无法扯开他缠绕在自己掌心两圈的肩带。 即便易潇已经虚弱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可他居然无法拉开他的手心? 于是顾胜城低下头颅,缓缓张开嘴唇,然后咬了下去。 牙齿与血肉碰撞的声音,有些刺耳。 易潇的表情展露了那么一刹那的狰狞。 他一只手推在顾胜城的头上,抵死在面颊一侧,只能让他的撕咬变得更加有力。 “撕拉” 一整块血肉被他啃了下来。 易潇的手掌缺了一大块肉。 顾胜城咀嚼着口中那一块饱含着龙蛇血气,还有青莲佛性的血肉,似乎觉得自己的精气神,都稍微好上了那么一些。 他看着易潇缺了一块肉的手掌,看着那仅仅只剩下白骨,依然死死攥着紫匣带子不肯松手的尾指。 他想到了自己断去的那根尾指。 当年在风庭城外,是易潇害得自己,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闭上双眼。 然后他再度低下头。 八尺山山巅上,风雪之中,传来易潇撕心裂肺的痛苦声音。 当顾胜城抬起头的时候,他咀嚼着一根并不算好吃的手指,囫囵咽了下去,只觉得这世上的血肉,原来吃下去,并不都是痛苦的。 吃自己的很是痛苦。 吃仇家的则很是快意。 他看着易潇痛苦无比的表情,听到他沙哑之中夹杂着血丝的疲倦,感到了一丝的舒畅。 那个男人还没有松手。 只不过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了。 顾胜城恢复了一丁点力气,他不用再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那样,一点一点挪动着身子,连抬一根手指都费力。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顾胜城缓缓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易潇的那只手。 那只手上,覆盖的血肉已经变得极薄,被咬去了整整一根尾指,却仍然极为坚韧的扣住了紫匣的带子,不肯松手,也无法拽开。 顾胜城直接踩在了易潇的骨头上。 刺骨的寒冷,雪下藏着嶙峋的石块,无比尖锐,骨骼被踩得碰撞在土石上,随着顾胜城的脚底挪动,而不断摩擦着严寒的石块。 易潇吸了一口凉气。 顾胜城惊喜的听到,脚底下有清脆的声响,然后他松开足底,看到了那只白骨惨然的手,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松开了肩带。 然后他去拉扯肩带,想要将紫匣从易潇身上拽开。 拎起紫匣带子的时候,顾胜城的面色再度阴沉起来。 那根带子牢牢被易潇攥在手里,即便松开了手,带子一端沿着袖内,顺着手臂,绕过半个身子,捆缚着易潇,将紫匣与他捆在了一起。 顾胜城再一次听到了易潇的笑声。 “哈” 易潇没有力气去说更多的话。 他睁着双眼,瞳孔里的莲花早已经散去。 他望着顾胜城,像是在说 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顾胜城想了很久。 他确实没有办法。 八尺山上的大雪落下,落在他的肩头,似乎带着一丝温热的温度。 顾胜城眉尖微微挑了挑。 他想到了办法。 于是他颤着声音,压抑着心底那股升腾而起的狂热欣喜,轻轻问道:“你知道西域的大圣,都诞生自哪里吗?” 易潇的眉间有一丝微惘。 顾胜城低低笑着,蹲下身子,拽了拽缠在易潇身上的紫匣带子,确认了这根带子无比坚固,难以破坏。 “是血池。” “从八尺山底通上山顶的血池。” 易潇嘴唇有些发白,他知道这座血池。 八尺山上的妖族,得到的馈赠,还有力量,都是来自于那座血池。 自己的力气已经耗尽。 顾胜城无法恢复力量,可若是进了那座血池呢? 易潇知道顾胜城迟早会想到血池,而自己要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去恢复自己的力量。 一阵拖拉。 顾胜城艰难拽着自己,从仙吕宫的废墟开始前进。 那座血池离得不远。 好在以现在顾胜城的伤势,要拖着一人带一个巨大匣子,绝非易事。 顾胜城缓慢前进。 易潇拼了命积攒元气。 两个人在路途上并没有更多的言语。 易潇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根别在自己发后的发髻,大师兄留下的发髻需要一丁点的元气去触发。 这场架,打到现在的样子,与自己想得差不多。 可他没有想过,在最关键的时刻,自己连一丝元气都无法凝聚。 他只能这么被动地被顾胜城拖着,一路前行。 最后到了血池旁。 顾胜城没了更多的力气,保持着最后胜者的姿态,一只手缓缓递入了血池。 血池里的血水开始向着他的手掌涌动,一分又一分的力量,开始不断填补着顾胜城这场大战当中的损耗。 而易潇的元气无比惨淡,空空如也,拼命想要蓄出一丝,依旧是徒劳无果。 妖族的血池,连同着八尺山的山上和山下,是这些年来极为神秘的一个地方。 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给予馈赠。 八尺山下究竟藏着什么? 无人可知。 顾胜城觉察出了易潇的意图,他看出来对方也想要积攒元气的念头。 所以他并没有在血池当中蕴养过久,而是每一时刻都紧紧关注着易潇,仅仅递了一只手在池内。 而当他恢复了足够争夺紫匣的力气之时,便缓缓坐正身子,将手抽了出来。 这一次的争夺,过程便毫无悬念。 顾胜城没有扯断紫匣的带子。 但他打断了易潇的三根肋骨,将其翻了一个身子,卸下了缠绕的紫匣带子。 然后顾胜城拿到了紫匣。 他付出的代价很小,只是消磨了自己在血池里蕴养的这些血气。 拿到了紫匣,就意味着易潇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而他重新将一只手放入血池,感受着源源不断的血气,向着自己涌来。 胜局已定。 顾胜城平静说道:“杀你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易潇幽幽说道:“有。” “我答应过她,一个时辰内要下山的如果我不下山,她会杀上来。” 顾胜城知道易潇口中的她,指的是魏灵衫。 所以他平静理了理玄武黑袍,好整以暇,轻轻说道:“放心。一个时辰快到了,到时候我会送她一起上路。” 易潇笑了笑,问道:“你就不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顾胜城面无表情。 他缓缓打开端在膝上的匣子,里面溢出古老而陈旧的灰尘,一阵烟气弥漫,散去。 这么巨大的匣子里,藏着的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钥匙。 然后顾胜城拎起了这柄钥匙,蹙起眉头。 紫匣里装的不是长生药。 不是创世的壁画。 也不是能够毁灭一个城池的武器。 这里面装着的,只是一柄钥匙? 易潇声音无比虚弱,感慨说道:“这里面装着的真的连一只猫都杀不死啊。” 一柄钥匙当然杀不死猫。 可是好奇心能杀死猫。 这世上每一柄钥匙,都能够打开一道门。 顾胜城忽然想,这一柄钥匙,能打开哪一扇门? 易潇看着顾胜城浸染鲜血的湿漉漉双手,捧起了这柄钥匙。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应景,于是轻轻念道:“芝麻开门?” 顾胜城震惊无比,猛然抬头。 山巅天翻地覆,一口血池猛地炸开。 遥远而漫长的雪山,开始了剧烈而恐怖的震颤,积攒了一千年的大雪,如山哭海啸一般,抖动狂飞。 山脚下。 向着八尺山飘掠而来的魏灵衫,硬生生止住脚步,震惊无比,看着整座巨大雪山笼罩在雷鸣般的雪崩声音当中。 有一缕血光直冲云霄。 沿途的雪木,土石,死人骸骨,全都漂浮而起。 除此之外,便是一整座巨大雪山。 如被人从山顶压掌一般,缓缓倾塌。 第一百零九章 匣开之后 “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钥匙。” “钥匙什么钥匙?” “那座墓,也就是你想要知道的那些问题,所在的终点。” “在龙脊山上,左行十三里,下挖十八尺拿到那柄钥匙,打开第一扇门在八尺山下面,血池连接的地方天会塌,地会崩,山会倒,门会开。” 混乱的声音。 嘈杂的风雪。 在顾胜城打开匣子,捧起“钥匙”的短暂时间里,小殿下脑海里浮现了空中楼阁,萧望轻轻藏匿在黑暗中的那些话。 老人说出了慕容藏了一生的秘密。 然后他狡黠笑了,这是一个像是哑谜的话。 钥匙,墓穴,这些话他听不懂,但他知道易潇能够听懂,从他说出口的时候,看到了易潇眼神里不受控制溢散的震惊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个匣子,还有钥匙,都是慕容留给易潇的。 而这个秘密之所以被藏了起来,是因为举目望去,能够活着登上八尺山的人类修行者,除了李长歌,这些年来,便再无他人。 而此刻,易潇也登上了这座雪山。 只是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看起来像是一个鲜血淋漓的烂人,杀上这座山,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倒在了这里,这里便是终点。 幸运的是,这里本来就应该是终点,所以也是起点。 让易潇觉得遗憾的,是自己苦苦隐忍,蓄力至此,终究没有蓄出一丝一毫的元气,来拔动簪子,趁着顾胜城分心的一刹,给这个男人最致命的一击。 他只来得及抬起头,确认了顾胜城有些惘然的眼神,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拔动簪子,杀死这位心腹大患。 紧接着便是天崩地裂的惨烈场面—— 八尺山的血池,被这座钥匙所牵引,一缕血光从血池底部轰然迸发直冲云霄! 雪山猛烈震颤一下。 这么多年来,谁也不知道八尺山底下,究竟藏着什么,能为血池提供无穷无尽的妖气。 西域的诸妖不知道,风白从虎不知道,顾胜城不知道,连西妖梁凉也不知道。 但易潇知道,八尺山的地底,是那座墓。 紫匣里藏着的,不是长生药,也不是圣岛的壁画,更不是可以摧毁一整个城池的恐怖武器。 只是一柄钥匙而已。 那座墓藏在地下,深眠西域,与世隔绝,无数年过去,头顶压了一座大山,还有沉重的积雪。 可是压上再多的东西都没有用。 只要钥匙出现了,抵在了门上。 门就会开。 而连接八尺山与地底,贯穿了山峰到地底直线距离的血池,就是那扇门。 在八尺山震颤的第一下,整座山都陷入了极致的混乱当中。 西域的大棋公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雪木连根被拔起,接着被大雪洪流淹没,五宫四调的宫殿砖瓦被雪气冲散,坚不可摧的大殿根基摧枯拉朽倾塌,整座雪山开始了崩塌。 八尺山是一座很稳固的山,有西域诸位大圣转世的心血所加持,一层又一层禁制的叠加,重宝的积淀,积蓄,如此多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雪颤,更不用说雪崩。 更不用说山崩! 这不仅仅是一场雪山的灾难。 更是一场妖族的灾难。 如果这座山崩了,就意味着西域的千年积蓄,随着八尺山一起崩了,这场浩劫,不仅仅在于山崩之时,山上要死去数之不清的妖族,能活下来的只有修为强大的妖族中流砥柱。 更重要的是如果圣山塌了,血池没了,妖族便不可能再诞生出如风白这样能够与人类强大修行者媲美的领袖,更不可能有着无穷无尽的后盾做储备,肆意发动战争,掠夺资源。 退到了极点,妖族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了。 想要守住这片疆土,都变成了困难无比的事情。 所以这实在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可它实实在在发生了。 所有人都以为,妖族的先祖,选择了这块土地,铸造圣山,经营族群,是一件无比明智的事情。 山底下埋着的,是妖族能够崛起的资本。 到了今日,却成为了击垮妖族的起源。 妖族尸体的血腥还弥漫在山脚蔓延而上的血径上,除了山巅的棋宫大人物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栖居在棋宫的还有一些脱离人类族群的修行者,他们也参与了阻击易潇上山的队伍,死在小殿下手上的,同样不计其数。 这条小径,密密麻麻堆叠的尸体,横亘了一整座八尺山的山路,与三年前的白衣剑仙一样,杀到了令人肝胆发颤的地步。 他们看到那袭莲衣背匣上山,并不知道山顶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们感受到了八尺山的崩塌。 想要逃已经来不及。 这座山实在太大。 易潇一剑所杀,数目已经太多。 而打开了这个匣子,因为山崩而死的只会更多。 无数的戾叫,尖锐的嚎哭,妖族的嘶声,伴随着山巅的狂风,灌入易潇的耳中。 他念完那四个无比讽刺的字后,看到了顾胜城从微惘的状态之中恍悟过来,一掌向着自己拍下来。 那团阴影夹杂狂风,越来越大。 易潇闭上双眼,有些嘲讽的心想,你难道不知道有一个很出名的故事那个故事给人世间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因为自己的好奇心使然,去轻易打开未知的匣子。 因为匣子里面装着的东西,你真的猜不到啊。 那一掌要落在易潇额头之时,血池迸发出一道妖异无比的红光,犹如一只巨大的血手,一把攫过顾胜城的玄武重袍,将其整个人拖拉入内,倒跌坠入血池。 小殿下睁开眼,看到了那道妖异红光冲出血池,整座血池的边缘轰然破碎,沿途的大雪尽数染红,巨大的吸力拉扯自己,不仅如此,天似乎塌了,整个世界砸了下来,以至于四肢全都被砸得嵌入血池周遭的猩红泥土,接着泥土崩开,猩红的汁液涌出,狂暴无比地冲刷面颊,后背似乎被人压上一掌,狠狠挤入无边的血海之中—— 不断坠落再坠落。 五里地外,清楚感知到了圣山的崩塌。 十里地外,有人看见了这一幕。 接着巨大的雪气,从山上席卷而来,不断裹挟着新生的气流,越滚越大,整个西域的妖族领土,都目睹了这一幕震撼无与伦比的场面。 山脚下,有个紫衣姑娘向着八尺山狂奔而去,有无数妖族逃命,她已经无暇去杀戮这些妖族,只是拼命向着八尺山奔去,一路被狂暴的雪气拍中,硬生生折断了龙雀双翼,看起来凄惨无比,依然没有停歇,最后紫衣上沾染了一层白霜,将血液都冻得青白,整个人被数十丈的巨大雪球砸中,淹没在一层又一层的雪山洪流当中。 有些事情,人力不可为。 譬如抵抗天灾。 就算是一位修为通天的大宗师,来到了此地,又能如何? 顶多能自保一隅,扛着千年来的积雪崩溃之时缓慢前进。 可天要塌,你只能抗。 山要崩,你扶不起。 魏灵衫早些时候,在感应到了漆虞碎裂之时,便心生不祥征兆,向着八尺山掠去。 正如她之前说的,离了十里,便要赶十里,离了五里,便只需要赶五里。 八尺山上有龙雀的供奉位子,可谁能想到,易潇竟是如此的疯狂杀上棋宫之后,连一整座八尺山,全都给炸了? 那是紫匣里的“东西”炸掉的? 魏灵衫双手挡在面前,屏住呼吸,足底已经没有可以发力的土石,艰难在雪崩洪流之中“行走”,越是想要前进,越是在缓慢后退。 这场势不可挡的大雪崩,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 双手抵在面前,不断前行的魏灵衫,就这么走了一个时辰,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元气。 后退了一里地。 等到一切平复,西域平静之后。 大雪破开,紫衣姑娘跌跌撞撞,来到了原本八尺山的山脚下。 那一处残缺的山门,无数的砖块,废石,尸体,枯草,白霜,都掩埋在这里。 三年前,大师兄在这里留下一剑。 三年后,易潇在山脚下射出一箭。 自己此生最熟悉的两道气息在这里纠缠,与恩怨情仇一起烟消云散,山门破败,而一场雪崩之后,连这座山都没了。 魏灵衫怔怔看着这座大雪山的残破山门。 这一日,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齐梁的小殿下,挖出了龙脊的紫匣,去了八尺山。 然后山塌了。 兰陵城的所有人尽数佩戴了缟素。 西关的江轻衣在缥缈坡尽了一壶酒。 北魏的龙门大漠,黄沙地底,有无声的呜咽哀鸣,伴随无人听闻的剑气挣扎。 没有人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天阙和森罗道,缥缈坡的探子,在边陲之境,都发现了大量被大雪崩冲刷至此的妖族尸体,死相凄惨,被剑气切割不成样子。 于是便可以想象,那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 背匣上山,与西域新主顾胜城对决生死。 匣开之后,摧塌妖族千年圣山。 令人心悸的,是那座紫匣里恐怖武器的威力。 让他们都松了一口气的,是那袭莲衣直到最后,也没有出来。 第一百一十章 万物一剑 春雨下起。 淅淅沥沥的雨滴,拍在大榕寺的屋檐,顺延着清脆的瓦片,流淌成行,然后在殿外落成一道雨幕。 寺外伴随着雨滴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马蹄声音,忽然戛止,之后便是沉静无声,却又肃穆的环境,有人拉开了老人的车门,年轻的男人穿着一如既往朴素的布衣,面色坚毅而苍白,面颊和眼眶有些浮肿,搀扶着老人缓缓走下车厢。 大风自此湮熄,车厢外的赤黄符纸飘摇而去,笼罩在寺外方圆一里范围,古木摇晃的叶子,发出噤然的呜咽。 大榕寺外的山脉,伴随着这只车队的来时路线,有微风诞生,摇曳两下,最后停住。 参差的古木,在能站人的枝干上,立着一道又一道隐匿长夜之中的黑袍,衣袍与树叶起飞,婆娑而神秘,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若是拿元气去试探,能够感觉到密密麻麻,令人骇然的元力气息,天阙的仙楼成员,几乎倾巢出动地护送着这只车队,从兰陵城出发,直至此地。 到了这里,这些黑袍便悬在树上,平静而漠然望着这座千年古寺,袖袍之间隐隐滑落杀气,一缕一缕顺延地面,如水流蛇行,汇聚,最终缓慢向着中心的寺院推进。 这只车队集中了齐梁兰陵城中所有的皇族。 大雪初停,与大雪颜色无二的车队便出发了。 齐梁这些年,从未如此寒冷过,以至于春雨夹杂着寒气,化不开冻雪,耽误了出行。 车队上的每一个人,都披着纯白的缟素,神情凝重而肃静,此刻一个接一个下了辇车,有些扶着车辇把手,看着陛下大人被搀扶着向那座古寺行去,有些则是面色复杂,轻轻念着佛号,眼神带着悲痛。 安乐王府黄素王妃,坐在队伍的最后,双手交叠摆在腹部,看到了前方辇车一位位权贵下车的场景,深吸口气,并没有下车目送陛下入寺,而是轻轻问着车辇里的年轻男人:“你可知道,这枚佛牌内蕴灵光,是因为收过青石菩萨的施慧” 黄侯神情木然,坐在车厢对面,宛若一个木人,尚未从接踵而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闻言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黄素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紧攥的佛牌上,神情凝重,沉声说道:“陛下这一趟直接入了大榕寺,若是要问罪青石,整个佛宗都会受到牵连,你不愿把这块佛牌给我,并无所谓。” 王妃声音颤抖,带着愤怒的提高:“那么陛下若是要呢?!” “你应该清楚,就算是安乐王府,也经不住陛下痛失两位殿下的迁怒,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这些家业,荣华富贵,只需要兰陵城的一张敕令,便可以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黄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让人压抑的死寂沉默之后。 黄侯轻轻开口说道:“如果他出现了,我会把这枚佛牌交给他。其他人,都不行。陛下,也不行。” 黄素身子隐隐颤抖,笑着说了一个好字,自此之后闭目养神,攥紧衣袖,艰难等待着大榕寺里的结局。 青石为齐梁祈愿,造福,兰陵城给佛宗提供了这世上最大的庇佑,财力,物力还有愿力。 而两位殿下的相继出事,让兰陵城的主人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他本来就已经足够老了。 所以他的时间更不多了。 每一个站在天子脚下的人,都无比的清楚,这样的打击,除了悲痛之外,更加直接体现的是愤怒。 虽然他们看不出来萧望的神情。 他们也不清楚整个事情的起因,经过。 但他们身处结局之时。 包括黄素在内的一众人等,全都在等着陛下的怒火倾泻下来,而陛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一整个天阙仙楼,去了大榕寺。 大榕寺里,那位年轻的佛门女子客卿不在。 其他人都在。 包括青石。 寺外的权贵皇族,并不担心那位修为通天的青石菩萨,会做出什么样的出格之事。 因为他们身后的来路,随风而动的婆娑树影,伴随其一起投在地上的,还有流转的剑气,冷冽的杀气。 从四面八方围来的杀气,在地面上倾泻,铺展,一层一层推进,向着寺院而去,时间愈久,阳关谷的气温便愈是森寒,杀气不可见却可感应,随时间递进而推进。 一炷香。 两炷香。 两炷香半—— 寺外的门再度被推开,萧布衣扶着萧望出现在寺外苦苦等待的众人视野当中,两个人与来时的表情并无不同,只是伴随着推门的声音咔嚓响起,站在古木上远眺的数之不清的黑袍,看清了大榕寺局面之后,在同一时刻抖了抖袖袍。 倾泻而出的无数杀气,随振袖一同收回,覆水倒流,消弭的干干净净。 二殿下扶着萧望重新坐上车厢。 漫天的赤黄符箓自行焚烬湮灭。 站在古木上的黑袍脚步未错,退后一步,重归黑夜。 寺外人看去,大榕寺的门内漆黑如夜。 青石菩萨一手端着一盏通红烛火,站在门口,神情悲悯,另外一手捧着心口。 他面色苍白,嘴唇也苍白,指节同样苍白,似是大病了一场。 他站在寺内与寺外的门槛。 仔细去看,青石的指尖有一抹殷红,这抹殷红,带着淡淡的血迹,沾上了一丁点在嘴唇上。 大榕寺的永夜之内,二殿下无论说什么话,青石都只是摇头,或是点头。 闭口不言。 佛宗修行,有闭口禅,不可言时,便不可言。 潮水拍打着悬崖,有位黄衫的姑娘,坐在高高的悬崖上,两条雪白的小腿从素黄裙岔内踢踏而出,拍在悬崖峭壁上高高卷起的雪白浪花,被她一脚一脚踢得飞起。 她闭着眼睛,聆听着南海的声音。 二师兄又在偷大师兄的酒喝。 大师兄与师父正在下棋。 终巍峰上,那口棺材安静躺着,忽然有飞鸟停留在棺上哀鸣的声音。 公子小陶的眉心便在此刻蹙了蹙。 南海的藏剑山下,湖底洞府,清凉的水流声,有了一丝的紊乱。 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 水底的风铃摇晃作响。 坐在悬崖边上的黄衫姑娘,揉了揉自己的酸涩眉心,试着去聆听更远的声音。 她感受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就此消失了。 滚滚的大雪。 崩塌的山石。 紫衣姑娘沙哑的呼喊。 公子小陶怔怔抬起头来,双手撑在地上,用力想要把自己撑起来,去看清楚远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很是奇怪的看到,南海的苍穹顶端,天光之中,出现了一抹黑色,那抹黑色来得不合时宜。 因为这是白天。 那是一抹黑光,极其狭小的一丝黑光,夹杂在漫天光明之中,显得无比怪异,像是栖居在夹缝里的细小微风。 好生不生落在了自己的眉心。 南海的山顶风很大,在这抹黑光落在自己眉心的时候,风势忽然大了那么一刹,于是便将这缕古怪的光芒吹得散去。 圣岛的风,今日也很大。 魔宗却无比安静。 圣岛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残酷,事实上,如今的圣岛,比起中原要太平得多。 青木宫白厌宫紫靥宫的几位年轻天才,得了山主和五老会的准许,今日在大光明山上,努力参悟着那座天大造化的剑碑。 剑碑上只是很简单的刻画着一道剑痕。 剑宗明回到圣岛之后,便一直在大光明山上无所事事。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关于后辈的崇敬,仰望,他只是平静而漠然的接受。 而关于他们的提问和疑惑,他也是平静而漠然的接受。 只是接受,不作回应。 那座剑碑上,留下的剑痕并不斑驳复杂,相反,干净到了极点。 像是有一个并不懂剑的普通人,拿起了一把普通的铁剑,在这块普通的剑碑上,刻了一个普通的字。 “一。” 没有剑意。 没有其他任何的东西。 就只有这么一个“一”字。 这是什么意思? 四座圣山上的天才全都不明白。 直到那缕狂风过境,大光明山上陡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山主大人的虚影,向来都是缓慢燃烧,平稳出现,这一次竟是真身瞬移,降临山头。 几位天才有些微惘看着山主,心想发生了什么大事,至于如此隆重。 山主大人带着青梨姑娘,来到了大光明山,并没有避讳几位年轻的天才,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是凝重的说道:“开了。” 剑宗明轻轻点了点头。 开了。 终于开了。 几位天才却不明白,开了?什么开了? 剑宗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望向天空。 苍穹之上,漫天光明,有一缕弱不可见的黑暗,游鱼一般落下,向着大黑暗山降落。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缕黑光。 王植看到大光明宫主缓缓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平静上移。 整座大光明宫狂风骤熄,巨大压力降临—— 似乎有人递出了一剑—— 轻微的嗤然一声。 那缕黑光随指尖遥远抬起,而寸寸湮灭。 重绽光明。 她怔怔看着身旁忽然有些明白剑碑上的“一”,是什么意思了。 万物一剑。 没有什么,是一剑不能解决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楔子——秘密】 大楚立旗之时—— 血月当空,漫天漆光。 整夜无眠。 枕旁女子轻轻问。 “大王,这世上,有长生吗?” 微微停顿。 我如是回道:“有的。” 清凉声音如水缭绕。 “若有长生,可否分我一份,我要与大王世世相伴,纵然世人白眼,亦不再理会,更无须分离。” 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她。 这世上有些故事,总是荒唐的,不如世人所想的那样。 大楚的故事,就是这么一个荒唐,荒唐到让人无法相信的故事。 你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不然秘密何以成为秘密? 真相就在眼前,而你却无法发现。 赵淳风为我奉剑多年,却不知我的秘密。 木鬼子应是猜到了,他活不了多久。 我缓缓转过头,床榻上青丝瀑散,遮掩视线。 伸手。 搂过倦怠的曼妙女人,另外一只手,指尖缓缓下掠,掠过高耸的云山,掠过轻薄的红纱,掠过白皙细腻的羊脂肌肤。 **的声音自唇齿之间轻轻启出。 心弦轻颤,欲壑难填。 阿虞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她知道我的秘密。 所有的秘密。 包括最后那个荒唐的秘密。 这世上除了她,剩下的,便只有“老师”了。 自从剑冢拎起第一把剑之后,我便开始了修行,我也不知为什么我要修行。 这件在他们看来十分困难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杀人也是这样。 有剑就出剑。 无剑便弹指。 人头落地,人命烟消。 谁不服从,谁便要死,这是老师教给我的第一个道理,这世上的,最简单的道理。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所以他们理所应当的奉我成王。 我杀了多少人?数不清了。 佛门的,道宗的,儒教的,这些没落的三教九流,一剑杀之。 大秦的重将,千万的甲士,前来赴死的,一剑杀之。 一剑又一剑,一剑复一剑。 再简单的事情,重复的多了,也会无趣。 自我拎起剑开始,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 我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有趣,看着那一面面大旗插在大地上,向着大秦的皇都平稳推进,日复一日,我的心中没有波动。 既没有欣喜,也没有恨意。 我平静看着这一切。 我能看到“老师”在亲手插下旗帜时候,唇角翘起的欣喜模样,也能看到那些人跪在我身前时候心悦诚服的卑微神情。 只有当夜深人静,如今天这个时候,我卸下沉重的红甲,同样卸下沉重的剑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阿虞这时候不会缠上来,她会静静坐在我的身后,看着我,也看着镜子。 或许她跟我一样,看着镜子里的我。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模样,我是什么模样? 镜子里的那张脸,生的模样很是俊美。老师说我,面相很好,足够的坚毅,又足够的清秀,足够的好看,所以足够对得起“西楚霸王”这四个字。 我觉得我与其他人,不一样。 我的“老师”,是一个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阿虞也是一个藏了秘密的人。 赵淳风,木鬼子,为我端茶的宋义,在巨鹿城头被我一剑赐死的王离,我见过他们的脸,记住了他们的眼睛。 他们都是有秘密的人。 只要他们不说,便不会被人发现。 而我没有。 我的秘密,荒唐到只要是足够亲近的人,他们就会发现。 我藏不住秘密,也没有秘密。 想要成为有秘密的人,其实并不难。 但我杀不死“老师”。 我也不想杀死阿虞。 我本该一直这么下去。 直到那一天,有人在我的灵魂深处,问了我一句话。 “你想要,长生吗?” 长生。 所有人都认为,世上最接近长生的,应该就是那位始符大秦皇帝了。 是这样吗? 长生是这世上最大的秘密。 所有的秘密,都不是如你亲眼所见的那样,你看到的,都是假的。 所以这条消息,是假的。 “老师”比那位皇帝更接近这一步。 集齐了三教九流的术法,本身就近乎于长生不死,童颜不老,而这世上,真的有长生吗? 每天傍晚的时候,我能看到老师的鬓角生出一根白发,清晨的时候,这根白发会悄无声息的消失。 生出白发,说明他老了。 他老了,就会有一天老死。 在某种程度上,是没有人可以得到长生的。 我不明白,长生有什么好? 就像我不明白,活着有什么不好一样。 有人拼了命想往我的剑上撞,大秦的白起,蒙恬,他们都毫无意外死在了我的剑下,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想要证明自己能活下来,他们都死了。 这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当一个活人。 生命的时间是有限的。 所以活着就很好了。 阿虞经常会问我,有没有长生啊。 我都会告诉她,是有的。 长生,是有的。 长生的人,是没有的。 如果真把长生分她一份,生世伴我左右,不再分离,那么长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的时间分为陪阿虞,还有杀人。 我喜欢陪阿虞,不喜欢杀人。 现在我的时间要多分出一些,去跟脑海里的那人对话。 “你想要长生吗?” “不想。” 每天他都会来这么一句。 然后得到了我的答案,他会沉默片刻,然后恍然大悟的哦一声。 脑海里有这么一个小人,如果有一天阿虞不在身边,他应该也能陪我聊天?只不过他的性子实在太闷,又是个男人,着实没什么兴趣,每天应付一二。 而今天不太一样。 我看到了他。 脑海里烟雾缭绕,似乎场景是在遥远的雪山,那应该是叫做西域的地方,老师对我说过,在颠覆大秦之后,要把楚字王旗,插在那座西域最高的山上。 老师对这个地方的野望很是强烈。 他经常对我提起,西域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大君。 这个男人,浑身带着古老又野蛮的气息,盘坐在西域最高的雪山上,身上流淌着鲜血,从山脉的顶端,顺延山心,一条贯穿山体的直线径直向下流去。 他轻轻对我说:“你可以喊我大君。” 大君的记性很是不好,他每天都会说一模一样的话,今天是一个例外因为今天他,似乎记起来什么了。 这个男人,坐在我的脑海里,栖居雪山云雾缥缈间,深深看着我,说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长生者,是为何物?” 我没有回答他。 我听不懂。 他说:“你偷走了我的长生。”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笑话。 所以我回答他。 “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他的记性真的很不好,这一次又深深看着我,过了很久,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低垂了眉眼,雪山的大雾再次弥漫,要将他遮掩而起,我听到了他叹息一般的声音。 “我想要长生啊。” 脑海里的小人每天都会出现。 可大雪山的雪越来越大,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果两个灵魂挤在一具身体里,强大的灵魂将会活着,成为主人,弱小的一方将会睡着,偶尔苏醒,苏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直到最后长眠不醒。 如果有一天长眠不醒,是不是就算死了? 老师说,我是他的第二位弟子。 我要做的,就是颠覆大秦。 颠覆大秦之后,我是不是就可以长眠不醒的去死了? 细细想来,这样也挺好。 长久的寿命并无甚意义,老师说杀人就是救人,我已经救了许多的人,颠覆大秦之后,还有什么需要我去颠覆的? 没了。 那么人生的意义也便没了。 到那时候,我把那份长生分给阿虞,她会长久伴着我。 老师的恩情我报答了。 人世间走了一遭,发现也不过如此。 无趣。 后来发现,并非这样。 这世上的故事,总是从反抗开始。 “我颠覆大秦,再之后呢!” “我打碎天阙,再之后呢!” “我若是不死,再之后呢!” “再之后呢!” “再之后呢——” “再——” 愤怒的声音,如雷翻滚,砸碎天边无数阴云,轰然暴怒。 易潇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气血殆尽,几乎无力动弹。 他只听到了脑海里如同滚雷一般的三声喧喝,将他硬生生从昏迷状态震醒过来。 天旋地转。 八尺山塌了,记忆一片空白。 当神魂恢复,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小殿下嗅了嗅鼻子,闻到了潮湿的水汽,半张面颊都贴在湿润的泥土上,沾染上了一片湿漉,还有巨大而破碎的鳞片,在黑暗之中分不清颜色,血污和泥土一样漆黑。 有剑气纠缠,很是轻微。 有血腥气息,很是浓重。 易潇有些微惘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坍塌的山石,遮掩了那座巨大的洞穴入口,还有一块历久弥新的古碑。 上面有五个剑气凛然的古字。 易潇嘴唇颤抖,轻轻念了出来。 “西楚霸王墓” (这一段真的很难写,要埋的伏笔,包括后面的反转,单单是这一章,仔仔细细写了很久,好在感觉尚可,本想重新开一卷,但想到先前说的,这是最后一卷了,想想便作罢了。最后说一下,求一下月票,求一下打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还活着呢 这里是哪里? 易潇当然知道,这里是西楚霸王墓可问题是,这里处在哪里?如果是在八尺山的地底,又究竟是在地底多少米? 这些都是未知的。 易潇抬起头来,头顶是一片漆黑,看不到顶,更没有一丝光芒露出,当瞳孔适应了这里的极度黑暗之后,便可以艰难分辨出,这片黑暗里不太一样的东西。 譬如说血。 沾染在那块石碑上的血,落在地上还是温热的血,巨大鳞片上带着腥气的血 很多血,在黑暗里依旧折射出异样的光彩,显得压抑而沉重。 易潇下意识屏住呼吸,体内的元气依旧空空如也,他艰难抬起一只手,绕在脑后,极度的透支,使得他的力气全都被抽干殆尽,此刻像是一个软弱又无力的孩童,当五指触碰到那半根发簪的时候,甚至没有更多的力气,将它一下从发丝间抽出,只能缓缓拔出白凉木髻,带动长发披散,落了一地。 易潇一只手紧紧捏紧那根木髻,他在原地等了很久。 这里的血液很是斑驳。 不是一个人的。 有脱落的鳞片,不知道藏着什么样的怪物。 易潇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但他知道,顾胜城与自己一同从八尺山的血池里跌落,他要比自己更先落地,而自己又昏迷了一段时间,无论如何,运气极好的是,他似乎并没有跟自己落在一起。 顾胜城并不用剑,地上碎裂的巨大鳞片,有着剑痕剧烈擦刮的痕迹,说明除了他以外,还有第三个用剑的人。 “呼” 易潇用力地调整呼吸,拨正紊乱的思绪。 无论是那个拥有巨大鳞片的怪物,还有可以用剑砍碎怪物鳞片的剑修,亦或是顾胜城都不是自己如今状态可以对付的。 即便有这半根白凉木髻在,也只能杀死一个人。 甚至连杀死都做不到,只能做到重创。 易潇在原地等了很久,没有听到一丁点的声音,大地也没有传来震动,整个世界安静得像是初生一般。 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死寂。 易潇看着鳞片上的鲜血,并不滑落,也不蒸发,只是静静停留在表面的凹坑,来回滚动,血腥气十足,却又无比的鲜艳,保持着充足的活力。 这里是西域的八尺山底,血池最底,贯穿了大地的墓地。 这里很大。 易潇恢复了些许元气,面色依旧苍白,元气不多,很是微弱,好在可以靠着这丝微弱的元气催动发簪,有了一张保命的底牌,此刻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他站起身子,缓缓扶着一块巨大的山石,向着那块古碑走去。 原本寂静至极的世界,在此刻好像多了一些声音。 易潇蹙起眉头,似是听到了一道如游水般的声音,在偏转头颅的一刹那,看到了一道疾速砸来的影子。 这道影子的气息实在太过微弱,妖气甚至无法出体。 一只脆弱的妖物? 易潇面色阴寒,一只手捏住“来者”的脖颈,听到一丝呜咽声音,那条色泽漆黑无比的黑环妖蛇,已被他捏住七寸,小金刚体魄微微迸发力劲,便将这只蛇的头颅捏得一声砰碎。 “嘀嗒——” “嘀嗒——” 黑环蛇的鲜血,顺延指尖缓慢流淌,流过小臂,滴下地面。 易潇眼里透出一股疲倦,自己此时没太多力气,所以无比警惕,以至于这种微弱的妖物的袭击,都让他微微惊吓。 这里是霸王的墓地,又处在血池的底部,不知道蕴养了多少如黑环蛇这样的妖灵,好在面对它们,自己即便没有存下多少元气,仅仅凭借体魄,亦可以震碎它的头颅。 小殿下仔细想了想,将黑环蛇的脖颈攥在手心,将仍然保持着坚韧的绵长蛇身缠在了裸露的小臂上。 他面色平静走到了古碑面前,蹲下身子。 那块被剑气刻出西楚霸王墓的石碑,似乎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在此经历了如此之久的时间,古碑上的剑气依旧崭新,似乎在这片漆黑不见天日的地方,得到了永恒的长生。 易潇面色复杂。 他站在这里,感受到了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在轻轻的震颤。 是呼唤? 大君纠缠了十世的魂魄,前面九世已经脱离开来,而第十世的霸王,根深蒂固,从来没有丝毫要“觉醒”的痕迹。 直到易潇站在了这里。 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山石掩盖的入口之内,有着足以震颤灵魂的声音,作用在紫府内,心湖内,甚至在远方的漆黑之中,要为自己的归来点上一捧光火。 易潇走了进去。 狂风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小殿下破碎的莲衣,被吹得猎猎狂响,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艰难扶住了一面石壁,却感受到了无比冷冽的剑气。 易潇瞳孔缩起。 “若世上不得长生,世上如何生我?” “若世上能得长生,世上为何生我?” 一行极为潦乱的字迹,气息如虎咆哮,卷动每一个触碰石壁的人,砸在心湖里,迸发出滔天巨浪。 接踵而来—— “剑呢?” “剑呢——” “剑呢!” 石壁上数之不清的字迹,密密麻麻铺展过去,一眼望不到头,这是一条漆黑的走道,而数之不清的小篆字体,被人以剑气刻在这里,如此多年来的剑气鼓荡,如亮白昼,甚难睁眼,剑意压迫之下,以至石壁几乎都要碎裂开来,但凡触碰者或是观看者,无一不心境动摇,难以抗衡强大剑意。 易潇面色苍白,经历着阵阵剑气的洗刷。 他艰难扶着石壁前行,指尖因为不断触碰剑气,而导致愈发惨白而没有血色。 “吾不要长生术!” “权倾天下不如剑倾天下” “吾要,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 易潇能够感受到,石壁上的剑气,虽然气势磅礴,夹杂着无数年的岁月洗礼,却显得有些稚嫩。 那位霸王的修为大成之后,稀剑无比,对敌从不出第二剑,即便入了鬼门,封下**仙印,也只是寥寥出了几剑,不可能肆意而任性的在石壁上留下如此之多的剑意。 像是幼年时候的牢骚,一剑又一剑,渡过了无趣而漫长的童年。 易潇喃喃说道:“这是少年霸王留下的?” 到了最后,石壁上的字迹越来越少,剑意越来越重,杀气却越来越浅,以至于剑气满盈,却没有杀气,风轻云淡,如大风铺面,只留下清凉气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老师教的这些,吾不要学。” “吾要学杀人术。” “吾要当,万人敌。” 至此终了,字迹终结。 再往前走,便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一面又一面的石壁,互相阻隔,一道又一道岔口。 易潇一边前行,一边陷入思考。 那些字迹里面提到的老师,还有杀人术,万人敌 易潇轻轻触碰着岁月无比古老的石壁,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里是西域的八尺山底—— 这里比霸王的时间还要久远,入口处坍塌的山石,还有那块明显后来为大的古碑,都证明了在先前的时间里,有一位修为极其强大的修行者,很是任性的把这里占为己有。 这里是霸王的墓地,可霸王刻下这些字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那位“老师” 易潇的思绪忽然被打断。 一声巨大的轰鸣从头顶传来。 山石崩塌,出口之处,有一声恢弘而恐怖的嘶吼声音。 一颗巨大的蛇头摧枯拉朽,砸碎了不远处的一面石壁,占据了易潇整个视野的蛇身,带动着数之不清的鳞片,滚动而过。 易潇屏住呼吸,盯着与自己距离仅仅只有数丈的巨大蛇身缓慢行驶而过,贲张外放的鳞片与地面摩擦,迸出一蓬又一蓬炽热的火花。 小殿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唯恐惊动了 他的手心,似乎有什么在缓慢的苏醒。 那条狭小的黑环蛇,蛇头开始挣扎,原本死得不能再死的妖灵,此刻迸发出巨大的力量,趁着易潇注意力分散的这一刹,竟是挣开了掌心—— 易潇回过头,看到那条黑环蛇无比惊恐,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如游鱼一般向着石壁外游去,刹那没了踪影。 一股巨大的威压笼罩了自己。 小殿下反复深呼吸。 他动作极为缓慢,极为缓慢的转过身子。 时间恍若静止。 巨大的鳞片倒流一般与地面碰撞,层层后退。 最后从两面石壁当中本该行过的巨大蟒蛇,此刻缓慢倒退,一直将头颅倒退到易潇的面前。 一颗巨大的竖瞳,对准了自己。 小殿下浑身都在颤抖。 他攥紧了白凉木髻,死死盯着眼前的“怪物”。 这种颤抖,并非是恐惧。 而是愤怒。 无比的愤怒,从心底升腾而起。 脑海里回想起淇江的那一幕—— 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只有那一声暴怒的狂吼。 “走!” 那团巨大的阴影,自己永远也不会忘掉的那只瞳孔。 墓地里,站在“过江龙王”巨大瞳孔前的易潇,嗓子里低沉迸发出沙哑的声音。 “畜生你还活着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门下的长生棺 顾胜城面色阴沉,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面石壁,他已经打碎了一堵又一堵石壁,仍然无法找到出口。 这里隔绝了元气感应,巨大的迷宫上空,悬着一层恐怖剑气,压制着入墓的修行者,不能升空前行。 他盯着一面石壁,眼神里有一抹猜疑游移不定。 这里的石壁,在被打碎之后,即便被碾压成碎屑,依旧会缓慢倒流,飞回去粘合,重新恢复原样。 顾胜城沿着一条直线前进,在最初的起点,以及自己打碎的每一堵墙上,都留下了微弱的元气痕迹。 而走了许久之后,他发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又回到了起点。 只是如今的这堵石壁,不仅仅掺夹着自己的血液,还镶嵌着一枚脱落的巨大蛇形鳞片,在自己进入这里之前,就看到了这个怪物四处脱落的鳞片 顾胜城眯起眼,低下头,看到地面上游来一尾蛇影。 那是一条黑环蛇,头颅漆黑,被捏碎得不成样子,偏偏能够前行,似乎并不受到影响,在扭动身躯的同时,头颅迸发出轻微的炒豆子声响,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停在了顾胜城脚下。 顾胜城低垂眉眼,若有所思。 他拎起这尾黑环蛇,看着扁平头颅上被小金刚体魄捏碎的痕迹,那里留下了龙蛇相的轻微气息。 顾胜城对于气息的捕捉和感应,向来很是敏锐。 所以他平静看着黑环蛇,喃喃说道:“你果然也来了。” 黑环蛇头颅上捏下的痕迹,力道并不算重,说明那人就算不是油尽灯枯,也差得不远。 顾胜城触摸着石壁,若有所思。 八尺山上的那一战,若不是出了岔子,此刻两人已经分出了生死。 既然都在这里,那么迟早会相遇。 也许打碎这堵墙? 顾胜城脑袋一侧猛然传来剧烈的剑气,一抹剑气透墙而出,无比锋锐的刺破石壁,如剪刀裁剪布料,擦着面颊剐蹭而过。 顾胜城面无表情后掠一步,一只手攥紧剑锋,将这柄三尺剑死死捏住,不让它重新收回,微微发力,连带着一整堵石壁轰隆隆坍塌,扯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衰老剑修。 那剑修面色惨白,双眼如点燃鬼火,偏偏阴森可怖,要择人而噬,整个身子衰老如枯骨,剑气却无比充沛,在胸膛里来回鼓荡—— 一位超越了九品的大修行者! 很可惜,他碰上了顾胜城。 当年林瞎子的那一箭,射得他几乎魂飞魄散,跌落淇江江底,生死不知。 顾胜城在鹿珈镇同样抗了那天外一箭。 当时的顾胜城,只是被射碎了白虎胎珠和玄武披风两张护身符,如今破开九品境界,只差最后临门一步,比起之前更要恐怖。 顾胜城抡动衰老剑修的长剑,带着他一同砸碎石壁,砰砰砰剧烈的殴打声音传来—— 八尺山上,胸膛便有无尽郁气。 愤怒,悲苦,这些都无从释放,直到此刻,他遇到了这个破壁而出的剑修老者。 顾胜城不知道霸王墓下,从哪凭空多出的一位大修行者,还是一位剑修。 他一拳砸在木鬼子胸膛,气机流转倾泻,穿透肌肤,轰在老人的经脉之中,砸得老人体内蕴养的剑气反弹而出,霞光四溅,四面石壁都被余波震开! 凄惨的尖啸声音当中,顾胜城一手压着老者的天灵盖,姿态无比残暴的轰出九十九拳,拳拳入肉,杀气宣泄,端的是无比霸道,无比刚猛。 最后一拳落下,尘埃落定。 七窍流血,剑气溃散。 顾胜城用力过猛,以至于自己的身子,每一根血管、经脉,都在轻微的震颤。 此刻他缓缓松开手掌,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这个自己不认识的衰老剑修,双目突瞪,一口剑气早已衰竭,被他打得七魂六魄都已升天而去,缓缓瘫软在地,再无气息。 顾胜城压抑胸口杀气,虽是气盛,却是力竭,他单手轰杀衰老剑修之后,收拳而立,面色平静环顾一圈,看着周围一片荒芜。 连那条黑环蛇,也在自己刚刚迸发而出的无差别杀势当中,被震去魂魄,遭了大祸,尸体不知碎成极快,被掩埋在周遭一片狼藉的石壁碎块当中。 顾胜城没有去看那个已死的衰老剑修,还有那条黑环蛇,只是重新选了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小殿下,你问什么是江湖?” “若是殿下有天身不由己,便是在了江湖。” 易潇的浑身都在颤抖,他的衣袂,发梢,嘴唇,指尖,都因为心底那股缓缓升腾的愤怒火焰,而变得震颤,不稳。 他捏紧了那根发簪,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的怪物。 两张永远诀别的面孔,此刻浮现而出。 出兰陵城的那一天。 老段笑着说:“殿下,这一路上,您大可放心,老缪和我都是江湖上顶了天的高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八品又算得了什么顶了天的高手。 老缪当时说了一个字。 “善。” 小殿下闭上双眼。 这一刹那,时间如同凝固。 他想到了在南海终巍峰上,大师兄对自己说的话。 “赵淳风把他的剑骨给了我,元气也给了我。” “这半根木髻,勉强算是一把剑。” “这是我留给这世上的,最后一把剑。” 大师兄的,最后一把剑—— 易潇双手攥紧木髻,对准那只巨大的“池鱼”,剑气迸发。 来自北原的无尽风雪,纷纷扬扬,轰然而出,在虚空之中卷开一条螺旋通道,如万剑倒开,刹那贯穿那条巨大龙蛇的头颅,难以想象,那根纤细的白凉木髻,居然裹挟着如此恐怖的杀伤力。 易潇瞳孔缩起,带动那根木髻递出“这一剑”的双手,因为巨大而无法抵抗的后坐力,带着整个人重重向后抛去,砸在石壁之上,砸出一张蛛网。 烟尘四散。 虚空之中,熟悉的血腥气息弥漫。 易潇喘着粗气,感应着这根发髻里的剑气,不可挽回的消弭,最后灰飞烟灭,轻轻嗅了嗅鼻子,想着原来洞穴前石路上弥漫的血腥气,就是这条畜生的。 他面色有些苍白,紧攥木髻的双手有些发麻,此刻居然有些脱力。 易潇看着眼前被清扫一空的前路。 他已经猜到了,这里是一处迷宫,若是记不住来路,可以靠着打碎石壁去强行破开迷宫 可若是自己恢复全盛之势,手持大元气剑,也不可能斩开如此之长的一条空荡走道。 这一剑之下,破开了一条直线上所有的石壁,递出的一剑剑气,直接通向了尽头之处,甚至勾动了霸王墓上空的剑气禁制,有无数剑气回荡碰撞,声势浩荡,滚滚如雷。 那条“过江龙王”,头颅被剑气钻空,中间的血气都被蒸发,瞳孔还保持着最后一秒的收缩,只是已无气机。 易潇喘着粗气,闭上眼。 手指缓缓平稳下来,他将长发重新盘起,将白凉木髻重新插回发间。 易潇没有说话,就这么靠在石壁上,束好了头发,静静看着那头巨大的“过江龙王”尸体,被大师兄留下的那一剑贯穿头颅,彻底湮灭了神魂,身上的鳞片依旧无意识的反复贲张,空空荡荡的血口,很快就被粘稠的血水渗出,铺在地面上流淌。 易潇低低笑了一声。 他站起身来,扶着石壁,踉跄向前行走,全然不去想,若是自己遇到了那位剑修,或者是顾胜城,发簪已经没了,又该如何。 只是木然的前行,走过一地又一地破碎的石壁。 除了破碎的石壁,一地的石屑,还有刺鼻的血腥气息。 昏暗的走廊,石壁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小,压制在头顶上方的剑气越来越盛,连行路都变得艰难。 易潇忽然停住脚步。 视野在此刻伴随着抬头,变得开阔起来。 所有的迷宫,汇聚到了这里,便到了终点。 这里并不是迷宫的终点。 却是最终的出口—— 密密麻麻的石壁,指向了这里,一处巨大的,空旷的,充盈着光芒的空地,若是这处墓地处处荒芜,那么这里,竟然如江南的四月草原,芳草摇晃,叶上滚落水珠。 上方是无尽的天光。 巨大的圆形迷宫,最中心的,便是这么一块墓地。 草叶摇晃,剑气压顶,有一块古碑,与墓地前的那块材质无二,色泽也一模一样。 上面写了两个字。 天门。 在那块古碑之前,斜插着一柄狭长的古剑剑鞘,剑鞘朴实无华,看起来并无任何出彩之处。 易潇已经跌坐在地,震撼地无以复加。 天门 天门 霸王藏了三把剑,天门,鬼门,龙门。 世上谁知天门在哪? 谁能想到,天门就在八尺山下,千百年来都在此地,为血池提供着无穷无尽的血气。 谁又能想到,一口棺材,就这么压在天门处,霸王的灌顶剑气,无穷无尽,压得这里千百年来不能动弹。 只是那柄剑鞘空空如也,剑呢? 易潇想着走过那条石壁回廊时候的剑气意志。 “剑呢?” “剑呢——” “剑呢!” 剑在哪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命运的弦 墓地最中心,天光垂落,如碧波荡漾,万千光线如柳枝拂动,围绕着那口棺材,草叶剑气一同摇晃。 棺材的方圆一里之内,都是盈盈绿色,剑气汇聚来到这里,便愈发激烈,寂静而无声。 易潇面色凝重起来。 他的视野开阔,不仅仅看到了那口棺材,还有棺材一里地范围的绿草,也看到了如自己出口这般,密密麻麻的通道出口,全都汇聚到了迷宫的中心。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顾胜城神态自若地打碎最后一面石壁,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走出阴影之后,先是诧异无比地看向那片草原,接着眯起眼,盯紧了对面出口处走出的怏怏病态男子。 易潇与顾胜城之间是一条直线。 准确的说,一口棺材,两个人,三点一线。 很是巧合。 如果能够俯视,便会发现—— 整个迷宫的中心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多边形,切割密切的边角,以至于看起来像是一个圆,而易潇和顾胜城之间的距离,就是圆的直径,中间那口压在天门中心的棺材,则是圆的最中心。 可即便如此,两人之间也只有一里地多的距离。 对于大修行者,一里地的距离,如果有一把飞剑可以驾驭,那么只需要一个呼吸,便可以斩下敌人的头颅。 顾胜城足尖微微压下,整张地面迸发出一张巨大蛛网,那袭玄武黑袍刹那飞起。 易潇没有犹豫,在看到顾胜城脚尖点地的刹那,整个身子向后飞掠,接着又猛地止住后退的步伐,一只手按在石壁上,拖拉出一连串的火星,最后硬生生在石壁上抓出一道颀长的爪痕。 他看到那袭玄武黑袍,在飞掠而出,在冲出通道口的瞬间,撞在了虚空之中,如同擂到了一面无形巨墙之上,大金刚体魄的顾胜城发出了一声闷哼,无比狼狈地倒跌而回,在地上倒着翻滚一圈,四肢落地,喉咙里迸发出痛苦的低吼,如狼似虎抬起头来,盯着眼前的虚空。 一面虚无的棋盘,拦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要阻他杀向易潇。 而是阻他去往那道天门的最中心。 小殿下看到了这一幕,眼神盯住眼前无比开阔的视野,株莲相有了一丝运转的元气,瞳孔里缓缓生出璀璨青光,微微扫了一眼,看到了对面一半的所有物事。 对面一共一百八十个出口,如果算上自己的这一面,一共有三百六十个出口 每一个出口与天门的交界处,都有着无形的阻力。 “那是” 易潇看到了那面横亘在每一个出口处的棋盘,浮现在虚空之中,十九道的纵横长线拉扯,玲珑天光映照之下,若无力量牵引,便消弭于虚空之中。 顾胜城坐在地上,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那面棋盘,在化解了巨大冲击之后,缓缓隐去身形,但那副棋盘的模样,着实让他觉得震惊。 所以顾胜城的表情无比古怪,无比愕然。 他跟易潇一样,看到了对面密密麻麻的出口,想要抵达对方最快的途径,就是越过这扇天门。 可每一个出口面前,都有这么一个棋盘 如果只是普通的棋盘,或是元力构建的棋盘,顾胜城会选择一力破之。 可这一次他没有。 他站起身子,走到了棋盘的面前,没有触发棋盘,只是静静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易潇。 易潇的目光同样也落在他的这边。 两人的目力都很好。 而那口棺材又实在太矮,所以只要他们站起来,就一定能够看到对方。 所以这便造成了一个很是奇妙的境地。 顾胜城看着易潇。 易潇也看着顾胜城。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却无比默契地伸出一只手,同时触碰着面前的虚空之处,水波荡漾,水纹横生,那面虚空之中的棋盘,在此刻浮现而出,若是没有巨大的外力作用,这面棋盘的触感便显得异常柔和。 易潇的面色有些复杂。 他缓缓闭上眼,只觉得在霸王墓里看到的这一副景象,有些难以相信。 如果一共有三百六十个出口,每一个出口都有这么一面棋盘作为阻挡 那么是一共有三百六十个棋盘? 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样的棋盘,外面就只有两个啊。 生死墨盘。 一个在自己老师的手上,另外一个在南海棋圣的手上。 在易潇的指尖,触及到了这面棋盘的时候,似乎是觉察到了触碰而上的阴柔力量,棋盘的虚空一面,缓缓有天光缭绕,最终勾勒出一个人形,那人身穿素雅的古老大衣,坐在虚空勾勒而出的椅上,身下是绿意剑气并存的天门草原,面色平静而从容,就这么与自己隔着虚空对视,大衣无风自动。 是一个“虚无”的棋手。 顾胜城怔怔看着与自己指尖对触在一起,如同隔着一面镜像的虚无棋手。 他看着这面棋盘。 脑海里无数的画面闪逝而过—— 八尺山上磅礴的大雪。 大红色嫁衣披身却气息全无的心爱女人。 鹿珈镇一箭射出的猛烈火光。 大稷山脉前围剿西妖的汹涌兽潮。 白鲤镇针对易潇精心策划的伏杀。 南海圣会忍气吞声的隐而不发。 捡到那一具玄武尸骸的欣喜若狂。 困索在小棋公阁内的郁郁死气。 最终倒流到了风庭城,风雨交加的那一夜,自己失魂落魄而出,遇到了南宫般若,然后咬断了那一根手指。 他有时候在想,是不是从那一刻起,命运的箭矢就已经按在了弓弦之上,容不得自己做出反抗和选择。 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 顾胜城笑着将手指按在了那面棋盘之上。 生死墨盘。 是风庭城内的一个赌局,还是源自于一个疯子的选择? 死寂。 “你们给过我选择的余地吗?” 披着玄武重袍的男人没有得到回答,他轻轻等了片刻,第二次问对面的棋手:“给过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入我墓者,可得长生 小殿下看着那面虚空生出的棋盘,棋盘上丝线纵横密布,隐隐约约有杀气弥漫,隐而不发,随着他手指的不断摩擦而挪移。 易潇的目光同样落在对面。 他时时刻刻关注着对面的动静。 他很庆幸,霸王墓里,堵住最后通道口的,不是一面石壁,或者是其他足够坚硬的其他事物,哪怕是悬在头顶上密密麻麻的剑气,恐怕都拦不住顾胜城此刻要杀了自己的冲动。 堵在这里的,是生死墨盘。 如果没有生死墨盘,哪怕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是霸王的棺材,压在天门中心,有着无数的气运镇压流转,藏着天大的机缘和造化,顾胜城都不会看一眼。 他会直接掠过这一里地。 易潇发簪内的剑气已经用去,此刻的元气十不存一,境界停留在破开九品后的那道门槛,所有的底牌,包括那个紫匣,都在八尺山的那一战上尽数用了,大海枯竭,魂力惨淡,以至于看起来无比的凄凉。 但他很清楚,有这面棋盘拦着,便不用再担心修为。 易潇的目光扫过眼前,重新打量着棋盘背后的天门草原,看着无比安静的大草原,还有摇晃的草叶,那一口红棺镇压天门中心,气眼流转,天光倒流如梭。 棋盘的背后,坐着一个浑身笼罩在古老大袍中的棋手。 那个棋手浑身由光线构造,丝丝缕缕,宛若梦幻,面容隐藏在衣袍当中,看不真切,飘掠来回的鬓角,看起来带着三分阴柔,还有七分英气。 易潇试探性的轻轻开口:“先生?” 那个棋手通体都由光线填充,由上而下,此刻身下终于铸造完成,古袍下的棋手,坐在虚幻的古老轮椅之上,一只手抬起与自己指尖触碰,另外一只手扶在椅背之上,只是指尖却无比的稚嫩,看起来并不像是隐世的老者。 易潇的瞳孔微微缩起。 他想到了一个熟悉的故人。 身负读心相的公子小陶,便是坐在这么一座轮椅之上,双膝无力,不便行路。 易潇的心底响起醇厚的声音:“你想要,长生吗?” 他有些微惘地抬起头。 那个由光线所铸造的古老棋手,如同心有灵犀,同样抬起头来,对着自己露齿而笑,只可惜那张面容与易潇所想的并不一样。 那是一张少年面容。 那张少年面容里似乎带着一些狡黠的意味,让易潇觉得有些熟悉,只是转瞬之间,这股熟悉感觉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世上啊,其实是有长生的呢” 少年棋手的声音轻轻响起:“虽然我已经死了,但追随了应该追随的人,绽放了应有的价值,虽死而无憾。” 易潇抿起嘴唇,看着这张让自己心生无比熟悉而困惑的面孔。 他想到了某个已死的少年。 只是坐在轮椅上的这个少年,面容却与那人完全不同,此刻噙着一抹笑意,抬头望着易潇,柔声说道:“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易潇先是微怔一下。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缓缓松开了搭在棋盘上的那根手指。 小殿下抬起头,看到了顾胜城同样抬起头。 整块墓地里一片死寂。 易潇先是明白了少年棋手所说的“很快”,究竟是有多快。 在死寂了大约三四个呼吸这样,墓地响起了狂暴如雷一般的剧烈声响。 无数的剑气从墓顶裹挟而过,每一缕剑气便如蝗虫过境,呼啸而过,带着无比恐怖的威势。 易潇怔怔看着这一幕。 他回过头来,看到了驱赶剑气的那一缕剑意,从远方如一线黑潮,轰开了无数石壁,带着磅礴的剑意,开山而去。 那缕恐怖绝伦的剑意,砍在了棋盘之上,却砍不碎这面棋盘,反弹而出,狂风铺面,易潇踉跄两步,原本束好的长发瀑散开来,那枚发簪落在地上,无数剑意便拥着向内冲去。 刹那之后,恢复宁静。 易潇愕然看着这一幕,他慌乱拿起木簪,不可思议的发现,大师兄的剑气,此刻安安静静重新回到了这半根白凉木髻当中。 背后狂风再度袭来。 夹杂着如暴雨一般的血腥气息,一路上有鳞片剐蹭的摩擦声响,那条巨大的“过江龙王”。 易潇转过身子,再一次与那头巨大的孽畜对视。 他几乎没有犹豫的,选择将白凉木髻递出—— 第二次发簪的剑气爆发,让整个墓地都为之震颤。 “轰”的一身,世界恢复了平静。 莲衣上满是血污的易潇,站在过江龙王的尸体之前,漫天炸开的血块,鳞片,此刻让他有些恍惚。 他佝偻着身子,缓缓保持着双手递出发簪的姿态。 然后他听到了“嘶嘶”的声音。 有一条漆黑的,如黑夜一般的影子,蜿蜒在地面上,如流水一般,缓缓游了过来,那影子忽然停住,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望而生畏地扭身换了一个方向。 易潇看着那条影子越游越远。 他缓缓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血污,只觉得无法接受。 那是一条黑环蛇。 一条头颅被自己捏碎的黑环蛇,身子上的伤势正在缓慢的痊愈,扁平碎裂的头颅,此刻恢复了七八成左右,可上面留了自己小金刚体魄的痕迹。 为什么 易潇猛地转过头来,看到了那边出口处,一个衰老的老人,被顾胜城按在棋盘的虚空之处,一蓬又一蓬的血水,随着顾胜城不断加大的按压之力,在棋盘表面溅出,血腥而残忍。 最后那个披头散发的老人被顾胜城按在棋盘上,那面棋盘如同锯齿,不断切割,最终将其整个人都吞入其中。 顾胜城这才松了手。 易潇看到了那个老人的脸。 那一日江上,那个老人要吞池鱼化龙造化,为西楚霸王复活而大开天门,最终被一箭射散气运,跌落淇江,不知所踪。 他捏紧木簪,颤声喃喃:“我早该想到的” “我早该想到的” 这墓里无处不在的鳞片,血液。 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暗无天日。 在自己和顾胜城来之前,就有了一个剑修,还有一个畜生。 那条“过江龙王”,还有铸剑穆家的老祖宗。 若是厮杀,早就该分出一个生死,就算真的势均力敌分不出上下,也应该彼此油尽灯枯,只差最后一口气。 哪里会让自己遇到一条,精气神都在巅峰之态的化龙池鱼。 那只池鱼,那个穆家老祖宗,还有那条刚刚入墓的黑环蛇。 他们早该死了。 他们却还活着。 便在此时,少年棋手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缓缓响起。 响彻整座霸王墓。 他扶着轮椅把手,竟是站了起来,双袖抬起,墓地起风,天光缭绕,唯他一人,如古神降临。 古袍少年闭起双眼,感应着当年大王的号召,高声念出了那一句—— “入我墓者,可得长生!” (ps: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三更,如果状态好,会在12点前发出来,如果12点没有发,那么就不要再等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棋道三千胜 古袍少年仅仅站起了一刹,通体由天光组成的身躯,便迸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音,尤其是双膝部位,脆弱如瓷器,咔嚓碎裂声音大作,不得不重新跌坐回椅,少年面色惨淡,却依然挂着笑容,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大王曾经与我说:‘春夏秋冬,叶可长绿。生老病死,人不长生。’” 他双手下意识捏紧椅背,忽然放低声音轻轻道:“可这世上总有例外,此处棺盖天门,便是例外此门所在,叶可长绿,人可长生。” 古袍少年眯起眼,余光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那口棺材,笑着说道:“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都应知吾王于此间无敌,而这口棺材里藏着吾王毕生的秘密,想要得到它,就要撞破我这面‘生死墨盘’。” 古袍少年的声音带着轻盈,幽幽说道:“在下不才,留下了一缕魂力,寄在这副玲珑棋盘上,棋道造诣若是不如我,便破不开棋盘,入不了天门,得不了造化,到时自会明白无数人心心念念的长生,才是这世上最大的折磨。” 他顿了顿,目光飘掠不停,轻轻说道:“若是想要以蛮力破开棋局,想必修为抵达了吾王的境界,也不必要靠着鬼蜮伎俩,拐弯抹角,堂而皇之进来便是。” 古袍少年说完这句话后,天门之处,狂风卷过,绿草如剑气过境,风暴陡散,轰然巨响之后,一切熄灭重归平静。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身上落了几根青翠的草屑,他缓慢推着轮椅,来到了易潇的面前。 古袍少年直视着小殿下的眼睛,喃喃道:“为何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呢?” 易潇抿住嘴唇。 小殿下知道,眼前的古袍少年,留下的不过是一缕魂力,有着微弱的自主意识,却终究没有完全的记忆,除了当年烙刻在这缕魂力深处,必须要对入墓者所说的话,其余的,便全都是本能。 “年轻的男人,回答我一个问题。”古袍少年凝视着易潇,轻轻说道:“吾王终于要回归了吗?” 易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望着这个古袍少年,深吸一口气,摒弃了所有的杂念,一根手指轻轻触碰在棋盘之上。 落子。 那缕残魂没有过多的意识,看到易潇已经开始落子,便低低笑了一声,指尖从袍里掠出,轻轻按在虚空之上。 对子如飞。 小殿下额头有些渗汗,他面色无比凝重,望着这个手指飞舞,素雅古袍随之飞舞的少年魂魄,仿佛看到了那位熟悉旧人的影子。 公子小陶。 同样坐在轮椅上。 同样的不可站起。 除了形态习惯上的相似,在棋局的掌控能力上,让人觉得强悍而不可呼吸,所有的心思,所有的伏笔,所有的布局,全都被他洞悉,连“功亏一篑”的机会都没有,在一开始便土崩瓦解。 半个时辰之后,小殿下吐出了那口闷在胸膛里的郁气,株莲相拼命地破解着能破局的杀法,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恍惚一刹那,才惊觉自己浑身冷汗,面临着这个恐怖的敌人,步步被拉扯,最终步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易潇望着坐在轮椅上安静的古袍少年,天光照在他的身上,那张素袍里的清秀脸庞,稚气未脱,却像是一个怪物,收官阶段,便捋齐了鬓角乱发,好整以暇地分出一份心思,面色含笑看着易潇手忙脚乱,直到最后被屠大龙,满盘皆输。 小殿下的思绪无比紊乱,他手指颤抖地离开棋盘,扶在石壁上,一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搭在了自己的发髻之上,脑海里涌出要拔出发髻,对准这个古袍少年递出一剑的冲动。 “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古袍少年轻轻说道:“你那一剑很厉害,但破不开棋盘,就没有意义,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到这里的,你们不是第一个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这么做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想了想,最终放下了已经握拢发簪的那只手,袖子垂下,难免显得有些无力。 “你应该注意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永恒不死的。” 古袍少年坐在轮椅上,抬臂握拢五指,便有微风带动草屑,入了他的掌心。 “长生不死,所有人都盼着这样的好事。” 他顿了顿。 “但其实,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古袍少年摊开手心,那道青翠的草屑,仿佛要滴出水来,他两根手指捻起草屑,指肚轻轻揉搓,将草屑揉搓得灰飞烟灭。 “一年,十年,一百年,你的**不会腐朽,即便被击碎了,也会得到重生,你的血液会倒流,你的骨骼会重组可你的灵智呢?” 他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侧首问道:“你的魂海散了,就真的散了,你的记忆会越来越多,魂海会储存不下。所以你慢慢的,会开始忘记,越是长生,越是枯燥,魂海里的记忆越来越多,到后来,你记得十年前的自己,却忘了一百年前的模样,一直如此,以至于最后你会忘了自己是谁,留下一具徒有本能的空壳。” 说到了这里,古袍少年依旧面带微笑。 而小殿下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了是不是跟你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易潇嘴唇有些干燥,他紧紧盯着古袍少年。 “你觉得可以破局,就把手指搭在棋盘上,赢了我,你便可以走近天门。” 古袍少年笑容诚恳,说道:“这里的时间是无穷的,可最宝贵的,也是时间。” 古袍少年的话说完,墓地顶上,再度传来了轰隆隆的爆响,狂乱的气流,被发簪的剑气追逐而来,最终压迫入了白凉木发髻之中。 这一次那条“过江龙王”并非是来到易潇的石壁通口,而是狂乱冲向了另外一处,连头带尾擂在了虚空棋盘上,迸发出惨烈的嚎叫,血液横溅,将那个洞口染得通红一片。 易潇看到顾胜城的身旁,穆家老祖宗同样拎剑而出,疯子一般撞破石壁,向着虚空的棋盘递出一剑,剑气迸溅—— 很快再度安静下来。 古袍少年面色自若,像是见惯了这一幕,这些年来,每一日都上演着这样的轮回,数之不清的自杀,然后再度重生。 他平静说道:“这两个‘东西’的魂海,崩溃了。” “每一缕的魂力,消散了,就消散了。” “所以你递出的每一剑。” “你落下的每一颗棋子。” “都会耗去你的精力。” “那头畜生,如果真的化了龙,会下棋,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只可惜气运毁了,灵智不开,没可能的。” “至于那个剑修,他的身上带着我所熟悉的气息,一开始他试过破局,也试过想要求情,跟我说着琐碎的话,到了最后,他发现这些都是无用的,于是无比愤怒,破口大骂,拎起了剑,向着棋盘递出了第一剑再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古袍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无比的平静,不带着嘲讽,也不带着漠然,只是拿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复述着一个事实。 再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那个剑修,穆家老祖宗木鬼子疯了。 易潇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这个墓里,其实很无趣的。” 古袍少年轻轻叹息,道:“如果你们觉得破不开局了,可以陪我聊一会,大家都是得了长生的人,不要等到灵智湮灭了,那时候疯了一样砸打棋盘,让我耳边没个清净,饱受折磨。” “不过你们两人,跟那个剑修不一样。” 古袍少年摩挲下巴,轻轻说道:“你们的棋道造诣很强,天赋很高,也许再过一千年,就可以赢过我了。” 易潇的嘴唇里血水已经有些干涸,不敢相信地沙哑问道:“要多少年?” 古袍少年眨了眨眼,瞬息便明白了易潇的意思,说道:“进了这里,便当自己是个死人好了。得了长生,外面的时间便与你们无关了,就算破了棋局,也出不了这个墓的。所以安安心心,养好魂力,用一缕少一缕。” 说到这,他有些惋惜道:“那个剑修,魂火在三百零七年的时候熄灭了,不过作为宗师境界的大修行者,三百多年,魂海崩溃的时间也差不多你们比他要强上很多,希望你们的魂海能够撑到一千年以后?” 易潇记得,在春秋十六年,木鬼子从淇江跌落,不知生死。 现在是春秋二十年。 墓里与墓外,时间竟是差别如此之大? 古袍少年望着易潇,轻笑说道:“你好像是天相的修行者?那你应该知道读心相?” 易潇望着轮椅上素衣飒然生风的少年郎。 少年郎笑着凑近头颅,隔着一面虚空棋盘,挥手将棋子全都抹去。 他轻声问道:“那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 “棋道三千胜?”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死生之局 易潇靠在石壁上,望着轮椅上贴近面颊的古袍少年,努力想要搜刮这位少年棋手的资料。 身负读心相的天才棋手 名号是棋道三千胜 古袍少年的对弈强大,盖压了自己一头,自己的株莲相,在棋局对弈之上,无法与逆天的读心相相比。 而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在史册上留下重重的一笔,至少留下一个惊艳的名字。 但是没有。 齐梁的书库没有,野史记载也没有。 易潇的神魂已经无比的疲倦,他没有过多的力气,去做出多余的动作。 所以他簸坐在地上,不是因为惊讶,或者是无比的震惊,再或者是其他强烈的情绪。 而是因为坐在地上很舒服,也很省力。 他的四肢都因为精疲力尽的缘故,不断的颤抖,除了握住发簪的那只手。 他将那半根白凉木髻取了下来,发簪取下,头发自然落下,瀑散满地,随着身躯的轻微颤抖,发丝也在轻轻的抖动。 唯独握簪的那只手,如同握剑一般平稳。 易潇望着棋道三千胜,确认自己没有一丝印象之后,缓缓摇了摇头。 古袍棋手轻轻叹息一声,说道:“真是可惜啊,看来我果然天妒英才,死得很早。” 易潇说道:“我有话想说。” 古袍少年笑意盈盈说道:“说。” “我是霸王。” 这句话说完,易潇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努力撑起身子,将自己那张脸凑向了古袍少年,认真说道:“我真的是霸王。” 棋道三千胜的面色有些僵硬,他向后挪了挪脑袋,略显尴尬的说道:“那个剑修来的时候,说他是吾王的剑童,那个还有一些可信度” 古袍少年叹息一声说道:“本来希望你的魂海可以多熬一会,没想到这么快就疯了。” 易潇盯着古袍少年,努力向从后者的脸上寻觅着什么,最后合上双眼,紧锁眉头,颤声问道:“如果我真的是霸王呢?” 轮椅上的少年郎一手托腮,另外一只手在棋盘上勾勾点点,轻声说道:“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但若真的是吾王回归,那么这世上没有一扇门,是可以拦住他的,我这扇门不可以,天门自然也不可以。” 易潇低眉顺眼,若有所思。 他脑海里猛然响起萧望的那一句话。 “仅仅凭借匣子里的那个还不够还需要你” “最后,需要一点点的血,还有一点点的元气” 易潇眼神里燃起了剧烈的火光,像是黑夜里陡然升起的光明,更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剩下的不多了。 一根师兄留下的发簪。 可他有一点点的血,还有一点点的元气。 小殿下猛地站起身子,颤抖着手臂,将垂下的那只手慌乱抬了起来,虎口连带着衣袖都递入了口中,一口咬下,沾染着鲜血,指尖带着血液,艰难而稳定,最终狠狠按压在虚空的棋盘之上—— 嗤然一声。 大块大块的血液,如玉珠蹦跶,在棋盘上来回乱跳,滚动不息。 易潇眼神里先是期待,接着在漫长的等待之中,瞳孔里那抹好不容易燃起的火光,终于缓缓熄灭。 血珠逐渐失去活性,化作雾气,袅袅弥散。 “怎么会这样” 易潇颓然而无力地跌坐下来,缓缓挪动身子,重新靠在了石壁上,因为失血的缘故,面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他抬起头来,透过虚空的棋盘,看到了在对面的顾胜城,同样面色苍白,一整只手鲜血淋漓,明显是尝试了暴力破局的手段。 魂海之中,因为自己冒失的举动,损失了些许魂力。 几乎是轻微不可察觉的那些魂力。 但正如那位古袍少年所言,这些魂力的损失,是无可弥补的,用一丝,便少一丝。 易潇短暂的放弃了尝试,靠在石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面的顾胜城同样如此,盘膝坐下,认真在想着破局的办法。 天门的古墓,便因为两人的安静,而重新安静起来。 墓地里安静了很久。 古袍少年坐在轮椅上,天光凝实的身子,介乎于虚幻和真实之间,他的声音,打破了天门的死寂。 “你们两个人,貌似是是死敌?” 棋道三千胜坐在轮椅上,平静望了一眼自己的两端出口,拿着感慨的声音说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真正的死敌?” 这句话说完,墓地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三千胜轻轻说道:“所谓死敌二字,若是敌人还活着,便不能算是死敌。始符以来,霸王的死敌,早就被他一剑杀了。” 顾胜城平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会杀了他的。” 易潇听到了这句话,并没有开口。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开口,只是轻轻笑了笑,不以为意。 古袍少年坐在轮椅上,转了个位置,面对顾胜城,问了两个问题:“你想怎么杀?你能怎么杀?” 顾胜城沉默了。 “你们隔着一扇天门,越不越得过这扇门另外一说。若是想要折回迷宫,一面一面打碎石壁,便要消耗不知道多少的魂力。”棋道三千胜仪态平静说道:“墓里的迷宫无比复杂,不是简单的一力破万法就可以抵达同一个出口的。退一万步,就算你们遇到了一起,又能怎么样呢?” “在天门这里,你们谁也杀不死对方,而若是为此费尽心机,耗尽了魂力,导致自己的魂海崩溃,便在这里永远失去了破局的机会。” 古袍少年轻轻说道:“吾王在这里设下棋局,留在天门里的东西,你们若是能够破开,便胜过勾心斗角一万倍。” 顾胜城沉默了很久。 他轻轻问道:“天门里有什么?” 古袍少年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问题。 他需要给出一个足够诱人的答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着想要的东西。 贫困者想要钱财,想要温饱,想要锦衣玉食;失势者想要权势,想要扶持,想要雄图霸业。 即便是人间的帝王,一国的国主,也有着不可完成的心愿。 他的这缕魂力,飘摇在天门中心,无数年来,晃荡如同鬼魂,空有读心相,而无人心可以窥伺。 他平静而坦然地望着两个入墓者的灵魂。 那里摆放着的东西,简单而又直接。 三千胜轻柔说道:“这世上,是有长生的。” 接着便是短暂的停顿。 他知道顾胜城不想要长生,那个浑身妖气,裹着巨大黑袍的男人,只想要杀死对面莲衣破损的天相修行者。 他也知道,这一切的源头。 他闭上双眼,看到了顾胜城心间的忿怒。 他看到了鹿珈镇飘摇的火光,也看到了那个安眠梦榻的清容女子,在火光与刀光的咆哮声音之中,湮灭了一半的魂魄,余下的那一半魂魄,随着卷挟着大雪的虚无一箭飞掠而过,彻底灰飞烟灭。 接着读心相里,有嗤然的声音响起,是大漠黄沙的砸面声音,极为艰涩。 他看到了易潇的魂海里,无数沙尘飞舞,黄沙那头,有个蹲下身子的红衣女子,一只手拨去木髻,长发被风吹散如墨泼散,狰狞的剑匣在黄沙里清冽鸣叫—— 黄沙那头,有着不苟言笑的铮铮铁汉,还有叼着草根的笠帽瘦削男人,背着小姑娘的黑衣老人。 还有漆黑的长夜,迸发的大火,大火里有着素白衣衫染红的年轻女人,怀中抱着襁褓,面容坚毅而决绝。 大火之中有漫长的歌声,轰然的天风卷过,竟然与顾胜城脑海里的鹿珈镇缓慢重叠,有个被火海湮灭的高大威武年轻男子,张开双臂,声音来不及传出—— 这一切刹那便过。 古袍少年,全都看到了。 人世间一切的源头,源自于求不得。 这些便是求不得。 而两个男人困在这里,所想要求的,竟是如此的相同。 他想了很久,然后缓慢的认真说道:“如果真的有长生这种荒唐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有死而复生?” 这句话说完,他看到了两个原本低下头来各自思索的男人,同一时刻抬起了头,无比震惊地望向了自己。 古袍少年轻轻说道:“很不可思议?” 他指了指顾胜城,又指了指易潇,笑道:“你的女人死了,如果我告诉你,进了天门,能让她复活,你还会这么急着杀了他么?” 顾胜城沉默了。 三千胜接着回头望向易潇,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 易潇同样沉默。 他认真说道:“当然,我不是要劝你们和解。” “你们在这里,无法杀死对方,如果真的要厮杀,也只能害死自己。” 古袍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口棺材。 绿草摇晃。 有一柄剑鞘插在棺材旁边。 “如果你们可以破局先来到这里的人,握住了天门的剑,便等于握住了这里所有人的生死。”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两个天才 易潇坐在石洞洞口,他虎口之处的鲜血已经缓慢止住,干涸,结痂,坐在地上,保持着木然的姿势,身子随着不断掠过墓顶的剑气与长风,而不断轻微摇晃,像是一个嗜睡的老人。 其实他睁着眼睛,努力望着眼前的出口。 古袍少年的魂力,如风一般,在撤销了对棋盘的触碰之后,便萦绕一圈,如烟散去。 霸王墓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易潇看着眼前的出口,轻微的波纹,如水纹一般荡漾,眼前是人间四月的芳草连天,却触不得,也出不得,只能这么干看着。 他缓缓舔舐干渴的嘴唇,阖上双眼,下意识伸出双手,向着身后的石壁摸索,想要摸出什么。 漆虞剑已不在身旁。 不知道魏灵衫现在在哪里,她不是蠢人,看到八尺山塌了,就算逆着雪崩要找来,那种规模的天灾,绝非人力可挡 所以她是不可能赶到的。 而自己与顾胜城,连同整座大雪山上的妖灵,在开匣之后,不过数个呼吸,便便随八尺山一同坍塌沦陷。 自己被困在了这里,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出去? 那个自称是“棋道三千胜”的魂魄,生前是读心相的传承者,有他持着生死墨盘拦在这里,谁又能破开这道禁制? 难不成,真要过上一千年? 易潇心底涌起莫大的烦躁,他盯着那面虚无的棋盘,想要从上面看出一朵花来,反复盯着看了半晌,始终无果。 如果三千胜没有欺骗自己,那么木鬼子的魂海,在三百零七年的时候就已经崩溃,自己如今距离破开九品,抵达宗师境界,还差了那么最后的半步,临门一脚迈出,就算能够破境,魂海又能熬过多少年? 漫漫长夜。 一道天光,距离自己只有分毫,却始终无缘。 易潇始终没有落子,他只是平静盯着那扇棋盘,想要从棋盘上看出什么。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浅淡的金色,交错着微微的青色,来回晃动,如一池春水。 准确的说。 他的目光,掠过了虚无的棋盘,掠过了半里地的绿草与剑气,还有那口红棺,接着前掠,落在了一里地外的顾胜城身上。 他看到了顾胜城此刻的姿态,站着身子,站在棋盘对面,玄黑重袍随风鼓荡,浑身烟尘,看起来狼狈不堪,面色却无比平静,一只手抬起,距离棋盘只有那么一丝的距离。 顾胜城,闭着双眼。 易潇低声笑了笑,收回前掠的目光,没有说话。 墓地里依旧保持着一片寂静。 易潇很清楚顾胜城,他并不担心,顾胜城看起来所谓的“破局”姿势,就可以破开三千胜的棋局,大家都是处于气血枯竭的地步,谁也不比谁好上一些。 墓地里的寂静没有持续多久,席卷墓顶的狂风,剑气,便再度呼啸而来。 木鬼子和池鱼,依旧在无规则的,不断的轰击着墓地的三百六十个出口,一次又一次的撞死,试图想要靠着自己的“永生”,去撞破天门入口处的阻拦。 易潇有大师兄的发簪在手,每一次都可以催动剑气,将撞入自己通口的来者杀死,算是能够最大规模的避免魂海损耗。 可顾胜城不可以。 他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消耗魂力,去轰杀对方。 如果这场对弈,就这么波澜无折的展开下去,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大家皆死的结局。 易潇和顾胜城的魂海,扛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崩溃。 只是即便如此,最后的结局,也一定是没有发簪的顾胜城先耗尽魂力,魂海崩溃。 十天?二十天? 墓里没有岁月,天门处的圣光,永恒的落下,随大风一起反复,芳草飞掠,被风卷起,化为草屑,落下之后,再度重生。 漫长的岁月里,谁也没有先触碰棋盘。 顾胜城除了遇到木鬼子和池鱼来袭击自己的情况,会动用极少的魂力去解决闯入者。 其余时间,他都保持着古怪而又安静的姿态,站在棋盘前,看起来安静又肃立,乖张又孤僻。 他丝毫不忌惮自己的模样被易潇看见。 因为他就是为了让易潇看见。 易潇第一天看过顾胜城一眼之后,就仪态平静的闭上了眼,换了一个最舒服的状态,懒洋洋靠在了石壁上,手中松拢握着那半根白凉木发簪,斜斜对准石壁外的入口。 如果木鬼子,还有那条过江龙王,意外闯入了自己的通口,便会被这根发簪无情的绞杀。 两个人,保持着最默契的安静。 就像是命运巧合之下的双生子,站在了天门的两侧。 只可惜,天门的两侧,并不是光与暗。 两个人都身处黑暗之中,眼前就是渴求的光明,却无法求得。 没有人能够明白,理解,他们此时古怪而又无用的动作。 闭上眼睛等死吗? 不。 除了他们明白,其他人都无法看懂。 闭着眼睛,是为了求生。 在漫长的时间当中,两个人保持着无与伦比的默契,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而没有人触碰棋盘,规则所至,那位古袍少年,也无法凝聚魂力,出现在天门的棋局当中。 直到了某一天,这一切变得不一样。 顾胜城先睁开了眼睛,他缓缓撤回了自己即将落在棋盘上的那只手,因为太久见不到日光,导致他的面色无比的惨白,只是眼里却焕发着不一样的神色。 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相差的,易潇同样睁开了眼。 他的元气并没有恢复多少,墓里似乎限制了所谓的“修行”,不然有了无限的永生,一直可以修行下去,木鬼子也不会至于三百零七年魂海就直接崩溃。 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能做什么? 失去了视觉,触觉,嗅觉,味觉。 那么便只有去听。 还有计算。 首先听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极致的平静,吸气,再呼气,调节着自己的频率,保持着两种意义上的协调,所以每一个呼吸的间隔,都是稳定而又可靠的时间。 墓顶的狂风与剑气,每一次席卷而来,平均是三千零一十八个呼吸。 每一次木鬼子和池鱼的冲击入口,平均下来是四千个二百一十九个呼吸。 墓穴里有三百六十个入口,木鬼子和池鱼每三十六次,便会有一次,“无意识”闯入自己和顾胜城的入口。 如上种种。 这些都无法看到的。 最直观,又最可靠的数据。 而墓里的两个人,都保持着极度的安静,不仅仅是为了听到这些。 还是为了听到对方。 在对视了那么一刹之后,便确认了对方的想法。 在木鬼子和池鱼闯入自己洞口的时候,呼吸会被打乱,每一次的错乱,都会叠加错误的程度,所以需要一个计量和校正的对象。 易潇拿顾胜城作为纠错的标杆。 他努力去听着顾胜城的呼吸,所谓两种意义上的协调,第一种是每一次自己呼吸的协调,第二种,便是不断的保持着与顾胜城同等频率的节奏。 统一了这个计算的标准。 然后便得到了规律。 在这世上,有些事情看起来非常难以完成,譬如棋局上的推演需要庞大而枯燥的计算,而这般庞大的计算,绝非是寻常人可以完成,需要强大的天赋,也需要坚韧的耐心,还有日复一日的毅力。 而困境之中的天才,被逼到了没有办法破局的时候,便会尝试这些办法。 这是一种最简单,最粗暴,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穷举法。 瘫坐在地上的易潇,此刻扶着石壁,面色苍白,缓慢站起了身子,他望向从闭目状态之中醒过来的顾胜城,轻声说道:“所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墓穴里漫长时间里的第一句话。 易潇很清楚顾胜城在做什么。 他在寻找着这座巨大墓穴里,潜藏着的,无意识埋布着的规律。 顾胜城找到了。 易潇也找到了。 可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顾胜城睁开双眼,平静看着易潇,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一丝的神情。 这是一种极度的平静。 如果三千胜的魂魄能够凝聚,那么他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件不敢相信的事情。 因为他的读心相,看到了顾胜城心底最柔软的东西。 那个叫“秋水”的人族女子,是这个男人的心头逆鳞,哪怕天门里藏着能够复活她的,哪怕一丝丝的可能性,他也拼尽全力,甚至舍弃自己,也会去尝试那一丝破局的机会。 可是他没有。 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的手指,一直悬在了棋盘面前,久久没有落下。 他的手指在一开始,不断的颤抖,不断的想要落子,最后又克制住了自己,最终恢复了平静。 均匀的呼吸。 枯燥的求索。 然后找到了这座墓穴里的规律。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顾胜城望着易潇。 风庭城里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在他脑海里不断掠回。 剑酒会上的大败之后,他便无法释怀,不断找寻着,如果给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失败。 在很久以前,他便找到了办法。 在这个时候,便是求生的唯一方法。 他平静说道:“我有一种击败读心相的对弈之法,不需要一千年,一百年,甚至连一年,都不需要。”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后的博弈 易潇扶着石壁,他看着顾胜城。 顾胜城同样看着他。 “所以呢?” 易潇笑了笑,他从不认为,顾胜城是一个好心的人,天门里藏着的,也许是能够复活秋水的东西,也许是能够杀死自己的东西,可是无论哪一种,顾胜城都不可能放弃,平白无故把这个机会拱手让给自己。 顾胜城也笑了。 他很久没有笑过了。 上一次笑,是在鹿珈镇,哄秋水入睡的时候,他把脸贴在秋水的额前,感应着温热的弥留。 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侧。 “所以我闭上了眼睛。” 顾胜城的笑,不再是那种肆意而张狂的笑,而是平静而阴柔,内敛而温和的笑容,反而是这样的笑容,让人觉得心头不寒而栗。 “我要去听。” “听到这个墓里的每一个声音。” “我知道你也想知道这里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规律,无论与破局有没有关系,信息的对等,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你也一定会去听,会把呼吸声音调到与我一样的频率,作为衡量的唯一标准,这样更好,我可以拿你作为校正自己对错的标杆,每一次的错乱,都可以尽快的得到修正。” 玄黑长袍随风掠起。 顾胜城轻轻抬起头来,望着墓顶的天光,感慨说道:“外面的人没有说错,我们两个人,或许是生来便注定的宿敌现在困在这个墓里,谁也解不开棋局,谁也杀不死谁,看起来就要这么死在一起了,而且死的很憋屈,距离天门只差一步之遥。” 易潇嘴唇有些苍白,他眯起眼,似乎意识到了顾胜城话语之中,某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信息。 顾胜城柔声说道:“可是有两点,似乎不太对。” “谁也解不开棋局?” 顾胜城摊开双臂,感应着微风穿过身子,从黑袍的间隙之间掠起,飘忽之中,虚无的形体通过生死墨盘,最后来到天门,刮动草屑,纷纷扬扬。 “我忍了很久,真的很久。” 顾胜城深深凝视着易潇,认真说道:“在离开风庭城后,我就在思考着读心相的弱点。身负读心相的传承,天生就是棋秤上的皇者,他们是没有弱点的棋手。” “没有弱点,却有缺点。我找到了他们的缺点。” “所以我有着可以破开这里棋局的办法。” 小殿下扶着石壁,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听起来并不开心,而是带着一些好笑,嘲讽的意味。 “如果你真的可以破开棋局那么现在便请你破开,去到天门好了。” 易潇平静看着顾胜城,忽然收敛笑意,道:“何必要浪费时间跟我炫耀?” “你大可以进入天门,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你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 “去把秋水复活。” “或者把我杀死。” 顾胜城笑了,依旧是那种温和而人畜无害的笑容。 小殿下盯着顾胜城的笑脸,的心头始终缠绕着一阵烦躁,他说不清楚这种烦躁从何而来,潜意识的直觉却告诉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并没有刻意欺骗。 顾胜城说道:“你说的很对。” 他忽然很诚恳的说道:“我有着破开读心相棋局的办法,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需要你,还有你的株莲相。” 易潇沉默了那么一刹那。 他像是听到了笑话,然后确认了顾胜城真的说出了这番话。 可是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因为顾胜城轻声说道:“这墓里第二个不对的地方,就是谁也杀不死谁。” 他漠然看着易潇,拿着一种无比冷血的声音,缓慢说道:“如果你不帮我,那么我就杀了你。” 第二个不好笑的笑话。 易潇面色阴晴不定。 顾胜城轻轻问了一句。 “你觉得了解这墓里的规律,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易潇的面色忽然有些难看,他明白了顾胜城说这句话的意思。 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烦躁从何而来。 他明白了顾胜城的意思,于是这股烦躁彻底散去先是变成了微惘,接着变成了不安。 摊开双臂的顾胜城,穿过他双臂的微风逐渐加大,而后变成了一股剧烈而狂暴的大风,席卷着墓顶,刮擦着天光,轰然而过,吹动着他的黑袍猎猎作响,倒裹而去,风声嘶哑呐喊—— 顾胜城的声音在风中无比清晰,而又稳定。 “你只有一根发簪啊。” 顾胜城没有回头,他早就知道自己身后会有那道熟悉的身影袭来,此刻微微侧身吸掌,躲开了那道锋锐的剑光,掌心的浑厚力量,一把将木鬼子的身躯拉住,狠狠向着棋盘碰砸而去! 狂风湮灭。 木鬼子撞死在棋盘之上,顾胜城向着对面看去,隔着数十个洞穴,一条巨大的畜生横死在离易潇不远的出口棋盘之处。 当血腥气息被狂风席卷而去,天门重新恢复了极致的寂静。 顾胜城眯起眼,轻轻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李长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修行者,你只要握着他的发簪,发簪里还有他的剑气,便无须惧怕这墓里的任何一个人” 他笑着重复道:“可是,你也只有一根发簪啊。” “再过二十七次,你就要用掉那一根发簪了。” “发簪的恢复是需要时间的。” 顾胜城轻轻说道:“我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杀死你’,可我可以在第二十七次的时候,跟在那头畜生的身后,拿走你的发簪。相信我,如果没了那根发簪,你的魂海会崩溃的非常之快,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沦落成他们这个样子。” 易潇的面色,已经变得无比惨白。 “我无法跨过天门,可我找到了墓穴的规律,凭借你如今的状态,若是那根发簪没了剑气,你还能保得住什么?” 墓里面,两个久久没有见过天日的人,面色像是鬼一样的苍白,互相对视着,一个像是赢得了重生,笑着灿烂,另外一个则像是坠入了地狱,面色更加苍白。 “你大可以逃,看看能逃到哪里去,这里的出口一共就这么多,接下来就是运气的游戏了。” 顾胜城缓慢向后退去。 他摸清楚了墓里的规律,这座巨大的墓穴,打碎了石壁,可以再生,可风是无法击碎石壁的,他聆听着风声,通过无数次的听声辩位,总结出了墓里那个剑修,还有那头畜生的撞击规律。 而最重要的规律,则是易潇的规律。 那根发簪在用去之后,每一次剑气的恢复,都会卷动墓顶的剑气,带动无数的狂风。 而那些狂风,便会肆无忌惮的暴露出易潇当时所在的位置。 当顾胜城离开自己所在的墓穴之时,命运的天平,便已经倾斜。 易潇扶着石壁,有些绝望的无力,他与顾胜城对立而视,看着那道玄黑重袍面对自己,缓缓倒退回到黑暗之中。 他揉了揉自己的面颊。 那张恰当好处的惊恐和失措的面颊,便恢复成了一片木然。 易潇只是转过身子,回头望着黑暗。 一个人凝视着黑暗。 他松了松捏紧发髻的那一只手,低垂眉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降临。 一个呼吸。 两个呼吸。 时间恢复了漫长,还有枯燥。 撞击石壁的声音再度传来—— 一次,两次。 黑暗之中,有人在摸索着石壁,顺着风声,缓慢而坚定的前行,回到了最初的迷宫。 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如果无法避免,便只有接受。 还有等待。 易潇并没有离开,发簪的剑气会暴露自己,没有什么比原地等待更加适合现在的自己。 至少他还有时间思考。 他陷入了顾胜城的死局。 这道死局,比挡在自己天门前的棋局,还要难以解开。 一个人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能握在别人的手上。 顾胜城要拿走发簪,就是要拿走自己的命。 易潇没有任何可做的选择。 他只是平静等待着最后结局的到来。 黑暗之中的脚步声音越来越近。 而第二十七次的撞击声音,如约而来,那条巨大的池鱼,轰然撞开了自己的入口石壁,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而来,接着撞在自己的剑气发簪之上。 鲜血淋漓。 一片惨淡。 黑暗之中,有人登场。 顾胜城踏过满地的狼藉,鲜血和肠肚,扶着石壁,找到了这道出口。 相聚之后,两人隔着一层薄薄的黑暗,彼此对视。 寂静无比。 顾胜城忽然笑了。 这是胜利的笑容,他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索要“那只发簪”。 事到如今,便成了一件不可抗拒的事情。 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 顾胜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等待。 他并没有收回那只手,安静等待着易潇最后的决定。 事实上,当他找到这里的时候,命运便已经容不得易潇做出自己的决定。 无从选择。 黑暗之中,有人攥紧了发簪,那根失去了大师兄剑气寄托的无用发簪,缓缓上移,最后抵死在了脖颈之上。 刺破了肌肤,有鲜血溢出。 顾胜城眯起眼,寒声说道:“所以,这就是你思考后的结果?” “是的。” 黑暗中,易潇虚弱说道:“我想明白了。” 他将发簪对准自己的脖颈,盯着顾胜城的眼睛,语气坚定说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第一百二十章 枯萎之花 “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话。 可在此时,顾胜城明白,易潇绝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命运不给你选择的机会,总有一样选择的权力他无法剥夺。 顾胜城当年在八尺山上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也想过要死,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所以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无从选择的时候 他可以选择去死。 所以顾胜城很清楚,易潇此时的想法。 他站在黑暗里,缓缓收回了那只手,过道里的阴风,从墓穴外吹起,带动着池鱼尸体的血腥气息,吹动他的玄黑长袍向前不断掠去。 易潇盯着顾胜城。 时间在此刻变得缓慢而凝固。 顾胜城想要“杀死”易潇,却不是这样的死法。 他想要取走这根发簪,拿走易潇最后的依仗,在个墓里,让他忍受痛苦和折磨,最后魂海崩溃,沦落为木鬼子这样的行尸走肉。 可他在这之前,需要易潇的株莲相。 所以当这根发簪,以自杀的姿态,被易潇握在手中,场面便回到了短暂的平衡。 阴风猎猎。 这样的平衡不会太久。 顾胜城知道,如果这根发簪的剑气回归了,那么自己就将首当其冲成为李长歌剑气下的一具“尸体”,自己已经稳稳坐在了胜利的那一方,绝不容许天平倾斜。 所以他平静说道:“你只有很短的时间。不要试图拖到剑气回归这根发簪,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易潇笑了笑,他握着发簪的左手,并没有因为顾胜城的这番话而稍微的松懈力气,反而攥的更紧了,右手的指尖缩在袖内,不断颤抖,而左手却无比的稳定,将发簪用力抵在脖前,锋锐的前段,隐隐插入了肌肤之内。 易潇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短。 就如顾胜城说的,他很想拖到发簪的剑气回归,但他也很清楚,顾胜城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如果时间快要到了,那么他宁愿出手。 所以这个谈判的机会很宝贵。 易潇虚弱说道:“你既然有了破解的方法,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黑暗中的顾胜城说道:“推演。” 易潇低垂眉眼,听到他语调平静说道:“需要大量的推演,我一个人可以做到,但是代价很大。” 易潇低低笑了一声。 代价很大。 他有些明白顾胜城是什么意思了。 所谓的代价很大,在这个墓穴里,最珍贵的就是魂力,而大量的推演,对于顾胜城而言,需要耗费的魂力,便是无比巨大的,不可弥补的,如果失败了,便意味着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在这个墓里,最需要的就是魂力。 魂海的稳定。 至少,在易潇和顾胜城都活着的情况下,双方都需要确保,自己比对方要“活”的长久一点。 如果离不开这里,自己也要看到对方的魂海先崩溃。 怪不得他的手指一直悬在棋盘上,却又一直按耐住了冲动。 “破开这个棋局,不需要一千年,一百年甚至,连一年都不需要。” 易潇轻轻重复着顾胜城的话,笑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涸泽而渔,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失败了,魂海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损耗,便崩溃了,当然不需要一年,生或者死,一次就足够了。” 顾胜城站在黑暗里,看着易潇,心里想着诸多复杂的念头,神情却没有任何的表露,只是沉默了短暂的时间,轻轻吐出两个字:“是的。” 易潇忽然笑了。 “所以你需要株莲相。” “你需要我来为你推演。” 易潇靠在石壁上,缩在袖内的右手,缓缓搭在了石壁之上,让他的身子看起来稳定了一些。 他面对顾胜城,语速逐渐加快。 “破开读心相棋局的对弈之法需要大量的推演,大量的计算,你可以去做,说明即便没有株莲相,我也可以去做,那么株莲相的作用无非是更好的去计算。” “如果我的魂海崩溃了呢?你没有株莲相可以用呢?” 易潇忽然停顿,说道:“你会被逼着用出所谓的对弈之法,哪怕自己承受不住巨大的损耗,以至于魂海崩溃,对吧?” 顾胜城平静望着易潇。 墓穴里凝聚的风气越来越大,从远方的石壁剐蹭而来,风声缓缓加剧加大。 玄黑重袍不断掠去又落下。 “在你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易潇轻轻说道:“想要对付读心相的传人,有什么办法呢?” 棋秤之上,若能洞察人心,还有什么不可战胜? 读心相的传承者,天生就是棋秤上的皇者。 “这个问题我很久之前就想过,但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我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提示,让我找到了答案。” 小殿下抿了抿嘴唇。 他想着那些优秀的棋道棋师,齐梁的,北魏的,八大国的,南海的这世上的,或者其他地方的。 白启,沈之贤,丘疾汶,袁道兵,风庭城里的四位大棋师。 他们很厉害,还有比他们更厉害的。 还有再厉害的。 可他们都不是公子小陶的对手。 因为他们总归是人类啊。 只要是人类,就会有自己的想法。 当读心相读到了你的想法之时,你就已经输了。 你在棋秤之上,要面临一个对你无所不知的对手,又如何能够取胜呢? 易潇轻声说道:“答案很简单啊。” 顾胜城站在黑暗里,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神情,像是轻微的感慨,释怀,或者有一些欣慰。 他看着易潇,说道:“答案一直就是这么简单。” 易潇低声笑了。 在他的脑海里,在棋秤之上,真正不可被战胜的,不是那些穷尽一生,去钻研棋道的大棋师。 哪怕那些大棋师,年轻的时候便已经名扬四海,天赋绝顶,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以钻研棋道作为毕生的目标,并且孜孜不倦的付出努力,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不过是抵达了自己生命水平的最高线。 他们的生命是有限的。 棋谱的变化是无穷的。 无数的大棋师,想要拜入南海棋圣的门下,去寻求更长的寿命,去追随更高的棋道造诣,几乎没有意外的,都被棋圣大人拒绝了。 因为他们所做的积累,枯燥而又无用。 方向错了。 即便有了无限的生命,他们也无法抵达更高的棋道层次。 在读心相面前,这些大棋师只不过是自己控线走向失败的傀儡,结局没有任何的悬念。 但很可惜,易潇也从来不认为,棋秤上最强大的,就是读心相的传承者。 “我早该想到了的”他看着顾胜城,感慨说道:“读心相传人很厉害吗,跟‘狗’比呢?” 顾胜城听不懂易潇说的这句话。 他皱起眉头,不知道易潇说的“狗”是什么意思。 易潇自顾自笑了起来,眼神里迸发出了明悟的光彩,他清楚的明白,到了那种情况,那些大棋师的胜面,可能比读心相传人还要高上一些。 而自己拥有了可以推演的株莲相,里面存储了无数的棋局,杀法,御子 易潇自嘲说道:“原来我就是一条狗啊。” 他想了想,抬起头来,望着顾胜城,说道:“可是我现在哪里比得上一条狗?” 顾胜城的眉头一直蹙起,他凝视着易潇,不太明白易潇后面几句话的意思,接着他的瞳孔缓缓缩起。 一只手扶在石壁上的易潇,浑身都是鲜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四肢因为在乏力状态下,不断的竭尽全力,导致轻微的颤抖,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有一尾清冽声音砸落。 易潇的脑海之后,浮现了一座细小的魂池。 那座魂池,池底已经破碎,龟裂不堪,在八尺山上,透支了巨大的魂力之后,整座莲池,池水便已经开始减少,到了最后,一丝一缕都不再剩下。 一座枯池,没有一丁点的池水。 而那朵莲花,本该是隆重盛开的圣洁法相,此刻却瓣瓣凋零,根茎漆黑,如墨一般攀升。 易潇笑得很是灿烂。 “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所以我不想死了,我想活着。” 小殿下扶着石壁,握拢发簪的那只手,依旧很是平稳,他认真说道:“破开读心相棋局的办法,就算你不说,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我也可以想到。” 顾胜城静静看着他。 易潇微微停顿。 “你说命运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生来潦倒,有些人无从选择,有些人被逼上绝路。” “但至少在这里,我和你的命运是公平的。” 破碎的莲池里,莲花轻轻摇晃。 他没有回头,轻轻说道:“我只剩下一朵‘枯萎之花’,已经快要没了气息,所以我已经没有优势,可以让我在这场对弈之中轻易的取得领先” 顾胜城站在洞穴唯一的出口,他默默看着易潇。 大风要起。 剑气从远方而来。 顾胜城已经做好了要出手的准备。 背部距离棋盘不远处的易潇,面对顾胜城,问了一个问题。 “这很公平,难道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易潇忽然后撤,整个人像是一只飞掠的大鸟,砸在了虚无的棋盘之上—— 顾胜城站在洞穴唯一的出口面前,始终没有说话。 那袭莲衣,被虚无的棋盘绞杀成烬。 被逼上绝路的易潇,决然而孤勇地跳了出去。 然后鲜血溅射在墓穴的洞口之处。 顾胜城平静而漠然的站在原地,看着无数剑气滚滚而来,飞掠而去,轰隆隆如雷鸣一般,在墓顶四处搅动,最后稳定在了一个方向。 顾胜城取代了易潇的入口。 他走上前去,站在虚无的棋盘面前,看着天门的天光飞掠,最后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在自己的对角线处,缓缓走出了一道虚弱的莲衣身影。 易潇扶着石壁站立。 他的魂海,经过了刚刚的“死亡”,损失了一部分的魂力,他的肉身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 他望着顾胜城。 顾胜城也在望着他。 隔在两人中间的,是天门的棺材。 墓地里保持着亘古不变的死寂。 有人忽然说道:“是的。这很公平。” 第一百二十一章 罢了 或许是因为墓地的所有光芒,都聚集到了天门的原因,生死墨盘外站立的两道身影,都被阴影笼罩,显得格外的阴森,沉寂而又肃静。 “是的。” “这很公平” 顾胜城想了片刻,认真说道:“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所以如果我比你先破局,我会直接杀了你。” 黑暗中的人,顿了顿道:“你破局了,就杀了我。” 易潇看着在黑暗之中,飞扬而起的比黑暗还要黑暗的重袍边角,神色复杂,心底默默想着,自己的莲池已经枯萎了,顾胜城也没了底牌,那么最后的结局也许是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易潇没有说话。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指。 顾胜城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天门的狂风骤起 伴随着两根手指落在棋盘之上,无数天光如龙卷飞旋,古袍少年重新飞掠而出。 若是命运的棋盘上,黑与白是宿敌,那么胜负分出,终有一方分出。 易潇闭上了双眼。 他的浑身气血,都在魂力的运转之下,变得颤抖起来,这种颤抖,像是生物本能的应激反应,能够激发出更多的热量,还有潜能。 “咦?” 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细眯起来的眸子里,山河轮转,气势磅礴蓄力而起,焕发熠熠神采,只是片刻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从落下第一颗棋子之后,他便再也感知不到对方的心思。 关于下一步的想法,或者后续的伏笔,布局 这些全都无法感应。 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一个,包括着那一面棋盘的执棋者。 他们就像是万年不变的冰山,即便读心相是世上最坚固的凿子,能够敲开冰山下坚固的冰块,也无法感知到冰山里存在着任何的,一丝一毫的温暖。 古袍少年忽然想到一句话,有些人明明活着,却像是死了。 这两个人,就像是死人。 死人是没有想法的。 除了死人,就是真正的白痴。 何以瞒天过海? 成为大海。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双手扶了扶把手,将双腿蜷曲上来,呈现懒散的蹲姿,双手托腮,看起来饶有兴致。 易潇的瞳孔里一片空白。 他没有去想任何的棋谱,没有去按照自己幼年时候所记的,所背的,所打过的任何一个棋谱,去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一片空白,就是什么都没有。 连一丁点的想法都没有。 另外一边的顾胜城亦是如此。 两个人的魂海,却陷入了极度的汹涌之中,无数的信息被采摘而出,机械而木然的运算,无数颗棋子,天元地方,黑白狂潮,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无数颗,每一颗棋子放大如同星辰,轰然落在魂海当中,演变出无穷无尽的变化。 “落子。” “撤回。” “再落子。” “提子。” “可。” 易潇像是回到了四年前的剑酒会。 那座风庭城。 恍恍惚惚之间,有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熟悉的,陌生的。 天门消失了 墓穴的阴风也消失了。 所有的黑暗,全都消失了。 他的面前,那一座生死墨盘还活着。 坐在自己面前的棋手,蹲坐在轮椅上,黄衫飘摇,笑意缺乏,意兴阑珊地扫视着自己,摇头复摇头。 那张面,缓缓与公子小陶重合了。 但易潇知道,自己的对手,不是她。 也不是棋道三千胜。 原本木然空洞的瞳孔当中,有一缕漆黑缓慢上扬,落下,那是一张巨大如蛛网的黑袍。 棋盘的对面,坐着自己的对手。 那人早已经敛去了当年的癫狂姿态,站在命运棋盘的对面,凝视着巨大的墨盘,也凝视着墨盘上糅在一起的黑与白,生与死。 易潇忽然觉得,眼前的顾胜城,若当年便是如此,他便成了风庭城那场酒会的主角,平静而稳重,仪态翩翩,不愠不火。 时空拆分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线。 两个人的脚底,魂力的波动,撤销了一面又一面的石壁,撤销了天门的流光,墓穴的狂风,墓顶的剑气。 撤销了一切的喧嚣和吵闹。 连那个棋盘对面的古袍少年,自己要面临的对手,都被魂力所撤销 两人眼中只有彼此。 脚底是一片虚无,头顶是漫天的浑沌,背后是永恒凝固的时钟,巨大的摇摆在时空长河之间摆渡,摇晃,震颤漫天的虚无,像是震碎了这世界所有的镜子,无数镜片破碎,一层又一层剥落 然后这些都被撤销了。 唯有每一次落子,是不可撤销的。 易潇的脑海里,齐梁书库的无数棋谱,推演出来的结果,机械而缓慢的响起。 “十三七。” “十一九。” “十一十二。” 这是没有情感的推演。 每一次机械的声音响起,易潇的手指便会落下。 容不得他思考。 他就像是一具死人的尸体,把所有的思维就交付给了上天,而那朵枯萎的莲花,若是能够重新绽放,便能够在此时,绽出最大的灼目光焰。 只可惜并没有。 他努力的想要唤醒那朵枯萎莲花,却苦于无果。 那朵莲花枯萎了。 墓穴里没有灵气,没有元力,什么都没有。 若是有呢? 易潇很清楚棋盘对面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对手。 他的落子速度比自己更加迅速,他的棋谱比自己背得更加稳固,他的心态比自己更加稳定。 若是没了株莲相,公平对弈,易潇的胜算不到五成。 若是那朵枯萎的莲花开了,那么易潇会毫不犹豫的将株莲相提升到第六境界。 这是生死之战,容不得有任何的怠慢。 顾胜城一直所痛恨的,就是命运的不公平。 易潇放空的思维里,闪逝着风庭城里破碎的画面。 “你们锦衣玉食,所以你们生?顾某摸滚打爬,就要顾某死?”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我顾某,生下来贫困,就不是人么!” 似乎有声音在声嘶力竭,痛苦喧喝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什么孤高,自傲。 他只是不屑罢了。 这个世界如此肮脏,如此辱他,如此想要他死。 他偏偏要活下来。 别说做一个伪君子就算是一个真小人又怎么样? 摆出什么姿态,有什么影响呢? 只是生存罢了。 易潇的魂海当中,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呼唤,那朵枯萎的莲花,有了一丝一丝的灵气复苏痕迹。 紊乱的思维如电流闪烁,从亘古漫长的荒芜岁月而来,蔓延破碎,一颗又一颗黑白棋子,阴阳交和。 易潇的眼皮在不断的颤抖,魂海深处,有一朵黑色莲花在苏醒。 即便有了那么一丝苏醒的痕迹,也始终无法将这朵枯萎之花唤醒过来。 就像顾胜城说的,若是这朵莲花一直枯萎,那么棋秤上的这场对弈,便一直公平。 若是顾胜城有这朵莲花呢? 所以棋秤永远上没有公平。 如果有公平的话,为什么允许读心相棋手上棋秤呢? 这是不公平的。 如果有公平的话,为什么那些背了棋谱的人,可以对弈没有背过棋谱的人呢? 这也是不公平的。 棋秤上,永远只有胜负。 或者说生死。 易潇的脑海里,那朵莲花轻微的震颤了一下。 绝境之中,濒死绽放。 那朵莲花节节盛开,然后刹那青黄,再是璀璨,接着大金,最后猛地收敛,变为了漆黑之色。 易潇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里如深渊一般深邃。 当你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每一颗棋子,在易潇的魂海当中绽放出最本质的光芒。 朴实而无华。 易潇的手指不再颤抖。 他开始无比平稳的落子。 棋盘对面的古袍少年先是笑了一声,接着面色凝重起来,愈发沉重,直至最后面色阴沉。 在他看来,这种想要瞒过自己读心能力,来取得胜利的,即便理论上成功了,但真正想要胜过自己,还需要大量的推演。 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两面棋盘的棋手,都有着巨大而复杂的推演能力。 棋局两边的破局速度,本来并不平衡。 而当易潇睁开双眼之后,他读到了易潇的心思。 于是他笑出了第一声。 然后便再也笑不出来。 本该无比漫长的棋局,让自己享受枯燥岁月的棋局,便在这之后,得到了极速的推进。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易潇手指点在生死墨盘,一圈荡漾晕开。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 头顶的浑沌刹那飞散。 脚底的深渊忽地崩溃。 这一切重归死寂。 生死墨盘处,古袍少年的魂魄幽幽飞散。 他盯着易潇,问了一句话。 “这样,有意思吗?” 易潇的眼中一片漆黑,株莲相第六境界的洞察力下,他看到了无数的禁制,伴随着古袍少年在自己面前的飞散,而迅速土崩瓦解。 他轻声说道:“这难道不是破局之法吗?” 古袍少年先是怔了怔。 接着他笑了笑。 然后是经久不息的长笑声音。 笑声惊动了棋盘另外一边的顾胜城。 顾胜城默默看着自己面前的生死墨盘,所有的棋子微颤一下,开始灰飞烟灭,整座巨大的霸王墓,三百六十个出口,除了易潇的那一个,其他的全都开始了缓慢的震颤。 这座迷宫,像是一座大阵,锁死了长生。 此刻永恒的长生,便不再稳固。 易潇踏出了第一步,走到了天门处。 人间四月,天门草动。 大风刮过,天光流转。 他回过身子,看着自己身后的迷宫之中,所有的石壁开始了崩塌,那条活了四百年的池鱼,在声嘶力竭之中,接连撞塌了两堵石壁,想要越过那面生死墨盘,在古袍少年的抬手挥袖动作之中,惨烈无比地将自己寸寸撞成血沫。 木鬼子举剑高歌,溅出一滩血沫。 唯有顾胜城,平静而漠然地站在棋盘的对面。 他没有动,只是缓缓坐了下来,坐在天摇地动之中,身后的通道,被坠落的大石堵死,再也没有一丝退路。 其实他早就没了退路。 顾胜城的玄黑重袍,在风气的卷动之下,不安分的舞动。 他巍峨如山,面色淡然。 生死墨盘在他面前轻颤,崩溃,将出路也堵死。 由天光所组成的古袍少年,试着想要从轮椅上站起,古老的法则压制了他,他只能低人一等,不甘心地望着易潇。 易潇低垂眉眼。 “我于这里如此之久,从未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古袍少年很是艰难地在大风之中开口。 “我不应该输的。” “可是我输了。” 棋秤之上,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 这场对弈的胜负已经揭开,易潇的心底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看着古袍少年说道:“不会下棋的人,下不过你很会下棋的人,也下不过你因为他们一个不懂规矩,一个太懂规矩。” “规矩是什么呢?” “棋秤的规矩就是公平。” “所以一次只能下一颗棋子,所以不可以悔棋,所以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 “这些是基本的公平。” 易潇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认真问道:“你用了读心相,去窥测对方的内心,违反了公平,所以就违反了规矩。” “如果对方一次下两个棋子,想要赢他,你可以一次下三个” “如果对方悔棋,那么就掀了棋盘。” “你看,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你要用读心相窥测我的内心,那么我为什么要费尽心力不让你读?我偏要给你读,读那些错的,蠢的,杂乱的,繁琐的,昏招,庸招,废招,破招。” 墓地里一片寂静。 坍塌声音此起彼伏。 无人说话。 “所以我这么做了”易潇望向顾胜城,声音枯干,嗓子里如有刀锋剐蹭,沙哑说道:“这么做,不公平吗?” 顾胜城望着易潇。 他看着第六境界的株莲相在莲池内盛放,天门的元气近乎于仙气,灌溉在易潇的头顶,小殿下的面色迅速转红,气血缓缓流淌,先是如溪水,再是如江河,最后如大海。 恢复了全盛之姿。 顾胜城沉默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想明白了这一切。 顾胜城说道:“你开过第六层的天相,为什么八尺山上不用。” 易潇认真说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所以这一次呢?” “我真的没有灵气了有些事情是我无法决定的,譬如这朵种在池子里的花,它枯萎了,然后它复苏了。” 停顿之后。 “我承认我试过唤醒它,可是我失败了。” 易潇看着顾胜城,认真说道:“所以其实是公平的。” 顾胜城坐在最后的出口。 他的身后,一截又一截的走廊坍塌,烟尘四溢,剑气滚动,到了他身后三尺,被无形的气机拖住。 顾胜城低声笑道:“你没有用株莲相,当然是公平的。” “只是” “我有些不甘心呐。” 顾胜城望着易潇,他站在天门之处,天门的天光流转,无比耀眼,春风吹过,四月草地。 那里是不是藏着可以复活秋水的秘密呢? 自己若是也想到了最简单的破局方法,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自己会拿着剑,第一时间杀死易潇么? 这些都无从得知了。 霸王墓顶,无尽的压力坍塌下来,顾胜城闷哼一声,气机无法承受如山的重负,他的身后,开始了缓慢的垮塌。 古袍少年沉默看着这一幕,他坐在轮椅上,忍不住说道:“放弃吧墓穴坍塌,非人力可抗,整座墓里的长生被锁死,现在长生不再,何必受这折磨,不如死了算了。” 顾胜城倔强没有说话。 易潇站在无数天光聚焦之处,莲衣飞舞如神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眉沉声问道:“天门里有什么?真有能复活死人的办法?” 古袍少年老老实实如是答道:“这个是我杜撰的,连这座静心准备的墓内,长生都是有代价的,何况天门?这世上因果轮回,自有定论,若是能有复活死人的办法,大王又怎会沉寂至今。” 顾胜城听到了这句话,眼神里那抹驱使他苦苦支撑至此的光芒,倏忽黯淡了下来。 易潇闻言之后,蹲下身子,默默拔出了那柄剑鞘。 他缓缓走向顾胜城。 那柄“天门之剑”,承载着霸王墓里无数岁月的剑意,此刻大风呼啸,将这些剑意都吞吸入鞘。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似乎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在古袍少年无比惊讶的眼光之中,易潇一鞘砸在顾胜城面前,那座锁死的棋盘之上,砸得虚无棋盘,哗啦啦火光四射,迸溅出一张蛛网裂纹。 顾胜城愕然看着易潇。 易潇攥紧剑鞘,沉默地砸了第二下,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第五下,棋盘应声而碎 这世上再坚韧的东西,也抗不过霸王的剑气。 于是那座棋盘,便被易潇砸得破碎开来。 小殿下站在顾胜城面前,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了那道生死棋盘的阻隔和天堑。 “你不应该这么死去。” 易潇站在顾胜城的对面,他并非是仁慈,也并非是手下留情,他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不应该这么窝囊的死去。 他可以死在力竭之后的放弃。 他可以死在对抗世道后的无果。 他可以死在八尺山上,与自己的亡命博弈。 唯独不可以这么死。 “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易潇凝视着顾胜城,他没有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丝毫的情绪。 没有欣喜,没有悲伤,也没有嘲讽。 顾胜城无比的平静。 他破开了九品的禁锢,点燃了宗师的魂火,在这一刹那,他的玄武重袍猎猎作响,原本坍塌下来的墓石,被他的气机再度托起,可剧烈加大的重担,压在了他的域意源意之上。 这个世界都坍塌下来。 却压不垮顾胜城的脊梁。 他平静的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 “我输了。” 接着是一段木然的腔调独白。 “就算我入了天门,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我都做不到。” “苟且偷生,腻了。” “忍辱负重,够了。” “我想要安宁,没了。”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吧。” 易潇的瞳孔缩起,他看着玄黑重袍的男人,嘲讽说道:“顾某不需要施舍,向来赌得起,也向来输得起。” 墓地崩塌,顾胜城头顶的大石砸下,他放弃了所有的气机抵抗。 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天门。 然后闭上了眼。 这个男人,临死之前,自嘲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但我,没有杀死萧重鼎。” 顾胜城,身死道消。 这一章写了很久,想说些什么,终究说不出来,我很喜欢顾胜城,非常喜欢,面对这个结局,明知早已注定,却仍无可奈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揭棺 大墓的迷宫彻底坍塌,锁住长生的巨大阵法,在嗡鸣之中支离破碎,整个墓底世界,除了天门之外,犹如一面又一面精湛的瓷器,或是镜器,整齐地碎裂开来。 易潇被猛烈狂风吹得向后踉跄跌去,顾胜城与自己之间的那道距离,在此刻变成了生死永隔的天堑。 风声呼啸,有人声音传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但我,没有杀死萧重鼎。” 听到顾胜城的那道声音之后,易潇面色猛然一变,足底踏蹬,整个身子扑上前去,想要抓住那道巨大黑色重袍,轰然一声巨响,墓顶的巨石猛地自两人之间坠砸而下,坠落在地,砸得石屑飞溅崩裂。 易潇跌倒在地。 他怔怔看着自己手心攥着的残缺黑袍一角,斑斑的血迹还在玄武重袍上有些湿漉。 此刻掌心紧攥的衣袍边角,边缘残缺不全,如黑暗中的火焰,在天门的四月大草原上,飞舞如絮。 顾胜城临死前的两句话,在易潇脑海里反复回响。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还在微笑。 这样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自嘲,更像是一种讽刺。 顾胜城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为了你的大兄报仇。 “但我,没有杀死萧重鼎。” 这样的两句话,像是一柄重锤,砸在易潇的心湖里。 易潇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冲向了顾胜城,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若是他早些说出这两句话,那么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死在眼前。 易潇脑海中忽然生出很多的问题。 那些本来已解的,全都在此刻拧成了死结。 一幕又一幕画面流转,八尺山的大雪开始倒流,倒流到龙脊大雪山的紫匣,再倒退到兰陵城内天阙的牢狱 拖雷的记忆。 呼啸的火海。 易潇痛苦捂住额头。 这些本来清晰的,明了的,在那场大火轰然引燃之时,便倏忽凝滞了,记忆当中由昏暗到骤亮的鹿珈镇里,被火焰吞噬的林林总总的身影,横陈城主府道场的妖族尸体,倒在石狮子铁座下呻吟的弓弩营射手,被沉重马匹压在身下的铁骑这些身影,在火海骤然扩散的那一刹,嘴唇里迸发出痛苦的尖啸和嘶吼,最后如蝼蚁引火,如鸿毛骤然,大火过后,化为焦黑枯柴。 连同着真相,就这么被焚尽—— 所以顾胜城为什么如此愤怒的屠杀了这么多城池? 他没有杀萧重鼎,还是他没有杀死萧重鼎? 易潇捂住额头两侧,双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过猛,寸寸青筋绽放,魂海里过度损耗的魂力,在此刻变得令他更加痛苦。 他终于想明白了。 那具被送来的尸体,为何会被送来 顾胜城为何要把拖雷送到兰陵城 他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猜到了自己会动用株莲相的搜魂,所以他把拖雷送来了 因为拖雷看到了火海迸发的那一幕。 拖雷也只看到了火海迸发的那一幕,他看到了萧重鼎的“死”,并且坚信不疑。 至于再之后所发生的,便只有顾胜城知道了。 想到这里,易潇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 “尸体”的真假已不重要。 顾胜城从来只是想要大殿下的死亡消息坐实—— 然后引起齐梁的轰动,让兰陵城里,有人真正因为愤怒,而登上八尺山来复仇! 接下来便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复仇故事。 等待前来复仇者登门的顾胜城,会平静而没有悬念的杀死所有的“不请之客”。 无论复仇者是继承了半壁儒术的二殿下萧布衣,还是易潇,都无所谓。 只是没有人想到,紫匣里装的 是那样的一柄钥匙。 顾胜城本来已经赢了,如果他不打开紫匣,如果他不坐在血池旁边,如果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易潇面色苍白,坐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掌心,让那角破碎的玄武黑袍划过掌纹,被天门的微风吹扬而起,在并不宽阔的草原地上轻轻回掠,风停之后,落在地上,被坚挺而狭长的草叶撑起轮廓,边角仍然在轻轻摇晃。 易潇想着顾胜城最后说那句话时候的神情。 那个男人,在临死的时候,抛弃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面色一片平静,看着自己,像是看着自己在这个世上最真挚的朋友。 眼神里一片宁静,像是坚定的传递着某种情绪。 顾胜城没有朋友。 他只有敌人。 洛阳城里连败十八位大棋师,他顶着棋道逆子的名号,从北魏立名的时候,便是如此。 他素来如此,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可真正被他看在眼里的敌人呢? 到了生命的尽头,临死的时候,反而像是看着唯一的朋友。 顾胜城笑了。 他恍惚想着,在鹿珈镇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子的灯火摇曳,他对着床榻上还未入睡的女子说。 他说和平可期。 他说不想争了。 他还说,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跟易潇面对面的下一盘棋,以此了结当年的遗憾。 那个眼神里,便有着他最后想说的话,却来不及了。 易潇眼睁睁看着巨石坠落,砸下—— “轰”的一声。 一切归零。 整个世界清静下来。 所有的所有,都得到了终结。 易潇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先是微惘地环顾了一圈。 眼前的墓地早已经崩塌,四面八方的巨石,堵死了天门所有的出路,这一里之地,看起来更像是一块死地。 古袍少年一直保持着沉寂,生死墨盘崩溃,他的魂力载体便与此同时崩溃,到了此时,这缕残魂便不再长久。 所谓的“长生”,都是有着权衡和条件。 长生之后,便是长眠。 即便如此,古袍少年亦是保持着安静和沉默,坐在轮椅上,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神,看着举目四顾惘然无措的小殿下。 易潇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被插在地上的剑鞘绊了一下,整个人跌倒在地。 他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 不断的透支,不断的消耗。 “你需要休养,至少把你的魂力恢复过来。” 古袍少年终于开口了,他轻轻说道:“魂力在这里,很重要。” 易潇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望向古袍少年,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在穹顶天光流转下,逐渐变得虚幻的影子。 易潇艰难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他试着说了第一个字,发现喉咙里都是血丝。 那个声音被血丝堵在了嗓子眼。 眼前有些昏黑,恍惚。 小殿下有些惘然地想,自己的魂力何以至此? 莲池内,那朵绽放了两次的黑色莲花,花苞如红唇,模样不再圣洁,反而显得妖异而诱人。 这是上苍的赠礼,也是恶魔的罂粟。 若是浅尝辄止,便只是缓慢入毒,这缕毒素不会致命,只会缓慢流淌在血液当中,让你变得敏锐,同时变得强大。 而当你尝到了力量的滋味,变得不再能够割舍,便会越来越沉溺其中,越是渴望,越是需要,越是索求。 越是无法自拔。 是天相第六层的缘故? 易潇口干舌燥,想到了苏大丹圣对自己的忠告。 不要过分迷恋这份力量。 这是一条不归路。 只是,路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法回头,这条路若是到了尽头,又是什么? 有着读心相的古袍少年,低眉读了易潇的信念,他的声音依旧清扬,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想要出去?” 易潇盯紧这道身影,看着他逐渐模糊。 古袍少年的衣袂开始羽化,他的魂力开始零零散散飞掠,连轮廓都不再清晰。 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门最中心的方向:“你要去那。” 易潇艰难转过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像是喝醉了酒,天旋地转,视线一片昏暗,不仅仅是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连同着天门的每一根草屑,近在眼前的,或是远在尽头的,都变成了无数道模糊的影子。 原来魂力枯竭,竟是如此痛苦。 易潇知道三千胜指的是什么。 天门的中心,是一口棺材。 他听到了风过草野的声音,古袍少年发出了一声遗憾而厄长的叹息,带着释然,化为一片光雨。 古袍少年离去之后,整个天门都变得安静起来。 易潇的魂海里,那朵黑莲仍然在肆无忌惮的绽放,不断榨取着每一分每一秒新鲜诞生的魂力。 易潇向着那口棺材跌跌撞撞闯去。 跌倒。 爬起。 再跌倒。 爬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 易潇一点一点,挪着靠着,最后手指搭在棺材板上,背部靠在棺木之上。 深吸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易潇艰难转过半个身子,以掌心抵在棺盖一侧。 “噗”的一声,轻微的烟尘从棺盖上震起。 看似沉重的棺材板,其实无比的轻薄,掌心轻轻发力,便将一整块棺盖都推得横飞而出。 “嗡”的一声—— 世界都变得死寂。 小殿下的神魂刹那寂静。 连那朵黑莲都停住了呼吸。 天门风起—— 易潇怔怔看着棺木里,睡着的那个女子,大红色的衣袂被天风掀起,仪态安详,双手自然搂抱叠在胸前,抱着一柄狭长的古剑,红穗白玉,剑坠上吊着一尾池鱼。 揭棺之时,她似是睡着了,唇角扬起,带着微笑。 天门之内,草叶飞舞,剑鞘嗡鸣。 天门之外,黄沙轰鸣,剑匣长颤。 八百里外,黑龙白凤剑匣破开黄沙,拔地而起,化为流光,跨越无数距离,像是跨越了生与死—— 直直坠砸沉入西域大雪山底! 第一百二十三章 红粉骷髅,一抔黄土 天门如游鱼一般投射而下的天光,似乎在揭棺的那一刻,停滞了游动。 墓底世界的中央之处,就像是一处海底世界,静谧而无人,草叶仿若失去了重力,轻盈漂浮而起,无尽高的穹顶之处,有细微的雪沫,簌簌下落,来不及落下便被剑气轻轻震碎,夹杂在散射而下的天光里,如鱼鳞闪烁。 棺内有风升起,吹动大红衣袂。 但那件红衣实在是太薄了,更像是古老的流光,被截碎了一截,永恒的留在了棺材里,这件覆盖在体表的轻柔的薄纱,早在无数的岁月里,被时间腐蚀,虽然还保留着外貌上的完好,但风吹而起,掀动衣袂,便如破碎的瓷器,清脆而果断的裂开。 刺啦一声—— 先是一角红衣,碎成轻微而细碎的光子,接着便是纷纷扬扬的红色光雨,不可遏制的从棺内飞出。 易潇怔怔不知如何言语。 棺材里,那位沉睡了无数年的绝美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天门里的流光骤然轰动,游鱼坠沉。 她伸出一只手,扶在棺材一侧,缓缓坐起身子,哗啦啦啦身上的红衣清脆碎开,女子视若无睹的仰起头来,有些微惘而无措,毫不遮掩那张惊艳的面孔。 穹顶之上传来沉闷的轰击声音。 像是有锐利的器物,势如开天辟地一般凿下,大雪飞扬,陆地坠沉,有一道狭长剑匣,伴随着高亢的龙鸣凤吟,带着蓬松的大雪雪气,从穹顶砸破一个窟窿,下坠之势本是极速无比,跨越了北魏西关到西域八尺山的浩袤距离,难以想象这道剑匣里,究竟饱藏了多少的**和剑气。 破开穹顶之上,雪气天光骤然凝滞,这道剑匣的速度变得“缓慢”起来,在女子坐起坐直身子的那一刹那,正好稳稳当当停在了她的手侧,剑匣表面自行震颤一下,抖落残余的些许雪气。 红衣的手指,握住了红棺的那一侧。 准确的说,覆住了易潇握棺的那只手。 她的目光先是抬起,随着剑匣破顶的极速坠落而一同下坠,而后等到那柄剑匣落下悬空在自己面前之时,她的目光才缓缓停住。 她的眼神里本是空无一物。 像是在思考自己从何而来,要择哪而去。 在看到了那道剑匣的时候,依旧是无尽的迷惘。 在思考了短暂的时间之后,她似乎记起来了。 穆红衣一只手覆在易潇手上,微微发力,借此伸出了一整只清凉如莲花的手臂。 那只手臂蔓延如枝,缓缓生节,最终缓慢弹出的指尖,轻柔按在了那道剑匣之上,刹那之间,剑匣切割的虚空,生出无数水波荡漾,一片镜面模糊,无数水纹在红衣指尖绽放,游荡在天门之处的“游鱼”,在一刹那乱了影子,争先恐后围上了这根青葱玉指。 天门之处,以她为圆心,清扫出阵阵龙卷气息,草屑舞动,龙蛇嘶哑,剑匣微微开了一条细缝,剑气泄露如水银铺地。 盛大气象,蔚为壮观。 易潇看着这一幕,那件红衣早已经在风起之时,被吹得支离破碎,如沙一般灰飞烟灭,浑身**的女子停止脊梁,通体像是西域龙脊的大雪般不染尘埃,这样的一副旖旎景象,仅仅看去一眼,便心神荡漾,无数天光围着她旋转。 整个世界都以她为中心。 穆红衣扶着棺材一侧,缓慢由坐姿变为站起,她毫不顾忌身旁男人的目光,指尖果断而快速的掠过剑匣。 轻微的“啪嗒”一声,剑匣像是被人拂开了一条狭长的细线。 天地一线开。 漫天的剑气凝固,穆红衣微微怔了怔,她看到黑龙白凤低眉恭迎,自行开匣之后,剑气托着浮出的,并不是那柄藏匣之剑。 而是一角大红衣袍。 在天光游荡的“古老海底”,这角残缺的大红衣袍,就像是折叠而起的海草,此刻舒展身子,向着重新光芒绽放,盛大明媚的世界,徐徐伸了一个懒腰。 紧接着无数的大红海草从剑匣内浮出,一角又一角,浮沉飘摇,与剑气浪花舞蹈。 游鱼微微摇曳,用力衔咬着红衣衣角,拉扯着衣袍,靠在女子周身三尺之处来回穿梭,最终将残缺的衣料,拼凑成一整件完整的大红衣。 剑匣内倒开的无数剑气,细心而温柔地围绕着破损之处熨烫,将这件残缺的衣袍,连带着沾染的风霜雪意,全都烫平祛除。 穆红衣轻笑一声,握着易潇的手,从棺材内迈出一步,那件红衣已经无比契合的贴在了她的身上,玲珑起伏。 易潇怔怔看着她。 她同样看着易潇。 呼啸一声。 天门风破—— 她温柔吐出了两个字。 “易,潇。” 赤着脚踩在了草地上的穆红衣,拉着易潇,轻轻将他拉起身子。 小殿下的魂海枯竭的厉害,浑身气穴都已经穷尽力气,心底无限疲倦,却偏偏随着这股涌起的暖意,重新复苏了起来。 像是有了无限的力量。 那袭红衣松开了易潇的手,她的影子投射到了天门的草原之上,天光流转,影子被切割分开,摇曳如波光。 穆红衣站在棺前,张开了双臂。 她温柔说道:“我等你好久了啊。” 易潇怔怔地想。 自己等这一句话,又等了多久? 从淇江的那一声弦断开始,无数的画面,在天门的流光当中荡漾,无数的游鱼围绕他转动,模糊的镜像在魂海里荡开,天狼城里的月光洒落出来,塞北的黄沙也抖离飞出,洪流城楼顶缥缈的歌声,洛阳城天酥楼瓦片的碎裂声音,风霜蔓延剑光出鞘的凄凉哭喊。 一幕又一幕,易潇的魂力在悄无声息的攀升。 紫府的神魂世界,伴随着镜片破碎的声音,支离蔓延的蛛网,徐徐如瓷片剥落,这些记忆被人猛烈又反复的击碎,砸出一道又一道不存在的裂纹。 世界是完好的。 像是自己奋去不顾全身的扑了上去,一肘子打在不存在的空气上,却像是撞上了最坚韧的墙壁,疼出心肝眼泪,却砸得不存在的墙壁横生波纹。 最终砸碎了破境的那一面墙壁。 小殿下的魂力,破开了那道第九境的门槛,迈入了史无前例的魂力第十境大圆满。 到了此时,那朵枯竭的莲花,不再无穷无尽的汲取着易潇的魂力。 “种子”已经成熟。 瓜熟蒂落。 易潇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他缓缓走了过去,拥抱那袭红衣,手指却悬搭在穆红衣的肩头,微微颤抖,没有落下。 他轻轻问道:“是真的吗?” 穆红衣没有回答,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动作轻柔的抱住了小殿下。 易潇低叹一声,认命一般的闭上眼睛,眼角有泪两行滑落。 在这一刻,他知道天门的长生是假的,这世上的长生都是假的,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了。 因为这份体温和余热是真的。 穆红衣温柔拍了拍他的后背,以额抵额,长发飞舞。 她轻声呢喃了一句。 “对不起。” 易潇有些微惘的蹙起眉头,却没有睁开双眼。 他感觉抱住自己的那个身子,微微向后倾斜。 于是整个世界跟着天摇地晃,一同倾斜。 天地为正,长发为负,红衣倒跌。 那口棺材的一面棺板,便成为了向后跌去的唯一遮挡物,但本该出现的轻微磕碰声音并没有出现,温柔的双手搂着自己的腰部,带着自己在短暂的时间内缓慢翻身,坠入棺中。 像是坠落悬崖一般漫长。 女人像是一朵攀着枝蔓生长的野花,搂住自己的身子,由温柔变得狂野。 忽然的转变让易潇有些不太适应,他沉痛的呼喊一声,紧接着嘴唇被堵住了,温柔的雪花覆了上来,短暂的冰凉之后,对方用尽了全部力气,似是像要把自己的魂魄都吸出来。 易潇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像是落在了云间。 他任由自己下坠,也任由女子愈发肆无忌惮的索取。 在云海缥缈之间。 他下坠了不知多久。 那道孕育了许久,终于成熟的神魂,也被一丝一丝吸了出来。 魂火摇曳,不再明亮。 易潇忽然听到了轻微的一道咔嚓声音。 云海被人一剑斩开。 那一剑将自己斩下了云端。 天门所有的游鱼,轰然沸腾,被沛然无尽的剑气撕裂成虚无。 天门的草屑刹那卷开,虚伪包裹着的元气与剑气,在一剑之下,露出了无比荒芜的真实面目。 小殿下吃力的睁开双眼,等待着世界的重影缓缓合一。 他看到了一只脚踩在棺材上的白衣男子,单手悬提着虚无之剑“因果”,神情平静而自如。 剑尖距离自己的胸膛只有些微距离。 却很是准确的穿透了“穆红衣”的后心。 无数天光笼罩而组成的女子,此刻的面容仍然是那一副温柔,谁也不知道她是否有着剑匣内红衣儿的记忆,只是伴随着那一剑的剑气迸发,所有的伪装都被撕开。 她的肌肤不再白皙,发丝不再晶莹,眼眸不再明媚。 女人依旧笑意盈盈,只是这抹笑意,在她原本枯萎干尸的面容显露之后,便不再动人。 大光明山主淡淡说道:“也不劳他动手了,我送你去彼岸。” 剑气回转,棺木震荡。 无数的因果轮转,轰然迸开—— 荒芜的天门,黄沙骤然飞扬,黑龙白凤剑匣被庞大的剑气拍打而出,坠跌插入地面,迸发出凄凉的尖啸声音。 剑宗明冷冷看了一眼,说道:“死物一件,好不容易孕育出了些许灵智,却无比愚蠢,主人早就死了,听了一声号令,就千里迢迢耗费剑气赶来,难不成还以为世上真有长生?” 黑龙白凤怨念极深,痛苦呜咽,碍于白衣男人的剑气浩荡,却不敢再发一言。 被剑宗明因果一剑插入后心的女子,此刻早已经将头颅死死抵在棺底,低下头颅,只是因为她不愿将自己那张面容露出。 因果如是,无法避免。 她的四肢依旧搂着易潇,余温依旧。 小殿下的鼻腔里,依旧是熟悉的气味,因果剑气震荡,带上了淡淡的血腥气息,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早就知道了的。 他知道穆红衣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他也知道,穆红衣如果真的有回来的那一天,也不会对自己摊开双臂,温柔无比的笑着说,我等你等了好久啊。 所以他从头到尾就知道,这只是一场幻境。 可即便是在后卿的仙碑当中,易潇也没有经历过如此逼真的幻境。 小殿下的面颊上,早已经布满了泪痕。 他情愿相信这是真的。 到他最后闭上双眼之前,他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不需要回答。 至少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感受到了真实的存在。 抱着自己的女子,身体早已经枯萎,易潇知道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时间,在长生大阵破开的时候,锁死的时间会千倍百倍的偿还回来,这片永恒的长青之地,其实就只是一片荒芜不毛的墓地罢了。 天门的棺木里更是如此。 棺木里躺着永葆青春的女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长眠不醒,需要一个吻才能醒来。 听起来像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易潇从不觉得满心欢喜,可到此刻却觉得无比悲伤,像是血液里有什么缓慢觉醒了,那股子满腔的悲哀却不属于自己,巨大的疏离感排斥着自己。 抱着自己的干枯女人,声音像是飘离在天地间的风絮,溢出棺木就散了。 “我真的很想念‘他’。” 女人轻轻说道:“如果你真的是‘他’,多好呀。” 易潇缓缓抬起一只手,缓慢而温柔的抚摸在她的后脑处,搭在了女人干涩如枯草的发丝上,细声安慰道:“会有轮回的,下一世你们可以在一起。” “不不会的。” “世人会嘲笑的。” 女人轻声笑了笑,道:“这是一个很荒唐的故事。” 她的声音艰涩无比,说道:“你闭上眼。” 易潇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 女人哀求一般抬起头,想争取最后一丁点不多的时间。 踩在棺材上的剑宗明看到了女人的眼神,他见到了女人死前的模样,心有不忍,缓缓点了点头。 她低低笑了笑,将头颅缓慢挪起,靠在易潇的胸膛,聆听着胸膛里如火一般的心跳。 她轻轻说道:“我有一个名字,叫阿虞。许久没听人喊过了,你能唤我一声吗?” 短暂的沉默。 或许是知道棺木里那个枯萎腐朽的女人,就如那朵莲花一般,不再久存于世,或许是目睹了女人的绝世容貌,心有不忍。 易潇的心口剧痛难耐。 他的呼吸变得艰难,苦涩说道:“阿虞。” 女人又笑了笑,满心欢喜,神采飞扬应道:“欸——” 易潇感受到了伏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在奋力应了自己一句之后,力气更加枯竭,更像是一只嗜睡的猫儿,在即将入睡之前,缓慢而梦呓地说着一些零零散散的话。 “你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吧” “其实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只是每天睁开眼看不到你,很是难熬,如果能陪在你身旁,活的短一些也没什么” 易潇抿起嘴唇。 他能想象到棺木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一种煎熬。 在墓地规则的压制之下,如果没有人能够揭开棺材,她每天睁开双眼,看到的就只有一片漆黑。 外面天光摇曳,棺内永恒长夜。 无人做伴,不如死了。 漫长而无期限的等待,再加上无限的寿命,这便是世上最难熬的酷刑。 这个叫“阿虞”的女人,一直等到了现在,春秋十六年到现在,墓里已经过了四百年,她从始符开始等,又该等了多少年? 女人的声音缓缓带上了哭腔。 “我后悔了” “我想收回那句话” “若有长生,我不愿分那一份,我不要与你生生世世了,太难熬了” 她忽然攥紧十指,易潇蹙起眉头,感应到胸膛被女人攥出十道深浅不一的抓痕。 女人哭着说道:“你骗我的,我以为你会亲自来的。” 易潇睁开双眼,双手扶在棺底,有些吃力的想要起身,却被女人巨大的力量牢牢压制在棺底。 站在棺外的剑宗明视若无睹。 女人没有回头,幽幽对剑宗明说道:“如果没有那一剑,我就能见到‘他’了。” 剑宗明说了一句时间到了,便轻轻弹指,因果剑缓慢而坚决的拔出,女子痛苦的声音嘶哑响起,重新俯下了身子。 易潇感应到自己的魂力,正在一点一点从女子的体内散出,自行飘掠回到自己的紫府当中。 “我不想死。” “也不想老。” 女人俯在自己胸膛,面色幽怨地捧起了自己的双颊,湿漉漉的血肉就这么掉了下来,化为黄沙。 她记不清自己在棺材里睡了多久,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在天门不成比例的时间里叠加落下,连这片墓地都已经荒芜,更不用说她的肌肤和身子。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忽然笑了笑,凄凉说道:“还是死了好,这般丑了,见了‘他’,‘他’会笑我的。” 易潇脑海里一根弦啪嗒一声搭了起来,他意识空白的想伸出手,努力去搂住女人的后脑。 棺木里黄沙簌簌。 易潇搂着女子的后脑,搂了个空。 他一只手拍在了自己的胸膛,那里的心跳不再极速,而是变得缓慢而痛苦。 棺里空空如也。 一件红衣落下,叠在小殿下身上。 满身黄沙,一派狼藉。 剑宗明沉默看着棺材里的莲衣年轻男子,他知道这就是打开第二扇门的钥匙。 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钥匙”也会有感同身受的情绪,明明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棺内的男人闭上眼后,泪水决然的夺眶而出,滚落在棺底的沙土之中。 这世上有些离别,没有重逢。 故事里的美好结局总是这样的:世上最强大的男人,击败了所有的敌人,娶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可故事里没有说。 只要是人,都会死,男人会死,女人也会。 所以,这世上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八个字。 “不过是” “红粉骷髅,一抔黄土。” (ps:我觉得这章写得很好,所以我想要求一些月票。) 第一百二十四章 钥匙与第二扇门 棺材里保持着亘久的沉默。 一直保持着闭眸姿态的小殿下,神识一片清明。 他的魂海开辟出了史无前例的那一步,枯萎的大地被莲花的根茎挤破,龟裂的莲池,随着莲花缓慢旋转,原本空空荡荡的灵气重新复苏起来,一缕又一缕的混沌仙气,便从池底深处孕育而生,如地泉翻涌,天降甘霖。 株莲相向死而生。 棺木似乎藏着极大的造化,易潇面色悲悯,躺在棺中,一只手捂住胸膛,听着那里逐渐变得沉重而快速的心跳声音,如雷又如鼓,在天门沙尘之中震响。 魂海突破。 灵识四散。 剑宗明环抱双臂,站在距离棺材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三尺距离,一剑之隔。 那柄“因果”悬停而立,随着铮鸣声音,不断围着他欢快缭绕。 骤然沙起,白衣男人巍然不动,衣袂往复飞掠。 “世间三扇门。” “龙门藏蛰人间气运,忘归山三千里的老龙王气运龙眼钉在北魏大漠黄沙,若是能藏下一柄剑,便可以汲取老龙气运,得人间造化。” 剑宗明拿着漠然的声音,像是说着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鬼门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佛门最后一步的得证之地,若是能在鬼门镇入一柄剑,便可以窃取那位菩萨的道果,得地底造化。” 棺木里的易潇,一直闭着双眼。 他听到了这些话,眼皮下微微颤抖,似乎有什么即将睁开。 却始终没有睁开。 站在棺木前的白衣男人,是圣岛的大光明宫主,也是当世最强的剑修。 无论是大君,还是初代城主,都无法在剑道修为上压过他一头。 这是一位跨越了时代的超凡修行者。 于是在这个时刻,天门内无比寂静,风沙流转,“三门藏剑”的意图,被他一一点了出来。 “至于天门。” 剑宗明腰间有一柄朴素古剑,剑鞘无华,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旧布,那柄剑比起“因果”实在差得太多,没有耀眼的光芒,也没有夺人眼球的剑气缭绕。 就像是一柄普通的剑。 却被这位当世第一的剑客,爱不释手的佩戴在腰侧,人之所在,剑之所至。 世间孤独,但我有独孤。 剑宗明一只手微微下压,按住了“独孤”的剑柄,压得独孤剑鞘前段微微上翘,细碎而琐小的沙粒拍打在剑鞘上,迸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白衣振振,伴随着按压在独孤剑柄上指尖的微微发力,整片天门有一道无形剑波抵开—— 所有的黄沙凝滞起来。 所有黄沙,无论是豆大的,或是极细小的,此刻都凝滞在了天门的一里地内。 棺木原本无声裂开的纹痕,地面因为荒芜而撕裂蔓延的沟壑,飞舞旋转的枯萎草屑全都凝滞。 就像是“大君时刻”的降临。 每一根草,每一粒沙,之所以凝固,静止,不是因为时间停滞了。 而是因为它们的“因果”被斩断了。 因果断了。 要继续的因没有了,于是便停下了。 要蔓延的因斩碎了,于是无法结果。 但棺木里并不受“因果”影响。 易潇躺在棺内,他安静闭上了双眼,聆听着诸天传来的遥远声音,棺内的流沙缓慢覆盖了自己的口鼻,五官,却像是水波在脑海里荡漾。 他看到了一片蔚蓝。 像是回到了故乡。 无比的温暖。 剑气围绕着他旋转,却无法斩断他的“因果”。 因为他,本就不是因果中人。 魂海是什么? 魂海是一片魂力的大海。 也是一个人灵魂的所有。 当你的意识,沉浸在魂海当中,不断的下坠,再下坠,你会看到此生所有的记忆。 小殿下缩在棺中,下意识蜷曲着身体,他抱住了自己的双膝,意识便像是一块沉重的铁石,在无垠的大海之中下坠。 易潇没有睁眼。 魂海的海面是温暖的,能够感应到懒散的阳光照破海面,射入魂海,但极速下坠片刻之后,便是一片幽黑,如影子般迅速笼罩住了自己。 能够照破海面的阳光,像是一条又一条的蛇,在黑暗之中扭曲前行,最后湮灭。 魂海的九成九,都是黑暗的。 魂海当中,有一条漆黑的底线,那里是魂海的“底”,唯有修行到了魂力第十境的修行者,才能沉入自己的魂海一探究竟。 易潇的发丝在深海之中肆意蔓延,身子微微一顿,像是失去了重力,开始了轻微的上浮。 有些软弱而无力的试着踩下双足,小殿下伸手向着身下摸去——他终于落到了魂海的“底线”。 师兄的发簪,被易潇缓缓拔下,攥紧在手中,枯草般的发丝,在黑夜之中蔓延浓稠。 易潇睁开双眼。 他什么都看不见。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 易潇面色平静。 他知道这就是魂海的底部了。 他想到了过往的猜臆,还有确切发生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画面。 在漆黑的长夜即将破碎的时候。 在枯竭的海水即将沸腾的时候。 此时与彼时,真是戏剧性又巧合的一幕。 易潇笑了笑。 与自己猜测的无二,果然是要等到魂力第十境啊。 他艰难弯腰躬身,眯起双眼,发现株莲相的瞳孔似乎被剥夺了天赋的强权,无法看清这里的任何一样物事。 好在这里本就没有一样物事,除了黑暗,再无其他。 所有的元力被封禁了。 所有的魂力也被封禁了。 就连气血,都在缓慢的枯竭。 弯腰躬身的莲衣男人,站在魂海的海底,像是站在了永夜的大门之处。 易潇确认了现在发生的事实,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来到了魂海的最底层。 于是小殿下缓缓舒展身子,摊开双臂,做了一个肆意而妄为的迎接姿态。 像是要迎接光明。 右手攥紧了发簪,易潇猛地蹲下身子,莲衣飞扬,海水炸裂。 那根发簪艰难插入大地。 海底世界内的水气开始了不安的躁动,永恒的黑暗开始沸腾,接着低沉狂吼,继而愤怒咆哮。 海底世界迸发出一声浑厚的闷响—— “轰隆隆!” 如同开天辟地,陆离海崩,整个魂海开始崩溃。 易潇只是沉默寡言的攥紧发簪。 大师兄的剑气,与他一起齐头并进,艰难对抗着整个魂海的压力。 他闭上了眼。 无数的画面在魂海中闪烁。 龙脊的紫匣,烽燧的大雪,南海的十三片叶,紫衣姑娘的唇瓣,吞衣峡狂奔的少年,在洛阳城被风霜冻结的红衣衣袂,在黎明天际倒开之时倒退的邀北关 浮生恍然如梦。 沧海一粒细粟。 浩瀚的魂海当中,那些美好的,怀念的,痛苦的,憎恶的,无数的画面,一帧又一帧,被抽成分明而清晰的凝聚成水珠,紧接着倒流迸发,随着那根发簪的深入,而变得艰难溢出,如汪洋肆意。 被滚滚海流冲刷得倒飞狂响的莲衣,还有那个卑微而渺小的年轻男人,就像是沧海当中的一粒细粟,紧紧抿唇,迸发出尖锐的啸声,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当第一缕光明从发簪与海底的交接之处迸裂而出。 这片魂海更深的东西便被挖掘出来了。 易潇的面色更加坚毅。 他眯起眼,祭奠着在自己不算漫长的人生当中,如木偶一般被人提着丝线,缓慢艰难走过的漫长行程,将在此刻画上最后的句号。 海底当中,有人声嘶力竭的发声。 “我要,看见——” 我要看见。 看见那些不让我看见的! 看见那些见不得光的,藏在魂海里的! 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秘密,埋得越深,便腐朽的越慢,在漫长的时间里,只需要挖得够深,就可以找寻到一切的真相。 易潇攥紧发簪,他的虎口已经开始撕裂,猩红的血丝溢散而出,阵阵的血腥气息,在溢出的第一时间,便被海水带走,化为漆黑之中的一缕红意。 第一缕光明,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恍惚之中,海底的那一段,有个熟悉的声音问自己。 “你真的要看吗?” 这是易潇记忆里的第一句话。 六岁之后的,记忆里的,第一句话。 是老师问自己的话。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若是有,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师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 那个声音再度从海底的光明当中传来。 “你真的要看吗?” 易潇倔强而沉默地俯低身子,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攥紧了发簪,将它凿地更深,将光明凿地更加盛大而肆意。 小殿下高声的回答,响彻整个海底世界。 “我要,看见!” 滚滚海流。 无数光明。 一簪之下。 一人面前。 那个在海底光明另外一端问话的儒雅声音,听到了回答,只是轻声而温柔的笑了一声,像是看到了记忆最原始时候,少年的倔强与坚持。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倔强的人总是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问题的答案。 再坚韧的墙壁,都抵抗不住执意凿穿阻隔的发簪。 所以当发簪凿穿魂海的那一刻。 就是钥匙开门的那一刻——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 小殿下漆黑的瞳仁之中,缓缓涌现了一抹赤红的光焰。 那抹赤红的火焰越燃越大,漆黑的长夜被大火点燃,而四周早已经躺满了焦黑的尸体。 大火之中,漆黑的草叶卷起边角,遍地横尸,火光闪烁,火光外面,站着林林总总的人影。 易潇记得这些人。 天阙的组长林意。 仙楼的老狐狸卫无道。 还有背着六韬端坐在马背上,眼神带着些许遗憾的兵圣老人。 他们的目光越过了火光,望向了自己。 准确的说,是越过了自己。 易潇握着发簪,莲衣上的血污被火光映照得一片猩红,他怔怔回过头,看到了自己身后,那个自己找寻了无数年的真相。 “娘”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火中生,火中死 莲衣的边角,在焦黑的火光当中翻滚,被风吹起,零零星星的火点迸溅上来,却无法引燃莲衣。 小殿下站在大火之中,就像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之人,他惘然地环顾一圈,看着火光滔天,围了上来,能觉察到炽热和焦灼,却无法被这场大火伤害分毫。 易潇看到远方的火光里,有一道漆黑的身影,与那些站在大火当中投以复杂眼神的人群并不一样。 那道漆黑的身影,正在向着自己的方向缓缓走来。 那人披着一身宽大的麻袍,惨白如缟素,走在火光中,火风鼓鼓,映照他年少而稚气的面庞,麻袍被风吹得向身后抛去,却被脖颈前的一根红绳系住。 他与易潇一样,任由着火星溅射到自己的身上,发丝,衣袍,这些火星自行湮灭,并不引燃。 局外之人。 他就这么一直行到了易潇的面前。 小殿下一直目睹着这一切,直到火焰和风气有了些许凝滞的气象,那道披着白袍和麻衣的少年,站定在了自己的面前,双手环抱,大袖飞扬,怀中抱着一柄羽扇,笑眯眯望向自己。 易潇深吸一口气。 他低下头,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这是一副古怪而荒唐的画面。 大火当中,年轻的弟子,与年幼的老师,两相对视。 “你想要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源天罡的声音轻柔像是湮灭的风。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啊。” 小殿下抿紧嘴唇,只是看着自己的老师。 过了片刻。 易潇望着源天罡,他一字一句说道:“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所谓的真相我从北魏的忘归山上,就开始查起了。” 少年儒士只是面带笑意,望着易潇,羽扇轻轻在胸前拍了拍,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有很多的证据,关于那场大火的,还有春秋元年江南道的毁尸灭迹” 易潇直视着老师的眼睛,认真说道:“杀一个人,并不算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或是将真相掩埋在大火当中,便成为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世上任何的事情,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所有的痕迹都是可以追查的,所以我查到了林意,再从林意查到了卫无道。” 小殿下的声音并没有带着一丝一毫的喜悦,他只是平静叙述着这一切,道:“在兰陵城里,我看到了所谓的‘真相’。萧望跟我说了这份真相,接着翼少然给我送来了这份真相,卫无道的死,林意的死,他们身上的剑伤,关于六韬留下的痕迹,这些环节扣在了一起,扣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真相’,兵圣杀死了我的母亲。” “每一条都是如此的衔接紧密,无从入手,我再也没有线索可查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易潇的声音一直无悲无喜,到了最后,有了一些自嘲的意思。 “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了。” “如果我不打开魂海的话。” 少年儒士听到这里,眼神里有着明显的赞叹,像是欣赏,更像是感慨,他轻轻说道:“晋入魂力第十境界,将自身坠沉落入魂海,最后破开那道禁制这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没有想过你竟然可以做到。” 易潇有些自嘲的说道:“老师,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人。” 源天罡听到这里,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易潇的意思。 易潇说道:“可有些事情你总归是没有想到的。” 火光吹动缟素白袍,少年有些费力地伸出一只手,压下衣袍边角,笑着问道:“譬如?” “譬如刚刚的那件事。” 易潇微微停顿,接着说道:“再譬如,这世上有着超脱因果的人。” 源天罡一只手搂着羽扇,在炽烈的火风当中,看起来像是一个羸弱的少年,另外一只手有些艰难地拽住压下白袍,好奇问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没有想到你是怎么查到林意的?” 易潇看着自己的老师。 他心想,老师果真不是全知全能的人啊。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语气真挚且诚恳:“我记住他了。” 源天罡有些恍然的噢了一声,笑了起来,“差点忘了,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 易潇没有再说话了。 他只是沉默地望着源天罡,自己的老师,那个在火光当中笑得纯净无邪的少年儒士。 沉默了很久。 他轻轻问道:“所以呢?” 源天罡一直在笑。 “林意和卫无道,还有兵圣吕颂卿,他们都不是最后的凶手。” 小殿下站在那袭白衣的身前,他没有回头,也能够听到身后女子均匀的呼吸声音。 这场大火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除了自己的母亲。 一位龙蛇相的修行者,杀死了所有想要拖住自己的刺客,保住了襁褓中的孩子,被困在了火海里。 她不该死的。 站在火海外的人影,再没有人进入这片大火当中,他们只是沉默而无声地站着,眼神里闪烁着复杂而遗憾的色彩,除了天阙压在头顶的命令,理智告诉他们,不能冲入火海当中。 火海里的白衣女人,不仅仅是魔宗的圣女,天相大修行者,此刻的身份,更是一个母亲。 她怀中的襁褓里,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崭新的生命。 但那个生命无比的脆弱。 所以站在火海外的那些人,无论是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冲入火海当中,都会被慕容无情的掠杀。 遍地的尸体,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火焰噼里啪啦在继续作响,焚烧着滚烫的铁器,马匹的尸体,焦黑的骸骨,高温不断压缩着与白衣女人的距离。 死寂了很久。 易潇攥紧了发簪,他看着自己的老师,认真地问道:“这就是最后的真相了吗?” 最后的真相 易潇无数次怀疑过,这场纵火案的幕后凶手,杀死自己的母亲的人,就是自己的老师。 他的确可以把这份仇恨堆到自己的老师头上。 天阙的不作为。 可进入火海的这些人,除了那些想要刺杀慕容的江南道武林杀手,也有着怀揣善意的人,七组的林意想要冲入火海,被卫无道制止了,不然此刻也会沦为一具尸体。 最后的真相是什么呢? 易潇看着自己的老师。 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掠起,落下,湮灭,复燃。 站在火焰中心的白袍少年,与自己对视,一直在笑。 源天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像是可怜又像是同情的意味。 他只说了两个字。 “抬头。” 易潇有些微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看到了火海外的那些人。 林意咬紧嘴唇,神情悲哀,心有不忍。 兵圣摇了摇头,转身驱马离开。 卫无道老狐狸伸出袖子,擦了擦面颊上灼干的痕迹。 易潇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缓缓的,不敢置信的回过头去,他看到了那一袭白衣,挪靠到了一个舒适的位子。 数十具尸骸堆砌的小坡,慕容就这么轻轻靠了上去,她的白衣袖子被卷了起来,眼神依旧明亮,全身的气机却早已经枯竭。 素白的衣衫,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到了此刻,她依旧一手提剑,一手拎紧栓在自己肩头两侧的布条,用微薄的元气,将最后的襁褓护在怀中。 女人的眼神紧紧盯着火海外的那些人。 其实她的视线早已经模糊,看不清火光外闪烁的还有多少道身影。 她只是下意识将襁褓搂在了怀中。 火海外的身影很久没有动静。 女人轻轻将剑插在身前。 襁褓里的婴儿,似乎没有了气息,那双努力睁开的眼眸,缓缓睁开,而后无力闭合。 一片死寂,没了气息。 女人笑了笑,拿手擦去婴儿面颊上沾染的些许血污,以额抵额。 她亲吻着新生的婴儿。 呢喃说道。 “活下来。” 火海陡然沸腾起来,轰隆隆的火焰,似乎被无形的压力压得极低,有一龙一蛇两条虚幻长影,如鞭如电,划过长空。 一声清亮的啼哭,婴儿重新睁开了双眼。 天心当中,有清凉的雨滴落下,砸在火海当中,刹那被焚成虚无。 接着便是不合时宜的磅礴大雨。 遍地的尸骸,有些焚烧地彻底,骨灰都被冲刷干净,有些则是湿漉漉靠在一起如同被劈砍干净的柴火。 当零星的火苗被大雨砸散熄灭之后,江南道的血腥气息缓缓消弭。 襁褓里的婴儿啼哭不断,这是一条崭新生命的诞生。 而抱着血污襁褓的女人,保持着生命前最后的姿态,笑着亲吻婴儿额头,早已经没了生机。 有人火中生,有人火中死。 大雨不绝。 源天罡的声音,在大雨当中清晰可闻。 “你看呐,所有人都想要拦住你,不让你看到最后的真相,现在你看到了” 易潇的脸上,早已经没了一丝血色。 源天罡轻轻说道:“没有人能杀得死她除了她自己。” “所以她的死,是自己选择的有人生,就要有人死。” 少年儒士的声音,冷漠而悲哀。 “恭喜你,终于找到了杀死慕容的凶手。”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两个巧合 源天罡站在虚无沸腾的大火当中,磅礴大雨砸下来,他沉默而平静地看着易潇,站在黎明与黑暗的交接之处,直到新生婴儿的啼哭,驱赶了最后一丝的永夜。 他看着易潇,目光悲悯又善良。 “春秋元年”的“江南道”,在此刻都隐隐颤抖起来。 这是易潇的魂海最深处。 晋入魂力第十境,修行者的魂魄将变得极为稳固,外力再难撼动。 而此刻,这片纯粹由魂力凝聚的紫府幻境,开始震颤不稳,清晰又模糊的雨珠,拔地而起如龙卷的枯黑草屑,累累的白骨,焦炭的尸体,那些站在火线外沉默又肃静的人影,就像是镜花水月的波光,震颤之后,缓缓出现了裂纹。 少年儒士闭上眼。 他的脑海里,闪烁着一连串庞大而又隐秘的线索,就像是此刻大雨倾盆的苍穹上空,一条又一条跳跃在阴云上空的雷蛇,穿梭在脑海之中,肃杀又隐蔽。 闭上眼后,源天罡的世界便变得清净又安宁。 他听到有人痛苦的开口。 “老师” 接着是艰难的沉默。 “这是为了什么呢?” 大火已经被暴雨打熄,零星的火星附着在枯骨上明灭不定,湿漉的“柴火”被狂风卷得翻滚在草地上,有些不巧撞在了少年儒士的小腿上,干脆利落的断成两截,在后续翻滚的途中灰飞扑散,像是打翻了的香坛。 苍穹顶上,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底部,有人凿了一个细小而轻微的开口,于是天光乍现,驱散永夜,与此同时,数以千万吨的大海海水从那个凿口涌入。 源天罡猛地睁开双眼。 轰然一声雷霆炸响! 少年儒士的面容向来温文尔雅,到了此刻,雨珠顺着面颊滑落,两眉挑起,竟是有了些许肃杀气息。 他沉默而平静的想着一些画面。 从春秋十六年的出行,自己送出的那个锦囊。 大漠黄沙,风庭剑酒,北魏逃亡,洛阳入魔 眼前的年轻男子,当时只是一个稚嫩的少年,四年的时间里,从天真无邪,到满手鲜血,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自己做了世间最忠实的观众,将他人生的每一个轨迹都看在了眼里,并且予以了矫正和摆放。 小殿下活得像是一个傀儡。 雷霆闪逝,大地明煌通昼,源天罡看着易潇,更像是看着一颗种子。 种子埋在地里,浇水,灌溉,等着它生根,发芽。 在种子野蛮生长的岁月里,剪掉不需要的枝干。 在种子漫长痛苦的寒冬中,围住主要的躯干。 须宠着它,惯着它,容着它。 最后等它成熟,结了果实。 便摘了它。 “有些事情的发生,其实只是一个巧合。” “如果两个巧合碰到了一起,事情便变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缟素白袍猎猎作响。 源天罡说道:“你比谁都要清楚,你自己是谁。” 小殿下的发丝早已经被雨珠打湿,他骨子里生起了一股疲倦,这是从未有过的倦意,就像是天顶压下来的暴雨,让他低头,让他倒下。可他倔强站在原地,高抬着头,睁着双眼,双手扶着微微弯曲的膝盖,轻轻弓身,支撑着让自己不会轻易倒下。 “我是谁” 易潇轻轻喃喃了这一句话。 “是大君吗?” “是霸王吗?” 远方的少年轻声问道:“你自己既然知道答案,这一切为了什么,还需要问我吗?” 易潇抿紧了嘴唇。 “西域的大君,为了证道长生,在漫长的岁月里开始了不断的轮转,积攒了九世的造化。” “颠覆了大秦的霸王出世之后,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大君的第十世转世。”少年的声音有些嘲讽意味:“虽然他们都死了,虽然这并不是真相。” “历史的真相,其实就只是一个巧合。” “他们占用了一具躯壳罢了。” 源天罡站在狂风大作的春秋江南道上,平静说道:“就算没有大君的九世造化,该颠覆大秦的人,一定还是会出现。” 易潇有些微惘。 他忽然又有些明白了。 那个在大君记忆里,拎着鸟笼的书生,最后凄凉死去的画面。 巧合 巧合 大君的转世法门,魂魄寄具到宿主的体内,重新来过第二世。 “强者生,弱者亡。大君的魂魄没有它强,所以在同一具躯壳里,大君的记忆便被封存了。” “如果没有这个巧合,大君会成为天底下第一个成功的人。”站在草野上的少年,轻声感慨说道:“他是一个冠绝古今的天才呐,连地藏王菩萨都难以解决的轮转困惑,都被他化解了。” “一世又一世的转世,直到最后积攒的业力清空,再也没有阻拦。” “只是伴随着诸多转世的不仅仅是弱小,还有不幸。” 源天罡的声音回荡在大风与暴雨中。 “他的每一世,都活不过十六岁。” “他的每一世,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他的每一世,都伴随着诸多不幸,亟难。” 老师的声音每响起一句,易潇的面色便苍白一分,大雨顺着面颊滚落,他想到了大君的转世里,哭哑了嗓子的戏子,家道中落的王府世子,穷苦撂倒的书生,家破人亡的画师最后惘然抬起头来,不敢置信望着那道沐浴暴雨狂风与闪电的老师身影,听到了最后一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像他?” 易潇的呼吸有些艰难。 “命运开的玩笑呐一个荒诞的巧合。” 源天罡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晃一下,笑道:“从来就不是‘像’因为这具身子,本来就是‘大君’的。” “大君是大君,霸王是霸王,你是你如果没有那么多巧合,你们三个,便不该成为现在的一个,而大君去了彼岸,事情便变得容易了许多。” 易潇扶膝艰难摇晃一二,站了起来,他攥紧了双拳,悲苦的看着自己的老师。 “我从没有想过,你会胜过这两人的魂魄。” 源天罡的目光望着襁褓里的婴儿,喃喃说道:“大家都是初生的生命,凭什么你的魂魄会比他们都要强大呢?”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源天罡轻声说道:“你喊了我这么久的老师,这些年来,没有喊错,但今天之后,就不再是了。” 白袍鼓荡,麻衣震响。 少年步伐未曾挪动,在雷霆闪耀的那一刹,竟是已经来到易潇面前,悲悯而善良的看着自己的弟子。 “我真正的弟子,魂魄熟了,我要带走它。” 易潇瞳孔收缩。 老师的那只手,缓缓从自己的眉心处抽出,自己从未看清他如何来临,也从未看清他何时将两根手指捻起递入了自己的额头。 他缓缓抽手。 “呃啊——” 易潇双膝砸在地上,两只手下意识按压住源天罡的双肩,痛苦的嘶哑声音,伴随着紫府魂境的震颤,不断的响彻世界。 火线外模糊的人影刹那破碎。 与之一同破碎的,还有滚动的骨干,飞舞的草屑,有人一拳砸在了这个世界的镜子上。 那道玲珑蜷缩的魂魄,便被源天罡一丝一丝,缓慢拔出了易潇的额头。 白袍飞舞的少年,心思莫测,微微低垂眉眼。 被巨大力量压得跪在地上的小殿下,莲衣被气机吹得沸腾,胸甲咔嚓声音中寸寸支离破碎,缓慢而倔强地抬起头来,眼神里藏着狮子般的愤怒。 源天罡笑着与他对视。 在鹿珈镇那一箭射出的时候,他便看到了这份愤怒。 若是没有这份愤怒,紫匣里的钥匙就不会登上八尺山的血池。 果子不会成熟。 这缕寄身在易潇魂海最深处的霸王魂魄,此刻已经成熟。 没有“钥匙”,就开不了这扇门。 他下意识抿紧了嘴唇,想着自己在这十多年来,为此做出的努力,付出的心血,到了此刻终于得以实现。 他袖子轻微震颤,小心翼翼的将魂魄完整的剥离而出。 在这个过程当中,莲池的池壁内,有痛苦的龙蛇嘶吼,还有莲花旋转。 源天罡轻声说道:“这些,我都要取走。” 易潇眼神里闪过一丝惘然,接着便是更加极致的痛苦。 他明白了源天罡接下来要取走的是什么。 是天赋的,与生俱来的 天相! 暴雨磅礴,雷声轰鸣,最后渐渐衰弱,无人可以听闻。 一袭破旧的莲衣,浑身沐浴鲜血,倒在泥泞当中。 源天罡缓缓收手。 龙蛇相和株莲相,包括整个莲池,都被他取了出来,在他掌心旋转清鸣。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源天罡站在大地之上,将抽离的物事全都收起。 接着便是缓慢抬头,狂风掠过四野,少年儒士遥遥望着高不可攀的苍穹。 苍穹上面,是通过那个凿口贯穿倾泻的无垠大海。 魂海翻滚。 再往上,是少年的紫府幻境。 层层往上,到了最后,是一口安静到有些腐朽的古棺。 棺材盖早已经被人揭开,有位白衣男子,一只脚踩在棺材上,腰间的独孤,身旁的“因果”,都在迸发轻微的颤鸣。 他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他。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光明的剑 古老的棺材,吱吱呀呀,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剑宗明一只脚踩在棺上,单手搭膝,单手按剑,剑气流转覆盖天门。 他望着棺内,轻声说道。 “我等了很久了。” 天门的枯沙在缓慢旋转,如龙汲水,古老的棺内一片漆黑,如同深渊,里面躺着的莲衣小殿下,面色发白发枯,像是一具逐渐苍老,步入死亡的尸体,浸泡在永夜当中,身上叠着的那件红衣,皑皑沙粒,都是陪葬的物品。 易潇的面色愈发苍白,他的指尖开始枯萎,胸膛开始凹陷,全身的精气神,都被缓缓剥离,抽走。 剑宗明看着这一幕,他静静等待着那扇门后的人,取走要取走的东西。 有人在深渊这头,有人在深渊那头。 站在春秋元年江南道大草原上的少年儒士,忽然高声说道:“修行艰难,可知以凡体成就世间第一等剑仙,是这中原千千万万人求而不得的仙缘!” “浮世沧生,皆为长生而来,皆因命枯而去!” 草屑飞舞。 缟素震颤。 源天罡抬起头来,直视着苍穹雷光闪耀的最后,那个踩在棺头的白衣男人,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凝重,声如洪钟。 “剑仙如你,何必求死!” 到了此刻,他依然心存一份侥幸心理,若是能够避战,便避战趋之,甚至狼狈一些,退让一些,都无所谓。 源天罡皱起眉头,苍穹那端久久没有回应。 少年国师平静地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这个棘手的男人盯上的? 踩在棺头的白衣男人忽然轻笑一声。 他没有去动腰间的独孤,而是并拢双指,轻笑声音当中划过虚空。 因果大颤—— “铮!” 有一剑贯穿而下—— 那虚无一剑,自九天而来,如龙如蛇,剑气冲霄颠覆,向地而去,撕裂无尽雷霆,煌煌神威,蔓延大半个苍穹,刹那劈砍而下,将整片魂海劈成两半,陆地崩沉,六道崩离。 源天罡面色阴沉,一缕又一缕漆黑光芒从脚底渗出,他猛然挥袖,天风怒吼,儒门道宗的术法化作千万罡气,托下这一剑之威。 此地已经不能久留。 递出那一剑之后,剑宗明的声音便从苍穹那端传来:“门已经开了,魂魄已经拿了还不快滚出来?” 又是一剑劈砍而下,比之天劫还要令人心悸,剑气所过,因果湮灭。 一剑光寒十九州! “嗤”然一声。 天门之处,有道狼狈身影从黑暗之中倒跌而出,缟素麻袍猎猎狂响,被剑气逼出身形之后,双袖如大风灌满,挡在面前,两道袖袍的领口被剑气沿途撕裂,电光雷蛇噼啪作响,接连倒退,双足连在地面滑行后掠,最后重重撞在一面墙壁之上才算停住。 枯沙如龙卷,剑宗明微微抬手,早先飞出的棺材木板被他吸入掌中,按在棺上,沉闷的一声闷响,杜绝了棺内小殿下的最后一丝听觉。 双手挡在面前的源天罡,缓缓撤下两只大袖,面色无悲也无喜,轻声说道:“他被我抽去了一道魂魄,两道天相,现在孑然一身,空无一物,只不过是个废人,你把棺木合上,保住他一命,也无济于事。” 剑宗明轻声说道:“我不关心这些,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死。” 源天罡看着眼前的白衣男人。 两人俱是一身白,源天罡的白麻缟素袍,像是黑暗中的枯萎白花,象征着死亡与绝望,而剑宗明的清净白衣,则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世间第一等光明。 他本就是圣岛的大光明山山主。 源天罡靠在墙壁上,目光悲悯望向那口棺木,道:“没了天相,没了这些转世魂魄,他还剩下什么?不过是一介凡体罢了。就算苟延残喘,就算真的活下来了,又能如何?” 少年儒士微微停顿。 “他只是一个种子,一把钥匙,结了果,开了门,便再无意义了。” 剑宗明沉默了片刻。 “我很想祝贺他,真正获得了新生,不需要在忌惮着某些躲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人,也不需要做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傀儡。” 站在天门最中心的男人,似乎是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闪过了一丝的痛苦,随之而来的便是轻微的释然。 “所有的痛苦,在蜕变之前都无法避免,只能承受。” “沦为凡体又怎么了?凡体一样可以修行,可以呼吸,可以拔剑,可以杀人,众生平等,活下来,一切皆有可能。” 剑宗明看着源天罡。 他轻轻说道:“我就是凡体。” 源天罡沉默了。 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反驳剑宗明的话。 因为剑宗明足够强大。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剑。 还因为他的人。 他本身足够强大。 源天罡低垂眉眼,想着剑宗明从春秋元年崭露头角的时候,自己甚至没有想过,这个十六岁的圣岛天才,在中原游历,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比肩风庭城的剑主,接着再度跻身成为与远古的大君同样层次的人物。 两度鲤鱼跃龙门,成就了大剑仙的境界。 厚积而薄发,天赋和努力,造化与仙缘,他一样都不缺。 剑宗明忽然问了一句。 “他呢?” 源天罡笑了笑,说道:“这世上能以凡体成就如此修为的,我只见过你这么一个,其他能够站在这个位子的,无一不是天地造化,钟爱一身的天才,霸王也是。” 大光明山主有些意兴阑珊,摇了摇头,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剑柄之上。 剑气隐而不发。 源天罡轻声说道:“你何必如此着急,等你修为再进一步,胜算会更大一些。” 剑宗明笑了笑:“剑在鞘中,它不想等,我也不想。” 轰然一剑砸下。 天门枯沙悲鸣长嚎—— 这一剑之下,源天罡抬起一袖,那衣袖内的魂魄极速上升,飞出袖后,迎风而涨,像是已经成熟的果实,在半空之中被人轻轻攫取抓住。 那是一只苍白的手,藏在宽大的黑袍当中,黑袍在剑气狂风之下猎猎作响,来自这道黑袍的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如剑,自下而上,刹那划过天地一线。 剑气与剑气嗤然碰撞—— 而后湮灭。 大光明宫主的眼神明亮了那么一丝,像是盛大的白昼,煌煌太阳迸发一般。 他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他的独孤就要出鞘。 摧枯拉朽一般的拔剑出鞘声音,仅仅维系了那么一个刹那,迸溅而出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门。 紧接着剑宗明哐当一声将剑柄压了回去,面色变得极度震惊。 一只手抓住果实的黑袍人,低垂眉眼,将自己的面容遮住,重新退回天门的黑暗之中,与源天罡并肩而站,轻声念了一句,声音细腻道:“老师。” 源天罡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剑宗明,早就料到了他会有如此神情。 天门重新回到了一片死寂当中。 过了很久。 剑宗明艰难吐出两个字。 “荒唐。” 少年儒士的声音笑了笑,道:“荒唐?这世上的故事,大多都是可爱与美好的,但真相有时候就是荒唐的。” 黑袍身影静静站在石壁旁边,眼神明亮,看着那口古棺。 源天罡微微抬袖,莲池的莲花与龙蛇一同飞出,轻柔绕着黑袍身影旋转,包括那道已经被他握在手中的霸王魂魄,这些都是从易潇体内被抽离而出的造化。 “吞了这道魂魄,还有两道天相,然后杀了他。” 黑袍下的那道身影并没有说话,他目光投向漂浮在自己面前的霸王魂魄,还有莲池虚影,显得捉摸不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黑袍下的两条细眉轻轻挑了挑。 然后他伸出了手,抓住了这份造化。 “山主大人,我们能够做什么?” 浩袤的雪原,无数的雪山,数之不清的大雪,扑朔的雪气迎面而来,白莲墨袍的慕莲城,大袍飞舞,他轻轻拍了拍青梨的脑袋,说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 青梨姑娘的眼神有些涣散。 “剑大人,是当世最强的剑修了,是吗?” 这位妖族小姑娘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道惊艳的身影。 有一袭红衣走大漠,黑龙白凤伴身长鸣的绝美女子剑仙。 还有北地银城,一根剑骨盖压五妖孽的病秧子。 那位稳坐极北风雪最高处的太虚相。 或是风庭剑庐里枯坐一百年的剑主大人。 这些剑修,都可以名列世上第一等的位置。 可若是论到最强 “是的,他们都比不上剑宗明。” 山主大人轻声感慨,道:“他不仅仅是当世最强,放到如何一个时代,都可以算是最强了。” 青梨抿了抿唇。 “可这一次,不太一样。” 白莲墨袍在大雪中翻滚,山主拢住青梨的脑袋,温柔说道:“大君十世的造化,还有诸多的机缘,集合在一人身上,便很难说清楚,这样的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妖孽,怪胎。” 大雪当中,圣岛的几位准妖孽都站在山主大人的身后。 “输或者赢,天门都会被锁死,易潇的命在棺里,被抽取了这份造化算是一件好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场大战落幕之后,靠着发簪里雕篆的传送法阵,进入天门,带走这口棺材。” 慕莲城的声音带着严肃,他眯起眼,说道:“所以静等结局便可。” 忽然有人开口说道:“大光明宫主,不会输的。” 山主回过头来,看到了身后抱剑而立的王植,她咬唇不语,想了很久,认真说道:“如果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集齐了天地最强大的造化,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风雪呼啸。 山主笑了笑,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 青木宫的剑胚,想到那块石碑上的字。 她的语气无比坚定。 “万物一剑!” 第一百二十八章 蚍蜉撼树 天门凝滞的枯沙,在此刻开始了缓慢的旋转,巨大的龙卷中心,黑白两道颜色纠缠,像是一龙一蛇,更像是一阴一阳,无形的气机被压制到了极点。 站在漆黑当中的黑袍人,攥紧了手中的霸王魂魄,那缕完整成熟的魂魄,化散为袅袅烟气,顺延袖袍钻入他的手臂,黑袍鼓荡,复又落下,他退回黑暗之中,站在剑宗明的对面。 那里的光明太过耀眼。 令人睁不开眼。 源天罡的声音平静说道:“我的这缕魂魄,寄存在棺中已经多年,天门将要崩塌,这缕魂魄能够存在的时间不多了。” 黑袍轻轻嗯了一声。 “不要拖沓,速战速决。” 源天罡怀抱羽扇,轻柔说道:“该杀的都杀了,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你。” 黑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源天罡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琉璃苍穹,扑朔的雪气纷纷扬扬落下,被剑气冲杀,剿灭,后续飘零的过程中被枯沙同化,晶莹剔透,让天门看起来如梦如幻,像是亘古不老的长生地。 只可惜这里的规则崩溃,整片墓地都被岁月侵蚀,大地斑驳龟裂,一片荒芜。 在夹缝中艰难扭曲前行的黑环蛇,被一块飞溅的石块砸中,身躯被切为两半,鲜血迸射,接着天门穹顶上,又是一块巨大石块砸下,将一切都掩埋。 无数剑气如蛇一般爬行在天门的石壁之上,蜿蜒流淌,穹顶琉璃,四面透光,整个天门像是巨大而瑰丽的殿堂,恢弘如壁画,只可惜此刻已经到了世界末日,有轰隆隆雷声回荡,将要灭世。 源天罡的缟素白袍在衣袂飘掠当中逐渐羽化,变得不再实质,像是轻盈而空灵的鸿毛,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剑宗明身上,在身躯彻底飞散之前,他揖了一礼,轻声说道:“在下失陪了。” 剑宗明眯起眼。 他早就看清了源天罡的身上,一丝又一丝的因果业力,在世间诸多规则的牵扯下,不断的回归本身,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生老病死。 喜怒哀乐。 这些他似乎都没有,他就像是一个超脱了凡尘的真正仙人,高高坐在云端,即便是这缕寄托在棺内的魂魄,在天门内存在了无数年月,等待着果实成熟,然后摘取易潇的道果,也没有丝毫要崩溃的痕迹。 源天罡要走,自己的“因果”也留他不住。 剑宗明抬起头来,看着天顶上将缟素少年因果抽离的规则,缓缓收回目光,说道:“既然你已经超脱了,何不留下来接我一剑?” 源天罡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接不了这一剑,所以我认输。” “你当然可以出剑。”他顿了顿,笑眯眯道:“就算你硬要出手留我,灭了这缕魂魄也无所谓,但你接下来的剑势将不再是大圆满的巅峰之态,考虑好了?” 剑宗明深吸一口气,缓缓按下独孤,他闭上双眼。 独孤未动。 天地之间似乎凭空多出了无数道黑线。 成千道,上万道! 一刹之间,源天罡的神情变得极为痛苦,他的缟素白袍被数千数万道黑线切斩而过,并没有血液溅出,他本就是魂魄出窍,将要消弭,此刻身上的因果全都切断,硬生生将这缕消弭的魂魄变成了实体。 那柄因果大绽光芒,整座天门的枯沙缭绕黑线,穹顶的崩塌之声剧烈无比。 源天罡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四肢被黑线切成一个古怪而不协调的姿势,就像是被折断了四肢的玩偶,任人摆布的钉死在了黑线之上。 少年儒士微笑说了一个好字,接着无数黑线错位再度切斩,所有的因果被剑气剿灭,这缕白袍留下的痕迹,彻底灰飞烟灭。 剑宗明望着无数黑线穿体而过,却不受影响的黑袍,轻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我等了很久,所以我不希望有人打扰。” 黑袍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除了一开始站在了源天罡的身旁,像是不情愿的表态,涩着声音念出了老师二字,此后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他站在天门的永夜之中,背后是潮水般的黑暗,身前是无尽的光明,前进或是后退,他都没有选择。 他选择了沉默,还有思考。 “你的老师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剑宗明单手仍然按在独孤剑柄之上,因果的虚影缭绕他来回旋转,将刚刚那一剑递出,导致寻上门来的业力全都清除扫去。 在南海取出因果之后,这柄剑便认定了剑宗明成为主人。 世上再也没有因果可以沾染这袭白衣。 真正的不染尘埃。 看到这袭黑袍似乎谨言慎行,不愿开口说话,剑宗明低声笑了笑,道:“棺木里的那人在短时间内并不会醒来。” 黑袍依旧没有开口。 大光明宫主忽然说道:“我没有想过会是你。” 捏碎了霸王魂魄的黑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缕魂魄缭绕而上,他并没有急着去汲取两道天相的造化,而是轻柔说道:“你想叙旧?” 剑宗明笑着说道:“我其实是不屑于杀你这种人的。” “但我等一个对手,等了太久了。” “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该想到是你了。”他感慨说道:“这世上如此的造化,灌溉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这该是什么样的一个怪胎?我本以为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的。” 剑宗明笑道:“你没有让我久等。” 他忽然松开那只压在独孤剑柄上的手,原本被压得一头翘起的古剑,重新坠跌下来,在腰间轻轻摇晃。 剑宗明环抱双臂,笑着望向那道黑袍,说道:“我给你时间,把霸王魂魄,还有两道天相,全都融了。” 他顿了顿,“如果你还有其他的造化,或者需要准备的招式,禁术,我都给你准备的时间。” 黑袍没有说话,像是被剑宗明逗笑了。 他的笑声很好听,在笑了几声之后戛然而止,带上了一些被挑衅之后的愤怒。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自负?” 在说话的时间,霸王的魂魄已经揉到了他的骨子里,血液当中,那股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息,在他的身躯内重新复苏。 剑宗明眯起眼,看着那袭黑袍体内不断暴涨的气机,面色始终平静,鬓角剑气飞扬,剑宗明克制着将浑身的剑意都压了下来,一只手挑逗着飞掠的因果,慢条细理道:“不凭什么就凭我,还有我的剑。” 黑袍深吸一口气。 他双臂抬起,十指交错成网,体内节节暴涨的元气,如无穷无尽的汪洋大海,在四肢百骸流转奔腾。 黑袍并没有糅合两道天相,只是吞下了那颗在易潇魂海当中成熟的果实。 黑袍之中的目光煌煌如日。 他轻喝一声,脚步微微下坠,天地大势煌煌如龙,千万缕论劲气还是气势都不输因果的剑气,如雨丝拽扯,向着他的双手飞速掠去。 两柄巨大长剑被他高高举起,合二为一。 大元气剑! 天门的穹顶之上,簌簌雪气震颤,甚至连带着这片土地的表面,方圆数里的大雪原,都开始震颤起来。 无数道游鱼掠向那道巨大无比的剑身,气势巍峨如北原龙脊大雪山,剑气飞掠如磅礴大雨,石壁碎屑绕剑身如龙卷,疯狂汲取着天门的所有元气。 这样无可匹敌的一剑,足以榨干一位大宗师的浑身积蓄,仅仅只是耗去了黑袍此刻体内的一小部分元气。 一剑之下,整片天门像是遥遥被大风灌下。 荒芜的大地开始有石块飞起,悬浮,接着碎裂成无数尘末,齑粉。 剑宗明在大风之中眯起双眼,他一只脚踩在那口古棺棺盖之上,压得那口棺材,还有自己身旁的三尺之地不受剑气影响。 独孤在大风之中摇摆不定。 因果清鸣欢呼。 剑宗明喃喃说道:“不愧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呐。” 他抬起头。 高达百里的天门穹顶,有位身材魁梧的巨人缓缓站起,抖落一身沙尘,这尊法相通天彻地,头顶琉璃雪景,无数雪气顺延淌下,将巨人不断飘掠的长发染成黑白二色,看不清模糊的朦胧面容。 那位巨人,通体由元气凝聚,一身红甲,甲胄鳞片四射,波光玲珑起伏,古意盎然,睥睨天下,“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极为自负,另外一只手倒持古剑,剑气寸寸迸射,如星河天光,气冲斗牛。 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元气剑,在“霸王法相”的手中,只当时一个玩物。 在天门大雪与圣光的照耀下,这尊法相熠熠生辉,倒持大元气剑,向着大地那口古棺,“缓慢”刺下。 枯萎草屑拔地而起。 天门古沙倒卷漫天。 剑宗明终于面色凝重按住了独孤,他单手攥紧独孤剑鞘,轻轻弹指点向那尊巨大的“霸王法相”—— “铮!!!” 因果欢快清鸣,逆流而上。 像是针尖对麦芒。 更像是蚍蜉撼树。 第一百二十九章 剑与剑的对决 那柄巨大的大元气剑下,“因果”就像是一只脆弱而渺小的蝼蚁。 蚍蜉撼树。 可笑不自量。 两座袖袍内不断溢散气机的黑袍,伴随元气凝聚法相,此刻水涨船高,凭空站在“霸王法相”的眉心之处,眼前不断有从上方崩落的雪气,虽然不能遮掩视线,却显得有些置身仙境。 黑袍俯瞰天门,看着身前身下的一切,飞旋凝聚的尘土,沙粒,石块,草屑,这些在法相的十丈之外便被绞杀成虚无,这尊通天彻地的法相,仅仅是那缕魂魄恢复了不到一半元气后的产物,若是恢复了全盛之姿,只需要微微挺直脊梁,站起身子,甚至可以拿法相戳破天门。 这是何等的霸道? 黑袍平静而漠然地看着自己身下,抑制着心湖内不断升腾的煞气。 伴随着霸王魂魄的觉醒,那些痛苦的记忆不断在他脑海内倒映,上演。 他闭上双眼,黑袍下的面容有些狰狞,咬牙切齿当中,不自觉落下了两行清泪。 忽然有叮当一声清脆声音。 如青瓷碎裂。 大元气剑压下之时,天门早已是一片寂静。 黑袍忽然睁开双眼。 他的面色变得极度震撼。 在大元气剑巍巍恢弘的剑身之下,那柄玲珑剔透的“因果”迎了上来,这般巨大的体型悬殊差距,本该是毫无意外的蚍蜉撼树。 结局却变成了可笑大元气剑不自量。 千缕万缕元气与剑气反复锤炼而成的大元气剑,剑身纯粹而凝实,比起世上任何的剑器都要来得坚固。 那些在炉火中纷飞火星铸造而出的剑器,经过了剑池的洗涤,大雪的降温,经过了无数任主人的易手,再是舔舐鲜血,也不过是凡品,凡剑,如何能够与纯粹的元气媲美? 大元气剑可单剑掠城。 此刻在那柄因果的面前,却脆弱如同初生的婴儿。 那柄因果迸发出了尖锐的长啸,像是一路高歌的狂徒,肆无忌惮撕裂着大元气剑无比坚韧的剑身,带动着猛烈的火光飞扬如流苏。 整座巨大无比的“霸王法相”,都发出了痛苦不堪的闷哼,在一刹之间,因果来回一趟,重新回到了那个踩棺而立的白衣男人身前悬浮,而天地之间多了一条漆黑长线。 准确的说,是两条线路完全重合的黑线。 一来一回。 黑袍眼神带着无比的震撼,他终于明白了之前天地之间凭空多出的无数道黑线究竟从何而来。 这条巨大的黑线贯穿了“霸王法相”的胸膛,逆着大元气剑切割而上,像是一只世间极快的箭矢,将那颗脆弱的“法相心脏”摧枯拉朽地击溃。 接着重新掠回。 沿途所有,尽数被切成了虚无。 元力,业力,还有因果。 头顶巍峨大雪的巨人,有些吃力地缓缓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胸膛心脏之处,那里被剖开了一个极其狭小的剑口,却像是开出了一条瀑布,整座法相凝聚的气机都被这一剑刺得崩裂开来,顺着这道剑口倾泻而出,气泻如山倒,那柄大元气剑被神光熠熠的“霸王法相”正手攥紧巨大剑柄,轰然一声插入天门大地,溅起滚滚沙尘。 在尘埃裹挟元气翻飞的过程当中,那尊在数个呼吸之前还恍若天人下凡的“霸王法相”,沉默而痛苦地跪了下来,单膝微微下坠,一只手攥紧剑柄,稳住身形,因为“太过用力”的原因,原本覆盖在身上的红甲,开始一层又一层的迸溅开来。 单手按住剑柄的剑宗明,平静看着远方的那尊巨**相。 他很清楚法相中心的黑袍在想什么。 黑袍想要凭借自己的元气,重新凝聚这尊法相,让这尊“霸王”,再度站起身子。 剑宗明有些失望。 他望着那尊巨大却又不堪一击的法相,平静说道:“没用的,因果切开了‘他’的所有气机,就算凝聚出来又能如何?第二剑下去,依旧是之前的后果。” 之前神威浩荡,漂浮在空中,几乎要悬到天门穹顶的黑袍,此刻随着巨人法相的下跪,而不断下坠,元气崩塌,气象惨淡。 黑袍的面色有些难看。 剑宗明漠然说道:“你有世上这么多的造化,机缘,可你终究没有杀过人。真正抵达了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并不会靠着气象恢弘的法相去压人一头,华而不实。” “杀人只需要一剑。” 一只脚踩在棺头的剑宗明,平静说道:“万物万事,都只需要一剑。” “你不行。” 大光明宫宫主缓缓收回那只脚,天门盛光流转,照耀在他身上,风气渐小,最终消弭。 剑宗明望向那尊即便跪下来,依旧如山魁梧高大的巨**相,看着其上不断溃散的元气,还有不断跌坠最后落在地上的黑袍。 “你留了五成的魂魄?” 他觉得有些好笑,低垂眉眼道:“就算留了一成,那位霸王的剑道造诣和战斗意识没有觉醒,你终究只是一个暴殄天物的蠢材,与我所想的天差地别。” 独孤被他连剑带鞘摘了下来,平握在手中。 “不要犹豫了,把两道天相,还有完整的魂魄都吞下去。” “若是不够” 剑宗明忽然弹指,一道青灿的光芒从袖内弹出,悬浮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缕青幽的血滴。 黑袍忽然蹙起眉头,轻轻嗅了嗅鼻子,似乎是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剑宗明挑了挑眉,笑道:“是青石的菩萨血。” 他第二次弹指,有一道猩红的光芒飞出袖袍。 “这是西妖的朱雀血。” 剑宗明一只手平握独孤,另外一只手不断弹指。 从四位妖孽那“借”来的物事,一样又一样,被弹指击出袖袍,身形轻灵悬浮在他的面前,围着白衣来回掠绕,迸发轻轻嗡鸣。 每一样都是莫大的造化。 “霸王的魂魄是世上最大的造化了。可是这些亦是一等一的造化。”剑宗明轻轻笑了笑,微微阖眼,道:“你想要杀我,这些够不够?” 黑袍落在地上,面色有了些许的苍白。 他看着剑宗明,就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我只求一战。” “也只求一剑。” 剑宗明平静看着黑袍,声音带着一股清淡的悲哀:“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死了,这是他的遗愿。” 黑袍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又惘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人,看到这几样造化都随着他的挥袖,飞向了自己,只需要自己轻轻启唇,便可以将这些世人都觊觎的造化吞下。 他看着剑宗明,脑海里只有一个词。 疯子。 他已经确定了。 剑宗明是一个疯子。 黑袍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很是荒唐。 他知道剑宗明很强,在春秋元年的时候,无论是北魏还是齐梁,都知道他很强。 可他没有想过,剑宗明居然如此之强。 那尊巨大的法相,一剑之威,足以硬生生砸死一位大宗师。 只是就这么毫不讲道理的被一剑连同法相都击溃了? 黑袍此刻的脑海里一片乱麻,有些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两步,悬浮在他身旁的几样造化微微轻颤,都随之向后漂浮。 青石的菩萨血。 西妖的朱雀血。 这些造化堆叠在一起,甚至显得有些拥挤。 嗡嗡的声音,在脑海像是一根又一根细密搭衔的黑线,就像是之前剑宗明递斩而出的那一剑。 想到了那一剑,黑袍下的面容更加苍白。 这些造化,世上独一无二的造化。 自己身上还有着更逆天的造化。 一道又一道的域意轻颤,袖袍内的两座天相。 可是就算吞下了,又能如何? 剑宗明说的不错,若是不完全将“霸王魂魄”复苏,没有最为关键的凛然剑意,还有战斗意识,自己就算拥有再多的造化,又能如何? 黑袍痛苦的沉吟了一声,闭上双眼。 脑海里思绪错乱。 那位“霸王”复苏了,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算是死了?还是彻底的活过来了? 驳杂的记忆,淇江的风雪,老师的话语,屋檐下的雨滴,黑夜中摇曳的古灯灯火,埋在地底的花苞,以及一路倒流回掠,最后挣脱黑暗的黎明—— 黑袍睁开双眼。 惘然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口棺木。 四周的物事,一样又一样的悬浮。 “他”有些吃力地伸出手,黑袍内苍白的五根手指,显得有些颤抖,而且艰难。 远方的剑宗明抿了抿嘴唇,紧紧盯着那袭黑袍。 他随时准备出鞘,去面对即将那位全面苏醒的“西楚霸王”。 世上所有的造化,毫不夸张的说,都堆叠到了此刻的天门。 被剑宗明推到了黑袍的面前。 黑袍已经伸出了手,即将做出最后的选择。 那位霸王的意识一但觉醒,攫取了这些造化,便是史上最强的修行者。 在艰难的等待当中—— 剑宗明听到了一声古怪的声响。 他忽然有些惘然。 剑宗明看到那袭黑袍,艰难伸出的那只手,做出的动作不是去握住,而是推开。 “他”此刻的动作,像是一个孩童,气势汹汹的,将那些造化,如玩具一般推了开来,然后跌坐在地上。 剑宗明怔怔看着这一幕。 黑袍的喉咙里一阵哽咽。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自己想得不是这样的。 老师与自己说的不是这样的。 “他”倔强抬起头,带着哭腔沙哑说道:“我不跟你打了我认输!” (ps:春夏交替,季节古怪,冷热不定,大家注意保暖,不要像熊猫一样感冒到浑身瘫软,tat) 第一百三十章 我有一剑光明,送给世人去听 推荐一个淘宝天猫内部折扣优惠券的微信公众号:guoertejia每天人工筛选上百款特价商品。打开微信添加微信公众号:guoertejia省不少辛苦钱。 剑宗明看着跌坐在地的那袭黑袍,觉得好气又好笑,一阵的无言以对,想了想,却偏偏觉得的确像是那人的行事风范。 他一只手保持着平举独孤的姿态,轻声叹息说道:“可惜了这些造化,我等了这么久了,距离与‘那人’当年约定的时间也到了。我等不了下一个十年,等不了李长歌,也等不了你这个‘新霸王’。” 他回过头来,凝视着易潇的这口棺材。 不远处的黑袍幽幽说道:“我打不过你,我也不会这么把这些造化都融了,我又不是傻子吃下了这些,算不被撑死,我还是我么?成全了你,还是成全了老师?” 剑宗明闻言之后笑了笑,道:“你还知道是成全了源天罡看来你的确不是傻子,既然如此,不如拔剑,像个轮回的时候,凡事若挡,一剑平之。” 黑袍忧怨说道:“凡事若挡,一剑平之。过刚易折,有些事情只能委曲求全。” 剑宗明想了想。 他轻声问道:“像是这口棺材?” 黑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像是这口棺材。” “我明白了。我不为难你。” 剑宗明点了点头,他瞥了一眼坐在地的黑袍,说道:“你走吧。” 黑袍微怔,有些惘然。 他看着站在棺材前的白衣男人,等了片刻,发现那人居然一丝一毫移动的意思都没有,确认了他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黑袍有些困惑的,缓慢的念了一个字。 “走?” 然后他疑惑问道:“你要留在这里?” 剑宗明瞥了一眼坐在地的黑袍,嗯了一声,轻轻弹指,那柄悬浮在空的无形“因果”掠身来回围绕,白色衣袍随风翻飞,沙粒与剑气一同穿梭。 整片天门里,似乎有什么在缓慢的崛起,苏醒。 “嗡嗡嗡——” 剑宗明缓缓闭起双眼,他轻声说了一句话。 “天门的时间是永恒的。” 黑袍仍然有些惘然。 接着黑袍下那双好看的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 剑宗明继续拿着轻柔的嗓子说道:“这世,时间永恒的地方很少,非常少” 除了天门,只有被“因果”切断与世间联系的剑宗明本身。 还有一个地方 鬼门。 大光明宫主的白袍在轻轻抛飞,他笑着说道:“我去过龙门,那里的时间似乎也出了一些问题,这三个地方,都是很特殊的地方若是在这里保存剑器,便可以让剑器‘永葆青春’,与人不同,剑里的灵魂是不会因为枯燥无趣而崩溃的,岁月愈长,愈是孤独,剑胚本身越是强大。” 所以在永恒静止的南海留仙碑内,那个被切除出来的一部分“凝滞空间”里,能够孕育出“因果”这样绝世仅有的剑器。 黑袍“霸王”的身躯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已经明白了剑宗明的意思,但脑海里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这三道门,无论是天门,还是鬼门,龙门,都只是门啊。” “门的存在,是为了通向某个地方。” 剑宗明感应着四周不规则的震动,无数的沙粒开始轻微的震颤,这些质地与龙门大漠极其相似的沙尘,像是“门”在不同时期所产生的不同衍生物。 他微微抬起一臂,剑气倏忽迸发。 黑袍惊呼一声,无数道黑线瞬息密布了“他”眼前的所有空间,整片世界都变得了极致的漆黑,无数的黑线包裹成为一块四四方方的六面体,将所有的一切,空气,沙尘,土地,雪沫,都切成了虚无。 接着剑宗明轻轻弹指。 黑线飞速旋转开来,将整片空间都剥离开来,送着这个在剑宗明看来不愿意糅合造化,便只是幼稚孩子的“黑袍霸王”,离开了天门。 大光明宫主轻轻笑了笑,侧头聆听着无声又肃杀的剑声,像是世最美妙的音乐。 当年在剑冢递出的那一剑。 如今变成了千千万万剑。 当年一剑千万里,如今纤细如线,四散开来,有些粗细如儿臂,有些奔流若江河,沿着天门的石壁四处攀爬蔓延开来,像是漆黑又剧毒的“爬山虎”,瞬息便吞没了整片天门。 爬过了石棺,爬过了枯草,爬过了悬浮在空的每一粒尘粒,吞没了石壁,吞没了穹顶的琉璃雪景—— 于是世间一片漆黑。 唯有一线光明。 剑宗明的白衣在黑暗飘飞,像是一盏古老的灯火,却迸发出灼目的光芒。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他虚伸出一只手,像是推到了什么。 那是一扇虚无的门。 剑宗明站在黑暗当,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自下而的扫掠而过,像是勾勒出了那扇门的大概轮廓。 没有人知道那扇门有多高。 既然是虚无之门,便应该有千万里,齐天高。 但剑宗明缓缓举起了那只一直平卧着“孤独”的手,然后低下了眉。 于是这扇门,便成为了一扇矮小的门,一扇不及剑宗明剑高的门。 他的手停在门后,并没有急着发力,而是等待了片刻。 门的后面有什么? 无数年来,有资格推开这扇门的,都陷入了这个问题的纠结当。 有些人沉浸在即将得到“永生”的贪婪**当,有些人惧怕着推开门后即将迎来的是万劫不复。 可有一点毋庸置疑。 推开门后,便再没有回头路。 剑宗明知道这扇门后有什么。 有着一拨又一拨的老妖怪,有始符大世的,还有年代更往前的,妖僧徐仙佛,道胎张玄生,佛道儒三宗的大人物,那些本来神圣面目最终却变得可笑可憎的,还有后卿,嬴勾,将臣这些本来不惮以丑陋面目示人,专门蛊惑人心烹胆食肺的。 可这不是这扇门后所有的。 在第一个人进入这扇门前,门已经存在了。 他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抖,掌面与门接触,一缕又一缕的黑暗溢了出来。 剑宗明的掌心,原本琉璃无暇的肌肤,沾染了一丝入骨的墨意。 因果的剑意轻轻震颤,将这缕墨意清除殆尽。 “真是令人恶心的污浊啊。” 剑宗明漠然开口。 他知道这缕墨意意味着什么。 是门后的,所谓的永恒。 长生不老,不死不灭,也是另外一种意义的“腐朽”。 站在门前的男人,似乎想了很久。 他轻轻弹指,朱雀血,菩萨血,那些收藏已久的造化,都缭绕在了他的身旁,白衣大放光明,这些像是昼灯旁边飘摇的光焰,同样照亮世间。 他准备开门了。 剑宗明两根手指轻轻自而下的划过。 这扇门,可以推开。 但是却被无强横的剑气直接斩开—— 铺面而来溢出的无数墨气,被因果的剑意尽数切斩,焚成了虚无,彻底的虚无! 站在门前的剑宗明,沐浴着无数顺延身前三尺之外倒倾开来的,说不清楚来历的巨大风气,气息里饱含着神圣不可亵渎的,或是邪恶令人憎恶的,这些都被“因果”斩开。 镇守在剑宗明头顶的“因果”,此刻神威大震,无形剑体不断的震颤,一缕又一缕剑气,如大鼎轰然,或神钟鼓荡,浩瀚雷音振聋发聩,每溢出一缕剑气,便清扫一片漆黑,还世间三尺光明。 剑宗明笑意冷然,保持着一手平举独孤的动作,微微向后伸手,无形的剑气像是牵扯住了小殿下的那口棺材。 一人一棺,向着门后前进。 世间最为极致的黑暗,将剑宗明的光芒全部遮盖,像是一只笼罩而下的大手,死死攥住,可惜却无法彻底熄灭光明,仍然有那么一缕光明从掌间缝隙露出,且更为刺眼。 沉重的呼吸声音,滚烫的喘息,潮水般的流淌。 剑宗明本身,是世最大的光明,而他身后所拉扯的棺材,却似乎鬼门里的黑暗还要黑暗。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没有动用因果的力量。 而是高高举起了那柄独孤。 剑宗明的声音回响在整个“鬼门道场”。 “我有一剑,谁来赴死?” 无人响应。 沉重的呼吸声音在耳边。 滚烫的喘息便如烈焰。 潮水来来回回,周而复始。 剑宗明轻笑一声。 剑气迸发,大放光明。 “轰”的一声,门后的世界像是被烟火点亮,剑宗明高傲而蔑视地抬起头,看着挤在自己周身十丈之内,却又停在三尺之外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鬼门一劫,时间愈发短暂,无论是**仙印,还是剑主的阳寿大阵,都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 世间传言,有人可以做到“一人压劫”。 当年的地藏王菩萨,即将得证六大神通,便可清扫鬼门道场,做到“一人压劫”。 现如今,有一人站在这里。 他握着独孤,白衣飘摇。 “我有一剑,送你们赴死。” 剑光骤闪,无数道黑线闪逝而过,切割着无数张扭曲而痛苦的脸孔,三尺之外十丈之内的因果全都被切碎。 有人怒嚎,有人哀叫,有人痛骂,这些都变成了灼身的火焰。 在这片亘古漆黑之地,头一次有光明踏足。 如白日烟火,绝艳美丽。 当不死的“因果”被斩断,不死的,便可被杀死。 三尺之外,十丈之内,全都变成了一片虚无。 天地下,整个人间,有一缕又一缕细微不可见的黑线从苍穹处撒下,此刻无论是注意到的,或是没注意的,都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像是一声剑鸣。 那是一线光明,逆着黑线切割而去。 将这些黑色的雨线切开,逆着纹路,无形而又沉默。 肃杀又安静。 像是一曲高歌。 留给世人去听。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剑,宗,明 鬼门黑暗,唯有一线光明。 那朵光明的三尺之外,无数剑丝连成雨线。 如雨打芭蕉,又如雨切豆腐,或是细密或是沉闷或是清脆的击打声音,急促而轻快的响起——是剑气与不同物质的交接碰撞。 剑气与血肉相接触。 如果剑修的修为不够,剑气可能会被血肉阻挡,不能入内。 如果对方是一个强大的炼体者,那么剑气可能会被肌肤所掐住,剑器可能会被折断。 所以剑若交锋,要么杀死别人,要么杀死自己。 这里的接触声音很短暂,切割开来的时间却绵长。 从来我杀他。 向来剑杀人。 剑宗明的眉头没有丝毫的起伏,他的呼吸一直平稳,飘拂的白衣衣袂,在漆黑暗室中扑朔的飞蛾,只看得见烛火,眼中唯有光明。 大光明宫主越走越深,他拖棺而行,步伐平静而稳重,缓慢走过一处又一处黑暗,剑气所过,光明所留,即便身后被黑暗重新吞没,本身依旧是最耀眼的星辰。 一路所杀皆是无名之辈。 为蝇营狗苟同流合污,与俗世沧生相背而行,逃窜六道而不入,背离病死而难回。 这些迷路的亡魂今日自己亲手送了它们一份光明。 剑气切割血肉,斩断因果,这些本该在地藏王菩萨功德圆满时候化为一份愿力增添菩萨果位的恶鬼,尽数青面獠牙,满面狰狞,在被“因果”切碎轮回纠缠,终于割断永生之后,短暂的光明照到了他们的面颊之上。 借光明一瞬,得见众生面目: 有本来容颜清丽的女子。 有跪在地上抱头痛哭的青衫男人。 有甲胄破碎一脸茫然,满面都是血迹的兵卒。 也有身穿紫金龙袍,面黄肌瘦却欣喜若狂,误以为垂死之际终于找到了长生入口的前朝皇帝。 此间是地狱。 也是坏死的一间轮回。 在“因果”的剑气之下,煌煌大日在剑宗明背后升起,如海上朝阳初生,碧波荡漾,万千剑气洗涤,恢弘如天上仙人出行。 大剑仙停步而立,站在霸王立下的**仙印面前,轻轻叩指一下。 “咔嚓”一声。 仙印立碎。 潮水般的影子从仙印之中渗出,被垂涤而下的剑气轻而易举扫除殆尽。 他放开了鬼门关的禁锢,便在这里等着鬼门里的人物走出仙印。 剑宗明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 他有些失望。 “竟无人出来接我一剑?” 鬼门的**仙印之后,那些藏在潮水深处的“大人物”,一人也没有当着剑宗明的面开口,而是拿着秘术轻声传递着念头。 “此人剑气太盛,也太过年轻,我等无须跟他动手,他自会沉溺轮回,迷离不得出路。” “修为倒是寻常,元气最多抵达大宗师境界,看样子是个剑修。” “剑修?上一次来这里的剑修,那个难缠的剑主比之如何?” “他似乎比剑主稍微强上些许。” “呵修为平平,不足为惧。” 黑暗潮水当中,有一位妖僧盘坐在尸山血海当中,手中攥着一截枯臂,他生噬了这间轮回里的诸多凡人,连同血肉都吞进了肚子里,更何况是因果与轮回,这些凡人被他吞了,便连灵识都消化进了肚子,彻底的魂飞魄散。 可是这截枯臂,他枯坐在此,这么多年,竟是发现无法吞下。 是当年面对那个人间瞎子小宗师,自己分身所斩下的一截手臂。 一截枯臂,刀意纵横,若开口去咬,便是刮得自己满腔生血,即便是大金刚体魄也疼痛难耐。 徐仙佛皱起眉头,望着那个嚣张跋扈,站在鬼门**仙印之处的白衣男人,他知道四周的这些老怪物们在想些什么。 人活得越久,便越是怕死。 这个白衣男人在走到仙印之前,所展现的实力虽然一般,但是剑气却足以切断轮回的联系。 换一句话说,这个不明来路的白衣男人,有着能够杀死自己,还有这帮老怪物的能力。 这间地狱,有无数人走到了这里。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最后的结局,都是永世的沉沦。 徐仙佛默默站起身子,他眯起眼看着远方平举独孤的剑宗明,那人的身上带着骤目的光芒,像是撑开天地的一线黎明。 让人好生厌恶。 “这里黑了这么久,哪里需要这么一盏自命清高的破灯?” 徐仙佛双足浮空三尺,僧袍鼓荡,端的是一副圣洁面容,看起来悲天悯人,他轻柔说道:“既然无人愿意动手,我替诸位代劳,顺手杀了这个碍眼的家伙。” 僧袍飘掠,他轻轻掷下那截枯臂,在尸骸骨山当中溅出一朵浪花,然后没有回头地环抱双臂,缓缓向前掠去。 剑宗明站在原地。 他平静看着那个无缘无故高过自己一头的妖僧。 剑宗明轻轻嗅了嗅鼻子。 僧袍在黑暗潮水当中并不沾染令人憎恶的气息,看起来有些圣洁得过分,僧人的笑脸同样如此,笑意盈盈问道:“你可听说过‘徐仙佛’的名字?” 剑宗明点了点头。 徐仙佛是八百年前的第一天才,在九品境界领了千百年魁首的人物。 这是一位非常妖孽的人物。 在不逊色于始符的年代,几乎是盖压了所有同辈修行者的妖孽天才,绝世怪胎。 僧人很满意的笑了笑。 然后他忽然皱起眉头,听到对面的白衣男人开口问道:“你可听说过‘剑宗明’的名字?” 妖僧摇了摇头。 忽然天地之间有一道剑鸣—— 那柄独孤猛地开了鞘,就像是煌煌天龙倏忽睁开了沉睡的双眼,天地永世沉沦的黑暗,像是被无数光明照亮! 地狱骤然有雷光! 在天地之间,一只手平举着独孤的白衣剑客,手指轻轻抚摸着剑鞘,像是抚摸着爱不释手的女人,此生唯一的挚爱,剑鸣的声音,盖压了所有的声音。 接着便是清脆的“啪嗒”一声。 剑宗明五指握拢独孤,将这柄朴素的古剑递入鞘中。 无限光明之中,有一道漆黑长线,自上而下划过。 妖僧满面愕然,眼神之中有一丝茫然,他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所有的灵识所有的警惕,全都放在了那柄可以切断因果的无形之剑上。 没有人会去在意那柄朴素的古剑。 因为那就只是一柄普通的,脆弱的剑。 如果没有主人强大的修为加持,那么就只是一柄沦为凡胎的剑器。 然而就是这么一柄,普通到没有人会在意的剑。 它切断了徐仙佛所有的经脉,切断了所有的修为,甚至切断了所有的生机。 妖僧重重跌在地上,青白的僧袍溅出一大滩猩红又漆黑的潮水,他那张邪气凛然的俊脸上布满恐惧,双手颤抖着想要支撑自己站起,身后的大日一轮又一轮崩溃。 佛门的大日如来真经一剑之下,轰然飞溃! 徐仙佛艰难抬起头。 他看到了白衣男人漠然的脸,目光并没有望向自己。 而是望着被一剑光明所照亮的潮水,以及这片潮水的深处,还有更深处。 剑宗明高声开口道。 “记住我的名字——” 一字一顿。 “剑,宗,明!” “剑十六的剑!” “独孤宗明的宗明!” 徐仙佛咳出一大口鲜血,模样凄凉无比,他低声笑了笑,抬起头来,听到潮水深处传来愤怒的声音,忽然风雪大作,三千银丝如刀递出,刹那将白衣男人周身裹住,拂尘那头是个白发皓首的年轻道士,眉须皆白,双手掐诀,浩瀚神力猛然拉扯,却纹丝不动,怒发冲冠,飞身而起。 于是又是一剑。 雷鸣与剑鸣! 光芒骤闪与骤逝! 第二剑劈斩出现天地间,依旧无人看见剑宗明的拔剑动作。 当剑光消弭的刹那,第二道身影重重跌倒在潮水当中,白色道袍已经被猩红的血水打湿,比徐仙佛还要凄惨的多。 鬼门之中一片死寂。 这样的死寂保持了许久。 剑宗明低垂眉眼,轻轻蹲下身子,他先是望着努力挣扎的徐仙佛,轻声说道:“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柄砍柴刀的味道。” 徐仙佛的瞳孔微微收缩。 白衣男人沉默了许久。 他低声开口:“我行走十六年,请教过那人一刀,所以他对我有恩。” 徐仙佛的瞳孔里,不受控制的出现了恐惧。 他想要后退,想要怒吼,想要让眼前的白衣男人离自己远一点。 可是这些都无果。 他觉得自己的多年修行,就像是一个笑话,荒唐而又滑稽,是老天爷对自己开的笑话。 一剑。 只有一剑。 他高声想要开口,一道剑光砍下,蛮横而不讲道理,连剑鞘都没有出,连剑带鞘重重砸在了徐仙佛的喉咙之处,砍得他痛不欲生,捂住喉咙想要咳嗽,接着又是一剑,砸碎了他的咽骨,砸得他大金刚体魄尽数破碎。 跪在地上的男人痛哭流涕,鲜血淋漓。 剑宗明漠然视之。 他轻声说道:“别哭,别闹,我送你上路。”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人压劫 推荐一个淘宝天猫内部折扣优惠券的微信公众号:guoertejia每天人工筛选上百款特价商品。打开微信添加微信公众号:guoertejia省不少辛苦钱。 雷光闪逝,剑气磅礴而下,最终汇聚在一只略显苍白的手。 那只手没有任何瑕疵,俊气而又骨节分明,握住了独孤的剑柄,并不想轻易动手去拔出这柄质地普通的凡胎古剑,于是微微攥紧了古剑的方圆剑柄。 剑鞘砸在潮水当。 一剑当头,万千海倾! 两拨黑水炸开,之后便是一袭惨然无力的大红袍落下,大金刚体魄被一剑砸得支离破碎。 鲜血从那张被染红的僧袍四面八方渗出,向下渗透,被潮水不断吸噬,不断下沉,最后轻薄如纸,粗麻质地失去了元气的护佑,渐渐变得如枯槁又如脆纸,粘稠裹住独孤的一部分剑尖。 剑宗明保持着单手握柄,半边身子微微下坠的姿态,他缓缓起身,同时拔出独孤,轻轻的“噗嗤”声音,裹着剑鞘的剑尖从僧袍当脱落。 以剑杀人,安静无声。 剑宗明却偏偏拿了如此粗暴的手段,锤杀了这位妖僧。 有一道风雪大作的惨白身影,向后跌坐着翻身,连连抓地想要逃跑,身后有三尺光明,如绷紧拉直的长线,将他死死拉扯而住,如何无论挣扎,都不得逃出。 张玄生回过头来急忙喊道:“你你没有理由杀我啊!” 白衣男人低下头,看着这位同样妖孽不输徐仙佛的男人,在自己身前如鹰犬卑贱,为了求活,居然说出了这种话。 剑宗明并不觉得可笑,只觉得可怜。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平静说道:“我在你的身,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是那股风雪的气息。 出自于银城北地。 张玄生想到了在鬼门结界松动的那一日,十四位宗师前来赴死,与自己分身对弈的,是那位周身鼓动风雪域意的大成宗师,他像是捏紧了最后一张护身符一般攥拢十指,转过身子,将头重重磕在地,痛哭流涕说道:“我没有杀他!我放了他一条生路你留我一命!” 剑宗明没有说话。 他轻轻一脚踩在了张玄生的脊梁之,踩得这位面容俊朗的道士脸色布满狰狞痛苦,双手四肢砸坠在地,拼命撑起,复又砸下,不断往复,在潮水之撑出一张元力蛛,不断迸发涟漪。 “咔嚓”声音连绵。 漆黑潮水被风雪冻结出了青意,并且在巨大力量之下,缓缓裂开。 张玄生眼里的狠戾之色无数次闪过,最后那张因为因为审时度势而变得看起来苍白颓然的面孔,因为承受不住脊背缓缓加大的力度,缓慢压了下去,先压碎覆盖其的一层坚冰,又砸进粘稠呛鼻的血水里。 整个身子都要砸入潮水当的道宗妖孽,无痛苦喊道:“那个人没有死,他他最后出去了!” “哦?” 剑宗明忽然抬起了那只脚。 脊背的压力松去。 道胎条件反射一般抬起了头,痛苦无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水,那张看起来儒雅温和的俊脸,布满了青霜和冰渣,狼狈至极。 他的白袍早已经不复当初出尘模样,袖袍拧紧,拂尘银丝紊乱四散。 他失尽了尊严。 但他喘了一口气。 站在他面前的白衣男人忽然说道:“之所以侮辱你,是因为你也曾这么侮辱过原春秋的修行者我辈人,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活。” “而很不巧,你说的那个人,我很讨厌他,但碍于某些原因,我不好出手杀他。如果你这么杀了他,也许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张玄生忽然怔了怔,他面色愕然抬起头来,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男人。 地狱骤闪。 道袍愤怒起身的身影在雷霆之一闪而过。 接着重重跌倒在地。 白衣男人继续前行,他沉重的拔剑声音响起之时,地狱为之轰鸣骤亮,如白昼降临,却只是昙花一现。 这般的惊艳,短暂。 一道又一道身影,坐在尸山血海的,躲在白骨枯坟里的,藏在潮水深处的。 一剑又一剑。 一剑复一剑。 翻飞而出的剑光,痛苦尖锐的嘶吼,为了证道长生的后悔,因果被切断的愤怒与惊慌,一道又一道情绪从他的剑尖释放宣泄,在漆黑之燃烧,如美丽绝艳的光火,轰然张开双翼,挣脱如同蝴蝶,在永夜之摆开禁锢与桎梏。 剑宗明忽然停住脚步。 他没有再拔剑,而是抬起头来。 像是看到了很高很高的东西,之前的那扇天门还要高,还要高得多。 或许只是一根手指。 或许只是一截指尖。 白衣剑客笑了笑。 他一路走来,此刻终于看到了地狱的尽头,只是两边空空荡荡,恶魔又在哪里? 有个声音轻轻响起。 “人心如此,若有一念善,便有一念光,若有一念恶,便有一缕暗。” 那道声音不带着感情,平静说着:“这是亘古的道理,有光明会有黑暗,可是黑暗总是要光明大过那么一线。” 剑客平淡开口。 “黑暗可以没有光,但是有光一定会有影子。” 大光明宫主轻轻笑着说道:“我看过那幅衍陆卷,所以你不需要跟我说那些大道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道没有情感的声音说道:“那么你走到了这里想要改写什么?” 剑宗明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不想改写什么。我只想看一看,这里写了什么。” 白衣剑客忽然面无表情,微微跺足。 雷声骤闪。 身后的那口棺材被无数剑气拖曳而动,刹那向后飞掠,无数“因果”剑气围绕旋转,整道剑身都化作须臾,在极速之下拉扯成为成千万条剑气长丝,围绕护送棺材飞掠而出。 “因果”清鸣,遂主人意愿护送那口大黑暗棺材离开鬼门,一路潮水澎湃袭来,剑气轻颤,便将滔天黑暗尽数切开,有恶鬼扑来,隔着极远距离便被剑气绞杀。 在短暂而漫长的“飞掠”之后,像是摆脱了永夜,刹那回到了光明当,因果一声欢快鸣叫,护送的棺木重重擂在枯沙当,滑出相当漫长的一截距离。 天门的荒芜大地遍布沟壑,一口黑暗棺材如游鱼又如剑尖,飞出门后,便推地而行,在枯沙当势不可挡,好在下一刹那,便被一只浑厚有力的手掌接住。 白莲墨袍山主大人的神情相当凝重,他这一掌已经动用了全身元气,遵循着剑宗明先前的警示,他并没有直接以掌心与棺木接触,而是以数量庞大的元气去抗住棺材的前倾之势。 山主身那如大江大河般的元气,居然在那口棺木的三尺之内冰雪消融,像是黑暗吞去,不着痕迹。 慕莲城面色沉静,并不惊慌,双足连在地面向后与棺木一同滑行,在天门坍塌之后的废墟当,以肉身充当一片缓冲区域,任由身子撞碎一堵又一堵碎裂墙壁,最终与棺木一同渐行渐停,足底已经犁出数十丈的深深沟壑。 在一旁等候的几位圣岛准妖孽,他们面色同样凝重,看到山主总算是止住了那口棺材,才轻微松了一口气。 青梨在地捡起了那根不知何时遗落的发簪,刻在发簪的传送法阵,运转的负担极重,承受着这次之后便彻底的废去。 不过她已经在此地留下了血脉的标记。 天门,龙门 青梨姑娘面色复杂,抬起头来,看到几位准妖孽此刻将准备好的符箓与卷轴取出,驱使元力,燃起袅袅香火。 在微弱的火光当,山主依旧保持着双手隔空止棺的姿态,以元力包裹着棺木外表一层的黑暗。 符箓与卷轴自行燃烧,随火光一同轻轻飘摇。 在半空之弥散,化作了一朵精妙绝伦的小白莲花,落在棺木之,刹那被染成墨色漆黑。 白莲墨色。 山主大人闭双眼,轻声念道:“落。” 一副恢弘画卷瞬息展开,伴随这一声轻喝,刹那砸入棺木,去势之疾快,来头之沉重,如万钧重锤。 “轰”然一声,棺木纹丝未动。 这股缥缈力量如泥牛入海。 山主大人虚弱的笑了笑,他摇摇晃晃,面色苍白,像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回到青梨身旁之后,揉了揉姑娘脑袋,再也不说一句话。 只是望着那扇缓缓闭合的虚无之门。 那柄被拉扯成无数剑丝的“因果”忽然嘶鸣起来,向着那扇虚无之门冲去—— 门后传递而出的一计指击,无准确的击打在剑身之,将“因果”重重弹开,绕空三圈,最终插在了那口棺木旁边。 因果长啸,一捆灼目光芒缭绕剑身,最终捆缚束下,令因果不得拔地而出。 青梨有些不解。 她环顾一圈,看到了天门的恢弘模样,崩塌之时有着极为坚韧的剑气托住了穹顶,护住了大部分的天门遗迹。 遍地的沙尘,血块,雪晶衣袍碎片。 青梨看到周围一片肃静。 甚至是死寂。 她抬起头来,扯了扯白莲墨袍,轻轻问道:“剑大人与那位霸王分出胜负了吗?” 山主大人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一架没有打成。”王植拧眉,眯眼开口:“我没有感受到独孤的气息。” 又是一片死寂。 青梨抿了抿唇,继续问道:“既然没有打成,那么剑大人去哪了呢?” 没有人回答。 她忽然觉得有些惘然,“为什么,剑大人还不出来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此间的光明 推荐一个淘宝天猫内部折扣优惠券的微信公众号:guoertejia每天人工筛选上百款特价商品。打开微信添加微信公众号:guoertejia省不少辛苦钱。 山主大人看着那柄‘插’在棺木旁边挣扎不已的“因果”,沉默片刻,道:“剑宗明,想找一个对手。。:。手机端m” 青梨抬起头,茫然望着白莲墨袍山主,几位准妖孽都安安静静听着山主大人开口。 “他从被我带回圣岛一直以此为目标。” “要让‘独孤’,成为这个世最强的剑。” “所以他要打败最强的人。” 慕莲城顿了顿。 “西楚霸王,是公认的几代最强者”山主的目光明显复杂了很多,他叹息说道:“这一世果子成熟之后,诸多造化都堆叠到了‘他’的身,若是全面复苏,仅仅凭借双拳,一剑,便抵得一整只无敌之师。” 山主神情凝重抬起头,看着天‘门’穹顶之的世界,感慨说道:“我圣岛五老会,绝不踏足世俗,更不会‘插’手王朝争霸,气运衰败。可也知道,西楚复兴,只需要那位霸王复活,便有了镇国的九五之尊,而且是往前推数千年都独一无二的大造化者,如今的齐梁,大魏都汲取了西楚的国运,西楚当年的两位国师,一‘阴’一阳,奉剑赵淳风已死,若是另外一位还活着,并且掌棋博弈,接管局面,辅佐霸王,那么南北多年来的经营,很可能会做为西楚复国的嫁衣。” “西楚霸王两位国师” 青梨瞳孔微微收缩,望向山主,后者感应到了妖族小姑娘带着试探‘性’意味的眼神,并不明示,也不否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源天罡藏得很深,这些年为齐梁挡风遮雨,一手建立天阙,韬光养晦,攘外南内,让这个小国渡过了八大国铁骑征伐风雨飘摇的岁月,缓慢站起,走出泥泞,然后埋下了数之不清的伏线,像是一张蛛。” “而蛛的每一条线,‘交’切,最终都通向了他的手心。” 慕莲城平静说道:“霸王觉醒的这颗种子,早埋在了‘春’秋元年的大火里,火后百‘花’杀尽,野草重生,种子生根发芽,于是随易潇一同野蛮成长。” 他深深看着那口棺材。 山主说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青梨有些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轻轻嗅了嗅空气残留的气味,闻到了一些熟悉的,陌生的,接着立马恍悟了。 山主轻声说道:“我不清楚源天罡是怎么唤醒霸王,然后让其接受如此荒唐的事实,并且付诸行动的。” “我只知道,那人似乎并不像他想得那样,老实。” 慕莲城轻轻摩挲着食指与拇指的指腹,将飞入掌心,被他捻起的极其细碎的黑袍碎片,数下之间‘揉’搓得灰飞烟灭。 “‘他’不愿意接受霸王所有的馈赠,至少最后的那道神魂,‘他’没有选择融合。” “这一世,如果霸王的战意全面苏醒,整个天‘门’早被掀开了,方圆十里都要遭殃。剑宗明算能压制住,也免不了要转战千里。” 说到这里,山主又顿了顿。 他的目光微微回掠,落到了那扇收拢之后已经消弭的虚无之‘门’,忽然有所触动,讶然恍惚道:“剑宗明选在了这里,早存了要拿鬼‘门’当战场的念头吗” 山主微微抿‘唇’,眼神有些黯淡,摇头道:“青梨。” 妖族小姑娘像是一只小鸟,整个人踮起脚尖,半边身子都靠在山主的大袖,抬起头,目光依旧涣散,柔顺的睫‘毛’轻轻闪动,鼻音嗯了一声。 “你口的剑大人,不会回来了。” 山主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悲伤,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叙述着一件相当平静的事情。 “‘因果’是这个世最强的剑,剑宗明已经切断了与它的联系。” “说明他已经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敌人,而即便是‘因果’,也不能够帮他取胜。” “一个剑客,一生只有一把剑。” “剑宗明绝不会抛弃独孤,在他手里,独孤要更强过‘因果’,而王植说的很对” “万物一剑。” “他只出一剑。” “胜负,生死,世间万物,万事,一剑了之。” “所有的事情,一剑可以解决。” 青梨明白了山主的意思。 不光光是青梨,身后的王植,紫靥宫妖‘女’,白厌宫厚土宫的准妖孽,面‘色’都变得苍白许多。 “他没有与‘因果’一起出来,说明他不会再出来了。” 山主袖袍内的双拳攥紧。 他努力让自己放松。 目光幽幽望向穹顶之外。 兰陵城,空楼阁。 苏扶和宋大刀鞘,两位坐在空楼阁的檐角。 宋知轻一只手伸出,青衫随风轻摇,他的掌心,落了一束不大不小的黑‘色’漆光。 宋知轻另外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背后的刀鞘。 他面‘色’凝重,轻声说道:“这缕黑光,出现有一段时日了。” 苏扶抬起头来,眯起眼,望着那轮盛光灼目的大日,似乎有一个又一个极其细微,照‘射’在瞳孔,几乎分辨不出的黑点,投‘射’了无数距离之后,到了人间,便有了漆黑的光芒。 “不仅仅出现了一段时间,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兰陵城的皇室,近日在忙着众所周知的事情,没有多余的人手和‘精’力。 于是在空楼阁发现了这缕漆光之后,便委托转手,‘交’给了八大家的家主处理。 这样的漆光,非九品境界的元气不可损伤,‘性’质特,在齐梁的十九道,都有着大规模的出现,已经被皇室归类到了重视度最高的级别。 苏扶眯起眼观察了许久,忽然低喝一声,单手抬掌掐诀,背后剑器震颤出鞘。 “秦太子”剑气,随着意念出鞘而动,逆光而行,递切而,将这缕黑光斩成虚无。 然。 漆黑的光点,无的缓慢,并没有直接凝聚成一束黑光,而是永不可逆的飞回了一点,接着在缓慢的时间,又重新飞回了第二点。 这样的黑光,并不妨碍行走,即便是冲撞去,也没有任何的阻碍。 可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当这样的黑光越来越多,最后不可消灭的密集出现之后,人间将变成什么样子? 永夜降临? 可这是什么光,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间? 根据天阙布满原的探子,不仅仅是齐梁的十九道,还有大魏的三十六城,以及东关,北原,西域,都出现了这样的漆光。 百思不得其解。 宋知轻皱起眉头,他感应着近日来越发暴躁的鬼刀,此刻再一次震颤起来,甚至要将裹刀布都震开,纠结的思绪陡然有了出口。 宋知轻忽然开口说道:“是鬼‘门’!” 鬼‘门’这两个字让苏扶眼前亮起。 青布刀裹了数层的修罗刹,在宋知轻背后轻轻颤抖。 师父留下的意念,在修罗刹修行圆满之后得以参悟。 人刀合一。 刀鬼传人的嘴‘唇’变得有些苍白,轻声说道:“师父的刀自己动了,便是鬼‘门’的封印动摇了。” 他喃喃说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封印可能要提前解开了。” 南海的悬崖。 公子小陶坐在‘浪’‘花’,翻滚的白‘花’顺延悬崖峭壁砸了来,却无法打湿黄衫姑娘的裙摆,两只苍白的小‘腿’,从裙岔探出,脚尖有些清凉。 她闭着双眼,感应着四肢传来的温度。 黄衫的褶皱,带着阳光的温暖,下摆有海风的湿润,面颊生风。 脚尖凉凉的。 这样的清凉,并不是‘浪’‘花’的清凉。 公子小陶的脚踝赤‘裸’,微微保持着抬起的动作,少‘女’的天缺所至,并没有太多的力气,她的双手吃力地支撑着身子,像是一个即将跌下山崖的玩偶。 她将大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留了很狭小的位置。 双脚踢到了一团黑光当。 那团黑光,原本只有一缕,一丝,细不可见。 可每当黑夜降临,黎明重至,这缕黑光便会轻微加一些。 然后便成了一团,足以吞没少‘女’小半个足尖的黑光。 这是极致的黑光。 即便是在子时,星光也不能穿透这缕漆光,这是纯粹的,浓郁的,没有杂质的黑暗。 是世最原始的黑暗。 公子小陶轻声喃喃说道:“是鬼‘门’要降临了吗。” 她闭眼,大千世界,像是一个黑点。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她再睁开眼,有些惘然。 脚尖的清凉少了那么一丝。 ‘露’出了纤细圆润的脚踝,羊脂白‘玉’般的半圆。 接着又少了那么一丝。 公子小陶的目光带着愕然,看着白日里,如有光明的焰火,在顺延着无数的漆光燃烧。 剑气凭空而出,带着莫大的奋勇,世间最强大的孤独。 一路前行,逆天而为。 将所有的黑暗,焚成跌下悬崖的蝴蝶,最终卷入‘浪’‘花’。 那团漆光,消弭不见。 原的浩袤疆域,已经有许多人发现了这样的漆光,甚至在某些地方已经引起了恐惧。 有人开始膜拜,有人开始忏悔。 知道这缕黑光,意味着鬼‘门’重临人间的,开始急速传递着消息。 而在此刻,所有人都见了鬼一般,看着那些无法被毁灭的黑暗光芒,迸发出了痛苦不堪的灼烧声音。 世间的光明,重新恢复了纯粹。 第一百三十四章 蝶落 巍巍风雪之地,片白如刀,银城死寂。 一缕又一缕的漆光从苍穹垂落。 有人说,极北是最接近上苍的地方。 这样的漆光,几乎要将整个银城都笼罩,让世间最北的圣地,沦为永夜。 银城城主一直没有出城,所以整座城池,都处在极度安静的封闭锁死状态,映月小魔境里的银城小世界同样极静。 大魏洛阳早就发现了异常,在对抗西关藩王江轻衣之时,森罗道的殿会持续调查着这缕出现在世间各处的黑光,与天阙的效率不分上下,几乎是同时将第一手的情报传入洛阳皇宫。 曹家男人很重视“黑光”的消息。 于是从洛阳走出了一位年轻男子,一路向北,跨过邀北关,再过北原,风雪迢迢,来到了这座极北的银城。 陈万卷站在永夜笼罩的银城当中,面色难以平静,他深深呼吸着北地的冰寒雪气,脑海里一片紊乱,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并非是因为身体寒冷。 的确有一股冷意,从脊椎上涌,然后递入大脑,像是一柄刺刀,让他抑制不住的微微轻颤。 北魏出现的黑光,最粗大的,也不过是儿臂大小,已经极为骇人。 这样的黑光,每一城每一地都有,无法被彻底消灭,看起来就像是恶魔在穹顶张开了巨口,从喉咙里泄出了一丝罪孽,便遮去了世上最美妙的光明。 陈万卷拄着古朴刀鞘,衣衫鼓荡,一步一步,向着那片永夜艰难走去,大雪铺面,将他的青袍掀开,越是接近那团漆黑,他的内心越是感到震撼。 这样的漆光,在北地聚集的,足足有大魏拢合在一起的数十倍,上百倍,甚至还要多! 难道这就是永夜降临的样子? 陈万卷的内心忽然觉得无比苦涩,他来到了城下,还有一部分城池的轮廓,在风雪之中显得银白而尊贵,世间最古老的圣地之一,十之**已经被永夜吞没。 陈万卷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搭在那扇巨大的银城门上。 他犹豫了很久。 手指的指尖一直在颤抖,世上任何的平凡人,在站在真正的神迹,或者真正的地狱面前,都会有这样的体验。 指尖距离白银古门还有一点距离。 在陈万卷犹豫的时间里,这个北魏年轻儒生,想了很多的事情。 他想到了自己骨子里流淌的太虚馈赠,那位城主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在吞衣峡动用之时,魂海上方如风雪飘摇,又如长夜将至。 此刻的感受便是如此,自己意念坚定,却无法在心湖里点一盏明灯,只能摇曳明灭,随波逐流。 他又想到了洛阳城里的那封牡丹词,咿咿呀呀的台戏,漫长又美好的童年,开满庭院的牡丹花,懵懂可怜又可爱的少女面庞 唇角微微翘起。 接着便是一抹苦涩。 邀北关的苦等,洛阳城的拒绝,吞衣峡的漠然,一路又一路走来,他等了这么久,居然等到了魏灵衫在兰陵城与易潇一同出席萧布衣婚礼的消息。 心湖里原本被冰霜冻结的水面,微微炸开一丝裂痕。 于是风雪交加,心湖裂开之后,这位儒术传人的胸口,生出了钻心的痛楚。 陈万卷闭上双眼,捂住心口,艰难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银城城门,整个人跌入黑夜当中。 他跌入永夜,撞到一袭白袍之上,宽大的银袍之下,似乎是一具高大却不魁梧的身子,那人银袍下的身子极为窈窕,腰段玲珑,白袍上风雪点点,大袍向前飘掠,整个人却捧着陈万卷的面颊,犹如一盏飘摇的烛火,向后轻轻掠去,双足连在地面滑行,一直滑掠到了一个宽大的座位上,向后坐去,身子沾到巨大王座的刹那,化为零零散散的风雪轰然撤散。 陈万卷向前跌去,双手撑在了王座之上。 “坐。” 有清凉曼妙的女子声音,在他背后不远处响起,如世间剧毒,勾人心弦。 陈万卷闭上双眼,颤抖着坐在王座之上。 他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 陈万卷的对面,银袍之下,是一个端坐在王座之上的女人,单手扶颊,彻底打碎了原先的那张面具,脱胎换骨,变了一副模样,风雪在她面前飘忽旋转,即便陈万卷睁开双眼,也不可能看清她的面容。 “是大魏皇帝派你来的?” 女子清凉声音再次响起。 陈万卷艰难平复呼吸,点了点头。 一片沉默。 女子的声音不容拒绝,“睁眼。” 陈万卷蹙起眉头。 他忽然想起,银城早已经被永夜吞噬,即便自己睁开双眼,应该也不会看清太多。 于是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片漆黑。 万籁俱寂。 风雪飘摇,女人轻声说道:“我并不喜欢这里,因为这样的黑暗,我已经待了很久了。” “可是我不敢离开北地,圣岛的剑宗明有‘因果’在手,一剑就可以杀了我。” 这是陈万卷第一次听到这个女人低沉幽怨的声音。 “你们大魏若是能拿十万甲堆死他,我便可以走出银城。” 微微的沉默之后。 女人冷笑说道:“不过你们做不到,就算曹家男人肯花这么大的代价去狙杀剑宗明,圣岛也不会坐视不管。” 陈万卷抿了抿唇,他低声说道:“大魏的敌人有很多,不仅仅是剑宗明,还有齐梁,西关,西域更何况,我们本无意与圣岛为敌。” 女人轻声笑了笑,不以为意的哦了一声。 “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 陈万卷咬住下唇,这个动作是他谨慎时候的习惯,他眯起双眼,拢住袖袍,拿手指,轻轻指了指头顶。 一片漆黑。 满是漆黑。 坐在王座上的女人漠然说道:“你们知道我是从哪里出来的。” 陈万卷认真点了点头。 “大魏,只是想确认这件事情。” 女人冷冷笑了笑,她说道:“是的。就像你们想的那样。” 银城城主很是厌恶的抬起手,想要驱散这些漆光,以她的修为,风雪飘摇之间,撕裂出一寸又一寸的光明,可在无数永夜的拥挤包裹之下,黑暗瞬息重临。 “这些黑光,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了鬼门。” 女人眉尖挑起,任由这些黑暗重新将自己包围,如潮水一般在地上凝聚,生霜。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可能是一个一个的,当他们确认了人间安全,永夜就会复苏,他们会行走在黑暗当中,并且将黑暗带给更多的人,每拉扯一人进入黑暗,他们就会活得更加长久,一直如此为了永生,大家心甘情愿堕落沉沦,既然进了鬼门,又怎会在意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女人笑了笑。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侧,指尖的风霜凝聚,扑闪两下,化为了一只凄白蝴蝶,停留在指尖摇曳。 “这具身体的主人,给了我一些人性。” “我不喜欢之前的自己,没有见过光芒,过于贪婪,所以我也不喜欢那里的‘人’。” “如果有可能,我当然希望人间只有我一个。” 女人笑笑,有些可惜说道:“但我阻止不了这些,没有人能阻止。陈万卷,不仅仅是大魏,还有齐梁,西关,东关,没有一处能够逃得了。” 陈万卷没有说话。 他低沉问道:“还有多久。” 女人有些意外,笑道:“要不了多久,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管他呢,没有人能阻止,便一定会降临。” 儒生便不再说话。 安安静静保持着双手叠放在膝上的姿态。 陈万卷低着头,陷入沉思。 他忽然抬起头,问道:“那么,之前的承诺呢?” 女人慵懒坐着,左顾右盼把玩着指尖的冰雪蝴蝶,没有想到沉默之后的这个年轻男人,居然问了这个问题。 “你不在乎大魏将亡?” 没有回答。 死寂当中,她忽然瞥见了这张痛苦中带着期盼的男人面孔,眼神里藏着熊熊火焰,礼貌而又克制。 她知道,当永夜降临,必然有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也有人拎起长枪捅破黑暗,有人怒而出声痛斥黑暗,也有人合上双眼选择视而不见,有人为重还光明转战千里,有人仍旧点灯苦读昼夜不分。 事无轻重缓急,只看一人在乎。 所以除了这些人,也一定有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的,有盯着困苦百姓烧杀抢掠的,有媚颜屈膝谄跪而求生的。 有人生在世上,为家国大义,为天下苍生。 有人为自己活着,有人为他人活着。 有人心存执念,并且不愿放弃,无论是永夜降临还是南北大战,无论他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 若是真有恶魔从黑暗中来,愿意帮他达成夙愿,他必然愿意出卖灵魂。 家国天下,并非不重要。 而是不够重要。 陈万卷一字一句认真问道:“你答应过我的。” 女人笑道:“好啊,剑宗明如果死了,我就帮你。” 她能够看清年轻男人的双拳攥紧,青筋毕露,努力克制,最终双手捏死扶手,硬生生将自己按在了那个王座上。 陈万卷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想说出的话,都是苍白且无力的。 忽然之间。 银城城主的眼神里像是活见了鬼。 陈万卷衣袖旁边,有一抹漆黑的光芒无风自燃。 连同他本人也怔住了。 笼罩在风雪当中的永夜,无缘无故燃起了第一缕光明,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 长夜漫漫,唯剑作伴,剑气切割黑暗与风雪,轰然驱散永夜! 一声清亮剑鸣。 北地银城,有一道白光射出,如太白天星,杀气毕露。 银城城主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看着头顶之上,笼罩而下的漆光,被剑气寸寸绞杀,方圆十里,百里,漆光在同一时刻**而燃,指尖的那枚冰雪蝴蝶,与漆光一同凋零,轰然碎裂,然后化为灰烬。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够做到。 银城城主震撼无以复加,重新跌坐回位子上,浑身汗湿。 她喃喃说道:“这是,一人压劫?” 第一百三十五章 灯下的黑暗 鹅毛大雪,有几道黑点,艰难行走在大雪原中。 沉重的喘息声音。 “段大人的命令,是要查清楚西域的黑线,对比大魏城池的异常,绘制出一副地图。” 停顿之后,为首的黑袍人攥紧了双拳,抱住身子,声音发颤说道:“我们这一趟跨过西关来到这里,孤身涉险,容不得有闪失。要清楚,江轻衣再也不是我们的屏障了,如果出了问题,洛阳那边的身份暴露就算没有死在妖族手上,也要死在十六字营手上。” 一共六个人,尽数穿着黑袍,他们似乎并没有修为,裹着厚厚的大衣,踩在雪原上,每一脚都极为吃力,浑身沐浴惨白之色,眉须瑟瑟,相互依靠,腋下穿着一根粗麻长绳。 风雪同舟。 站在最前方的男人身材高大,将粗麻长绳绕在腰间,跨过两圈,死死栓在手上,东倒西晃,沉声说道:“都说妖族圣山崩塌之后,棋宫西迁,西域的妖兽几乎都退居到了更深的雪域,八尺山上幸存的荒人,半妖,将八尺山拢合成了一个派系。” 他忽然有些自嘲地说道:“似乎在雪崩之中活下来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棋公也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这场浩劫之后,他暂时统领棋宫举族西迁,是为了等候大君的回归。” 一行人在风雪之中艰难行走。 为首的黑袍男人,遮掩容貌的黑袍边缘偶尔会被风雪扯拉而下,露出一张俊气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停断过说话,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眯起眼,眼神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愤怒,还有强烈的求生,而就在不断的说话过程当中,黑袍袖内轻轻颤抖,有着一缕又一缕的元气,顺延黑袍,向着雪地之下窜去。 森罗道抓了好几拨大魏的商人,其中不乏有一技之长的大师,譬如这六个人,全都是绘制地图的专精之师,在淇江合约签订之后,随着家族生意来到了大魏,近年来算是站稳了脚跟。 齐家就是这样一家,不及八大家强大鼎盛,却足以登上台面,门阀足够庞大,黑袍年轻男人有些自嘲的想,素日里见不到面、各司其职的几位族内长辈,几时想过会在此刻捆在同一条长绳上,一起走这茫茫大雪原,为洛阳姓曹的绘制地图? 在刀剑面前,金钱显得苍白而无力。 在国家面前,个人显得渺小而可笑。 森罗道踹门抓人的时候,领头的是个年轻而面色苍白的男人,一身黑袍,眉心猩红如枣,一副漠然高高在上,顺手杀了不愿跪下的逆徒,大发慈悲给余下的这六人,留了一线生机。 姓段的男人,要他们在半个月时间内带回一副关于制定西域区域,方圆十里的“黑线”绘制地图。 来到西域已经有十三天了。 这十三天里,让齐麟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他一直在以自己的元气,去探查自己方圆的动静,连带着整根粗麻长绳的六个人,都被自己的浅淡元气所护,没有收到太多风雪的侵蚀,不然以他们的羸弱身子骨,半个月后已经烂在这片雪原上了。 齐麟走江湖,出门游历很早,恰逢归家时候遇上了这等祸端,被误认为是精通绘制的族中子嗣,捆在这根绳上。 族中的长辈,他认得并不全,与自己同行的,也就一二个年幼时候见过,有些眼熟,其他的全无印象。 所以这根绳上除自己以外的其余五人,为了节省体力,大多保持着沉默。 齐麟只是默默观察着方圆的动静。 他有些担心姓段的殿会成员,会派出一队森罗道探子,早些在走江湖的时候,齐麟见过森罗道中人出手的模样,蛮横不讲道理,毫无人情可言。 齐家的老弱病残,妇女稚童,都还在段无胤手上,想要平安,需要那张地图来换。 齐麟担心的是,当自己一行人的地图绘制完成,森罗道出手杀人,取走地图,顺手将齐家也抹杀的干干净净。 现在看来,姓段的还算有些信用。 齐麟并没有发现有人跟随。 他忽然压低声音,拽紧长绳,咬牙切齿道:“森罗道的那些杂碎,还有姓段的手段下作,不得好死。” 齐麟抬起头来,望着一缕又一缕从天心垂落,然后贯穿整个人世间的黑线。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仅仅是齐家所在的几座城池,还有西关,甚至到了如今的西域,都有这样的黑线,牵连着大地与天空,贯穿了光明与黑暗。 让齐麟觉得心中有些不安的,是这些黑线,似乎无法泯灭,自己的九品元气,能够稍稍的清除些许,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强大坚韧的黑光。 西域的黑线地图绘制,已经快要结尾,令齐麟觉得古怪的,途径西域边陲,黑光的分布与大魏相差不多,杂乱而无章,越是接近西域,接近北方,黑光的密度便越是提升。 可到了制定的区域之后,这些从天心垂落的黑线,便忽然变得减少起来,原本数十步便可见到的漆光,甚至数百步都无法看见。 齐麟不太明白。 地图的绘制,往往是规律的集大成图,山势的走向,平原与河流,春夏秋冬的变幻,积水和降雪,干旱与洪涝。 那些隐蔽的,潜藏的,都可以在绘制的地图上找到规律。 齐麟抿唇,他想到了这个问题。 段无胤,或者说,站在段无胤背后的洛阳皇宫,想要从这张地图上得到什么? 关于黑线的,还是这片区域的? 信息的缺失,让齐麟无法想明白这一切,但他可以确定,自己的这一副图如果送到了曹家男人的手里,整个大魏的情报系统都在他的手中,无数的信息流淌,他必然会推出某个惊人的结论,这就是他需要这张图的原因。 “小齐” 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披着泛白青袍的老人,嘴唇已经被冻出了血丝,惨白的面容,被一张枯老手掌覆盖,他颤颤擦去唇角血渍,极为忍耐地开口说道:“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会。” 齐麟点了点头,他松开了那根牵扯着六人的粗麻长绳,轻声说道:“诸位自行活动一下,我们在此稍作休整。” “五叔。” 那根长绳,仍旧被老人握在手中,老人听到齐麟的声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抬起头来,望着此刻不染尘埃的上空,感慨无比说道:“你,看。” 齐麟同样抬起头。 走了一段距离,这片不知名的西域地界,黑线的分布并不密集,在此刻一眼望去,居然看不到一丝黑暗。 老人笑了笑:“我们来到了最后的区域,这里没有那么多黑光,这似乎是世上最后一片光明之地了。在地图的绘制里,余下的空白,就是光明,也就是希望了。” 老人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世上多出来的那些黑光,永远都散不掉了,会是什么样子?” 齐麟微微一怔。 老人温柔说道:“我们身边会多出许多黑暗,黑暗当中,无法避免,走了这么多路,除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一眼望去,看不到漆光的。这其实是一件很绝望的事情。” 齐麟抿住嘴唇。 是啊。 若是有一天抬起头来,看不见漫天的光明。 该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 被齐麟喊一声“五叔”的老人,眯起眼缓慢地打量了四周的族人,四个人,似乎都颓然而无力,缩在了雪原的角落,此刻风不算大,也并不算冷。 “这片世间,不该有那么多黑暗。” 老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绝不忌惮让别人听到。 “可有光,就有影子,影子就是黑暗。” “即便是世上最炽热明亮的灯火,灯下也有不可磨灭的漆黑。” 微微停顿。 “绘制地图的古卷,在我的身上。”老人沉声说道:“因为我资历够老,所以在绘制的过程中,我们在休整的时候各自观察,如果他有需要补充的,会找我摊开古卷,然后补充。” 齐麟瞳孔微微收缩。 用词的些微之处,被齐麟察觉出来。 绘制地图的“他”? 不是他们? 他好像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在细微而又短暂的时间里,五叔掏出古卷的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四周原本懒散而颓然的目光里,有些因为先前的话语变得警惕,有些则是闪起了灼目光彩。 齐麟的面色变得苍白,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断向着地下倾注元气,却没有发现森罗道探子在身旁跟随的原因。 并不是他们的行踪隐蔽。 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跟踪。 按照殿会的风格,若是这份地图这么重要,又怎么可能容许出现失误? 齐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捆在这根绳上。 因为这根绳上,从来捆的就不全是绘制地图的大师。 自己一个,五叔一个,另外一位绘图师。 剩下的三个人 齐麟的目光与他们一一对视,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狼性目光。 剩下的三个人,是一个标配的森罗道小组! “倏倏倏” 三声嗖响,同时三道银光闪烁,弩箭的血光,森然无情穿透了五叔的胸膛,这个老人的气血早已经干枯,所以即便弩箭上绷紧的银线拉扯,将这个老人狠狠拽倒在地,也并没有带出更多的血液。 他奋力将那张古卷地图掷出,落在了齐麟手上。 三位森罗道的探子,眸光变得无比阴冷。 在他们眼中,领绳前行的黑袍男人,手中攥着的古卷 是象征着大魏最高机密的古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狼与羊与犬 齐麟双手捧住那卷砸在自己胸前的古老羊皮卷,齐家独门的绘图之术,需要绘图师有浅淡的元气修为,能够在特制卷轴上留下元气痕迹,便于保存和甄别真伪,这卷古老羊皮卷,留下的风霜寒意,还有五叔的齐家元气,都是货真价实的。 风雪之中,老人沙哑的声音从胸膛之中艰难挤出来,未等齐麟听清楚,那道声音便被三道绷紧的银线拉扯而散,连带着剧烈的咳嗽,痛苦的呻吟—— 一整具苍老的身躯,都被银线迅速向后拉去,三位黑袍森罗道探子并肩而站,毫无人性地收缩臂弩箭线,将齐家五叔在雪地上拖行了数十米,拖出了一道颀长血痕。 齐麟未发一言,死死盯住三位黑袍,将手上的粗麻长绳一圈圈缠在腕上,与羊皮地图一同捆在小臂。 洛阳皇宫那边,果然是不安好心,等到这卷地图绘好之后,图穷匕见,勒令森罗道杀人灭口,以此永绝后患。 放下袖袍之后,他看到了一柄夹在五叔脖颈上的匕首。 真正的图穷匕见。 残酷的现实,没有给眼前的齐家年轻男人任何斡旋的机会。 黑袍的声音很是冷漠:“我数三秒,你交卷,我放人。” “三。” 齐麟的反应很快。 在西域大雪原中行走了这么多天,他早就想过与森罗道的冲突不可避免的爆发之时,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他缓缓闭上双眼。 眼前的三位森罗道探子,身上的修为能够探知,都只是八品境界,只差一步可以踏入九品。 在森罗道中,有着秘制的药物,如果吞服下去,便可踏过八品与九品的那道门槛,得到质的飞跃,而付出的代价,则是一辈子停留在“伪九品”的境界。 每一位八品境界的森罗道探子,都会得到这么一颗丹药,在任务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吞下丹药,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 “二——” 齐麟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机会,就是接下来的一刹那。 三位森罗道的探子还不知道自己是齐家唯一的九品,如果自己出手反抗,势必要雷霆一击,至少击杀两人,否则让他们吞下了禁药这卷古卷,还有自己,都将埋在这片西域大雪原。 没有等最后一声出现。 他忽然睁开双眼! 那双眸子里燃起熊熊火焰,不再掩饰滔天的怒意。 黑袍在风雪之中闪逝,化作一道虚影。 九品境界的出窍元气,在此刻尽数透体而出,犹如磅礴大雨般劈头盖面轰砸而去,浑身漆黑大袍飞舞的齐麟,整个人如一只满弓之矢弹射出去,大雪自身旁两拨溅开—— 他瞬息来到一袭黑袍面前,一拳重重砸出,那袭黑袍只来得及双手交叉,摆出一个防御姿态,一拳之后袖口尽碎,整个人胸膛迸发出一声钟吕回荡的沉重闷响,双脚离地,面色通红溢血。 齐麟并不停歇,他眸光狠戾收缩,九品境界的元气尽数轰砸在一人身上,将离地而起的森罗道探子砸得抛飞而出,半空之中鲜血淋漓,刺啦大袍撕裂,血液抛洒。 紧接着双手伸出,按在两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黑袍探子额头之处,齐麟自幼膂力惊人,双臂发力,寸寸巨劲挪移传递,将两道黑袍头颅砸在大雪原的坚石之上,并未停止,拎起之后复又砸下,如此反复。 一直数十下,直到这个正值年轻力壮的男人,再也没有了丝毫力气,这才疲倦无比的松开双手,微微松了口气。 齐麟的浑身早已经被汗打湿,他的十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两条手臂因为用力过猛,导致有些痉挛。 他俯在五叔的身上,有些慌乱的听着老人的心跳,虽然微弱,但仍然有救,那三道弩箭穿透的部位并不致命。 齐麟从怀中颤抖着手掏出一枚丹药,扶起老人,轻轻鞠了一蓬雪团,以元气温暖润化,和着丹药喂服下去。 五叔的面色立马有了好转,痛苦的咳嗽之后,老人的神智有了明显的好转。 齐麟勉强算是松了口气,他精神紧绷,仔细查看着老人的伤势,准备伸手去拔掉那三道入肉的弩箭。 “劝你不要这么做。”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自己身旁居然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娇弱身影,整个人将要弹射而出,却被一只素白的玉手轻轻按在肩上,丝毫动弹不得。 风雪微微散开。 齐麟看清了风雪当中那个女人的容貌。 于是他怔怔不再说话。 一身紫衣的女子,眉尖微微挑起,腰间的漆虞在八尺山上的那一战支离破碎,无剑可用,便随意栓了一把朴素木剑,浑身上下不带丝毫烟火气息,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子,眉宇之间凝结杀气,更像是一位女子剑仙。 那女子剑仙轻声说道:“齐家的齐麟,我听说过你,齐家家主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当年出洛阳的时候,齐家送了一副完整的大魏地图。” 说这些话的时候,紫衣女子轻轻弹指,第一下微屈中指,扣在拇指指腹,弹出之时大雪开道,一道雪气“砰”地射出,如玲珑剑气,击打在那道抛飞极远的森罗道探子身上,那道原本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居然破天荒翻身想要逃窜,在利啸当中被剑气不可避免的砍中,整个人向前栽去,在倒地过程之中被青霜冻结,砸在地上支离破碎,冰片迸溅。 齐麟看着呆滞无比。 在这一弹指之后,身旁两个原本看似“死亡”的尸体,同一时刻双手拍地,猛然顶着满面鲜血从大雪之下怒吼着坐了起来,伴随着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声“跪下”,两道憋屈无比的闷哼声音,两具尸体重新砸回地面,在剑气压制之下,鲜血并非溅出,而是在极快的时间,将齐麟身旁的雪地都染得通红。 “森罗道的人很难杀。” 魏灵衫目光微微扫视一圈,平静说道:“你杀不死他们,他们已经吞药了,若是我再迟片刻出手,你们两个都要死。” 齐麟有些艰难地说道:“现在呢?安全了?” 魏灵衫点了点头,道:“现在安全了。准确的说,是你们两个安全了。” 这一句话说完,那个原本“呆若木鸡”的齐家老人,忽然拔腿就跑,速度奇快无比,刹那消失在茫茫雪色当中。 魏灵衫并未去追,只是瞥了一眼去向,轻轻弹指,一道剑气比前者速度要快上数十倍的碾压过去。 大雪地恢复了一片寂静。 齐麟面容苦涩,他望着眼前的女子,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当年能让齐家特地追上去心甘情愿双手奉上大魏地图的,洛阳里的女流之辈里,就只有那位郡主大人。 “无须担心,我跟着你已有七天,要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您也想要那副地图?” 魏灵衫沉默了很久。 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许久之后,缓慢点了点头。 齐麟低声笑了笑,下意识捏紧了手臂上捆着羊皮卷的粗麻绳子,身旁的老人忽然哑着嗓子开口说了两个字。 “给她。” 齐麟有些愕然看着老人。 齐家的五叔,胸膛有三个尖锐的凸点,那是弩箭的穿透伤,凶器还停留在体内。 他艰难说道:“您要真是想要那副地图,可以等到他们杀了我们,最后再出手抢夺。既然救了我们一命,无以为报” “这不是挟恩。”魏灵衫打断了老人的声音,轻声说道:“只是各予所求罢了。” 齐麟沉默着掀起小臂上的黑袍,取出那卷古卷。 魏灵衫接过古卷,并没有急着去看,而是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圣丹,递给了齐家年轻男人,声音温和说道:“吞下这枚丹药,然后拔出弩箭即可。” 齐麟并没有拒绝,而是面色复杂接过丹药,按法照做。 魏灵衫默默摊开古卷,她的视线停留在这卷古卷上,那些密集的,交错的,复杂的,纵横的,一处又一处黑点。 这张地图,方圆十里,黑光的分布标注出来,到了此刻,唯一的空白,恰好就是地图的点睛之笔。 这是曹之轩想要的地图。 如果不出意料,天阙也想要这副地图。 魏灵衫闭上眼,整理思绪。 忽然,雪地之上,齐麟疑惑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知道,齐家还有一个内奸?” 她缓缓睁眼。 “你太小瞧洛阳了。整个洛阳的权力体系,的确是围绕着一人运转,可曹之轩麾下的能人志士数之不清,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真的想要这副地图,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计划中,存在一丝一毫的失误?” “所以这一行六个人,每个人都是精挑细选,然后才被选中出发来到西域绘制地图的。” “三个森罗道探子,负责屠杀和收官,是为狼。” “齐家的五叔,是绘制地图的核心,是为羊。” “狼吃羊,天经地义,而护在羊身旁的,还有一只犬。” 她微微瞥了一眼齐麟,说道:“之所以这个队伍里会有你,是因为计划当中,正好需要你这么一只看似强大,实则弱小而冒失的护羊犬,替森罗道向着那只最后剩下的‘草’,炫耀洛阳那位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及对于大魏每一条生命的掌控力量。” 魏灵衫带着一丝悲哀说道:“这副地图,就算被你毁了,玉石俱焚,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想要看到的,就是羊和犬都被逼上了绝境,逼着最后的那根‘草’,也就是‘墙头草’,万念俱灰,倒戈洛阳,为大魏重新把脑海里的地图复刻出来,这时候的地图,绝不会有丝毫的纰漏,也不会有任何的差错。” 齐麟面色苍白。 魏灵衫轻声说道:“杀了你们俩,其实还不够。要让一个人彻底的失去反叛的信念,洛阳不需要脚踏淇江两岸的绘图世家,他们只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绘图大师,这样他们需要做得更多,所以在齐家遭殃之后,你们都不知道那些被困的家眷结局如何。” 微微的停顿之后,魏灵衫说出了绝望的真相。 “之所以给了你们希望,让你们出行,是因为在洛阳的计划中,你们注定要死在这片大雪原上。” 齐家的五叔,呼吸开始急促,他的面色多出了几分潮红。 他明白了魏灵衫的意思。 却不敢相信。 齐麟同样如此,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她说的都是对的,眼神中不由多出了几分绝望之色。 魏灵衫轻叹一声,抬起一臂,微微吸掌,巨大的吸力从风雪那边传来,拉扯着一道残缺身躯,向着这边骨碌碌滚来。 那人的十指满是鲜血,抓在大雪地上,重新磕出许多血痕,双腿被剑气削断,模样无比凄惨,满面流涕,痛哭不已。 魏灵衫刚想开口,欲言又止。 齐麟说出了那个不愿去问的问题。 然后得到了不愿得到的答案。 整片大雪原,一片死寂。 八尺高的男儿,跌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脑海里闪逝着无数景象,自己年幼的妹妹,慈爱的母亲,童稚的弟弟,都没了,没了 齐麟头一次生出对这个北方土地无比的绝望,还有憎恶。 他仰头哽咽,接着咬牙切齿,几乎是满齿鲜血,想要高声在雪地上怒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齐家的五叔,年事已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木然,道:“魏姑娘,老夫有一问。” 哀莫大于心死。 他悲哀问道:“齐梁与北魏,孰更脏些?” 老人服下了那颗圣丹之后,身体稍微有些好转,他知道眼前的女子,当年是洛阳的郡主,后来便离了北魏,入了兰陵城 他期盼着得到一个美好的问答。 魏灵衫只是不带感情的回道:“世上之事,并无黑白,都是一般肮脏的。北魏如此,齐梁也不会好到哪里。” 她沉默片刻,补充说道:“但如果你们今天选择“死”在这片大雪原上,哪怕隐姓埋名重新回到北魏,也一定是一条死路,若是去了齐梁,我能让你们活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很好的人 魏灵衫看着在大雪之中,黑袍染白的齐家两人,静静等着两人做出抉择。 “魏姑娘,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魏灵衫点了点头,算是示意。 齐麟轻声迷惘问道:“这卷地图,究竟有什么重要之处?” 片刻沉默之后。 魏灵衫指了指远方的大雪,她平静说道:“八尺山塌了。” “我的未婚夫没有出来。” “妖族西迁。” 她说了这三句话,听起来像是毫无关联的三句话,没有任何的联系性。 却是指向了问题的核心。 这些日子,整个中原都陷入了动荡。 小殿下背负紫匣上山,改变了南北的局势,原本西域大肆进攻,有望推动的南北合流,在此刻的妖族西迁之下,变得彻底无望,日益剑拔弩张的格局,只会随时间的推进,变得更加紧张。 北魏做了许多应对方案。 齐梁同样如此。 而八尺山坍塌之后,这些从苍穹垂落的漆光,便开始出现在人间,知晓鬼门关存在的,都隐约猜到了这些漆光的预兆。 而真正掌握着情报核心的人物,则是知道这些漆光,与易潇之间,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时间点实在是太紧密了。 八尺山坍塌之后,妖族的血池崩塌,无数精血凭空消失,去了哪里?那柄从龙门跳出的黑龙白凤剑匣,被洛阳和兰陵城都看得一清二楚,总不能是无缘无故跳出来的。 再联系到小殿下转世霸王的身份—— 无论是洛阳皇宫,还是兰陵城空中楼阁,都猜到了八尺山底,可能藏着的......就是那块霸王墓穴。 那块墓中有什么?无人知晓,有人猜是绝世的神兵,有人猜是西楚陪葬的甲士,十万阴兵,有人猜是镇压春秋的天大气运......无论藏着的是什么,哪怕是一口无用的浊气,对于齐梁和北魏而言,都不可能让对方先找到墓地所在。 魏灵衫欲言又止。 忽然之间,她挑了挑眉。 雪原之上,大风乍起,吹动漫天霜雪,遥远的天边,一条漆黑而细小的光线,从穹顶垂落,幽幽如星光,却在射向大地的过程当中,犹如引火烧身,倏忽燃烧起来。 “嗤”的一声。 这道声音并不算大,齐麟的修为远不如魏灵衫,所以他并未察觉,只是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在看到前方女子如此神情之后,顺应目光方向扭头看去,同样看到了这样一幕。 不仅仅是那一缕漆光。 还有远方更多的漆光,犹如蝶舞起飞,飘忽而动,雪气洁白,漆光烧起之后,便如世上最纯净的黑色蝴蝶,纷纷而舞。 将漆光点燃的,是虚无缥缈的剑气。 这道虚无缥缈的剑气,对齐麟来说很是陌生。 魏灵衫却无比熟悉。 她怔怔看着那缕剑气无端布满天地间,心生感应,方圆十里,百里,所有的漆光,都被这缕剑气点燃,焚灭。 一人端坐鬼门上头,镇压无量劫难。 这该是何等的造化通天? 齐家的五叔,眯起双眼,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喃喃问道:“这是什么?” “是光明。”魏灵衫轻柔说道:“焚尽黑暗的光明。” 五叔恍然的啊了一声。 他只是活在大魏当中的一个普通人,即便有一技傍身,也不过是个小人物,洛阳那位的随意一道敕令,便足以让他死在大雪原上,遇上不平之事,即便奋不顾身的站起来,也仍然会被拍下去。 他不知道这些漆光意味着什么。 但他知道这些漆光无法被除去,因为大魏有太多强大的修行者了,如果那些九品的高手,或者更高的高手出手,就可以将这些漆光除去,那么洛阳就不会派遣自己前来西域,来绘制这副地图。 齐家的五叔,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黑暗与光明,势同水火,两不相存。 若是这些漆光肆无忌惮的衍生下去,总有一天会罩在大地之上,带来永恒的长夜,那一天无论早晚,都会到来,自己若是幸运,死在了永夜降临之前,那么也一定会有其他的年轻人,或者自己生前所宠爱的后辈,要接受这份不幸。 他没有想过,漆光居然会消失得如此之快。 这本该是一场浩劫。 在人间刚刚提起警惕的时候,漆光便已经烟消云散,这该是多大的一种幸运? 五叔喃喃说道:“做到这些的,是齐梁吗,还是北魏?” 魏灵衫摇了摇头。 她说道:“都不是。” 停顿之后,她感慨说道:“这是一个人做到的。” 齐麟坐在地上,觉得不可思议,怔怔说道:“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魏灵衫瞥了两人一眼。 她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剑宗明。 她只是眯起好看的眸子,轻柔说道:“漆光散了,这卷羊皮卷,留在你们身上,便是惹了天底下最大的祸端,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杀。你们二人,若是愿意去齐梁,便拿着这块令牌,好好活着。” 她丢下一块紫玉令牌,转身离开,风雪飘渺,吹散紫衣衣袂,挎在腰间的木剑叮叮当当与雪气碰撞,步步大风大雪摇晃,几步之后,便消失在雪原深处。 ...... ...... “你在找什么?” 风雪之中,有人开口。 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距离。 魏灵衫忽然蹙起眉头,之前到现在,她一直外放元气,却没有察觉出周身方圆十丈之内,有任何异样的气息。 直到她接着向前走去,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原来就站在自己的对面,隔着十数丈距离。 风势渐渐小了,那袭宽大漆黑的居士袍,罩地的衣摆摆动范围随风势一同减小,到最后只是轻轻摇晃,不起涟漪。 栓在腰间的玉佩和古伞在风雪之中相互碰撞,迸发出好听的声音。 易小安单手杵着伞柄,伞柄红绳系在手腕,伞尖轻轻戳在雪地当中,黑伞未开,折叠的伞面褶皱上漂了一层雪。 她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袖袍,眉尖,发梢,都染上了些微的雪白之色。 红色发髻被她轻轻含在唇中,另外一只空出的手,正在费力的拉扯长发,最后艰难以发簪别住头发。 魏灵衫看着这道有些憔悴的身影,有些不解地问道:“从兰陵城赶到这里,费了很大的力气?” 易小安低声笑了笑,嗯了一声。 “先前在雪原待了一段时间,现在有些倦了。” 魏灵衫想了想,轻声说道:“你也在找他。” 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像是说着一件必然的事实。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从兰陵城跑到西域大雪原。 魏灵衫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心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于这一句话,易小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不置可否。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沉默了很久之后,易小安抬起头来,看着魏灵衫的眼睛。 说出了三个字。 “他死了。” 魏灵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你也想劝我?还是说你亲眼看到了他的死相,想要把真相告诉我?” 易小安怔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易潇死了。” “所有人都这么说,兰陵城已经为他举办了葬礼,听说大榕寺也办了一场,圣岛那边还没有消息。这些天来,在这片西域雪原上,总免不了见到一些熟人......” 八尺山坍塌之后,魏灵衫便一直在西域大雪原上游荡。 东君。 南圣。 都见过了一面。 “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谁亲眼看到了结局?” “你们没有看到结局,得到这个结论。”魏灵衫摇头说道:“无非是因为你们希望得到这个结局......” “或者说,你们不在乎。” 东君南圣或是个人,或是背后势力,他们所关注的,不仅仅是小殿下的死活。 八尺山坍塌之后,顾胜城同样也不见了踪影。 那位西域的新主人,没有活着出来。 小殿下也没有活着出来。 那么事情便变得很明了了。 西域妖族大夏棋宫的西迁,便顺理成章,理所应当,且不再含有诡计的成分,而是真正在接连痛失宫主之后,准备韬光养晦,休生养息,不再与人族开战。 魏灵衫看着杵伞而立的黑袍少女,认真说道:“我本以为你很在乎,可若是你足够在乎,就不会说出之前的话了。” 郡主大人声音艰涩:“这片雪原上,至今还有许多人奔波,为求真相。即便他们都认为易潇死了,我也绝不这么认为。” “天阙来西域执行任务,接到的命令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也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我不相信。” 易小安抿紧嘴唇,看着这个紫衣比自己个头稍高的女子,此刻眼神里有一闪而逝的痛苦,却没有丝毫的怀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沉默着想了很久,最后欲言又止。 默默抬起手,将戳到雪地底的伞尖拔起,然后缓缓撑开。 易小安轻声说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祝你好运。” ...... ...... (漫长的过渡章节就要结束,新的五月已经到来~顺带求一下月票,五月要准备考试,考试结束之后就会爆发~) 第一百三十八章 娘 大火在烧。 有人在哭。 春秋道元年的大火,烧尽了一整片草野,枯骨,焦炭,草屑,大火当中扭曲,随之而来的天心磅礴大雨,压灭了火光。 在记忆的深处,本该倒下死去的莲衣,四肢已经无力。 易潇怔怔躺在地上。 他闭上双眼,唇焦口燥,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十根手指,连动弹一丝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病怏怏倒在烧得漆黑的草地之上,无数的草屑随风而过,带走他身上的温度,潮湿而粘稠的血水,淹没了耳垂。 好冷...... 那袭莲衣吸了血水,变得沉重。 “砰。” “砰。” “砰......” 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小。 易潇试着攥了攥手掌,却发现攥掌变得艰难,不仅仅是因为乏力,而是两条手臂,都缩在了莲衣的袖袍当中,汲水的大袖湿漉漉下坠,将一整条手臂都裹住。 这是...... 是莲衣变大了? 不......是自己变小了。 易潇有些恍惚,他缓缓抬起一只手,看着沉重的莲衣袖子缓缓落下,裸出一截洁白而稚嫩的小臂,面前那只如莲花一般的小男孩手掌,随着自己的意识,轻柔地挣开五指,又轻柔地合拢,潺潺的雨水顺延掌缝流淌而下,在手臂上开枝散叶。 这是,自己吗...... 易潇有些惘然,他的耳边,有着轻轻的哭声,像是呜咽。 仔细去听,发现并不太一样。 像是轻轻的,悠扬的,从嗓子里迸发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呜咽是含着悲伤和痛苦的。 这道声音的确有着极淡的哀伤,但这一抹哀伤意味,却包含在更大的另外一种情绪,像是欣慰,更像是喜悦。 那是轻轻的口哨声音。 雨水击打在地面,滴滴哒哒,带着哀伤意味的口哨声音,在水波中轻轻砸下,溅起涟漪。 有人拿轻柔的十根手指,轻轻抓了抓易潇的头皮,动作温柔地抓起了几缕长发,像是挠痒一般,将黑发缠绕在指尖,轻轻触碰着头皮,按了按。 像是灵魂被温柔地抚摸。 小殿下的神魂,原先躁动不已,在几乎快要崩溃的魂海深处,此刻缓缓恢复了平静。 女人轻轻拿双手穿过莲衣少年的腋下,将他托起,靠在自己的膝上。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 野火烧过,大雨磅礴,她的发丝湿润,唇角含笑,坐在焦黑潮湿的草堆,白衣沾了一些灰渍。 她在笑。 少年在哭。 那张俊秀的少年面容上,泪水早已经支离破碎。 慕容伸出一只手,五指在少年面颊上轻轻抹过,不厌其烦替他擦拭着泪水,声音温柔说道:“你呀你,怎么哭了呢。” 小殿下的哽咽声音更加艰涩,猛地将头颅死死埋下,双手环住白衣女子的腰,感受着大雨中浅淡的温暖,再也不愿松开。 慕容低眉,轻轻拍着少年后背,温柔说道:“不哭,不哭,娘......陪着你。” 大雨呼啸,雷霆乍现。 有人哭哑了嗓子。 最后把头颅靠在白衣女人肩头的少年郎,小心翼翼扯着一角白色衣袂,生怕整个女人就像是无数次梦到的那样,随梦境一同碎了。 他轻轻梦呓。 “娘......” 慕容声音极轻地诶了一声。 停顿了很久。 她又温柔道:“我在呢。” 莲衣少年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喃喃道:“声音真好听呐。” 慕容低低笑了笑,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少年的后脑,在他耳侧温柔亲吻。 易潇忽然说道:“娘......这是梦吗?” 慕容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易潇有些紧张地问道:“如果是梦,能不能让我待得久一点,我想跟娘......多待一会。” “好呀。”白衣女人将易潇搂得更紧了一些,她的呼吸悠长而微弱,听起来有些虚弱,但声音依然好听:“我也想多看看自己的儿子,生得果然很好看啊......” 慕容又笑了笑。 她轻声说道:“但时间不允许了,娘要带你看一些东西。” 坐在慕容膝上的莲衣小殿下,有些惘然,被白衣女子温柔拎起,牵住了手,慕容站起身后,有一龙一蛇两道虚影浮现而出,自天地间巍峨起伏,大雨被屏蔽在外。 她眉尖微微挑起,剑气与杀气并存,环顾一圈,并不如何发力,无形的气机便轻轻荡开。 雨滴缓慢凝滞。 小殿下有些呆滞,他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大君也好,初代也好,似乎都触碰到了能够操纵时间的境界。 慕容似乎知道易潇在想些什么,轻声说道:“我远远没有抵达这个境界,这里是你的魂海......而我,在赠予你龙蛇相的时候,留下了一道人魂。” 她微微停顿,深深看了一眼小殿下,说道:“人有三魂,我的天魂......应该被囚压在映月小魔境内。” 易潇听到“映月小魔境”这五个字后,猛然抬起头,脑海里如晴空霹雳,一幕画面闪逝而过,深深烙刻在瞳孔里。 是洛阳城头的青霜,还有天酥楼前的风雪。 那一缕残魂。 在风雪银城城主的掌心,同样有慕容的一道魂魄。 是天魂? 慕容摸了摸易潇的头,轻声说道:“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死亡吗?” “心脏不跳了,这并不是真正的死。” “当你拿到了紫匣,进入了这口棺,打开了最后的那扇门,你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白衣女人轻轻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兰陵城里,会有许多人出席你的葬礼,有那个傻子,有你的长兄,还有很多你在乎的,以及在乎你的......” “在棺外的人看来,你已经死了。” “但真正的死亡,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死亡,是你的心脏不再跳动,人也化成了一捧灰,你的葬礼过了很久,你的朋友,爱人,他们都随风而去,墓碑也腐烂碎裂,直到上面雕刻的字迹无人可以看清。” “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记得你了。” “所有来过的痕迹都死去了,你便是真正的彻底死去了。” 慕容轻柔说道:“你呀......有在乎的人吗?” 站在野草地上的易潇,怔怔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注意到,在白衣女人站起身子之后,龙蛇的虚影便沉默而肃杀地盘踞了整片天空,无形地承担着外界的压力,每一滴砸在大地上的雨滴,都在半空中被剑气绞杀,然后蒸发。 直至整片雨幕,化作虚无。 易潇只是静静想着慕容的那一句话。 你呀......有在乎的人吗? 在乎的人啊。 易潇望向自己的母亲,想说当然有啦,而且有很多,陪伴自己北上路途的老段,老缪,红衣儿...... 那些人,都是值得骄傲的挚友,即便自己有一天真的死了,他们也会记住自己的名字,替自己努力的活下去。 可是,轮不到这一天了。 易潇抿起嘴唇,欲言又止。 很多在乎自己的人,自己在乎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生命就是这样,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幸运的‘重新来过’。” 慕容轻声说道:“且行且珍惜。” 白衣女人蹲下身子,以额贴额,温柔笑着说道:“就算你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慕容闭上双眼,无数的元气随之而动。 她留下的这道人魂,杀气陡然毕露,龙蛇低吼出声,脊梁抬起,直撑天幕,将春秋道元年的记忆,整片深沉的魂海,都微微撑起,陆地坠沉,大海反应。 易潇痛苦的捂住额头,重新站起身的慕容眉尖挑起,将易潇搂入怀中,轻声说道:“不用怕,娘在这。” 天地之间,无数虚线。 每一道都是最质朴最原始的规则,拉扯着这片魂海。 她低头看着怀中痛苦颤抖的小殿下,温柔笑道:“外面,还有苦苦等着你的人吧?” 易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痛苦摇了摇头。 脑海里却有一幕又一幕景象,伴随着魂海的撕扯,不断浮现—— 兰陵城中,披着缟素面容枯白的萧布衣。 老舍茶馆,郁郁度日不愿提笔的齐恕先生。 大榕寺下,深痛哀悼,终日闭门的青石和尚。 以及...... 在西域大雪原上,不断寻找蛛丝马迹,始终不愿离开的魏灵衫。 还有很多人在等着自己。 那些人,是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是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漆黑的棺木,在鬼门当中伴随剑宗明行了一圈,避开了世上的天谴,可离开鬼门之后,无数的因果,规则,仍然循着来到了这里。 得天相者,得天地宠爱。 若是天相被剥夺了,这个人,是否还有活下去的资格? 这件事情,上天要管。 这件事情,慕容也要管。 白衣女子挑眉望向天空。 “兰陵城给你举办葬礼,但圣岛不会。” 慕容微笑说道:“因为圣岛很清楚,有我在,你就不会死。” 棺木外有一剑暴动,悲鸣。 春秋元年大风起。 诸天因果。 一剑而下。 女子抬头无比认真凝望苍穹,缓慢念道:“剑,来!” ...... ...... (ps:眼前有景题不得,只因剑来二字在上头,请容许我这一段结尾的时候这么用......因为真的很合适,也请不要喷我,大雪坪剑来的那一段很经典,但写一段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顺应自然,不想憋着,也不想绕路换词。扪心而言,确实没有比这二字更霸气更合适的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复苏之日 第一百三十九章复苏之日 棺木外黄沙飞卷,山主大人大袖抬起,元气喷薄而出,将圣岛几人护住身形。 慕莲城眯起眼,感应到那口严密闭合的棺木内,有熟悉的气息传来,似乎是一缕剑气意念,渗出棺木缝隙之后,如瀑布般四散开来,砸在地面弹跳飞掠,轰然扩散如龙卷,带动漫天砂砾。 黑棺四周一片死寂。 一缕剑气意念缠绕在“因果”剑身之上,接踵而来的是第二缕第三缕,无数缕弹射的剑气意念,“因果”的虚无剑身,开始高频震颤,有了一丝即将拔地而出的预兆。 “这是......” 王植有些口干舌燥,喃喃问道:“是易潇的剑气?” “不。” 山主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他忽然有些鼻酸,轻声说道:“是出生在圣岛六圣山内,一百年来天资最高的人。” 王植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那人,能够拔动‘因果’?” 山主大人沉默了很久。 “拔动‘因果’,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一件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的事情。” 他微微停顿,轻声道:“其实‘因果’这柄剑的孕育,在很早之前就开始了,甚至在那柄独孤落在南海留仙碑刻字之前,圣岛与南海终巍峰,就达成了某方面的协议。” 慕莲城皱起眉头,抬起一只大袖遮挡黄沙,说道:“八大国铁骑时代,春秋之前,最优秀的妖孽,有一位出自南海,有一位来自圣岛。” 天门沙滚,杀气腾腾。 圣岛的几位准妖孽望向一人挡在众人身前的山主。 “我知道。” 紫靥宫魔女抿了抿唇,抬起头来,认真道:“一位是南海的小师叔,另外一位是我圣岛的魔女。” “陶无缺和......慕容。” 即便是一心在圣岛修行的青梨,也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 因为实在是太出名了,想不知道都难,这两个名字,是春秋前最天才的两位妖孽,盛名滔天,如雷贯耳。 然而这两位不世出的妖孽人物,最终却以悲剧收场,黯淡落幕。 “在那个时代,陶无缺和慕容,各自入了一趟南海留仙碑,两人并没有从碑石中带走一丝一毫的造化,没有人知道碑石中发生了什么。但从那时候开始,‘因果’就开始孕育,这柄绝世之剑,本来并非是为大光明山主而生......只是等了十六年,都未能等到陶无缺或慕容,有一人重新回来握住剑身。” 山主轻声说道:“陶无缺和慕容,曾经有过赌约,最后不了了之。圣岛和南海在那个时代之间的较量,也只能画下句号。” 王植轻轻哦了一声,眼神微微闪烁,疑惑道:“南海的叶十三足够强大,为何......” “他不修剑,若是修了,也许勉强能够握住‘因果’。”山主凝视着剑身不断震颤的“因果”,认真说道:“这一辈的妖孽,确实很强,李长歌有足够的资格去驾驭因果,而南海只有一个修道的叶十三,唯一的剑修......那只孔雀,无论是资历还是修为,距离握住因果,差得实在有些多。” 王植微微攥拢袖子的双拳。 她也是剑修。 那柄因果在大光明山主手中究竟有多惊艳,世人皆知。 只是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终究是松开了攥紧的双拳。 这世上有千万条路。 可剑修就只有这么一条路。 她知道自己此生无望,即便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不会得到那柄“因果”的认同。 山主大人似乎觉察出了身旁青木宫剑胚的失落,轻声说道:“剑因主强,就算没有‘因果’,剑宗明依旧是剑宗明。王植......剑不重要,驭剑的人才重要。” 青木宫女子心神恍惚之间,犹如醍醐灌顶,猛然惊醒,咬唇不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狂风炸起,在圣岛一行人耳旁陆续炸开。 接天不断的剑气,丝丝缕缕拉扯“因果”,难以想象,一道残魂留下的剑气意念,居然如此之强盛,将一整柄虚无之剑,剑身都拉扯得撕裂开来,一寸又一寸溢散,如墨般鼓荡。 沉闷的女子声音,炸响在天门穹顶,轰然落下,带着骄傲的自信,如皇座之上掷出的敕令—— “剑,来!” 剑气凭空砸落,砸出无数涟漪! 山主眼神亮起,那柄因果轰鸣一声,虚无剑身瞬息散开,陡然滚落成无数道剑气,顺延那道极其狭小的棺木缝隙,如水银泄地倒流,在天门枯沙卷动之中,骤然迸开! 天门的黄沙在那柄因果“砰”然炸裂之后,重新恢复了一片死寂。 山主摆了摆袖子。 两只巨大墨袖相互之间砸了砸,拂去一身灰尘。 慕莲城没有回头,只是凝视着那口死寂不动的棺木,忽然问道:“青梨,传送法阵刻录好了吗?” 青梨原本涣散的双目,此刻熠熠生辉,淡淡的青光汇聚,她分出一丝心神,虚弱说道:“就要好了。” 山主望着眼前的棺木。 他缓步上前,最终停在棺木的三尺之外,目光复杂。 无形的剑气充斥在三尺空间之中。 是她留下的最后一道禁制,若是有外人试图开棺,便会被剑气不讲道理的绞杀。 就算是大魏的铁骑冲杀,风雪银城城主亲至,甚至是源天罡来到,都无法奈何这口棺木,因为它就在这里,上下左右前后,各个方向的因果都已经被切断,就像是一处脱离了人间的小世界。 遗憾的是,这道禁制断绝了一切联系。 所以山主无法搬动这口棺木,也无法将其带回圣岛。 “天门很安全。” 青梨似乎觉察出了山主的想法,她低垂眉眼,站起身子,此刻已经完成了天门与圣岛的传送法阵。 青梨姑娘认真说道:“没有人知道这口棺究竟在哪,即便是我们,也不能从外界找到入口,如果不是发簪的传送法阵,这处便是世间第一等的死地。” “可惜了。” 山主有些欣慰的笑了笑,道:“她出剑了,他肯定能活下来。只是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醒来。” 王植沉默了片刻,说道:“易潇......已经没有天相了。” 她微微停顿,继续说道:“醒过来,又该如何呢?” 山主眯起眼,他脑海里闪逝着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 “不要忘了,易潇突破成为九品之后,五老会已经承认,他是圣岛大黑暗山的山主。” 慕莲城忽然笑了笑,道:“我之前拜托剑宗明,带着这口棺,从世间最黑暗的地方行过了一遍。” “他的确没有了天相,可若是他愿意,将这口棺抬到圣岛,镇压在鬼门阵眼的鸩魔山,汲取了棺木的造化,便足以完成最后一步的蜕变。” 山主认真说道:“我会把蜕变之后的‘鸩魔山’......这件仙器,留给未来的大黑暗山主自保。” 一片沉默。 原来圣岛的五老会,早就为他铺好了路。 在场的几位准妖孽,面色都有些难看,即便他们知道,抬棺之事,只有易潇能够做到,可这样的造化,这样的安排,实在让人心生不平。 王植微微启唇,却没有开口。 青梨和王植一样沉默,可过了一会,她忽然说道:“不会的。” 紫靥宫魔女有些疑惑地将目光投向青梨。 妖族小姑娘低下头来,喃喃说道:“他不会接受这种馈赠的。” 青梨抿起嘴唇,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 王植轻声说道:“易潇会为圣岛抬棺,但他不会受山。” “以前的时候,他没得选,龙蛇相,株莲相......都是应运天赋而生,如今他可以重新选择了。” “只有经历过死亡,才知道新生可贵。” “所以,若我是他......便绝不会接受别人赠送的礼物。” “拎剑的,即便一无所有,也不会失去从头再来的勇气!” 山主一直未曾说话。 此刻有所触动,他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一眼青木宫的女子剑胚。 “好。” “很好。” “王植......若是你愿意,随时可以走出圣岛,去中原游历了。” 山主望着王植,微笑说道:“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诉你。” “大光明山主在走之前,已经认同了你的剑道。” 王植的面色先是愕然,眼神之中流露出一阵狂喜,接着便是无限的黯然和失落。 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山主知道这份黯然从何而来,剑宗明已经切断了与圣岛的所有联系,再无人可以感知到他的气息,也无法断定他的生死。 慕莲城将眼底的某些情绪掩藏好,深吸一口气。 他转过身子,凝重说道:“大光明山主离开之后,剑殿的那块剑碑没了他的剑气镇守,会逐渐崩溃。天门的规则可以保住剑碑,所以我会把碑石挪到这里......明日之后,若是想要领悟剑碑上的剑意,你们便可来到这里参悟,切忌踏入棺木三尺之内,切忌损坏阵法。” 几位准妖孽都点了点头。 “走吧,回岛了。” 话音落下,那口黑棺发出了沉闷的轻响。 山主动作有些停顿。 他半侧过脸,深深望着那口棺。 “若是......” “有一天,他出来了。” 慕莲城低声笑了笑,道:“复苏之日,我们一起来迎接大黑暗山的新主人。” 第一百四十章 燎原 天相是上苍给予的礼物,作为凡人,理应受之欣喜若狂。 不该拒绝,也不能拒绝。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在暗地里标注好了价格。 不能拒绝,便只能接受,接受了一,就会有二,接受了二,就会有后续的三,四,五,六,七。 得到了天相的超凡之处,就会得到天缺,饱受疾病折磨,生而强大,生而缺失,相生相伴,不能圆满。 狂风呼啸。 思绪杂乱。 恍惚间,小殿下摇了摇头,把脑海里的杂念摒弃,他抬起头,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白衣女人。 因为身子缩小的缘故,莲衣变得宽大,潮湿沉重的衣袖,被白衣身上迸发的元气烘干,变得干燥而舒适,整片阴雨压抑的大草原,在白衣慕容的身旁,景物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 除了易潇的莲衣袖袍,衣襟,衣摆,还有地上原本焦黑的草叶,滚动的枯骨,诸多事物......此刻由内而外,有一股蓬勃劲气迸发而出,盎然焕发。 是生机。 枯叶回春,野草挺脊,漆黑枯骨的焦炭表皮,在大风之中被吹得剥落,揭起,飞成碎灰。 先是方圆三尺。 然后是方圆三丈,三十丈! 这股沛然的生机,寸寸逆着天风卷起,在锵然一声的剑鸣当中,慕容抬起一只手,五指虚握。 天外的永夜漆黑,有一线光明如流星袭来,由远至近,轰隆隆气势磅礴,无数道细密的剑丝,在半空之中交错拼凑,剑尖向着慕容砸来,白衣轻笑一声,猛地攥紧五指,剑丝大放光明,那柄凝实之后依旧透明的剑身迸发出无限光火。 倒持剑。 慕容手腕轻转,掌心向外,虎口之处卡住剑柄,攥住那柄虚无之剑! 剑尖向天而立,一抹光芒自剑锋流转涌动,至剑尖之处如清流来回鼓动。 翻腕微坠,便是气势磅礴如八尺大汉跺地的一声重响。 那柄“因果”插在大地之上,剑气肆虐,大风辟易。 易潇怔怔看着这一幕。 慕容轻声问道:“你想要反抗吗?” 这一句话问出的时候,声音很轻很柔,就像是一滴清水,嘀嗒落在大海上,溅不起丝毫的涟漪。 你想要反抗吗? 反抗...... 反抗什么? 怎么反抗? 少年抹了抹自己面颊上残存的雨水,满手湿润,低下头来,细密的发丝遮住了眼帘。 当龙蛇与株莲纠缠而生的时候,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得到了上天赠予的天相。 尽管这是无数人想要得到却没有得到的礼物。 尽管这是许多人看来的无上好运。 可是......这争求了自己的意见吗? 凭什么,这份有毒的礼物,自己就一定要收下? 自己可以一目十行,可以看清一里外的蝇虫,可以记下齐梁书库里的每一个字,可以背掉始符到春秋的每一年大事年表...... 可代价是,自己若是寻不到解救天缺的丹药,就要死在十六岁。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他踏上了那辆马车,所以他的每一步北行,都像是被人拎起了丝线,无法选择,却又无可奈何的棋子。 如果能够重新开始...... 如果能够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可是没有如果。 便只能反抗。 当然要反抗—— 当然要反抗! 反抗什么?反抗那些强行给予的,反抗那些带来痛苦的,反抗不幸的,反抗该反抗的! 易潇攥紧了双拳,呼吸开始急促,他抬起头,看到了龙蛇撑起的天幕,无数雷霆交错,呼啸,在魂海的上空凝结,缠绕。 他的眼神里像是有什么灭掉的,重新燃起了。 南海仙岛的李长歌,拔掉剑骨的时候,眼神便是这样。 弱小的野草烧不尽。 沉睡的狮子苏醒了。 反抗。 自己没了天相,龙蛇,株莲,两道天相都没了。 元气散了魂力散了,甚至连自己的生机,都不可抑制的开始溃散......自己,该拿什么去反抗? 易潇摇摇晃晃,忽闻一声雷霆炸响,雷光大戟般劈过大地,映照得少年面颊苍白,眼神却熠熠生辉。 他盯紧眼前的白衣女子。 白衣已经有些模糊。 逐渐变得清晰的......是前面,那把插在大地上的剑。 那柄剑像是一根桀骜不驯的野草,立在那,插在那,剑气冲霄,雷霆不敢近,规则不敢动。 易潇闭上双眼,耳旁纷乱无比。 先是雷霆闷响,轰鸣。 接着便是那些熟悉的声音。 “遇事不决,先握住剑,江湖上......讲道理。谁的剑更快,谁就是道理。” 易潇眼前恍惚出现了红衣儿。 她坐在车厢里,红衣随大风飘飞,一柄池鱼横在膝上,双手压剑身两端,鬓角飞扬,声音平淡。 “记住剑六式——” “如风!如林!如火!如山!如阴!如雷!” 那道声音说完之后,随马车颠簸逐渐远去。 第二人缓缓转身,大日倾斜,刺目盛光随他转身而来,那人一副病怏面容,带着温和笑意,站在高山之上,抛下一剑。 “人可善,剑不可善。” “人可欺,剑不可欺。” “你有疑惑,有不解,有苦恼......” “可是,你也有一把剑。” 那一剑便轰然坠下。 在眼前越来越近,直至能够看清所有的纹理,脉络,破空之时每一个刹那的震颤。 第三道声音响起。 “事有不平,一剑平之。” “一剑不平,就再加一剑。” “加到平为止。” 那柄剑落在大地,无数尘埃如大海海啸,滚动翻涌,以一点为圆心,刹那瀑散开来—— 轰然一声,世界重归寂静。 雷霆在易潇面前三丈之处炸开。 春秋道的大雨下了又停,野草烧了又止,此刻天心再度下起暴雨,雷光落在草原之上,暴怒的高温,点燃了草心,在漆黑之中,就像是微弱的光火。 同样漆黑的莲衣,被大雨打湿,黏在身上,少年挣扎着迈步,艰难向前走去。 他的眼中,所有的景物都逐渐变得模糊,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那柄剑上。 火光开始蔓延。 野火烧不尽,大雨熄不灭。 像是那朵藏着青莲的眸子,在剥夺了一切的馈赠之后,再一次在黑夜之中睁开了双眼。 那双黄金瞳,在大草原上迸发剑气。 生机开始消弭,无数的规则牵扯,无形落在易潇的身上,一丝一丝剥夺着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权力,每行一步,死气便灌注地更多一份。 就像是洛阳城头的那袭红衣。 继续前行。 大风吹着莲衣,倒灌大袖,举步维艰。 继续前行。 直到走到了那柄剑前。 易潇沉重而痛苦的嘶吼一声,像是把胸膛里所有的郁气,全都吼出来,他面色阴鸷瞥了一眼指尖,一道又一道漆黑的丝线在永夜之中清晰可辨,那是与黑夜不同的墨色,缠绕在小指,手掌,小臂,勒紧了莲衣,将身躯各处都勒出了血痕。 走过的那一截路,步步滴血。 可是......二十年来,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 哪一步未曾流血? 如今算是走到尽头了么? 他额头青筋鼓起,忽然抬手攥紧剑柄。 之前在仙碑之中,灼烧掌心,不可握拢的“因果”,此刻爆发出了顽强的抗争之意。 鲜血在剑柄上跳动,被剑气焚烧,蒸发。 所有的黑线在一瞬之间被“因果”斩断。 剑身剧烈震颤起来。 易潇双膝一软,就要跪倒在地,整个身子杵在剑上,却死死不肯松手,艰难低吼声中,将另外一只手掌死死压在剑柄之上。 有一双温软的手,叠在自己手上。 那道几乎快要羽化的女子身影,站在了易潇的身后,她低眉而笑,双手拢在易潇手上,轻声说了一个字。 “安。” 似乎有一道光打在了脸上。 这道声音,点燃了所有的光明。 易潇睁开双眼,眼前的草屑,在大雨的狂暴之势中,开始煌煌燃起,无数的生机,燃烧在这片剑气充盈的草原之上。 第二双手叠在自己手上。 易潇回过头来,看到身侧有位红衣女子,平静看着自己,拿唇形轻轻开口。 说了一个字。 “安。” 接着第三双手。 杀胚大师兄温和向自己点头。 “安。” 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 所有的身影,在大火之中沸腾扭曲,易潇的掌心,早已经被剑气烧得不成模样,一片焦黑,连多余的血液都被烧干殆尽。 他低声笑了笑。 拔剑而起。 雷霆最后一次落下,却在半空之中被剑气劈斩而开,轰然碎裂,卷成千段万段无数段,这一剑——将整个世界都劈斩开来! 易潇高高举起那柄“因果”。 所有的死气,被这一剑斩切殆尽。 天心的大雨,沸腾的野草,此刻迸发出震颤的轰鸣,无论怎么去听都像是一种狂欢。 庆祝着另外一种方式的新生。 易潇的面色像是解脱,更像是如释重负。 他的浑身已经被汗打湿,莲衣湿透。 他站在火光滔天的黑暗之中。 他明白。 当光明的火焰有一天点起,便永远不会熄灭。 黑夜大雨之中,只需要一株草燃烧自己。 就可以燎原。 第一百四十一章 骄傲的爱 春秋元年大草原。 穹顶大雨倾倒,从魂海海底开出的窍口涌出,灌溉而下。 这一幕却凝滞不动,停留在汇聚了千万钧沉重的海水滔天欲下的那一个刹那—— 此刻江南道的大草原,黎明降临,如同回到了四月初春,每一株草叶都迸发生机,昂然挺首。 所有的幻想全都破碎,易潇站起了身子,那个本来羸弱不堪的少年,忽然拔高成为了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 他双手攥住“因果”剑柄,两脚踩住一张蛛网。 将“因果”高高举起! 剑声清鸣。 这是此剑的认可! 易潇的身后,慕容微笑保持着双手持剑举起的动作,姿态与小殿下无二区别,只是衣袂纷飞,有些羽化。 她轻声说道:“出剑。” 易潇闭上双眼。 天顶之上的海水砸下。 天塌。 脚底挺起的无数草叶卷起。 地崩。 白衣女子的手指有些冰凉,虚握在自己的手上。 这样的触感,能够让人感觉到清凉,静心,易潇沉下心神,感应着那双手缓慢而坚定的覆盖住自己的手背,善意的指引自己。 出剑。 肌肤上的毛孔开始张开,呼吸,之前冰凉的血液,重新恢复了温度。 天地之间,一线斩开。 一道漆黑的长线贯穿世间。 因果长线,犹如漆黑的长夜,与剑宗明的大放光明似乎并不一样。 我走过世间最长的黑夜。 我来自世上最深的黑暗。 这一剑向死而生。 “轰”地一声,切碎所有凸起飞来的陆地,切碎所有如剑气砸向自己的草屑,枯骨,切碎每一颗坠落的海水水珠,切碎穹顶最漆黑的永夜,切碎所有拦在自己面前的物事。 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声开口。 “记住。” “万物......一剑!” 易潇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能够感觉到握在剑柄上的自己的手,在轻微的颤抖,并不需要如何发力,这样滔天的一剑,依旧轻松无比的递了出去。 因为这一剑,本就出自于自己母亲。 慕容的长发在黎明的盛光之中飞舞,她面带微笑,平静而肆意地抬头,望着越来越近的坍塌下来的穹顶。 她握住易潇的手,将剑递地更加笔直。 那一道贯穿天地的长线,迸发出山哭海啸般的轰鸣,如史上最壮观最恢弘的神迹。 辟海。 压下来的无限大海,开出了一条仅仅一人宽窄的狭道。 剑光所指,一条长线。 白衣站在莲衣身后,握剑而立,剑尖微挑,两人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海水摩擦声音,砸落声音,喷薄声音。 直到最后,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 深海之中,有数之不清的游鱼,搅动如龙卷,尖啸着俯冲而来。 易潇脚底的那块草原,仅仅只留下足以两人立足的三尺之地,其余尽数崩碎,早就淹没在汪洋肆意当中,此刻草叶撕裂飞起,所有生机不受控制地被“游鱼”卷动,要离窍而去。 这是规则。 “当生者生,该死者死。” 是这世上......无比简单,却又不可违逆的法则! 每一条“游鱼”,都是一道细微而琐碎的意念,沉浸在易潇的魂海当中,此刻魂海崩塌,将死之人,便由它们送上最后一程。 易潇面色苍白,一条游鱼冲破了海壁,猩红鱼身如血灼目,尖锐鱼头布满利齿,怨念滔天。 那是沐凤白尖锐地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 “死吧!” 那条猩红游鱼撞在易潇周身的三尺剑域当中,“砰”地撞碎身躯,鲜血被沉沉大海冲碎,刹那无影无踪。 紧接着更多的鱼影缭绕而来,无比壮烈地冲出海壁,悍然无惧地撞在因果的剑气之上。 “易潇......罪该当诛!” “齐梁小殿下,恶人!” “杀我叔叔,灭我全家!” “......我恨你!” 易潇的面色苍白而委顿,那一条又一条的鱼影,尖锐而怨毒的声音,夹杂着生前的恨意......正是在大稷山脉造下的杀孽,业力早已埋下,今日迸发,要血债血偿。 慕容轻声在易潇背后开口说道:“地藏曾经要以一己之力镇压地狱,行最艰难的证道之路,直至最后,依然无果。” 易潇有些惘然地回头。 背后的女子,面色平静,温柔说道:“地狱恶鬼,自身罪孽滔天,受了因果报应,却不能停止,恶鬼拉人坠入地狱,如是反复,永不停歇,于是鬼门永不空荡。” 小殿下抿起嘴唇。 “他们生前,难道就未杀过人?” “他怨你杀了他的亲人,可大稷山脉的甲士,春秋之前也杀过我齐梁的兵卒,一命换一命,这就是‘因果’。” “若是自己够强,便无须考虑罪孽缠身,这些因果总需要有人来平,而当你剑气够盛,就能够平。” 慕容没有去挥剑,而是任由这些“游鱼”撞碎在自己剑域上,一条又一条,气势极其惨烈,如玉石俱焚,其实不过是以卵击石,撞在“因果”剑域之上,溅出的血花瞬间便被海水冲刷殆尽。 她望向远方。 无垠深海,无数业力。 大稷山脉的两千条人命。 八尺山上数不清的妖族生灵。 易潇感到身后的女子,将下巴轻轻放在自己肩头,柔声说道:“这一剑后,娘就走啦。” 娘要走了? 小殿下有些慌乱起来,他回过头,看到身后白衣女子,轻轻撕下一圈白色袖袍,将细密的布条,捆在了自己的腕上。 慕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易潇怔怔问道:“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会有的。” 慕容低眉笑了笑,喃喃道:“这道残魂的魂力耗尽了,并不会消散,你要好好留着这条白巾,若是......若是再遇见,便可相见。” 易潇有些微惘。 但他攥紧了这条系在腕上的白巾。 有了这条腕巾,若是再遇见,便可相见。 这条白巾......是见面的媒介吗? 未等易潇去细想,慕容便握紧了自己的手。 “因果”震颤,剑气大作。 一条长线轰然砸出,贯穿整片浩浩荡荡大海,所有的游鱼,业力,罪孽,因果,全都被剑气碾压粉碎! 脚底的三尺草地,轰然碎裂,无数碎石要散开,却被无形气机压住,一整块狭小土地飞一般向前掠去。 易潇鬓角飞起。 他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触感逐渐变弱。 慕容轻声说道:“剩下的那一剑,要靠你自己了。” 小殿下脚底的土地,所有的草屑飞起,只有一根骄傲的野草,在身前不愿折倒,也不愿拔地,如“因果”剑尖一般翘起。 大海轰然倒开。 那个魂力洞开的狭小入口,无数海浪从之倾倒,越是接近,阻力越是强大,但在那一条“因果”长线之下,全都被劈散开来,逆天而为,势不可挡。 一往无前! 穿破大海,穿破黑暗。 易潇脚底的草地土崩瓦解,他一只手攥紧“因果”,另外一只手虚握捏拳。 慕容轻柔说道:“看到了吗?” 易潇艰难抬头,无数海水铺天盖地砸来,头顶之上,有一轮昭昭大日,透过魂海洒下光辉,一条圣光大道穿透海水,直射而来。 身后有人轻轻推了一把。 莲衣上浮。 白衣下坠。 慕容笑着张开双臂,那缕残魂在无限的吸力之下不断下坠,落下。 她望着扭头想要转身的易潇,轻轻启唇。 声音在海水中一扩即散。 那是两个字。 “去吧。” 远方是魂海的上空。 所有的规则都已经被击破。 死气被清空,业力被斩碎。 若是真正出了魂海。 就会迎来......新生! ...... ...... 易潇伸出一只手,攥住了慕容的手掌。 他拼命摇头。 魂海的吸扯,让那缕残魂变得惨白,两相钩拉的部位,由手掌慢慢脱落,到手指,再到易潇拼命前伸后攥住的小臂,最后到无法挽回的断裂。 小殿下的手腕,那抹缠绕的白巾,如海草一般摇曳,似乎被魂海海水冲刷得更加苍白。 他沉默而无声地看着慕容,面对自己。 距离逐渐变远。 慕容不断说着话,声音不能传达,但是可以通过口型辨别。 “还会见面的......” “还有一剑......” “就要......靠你自己了。” 一阵沉默。 白衣笑着挥了挥手。 她说了最后的两个字。 “保重。” 易潇深吸一口气,鼻尖一酸,双手忽然抬起,放在唇前做喇叭状。 声音在魂海中被无情地吞没。 白衣女子先是怔了怔,然后闭上了双眼。 海流狂暴。 她的残魂魂力,无法抵抗来自魂海的规则,那个缺了一个缺口的浩瀚魂海窍穴,需要有巨大的魂力去填补空缺。 于是只能下坠...... 不断再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缓慢绽放笑意。 她知道易潇最后说的是什么。 深海之中,有人幽幽下坠,轻声喃喃,声音极轻,不可听闻。 像是化成了一滴雨。 从穹顶落下,落在大地。 也许就像是当年扑灭春秋道大火的那场雨,自己变成了一个过客。 就这样,自己坠下深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如那场大火一般。 有人死,有人生。 易潇最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深海里的白衣,轻声笑了笑。 “这些年,娘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你很好,娘一直都为你骄傲。” “一直。” 第一百四十二章 修魔 天门的穹顶,有着一线雪光。 琉璃一般的穹顶,坍塌了大半,剑气支撑着这块偏隅之地的最后脊梁,枯沙终日缭绕,寸草不生,本该漆黑的空间,因为天心三尺方圆洞开,照出了一片光明。 这片光明当中,是一块生机勃勃的草坪,草叶挺直脊梁,势头喷薄,露珠饱满,晶莹剔透,如剑尖高傲翘起。 草坪上,盘膝坐着一位青衫大袖交叉拂地的尖耳小姑娘,模样清丽俊秀,眼神有些微惘,双手托腮,像是草坪上唯一一朵盛开的花朵。 一朵稚嫩的青花。 她在发呆。 时间流逝。 青梨姑娘无聊的时候,便会发呆度日,妖族的寿命漫长,所以她从来不去计量时间。 时间对于青梨,只是无用的一样物事。 她的生命,若是拆开去看,所做的每一件事,毫无意外的,都是为了打发时间。 所以她并不知道,在天门里,自己已经待了多久。 好像过了一个发呆的时间。 好像......过了很久。 因为她已经从发呆当中醒来,而且好一阵恍惚,直到黑暗当中,那口棺材迸发出轻微的闷响,让她清醒了思绪。 远方的那口棺材,距离自己大约十丈尺余。 她不想离得太近。 青梨直到自己要在这里等很久,可能要发上好几个呆,而自己现在坐的这块草坪,已经是光芒笼罩的最后一片土地。 再往前去,剑气缭绕,枯沙飞旋,寸草不生。 那里一片漆黑。 那里......有一口从世间最黑暗处送回来的棺材。 青梨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那个人从棺木里醒过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 思前想后。 也许是心里愧疚? 想着自己不该送那人去北原龙脊大雪山,让他取了紫匣,若是没有这些,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就这么整个身子都搭进了棺材里。 青梨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一点也不好笑。 她在这里安静地坐了很久,不知不觉,圣岛的几位准妖孽都已经离开,随山主大人回岛。 王植应该会离开圣岛,去往中原历练。 剩下的几位准妖孽,应该会与五老会产生一些争执。 大光明山的那块剑碑,存在了很久,在剑宗明刻字之前,就立于圣岛之上,是历任大光明圣山的参悟之物。 而山主想要说服那些魔宗老人,将那块石碑带到天门这片腐朽之地,供圣岛的几位年轻准妖孽参悟,这件事情......应该会遇到不小的阻碍。 天门是一个很适合参悟的地方。 这里的灵气比圣岛还要充裕,不过那几位准妖孽也走到了“元气饱满”的地步,无须吸纳元气,只是天门所处的地域,无比的玄妙,那块大光明碑石或是能够来到天门,也许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正如山主大人说的那样,这块碑石走过了数百年的历史,已然经历了太多......在剑宗明走后,便会不可逆的开始崩溃,若是带到天门,也许能够保存得更久一些。 青梨深吸一口气。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天门的穹顶,那一抹琉璃雪光射下之处,光芒闪耀。 青梨姑娘的眼神一阵迷离。 天门......究竟算是什么呢? 是深藏在西域雪原之下费尽心力挖空的墓穴? 还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她闭上眼,耳旁似乎有风雪的沙沙声音。 青梨想到了一个人。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忽然心头有些古怪的预感,心想那个与自己一起去往北原龙脊大雪山的紫衣女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还在等待? 亦或是寻找? 还是说......已经放弃了? 青梨望向那口棺材。 黑暗之中,一直寂静无声,几乎没有动静。 里面像是装了一个死人。 不......里面装的,就是一个死人。 死气沉沉,没有苏醒之势。 那柄“因果”进棺之后,如泥牛入海,再无丝毫动静。 青梨叹了口气。 她抿起嘴唇,幽幽道:“魏姑娘......你的时间那么少,等不起的。” ...... ...... 圣岛的鸩魔山,一片死寂。 整座山头震颤一下。 过了很久,山主大人沉默而无声地走了出来,他的白莲墨袍上有些破损,半边袖袍已经支离破碎,被他以元气强硬拼凑。 慕莲城的呼吸有些不稳,身上带着一股肃杀气息,指尖有着轻微的血液汇聚滑落。 魔宗的修行者,在炼体一路上走的很远。 山主的大金刚体魄,逆天的恢复能力,居然在一路上,袖袍内都在滴血。 这是大金刚体魄短期之内不可修补的伤势。 乌黑的鲜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地面。 山主面色有些苍白,他并没有施展世间极速,而是就这么一路前行,沉默着来到了大光明山。 接着便是登山。 几位准妖孽都跟在山主大人的身后,慕莲城并没有避讳自己袖袍内不断滴落在地的血迹,同样的,鸩魔山的那场打架,这几位准妖孽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均是沉默。 来到了大光明山,剑殿,那块碑石所在。 山主忽然停住脚步。 “青木山。” “白厌山。” “紫靥山。” “厚土山。” “大光明山。” “大黑暗山。” 微微的停顿之后。 慕莲城带着一丝悲哀说道:“六座圣山,一代又一代的圣山山主宫主,诞生了许多惊艳之辈,像是王植你的师父陈邀月。” 身后背负陈思剑的女子剑胚低头咬唇不语。 “他们都是圣岛的天才,即便放到中原,也是一等一的天才。” 山主有些嘲讽地说道:“他们在圣岛,在最惊艳的年岁,即便顶了天,也只能抵达你们如今的程度......准妖孽。” “准妖孽很少,距离妖孽只有临门一脚。” “可是这临门一脚,拦住了多少人?” “你们必定能够成为宗师,必定能够继承各自山头的衣钵,成为圣岛万人敬仰的未来宫主,甚至有一天接过我的位置,成为圣岛的山主。” 说这些话的时候,慕莲城的元气在悄无声息的顺延袖袍外渗。 他的元气,封锁了整个大光明山的剑殿。 悠长的走廊里,山主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坐在井底,天就会变得更矮吗?” 慕莲城轻轻说道:“圣岛如今很强大,春秋大世,论准妖孽的数量,我们有四位,以后还会有更多,南海只有吴烬寒一个准妖孽。” “可是南海有一个叶十三,他一只手足以镇压你们四人。” 几位准妖孽的面色都有些难看。 去过荒域,他们自然知道彼此之间的差距。 这样的差距,只会随着时间被越拉越大。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说这些?” “刚刚那场架,你们也看到了,我打输了,我根本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老魔头的对手。” “五老会的那些老魔,他们的确很强,在圣岛小世界里,基本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活了太久。他们年轻之时,就如你们,心向圣岛之外,最终固步自封,死在了圣岛山上,一辈子活在小世界里,人不人鬼不鬼,业力滔天,罪孽缠身。” “即便如此,五老会依旧掌控着圣岛最主要的话语权。” “他们控制着圣岛的资源,分配着元气,你们能够走到这一步,全都要感谢他们的‘栽培’。” “可是你们若是只走到这一步,也要感谢于他们的‘栽培’。” 山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春秋元年的时候,为了一个少年,我与五老会打了一架。比今天还要惨。但是我为他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那个人叫剑宗明,他后来让五老会知道了自己的错误。” 慕莲城低垂眉眼,笑了笑:“剑宗明回圣岛的时候,那些老魔一个一个都把身子缩回了墓地里,连头也不敢抬......他现在走了,这些老魔固执地重新执掌圣岛。” “这件事情没有对错,所有人都是为了圣岛能够活下去。” “只是他们老了,而你们还年轻,不该替他们活着。” 山主大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打了这一架,我给你们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他一只手拢住碑石,轻声说道:“五老会同意我把大光明碑石挪到天门,你们此行随我参悟。” 山主大人沉默了很久。 “若是想要离开圣岛,就离开吧。” “青梨的阵法,会送你们去到中原。” 四位准妖孽的面上,各自不定,有人沉默,有人犹豫,有人惘然,有人坚定。 五老会向来不愿意放走任何一位天资足够出彩的修行者。 那些老魔,经历了古老的厮杀,背叛,利益的纠缠,他们不想看到第二个能够与圣岛匹敌的魔宗。 任何一个离开的,都有可能背叛。 于是每一位离开圣岛的,都是圣岛基本上钦定的未来主人,五老会的老魔能够想到的......就是用足够大的利益,去捆缚,去满足最惊艳的魔道天才。 如今,这个机会,摆在了四位准妖孽的面前。 山主大人背对他们,轻声说道:“我们是修魔者,我们杀人,我们手染血腥,我们罪恶滔天。” “修魔的,让世人怕之,惧之,避之......这里的‘世人’,只不过是‘敌人’。” “圣岛修魔者,须如剑宗明,为自己拔剑,杀生——” “既可杀伐滔天,也可普度众生。” 山主笑了笑,露出的笑容,像是在风庭城摆摊,看着人流攒动,一朵又一朵的飞花,在自己面前滑过。 无比的开心,而又纯粹。 他轻轻感慨说道:“我们呐......行走在黑暗之中,心向往光明而生。” 第一百四十三章 若生来不自由 大光明山上,山主大人抬起一只手臂,破损的白莲墨袍摇曳不止,五根苍白手指合拢,掌心有一朵森白莲花旋转绽放。 大光明剑殿上的那块碑石,迸发出轻微的声响。 几位圣岛准妖孽都沉默下来。 他们跟在山主大人身后,跟着山主一同入了小世界,亲眼目睹了那一架,自然也知道,山主大人跟那些五老会老魔打得激烈,为的不过是一个承诺。 五老会的元老,一开始的选择,是宁愿让这块碑石就此碎裂在大光明山。 在他们看来,大光明山主选择了离开圣岛,一人孤身前去镇压这世上的无量劫。 这件事情,对自己这帮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魔头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至少剑宗明拎剑去了鬼门,圣岛唯一能够威胁到五老会的存在,便就此消失了。 这块大光明碑石,有可能造就出第二个能够威胁到五老会的“剑宗明”。 哪怕几率再小,也始终存在这种可能。 而没有了这块碑石,圣岛依旧是圣岛。 这就是五老会一开始的决定。 在山主大人拎袖打了那一架之后,在小世界里高枕无忧的几位元老,沉默地想到了另外一个事实。 剑宗明走了,大光明山空空荡荡。 圣岛很强,这是真的。 圣岛没有妖孽,这也是真的。 跻身妖孽之流的小殿下,在南海那张请帖发出的时候,就得到了圣岛五老会的重视,这帮老魔头痛心疾首,后悔当初吝啬资源,就这么把慕容的儿子放出了圣岛,回归中原,如今与圣岛的联系不算紧密,即便许下了未来圣岛岛主的身份,依旧不为所动。 易潇虽是出自圣岛,行走天下之时,对外也从不宣传自己圣岛修行者的身份。 世人更熟悉的身份,向来是齐梁兰陵城的小殿下,而不是圣岛大黑暗宫继承人。 如今易潇失去了两道天相,霸王神魂被抽走,这些事情,山主都没有隐瞒,五老会那边没有说什么,他们并没有鼠目寸光到直接取消易潇的圣岛修行者身份。 甚至连大黑暗宫的宫主身份,都为易潇预留。 等的就是易潇有一天能够从棺里醒过来? 万一呢,也许呢? 很多事情都是不讲道理的。 山主在进入小世界的时候,试着跟这帮老魔头和平谈判,说清楚这件事情,他勾勒出了易潇苏醒后的未来,并且让这帮老鬼都心动了。 剑宗明拉着那口棺木,从鬼门内汲取了大量的造化。 这样的造化,便是为了易潇所留的,最大的一道底牌。 “鸩魔山”距离完成仙器的转化,还需要大量且纯粹的黑暗气息,当年在剑主大人留下的剑冢封印阵眼,镇压了如此多年,仅仅是鬼门门口不断冲出的煞气,便让“鸩魔山”产生了质的变化。 更何况从鬼门最深处送回的那口棺材? 这帮老鬼有了第一个念头的动摇,便有了第二个。 那口棺木藏在无人可知的天门深处,有“因果”镇压,即便这些老魔破例跨越小世界出手,也不可能将那口棺木从天门处攫取抓来。 这就是打了这一架的原因。 山主大人不愿意交出“天门”的位置。 青梨姑娘留下的法阵,阵眼可以是这世上的任何一样物事,可以是袖子上的纽扣,可以是别在头发上的发髻,也可以是纹在胸襟上的一朵小莲花。 没有人知道,山主大人手中握着的“天门”法阵,阵眼究竟是什么。 而这一架打完之后,山主大人说服了五老会的魔头。 如果这块大光明碑石带到了天门,圣岛也许会诞生出第二个“剑宗明”。 但是会是可控的“剑宗明”。 山主对此做出的保证,是自己掌握阵眼,圣岛内能够进入“天门”的,无一不是自幼生长在圣岛的,品格资质都是上等的圣山继承者。 王植抿起嘴唇。 她向五老会提出了要离开圣岛的请求,被五老会无情地驳回,理由也很简单,不准。 就是不准。 足够强大的修行者,在最需要上升的瓶颈期,不能够得到最需要的资源。 五老会向王植保证了会给她提供更多的元气,典籍,甚至足够强大的傀儡对手,但唯独没有弄清楚一点,这位女子剑胚,是圣岛少出的天才,修道至今,生死厮杀的次数少之又少,剑尖上沾染的鲜血,远远对不起自身修魔者的名号。 圣岛的准妖孽,更像是温室里的花朵。 王植抬起头来,目光复杂,望向山主。 她没有想到,山主大人居然有如此胆魄。 将自己这些人带到天门之后,通过青梨的中转阵法,可以离开“天门”,去往中原。 圣岛的五老会,知道这一届的山主,与以往的年轻魔头并不一样。 慕莲城的身上,并没有太多的滔天杀气,他像是游曳在黑暗中的一缕光明。 身处在黑暗之中,却心向光明而生。 没有人可以替代如今的这位山主,他的修为足够强大,即便进入小世界,打不过掌控圣岛话语权的几位大魔,却绝不会被力量压倒了脊梁,也不会低头认错。 圣岛的小世界里,几位老魔准备等待着山主的老去,或者新生代中,足够能够取代慕莲城的人物出现。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时代已经变了。 以往的时代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希望......圣岛有一天遇到了侵犯的敌人,能够握紧手中的剑,杀出一条血路。而不是韬光养晦,把锋芒磨尽,到头来脆弱的像是一朵花,被中原的大修行者随意折去,碾压,只剩下凄凉惨象。” 山主大人笑了笑,道:“你们尽管做出选择好了,余下的结果,我来承担。” 大光明碑石已经被那袭白莲墨袍握在了手上。 淡淡的光芒,顺延天风一同散开,在大光明山的剑殿四处回荡,散开,射出。 王植看到,山主大人的袖袍内,滑出了一张精致的面具。 他一只手流血不止,有力地握紧碑石。 另外一只手,则是轻轻颤抖着,将那张小花猫面具,套在了自己的额前,拉扯着束发的细绳,绑在了后颈。 那张小花猫似笑未笑,覆盖住了一整张面容。 阵眼。 王植忽然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无数的光明从那块碑石当中绽放开来,数之不清的威压,高喝,从碑石常年停留的根部,迸发出来。 天顶大风压下。 世间光明齐至。 大光明山上,无数剑意喷薄而出,难以想象,圣岛积蓄的这些年,从大光明山上,究竟走出了多少位惊艳的剑修。 转瞬之间,王植的动荡心神黯淡下来。 大光明山上的主人,历任都是六座圣山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青木宫,紫靥宫,白厌宫,厚土宫,都不能与之抗衡,唯一能够相提比论的,就是大黑暗山的宫主。 大光明山的主人常用,每一代都会走出惊艳剑修。 可大黑暗山一直空空如也,山上不出人,便无人可与大光明宫主争锋。 这么强大的剑修,最后留下名字的,又有几人呢? 他们都不如剑宗明,远远不如。 自己很久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走上大光明山时,无比耀眼,登顶之后,便再难前进。 修行路上没有尽头,走到了圣岛的巅峰,并不意味着什么。 可想要再进一步,要离开圣岛,却不被允许。 永远是第二流的天才,这样的天才,算什么天才? 而导致这一切的,不正是五老会吗? ...... ...... 王植咬了咬牙,她握紧腰间的陈思,长剑清鸣如水,缭绕不绝,似乎在向主人诉说着这世上最渴望的事物—— 自由。 “轰!” 阵法触碰,轰然一声,大光明山上,圣光绽现,整座山头震颤一下。 剧烈的颤抖之中—— 大光明的剑殿,无数光芒如剑气一般争先恐后追逐而去,在走廊不断碰撞,不断回荡。 那块碑石,已经不在。 连带着几道靠近碑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大光明山上。 王植攥紧了自己手中的长剑。 剑气不断挣扎,不断狂吼。 她闭上双眼,脑海里无数景象扎根,闪逝。 圣岛五老会向她许诺的。 若是留在圣岛,青木宫的宫主位置便是她的,数之不清的圣岛典籍,在这片大世,足以修行到宗师境界,若是自身天资够高,突破了妖孽的那一道门槛,甚至可以破例移步大光明宫,接替空缺的大光明山山主身份,执掌剑殿。 一道又一道诱惑。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已经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候。 一共四位圣岛准妖孽,都面露挣扎之色。 风沙流转,狂啸不已。 王植睁开双眼。 青木宫女子剑胚,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声音沙哑道:“我想出去......看看自己的剑,距离大光明山主,还差了多少。” 这句话说完,她有些紧张地抬起了头。 她看到山主欣慰的眼神。 透过了那张面具,与自己温柔又坚定的对视。 一道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若生来不自由,如何做剑修?”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剑在哪里 天门的枯沙飞旋,几道剑气支柱撑住穹顶,支撑着庞大的“地底世界”没有崩塌瓦解。 盘坐在天光最边缘的青梨姑娘,没有回头,她微微扬起眉尖,身后的阵法倏忽迸发光芒,一道又一道飞扬的圣光,伴随着破碎碑石当中不断绽裂的剑气,从遥隔万里的圣岛大光明山上穿梭而来。 本就摇摇欲坠的“天门世界”,此刻在那块碑石的到来之下,再度震颤起来。 穹顶的剑气支柱,似乎觉察到了熟悉的气息。 大光明碑石当中有着剑宗明留下的剑意,裹挟着大光明圣山积攒了许多年的剑气,到来之时,原本漆黑的天门,有如黎明降临,轰然一声,白莲墨袍山主大人,带着几位准妖孽来到天门所在之处。 四位准妖孽,表情复杂,却各自不同。 他们已经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青梨姑娘知道山主大人要做什么,她催动了第二个凭借空间天赋,在天门之处搭建的传送阵法。 而这个阵法......送走的人,就只有王植。 圣岛的其他三位准妖孽,咬了咬牙,放弃了这个摆在自己面前的机会。 “山主大人,我愿意留在天门,继续参悟大光明碑石......” “我想,等突破成为妖孽,再去中原......” “我想留在圣岛,继承厚土宫衣钵......” 三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慕莲城并没有说什么,那张面具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快,遗憾......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算是示意了自己的理解。 花猫面具之下,隐藏的眼神当中,那抹闪逝而过的黯淡,无人看见。 的确是有些遗憾的。 这四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呐—— 这是他们能够离开圣岛的最好机会了。 想要更进一步,想要看一看妖孽那一境界究竟是什么样的风采,成为年轻一辈最强大的修魔者,如果错失了机会...... 恐怕就再难成真。 山主摊开掌心,本该嘀嗒砸落在地的血液,被那块澄清炽热的碑石,灼烧成为丝丝缕缕的烟气,血气缭绕。 青梨瞳孔微微收缩,原本涣散的双目,有一些不解。 山主大人......受伤了? 青梨抿起嘴唇,轻声说道:“是五老会的那些人。” 并没有疑问的意思,而是很认真的说出了真相。 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愤怒。 带着花猫面具的山主笑着摇了摇头,道:“无碍,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为了圣岛着想,他们现在还奈何不了我。” 青梨欲言又止,只能沉默。 山主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掌。 那块本来安静躺在慕莲城掌心当中的碑石,被他轻轻托起,轻盈悬空,稳定而柔和的光芒,从碑石的缝隙当中绽放而出,碑石缓慢旋转,光芒四射,剑气柔和。 天门的剑气支柱更加稳定。 除了那口漆黑的棺木,有“因果”剑气镇守,三尺之内,一切不得入内,仍然是一片漆黑。 天门除去棺木的所有黑暗之处,都被大光明碑石所照亮。 三位准妖孽心而神往。 他们却不知道,放弃了这个机会,此生便再无希望能够抵达与剑宗明相同的境界。 剑修的路,没有捷径。 去模仿前人,先辈,大修行者,永远只能追赶,不可能超越。 如今学得三四分,等日后费尽心思臻至七八成,方知道,差得不是一两点。 那是一整条道路的选择错误。 你本该握紧自己手中的剑,而不是去瞻仰他人的剑鞘。 山主松开了手,任由那块碑石,悬浮在天门的棺木前。 三位圣山的年轻准妖孽,都被那块碑石摄去了心神,此刻已经情不自禁陷入了参悟状态当中。 这般的剑道资质,的确很是惊艳。 山主默默想到了选择离开的青木宫女子剑胚,望向大光明碑石的四个人当中,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了无限的敬仰。 唯有王植,眼中不仅仅有敬仰,还有挣扎,清醒,以及那么一丝的痛苦。 清楚差距之后,心灰意冷,却仍然不愿意放弃。 或许,王植去了中原,能够成为圣岛这一辈最强大的剑修? 山主幽幽叹了口气,身形缓慢向后退去。 他的白莲墨袍被大风吹起,向前飘拂,最后缓慢羽化。 青梨姑娘坐在那口棺木前,光明大至之后,她默默向前挪动了一些位置,此刻悄无声息替山主运转了法阵。 一张花猫面具,被半虚幻的手摘了下来,枯沙承载,向前幽幽飘去,青梨的脑后像是被人轻轻抚摸。 她回过头来,那张面具......回到天门的阵眼,就这么被山主留在了这里。 此后,圣岛无阵眼。 彻底与天门隔绝开来。 ...... ...... 青梨姑娘并没有告诉身后三位圣山继承者,天门离开之后,就不能再回来了。 这三位的确是沉浸在参悟当中。 剑宗明留下的剑意,以及亲眼目睹了南海留仙碑内那一剑的景象,都是难得的造化。 三人在天门内参悟了很久。 他们陆续醒来,恍然如梦,盘坐在地,或是怔怔望着那块碑石,或是怅然若失盯着自己掌心,或是双目之间溢出泪水,满面神伤。 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剑道造诣,都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境。 只是距离那一步,仍然差了些许。 成为妖孽,最重要的那一步,能够跨越大境界的战力。 只要不抵达那一步,他们永远无法与真正的妖孽正面匹敌。 即便能够与南海的叶十三厮杀,甚至拖住些许时间,可若是拼至最后,那位道胎一定能够全胜而活,甚至以一己之力,锤杀这三位无限接近妖孽境界的圣山继承者。 紫靥宫的妖女,满面泪水,不知道在那块碑石当中悟到了什么,即便闭上双眼,仍然止不住发自内心的哭势。 她知道,回到圣岛之后,自己师父的位置,将会变成自己的,五老会将安排更多的资源,声名,权力,那些属于自己的,将一样都不少的落入自己手中。 只是......为何心中如此难过? 那块碑石当中的剑意。 从九天落下,去到四海当中,跨越罡风,草原,雪山,沙漠,融入江南风雨,摇曳大漠孤烟。 自己似乎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要突破到那一境界,自己的剑意,似乎已经抵达了圆满,完美。 可是还差了一些。 差了什么? 紫靥宫的妖女有些惘然,她摇摇晃晃起身,来到了阵法的阵眼,离开了天门。 接着便是第二位准妖孽。 他与紫靥宫妖女别无区别,抵达了最重要的那一步。 只差那么一点。 一直到离开天门,他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距离剑道妖孽,差了什么。 ...... ...... 时间过了很久。 天门一片寂静。 青梨的身后早已没了人,三位参悟大光明碑石的圣岛天才,已经陆续离开。 就像是打了一个盹。 沉沉睡去,缓缓醒来。 青梨的脑海里,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交接拼凑,她似乎梦到了自己要等待的那人,终于揭开了棺木,在枯沙的震颤当中,踏在了这片黑暗土地之上。 然后走到光明当中。 只是这一次醒来,依旧是死一样的平静。 青梨有些耐不住气了。 当一个从来不觉得发呆无聊的人,发呆到了无聊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时间真的过去了很久。 青梨的眼神里流露一丝失望,她想要继续睡去,可是小脑壳里已经没有丝毫的睡意,在娇小身躯里流转,渴望着阖眸而寐的血液,此刻也失去了动力。 就在这个时候,她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来自那块棺木。 像是在那片漆黑当中,有人以手掌贴住的棺木的内侧,试图开启这口棺材。 接着,便是更久的死寂。 再没有后续。 青梨怔怔看着那口棺。 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 深海当中,一片漆黑,不断上浮,不断上浮。 便有一盏光明,从海面上空投射而来,如蛇一般,挣扎扭动。 接着再上浮。 破开海面。 破开魂海,魂力回归肉身。 易潇猛地睁开双眼,艰难抬臂,将盖在自己头顶不知多久的棺材板弹开。 刺目的光芒照射而来。 带着一股刺鼻的寒意,易潇有些微惘地坐起身子,他身上的莲衣,被大风吹得猎猎狂响,显得单薄而又羸弱。 这是......哪里? 易潇有些迷惘,入目所见,是一片白茫茫大地,呼啸的北风,卷动极寒的雪气,在自己的莲衣袖袍上,已经凝结覆盖了一层白霜。 一口黑棺,突兀在此。 易潇双手扶住棺木边沿,缓缓站起身子,莲衣飞掠,他踏在这片大地之上,环顾四周,最后向上看去。 “原来,还在魂海当中么......” 仅仅是一刹,易潇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脚底是风雪飘摇的雪原。 头顶却是一片碧蓝色的大海。 他系紧了栓在小臂处的白巾,想着慕容的那一句话。 “最后那一剑,要靠你自己了......” 最后那一剑。 真正破开魂海的那一剑。 易潇呼出一口白气。 要递出那一剑。 首先要有一把剑。 漫天大雪,剑在哪里? 易潇眯起眼,看着远方,大雪飘摇,有一个木屋,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 第一百四十五章 热望的爱 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 北原的大风吹过,一团又一团的红色火焰逆风而起,直上九天,直至消失成一个又一个细小的红点。 烈麝。 北地最孤傲的飞鸟,生存在最艰难的寒冬之中,飞翔之势,风势再大,再逆,都不会畏惧。 风雪的深处,苍穹与雪原的交叉点,有一个不起眼的木屋。 绘图齐家的草图已经丢失在了茫茫雪原当中,那副图纸上的内容无人得知,齐家的绘图师,据说死在了西域的荒人手中,而那副图纸,很有可能被不识货的半妖,荒人,就这么当做一张废纸,丢在茫茫大雪原,被风吹雨打,慢慢枯萎,或是成为废弃的雪渣。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不曾见过那副图纸,便不会知道。 在那些密布中原的“黑线”消失之前,这间木屋,所处的位置,是整片西域,乃至整片中原,唯一一片,没有“黑线”出现降临的区域。 当“黑线”离开。 当“图纸”隐匿。 这间简陋的木屋,便成为了世上最普通的木屋之一。 从附近山脉以剑气砍倒的粗木,以元气推至此处,搭建了这间木屋,木屋虽然简陋,却并不算小,如果推开门来,可以清楚地看见,这间屋子里应有尽有,一切俱全。 这间木屋,设定了一个简易的元气禁制。 若是得不到元气禁制的认可,便无法直接进入屋子。 想要进入,只能采取暴力的手段。 此刻,茫茫大雪之中,有一位来客。 他全身裹着巨大的黑袍,脚底有风雪缭绕跟随,抬起之时青霜飞扬,落下之时冰渣溅起。 就这般缓慢而轻柔地前行,一路来到了木屋之前。 陈万卷轻轻吸气。 他站在门口,静静等待了片刻。 木屋里并没有丝毫的声响。 看来门里并没有人。 陈万卷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与她......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的,有缘无分。 在邀北关也好,在洛阳城也好,在银城也好。 他先到也好,他后至也好。 永远不同路,永远不能相伴。 一念至此,陈万卷掀下了自己的罩面黑袍,呼出一口白气。 黑袍扯下,露出了那张清俊的面容,那张清俊面容望着木屋,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挣扎,还有一抹痛苦。 陈万卷想了很久。 五指推在木屋门上,却迸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响。 元气禁制? 陈万卷瞳孔微缩,这道禁制的设定,似乎并不算复杂,只需要自己微微用力,便可以破开木屋的门。 但事已至此。 他不介意再等上一会。 从风雪银城赶到此地,花去了不少的时间,耗去了不少的精力。 陈万卷觉得骨子里有股乏意,这股乏意,并不仅仅是体力上的乏意,更多的,是来自于精神。 他做出了某些选择。 而这些选择,耗去了他巨大的心力。 陈万卷背靠木屋木门,缓缓下滑身子,最后盘膝而坐,两只大袖覆在膝前,鬓角长发与袖袍一同飞拂。 他本就是天选之人,修行之路一帆风顺,无比通畅。 年幼之时,便被隐谷选中,成为天下半壁儒术的传承者,一生的宿命之敌,便是即将继承兰陵城皇位的齐梁二殿下萧布衣。 而此刻,流转在他袖袍之间的,不仅仅是赤红色的儒道气运,比赤红色还要强盛地多的,是惨白的青霜,覆盖在儒道气运之上,犹如坚冰覆盖熔岩。 陈万卷的黑色大袍之中,五指微微握拢,青霜便轻易覆盖了掌心。 里面有一道又一道无形的丝线,钩拉着指纹,在掌心搭建出一张细密而微妙的蛛网。 他神情复杂闭上双眼,耳边响起那位女子城主的声音。 “拿好这样东西。” “我之所以放任那位孽徒离开银城,去往兰陵城,甚至与齐梁的小殿下厮混......便是因为,我随时可以收回她的一切。” 太虚相。 世间八大天相当之无愧的魁首。 在攻防两端都极为的平衡。 若论攻击,“太虚相”不输杀力顶尖的“剑骨相”。 若论防御,“太虚相”不输金刚体魄的“龙蛇相”。 太虚之力,可以是风雪,可以是和风,可以是暖光,可以是雷霆,可以是...... 这世上,所有的虚无,所有没有实体的本源,都是太虚! 而太虚相的修行,抵达了常驻的第五层之后,便可以凝聚出由“太虚之力”构建的身躯。 这样的一副身躯,由风雪凝聚,和风为剑,圣光为铠,没有灵识,没有意志。 与傀儡又有何区别? 这便是最原始的“控弦之术”。 太虚的传人,是钦定的下九流传人,若是安稳活下去,水到渠成的自然修行,便必然会成为“控弦之术”的大成之师! 那位女子城主坐在漆黑王座之上。 她的手心,无数风雪钩拉,扯成一道又一道的丝线。 是虚无的网,也是虚幻的绳,拉扯着因果,牵引着众生。 这便就是太虚的弦。 她早就在这头种下了因,等待着“果”。 陈万卷手中拿着的,便是“弦果”。 这样的一份“弦果”,对自己而言,无比珍贵。 他甚至为之出卖了一切。 只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陈万卷睁开双眼,他看到了风雪那一端,有一道紫衫身影,沉默而无声地走来。 魏灵衫走得寂静而无声,单手按压在剑鞘之上,她平静不语,肃杀气息十足。 陈万卷盘膝坐在地上,大袖摊开,掌心向天,双手搭桥,儒道气息缓缓自桥底流淌而过,他笑起来如沐春风,并不设防。 大风当中。 “陈兄,路途遥远,何以至此。” 站在十丈开来的魏灵衫,声音冷清,按压朴素木剑。 木剑里的杀气几乎压抑不住的向外溢出,在风雪之中如含怒咆哮的猛兽,下一刹那便会冲出剑鞘,扑杀而去。 陈万卷微笑说道:“对我何须杀气如此之重?” “我信任洛阳城里正人君子的陈万卷。” 魏灵衫平静说道:“而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陈万卷抿起嘴唇,他轻轻挑了挑眉。 “吞衣峡的时候,你袭杀萧布衣,行的是世上最卑鄙无耻的偷袭,若无必胜信心,何必去做一生之敌?” 魏灵衫站在风雪当中,她缓缓说道:“而你能够悄无声息的接近二殿下,原因也很简单......你接受了‘她’的馈赠。” 陈万卷拍了拍膝盖,低垂眉眼,站起身子。 他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我便没什么好说的,请回吧。” 陈万卷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道木屋门前,轻轻的笑了笑。 他认真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魏灵衫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陈万卷心湖之上,凝结了厚厚一层的青霜,开始了震颤。 他一直未敢抬头,生怕看见了那道紫衫身影的面容,心湖上覆盖的青霜,便在这一刹震碎开来,此后再难降住心猿。 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这道声音,这袭紫衫,这只囚锁在洛阳城里与自己幼年为伴的金丝雀吗? 千里,万里,千万里。 都是为了你。 那只笼里的金丝雀不再清稚,像是一颗成熟的果实,等待着他人的采撷。 那么,这个人,凭什么是别人? 陈万卷的眼神里,那道莲衣的映象浮现了一刹,便被无形的风霜撕扯开来。 他抬起头来,几乎咬破了嘴唇,面上仍然带着礼貌而克制的笑容。 他死死盯住那道紫衫飘摇的窈窕女子,眼神当中,无数复杂情绪闪逝而过。 爱慕,苦恋,欲望,求索。 疯狂而刻骨,一剑又一剑,一刀又一刀,刻在骨子里,扎在心脏上,血液迸溅,直至干涸,留下的......全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魏灵衫。” 陈万卷微笑抬起头来,他摊开双臂,身后是无尽的风雪,轰隆隆悬浮而起。 天地大势至。 这位儒道传人的修为,攀升再攀升,最终抵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身后的木屋依旧坚挺。 陈万卷没有去理睬那个木屋。 他只是执着的望向眼前的紫衣女子。 魏灵衫默默按压剑鞘,那柄朴素的木剑,剑鞘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威压,在风雪的闪逝之下,不断震颤再震颤。 她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陈万卷。 这个当年在洛阳城里青涩又腼腆的“陈兄”。 在风雪附身之后,他更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肆意而忘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凝视着魏灵衫那张俏脸,再不可知那道焚身的欲念。 最终压抑,沉重,深情地开口。 “我来这里,是为了兑现承诺的啊——” “还记得洛阳城里的话吗——” “还记得那封信吗——” 声嘶力竭。 更像是一个人的独白,热切的爱意,如刀一般,先割破了他的喉咙。 带着血腥一般的示爱。 最后咽下那口血,微微舔舐,唇齿之间,满是甜蜜的承诺。 “随我回银城吧,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 ...... 风雪狂吼,无数元气灌输而去,那袭紫衣只是默默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剑气迸发,三尺之内,一片清净。 三尺之外,有人嘶吼。 “说话啊!” 风雪肆虐,铺天盖地。 片刻之后。 魏灵衫说了两个字。 “荒唐。” 第一百四十六章 错过 木屋方圆一里,雪地震颤,滔天大雪翻涌而起,被人以惊人的凝聚力拢住。 站在木屋之前的陈万卷,面容狰狞,一只手对准魏灵衫狠狠攥拢。 “轰——” 雪气澎湃,贯穿如龙。 紫衣摇曳之中,身形如一尾游鱼,飘忽前行,并未后退,那只一直虚按在木剑剑柄上的素手,此刻攥紧剑柄。 剑光如大雪之中的一道雷霆,飒然一声自下而上劈斩开来。 那柄木剑的材质朴素,只是从西域雪原附近山脉随意找的一颗古木,还算坚韧,以魏灵衫的元气加持,可轻松斩下九品层次的头颅。 在这片大雪原上,最活跃的就是森罗道和天阙的探子。 这柄木剑已经斩下了近十颗不长眼的恶徒头颅,此刻是它最后一次出鞘。 魏灵衫在对峙之时,已经默默灌输了大量的元气,出鞘雷霆闪逝而过,如蛇扭动,在漫天大雪之中硬生生砍出一条狭小通道。 陈万卷目光眯起,那道紫衣的前行速度太快,路线扭转不定,即便持一柄木剑,依旧能在大雪之中千军劈易,一念至此,他猛地压掌,方圆十丈之内,雪地“噗”地凹陷而下,接着依次传递至二十丈三十丈—— 那道紫衣的脚底猛地塌陷,身前身后无数雪气撕咬而来,她面色依旧平静,脚底微错,蹬地之后,背后两张巨大妖翼“撕拉”一声展开,切割大雪狂风,如世上最锋锐的两柄长刀,轻轻嗡颤一下,金铁交错声音震耳欲聋! 陈万卷瞳孔微缩。 带着巨大妖翼的紫衣女子刹那消失在视线当中,他扭头去看,左右两侧皆是一片雪白。 耳旁倏忽传来一道风声,陈万卷那张白皙的面颊上,像是被纸张轻轻刮过,悦耳的血管破碎声音在雪地之上响起。 一整道巨大的黑袍,被巨大力量抡动砸起,陈万卷的反应已经极为迅速,双手抬起交叠在面前,依旧被砸得双脚离地飞起,咳出一大口鲜血。 他不可思议看着那道贴身而来的紫色身影。 两张巨大而虚无的“龙雀羽翼”,羽毛俱是剑气狂放的元力,包裹住两人,犹如一个升空而起的圆球。 圆球之内,魏灵衫面无表情抽出木质长剑,以剑尖对准陈万卷胸口,那柄木质长剑在递剑之下,抵在黑袍之上大力推进—— “啊啊啊——” 年轻儒生痛苦的嘶吼声音,不仅仅来自于那柄木质长剑的诛心元气,顺延黑袍坠入胸口,也不仅仅是他的背部已经抵在了龙雀羽翼的剑气长翎壁墙,被刺得鲜血淋漓。 而来自于“太虚”。 更准确的说,来自于“太虚”的天缺。 所有的痛苦,在“太虚”的拥有者身上,会被放大数倍,十倍,甚至更多。 魏灵衫皱起眉头,她感应到“陈兄”此刻的异常,那袭黑袍之下流转的,大部分并非是实体,而是风雪与黑暗的气息,而这般木剑刺中的,却恰好是一块血肉之地。 她掌心抵住木剑,直至剑身承受不住巨大压力,最终寸寸裂开。 若是“漆虞”,此刻便已分出胜负。 陈万卷笼罩在黑袍之下的背部,已被龙雀羽翎的剑气刮地皮开肉绽,这般痛苦本就非常人可以忍受。 他愤怒抬起头来,望向将剩余半截剑柄按灭在自己胸口的那个女子,声音沙哑而痛苦:“你竟如此对我?” 魏灵衫眯起凤眸,打量着这个黑袍下的人形怪物,摇头说道:“陈万卷,你只让我觉得恶心。” 陈万卷微微怔了一怔。 他有些僵硬地停住本来抬起的双手,重复着喃喃了一声:“恶心?” 陈万卷笑了一声。 接着是第二声。 他的笑声在风雪之中令人不寒而栗。 他握拢了袖袍当中的另外一只手。 那只手的掌心,有着银城城主留给自己的“弦果”。 “我本来不想用它的......” “我以为你会听我的......” 黑袍下那张原本因为失控,变得狰狞无比的年轻面容,此刻扬起眉头,重新变得儒雅而清俊,像是一个伤心无比的慈悲僧人,满面泪水,为自己即将造下的罪孽忏悔不已。 魏灵衫心神忽然震颤不已。 她瞳孔深深缩起,那张将两人包裹而住的“龙雀羽翼”猛地拍开,将自己与陈万卷的距离刹那拉远,无数羽翎疾射而出,犹如满弓之势松开后射出的箭矢—— “嗖”“嗖”“嗖” 身化“太虚”的陈万卷,悬浮在空中,被那对羽翼展开后的巨大推动力向后拍去,他只是悲悯地望向魏灵衫逃窜的方向,并没有理会向自己身躯疾射而来的几道剑气羽翎。 太虚之力,身形可以在失虚之间转换,而飚来的龙雀剑翎,几乎没有任何阻拦的穿透了陈万卷的那袭巨大黑袍。 只是并没有带出任何血液,像是穿破了镜花水月的虚幻梦境,在大雪之中穿带出了一圈虚无涟漪。 只有一道剑气羽翎狠狠刺破黑袍,插入血肉之中,沉重的箭镞穿透胸背而出,陈万卷被这根箭镞的穿透之势凿穿,钉在大地之上,他面色苍白,惨笑一声闭上双眼,默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没有像之前那般发出丝毫声音。 钉在雪地之上的黑袍,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像是一朵盛开的红花。 而远方的大雪原上,狂风肆虐,剑气飞扬,那一袭紫衫似乎觉察到了不对劲,在大雪原上转折变幻。 陈万卷笑了笑。 那袭紫衣飘忽不定,多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蝴蝶啊?拼命变幻方向,拼命想要逃出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只可惜...... 他握紧五指,虚空之中无形的“因果”铺展开来。 这是世间极速无法追赶而上的规则。 就像是银城的那一日。 蝶落。 渴望自由的蝴蝶,跌落在大雪原上,折断了双翼。 陈万卷双手抬起,缓缓握住穿透自己胸背的那根巨大箭镞,然后有些吃力地拔起。 他眉头皱起。 唇角却在微笑。 即便是穿心的苦楚,也不能遮掩内心的喜悦。 大雪原上,黑袍的血液不再流淌,他缓缓站起身子,褪下那一身沉重粘稠的大袍。 在黑袍之下,是一身朴素而简陋的粗布质料麻衣,鲜血在布衣下结痂,布衣外,却结上了一层微弱的青霜。 陈本布衣......奈何为贼? 陈万卷将那只剑气长翎随手丢去,砸在雪原之上,溅出一滩乱雪。 一路走去,遍地都是凌乱,竖立,斜插的剑翎,陈万卷一直走到了蜷缩在雪地上的那个女子身旁。 他轻声说道:“看呐......你要等的那个人,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雪地上的女子,衣衫凌乱,抱头蜷缩,痛苦的哭泣,声音颤抖,惹人怜惜。 “别念着他了,他有什么好?” 陈万卷自嘲笑了笑:“他不会来了。” “他已经,死了。” ...... ...... 穹顶之上,那片澄澈的大海依旧如常。 没有太阳,却阳光明媚。 雪原大雪飞舞,有一道莲衣被风吹满,艰难行走。 每一步走得都很缓慢,却又坚定。 风雪的远方,有一个隐现的木屋。 易潇有些惘然。 木屋就在那里。 可是...... 还要走多远,才能走到那间木屋? 他回过头来,身后一片惨白,入目所见,什么都没有,那口黑棺早已经被自己远远抛在了身后。 就在此刻,雪原的大雪,似乎停滞了那么一刹。 易潇的耳边,似乎有着轻轻的声音响起。 他努力去听,但风雪太大。 他听不清。 魂海之外,棺木之内,小殿下的肉身之处,破碎的莲衣被沙粒填满,双手合拢握在胸前。 胸前是一块古老的令牌。 圣岛的传讯令。 此刻传讯令轻微而急促的震颤。 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恳求,带着哭意。 “救我......” “救我......” “救......我......” 直至消散。 那块令牌的声音穿透了魂海,传递到了澄澈的海底,一直传到风雪草原之上。 却传不到易潇的耳中。 在风雪中迷失方向的小殿下,抬起头来,看到漫天起舞的雪白蝴蝶,不再飞扬,而是纷纷坠落,双翼碎去,簌簌摇晃,最终化为纯粹的雪气,消弭在视线当中。 在魂海上空回荡的声音虚无缥缈,无论如何都无法听清。 命运无心,却偏爱捉弄。 有人徘徊在木屋前,不知如何抵达。 有人在木屋外,带走了折翼的蝴蝶,带回金丝笼牢当中。 ...... ...... 站在雪原上的易潇,聆听无果之后,便静下心神,不再去理会那道声音。 他想找到那把剑。 他想走近那个木屋,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他想握住那柄剑,然后获得真正的新生。 易潇心湖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魂海之中,有人音容浮现,言笑晏晏,难以忘却。 不祥的预感无数次涌上来,被他压了下去。 若递出了这一剑,天门枯沙破碎,西域剑气长鸣。 若握不住这一剑,他便没有与命运对决的资格。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选择 行走在雪原上的时间,仿佛无穷无尽。 那个木屋,距离自己,有着无限的距离。 易潇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 他的道心看似平静,实则一片混乱,魂海上空的动荡,已经在他的心底激起了不祥的预感。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易潇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杂念摒弃开来,从脑海里彻底的清除。 脑海里,始终有一个紫色的光影,像是一团扑朔迷离的火焰,微弱而稳定的燃烧。 越是想要忘记。 越是无法忘记。 那团紫色的光影越来越清晰。 像是一只蝴蝶。 在心湖内起伏,想要飞出湖水,扑闪的双翼太过沉重,于是跌坠而下,易潇以双手痛苦捂住额头,去尽力保持道心平稳。 株莲相储存的所有心法,早已经忘却,唯独对自己改变最深的《忘我尊经》,一个又一个细碎的梵文,返璞归真,流淌在血液当中,封锁在心湖上方,像是一层薄薄的金色雾气,一条又一条锁链横在心湖之上,封锁所有的动荡。 忘我...... 忘我...... 碎碎念中,那只原本即将扑闪而出,跃出心湖表面的紫色蝴蝶,双翼触碰到了《忘我尊经》的金色锁链,接触之处雷霆乍现,噼里啪啦的剧烈声响响起,那只紫色蝴蝶痛苦挣扎一下,双翼被雷光击打地粉碎,血气蒸发,在金雾之中弥漫猩红。 就此彻底坠下。 那只蝴蝶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易潇的脑海里,那团紫色光影变得模糊,变得黯淡。 “她”再也不能影响到自己的心境了。 等等......“她”? 易潇有些微惘,心湖里的那团紫影,浸泡在澄澈的湖水当中,紫色的衣衫向上卷起,身躯却向下坠落。 那是一道人影。 易潇想要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金色的锁链轰然大响,交错蔓延,雷霆密布。 刹那之间回到现实。 雷光闪逝—— 易潇睁开双眼,指尖因为剧烈的疼痛,猛地弹开,整个人向后跌去,砸坐在了大雪地上。 那道贯穿大地的雷光直到此刻才堪堪消失,整片世界的白昼骤然脱离,小殿下跌坐在地,双手撑在地上,伸出的那只手,食指指尖有着淡淡的焦糊味道,皮开肉绽,鲜血都已经被高温焚烧干净。 他的眼前,白色的雷光依旧暂停在视网之上。 缓缓消弭之后,眼前出现了一道阴影。 一个横亘在面前的,足够高大,使狂暴的雪气不会砸在自己面前的阴影。 是木屋的影子。 自己......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是忘我的时候? 还是? 心湖里,痛苦的记忆即将浮现,哗啦啦啦的锁链声音再度响起。 易潇再一次站了起来。 他望着这间木屋,站在阴翳之下,所有的风雪,所有的喧嚣,似乎都远离了自己。 木屋的那扇门,死死关着,门上的把手,依旧有着跳跃的雷光,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道。 易潇再一次伸出了手。 有一道声音,在心湖锁链的摇晃交响当中缓缓回荡。 “你渴望......力量吗?” 小殿下停住了那只即将推开木屋的手。 他的手指悬停在门把之上,跳跃的雷光闪逝一下,木屋内的声音微微停顿。 “我想你是认识我的。” 那道声音带着一丝丝的沙哑,疲倦,还有苍老。 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动机......很快你就会知道,我并没有说谎。” 易潇听到声音之后,并没有说话,而是保持沉默地望向这间木屋,浓郁的黑暗从窗口缝隙溢出,如潮水一般向外散开。 他站在木屋之后,整片雪原,似乎都不再如之前那般。 一缕又一缕的黑暗,像是长发卸开了发簪,瀑散开来,落在地上,向着四周蔓延。 木屋为圆心。 世界如漆夜。 木屋里传来了脚步声音,易潇沉默站在门的对面,他能听到每一步的前进,连频率,大小,都如此的熟悉。 那人就这么来到了自己的门后。 他说道:“你想要推开这扇门,来到屋子里......拿那把剑,对不对?” 易潇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想再理会门后的声音,五指向下握去。 “啪嗒”一声。 易潇还没来得及动作,那扇木门便被门后的人拉开。 那道漆黑的身影,侧着身子,他拉开了木屋的门,缓缓站在了易潇的对立面,两相对视。 无数的雷光在门缝之间流转。 即便没有了实质性阻碍的门,依旧阻挡着两个人的接触。 易潇看着门的那一端。 一角飞扬而出的莲衣衣袂,越过了那扇门的界限,被雷光切斩,割成了虚无。 门的那一端,有个形如枯槁的莲衣年轻男人,他的双眼带着疲倦,颓然,痛苦,深陷而下,笑起来皮肉拉扯,看起来并不俊气,反而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白巾。 易潇沉默没有说话。 “我之所以了解你......是因为,我就是你。” “或者说,我就是‘上一个你’。” 门那端的枯瘦之人,轻轻说道:“忘记了一切,抵达了木屋,想要拿起那把剑,破开魂海......” 他忽然笑了笑,无数的黑暗,从莲衣之下溢出。 他是世界所有黑暗的中心。 肉身本就栖居世间最黑暗的棺木之中。 “你,我......我们。” 枯瘦的人,轻轻说道:“是‘钥匙’啊,没有一扇门,可以拦得住我们的。” “如果不及时醒来,一直沉浸在忘我的意识当中,毫无阻拦的推开木屋......那么一切都晚了。” 易潇站在门前,他看到枯瘦的自己,在门那端轻轻向后侧了侧身。 屋子里一片黑暗,浓郁的潮水散开。 一件又一件莲衣,堆叠而起,尸山血海,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 “醒过来是一件难事。” “醒过来之后,让下一个抵达的‘自己’,不要推开这扇门,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枯瘦的“小殿下”笑了笑,咧嘴道:“我做到了。” 他指了指雷光闪烁的那扇门,虚无之间,无形禁制封锁了想要推门而入的来者。 易潇站在门前,沉默想着,自己沉浸在忘我的意识当中,不知不觉便已经抵达了这间木屋之前,若是没有雷光...... 那么自己会不会,就变成了门后的“他”? “他”苦涩笑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想对你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只能走到这里了,如果你接着走下去,希望你能。” 停顿。 “递出那一剑。” 枯瘦的莲衣年轻“易潇”,扶住门侧,青筋鼓起,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经用尽,目光却焕发了神采。 “我们身处黑暗之中......” “要相信世间仍有一线光明。” “世上挚爱之物......” “并非拿去交换,而是应该守护。” 每说一句,这具扶门的莲衣身子,便向前倾倒一份,枯瘦“小殿下”的整个身子,已经跨越了雷光的禁制,门间那张狂暴作响的雷网,向外弯曲凹陷,笼罩在他身上肆无忌惮的击打跳跃。 他想要离开,却无法做到。 黑袍下溢出的潮水,在雷光之下被照耀的一片苍白,如青天白烟,袅袅而起,最终化为虚无。 那只越过雷网的手,向着门前易潇的肩头伸去,似乎想要温和的轻轻拍下,最终只能无力地消散。 枯瘦“小殿下”,语气温柔,坚定。 “不要忘记......” “要记住。永远的记住。” 连同一整件莲衣,都化为了飞灰。 飞灰四散。 雷光消弭。 易潇怔怔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张雷网。 有人跌坐在地。 刹那之间回到现实。 ...... ...... 苍穹之上有雷光闪下。 黑夜被雷光撕裂,大地一片惨白。 易潇睁开双眼,。 那道贯穿大地的雷光直到此刻才堪堪消失,整片世界的白昼骤然脱离。 他的眼前,白色的雷光依旧暂停在视网之上。 缓缓消弭之后,眼前出现了一道阴影。 那间木屋的阴影。 一切的感觉都是如此的熟悉。 易潇低下头来,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的手指,刚刚伸出的那只手,食指指尖有着淡淡的焦糊味道,皮开肉绽,鲜血都已经被高温焚烧干净。 自己跌坐的位置。 那间木屋的门早已经重新闭上。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渴望......力量吗?” 只可惜,与之前不相同的是,这道声音之后,并没有人缓缓走来,推开这扇黑暗之门。 木屋之内,那道声音笑了笑。 “能够在门外醒来,你就有了这个资格。” “已经来了很多的人,他们都是来找‘这把剑’的。” “推开门前,我要提醒你......” “想要‘剑’的话,要拿挚爱的人来换。” 屋内,似乎有人打了个响指。 跌坐在地上的易潇,看着四周的漆黑重新向着木屋内拉扯,回归。 周遭重新变成了那个雪原。 大雪茫茫。 一间木屋。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倒在地上,紫衫散落,凌乱,目光错乱,不经意间,痛苦地望向了自己的方向。 魏灵衫。 还有一个向着她渐行渐近的狰狞儒生。 陈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婚帖 时间在此刻凝固起来。 木屋里的声音微微停顿,似乎在等着易潇做出最后的选择。 他一直没有说话。 小殿下双手撑在地上,他眯起眼,看着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在雪原上化为了细小的黑点。 直到风雪吹来,鹅毛一般飞卷,最终遮盖眼帘,将两人的身影全都遮去。 易潇没有开口。 他低声笑了笑,像是讽刺,更像是自嘲。 木屋里似乎有些讶异。 在无限的循环当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那道声音犹豫之后接着开口:“你渴望......” “滚——” 坐在地上的易潇,抬起头来,他望着那个木屋,声音带着沉重的力道,像是黑夜里喝闪而过的雷霆。 木屋里一片死寂。 那道声音这一次不再沉默,而是短暂的怔然之后,明显带上了愤怒。 “你说什么?” 易潇站起了身子,他拍了拍莲衣上的风雪。 他望向漆黑的木屋。 “我有时候觉得很好笑。” 易潇站在雪原上,他轻轻说道:“无论我要做什么,总是有人要跳出来,挡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这个不可以,那个不能做,条条框框,规规矩矩,大义凛然,自视甚高......我真的很好奇,这些规矩是谁立下来的?” “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易潇望向那间木屋。 “这里是我的魂海......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野鸡,上蹿下跳,还给自己加戏?” 他心湖之中,横起的金色锁链,似乎有一道清光闪过。 是剑光。 锁链咔嚓一声崩碎,熊熊燃烧。 若我只修一把剑,何须其他心法? 若我想要一把剑,何须必拿因果? 万物一剑。 世间万物,斩开只须一剑。 世间万物,握住便是一剑。 雪原之上,易潇轻轻抬起一只手。 天地黑暗,亘古长夜,有一线光明从天而降。 刹那间如黑白颠倒,长夜变白昼,那片骤然亮起光芒,令人刺目而睁不开眼的大雪原上银光连绵,有一线漆黑轰隆隆降临。 漆黑长线的尽头,莲衣猎猎。 身处大黑暗中,有人攥剑。 “咔嚓——” ...... ...... “咔嚓——” 大光明碑石在轻轻颤抖。 轻盈跃动的光线,不规律的跳动起来。 靠在棺木旁边阖眸而睡的青梨,面颊上吹弹可破的凝出了一滴水珠,那口大黑暗棺木的因果剑气,似乎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她尝试着慢慢挪近,最后靠在了棺木旁边。 这口棺木,给自己一种安心的感觉。 在这里靠着,很容易便会睡着,而且在梦境当中,似乎也能觉察到时间的流逝。 青梨有些微惘的睁开双眼,大光明碑石裂开了一道细碎的口子,洒出的光芒,恰好铺到了自己的眼上。 她微微低头,神情有些讶异。 距离自己在这里等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 天门有了大光明碑石,不再是一片漆黑。 所有的黑暗,像是潮水的回笼,被这口棺木缓慢的吸噬,最终消失殆尽,唯独留下三尺范围。 而大光明碑石的光芒,此刻照破了三尺的范围。 棺木也在轻微的震颤。 与大光明碑石的震颤频率一致。 青梨神色一凛,心想这是发生了什么? 脑海中诸多念头闪过,想到了最好的结局,她的神情明显变得欢脱起来,带上一丝笑意。 要出来了? 便在此刻,妖族小姑娘怀中的传讯令,也轻轻的颤动起来。 她低下头,翻出那位山主大人给自己留下的那块令牌,心读片刻,眉尖挑起,接着面色有些苍白,焦急地望向这口棺木,想要站起身子,离开天门,又摇了摇头,坐了下来。 圣岛的传讯令,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想要离开天门,去外面帮忙。 可是她即便出去了,也帮不了忙。 青梨咬了咬牙,望着眼前的棺木,攥紧了粉嫩的拳头。 棺里的人,何时能够醒来? 来得及吗? 赶得上吗? ...... ...... 中原的平静,似乎在妖族败退之后,能够短暂的维系下来。 春秋二十年即将平稳无虞的渡过,而这份和平,宁静到了极点,更像是一种假象。 风雨欲来,死寂至此。 直到那封请帖发出。 寄到了兰陵城。 寄到了洛阳的皇宫。 寄到了北魏的缥缈坡。 寄到了南海的终巍峰。 以及圣岛的五老会。 比南海圣会的请帖还要来得轰轰烈烈。 因为这是一张婚帖。 而这张婚帖,出自于世间三大圣地之一的风雪银城。 内容如下: “良辰已订,吉日待访。” “风雪银城,陈衫成双。” “赠红囊乃生情愫,篆牡丹而定祯祥。”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绕城十年,终能破墙。” “羞以读万卷方知儿女情长,幸以牵灵衫而成比目鸳鸯。” “青青子衿,灼灼霓裳。” “中选雀屏,定情红娘。” “念念不忘,遇此良人。” “心心相印,不负韶光。” ...... ...... 书房之中,夜灯明亮。 疲倦的萧布衣沉默着读完最后一行字。 “风雪银城陈万卷于春秋二十年,十二月十二,以喜帖宴请齐梁二殿下,喜天下之大喜,赴银城之大宴,见英雄豪杰。以上。” 他沉默了很久。 十二月十二。 今日竟是已经十二月十一。 他环顾一圈,书房里的司礼监躬身极低,不敢说话。 这封请帖,何其荒唐? 赠红囊乃生情愫,篆牡丹而定祯祥?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字一句,看起来像是两个恩爱缠绵的人儿,终于修成了正果,让人心生艳羡,不由祝福。 可在萧布衣看来,字字诛心,用意狠毒。 天阙传来的线报,魏姑娘在半年前,似乎就消失在了那片大雪原上,无论如何去寻,都无法找到。 陈万卷......北魏......风雪银城。 何等荒唐!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扶住桌案,指尖鼓起的青筋缓缓消退。 默念数遍制怒,二殿下按下心中的愤怒,沉重无比开口道:“这封请帖何时寄来的。” “回......殿下。” 开口之时,这位老太监再三犹豫,终究选择了“殿下”的称谓,轻声说道:“有些时候了,随奏折一同送上,委实是殿下太忙了,无空去看,已经错过。” 萧布衣已经有十天没有出过书房。 他怒极反笑,沉重问道:“竟敢瞒我,这是谁的主意?” 司礼监没有开口。 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只有自己不知?! 萧布衣心性极好,此刻面上也难以维系平静,漠然瞥了一眼老宦,心中无数念头闪逝,看似漠不关心的说了一句:“在书房待了这么久,是时候休息了。” 老宦浑身颤抖一下,不敢再言。 二殿下起身之后披上厚袍,他揉了揉发涩的眉心,语气木然说道:“给我准备青鸾,我要即刻动身。” 忽然有一道曼妙的女子声音响起。 “这是我的意思。” 有人推开房门。 唐小蛮望着面色苍白了好几分的萧布衣,她挺着肚子,由一位老人搀扶,就这么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的夫君。 彼此之间,一言不发。 萧布衣沉默了。 “也是我的意思。” 老人的声音传来,这才是让萧布衣真正沉默的原因。 萧望的精神老了许多,他扶着怀有数月身孕的唐家大小姐,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 “这个位子。你既然坐下来了。” 萧望看着萧布衣,一字一句的说道:“那么......就不允许你站起来了。其他的事情,有别人会替你做好。即便天塌了,无数人会前赴后继替你扛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这是没有其他人能够代替的,用好你手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权力,让这片疆土上每一个人能够自由的生活下来。” 萧布衣微微咬牙。 他望着自己的父亲,举起了那封请帖,表情上的愤怒已经溢于言表。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萧望低垂眉眼,认真说道:“现在,我还算是齐梁的皇帝,这些都是我的意思。” “苏扶和宋知轻已经去了。” “他们带着我的意志,也是齐梁的意志。” 这位老人的精神养好之后,眉尖微微挑起,压抑的语气便令人不由自主要折下腰来。 不容置疑,也不容拒绝。 “没有人可以逼迫魏丫头,做不喜欢的事情。” “北魏不可以,风雪银城也不可以。” “老子养下来的百万雄师,二十年前没有保住自己的妻子,二十年后没有保住两个儿子......” 老人自嘲说道:“还能让儿媳妇在外面受欺负不成?” 萧望轻轻瞥了一眼司礼监,后者几乎把腰弯到了地上。 心潮澎湃。 他听到老人拿着平淡的口吻,对着萧布衣轻声说道:“真正老了要休息的人,是我。” “这些年,一直很是太平。而所谓的淇江条约,所谓的南北和平......北魏需要,齐梁并不需要。” 萧布衣的瞳孔微微缩起。 一道轻松利落的抛物线划过,自己的桌案上,多了一枚紫金虎符长令。 江南道,絮灵道,东来道,西宁道,据北道,扬州道,淮阳道,北姑苏道...... 十九条道境! 十九位大藩王! 一百一十三万七千八百师! 煌煌神威,天地可测。 老人柔声说道:“把他们彻底的击垮,打倒......这才是真正的和平。” ...... ...... 【下面是一些无关的题外话。 我要向大家道歉。 在浮沧录连载的191.1万字,600章章节中,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 剧情的拖沓,缓慢,节奏的生硬,死气沉沉。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个诞生自我手中的文字,它们理应铺成什么样的道路。 但是痛苦的是,我无法做到,让它成为我想象中的样子。 因为时间不允许。 我还在上大学,考试月的时间安排非常紧迫,每天只有短暂的时间可以支配,从坐下来,到发表章节,不允许我有更多的时间去润色,去思考。 所以我选择了让情节推进,变得再缓慢一点。 这就是最近的剧情不如人意的原因。 我必须要在12点前发出每天的更新。 我知道每一位喜欢我的书的读者,都不在乎更新的数量,如果有可能......我更愿意请假,使自己能够情绪饱满的写出每一章。 但是很残酷的一点,我需要每个月的全勤,哪怕只有三百元。 这就是我发这段话的原因—— 请支持正版。 无论你是在哪里看到这一段话的,正版在纵横中文网,请支持每一章收费章节的订阅。 我不会去理会盗版的声音,我更愿意听到来纵横的你们,对我的意见,建议。 我需要你们。 6月份,很多读者会结束高考。 现在5月中旬,在这段时间里,我会认真的码完每一章,准备下个月的月票战。 以上。感谢认真读完的你。】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七家之杀 “蠢货!” “蠢货!” “这么大的消息,现在,现在朕才知道!你们森罗道,殿会,甚至朝中的百官,一群蠢货......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一尊价值千金的琉璃瓷盏,狠狠掼在地上,刺耳的破碎声音听得人一阵心惊。 接着是袖袍在青玉案上狠狠砸下,刺啦一声重重拂过的声音,桌面上摆放的各类物事,墨宝,玉器,通通摔在地上,溅开滚落,而这场前所未有的雷霆大怒......在一阵喧嚣之后,缓缓恢复平静。 曹之轩缓缓跌坐回座,以手扶额。 沉重的喘息声音,在书房里回荡。 那张婚帖已经被他撕成了碎片。 春秋二十年的和平,对于北魏而言,是难得的喘息机会。 紫袍与妖族的勾结事败之后,西妖未死,江轻衣却彻底反出大魏,原本有望握在洛阳皇宫手中的西关铁甲,成为了捅向曹家男人心腹之中最锋锐的一杆长矛。 而这样的局势当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齐梁的大小殿下接连战死,南朝举国哀悼,一片缟素。 大殿下死于鹿珈镇大火。 小殿下死于八尺山大雪。 兰陵城的两位雏龙,都死在了妖族手上。 齐梁的怒火,自然而然的迁移到了妖族身上,北姑苏道的铁甲推进越过烽燧长城,开始了第一次的西征,由青衣大神将率领,一路势如破竹,将西域尚未来得及撤离的妖族,尽数剿杀。 圣山的血池崩溃之后,棋宫大半个家底都被掏空,四圣积攒多年的圣力,帮助棋宫的五宫四调重新振作,带着妖族核心的族人去往了小世界避难。 而剩下的棋宫荒人,半妖,在齐梁兰陵城的愤怒意志之下,开始了漫漫的西迁。 北魏得到了喘息。 哪怕这样的喘息,并不能算轻松。 妖族败退,撤出西域之后,以凉甲城为界限,西关的“叛贼”第一时间发动了对洛阳的讨伐。 而森罗道令人窒息的情报传来:缥缈坡的新白袍藩王江轻衣,晋入了武道和剑道的全新境界,继承黎青和任平生的衣钵之后,大金刚体魄糅合剑道修为,已经跻身于中原顶级的妖孽大修行者之列。 连续几场小型战役,江轻衣一人杀入战场,如入无人之境......北魏无人可挡! 谁能想到,当年这般文弱的一位书生,能成为战场上最锋锐的一柄长剑? 招招致命。 见血封喉。 紫袍献计—— 在大稷山脉,这场北魏精心策划的一次伏击当中,江轻衣以一己之力,双拳锤杀十四位森罗道九品武者,后续以一柄木剑重创了动用伏圣戒的宗师钟玉圣。 此乃必杀之局,可惜并未奏效。 回到洛阳的钟家家主,伤势不轻,修为甚至有退败的痕迹,八大国期间足以与陶无缺和慕容齐名的妖孽,很是可惜的说了一句。 “若再多一九品,便可杀之。” 可见这场搭上了北魏紫袍所有心思的一场刺杀,虽然失败,却只差那么一线。 江轻衣侥幸脱身之后,回到缥缈坡养伤。 以凉甲城为界限的腥风血雨也得以缓解。 北魏迎来了真正的喘息。 而就在这么一个重要的时刻! 这张婚帖递到了曹之轩的面前。 冠军侯,乃是当年定国三十六侯之中,功勋第一的大诸侯! 若是冠军侯多活那么几年,北魏将不会只是四位藩王。 甚至冠军侯,可能会成为制衡黎青的一个关键点。 而冠军侯死后,遗嗣陈万卷,便成为了洛阳最寄以厚望的人物。 始符儒道的传承者。 与齐梁二殿下萧布衣的势同水火,命运之争。 替洛阳揭榜兰陵城的文道天才。 每一项冠名,日后都将成为他在北魏封官加爵的重大头衔。 黎青已死,陈万卷便是北魏洛阳,最有希望成就新藩王的年轻人。 他......就是大魏的代表人物。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大魏。 更意味着,是洛阳皇宫的默许。 包括,这张婚帖。 曹之轩并不反对这门婚事,他甚至不在乎陈万卷是如何将魏灵衫从西域带回风雪银城的。 他只在乎一件事。 这件事情,会给北魏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再巨细一点...... 这件事情,会给北魏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没有利益。 只有战争。 北魏在一拨又一拨的挫折之中艰难生存,一次又一次的决策失误之后,已经失去了与齐梁最后的角力资格。 在静谧而无声的,如此难得的修养机会当中,这张婚帖,像是一道刺耳又尖锐的噪音。 给了齐梁提醒。 也给了齐梁机会。 更给了齐梁名正言顺的理由。 “据悉,兰陵城的几位大世家都已经赶过去了。真正涉及到核心的皇族子弟,似乎被压在了城中,不准出外。” “南海也有动作。” “圣岛还不清楚。” “陛下......我们该怎么做?” 曹之轩没有说话。 他轻声说道:“让宁风致去天狼城,集结兵力,准备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奇袭,水路,西关那边,暂时放下,避战,让紫袍给兰陵城传话......” 他揉了揉眉心,苦涩说道:“就说,北魏想要和平,并且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书房里陆续有人离开,进来,最终恢复了平静。 曹之轩痛苦捂住脑袋,手指攥紧发丝,青筋毕露,他回想着脑海里的一幕又一幕。 北魏就要站起来了。 巨人的一只膝盖被人敲碎,而另外一只则是彻底不听使唤。 这样的结局,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所有的选择权,都已经不在自己的手上了。 想要和平。 想要那张淇江条约。 剑主已经不在了,主张和平的大修行者,北魏连一位都没有。 陈万卷的那袭袍泽,已经沾染了风雪,这张请帖的授意不必多说,从头到尾,没有与洛阳皇宫有过一丝一毫的授意,明显是借着北魏名义来张罗的鸿门宴,所有赴宴的来客,若非底牌足够深厚,十有八九会葬在极北的风雪地中。 曹之轩想不明白,陈万卷为何会叛出北魏,而如此重要的时候,递上这么戳心的一把剑,直直刺入心窝。 他想了很久。 或许陈万卷什么都不在乎。 家国,天下,大义...... 他什么都不要。 北魏能够给他的,许诺的,他都不在乎。 那么他在乎什么呢? ...... ...... 极北再北,严寒的大冻之地。 寒风呼啸,无垠雪原,有一座银白的城池,古老的城墙上,风雪洗涤留下的斑驳痕迹,似乎沾染了如墨一般的漆黑,仍然没有完全褪去。 雪原之上,一只百十人的使团已经接近了这座古城。 三大圣地之一的风雪银城,仅仅四个字,便包含着无穷的秘密。 使团为首的,是两个年轻的男人,裹在漆黑的大袍当中,猎猎寒风卷动衣摆。 一人背着沉重的古刀,刀背上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青布,切割着周身的风雪,沉默又肃杀。 另外一人则是腰间挎着数把古朴剑器,剑器繁杂,轻轻碰撞,如风铃一般清脆而响。 两人为首。 上百件沉默的黑色大袍,边缘如刀剑般锋锐,扬起又落下。 七大家在后。 这样一只沉默的队伍,大袍飞舞,像是黎明与黑暗交割的那一线光芒,明亮与压抑相互交融。 刀光是冰冷的。 黑袍是滚烫的。 苏扶一只手按在“秦太子”上,他望着那座距离已不算远的古城,缓缓停下了脚步。 宋知轻同样停下脚步。 七大家,全都停下了脚步,滚滚风雪袭来,上百件黑袍站在风雪银城的城前,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那座巍峨之城,城头上有人站立。 那人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看起来像是一朵盛开在冰天雪地中的红色海棠,他望着第一批的来客,沉默着将双手搭在城墙头上,俯瞰而下,微微发力。 白银古门缓缓倾开,惨白的风雪倒涌而出。 城外一片银白。 城内并不如此。 大红色的红海翻涌,让人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城头上的陈万卷面上并无笑意,看起来谦逊又自卑。 他轻轻说道:“今日陈某大婚,诸位朋友愿意来捧场,实在是感激不尽。” 话虽如此,却没有丝毫感激之意。 七大家一片极静。 无人发声。 陈万卷也不发声,像是等待着某人开口。 有人终于开口。 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撕开了袖袍的一侧,将黑色的袖口长带撕扯而下,一侧绕在了自己的指尖,一圈之后,用力的打上了一个结。 撕开袖袍后的那只手,高高的举起。 那条沉默而肃杀的黑色长带,就这么飘在北原的上空。 像是一面细长而狭小的战旗。 杀意凛然。 春秋之后,除了归顺北魏的墨篆钟家。 一共七大家,一百四十一人。 金玉苏家为首,北唐门左侧,其后便是—— 丹九楚家,堪舆吴家,棋秤魏家,铸剑陈家,炉火祝家。 火焰嗤然而烧,阴阳二色蔓延大地,大风刮起,下九流的术法光芒飞扬如流苏,剑器铮铮而响。 接二连三撕裂袖袍的声音,在北原大地上响起。 苏扶在前。 一百四十一条黑色长带在后。 杀气不再掩藏,于是场景盛大而壮观。 宋知轻举起了沉重万钧的修罗刹,随苏扶一同,向前走了一步。 压在银城之前。 苏扶望着城头之上的陈万卷,一字一句说道。 “这门婚事,我们不同意。” 第一百五十章 攻婚 风雪银城前的大草原上,无数条黑色的长带飞扬如流苏。 霜杀百草。 苏扶望向那座白银之城。 陈万卷站在城头,脚底红海浮沉,溢散而出,他双手扶在城头,轻声说道:“不同意......” 他忽然笑了笑。 “有用吗?” 城头上的红海缓慢升腾,最后凝结如一轮缺月,腥红之月下,穿着婚衣的年轻儒生,声音陡然提升。 “萧布衣呢!他为何不来见我!” 风雪银城城前的数十丈距离,迅速被一层红霜覆盖,惨白的草叶被腥红的元气冻结之后折断腰肢,倏忽卷入上空。 苏扶有些睁不开眼,双手艰难抵在面前,身体内的元气几乎要被狂暴的雪气冻结。 那位站在城头上的儒生,漠然望着城头之下的七大家,声音冷漠而不屑:“七大家前来风雪银城,好大的威风......可是就凭你们,有什么用?” “齐梁萧布衣,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陈万卷极其讽刺说道:“我专程赠了一封请帖,竟是不敢前来。” 红霜之下,苏扶缓缓攥紧手掌,将黑带握入掌心。 他藏在袖袍内的另外一只手,背在身后,悄然而无声的做了一个动作。 “疾。” 城头上的陈万卷,嘲讽的并非没有道理。 七大家已经不是当年的七大家。 当年辉煌之势,如今逐渐没落。 自己这些人,凭什么敢在风雪银城之前,来反对这门婚事? 凭什么? 一面巨大泛着青光的刀面,缓缓举起,宋知轻单手提刀,步伐轻柔的向前一步,挡住了所有的风雪。 风雪霜杀之中,宋大刀鞘轻声说道:“苏扶,不要留情,杀入城中,救出魏姑娘。” 苏扶点了点头。 他背在袖中的左手,探出中指与食指,轻轻向着上方虚点三下。 行动! “呃啊啊啊啊——” 宋知轻的巨大青布刀,逆着狂风与暴雪抵斩而出,刀鬼传人拼尽了全身的力劲,破开了风雪银城城外的这道笼罩域意。 城头之上的陈万卷瞳孔微微收缩。 他的头颅向右偏转,一道剧烈的刀气罡风而右耳炸开,被“太虚”挡在肌肤的毫厘之外,却炸得城头一块砖瓦迸然碎裂。 城头之下—— “疾!” 苏扶抿紧嘴唇,尖锐的声音从嗓子眼中挤出,在寒风里刹那逝去,披在身上的巨大黑袍,刹那之间逆风盛开! 如黎明与永夜交接的花朵。 这般的花朵,还有一百四十一朵。 一百四十一人,脚尖踩在冻草上的清脆声音化为剧烈的鼓点,须臾之间,犹如黑色的永夜,又如永夜之中闪逝而过的雷霆,一道又一道冲向了风雪银城的城头。 那扇倒倾而开的城门,磅礴元气凝聚的红海,此刻倾撒而下,潮水肆意,一道又一道黑影跃上红海,脚尖迸发元气,踩踏的红浪溅开,剑尖垂落分浪。 “砰”然一声,有一道臃肿身影狠狠砸在城墙之上,接着就是分外刺耳的“秦太子”出鞘的声音,苏扶将长剑狠狠插入墙面,古剑入墙之后剑气扎根! 苏扶面无表情抬起头,身上来回碰撞铃铛作响的好几把珍贵古剑,此刻剑气大作。 他双脚踩在“秦太子”剑身之上,保持了短暂的蹲姿,犹如一柄蓄势的弩箭,接着猛地跳起,在抵达最高点之时拔出第二把腰间古剑,插在墙面,借势深吸一口气—— 苏扶开始奔跑,身子与银城的古老城墙保持垂直,两道元气在袖内嘶然递出,如蛇一般咬在插入墙面的古剑剑柄之上,狠狠栓系两圈,接着锵然一声拔出,在余势未停的奔跑之中重新回到手上。 一百四十一道黑点,在巍峨银城的城面之上奔跑突袭。 自始至终,七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 抵达这片极北之地,然后救出魏姑娘。 苏扶高高跃起,身后腰间一共六柄剑器,被六道元气长绳栓系,此刻在身后轮转拼接。 面前是一轮大月。 他深吸一口气,双脚踩在城头之上,双手十指如牵拉绳线,所有的剑器贯穿如龙,横扫而去,光芒大绽! 血月之下的陈万卷不为所动,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或是碾下或是扫开,指尖如同蕴含了无穷的锋锐,苏扶所带来的,那些在剑庐中珍藏多年的剑器,一但被指尖扫中,痛苦铮鸣一声,半截剑身直接被切割碎开,一蓬又一蓬火星在城头的大红月前溅射而出。 苏扶漠然前行,攥紧秦太子,如疾矢迸出,在城头射出一连串音爆声响,冲入陈万卷三尺之内。 “你想要拖住我?” 陈万卷轻笑一声,两根手指夹住古剑剑身,无论如何发力,居然无法切割。 苏扶沉默以对。 “银城欢迎所有来客......齐梁,大魏,西关......棋宫,圣岛,南海,隐谷......” 站在大红月下的陈万卷,表情看起来悲哀又严肃,认真问道:“这场婚宴,我陈万卷就是要让全天下人知道。” “有多少反对的声音,都不重要。” 一道又一道身影跃上城头,陈万卷漠然瞥了一眼,大红月缓缓下坠,城头覆盖一层腥红霜气,将每一位登顶城头的七大家来客,都冻结在原地,双足与城头死死粘粘,不得前进一步。 苏扶的嘴唇有些颤抖,他的身子骨里尽是寒意,仍然保持着单手持剑劈砍的动作,秦太子在陈万卷的指夹之下,已经有了些许崩溃的痕迹。 脚底的红霜在顺着血液向上蔓延,黑袍及地的部分已经被黏住,整个人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迟缓。 趁着还可以挪动手指,苏扶的另外一只手,已经攥拢了袖袍里的玉瓶,玉瓶里的液体还在轻微摇晃。 他准备动用苏家的底牌了。 陈万卷温柔说道:“七大家的人,是第一批,希望也会是最后一批,所有赴宴的人,反对的都会死去,而愿意见证这一幕的,将成为银城的朋友,你们......” 他的眉头忽然蹙起。 大红月有一道恢弘无比的刀光,来势缓慢,却势不可挡。 那道青布刀撕裂红海,将城头的霜气震碎开来,宋知轻的怒吼声音贯穿而下。 陈万卷抬起一只手挡在天灵盖上,太虚之力叠加一层又一层。 一刀之下。 红霜全碎。 城头被这一刀砸碎出了数丈大小的凹坑。 凹坑之中风雪弥漫,有一个红装儒士,被打得半跪在地,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别在胸襟的那朵小红花,被刀气震碎,被风雪卷走。 他眼神之中闪逝一抹愤怒,单手捏紧青布刀,顶着漫天压力,缓缓站起。 陈万卷甩动右臂。 破空声中,双手压刀身子悬在空中的宋知轻,来不及有一丝反应,瞬息被无形巨力狠狠抡砸在银城的一面墙壁之上,有人攥拢五指,轰然一声,磅礴的红海将那面墙壁碾压砸倒。 红海之中分出一部分元力,将痛苦挣扎的宋大刀鞘包裹而住,悬浮在空中。 城头之上,红装出席的儒生轻轻说道:“七大家是为了易潇而来,何必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苏扶的手指,已经攥紧了玉瓶。 他笑了笑,虚弱说道:“你他妈懂个屁。” 就要捏碎玉瓶。 陈万卷低垂眉眼,不再言语。 城头之上,有一道清风吹来,逆着暴雪,清风所过之处,寸寸红霜冰雪消融,化为腥红溪流,向着陈万卷的黑衫袍下倒流而回。 雪原的大雪当中,有着零零散散的几道黑点。 大风吹动,风雪刹那迷离,这几道身影短暂的消失,再度出现,便无缘无故向前闪动了一截距离。 连续几个呼吸,这几道身影便已经来到了风雪银城城下。 那轮大红月开始轻微的颤动。 似乎是因为某人的到来。 道袍在风雪之中飞扬,叶十三扶着轮椅,身边有位大红袍的阴柔剑客,双手分别按在腰间两侧的剑柄之上,大红袍在风雪之中猎猎开屏,犹如一只艳丽孔雀。 南海最为拔尖的三位弟子。 陈万卷面色忽然凝重,认真说道:“南海终巍峰愿意赴宴,陈某......受宠若惊。” 叶十三望着城头的盛装男人,平静说道:“能让我离开南海至此,你的确应该受宠若惊。” 陈万卷低声笑了笑。 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眉目清秀,目光扫过城头的一众身影,淡淡说道:“这就是银城的待客之道?” 陈万卷不卑不亢道:“这要看客人的态度了。” 公子小陶哦了一声。 她轻轻敲击椅背一下。 叶十三点了点头,猛然挥袖。 天地大风起。 城头之上,陈万卷愤怒嘶吼一声,用尽全身元气,去抵御南海大师兄的一挥之力,在艰难沉重的大风拉扯声音当中,陈万卷脚底的红霜在一息之间全部碎裂,悬浮空中。 叶十三缓缓压掌。 那轮悬浮在银城城头的大红月支离破碎,被“南圣人”轻描淡写敲碎砸烂。 “南海的态度......很简单。” 南圣人收回袖袍,天地寂静。 他轻声道。 “这门亲事,我的小师妹不同意。” “所以南海,也不同意。” 第一百五十一章 等风来 无数红霜的结晶碎片,悬浮在银城的城头。 陈万卷的红衫已经有些狼狈,破碎的胸襟,那朵枯萎的红花,彻底碎裂成为齑粉。 他看着银城城头的七大家。 接着缓慢转动目光,将视线投向了银城城下的南海三人众。 陈万卷的模样有些凄凉,他伸出一只手,以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渍,顾不上发丝散乱。 “呵......你们这些人。” “道貌岸然。” 城头上的儒生,摇摇晃晃,红衫上还有零散的血液,被风雪迅速掩盖,化为鲜艳的霜粒。 他沙哑着嗓子,盯着城头下的叶十三,一字一句说道:“一个一个......口口声声,说不同意这门婚事......摆出了要死战的姿态.......呵......” 他尖锐着嗓子,压抑着怒气,眉眼之间全是狰狞,不甘。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不同意,我就要拱手让人?” 陈万卷说到这里,整个人靠在银城的城墙之上,胸膛的红衫散乱,若是掀开去看,甚至能看清楚“南圣人”方才一挥袖之下,印在胸膛的腥红掌印。 “你们替易潇来抢亲,要从银城带走魏灵衫......”他艰难喘息,讽刺地发问:“可曾问过,魏灵衫......她究竟愿不愿意,跟你们走?” 一片沉默。 苏扶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 宋知轻咬紧了牙齿。 七大家的大部分人,面目与之前一般无二,杀气凛然,赴死之态慷慨孤勇。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兰陵城内,小殿下与魏灵衫,天造地设,神仙眷侣。 他们不了解事态的发展,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到了这张婚帖,还有苏扶手上集结七大家的那条飘扬黑带。 这就足够了。 足够他们来银城抢亲,站在苏扶的身后,为未来的苏家家主拔出刀与剑,最后说出那一句—— “我不同意!” 可是来抢亲的人,是否问过魏灵衫呢? 这么荒唐的一场婚礼......荒唐到,每一位抢亲的人,都无比自然的认为,这件事情,不需要争求那位魏姑娘的意见。 陈万卷的目光从面色难看的苏扶和宋知轻身上掠过,他低声笑了笑,模样狼狈不堪,将目光投到城下。 公子小陶的面色依旧平静。 她缓缓眯起了眼,抿起嘴唇,脑海中的紫色身影,犹如蝴蝶一般缭绕,只是在那场大雪崩后的某一天,就彻底坠落。 无人知道,在易潇的“死讯”传到南海之时,她便第一时间以读心相连接了魏灵衫的魂海。 那只紫色蝴蝶,在某日的魂海当中,传出了一道微弱的呼救。 “救......” 甚至连第二个字都没有传来。 那一日之后,公子小陶便再也无法以读心相连接魏灵衫的魂海。 并非是切断了联系。 而是所有的消息,全都接受,却不予回应。 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双手攥紧椅把,轻轻松了口气。 她望着城头上狼狈不堪的陈万卷。 她一直在等这句话。 她来到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抢亲,更为了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探知一切最好的方法...... 就是让那只坠落的紫色蝴蝶,重新出现在人间。 见众生一面。 公子小陶的目光从城头自上而下掠过,那扇倒倾的白银之门,红海已经殆尽,城内空空如也,没有一道身影。 她说道:“那么,魏姑娘呢。” ...... ...... 幽幽的四道漆光,在风雪之中洞穿天地,三塔一殿的顶端,漆黑的魂火沸腾燃烧。 映月小魔境,以前并不是这样。 三塔一殿的魂火,之前如风雪一般昼白,飘摇凝聚冰霜,这一处小世界并无黑夜,而此刻却像是永夜降临,大地一片黯淡惨白,高耸入云的三座巨塔,像是升腾着三轮漆黑的大月。 塔殿之内,每一座静室,若是空空如也,便是有风霜萦绕,从门缝缝隙之间蔓延,在空荡的静室内绕香滚动,逐渐凝聚成为人形。 若是静室之内有人,便被风霜爬满,眉须长发尽是一片雪白,盘坐如老树,呼吸微弱惨淡,若是有大修行者以元力倾听,每一座静室内的修行者,心跳的频率,都是一模一样。 每一位盘坐静室内的修行者,像是古老的傀儡,被人提拎住了弦,于是连呼吸,都不再属于自己。 三座古塔,无形的风雪飘摇,像是燃起了虚无的火焰,为着唯一的那座风雪大殿,输送着数以千万计的香火。 从来没有人想过,“太虚”竟然还有如此邪恶的一面。 篆养生灵,剥夺魂力,为宿主停供香火,延年续命,自主修行。 若只看行径,这便是无上的魔道。 而大殿之内,那位“太虚”真正的主人,在这片小世界内,早已散去了真正的身形,每一处风雪皆是本尊。 她从风雪之中脱身,来到了殿门之中,一路前行,纤细脚腕有清风萦绕,若看面目,便似天上仙子,一身大红裹挟肃杀,最终行至风雪最深之处。 风雪大殿再后,是一片荒芜,霜杀百草,唯独这里的草叶枯萎却不凋零,惨白而又笔挺,一路铺垫至漆黑的山洞洞口,有着风雪晃动铁链的剧烈声响。 映月小魔境,是一片牢狱之地。 在风雪大殿的后山之中,便是真正的牢狱所在。 而有一间牢狱,虚无的锁链并未升起。 没有拷问神魂的风雪酷刑,也没有纠缠不止的轮回折磨。 有的,只是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 ...... ...... “魏姑娘。” “魏姑娘,可曾安好?” “魏姑娘......发生了什么?” 一道又一道声音,跨越着虚无而来,落在心湖之上,先是不解而迷惘,接着带着焦虑不安,越来越频繁。 “魏姑娘......你现在在何处......有危险吗......为何不回话了......” “大雪崩塌之后,一切是否顺利......那封图纸......可曾寻到了他的下落?” 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归于平静。 最后一道声音,却久久萦绕。 可曾寻到了他的下落? 古灯嗤的燃起,铜镜生了一层薄雾,被掠来的风雪擦拭干净之后,映照出那张惘然又动人的面容。 魏灵衫怔怔看着铜镜里那个落了两行清泪的憔悴女子。 她像是渡过了千万年之久。 魂海当中,横着无数条风雪凝聚的锁链,有无形的力量,将自己全部的力气都抽离干净。 她能够听得见,能够看得到,却无法挪动一根手指。 爱恨嗔痴怨,便在这样的煎熬当中轮转游移。 殊不知,在风雪银城的牢狱当中,这般的折磨......甚至算不上折磨。 “魏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 第二道声音砸入心湖,带着璀璨青光,甚至撕开了风霜封锁的一道口子。 只可惜牢狱之中的枷锁太多,世俗之外,无论是八大天相当中的读心相,还是佛门六大神通的他心通,都无法留下足够深刻的烙印。 苏扶在收到婚帖的第一时间,便马不停蹄赶向了大榕寺。 青石小和尚已修了闭口禅,不再开口,借了一只肩膀,替苏扶破开映月小魔境的魂力封锁,传出了陆陆续续的话语。 “那张婚帖......” “十二月十二日......” “抢亲......反对......” “要相信,他还活着!” 魏灵衫想要闭上双眼,却无法做到,她听到桌面有着嘀嗒嘀嗒的液体落下,袅袅青霜如烟。 镜中那个女子在哭。 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大红木桌,躺着一朵嫣红的牡丹。 风霜吹卷,那朵用作别在胸襟处的牡丹,轻轻翻滚,滚动了数圈,最后滚到了铜镜架旁,有一瓣花瓣根部摇晃,颤动,像是一片卷动的红云,最后轻轻的飞起,落下,灰飞烟灭。 他会来的...... 接着过了许久,第二瓣脆弱的红花花瓣飞出,在半空之中嗤然破碎,被风霜吹散。 他会来吗? 如果所有的等待,在数完了花瓣之后就有结果,那么所有的煎熬,都应当得到最好的结局。 这朵牡丹,在仅仅剩下最后一瓣的时候,那瓣花瓣倔强摇晃,始终不肯落下。 他会来的。 魏灵衫所有的念头,几乎都放在了那瓣摇摇欲坠的花朵之上。 八尺山大雪坍塌了。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不,不是这样的。 如果再有一阵风吹过,最后一瓣花瓣落下,就轮到了“他会来的”。 他会来的。 等风来,他就来了。 忽然之间,静室之外,骤雪大作,狂风涌入,汹涌澎湃,将整座静室内所有的物事全都覆上了一层坚冰。 有人平静推门而入,掀动狂风。 那朵仅剩一瓣花瓣的红花迅速枯萎,最后支离破碎。 风雪银城城主,看着这个面上挂着两行清泪,看起来我见犹怜的女子,一道又一道无形的丝线,将她的魂力全都剥夺。 太虚之术将会剥夺她所有的意识。 剩下的,是击垮她最后一丝的执念。 她木然而无情的开口。 “他不会来的。” “他已经死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风来了 从映月小魔境的后山走出,是一条荒芜枯萎的草道,草道两边,青霜蔓延。 往前抬头,大红的头帘轻轻扬起又落下。 走过了大殿的后门,四周便不再寒冷,甚至有了那么一丝的温暖。 古老的毛毯铺垫,四周的殿柱恢弘而立,殿柱上雕篆着古老的凶兽,有捶胸昂首的白猿,盘旋蜗居的青龙,收敛双翅的朱雀,俯低脊梁的白虎...... 一共十根殿柱,九根雕篆了凶悍狠戾的远古圣兽,仔细去看,一根又一根殿柱,连接映月小魔境,像是为这处小世界,提供着无穷无尽的支持。 若此处是世间最大的牢狱,那么牢狱里,究竟关押了什么? 《山海经》上的十大凶兽,每一只皆有魂魄上位。 唯独缺一。 大夏龙雀。 裹着一身大红风雪的女子,足尖悬浮在空中,面色淡漠,单手负后,单手抬起,指尖缭绕轻微光芒。 她的掌心,有一只袖珍小雀,愤怒嘶吼,与身躯不成比例的巨大羽翼,在五指之间来回刮擦,魂海沸腾,刀气肆虐。 银城城主漠然视之,轻轻翻转五指,便将这只小雀压在手心,不得动弹。 她负在身后的那一只手,五指之上缠绕风雪细绳,青霜蔓延,细绳绷直,那端系着一位凤冠霞帔的曼妙女子,双手捆缚在绳头,被人牵行而走,偶尔盖头扬起,露出那张微惘而痛苦的面容,两行泪水无论如何以元力擦拭,都遮掩不住从眼眶中潺潺而下的凄凉模样。 银城城主并没有理会身后女子的惨淡哭相。 她缓慢悬浮至大殿上唯一缺漏的古柱,轻声喃喃道:“映月小魔境千百年来的积淀,一整座世间轮回的强大魂魄,都囚困在这里。山海经上的十大凶......只差你一个了。” 女子城主的眼眸里一片漆黑,如是永夜般没有尽头,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她缓慢将掌心对准古柱,掌心的小雀被死死抵在柱身之上,发出嗤然灼烫般的声响,伴随而起的还有痛苦的嘶鸣。 “小魔境里,一千九百七十二人,一千九百七十二盏香火,每一盏香火,都将成为我的助力。” “天相,魂力,元力......我都将登顶!” 女子的眼中,一抹狠戾之色闪逝,她望向眼前的大殿古柱,山海经上的四圣,以及包括四圣在内的十凶,若是全都列在柱上,这般浩瀚的力量,将直接助自己突破大宗师境界。 “太虚相”,可以完美的接纳这些力量,成就十凶合一的法身。 自己等了如此之久,培养弦果,栽培弟子,赠送功法,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十凶之间,相差一个,缺少一个,都是天差地别。 如今功成圆满! 她的掌心发力,砰然的火焰从这根殿柱之上溅开,那只痛苦不堪的龙雀魂魄双翼收敛,蜷缩而起,半个身子都被按入殿柱当中。 整座大殿,风雪大作,其余九根殿柱上的凶兽,开始了轻微的扭动,虎啸龙吟压抑而起,雪白的豹尾轻轻拍打在地,砸碎结霜的雪晶。 只是下一刹那,风雪银城城主的眉头,便难看的蹙起。 那只半个身子都按死在殿柱之上的小雀,无论如何,不肯再融入分毫。 原本几乎要跃下殿柱的十凶之一的豹子,刚刚动作轻柔的探出一足,便重新被巨力拉扯而回。 大殿风雪骤停。 银城城主面色不善,扭头望向自己身后。 由风雪长绳栓系的那个女子,自怨自艾般以泪洗面,在自己看来,这副模样实在是卑贱到了极点,明明早已被弦果剥夺了魂魄,却偏偏不肯放弃那缕念想。 “你不肯死心,是因为今天有人替你抢亲?” 她尖声笑了笑,重新将视线投向映月小魔境之外。 银城城主冷笑一声,道:“那我便让你死心!” 她向前掠去,身后的风雪长绳倏忽绷紧,拉得那个女子足尖踉跄,摔倒在地,不管不顾,继续前掠,带着她一片狼狈,而又凄惨,跌跌撞撞。 直至银城与小魔境的交接口,一片光幕涌动。 “你看清楚!” “这些来抢亲的,苏家的,唐家的,齐梁的七大家......不过是臭鱼烂虾,蚍蜉撼树,本座一只手便可覆杀!” “还有南海的,读心相,剑孔雀,叶十三,多感人呐,万里驰援,只可惜他们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你要等的那人呢?” 她顿了顿,话语之间带上了一丝悲哀,嘲讽:“啊?” “易潇呢?你要等的那个男人,现在在哪里?” 银城城主的掌心忽然波动一下,她有些惊喜的发现,在五指之中那道倔强不肯低头的龙雀魂魄,有了些微的震颤。 小雀早已经满面流涕,不能自已。 魂海当中的痛苦,带动着最后的防线,开始了瓦解。 大红盖头下,那个被剥夺了所有魂力的女子,连话也说不出口。 魏灵衫痛苦而艰难的转动头颅,弦果的丝线拉扯自己,将视线转动,一一掠过城头之上,银城之外。 苏扶,宋知轻,叶十三...... 没有他。 七大家一百四十一件黑袍当中,没有他的那一件。 他会来的...... 他会来吗? 魂海的风雪飘摇,忽然又一道声音传来。 “还不死心?” 女子城主毫无怜悯,冷笑一声道:“外面这帮人,可都等着见你呢......既然你不愿死心,我便让他们心死。” 轻轻一推。 风雪包裹着魏灵衫,向前踉跄倒去,跌出了映月小魔境,栓系在双手之上的长绳应声而散,嗤然碎裂。 她踉跄跌在了银城的城头。 ...... ...... 所有人都看着这道突兀出现在银城城头的大红身影,踉跄跌出之后,双手扶在地上,大红盖头垂下,遮住了面容。 城头上有无数道不一的表情。 苏扶微微张着唇齿,不知该说什么。 陈万卷看见了魏灵衫身上的伤势,愕然而又愤怒的望向身后的女子城主。 公子小陶眯起眼,觉察到了不对劲的氛围。 魏灵衫的身上,似乎有着无形的波动,杜绝了自己读心相的探查,这样的情况......南海也有过,是在“钟二”的身上。 傀儡之身。 而漫天风雪骤然而起,逐渐凝聚出一个女子形象,白麾飘摇,那位女子现身的一刹那,身后叶十三眯起双眼,杀气闪逝,扶握轮椅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捏紧。 整座银城,都陷入了磅礴域意当中。 除了叶十三的方圆三尺,全都如陷泥沼。 那女子漠然瞥了一眼跌落在银城城头的魏灵衫,接着环视一圈,目光在七大家身上有所停留。 “这些抢亲的......都是他的朋友,对吧?” 银城城主弹出一指。 苏扶的瞳孔缩起,他怒吼一声,捏碎手中玉瓶,被用作最后底牌的“苏家龙血”炽烈燃烧,巨大的虚影顶立天地之间,威势直冲云霄。 苏家的先祖,为苏家留下的龙血,在此刻轰然覆盖苏扶身上,他的双手覆上一层远比大金刚体魄还要强韧的鳞甲。 在这么一刹那,他甚至比得上一位巅峰之势,无限接近大宗师境界的修行者。 一道血线贯穿天地间。 银城城主攥拢五指,微微用力,收回穿过苏扶肩头的血线,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看着那瓶龙血蒸发殆尽,居然在自己的一己之力下保住了一条性命。 于是再出一指—— 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反应,银城城头瞬间砸出一道蛛网,苏扶猛烈咳出一大口鲜血,胸口黑袍尽数碎开,整个胸膛被一指砸得贯穿凹陷而下,整个人重重跌下,垂下头颅,气息几乎全无,生死不知。 她的掌心,那只龙雀的魂魄裂开了第二道裂纹。 “他的朋友要死了,他在哪里?” 第三指。 宋知轻的身体抛飞而出,鲜血淋漓,溅洒风雪当中,满腔滚烫,重重坠下。 第四指。 城头之上的七大家中人,有数道身影被指尖风雪贯穿,胸口直接剖开,滚烫血液冻结成冰,接着碎裂开来,化为满地冰渣。 第五指,第六指...... 一道又一道,七大家的鲜血洒出,血液迸溅在银城城头,滚烫的血被霜气迅速覆盖,冻结。 头颅滚落,四肢分离。 死相凄凉。 惨不忍睹。 大红盖头下,微弱而痛苦的女子声音,被风雪掩盖。 “不要......” “不要再继续......杀人了......” “停一停......求你了......” 至此之后,是短暂的停顿。 还有死一般的沉默。 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位银城城主,这般视生命如草芥的行为,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这场游戏的结束,便是要等到魏灵衫的认输。 那道不愿意相信某人已经死去的执念,才会消散。 城主蹲下身子,捏住魏灵衫的下巴,轻轻抬起,柔声说道:“现在你还不愿意相信么?他死了,彻底的死了。” 魏灵衫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那双眸子里的神采,已经开始黯淡。 银城城主满意的笑了笑。 她的掌心,那只龙雀魂魄,差不多碎裂的七七八八。 最后的那缕执念,就要彻底烟散。 她听到魏灵衫拿着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轻轻说道:“我要你......放过他们。” 银城城主笑着点了点头。 她忽然蹙起了眉头,站起身子,回头望向远方。 那个披着红盖头的女子,原本就要烟消云散的最后一丝神念,忽然凝滞而住。 魏灵衫怔怔看着远方,冲天而起的一条黑线。 那条黑线从遥远的西域雪原上升起,贯穿雪山,再穿云霄。 那条黑线递出的那一刻,天地大风起。 有人破棺而出,紧接着乘风而行。 所谓世间极速,不过龙雀振翅三千丈,白虎掠行八百里。 还有一剑。 剑气冲霄三万里。 仅仅数个呼吸—— 从西域,至北原。 她在等风来。 现在。 风来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摧城 银城城外,黑云压城。 大风骤然灌满城内城外。 扶着公子小陶轮椅的叶十三,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在风雪银城城主的磅礴域意之下,连动身都难,他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只是在这一刹那,大风狂起,吹得他双足踩踏地面,踩出一整张巨大蛛网,道袍被天地狂风吹得狂涌不止,鼓荡翻滚。 胸膛被一指砸得凹陷的苏扶,艰难睁开双眼,整个人被吹飞,最后一丝余力,攥住了插入大地的修罗刹刀柄,整个人像是一根脆弱的稻草,栓系在巨大青布刀的刀柄之上。 他看到天外有一条长线。 那条长线似乎从遥远的西方迸射而起,直冲云霄,无穷无尽。 缓慢倾泻倒塌。 便如天柱砸下—— 苍穹大风大云全被这一条黑线揽下,大火炽烈燃烧,大雷嗤然游走,来回迸溅。 从遥远的银城城头望去,苏扶,叶十三,公子小陶,吴烬寒,宋大刀鞘,陈万卷,银城城主......每一个将目光投向那条黑线的,表情微惘而疑惑。 这是...... 这是? 这是! 这是,一剑—— 轰然一声,在“缓慢”的倾倒过程当中,那条黑线无比迅速的倒塌而下,所有人的目光当中,那条黑线,变成了一根“黑柱”,最后越来越大,下坠速度越来越快...... 变成了整个世界! 永夜降临! 黑暗之中,有人轻轻开口。 “大元气剑。” 站在城头的风雪银城城主,浑身毛骨悚然,她的目力极好,捕捉到了那条贯穿天地的长线,有一道极小的黑点,莲衣大袖翻滚,双足踩在黑线长剑的剑尖,以一人之力,压得整柄“大元气剑”下坠砸下! 她嘶哑出声,双手抬起,映月小魔境内,数以千计的香火齐齐燃烧,大袖当中灌满风雪,整座银城上空汇聚一层青霜,犹如一只大碗倒扣,在那一剑落下之前,凝固而成。 一条长线跨越三万里距离落下,犹如一条长绳砸下,两旁溅起齐天高的雪气,笼罩银城的青霜大碗,被一剑切割而过。 ...... ...... 一片死寂。 雪气弥漫。 有人轻轻从剑尖跳下,莲衣有些破损,他怀中抱着“青梨”,正是因为她,数十上百个传送阵法,才能在这一剑之下尽数触发,完成跨越西域到北原的这一壮举。 在一口气触发所有阵法,耗尽了所有天赋妖气之后,青梨已经不再是诸人所熟悉的小姑娘模样,而是化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青白色花狸猫,蜷缩在小殿下的怀中,疲倦至极,酣然入睡。 易潇跳下剑尖,落在了叶十三的身前,他搂抱着青梨,目光从银城的城头上掠过,面色并无波动。 抚摸着怀中狸猫的动作仍然温柔。 短暂的沉默之后,易潇望着风雪银城。 “替我照顾一下青梨。” 叶十三接过那只狸猫,欲言又止。 小殿下已经腾出双手,他没有一刻停留,跳下剑尖之后,便向着那座银城前进。 风雪已经停滞,像是天门的枯沙,凝固在空气当中,每一粒尘埃,都悬浮在先前的位置。 易潇来到银城城下。 他左手负后,右手抬起,一指自上而下的划过。 整座银城,一条黑线。 风雪银城自两侧分开,城头之上的青霜大碗被剑气切成两半,连一丝抵抗也没有发出。 这是世间最锋锐的剑,没有之一。 “因果”。 与剑宗明手中那柄绽放无限光明的“因果”不同,易潇的手中,并没有剑的实体。 他的袖袍当中有无数剑气。 银城的天顶有无数剑气。 雪原的深处藏着无数剑气。 剑宗明的手中,握着三尺光明。 但易潇行走于黑暗之中,有黑暗的地方,就有剑。 漆黑当中,心念所至,剑气所至。 城头之上的苏扶,眼前恍惚闪逝一道莲衣身影,撞破了一颗自己眼前的水珠,拉扯自己的衣领,下一刹那便回到了银城的城外,叶十三的域意笼罩范围之内。 易潇面色平静,来回往复于银城城头与城外,拉扯一道又一道黑袍,将七大家的身影搬出城头。 这是“大君时刻”。 大君也好,霸王也好,都与自己无关。 可这具身体,是大君十世转世修行的果实,在魂海当中,留下的那份造化...... 就是“大君时刻”! 极致的域意,压破了时间与空间。 “大君时刻”的运用,并非随意而为,每一个刹那的细分,都需要耗费巨大而磅礴的元气。 易潇并没有选择以大君时刻对敌。 他救出了城头上还活着的剩余七大家,直到将所有人都救出。 他来到了城头上,等了许久的那人面前。 易潇单膝跪在魏灵衫面前,揭开了她的红盖头,看到女子的面容上流着两行苦泪,心中不由一恸,鼻尖微涩。 小殿下解开了大君时刻,柔声说道:“我来了。” 双手扶在地上的魏灵衫,先是有些微惘,接着看到掀开自己盖头来的那张面容。 她嘴唇动了动。 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死,他终于来了。 这是梦吗? 温暖的拥抱,消融了森寒的风雪,盖在头顶的剑气穿梭,密密麻麻的剑雨落下。 易潇温柔说道:“我来,娶你啊。” 魏灵衫拼命点头,用尽全力,重重地嗯了一声。 我的意中人呐,是个盖世英雄。 有一天,他会踩着一柄巨大无比的黑剑,砸穿风雪银城。 来娶我。 ...... ...... 城头之上,有道大红身影踉踉跄跄,扶住自己的胸口,另外一只手扶住城壁,使自己没有倒下。 陈万卷有些悲哀的望向那对相拥的男女。 漫天的剑雨为他们落下,凿穿了银城的青霜,将整座城池砸得凹陷下去,声势浩大,不可阻挡。 连自己看来,都觉得他们更加般配。 魏灵衫...... 不,现在应该叫她魏姑娘了。 易潇背对着自己,搂抱着魏灵衫,掀起的红盖头下,有人喜极而涕,那张面容,让自己好生一阵恍惚。 陈万卷面色苍白,脑海里闪逝着洛阳城里的一幕又一幕。 她喜欢牡丹,她喜欢叫自己陈兄,她收了自己的牡丹词,她会对着自己喜笑颜开...... 他张开嘴唇,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里满是血丝,想说出一个字,都做不到。 魏,魏姑娘...... 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为何我们相距如此之近,却又像是隔了一道天堑。 我竟不知你为何而哭,为何而悲,又是为何而喜。 难不成是因为,这一切的喜怒哀乐,都与我无关了么? “......” 陈万卷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他忽然痛苦的呻吟一声,眉头蹙起,被某样尖锐物事的前撞势头,凿的向前踉跄一步。 稳住身形,陈万卷有些惘然的伸手去摸,他摸到了一截穿出自己胸膛的锋锐剑尖。 抬起那只手,满手都是鲜血。 “这是......这是?” 陈万卷缓缓低下头来,他怅然若失的看到,穿透自己胸膛的,是一截根本就没有形体的漆黑剑气。 这是什么剑......如此的锋利如此的蛮横如此的不讲道理? 竟然连自己的“太虚”,都无法抵抗丝毫? 陈万卷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来。 易潇背对着他,平静而轻声地说道:“是因果。” 陈万卷有些释然。 是因果啊。 是报应来了啊。 他抛弃了家国,背离了天下,为了一己私欲,现到如今,已经一无所有。 呵......除了报应,他还有什么呢? 他这一生,本该平稳的走过啊。 如果他在淇江的大红月下,选择正面命运,殊死一搏。 如果他在吞衣峡的雷光中,选择公平一战,生死有命。 如果他在风雪银城的太虚诱惑下不为所动...... 如果他不是那么疯狂的痴恋,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 那么他就不会去当命运的赌徒。 把自己的所有,都押在了赌桌上。 然后他输了。 现在到了要他还债的时候。 这就是,因果? 陈万卷低下头来,因果的剑气,在五脏六腑当中搅动,肆虐,将他的魂力和元力都撕裂开来。 他低声笑了笑,抬起头来,望向易潇,酝酿许久,艰涩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做错了什么?” 易潇抱着魏灵衫,并没有转身。 他若有所思,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万卷等不到回答,无所谓的笑了笑,剧烈咳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面色惨白向后跌去,他为这场婚礼所精心准备的大红袍,在风雪当中覆上一层霜气,在后背朝地的下坠过程中飞散开来,红袍迅速被风雪涌盖,变为白袍,掩盖不住已经枯萎的心跳。 接着是砰的一声。 眉须皆白的陈万卷,重重倒下,砸在地上,如冰雕一般支离破碎。 整座风雪银城,城内城外,在剑气倾泻之下,沉重摇晃,大雷音绽放开来。 震耳欲聋的雪崩当中,一整座琉璃古城,都摇坠起来。 过往种种,一剑之下,灰飞烟灭。 摧城坍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从黑暗中来 易潇搂着魏灵衫,他轻轻说道:“闭上眼。” 魏灵衫听话的闭上双眼。 耳旁轰隆隆的雪崩地塌声音,风雪银城的每一块砖瓦,每一片瓷墙,都被剑气卷的分离开来,漫天遍地的雪气簌簌滚动,雪粒悬浮震颤,那轮升腾而起的大红月早已经土崩瓦解,摇曳的红色如海草,被剑气切割—— 易潇面无表情,看着远方的银城城主。 那个女子悬浮在三丈开来,双足不点地,浑身风霜大盛,剑气不能入内,她面色阴寒盯着自己,一道又一道魂魄自身后亮起,光芒通彻,交融太虚当中。 有十大洞天在她脑后显化,每一洞天之内栖息一尊山海大妖,此刻阖眸未睁,气息并未迸发而出。 “这是西域的长生法。” 小殿下眯起双眼,以元气隔绝了魏灵衫的听觉,道:“西域的古老传闻,以山海十凶的魂魄合一,或许有望得证长生,妖族历代以来,但凡能够击败四圣转世的棋宫宫主,都被严令禁止修行这门功法,大君已经亲手锁死了这条路。” 银城城主轻声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大君的确是鬼门关里大部分修行者无法仰及的人物,只是这世界这么大,总有不输于他的人,对吧?” 易潇没有说话,保持了沉默。 “你这具身子呐,是大君留下的造化,魂海已经晋入了前所未有的大圆满。”她的眼中有一丝的戏谑,慢条细理说道:“两道天相都被剥离了开来,居然没有死,反而成就了最纯粹的凡体,走上了大道至简的路子。你想要成为下一个剑宗明?” 易潇的元气围绕着自己和魏灵衫旋转,漆黑的剑气与元气已经交融合一,分不出彼此。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 易潇望着银城城主,平静说道:“我只有一把剑了,所以我要握紧这柄剑。” 银城城主笑着抬起双手,微微压下。 风雪大颤。 四周的风雪震颤,摇晃,漫天风雪千千万,细化到每一粒,都蕴含着恐怖而磅礴的元气,一片风雪一个世界,很难想象,这位银城城主,究竟有多么深厚的底蕴,恐怕论及元气数量,吞噬了半个圣岛资源的易潇,也无法相提比论。 “你可知,握住了这柄剑,你就握住了麻烦?” 数以千万计的风雪切斩开来,交错如金铁。 “我只知,握住了这柄剑,我就再也不怕麻烦。” 轰然大雪撞击剑气,易潇纹丝未动,那道风雪当中的女子身影已经消逝不见。 远方的银城之外,所有人都能看见,两道身影似乎砸在了一起,原本倾塌的巨大银城,被两道身影撞在一起的余波,轰得四散破碎开来。 ...... ...... 叶十三将蜷缩的“青梨”搂在臂弯,他面色凝重望向银城的城头。 公子小陶抿起嘴唇,身后的轮椅已经换做吴烬寒来扶。 苏扶痛苦不堪的拉扯宋知轻起身,两人攥紧青布刀的刀柄,依靠刀身而立。 七大家的剩余人,陆续起身,抬起头来。 入目所见,无尽的风雪,锋锐如刀剑。 “南圣人”的域意已经扩散开来,将方圆十丈内的所有人全都笼住,艰难抵御着银城迸溅开来无差别的雪气剑气。 叶十三的袖袍鼓荡不止,猎猎狂响,在浩瀚风雪的轰砸之下,显得渺小而又脆弱。 远方的巨大城墙,在黑色剑气的疯狂凿击之下土崩瓦解,惨白的雪气抬起与剑气不断碰撞,刺耳的声音伴随刺目的光芒降临大地,牵拽着这片极北之地的大陆,都开始震颤。 在漫天的黑白二色当中,所有人都像是卑微的蝼蚁,想要活着,只能艰难求生。 “南圣人”的域意是最后的一道屏障。 公子小陶看着恢弘银城的崩塌,有些失神。 三大圣地的风雪银城。 就这么塌了? 她喃喃问道:“易潇的修为,抵达了什么境界?” 一片死寂。 没有回答。 ...... ...... 叶十三看着倒塌中的风雪银城,黑夜当中亮起了一盏又一盏香火,像是打开了轮回的大门,每一盏香火,都为银城城主续添了一份元气。 一共一千九百七十二盏香火! 接着是蔚为壮观的凶兽咆哮,嘶吼,戾鸣,叶十三嗅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西妖是朱雀。 这些凶兽当中,就有着朱雀一族。 叶十三想到了西域当中传闻的那门长生法,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银城永夜当中升腾而起的九轮洞天,腥红血光,太虚缭绕。 距离十轮洞天只差一轮。 已经快要抵达最后一步的圆满。 若是修成,岂不是超越众生? “南圣人”有些艰难地压下道袍,域意覆盖,确保小师妹以及身后的七大家,不会被风雪所刮伤。 这位银城城主,比起师尊,起码要强上了一大截。 而南海和圣岛的两位一起出手,恐怕也不是这位银城的对手。 叶十三曾经走过“窃果”的修行之法。 他知道这一条路若是走了下去,究竟有多恐怖。 若有可能,这位银城会选择一直隐藏下去,在映月小魔境内不断增添香火,收集大妖魂魄,点燃山海图录,将“太虚”永无止境的修行下去。 这么多的积淀,加上八大天相排在第一的太虚相,究竟能造就出什么样的怪物? 而能够逼出这个怪物显形的“易潇”,现在又该是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叶十三深吸一口气。 易潇的修为,抵达了什么样的境界? 叶十三甚至不能从易潇身上,感知到确切的元气境界,魂力境界,或者其他。 像是刚刚走上修行之路的初学者。 更像是抵达了修行之路的尽头。 叶十三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是在南海终巍峰,留仙碑。 那个人是剑宗明。 ...... ...... 数之不清的元力魂力在燃烧。 易潇的三尺之内一片清净,他甚至没有丝毫发力,就这么温柔的抱着魏灵衫。 元力,魂力,剑气,已经合为了一体。 他闭上双眼。 脑海中一副又一副画面闪过,大漠黄沙的剑六式,剑冢之内大青衣的指尖一剑,风庭城外的那一声卸甲,芙蕖缠绕的耀光,剑庐瀑散的白发...... 全都忘了。 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了剑招,没有了剑式,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有一剑。 易潇眉心倏忽有一股刺痛感。 他猛地张开双眼,看到有一截风雪凝固成剑,已经刺入了自己的三尺之内,那截剑尖已经抵达了自己的眉心,就要刺入。 三尺之内的空间,忽然开始了扭曲。 所有的雪气都凝固起来。 【大君时刻——】 降临!!! 易潇搂紧魏灵衫,腾出一只手,双指并拢对准那柄剑尖沉沉划下! 有一条黑线分开那截剑尖,从剑尖最顶端刺入,连带着那袭握剑的风雪大袍,都直接切斩开来。 太虚无实体,风雪银城城主本不想避开这一条黑线,可依旧下意识向一侧偏转。 那条黑线瞬息即过—— 银城城主的瞳孔缩起,她有些微惘地转头,目光甚至没有捕捉到黑线的山闪逝轨迹。 “因果”剑气直接将她的持剑一臂切开! 在视线落下之时,右臂已经空空如也......那条黑线所过之处,切面无比的光滑,无数风雪从切口之处拉扯,滋生,想要将右臂拼接而回,却被不断衍生的剑气切断再切断! “这是......” “这是?” 这是什么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剑! 风雪银城城主的瞳孔当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她想到了洛阳城下,那袭红衣递出的那一剑。 原来剑道,真正要走的,是这么一条路。 一条不讲道理的路。 我递剑,你就要死。 所有拦在剑前的物事,金铁也好,人命也好,全都要断去。 所有挡在剑前的东西,高楼也罢,城墙也罢,全都要坍塌。 这一剑,与那一剑,何其相似? 这是递出如今一剑的易潇,并不需要耗尽一丝一毫的生机。 他的生命,崭新的像是一张白纸。 从棺中踏出,不过数个时辰,就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 红衣儿的一剑,是向死而生的一剑。 易潇的一剑,是重获新生的一剑。 ...... ...... 风雪银城城主嘴唇抿起,尖锐的声音从她的嗓子里迸发而出—— 尖啸声音当中,无数风雪铺天盖地砸向易潇! 小殿下面无表情,抬起一臂。 剑气自行缭绕切斩,开出清净范围,将风雪全都切斩成为虚无。 任你浩瀚神力,无穷元力。 我只有一剑。 一剑破万法! 银城城主捂住右臂,拉开距离。 她已经放弃了重新将那只手臂接回的念头。 与陈万卷截然不同,这具身子本就是琉璃之体,太虚塑造,风雪所化,即便断了一臂,仍然可以重生而出。 漫天风霜覆盖在伤口之处,重新化生出新的一臂。 她像是看着怪物一般,看着漆黑剑光缭绕周身的易潇。 那样的黑暗......她无比熟悉。 银城城主沙哑着嗓子,艰难开口。“你......从鬼门中来?” 易潇摇了摇头。 他平举右手,剑光覆盖,凝聚成一柄三尺剑。 漆黑长剑,并无光泽。 是世间极致的黑暗。 “我从黑暗中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风雪三千里 大雪崩塌,洪流滚滚。 银城坍塌的大雪崩当中,黑白两色的绞杀四溅开来。 须臾之间,漆黑的剑气便以压倒性的大盛之势盖过了惨白的霜气。 有一声痛苦的尖细嘶吼传来,茫茫大雪当中穿出一道大红袍,风雪银城城主双袖抬起,面前的空间撕裂开来,“映月小魔境”的入口被她双手硬生生撕开。 无数风霜从袖袍缝隙之间穿出,如孔雀开屏,她一头冲入小魔境当中,大袖挥过,那片虚无的空间重新合拢。 就在即将合拢的最后一丝,一道剑光追赶而来。 易潇袖内崩出一剑,这一剑穿梭大雪,沿途砍塌无数城墙砖瓦,递入大雪当中,剑光自上而下划过,将这道裂缝撕裂开来,不得合拢。 小殿下并没有直接追入,而是坠在地面,将怀中的魏灵衫轻轻放下。 他柔声说了一句等我片刻,便飞掠而出,身形化作无数剑气,穿梭虚幻真实之间,那道风雪撕裂的缝隙缓慢合拢。 ...... ...... 三塔一殿,黑月高悬。 风雪银城城主极为狼狈的冲入“映月小魔境”内,她面目痛苦,惨白面容上浮现丝丝缕缕红线,如蛇冲撞,几乎要撞破肌肤,择人而噬,模样极其可怖。 沿途所过,修筑的几座小琉璃宝塔被她直接撞塌,储藏的香火气息蜂拥而起,顺延呼吸化作两条雪白长龙,围绕银城城主七窍斡旋,所过之处乃是一条直线,所有拦路的物事尽皆被她一掌拍烂。 直到冲入大殿之内,银城城主才微微缓了口气,三座高塔的香火尚未动摇,黑月依旧,看样子那人还没追来。 她抬起头来,心有不甘,掌心中攥着那只龙雀的弦果魂魄,此刻拼命挣扎,不愿意融入殿柱当中。 若是西域的那份长生法不能圆满,便只能以九凶对敌,九凶与十凶仅仅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最让她觉得荒唐的,是那易潇,怎么就成就了如此不讲道理的剑道境界? 甚至自己那位大剑仙胚胎资质的弟子,在南海荒域与自己决裂之时,都没有如今的造化与修为。 这是第二个剑宗明! 她在映月小魔境藏匿声名如此之久,畏畏缩缩不敢有丝毫动作,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人间有剑宗明? 那个男人手中的剑太不讲道理,本身又是个一心求战的剑痴,即便自己真的得了长生法,再加上太虚天相,也绝不会出面试剑。 结果呢?! 自己苦苦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剑宗明离开人间! 来了一个继承“因果”的易潇? 银城城主忽然听到一声巨大震颤声响,她本来将大半只龙雀魂魄硬生生按入殿柱当中的动作不由停滞,回头望去,大殿之外—— 那一轮黑月被一剑砍开,碎裂开来。 接着是三座高耸如云的香火宝塔。 映月小魔境内,有一剑落,激起千堆雪—— “轰隆隆隆隆!” 银城城主抬起头来,眼前一条黑线闪逝而过,那一剑直接坠下,带着世间极速,切开了自己按在殿柱上的那条手臂。 她面色惨淡哀嚎一声,向后退去,断臂之处,漆黑的因果剑气如火焰般嗤然大作。 下一刹那,大殿当中多出一道莲衣。 易潇站在那根殿柱面前,背对银城城主,他动作轻柔,取出了那只龙雀魂魄,剑气围绕一圈,所有的因果尽数切开。 这只笼中雀,终于解开了命运的禁锢。 小殿下轻声说道:“你自由了。” 他轻轻抚摸一下龙雀脊背,那只弱小的龙雀极为感激的清鸣一声,振翅而起,半空中化作星星点点的魂力结晶,如风一般向着映月小魔境外飞去,在因果剑气的护送之下,回到了银城外等待的魏灵衫魂海当中。 ...... ...... 易潇转过身子。 他望着眼前的银城城主,那个女子的面色比雪还要惨白,捂住断臂之处,唇齿死死咬住,几乎要渗出血来,那张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痛苦与不甘。 易潇深吸一口气,双袖轻轻互拍,然后垂下,望向银城城主的眼神当中,透露出几丝凌厉。 整片映月小魔境,在因果剑气的摧塌之下,开始了震颤。 三塔一殿,在今日之后,与风雪银城一样,都将成为历史的尘埃。 莲衣的袖袍当中垂落一缕又一缕漆光,最终凝聚成剑。 易潇没有急着出剑。 他的魂力早已经和剑气合一,此刻剑气铺满映月小魔境,魂力便无处不在。 他能看清楚映月小魔境内的每一处角落。 三座高塔,一座大殿。 三座高塔的每一间静室,每一间静室内作为香火供奉的修行者的面容,体态,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的魂力气息,是否在外貌上做了伪装...... 他以魂力扫荡了三塔一殿的每一处。 但是,没有。 没有找到,他想要找到的。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 易潇望着银城城主,很是平静的问道:“那么......那道神魂呢?” 这句话落下之后,剑气便悄无声息的开始向着最后的大殿围绕,一层又一层。 外面是三座高塔的坍塌,无数积雪的飞溅,巨大黑月的崩碎。 银城城主笑了笑。 她拿手背轻轻擦拭了唇角,笑着问道:“这里这么多神魂,你说哪一道?” 易潇手腕上系着的白巾轻轻摇晃。 他吐出两个字。 “慕容。” 银城城主低垂眉眼笑了笑,似乎为听到这个名字而怔了那么一下。 “慕容......” 一字一顿,极为用力! “我凭什么告诉你——” 银城城主抬起头来,那张姣好的女子面容刹那狰狞,宛若恶鬼降临,她双袖大风吹出,十指如钩,向着易潇狠狠拉扯。 大殿之内狂风骤起。 易潇面色平静,一手攥紧背负在后,另外一手抬起,竖起一根手指在胸前,周身剑气不绝,纹丝不动。 那个女子状若疯魔,此刻印堂漆黑,犹如点起幽火,大殿之内,十座雕琢着山海大凶的妖柱,除却龙雀那一根仍然黯淡,其余的全都轰然亮起。 大殿之内恍若白昼。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尊大圣当前。 接着便是斗战白猿等几尊山海大妖,兽吼当中,那根龙雀未曾入内的妖柱先是绽开一道裂纹,接着咔嚓声音当中彻底崩碎,整座大殿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西域长生法。 可惜未能圆满。 一道又一道的妖兽精魄从大殿柱内飞出,每飞出一只,大殿的妖柱便破碎倒塌一根,直至最后,整座大殿剩余的最后一角也坍塌而下。 碎裂的檐角。 支离破碎的殿柱。 昂首奋爪的青龙。 捶胸擂地的白猿。 细小的,巨大的,飞起的,坠下的......全都凝滞不动。 大君时刻当中,小殿下依旧保持着一根手指竖在胸前的姿态,另外一只手背负在后,袖中剑气未曾触发。 他目光从一道又一道山海大凶的身躯上扫过,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缓慢而低沉。 “退下!” 像是远古的帝王坐在了宝座之上。 这道声音,便像是无法抵御的敕令,直接落在了山海凶兽,以及四尊大圣的灵魂当中,灼烧作响,刹那焚起! 声音如高山上的天神,一锤砸下。 尘埃四散。 凝固的时间被一锤砸碎。 银城城主倒飞而出,她双目通红,看着本来要归入自己窍穴当中的一道又一道大圣虚影,就这么在远古大君的号召之下,直接魄散开来—— “不!” “不!!” 映月小魔境内,她亲眼看着三座高塔的坍塌,最后那座大殿的灰飞烟灭,让自己苦心经营的所有积蓄,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漫天飞舞的香火,在剑气缭绕之下被切斩成为虚无的因果,纷纷扬扬,犹如造化,更多是无主的气运。 易潇踏雪而来。 所有气运都追随而止,跟在他的身后。 当年因果,白袍如大雪。 今日因果,黑衣如长夜。 剑气燃烧长夜,带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永恒的黑暗。 易潇袖中“因果”轻颤,他不再背负那只持剑之手,而是将其平举,缓慢移动,最终挪至剑尖对准银城城主。 那个女子跌坐在地上,此刻那副凶神恶煞的状态已经退散,凄凉笑了起来。 笑起来的面容让人觉得惊艳,这具皮囊,不知是否是她原本的真实面目。 易潇轻轻道:“我会杀了你,再把这里找清楚,慕容的神魂就在这里,错不了的。” 跌坐在地的女子,自顾自抬起手来,看着满手的鲜血。 她有些凄凉的笑了笑,低声问道:“你就不好奇,慕容的神魂......我是从哪得来的?” 易潇眯起眼。 就在此刻,银城城主的大袖猛然拍地,女子的姿态无比决绝,却并非是拼命之姿。 大袖落下,袖袍之内太虚之力倾倒而出,无数的风雪切割地面,硬生生撕裂出一片空间。 易潇微微怔神之间,银城城主就此坠出映月小魔境,重新砸坠到极北银城当中,砸在地面上的一颤,她燃烧所有魂力元力,从凹坑当中飞掠而去,无数风雪化为太虚,不逊色于龙雀和白虎的世间极速刹那迸发开来,一路卷起无数霜雪,暴起而走。 从极北之地掠出,一路风雪。 往何处逃? 何处能够求生? 她咬牙含唇,面色惨淡,望向一个方向。 海外。 唯有海外。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四海(一) 罡风缭绕,一剑破出。 北地风雪溅起,易潇一剑破开银城与映月小魔境之间的连接,面色阴沉追了出去。 那袭风霜乍起的速度极快,已经在远方变作一个极其细小的黑点。 小殿下踏地而动,剑气缭绕脚底迸发,追赶风雪而去。 银城城主是一个极大的祸害。 若是让她活了下来,再度隐匿起来,谁也不知道太虚相的上限有多高,即便没了映月小魔境,她只需要逃到海外,再度寻到了另外一处孤僻的小世界,便可以安然无虞养神,重新篆养香火。 “风雪与沧海接口,师尊大人会拖住她十个呼吸。” 易潇身后有一道声音追来。 小殿下回过头来,看到了叶十三燃烧元气追来的身影,以浑身劲气包裹的声音在风中消散,南海道袍也被自己拉得越来越远。 易潇深吸一口气。 远方的风雪银城城主,已经开始拼命,浑身的血气,在太虚相的动用之下疯狂燃烧,一时之间,居然无法追上。 甚至距离,还有被拉伸的意思。 小殿下袖袍内的“因果”剑气按捺不住,抬起一指,激射而去,远方溅起一蓬血雾,等追赶而至,易潇撞破血雾,却看到那道女子身影疾射速度更快,彻底的化为一个不可见的细点。 她要去海外? ...... ...... “银城城主败了。” 叶十三重新回来的时候,吐出一口浊气,浑身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可以松下来了。 眼前的恢弘银城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漆黑的剑光一缕一缕从银城上空撤离,向着远方的那袭莲衣飞掠而去,如蝗虫飞扑一般声势浩大,头顶悬挂的剑气磅礴如大海,而论及控制精妙程度,可入纤毫之境。 论修为,这样的境界已经难以揣度。 但绝对担得起剑仙二字。 苏扶和宋知轻冲入了废墟当中,带回了陷入昏迷之中的魏灵衫。 “魏姑娘一切安好,只是神魂似乎受了不轻的折磨,此刻自主养神,无须担忧。” 叶十三蹲下身子,查看了魏灵衫的伤势,缓了一口气,温声说道:“师妹,你那边如何?” 轮椅上的黄衫少女面色自若,只是闭着双眼,轻声道:“尚可,一切皆在掌控当中。” 她以读心相,读众生声音。 众生万象,各有不同。 在远方有一道飞掠极快的声音,卷带着漫天大雪,向着北原之外一路飞奔,要去往海外,那道声音带着焦虑,痛苦,还有最后一丝的侥幸...... 她还心存侥幸? 公子小陶默默不语,将那道风雪的位置传了出去,传给了自己的师尊。 风雪银城城主,是鬼门关走出的超凡大修行者,身负太虚相,谁也不知道这位鬼门大能若是活下来,究竟所图为何。 这样的一位存在,中原容不下。 若是有一线机会杀死,便绝不会容许她逃到海外苟且偷生,等日后卷土重来。 易潇的那道声音隔绝了因果,虽然无法探查,但这世上嘈杂,唯一的寂静之地,却显得格外突出。 两人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 即便师尊大人出手,拦住那位银城城主,事情依然未成定数。 端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忽然蹙起眉头。 那道风雪开始变幻方向。 “北七十五......” “南十二......” “南三七,不对,是北四一?” 她的表情焦虑起来,在读心相的读取之下,那道风雪裹挟的亡命身影当中,居然分出了一道完全一样的声音?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四道声音在公子小陶的脑海当中出现,嗡然大作,滔天巨响,她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却不知该截取那一道声音。 已经临近海域。 公子小陶的脑海当中,有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 “让令师守住一点即可。剩下的,便无须考虑。” 这道声音,让公子小陶觉得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那人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既然他没有死,那么闭口禅......也不必再为他修。” 和尚的声音温润如玉,清清儒儒:“即便二殿下不拜托我,我也会出手的。” 心湖当中,和尚似乎转过了头,对着旁边的某人开口说道:“不必担心,那位城主以控弦之术逃命,分身的实力不会太强,你我各拦一个即可。” 那人平静嗯了一声,轻声道:“陈万卷得了我隐谷一半的儒术传承,背离师门加入银城,易潇替隐谷除了师门败类,我这次出手......算是还了他一个人情。” 青石笑着嗯了一声。 他轻轻说道:“那么......请少然神将送贫僧和东君到海域交线。” 公子小陶睁开双眼。 这几道声音从兰陵城倏忽消逝,在无形的波动之下,传递到了遥远的海域交线,自己所报出的两个点上。 一共四道分身...... 还有一道怎么办? 她有些惘然,青石的声音再度通过心意通传递而来。 “余下的那道身影,海外正好还有一人,可以拦之。” ...... ...... 银城城主已经感到自己身后,那道恐怖的剑气,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以太虚天相,分出了四道分身。 这是她最后的保命手段。 南海有个会读心的小姑娘,此刻应该以读心相探知自己位置,好通知她的师尊出手拦截。 只可惜拦住一个分身并无作用,这四道分身并无主次之分,只需要逃出一道分身便可。 南三七的海线。 女子的目光微微收缩,远方大海之上,有一人脚踏碧波,大潮叠加,逐渐成就一栋巨大水厦,巍峨高百尺。 南海棋圣面色平静站在水厦之上,大宗师气息全然内敛。 “若是阁下不分身逃窜,或许我还拦不住你。” 魏奇双手拢在袖内,望着那道向着自己疾射而来的风雪身影,轻轻跺脚,无数海水天翻地覆,构建成牢狱,将自己与这道分身囚压在内。 他微笑说道:“现在,请止步。” 第一道分身被死死抵在了南三七的海线,这是最快的一条直线。 此路不通。 还剩下三条路。 ...... ...... 南十二。 这条逃窜之路稍微要绕的远一些。 一路平静无声。 身后易潇依然未能追来。 银城城主的面色忽然阴沉下来,她抬起头,看到远方南十二的礁石之上,似乎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和尚。 那个和尚一身青衫,坐在礁石之上,看不出境界高低,像是一块自古就生在海边的大石,安详如老龟,死寂无声音。 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寂灭”意味。 鹿珈镇大火之后,青石便修了闭口禅,大榕寺不闻不问世间事,谁也不知道,这位菩萨的修为到了何许境界。 隔着极远的距离。 银城城主的声音压抑暴怒,一字一顿:“你敢拦我?”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青石仍然不闻不问,坐在礁石之上,双手缓缓合十,两袖被狂风吹得向身后掠去。 银城城主的身影化作无数风雪,更像是一根疾射而出的弩箭。 青石缓慢伸出了一只手,握紧了拳头。 以极慢对极快。 他一拳捶下。 捶在风雪之上—— “嗡!!!” 世间大静。 ...... ...... 北四一的海线。 无比安静。 银城城主并没有向之前那般疾速前进。 因为她的面前,早就站了一位黑袍肃杀的年轻男子,缓缓卸下背后春雷古琴,将其竖插在海沙当中。 潮起潮落。 银城城主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四道分身,已去其二。 南海棋圣晋入了大宗师境界,那个修闭口禅的是地藏转世。 眼前的黑袍男子,气息并不输给青石,在洛阳城前,有过一面之缘,似乎也是大传承的弟子。 “我出自隐谷,师承琴君。”王雪斋单手压在春雷琴一端,黑袍随海风轻轻鼓荡:“我知道风雪银城城主,已经不是风雪银城城主,但你既然用了这具身子,有些账,我还是要跟你算一算。” 始符年间的琴君,与第一代城主大人鏖战三天三夜,最后被打碎紫府,坠境不止,最后阖世。 天地雷音震颤,海岸线数十丈内,每一粒海砂都被震颤而起。 东君面无表情开口说道。 “这是世仇。” ...... ...... 北七十五。 这是最远的一条路。 银城城主的身后,剑气带来压迫感极强。 身后的易潇,在四个方向当中,选定了一个方向,便是这个最远的方向。 此刻易潇正在追着自己的这道分身。 一路掠去,余下的三道分身,已经全被拦住。 而这道分身无比顺利的踏在了大海之上,辟易前行,身后两拨浪潮溅出,浩浩荡荡,风雪大作。 银城城主稍微松了口气,面色仍然有些焦急。 她已经拉不开与身后“因果”剑气的距离。 而当她抬起头时,她看到了远方有一个海岛,来不及欣喜,便面色凝重眯起双眼。 那座海岛剑气弥漫。 有一个年轻男子,腰间悬挂三柄古剑,从岛外掠出,白发飞舞,踏海而来。 剑气飞拥,无数海水沸腾追随,数以千计的飞剑,从海底跃出,鳞次栉比,浩浩荡荡,遮天蔽日! 万剑追随而出。 四海沸腾。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四海(二) 叶小楼腰间的三把古剑剑气引动,满头白发如雪如霜,他面色凝重,按住腰间古剑。 四海狂潮沸腾而起。 半片剑冢的光芒在大海上闪逝而过,数之不清的飞剑跃出海底,浩浩荡荡飞出。 这是剑主大人留下的最珍贵的宝物。 半片“剑冢”小世界。 飞剑与海珠,疾掠而过的漆黑炽影,从“剑冢世界”当中奔出,贯穿如雷,于瞬息之间呼啸而过! 将那道风雪大红袍刹那撕裂—— “撕啦!!” 叶小楼忽然止住飞掠之势,悬停在了海面之上。 碧海潮生,被无数剑气引动的浩然大作,此刻缓缓平息,无数飞剑从虚空中来,回虚空中去,数十个呼吸之后,海面恢复了一片平静。 一颗又一颗海珠从高空坠落,失去了剑气的加持,砸回海面,溅起极其狭小的浪花,大珠小珠落玉盘,最终海面上一片雾气弥漫。 远方同样疾驰而来的莲衣身影止住了身形。 易潇与叶小楼对视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一丝不解。 海面上空空如也。 惨淡的青霜覆盖了一小片海水,在两人中间,结了冰的海面之上,是原先银城城主所掠及的位置。 此刻。 无数跃出或落下的海珠,拍碎薄薄冰层,将那件烟消云散的风雪袍泽,吹成阵阵冰雾。 “他散去了这具分身......” 易潇将视线投向大海的南方。 北七十五海线,这是最远的一条路。 还有三条。 散去一具分身,这算是壁虎断尾求生? ...... ...... 南三七与南十二的海线。 魏奇合拢五指,无数海水轰隆隆被磅礴元气引动,收缩至最后,那件失了身躯的银城大袍,便如金蝉脱壳后的枯萎之壳,缓缓坠落,在半空当中化为齑粉。 青石面色凝重从礁石之上站起身来,他攥拳下捶的这一砸坠之击,直接将风雪震碎,那具分身未做丝毫抵抗,直接灰飞烟灭。 有一道声音,从极北之地焦急的传来。 “她舍弃了三具分身,凝结了所有的力量,要从北四一的海线强闯。” 青石深吸一口气。 北四一海线....... 那里是东君所在。 凝结了所有力量的银城城主,分明是从四道分身的反馈当中,选择了最好突破的一个点。 公子小陶隔着数千里距离,如同天堑,聆听大海潮声,面色忽然惨白。 “来不及了,已经......开打了!” ...... ...... 海沙震起,春雷鼓荡。 有人踏沙而来,一步一颤,步伐阴柔至极,踏步而来的那个女子,身负世间神力,两道大袖拖曳身后,整个身子疾射如利箭,几乎与地面平行。 “飒飒飒——” 银城城主的“域”,在这一瞬间笼罩下来—— 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虚无。 东君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面前物事。 面前的海沙飞来,无数声音尽皆消失。 春雷的琴弦缓缓消融,他一只手按在琴端,袖内一条又一条奔雷滚落,在琴面奔走弹跳,煌煌雷音震耳欲聋,在太虚当中游走对抗,划出一道三尺的清净之地。 黑袍倏忽飞扬,有无形的“音层”垂落而下,贴着袍面摇曳狂舞,剔除了最表面的一层漆黑,整件大袍,在海沙飞掠当中,如同黑夜中燃烧的光火。 由黑入白。 黑袍变骨袍。 东君猛地睁开双眼,他的面前不知何时已经挤入一柄三尺风雪之剑,那柄剑的主人以一种极复有力量爆发的姿态,双足跨越了极大的距离,踩踏地面,刺出了这么一剑,由腰至胯,最后至肩,风雪的音爆声音,在他面前骤然爆开。 东君面前的三尺清净域意,几乎被这一剑刺得要破裂开来,面前已经被压入一点凹陷,逐渐缓慢。 这本就是一场阴柔之战,所有的时间在两人的眼中都被放慢了无数倍。 海水卷起凝滞,砂石来不及落下—— 无数因素,决定着这场死战的胜负。 东君在对方奔走而起的那一刹,就觉察出了不对劲。 眼前的银城城主,在飞掠而来的这一刻,修为猛地高涨起来,与青石对自己所说的境界完全不符,这道分身,恐怕已经破开了大宗师的桎梏。 而自己此刻还没有摸到大宗师的门槛。 他并无退意,反而战意更加高涨。 春雷琴膛流淌的滚烫琴弦,被弹指指尖拨弄的几乎炸开,九天之上已经有雷龙撕裂穹光,飞扑而来,无数的音爆布满了银城城主的方圆三丈之内—— “嗡——” 一片死寂。 接着一切恢复如初。 不知道多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瞬间,也许是亘古的永恒。 海岸之上,碎裂的春雷琴重重砸在沙石当中,琴弦散乱崩离开来,那袭骨袍的肩头一大块血肉,已经化为了一片虚无,连带着按压在琴面上拨弦的十根手指,本该血肉模糊,却在瞬息之后,连同肩头血肉,一并都被风雪切斩而去。 王雪斋重重跌倒在海沙当中,海水潮起潮落,封锁的五感当中,只有痛苦在发酵酝酿,直至嘶吼出声。 他并不在乎春雷被毁。 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十根手指。 紧接着,他怔了怔。 东君的双目一片惘然。 他的喉咙在嗬嗬的痛苦呼喊,而自己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春雷琴碎裂的嗡鸣声音。 海水裹挟着沙石来回的声音。 本该痛彻入骨的嘶喝声音。 这些都没有。 世界一片安静。 他缓缓伸手,失去了十根手指的肉掌,鲜血淋漓,捂在了自己的喉咙之前,切实无比的感受到了那里传来的震动。 东君哽咽了一下。 失去十指时没有流出的泪水,却在喉咙的震动传感之下,夺眶而出。 他,失去了最重要的听觉。 ...... ...... 大海之上,一道风雪身影带着血色。 女子的面色一片凄凉,还带着狠厉,她的大袍当中飞出无数雪花,其中不少夹杂着血色,一瓣一瓣飞逝散开,猩红而触目,在大海之上铺就一条血路。 “太虚”的天相,在那个骨袍男子的音道轰击之下,几乎要被震得碎开。 她本以为四条路中,选择东君,是最正确的做法。 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是最愚蠢的选择之一。 北七十五的海线,前有叶小楼后有易潇,除了手持“因果”的易潇,其余的拦路者,无非是让自己心存忌惮,能够拖延片刻。 青石的体魄,魏奇的大宗师境界,比起东君,要难缠得多。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音道大修行者,居然在刚刚的对轰之下,险些以宗师境界,将自己的“太虚”彻底轰散。 那张精致如瓷器的面容,猩红的血蛇已经冲破了面颊,将这张美艳欲滴的女子面孔,渲染如妖,七窍被震得流血不止。 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如果让她重新再来,她宁愿选择南方的海线。 “天极海......” “普陀山......” 海域之上,疯狂催动太虚天相赶路的银城城主,口中下意识喃喃念着这两个词。 天极海与普陀山。 她的脑海当中,浮现了一个白色麻袍的少年身影,那道身影出现了一刹那,她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双眸之间的神色,还处在“音爆”的震颤当中,恍惚当中,闪逝过莫大的挣扎。 她想活下来—— 只要那人愿意出手,那么自己就一定能活下来。 远方的海域一片辽阔,茫茫的海雾,看不清究竟该往哪里去。 该死的......现在有没有到天极海? 哪里又是普陀山? 大脑一片空白,毫无思绪,更不知该如何辨识方向。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这一切,都造自于拦在自己面前的东君!自己不应该只是切掉他的十根手指,若不是这份宝贵的时间耽误不得,自己定要,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她的面色狰狞起来。 她几乎要哀嚎起来,心中那个咆哮的声音忽然收敛,像是可怜到了极点的幼兽,不断祈祷。 提着“因果”的易潇究竟距离自己还有多远? 源先生在哪里...... 她几乎快要绝望。 便在此刻,茫茫的海雾当中,似乎有一道白麻矮小身影轮廓浮现而出,那道身影......就这么站在海雾的那一端,他面色平静,腰间拴着羽扇,不言也不语。 就这么对视了一个瞬间。 银城城主的面色怔然了那么一秒,她就要掠去,海雾那端的那个白麻少年,却忽然摇了摇头,面露惋惜。 那道缟素白麻衣袍在海风中飞扬,少年向后跌了一步,惨白的海雾拥了上来当中。 银城城主刹那掠出了数十上百丈,发了疯一般,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道原先的白麻少年。 为什么...... 为什么? 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师尊。” 她有些惘然的扭过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苍白的面容。 那人站在船上,小舟随海波起伏,三尺之内,蔓延而止的冰霜尽数碎裂开来。 他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丝毫的表情。 李长歌说道:“银城和小师妹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以两人为圆心。 海域方圆一里,冰霜摇曳破碎,凝结成一柄又一柄悬空利剑,掉转剑尖,对准那袭大袍。 “一切......到此为止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四海(三) 李长歌站在小船之上。 海面之上寸寸布满剑气,随小船一同起伏波澜。 剑气涟漪四散裂开—— 那袭站在海平面上的风雪大袍,仓皇转过身子,一只手抹过面颊,那张原本精致如瓷的女子面孔,刹那变成了那张熟悉无比的中年男子,然而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尖细。 “等,等等!” 小舟上,大师兄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的目光却带上了一丝失望。 “我与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出海的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大善之剑,最是果断。 李长歌轻轻抬起一袖,遥遥劈下。 小舟立马被高高浪花卷起,整座大海汹涌咆哮,站在小舟上的白衣剑仙面容仪态俱是平静,他的身后,沈莫紧张的闭上双眼,不敢去看。 有尖锐的嘶吼声音。 痛苦的求饶。 最后是不甘和愤怒的怒骂。 直至最后,消弭湮灭。 ...... ...... 海平面上一条黑色长线闪逝而过,飞速前掠的易潇眉尖拧起。 远方的大海之上,平空布满了数之不清的恐怖剑气,自己袖袍内并没有实体的“因果”,隔着极远的距离,都开始轻微的震颤,以示郑重和警醒。 莲衣袍尖沾染了些许白浪,剑气飞掠劈斩海面,自身后掀起两拨狂潮,小殿下忽然停住势头。 远方的海水从极小的一片区域炸开,接着向外扩散开来—— 四海滔天。 海水当中蕴含的剑道气息令人无比熟悉。 易潇温和松了一口气,算是放下心来,不再全速前行,等到自己掠及那片海域之时,果然看到了一只漂泊在波澜起伏海面上的小舟,大师兄站在舟头,低垂眉眼,轻轻抚摸着此刻搂在自己腰间的沈莫头发。 大海之上,风霜尽散。 猩红的血丝在海面如墨扩散,“太虚”的化散,被剑气硬生生逼死在一小片海域,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 最终那件在极北,经历了无数霜雪洗涤的大袍,被剑气撕成了碎片,缓缓坠沉,最后结成冰渣,彻底碎裂,湮灭。 大师兄从腰间逃出酒壶,缓缓倾倒,细小的壶口如一线天,酒液倒下,绵绵不绝,滴落涌撒之后,将海面的血红冲刷开来。 最后“噗通”一声。 李长歌松开了握住酒壶的手。 海面彻底恢复了平静。 易潇轻声道:“你大可不必亲自动手,困住她,等我来,‘弑师’的这件事情......” “这不算什么。” 李长歌忽然笑了笑,声音放低:“他早就不是师尊了......在南海的时候,已经一刀两断了。” 搂在大师兄腰间的沈莫,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到了那张病态中有些疲倦的面容。 从公子小陶的传音落在两人的小船上时,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 “恩怨尽了,一剑终焉。” 这个结局,是命数,也是劫数。 由死向生脱离鬼门而来。 由生入死已往轮回中去。 ...... ...... “十根手指能够续上,失聪的事情也不算大碍,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没法听见,但以后会慢慢好转的。” 北四一的海沙上,仰面躺着一个骨袍腥红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看着刺目骤光之下,和尚的面容,嗡动着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他心通”的声音传到了心坎当中。 东君不知道这算是安慰,还算是什么。 青衫上的佛光随海风起伏,青石帮他止住了伤势。 南海棋圣也赶到了这里。 拦截银城城主的几人,都知道战斗从这里开始爆发,几人都提着一口气,等真正赶到了北四一的海线,看到了东君的伤势,面色变得沉默起来。 即便青石不断的以“他心通”安慰东君,稳固他的情绪,躺在海沙上的那人模样,实在让人无法笑得出来。 那件骨袍不断的渗出鲜血,将身下的沙石全都浸湿,染红,一小片内,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十指尽数被切断,血沫横飞四溅。 青石已经喂服了好几颗圣丹,全都没有效果,连血势都无法止住。 他的那些传言,的确有安慰东君的成分在内。 在佛光的照耀之下,骨袍上的腥红血迹差不多被洗涤冲刷干净,映照得苍白无比,而青石的眸子里,有莲华流转。 他直视着东君的肺腑,目光最深处,是东君的魂魄。 在与风雪银城城主的生死对弈当中,他的紫府直接被风雪击碎,现在正在不可逆的飞速崩溃。 若是不稳住他的神魂,在巨大的痛苦和悲怆当中,神魂碎裂,便彻底走向了不可挽回的陨落。 叶小楼赶到了北四一的海岸线,沉默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任何可以帮到东君的,只能默默盘膝坐下,以剑气屏蔽周围的嘈杂,避免任何一丝因素,影响到青石的治愈。 而魏奇同样,南海唯一的那颗仙丹,已经被他用来治疗叶十三的魂伤,若是还留着,此刻便会被他毫不犹豫的取出,帮东君守住魂魄。 叶小楼抬起头来,回头望向无垠的大海那一端。 海面之上,有一丝漆黑的剑气掠过。 剑气飞掠,来势极快,来者莲衣飞舞如孔雀开屏,隔着极远距离抬起手臂,指尖轻轻叩击一下,因果剑气疾射而出,最终却是无比阴柔的戳入东君额心魂魄当中。 魂力第十境界! 因果剑气! 两者相辅相成,洗尽铅华,圆融如一。 青石的眸光里有不可思议的震撼闪逝,在自己的内视当中,那片几乎崩碎成为定势的东君魂魄,在阴柔剑气缭绕之下,将所有的风雪碎片尽数剔除湮灭,接着缓缓愈合。 紫府世界的青霜全部被剑气碾压而过。 “咔嚓”一声。 易潇落在海岸上时,躺在海沙上的骨袍男子痛苦的挣扎了一下,耳旁本是一片寂静,忽然传来无限沉重的嗡鸣,如同一柄重锤砸在脑中,却让他清醒过来。 东君猛地睁开双眼,浑身已经被汗液浸湿,再无一丝力气。 他似乎感应到了一些世界的不同之处,闭上双眼,感应到了自己神魂的状况,便知道自己从鬼门关内走了一遭。 “易潇......谢......” 话音出口,带着无比疲倦的沧桑,连东君自己也怔了一怔。 这是,自己的声音? 海水冲刷着砂砾,小殿下蹲下身子,以一掌轻柔叠在东君胸腹之处,因果剑气将所有的风雪残余尽数驱逐。 易潇直视着东君的双眼,诚挚道:“谢谢。” 海水潮声当中,有两人将小舟行驶到岸边。 “她一直留着最后的逃命手段,只可惜与东君的神魂之战,紫府被音道震得伤势太重,在海外迷了方向......” 李长歌望向躺在海沙当中,骨袍尽红的王雪斋,轻柔说道:“若是没有这一战的拦截,我拦不住她,也杀不了她。” 沈莫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嗯嗯的附和着,她望着自己身旁的夫君,心中无限复杂。 出海在外,知道这些事情,已经是十万火急的情况。 从极北之地的叶十三,公子小陶,再到四条海岸线的几位妖孽,南海的棋圣大人,无论哪一环,出了丝毫差错,那位银城城主,都不可能就这么落幕。 恐怕还要费上更大的力气。 那位城主迷失方向时候,不断念着的天极海普陀山......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又藏着什么东西,若是让她真的逃到了哪里,结局又会是怎样? 谁也不知道。 沈莫看着满身血泊,躺在海沙当中的东君,心中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出海在外的时候,夫君曾经对自己说过。 东君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在北原寒酒镇的时候,东君曾经找夫君打过一场架。 那一架打完之后,他不言也不语,出门便将自己心爱无比的“大圣遗音”摔碎在大雪原上。 这是一个不愿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的人。 这样的人,失去了十根手指,便意味着再也不能拨弦,即便能够以佛门的秘法,重新续上十指,也很难灵活如初,重现当年风采。 中原五妖孽。 西妖东君北仙南圣中菩萨。 全都是东君一人云游所至,寻觅对手,最后借着隐谷名声,传递天下四海。 还有剑冢亲传的叶小楼。 还有继承西关遗志的凤雏江轻衣。 有人在五妖孽之后登场。 可西妖已去,任平生在江轻衣成名之前便战死西壁垒。 有人已经黯然落幕。 王雪斋躺在海沙之上,他有些不习惯被所有人围着的感觉。 他喜欢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独处。 可他懒得开口,留着最后的一丝劲气,将双手抬起,血液已经止住流淌,十根断指之处猩红粘稠,不断蠕动。 抬起手掌,遮不住太阳。 他再也不能抚琴了啊。 这片江湖,没有琴声,又该多无趣? 后悔吗? 应该是有那么一些的吧。 从未后悔来到这里,只是后悔自己不够强大。 若是自己当时按弦的速度更快一些,那道风雪大袍,或许就会被自己震碎紫府,在海岸上决出生死胜负。 现在自己侥幸活了下来。 东君已经不再去想自己断去十指的事情,脑海里沉淀的思绪,在确认了自己能够听到声音之后,便逐步稳定下来。 失去了十指的东君,神魂本该碎裂,此刻却否极泰来,顺着碎裂的纹路,破开了最后的禁锢,望见了第十境界的盛大景象,如渊蛰龙,隐而不露。 只是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无趣而泛泛的想。 以后又该如何过呢? 这片江湖,没有了琴,一个人该去什么地方? 四海之外,有光照来。 蹲在东君身前的易潇,伸出了一只手,替他遮住了刺目的光芒。 东君低声笑了笑,并没有拒绝,低垂的眼帘中,不易察觉的透露出一丝温暖。 他忽然想...... 被人围着的感觉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一个人独行的日子也没有那么有趣。 或许......自己应该找一个十指健全,能够代替抚琴的人。 然后一起,云游四海? 第一百五十九章 剑仙(一) 从北四一海岸线赶回风雪银城旧址,是数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段路程并不算远。 大师兄带着沈莫,与小殿下同行,看到了那座昔日恢弘无比,为世间朝圣之地的古老城池,如今土崩瓦解,化为丝丝缕缕的坍塌雪气。 李长歌的眼神里有一丝恍惚。 这座城池,是他自幼生长的地方。 是给了他枷锁的地方。 也归根结底,也是给了他剑骨和修为的地方。 他蹲下身子,鞠了一捧雪气,看着稀松的雪气簌簌从指尖散开,微微攥拳,尘雪四散。 远方叶十三迎了上来。 南圣人推着轮椅,关于海岸线那一战的结果,轮椅上的黄衫女子,早已经用读心相探查推测出了大概。 即便如此,叶十三仍然不放心,小心翼翼问道:“那位城主......” 小殿下轻轻竖了一根手指在唇前,接着立掌在脖前缓慢划过,摇了摇头。 叶十三松了口气。 蹲在地上的李长歌忽然问道:“师妹现在怎么样了?” 叶十三望着李长歌,柔声说道:“魏姑娘还在昏迷,不过并无大碍。” 南圣人望着李长歌的眼神颇为微妙。 早在南海荒域就见识过这位“北仙”的杀伐之强盛。 四条海线,包括师尊在内的几位大高手一起出手,都没有拦住那位银城城主。 东君甚至丢掉了大半条性命。 那位潜修太虚的风雪银城城主,就这么闯入海域之外,最后葬送在了李长歌的一剑之下。 叶十三有些看不透如今李长歌的修为。 当初在南海之时,他还可大概估计揣摩一二,如今再看,却已经完全不知深浅。 剑道这条道路,就像是永恒的黑暗,一但真正的踏足而上,谁也不知道这条路究竟何处是尽头,自己又何处哪里? 实际上,即便是如今的易潇,也看不穿大师兄的剑道修为,在距离海域剑气引发的十数里外,他已经感应到了恐怖的剑气波动,直接将风雪银城城主的太虚之身撕裂成为碎片。 这样的剑气,太虚不可抗,在本质上,已经与“因果剑气”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剑气的实境,需要手提剑器,劈砍挥斩。 可再进一步,便是心有剑意,万物一剑。 毫无疑问,李长歌也抵达了这一境界。 “万物一剑!” 易潇更愿意称这一境界为“虚”境。 放在更古老的年代,或许被叫做“剑仙”境界? ...... ...... 魏灵衫的伤势的确没有大碍。 易潇面色温柔,喂她吃下了几颗养神的九品丹药,在眉心注了一道“因果”剑气,用作蕴养紫府之用。 她的神魂当中,有一股与风雪银城不太相同的气息。 阴冷而又森寒。 “是映月小魔境的气息。”大师兄仅仅瞥了一眼,看到了魏灵衫紫府当中的伤势,便与易潇想到了一起。 他细眯凤眸,目光从银城坍塌的雪气当中一寸一寸扫过,说道:“是银城的牢狱,你要找的......应该就在那里。” 轻衣袖袍抬起,罡风鼓荡,修长的五指蜷缩三根,食指中指并拢,自上而下无比自然的划过。 远方的剑气骤然撕开,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泄。 叶十三看得心神震撼。 剑气是世上最难控制的东西,出窍之后,能够精细至具体刺到何处,便已经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控制它凭空而生,凭空而归,骤然出现,骤然消弭,便赫然是一件“神迹”! 这样的控制力度...... 易潇眼神当中同样有赞叹的意味。 他做不到。 “因果”剑气以锋锐无双为主,他九品境界时的域意为“杀戮域意”,若是这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尽头,便大抵是“因果”剑气的一条支脉。 而李长歌的剑气,似乎是“切割”,或者“撕裂”,无比的稳定。 直接将北原的大雪当中,撕出了一道虚无的裂缝。 “映月小魔境”! 易潇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望向大师兄。 大师兄轻轻说道:“这是映月小魔境的入口,世上再无风雪银城,这里以后......就是你的了。无论是慕容的神魂,还是谁的,应该都在这处小世界里,你只消慢慢的去找,不要漏过三塔一殿,就可以找到。” 小殿下抿起嘴唇。 “这不算什么大礼。” “风雪银城对我而言,曾经是温暖的家......可现在看来,这里并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 李长歌笑了笑,道:“师尊若是不出海,我便会信守承诺,永远也不会向她递出那一剑,现在一剑既出,坦然了许多,谢谢你,也谢谢你们。” 他转过身子,看着七大家的那些残缺黑袍,苏扶,宋知轻,双袖轻轻互拍,躬身揖礼,许久之后,沉声说道:“李长歌替小师妹感谢愿意挺身而出的诸位兄弟,也请诸位......原谅师尊的罪过。” 所有人都沉默了。 风雪当中,有人轻轻笑了笑。 “人都死了。” “城也塌了。” “这些算不清的账,就让它过去,谁也无须自责,就当揭过好了。” 公子小陶坐在轮椅上,她的怀中躺着一只温和的小花猫,“青梨”酣睡在她的膝前,披着一件火红色的大麾。 “就是就是。” 少了一件大红衣,露着两只光胳膊的吴烬寒,站在冰天雪地当中,冻得浑身发抖,依旧笑的露出牙齿,灿烂无比:“小剑仙何必客气?” 沈莫姑娘噗嗤笑了出来。 李长歌怔了怔,先是回头看了一眼沈莫,看到那张忍俊不禁的笑脸。 他一路上忧心忡忡,担心自己的师尊在中原大开杀戒,或者小师妹的神魂遭遇重创,好在这些都没有发生。 他微微转头,看到七大家的那些面容,那些熟悉的,陌生的,笑着扶在一起。 似乎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李长歌眼神当中透露出一丝温暖。 ...... ...... “山主遇到了麻烦。” 易潇原本准备进入“映月小魔境”当中,三塔一殿已经崩塌,被“太虚相”篆养成为香火的傀儡,大部分的神魂都被抽离干净,接下来就是寻找神魂的过程。 这样的过程要不了多久的时间。 就像大师兄所说的,这一处小世界再无他人,只需要细心的寻找,不要漏过任何一处便可。 公子小陶的声音,让他停住了双手扒开剑气缝隙的动作。 确认了银城城主已死,这一行的目的达成之后,七大家的人便热络而关切的围了上来,询问着四条海线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群当中,公子小陶面带微笑,一边逐句逐句客气而礼貌的回应,一边拿读心相传言给易潇:“我猜的,不过基本可以坐实。” 易潇忽然蹙起眉头。 这一次拦截风雪银城城主的行动当中,各方势力都有出手。 除了圣岛。 以易潇对于山主的了解,慕莲城不可能坐视不管,可这场海岸线的封锁围堵当中,圣岛似乎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你如何得知?” “青梨的传讯令有了异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停顿,之后便是一字一顿:“只有三个字,勿回岛。” ...... ...... 圣岛的六座圣山,一片死寂。 大光明山的剑殿,早已经被人砸得稀烂,遍地的狼藉,剑气肆虐。 青木宫,紫靥宫,白厌宫,厚土宫......都不能幸免。 紫靥宫的妖女宫紫,面色难看,她扶着师尊,看到师尊被剑气削去了一条手臂,半身修为都被吸噬干净,那人靠在剑器之上,懒散而轻佻,微笑不语。 六座圣山,都惨遭荼毒。 从春秋以来,圣岛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而更讽刺的是,这一切都是“五老会”所默允的。 “柳魔,你逼人太甚。” 宫紫咬紧银牙,她盯着那道背着巨大重十字剑的黑袍身影,拿手背擦拭血迹,另外一只手藏在袖内,已经按在了传讯令上。 这些日子,她发了无数条传讯。 只是她要等待的那人,怎么还不来? 青木宫已经遭了殃。 柳魔目光不经意扫过,轻声开口。 他的声音像是缥缈在云雾里的烟气,带着一丝沙哑。 “你想拿传讯令搬救兵?” 宫紫拔剑而起,眼前的猩红十字倏忽裂开,她重重摔倒在地,一只重靴踩在皓腕之上,那人蹲下身子,毫不客气的将传讯令夺走。 宫紫痛苦的呻吟一声,她抬起头来死死盯住柳魔,声音沙哑:“你休想要紫靥宫同意这件事!” 那人置若罔闻,拎起传讯令在空中抛了一下。 接着“咔嚓”一声直接捏碎。 柳魔轻柔笑道:“我不在乎你能搬来什么救兵......就算是那位被中原捧上声名顶端的北仙李长歌来了,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气定神闲道:“我只是不想在这个重要的关头,节外生枝。” 柳魔俯下身子。 他一只手捏住宫紫的下巴,强迫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 那里有一个漆黑的十字铁架,铁架上,一道又一道铁链垂落,栓锁着一个浸染鲜血的白莲墨袍男人。 山主低垂着双眼,气息微弱,面上全是鲜血。 宫紫仅仅是看了一眼,便不忍心的闭上双眼,不再去看。 “山主的继位,需要六座圣山的同意,其余几座都同意了,大黑暗山无人,我自然会前去打碎殿灵,像争求大光明山同意一样......”他微笑开口:“现在,只差你了。” “你师尊的命,就在我的手上。” 第一百六十章 剑仙(二) 宫紫咬紧牙关。 柳魔身后的十字架上,被绑吊而起的白莲墨袍山主大人,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中饱含疲倦,他抬起眼来,望着紫靥宫的妖女,极为艰难,而且缓慢的点了点头。 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开口说话。 眼神中的疲倦,皮肉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折磨...... 慕莲城的意思,宫紫再是清楚不过。 山主想让自己放弃。 这个从小世界里走出来的柳魔,是“五老会”花费了诸多天材地宝,培养出来的大修行者。 圣岛的山主慕莲城,与小世界里的那帮老魔头完全是两路人,这些年来,同行而过,相互之间的理念已经冲突了无数次。 山主一直渴望着将圣岛的修行之道完善,修魔者的元气由内而外,与中原修行者截然相反,即便是没有天赋不能入品的普通人,也可以走这一条路子。 先打破大周天再打破小周天。 而五老会的那帮老魔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从腥风血雨的年代活了下来,信奉着“胜者为王”的理念,并且为此不择手段。 上一任山主的选择上,他们选错了人。 所以这一次,就有了“柳魔”。 这是一个彻底无比的修魔者,也是一个与“五老会”信奉的理念信条全然一致的狂徒。 他从离开“五老会”,抵达圣岛,再到现在,已经杀死了两位宫主,逼迫着除了紫靥宫以外的三座圣山,都同意了山主的换位仪式。 清除异党。 如果紫靥宫也同意新一任山主的换位仪式,那么整个圣岛的“主人”,将变成柳魔。 被绑吊在十字架上的山主大人,将不可避免的......被“五老会”抹杀。 “圣岛的规则,只追究有罪之人的罪。” 柳魔感应到了宫紫的目光,轻轻笑了笑。 “与慕莲城同行的人,都是罪人,所以厚土宫和白厌宫的两位宫主,都已经死了。”他略显惋惜的开口:“不仅仅是因为身上背负罪孽,更大的原因,是不愿意承认罪过,宁愿赴死,也不愿让圣岛回归新的正轨。” “在我的带领下,圣岛会压过南海,压过风雪银城,成为这世上唯一的,最超凡的圣地,我们会接受来自四海的进贡,统御中原最强大的修行者,膝下围绕着世俗最富饶的权贵......这样,有哪里不好?” 他笑眯眯开口说道:“你可以不同意,不妥协,我不会杀了你。但是我会杀了你的师尊,紫靥宫无宫主,便由你来做主,我会掐灭你的紫府,让你这辈子都乖乖听我的话......至于其他人,谁敢站出来反对,我就一剑杀了谁。” 宫紫惨笑一声。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厚土宫和白厌宫的宫主都惨遭毒手,而青木宫的宫主可以活下来。 或许自己也应该离开圣岛,这样自己的师尊......也可以留下性命? 若是自己当初选择离开,那么现在,是不是就有了对抗的力量,是不是......赶回圣岛,可以解决这场灾难? 万般念头一闪而过。 柳魔背负在后的一只手,轻轻翘起尾指,叩击一下,紧接着袖袍鼓荡,一缕细微剑气飞掠而出,将自己师尊的另外一条手臂捆缚而住,接着蔓延全身上下,衣衫迸发出不堪重负的破碎声音。 被剑气绞杀至死,这是最痛苦的死法。 对圣岛的圣山宫主而言,也是最屈辱的死法。 宫紫的师尊浑身被血染透,剑气收拢,她全身上下被割得鲜血淋漓,衣衫尽碎,却并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神情。 她回头望向被绑吊在十字架上一片凄惨的山主,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反而有些解脱。 柳魔蹙起眉头。 回过头来,看到了一片升腾燃烧的血雨。 刹那铺面而至—— 无数的剑气,从紫靥宫宫主的袖袍内炸裂开来,不仅仅是那件大紫色鲜红欲滴的衣袍,而是从她的体内,肌肤内,血管内,宣泄着愤怒与反抗,轰然而出! 一道饱含着悲愤的声音,响彻在紫靥圣山山顶! “若——” “若生来不自由,如何做剑修?!” 捆缚在她身上的剑气,被无形的气机硬生生撕裂。 这是篆养在紫靥宫宫主躯壳当中的剑气,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今日终于可以肆意的迸发而出—— 这是求死。 求生不得。 只能求死。 紫靥宫山顶上,如同绽开了一场白日烟火,轰轰烈烈,最终瀑散,消弭。 热风铺面。 宫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看着师尊的紫袍扭曲,炸开,耳旁嗡嗡嗡作响。 她的双目里,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所有的色彩就这么死去,整个眸子变得灰暗无比。 被捆缚在十字架上的山主,无声的挣扎了一下,指尖嗡动。 嘀嗒落下的血与泪来不及落在地上,在半空中,就被炽烈的剑气燃烧成虚无。 那个背负着重十字剑的男人,卸下了重剑,双手扶住十字两侧,将重剑插入大地,承受了所有的剑气轰击。 鬓角的长发,被焚去了一缕。 也仅仅只有一缕。 他的脸上并没有显露愠色,只是眼中带着一丝惊讶。 他知道有人会愿意无畏的赴死。 佛门的和尚,皇族的铁骑,在最后一片净土,或者是国都即将沦陷之时,都发出竭尽全力的怒吼,甘愿以生命开道,即便付出所有,仍然无所畏惧。 但是修魔者,不应该是心如铁石的么? 不应该是最为惜命,最为自私的么? 他们也会怒吼着自由,奉献出生命,将所有的修为,都迸发成为飞蛾扑火的一剑么? 柳魔有些恍惚的想了那么一个瞬间。 只是他摇了摇头,眼中的惊讶变成了释然。 到了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五老会”想要清除这些人了,这些圣岛的异端,有着爱怨嗔痴诸多弱点。 像是在自己手下宁愿自爆赴死,也不愿同意自己继位山主的紫靥宫宫主。 这样的修魔者,与中原上那些闲云散鹤的江湖人,有什么区别? 儿女情长,可笑无用。 柳魔想明白之后,便回过头来。 他轻笑一声,单手攥起重十字剑剑柄。 重剑拔地而起,两拨大风砸下,砸碎山顶两旁碎石。 最后猛然收势,一切顿入极静。 那柄重剑抵在了跪倒在地的女子脖前。 ...... ...... 宫紫闭上双眼。 她认命一般闭上双眼,脑海里期待着能够赶回圣岛的那道身影,果然......还是没有出现么? 她凄凉笑了笑。 无所谓了...... 但过了很久,那柄重剑迟迟没有递出。 宫紫有些疑惑的蹙起眉尖,她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那柄重十字剑剑尖,正在细密而快速的颤抖。 而锋锐的剑尖,距离自己脖前,还有毫厘的距离。 不得再前进分毫。 宫紫有些微惘的抬起头来。 头顶有一片阴翳。 是影子。 那个单手持剑膂力惊人的男人,目光同样停留在自己的重十字剑尽头。 重十字剑的剑尖之上,有一道青衫踩踏而立,目光里带着毫不掩盖的愤怒,一字一句道:“我来晚了。” 宫紫怔怔看着踩在剑尖之上的女子。 她攥着一截细长物事,由一层又一层的黑布裹着,杀气凛然,青衫猎猎,双足微坠,整柄重十字剑便被万钧重力倏忽压得砸在地面,溅开无数碎石! 王植的长发被一根发髻盘起,剑眉入鬓,看起来英姿飞扬,不带丝毫阴柔。 出海之后,竟是变化如此之大。 她就这么站在这里,剑气入定,便给人一种无比放心的安定之感。 ...... ...... “你就是王植?” 柳魔打量着眼前杀气逼人,眉目间又天生妩媚的女子,并没有拔出斜插在地上的重十字剑,而是任其插在大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青木宫剑胚连剑带布一同举起,对准眼前男子。 “的确是个好胚子,璞玉初成,不过何必对我如此憎恨?”柳魔笑了笑,温柔说道:“我可没有杀了你的师尊,早知你生得如此惊艳,我也该对你师尊好一些,让她当初心甘情愿从了我,这样日后还有某些别样的齐人之福可享。” 言即至此,他轻声问道:“不若你放下剑,就这么从了我?我只给你十个呼吸的时间考虑。” 只是一个呼吸。 剑气便撕裂黑布,刹那跨越而至。 柳魔高声的狂笑响彻紫靥宫山顶。 那柄重十字剑被无端巨力拔动,叮叮当当溅出无数火星,拔动重剑的男人一路狂奔,将重十字高高举起,沉重砸下,大开大合,看似毫无章法可言! 一力破万法—— 而手持细剑的女子深吸一口气,双足踩踏地面,只是一剑递出! 一剑递出,“嗡”的一声。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柳魔眯起双眼。 重十字剑被陈思抵死。 针尖对麦芒。 王植的面容,在剑气火星的迸射照耀之下,显得尤为白皙,像是烟花下绽放的昙花。 她攥紧陈思剑柄,讥讽笑道:“就凭你,想做圣岛主人,想与北仙比高?” “你算,什么东西?” 第一百六十一章 剑仙(三) 圣岛六座圣山,最中心之处,是一片漆黑之地。 这里是圣岛的小世界。 五老会。 ...... ...... 幽暗的火焰徐徐燃烧,大殿的穹柱直撑黑暗之顶,竖着摆放的棺木内,穿着微弱而又均匀的呼吸。 一口棺木里,苍老的喘息声音忽然停住。 能够勾人魂魄的声音响起,大殿的穹柱两侧,火焰骤然熄灭。 一双猩红的眸子就此睁开,棺木裂开的缝隙之间绽放血光。 那人幽幽开口,说了四个字。 “银城塌了。” 大殿便不再平静,五老会内栖息的一尊又一尊大魔,在小世界的规则当中得以苟延残喘,寄身于棺木内续命,此刻微弱如将熄之火的心跳,便砰砰重新复燃。 一时之间,整座黑暗的大殿,有盛大的魂火引燃,沸腾,顺延穹顶圣柱蔓延,火风将黑暗彻底燃起。 棺木内一双又一双沉寂的眸子睁了开来。 最先开口的那个人,一字一句补充道:“是易潇做的。” 于是大殿内一片死寂。 “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可是慕莲城切断了圣岛与天门之间的联系,难不成要怪我们?” 一口棺木内的声音带着漠然:“谁也不能确定他是死是活,这种情况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圣岛不可能去等一个不知生死的人。”另外一口棺木里的声音没有情绪波动,平静道:“这些年来,慕莲城犯下的罪过已经不可容忍,若是他走出天门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圣岛替慕莲城赔罪,兴许还有余地可以挽回,现在已经晚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柳魔都比易潇要更适合山主的位置。” 五老会的大殿当中,有人略显惋惜的开口:“其实青木宫的女娃资质很是显眼......” “圣岛已经不是我们当时的圣岛了。” 最先开口的那人声音冷然:“看看慕莲城这些年做了什么?教人自由,信奉光明?可笑荒唐,难不成圣岛要成第二个大榕寺,过些年让齐梁北魏的人来此上香不成!” “这些异端,全都清除了,一个都不能留下。” 他开口当中,一只手推开沉重的棺木,那口在岁月当中沉淀了不知道多久的陈旧腐木,直接被推得破碎开来,苍老的老人踉跄从棺木当中跌出。 跌出棺木的那一刹,他的背后有两个凸点猛然胀大,一对漆黑的骨膜双翼猛地展开,在空中沉重而艰难的拍打两下。 他一只手缓缓抹过自己的面颊,那张苍老的面皮,撕啦一声被他揭开一角,接着全都撕开,露出一张稚嫩如新生婴儿肌肤的面容,两只眸子点燃了魂火,在黑暗当中熠熠生辉,顾盼之间,黑发丛生,垂落在地,被骨膜震颤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眉眼五官如天神,整具躯壳却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魔。 大殿当中的棺木,在同一时刻,都迸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或是轻柔或是粗暴的破棺声音,在此刻响起。 最先破棺而出的骨膜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肩头,那里有一道剑伤,让他如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易潇刚刚拿到‘因果’,在中原五大妖孽的帮助之下,才杀死了银城城主。”他用力转动头颅,熟悉着这具恢复到鼎盛之势的躯壳,喃喃开口说道:“他还没有抵达‘万物一剑’的境界,等他接下来抵达圣岛,我们便直接杀了,攫取因果,把慕莲城一脉彻底的清除干净。” 忽然有人开口道:“他会不会不来?” 一片沉默。 五老会的大殿当中,破棺而出的古魔沉默不语,若是换做了他们,必然不会来到圣岛涉险。 另外一位从棺木破棺而出的魔头,浑身一片惨白,一双眸子尽是白色,不知瞳孔落在何处,胸膛和背面,都被剑气留下了不可治愈的十字斩伤,他阴柔开口道:“慕莲城要死了,王植也要死,他若是不来,便是中原人所说的背信弃义。” 骨膜男子忽然笑了:“我们修魔人,修的不就是背信弃义?” 忽然穹顶之外有一道重响声音。 五老会大殿穹柱轰然裂开数道纹痕。 浑身惨白的魔头抬起头来,感慨说道:“青木宫的王植的确是一个好胚子,竟然能把柳魔逼到如此地步。” ...... ...... 这道重响声音宛若一柄重锤砸下,砸得整座圣岛震颤不已。 王植的眼前一片漆黑,无数金星窜了出来。 两耳之间如狂风灌入,再也听不见任何有效的声音。 脑海当中全是狂躁的嗡嗡嗡巨响—— 眼前残留的景象,身后有一道紫色身影的掠出,还有十字架上那个染血白莲墨袍的愤怒开口。 “够了!” 重十字剑并没有因此而停,而是直接刺出,戳向那个失神刹那的青衫女子。 在剑道比拼当中,失神一刹,便是等同将生命交给了对方。 天生神力的黑袍男子将脚底踩出了一张崩裂的蛛网,他的眼神当中已经没有了丝毫怜悯之色,而是无比郑重的看着自己眼前那个恍惚瞬间的青衫女子。 若不是自己还有压箱底的震魂法门,那么恐怕这场生死之战...... 五老会只看胜负与生死,活下来的人才有可能继承圣岛山主的位置。 一剑如重戟! 噗嗤一声戳穿血肉,将那个轻柔的女子挑了起来。 柳魔面色凝重起来,他眯起双眼,看着自己重十字剑剑尖上挑起的那个女子。 像是风絮一般,双手扶着剑尖,被悬挂着高高扬起。 随时都有可能散了。 王植回过了神。 她怔怔看着冲到自己身前,被一剑戳中,接着高高挑起的那道紫色身影。 时间在这一刻几乎凝滞起来。 紫靥宫妖女缓缓回过头来,圣岛的大日照耀之下,那张惨白又好看的面容,对自己挤了一个笑容。 原本攥紧胸口剑面的双手,最后无力的捶下。 “啊啊啊——” 陈思剑瞬息破空而至,剑气陡然大作,那袭青衫飞掠如疾矢,手中三尺细剑劈斩而出,砍出一道呼啸剑幕。 而那个黑袍男子面沉如水,剑尖抖飞那道飘絮一般的柔弱女子身影,一路倒退,双手将重十字剑把玩的滴水不漏,无数剑气砍来,一路溅出尖锐无比的火星。 眼前的那个女子已经失了理智,一味求胜。 每一剑都倾尽全力,呈现开山之势—— 这样的剑修,只要能够扛过第一波冲杀之势,取胜便容易许多。 只不过十数个呼吸,重十字剑上传来的压力便不如之前那般巨大。 柳魔默默蓄势。 他平静在心底倒数三个数字,震魂法门已经开始重新酝酿,接下来便是重新上演刚才的那一幕。 只是眼前的青木宫女子,再没有之前的好运,能够有人为她抗第二剑了。 “三。” “二......” 到了“一”的那个瞬间,柳魔的胸膛猛地凹陷下去,接着剑气出口,化作漫天雷音,轰砸而出。 巨大的重响重临圣岛! 一柄重锤砸下,圣岛四周的水浪猛地升腾而起,整座悬浮在沧海上的小岛,剧烈波动一下,如同狂风当中颠簸的小船。 青衫摇晃。 王植的脑海当中一片混沌。 瞳孔当中,有一道极速而来的影子—— 那柄重十字剑的剑尖戳了过来! ...... ...... “铛铛铛铛!” 一根手指抵在了重十字剑的剑尖之处,接着便是剑器炸裂成为碎片的声音,一路披荆斩棘最后递送至王植面前的那柄重十字剑,在推进了数尺之后,只剩下了一个剑柄。 黑袍男人有些呆滞地抬起头来,他的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男人,此刻正以一根手指抵在自己的剑柄之上。 接着便是轻微的破空声音。 一道又一道声音砸在圣岛之上,远方的海浪滔天而起,升腾如幕。 原来这般恢弘的景象,并非是震魂法门的缘故。 只是有人来了,而且来的肆无忌惮。 这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帮人。 易潇的莲衣飘忽而停,他神情有些复杂地望向挡在王植面前的大师兄。 这一路赶来,自己拼尽全力,也没有追上李长歌。 某种程度而言,大师兄的剑道...... 易潇的耳边,那个黑袍男子的声音传来。 “呵......” 柳魔先是一怔,便笑了起来,他望着眼前一根手指抵碎自己剑器的白衣男人。 浑身剑气微弱,却能以一根手指损坏自己剑器。 能做到这一步的,除了剑骨相,还能有谁? 有了天相,便不修剑气,身上没有丝毫剑意,果真是个徒有虚名的“剑仙”。 若是自己弃剑,以肉身对弈,他一身剑骨又有何用,能扛得住几拳锤杀? 他毫不客气开口:“喂——” 声音并没有落下。 眼前的莲衣抬起一只手,指尖叩击的声响,直接砸落在心湖之上。 掀起万丈波澜! 柳魔睁大双眼。 一条黑线洞穿头颅。 “因果”剑气在眉心之处,撕裂一道极其细微的口子,猩红的血液刹那便如瀑布般涌出。 那具黑袍尸体重重倒在地上,喉咙里仍然发着嗬嗬的声音。 那双眸子里的光彩已经黯淡。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剑仙(四) “她的运气很好,剑伤几乎戳穿了半边胸膛,但元气护住了心脏,修魔者的体魄比正常人要强大得多......” 落在紫靥宫山顶的青石,以手掌贴额头,渡给宫紫温和的佛门元气,稳住紫靥宫妖女体内混乱的剑气。 青石抬起头来,望着王植,声音不温不火:“她能活下来,但是修为会受到一些影响。” 青木宫女子剑胚面色苍白,她双手合十,对青石菩萨认认真真揖了一礼,接着望向眼前的易潇。 她想过,如果真的还有一根救命稻草...... 那么必然会是易潇。 五老会等的就是易潇。 王植看着柳魔的尸体,心想他果然变得更强了啊。 从那口棺木当中重获新生,剑气涅槃,究竟抵达了什么境界? 可一个人再如何强大,终究不是一整个圣岛的对手。 易潇笑了笑,他知道王植心中在想些什么。 莲衣当中的剑气聚拢收缩,他望向六座圣山当中的一片漆黑,轻声说道:“这是我与圣岛的私人恩怨,我叫一些人,不算过分吧?” 直到此刻,圣岛的破空声音才陆陆续续传来,叶十三,叶小楼,吴烬寒,苏扶,宋知轻...... 王植面色陡然古怪起来,她终于明白了易潇口中“叫一些人”,是什么意思了...... 这帮人,一个一个尽是怪胎,妖孽,中原的妖孽几乎都来到了这里,这样的一股战力,将风雪银城的太虚城主都葬在了海域当中,圣岛的五老会......凭什么可以拦得住? 原来自己等来的并不是一根救命稻草...... 而是一柄万钧之重的救命重锤! 小殿下望着自己身旁的大师兄,声音坚定道:“动手吧。” 两道剑气原地迸发,一黑一白纠缠着交错而出,易潇和李长歌的身影消逝在原地,几乎是刹那之间,六座圣山迸发出不堪的轰鸣声音,五老会的小世界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白两缕剑气合并而出,冲入漆黑的大殿当中。 ...... ...... 踩着穹柱飞掠而下,无数的灰烬围绕着自己的莲衣飞舞,整个世界是倾斜的,而自己的剑,则代表着世间极致的公平。 小殿下脚尖踏开,一整根巨大穹柱轰然迸碎,莲衣身影如箭矢一般砸射而出,重重砸在骨膜魔头的身子之上,两道身影滚在一起,接连撞碎大殿的两堵墙壁。 怒吼声音刚刚响起,易潇面无表情的持剑砍下—— “噗嗤!” 鲜血飞溅,怒吼变成了嘶嚎。 那道腾飞而起的骨膜男子,巨大的骨膜双翼刚刚展开,就被一剑刺入骨骼当中,因果剑气缓慢而坚定的斩落,将一只漆黑的大翼直接切飞,猩红而又粘稠的血液在空中化作火焰燃烧沸腾。 因果当中,片叶不沾身。 易潇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骨膜男人,他的眼神当中没有丝毫的怜悯神情,剑气第二次刺下,另外一只巨大的骨翼被刺啦一声粗暴切开,两人撕缠在一起。 两人砸出一个凹坑。 凹坑当中,烟尘四散。 骨膜男子的面孔之上尽是鲜血。 他的十指都在颤抖,此刻声音都有些不稳:“你要......杀我?” 眉心当中的压迫感极其强烈。 易潇的因果剑尖已经凝出实体,抵在了他的额头。 五老会的地位并无高贵低廉之分,只是有人长眠棺中,有人负责睁眼看世界。 小殿下沉默了片刻。 “呵......” 骨膜男子笑了笑:“他们长眠的时候,便由我来执掌着这里,‘五老会’,是魔道圣地的小世界。这一整座大殿,负责供给圣岛不断运转的元气,所有的事项,全都基于我们的存在,才能够正常的运转。” 他的双翼被折断,双手也被折断,浑身血迹斑斑,笑起来却丝毫不觉疼痛,那张天神般俊逸的面容,笑起来邪气凛然,又带着那么一丝无奈。 “年轻人,何必如此弑杀......圣岛都将是你的。” “我们这些魔道的老人,所做的一切事情,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圣岛。” “谁又能想到你能从天门当中活着出来?” 他面上有一丝无奈,撕开了自己胸前的黑袍,露出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声音真挚而又诚恳。 “我胸膛上的剑伤,来自于上一个杀入五老会的人。” “那个人你也认识,是我圣岛历任以来最为天才的大光明宫主......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那把剑,也继承了他的衣钵,不是么?” 他艰难笑了笑:“那个人没有杀我,因为他知道,如果杀死了我,就意味着圣岛的崩溃。” “没有人能够维系着这么庞大的势力,日复一日的稳定存活,整个圣岛,都只是游离在海域上的无根浮萍罢了,我死了......这座小岛并不会死,但‘圣岛’,就等同于死了。” 易潇轻轻吐出两口气,平静开口:“我并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死活,圣岛的死活。你在乎的,是六座圣山死了很多你所熟识的人,而他们死了,五老会并没有阻拦......”骨膜男人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易潇,锋芒几乎刺到了自己的眼中,双目流泪,他笑着问道:“物竞天择,这是法则,我们默许了强者对弱者的屠杀,这又有什么不对?” 这个问题的抛出,让易潇陷入了沉默。 骨膜男子的意念漂浮在大殿当中。 他一直急切着等待自己同袍的救援。 可神魂意念所至......一片凄惨。 那个白衣男人,还有一身剑气,撞入大殿当中,便如狼入羊群,丝毫不讲道理的开始了凌虐。 鲜血飞洒,剑气凌霄。 ...... ...... 怒吼声音和鲜血彪洒的声音掺夹在一起,接着便是凄惨的哭嚎声音—— 紫靥宫山顶。 叶十三和叶小楼站在原地,两人听着声音,面面相觑。 不知该如何行动。 南海大师兄挠了挠被发髻捆缚的细辫,喃喃道:“我没有听错吧?” 单手按在腰间三把古剑之上的叶小楼,此刻缓缓收回按剑之手。 他低垂眉眼,认真说道:“你没有听错,我也听到了。”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同时确认了里面的声音。 叶小楼的声音响起:“有人被打哭了。” 道胎沉默了片刻。 叶十三叹了口气,轻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还需要进去吗?” 叶小楼已经来到了山主大人身旁,试着把捆缚在他身上的锁链卸下,这些锁链被五老会魔道的秘术加以囚禁,轻易无法解开,于是叶小楼抬起左右两只手,掌心已经剑气连接“玲珑”、“骰子”。 两柄飞剑清鸣一声,两道剑光交错而过,古剑已经重新入鞘。 沉重的锁链刹那被切割开来,火星四溅,收剑而回的白发年轻男子,双手抬起,扶住了跌落十字架的白莲墨袍山主。 叶小楼没有回头,他托抱着虚弱的山主,双手穿过腋下,声音平静说道:“他们两人,两剑,就算是当年的三大圣地加在一起,又能奈之如何?” 叶十三无言以对。 “剑道这条路,是有尽头的。” 叶小楼微阖凤眸,脑海里琉璃崖的大雪崩浮现而出,踩踏三柄古剑逆流而上的师尊,最后搂着顾玖消弭人世间,那个时刻,全身的魂力,元力,剑气,全都糅合成了一样物事。 万物一剑。 “我走错了,这千百年来的人,都走错了。” 叶小楼轻轻笑道:“师尊一直到死,也都没有走出那一步。” “心有执念,不能如愿,如何快意?” “连自己的枷锁都斩不开,又如何将万物,递于一剑之下?” “万物一剑......剑宗明切切实实靠着自己走出了这一步。”叶小楼眉眼之间带着一丝敬佩:“他走之前,把真正的剑意留了下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叶十三沉默看着六座圣山中心的地方。 那里的战况极为惨烈,局势几乎是一面倒的碾压,几位随易潇一同来到圣岛的妖孽,都沉默着聆听五老会的哭嚎声音,求饶声音,在剑气撕裂的缝隙当中,被大风卷出,毫不掩盖地清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之中。 一场惨战。 慕莲城轻轻拍了拍叶小楼的肩头,示意自己有力气站稳,他扶住身后的巨大十字架,望着五老会的小世界,许久沉默不语。 有一道声音,轻轻传来。 “你来抉择。” 易潇以剑气包裹着声音,将这一场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的送到了山主的耳旁。 于是慕莲城的手指,扶在十字架上,开始颤抖起来。 他知道那人说的没有错。 五老会是圣岛的核心,他们给了圣岛一道又一道的枷锁,同时也提供了一道又一道的保护。 只是闭上双眼。 脑海当中,便不由自主的,响起了紫靥宫山顶的那一声烟火轰鸣。 血肉与剑气横飞,紫靥宫宫主临死前的那一句话。 “若生来不自由,如何做剑修?” 有多少人死去,换来了这样的结局。 轰轰烈烈。 可圣岛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五老会的保护。 而是自由。 第一百六十三章 剑仙(五) “若生来不自由,如何做剑修?” 易潇的脑海当中,清晰地传来了这么一句话。 扶在十字架上的山主大人,指尖攥紧腐朽的木架,咔嚓的碎裂声音传来。 五老会里,每一口棺,都是魔道的一个时代。 从腥风血雨的时代走过,有人躺入棺中,本该长眠不醒,却试图永生。 这个时代,上个时代,每个时代......都没有对与错。 魔道究竟该如何走下去,是握紧刀剑,砍出一条血路,还是修身养息,篆养一口执念......这个问题的争执,本就是注定得不到结果的。 对与错,从来都是由时代的演变所抉择的。 太平年间的砍柴人,柴刀用来劈砍木堆,生火燃烟。 战争年间,这柄柴刀便会染上鲜血,或是别人的,或是自己的。 圣岛的枷锁越重,越像是一个封闭自锁的棺材,躺在棺材里的人不愿离开,想要将这座岛都变成一个棺材,接着就是将整个世界,都变成自己牺身之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即便没有从五老会小世界内拎剑走出的柳魔,圣岛的这口气,已经开始燃起了零散的火星。 王植已经负剑离开,去了中原。 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他们走到圣岛六座圣山的山顶,看到这里的天空,伸手便可以触碰,他们会渴望更大的世界。 这就是,自由! 清凉的剑光在黑暗当中落下,鲜血飞扬,火星溅出。 易潇面颊上溅上了一滴滚烫炙热的血液。 五老会的大殿,穹柱被剑气砍倒,一根接着一根碎裂,穹顶之上的天,随着殿柱的坍塌,就这么垮了下来。 黑暗当中剑光飞舞。 小殿下的“因果”剑气,代表着极致的黑暗,行走在黑暗当中,一根接着一根砍翻穹柱,大殿烟尘鼓荡,火星在弥漫的雾气当中闪逝而过—— 就像是砍碎了枷锁。 放出了新生。 莲衣一阵翻飞,易潇轻轻伸出一只手,按在面前男子的额头之上,替这张英俊面孔的主人,合上了双眸。 他站起身子,环顾四周。 无数剑气如游鱼一般飞掠在黑暗当中,剑气疯狂撕咬着棺木,殿柱,无比饥渴地吞噬着黑暗,残喘和破败的哭嚎呼喊,在空荡的大殿当中凄惨回荡。 最后湮灭。 易潇看到挂在破碎棺木上的尸体,残缺衣袍随风猎猎,有些魔头的身子被剑气砍碎,挂在棺木上的半截身子,断面处的血肉都被卷尽。 五老会的小世界,规则已经摇晃不稳。 这些本该入土的魔头,在走出棺木之后,藏匿着修为,在小世界独有的规则之下,能够暂时逃过生死轮回的劫力。 可如今殿主坍塌,规则已经破坏,于是本该腐烂的血肉,就这么化为了簌簌的沙尘,就此风消烟散。 易潇低下头来,看着脚底的骨膜男子,那张英俊的面容上,像是瓷器开了一道裂纹,纹痕当中并无血肉,满是溃散的沙子,整张脸被风揭开缺口,沙粒飞舞。 “我并不会同情你们。” 易潇轻声道:“正如你所说的,物竞天择,这是法则,你默许了强者对弱者的屠戮......那么是否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默许的法则淘汰?” 脚底的凹坑当中,那件黑袍下的身子,抵抗不住岁月加持的侵蚀,躲在棺木中的时光如数奉还之后,开始沙化,最后湮灭,黑袍卷起,纷纷扬扬的沙粒掠飞。 尘归尘,土归土。 ...... ...... 青梨从昏睡当中醒来的时候,圣岛的内乱已经平息。 除了南海的道胎,因为身份缘故,不方便在圣岛久留,其他的几位妖孽,都暂留在圣岛上。 六座圣山,大光明大黑暗除外,其余的四座圣山,有三位宫主,都死在了这场波动当中。 大光明山的剑殿一片安静。 山顶上栖息着赤红色的飞鸟,青梨从床榻上醒来,睁开双眼,就看到了一只毛绒绒的火红小鸟,看起来模样极为眼熟。 那只红鸟铺展着双翼,试着在自己的床头跳跃,却因为实在太胖了,拍打着双翅就这么直线掉了下去。 并没有跌落在地的声音。 易潇一只手接住这只火红色的小飞鸟,他轻轻抚摸着鸟身,道:“怎么,看着眼熟?” 青梨盯着这只飞鸟,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赤红的羽毛,凌厉的眼神,可是这么臃肿的身材...... “是烈麝。” 易潇笑道:“我也没有想到,北地象征着不羁的飞鸟,居然会在圣岛也落脉繁衍栖息。” 青梨恍然大悟。 “在北地,风雪大作,这种鸟不断起飞,不断寻觅事物,即便天寒地冻,仍然无所畏惧......它被誉为不羁之鸟,是因为风雪再大,都无法阻止它飞翔。” 小殿下有些感慨地看着自己掌心的一坨肉球,柔声道:“也许是过于追求不羁的缘故,当迷路的烈麝跨越了海域,飞到了圣岛,并且选择了落下......他们就变成了这样。” 易潇向前送了送手掌,那只火红色的小肥鸟撅起屁股,舒舒服服地挪了挪,并不愿意起飞,顺带拿着满意的眼神瞥了瞥易潇,彻底收起了背后的两对小肉翅。 不羁之鸟啊。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许多人都懂,可若有一天能够真正安稳下来,又有多少人愿意挪窝? 北地的风雪如此之大,烈麝不得不起飞寻觅食物。 若是来到了圣岛,那么便再也飞不起来了。 真正折断了烈麝不羁双翼的,并非是剧烈的风雪,而是安适的内心。 在易潇手心准备舒舒服服睡一觉的小红鸟,忽然觉得心生不安,扭过头来,看到了一道比自己还要臃肿的身影。 苏大少紧紧盯着易潇手心的那只小红鸟,咽了咽口水,试探性问道:“这么肥,烤起来一定很好吃吧?” 易潇目瞪口呆看着那只烈麝,奋力睁开双翅,一飞三坠的向着窗外飞去,最后跌出屋外,连滚带爬,迅速在视线当中化为一个红点消失不见。 能唤醒不羁和自由的,果然就只有求生欲了啊。 ...... ...... 等待青梨苏醒,是因为只有她才有通向天门的传送阵眼。 大光明山有一块剑碑,如今还留在天门之处。 仅仅是施展传送法阵天赋,其实并不需要消耗太多的元气和精力。 只是抢亲的那一日,从西域到北原,无数的法阵同时发动,着实是抽尽了青梨姑娘的精气神。 打开法阵,取走碑石,只耗了半盏茶的时间。 易潇在天门没有停留,他只是沉默着望着自己的那口棺材。 易潇问过山主,这口棺材上的造化,能让鸩魔山晋升圆满,若是圣岛需要,那么自己便从天门将其带回。 但是山主拒绝了。 是啊。 圣岛迎来了新生,那些死去的魔头,牺身在鸩魔山当中,这一整座漆黑之山,似乎没了存在的意义,规则崩塌之后,就更像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普通山头。 圣岛无比富饶的灵气,同时开始溃散,原本鸩魔山当中设置的聚灵法阵,能够吸纳方圆海域的灵气,此刻全都返还给了这片大海。 既然圣岛成为了自由之地,再让鸩魔山成为灵气丰盈的修炼圣器,只会让修魔者养成依赖的习惯,适得其反。 已经有修魔者提出想要去中原走一走的念头。 山主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 这件事情,慕莲城与易潇商议过,最后止住了圣岛所有修魔者想要涌入中原的冲动。 他只是说,“再等一等。” 究竟要等什么? ...... ...... 大光明山的山顶之上,剑殿当中流淌剑气。 易潇手心握着那块大光明碑石。 碑石的表面斑驳不平,原本光滑的石块,不断绽裂,石屑抖落,便溢散成为一缕又一缕的光芒。 整座大殿光明四散。 比起光明,这块碑石当中所含着的,更多的乃是剑气。 李长歌站在易潇的身后。 剑殿的尽头,是一间静室,并没有开启的门,而是有一个镶嵌碑石的凹陷之处。 大光明碑石已经存在了无数年。 圣岛当中,有着两副残卷。 这间静室的门,需要大光明碑石来打开。 易潇看过大黑暗山的那一副残卷,而且来到圣岛之后,便带着大师兄去看了那一副衍陆残卷。 “这两副残卷,被五老会严令珍藏,除了天资极其强大的修行者可以观看,其他人便无权接触。” 山主大人望着静室,轻声笑道:“我看过两副残卷,可是并没有看出什么。这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却又不忌惮于给人看见。” 易潇缓步上前,将大光明碑石,按在了静室的凹口当中。 “他走了之后,大光明山就不会再有主人了。” “若是你不醒来,这世上没有出现剑仙境界的修行者......”山主顿了顿,柔声说道:“那么这里藏着的秘密,不若就陪他一起消失,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静室门开,并没有沉重的烟尘。 一片光明,无比清净,甚至有些刺眼。 第一百六十四章 剑仙(六) 四面墙壁。 墙壁的泥胎保存的十分完好,崭新如昨。 易潇眯起双眼,他的脑海当中,浮现出了前半幅衍陆残卷的景象,与现在的墙壁截然不同,那四副残卷所在的墙壁泥胎早已经龟裂,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山主大人轻声开口说道:“这就是剩下的残卷。” 易潇沉默了。 他认真的走了上去,以手指轻轻抚摸着墙壁,确认了墙壁并没有丝毫的破裂痕迹。 闭上双眼。 脑海中是无边的狂风,仿佛身处九天之上。 浩瀚云气,天上仙阙,云海澎湃,琼浆玉液流淌成河,围绕雪白城池潺潺缭绕。 身处云海之上。 易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仰望更高的天空。 他仿佛能感觉到一双巨大的眼睛在更远的高空当中张开了。 易潇的眼中没有了那朵株莲,他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远方有着一道刺目的骤光,宛若大日炸裂,迸射出一道灼目的利箭,撕裂时间与空间,携卷着磅礴的大气,刹那砸下! 缓慢滚动的云海,瞬间便被砸得沸腾开来,以一点为圆心,纯白的仙人城池被砸得支离破碎,墙壁碎裂成无数银屑,云海翻腾四海轰鸣,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道利箭的砸射之下碎裂! 身临其境。 这并不是一柄架在满弦之弓上迸射而出的箭镞,足以射穿整个天上仙阙。 这是......一柄剑。 陆沉。 尽管早就看过了前面半副壁画,在真正感应到那一剑降落的威势之时,易潇的精神承受了无比巨大的压力。 即便是魂力第十境界,在整个仙阙破碎的场景之下,聆听着持续而又剧烈的浩瀚雷音,依然有些嗡然恍惚。 震耳欲聋,无比震撼。 这一剑毁去了云海,剑柄与剑锋裂开,就此分别。 再之后,便是徒留剑锋的仙剑继续下沉,最终化作一道黑点,砸入大地之上。 或许这截剑身在继续下坠的过程当中,又断裂成了一截又一截,不知断裂成了多少截。 但毋庸置疑的是,易潇曾经在风庭城佛塔当中看到的那柄“陆沉”,绝非赝品,应当只是陆沉的一截剑身。 当“陆沉”落下人间之后,就有了浮州,沧海,以及零零散散数之不清的诸多小世界。 《衍陆残卷》,这就是“衍陆”二字的来历。 后面的半副画卷,以极其细微和精妙的笔锋,勾画了“陆沉”坠入人间之后的景象。 山河开辟,陆地坠沉,之后万物初生,有了一块又一块的浮沉大陆,海洋肆意,树木茂盛。 最大的那片陆地,就叫“中原”。 而游离在外的无数岛屿,漂浮在广袤的海域之上。 那柄陆沉碎裂成了许多截,最大的那一截,压得方圆海域凝聚出一片巨大的涡流,犹如定海圣物。 看到了这里,易潇和李长歌的眼神都开始凝重起来。 海流辟易,一块又一块的陆地翘起,游离到了这里,便被无形的气流卷入,那截“陆沉”剑身插入海底,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将所有的土石都吸附过来。 于是所有的土石开始凝结,一块又一块,最终凝固成了......一块崭新的大地。 准确的说,是一座山。 画卷到此终止。 易潇面色凝重,手指停下触摸,回过头来,对上了李长歌的眼神,彼此之间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山主大人的声音响起。 “这副画卷之所以叫做‘衍陆残卷’,是因为就只画到这里,一共八面墙壁,内容就有这么多,之后的后续,便再也没有了。” 白莲墨袍幽幽浮起,山主面色阴晴不定,他触碰着墙壁,指尖跳跃着花火,轻柔说道:“这并不算什么秘密,只要看到最后一副画面,都知道那截剑身落在了那里。” 空山悬浮。 海流倒卷。 “天极海,普陀山。” 白莲墨袍山主,拿着轻柔的口吻开口:“传说当中的佛门的起源之地,六位菩萨都出自于普陀山道场,天极海的海流与寻常海域有着极大的不同,整座圣山都悬浮在空中。” “但是真正知道真相的人,非常之少。普陀山一整座数千万钧重的圣山,在海流之下,是一截深藏海底的剑尖。” “那柄陆沉剑尖,造就了天极海的恢弘景象,也造就了普陀山的圣迹。” 易潇闭上双眼,想到在忘归山山顶的小日月佛台之上,白袍老狐狸曾经说过。 在普陀山的山巅上,有一座真正恢弘巨大的日月佛台,供奉观世音菩萨真身像,遥隔三千里海域便能看见,法相通天盖地。 这该是多么震撼人心的画面? 那样的一座山,该有多么庞大? 倒悬在一柄剑尖之上。 他望向李长歌,轻声开口道:“真的有天极海?” 大师兄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没有找到。” “出海如此之久,我以剑气外放,寻觅海域的异常,但凡是海流紊乱的海域,我都会亲自去探查,大部分的小世界已经破碎,整块岛屿随时可能沉坠,更不用说海水倒悬的‘天极海’,或者隔着三千里就可以看见的‘观世音’法相。” 李长歌带着一丝惋惜说道:“或许这是真的,或许......这只是一个传说。” 山主大人抚摸着最后一副残卷,笑了笑。 “圣岛的‘衍陆残卷’,其实只有前面七副,而绘制着普陀山的最后一副......是后来补充而出的。” 易潇和李长歌都微微一怔。 仔细去看,最后一副残卷,将整座天极海域描绘的栩栩如生,万千海水倒流涡旋,围绕那座悬空的巨大圣山,颗颗水珠饱满,日月照耀,熠熠生辉,山体的最底部,那截剑尖四周海水密布,独自承担着巨大的重量。 一尊观世音法相坐落在普陀山山巅之上。 日月佛台,法相恢弘。 那座菩萨法相,以一人之力,坐落在山上,身下莲花宝座重若万钧,透过普陀山,将那截剑尖压得不能抬头。 易潇的眼神有些低落,他轻声笑了笑,道:“是娘。” 山主的眼神当中有些复杂,点了点头,“是她。” 山主忽然深吸一口气,“她对我说,天极海、普陀山,都是存在的。” “你们有没有想过,陆沉的那截剑尖上是普陀山,那么压在剑尖下面......是什么?” ...... ...... 就像是那副画卷上描绘的那样。 无数海流倒卷,如云屑又如飞鱼,围绕着那座巍峨的大山缓慢旋流。 若是站在山巅,便看不清究竟距离海面有多少距离。 那座巨大到隔着三千里,就可以看清坐落在其上菩萨法相的佛台,有一袭黑袍,坐在佛台的边缘,双脚悬空,轻轻晃荡。 她回过头来,看着那座巨大的佛台。 易小安掀起黑袍的衣摆,与那尊菩萨含笑的法相对视,一切都如当年登忘归山那般熟悉。 可是截然不同的,是自己的身旁,白袍老狐狸已经不在了。 披着缟素白袍的少年儒士,站在莲花座下,抬起头来,几乎望不到那尊菩萨的额首。 “你不肯要那两座天相。”源天罡语气温柔,轻声说道:“是觉得天相配不上你?” 坐在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袍女子默然不语,她轻声说道:“你说过他不会死的。” 源天罡笑了笑:“如果不抽去那两道天相,还有霸王的神魂,他又怎会像现在这般新生?” 易小安无声地望向少年儒士。 他并没有转身,而是自顾自端详着这尊巨大的菩萨法相,手指在莲花宝座上轻轻触碰,擦出一连串的火花。 莲花宝座上,被白皙的手指擦出火星,像是被人以剑尖剐蹭,只是在四周磅礴的元气流动之下,很快恢复崭新。 “你看。” 过了许久,源天罡才开口道:“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这世上一切的交换都是平等的。如果没有痛苦致死的伤势,如何获得焕然一新的生命?” “可是他差一点就要死了。” “可是他现在活着,而且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源天罡笑了笑,停下手指动作。 “他出棺之后,风雪银城城主便死了。” “因为你的诉求,我没有碎去他的神魂,而这样的新生,直接造就了一位剑仙。” 他感慨说道:“这么年轻的剑仙呐,何等罕见?” 易小安面无表情说道:“剑仙......那是他应得的。” 源天罡轻轻笑了笑,道:“所以你不愿吞下那两座天相,是觉得自己现在足够强,还是准备等到有一天再见面,把天相还给他?” 易小安沉默了。 “他知道魏灵衫在大雪原等了半年,他去风雪银城抢了亲,可他并不知道,你为他付出了什么。” 源天罡温柔笑道:“你这么做,是否值得?” 坐在日月佛台边缘,摇晃双足的黑袍女子,忽然停顿了一下。 她轻声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 闭上双眼,一路南北而过。 当年种种,如今诀别。 可是已经遇见,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一句话罢了。 易小安轻轻笑道。 “本姑娘愿意,怎样?” ...... ...... 【ps:加一段题外话: 浮沧剧情快要收官了,估摸着还有两个月这样? 6月争榜,没什么好说的,15号中午12点双倍月票,最后的争榜了,别的不说,更新我来,月票你们来。 说了这些,大概意思就是...... 又到了打架的时候—— 一支穿云箭! 请大家把意大利炮拉出来!干他娘的一炮!】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南上之虎(一) 罡风凛冽。 耳边是湿润的海汽,被狂风带动,即便是悬浮在海域上空,山顶缭绕云气的日月佛台,依然能看见漂浮在不远处来回鼓动的颗颗水珠。 那截剑尖插在海底的缘故,普陀山所在的整片海域就像是飞旋掠开的大碗,无数水气围绕普陀山律动。 海风从海平面升起,吹拂而过,一路所过绵延山体,草木沙沙,栖息的飞鸟将目光投向山顶,有那么一丝不解。 “倏”的一声。 像是一块沉重的铁块坠了下来。 日月佛台,站了很久的黑袍女子,摊开双臂,闭上双眼,聆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足尖并不发力,就像是一团风絮,落下的时候,黑袍撕啦破空的声音,更像是叠打不止的铁片—— 心脏砰砰砰剧烈的跳动声音,在跌破狂风与音障的爆破巨响当中,显得弥不足道。 易小安猛地张开双眼。 “噗通”一声滔天巨响,那袭黑袍砸入海面,像是一柄锋锐的利镞切入海水当中! 普陀山山顶之上,素白衣袍随天风飞舞的源天罡同样张开双眼,望向身下,目光遂着一路不知有多漫长的山体掠去。 借着巨大的加速度,易小安双手合掌,向头顶抬起,整个人身子向下,像是锥子,更像是一柄真正的利剑,沉重的海水被指掌尖的压力切开—— 整片深海,无声而又畏惧的避让开来。 就此疾射而出! 剑尖辟易,直到遇到了第一丝阻力,接着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后来,巨大的浮力拖动少女的身躯,让头朝下的姿态变成了平衡姿态。 最后身边所有的水汽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开始向上飘掠,想要拽动黑袍离开这里。 已经钻入海底数百丈,易小安身子不再是之前那般平行山体向下疾射的姿态。 当失去了那股从山巅冲下的锐劲,她回过头来,眯起眼,看着自己身后的海底世界。 整片深海,漆黑无比。 普陀山山体下的海域比海平面要低,让整座仙山看起来犹如悬浮腾空,其实只不过是一种障眼法。 整座普陀山,真正巍峨浑厚的山身,藏在海水底部,只有沉入了海底,才能看到普陀的真面目。 易小安平静望着就在自己身后的岩石,她用力地伸出五指,扣下一块石块,这块石块浸泡在海水当中,棱角分明,却又无比冰冷,无数年来,岁月刻画的痕迹,都在潮湿当中无声的抹去,海水当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剑气,整片深海,没有一条生灵。 死气沉沉。 一片荒芜。 易小安沉默着捏碎掌心石块,看着石屑被海流带走......她抬起头来,深海当中,没有一丝光明,比地面上的黑夜,还要黑暗的多。 她无声笑了笑,脑海当中的景象情不自禁的浮现而出。 身处普陀山顶之时,一草一木皆大放光明,来到山底,眼前所见却是永恒的黑暗。果然与海底之下展露的真实面目相比......海面上展露给世人所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啊。 她屏住呼吸,口鼻之间的气流溢出,化为咕咚水泡向上掠去。 向下低头看去,阻力便越来越大。 易小安转过身子,一只手按在海岩当中,掌间的温度与岩石之间相触,嘶哑的沸腾声音响起,片片水雾升腾,滚烫的白汽在两者接触面之间蔓延......下一刹那,浑身元气包裹燃烧的黑袍,借着触碰的力量,重新化作了一柄利箭—— 不,这一次更像是一柄重锤! 第二次的俯冲,借上了所有的力量,与上一次自由坠落的力度不同,海底沉重的压力,被滚烫的元气硬生生捶碎,虚无没有实体的大海,在此刻更像是凝结在一起的整个世界。 耳旁破碎的声音并不悦耳,而是沉重到耳膜几乎破裂。 不知俯冲了多久......当易小安的双脚落在实处之时,整个世界都震颤了那么一下。 少女眉尖挑起,凤眸含怒,她的面颊满是通红,肌肤的血管隐约若现,即便是如今世间无双的体魄,也有些抵抗不住整个世界的重压,骨骼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易小安额头有青筋乍起,她艰难站稳脚步,不知由何等材质所做的黑袍,在海底当中保持着鼓荡的姿态,两只圆鼓大袖当中探出的纤细双手向前抓去。 易小安的面前,是一截漆黑古老的铁片,插在海底最深处。 无数海流围绕它所旋转。 而若是此刻抬起头来,便可以看见,整个头顶,一片漆黑,阴翳笼罩在这截铁片的上部。 铁片是陆沉的剑尖。 在那“陆沉”之上,那是一整座普陀山。 攥紧铁片。 然后发力。 霸王之躯,能力杠九鼎,镇压世界。 能否拔起这截剑尖? ...... ...... “王爷!” “王爷!” 宁风致坐在军帐当中,看着面前的灯火摇曳,两个男人跪下,帐内的风气一阵摇晃,几欲明灭。 “此事,不可啊......我等,宁死拒令!” 宁风致轻描淡写提起羊毫,纤浓均匀的笔墨在纸上落下。 率令西拒,抵抗江轻衣的这段日子,宁风致过得并不轻松。 西关军是相当棘手的敌人,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北魏面临恐怖的江南铁骑之前,需要先抗住西关的铁剑。 天狼城作为北魏四王城,宁风致作为与黎青相提比论的北魏大藩王......手底下自然有足够媲美的精锐兵将。 天狼两袍。 孟起与张文远,两人此刻尽皆佩戴凉甲,孟起从前线奔波而回,来不及休息,甲胄之上血迹刚刚干涸,面颊上一片狰狞,声音沙哑道:“拒西防线需要您,去淇江的谈判......这般的鸿门宴,陛下怎可让您亲身去赴?” 宁致远沉默以对,微微的停顿,接着便站起身子,身上白甲倒映火光,清俊的面容笑起来带着一些坦然:“孟起......北魏的路,不好走。” 跪在地上,面容还带着血渍的男人,有些惘然抬起头,看着王爷双手扶住白鳞头盔,轻轻将其卸下,舒了一口气,喃喃道:“走到现在,不是洛阳皇宫里任何一个人的责任,这里当然也有我的一份责任......西关反了,江南要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宁致远手指摩挲着头盔上纤毫毕现的鳞片,目光落在孟起脸上:“拒西之战打到现在,你杀了多少人?” 灯火扑闪一下。 汉子没有丝毫犹豫,紧盯着自家王爷,咧嘴笑道:“末将亲手所取头颅,便有二百一十四颗,所领八百狼骑,掠杀三千有余。” 宁致远柔声笑道:“西凉孟起果真不负我天狼黑袍的凶名。” 汉子笑意更甚。 他本就出自西关,那片荒凉之地,生性凶悍,在八大国战争当中纵横捭阖,跟随宁致远出入生死,被誉为天狼二袍当中的“黑袍”。 只是孟起脸上的笑意刚刚浮现,宁致远忽然说道:“西关有十万白袍,天狼城的狼骑精锐就只有八百,你这么能打,能突袭,能侧攻,难不成......能正面硬撼十六字营么?” 孟起的笑容僵硬住。 他负责袭杀过一次十六字营,以八百对一切,天狼的狼骑是绝对的精锐,作为战场收割的利器,平原当中,一但奔袭而起,便势不可挡。 他早就听闻西关的十六字营冠绝天下。 可同等规模的小型冲突,孟起绝不相信有人能抗住狼骑。 可那一战的惨烈景象,如今尚且历历在目。 狼骑惨烈取胜,元气大伤,十六字营折损六百开始撤退,此时狼骑伤亡已是近半,追击十数里,才将这只求死之师尽数剿杀。 “西关自立门户,江轻衣坐落缥缈坡,这几场战打下来,除了自愧不如,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卸下白冠的宁致远平静说道:“论策略,我不如他,论底蕴,天狼不如西关。” “十六字营有数万,这一场战,单靠我们,如何拒西?” 宁致远笑了笑:“孟起无须自责,委实是我能起的作用太小......正面的战场,一直是洛阳在硬抗江轻衣,大家互相打架,互相疼到骨子里。” 孟起只能沉默不语。 张文远知道这一切的原因。 并非是天狼所在的南城底蕴太浅。 而是洛阳皇宫里的那位,从来就不允许威胁到自己的力量出现,西关能够壮大至今,一方面是生在妖族外患当中,不得不扩大兵甲招募,另外一方面......是陛下自己的过分托大。 张文远披着白袍跪在地上,他从洛阳追随宁致远而来,知道皇宫里勾心斗角的那些阴谋诡计,从江轻衣西去的那一刻,就被当做是洛阳安排的西关接班人,谁都没有想过,这颗安稳军心的棋子,今日变成了致命的刀俎。 些许思索的功夫,军帐内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落下。 站起身子的宁致远,已经卸下了沉重的白甲,捡起了挂在墙上的那杆大枪,一身轻装,更像是一个武者。 张文远抬起头来,认真问道:“王爷意欲何为?” 宁致远攥了攥大枪,轻笑一声,一抖枪身,噼啪的爆响传递最终炸响在枪尖,红缨抛飞。 灯火扑灭。 有人推开帐门,身子轻如鸿毛,跨上白马。 “替北魏求一个太平。” ...... ...... ps:1,感谢北游南归,天阙慕容的打赏。这个月的月票战已经开始了,不过15号中午12点才是真正发力的主战场。 2,关于南上之虎这一章,想说的很多,都在接下来的章节里,今晚12点这样还会有一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南上之虎(二) 兰陵城的使团抵达淇江已经很久,背靠洪流城歇息了好几天。 齐恕早就知道洛阳会发出这样的请求。 这是一场很重要的谈判。 对北魏很重要。 齐恕站在龙船上,披在身后的衣袍在江风吹拂下轻轻律动,王落站在他的身旁,两人无声的对视一眼。 江风阵阵,令人舒爽。 齐恕细眯双眼,望着江那边的风景:“你猜北魏谁会来?” 西关白袍早就死了。 江轻衣反了。 当年建国之时的四位藩王,三位已经撒手人寰。 北魏早就没了江湖。 现在看来,庙堂也几近枯萎。 北魏本该香火旺盛的庙堂,此刻百花凋零......钟家的子弟苦苦支撑着一部分的前线,嫡脉当中本该最出彩的两人,一人长眠南海终巍峰上,另外一人则是逃到了兰陵城,拒西之战,钟玉圣与江轻衣打得两败俱伤之后,整个宗族便一片沉寂,全权交给了那个姓段的年轻人。 “陈万卷引起了这场事端的导火线,现在这张战帖就捏在我的手上......当然比起谈判,我更想就这么亲眼看着齐梁的大军,把北魏的南城就这么掠下。”齐恕站在甲板上,黎明的曙光照来,江风吹动发丝,声音也被吹得温柔起来:“那么话说回来......洛阳要谈判,这一次来的会是谁呢?” 这一幕有些熟悉。 妖族南下之时,淇江的龙船上,几乎是如出一辙的上演了一场谈判。 齐恕清楚的记得,当时见面,他在那个名叫陈万卷的年轻男人眼中,读到了不甘而又克制的情绪,那个书生的眼中,似乎藏着一些与众不同的渴求。 “陈万卷已经死了,银城也倒了......”王落轻声说道:“北魏没了背后的那座银城,难不成还不清楚......到了现在,大势已去?” 小殿下没死,一剑摧城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淇江南北。 七大家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回到了兰陵城当中。 如果说,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风雪银城城主,一直是北魏的底气,那么现在......北魏的脊梁骨已经被剑气砍倒。 “易潇如今身处圣岛,如果齐梁需要,那么圣岛的魔修随时可以成为一众突破规则的杀伐者。”齐恕站在甲板上,手指轻轻敲打栏杆:“前些日子兰陵城与圣岛有过传讯,易潇似乎并不想这么做......不仅仅是易潇,二殿下也不愿如此行事。” 他有些恍惚,一只手摸向自己的腰囊。 王落忽然问道:“我们这一行,是劝降洛阳?” “洛阳是不可能投降的。”齐恕笑了笑,“这一次来谈判的,也绝不可能是洛阳中的任何人,曹之轩不可能来,凤仙宫黎雨也不会,那袭紫袍更不用说,并非是地位身份差距悬殊......而是北魏如今处在的焦急现状,他们三人,都不可能脱身而出。数以千计的信息,每天都在涌入洛阳,关于拒西之战的,关于银城倾塌的,关于圣岛复出......” 王落点了点头。 “来的那个人,就只能是他了。” 四位藩王去了其三,唯一剩下的那位,有着替北魏开口的能力,也有着替北魏决断的权力。 远方的江岸,有人提着灯火而来,长途奔波,途径黑夜,那盏古灯一直被他拎在手上。 如今灯火微茫,在江风当中摇曳艰难,随时可能熄灭。 他没有乘坐剑舟,而是一只手拎着灯火,平静踩在了江面之上。 像是一匹孤狼。 宁风致。 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踩着一双简陋的草鞋。手腕脚腕处,黑色的棉绳一圈一圈箍起袖口,看起来像是八大国期间风尘仆仆的武者。 踩在江面之上,步伐并不急躁,他单手拎着灯笼,江面的水汽染湿了草鞋,宁风致踏江而来,背后一层又一层的麻布,捆缚出一个颀长粗大的物事轮廓。 一杆大枪。 王落面色凝重道:“听说他是北魏一等一的用枪高手。” 穿着古朴布衣的天狼藩王,停在了龙船船头之下,他仰望那只大船,面上无喜也无悲:“齐恕先生,神交已久。” 十二月的淇江江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冷,或许是因为照破黑夜的曙光,带来了一丝温暖。 齐恕笑道:“宁先生孤身至此?” 宁风致卸下背后那杆大枪,并没有卸下裹着大枪的黑色麻布,他看清了船头上站着的兵士,齐梁的龙船很大,容得下大量的甲士......谁也不知道,这艘龙船里究竟藏了多少人。 他并没有带一个随从。 孟起和张文远都被他扔在了拒西防线。 他的确是孤身至此,只带了一杆枪。 齐恕微笑道:“齐某......请宁先生上来一叙。” ...... ...... 淇江的一岸。 空空荡荡的江岸,远方的大船距离扬帆起航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大船影影绰绰,缓慢消失在渐起的江雾当中,飘摇的江风,卷起老人的衣摆。 年轻的布衣男子,扶着自己的父亲,身后的侍卫离得很远,在这片江岸,是绝对安全的区域。 一艘又一艘,数量无从计算的龙船......刚刚从这里出发。 大帆挂满,整条淇江的江线,避开了谈判的方圆十里,江雾很大,即便是视力很好的武者,也不可能隔着一整条淇江,在龙船刚刚出发之时,就洞察到这样的异动。 而当龙船行至一半之时,即便对方有所反应,也来不及了。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 是北魏与齐梁谈判的日子,洛阳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所以无论如何,即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求得这场和平。 江岸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所有人都有着误区。” “求和的人,会认为在求和的时候,大家会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判,不去考虑打架的事情......”老人望着远方一个一个消失在视线当中的大帆,轻声道:“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谈判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一巴掌打在你的脸上,再把桌子掀翻?” 萧布衣眼神有些复杂。 不得不承认,自己身旁的老人,在说到某些事情的时候,即便身子衰弱,年轻不再,仍然是只雄姿英发的老狮子。 萧望抿了抿唇,有些沙哑开口:“朕等今天,等了很久。” 他凝望着这条江线,江的对面,就是与自己对峙了二十年的对手。堂堂大魏,八大国之后,双方角力至此,到了如今,胜负的局势已经逐渐分明起来...... “北魏,让朕很是失望。” ...... ...... 齐恕站在龙船之上,神情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凝视着船下的宁风致。 或许是某些微妙的心理因素作祟,他总觉得在平行这条江线的某处,或者在抵达江对岸的某处,龙船的大帆收起,抛锚,江风已经被火焰点燃,锋锐的箭镞高高举起,紧绷在弓弩之上,随时准备突破江面上空的湿汽,将北方的土地射穿。 而事实上,江面一片平静。 无论是齐恕,还是宁风致,都无法感应到此时此刻,发生在江上的另外的一些事情。 从足够高的高度去看,茫茫的江雾当中,有着庞大而又沉默的影子,行进在江面之上,船身底下的水流无声的让开,掠过的风流,自南而上,像是无声咆哮的老虎,助着一艘又一艘龙船,顺利的从南岸进发,最终缓缓降低速度。 一整条江线,都有着南关的甲士巡守,洛阳抽出了极大的心力,在这场谈判之前,提防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奇袭。 只是在今天,他们的警惕稍微放松了那么一点。 火焰徐徐在江雾上升腾,这一切的发生,都离着江北有着近十里的距离,雾气太大,于是淬着毒,点着火的箭镞,搭在弓弦上,绷紧着过完了最后一段的距离。 “嗖”的一声,声音听起来像是指尖拂过琴弦。 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松弦声音,接连迸发,覆盖了一整片海岸,被箭镞射中的甲士来不及痛呼,浑身便被火焰爬满,人形火焰只来得及踉跄一步,接着被铺天盖地的利箭射成筛子。 这样的连射,持续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直到江边的火风越来越大,将雾气都烧得滚烫,隔着一段距离,能够看到江对岸万籁俱寂的死亡景象。 那艘龙船缓缓撞破江雾。 狰狞的龙首,飞扬的大旗,在迸射翻滚的火星当中交相辉映。 云从龙,风从虎。 南上之风席卷了淇江,于是顺风而来的龙船,便无比顺利的登上了江岸。 这是......大魏的领土。 没有人会放松警惕,所有人都清楚,这场顺利的登陆,并不意味着顺利的进攻。 他们需要打下第一个点,来为齐梁的后续甲士提供保障,接着就是搭建跨越一整条江线的堡垒,以此为基点,源源不断的输送兵力。 而这场箭雨熄灭之后,缭绕的火风对面,是那座时刻处在高度戒备当中的城池。 天狼城。 猛虎由南而上,乘风而起,要吞下的第一个食物,就是天狼。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南上之虎(三) 穿过龙船的甲板,江风便被堵得密密麻麻,两旁的甲士持大戟而立,沉默而肃杀的站着,为齐恕让出了一条通道。 龙船的甲板微微一沉。 有人高高跃起,然后落下,草鞋砸出一小滩水花。 齐恕为宁风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请君入瓮。 宁风袖环顾一圈,他确定这些大戟士,都是齐梁的军中好手......而此刻,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煞气。 “既然是谈判,你我便坦诚相见。”齐恕微笑说道:“齐某只是一介书生,三尺微命......还请齐先生,卸枪。” 宁风袖穿着八大国期间的草莽麻袍,甚至连一件贴身的软甲都没有携带。 因为他知道—— 这艘龙船上的谈判......若是谈崩了,很可能就是有去无回。 他将枪留在了甲板的尽头,轻声说了句“不要拆布”,并没有丝毫犹豫,跟着齐恕的步伐。 向前走去,龙船的甲板之后,是宽阔的走廊,宁风袖目光左右看去,不仅仅是戟士,还有盾卫,弩手......整艘龙船,都装满了各类兵种。 他跟着齐恕沉默前行。 “陈万卷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这件事情的本质你我都清楚,如何争论已无意义,既然摆在了台面上,那么就应该明白,北魏需要为冠军侯独子的这件事,付出代价。” 齐恕一路前行,一路开口,身旁跟着谨慎行步的王落大神将。 龙船上修筑了一间高台,最上方,是一间凉亭。 登上凉亭,凉纱滚滚,可以看清远方,江面此刻升起了薄薄的江雾。 宁风袖只是轻微的瞥了一眼,看不清远方发生了什么。 “紫袍的信......说实话,让我觉得很惊讶。” 坐在凉亭一侧的齐恕,轻轻以拳敲了敲桌面:“洛阳愿意割让领土......作为换取和平的代价。” 宁风袖这才缓过神来。 他临危受命来到淇江,得到的信息非常之简单,无论齐梁提出什么要求,为了挽回最后的喘息,北魏都愿意答应。 可他没有想到,洛阳已经做出了割让领土的抉择。 宁风袖的面色并不好看。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战而割大魏之土。 他本以为,洛阳会愿意奉献出大额的金银珠宝,或者一部分的贸易谈判,以此换取短暂的休养......他从没想过,局势已经紧迫至此,逼得洛阳要做出这种选择。 接下来,齐恕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宁风袖,更像是看着写信给自己的紫袍大国师。 他略带戏谑的开口道:“你们选择放弃的领土是......西关?” 站在一侧的王落低垂眉眼,从齐恕先生口中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无比好笑。 虎毒尚且不食子。 堂堂一国,割地求和......选择割让的,是战力最为彪猛,这些年最为强盛的地域。 “看来洛阳已经对收服西关不抱希望了。”齐恕微阖眼帘,偶尔泄露而出的目光,缥缈不定的落在远方的江雾:“这是指望着齐梁帮北魏把江轻衣打跪下,替北魏收复疆土?” 宁风袖保持微笑,搁在膝盖上的双拳缓慢攥紧。 他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额头的青筋却抑制不住的鼓起。 愤怒。 除了愤怒,并没有其他更多的情绪。 这是谁的主意...... 那帮人,洛阳的那帮人......为什么就不肯认错,为什么就非要把人往死路去逼?江轻衣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哪一步不是洛阳的逼迫,哪一步不是洛阳自以为是的切断了所有的退路,逼人走向绝境? 北魏内战,还要牵扯齐梁,一起打压江轻衣。 这能迎来和平? 江轻衣死了,引狼入室,就是他们想要的和平? 这场谈判的结局暂且不论,单单是这场谈判的内容......是何等的荒唐? “明知这是一个火坑,还愿意往里跳,不得不佩服王爷你的勇气......还有无知。”齐恕笑了笑,距离不过尺余,他缓慢问道:“洛阳还不成天真的以为......兰陵城是因为陈万卷才选择出师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挽回的余地?” 宁风袖忽然眯起双眼,他的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龙船上停留着的弩手,开始默默的装弦,将箭镞按上机簧。 肃杀之气漫卷而过,龙船甲板上此起彼伏的装箭声音...... 齐恕轻声问了一句:“宁先生是否替西关感到愤怒?” 不等回答。 “陛下同样感到愤怒,并为此等背离同袍之事感到羞耻。” 隔着一张青梨木桌。 凉亭之上。 齐恕站了起来。 “堂堂大魏,妄为北国,四万里浮土,弃西关生死于不顾,视生灵如草芥......” “今我齐梁,奋长戟百万,龙船百艘,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一为殿下复仇,二为苍黎伐暴......” 齐恕的眼神紧紧盯着坐在凉亭对面的宁风袖,北魏的四藩王,已经去了其三,唯一一位就是眼前的天狼藩王。 坐在凉亭对面的中年男人,听到了齐恕开口,便已经知道了这场谈判,不过是一个笑话......火坑,这的确是一个火坑,可再大再深的火坑,现在摆在了北魏的面前,还有得选么?他宁风袖来或者不来,难道就能改变什么? 武者的警惕让宁风袖坐在凉亭椅上,时时刻刻如坐针毡,此刻仍然按住双膝,心中存着最后一丝的侥幸,叹息问道:“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站起身来的文弱书生笑了笑,将腰间的紫色长符取了出来,按在桌上,缓缓推向前。 一枚虎符。 自南而上。 齐恕凝视着宁风袖。 接下来的那句话,他要替此刻正站在江岸凝视北国的老人说出。 虎符之上,凶神恶煞,栩栩如生...... 就像是陛下所说的那样,齐梁十九条道境,十九位大藩王,一百一十三万七千八百师......煌煌神威,天地可测! 齐梁凶虎,乘风南上。 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多年...... 龙船上下一片寂静,弓弩绷紧的声音之中夹杂着紧张而又微弱的呼吸声音,凉亭里只传来齐恕坚定的声音...... “我要,灭魏。” ...... ...... “呵。” 短暂的沉默之后,坐在对面的男人自嘲的笑了笑。 笑声里包含了许多的意味,有痛苦挣扎,有如释重负,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嘲笑。 早在出发之时就已经料到了现在的结局,可却不曾想,所谓的谈判......失败的结局,竟是如此的干脆而利落,没有丝毫的余地可以挽留。 “我猜齐梁的龙船,现在已经......到了南线?暗度陈仓,趁其不备......这很无耻,也很合理。” 宁风袖微微松开了双拳,得知了没有挽回余地之后,他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平静注视着眼前年轻书生的双眼,齐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所以他得到了自己的答案,隔着浓重的江雾,微微偏转头颅,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看到了北魏南岸江线此刻爆发的冲突......既然战争已经开始,那么自己坐上凉亭,等待已久的谈判,还没来得及开头,就已经结束。 宁风袖低下头,笑了笑,轻声喃喃:“何以至此?” 齐恕面无表情道:“要怨自己。” “啊......”宁风袖微微错愕,过了片刻抬起头来,附和笑道:“是啊。” 下一刹那凉亭薄纱崩开,王落按住齐恕肩膀向后甩去,半空之中掌心发力,并不轻柔地将手中书生推了出去。 齐恕被等在凉亭之下的甲士夹住,踉跄两步,面色有些发白,望向上方,耳旁身边,倏倏倏的箭镞迸射而出,头顶凉风倒卷——凉亭的纱帘刹那崩开,两道人影贴在一起,掌爪如虎,宁风袖掀桌而起,脆弱的青木桌被呼啸而至的掌风一掌拍碎,王落大神将单手抓碎青木,扣压在眼前大藩王的肩头,刹那面色微变。 宁风袖浸淫武道多年,八大国征伐之时便跻肩为数不多的九品,碍于心魔所迫,无法继续突破,春秋大世之后,诸多妖孽横空而出,这位大藩王早已经隐匿江湖庙堂两头,安安稳稳不惹事端。 天阙的情报,对宁风袖给出了一个十分遗憾的评价。 终身止步九品,再难寸进。 八国之时与春秋已然大不相同,彼时九品如旱苗,此时便如过江之鲤,但凡有些资质,足够年轻,肯下功夫,有丹药扶持......总能抵达这一步。 然而在这一抓之下,让王落无比震撼,指尖落下,铮然发响,一身古朴武者服的宁风袖微微颤肩,自己落下的那一掌便被震得弹开,虎口裂开,五指发麻。 他还炼体......这是什么体魄? 绝不止是小金刚境界! 来不及思考,耳旁令人头皮发麻的箭镞破空声音便倏忽响起,王落向后位错一步,单手抓向凉亭大柱,粗壮石柱被他抓碎,在柱心当中......抓出一杆大枪! 齐梁第二神将,曾经与妖族大圣交手,取出长枪之后刹那戳出,枪尖如龙,整座凉亭在一枪之下崩碎开来,飞石四溅,接着铺天盖地的箭影淹没高台。 ...... (ps;1抱歉,这两章出现了笔误,宁风袖先是写错成了宁致远,再是写错成了宁风致......已经改回。2最近尝试码存稿,想问一下大家,如果码出了存稿,大家愿意看集中起来的爆发,还是愿意直接发出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南上之虎(四) 一杆大枪,枪尖戳中宁风袖胸口,持枪之人双手攥紧精铁枪身,大踏步而前冲,整个身子绷成一柄大弓。 蓄力。 起势。 接着持枪之人,抬起头来,震撼无比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在被白虎大圣捏碎枪身之后,这杆大枪,便由各种精铁淬火而成,无论是韧性还是锋锐都属上品,此刻枪尖震颤,韧性极好的大枪弯成了一个大圆,王落几乎与宁风袖贴面而视,那袭破旧的武者衣衫被枪尖戳出了一个裂口。 箭影涌来,破空声音磨人耳膜。 有人一掌扶住弯曲到了极点的大枪,掌间发力,接着两道身影倒飞而出—— 王落无比狼狈的倒掠,脚尖连在地面不断跌退,枪身来回鼓荡的长枪,枪尖被他强行戳在地面,拖擦出一连串火光,险些握不稳枪。 足以将一头大象射成筛子的箭雨,密密麻麻落从两人头顶落下。 无差别的箭雨攻势当中,王落奋枪而行,一杆长枪挥舞地密不透风,元气附在枪身之上,沉重箭镞被大枪拍得砸落在地,他一路奔着宁风袖而去,两人距离却越来越远。 王落面色阴沉望向速度越发惊人的后掠身影。 宁风袖一只手挡在双眼之前,速度极快的从高台冲下,一路箭雨几乎没有阻碍的全部射中,却又全部弹开! 这位天狼大藩王的元力修为停滞不前,却从未停止修行,在炼体这一条路上,已经抵达了相当的高度—— 这些年养尊处优,并非爆发争端,即便是拒西之战,宁风袖更多的是坐在军帐当中负责指挥,从未亲身冲阵......于是这一切,都变成了一个秘密。 怪不得他敢只身至此。 王落觉得毛骨悚然,那个男人冲下高台之后,便如狼入羊群,拳脚所至,挡路之人便被拦腰拍碎,或是被一脚踢烂头颅,连同重甲都一起踢碎戳穿,身形如风,动手如铁。 北魏弑杀,西关铁血,但凡能在四座关峡成就藩王席位......又有哪一个是等闲之辈? 宁风袖已经四十岁余,可身姿依旧敏捷,面色平静,从凉亭崩塌到剑域围攻,再到打退王落,他的眼神里始终没有波澜......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到了此时,四周都是拥挤的甲士,身陷敌营,他并没有丝毫惊慌,而是漠然扫视一圈,猛地加快了速度,冲向一个方向。 王落拖枪同样冲入甲士当中,追着宁风袖抬枪砸下,那道身影赶在枪尖落下之前掠行而出,大枪枪身抡砸而下,砸得甲板巨大铁片凹陷裂开,龙船都被这一枪砸得震颤不已—— “啊——” 王落看到远方的甲士尸体在甲板之上抛飞,最前方的走廊处一片血雾。 宁风袖......他要取枪! 喉咙里迸发出奋力的喝喊,王落再次拖枪欲行,刚刚抬起头来,却看到一道血红尸体猛地砸了过来,来不及躲,便被那个大戟士砸中,接着一道枪影飘掠着点了过来。 “铛”的一声。 那杆长枪不知是何材质,尚且包裹在布条当中—— 包裹长枪的大黑布浸染鲜血,蜻蜓点水一般戳穿大戟甲士的胸甲,与王落枪尖对撞一下,向后一抽紧接着再度戳下。 之后攻势便如暴雨梨花。 一枪一枪又一枪。 被誉为“西宁枪仙”,齐梁庙堂杀力前三的王落,长发散乱,整个人面色狰狞,拖动巨大铁枪,与宁风袖对枪数十下,火星在两道枪尖迸发,宁风袖单手持枪,滑步而出,腋下尚且夹着一截枪身,枪尖已经戳穿黑布,惨白发光的枪尖倒映四周的血光。 最后一戳,铁枪发颤,王落倒退三步,一步一踏,龙船甲板在沉重力道之下炸开翘起,四周船腹震颤,滔天水柱冲天。 水汽弥漫甲板。 王落面色苍白,指尖渗血。 他看着眼前平静如深海的天狼大藩王,胸膛一阵翻涌,压下了这口血,唇角却溢出一抹红。 中原有言......用枪之人,总是北比南强。 西关有位黎青,南城有只天狼。 孰强孰弱,不打不知道。 今日打了,王落败得并无二话。 事已至此,王落便知道......这位大藩王的人头,恐怕是无法留在龙船之上了。 他四肢都已经乏力,依旧坚持杵枪而立,默默盯着眼前的中年武者。 宁风袖一身轻衣,枪身布条未卸,身上衣衫在对攻当中已经被枪风冲得破烂,面色却仍然镇定。 龙船甲板上,高台上,急促的声响,缜密而有序的响起,烟尘四散。 他不惧也不躲,瞥了一眼之后便微阖双眸,低垂头颅,似乎在想着什么,任由甲板上的甲士就这么排兵结阵,盾卫列盾砸下,轰然金铁声音,一堵又一堵的盾墙,贴靠在自己的身旁不远之处,将自己和王落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 盾卫之后是戟士...... 戟士之后是弓弩手...... 这般死寂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太久。 王落忽然心生预警—— 眼前的中年武者猛地抬起头来,睁开双眼。 弓弩手之后,就是齐梁的智囊,兰陵城的卧龙! 齐恕! 一杆长枪递出,枪尖划破空气,重重点在铁盾之上,布条震碎,盾甲同样震碎,包裹成圆的铁阵刹那碎裂开来,被戳出一个缺口,中年武者弹射而出,那杆大枪竟然只是普通的白凉木枪,可谁也无法想象,那杆白凉木枪居然可以直接戳碎重盾,在阵型当中杀出一条血路。 而更让人想象不到的......是这条血路,并非通向船头,而是通向了更深的腹地! 宁风袖要杀人! 这只孤狼的眼神当中有血光迸起,掠杀之势一往无前,但凡九品武者,都可以一敌多,齐梁小殿下甚至在大稷山脉一剑破两千甲,可并非人人都有如此实力。 杀一甲不费吹灰之力。 杀十甲便比杀一甲要耗远超十倍的精气神。 若无女阎王那般大肆掠杀的手段,即便是精力充沛如易潇,也绝不可能在大稷山脉那一战当中走出凉甲城。 宁风袖只有一杆枪,他没有藏了半个圣岛元气的莲池,也不会耗元极少的摘发杀人。 所以每一枪递出,都竭尽全力。 他只要杀一个人。 枪尖向前折去,戳碎一颗头颅,血雨迸开,染在白衫之上,宁风袖面色不变继续向前,枪身却忽然扭转方向,横扫一圈,重重拍在追赶而来的王落身上,将西宁枪仙拍得飞出,半空之中白凉木枪身戳出,在王落左右两肩戳出两蓬血雨,收枪之后不做停留。 废人左右两肩,便是废人用枪之术。 宁风袖与齐恕之间有一条直线,他能清楚的感知到,那个聪明的读书人已经开始逃跑,而自己逆着甲士,无数赴死之人涌来,要想完成这场掠杀......他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杀这条直线外的人,哪怕对方是齐梁的第二神将。 战场之上,王落可抵百人千人之师。 而手无缚鸡之力的齐恕,可抵万人之军! 这条兰陵卧龙,若是不杀,整场南北之战,少说策杀十万......重则覆国于此! ...... ...... 喊杀如潮,热风滚烫卷开。 南域边陲有诸多小城,真正的大城,足以列入北魏三十六城的,都裂散开来,当初修筑之时,就大有拉开势头南北对峙的意味。 天狼王城的城门打开已久,宁风袖亲属的将士,最为精锐的一部分被调到了拒西防线,大本营留守的人马并不算多,北魏的权力与兵符集中在洛阳,所以此刻天狼王城,整个南域,应敌而出的,大部分都是洛阳嫡系的军队。 最前方的两拨人马已经冲砸在了一起,平原地势,北魏的骑兵冲起来声势浩大,城头的战鼓擂打不止,震耳欲聋的空气当中,弥漫着炙热滚烫的烟尘。 沙哑的,竭力的,愤怒的声音,金铁刮擦,刀剑入肉,在大地之上迸发开来。 抗住了第一拨骑兵的冲杀,齐梁的登陆便不再那么艰难,血肉横飞,马匹凄惨的嚎叫,七大家的武者从船腹当中涌出,这是齐梁的第一批精锐,披着黑袍掠行在烟尘大地上的修行者,手中掐诀,各色各样的术法光芒亮起—— 七大家的第一批精锐登场之后,洛阳的冲阵形势完全变了,骑兵的冲杀被完全不对等的战力击垮,层层涌来的马匹,撞在七大家的术法之上,头颅犹如撞上无形巨墙,顿时之间身子扭曲,连带着马背上的人一同抛飞而出! ...... ...... 火风呼啸。 在沙场的某一处,有一黑一白两道大袍,跨在马上,飞速从西向东掠来。 这条战线拉得极长,他们身后跟着雪白鳞甲的骑兵,奔掠速度奇快无比。 这是天狼城的直系人马,也是最为精锐的“狼骑”。 此刻奔掠而过的,一共就只有一百人,一百人的数量......在这偌大的沙场之上,显得微不足道,马蹄踏着滚烫的热风,狼骑没有做丝毫的停留,从江线掠来,一路遇到的阻碍,比起前方的战线要艰难得多,数十艘巨大龙船,刚刚下了船腹的甲士,横贯整个战线,只是这些齐梁的兵卒来不及摆阵,便被这只狼骑冲散。 黑袍翻滚如烟,孟起策马狂奔,背后背着两把长枪,一把是虎头湛金枪,另外一把是五钩神飞亮银枪,一金一银,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无比灼目。 黑袍壮汉面色阴沉,穿行在战线最前端,是整只狼骑的领头人,他忽地翻身下马,一巴掌攥住一个兵卒的脑袋,巨大的巴掌裹住头颅,奔跑两下追上马匹,继续掠上马背,双手举起那个兵卒。 “噗嗤”一声。 一根利镞穿透挡在面前的兵卒后心甲,血迹溅了孟起一脸,他目光投向一个方向,七大家的精锐留意到了自己的这只狼骑......齐梁不可能容许狼骑无限制的冲锋,接下来就要对自己动手了。 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杀敌,而这般不要命的深入敌腹,只是为了救人。 张文远与孟起并肩奔掠,身后已经有兄弟被射中倒下,狼骑的阵型被七大家的精锐弩手破坏......一百人是能保持冲锋的最小人数,可是在这片浩大的战场,实在是太过渺小。 “王爷、王爷在哪......” 火风当中,黑袍的声音带着焦急。 张文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狼骑数量锐减,从暴露之后开始,每个呼吸都有人掉队,再也不会跟上。 从拒西边陲赶过来,为的就是接应王爷,齐梁的水路突袭丝毫不讲道理,既然战争都已经爆发,还有什么求和的谈判可言? 狼骑的兄弟死得凄惨,那只龙船上只有王爷一个人......又该是什么景象? 他狠狠咬牙,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 “......跟上,就快到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南上之虎(五) “战争已经开始了,易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圣岛会介入这场战争么?” “我也希望不会......但北魏不可能向齐梁投降。”易潇看着眼前的黄衫少女,微笑说道:“你总不可能是来劝我向北魏低头的,这种幼稚的问题,我想你也清楚答案。退一万步,有什么问题,大可读心相问我......何必大费周折,亲身至此?”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坐在轮椅上的公子小陶抬起头来,望着易潇,“我在淇江听到了战争爆发的声音,你准备什么时候介入?” 易潇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圣岛诸山,“青梨的法阵阵眼就在我的身上,身为齐梁的皇储,在战争发动的那一刻,即便远在万里之外,我也做好了随时加入战争的准备。但是......我并不代表圣岛。” “我懂了。” 公子小陶咬了咬牙,认真道:“我在银城帮过你,我这并不算挟恩相逼,我想请你,让齐梁放过宁风袖......” 南北之战,首当其冲的是淇江两边,渡江之战已经爆发,而为北魏镇守门户的天狼大藩王宁风袖,是从小待自己不薄的叔叔。 公子小陶很清楚,这场战争的走向,并非自己一言两语就可改变。 无论怎么去看,北魏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可她想要保住宁风袖的命。 “南海门徒已经去战场接他了?” 易潇眯起双眼,猜到了公子小陶将会采取的动作,轻声道:“这其实是一个违背规定的事情,我这几日拼命按住圣岛的请战,就是为了防止大修行者的出场,打破这些年来大家默认的铁律。” 接着他轻声笑道:“齐梁向北魏发动战争,只是希望天下能够真的太平,并非是以屠杀为主,若是宁风袖如果能从那艘龙船上逃掉,那么便让他逃掉好了。” 那个白马银枪的天狼王,即便再是孤勇,扔到千万人中,又能溅起怎样的浪花? 终究只是,一匹孤狼。 ...... ...... 天旋地转,狂风嘶吼。 沉重的大戟“嗖”的一声戳中肩头,白衫早就被戳的破碎,血肉如金刚琉璃,饶是如此,依旧被戳得重重一晃,大枪前后一晃,挑起两颗人头,宁风袖脚步微错,奋力举枪投掷而出—— 那杆长枪飚射而出,越过甲士人潮头顶,“砰”的一声钉穿大梁,来回震颤! 中年男人俯下身子,踏破草鞋,像是一只猎豹般奔袭出去,信手摘了一面盾牌,抵住近在咫尺的弩箭轰击,盾牌被砸得横飞出去,身子被巨大力量带得向一侧倾倒,借势翻滚一圈,蕴藏着巨大元力的十指向着船面甲板狠狠一抓,将整片巨大铁皮都抠破攥起,接着如抖地毯般掀起一连串钢铁甲板,火光四溅,甲士东倒西歪,这道身影在彻底破坏了的阵型当中奔袭掠出。 谁都不曾想过,宁风袖的战力竟然如此之强,且杀意如此凛冽! 他掠出人潮,一掌拍在半截身子戳穿大梁的长枪底部,大梁崩碎当中,猎豹般的中年武者面色阴沉奔跑而起,他看似虚握“大枪”,实则五指并未合拢,那杆大枪在一拍之下肆意前掠,而中年武者只是与枪一同前冲。 十丈,五丈! 那个书生就在自己面前,不再继续逃窜,而是回过头来,无比镇静地望向自己。 他手握齐梁紫金虎符,若是这艘龙船上出现了连王落都无法控制的意外,那么翼少然便会从战场之上赶到。 宁风袖刹那停步,浑身汗毛立起,终于攥枪止步,脚尖踏碎一连串的铁皮,火星迸溅当中,枪尖递出,擦破虚空,打出一个剧烈无比的爆响—— 这杆长枪戳进一团青灿火焰当中。 整艘龙船之上,如有一双青色瞳孔猛地睁开! 翼少然! 宁风袖收枪再度递出,枪尖一声狼啸,白凉木枪身上元气凝形,如孤狼奔袭,最终聚拢,化作雷霆,在刺耳的枪尖碰撞声音当中炸裂开来! 中年武者的身子被巨大力量带得向后退去,他回头瞥了一眼层层推进的甲潮,面色依旧坚毅,双手攥枪之后再度递出! 那团火焰越燃越大,最终一袭青甲从火焰当中冲了出来,眉须皆如炽烈煌火沸腾,背后数千柄“六韬”虚影,汇聚如同大日,与宁风袖撞在了一起! 整艘龙船轰得震颤一声,以此为界限,两道光芒,剑芒炽烈如大日,枪芒迅猛如雷霆,接着便是刹那的空白。 王落的双肩已经使不上力,他咬紧牙关,凭借着超凡的感应,向着某个方向冲了出去,准确无误的砸在了齐恕的身上,接着腹部一声轻响,像是被什么物事轻易戳穿。 两道身影砸在一起,跌倒在甲板之上。 齐恕面色苍白,双手扶着王落肩头,眼前一片恍惚,浑身像是被一柄千钧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肋骨不知断了几根,胸膛一阵气闷,几乎喘不上气。 等到恢复了视力之后,他努力眨了眨眼,想要辨识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俯”在自己身前的王落大神将,浑身血污,一只手按在腹部,另外一只手,则是无比颤抖地拖着自己的腋下。 这是自己与他唯一的支点。 接着再向下看去,一截枪尖穿破了腹部,将他钉在了甲板之上,整个人与江面几乎垂直。 此刻齐恕方才察觉,有莫名的巨大拉力拉扯自己。 他仅仅看了一眼,便面色惨白。 整艘龙船断为两截,自己所处的这一截高高翘起,不知道多少甲士跌入江中,那杆钉入甲板的白凉木枪身,让王落能够拖住自己。 江花四溅,浸入江面的一片血红。 翼少然从前线赶回来......齐梁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能够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人,必须要杀。 ...... ...... 于江心当中不断沉降,他屏住了所有的呼吸。 眼前是一片漆黑。 宁风袖在那团炽烈光芒炸开之时便闭上了双眼,即便如此,大脑当中仍然无比痛苦,他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血丝在肌肤之上若隐若,但好在对面那位齐梁第一神将,硬接了这一枪,现在的情况......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在最后时刻掷出长枪,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直觉。 这一枪若是刺死齐恕,那么便是天赐好运,若是失败了,那么也没有其他办法。 自己此刻再度奔袭,递出回马枪,能不能杀死齐恕还是两说,若是被翼少然缠住...... 渡江之战已经爆发了。 齐梁首要攻破的登陆之城,必然是天狼城。 二十万城中子民,若是被攻破,北魏将打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在拒西之战和南关登陆的威胁之下,大魏腹背受敌...... 宁风袖猛地睁开双眼,确认了自己并没有被那位齐梁第一神将捕捉到痕迹。 水下是极好的逃生路线。 他并没有动用元气,缓慢向上浮去,沉寂无声的揽过一位弓弩手,扭断头颅之后,他平静卸掉弓弩手的轻甲,套在了自己的身上,向着江岸游去。 登陆的过程比自己想象中顺利。 宁风袖深吸一口气,他悄无声息的浮上水面,直到此时,他终于看到了战争爆发在江岸的长线,究竟是何等的惨烈。 冲天的火光,隔着数里地都能听到的鼓声,喊杀声音,马匹嘶吼声音,烟尘弥漫,龙船的大帆在江雾当中鼓荡。 宁风袖的嘴唇有些干涸,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像是个木头一样转了转头,想要辨识一下方向。 天狼王城是什么方向...... 这场战争涉及到了数十万人,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冲天的喊杀声音当中,有着熟悉的马蹄声音,还有嘶哑的呼叫声音。 “王爷——” 宁风袖有些微惘地转过头,看到远方的火风当中,雪白的狼骑猛地冲出,绕着江线拼命打杀,剩下的不过二三十骑,一黑一白两袭大袍在炽烈热气当中飘摇,沿着江岸高喝。 是狼骑么。 冲来的狼骑并没有看见自己。 但他们看见了刚刚迸发的炽烈光芒。 还有那艘断裂成为两截的龙船。 宁风袖直到这一刻,脑海当中才彻悟过来,这场战争还需要自己,狼骑需要主人,王城也需要,拒死守城,抵御齐梁......大魏的南域有上百万的黎民百姓,天狼王城内有二十万的生灵。 他要活下来。 活着回到天狼王城,然后镇抚军心,重振旗鼓。 他忍着浑身的剧痛,本就龟裂的轻甲在奔跑当中被元气震碎,狼骑欣喜的发现了逆着人潮奔来的王爷。 孟起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狂喜,迎面翻身下马,单手将已经竭力的宁风袖兜了起来。 “狼骑,撤!” 粗犷的声音传递在混乱战场当中,狼骑与主人汇合的喜悦,并没有超过一个呼吸。 宁风袖胯下的白马冲了出去,像是一柄利箭。 但它的四蹄已经被人砍断,冲出去后便重重砸落,在地上滑行,宁风袖跌下马身,砸在烟尘当中,视线天旋地转,只看血块遍地,一片猩红血雾,有一截青芒戳穿孟起胸膛,从背后穿出,八尺大汉双手攥紧剑尖,被巨力抵着在地面滑行。 烟尘四散。 那袭青甲最终竭力,并没有一剑直接戳死黑袍。 宽阔黑袍的喉咙里含着血丝,双眸瞪到了最大,死死盯着眼前持剑前掠的一袭青甲。 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狼骑......撤啊!” (这章发出,已经6月6号啦,明天就是高考的日子,希望高考的童鞋加油,好好发挥,upup~) 第一百七十章 人间冻雪,大魏孤狼(一) 大修行者不允许介入战争。 这是一条铁律。 春秋的淇江协议上,有着明确的规定,所以无论是兰陵城的林瞎子,安云昶,还是风庭城内的剑主大人,都不可以亲身介入战争当中。 大修行者的杀力,对于战场上的生灵来说,是一场灾难,当一方的大修行者违背规矩出手,那么整片区域的战争,便变成了双方大修行者的角力,所有的人都将成为陪衬。 所以翼少然一直压制着自己的修为,距离宗师只差一步,却一直停在九品的这一条界限。 以他如今的修为,北魏除了那位女阎王,不可能再有任何一人拦得住自己,即便殿会的底牌尽出,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他手握六韬,便是齐梁最锋锐的剑。 ...... ...... 四周烟尘飞起,目光扫过,一共有二十七匹白马,马上的将士身覆白甲,目光狠厉,一路砍杀过来,横冲直撞,战力惊人......这就是北魏南域最负盛名的“狼骑”? 翼少然不管不顾不问,单手将六韬推进黑袍汉子的胸膛,直至剑柄没入,掌心轻柔发力,将其重重地震飞而去,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中年男人身上。 “狼骑......撤啊!” 宁风袖的长枪已经弃了,身上披着的弓弩手轻甲四分五裂,麻袍破裂,从地上爬了起来,张文远策马而来,拉着他翻身上马。 马蹄如雷—— 翼少然一只手自上而下掠过,数十柄六韬剑气在背后轮转,浑身气机如大鼎内沸腾的汪洋,藏而不露。 灰尘嘈杂,这袭青甲并没有鲁莽的向前冲杀。 翼少然很清楚...... 如今身处江岸战场,谈判的龙船被一枪打成了两截,滔天的火光隔着数里都能看见,很快就会有援军赶到。 翼少然并不忌惮于眼前的这帮狼骑,对他而言,拥有大规模杀戮手段,即便是天狼城的八百狼骑全都赶到,也不过是剑下之鬼。 他忌惮的,是这帮狼骑的拥主。 被天狼白袍拉上马匹的中年男人回过头来,面色木然,浑身气机沉寂若死海,只是先前在龙船上对攻的那一枪,震得自己半边身子发麻。 翼少然知道宁风袖的体魄异常强大。 即便没有登入大金刚体魄,也差的不远。 面对这种级别的炼体者,若是自己的剑气耗尽,被他打入三尺之内...... 青甲之上燃烧的火焰更加沸腾。 四五个呼吸,张文远已经拉着宁风袖远去,化作烟尘当中的一个黑点。 狼骑的速度在陆地之上极快。 可是比得过自己么? 真正的追击战中,他大可一人掠甲,在这段归城的路途将他们尽数杀尽。 翼少然低垂眉眼,凝视着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地面。 那袭被自己推倒在地的黑袍,被六韬剑气穿心而过,本该是死透了的人,居然挣扎着喘了口粗气,破天荒的笑了一声,然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黑袍大汉的身上背着两柄大枪,一金一银,在火光当中灼灼刺目,他起身的动作带着吃力,缓慢无比,顺势拔出了两杆大枪,枪尖砸在地上,火星与烟尘同起。 翼少然注意到,黑袍大汉胸膛被剑气穿透的伤口,正在缓慢的愈合,迅速结痂,直至痊愈,只用了数十个呼吸。 翼少然深吸了一口气,背后轮转的剑气缓慢散开,如孔雀开屏。 那袭黑袍咧嘴笑了。 这是一个猛人。 悍不畏死的猛人。 他拖起两枪,架在腋下,开始奔跑,两道枪尖的火星在地上嗤然大作,一道巨大的黑影,迅猛无比地冲进了六韬的剑气当中。 ...... ...... “齐梁就只有一位翼少然,狼骑......也只有一个主人。” 颠簸的马背上,白袍张文远背着宁风袖,他的大袍浸透了鲜血,变得粘稠沉重,背上的中年男人呼吸微弱,嘈杂的战场上,狼骑此刻如疾矢穿梭,他的背后,王爷心脏跳动的声音剧烈如同战鼓。 “孟起......孟起回来了么?” 宁风袖的声音带着干涸,他下意识的搂住张文远,意识依旧有些模糊,脑海里依稀停留着那截青芒穿透黑袍的景象。 太累了。 实在是太累了。 从拒西防线赶到淇江,其间路途迢迢。 打废了齐梁的王落,刺了齐恕一枪,打穿了一整艘龙船,与翼少然对攻一枪......耗尽了这个男人全身的力气,他不是易潇,没有莲池,没有杀人技,靠的......就只是一腔热血。 现在最后的一腔热血,也逐渐凉了。 脑海里一片混沌,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到了昏暗的天空上,似乎有着晶莹剔透的物事缓缓飘落。 这才意识到......原来这般炙热的战场,是十二月啊。 天空上落下的,是雪么? 有些冷啊。 冷,好冷啊...... 宁风袖的嘴唇嗫嚅,声音越来越小。 反复问的是,孟起回来了么。 这一路上已经问了数十遍。 张文远的声音不断传来。 “他死不了的......” “死不了的......” “王爷,孟起死不了的,他这条贱命又臭又硬,很快就会追上来......咱们先回天狼城,打赢这场战......王爷,哈,城里还有二十万人等着咱们。王爷,哈哈......王爷?” 张文远回过头来,看着背上的男人眼皮正在不受控制的沉重合拢,心里凉了半截,有些慌乱起来,一只手策马,另外一只手向后揽住中年男人的腰,百忙当中,松开驭马缰绳,撕碎一角衣袍,大袍浸血之后变得尤为坚韧,咬牙攥紧一拉一扯,将两人牢牢捆在一起。 白马长啸一声—— 连人带骑冲破了漆黑的狼烟,眼前是一处惨烈景象,遍地的凹坑,插在地面上的尸体上的箭羽,尾端还燃着破碎的火苗,入眸如见,全是残骑裂甲,有人木然地扭过了头,张文远的耳边已经响起了刺耳的箭镞破空声音。 他刚刚拴紧捆缚两人的布带,来不及挪手,肩头便被一根劲弩射中,射出弩箭的那人猛地用力,险些将他拽了下来,连在弩箭末端的居然是一根韧性极好的丝线—— 一道刀光闪过,为数不多的一位狼骑骑兵冲过,一刀切断丝线,接着前掠而去,重重一刀劈下,将那个射出劲弩的弩手头颅劈碎! 张文远一只手捂住肩头,试着去拔起那根箭镞,却发现是根倒十字逆矢,深入血肉之后,穿透了肩头,铁箭箭尖已经开花,死死扣住血肉。 “老子操你妈地!” 马匹已经呼啸而过,所有的一切像是过眼云烟。 张文远咬住一口气,他来不及思考,抽出腰间的长刀,机械般的挥舞,到了生死关头,骨骼之间的力气全都被压榨出来,不断的劈砍,不断的劈砍,在某些躲不开砍不断的关头,总有兄弟冲上来,替自己,还有自己身后的男人,抗下致命的一击,然后继续前冲。 从二十人,到十人。 再到一无所有。 只有自己。 “操!” “操你妈地——” “杀,杀啊......让路,给老子让路啊,都他妈让开!让开......让开啊......” 无意识的劈砍,到了最后,连咬紧牙缝的力量都用尽,全身干涸,再也没了丝毫力气可以挤出。 原来在沙场上,竟是如此的寸步难行。 每一步都是一条人命。 到了最后。 一片安静。 四周已经没了人声。 像是冲破了甲潮。 张文远的腰腹已经麻了,他抬起头来,望着眼前,不知何时滚落的雪花,燃着黑烟和红血,有断裂的战旗桅杆,覆上了一层腥红的结晶,滚落在地的断肢,破碎的鳞甲...... 原来现在所到的,只是结束了的一片战场啊,很快就会有人来,来收割人命。 张文远看了很久。 他看不到天狼城。 白袍男人笑了笑,他轻声念道:“王爷,尽力了啊......路太难走了,孟起这个鸟人,怎么还不回来......他这个蠢货,一定是迷路了......不过也好。” 张文远低下头来,自嘲问道:“这个地方......与地狱有什么区别?” 征战如此多年。 这是他见过的,头等的惨烈景象。 倒在地上的,大多是北魏的甲士,一面倾倒的屠杀,证明了齐梁的将士,此刻是何等的推进如潮,士气恢弘。 困倦无比的白袍男人,卸下了腰间浸透鲜血与汗水的布条,将宁风袖捆在马背之上。 他拍了拍马头,示意这匹白马就此离去,能不能送王爷抵达天狼城,到了此刻,便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事情了。 张文远回头望了望。 他记得来时的路。 现在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救那个蠢货? 烟尘弥散当中,他眯起了双眼,那里似乎有一截大袍,随风摇曳,缓慢从战雾当中走来。 那人叹了一口气。 “救两条人命,应该不算是破例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间冻雪,大魏孤狼(二) “宁先生。我来自南海。” 四周明明一片极静,耳朵,颅内,却止不住的嗡嗡作响。 睁开双眼,恍惚的视线,还停留着飞掠而过的箭影,漆黑的烟气,最终慢慢散去...... 第一句说完之后,穿着道袍的年轻男子,立在床榻不远处,靠在柱旁,收拢双袖,平静说道:“齐梁的大军很快就要攻到城下了,守城已经成为妄想......小师妹希望你能放弃北魏的藩王之位,随我一同回到南海,躲避战乱。” 叶十三的目光幽幽投向屋外。 天狼王城城内的铁甲如洪流,大门倒倾而开,狼骑列出,步兵摆阵,弓弩手已经在城头就位,他背着宁风袖和白袍男人来到这里的时候,这座王城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城内有二十万百姓,有两万守军。 齐梁这一次渡江而来,保守估计,有着十万的大军,会冲至天狼王城,这座城池的防御攻势就算能够抵住第一拨进攻,又能扛得住几拨后续?淇江的龙船不断往返,十九道的兵力都开始调遣。 这场战争,北魏如何招架? 宁风袖躺在榻上,他浑身都麻了,面上的血水洗了干净,身子也重新换了崭新的布袍,贴身的软甲挂在床榻上头,堂前悬着一杆白凉木枪,红缨垂落,被堂前清风吹拂而动。 夫人就坐在自己身旁,压着一边被角,双手按在膝盖上,咬了咬牙,未发一言。 从回到城主府,到洗漱,换衣,到现在,都是她在操心。 宁风袖低下眉眼。 细细想来,似乎不仅仅是今天,相处的每一天,这个安静的女人,都在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情,城主府的佣人并不多,因为她做了贴着自己的家务......如今战乱爆发了,整座天狼王城如果扛不住齐梁,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他轻轻开口,声音像是随时可能飘散的风絮。 “这......不合规矩。” 宁夫人攥着虚弱男人的手,她抬起头来,看到靠着石柱的道袍年轻男子轻柔笑了笑:“这的确不合规矩......带走北魏的一位大藩王,齐梁会多了一个忧患,我身为超脱九品的大修行者,从江岸战场带走你,本就是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 “但齐梁的小殿下,欠了我家小师妹一个人情。”叶十三若有所思的望向远方,“宁先生与南海的小师叔也有旧,于情于理,这场战争都不应该波及到宁先生和家人......若是愿意,此刻便可动身了。去了南海,师尊会给宁先生以及家人空出洞府,等战乱平息,再踏步中原......届时大魏已亡,先生正好没有挂牵。” 床榻上的男人没有说话。 “规矩是由强者定的,南海向来都是制定规则的一方。”叶十三微笑道:“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说法。” 宁风袖闭上双眼。 他以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夫人的手背,轻轻道:“阿楣,你去收拾一下,这些年来跟着天狼王府卖命的人,他们都不容易,不该死在这里......” 叶十三温柔打断道:“南海只能出手救下五位。” “五位......那就把最苦的那些人带着。”宁风袖看着叶楣的双眼,平静道:“他们应该活下去,去南海是一件好事,那里很不错,我去过......一直想着有机会在那里定居。” 宁夫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轻声道:“府里的春花秋诗,两个丫头服侍了我很久,她们不应该死在天狼城里。” 宁风袖笑着说:“当然不应该死。” 宁夫人继续道:“张文远也不应该死在这里。” 宁风袖微笑道:“他救了我一命,我不可能弃他不顾。” 宁夫人想了很久,问道:“还有谁?” 叶十三想开口,说已经五个人了,但他忽然又沉默了。 “还有孟起......” 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放低声音说道:“还有孟起......他也不应该死的,但是他已经死了。江岸防线,他拖住了翼少然。” 脑海当中,画面一幕一幕掠过。 “苏浩,常轩,闻启......” 白马呼啸,狼骑奔腾。 最后消逝在滚滚狼烟当中。 一百狼骑,随黑白两袍彻夜奔袭,最后全灭于江岸防线。 最后的二十七骑,他们策应而来,每一张面孔,鲜活的存在于自己的脑海当中,他们都还年轻,他们应该活下去,如果能够逃过那一劫,回到了天狼城,更应该享受新生。 若是只有五个人,又该怎么去选? 宁夫人忽然笑了笑:“我们的儿子......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怎么样了?” 宁风袖虚弱的笑道:“他要是个修道天才,那就让他拎着枪去战场,把齐梁的翼少然给打趴下。他要是个普通人......” 宁夫人柔声道:“那样多好啊,托公子带到南海,不用体验人间疾苦,生死病痛,战场上人命如草,贵贱不分,有什么好瞧的......不如不见,不如不看。” “你说得对。”宁风袖微笑道:“那就选他们三个了?” 叶十三叹了口气,准备动身,坐在床榻之上的宁夫人又开口问道:“还有两个名额呢?” 宁风袖艰难起身,一边披衣,“从府中挑两个孩子,让他们去南海,这场战争......他们不应该死。” 起身之后,宁风袖摘下了挂在床榻一侧的软甲,缓慢穿戴,“叶先生......我说的不合规矩,并不是你想得那个意思。” “这个城里的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权力。挑五个幸运儿,让他们离开这场战争,那么其他的人呢?他们就应该去死吗?”宁风袖拎着鳞片分明的狼冠,轻柔说道:“我是这座城的城主,所以我就一定要在五人的名单当中吗?” “狼骑为了救我,死掉了这么多的兄弟。” “孟起跟了我这么多年,死在了齐梁的手里。” “他们是想让我活下来......但不是到南海躲起来,而是这座天狼城,在这个时候需要我站出来。” 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来到了堂前,他沉默面对着悬在自己身前的白凉木枪,认真说道:“狼骑死绝了,还有狼王。狼王若是不在了,那么这座城里的二十万百姓......该怎么办?” 叶十三沉默不语。 他轻声说道:“这场战,天狼城接不下来的。宁先生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宁风袖笑着说道:“先前叶先生愿意送五人回南海的话,可还算数?” 叶十三点了点头,面色复杂说道:“自然算数,南海终巍峰愿意为宁先生提供庇护之所,愿意送哪五个人离开天狼城,便是宁先生自己的选择......唯有一言,望慎重行事。” 宁风袖拎起白凉木枪,将黑布一层一层裹在枪身之上,这杆长枪与挑断龙船的并不一样,质地更加紧密,惨白的螺纹缭绕,似乎有着淡淡的阵法纹路,刻画在枪身之上,包裹枪身的黑布同样大有讲究,裹枪之后气息封密的严严实实。 杀气丝毫不外泄。 叶十三的声音再度传来:“叶某虽然身在城主府,但碍于规矩......不会出手,宁先生,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齐梁攻破天狼城后,叶某便会离开。” 他不再背靠石柱,神情复杂道:“宁先生,不得不告诉你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宁风袖拎枪出门的动作微微一滞。 “我身为中原的五妖孽,即便出手替天狼城抗住一波兵潮,也无法改变整场战争的走向,我出手救了你,已经算是违背了规矩......齐梁的易潇之所以没有出手,便是在等你做出选择,你若是离开天狼城,那么大修行者不会出动,这场战争只是平静的发生,推动,北魏就算没有西关内乱,也不是如今齐梁的对手。” “可若是你死守天狼,等兵临城下,齐梁便不会再等待,易潇的破矩......会大大加快这场战争。” 叶十三严肃且认真的说道:“他现在的战力,非常之强,强到你们根本无法想象。” 宁风袖笑了笑,点了点头。 ...... ...... 十二月末。 天狼王城,在大魏的南域,像是一座孤城。 四周战场,无数黑烟,大雪飘飞,城头结霜。 宁风袖登上城头,以白凉木枪身包裹的黑布,缓慢掸去城头的碎霜,他遥望远方,滚滚狼烟,黑潮密布,鼓点如雷,远方的江岸,齐梁大船的狰狞龙首若隐若现。 披着白袍的张文远,浑身都是血迹,他并没有在乎自己伤势,而是默默站在宁风袖身旁。 “王爷......叶先生对我说了。” “嗯......?” “夫人应该走,卑职应该留。” 宁风袖低垂眉眼,笑了笑。 “好。”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人间冻雪,大魏孤狼(三) 十二月。 北国飘雪。 缥缈坡的军帐当中,一片太平,没有惨烈的战报传来,没有之前那般巨大的压力,因为北魏对于西关施行的打压力度......大大的降低了。 “南北之战爆发了......天狼王城会成为第一个冲破的据点。”袁四指望着江轻衣,面有忧色:“宁风袖和黑白两袍离开拒西防线了,现在是西关反扑的好机会,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江轻衣抱着木剑,缓缓走出军帐,军帐外的天空,片片雪花飘落,寒气凛然,他披着青袍,内里是柔软的轻质甲胄,手指摩挲木剑剑身,喃喃说道:“唇亡齿寒......是这个道理,西关懂,只可惜北魏不懂,西壁垒拼命抵抗妖族进攻的时候,洛阳那个姓曹的还在这边玩弄心机权术,就没有想过,有一天整片大魏都会沦为陪葬?” “洛阳那边发来数十封书信了。”袁忠诚同样走出军帐,站在江轻衣身旁,看着西关新藩王苍白到略显病态的面孔,轻柔说道:“大概意思是希望西关能与洛阳联手,同仇敌忾......” “放屁。” 江轻衣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了指缥缈坡前的小雪坡,连夜大雪,坡上一个一个的土堆都是白色,仔细看去,那是一块又一块的墓碑,都是死在西壁垒防线的战士,掀开军帐就是陵园,西关每一日的战役,都在这般铁血而森然的高压下进行。 “齐梁如果不打过来,拒西防线这边还要再死多少人,才会换来妥协?齐梁现在打过来了,紫袍招架不住了,需要我来帮他们同仇敌忾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江轻衣忽然不笑了,一字一句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淇江那场谈判,曹之轩是想把西关卖了,齐梁根本就没理他,他现在又想拉着我们一起抗南......哪有这么好的便宜给他占?” 袁忠诚叹了口气。 “王爷是否想过,打到最后......该要如何收场?” 江轻衣怀中抱着木剑,平静望着天空,神情闪过一丝迷惘,困惑,最后无所谓的笑了笑。 “没有。” 他呼出一口热气,看着团团热气升空,化散,最后消逝。 ...... ...... 人间冻雪。 连夜下了一整场大雪,淇江以北,天狼方圆,雪势尤为凶猛。 这场战争,渡江之后遭遇了剧烈的抵抗,但是在齐梁强大的推进之下,这些抵抗的力量被连根拔起,江岸沿线,已经建立了极其稳固的攻线,那场自南而上的江风使然,齐梁的大军顺利的打赢了第一场战役。 接下来的天气,便不再乐观。 由于这场剧烈的大雪,淇江的江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冻冰,南国虽是寒冷,却未到如此地步,龙船艰难破冰,船上的士兵出现了严重的身体不适,接下来有一场硬战要打......无论如何,都不可懈怠。 二殿下乘坐第二拨龙船抵达了战线,亲自穿上战甲,驭阵结势,鼓舞士气。 兰陵城内的旧皇身体抱恙,而新帝究竟是谁......已经没有太大的疑惑。 齐梁十九条道境,东来道的藩王,江南道的藩王,西宁道的藩王,絮灵道的藩王,这几条大道境的主人,都乘着第二拨龙船抵达了战场,除此以外,天阙的十二层仙楼尽数出动,十八神将,在渡江之战出动了十一位。 齐梁第一神将翼少然,渡江之战拦住了天狼王城左臂右膀之一的黑袍孟起。 江岸一战,天狼黑袍拖住了翼少然几乎半个时辰的时间,这是一个绝世猛人,抗住了六韬一拨又一拨的剑气穿体,最后硬生生力竭而亡,被摘下头颅,悬挂在齐梁大旗之上。 十万大军,在大雪当中集结完毕。 战鼓敲起,战锣浩荡,这只南上之师,便如一线黑潮,向着天狼王城进发。 ...... ...... “如果不是昨夜下了这么大的雪......这场战,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张文远手指扶在城头,掌心指尖一片冰冷,坚硬的寒冰凝结,在冰天雪地当中,连九品武者的元气,都很难捏碎。 整座城池,连夜赶着浇了冷水,大雪加上严寒,城头和城墙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坚冰,一层又一层的水浇下去,结出的坚冰厚度大约有丈余,新结出来的还不算硬实,正面的城门已经被冻得焊死,想要突破天狼王城的正面防线,齐梁的大军除非攀登墙头,飞天索在光滑的冰面上无法扣住收缩,正面墙壁都难以借力...... 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冰冻城池,以此死守,拖到援军到来,这是一条毒计。 白袍吐出一口气来,面容苦涩。 “北关和东关两道关峡的人马都往这里赶来了,要不了多久,洛阳的大军也会赶到,到了那个时候,城里的百姓就可以安全疏离,南域作为战场,把天狼王城拉开来打,趁着南人还不熟悉北魏的气候环境,这是最好的机会......可惜我们现在需要防守。” 宁风袖望着远方的黑潮,喃喃说道:“......五天,十天,十五天?” 不知道要守多少天。 从冰冻天狼城的那一刻起,这座城池,就真正成为了一座孤城。 洛阳城内的急谏飞如大雪,天狼王城的城头真的下起了鹅毛大雪,很快就会有鲜血溅出,把大雪染红。 叶十三靠在不远处,他是南海道胎,超然物外,轻轻以一掌贴住城头,掌心元力轻易渗透冰层,并没有发力,感应到了冰层的坚韧程度,由衷赞了一声:“宁先生是个聪明人。” 宁风袖摇了摇头:“扛不住的,权宜之计。” “我本以为齐梁会很轻易的拿下这场战争,从一个旁观者看来......无论是天时、地利、还是人和,北魏都无法与齐梁相争,但北魏有宁先生这样的人,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 叶十三第一次行走中原。 他一路上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停留,从战场上带回宁风袖两人,便留在了天狼城,这一晚并没有休息。 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南北大战爆发之后,天狼王城里的那些平民百姓,并没有展露出绝望,而是默默的选择了支持,过冬需要粮食,天狼城的军饷还算充足,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即便如此,每一家都自愿捐献出了粮食储备。 封城之后,闹着要出城的人也有,但数量很少,这座南域王城,是淇江协议定下之后的贸易大城,南北合流进行了二十年,很久之前搬进天狼的南人,并没有因为这场战争而受到歧视,也并没有因为当日同同胞即将攻来而受到鼓舞。 沉默。 是的。 一种无声的沉默,却绝不是死寂的气氛,在天狼王城里弥漫,每一个行走在街上的民众,面上没有喜色,更没有绝望,平静而孤独的行走,行色匆匆。 战争打响之后,军队备战,其他的诸多事情便需要城内的壮年男子去忙碌,譬如在城头浇水,还有铲掉路面的坚冰方便通行,或者收集雪水,以防断水......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团结力,凝聚力。 叶十三默默地想,也许这样的团结,能够创造奇迹? 他摇了摇头。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都是无用且徒劳的。 宁风袖的身上,有一种领袖气质,他像是一匹孤狼,有时候持枪便是单人掠行,远远的抛开同伴,但却能让人心悦诚服的跟随,天狼王城二十年来风调雨顺,治安太平,如今面临战争,一片齐心......很难想象,一个孤行之人,如何拥有这样的凝聚力? 叶十三酝酿了很久。 “宁先生。”他很认真的开口,道:“小师妹真的很希望您赶回南海,易潇已经从圣岛出发了,如果等他赶到正面战场,天狼王城的死战态度固然坚决,但这种情况......死战,真的会战死,届时,我便不能保证宁先生和家人的安全。” 这几日来,小师妹的语音时时萦绕脑海。 让叶十三苦恼的是,宁风袖的态度一直很是坚决。 “烦请十三先生送内人离开,府里的春华秋诗两个丫头,还有昨天已经挑选好的两个孩子......这就是最后的名单了,风袖很确定,现在不会更改,以后也不会更改。” 叶十三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不下十遍,宁风袖一点也不嫌烦,他难道就真的这么乐观? 叶十三做出了最后的让步:“南海可以多带两个人,宁先生可以带着副将一起离开。” 站在城头的白甲男人,双手戴上狼鳞冠首,轻轻扶正:“多谢叶先生......如果南海愿意把天狼王城的二十万民众都带走就更好了。” 一阵沉默。 宁风袖笑了笑,道:“先生是担心我死在这里?” 叶十三欲言又止,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修道之人,有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男人笑了笑。 “提枪为山河,安身立命。” “落脚为百姓,步步无悔。” 他缓缓举枪,枪尖掠过城头,银光所指,是浩瀚黑潮,是齐梁大军。 “既成孤狼......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 ...... (ps:1高考结束啦,恭喜考完的童鞋~大把大把的假期,海阔天空的生活~ 2提前预热一下,这个月月中要打月票战呀,大家憋足力气打架,不要怂,就是刚~)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天下道理,因果最大 南海终巍峰迎来了一位客人。 “我想......叶十三去了天狼城,事情应该有了一个结局。”易潇望着山顶的棋秤。 棋秤两端,公子小陶和南海棋圣正在对弈。 他打断了这场棋秤之争,认真说道:“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有北魏的,也有齐梁的......我希望得到南海的回复。” 魏奇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停下了落子的动作,望着易潇,对于这个后起之秀,愿意给南海从战场救人的机会,便是天大的面子。 坐在终巍峰上,魏奇并不在乎南北大战的结果,更不在乎中原铁骑的主人是谁,天下姓萧还是曹......他的宗门就这么寥寥几个弟子,每一个都视为掌中珍宝,无论是什么样的局势,南海都是最后幸存者的座上宾。 宁风袖是小师弟的结拜兄弟,如果不是易潇的身份,南海可能因为这层关系......直接插足战争,叶十三甚至可能替他出手守城,宗师巅峰境界的道胎妖孽,一人虽击不退千万大军,却可掠阵千里,取敌将头颅。 宁风袖曾经说过,这不合规矩。 但南海本身足够强大,所以南海本身就是规矩。 南海很强,若是出现了更强的人,那么规矩......就不再是由南海来定。 而是眼前登门拜访的年轻男人。 “大修行者不可插手世俗,叶十三救下宁风袖,将他从战场带走,这算是破例。” 易潇轻轻开口:“这是南海应该享有的特权,带走涉及战乱的重要之人,天灾不可避,人祸可以免。可若是叶十三救下宁风袖,直接将他带回南海。那么今天,我也不会登门,或许下一次的登门......我还能有机会与诸位喝酒下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着拔剑出鞘,与前辈讲一讲道理。” 话语到了这里,小殿下的两袖当中,黑色剑气丝丝萦绕,袖袍轻轻鼓荡,魏奇神情凝重起来,轻声喃喃:“你要跟我......讲道理?” 终巍峰山顶的棋秤盘面之上,因为无形的气机,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披着道袍的棋圣情不自禁站了起来,他眉须被迎面的大风吹动,周身棋子凝聚而出,南海诸天大阵的造化元气化为黑白二色,颗颗滚动如雷,气势凝而不发,沛然不可阻挡。 正面棋盘随风飘摇,烟散而溢。 公子小陶坐在轮椅之上,面色复杂,看着两人渊渟岳峙的对立,气氛有些凝固。 易潇的面色始终带着微笑,他轻柔说道:“前辈岁数大了,请勿动怒。” 棋圣也笑了:“后生可畏,隔着十里,就能感到你的剑气很强,但现在隔着十步,我倒是想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因果,什么又是你要跟我讲的道理?” 易潇忽然叹了口气。 他两袖之内的鼓荡剑气全都收敛。 看似放弃了所有准备的这个动作,在两袖干瘪,袖袍内侧贴住小臂的刹那,棋圣身旁的一颗棋子猛地炸开,接着便是浑天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音,元气一阵破碎,漫天棋子炸得四分五裂,黑白四溅,棋圣的道袍被剑气刮得猎猎狂舞,撕出了十三条裂口。 最后一切恢复平静。 山顶之上清风拂过,黑白散开。 棋圣大人沉默了。 易潇风轻云淡说道:“前辈,这就是因果。” “至于道理......” “在中原庙堂上,八大国被灭了,春秋之后,齐梁和北魏就是道理,明年的今日,就只有齐梁才是道理。” “中原的江湖,春秋之前,佛道儒是道理,春秋之后,风雪银城是道理。”易潇微微停顿,微笑道:“现在风雪银城被灭了......什么是道理?” 南海终巍峰极高。 棋圣的面色有些难看。 登山而来的莲衣男人,站在山崖一侧,背后是无垠的云海,云海的尽头是碧蓝的大海,红日之上,有一抹黑影,那抹黑影越来越近,于是越来越大。 掠海而来。 呼啸而停。 终巍峰的上空拥来了一片阴翳,漆黑而死寂,令人沉默无言,一截剑尖穿破云海而来,无数剑气缭绕,拼凑出这截剑尖...... 一剑之下,山河万朵,不见天日! 易潇望着魏奇,收起了所有的凌气,更像是一个谦逊的晚辈,认真而严肃说道:“前辈要问什么是道理?” “这世上,并非每一个好人都能长命百岁,并非每一个恶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报应,每一天朝阳升起,有人死去,有人新生......至于活着的意义,最终的归宿,生还是死......没有人有权力,替别人交出这份生命的答卷。” “他们死了,该死的,不该死的,已经成为了结局,或者将要成为结局,即便是大修行者,也不能频繁的干预......这叫做生死有命。” “在前辈眼中看来,宁风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修为不过宗师,南海要带走,便带走了,世俗的藩王袭位不过是无用的冠冕。”小殿下轻轻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宁风袖是一个该活下来的人,叶十三带他回南海,离开这场战争,这不合规矩,但规矩由我来定,道理握在我的手上,我不杀他,他就可以活。” “他可以活着呼吸南海的新鲜空气,在藏剑山洞府里隐居,成为下一个大修行者,在战争结束之后踏足中原......” “但他不可以活着回到天狼城,替天狼城里的二十万的百姓提枪,来对抗齐梁的守军,你问为什么......因为他的这条命,其实是我给的。”易潇的语气有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我容许他一个人活,不容许天狼城里的其他人活,生死有命......而他偏偏要替这些人对抗命运。” “听起来多么悲壮?” “宁风袖回到天狼......死守孤城,冰冻城头,以两万拒十万,连天大雪,地利人和,洛阳的后援赶来,天狼战线无法打开,南北大战的突破口被钳死,在大雪冰冻的三四个月里,北魏成功抵御了齐梁的第一拨战争。” “再往后,也许西关就会和解,齐梁两翼受敌,跨江而战的精气神越战越低,最后战争拖入了漫漫无期看不见结局的煎熬阶段......齐梁取得优势却无法定下局面,再投入兵力就会导致十九道的百姓民不聊生,苦痛连天,北魏不断压榨,靠着洛阳的专政无限制的加大兵力输出......战争最后会拖入谈判,那么......第二张淇江协议就诞生了。” 说到这里,易潇微微停顿,望着坐在轮椅上的公子小陶,讽刺说道:“北魏若是拖到了和平,那么最大的功臣......就是当年拒城死守的宁风袖。” “好像这样的结局,也没有什么不妥?” “你在想......出现了第二张淇江协议,便是天下太平了。”他看出了南海棋圣眼中的复杂,笑着说道:“可惜我是齐梁的皇子,这样的太平,意味着齐梁的失败。” “天狼王城里的二十万人,且不论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宁风袖把战争拖下去,连战三月,大雪天里,你会看到......路有冻死骨,尸横遍野,不仅仅是北魏的,也有齐梁的,最后两方拼到眼红,世家与江湖一起抵死,天狼城看似大义的死守,需要付出多少的鲜血?” “当然......我说的是齐梁,北魏的人命是人命,齐梁的难道就不是了?”易潇抬起眼来,直视着公子小陶,认真说道:“我欠了你的人情,我愿意给南海一个面子,但我不接受这样的损失。” 陶无忧抿紧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魏奇沉默很久,道:“南北两座朝廷压住江湖,就是为了防止有不讲道理的莽夫出现,侠以武犯禁,若是出现了朝廷按不住的武夫,要以手中双拳干涉这座天下的归属......这样,不妥。” 易潇笑了。 魏奇话中的意思并没有点明。 可是他话中无人可以扼制的莽夫,说的是谁,再明确不过。 干涉天下的双拳,只不过换成了此时易潇腰间的一柄剑。 “历史的洪流滚下,所有的阻挡都成为了不合理,大秦皇帝,西楚霸王......王朝的更迭,真正的和平从来都是一统天下。”易潇轻声说道:“个人再强,没有意义,大秦皇帝和西楚霸王两位够不够强,始符和西楚不还是过去了?” 小殿下背后的巨大剑尖开始骚动。 他笑着说道:“我就是要做前辈口中那个以武犯禁的莽夫,只不过我没有双拳,我只有一剑,这一剑要除掉所有挡在齐梁北上之师的人、物、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我要以自己的方式,给这座天下一个太平。” “没有对错,不分对错。” 易潇深吸一口气,“我想说的很简单......” “宁风袖可以活,但他若是要战,那么便只能死。” 易潇双手拢袖,深深一揖礼,真挚说道:“特地来南海一趟,便算是打了招呼,三日之后,我会出现在天狼城头。” 一揖之下,背后穿透云海的剑尖“嗡”的一声开始崩溃,无数剑气四散开来,穿梭在云海之上,如蛇如龙,像是被天光焚尽,更像是躲入了阳光无法照到的黑暗当中。 剑光四散之后,终巍峰山顶恢复了光明。 “世间无敌的剑......这就是晚辈的道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历史的尘埃 “齐梁大军攻不下这座城,萧布衣亲至也无可奈何......宁风袖还能守多久?” “最多三天。” “三天?” 天极海距离中原,隔着数不清距离的海域,可是此刻,披着白缟的少年从淇江的船上跳了下来,他蹲下身子,食指蘸了一点地上的冻雪,轻轻说道:“论冲杀能力,齐梁的十八神将都是一骑当千的猛将,可天狼城地势稍高,攻比守难,再加上宁风袖坐镇,灌水冰城而守,八风不漏......北人早已经习惯了风雪大寒,仗着天时地利,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也能守住。” “只可惜齐梁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以前翼少然是最锋利的剑,现在有了易潇,三天之后天狼城便会被攻下,南北的战线就此拉开。”源天罡微笑说道:“气运大者,摧枯拉朽,我在兰陵城运营了十六年,这场战争早已经失去了悬念。” 易小安站在小船上,船身随江风起伏,已经靠在了岸上,她没有下船,而是站定之后望着远方,眼前大旗插在赤土之上,冻雪飞舞,一片腥红。 她闭上双眼,手指仍然有些酸痛,四肢发麻。 “我......有一个问题。” 声音略微颤抖。 “我们......会挑起战争么?” “并不会。”蹲下身子的白袍少年不假思索的回答,他专注的凝视着指尖的冻雪,然后轻轻舔了舔,皱了皱眉:“你是在怕死人?” 易小安深吸了一口气。 “可能是神魂的融合还不够完全,你与之前并不一样。”白袍少年轻描淡写的开口:“说实话,你拔不出普陀山底的那柄剑,让我觉得有些诧异......” 易小安一阵沉默。 她下了船,迎面一阵大风,带着腥气的冻雪吹得黑袍舞动翻飞如刀,她同样蹲下身子,拿手指蘸了蘸地上的雪屑。 雪屑浸湿了血污,被不知道多少人踩踏而过,而后又重新覆上。 白雪盖腥红。 易小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来这......是为了收集气运的?” 蹲在地上的少年笑着摇了摇头:“气运固然重要,但一味追求气运,只会落了下乘,有些事情,气运决定不了。” “我在兰陵城的时候,与萧望说过,不会伤害这片领土上的任何一个人,而我的确做到了。”白袍少年轻声感慨道:“我不愿战争爆发,并非悲天悯人,在大楚的时候,我与赵淳风杀了多少人?只是不愿因果缠身,不得善报,日后行走举步维艰......所以淇江协议撕碎之后,我便脱离了兰陵,离开了南朝,现在这场战争打响,杀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想找一些东西,或者说......找一些人。”源天罡意味深长看着易小安,站起身子,双手拢在袖内,白袍阵响:“从天狼城开始,到洛阳覆灭,我们将会见证这段战争,目睹无数为此奋斗和死去的人,这些......都将成为,历史的尘埃。” “许多年以后,有人会翻开史册,宁风袖的名字或许还在,可绝不会有人记得天狼城里拒死而战的甲士,如果时间过得足够的长,那么所有人都会被遗忘,这样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白袍少年喃喃说道:“说到底,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后面的人记住罢了。” 他腼腆笑了笑,回过头来,道:“易小安,你以后会懂的。” ...... ...... 第三天的黎明。 天狼王城成为了一座孤城。 但这座孤城,齐梁已经打了两天两夜,上千的将士赴前冲城,守城的箭羽没有停过片刻,城头已经堆满了尸骨,火光燃烧,在雪气当中微弱缭绕。 叶十三穿过城主府的走廊,看着一路上,披甲将士匆匆而过,他的步伐同样不慢,这两天来,他目睹了天狼城守卫的绝地之姿,齐梁二殿下亲领的大军久攻不下,几位神将试图破城,被宁风袖拦下,势如破竹的齐梁大军在登陆之后,由突击战变成了拉锯战。 他神情凝重,来到城头,说了一句话。 “今天是最后一天。” 宁风袖的白甲上染满鲜血,又覆了一层细碎的冰屑,他没有说话,站在天狼王城的城头,四周插满了射来的箭羽,弓弩手的尸体大部分已经被抬了下去,齐梁的攻势,猛地停滞了下来。 大桶大桶的冰水倒了下去,顺延城头的坚冰流淌,一层坚冰一层血,冻在冰中的有人的尸骨,还有箭镞,刀剑等这种兵器,柔软的布衣或坚韧的铠甲,都与衣服的主人一样,冻在城头的厚厚冰层当中,变成了易碎的冰雕。 “按照这个攻守的形势来看,天狼城还能守很久......”宁风袖身旁的白袍,灌下一大桶冰水,城头经历了一场苦战,尚有余温,嗤然的白烟冒出,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王爷,我们还能守下去的。” 宁风袖没有说话,他有些失神,看着远方战场上,似乎发生了不一样的改变。 远方已经停歇的战鼓,重新擂响。 千万大军压境,久攻不下,第一拨涌来的铁骑已经死尽,中间的战场,隔出了一段距离,大雪白茫茫,一片雾气,在此刻被狂风吹散,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千军让路。 有一匹黑马,在大雪当中奔驰如电。 莲衣盛开,拉出一条长长的直线,颠簸当中,速度快得让人晃眼。 城头的弓弩手早已经顶上,沉默而又快速的拉弓射箭,无数准心指向了那个策马奔腾的年轻男人,这个男人的出现,让压在城头所有人的心上,都多出了一块大石。 小殿下抬起头来,目光直视着天狼城恢弘的城头,由风雪浇铸的城头一片惨白,无数箭镞的黑点铺天盖地拥了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胯下的黑马猛然长嘶,速度更快三分,一路在瓢泼而下的箭雨当中奔驰,所有落在头顶三尺距离的箭羽,先是箭镞尖头一颤,接着寸寸崩碎,四溅开来—— 火星擦燃,大雪纷飞。 易潇面无表情看着四周,插在这段冲锋距离的,是飘摇而折断的大旗,倒在地上的骏马尸体,四散的甲胄,这些都在眼中急速倒退。 他选择了骑马而行,一人破城。 城头之上,有铁索射来,狼骑的精锐之师踏着铁索含刀冲下,约莫有五十人,从十条铁索之上俯冲而下,如虎如狮,迅猛如豹。 这是铁骑冲锋,这样的形式......并非是大修行者的出手屠杀,而是一种征服沙场的战争兵器。 易潇抬起手臂猛地横切,从城头射出钉在大地之上的铁索铮然发响,刹那被一条黑线切得断开,五十狼骑落地之后拔出腰侧两柄长刀,来不及结阵,便被那条黑线拦腰斩断,血花迸溅! 易潇策马奔过战场—— 就像是一柄重锤,在前行的路上睥睨无阻,所有的箭羽,所有的障碍,通通被砸得破开,擦出无数火花。 最后......撞在了城门之上! “轰”的一声,天狼王城的城头猛地震颤一下,张文远的身子都在颤抖,他扶住城头,低下头来,努力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无数的烟气钻出升腾,剧烈的高温从城底掠来,冻结了数天的坚冰,像是被人凿开了一个口子。 天狼白袍什么也看不清,他的喉咙里一阵哽塞,想要说什么,满脸的震撼,望着王爷,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人冲了过来,然后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城,破了? 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冲破连一千人都无法打破的壁垒? 张文远没有见识过烽燧之战,也没有亲身经历西壁垒被西妖一人破开的绝望,所以他不知道,一个人,真的可以攻破一座城。 叶十三对这个结局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沉默而严肃的说道:“宁先生,现在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城头上的惘然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剧烈的白烟冒了起来,以至于城头的将士在茫然之中,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原本停歇的远方,再一度迸发了激烈无比的,冲天的喊杀声音。 宁风袖站在城头。 他轻轻的,木然的开口。 “好。” 接着转过身子,望着张文远,平静说道:“城破了。” 天狼白袍怔怔看着自家的王爷。 宁风袖再一次重复说道:“城、破、了。” 张文远眼前一片发黑,他甚至看不清王爷的影像了,只觉得心脏跳动的无比剧烈,像是远天迸发的火光,剧烈的不适,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勾下身子,鼻涕眼泪在这一刻全都涌了出来。 天塌了。 一片喧嚣当中,宁风袖轻柔说道:“带着夫人跟着叶先生走吧,天狼王府里选出来的那些人,让他们活下去,去南海,等战乱平息了,回来好好生活......把仇恨忘了。” 张文远的喉咙里,像是钻进了无数条虫子,带着血丝,说话之间满面都是泪痕,胸膛犹如刀割,艰涩无比。 “啊......啊?” 宁风袖面无表情,上前踢了张文远一脚,将这个白袍男人踢得跌倒在地,踉踉跄跄,接着又拎起他的胸膛软甲,面贴面,再也不复之前平静模样,满面狰狞:“啊?滚啊!” 张文远脑海里一片恍惚,是王爷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孔,还有震颤耳膜的声音—— “快点滚啊......要不要命了,你想死吗?!” 一个巴掌抽了过来,接着又是一个巴掌。 他清醒了一些,手指扶在地面,血肉都已经蹭破,鲜血淋漓,浑不在意,整个人跌跌撞撞向着城下闯去,冲着城主府夫人的方向莽去...... 一路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风过袖,宁死不屈 马匹喊至嘶哑,冲至乏力,像是一柄重锤砸进了城头,前面双蹄硬生生踩得一片血肉模糊,沉重的身子,在极速的骤停之下倾倒翻滚,最终双膝砸在地面,溅出一滩血花。 冲锋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堵厚厚的城墙。 数丈厚的坚冰,将这座原本就钢筋铁骨的巨城,重重的包裹起来,易潇记得这座城池原本的模样,现在全都隐匿在了大雪当中,被冻死在了冰里。 他整个人身子险些砸进了冰层当中,此刻站在天狼城的城下,深吸一口气。 然后伸出一只手掌,缓慢的贴在城墙的冰层之上。 掌心与冰层接触之面,炽烈滚烫的烟雾顿时升起,不仅仅是结得极为严实的寒冰,还有来不及结冰,刚刚滚落流淌而下的水珠,全都被高温焚至,化为嘶然的烟气—— 剑气从掌心疯狂的冲掠,轰然一声,整座天狼城的正面,冻结浇铸的极为严实的冰层,以易潇的掌心为圆心,掀开了无数蛛网—— 像是一柄大锤砸下! 巨城的城门,在坚韧寒冰的冻结之下,数吨重量,被剑气砸得倒飞而出,烟雾升腾当中,城内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此刻站在门外的那道模糊身影。 莲衣鼓起。 城门飞出,重重落砸在大地之上,血肉横飞,戍守的甲士愕然而微惘,来不及反应,就被大门砸中,剐蹭出一条猩红的血迹长路。 大雪狂飞。 一片寂静。 破开城门的小殿下,对着还处在惘然状态的幸存者们,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城、破、了。” 远方的喊杀声音猛地响起,此起彼伏然后愈发高涨,战鼓更加激烈的擂打而起,整片大地都在震颤,轰隆隆如同雷鸣。 易潇又一次重复开口。 “城、破、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看去,天狼王城有四座城门。 正面战场的南门已开。 易潇并没有直接进入城内,而是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并不算快,走在天狼城下,身子一侧是破开冰面的孤城,另外一侧,则是齐梁蜂拥而来的虎狼之师。 整个大地都在马蹄踏地声音当中震颤。 接连破开了东西两侧的城门,整座城池,三面受敌,烟雾从城底升腾,最后蔓延来到城头之上。 ...... ...... 城头之上,一片混乱。 四处都是烟雾,原本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心怀死志的守军,全都乱了阵脚。 宁风袖站在城头之上,他没有卸下戴在头顶的狼冠,而是以手重新扶了扶两侧,到了此刻,脑海当中的酸麻已经逐渐远去,思绪越发清晰。 叶十三并没有离开城头。 “你,想好了?” “嗯。” “他就要来了。” “嗯......”宁风袖轻声问道:“我就要死了。” 叶十三轻声说道:“你可以不用死的,现在反悔也来得及。” 头戴狼冠,披着白甲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温柔说道:“叶先生,不用再问了,我意已决......我相信叶先生的实力,这场战争已经不可挽回,请将我的亲人带回南海,给他们新的生活。” 说话之时,城头已经有了一声轻响,落地之人在惨白的烟雾当中,显得阴森而黑暗,莲衣的衣袍边角轻轻飞掠,两个最先反应过来,持枪戳来的甲士,人头便飞了出去,溅开的鲜血在烟雾当中灼烧弥漫,将白雾染红...... 不过数个呼吸,城头上的上百守军,便被剑气杀得干干净净。 叶十三面色复杂,点了点头。 他双手拢袖,轻轻一揖,站在白烟红雾当中的那道身影微微怔了怔,同样还了一揖。 然后叶十三转身离去。 城头之上,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宁风袖攥紧了手中的那杆大枪,枪身包裹着漆黑的黑布,密密麻麻的杀气被裹得滴水不漏,他紧紧盯着那片红雾,莲衣无风自动。 “许久不见......” 雾气当中,是一个行走在黑暗当中的修魔者......亦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宁风袖有些自嘲的想,时间真的过了很久了呢,第一次踏进天狼城的易潇,只不过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最后烟雾当中,走出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披着黑袍,却没有沾染鲜血。 不像是恶魔,也不像是修魔者。 易潇缓慢说道:“宁先生,北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 ......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四周都是拥挤的人群,狂乱的铁蹄声音越来越密集,不是城外蜂拥而来的,而是城内紧急制动的禁军,破城的情况不是没有想过,而是实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的如此紧急而不讲道理...... 天狼城的狼骑从正面冲了出去,领着一万的守军,准备与齐梁的冲阵铁骑拼个你死我活,但冲出正面之后,左右两侧依次发出了剧烈的轰鸣,侧门洞开,齐梁的大军并没有选择将主力放在中线,而是两翼绕开夹击......所有人都心生绝望。 城头的白雾弥漫,天狼城的将领咬牙死冲,王爷没有发话,那位白袍大将也没有发话。 张文远此刻挤在人流当中,城内的百姓再是众志成城,到了如今的时刻,都无法避免的开始了轰乱,已经有齐梁的铁骑从侧门冲入城内,开始大肆屠杀,腰刀挥斩,血雨如飞。 他抹了抹满面鲜血,最后来到了城主府邸,人群轰乱,城主府的大门紧闭,他翻墙而入,院内还算安静,王爷的府邸内没什么杂人,春花秋诗早已经在前几天收拾好了行囊,府里早早选好了两个孩子,此刻居然也都没有哭泣。 出乎意料的安静。 张文远要做的,就是打晕夫人,然后等叶先生来到,把府里的人都带走。 他还要去指挥狼骑,去死守孤城,城头上的事情......已经顾不得了,自己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孟起了。 张文远狠狠擦了一把面颊,免得自己脸上的血污吓到府里的人,然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子内门的门栓有些严实。 他皱了皱眉,整个人猛地发力,冲了进去。 府邸内的桌台被他撞倒,噼里啪啦的物事摔在地上,茶盏,瓷器,碎了一地,碎片在地上来回滚动,最后叮叮当当......熄灭声响。 八尺高的汉子,怔然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地,被瓷盏刺破了掌心,浑然不觉疼痛。 他看着吊在屋顶的那根长绳,来回晃荡的那个身子,脑海当中那股昏眩的冲击再度袭来。 “不......呃——” “不啊......” 张文远的喉咙里,最后的那口气,撕破了嗓子,带着哭腔,屋内的灯火扑闪,然后熄灭。 “夫人......怎么会,这样呢?” 屋内的男人起了身子,以头不断磕墙。 “怎、么、会、这、样、呢?” 他嚎啕大哭,像是一个孩子,哭出了心肝肺。 张文远颓然而无力的跪倒在地,最后挪动身子,就这么爬着,在屋内四处翻找什么。 ...... ...... 叶十三赶到了天狼王府。 他先是沉默而又无声的来到了井口,缓慢转动吊绳,将井底的尸体升了上来......两个丫鬟抱在一起,依偎在一起投了井,浑身湿透。 接着他推开了屋门,看到了两具尸体。 宁夫人吊在屋顶。 屋子里一片狼藉,墙上有着溅开的血迹,被人用力极深的磕出了裂纹,地上尽是一些碎裂的细小物事。 叶十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忍心去看倒在墙边的那具尸体。 张文远找到了一件锐器,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溅在墙上的鲜血像是一朵妖冶盛开的花朵。 满地拖曳的腥红。 叶十三看到屋内床榻上,有着两个沉睡在襁褓当中的婴儿,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之所以没有哭声,是因为他们被喂服了安睡的药物,而可惜的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叶十三忽然有些后悔。 他不应该从战场之上救回宁风袖和张文远,除了更大的痛苦,他们活到了现在,并没有其他更多的经历。 彻底击垮一个男人的绝望,该有多绝望? 张文远放弃了替天狼城最后孤战的机会,选择在这个屋子里,了结了所有的生命。 这座城,早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无非是死法的选择。 有人很幸运,可以活下来。 但他们全都死了。 ...... ...... 城内的喧嚣持续了三天三夜。 天狼王城的城头,有一杆断为两截的大枪,黑布来不及揭开,大枪来不及挺出,就被剑气崩成两截。 大枪的枪尖破开了黑布,红缨抛飞,在破城之后的第三天黄昏,投出了斑驳的影子。 天狼王城终于恢复了一片安静。 叶十三登上城头,他看着背对自己的易潇,轻声问道:“最后......杀了多少人?” 易潇沉默了片刻,道:“都杀光了。” “都杀光了......” 叶十三有些艰难的闭上双眼,胸膛一阵气闷。 易潇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投向更北的远方,轻声问道:“你觉得残忍?” 叶十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无所谓了......” 易潇不想去辩解什么,只是低垂双眼。 然后他认真看着更远的地方,天狼城之后,再前掠,再前掠,要不了多久,就到了洛阳。 叶十三同样没有说话。 两个人内心想着不同的事情。 就这么站到了晚上,叶十三叹了口气,擦肩离开。 离开的时候,易潇忽然说了一句话。 “这样......死的人会少一点。” 第一百七十六章 蝴蝶之灾 “陛下......天狼王城,破了。” “南线拉开了,南关十万大军拒抗不住,齐梁的推进速度实在太快了......北关的支援还需要五天,东关还需要三天,按照这个速度,三天之内齐梁就能打到风庭城,拒西防线那一边江轻衣重新开始进攻了,我们该怎么办?” “陛下......森罗道殿会的急谏......这已经是今日的第十七封了!” “陛下——” “陛下!!” ...... ...... 耳边像是有无数道声音,萦回缠绕,嗡然盘旋,脑海里一团乱麻,最后传来了一声急促的报声,其他所有的嘈杂声音戛然而止—— 一名浑身是血的森罗道斥候冲上了大殿,最终狠狠扑倒在殿前,此前路上策马狂奔,未曾有过停留丝毫......他参与了南线的战争,从齐梁大船登录开始,再到破开天狼城,到了现在,精疲力尽,冲上了大殿,脑海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却无法松下来。 斥候的浑身都在颤抖,他抬起头来,赤红的眸子里布满血丝,满是绝望,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天狼王,宁风袖......战死。” “孟起,张文远,天狼城麾下狼骑拢共三千,无一幸存。” “王府满门被灭,天狼王城拒死而守,满城甲士屠尽......齐梁坑杀了二十万人。” 年龄已经接近四十的斥候,嗓子里带着撕裂的疼痛,无力说道:“那边的人,说......若是死守,便会屠城,一座一座的屠下去,直到洛阳。” 死寂。 满殿的死寂。 那个染血的斥候被抬了下去。 曹之轩安安静静坐在皇座之上,他的双手扶手旁边空空荡荡,曾几何时,左边是西关大藩王黎青,右边是年轻的天狼宁风袖,两位北关东关的大将军戍守防线,紫袍策定江北平灭三国,宗横怀抱玄黄镇守大魏剑道...... 可是现在呢? 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面色无悲也无喜,轻轻念了一声退朝,离开大殿,一路上思绪飘忽,经过了凤仙宫,看到了那个紫衣女人坐在牡丹亭里发呆,他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静静看了半晌。 黎雨看着牡丹花开花谢,陪着自己走过了这么多年。 曹之轩知道自己的大魏,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太艰难了,一步错,步步错。 他闭上双眼,想到了风庭城城头的天光和大雨,这个女人声嘶力竭对着自己哭喊的画面,想到了那个胸膛被洞穿空空如也的白袍男人,想到了洛阳城的大红月...... 哪一步走错了呢? 直到此刻恍然回首。 一个无比爱惜羽毛的人,最后拔空了自己的双翼。 黎青,死了。 宗横,死了。 宁风袖,死了。 下一个是谁? 还能有谁? 齐梁的易潇已经放出话来了,一座城池一座城池的屠杀,要一直打到洛阳才肯罢休。 还能有谁! 曹之轩攥紧了缩在袖里的双手,不再去看凤仙宫里那个紫衣女子,转身离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宫女,侍奉,随从,全都低着头颅,瞳孔之中一派空洞,沉沉死气......这些人已经放弃了? 他们觉得,大魏已经亡了? 这些人懂什么......四万里的疆域,上百万的良将精兵,马匹无数,怎么会抵不过那些柔弱的南人? 忽然站定。 曹之轩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 ...... 森罗道殿会的灯火昏暗,明灭不定。 “让钟家从拒西防线撤出去,洛阳,钟家,北关,东关,四路南下,把南线抵在风庭城外。” “西线怎么办?” “放开北关,让蛮子南掠。” “陛下,这是引狼入室。” “我别无选择。”曹之轩直视着紫袍国师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那个姓段的,森罗道培养了四年,放到拒西防线也有一年,到了现在,仍然杀不了江轻衣......留在那里还有何意义?” 玄上宇眼观鼻鼻观心,伏案观卷,轻柔说道:“并非杀不了,而是找不到机会,那一次大稷山脉的伏击,段无胤因为某个原因没有参与,拒西防线打了一年,死的人越多,他的修为越强,如果我们能抗住,他以后未必不能成为对抗易潇的杀器。” “陛下......阎小七在漠北王庭生活了四年,如果这只战力惊人的王庭铁骑轻松掠入北关境内,即便能暂时对抗西关,以后也会成为撕咬北魏的第三匹狼。”玄上宇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漠北王年龄大了,但接下来的即位者野心勃勃,草原上的蛮子对于北魏的服从只是暂时的,在那天冻土上生活不易,他们渴望富饶的土地和财富,如果铁了心要分一杯羹,北魏就再也没有办法制衡了。” 长久的沉默。 曹之轩声音平静:“我意已决。” “好。”玄上宇笑了笑,低下头去,重新看着案上的那副长卷,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沉默了很久。 “玄上宇。”曹之轩轻声说道:“从佛骸出来之后,你就变了。” 紫袍大国师轻轻嗯了一声,道:“陛下觉得我犯了很多的错,这些错误都是不应该犯的,一步一步到了现在的局面,陛下开始后悔把这份权力交给我了。” 曹之轩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并不答话,只是深深看着紫袍国师的眼睛。 玄上宇道:“陛下,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微微的停顿。 “......什么样的国,能够成为一统天下的国?” 曹之轩眯起双眼。 “当然不是铁骑冲阵最强的那个,大秦的铁骑冲杀阵势千年罕见,铁蹄下的帝国建立的很快,崩塌的也很快。” “当然也不是气运最好的那个,西楚的气运汲取天地灵秀,踩着大秦的尸骸,一剑又一剑硬生生从天上取来的大好运势......最终便宜了天下人,还有淇江的那条龙王。” “那么,答案是什么呢?” “我很想说,这样的国,应该是一个包容的国,能够容得下错误,能够容得下闪失,如果陛下能够在风庭城的时候止住手,那么黎青就不会死,北魏不需要经历一番痛苦的换血......” “如果陛下真心诚意的对待江轻衣,那么西关现在将成为对抗南人的巨大杀器.......” “如果陛下能够容得下其他的意见,那么殿会的人就能够去做更多的事情,也许如今抵在北魏咽喉上的那把剑,在北上的时候就会被折断。” “......甚至,陛下,若是之前的那些,你统统做不到,在易潇来到齐梁的时候,狠下心直接杀了,那么现在的情况都不会这么糟糕。” 说这些话的时候,玄上宇的脑海当中,盘旋着一只扑闪翅膀的蝴蝶。 他想到了在佛骸里与易潇的那席对话。 两个人说了很多。 那是一场改变世界的对话。 当一只蝴蝶在江南道闪动翅膀的时候,洛阳城可能会因此下一场瓢泼大雨。 如果这只蝴蝶提前看到了洛阳城的大雨,在那一日它不再闪动翅膀,又会是怎么样的结局? 结局就是西关反了,南城崩了,北关要放空了......所有的故事,都在指引着最后的那个结局。 玄上宇看到过这个结局。 他无论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他在想着这个答案,最后望着曹之轩,说道:“陛下,我很想找出北魏走到这一步的答案。” “但是......没有答案。”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拒西防线可以放空,但漠北王庭不能放进来。” “北原的神子很久没有出手了,有人猜测他距离妖孽差得并不算远,王庭内的双子星,能够与漠北神子媲美的,还有一个叫‘纳兰’的年轻人......这只王庭是同等规模下不逊色于西关十六字营的饿狼之师,他们一但南掠,最终的结局就无法收场了。” 曹之轩这时候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坐回椅子上。 “拒西防线,放空以后......该怎么办?” 紫袍听到了这个问题,他认真凝视着曹家男人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陛下,既然北魏需要西关......那么陛下您,为什么不向江轻衣认错呢?” “我......认错?” 坐在椅子上的曹之轩,听到了这句话,脑海里仍然是一团乱麻,有些微惘地望着紫袍大国师。 认错......认什么错...... “我做错了,您也做错了......不仅仅是黎青的死,还有徐至柔,任平生,魏灵衫,江轻衣......洛阳城的牡丹亭没有人了,西壁垒的大雷音鼓被敲碎了,北魏到了如今的地步,是因为......” 玄上宇轻轻说道:“很多事情,我们都做错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齿轮 天狼王城城头。 叶十三离开之后,大日下坠,黄昏余晖将断成两截的枪影拉得很长,易潇坐在城头边缘,莲衣被风吹得飞来飞去,眼神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看着远方的北魏大地,在逐渐降临的黑暗当中,灯火勾勒出山体的轮廓,城下的铁骑处理着尸体,焚天的火光带着血腥气息。 晚风吹来尸骨味。 有人登上城头,沉默不言,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齐恕的伤情不算严重,但王落受了重伤,现在在大榕寺休养,前线的事情......破开了天狼王城,其他的便不需你再出手,免得多生事端。” 萧布衣将双手抬起虚搭着枕在脑后,道:“叶十三回去之后,不知道南海的态度是什么,如果执意插手,再让圣岛介入制衡......你在想什么?” 从易潇赶到战场,到天狼王城的攻城结束,两人之间的见面时间不超过十个呼吸,只是远远一个眼神之间的交触,易潇便骑马而去,一人攻城,此后便无更多的交流。 到了此时,才有了机会坐下来,认真的谈一谈。 “我在想......有些事情我们知道注定要发生,但发生的时候,仍然无法接受。” 易潇轻轻顿了顿,道:“譬如说......战争。” “战争是无法避免的,我们手持利剑,击败挡在面前的敌人,为的是让身后的子民更好的活下去,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是死去的那一方,没有人会为失败者吊唁。” 坐在城头的二殿下表情还算平静,“洛阳一日不倒下,兰陵城就不会停下。”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的。杀人是无法避免的,一国之间的是非成败,不该因为任何的因素而停下脚步。” 他想了很久,像是在组织语言,能够正确的表述出自己的意思。 “我想说......我本以为,轮不到我们的。” 萧布衣怔了怔,转过头望向易潇,小殿下双手同样搭在脑后,向着城头倒了下去,仰望星空,眨了眨眼:“我以为,萧望和老师会替我们把这一切都摆平,轮不到我们来操心的......” 易潇闭上双眼,耳边风气缭绕,似乎带来的血腥气息并不那么重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在兰陵城城头的那样。 两个人像是回到了幼年时候。 “这一切的发生,就像是在昨天......城下的火光不像是焚尸,像是庆祝的篝火,这个时辰,我应该回到经韬殿去读书了,或许再过不久,我就要坐上马车,从兰陵城离开,一路渡江到北魏谋生。” “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只需要读书就可以了。” “萧望和他的铁骑会踏破淇江,把洛阳的大军推平。老师会成为齐梁最强大的后盾,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闭上双眼的年轻男人,心脏的跳动平缓而又稳定,他轻轻吐出几个字:“这样的话,我就会死在十六岁了。” 萧布衣将双手按在膝盖上,俯视着城下的火光,拥挤密集,稀疏零散的黑点白点,忙碌的将士,死去的白骨,这些都模糊了。 那一年他看到的城下景象,如果没有扑面刺鼻的血腥气息,其实与现在是差不了太多的。 有时候死亡与新生就只有这么一线之隔。 被杀或者杀人都不会带来喜悦。 只有结束这场战争,让人忘却死亡,才能短暂的忘掉痛苦。 二殿下说道:“我们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很多的努力,这很不容易。” “努力的活下来,改变这个世界。” 萧布衣轻声且坚定的说道:“为此付出代价......在所不辞。” 易潇睁开双眼,望着萧布衣,他笑了笑:“你真是一个天生适合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我记得在雷霆城的时候,你还不是这么笃一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坚定?” 萧布衣笑骂了一声放屁,接着收敛了笑意,认真且严肃说道:“在你死的时候。” 城头的气氛一下沉默下来。 双手按膝的二殿下,指尖微微发力,吐出一口浊气,努力笑着说道:“在萧重鼎死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亲人的死亡让我觉得痛苦,但你死了以后,我意识到了......痛苦并不能改变什么,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易潇轻轻打趣说道:“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好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我死了,你终于开始惜命了?” 萧布衣正色说道:“活下去......才能有未来。”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灭魏只是一个开始......”二殿下望向易潇,语气凝重:“萧望的身体并不好,在他倒下之前,我要让他看到洛阳先倒下了,漠北的王庭倒下了。我要灭魏,要伐妖,要把淇江两岸合拢,完成南北合流......” 最后是长久的停顿。 萧布衣盯着易潇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无比沉重。 “我还要......杀死老师。” ...... ...... “杀死老师......这件事情,我准备在洛阳倒下之后再做。” 说这句话的不是萧布衣,而是易潇。 易潇坐直了身子,他盯着二殿下的双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鹿珈镇有一个幸存者,叫做‘胭脂’。” 萧布衣言简意赅,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这个女人现在被‘保护’起来,没有动用天阙,而是七大家的力量,就囚在兰陵城......老师离开了兰陵城之后,对天阙仍然有着极高的控制力度,不管他是否放弃了世俗的力量,我需要弄清楚,他究竟图的是什么。” “瞎子还活着,而且在鹿珈镇上空射出了一箭......这一箭射碎了顾胜城的耐心,也射碎了西域的求和念头。” 易潇听到了这个消息,欲言又止,最终保持了沉默。 “很多事情都是一个谜,解开这个谜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但我现在没有更多的心力......”萧布衣摇了摇头:“如果你们都死了,那么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胜算。” “好在......你还活着。” 萧布衣忽然咧嘴笑了笑,说道:“而且活得这么好。” 天狼王城的城头,抬起头来星空无垠,低下头去火光萦绕。 死去的人,尸体在火光中焚化,灵魂升空,据说会变成天上的星辰,但易潇知道,天上什么都没有,那些星辰的数量并不会因为死去了多少人而改变。 活下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在战争当中活下来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不仅仅艰难,而且痛苦。 城头上的两个人,坐在星空之下,火光之上,就像是在生死边界线徘徊的摆渡人。 一个人忽然说道:“这件事情,交给我吧,在洛阳攻破之前,你不要分心了。” 另外一个人笑了笑,道:“好。” ...... ...... “这座城叫凉甲城。” 蒙蒙细雪。 披着白蓑袍的少年站在雪中,轻声说道:“天狼王城破了,玄上宇会试图说服江轻衣,与北魏一同对抗齐梁,击退南人......所以很快,凉甲城就会迎来一场很重要的谈判。” 易小安站在源天罡的身旁,她的黑袍上覆了一层惨白的雪色,目光望着凉甲城,她听着身旁的老师娓娓开口,一路上从天狼王城走过。 “宁风袖会死在天狼城头,被一剑抵穿心肺。宁夫人在王府里上吊自杀,府里的两个丫鬟投井,麾下的大将张文远自尽,放弃了领兵抵抗的念头,所以齐梁能够如此轻松的屠杀天狼王城。” “天狼王城有一名幸存者逃了,是森罗道十六组的斥候,他会绕过风庭城抵达洛阳,把战报传给曹之轩。” “拒西防线会撤下来钟家的人马,但是那个姓段的修行者会留下来......他是北魏唯一的希望,很快他就会抵达凉甲城,成为这场谈判的主角。” 停顿之后。 源天罡笑着说道:“之一。” 易小安沉默了很久。 源天罡轻柔说道:“如果曹之轩愿意向江轻衣道歉,而且真的付出足够多的诚意,那么西关或许真的会愿意与洛阳联手对抗强敌......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对于缥缈坡而言,看不见未来的仇恨没有意义。” 易小安只觉得站在自己身旁的老师,那副微笑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 白蓑抛飞,少年像是站在时光河流的制高点,注视着来回流淌的江水,无论是未来还是现在,在他口中说出来,就像是既定发生的历史。 曹之轩向江轻衣道歉,洛阳和西关联手...... 易小安疑惑着重复了那个词眼。 “如果......?” 源天罡知道她会这么说。 少年笑了笑。 “只可惜,没有如果。” “曹之轩是一个死心不改的人,他不会道歉,更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他来到凉甲城,是为了杀死江轻衣,以更加铁血的手段拢合西关。” 易小安抿了抿唇,她呼出一口热气。 “所以我们来到这里,要做什么?” 源天罡闭上双眼,微笑说道。 “不做什么,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就好。” 凉甲城大雪纷飞。 两道身影立在天地之间。 天地之间,大雪之后,仿佛有巨大的齿轮轮廓浮现,互相咬合,然后缓缓转动。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上) 凉甲城的边线,两拨甲士,沉默而无声的对峙。 大雪纷飞,塞外孤风。这片大地上风割如刀,在大雪狂乱的日子里,死去的人不知几何,今日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死掉......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迎来第二年新春的重生。 段无胤披着湛蓝色的披风,面容病态而惨白,他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勒马而停,栓系在脖前的细绳被风吹开,那件披风被吹得高高抛起,最后在风雪当中化为一个细小的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他的面色有些复杂。 钟家的队伍已经从拒西防线撤走,这一拨甲士来自洛阳加急赶来的骑兵,踏雪而来,为了这场谈判。 拒西防线的战役,不知道还要打上多久,以江轻衣和麾下西关十六字营的血性,即便再耗上十年,也难以分出生死胜负,洛阳面临着太大的压力。 而南线战争的全面爆发,给大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紧迫,天狼王城的攻破,让灭国的危机燃烧了眉头......于是就有了这场谈判。 段小侯爷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看着前面披着龙袍,身形瘦削,却在风雪当中显得巍巍不动的男人,心中五味俱全。 更多的是艰涩。 这场谈判意在合拢西关,他本以为......陛下会亲自道歉认错,承认所有的过失,为死去的那些西关将士给出一个交代。 西关北魏本是一家,齐梁在前,何须再斗? 风雪当中,曹之轩下了马,紫袍大国师玄上宇同样翻身下马,与之随行,两人走近城门,抬起头来,看见了那位肩头披着翻飞白袍的年轻藩王。 城头城下两拨将士俱是沉默。 曹之轩无声笑了笑,径直走入黑暗的城门当中,过廊当中两侧火光缭绕,在风雪当中明灭黯淡,段无胤跟在身后,低垂眉眼,面无表情。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并非是和平的谈判,而是一场并不能算多么稳妥的刺杀。 在凉甲城,刺杀西关的藩王江轻衣。 段无胤与江轻衣错失了交手的机会,但他知道这个年轻藩王的造化深厚,得了半部浮沧录之后,硬生生从大稷山脉的伏杀当中逃出生天,重伤了钟玉圣。 钟玉圣是个什么级别的修行者,没有人比段无胤更加清楚。 他身负吞噬相,在拒西防线伏击江轻衣那一战未曾出手的原因......是因为那时他还不够强大,吞噬的血气与造化,与钟玉圣相比,差了不止一点。 此时不同于彼时。 段无胤眼观鼻鼻观心,知道那位西关藩王再是了得,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只是接下来能否顺利的杀之,便成为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紫袍对此一无所知。 他并不知道曹之轩铁了心要以这种手段,杀死江轻衣,来强行征用西关的兵力。 一个人在赌桌上心平气和的保持平局之姿二十年,现在一夜之间输光了,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他巴不得把所有的筹码全部压上,输光了就再一次压上,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借出能够翻身的筹码,一次又一次的剑走偏锋。 这样的人,要么输得越来越惨,直至最后一无所有,连自己的生命都输在赌桌之上,要么成为最后的赢家。 只是赢下来,要付出的代价无比巨大。 向前去看,回头去看,身边都已无人。 他们当上了压在桌上的筹码,无论输赢,都是死路一条。 等到赌徒清醒的时候,才会发现...... 死尽了。 死绝了。 ...... ...... 十二月末,并无年关。 兰陵城处在一片沉默的氛围当中,家家户户,象征性的在门口挂了两只灯笼,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动作。 在这段沉默的日子,唯一有所期盼的,就是前线传来的线报。 齐梁的大军...... 登录了北魏的江岸。 破开了天狼王城。 接下来一路势如破竹,攻破挡路的守军,所过之处,北魏的九座城池看样子都会陆续被齐梁攻下。 这是一件令人值得高兴的好事情,但陛下的身体却不容乐观。 萧望并没有亲自出征,而是将那枚紫金虎符交到了二殿下和齐恕的手上,这场伐魏之战,全权授予了手底下的年轻人。 苏家的大小姐日日待在空中楼阁,束手无策。 大榕寺的青石菩萨......似乎也没辙。 躺在床榻上的老人面色不再苍白,而是带着红润,他静静躺在黑暗当中,享受着与世隔绝的安静。 屋外也是一片安静。 但江的那一边......是火焰纷飞,刀剑交错,血液抛洒,铁蹄铮鸣。 他像是听到了喧嚣的吵闹声音,微微勾动唇角,脑海当中想到了某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 大旗插在洛阳城的上空,黄昏将浸血的影子拉到地平线外,有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那一天是雨是雪是大风都不重要。 那一天,是太平。 ...... ...... 以小殿下如今的修为,从天狼王城赶回齐梁,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一路剑气开道,浩浩荡荡劈波而行。 莲衣飞舞,鼓荡双袖。 魏灵衫还在圣岛休养,大师兄陪在她的身旁,不会有事。 对于易潇而言,大修行者不好插手战场,所以有一件比南北战争还要重要的事情。 脑海当中一团乱麻。 鹿珈镇的火光...... 那个叫做胭脂的女人...... 萧重鼎的死...... 现在看来,自己在那一日心头忽然迸出来的火焰,就像是被猛地点燃了火星,无风自燃,接着愈演愈烈,最终不可遏制,取了紫匣,登了雪山。 终于冷静下来,从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看,这一切的头尾,似乎有了一些思绪。 萧重鼎在前赴鹿珈镇之前,曾经去过大榕寺,谁也不知道他见到了什么,只知道自此以后......青石便修了闭口禅。 断掉了的线,在大榕寺,在青石。 ...... ...... 阳关谷大雪压顶,寺内一片清净,易潇推开寺门。 檀香袅袅,寺里的小沙弥有些已经长大,成了模样清俊的小和尚,披着僧袍的少年停下动作,看着一身漆黑莲衣的小殿下推门之后,动作轻柔合上门环,带着一丝疑惑开口:“你们的客卿......去哪里了?” 寺内的佛塔里,那个女子的气息消失的干干净净。 无影无踪。 易小安呢,她去了哪里? 披着僧袍的少年眸子里微微黯淡,轻声说道:“回殿下大人......客卿大人去了很远的西方,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易潇有些微惘。 西方...... 西关?西域? 还是......八尺山? 他抿了抿嘴唇,脑海里闪逝过了诸般念头,在自己出事的那段时间,荒人和妖族正好西掠,易小安她若是去了八尺山那替自己寻仇......等等,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僧袍少年向着易潇轻轻一揖,缓缓转身,面向着大榕寺的墓碑,表情沉重而严肃:“寺里的客卿大人蒲灯大师,在十年前坐化,去了西方极乐世界,虽然不知道殿下大人为什么会觉得吃惊,但客卿蒲灯......的确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易潇的表情有些错愕。 “我说的不是这位客卿。” “寺里......就只有这一位客卿。” “我说的是那位女子客卿。” “殿下说笑了,大榕寺里,佛法清净......怎么会有女子客卿?” “不,不是这样的......”易潇抬起头来,望向那座佛塔,那座塔内,易小安的气息被清扫的干净,连芙蕖的剑气都未曾留下,“她在那里修行过的......为什么会这样?” 披着僧袍的少年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温柔说道:“殿下,开佛塔的人是您,入佛塔的人是监院大人......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易潇有些不知所措的回过头,看到从殿外围过来的小沙弥,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们......都记不得她了吗?” 小沙弥的眼神里带着惘然,不知道易潇在说些什么。 “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很漂亮的......红髻别发,披着居士服,在佛塔里练剑,在许愿池旁边砸过铜钱......你们记不得了?怎么会记不得?这么大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片沉默。 小沙弥怔怔看着小殿下。 “和尚——” “和尚!” 大殿当中。 坐在蒲团上的青衫和尚,有些疑惑地转过了头。 “他们记不得了......” “他们想不起来了......” “他们全都......忘掉了易小安。” 青石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他认真的问道:“谁是易小安?”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中) 阳关谷上一次大雪。 是在大殿下来的时候。 大殿里的塑像,佛龛,蒲团......一切都没有改变,淡淡的烛火摇曳,佛光普照,一片安详。 青石回过头来,望着面色复杂的易潇,再一次问道。 “谁是......易小安?” “你不记得了......你也不记得了......”扶框而立的易潇,面色怔然,呆呆杵在原地,接着想到了一些事情。 “白袍老狐狸你还记得吗?” “洛阳城里的那场梨花雨呢?” “芙蕖......芙蕖剑呐!” 坐在蒲团上的青石菩萨面色稍稍有些复杂,他看着易潇的神情,微笑说道:“这些......我当然记得。” “柳禅七前辈是佛门上一位行走天下的客卿,死在了春秋元年洛阳城的箭雨之下,一生经历,在佛塔第二层有所记载。” “托殿下的福,青石入了佛塔,出关之后去了一趟洛阳,救下了那里的百姓......那场梨花雨,自然也是记得的。” “芙蕖剑是剑主大人风庭草庐当中的一柄剑,那柄剑被赠给了殿下您......” 青石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双手拍了拍袖袍灰尘,他已经坐了很久,看着易潇认真的神情,凝重说道:“殿下,这些我都是记得的。” 易潇按在门侧的手指微微发力,殿门咔嚓一声,木屑溅开。 殿内有风刮过。 烛火大盛。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数丈。 目光交接。 一字一句。 “和尚......你为何要修闭口禅,可还记得。” 良久的沉默。 青石沉默了很久,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大殿的穹顶,看着曼妙的纹路顺延大殿盘旋,在他站起身后,殿内的佛光便大盛起来,大柱闪烁一二,温和的焚文在风中流淌,蔓延。 整座大殿因为菩萨的愿力,而变得神圣起来。 青石的双眼无比认真的凝视着某一点。 他似乎想要记起来什么。 大雪纷飞。 夜风嘶吼。 那一日有人要撞破什么,那一日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这些秘密,不能言语,我便......藏在给您的‘佛牌’当中。”】 第一句话如闪雷骤逝。 【“殿下,等您走后,我便会抹去您的记忆,然后选择忘了这件事。”】 接着第二句话在风雪当中消弭。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记起来,快记起来...... 身边是嘈杂的嘶吼。 像是万鬼出行,不断咆哮,遮掩了重要的声音。 好吵啊...... 好吵啊...... 最后一切重归寂静,大殿的焚文随风消逝,一切恢复平静。 打破平静的,是一声叹息。 “我......忘了。” 至于为何要修行闭口禅...... 青石收起凝视穹顶的双眼,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声音微微颤抖:“我修闭口禅,是为了,是为了......” “为了殿下。” “为了殿下,再如何......记不得了。” 说出这几番话,似乎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青石睁开双眼,看到了扶框而立的小殿下,面色有些苍白。 他声音沙哑道:“易小安......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吗?” ...... ...... 凉甲城的城头。 袁四指登上城头,望着城下护送而来的铁骑列阵等候,黑甲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轻声说道:“曹之轩来了,说是准备向西关赔礼道歉。” 江轻衣笑了笑,不以为意,双手扶着城头,平静说道:“晒着吧。” 袁忠诚站在江轻衣身旁,向后摆了摆手。 郭攸之和费祎两人对视一眼,默默从城头退下。 袁忠诚和江轻衣站在城头。 向前看去,前方是一片茫茫的雪色,雾气弥漫,凉甲城外列阵的洛阳铁骑数量不多,但曹之轩亲至此地,视线之外的甲士数量,恐怕能直接淹没这座凉甲城。 “曹之轩身旁除了紫袍以外,还带了一个姓段的年轻人,是吞噬相的修行者,修为不容小觑。”袁忠诚面色还算平静,瞥了一眼自己身边披着白袍气定神闲的西关新藩王,“那个姓段的,是个厉害人物,王爷伤势未愈......要千万小心。” 江轻衣轻轻嗯了一声。 “我不傻,西关也不傻,道歉有用的话,战争又有什么意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 城头忽然刮来一阵大风。 白袍被雪气揭动,来回翻飞,边缘如浪,内里的青色软甲犹如火焰沸腾,江轻衣幽幽说道:“袁忠诚,你能看到那里的两个人吗。” 站在城头的袁忠诚身子忽然僵住。 他顺着江轻衣抬起一臂指向的方向,目光掠去,最后停留在一片空白的旷野之上,大雪落下,空空荡荡。 那里......什么都没有。 江轻衣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 他意味深长说道:“你相信‘宿命’吗?” 袁忠诚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 “是存在的。” 短暂的停顿之后。 “我看到了。” 江轻衣神情并不轻松,他喃喃开口:“在那本书里,所有的故事都写好了结局,每个人像是一个玩偶,从出生到死亡,国家的兴起与衰落......是不是很讽刺,我们拼尽全力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拼命对抗命运,这些都只是命运的一部分。” 袁忠诚有些错愕,他已经听不太懂王爷在说些什么。 江轻衣低垂眉眼,笑着问道:“你觉得,现在四海之内,单挑而言,谁最强?” 袁四指老老实实答道:“虽然王爷有了半部浮沧录,但应该还不敌那些大修行者。” 江轻衣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爷随时可以破境,但破境之后再出手就碍了规矩。”袁忠诚认真说道:“即便王爷破境,我认为也不是如今齐梁易潇的对手。” “说的不错......还有呢?” “四海之内,王爷可以与几大妖孽平齐,遇上青石菩萨和南海道胎,应该都是五五开的局面。但王爷你敌不过易潇的‘因果’,除此以外......应也不是李长歌的对手。” 江轻衣沉吟问道:“所以四海之内,你更看好易潇,还是李长歌......登上如今大世的第一人?” 袁忠诚谨慎答道:“我更看好易潇。” “说得很好。”江轻衣微笑说道:“但是说的不对......目前来看,四海之内最强的那个人,不是易潇,也不是李长歌。” 袁忠诚有些微惘。 “喏,就在那。” 江轻衣再一次指了指那个方向。 袁忠诚什么都看不到。 在江轻衣的眼中,那片旷野之上,站在一个披着黑袍的年轻女子,还有白蓑麻衣的少年儒士。 “那是个女人。” 江轻衣轻轻说道:“她叫易小安......以前是易潇的妹妹。” 袁忠诚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无比震撼,无比愕然。 “不是亲的。”江轻衣笑了:“我们都见过的,只可惜,我想......你们所有人都忘了。” (ps:1今天双倍月票.....求月票!今天咱们有了至尊,距离前面还有108票,距离下一更还有3个小时! 2爆更这件事,我从来都发憷,因为从来都没有存稿,之前的存稿在考试的几天用得干干净净,这几天又遇上了卡文,这一章已经是从下午4点坐到现在的结果了,但是......不怂,我就要看看前面的菊花有多硬,今晚12点还有一更,双倍一直到19号的中午,第一次在双倍争榜,预计也是最后一次在浮沧录连载的时候争榜,求月票!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下) 城头上的两个人不再停留。 江轻衣紧了紧白袍栓系的红绳,转身离开,袁忠诚跟在其后。 雪原的旷野上,源天罡笑了笑,低声念道:“有点意思......” 易小安眯起双眼,她有些不太确定的开口:“江轻衣,他看到了?” 源天罡点了点头,他微笑开口:“不仅仅看到了,而且还认出来了......看样子,他的确得到了那半部浮沧录。” 易小安忽然望向自己身旁的少年儒士。 源天罡并没有觉察到女子眼神当中的复杂意味。 这些日子,他从来就没有说过类似于“应该”,“可能”,“或许”这样带有不确定因素的字眼。 原来在他的世界当中,并非全知全能,他也有着某种无法预知的事情存在。 源天罡望着那座白雪雾茫茫的凉甲城,大风越刮,身上的白色蓑袍越是飘忽,那座凉甲城......在自己的视线当中,越是模糊,越是看不清楚。 江轻衣扶在城头有小半柱香的功夫。 整座城池笼罩在烟雨飘摇的元气当中,而这道顺延风雪散开的元气,似乎形成了一个倒扣的屏障,将整座城池笼罩其内,杜绝了外人的探查。 “觉得我是一个窥探者?”源天罡轻声笑了笑,道:“动用了数量如此庞大的,带着‘浮沧录’气息的元力,笼罩了整座凉甲城,除了大雪,我还真的看不到其他东西了......只是为了把我拦在外面,何必呢?” 易小安微微蹙起眉头。 “半个时辰之后,段无胤会在席上出手刺杀江轻衣,这场刺杀以失败告终,北魏的三人冲出凉甲城,拒西防线的第二波战事打响......”源天罡看着那座风雪飘摇的城池,轻声说道:“我们哪也不用去,在这里等一会便是了,等到那个人受伤了,我们去取走该取的东西,这样会轻松一些。”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可能会比较无趣,但我们可以聊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源天罡抬起头来,望着易小安,微笑道:“你来开个头?” ...... ...... 离开阳关谷,直奔兰陵城。 风雪大作,莲衣飞掠,一路踏过两条街区,靴底溅开一团厚雪,易潇穿入一条阴暗的小巷子当中,脚步极快,侧身而行,行至三十二步,易潇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 头顶一片雪花落下。 掌间轻柔发力,推开巷壁的暗格,极窄的巷子一面轻轻翻转了一个角度。 那片雪花并没有落在易潇的身上,发间,而是幽幽的飘坠在地。 小巷已经空无一人。 ...... ...... 七大家的势力不如天阙来的严密,但有着萧布衣的支持,在兰陵城已经形成了交错的势力网,天阙与七大家互有往来,却不相渗透。 这间暗室,除了苏家的家主以及个别的高层,就只有萧布衣知道。 暗室里的灯火明灭。 囚着一个女人。 小巷内的暗格推开,是一条长长的通向地下的廊道,两旁的火光微弱,再往下走,就到了暗室。 与其说囚禁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精致的金丝雀牢笼。 暗室里的四方缀点着四颗夜明珠,取代了普通的烛火,镶着红丝的绸缎大床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却仍然好看的女人。 胭脂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了暗室有人推门,眼神里有一抹明亮光芒闪过,接着猛然黯淡下来。 来的人不是他...... 那个人说过,要带自己走的...... “我知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差一点,就杀掉了顾胜城......”易潇走下廊道,推开屋门,直视着坐在床上的女人,胭脂随意穿着一件宽大的破烂麻袍,即便是这么怔怔坐在床上,仍然凸显出曼妙的身材,那张清瘦的面颊因为见不到太阳,而变得有些病态的苍白,双眼有些失神。 “胭脂,平妖司玄司的仙师,元气修为突破了九品......鹿珈镇的妖灾毁掉了你的全家,所以你一直等着报仇的那一刻到来。”易潇眯起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所以,你等待了多久?” 坐在床上的女人笑了笑,并不回答。 易潇认真说道:“是从小开始决心复仇的那一天,还是顾胜城抵达鹿珈镇的某个时刻?” 坐在床上的女人倔强咬了咬牙,并不准备回答。 易潇低垂眉眼,平静说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如果你拒绝回答,我会让你知道,能够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安静待着,其实是一种幸福。” “接下来的问题,我只问一遍。” “你是什么时候......” “我拒绝回答,你杀了我吧。” 坐在床上的女人忽然笑了笑,她露出了一个美丽又无谓的表情,接着将手抓向胸口,撕烂了衣袍,露出了白皙细腻,随拉扯余力跳动的浑圆,裸露的肩头,上面丝丝血痕仍然未退。 她带着讥讽意味笑道:“或者像那些家伙一样,做一些对我而言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易潇蹙起眉头。 七大家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暗室的门再度响起“咔嚓”的声音。 易潇和胭脂都怔住了。 “胭脂,我来带你......” 门开之后,黄侯那张错愕的脸,映照在微弱的灯光之下。 他看到了暗室里有一个莲衣男人,床上的那个女人,半边衣袍已经拉扯开来,裸露的肌肤上除了蹂躏过的痕迹,还有血痕和咬印。 他的面色刹那狰狞,猛地冲了上去,不顾一切的冲向了那个莲衣男人,接着被巨大力量格挡开来,整个人被一只手死死按住,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黑暗中那人的面孔。 “冷静一点。” 黄侯的头顶如同被浇下了一通冰凉的冷水。 他怔怔道:“殿、下......” 黑暗之中,女子缓缓收起撕扯破烂的衣袍。 “不是七大家的人做的。” “是天阙的仙楼。” 第一百八十一章 何以杀宿命(上) 凉甲城外的雪地。 易小安并没有开口,她安静等着那座城池的城门大开,就像源天罡说的那样,曹之轩奔走离开,谈判破裂......头顶的大雪没有停歇的意思,愈演愈烈,两道身影站在荒野,被雪花连成了惨白的纸人。 但少年儒士并不喜欢这样的沉默。 于是他轻轻问道。 “被所有人遗忘,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荒野的雪,有了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 ......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忘了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行走在大千世界,所遇尽是陌生的眼光。 从此再无相识之人,游离在命运之外。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易小安轻轻吐出几个字:“人间的事情,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啊......也对呢。”少年眯起双眼挤出了笑容,笑意盈盈说道:“人生如此短暂,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望着面色漠然的女子,蹲下身子,从雪地当中虚抓一把,风雪凝聚的一顶蓑帽便被抓了出来,他轻轻将蓑帽转了一个边,手指指腹摩挲剐蹭,微笑道:“说得这么洒脱......像是不入世的菩萨。” “但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某人。他已经从两国之战当中脱离了,算了算时间,现在应该到了兰陵城。” 源天罡的手指忽然停住转动蓑帽,他舒展了一下眉头,笑着说道:“青石,胭脂,黄侯......还有那枚佛牌。” “胭脂是一把刀,黄侯又是一把刀。我借众生为刀,以刀杀众生,众生必要杀我。” 站在雪地上的少年,忽然觉得心头犹如刀绞,蹙起眉头,白袍下的身躯轻轻的颤抖。 易小安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反应。 源天罡叹息一声,将蓑帽戴在头上,伸出双手,看着雪白的手掌当中,斑斑黑点,肆意横生,已经开始蔓延。 他笑着说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希望萧望活得久一点,撑到我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 易小安眯起凤眸,道:“你快要死了?” 源天罡笑了笑,道:“你这么说,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是的,我快要死了。” “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一直好奇我要做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 “在‘我’临死之前,想做一个历史的见证者,我想看到易潇踏入北魏皇宫,摘下曹之轩的头颅,将齐梁的大旗插在洛阳城头,看到......大日初生,旌旗染血,人间迎来崭新的时代。” “你说过,你不想被人忘记。” “易小安......你的记性真不错。”源天罡环抱双臂,轻柔说道:“那就是我要来到这里的原因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城里没有动静。” 他温柔说道:“历史已经被改变了。” ...... ...... 热茶烟气袅袅散开。 凉甲城的城主府里,一张茶几,一侧空荡。 江轻衣来到城主府的时候,曹之轩已经等待了很久。 一片温和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城主府里就只有五个人。 紫袍大国师坐在曹之轩的身旁,双手捧着茶杯,雾气模糊了那张平静的面颊。 段无胤面色警惕,坐立不安。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瘦削的身影,他披着白袍,袍边还带着雪粒,寒气四溢,面色含笑,笑里的意味却不是温柔。 袁四指合上门栓,安静以背贴靠城主府门背。 这个细节让段无胤心头“咯噔”一声。 “抱歉,我来晚了......”那个推门而入的年轻男人并没有卸下白袍,而是轻轻一拂,雪霜在城主府一旁的炉火当中溅射洋溢,他看起来还是当年那副谦逊柔和的模样,坐下身子之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微笑说道:“我是故意的。” 曹之轩的面色并不难看,他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朕知道......” 他接着说道:“你应该也知道了?” 江轻衣轻轻嗯了一声,是反问的语气。 曹之轩笑起来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亲和力,他诚恳说道:“朕是来杀你的。” 四下之间刹那极静。 隐藏在茶雾烟气当中的紫袍大国师的脸。 随时按膝,蓄势预发的段无胤呆呆怔住。 以背贴靠城主府大门门栓的袁忠诚眯起了双眼。 江轻衣放下茶杯,凝视着曹之轩,说道:“我本以为你不会这么早说。” “朕又不傻,你也不傻,这件事情何必藏着掖着?”坐在茶几另外一侧的曹家男人,并没有拘束的意思,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轻松:“朕当然不会认错。” 江轻衣说道:“认错没有意义。” 曹之轩笑着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玄上宇,“我来猜一猜,你说你看到了结局......那么你看到了这一幕吗?” “在很久以前,我知道黎青拿到了某样东西。” “从那以后,他似乎像是变了一个人,西关的某些预见性战略,在现在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在北魏最艰难的时候,他总是可以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有些事情,一个人无法做到的,他偏偏做到了。”曹之轩感慨着说道:“以至于那个时候,我在洛阳深夜不能安眠,想到我的这位兄弟黎青,除了感叹不可思议之外,也只能感叹不可思议......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接下来曹之轩忽然一字一句开口。 “但、他、本、不、是、这、么、一、个、人。” “坐在洛阳的位子上,我只能不断的压缩时间,当时西关所面临的压力,春秋元年的北魏根本无法承担,但他偏偏担下来,他猜准了每一次兽潮的时间,猜中了哪些人会背叛,猜到了妖族的路线......” “我想不明白,想不通。” “日夜苦思,日夜不明。”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到......”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些某些可以预见未来的东西,那么便可以解释了,有人偷看了不该看到的,然后做到了不该做到的。” 曹之轩平静开口。 “浮沧录。” 坐在桌案对面的江轻衣,放下了茶盏。 他轻轻的拍了拍手掌,发出了第一声掌声。 然后是缓慢的,第二声,第三声。 四下俱寂。 玄上宇抿起嘴唇,他望向自己身旁的男人。 曹之轩微笑望向紫袍,问道:“你应该也看过?” ....... ....... (今晚还有一更。距离上一名还有160票!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二章 何以杀宿命(下) 凉甲城城主府里一片寂静。 “后来黎青死了......我愈发笃定这个念头。”曹之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本不该死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荒唐的死掉?” 他深深吸气之后轻轻开口。 “玄上宇,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紫袍没有说话。 曹之轩微笑说道:“朕的大魏,是怎么亡的?” 沉默。 “好吧,你不肯说......”曹家男人望着江轻衣,问道:“江轻衣,你来告诉朕,你看到了什么?” 仍然是沉默。 “你跟朕在拒西防线倔着,西关拼死了在跟洛阳打,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的后果吗?”曹之轩笑了,他毫不在乎的说道:“洛阳塌了,接下来就是西关,你既然看得一清二楚,凭什么敢这么倔。若说你看到的......是洛阳灭亡,西关独存,朕不相信。” 江轻衣拍了三下手掌之后,笑着望向曹之轩:“我看到了什么......这重要吗?” “你说的不错,浮沧录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它比你想象的还要独特,即便我只拥有一半......我看到了很多事情,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西关能走到今天,从春秋元年抵抗妖潮,修筑西壁垒工程,到如今的大魏精锐,半壁江山,能够与洛阳分庭抗衡......黎青付出了很多的努力,这样的努力,不是简单的‘预见’两个字,就可以一笔带过的。”江轻衣轻声说道:“我的确看到了未来,就算说给你听又如何?大魏亡了,洛阳亡了,宁风袖会死,我早就知道了......北魏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他们的宿命,我都看到了......” “但我,并不相信这些。” “如果你告诉我,有宿命这种东西......那么任平生受了这么多的苦,是宿命,他死在西壁垒城前,也是宿命。” “那么我出身寒苦卑微,是宿命,救了你一命,也是宿命,今天揭竿而起,还是宿命......” “顾胜城在北魏受尽屈辱是宿命,去了棋宫忍辱偷生也是宿命,最后与八尺山一起死了,这些都是宿命......” “那么,我要对抗宿命,这也是宿命么?” 江轻衣瞥了一眼曹之轩身旁的段无胤,缓慢说道:“你如果接下来选择动手,那么你会死得很惨。” 段无胤听到了这些话,头皮已经有些隐约的发麻,他的眉心血洞轻微的扩张,来自天相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的白袍藩王,说的都是真的。 “我没有想过你会如此的开诚布公。” 江轻衣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你如果选择在这里刺杀我,那么真的太蠢了,我会瞧不起你的。” 曹之轩说道:“如果可以,我当然会选择杀了你。” “......你变了。” 江轻衣低声笑了笑,道:“我看到的......不是这个样子的。” 段无胤的余光瞥向此刻坐在身旁的曹之轩,曹家男人的眼光有些飘忽,他已经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出手,只能保持着一身的精气神都在巅峰之势。 从来时的路上,曹之轩无比认真的告诉了自己。 他这是临时变了想法? 段无胤隐隐约约想到,江轻衣之前说的那些话......那半部书,难道可以真的预见未来? 若真的是这样,那么曹之轩这个决定性念头的变化,在这场谈判当中选择了直接坦诚的谈判,是不是就改变了本该发生的历史? “我不想让这场谈判崩裂。” 曹之轩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所以我没有选择隐瞒,我想要杀了你,是因为我需要西关,南线已经扛不住齐梁的压力了,两路大军赶来,南线已经崩溃,我需要西关从侧翼杀进去,把这场战争拖成无限期的消耗战。” 江轻衣微笑说道:“可是你杀不了我。” 他打量了一眼段无胤,轻柔说道:“吞噬相的修行者,随时可踏入那一步境界,破境之后实力还会再涨一截......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你那么喜欢吞东西,如果咬上西关这块铁板,我会把你的牙齿一颗一颗的全都打烂。” 段无胤满面凝重,没有丝毫的轻敌。 “还是那句话......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了秘密。”曹之轩深吸一口气,道:“北魏与西关之间的关系,唇亡齿寒,毫不为过。你什么都看到了,如果不这么帮朕联合对抗南人......你还能如何,对抗宿命?”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曹之轩用力极深,他两颊因为咬合猛力的原因,凹陷下去。 “啊......你说得对,对抗宿命......如果不帮着北魏联合对抗南人,西关要如何保全自己?” 江轻衣笑了笑,他忽然收敛笑意,道:“可是,你以为西关跟洛阳......只是在闹别扭么?西关是我的西关,不是你的西关,怎么做由我来定,北魏是你的北魏,不是我的北魏,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对抗南人,关我何事?” 一句之后,便是死寂。 曹之轩一掌重重拍在玉案上。 江轻衣眼前有一道黑影猛地站起,段无胤眉心的吞噬相猛地涨开,元气砰然裂开,一拳捶向端坐的西关藩王。 眼前一黑,那道瘦削身影轻笑一声,身子晃然长立,比自己的起身速度还要快上三分,自己重若万钧的一拳便被一只白色大袖砸下切断。 “轰”的一声。 城主府四壁猛地震颤一下。 江轻衣俯视着跌坐在地,满面震撼的段无胤,轻声说道:“你本来应该被我在这里硬生生打死的。” “我不想在这里杀了你们。”江轻衣注视着曹之轩,道:“希望你回到洛阳,在对抗南人的时候,想一想......西关有没有可能,比齐梁更快的打进洛阳城里。” 江轻衣一拂大袍,城主府大门“砰”地碎裂开来。 “至于......何以杀宿命?” 江轻衣俯视着曹之轩,他身旁的袁忠诚略显惋惜的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不劳你费心。”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以剑(一) 凉甲城开,大雪倾倒,不多时,侯在城外的钟家人马迎来了面色并不好看的段无胤。 小侯爷跨坐上马,眉心一抹殷红。 他反复呼吸,最后说道:“整顿人马,我们......南下。” 五千人的队伍,是如今对抗齐梁北上的一只生力军,这只队伍与天狼城的两万守军性质并不一样,在战场上,若是扯开阵营冲锋对杀,那么并不占优势,若是据点而守......钟家子弟的战力十分惊人,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能够在拒西防线对抗十六字营如此之久的原因。 段无胤麾下的副将,看到了小侯爷的面色,就知道凉甲城谈判的结果了。 既然谈判崩了,那么钟家的队伍必须迅速从拒西防线抽身离开,去到天狼城以北,风庭城以南的战线,扼住南人北伐的最后一个关口,撑到北关和东关的支援。 五千人浩浩荡荡从风雪当中集结。 凉甲城头,江轻衣登上瞭望台,他挥手制止了手底下的将士准备出城追击的念头,看着出城的人马分成几路,一路在风雪当中拥簇着一人,向着洛阳的方向奔去;一路集结了钟家的主力,撤离了拒西防线,向南而去;另外一路,则只有一袭紫袍,孤身奔赴北疆。 曹之轩要回洛阳。 凉甲城的谈判之后,他要放开北关,让漠北王庭来对抗自己,所以紫袍去了北疆,草原蛮子被北魏收复没有多久,八大国期间野心勃勃的漠北王被耗尽了锐气,但麾下的神子,还有“纳兰”,都是年轻的准妖孽人物,除了人少,王庭的战斗力几乎不输十六字营...... 袁四指喃喃说道:“逼到了这一步,北魏已经开始不计后果了,引狼入室......拆东墙,补西墙。” 江轻衣平静道:“只要还有拆墙补漏的机会,就有亡羊补牢的可能。曹之轩还没有被逼上绝路,他知道孰轻孰重,与西关的十六字营相比,无疑是数量接近百万的南人北伐来得更加凶猛,即便今天的谈判,我给了他无比明确的答复,他仍然心存侥幸......西关还有缝合的可能,只要他找到机会杀了我就可以了,但齐梁的南人,却是抱着让他死在洛阳城里的打算。” 袁忠诚神情凝重,深吸一口气:“钟家的队伍去了南线......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南线。” “南线......是北魏最后一道能够有效封锁齐梁进攻路线的关口。”江轻衣淡然道:“如果南线风庭城被破了,那么就算两个西关加入战场帮助姓曹的......也救不了北魏。” 袁忠诚想了半晌,认真说道:“现在我终于明白......剑主大人对于北魏的重要性了。” 倘若剑主还在,坐镇风庭城中,那么如今齐梁大军兵临城下,千军万马,在那个草庐之前,只能避退,不可强攻。 剑主一人,便抵过千军万马。 北关和东关可以更好的调遣兵力,钟家的队伍可以作为一只奇袭铁骑,从战场的侧腹夹击,剑主若是活着,风庭草庐里的那些名剑主人......都会出手相助,剑主的弟子是当世的妖孽,天下名剑出凤庭,齐梁易潇的芙蕖,也是出自那位剑主大人的馈赠。 剑主若是还活着...... “结局是一样的,迟一点早一点罢了。” 江轻衣轻声说道:“侠以武犯禁,剑主能守住风庭城,在乱流之中当一块顽石,也改不了最后的结局。齐梁上百万的南人北伐,再加上......易潇走到了如今的境界,铁了心要灭魏,谁都拦不了他。” 微微的停顿之后。 “南海就是很好的例子,宁风袖死了,天狼王城三天就破了。” 江轻衣眯起眼,望着那只消弭在风雪当中的钟家队伍,认真说道:“齐梁想要攻下风庭城,还需要易潇再出手一次。” 袁忠诚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王爷。 “九品之下,齐梁没有人能奈何段无胤......翼少然也不行。” 江轻衣伸出一只手,看着自己掌心缭绕的黑气,若隐若现。 砸了那人一袖,自己并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 吞噬相......八大天相当中最为诡异的天相。 江轻衣收起手掌,漫无目的说道:“只不过易潇如果出手了,那么风庭城就会和天狼王城一样,破城不过刹那。归根结底......是因为段无胤与宁风袖,在易潇的剑下,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没有人是易潇的一剑之敌。” 袁四指皱起双眉。 他忽然想到了王爷先前提到的一个人,于是小心翼翼问道:“若是那个女子出手去拦下易潇......” 沉默片刻,江轻衣摇了摇头道:“她不会出手的。” 接着收敛笑意。 江轻衣轻轻说道:“谁知道呢......” 江轻衣说着说着,将目光投向那片旷野之上。 风雪当中,两人已不在。 ...... ...... “殿下,天阙的线报传来,凉甲城里的谈判结束了。” “西关并没有出动一丝一毫的驰援兵力,钟家的队伍撤离了拒西防线,西关并没有追击的态度,看样子西关并不会加入对抗我们的那一方阵营,但凉甲城谈判中,江轻衣和曹之轩可能达成了不向北魏继续进攻的合约......所以,从拒西防线撤离的钟家五千人,会成为风庭城攻守战的关键。” 萧布衣接过情报,瞥了一眼,大致看清之后不为所动,道:“能拦得住么?” “拦不住的,钟家队伍的路线走得很靠北,会从风庭城的后方入驻,我们的战线还没有拉得这么长。” “加快行军速度呢。” “钟家会比我们更快抵达风庭城。”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他望着前方大雪,一片雾茫茫,身后是如龙一般的齐梁甲士,数之不清。 “风庭还有多久。” “两天。”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以剑(二) 马蹄如雷,踏雪而来。 从拒西防线到风庭城,段无胤选了一条平坦的路线,五千人奔驰在雪野之上,面前是大力剐蹭面颊的风雪,五千道钟家黑袍在狂风中飞扬,猎猎作响。 段无胤的身子随马匹颠簸,他俯低身子,眯起双眼。 前方的大雪当中,似乎有两道黑点。 雪气茫茫看不清楚,只看得清,一片空旷的平野之上,站着两道身影。 直到再近了一些,段无胤看清那两道身影,是一黑一白一高一矮的一男一女,眉头猛地蹙起,吞噬相在眉心铮鸣一声—— 段小侯爷浑身毛骨悚然,肌肤表面炸起一层汗毛,猛地勒马而止,马匹长啸一声,抬起的双蹄砸在地上,滑出一条猩红的走道。 黑袍大袍随风卷起,段无胤腰间的一柄长刀滑入大袖,递斩风雪而出,以倒握之势狠狠插在地上,止住了自己前冲的趋势。 那一匹止不住滑行之势的黑马悲鸣一声,巨大的身躯滑向站在平原上的一男一女。 少年儒士面带微笑,环抱双臂,搂着羽扇并不言语。 黑袍女子面无表情,缓缓垂落双手,两只袖袍被风猎猎吹动。 那匹在地上滑掠而来的巨大黑马被无形气机切割,悲鸣一声之后,在两人面前三丈之外分开,滑散成为数十块大小不一的尸块。 血雨腥红,段无胤极为敏锐的止住了前冲的势头,身后的钟家人马,已经有数十人看清了平原上的黑白两人,即便看见了马匹被切割分散的那一幕,仍然牵绳而动,脾性暴戾的战马抬蹄奔走,高高踏下—— “轰隆隆隆隆——” 真正的马蹄如雷。 五千人的铁骑在大地之上掠行,两人瞬间被后续的铁骑淹没,千军万马如大江大流,少年与女子的身影,就像是江流奔腾当中阻拦碍事的一颗石子。 一片喧嚣而嘈杂当中,段无胤攥刀抬起头来,他的嗓子有些沙哑,扼令将士止步的言语来不及开口,他已经看到了那一男一女被铁骑冲至淹没,极其痛苦的嘶吼声音爆发而出,接着又被更加暴戾的马匹吼叫压过,拔剑掷枪抽刀的声音交叠迸发,铁骑一往无前掠过,接下来飞起的剑器,断枪,残破的刀刃,都裹着一层极薄的血液—— “锵!” 一截碎裂的精钢剑片穿透身前一名钟家子弟的后心,带着巨大的力量将其砸落马背,段无胤一手扶刀起身,另外一只手掠住砸落而来的那具身体,心里陡然凉了半截。 已是尸体。 隔着层层人海,他看见了那个面容平静的女子。 黑袍翻飞如浪,剑器不得入三丈之内。 而那个面相温和的少年儒士,在层层包围之下,对着自己笑着点了点头。 段无胤心头“咯噔”一声,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自己刚刚若是没有止住前掠势头,该是什么样的场景。 钟家这只铁骑有五千人,要奔赴风庭城......该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如此自负,敢只身拦截五千人的铁骑? 他猛地拔起长刀,向着一侧掠去。 心头那个少年儒士的笑容像是一团阴翳挥之不去,那一瞥给段无胤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洛阳城头,自己看着那位银城城主的域意隔着数十丈,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上,最后在身上覆盖,冻出了一层青霜。 段无胤抿起嘴唇,眉心的腥红眸子陡然睁开,不再掩盖这两年积攒的底蕴。 当眉心蛰浅的气息复苏,大雪铁骑狂乱,黑袍的身躯之下,有隐约的红光溢出,无数蛇形线条顺延血管游走,段无胤提刀而奔,铁骑已经将两人围住,他游走于外围之圈,吞噬着那个女子肆无忌惮溢散的剑气。 他要......破境! 这两年在钟家寄人篱下,他更像是一个“容器”,钟玉圣和曹之轩把他当做某种不可替代的战争兵器,每日喂服“吞噬相”足够的血肉,造化......在拒西战事爆发之后,吞噬相的进步便踏上了一种登天的神速境界。 段无胤的“破境”,就像是易潇当年从圣岛走出,来到大稷山脉,是一种完美到饱和的晋升,吞噬相像是一个贪婪的食者,永远无法喂饱的饥饿之胃,九品境界能吃的已经吃尽了,仍然不肯停歇,继续吃下去的,便要等到破境之时,才能消化。 ...... ...... “他在吃你的剑气啊......就这么让他吃了?”源天罡笑起来居然真的有些像是一个纯朴的孩子,“你准备等到他破境以后再动手?” 易小安轻声说道:“让他吃好了。” “喂喂喂......我们面对的,可是五千人的铁骑啊。”少年抱着羽扇瑟瑟发抖,笑道:“我很担心我们随时都会死掉呢。” 易小安瞥了老师一眼,平静问道:“目标就只有他一个,还是这五千人......全都杀干净?” 源天罡望向铁骑外拖刀而行的段无胤,天地元气因为吞噬相的破境,而变得极度稀薄起来,温度开始降低,他的眼神却缓缓炽热起来......八大天相当中的吞噬相,破境的异象丝毫不亚于两道天相的易潇。 这个叫段无胤的北魏年轻权贵......不愧是钟家和洛阳倾尽心血培养了如此之久的战争兵器。 “五千人不重要,是死是活,你来决定。” 源天罡的声音严肃起来:“这道天相......我一定要拿到。” ...... ...... 段无胤能够感受到外围血气的澎湃肆虐,在数个呼吸之间,因为冲击而死去的铁骑,已经有了上百之数......钟家的冲锋还在继续,那个女子三丈之内连一滴鲜血都没有溅入。 这是大修行者。 该死的......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大修行者? 而且还如此的年轻,是齐梁的秘密武器? 黑袍小侯爷的眉心肆无忌惮吞噬着外围溢散的剑气,他心头那股破境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从无直有,然后水到渠成—— 段无胤冲掠而出,他一只手按刀,大袖大袍藏刀而过,整个人如一条游鱼,踩着铁骑挤着缝隙,猛地止步,扭腰转跨,那柄藏锋长刀如毒蛇一般吐信爆裂! 风雪当中一刀劈开。 浩浩荡荡雷霆炸响。 苍穹之上,有一条黑色雷霆,撕裂九天,风雷交加,最终与刀尖汇聚在一点之上。 易小安眯起双眼。 三丈之内,尘埃也无,如今终于挤进了一样物事。 一截刀尖。 这截刀尖挤入三丈之内,开始疯狂的吞吸着自己的元气,剑气,以及接触的一切。 有形的,无形的,都被吞噬相吞去,那个双手扶刀刺入剑域当中的男人,两臂袖袍尽碎,面色惨白无比,眉心却殷红如同滴血,他低吼声起,抽出长刀再次递入剑域当中。 长刀拔出已无刀尖,寸寸化为齑粉。 第二次递入剑域便只剩半截刀身。 两人对攻选择的皆是无比刚猛的轰击之势,易小安面色平静,身后四周无数铁骑前赴后继,对抗段无胤的只是一部分心神,那黑袍小侯爷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吞噬相开始不断的攀升境界。 眉心的第三只眼猛地扩张。 吞噬相......第五层。 吞噬元气的速度以数倍的递增,不仅仅是元气......接近段无胤以至于有了一丝身体触碰的钟家铁骑,只不过数个呼吸,连人带马都被吸成了一具枯骨,最后刀气震动,枯骨与大雪齐飞,全都化为白色粉末。 剑域内的剑气如同沧海,无穷无尽。 段无胤的胸膛鼓起,他深吸一口气,挤入剑域当中。 距离易小安已经没有三丈。 他手中刀器已经破碎,眉心的竖瞳当中流淌鲜血,从面颊不断滚落,纹路清晰,最后蔓延至半边手臂,滚滚凝固成一截颀长妖刀。 三丈变两丈。 两丈变一丈。 段无胤面色无比狰狞,那枚竖瞳流淌的猩红鲜血已经覆盖整个面颊,煌煌赤红,獠牙龇咧,上身赤裸,精炼的肌肤包裹赤红魂火,犹如地狱修罗,攥刀艰难前行。 最后刀尖上挑,对准眼前的黑袍女子。 那人面无表情说道:“吞了这么多......吞够了么?” 段无胤抬起头来,咧嘴笑了笑,继续撞向前去。 一丈变三尺。 那柄妖刀呼啸抡起,带着砸破天地的刀罡,蛮横无比的触碰到了女子抬起的一根手指之上。 一声脆响。 天地极静。 以卵击石,不过如是。 ...... ...... 猩红如血的斜阳,在雪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经历了数个时辰的赶路,齐梁的大军在南域的平原选择休息片刻。 萧布衣闭目养神。 耳旁传来快马的嘶鸣声音,以及翻身下马之后急促的呼喊。 “报殿下!” 他有些疑惑地睁开双眼。 当萧布衣听到下一句话的时候,面色无比震撼。 “殿下......风庭城外四十里,钟家的铁骑被人拦住......杀尽了!” ...... ...... (ps:求票求打赏!现在11名,距离上一名还有143票!浮沧录,最后一次争榜,争一口气,争一次前十!) 第一百八十五章 冲天剑气三千里(一) 小殿下入了兰陵城。 不仅仅是一人看见了。 门口的守卫,将领,以及养伤一段时日刚刚回到兰陵城的齐恕,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然后便是—— “天阙仙楼三组的组长......被殿下杀了。” 再之后是—— “天阙大内的‘墨袍儿’被殿下赐死!” “天阙十三组的三人众被一剑穿心。” 天阙的仙楼暗部众多,分布在兰陵城的大街小巷,各处暗室,这座古城的格局方正,放大俯瞰,纤毫之处俱可做精妙文章,权力的核心在兰陵城的空中楼阁,落实下来的意志,便如同千丝万缕的柳条枝叶摇摆不定,流淌在城内的上百条巷子当中。 一袭黑袍走在玄武巷中,面色阴沉,他袖中一缕黑光滑出,兰陵城风雪很大,子夜之时,夜深人静,天阙是兰陵城的情报组织,是全天下最灵巧的耳目。 易潇靴底踏在雪中,溅出一滩乱花,他停下脚步,缓缓伸出手掌,掌心贴在玄武巷的一面石壁之上。 “轰”然一声爆响,玄武巷的石壁砰然炸开。 眼前是一条漆黑的长廊。 易潇知道,自己从胭脂的金丝囚牢走出之后,杀了十三个天阙成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兰陵城那座楼阁的耳中。 天阙仙楼十三层以上,便各有统领,其中运转的规则制定的极为复杂,一层楼有一层主,上下之间单线联系,坐在天阙最高处的那个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是谁。 萧望并不插手天阙的处理事项。 源天罡走了之后,真正负责天阙运转的人是谁......齐梁只有寥寥的几个人知道。 易潇并不想让此刻躺在床榻上休息的老人,看到兰陵城里的风雨波澜,远方千里之外的战场便已经足够动荡。 踏入昏暗的走廊。 两盏火光熄灭。 一路所行,杀了十三个天阙的成员,从被胭脂记住肌肤上刻着“三组”印记的成员开始杀起,追本溯源,整件事情的过程犹如抽丝剥茧一般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闯入七大家所在之地的,被看清肌肤烙刻的......是三组。 三组招供而出的,零零散散的同楼之人。 易潇从来没有想过,天阙的渗透能力如此之强。 他眯起双眼,眼前的黑暗陡然降临,深入玄武黑走廊当中,两旁的所有火光全都骤灭,一道庞大的身影扑了过来,带着腥风忽闪而过,接着一条比黑夜还要黑暗的黑线一闪而逝,将那道庞大身影的一小半身子全都斩开—— “哗啦”一声,易潇皱起眉头,抬掌重重印在那道身影的胸膛之处,“砰”的一声,如炮弹出膛,那道身影砸在石壁之上,仰天发出艰难的嘶吼。 因果如线在石壁两旁的火炬之旁掠过。 幽幽火光燃起,光明重临暗室。 易潇这才看清了,此刻被自己印在暗室石壁上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一截漆黑的“因果”插在胸膛,漆黑的鳞片泛着亮银光泽,被切断的那条手臂在地上扑打不止,五指缝隙连接着蹼片,墨绿色的血液溅在石壁两旁,将沉重的石壁烫出了大片大片的凹坑,此刻正嗤然生烟。 “人?......妖?” 易潇眯起双眼,眼前的怪物似乎并不会说话,只是无意识的嘶吼,喉咙里迸发出“啊,啊”的痛苦声音,眼神当中蕴含着无穷的怒火,即便被“因果”死死钉住,仍然不断挣扎。 顺延线索所找到的最后一人,是天阙仙楼十二层的“判官”,在因果的酷刑折磨之下,报出了“玄武巷”三个字。 这不是人。 也不是妖。 西域棋宫的荒人......半妖,都不是这个样子,他的身上不带有丝毫的妖气,与人类无异,生来便具备极其强大的肉体天赋,灵识如何尚不得知,这身铜筋铁骨,如果砸向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普通的九品,毫无防备之下,都可能会被这个怪物扑杀。 天阙仙楼每一年,都有着大额的资源投入,齐梁的国库拨款甚巨,谁也不知道拿来做了什么...... 易潇钉住眼前的高大“鱼人”,此刻还在挣扎,看样子想查出下一个线索十分困难。 “我并不想麻烦萧望的。” 小殿下与“鱼人”的眼睛对视,轻轻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怪物,能不能听懂我的话,接下来我会用魂力......让你明白我的意思。” 易潇闭上双眼。 剑气倏忽而止,瀑布般倾泻灌砸在暗室当中,所有物事全都碎裂扑灭,天塌地陷一般,灯火轰然被碾压成碎沫,地面被剑气寸寸压开,世界如龙卷。 有一双巨大的眼睛在鱼人面前睁开。 它不再挣扎,而是与那双漆黑至极的眸子对视,在永恒的黑暗当中,看到了一缕火苗。 轰然迸发的火焰,将走廊全都淹没。 时光回溯。 木然坐在床上的女人。 栓系在雪白脖颈上的佛牌。 撕裂的尖叫,痛苦的呐喊,大汗淋漓,直至竭力。 沉默的几道人影站在自己的身旁,冷漠而无情的记录着什么。 鱼人的肌肤开始收缩,细腻的鳞甲开始分泌粘稠的墨绿色汁液,它的灵魂像是枯草被点燃,瞬间攀至了沸腾燃烧的高潮......那种灵魂层面的欢欣与雀跃,让它情不自禁想要再深入一些,去往那双眸子里更深层次的火焰。 火海当中,一尾游鱼。 接着嗤然焚尽所有,无论肉身,还是意念,皆成飞灰。 重归黑暗。 静室当中的两盏火焰,只是短暂的熄灭了一个刹那,灵魂便已经跨越了无数距离,由生入死,再不复回。 并没有任何一样物事碎开。 那个被钉死在墙壁上的“鱼人”,眸子沸腾燃烧火光,却没有丝毫的生命特征,体内的血液流淌着炙热的因果。 魂力第十层大圆满。 可以随意进入他人的魂海当中。 这样的方法会给人带来剧烈的痛苦,比起拔出十指,摧肝断肺,还要猛烈地多。 易潇作为旁观者,看到了这个怪物魂海当中的景象。 被扒开衣服的胭脂。 闯入囚牢的天阙成员,自己所熟悉的“判官”已经死了,其他的人影只是模糊朦胧,看不真切。 易潇站在原地,看着这个表面光滑的鱼人,鱼鳍还在无意识的开阖,腮口噗噗碰着绿色液汁......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胭脂不愿意开口,对于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选择只字不提。 这件事情,易潇觉得无比恶心。 身后终于传来了急匆赶来的声音。 齐恕的反应速度并不算慢,在得知了易潇入城的消息之后便起身准备,从易潇出手杀第一个人到现在,过了不过小半柱香,齐恕的身后并没有跟着天阙的成员,而是几位七大家的话事人。 齐恕从破开窟窿的巷口暗道走入,一路举火而行,走到易潇身后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怪物,一阵沉默。 身后的七大家家主,赶到之后,俱是无言。 “都......散了吧。” 过了许久,齐恕招手挥散了其余诸人。 黑暗中散发着古怪的体液气味。 小殿下缓缓转身。 “齐恕先生......”他轻声说道:“我从前线回来,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兰陵城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齐恕看着眼前的畸形鱼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兰陵城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东西......但转念想到天阙仙楼在地下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便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 齐恕微阖双眼,脑海里零碎的念头闪过,他柔声道:“胭脂被囚压的地方的确是绝密。天阙找到那里,只是一个意外。” “意外......巧合......可以说服别人,但说服不了我。”易潇看着眼前的瘦削书生,笑了笑,“我不相信意外,就算真的是意外,我也要找到真正的原因。” 小殿下忽然收敛笑意,声音极轻的问道。 “齐恕先生,你可知我回来......是来做什么的?” 黑暗之中,只有两人。 齐恕摇了摇头。 易潇微笑说道:“我是来杀老师的。” 齐恕沉默了。 他低垂眉眼,道:“源天罡......已经不在兰陵城了。” 小殿下又笑了,“是啊......但天阙还在他的手上,所以我会一点一点切断他跟兰陵城的联系。” 齐恕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莲衣男子。 “我这一次回来,只是为了拿一样东西......一枚不大也不小的佛牌。” “那枚佛牌在黄侯的手上,天阙代表着兰陵城向他施压了很多次......所以他藏在了胭脂的身上,胭脂的地方无人知道,这枚佛牌便绝对的安全。” 易潇瞥了一眼齐恕,淡淡道:“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那枚佛牌丢了。” “所以我不仅仅要找到那枚佛牌,我还要找到天阙背后的那个人......”他微笑说道:“齐恕先生被宁风袖戳了一枪,回到兰陵城养伤,不知道伤势是否好了一些?” 布衣男人面色复杂。 齐恕摇了摇头,沙哑道:“并无大碍。” “那就好。”易潇注视着齐恕的双眼,他缓慢说道:“先生是如何被萧望选中的......还记得那四个字否?” 暗室当中,易潇平静开口。 “可堪大用。” 齐恕只是沉默。 文评殿试之后,他被陛下留了下来。 知道实情的人,除了陛下以外......几乎没有。 国师临行之前留了一词,对于文评当中的诸人,大多是空白不予评论,而唯独他,是四个字。 可堪大用。 此刻看来,是为诛心言论。 就此擦肩而过,外面风雪飘摇,易潇站在玄武巷巷口,背对齐恕。 玄武巷暗室内的读书人叹息一声,开口说了两个字。 “黄素。”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冲天剑气三千里(二) 袅袅檀香,佛龛当中的菩萨笑容亲和,眉眼温柔,指尖缭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四周悬挂着几副壁画。 大千世界,祥云朵朵,每一朵云端巍峨生出莲花,莲花宝座上端坐着一位宝相庄严的菩萨,地藏王菩萨的画像有些模糊,其余的几尊也都被云气缠绕,云里雾里看不真切。 香坛下站着一位披着白袍系红巾的美妇人,她面容平和,眉眼之间带着几丝憔悴,唇间涂了淡淡的一层红色,此刻双手合十,像是虔诚许愿,佛殿当中的观世音菩萨俯瞰下来。 此间有愿,我观世音。 善音,善果。 恶音,恶报。 业力循环,此间......为一轮回。 妇人亲手点燃了一炷香,双手持香,恭恭敬敬上前细步,燃香之后,唇中喃喃念着什么。 大悲寺外风雪飘摇,寒风入殿,吹动她的红袍,雷霆从远天降临大地,刹那渲染的殿内一片雪白,妇人的面色更加雪白。 雷霆之后,殿内便多了一道身影。 小殿下的黑色莲衣落在地上,他眉须发丝粘粘着淡淡的如绒毛一般的雪花,大殿的烛火熄灭之后,骤然一片漆黑。 风雪变大雨。 他站在漆黑当中,看着双手持香,正在虔诚许愿的妇人,屋檐外响起了连点成线的嘀嗒雨滴声音,逐渐有加大的趋势。 当今齐梁十九道,唯一一位以女子身执掌一条道境的人物。 安乐王妃黄素。 “王妃好兴致......连夜逃,也许能逃走的。” 殿内的年轻男人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雪渍,轻轻掸去一层薄薄的白雾,他环顾大殿一圈,看着这座修葺在兰陵城郊区外的大悲古寺,内里漆黑,若不点烛火,便比寻常道场还要黑暗得多,也要多上一两分诡异气息。 一人不进庙。 这位王妃倒是胆量不小,深更半夜,一人骑马离了兰陵城主城区,却来到了这处古寺。 妇人没有回头,言语平静,道:“我为何要逃......以殿下如今的造化,我又能逃到哪里?” 易潇站在黄素的身后,看着眼前的那尊巨大菩萨佛像,屋外的雨势越来越大,已经有瓢泼的雨丝斜着刮入大殿,只不过两人所处位置在殿内深处,并不会受到大雨影响,沉闷的雷声和雨声交错,光明与黑暗交叠,骤亮与永夜纷至而来,恍若隔世。 闪逝当中,易潇开口说道:“你是天阙的人。” 黄素松开插香的双手,她后退两步,仰望着那尊精妙的观世音菩萨法相。 然后说了一个字。 “是。” 易潇低垂眉眼,没有想过这个女人居然承认的如此干脆利落。 “殿下能够找到这里,我并不意外。”黄素的声音并不大,在雨声当中显得微弱而又淡然,道:“天阙在地下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知道殿下看到的是哪一件,但找上我来,只能说明一点......坐在十三楼上面的那个人,被殿下找到了。” “仙楼每一层都是自上而下的单线联系。”她轻声说道:“我坐在仙楼第十三层,拥拢一整条道境,此上便只有一个人......那位先生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他全都告诉你了?” 易潇想了很久,他脑海里百感交杂,内心那个始终不愿坐实的猜想终究还是落下......齐恕能够如此顺利的走出这条仕途,被千万寒门视为榜样,终究只是一层表象。 源天罡究竟为他的仕途铺垫了多少,没有人知道,直到今天,他如此行事......是否还是听从老师的意思,仍然没有人知道。 世间千万条网,源天罡是坐在蛛网最中心的那个人。 若说,他只是对萧望提了四个字,“可堪大用”,易潇相信。 他与齐恕相处了如此之久,从第一次见面的对话,到每一次眼神的对视,他看到的影像,都是一个拼了命要为百姓安身立命的读书人,鼓起一口气,挑灯夜读,要替十九道,作天下格局的文章。 偏偏天阙十三楼再上面,坐着的那人,就是他。 那么多的谋划策略,难道都是假的? 那么多的日夜苦读,难道都是装的? 安乐王妃幽幽开口:“先生他......是一个为齐梁着想的人,也是一个真人,一个好人。” 易潇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有些时候,选择隐瞒,就等于欺骗。”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齐恕,与兰陵城的蝇营狗苟无关,与权力集中的核心无关,那个清瘦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读书人,只喜欢在老舍茶社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满腹学识,骄傲如草,倔强如石,是南朝最得意的士子。 但齐恕是仙楼十三层上的那个人。 易潇从来都不知道...... 这样的一个读书人,坐在仙楼的最高层,看着天阙做着那些不忍目睹的事情,却默默的允许,不加以管束......他的心性,该是多么凉薄? 易潇沉默说道:“无论如何......齐恕应该对我说的,我能理解他的行为,但我不能理解他的隐瞒。” 黄素平静说道:“陛下知道这件事情,但陛下对你说过么?兰陵城下所有的肮脏,所有的不堪入目,陛下全都知道......你为什么,不怨陛下呢?” 小殿下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沉默。 “胭脂的那件事,涉及到的所有人的,从仙楼第一层,到最后的那个......怪物。我全都杀尽了。” “这件事情,是你做的?” 易潇看着黄素,这个女人缓缓转过身子,与自己对视,那双美眸里的神色没有丝毫摇晃,平静而又冷漠地承认:“这件事情,是我做的。” 易潇眯起双眼。 人的外表,就只是一层皮囊罢了,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内里藏着怎么样的灵魂,一个白日里素爱念佛吃斋的王府王妃,养尊处优,到了晚上,却变成了注视着麾下恶鬼放肆食肉的女身阎罗。 “你觉得这样的东西,很恶心?” 黄素用了“东西”两个字,轻声说道:“天阙十三楼里,像这样的东西......还有不少,殿下以后可以多串串小巷子,也许会有惊喜。” “从新生的婴儿开始养起,给他灌输妖族的血液,平妖司每年猎杀的那些强大妖兽,西域的,海外的,殿下杀死的那个‘鳞鱼’,是这些年培养出来最强大的一个实验品了,玄武的一丁点血液,南海的剑鱼,还有西域难得的蹼龟,他完全超越了同等阶层的妖物,如果再生长下去,他诞生了意识,便可以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安乐王妃站在佛殿当中,她像是说着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以人身修行,继承强大的妖族天赋,当年古籍里记载的西域大君,能够想象到的‘西域长生法’,便是如此。那位大君始终没有成功,因为他每一世转世轮回,都不能完全的摆脱先前的那具妖身,离真正的长生,便永远的差了最后一步。” 黄素温柔笑道:“殿下......若是天阙成功了,那么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全新的生命,齐梁的皇族将永生不死,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时代?” 大殿当中,一片死寂。 易潇吐出了两个字:“荒唐。” 但即便再是荒唐,这也是一个无比天才的想法。 “这句话......是国师大人对我说的。”黄素王妃微笑说道:“我猜殿下心里,现在肯定不愿意承认这样疯狂的想法......但国师大人,就是这么一个内心无比疯狂的人啊!” “我认同他,所以我追随着他的步伐,天阙的血液可以被替换,但天阙的骨子是属于国师大人的,即便他不在了......依然在精神上领导着我们。”安乐王妃拎了拎自己的衣领,轻声说道:“殿下,‘鳞鱼’出现了很重大的缺陷,即便您不杀它,它在不久之后也会被我们杀死。” 易潇站在殿中,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说到了天阙这般丧心病狂的行事,面上仍然保持着一派镇定的漠然,唇角甚至微微翘起。 “‘鳞鱼’的体魄已经接近小金刚体魄,除了意识朦胧浑沌之外,便没有其他的缺陷......玄武巷的囚牢已经不够牢固,它破开牢笼离开之后,天阙第一时间行动起来,要把‘鳞鱼’捕捉回来。”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它自己找到了‘胭脂’,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一切,已经发生了。” 黄素看着易潇,轻声说道:“它做了那种事情,之后......各项的机能都开始衰弱。” “靠着这种方法培养出来的‘东西’,没有办法传承下去,他们的数量是永恒不变的。”黄素看着易潇,道:“这是不是证明了,如果真的有长生......那么就注定要付出代价,死或者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永恒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冲天剑气三千里(三) 第一百八十七章冲天剑气三千里(三) 轰然雷声起,殿内除却磅礴大雨裹挟风雷,便是安静到落针可闻。 “我并不关心天阙做这件事情的初衷......黄素,你难道忍心,亲眼看着因为自己的原因,从而施加的种种痛苦,作用在一个人身上么?”易潇捋着自己的莲衣衣袖,目光向上抬起,望着那尊巨大的菩萨:“做了这些,面对佛像的时候,心中不会有愧?” 安乐王妃巍然不动,眉尖挑起:“为何有愧。殿下是圣岛的大修行者,应当知道......人生来百般痛苦,由我生,由他生,佛经当中,唯有死去极乐,既然活着,那便活着。” 易潇忽然说道:“那么你知道,你儿子会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万分痛苦么?” 黄素细眯起眼。 “鹿珈镇事后,胭脂理应被死押在大牢当中,等诸事退却,便赐以死刑。”小殿下慢条斯理道:“与源天罡有关的人......一个也跑不了,天阙内藏着的,仙楼里躲着的,等到大魏灭国,我和萧布衣会一个一个查清楚,王妃到时候的待遇,便会被打下十八层牢狱。” 黄素无所谓的笑了笑。 “黄侯是鹿珈镇的功臣,他替胭脂苦苦求情,说愿意把源天罡的所有情报和盘托出,换取不死......萧布衣同意了。”易潇低垂眉眼,指尖黑色元气栓系成绳,将莲衣衣袖死死勒住,袖袍不再宽大,口径被勒死,接口处的白皙肌肤便衬得犹如白玉。 “为何这么做,王妃心里难道不清楚?还是说......心中有数,却不愿意相信?”易潇木然说道:“吃斋念佛,求子嗣平安......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我今日跟你挑明了,黄侯早就想要带着胭脂私奔,若是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么你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会恨你入骨。” 黄素无声地收拢衣领,她笑起来的声音有些沙哑:“殿下,我黄素生下来......便一直无亲无故,既然知道生来痛苦,哪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易潇看着眼前温和而笑,看起来仅仅三十出头的美妇人,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一条鳞鱼......并不值得我大费周章,从前线赶回来,风庭城的战事尚未摆开阵列,萧布衣放得下心,我却不能安心。”易潇注视着眼前的妇人,终于不打算继续深究,而是简洁明了说了四个字:“佛牌。拿来。” 黄素平静说道:“那枚牌子,已经从兰陵城被夜骑送走,齐梁最快的马,走最快的道,现在应该已经快到淇江了。” 易潇盯着眼前的女人:“所以你......一直在拖延时间?” 黄素轻轻叹息一声,惋惜说道:“我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殿下......不愿意再聊下去了吗?” 易潇轻声笑了,他拴紧的莲衣衣袖当中,渗出了一条漆黑的剑气小蛇,蔓延到掌心,随着中指弯曲扣在拇指的动作而凝聚。 剑气小蛇无声吐信,拱起身子。 “啪嗒”松指。 身子砸落在地,与屋外雨水滚落屋檐的声音重叠无二,接着便化为一道漆黑而绵延的长线,砸在地上刹那飞起,连绵窜动,穿梭在雨幕当中。 佛殿当中,小殿下的身形并没挪动,他环顾一圈,找到了一张藤椅,坐在了安乐王妃的面前,大大咧咧摆开架势,微笑说道:“黄王妃......今夜还很漫长,足够你把故事说完。但到了黎明之时,那袭铁骑到不了淇江,黄素也不再是安乐王府的王妃,所以请你珍惜......接下来的时间。” 披着白袍系红巾的女人,注视着匿在黑暗中的年轻殿下。 她平静说了一句话。 黑暗中的小殿下便笑意全无。 “安乐王。没有死。” ...... ...... 风从涓州过,雨入洪流城。 一道黑影,势如飓风。 马蹄踏在飞溅的泥水当中,如一只疾射而出的箭矢,倏忽飞掠而过,雷霆乍现大地,映照世间万物,这袭铁骑便如一道魅影,在雷霆闪逝之间奔驰而去,连雷光都无法捕捉痕迹。 的确是齐梁最快的马。 也的确是最近的道。 在大悲寺外,有一条漆黑长线弹掠而出,如蛇如龙,剑气凌厉,穿梭在大雨磅礴当中,风雷呼啸,交错纵横。 世间控元,出窍三丈便是骇人听闻。 若万物可为一剑。 那么屈指弹出,一剑奔走,千里之外,便可取人头颅,不留痕迹。 这一剑,剑气出窍三千里。 ...... ...... “我从十四岁嫁给那个男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每日饮酒作乐,荒淫无度......可最终怎么也,不应该死于酒色。” 黄素的声音在大殿当中响起。 “春秋二年,三月十八,萧渡鸦死于酒色。”安乐王妃轻声说道:“这是他应该得到的结局,死在了最喜欢的东西上......这样的结局似乎还算不错?可没有人知道,比起酒色,他更喜欢的,是长生。” “一个希望自己活得足够的久,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荣华富贵的人,他胸无大志,因为他知道争不过萧望......他想‘活下来’,并且一直的活着。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的死去?” 轰隆一声雷鸣。 大殿被雷光渲染的一片昼白。 坐在黑暗中的易潇,脸庞轮廓显露一刹。 黄素轻声说道:“我知道殿下想要问什么,他如果还活着......那么现在在哪里?” 易潇低眉沉思。 “我......当然不知道。”黄素顿了顿,微笑说道:“我说的‘死’,只是一种状态,我不相信他死了,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棺材已经入土为安,兰陵城发了沉痛悼文,我当上了絮灵道的道境主人,即便他还活着,又怎么样呢?” “殿下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描述,很像一个故人。” 三个字几乎要从黄素的口中脱口而出。 萧重鼎。 与安乐王爷的形象几乎重叠到了一起。 她抿唇而笑,轻声说道:“与大殿下相比,萧渡鸦只是一个可怜的王爷,他没有人惦记,我不爱他,也没有想要为他找些存在痕迹的念头......国师大人说过,真正的死亡,是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人,那么次一等的死亡,便是还有人没有忘却你,但所有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在了我们的认知当中。” “他活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还重要吗?” ...... ...... 当夜空中最后一道炸雷闪过。 脑海当中沉闷的响声,让黑暗中的易潇睁开了双眼,他从托着下颌的姿态当中清醒过来,正襟危坐,看着大殿当中的那个女人。 黄素看着易潇,平静问道:“这个故事,有趣吗?” 易潇抿紧嘴唇,他脑海里那些无绪的思维,开始飘忽不定起来,没有了株莲相,因为剑气的串联,魂海反而变得更加宽阔浩瀚。 迸然的火光擦亮。 所有人都忘记了易小安...... 包括齐恕,青石,身边所有的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还活着。 那么她,是不是还算活着? 所有人都认为萧重鼎已经死了...... 那么他活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还重要吗?如果当‘萧重鼎’的记忆死去了,那么他这一辈子,便等同于死在了兰陵城众人的认知当中。 就像是安乐王爷萧渡鸦一样。 这是,本不该死,但却‘死’了的人。 他们......去了哪里? “殿下,我是信佛的,我相信有六道轮回。”黄素温柔说道:“自幼便被疾病困扰,我活得并不轻松,要说不在乎唯一的子嗣......这是假的,但比起解脱,我已顾不得将痛苦带给他人。” “那枚牌子,纵然殿下有天大手段,也找不回来了。” ...... ...... 远方大地。 一缕剑气纵横飞掠,三千里路途遥远,横亘大地山川,速度之快更胜白虎。 最终消弭无影无踪。 就像是消融的风雪,最终归于虚无。 那缕剑气所追捕的那袭铁骑,就这么一路的奔驰而去,最后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人间,更像是一头闯入了地狱,或者一处不属于此间的地方。 大殿当中,易潇站起身子,站起刹那便消失不见。 距离此处千里之外,淇江江面波涛汹涌,滚滚江水垂天而立,轰然扩散,天地之间一片肃静。 江面一条水柱冲霄。 风雪倒卷,时间凝滞,踩在江面的莲衣年轻男人威严无比,看着九天之上垂落的风霜小船,声音如滚雷,字字如同敕令。 “拿来!” 大君时刻裹挟剑气,撞碎初代城主的领域。 水珠凝固不动,丝丝缕缕雾气保持着将散未散的状态。 星辉之上的摆渡人站在小船之上,沉默而无声地看着江面的易潇。 冲天剑气三千里。 一袭莲衣绝尘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为你,千万里 淇江江面,时间如同凝滞。 大君时刻与初代银城城主的“域”撞在了一起,所有水珠开始从内部扭曲,似散未散,欲动不动。 易潇站在淇江江面,因果剑气从栓系在小臂的白巾上流淌蔓延,滚落至手中,最终凝成一柄三尺黑剑。 那只远天之上的小船,缓缓落下,最终与易潇保持了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船上的白发城主未有动作,只是将一只手平举在胸前,红绳垂落,尽头拴着一枚精妙的佛牌,在风雪当中簌簌摇晃。 他看着这枚佛牌,神情从容淡然。 易潇看着站在船上的白发男人,这位初代城主从始符年间消弭踪影,做了淇江的摆渡人......岁月未曾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八大国的某位国主曾经动用巨大的力量搜索淇江,未有丝毫发现。 世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活着。 直到亲眼看见。 这个男人笑起来有一种亲和力,令人生不起厌倦,兴不来争斗,披着白蓑,风雪绕身。 易潇将因果立在江面,三尺长的剑身插入江中,漆黑之色迅速开始蔓延,剑气如火缭绕,凝固的江面顿起波澜,“嗡”的一声黑焰嗤然大作,轰然沸腾,将风雪焚起,最终立起一层黑红龙卷,将两人包括在内。 易潇双手杵剑而立,面色凝重。 “我们......见过几面了?” “殿下......”目光停留在佛牌上的初代城主,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不缓不慢说道:“已经有好几面了。” 邀北关。 救西妖。 这算是......第三次见面了。 船上的白发男人感慨说道:“殿下的机遇,令人赞叹。真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模样?第一次见面,我本不是为了殿下而来......到了现在,殿下已成气候,万物一剑,不容小觑。” 易潇轻轻吸了一口气。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邀北关。 圣元子被这位初代城主送去了彼岸。 自己的命相被改去,缠绕难休的因果被这位初代城主,以不可思议的大手段切斩断去。 现在看来,这份手段,易潇也有。因果剑气缭绕在手,万物一剑,可斩断世上所有虚无,无论是太虚相,还是大金刚体魄,都拦不住易潇的剑气,即便是天相的天缺绝症,也可以被因果逆天改命。 易潇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除了圣元子,自己,当时还有一个人。 他本以为,那个小姑娘在初代城主的领域之下什么都不知道,却没有想到......那位初代城主,本就是为她而去。 易小安。 易潇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剑柄,准备拔剑。 “殿下......何必拔剑?”初代城主笑意不减,方圆数里的滔天黑焰,凭空生出细碎的冰晶,冰火两重,互不相让。 易潇平静说道:“将死之人,未死之人,已死之人......被遗忘的,还记得的,不该死的......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世上真的有轮回。” 初代城主面色如常,轻轻嗯了一声。 易潇继续说道:“鬼门关......是一间。” 初代城主笑了笑,不置可否。 “彼岸......也是一间。” “六道轮回,六间轮回......黎民百姓的佛龛里供着佛陀菩萨,道观里奉着道祖圣人,有信仰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真的相信,会有这种东西。”易潇眯起双眼,一字一句说道:“那些被你送到彼岸的人,与死在了这里有什么区别?” 初代城主温柔说道:“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么......我拔剑的理由很简单。”易潇双手先是压下剑柄,剑气压得江面四周溢出,沸腾黑焰淹没冰屑,轰隆隆滚雷反复,缭绕如龙,气势磅礴,站在江中心的莲衣年轻殿下轻声说道:“我不想死,也不想去彼岸。” 那柄因果被完完整整按了下去。 整座淇江吞下因果之后,江面骤然被染黑,一只大手破江而出,瞬间攥拢悬浮在江面上空不高处的那只小船。 天地摇晃。 日月颠覆。 无数剑气从江底倒射而出,斗牛之姿,龙光飞溅,因果剑气滔天大作,易潇一路所修之术,尽数叠加在剑气之上,红莲花开,白鲤跃出,苍莽两条龙蛇蛰浅江底,最后探出巨大头颅,将攥拢小船的漆黑巨手吞下,幽幽眸子俯视着整个淇江。 接着缓缓下沉坠落。 那只小船原本悬停在江面上空十丈左右。 两条伴生而出的剑气龙蛇,合二为一,吞下小船之后,头颅缓缓下沉,至十丈高度之时,“哗啦”一声破裂声音,鳞片横生的龙颅被撕裂开来,并非是有外力作用,而是自身下坠,有某样无比坚硬的物事撞破了内面。 那只小船仍然悬浮在十丈高度。 失去了剑气加持的龙蛇,头颅破开了血口,漆黑的剑气火焰从血口之处大块大块的抛洒开来,淇江江面一阵喧嚣,那条巨大龙蛇惨然跌落,轰然溅起无数水珠。 易潇面色凝重,看着那层小船外包裹着淡淡的风霜雪白。 初代城主面容不变,温和说道:“我这一次,仍然不是为了殿下......而是要送这枚佛牌去彼岸。” “那位地藏王菩萨靠着转世之身,准备走上无漏的证道之路,按理来说,我应该要送走他......”初代城主轻柔说道:“但他的这一世,修成无漏,已成定局,彼岸容不得他。那位菩萨要守鬼门无量劫......宁愿生世寂灭,我除了佩服,便只有佩服。” 易潇眉尖挑起,听到初代城主这话的意思......佛门当中六神通,最难修得的,便是漏尽通。 漏尽通,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而得漏尽神通之力。? 修得无漏,便是修得长生。 青石......要镇守鬼门无量劫? 初代城主看着这枚佛牌,喃喃说道:“能制出这枚佛牌,便是六大神通,已开了五门,那位菩萨的业力将在这一世抵达圆满......超越众生。他修行闭口禅,守住六界的秘密,便只需等待合适的时机,即可破境。” 船上的初代城主认真望向易潇,道:“殿下......恕我不能将佛牌给你。你追寻至此,想要的......无非是一个答案。” “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答案。” ...... ...... 当年的风庭城,万剑出庐,群雄毕齐,即便齐梁的十九道武林再是昌盛,也比不上六年一度的剑酒会。 而现在的风庭城。 寒风吹过,被攻城锤凿穿的巨大城门缺口,挂着零零碎碎的尸块,冰冻的骨屑,断为两截倒地插在冻土之上的大旗,在北风当中摇曳不止,冰凉的尸体失去了温度,也失去了意识。 攻破风庭城,并没有借助大修行者的力量。 原本可以赶来驻守风庭的钟家子弟,被拦截在风庭城线外五十里,导致了齐梁破城的无比轻松,比起天狼王城的那场苦战,所有人都松下了那么一口气。 距离易潇离开前线,已经有十七天。 南北大战开始了一个多月。 攻破了风庭城,这场战争,注定不会漫长。 依旧是坚决的屠杀命令,风庭城负隅顽抗的抵抗了齐梁的北伐之师,在三九天的大寒天气之下,满城火光,夜色迷离。 焚烧尸体的火焰嗤然升空。 翼少然,萧布衣,齐梁的几位神将,注视着远方堆叠尸体的巨大火堆。 “北关和东关的人马快要赶到了,接下来会是一场硬战。”翼少然深吸一口气,道:“但他们拦不住我们,只需要抗住压力,一路北上,后方部队越打越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抵达洛阳!” 萧布衣环顾一圈,他幽幽吐气,问道:“易潇的消息......传过来了吗?” 负责统领情报的几位神将摇了摇头。 “兰陵城的天阙,被易潇杀了许多人......安乐王府的王妃黄素被敕免,押下囚牢,由七大家看管,殿下离开兰陵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齐梁一位新晋的神将说道:“那一日......淇江似乎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异样,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布衣沉默不语。 为何去了如此之久,还不回来? 他抬起头,望向苍穹,地上的血雨腥风,波及不到天上的日月星辰,星海湛蓝干净,微微皱起眉头。 自己的弟弟,已经是当世无双的大修行者了,自己何必再去担心? “殿下!” 远方有一个七大家的子弟高声而喝,他骑着快马而来,一路喘息,最后将一封叠的整齐的信纸送了上来。 “是小殿下送来的。” 萧布衣下意识擦了擦沾染血污的那双手,拆开信谏,里面写着平淡的几行字。 “吾兄勿恼,诸事平安,一切尚好。” “或去雪域一趟,此行不会太久,却不容耽误。” “待到齐梁大旗入洛阳之日,吾亦入洛阳。” “——易潇。” 合上信谏的二殿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所有的酸乏尽数消去,他睁开双眼,眸光冷冽。 大魏的北关,东关,铁骑,列甲......还有多少阻碍?还能有多少阻碍! 他只知道,洛阳城距离此地,大约千里。 不过千里。 千里而已。 第一百八十九章 引路人 苍莽大雪,有一座孤城荒墟。曾经屹立极北的风雪银城,如今破败无人,雪原上有一道孤独的莲衣身影,衣袍被大雪吹满。 他缓慢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在天地之间掠过,一道饱满而有力的直线划过,撕裂空间,将风雪撕开了一条细碎的口子—— “刺啦”一声。 天地一长线,“因果”撕破的口子当中,渗出了比风雪还要寒冷的气息,阴气扑面而来,剧烈吹动易潇的两鬓,将两鬓黑发都染得雪白。 易潇眉眼当中有一抹凝光,他双手扶住那条长线,缓慢而坚定的施加力量,继续撕扯,漆黑的因果剑气缭绕指掌,风雪与掌心剑气如风雷碰撞,迸发出尖锐声音,就在这般不相上下的对抗之下,那条长线被越来越大,最后可容纳一人进入。 那道莲衣身影掠入了映月小魔境。 接着大风再过,雪原之上,便空空荡荡。 唯有雪嚎。 ...... ...... 原本是,三塔一殿,红月高悬。 如今高塔已经坍塌,大殿土崩瓦解,悬挂在小魔境上空的大红月,被剑气击碎在地,铺撒汪洋。 易潇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为的就是一样东西。 慕容的神魂。 当初在洛阳之时,他清楚的感知到了,风雪银城城主的袖袍当中,有着自己母亲慕容的一缕魂魄。 三道魂魄,一缕在臂弯的白巾当中,还有一缕在天极海,剩下的,便在此地。 映月小魔境是一处独立的小世界,但寻找起来并不算费劲。 从坍塌的三座高塔开始寻找,易潇以剑气开道,掀开被石块压倒在地的暗室,三座高塔当中,被银城城主当做香火的那些“人”,身体并没有随这段岁月的流逝而变化,他们不像是死去,更不像是活着,浑身布满了青霜,像是被蛛网裹覆着的傀儡,面容惨淡,瘦骨嶙峋,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太虚相控弦之术天下无双,这些人......与其说充当风雪银城的香火,不如说,都被炼成了干尸。 易潇一剑一剑挑开废墟上的石块,砖片,并没有选择用魂力去探查,眼见为实,他有时间,要亲眼确认没有遗漏,才肯去向下一处。 三座高塔之后,便是那座大殿。 大殿已塌,十根巨大的图腾石柱,显得荒凉而突兀,这些石柱的高度不一,有些已经塌了一大半,有些还保存着大部分的完整,只是裂开了一些不规则的龟裂裂痕。 易潇走在荒芜的大地之上,看着十根印刻着凶兽的大柱。 山海经排在前十的大妖。 每一只大妖,都有翻山倒海的大威能,即便比不上众生之境,也应该是巅峰大宗师的战力级别。 “这些殿柱当中......有着它们的血液。”易潇手持触摸着一根巨大的殿柱,那根殿柱之上,烙刻着惟妙惟肖的白虎雕纹,随着小殿下指尖的触碰,这只白虎的毛发越来越盈亮,眸子间的那抹色彩几乎要飞扬起来。 “当日风雪银城城主,要修行西域长生法,便集齐了这十根殿柱,九种血液,只差一种。”易潇抿了抿唇,他能够感应到这十根巨大柱子当中蕴藏的威能,殿柱当中还有一些血液残余,当初的银城城主距离那一步大圆满还差了些许。 西域长生法。 这五个字在此刻落在易潇心间,竟然有些沉重。 齐梁的天阙便一直在研究天阙长生法。 根据黄素所说,真正研究长生法的,乃是自己的老师,而唯一有可能实现的,就是西域大君的方法。 以足够强大的人身,与妖族的血脉融合,上苍造物,各有长短,人类的灵长,妖族的体魄,当二者融会贯通,合二为一的时候,诞生出来的新生命,是否就是长生? 大殿当中并无魂力存在的气息。 易潇继续向前走去,风雪大殿之后,便是一座并不算大的后山。 后山的山路,两旁被霜雪冻结,看起来一片安详,并没有丝毫的受损痕迹。 易潇眯起双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初自己与银城城主交战此地,竟然没有发现......殿后,还有一座后山? 这里隔绝了所有的魂力探查。 易潇捂紧了自己小臂上的那条白巾,他深吸一口气,向着后山的山洞当中走去。 走入黑暗之中。 易潇一路向前走去,他的两旁,山洞似乎变得无尽之长,一间又一间的牢狱石室,开在山侧,这里似乎囚压了无数的罪人,只是囚牢的大门早已经破碎......似乎有人已经来过了这里,并且放出了映月小魔境内囚压的恶徒。 易潇忽然心生不祥预兆,他小臂的白巾终于有了第一次的拉扯,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不断向前走去。 不断的黑暗,不断的前进。 两旁是破碎的石室牢门,空荡的狱室,幽幽的阴风。 直到最后—— 最后的尽头。 石门紧闭,白巾的拉扯没了动静。 易潇推开屋门,刺目的白光涌了进来,他眯起双眼,迎面灌来的大风吹得莲衣向后翻滚如浪,双脚扎根,双手扶住石室两旁。 他终于看见了最后那间石室的景象。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雪原。 雪原上,林林总总远去的背影,有巨大的凶兽,有矮小的人类,有飞在空中的猛禽......他们在视线外很远之处,像是抵达了世界的尽头,仿佛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巨大的白猿缓缓回头,鼻子喷出的白气嗤然如箭,它的肩头,坐着一个双脚鼓荡的白蓑少年。 天地之间,有一条漆黑的黑线。 易潇知道这条黑线。 剑宗明一人镇守鬼门之前,天地出现了很多这样的黑线......他本以为,所有的黑线,全都消失了。 曾经的风雪银城,是一片漆黑之城,所有的黑线,都围绕着这座城池出现,而没有人知道,黑线最核心的地域,就在银城小世界的后山当中。 最后一间石室。 最后一间牢狱。 这里囚压着的,不是任何一个罪人,只是一道黑光,那一条黑线无比宽敞,犹如一面黑色瀑布悬挂穹顶,垂落此地。 有人比易潇先来到了这里,打开了映月小魔境所有的牢狱,带走了所有的罪人。 易潇推开了最后的那间石室。 他来晚了。 但来得不算太晚。 于是他看见了那个人。 是自己的老师。 雪原之上,有一道声音响彻,无比洪亮! “源、天、罡!” ...... ...... 白蓑少年坐在白猿肩头。 那道声音并没有使他身旁如山海一般磅礴的身影停滞一丝一毫。 他只是默默回头看了一眼易潇,并没有继续多看,而是移回目光,轻声对着身下开口:“你不愿意走了?” 斗战白猿的身下,有一道渺小的人类身影,在这道声音传出之后,浑身开始颤抖,整个人的魂念,迸发出了强大的抗争意识,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开始一道一道的崩碎。 白蓑少年低垂眉眼,无所谓的笑了笑。 那个女子竟然挣破了这道枷锁.....是易潇带着的那条白巾缘故?那条白巾似乎有着无形的唤醒能力。 源天罡喃喃说道:“由着你吧,反正我们总是要在天极海再见面的......祝你和易潇这一次见面愉快,也祝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活着。” 说完这一句话,白蓑少年笑了一声。 他拍了拍斗战白猿的硕大头颅,那头如山一般的巨兽身躯蓦然一震,加快了前行的速度,所有的身影都开始了更加快速的前进。 大地震颤。 雪原之上,唯有一道身影没有再前进,而是转过身子,如山如海的队伍离开了雪原,她转身之后,背离而去。 慕容看着远方,打开的那扇石室之门,有一道黑色莲衣扶门刹那,大喝一声,接着飞奔而来,漫天剑气滚动,无数黑线掠向自己,接着掠过自己。 因果剑气递出,万条黑线凝成一剑! 坐在白猿肩头的源天罡耳旁嗡然一声,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向后摆了摆赤红羽扇,滔天朱雀虚炎在空气当中席卷开来,与剑气长线相撞之后,两两相焚,最后都化成虚无的灰烬。 尘埃散尽,灰烬漫飞。 斗战白猿最终走进黑线当中,如山海一般的影子全都走入那面黑色瀑布......此后,山海不可见,人间不可寻。 易潇追着再度递出一剑,因果沸腾切斩而过,黑线却不受影响,那一面漆黑的瀑布,被因果斩上一剑,并没有丝毫的波澜。 本身就是深渊,又何惧深渊? 大黑暗剑递入大黑暗当中,无从所去,无从所归。 ...... ...... “那是鬼门......也是黑暗。” 雪原上的白衣慕容,看到了那道捆缚在易潇小臂上的白巾,轻柔笑道:“所有迷失的魂魄,都要去往那里......世上有光就有黑暗,而即便光熄灭了,黑暗也永远相存。这道魂魄被关了太久,当指引者来临的时候,所有的魂灵......都会随他而去。” 慕容的目光有些复杂,她说道:“源天罡行走在历史当中,他活了无数年,有着数之不清的身份......始符大世的儒道圣人,巨鹿亥下的战争谋士,齐梁立国的无双国师......” “如果说,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本书,那么他像是一个书里的路人。” “更像是指引着历史前进的......引、路、人。” 第一百九十章 我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穿过茫茫的风雪,插满大旗的赤土。 天边的长风浩荡。 黑夜破晓,黎明将至,我走遍山河大海,沧海桑田。 千百年来,尽是孤独。 春去秋来,酷暑寒冬,走到今日,黑发白头。 我行走世界的边境,送走迷失的魂灵。 我站在历史的尽头,为世人敲动丧钟。” ...... ...... 泛黄的书页上,刻着寥寥的几行字,翻到最后一页,老人便不再出声,他的双目早已经浑浊,看不清事物,粗布麻衣在黑暗当中无风自动,缓缓飘扬,枯瘦的双手伸出衣袖,攥紧泛黄的书页。 他站在黑暗当中,缓缓抬起头来。 “师兄。” 有一道巨大的影子缓缓撞破黑暗,如山一般的轮廓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澎湃的大海,此刻缓慢停住,坐在白猿肩头的白蓑少年,看着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枯瘦老人,面色并没有丝毫波动。 站在黑暗当中的老人,轻柔说道:“隐谷自始符年间开始传承,下九流的术法分散至今......除了你我二人以外,便无人能够通学全部。” “我这一辈子,没有想过会活得如此之久......拜师兄所赐,我在京都学到了很多东西,亲眼看到了这百年来的生死更迭。” 老人攥着泛黄的书页,笑了笑,道:“佛道儒三教破灭,大秦被师兄颠覆,西楚高楼起,西楚大厦倾,再到现在......” 坐在白猿肩头的源天罡双手撑在背后,平静俯瞰着拦在自己面前的老人。 “大君也好,霸王也好,这个人的名字叫‘易潇’,王府世子,青楼小厮,落魄书生,都是他。” “这一世的齐梁小殿下,也是他。” “师兄既然有了那株长生草,何必要再去谋划,费尽心机......众生是棋子,焉知我们不是?” 坐在白猿肩头的源天罡轻声说道:“她拔不出陆沉。故意的。” 老人笑了笑,低声道:“所以师兄还是要他死?” “没有人会死,我所做的一切,只会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回到最好的那个点......生死病痛,都不存在。”源天罡平静说道:“为此付出的代价,并不重要。” “师兄你总是这样......让人觉得钦佩,可无论怎么看,你都是孤独的人,京都的时候,你就没有朋友。”隐谷谷主深吸了一口气,他手中的泛黄书卷开始嗤然生烟。 隐谷天象卷。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说道:“我本以为我是。” 源天罡摇头说道:“我不需要朋友。还有......我们不是一类人。” “是啊,你不需要朋友。”手握隐谷天象卷的老人,气势开始缓慢升腾,他笑着说道:“瞎子也好,老安也好,还有我,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罢了。” 源天罡无言的沉默了一小会,然后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你们都只不过是棋子罢了。” 老人咧了咧嘴,微笑问道:“他们......去了鬼门,还有出来的机会么?” 源天罡没有回答。 鬼门有那个男人镇守,一人独坐鬼门关口,一剑独孤盖压大千生灵......去了,就永远也无法再出来了。 “我明白了。” 隐谷谷主深吸一口气,他的胸膛微微鼓胀,两鬓灰发飘溢起来,气机膨胀,整个人不再衰老,而是逐渐重回巅峰,九大家的杂书从袖袍当中滚出,犹如雷光,一团又一团。 儒道交融,九流汇聚。 不再衰老的隐谷谷主笑着问道:“师兄送走这批魂灵,是想要压住鬼门门后的剑宗明?” 源天罡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师弟,知道了他为何此刻要拦在自己的面前。对于这个心存死志的老人,也是自己一路走来,直至如今,最后的同行之人,源天罡知道,今日之后,二人就要分道扬镳。 他的心境并没有更多的波澜,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再多的人也压不住他,图一个心安而已。” 这一批魂灵已经足够强大,单单是自己座下这一头被困索在映月小魔境的斗战白猿,便是西域大君当年麾下的初代妖王,几乎可以媲美众生境界的大修行者。 源天罡看着自己师弟,木然说道:“我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去拔出陆沉。” 隐谷谷主已经回到了中年模样,他的灰发重新飘黑,枯瘦的手臂有了光泽,九流之术已经融成了一个巨大的转轮,在他背后流转不止,生生不息,炽烈的雷光在黑暗当中沸腾迸溅。 “那株长生草不愿意帮你拔剑......所以你准备自己来?”隐谷谷主的道袍浮现紫金色的条纹,一道又一道的雷霆,将粗布麻衣渲染一层银色,熠熠生辉,仙风道骨,逼人难以直视:“但是......凭什么呢?” 你凭什么拔动那柄剑。 若那株草不愿意帮你,你凭什么可以自己拔动那柄剑? 源天罡叹息一声,说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人力有时尽,若不能事事亲力亲为,便只能仰仗他人,若他人不愿意助我......我便只能靠自己了。” 道袍飞扬的中年男人瞳孔微缩,他有些明白了坐在白猿肩头的师兄的意思,声音有些难以置信:“你要......取走那部书。” 并非是疑问句。 而是陈述句。 他手中的隐谷天象卷已经化为炽烈的文字,流淌滚动,围绕在身边,儒道两家的蝌蚪仙文化为护身的罡风,缭绕不息。 隐谷之所以可以列出不漏的天榜,便是因为天象卷,可以预测吉凶,看到未来。 更是因为......隐谷的天象卷,本就是浮沧录的一部分。 坐在白猿上的少年不喜也不悲,说道:“你拦在这里也好,省的我去找你了。” 中年儒士沉默了很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里尽是解脱。 他笑道:“你要杀我。” 这一句的语气也并非疑问,而是直抒。 坐在白猿肩头的少年低垂眉眼,没有回答。 隐谷谷主背后的转轮越发流淌炽烈,他已经不再是中年模样,而是回到年轻时候的模样,剑眉入鬓,英姿勃发,说话时候挺直脊梁,眸子里一片盛满的赤金光芒,一字一句重复问道:“你要杀我?” 源天罡点了点头,淡淡道:“我要杀你。” “但杀了你还不够,我会去兰陵城,再去洛阳城,即便拿到了完整的那本书......仍然不够。”坐在白猿肩头的少年揉了揉手腕,双手扶身而起,站起身子,白色蓑衣飞扬而起,他俯瞰着黑暗当中无比耀眼的年轻师弟,温柔说道:“我为这一天做了很多准备,为了拔出那柄剑......我不会失败。” 九流术法从两袖倾泻而出,比隐谷谷主更快的融合在一起,不是轮转的模样,而是融化成为一轮漆黑的大日,幽幽浮沉在源天罡的背后。 隐谷谷主眯起双眼,喃喃道:“佛门的大日如来真经......” 源天罡微笑不语,除此以外,袖袍再度鼓起,隐约的龙蛇声音沙哑如鼓点。 一道又一道的异象,在此刻的白袍少年身上绽放。 年轻的隐谷谷主目光有些惘然,他怔怔看着自己的师兄。 “龙蛇相......株莲相......鲛狐相......” “这,这......怎么可能?” 天相怎可后天栽培?又怎可共生一体? 白袍少年的眉心开了一条细小的裂纹,猩红而又漆黑的开口,一枚惨白的瞳孔幽幽转动,漠然的洞察着整个世界。 他亲口为隐谷谷主解答了真相。 “是吞噬相。” 源天罡摊开双臂,已经集齐的天相异象在两袖当中滚动。 从段无胤体内取出吞噬相,是他计划当中最重要的一环。 八大天相不能贯通,除非是易小安这般强悍的体魄,能够硬生生吸纳一个或两个,再往上去强行吸收,便会无比艰难,甚至可能功亏一篑。 但吞噬相......可以作为最核心的枢纽。 十四宗师随剑主入风庭鬼门的时候。 林瞎子和安云昶为他送来了苏大丹圣的长生相。 穆红衣死在洛阳城的时候。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鲛狐相。 八尺山崩塌之后。 从易潇身上剥离了龙蛇相与株莲相。 银城城主本不该这么轻易的死在李长歌手上。 因为自己取走了她作为最后底牌的太虚相。 而凉甲城外,五千钟家子弟......拿到最重要的吞噬相,所有的布局,就全部都完成了。 事有先后,轻重缓急。 棋局成型,便不必在意。 摊开双臂的源天罡,身前身后,大风骤起,黑暗当中,炽烈的光芒迸发开来。 这是他第一次以威严无比的声音开口。 “当八大天人相......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再加上那部书,我就可以,完成这一切!” 整个世界震颤。 手持隐谷天象卷的年轻男人,深吸一口气,在这一刻,始符的隐先生,三大圣地的隐谷主人,身子骨开始缓慢的缩小,发出咔嚓咔嚓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他变成了一个孩童。 就像是源天罡一样的,永葆青春的孩童。 “师兄......我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孩童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攥紧天象卷,高高举起。 天地呼啸—— 炽光迸发,溅出,漆黑变白昼。 源天罡平静望向他,说道:“我会替你,改变这个世界的。” 轰的一声。 再之后,便恢复了永夜。 黑暗当中,簌簌的骨灰湮灭,焚至虚无。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空荡。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逆臣、暴君 兰陵城的大雪夜,曙光照破云层。 空中楼阁上下俱静。 一个披着白色蓑衣的少年,走在空中楼阁的走廊上,他哼着轻轻的歌谣,声音回荡在楼阁四处八角,身形却像是一个幽灵。 守夜的士兵置若罔闻,任由这个白蓑少年从自己身后或是面前走过,面色毫无波澜。 那曲轻轻的歌谣声音,似乎没有其他人可以听见。 ...... ...... “淇水汤汤,有那过江儿龙王; 江湖沧沧,谁道浮沉悲凉; 北凉银城风雪苍, 呜呼剑冢人间藏; 看春秋十国,雄踞天下烽火狼烟旺,尸裹沙场,只剩北魏齐梁; 滚刀儿江湖,点指生死酒剑赋诗狂,儿女情长,千古不变断肠;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尘埃遗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过一抔黄土; 笑那江湖来客命比蚁贱; 笑那美人白发将军迟暮; 可曾见,天帝射麒蠡、明月出关峡、一苇渡淇江—— 可曾想,举霞飞天界、沧海变桑田、一剑斩帝皇—— 呜呼苍凉,不见百年前诗卷剑气—— 呜呼荒凉,谁能醉卧沙场—— 呜呼凄凉,都付与浮沧!” 白袍少年郎唱着这首极负盛名的曲子,声音婉转凄凉,他一只手扶在栏杆上,指尖沿路拨弄着越垒越高的雪层,最后停步在最高的楼层,指尖已经堆了厚厚一层雪片。 源天罡握拢这堆细雪,他的面色有一些苍白,眉心似乎开了道极浅的伤口,或许是因为天相加身的缘故,他的身子骨看起来羸弱了许多。 掌心嘀嗒嘀嗒落下水来,他就这么站在空中楼阁的那间屋子对面,唱完了曲子,最后等到掌心的积雪全部融化,当着门口两位高大甲士的面,轻轻敲了敲屋门,笑着问道:“陛下?” 能听得见他声音的,自始至终就只有屋子里的老人。 那间屋子里一片黑暗。 白蓑少年推开门后,重新将屋门合上,原本映在屋内极长的影子,重新被黑暗吞没。 老人的床头,原本有一盏老灯,只是灯芯已经燃尽,他懒得唤人再点,黑一点暗一点的环境并没有什么不适。 习惯就好。 最重要的是安静。 屋子里有嘀嗒嘀嗒的声音砸在地上,清脆砸耳,于是保持了许久的安静,便不再安静。 半靠在床榻上的老人,平静看着黑暗当中的那道瘦小影子,他从未闭上双眼,一直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于是黑暗当中,少年再度开口。 “陛下......我的陛下。” 就像是第一次见面,在江南道,复苏的春风吹过年轻男人与少年郎的面颊,鬓发飞扬,披着白蓑的少年就这般微笑着单膝跪下,环抱羽扇,抬起头来,无比诚挚地承诺,将与自己一同奋战,打下天下半壁江山。 铁骑飞扬,泥尘四溅。 如今春去,冬来。 人之大春已过,寿命之冬即将终焉。 半靠在床榻上的老人轻轻说道:“你的模样,没有变啊......我早就知道,岁月在你脸上,留不下痕迹的。” 嘀嗒嘀嗒的声音不断。 少年郎轻声说道:“陛下,容貌只是一副皮囊,所有人都会死,西域的大君会死,手持因果的剑宗明会死,摆渡淇江的初代城主会死......我也会死。” 萧望笑了笑,道:“原来你也害怕死亡?” 屋子里一片沉默。 源天罡似乎在想着一些事情,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活得越久......越不想死。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半靠在床榻上的老人温柔说道:“所以......这就是你,这一次来找我的原因?” 少年平静说道:“是的。我希望您活久一点。” 萧望轻轻啊了一声,像是在感慨,他眯起双眼,喃喃说道:“如果在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遇见......你或许已经死了。” “我会找到第二个‘陛下’,我仍然会活下去。”少年的声音不带感情,道:“但没有了齐梁,历史发生了改变,我走不到这一步......或许你说得对,如果我们没有遇见,在这个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 萧望笑道:“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知道我会遇见她,那么我就不会救下你。” 源天罡沉默了,他摇了摇头,神情复杂道:“时间很难再重来的......你不救下我,你也会死,我也会死。” “这个世界,离开了谁都可以正常的运转,日月星辰,一颗也不会少,日出日落,一刻也不会迟。”半靠在床榻上的老人,面色不喜也不悲:“但我有时候想,我救了你,改变了中原大陆的格局,日夜交替并未更迭紊乱,兰陵城却得以将战争的时间线牢牢的控住,这一切并非归功于我,是你......预见了未来的一切,指引齐梁每一步行棋落子。世界少了我,并非是什么不幸之事;而多了你,或许是一场灾难。” “好在......你也有软肋。” 萧望咧嘴笑了笑,道:“在我很年幼的时候,想过天上的仙人该是什么样子......如果真的下凡了,铁骑能否征伐之?后来知道,能够以一抵千的沙场杀神真的存在,那些人叫做妖孽,叫做宗师,更厉害的,在一国重骑面前毫无惧色的,叫做大宗师,百年一出,世所罕见。” 站在黑暗中的少年面色如常,安静听着床榻上的老人絮絮说话,滴答滴答的声音逐渐变得缓慢,滴在地上,变得粘稠。 “我一直握着你的软肋,一直感受着你的生命,我知道你超凡脱俗,也知道你......有一天会离开兰陵城,即便如此,我依然不曾担心。” “只要我们有着同样的目的,那么这根软肋,便算是同心协力的保障。” “今天你回来了。” 床榻上的老人笑着说道:“你害怕我死......” 萧望轻轻拉扯自己的衣袍,干瘪的肌肤,轻轻跳动着轻微的频率。 他的心脏快速而平稳的跳动。 屋子里,只有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准确的说,白蓑少年衣袍下的那颗心脏......与萧望的心脏,跳动的频率,如出一辙。 “这么多年,你我共用着一颗心脏......我从来不曾后悔,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决定把生命分给你一半。”萧望低垂眉眼,轻轻说道:“我老的比其他人要快,心跳的速度也比他们要快上一倍......现在看来,我得到的,又何止是他们的两倍?” 老人笑着说道。 “我拥有了整个天下。” ...... ...... 源天罡抿紧了嘴唇。 他目光里带着一丝难言的复杂。 没有人可以永远的活下去。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剑宗明可以持因果切断岁月的联系,可越累越多,最终无法切断,无数光阴降落一己之身,他会瞬间白发苍苍,化为白骨。 长生,永生......求不得,求不得啊。 他活到如今,早就该是一具枯骨了,只不过顺着未来而走,一路人与他人共享生命罢了。 这样的术法,称不上多么高明。 但只需要找对了人,那么便可以一直活下去。 萧望说完了这些,目光捉摸不透,他忽然说道:“你答应我的事情,可曾做到。” 黑暗中的少年木然说道:“慕容的三道神魂已经找齐了,两道在易潇手上,还有一道在天极海普陀山,三魂重聚,她便可以重新活过来。” 萧望沉默无言,低垂眉眼。 “还有呢?” “要不了多久,齐梁会攻破洛阳。” “还有。” “......等到诸事成了定局,我会亲自出手,把萧重鼎送回兰陵城。” 床榻上的陛下这才笑了笑,“你出海找了很久的长生药......我知道,你早就找到了。外面一直在传,我生了重病,你并不在意......可惜他们不知,我若是死了,你便要随我一同去死,所以你比任何人都要心急如焚。” 萧望轻声道:“可是我一念同意,你就要吞掉那一株长生药?” 白蓑少年沉默不语,没有回答,源天罡的目光已经带着一丝焦灼。 “长生药化形,成人......修行不易,是一条人命。”床榻上的老人,笑起来带着三四分的开怀,道:“你准备吃人啊?” 萧望忽然收敛笑意。 “......源天罡,我手里握着半部浮沧录。” “所以我从不曾忘记,那株长生药的身份。” 白蓑少年终于睁开双眼。 轰然一声暗室迸发火光,萧望身旁的古灯无芯自燃,炽烈光芒照满空中楼阁。 老人面色平静,字字如雷:“我不同意,你便无法害她性命。” 源天罡的白蓑倒飞而起,他眉尖挑起如飞,眉心流淌鲜血,嘀嗒嘀嗒不间断的声音,原本不仅仅是掌间的雪水,而是顺延他眉心流下的血液一路蔓延。 大雷音溅起一片猩红。 床榻上的老人攥着匕首,抵住自己胸膛,声音平淡至极。 “若是你执意要做逆臣......” “那么,我便只能做一次暴君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归零 泛着猩红光泽的匕首,接触到老人的胸襟衣袍,锋锐无比的刀锋无声无息的割开衣物,刀尖抵在血肉之上。 刀光在黑暗当中闪逝而过,握紧匕首的短柄,刹那发力,那柄匕首刺破肌肤,血液飞溅,幽幽点起的灯火被飞出的血液溅出一层淡淡的红光。 源天罡收缩瞳孔。 一抹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 少年面色再也不能淡然,他一只手捂住胸膛之处,满面痛苦,跌跌撞撞向后倒下,噼里啪啦砸倒了一堆凌乱物事。 老人面色如常,低下眉来,注视着自己。 持刀之手不曾颤抖,缓慢在胸膛处抵行开道,最终......开出了一个十字刀花。 匕首锋利的切开骨骼,切着缝隙,看似无比顺利,实则有些艰难。 床榻上的边沿已经有腥红的血液流淌而出,先是从匕首插入的胸膛伤口喷薄了那么一下,接着开始迅速蔓延,将纯白的床褥染得血红。 因为病痛的折磨,还有黑暗的拘束,萧望的面容苍白而又枯槁,血液大量的喷薄了那么一下,像是刺出了一条狭小的瀑布,接下来便失去了继续喷涌的动力。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如此平静的完成持刀切开自己胸膛,剖出心脏。 但是萧望自始至终,眉头没有皱过一下,唇间抿着极淡的笑意,完成了这件作品之后,便不再低眉,而是舒展眉尖,默默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年儒士。 萧望半个身子坐起靠在床头,双手扶在两侧,胸口不断涌出的血液,不断带走他的意识。 他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 源天罡轻轻的呃了一声,他有些惘然的抬起头来,望着萧望,看到了床榻上那个已经染成腥红的血泊,那柄匕首刺到了心底。 感同身受。 一刀穿心。 生命极速的流逝。 他并没有流血,但萧望的血液从胸膛外源源不断喷出涌出,逆十字的刀花,触及了两侧的肋骨,惨白的骨头被刷洗的惨不忍睹,滚滚鲜血带走了体温。 萧望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保持着笑容,脑海里已是一片紊乱。 屋子里仍然是一片黑暗,无芯自燃的灯火狂乱摇曳,两个人望着对方,冰冷的感觉袭入脑海。 “我来过,走过......现在我要走了。” “江南的春花,姑苏的大雪,这些都是极好的。但是我只需要待在黑暗中,这些美好的食物......留给我的子嗣,留给我的千万子民,留给有缘的人,留给那些拼命拼搏的人。” “但不会留给你。” 萧望的声音艰难从嗓子里流淌出来,带着一丝解脱的轻快,还有最后痛苦的欢愉:“我不会让你活下去的,未来是他们的,谁也无权插手。” 这句话就像是风中的飘絮。 他的意识已经渐渐的散了。 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的少年儒士,面色涌起病态的潮红,他盯着床榻老人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森然,一团又一团的巨大光芒在袖袍当中亮起,然后又黯淡,来回翻滚,整个人如同被大风裹起的草人,孤苦无依,最终痛苦嘶哑道:“萧望......你这个,疯子。” 老人无所谓的笑了笑。 他双手扶在身侧,半靠床榻,微微阖眼。 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一朵飘摇的白絮,从花芯当中飘出,随大风浪荡天地,不知道落在何处。 一生漂泊浪荡。 “人生有八苦。” 那朵白絮被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摘在了手中,他站在兰陵城的夜色当中,长袍及地,夜色如水。 他背对众生,站在绝巅高处,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夜色当中,他缓缓转身,萧望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 原来将死之时,真的会将一生全都回忆一遍。 铁骑铮铮而来,呼啸而去。 ...... ...... “生在八大国的乱世里,饱受浮沉飘零,是为生苦。” “如今华发生白,再难意气风发,终究化为一蓬黄土,是为老苦。” “劳忧成疾,苦痛心肺,每每不能入眠,是为病苦。” “六道轮回,因果报应,铁骑踏过的万里河山,碑下万千枯骨,入夜之后业力纠缠,梦靥中亡魂哭嚎,只等我入地狱吼舍身轮回,是为死苦。” “所爱之人尽皆离世,永生永世再难见面,是为爱别离苦。” “所恨天下不能合一,所愿之事皆生而难得,是为怨长久苦。” “只求此生平平安安,老来却鳏寡孤独占了两项,是为求不得苦。” “我愿我放得下所有荣华富贵,能够归去时候如平常人家,无数次扪心自问,却难以割舍,是为放不下苦。” “坐在这个位子上,行步如履薄冰,注定饱尝世间之苦。” 年岁轮回,日夜不息。 容貌老去,两鬓斑白。 如今到了离开的时候。 像是有个声音在萧望的脑海里轻轻发问。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人摇了摇头。 ...... ...... 床榻上的鲜血不再流淌。 老人不再呼吸。 浸湿了的床褥,白与红的边缘,不再继续蔓延。 无芯自燃的幽焰不再摇曳,火焰向一侧保持倾倒之姿,飞溅而出的点点璀璨火光,保持着将熄未熄的决然姿态。 有血珠还在飞起,有血珠还在落下。 它们全都静止。 整一间屋子,所有的物事,全都静止。 除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咕——咚。 咕——咚—— 缓慢到了极点,却证明有人还活着。 一只手扶墙,身子艰难站起的少年儒士,起身的肩头撞碎了两滴悬在空中的血珠,白蓑麻衣第一次染上了血红的颜色。 他的呼吸已经不再均匀。 那张天塌不惊的少年面孔,也带着还未散去的痛苦之色。 即便是鬼门关拦住自己的隐谷谷主,动用了隐谷天象卷,九流之术尽数倾泻,也不能让自己受到如此惨重的伤势。 这床榻上...... 被褥上...... 还有地上滴落的,空中悬停的,是萧望的鲜血,也是自己的鲜血。 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源天罡看着那个已经阖上双眼的老人,他咬紧了牙关,沉声问道:“活着......不好么?” 当然没有回答。 老人的意识已经飘散了十之七八,在离开这个人世间之前,他回想了自己的一生,只觉得死而无憾。 活着没什么不好。 到了这个时候,死了反而更好。 窗棂外的木质卷帘泛着淡淡的微光,屋子外照来了第一缕的黎明曙光,源天罡回头粗略瞥了一眼,他捂住心口的那只手用力再大几分,眸光里除了急迫,并没有更多的色彩。 他必须要做出决定。 是否要动用自己积攒了这么多年的业力...... 那些业力,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动用的。 用在了这里,便等于改变了未来。 再之后......后果便无法预料。 少年咬了咬牙,盯着床榻上连笑容都逐渐松弛的老人。 来不及了...... 他别无选择。 木质卷帘上泛着的微光扑闪一二,从屋外掠回长空,远方的大雪开始撤回,一线潮的光明随潮水退回黑暗当中。 屋内,以源天罡为圆心。 “叮”的一声,像是悬挂在灵魂深处的风铃轻轻敲响,然后扩散开来,所有砸倒在地的物事,破碎的开始重塑,回到物架之上,飞溅而出的鲜血,悬浮在空中的腥红水珠,纷纷倒流而回,殷红床褥上的色彩如冰雪蔓延,重新回到一片雪白的状态。 萧望的胸口,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肌肉重组,骨骼再生,夹着那柄锋锐的匕首,如同重塑生命的盛大刀光,带着咔嚓咔嚓的骨骼重生之音,在逆着时间翻涌的灯焰烛火当中如蝴蝶翻飞。 最后少年高喝一声,眉尖挑起,猛地抬起手来,那柄锋锐的短匕脱离萧望的胸膛,胸膛裸露的肌肤一片光滑,甚至连苍老的痕迹都看不出来,白得像是婴儿的初生。 空中一声脆响。 冷冽的刀锋飞入源天罡的手中,被他反手握住,重重插在一旁的木架当中。 一声震颤。 时间归零。 ...... ...... 屋子里一片寂静。 老人睁开了双眼。 他看到了一切如初的屋子,看到了被插入木架的匕首,看到了那个站在木架一侧,一只手仍然捂住胸口的愤怒白蓑少年。 源天罡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他的肩头,有一朵细碎的溅开的血花,永远的凝固在了白衣之上。 萧望用力盯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过了很久,他笑了笑,声音沙哑,伸出一只手,指向了白蓑少年。 “这是,我的血。” 然后微微的停顿。 萧望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凝固如羊脂的胸口,那里的伤势全然不复存在,被逆十字切开的血肉,如今雪白的像是新生的婴儿。 他抬起头来,似笑未笑:“原来......你也有愤怒的时候?” 第一百九十三章 鲜血史诗(一) 兰陵城的这一夜似乎比其余时候要稍微长一些。 守夜的长戟卫士站了一宿,照例等到太阳升起,并没有打开屋门,到了交接班次的时候,苏家那位大小姐身后跟着换班的卫士,从长廊的那一头出现。 陛下现在很喜欢睡觉。 所以他不喜欢见到光。 他很想一直睡下去,不被打扰,守夜的戟士一般只以眼神交流。 苏鲟打开门的时候小心翼翼,两位高大戟士举大戟交错,遮住一部分阳光,身材瘦弱的女子,进门之后有些不适应屋子里的黑暗。 过了一小会。 所有人都听见了屋子里女子的颤抖声音。 “陛下......陛下?” 两位大戟士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僵硬。 苏鲟在黑暗当中环视一圈,整间屋子并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她清楚的记得屋子里物品的大概摆放位置。 片刻之后,苏鲟推开屋门,她看着兰陵城的阳光照在空中楼阁的栏杆上,冻结的冰晶雪花都已经融化。 “陛下......睡着了。” 几位大戟士的面色无比难看,接着女子带着一丝困惑,一丝惘然,继续说道:“不是你们想得那样,陛下的生命体征,出乎意料的好......甚至像是回到了前些时候最健康的状态。” 苏鲟摇了摇头,道:“像是一种深层次的昏迷,我不敢叫醒他。” 苏家大小姐指了指身后,认真说道:“这间屋子,不许外人踏步,也不许有大声喧哗......陛下的身体出了一些问题,但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 ...... ...... “殿下,东关的抵抗军抵达正面战场,我们距离洛阳还有六百里。” “殿下......攻破北关驻扎军,还有七座城,我们离洛阳,只剩下四百一十五里了。” “殿下,洛阳的铁骑死守龙骧城,几位神将建议绕路,不要再走直线......绕开这座城,我们会多花费半个月的时间。” “殿下,洛阳以北,轻安城,邀北关,雷霆城,出动了数量庞大的铁骑,已经南下而掠,倾举国之力,要拦腰截住我们......这是一场硬战,我们避无可避。” 当兰陵城的线报传到前线,大魏的赤土之上,萧布衣站在大旗之下,身材修长的年轻殿下,一只手攥紧大旗枪杆,将枪杆扎根大地,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去。 远方是一望无垠的辽阔雪原,冻土坚韧,铁骑漫漫,所过之路,所行之径......血染浸透,一层又一层。 线报上,苏鲟拿着尽可能温和的意思,表达了陛下如今的现状。 神魂,身体,一切安好。 只是陷入了谁也不可知的昏迷。 身后的青衣大神将觉察出了萧布衣的异常,他皱眉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二殿下另外一只手将兰陵城的线报攥拢,褶皱的纸团被元气燃起,他目光平静,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扎在大地上的那根旗杆,耳边传来由远至近的大地震颤声音,寒风将大旗吹鼓而起,肆意飘摇。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扶冠,一只手按剑,最后轻柔扭头对身后的翼少然开口:“准备迎战。” 铁骑列阵。 冰尘四溅。 ...... ...... 雷霆城内一片寂静,万籁俱寂。 长夜至此,城内的驻扎力量空了一半,已经与前不久分出了第一批,洛阳的战线告急,敕令在四万里的大地上飞掠传递,整个大魏的四肢都运转起来,三十六城,被齐梁攻破了十一座,南域已破,西关的九座城池置身物外,坐壁观火......不仅仅如此,还成为了添火的那一方。 钟家的五千人铁骑被拦在风庭城外,导致了风庭一役的惨败,北魏庙堂已经开始凝结江湖中人,这些年洛阳打压江湖门派,致使如今无人可用,寥寥不多的几位江湖高人集结之后,不懂阵法,只能做一个沙场上独来独往的冲阵大将,对上齐梁的神将,大部分能勉强撑住不致落败,但几场硬战打下来,死伤的极快。 战线拉长,全靠东关和洛阳的大军硬拖,北关的彪猛战力才得以南下,成为接手战线的第二批队伍。 齐梁领军的萧布衣是一个激进派,他北伐的路线简单而又直接,就像是一柄出鞘要见血的剑,走出了一条孤绝而无畏的直线。 行军千里,直抵洛阳。 北原的王庭掠过了北关,这只带着野蛮狼性的侵略铁骑与江轻衣在拒西防线对抗交战,战事激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北魏内地。 王庭的草原蛮子,无比渴望阳光和资源,黎青所打造的西关是中原同等地域面积下最难啃的骨头,公认的一块铁板......但狼饿极了什么都吃得下,即便新藩王江轻衣打得他们节节败退,刚接触的几场攻防战,把漠北王庭换做兰陵洛阳任何一方,都算是元气小伤,可只不过隔了一小段时间,他们又像是疯狗一样扑了上去。 西关想要攻入北魏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吞并了北原五大王庭的缘故,漠北的铁骑对凉甲城发起的几次进攻,动用的是当年作为对头的四大王庭,那些难以收复的旧部,或是无法同化的军人,作为第一批第二批上前送死的炮灰,为了更好的观察出西关在这场战争当中的战术和谋略。 而漠北的几位尊者并未出手,神子与纳兰也只是保持着观察的态度。 坐在漠北王庭首脑位置的,都是草原上最聪明的人。 大先知在世的时候,教会了他们许多事情。 王庭一直处在中原最尴尬的境地,每一次南掠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这一次不一样,作为洛阳的友军......他们得到了曹之轩的承诺,打下了西关,西关就是他们的。 王庭的这拨人沉默又无声的观察着战争,他们想要西关,无论如何都要夺下这片土地,再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了。 但他们更清楚一点,王庭拼命打,不拼命打,结果是迥然不同的。 这场战争,打的时间越长越好。 拖得越久,王庭的收益越高。 ...... ...... 雷霆城的城主府城头,有一个女子坐在屋檐上,她眯起双眼,身上的红袍被风吹动,天地大冻,喝下一口酒后,身子骨暖了许多。 女子的面容上带着一些酡红,她看上去有些醉了,但眼睛里清澈无比,平静望着烟火缭绕的南方,心想着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荒唐的纨绔子弟彻夜狂欢,烟火庆祝。 庆祝齐梁再下一城? 还是庆祝大魏今夜过后,再添数万尸骨? 柳儒士伸手去摸放在自己身侧的酒壶,并没有摸到,她蹙起眉头回过头,看到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面容煞是好看,熟悉而又陌生,蹲着身子拿过自己的酒壶,接着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柳儒士认真的瞥了一眼,那个黑袍女子很是年轻,服饰看起来简单,但气度绝非寻常人家,多半是大户出生,自己以前应当见过,脑海当中有些熟悉的感觉......偏偏想不起来了。 “我们以前见过?”她蹙起眉头,努力回想,却像是喝醉了酒,大脑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何时与这样的姑娘遇见过,于是她皱眉猜道:“是在......洛阳的时候?” 黑袍女子动作微微顿了顿,看向柳儒士。 易小安笑着点了点头,扬起了手中的酒壶:“借我喝一口?” 柳儒士并不讨厌这个姑娘,她点了点头,伸手指向远方,轻声说道:“看到那里的焰火了吗?” 易小安轻轻嗯了一声。 雷霆城的城主府,能看到远方上空,一闪而逝的烟花,砰的一声,最后震碎,化作点点白光,烟气散去,回归寂静。 “你来自洛阳,多半是哪个大贵人家,那个不知道在哪放烟火的人现在笑得出来,洛阳的权贵笑不出来。”柳儒士抱住膝盖,轻柔说道:“齐梁很快会打到洛阳城......那个放烟火的人,到了那时候也会笑不出来了。” 易小安低垂眉眼,喝了一口柳儒士的酒,轻轻说道:“是烈麝。” 柳儒士嗯了一声,“北地最烈的酒。” 她顿了顿,道:“你来这里,是找人?” 易小安轻轻啊了一声,她笑道:“是啊,战争开始了......所以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一个朋友。” 柳儒士看着自己身旁的黑袍女子,道:“战争开始了,雷霆城里的权贵,能明哲保身的,都已经离开了,这座北地的城池不算安全,很可笑吧?到了这个时候,人心依然不齐。” 易小安又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 “南北之战,结局无可避免。” “北魏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她望向柳儒士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想过,离开这场战争吗?” 第一百九十四章 鲜血史诗(二) “南北之战,结局无可避免。” “北魏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易小安望向柳儒士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想过,离开这场战争吗?” 柳儒士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要带人离开?我不知道你要找谁......雷霆城一半的甲士已经征调离开前赴战场了。剩下的会在两天内重新整合,力求把南人阻挡在洛阳南线三百里外。” “中原打起来了,齐梁北伐,大魏境内哪里能够安宁,你要找的那位朋友,总不可能只是一个寻常百姓。”柳儒士看着易小安的眼睛,认真道:“千夫长?百夫长?统领?” 易小安把酒壶放在两人中间,她轻轻说道:“她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柳儒士带着惋惜接过酒壶,轻轻啜了一口,“大海捞针,你找不到的。” 易小安笑着说道:“介意我坐在这里......聊一会么?” 柳儒士同样笑着说道:“今夜还很漫长。过了今天,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算你运气好。” “我的时间也不多,今夜之后,我会离开雷霆城。”易小安喃喃道:“再过不了多久,我会离开大魏,去做一件很久之前就准备做的事情。” 柳儒士挑了挑眉。 “大概就是,拎剑杀人,很无聊的事情。”年轻女子笑了笑,露出洁白牙齿:“别小瞧我,我杀人很厉害的。” 短暂的沉默。 “杀谁?” “这一次要杀的人,是很厉害的人。”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需要准备很长的时间,把所有的心力全都积攒着,等到出剑的那一刻,才能确保能够把他杀死。” 柳儒士微笑说道:“你看起来年龄不大......以前杀了很多人?” 坐在屋檐上的年轻女子拎起酒壶再度喝了一口,重重说道:“是啊,很多。” 说完这口酒后,易小安甩开黑袍,抛了抛裹在黑袍兜帽里的长发,她轻轻摇晃两下脑袋,然后一只手伸向脑后,捏住一缕长发,缓慢织辫,最后以一根红髻别住,整个人干净清爽了许多。 夜风吹过。 女子鬓角两缕剑气飘摇,懒洋洋望着远方,眉目之间既平和,又冷冽。 柳儒士看着年轻女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颊,蹙起双眉,努力回想着自己与这位姑娘究竟在哪见过一面,洛阳城中的点点滴滴,努力去想,却想不起来。 她喝了一口酒,好奇道:“你在洛阳待过?” 易小安嗯了一声,“在洛阳待过一段时间......去过天酥楼,听过你的曲子。” 她笑道:“凤惜命。” 柳儒士有些讶异的啊了一声,她怔怔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说完那句话后,一只手托腮,望向自己。 凤惜命...... 那是自己出阁时候奏的曲子。 那一日—— “如果非要界定的话,我是一个南人。”易小安平静说道:“或者,你可以认为,我是白禅叔的......一个后辈。” 柳儒士有些惘然的重复了白禅叔三个字,她轻轻说道:“白禅叔已经走了。” 易小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柳儒士忽然抬起头来:“你是南人,与白禅叔一起,看过我的出阁......你是他的朋友?” 那个他字,意味着谁,再明显不过。 易小安不动声色道:“嗯。” “怪不得......”柳儒士恍然的笑了笑,她浑然不在意道:“你是南人,与齐梁的那位殿下私交甚笃,这场战争爆发了,你大可以把那位要找的朋友带出大魏,带到齐梁境内,或者那座兰陵城中,避免战乱,颐养后生。” 易小安摇了摇头:“或许会去别的地方,不在齐梁。” 柳儒士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这一问,易小安陷入了惘然,她轻轻说道:“还没想好呢......” 她笑道:“我如果杀不了他,那么我就会死,去哪都不重要了。我如果真的杀了他,那么他死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柳儒士认真说道:“易潇现在......很强。他一个人击溃了天狼王拉起的战线壁垒,外界还有消息说,他一人一剑,颠覆了风雪银城,杀死了位居天下第一人的那位银城城主。” “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个人很难杀,你可以找他。”红袍柳大花魁笑着说道:“他连天下第一人都杀了,还有什么杀不了的?” 易小安微笑点头。 她很想说,这位天下第一人......并不难杀。 而且并非死在易潇的手上,而是死在了李长歌的剑下。 ...... ......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雷霆城安静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柳儒士忽然问道:“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他过的如何?” “应该是......很好的。”易小安懒洋洋躺了下来,双手靠在脑后,她看着眼前漆黑的夜空,远方的烟火又冲霄而起,不知怎的,想到了兰陵城外的红莲华手,那一日散开如瀑布的赤红焰火,鼻子一酸,声音有些难听的笑道:“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听说是极好的。” 柳儒士怔了怔。 “喏,你也说了......杀了天下第一人,一人一剑击垮了风雪银城,带着齐梁的大军,单骑攻破天狼王城,过不了多久,洛阳城破,他会在中原刻下重重的一笔......”易小安喃喃说道:“人间宗师,天上剑仙......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柳儒士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她低垂眉眼笑道:“......也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躺在屋檐上的年轻女子,双脚伸出了屋檐外,踢着夜风,有一搭没一搭,她双手垫在脑后,难得罕见的放松,扭头看着红袍柳儒士,忽然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柳儒士想了想,拎起酒壶,才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去哪里......都无所谓。”柳儒士报出了几个地点:“洛阳,风庭,天狼。” 易小安眯起双眼:“你要去送死?” “赴死。”柳儒士笑着更正道:“送死之事,去了基本上就死定了。赴死的话......兴许还能活着回来。” “能够活着回来,都是骗人的。”易小安平静说道:“你要是一位大宗师,或许还能把这将倾之国救上一救。” “救不了的。” 柳儒士面色如常,淡淡说道:“大宗师,救不了的。” 易小安一下子沉默起来。 “别说大宗师,就算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剑主为天下众生求太平,只身开风庭剑冢,他若尚在,南人过不了风庭城,可以绕道,可以转攻,只不过麻烦了些许......结局还是一样的。” “一个国家的灭亡,并非一日之间大厦倾塌,而是日日积累,积沙成塔。好的更好,坏的更坏,无论外界的强敌有多强大,一国之倒,病在自己......已经不可救药,病入膏肓。”柳儒士淡然说道:“却仍然不自知。” 红袍女子城主皮笑肉不笑,讽刺说道:“南北之战,一国之争,有人痛哭流涕却不作为,有人白日焰火沉溺声色,洛阳的天酥楼夜夜笙歌,今夜如此,洛阳城破之后.....依旧如此。” 她收敛笑意,端正严肃道:“前有天狼王宁风袖孤身赴死,固守南城,为大魏护道。后有西关藩王江轻衣叛出北魏,凉甲拒西,要在洛阳插下大旗......两位藩王,态度截然不同,要做的事情,却是相同的。” “宁风袖为的不是曹之轩,而是天下的黎民百姓。” “江轻衣同样如此。” “两人想要的,能救下百姓的,无非就是和平。”她平静说道:“前者的和平,是宁死不屈,是南抵淇江的一纸条约,短暂而又虚假;后者的和平,是死战不止,是直捅洛阳的一柄刀子,打到无架可打了,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易小安沉默问道:“你的和平呢?” 柳儒士吐出一口长气,道:“乱世之中,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若我是江轻衣,宁风袖这样的大藩王......要选其一,我会选宁风袖。” 易小安看着红袍城主。 “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有宁先生那样的风骨......我只是,不习惯被人逼迫的感觉。” 柳儒士笑道:“别人要我跪下去,我宁愿站着死。” 易小安认真说道:“跟我走吧。” 柳儒士微怔一下。 “这场战争,你不用赴死,北魏赢不了的,再加上一千一万个你,都改变不了结局。” 她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春秋二十一年。 大雪纷飞,雷霆城的全部甲士倾巢出动。 前一半抗齐梁于龙骧城外,死战之后,尽数战死。 龙骧城破,城内余下的一半铁骑由一红袍女子领阵,勇猛无比,一路冲杀,由北至南,深入敌阵,最终被吞没。 遍地尸骨,一片狼藉。 浩浩长歌,漫漫长卷,战火卷起的鲜血史诗当中...... 有人记得她容貌。 却无人识得她姓名。 第一百九十五章 西域的那把火 风雪大作,剑气掀潮,一道莲衣飞掠在雪域草原之上。 小殿下以双足奔走,剑意轻盈,如踏走在一条黑线之上,两拨大雪飞出溢散,黑线刹那即逝,一路向西而去。 从银城而出,易潇的白巾当中,已经收容了慕容的两道神魂。 这两道神魂,宝贵无比,一共三缕魂魄,只需要集齐最后一缕......或许,会有奇迹。 易潇攥了攥袖中的拳头,面色坚毅望向远方,白茫茫一片大雪,八尺山坍塌,荒人西迁之后,便迁到了不知何处,从北原出发,以他的速度,赶路也赶了数天。 去往西域,是因为“西域长生法”。 易潇心中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兰陵城中,天阙这些年一直在追随着老师的步伐,在源天罡的带领之下,天阙的地下组织,疯狂的向“长生”二字进发,古往今来,从来无人可以逃脱成为一捧白骨黄土的命运。 而老师......无论怎么去看,都是一个例外。 齐梁的书库,过往的历史,残缺的壁画......从刀耕火种,到铁骑战乱,到流血漂橹,再到太平年间,这个少年从岁月的尽头走来,容颜不老,联合儒家十大圣人对抗大秦皇帝,扶持西楚霸王颠覆大秦,见证了整个始符时代的兴起与衰落,并且在八大国铁骑征伐的年代,与自己的父亲一起征服了江南十九道的广袤疆域。 这条长河,他才像是真正的摆渡人,左右两侧,一侧是太平,一侧是战争,前后两头,一头是过去,一头是未来。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如此致力于研究,长生二字? 他不是已经得到了长生? 他还想要活得再长一点......再长一点,他已经活得足够的长久了,仍然不觉得够。 只能说明一点。 他也会死。 在茫茫雪原当中,易潇与外界隔绝,他不知道北伐战事的进况如何,也不知道洛阳城还有多久能够攻下,西关是否会加入战场......但他隐约有一种直觉。 隐藏在南北战局之下的,让自己觉得不安的那个人。 就是自己的老师。 源天罡在等着战场落幕。 而这一天,不会太久。 易潇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老师的对立面。 他非常熟悉自己永远面色从容的老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少年模样,胸壑巨大,棋秤上永远的胜利者。 因为熟悉,所以畏惧。 十六岁前,他日日与老师学习,九家杂学,从书卷学起,到字画,再到棋秤,各家所长,各类驳杂,那个少年从自己幼年时候,再到少年最后青年,一直保持着那副笑颜,世间万物,尽在胸中。 无所不会,无所不精。 而这么一个温和的,博学的,全知全能的人,在齐梁的兰陵城里,待了十六年,树立了这么一个模样...... 有一天,你却发现,这些都是假的。 只是伪装罢了。 他或许是一个满心怨恨的人,却伪装微笑。也许是一个极端偏激的人,却故作温和。也许是一个固执无情的人,却笑起来温文尔雅善解人意。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人。 只有完美的人设。 ...... ...... 大君在远古年间,麾下的十大妖王,任何一个,都是独当一面,足以跟儒教圣人叫板的狠角色。 妖族还未退到西域,与人类瓜分这片浩袤大地。 直到大君陨落,妖族一退再退,最后入驻八尺山,将无垠雪原,作为自己最后的退路。 儒教的圣人,道宗的道祖,佛门的菩萨......这些大人物,留下的传承或多或少,在中原还有流传,譬如逐渐没落的下九家杂术,是儒教和道宗合流后的产物,单学其一,若能精通,便足以大放异彩,若是能够学齐其中三四样,便是一位了不得的异人,譬如北魏国师玄上宇,那袭紫袍脑中所学极为驳杂,从佛门下山之后偷学诸大家,以玄术为主,纵横阴阳,至少袖中有三门术法,再加上佛门神通,一身本领,魂道造诣高深莫测。 这些大人物的术法,多是为了求证长生。 儒术里的“仙人抚顶”,道宗里的“结发长生印”,纵横阴阳,讲究吞气运而修己身,这些都是为了活得更久。 能人异士层出不穷的年代,那些大修士靠自家术法活得长久的,有数百年的,有接近千年,也有剑主大人这样天生剑胚,最后阳寿集结超越千年,大限远超三教圣人的。 但公认的,最接近长生这一步的。 就是西域的大君。 坐在雪山顶上的那个男人,十世转世,以西域长生法,几乎就要走出了最后一步。 他只差一具人身。 而易潇......就是这么一具,西域长生法,梦寐以求的人身。 第十世。 圆满的那一世。 ...... ...... 磅礴大雪,落在极西的大雪山上。 眉须皆白的老人,披着白袍,双手垂落,大袖飘摇,他是一只活了极久的妖怪,藏在袖里的枯萎双手,有惨淡的翠绿萦绕,模样看起来温和平易,他站在雪山之巅,被数十个披着黑袍的年轻妖族围住。 再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披着黑袍的妖群,并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他们只是沉默而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老人,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选择。 老人平静说道:“风白已经死了,你们还不明白么......我们的大君,已经回来了。” “妖族体内流淌着皇血,再脆弱的妖,也有着大君的恩赐。”他面色从容,目光从黑袍的年轻面孔下一一扫过:“那位降临西域的时刻,你们一定也感受到了......现在逼死我,等大君回来了,你们会后悔的。” “白老人。” 人群当中,缓缓站出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他掀下黑袍,獠牙横生,这只年轻的大妖,化形的极为成功,若是蛰去了两根向下露出的剑齿,他便是人类世界当中最为英俊的那一类人。 当八尺山塌,荒人与妖族一起西迁,两者之间的平衡,便被无形的打破了。 妖族天生的身躯强悍,比起荒人,那些半妖,更能适应雪原,而在西迁的这些日子里,因为大君血脉眷顾的原因,有些妖族已经开始了返祖......妖族越是没落,越是有少数的幸运者,能够继承巨大的天赋。 白老人,只是一只半妖,他的体内流淌着西域雪木的妖族血脉......这一类的妖物,除了活得长久,并没有其他的特长,与剑齿虎这种攻击性极强的杀戮妖物相比,显得脆弱而又不堪一击。 而眼前站出来的,容貌俊逸的年轻大妖,就是西域诞生而出的新一类妖物,在远迁八尺山再西之后,西域的阵营便被切割,划分成为了几大类。 一类的顾胜城的旧部,他们在顾胜城统一八尺山后,占据了巨大的优势,西迁之事,也是由他们所做的决定......即便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来,他们仍然掌握着妖族的主导权。 只是有一点可笑的是,顾胜城在接手棋宫之后,对于那些与自己初入棋宫时候一样,在遭受着本土妖物巨大打击的荒人,半妖,甚至走投无路投靠妖族的人类,本意是扶持和栽培。 但他离开的太早,太过匆匆。 八尺山坍塌,妖族西迁之后......这些荒人,半妖,重新被打压的不成样子。 至于投靠西域的人类,大部分来不及汲取血池的妖血,成为棋宫的新成员......就已经在漫长而又饥饿的西迁路上,沦为了未来同袍的果腹食物。 眼前露出獠牙的黑袍男子,便是如今妖族话语权最大的几个人。 若论修为,他如今大概比肩人类当中一流的域意高手,继承了风白的白虎天赋......齐梁神将的王落若是来到西域,借助本土的地利优势,这头年轻大妖,应该能够稍胜一筹。 西域的力量,八尺山坍塌之后,退化的就是这么严重。 血池没了,妖族千百年来的积蓄也就没了。 棋宫的上层,拼尽全力,也就带走了血池的一小部分。 除了顾胜城的旧部,另外一类,则是大君归来的坚定拥簇者,被视为“保皇派”。 大君降临八尺山,一指点死风白之后......昔日的老人,在棋宫根深蒂固的那一部分权力者,便开始害怕大君重新归来的那一日。 所有的阴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一张白纸。 不堪一击。 露出剑齿的年轻大妖咧嘴笑了笑,温柔说道:“白老人......我替青火大人卖命,我曾经也相信大君能够回来,可如果大君真的能够回来,那么朱雀大人也会回来。” 剑齿收敛笑意,道:“可是朱雀大人已经死了。西域如今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方,青火大人是西域唯一的希望了。” “人类打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我们,等到他们打完了......我们躲到哪里都没有用了。”年轻的大妖一只手伸进衣袍当中,扯出了一条栓在胸前的青色长绳,绳的那头,是一只漆黑的逆十字钥匙。 风雪落在逆十字钥匙之上,纹路滚烫流淌,雪花瞬间便被高温烧成灰烬。 他缓缓伸出另外一只手,掌面向上,轻轻说道:“白老人,把那柄开启小世界的钥匙......交出来。西域的那把火,就能重新燃起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逆十字 白老人面色不悲也不喜。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悬崖,山势嶙峋,陡峭无比,脚边一粒碎石滚落下去,带着茫茫雪气,瞬间跌落,无声又无息。 妖族如今选择的新“圣山”,比不上八尺山的恢弘壮观,可跌下去......若非有通天之能,便只能身死道消。 白老人回过头来,他看着眼前的黑袍大妖,缓缓伸出自己的干枯手掌,从白袍当中,徐徐抽出了与后者一模一样的红绳,绳的尽头悬挂着漆黑细长的逆十字钥匙。 惨白的大袍在天风当中飞舞,白老人站在悬崖的边缘,他已退无可退,抽出了那柄逆十字钥匙之后,便沉默而无声的俯视着将自己逼上绝路的妖族同胞。 注意到他回头细微眼神的黑袍大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急迫,他沉沉说道:“你退无可退了。妖族也是。八尺山坍塌之后,我们一路西迁,死去的尸骨不知几何,累累埋葬,到了如今,我们能够寄以希望的,就只有大君留下的这一处小世界了。” “一共十柄钥匙,青火大人只剩下最后的一柄了......”他放缓语速,安慰着眼前的白袍老妖,“你把手上的这一柄钥匙交出来......青火大人打开大君的洞府,得到了完整的西域长生法,你就是妖族的功臣,大君若有一天归来,也绝不会怪罪你的。” 白老人低垂眉眼想了一会。 他扯下了脖前的红绳,将逆十字钥匙的绳子一圈一圈栓系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后静静的看着那只黑袍大妖。 他闭上双眼,脚步微错,向后跌了下去。 耳旁是愤怒的吼声,还有越来越快的风雪呼啸。 身子坠落。 如在深渊。 ...... ...... 十柄逆十字钥匙,对应着曾经的十位妖族大圣。 四圣列在首位,在十柄逆十字当中,每一柄钥匙之上,都纹刻着对应妖族大圣的些许血脉,而白老人的这一柄,就是当年妖族十位大圣当中,以生命力坚韧为著的“建木”大圣,建木大圣已经陨落,留下的妖力却弥久不散,这些年来庇佑自己,追随大君的意志前行。 从圣山山顶跌下去—— 换做其他妖族,一定会死。 但是换做白老人......却不一定。 ...... ...... 趴在悬崖山顶的黑袍大妖,痛苦看着自己掌间的一片白色袖袍碎片,他低吼一声,目光看到那个选择跌下圣山的白袍老人,在风雪当中逐渐消弭,化作越来越不可见的细小白点。 他时时刻刻提防着白老人跳崖,可仍然没有抓住这头老妖,让它跳了下去,那头老妖的手上有建木大圣的逆十字,跳下圣山未必会死,可一身妖族体魄必然摔得稀碎。 黑袍大妖的心湖当中,有一缕若隐若现的火苗在微微跳动。 他面色沉痛道:“青火大人......” 那缕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 青火大人......在妖胎里栖身了许久,八尺山崩塌之后,妖族的高层挽救出来的一小部分血池,带着妖族最后的一部分精粹,机缘巧合之下,孕育出了这位直到如今尚未露面的大妖。 妖族内部的精神领袖,毫无疑问,就是这位青火大人。 哪怕他从未在妖族的正式场合之下,露出真面目。 但他的拳头最大。 在妖族的疆域,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 无论是梁凉,还是风白,顾胜城,能够让八尺山追随他们的原因,都是如此。 他们足够强大。 而在如今落魄至极的妖族当中,青火就是最强大的修行者,没有之一。 妖族血池诞生而出的返祖大妖,虽然没有胎珠,玄武披风这样的大圣遗物......但他的实力,很有可能已经破开了九品的阶层,抵达了人类修行者当中“宗师”的境界。 黑袍大妖的话并没有错。 从某种程度来看,这位“青火”,的确就是妖族的希望。 只可惜,如今的妖族,已经对人类世界产生不了威胁,不要说当年恢弘一时的破西壁跨烽燧,妖族南北战线拉开,同时击退了西关和北姑苏道这两道人类世界最为坚固的关卡。 如今妖族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青火”,若是再去一趟西壁垒,根本不可能像当年的西妖那样所向披靡......更大的可能,是被手持半部浮沧录的江轻衣直接斩杀。 而开启大君洞府,妖族最后一块小世界,便成为了如今那位“青火”大人最焦急的事情。 他太过弱小。 他需要快速的成长起来。 参悟大君的十柄逆十字,便是他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情,将自己锁在无人可知之地,每一柄逆十字,都是当年妖族大圣留下的心血传承,其中蕴含着不一的造化。 而十柄打开洞府的逆十字,只差最后一柄了。 圣山山顶风云剧变,俯趴在山巅悬崖处的黑袍大妖,只觉得心口一阵燥热,砰的一声跳动,沉在心湖湖底的那缕火苗,兀然燃烧地更加旺盛,大风刮过,他艰难回过头来,口干舌燥地看见,身后的虚无之处,青色的火焰徐徐燃烧,凝形......最后从风雪当中,走出了一位青色长袍的年轻化形大妖。 “青火”的眉心刻着猩红的印记,犹如一颗饱满的大红枣,他的青色长袍在风中燃烧,垂下的一只手掌,青白如同琉璃,掌心攥着八根细长的红绳,红绳垂落摇晃,密密麻麻的八柄逆十字钥匙叮当撞在一起,交错响声清脆如同风铃。 他前不久才从闭关状态当中清醒过来。 来到此地,已经晚了。 青火眯起双眼。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赤足走到了黑袍大妖的身后,俯瞰着雪山崖间的苍莽雪景,目光投向了山下,平静说道:“给了你白虎的逆十字......有了世间极速,让你收集最后一柄钥匙,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青火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 黑袍大妖咬了咬牙,乖乖将那柄逆十字钥匙奉上。 青火轻声道:“他还没有死。” 送上了逆十字钥匙的黑袍大妖微微错愕,看着青火大人的双眼,那位大人平静说道:“白老人有建木,不会那么容易死。” “我无意再掀战事,妖族想要再度崛起......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物。”青火缓缓拎起第九柄逆十字的红绳,端详着白虎纹路,淡淡说道:“等待大君,期盼着西域虚无缥缈的救世主归来......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既然自己努力就能活下来,为什么还要等死,还要刻板的等别人来救?” 青火将第九柄逆十字攥在掌心,九道狭长钥匙,瞬息迸发出灼目的光芒,化为一道又一道炽烈的气息,流淌在他的青色袖袍之间,来回滚动。 “即便有建木的逆十字,从圣山跳下去,就算不死,也会重伤......他逃不了的。” 站在悬崖前的青火,面色平静。 他张开双臂,上前一步。 跳了下去。 ...... ...... 风雪当中,有一道凄惨无比的苍老身影,他捂住胸口,半边身子是龟裂的破碎纹路,白色的大袍被鲜血染红,原来雪木的血液......也是红色的。 白老人一只手裹缠着逆十字钥匙的红绳,他跌跌撞撞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正是因为这柄建木大圣的逆十字钥匙,他才活了下来。 而风雪太大,他根本辨识不了方向,只能凭借着冥冥之中的感觉,向着一个方向撞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圣山,圣山的山顶笼罩在朦胧的雪气当中,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从那么高的山顶跳了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会遭到妖族严厉的追杀。 白老人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攥着那柄逆十字,钥匙上的纹路开始流淌,翠绿色的生机徐徐注入他的体内,支撑着他走出一截又一截的距离。 他不知道前路是什么。 那个方向......吸引着自己的方向,似乎有一道熟悉的气息,像是自己等待了许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再见一面。 那道气息,越来越近了。 速度也越来越慢。 白老人抬起头来,满面鲜血,他怔怔看着不远处,从风雪之中缓缓走出的那道人类身影。 一袭莲衣的易潇,放慢了脚步,他看着眼前凄惨模样的老人,看到了老人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柄逆十字钥匙,明白了吸引自己神魂来到此地的原因。 白老人紧紧攥着建木大圣的逆十字,他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接过钥匙的那一日,自己看见了坐在雪山之上的年轻大君。 无论妖族怎样没落。 无论八尺山如何冷寂。 他始终相信......大君,会归来的。 “砰”的一声,这个老人重重倒在地上,建木大圣的逆十字钥匙,已经无法给他更多的支撑,让他继续走下去了。 易潇沉默着来到老人面前,蹲下身子,因果剑气护住了白老人的心肺,从他的手上,缓缓卸下了那柄逆十字钥匙缠绕的红绳。 那柄逆十字钥匙纹路之上,留着白老人零零散散的魂力。 于是被逼跳崖的那一幕,还有十柄钥匙,大君洞府的讯息......全都涌入了易潇的脑海。 他握着手中的逆十字,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眯起双眼。 远方风雪呜咽,一道青袍走了出来。 青火微笑看着蹲在地上的易潇,伸出了一只手,平静道:“我手上有九柄钥匙了,很巧,剩下的那一柄,就在你的手上。” 易潇缓缓站了起来,同样伸出一只手,笑着说道:“我手上只有一柄钥匙,但很不巧......剩下的九柄,就在你的手上。”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下无敌 圣山山下,风雪不大。 裹在青袍内的青火,笑意从容,听到了易潇的那句话后,缓慢收敛笑容。 小殿下依旧微笑。 “人类......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青火眯起双眼,道:“这里是西方雪域,妖族领土......我的身后是妖族圣山。” 易潇抬起头来,看着那座巍峨高耸的圣山,苍莽白雪飞扬,云雾之间不可观摩全貌。 他感慨道:“这就是妖族的新圣山了啊......” 青火垂落双手,九道钥匙所化的逆十字气流,依然在围绕着他周身来回旋转,簌簌如星辰沉浮,逐渐慢了下来,最终一缕又一缕猩红之气落入他抬起的掌心,拉扯出九条细长的红绳,绳端凝固出叮当碰撞作响的逆十字钥匙。 他凝视着眼前的莲衣年轻男子,竟然一时之间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深浅,人类修行者,一般多是修元,元气出窍即为九品,元气不出窍甚至连圣山的一只大妖都比不上。 眼前的莲衣人类,看样子似乎连一丝元气都没有......只不过西域路途遥远,他胆敢一个人前来,必然身负大修为。 于是青火幽幽说道:“你是炼体者?” 易潇笑眯眯道:“算是吧。” 青火稍稍松了一口气,妖族在正面厮杀当中,最不惧的就是人类当中的炼体者,大部分妖族,甚至一些荒人,半妖,体魄天赋都极为强悍,有血脉加持,只需要稍稍修行,便可以练出半具金刚体魄。 这世上拥有大金刚体魄的,能有几人?淇江南北的两座江湖,两个国家,再加上那些超然物外的圣地大修行者,也不会超过双手之数。 青火心中忌惮的,有三类人族修行者。 列在第三的,是精通下九流之术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手段多变,怪异无比,在血池当中孕育灵智的时候,他懵懵懂懂接受了中原两岸一部分的妖族记忆,儒道两家合流之后,诸类驳杂之术,“寻龙点穴”、“风水堪舆”,这些本无实战意义的杂术,都开始大放异彩。 只是奇人异士多半谨慎,一但被妖族近身,便只是一张脆弱不堪的白纸罢了。 两人相距不过十丈,若眼前的莲衣男人只是一介平凡异士,那么青火只需半个呼吸,便可将其击杀。 青火第二忌惮的,便是将魂力修行抵达第八境界及以上的人类大修行者。 它的本体只是一缕火焰。 在妖族血池当中沉浮了数百上千年,浸泡着妖族的精神而生,归根结底,能孕育出这道灵识,便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有着强大的体魄,却抵抗不住魂力本源上的摧残。 眼前的莲衣男人,并不像是魂力第八境界的人物,人类的魂圣数量很少,魂力出名的就只有那么几个,青火在血池当中还只是一缕青色火焰,刚刚诞生灵识之时,经常听到的,就只有西关的白袍黎青,洛阳城的玄上宇,兰陵城的源天罡,还有一些年老力衰的大棋师。 至于列在第一位的...... 青火笑了笑,他攥着九柄逆十字钥匙红绳的那只手上,一道又一道青红色的纹路,如同莲花般绽放生出,将半条手臂都映的圣洁无比。 这个男人全身上下,没有剑也没有鞘,怎么可能会是蛮不讲理的剑修? ...... ...... 圣山下忽然起了一阵大风。 裹在青袍当中的青火,忽然脚步微错,九柄逆十字撞在一起的刹那,天地之间犹如停滞。 白虎咆哮青龙怒目,圣山山巅之上如同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青火高高举起右拳,膨胀沸腾的青色火焰包裹巨大的拳头,在天地之间显得无比灼目。 这一拳如同一柄青色重锤,凭空落下,砸出无数条细碎的红色雷霆,轰然一声。 整个圣山都微微震颤。 在两人之间的白老人,被巨大的气浪掀飞出去,模糊的意识刹那清醒过来,建木大圣残留在他体内的妖族元气刹那激发,形成一个球形的屏障,将他裹在其内,重重抛飞出去,砸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之上,接着跌落在地。 大雪飞溅,白老人所砸的那块凸石先是被砸出一张蛛网,接着被沛然不可抵抗的雷霆击得粉碎。 白老人十指死死抓住大地,指尖生出藤蔓,犹如扎根在大雪当中,半袭白袍被扯的飞了出去,远方的两道身影为圆心,大雪如潮层层滚动,气势磅礴,青色火焰裹挟的那个人影,身子临空,一锤落下,煌煌乎如天神下凡。 白老人肝胆俱碎,指尖已经溅出血液,被雪冻结成为冰屑。 青火的实力,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妖族之内盛传他凌驾所有人之上,但从未有人想到,这缕诞生妖族血池的火焰,仅仅修行了如此短暂的时间,便已经有了不逊色于人族顶尖大修行者的实力。 恐怕西妖大人来了,也不过如此......这一拳捶下,锤杀宗师之下所有修行者,绝不是问题。 即便是那些强横的大修行者,不是佛门的菩萨,也不敢硬接这一拳。 大雪轰然滚开—— 白老人的双眼猛地瞪大,所有的雪气被这一拳扫清。 那道居高临下砸出一拳的青火,身子悬在半空之中尚未动弹,一拳已经砸在了易潇的额前。 莲衣猎猎,最终平静。 那一拳距离易潇额前还有一些距离。 大概是......一根手指指腹的距离。 小殿下面色如常,道:“圣山的主人,现在是一个莽夫了么......这一拳,可以锤杀小金刚体魄了。” 青火的身子僵硬,他面色凝固,盯着眼前的怪胎莲衣男子。 这是什么修为? 大金刚体魄? 不......不可能是大金刚体魄,单单一根手指,就轻描淡写接下了自己全力施为的一拳。 思维只不过持续了一秒,青火的身子便被巨大的力量拦腰打中,他惊恐的发现,那袭黑色莲衣化作一道雷霆跳起,一击鞭腿重重踢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接着一只苍白而有力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之处,将自己的头颅连带整个身子,砸向雪原。 “轰”的一声。 趴在远方的白老人面部抽搐,他听到一声远超之前那一拳的爆裂声响。 接着便是轰隆隆隆的暴打声音。 连圣山之上,都可以清楚的听闻。 站在圣山山巅的黑色大妖,蹲在雪山山顶,身后围着一群妖怪,听着山下不断传来的惨烈声响,他的面色极为精彩,唇角不断拉扯,虽然看不见山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一顿毒打,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白老人......就算没跌死,也快被青火大人打死了吧?” “就算是建木大圣的直系传承者来了,遭遇了这么残忍的暴力......我觉得也凶多吉少啊。” “嘘,青火大人的听力可不是一般的好。” “咳......青火大人不愧是我们未来的领袖,这一顿打,打的圣山都听得清楚,清脆悦耳,实在是我辈楷模,西域暴君啊!” 被按在雪地之上的那一道青袍,已经开始崩离瓦解,无数青色火焰飞掠而出,一路被推着砸在了圣山山底,易潇并不准备放过他,一拳又一拳,哪里也不打,拳拳砸在青火的脸上。 那张化形之后带着一丝妖气的面颊,被硬生生抡成了肿胀不已的猪头脸。 小殿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动手打人了。 上一次是在南海终巍峰与叶十三互拼魂力,两个人打到后面不再留手,拳拳到肉,连带着魂魄都无比痛苦。 这一次则是完全的碾压。 越是打下去,易潇越是觉得眼前的青袍大妖不是凡物。 哪怕是换成当年的顾胜城,有胎珠和玄武重袍两样传承仙器,也早就被自己打碎,硬生生打死在圣山山底,这个青袍修为战力倒是比不上当年八尺山巅的顾胜城,却是越打越溅火,生命力无比顽强,只要打不熄,便挣扎着想要伸出一两只手,一开始想要反击,后来越是反击,自己被打得越惨,于是渐渐丧了胆气,现在只想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的脸上。 九柄逆十字的钥匙,早就化作九道飞掠不止的气流。 易潇面色从容,看着这九道气息围着青火不停流转,山海妖族里的十位大圣,他们留下来的传承,给了青火一次又一次的续命机会。 西域长生法......或许真的存在,这九道大圣传承,已经被青火花了一段时间炼化,与当年风雪银城城主不一样,抢亲之时的银城城主,来不及去把九根图腾里的妙法琢磨一遍,仓促对敌,如今青火修为比起银城城主低微太多,保命能力却还要强上一筹。 小殿下手中的乃是“建木大圣”的逆十字,这是山海十尊大妖当中生命力最为坚韧的,很难想象,若是给青火集齐十道逆十字,结局会是怎样......他会变得更加难以杀死,还是根本就不可能杀死? 忽然之间。 青火觉得眼前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势在一瞬之间消失。 他一屁股坐在了大雪地上,背后是一张蔓延了数十丈的巨大蛛网,圣山的山石簌簌掉了下来。 他面色惊恐看着眼前的莲衣男人,看到了那张脸上的笑意......确保了眼前的人类怪胎,不是因为打的乏力了。 “不打了......我不打了......” 青火把手中的九道逆十字钥匙全都推了出去,面颊已经肿的不成样子,艰难的开口说道:“给你,都给你......别打我了......” 小殿下蹲下身子,他拎起了自己手上的那柄细长钥匙。 “不想报仇了?” 易潇笑起来人畜无害,温柔说道:“乖,最后一柄钥匙给你,炼了它,你就天下无敌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敕令 怔怔坐在圣山山底,大雪地上的青火,不敢置信的望着对着自己笑意盈盈的黑袍莲衣人类。 他连连摆手,把九柄钥匙扔到了地上,声音咕哝着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惊恐,道:“我不要了......这钥匙都给你......” 易潇叹了口气,挑眉道:“出息呢?被我打成这样,难道就一点也不想报仇?” 满面鲜血的青袍男人拼命摇头。 小殿下捡起了九柄钥匙,温柔塞到了青火的手上,他把最后一柄“建木大圣”的钥匙栓在了青火的脖前,轻柔说道:“喏,造化都在你的手上,十柄钥匙集齐了......会有质的变化。” “我要是炼了第十柄钥匙......”青火声音颤抖道:“你......你不杀我?” 他抬起头来,看到蹲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人摇了摇头,笑容灿烂道:“怎么会?我保证在你炼化完之前不动手。” 青火心头没来由颤了一下。 这叫什么话? 我保证在你炼化完之前不动手...... 这个男人疯了么?他难不成真的想等自己炼化十柄钥匙? 青火看着眼前站起身子,背负双手,背对自己的那道莲衣身影,听到了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给你十个呼吸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不炼化,我就活生生打死你,再找其他的妖。” 青火听到这一句话,心头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了一下,他咬牙切齿攥紧挂在脖前的逆十字,将建木大圣的遗泽一把扯了下来,掌心青色火焰突的迸发,徐徐将钥匙包裹,最终炼化成一条温和的青色气息。 炼化钥匙并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青火炼化第一柄钥匙,用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越往后,炼化的速度便越快,只是再快,也需要数个时辰。 逆十字的纹路印在了青火的掌心,那柄建木大圣的钥匙已经融化在空气当中,其余九柄钥匙同样如此,大雪地上的温度开始攀升,以盘坐在地的青火为圆心,雪气袅袅升起,热雾弥漫。 青火的肿胀面颊开始缓缓复原,他坐在大雪山下,面容在雾气缭绕之下愈发模糊,面色庄严,妖异而又神圣。 这只火妖的造化不可谓不强大,诸多机缘堆叠一身,他集齐了十柄钥匙,血脉刹那跨入了妖族前人难以企及的大圆满境界。 站在青火身前的易潇回过身子,眯起双眼,轻轻咦了一声,打量着这只火妖,两人之外,不断溢散的雪气包裹方圆十丈,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块,架在火架之上,融化之后顷刻沸腾。 小殿下没有伸手去触碰那十道缭绕不断的妖族气息。 他来到西域,就是为了找出大君留下来的长生之谜。 大君是那个时代最接近长生的男人。 若是集齐了十柄钥匙就可以得到长生,西域的每一任棋宫宫主,都有着集齐钥匙的能力,而顾胜城这种野心滔天之辈,心思缜密,不可能漏掉这等天大的机缘。 沸腾的十道逆十字气息,每一道......都是妖族至纯的精神力量。 当十位妖族大圣的精神,从逆十字的钥匙当中解放出来,能够作为共同载体的......便不能再是魂力贫瘠的人类。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每一位钥匙,都只有一个主人。 这只名“青火”的妖,诞生自八尺山底的血池,无数年的洗涤,它的本体只不过是一缕火焰,也是妖族混沌朦胧的意识。 它可以承受十柄钥匙的精神,因为它本就是天生的载体。 想要承受两柄及以上逆十字钥匙的精神力量,宿主一定要有足够强大的魂力。 而同时承受十柄......这世上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够做到。 这十柄钥匙,是打开大君洞府的关键,也是揭开大君长生之谜谜底的核心...... 这蕴含了妖族十位大圣精神力量的逆十字,每一柄力量都太过强大。 所以这世上本不该出现,一个人就可以开启大君洞府的情况。 但偏偏诞生出了“青火”这样的妖。 易潇看着青火的头顶,十道气息已经缭绕纠缠,几乎快要合一。 自己若是集齐了十柄钥匙,不能融为一体,恐怕也无法打开大君的洞府。 以他魂力第十境的修为,融合两柄逆十字绝不是问题。 若是继续下去,想要融合第三柄钥匙,应该也不会出现太大的阻拦。 可十柄全都吞下去...... 扪心自问,易潇心里没有底数。 ...... ...... 小殿下站在大雪地下,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并不觉得无趣,这十道缭绕在一起的大圣气息,其中各自包含深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斗战大猿、龙雀、建木......每一位妖族大圣,都在某一领域抵达了极致。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 也没有完美的妖。 可若是把十位大妖都合在一起,或许......就能诞生出所谓的完美? 天空猛地一声炸响。 雷霆砸落,大雪山下,青袍鼓荡,所有的雾气在一刹那清扫开来。 一双青灿的眸子唰的睁开。 易潇的瞳孔缩起,一只巨大的拳影突破了音障,横着抡砸过来—— 这一拳的速度比起之前快了太多,力度也强上太多。 双手叠掌扶在面颊一侧的小殿下,被一拳砸中,整个身子猛地一滞,接着那袭青袍笑了一声,猛地一击鞭腿弹出。 “轰!” 圣山山下一声重响炸开。 青袍青火保持着一击鞭腿悬在空中,单足站立的姿态,他眯起双眼看着远方。 大雪当中,莲衣倒卷飞了出去,黑袍猎猎,两拨大雪狂颤,易潇如同一只离弓之矢,背对大地,扶在面颊处的双手撤了一只,以掌心抵在腰腹之处,堪堪挡住了那一击无比沉重的鞭腿,另外一只手掌心通红,面颊有些酸麻,他翻转身子,双手抓住地面。 大雪就此擦身。 雪雾当中,青火咔嚓咔嚓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他双手撑肘,交错十指,骨节开始发出轻微的声响,整个人身子骨仿佛轻盈了数十倍,之前的颓态一扫而空,笑起来阳光灿烂。 “吸收了十柄钥匙......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 青火披在身上的青袍,重新化为了虚无的火焰。 他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跳跃,血液在与西域最高等的妖族远古大圣血脉发生共鸣,全部的经脉脉络,骨骼肌肤,全都在轻微而有频率的律动。 “我想要......歌颂大君。”青火闭上双眼,握了握拳,满面沉溺道:“大君是西域的神,他居然创造出了这十道逆十字......他是真正的天才!” 青火没有去看雪雾当中的那道身影。 人族如今的修行者,最强的也就是大宗师境界。 吞噬了十柄钥匙之前的青火,畏惧着人类顶尖战力的存在,五妖孽,圣地主人......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在战力层面,他很有自知之明的认为自己,要低上一头。 而吞噬了十柄钥匙之后。 这是一种真正的质变。 他心底不再畏惧那些五妖孽,圣地主人......甚至有了一种所向披靡的霸气。 西域长生法有着诸多阐述,这十柄“逆十字”,只是其中一种玄妙的体现。 真正的质变,还在大君的洞府当中。 青火已经感应到了冥冥之中的召唤。 他望着远方弥漫开来的雪雾,那个放任自己吞噬了十柄钥匙的人类,轻声说道:“要感谢你啊......让我有了‘蜕变’的机会......你说得对,我炼化了最后一柄钥匙,就天下无敌了。” 青火微笑道:“这莫大的恩情......我可要好好的‘报答’你啊!” 他抬起双手,十柄钥匙的气息开始在体内流淌,滚动。 西域所有的雪山,都开始了轻微的震颤。 如恭迎大君之归来。 远方的白老人,心头一震,不敢抬头去看。 山顶的黑袍大妖,忽然瞳孔一缩,生出了一种想要磕头膜拜的冲动。 西域所有的妖灵,无论高低优劣,魂海当中全都不再平静。 青火抬起双臂,享受着这种快感。 他的魂海开始暴动。 下一刹那—— 雪雾当中一道黑线闪逝而过。 青色的火焰与血液喷薄而出,青火无比惊愕的看着自己抬起的一条手臂,被这条黑线斩切而过,接着化为了一团转瞬即逝的流火。 接着是第二道蛮不讲理的黑线掠过大雪原。 连同他身后的圣山,都被这两道黑线切开。 黑线掠回。 大雪弥漫。 莲衣破烂,甚至有些狼狈的小殿下,站在雪地之上,保持着一根手指点出的动作。 大雪茫茫,他的身影显得模糊不已,宛若镜像,黑线波动之后收缩回袖。 青火的两条手臂就这么被切了下来。 他的瞳孔瞪得无比巨大。 心脏跳动声音也无比的剧烈起来。 这个男人......是剑修,还是剑仙! 不,等等...... 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魂海一阵暴动,竟然生出了一种想要膜拜眼前身影的冲动。 西域万千妖灵。 尤其是青火。 全都听到了砸坠魂海的那一句话。 宛若敕令当头。 高高在上。 “跪!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最后的劫 “跪!下!” 圣山震颤。 青袍男人双膝在地面,魂海因为那两个来自第十境界的字震颤不已,几乎快要崩溃。 雪雾弥漫,易潇缓缓走了出来。 青火看着眼前的黑袍莲衣人类,心神震颤,十柄钥匙融化的大圆满境界,开始轻微的波动,甚至不稳。 远方的雪地上,有人喜极而涕。 白老人满面泪水,哽咽不能开口,双手攥拳,重重擂打一下地面,拍得雪气四溅。 这种熟悉的感觉...... 雪雾当中,易潇轻声说道:“集齐了十柄钥匙,妖族的血脉就完美了。我很期待,那座洞府打开之后,究竟有什么......” 小殿下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青火的额头。 半跪在地的青火,浑身颤抖。 “你本是血池之下的一缕火焰,能够化形......然后有了如此之大的造化,集齐十柄钥匙,十位妖族大圣的遗泽。” “肉身之强,恐怕不亚于青石,因果剑气可以切断手臂,但火焰之躯仍然可以无限再生。”易潇凝视着半跪在地的青袍年轻男子,说道:“只可惜你只是一缕脆弱的火焰,一吹即灭。魂力第十境界的冲击,便可以熄灭你这缕火光。” 青火身子颤抖到了极点,他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恐惧和哀求。 易潇的剑气从指尖轻轻迸发,刮去青火额头的一块血肉,这只大妖声音凄凉的惨叫一声,双手捂住额头,嗓子里带着血腥气息,蜷伏在地。 易潇的指尖有一滴青灿的血珠,液体饱满的外层包裹着一层青白的火焰,虚无沸腾,徐徐燃烧。 小殿下面色平静,以那根手指点在空中,缓慢挪动。 以那一指为界限,虚空泛起涟漪。 虚无当中勾搭起了一座桥梁,远古苍莽的气息从虚空那头传来。 圣山之下的气息,勾动了山顶天云,整片西域,一缕黑线从天而降,缓慢而坚定的落下,最终贯穿天地。 十柄钥匙,开启遗泽。 蜷缩在地的青火,有些惘然地抬起头来,接着木然又集中的注视着虚空当中的影子。 白老人怔怔自言自语。 “大君的洞府......” 易潇面色凝重,他一把拎起青火的衣领,平静说道:“这份造化......你不是一直想要么?” 两道身影踏进黑线当中,整座洞府的影子犹如被一剑切过,大风卷动狂雪,黑线弥散,最终圣山山底一片大白。 ...... ...... 黑暗当中,那缕青色的火焰竟然成了唯一的光源。 青火的意识在不断的发抖,他的声音不稳,颤声发问。 “怎么......会这样?” 拎着青火的易潇,看着远方黑暗当中渐起的巨大轮廓,两根巨大的犬齿向上拔地而起,黑色烟雾缭绕两根犬齿之间。 “大君的洞府,从来都不是留给集齐十柄钥匙的人。” 易潇平静说道:“无论是通过独有的手段,集齐钥匙开门,还是像你这样的异类,真正踏足进入了这里,都是一条死路。” 青火的双臂不再化形,而是化成点点袅绕的火焰,他低下头来,黑雾当中,遍地骸骨,死去的大妖不知几何,甚至还有历代西域主人的腰牌,妖骨,以及遗留的妖器与传承。 黑暗当中,青火的声音显得有些凄惨。 “这些西域的强者......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易潇的回答干脆利落,道:“因为他们不够强。换了你,你也活不了。” 小殿下认真看了一眼手中拎着的青火,浑身上下开始溃散,他平静说道:“再给你一千年,到寿命的大限,来到这里,也是死路一条。” “多少妖族的主人,走到了生命尽头,不敢死亡,不愿堕落,集齐了十柄钥匙打开洞府,赌一赌运气。”他笑道:“却连大君的威压都承受不了,只要接受了妖族血池的洗礼,那么就与这份长生的秘术无关。” 青火颤抖问道:“为什么?” 易潇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感慨道:“因为......西域长生法,需要的是一具完美的人身,所以再强大的妖族,都不符合要求。” 青火惨笑了一声,他的身子开始溢散,在西域始祖的压迫之下,点点火焰开始扑散,犹如打碎了纱罩的古灯。 “守住最后一点神魂。”易潇淡淡说道:“我保你一条性命。” 被自己拎在手中的青火抬起头来,来不及说任何一句话,只是无比感激的看了一眼易潇,闭上双眼,身子大规模散开,最后一缕火苗被易潇握在手中,化成了一条细小的青色火焰小蛇,最后蜿蜒蛇行,缓缓烙刻,宛若纹身,凝固之后,是一朵青色的如莲花一般的火苗。 易潇瞥了一眼四周的尸骸,走向远方的巨大犬齿。 那是一头远古大妖的尸体,大君的洞府就藏在那头巨大尸体的口中,看犬齿的轮廓,这头远古大妖,即便修为不如妖族的那十位大圣,恐怕也相差不远了。 连这样的存在,都陨落在了这里。 易潇轻轻吸了一口气,伸出一条手臂,掌心向下,纹刻的青色火苗垂落火焰,像是一盏飘摇的灯笼。 莲衣飞起,落下。 最终来到了洞府门前。 易潇想了很久,静静站在洞府之前,然后说了一句话。 “得罪了。” ...... ...... 古灯熄灭。 满殿黑暗。 大榕寺的佛颂声音幽幽响起,唯有殿内可以听闻,殿外已经睡了,此时的阳关谷一片寂静。 青石一个人坐在蒲团上,脑海里闪逝着仓促而又短暂的画面。 他闭着双眼,眉心却溢出一缕金灿血液。 像是开启了天眼,能直视世上任何一处地方。 他凝视着世上最黑暗的深渊。 沉浮的血海,无数的亡灵,人间与鬼门的交接口,已经积累到了最不堪重负的那一点。 那是一扇门。 门的这一面,是光明,是美好,是人间。 门的那一面,已经快要破开了。 地藏王菩萨的六道神魂在他颅顶幽幽浮现。 左手持人头幢,右手结甘露印的檀陀菩萨,面色慈悲怜悯,镇压地狱道众生。 坐在饿鬼道上高悬的宝珠菩萨,左手持宝珠,右手结甘露印,与畜生道顶上的宝印菩萨背对而坐,两者面容微笑,却各有不同。 持地菩萨结施无畏印,怒目而视,坐镇阿修罗道。 除盖障地藏菩萨,左手高举锡杖,右手结与愿印,为人除掉八苦之盖障,救济人道。 最后一轮大日,日光地藏菩萨左手轮转如意宝珠,右手结说法印,照见天人五衰,济度天道。 六道神魂,竟是全部集齐! 地藏十轮经,十轮拔苦,救助世间。 坐在蒲团上的年轻僧人,眉心的天眼溢出了越来越多的鲜血,他面带微笑,并不痛苦。 能见六道众生生死苦乐之相的天眼通。 能听世间种种声音的天耳通。 能窥诸生心中所思的他心通。 能现世间任意之处的神足通。 能知千百年来轮转的宿命通。 六道神通,只剩下......最后的漏尽通。 漏尽通,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 长生。 永生。 这便是......漏尽神通。 他修行闭口禅,积了一年业力,一年经文,如今日夜念来,这一切便如水到渠成,似乎早该如此。 青石知道,自己迟早迎来这么一天,而幸运的是,鬼门至今还没破开......是因为那个男人坐在门前。 幽幽白骨,浇筑十八层地狱。 那人就坐在十八层地狱之上。 坐在蒲团上的年轻僧人面带笑意,眉头却不得舒展。 五大神通的汇聚,让他看到了某些本不该看到的画面。 人世间最大的劫难,鬼门的幽念,与模糊的影子结合到了一起。 走出佛塔的那一日,他带着阳关谷的梨花,去扑灭了洛阳城的大火。 如今记忆里,重新回到了那一幕。 洛阳城里大火飞散,众生哭嚎。 这世上的六道轮回,不会因为一人的死去而悲伤,生与死轮回不止,无论是帝王还是草民,命到了尽头,都该终结。 一人如此,一国亦是如此。 洛阳城大火当中,那个跌跌撞撞的曹家男人,一路在火海当中曲折赢回,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火焰焚空,一切的命运,因自己而改变的曲线,重新回到了本该出现的那一点。 引发鬼门灾难的......是自己么? 难道自己......不该救下那场火? 青石的嘴唇没了血色,面色同样苍白如纸。 他摈弃了所有的杂念,颂着晦涩的经文。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地藏菩萨证十地果位以来,千倍多于上喻。何况地藏菩萨在声闻、辟支佛地......” 停顿之后。 他一字一顿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 (经济拮据,所以求一下月票,也求一下打赏。) 第二百章 斩龙 冥冥黑暗,一盏青灯。 推开洞府大门的那一刻,轰然一声,黑暗当中的无尽尘埃在开门一刹尽数飞散。 已经有许久无人来过了。 易潇身后堆叠着无数的尸骸,妖族的大妖,棋宫的主人,妄图得到长生的妖族修行者,无论天资究竟多么惊艳,来到这座洞府......最终都只是一捧黄土。 洞府门开的刹那之间,以那扇巨门为界限,一道无形的涟漪瞬息荡开—— 一只手垂落提灯的易潇,瞳孔猛地收缩。 头顶之上,左右两侧贯穿云霄的巨大犬齿,开始了咔嚓的松动,在雷霆万钧之际猛地咬下,天地合拢! 易潇回过头来,所有的尸骸全都化为粉末,再往前看去,那扇大门已经被狂风掀起,卷成无数的碎沫,漆黑之色染上亿万之数的烟尘滚荡开来。 洞府之内,一片漆黑。 两只巨大的,金灿色的眼睛,就这么不带感情的......睁了开来。 前后左右,四周所有的物事,开始了连绵的起伏,宛若山崩地裂,更像是天地倾塌,易潇的脚底,一块又一块嶙峋的山石开始震颤,接着破土而出,刹那生长起来,整座洞府迅速被撑成一座小山头,接着那双巨大的眼睛细眯起来。 易潇终于明白了......这座洞府,为什么会单独修筑在一处小世界当中。 妖族的四圣,比起后面的六位,要明显强上一个等级。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这四尊远古妖族大圣,是比起人类大修行者当中顶尖的大儒,道祖,菩萨,丝毫不遑多让的角色。 无数年来,西域圣山的领袖,有着十位大圣不同神魂的转世......可唯独没有出现过青龙大圣的继承者。 因为青龙大圣,根本就没有留下完整的神魂传承。 棋宫当中,也只是供奉了一柄青龙大圣所留下的龙舌弓,所需膂力无比沉重,顾胜城在大稷山脉外拉开一弓,势大力沉,险些击穿西妖,仅仅是一弓......便花费了极大的代价。 易潇手中的青灯已经开始了溃散。 十柄逆十字钥匙的气息萦绕在易潇的小臂左右。 他站在连绵起伏的大地之上,感应着这截巨大而又盘旋的龙身,在缓慢的起势当中斡旋,交错,土石摩擦,漆黑锃亮的鳞甲并非青色,而是比黑夜还要浓稠,一派肃杀。 青龙大圣,身如黑夜,瞳如青火。 这条老龙蛰浅了不知多少年,此刻复苏,它高亢无比地张开巨口,口腔之内空空如也,那根舌头早已被大君拔去。 它当年犯了大忌,被大君囚压至此,拔去舌头,无法发音,受永生永世闭口之苦。 所有的龙文,在它空空的口腔当中打转,旋涡初起,却没有风眼,只能打转,不能积攒,更不能喷薄而出。 燎撩的焚文火焰,在青龙大圣的喉咙当中燃烧汇聚,沸腾的高温在嗓子里炽热升温。 它如含大日。 却无法吐出。 龙族无与伦比的强大血统,使得他们只要能够开口发音,复杂的龙文便可以搭构出完整的妖气回路,西域的禁忌妖术,有一半以上演变来自龙族的天赋妖法。 碎裂的砖石碎片随着那双巨大而炽热的眸子抬起而飞落,窸窣的崩碎声音不断炸响,易潇站在一截龙身之上,他手提青灯,轻柔笑着问道:“哑巴......告诉我,大君的长生法在哪?” 哑巴...... 哑巴??? 回应他的,是一道暴怒的空哑龙息。 滔天的青火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青龙大圣抬起头颅,目光死死盯着身下悬停在空中的黑袍莲衣男人,眼前的男人,给自己带来的危险感极为强烈。 这样的修行者......有多久没有出现过? 滔天的龙息铺散而下,将整片大地淹没。 一片火海,纵横肆虐。 被包裹在内的黑袍莲衣年轻男子,轻轻松开了提灯的那只手,青色古灯应声而落,砸落在地的那一刹却并没有发出如预料当中的清脆碎裂声音,而是如水珠轻柔散开,阴柔至极的青火碎沫,缭绕莲衣边角起舞飞掠。 易潇抬臂划过—— 一缕漆黑剑气刺破青色火海! 那头巨大的暴怒青龙已经消弭,火海当中,多出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形大妖。 青龙大圣在大地之上奔跑。他的半面脸颊上纹刻着密密麻麻的金色鳞片,裸露着古铜色的上半身,下半身裹在猎猎飞舞的漆黑古袍当中,大块大块的肌肉起伏如龙筋,整个人像是一座魁梧小山。 这座小山就这么撞破了火海,撞向了易潇。 远超大金刚体魄的妖族大圣身躯。 小殿下瞳孔缩起,数十道因果剑气瞬息在面前拔地而起,切割万物的“因果”,在青龙大圣接近之后猛地轻颤一下,空气当中传来爆裂的摩擦声音。 那个狠狠砸来的魁梧小山,双足在地面上拖出两道颀长而苍莽的烟尘痕迹,他硬生生止住了撞向因果剑气的前冲之势,双手猛地前探,在易潇无比震惊的眼神当中,攥紧了两道因果剑气。 掌心纹痕滚烫沸腾,袅袅热气如烟如雾。 从远古年代活到如今的青龙大圣,死死盯着与自己不过是三尺距离的易潇。 这世上,竟然还有能够硬抗因果剑气的躯壳? 青龙大圣张了张嘴,空中无舌,他一言不发,双手猛地向两侧拉扯开来—— 如同拉弓,用力太猛,整张大弓都被拉得崩开! “嗡”的一声,易潇面色陡变向后掠去,两道因果剑气硬生生被青龙大圣撕裂开来,这个“莽夫”浑然不觉双手鲜血淋漓,双足踏地,扭身再奔,直冲易潇而来! 莲衣飞起再落下。 袖袍当中不断飞出砸出漆黑的因果剑气,一缕一缕截截砸出如同撞铁,火光四溅,雷霆飞掠。 易潇一个呼吸之间后掠了一里地,那道裸露上半身的青龙大圣便一个呼吸之间跟掠了一里地,其间一道又一道重若万钧的因果剑气,全都被他以肉身硬抗。 这样的肉身,该是多么的恐怖? 易潇双足猛地顿住,不再后掠,双掌接住青龙大圣的两只拳头,猛地一声,原本气定神闲的面色被这两拳打得通红。 一拳下去,恐怕可以崩山。 这头老龙在大君的洞府之内,说是承担着时时刻刻的囚禁,在大君时刻之下不死也不灭,若没有掀开洞府的那个人出现,便会被熬到魂火枯竭而死亡。 这些年来,它何尝不想帮那些集齐了十柄钥匙的开府者,开启这座洞府,放出自己。 只可惜,他们全都不够资格。 大君的洞府,这些人,开不了。 于是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妖族后代,进入这里,死在这里。 他孤独的活着,等待着洞府开启的那一天。 肉身在黑暗当中反复锤炼,最终炼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 而今日,他终于等到了。 青龙大圣一气前踏三百步,易潇接拳三百步,步步气沉,缭绕周身的因果剑气,被巨大劲气震得铮铮发响,颤抖不已。 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在大君洞府的小世界当中厮杀开来。 易潇的因果剑气包裹周身,那头老龙拳拳到肉,砸在因果剑气之上,丝毫不在意自己拳头被剑气刮得鲜血淋漓,也要让那份碎山劲气传递到易潇身上。 于是易潇被压着打碎一座又一座漆黑山头。 这头老龙化形之后,以人身施加杀伐之术,比起妖身要强上太多,速度奇快,力道远超世上任何一人一妖。 易潇当年在大榕寺前硬接青石菩萨的檀陀地藏神魂一掌,来的也不比他的一拳猛烈。 只是因果护体,即便那只拳头再打上三分,也砸不碎护体剑罡,易潇看似狼狈,但实际上并未受到太多伤势。 从棺木当中重获新生,再到现在,易潇没有打过一场如此酣畅的肉搏战了。 这头老龙一开始没有下死手,后来发现易潇的剑气护体举世无双,便不再收手,每一拳都奔着致死而去。 易潇同样不再留手,因果滔天而起,魂力元力剑气三合一,在抗压的同时不断酝酿,等待着对面气机松懈的那一刻,迎来自己的反攻。 让易潇觉得有些疑惑的,是这头老龙......贴身厮杀,目光一直盯着自己。 它是在寻找什么? 整整砸碎了十个山头之后。 莲衣衣袍旁滚动不息的青色火焰,带着清晰的意志,在此刻似乎发现了什么,喃喃道:“他是想要......钥匙?” 易潇缩起瞳孔,面前那只不断放大的拳影,砸在漆黑密布的因果剑气之上。 这一次眼前的男人没有立即砸下第二拳。 而是胸膛微微下陷的,吸了一口气。 气机一转三千里。 因果大作,易潇攥住一柄虚无之剑,猛地刺下,数之不清的漆黑剑气蜂拥而来,须臾之间刺穿青龙大圣的胸膛,将换气之时稍稍松懈的青龙大圣,钉在大地之上。 第二百零一章 涅槃之后 凄厉的长啸。 大君洞府之内,青龙大圣攥紧双手,他无比痛苦地攥拢手中的漆黑剑气,因果嗤然大响,灼烫得布满龙鳞的双手阵阵白烟滚出。 “你是......人类。” 青龙大圣死死盯着双手持剑,将自己钉在大地之上的易潇,神魂震撼无比,腹部颤抖着发音:“人身......是人身!” 易潇眯起双眼,眉尖微微上挑,并不言语。 “我被囚在这里这么多年......本以为等不到完美的人身来开启洞府了。”被剑气钉住的青龙大圣,双手发力,试图挣脱这柄“因果”,龙吟之音狂乱震颤,砸得剑身啷当作响,却无动于衷。 因果这等级别的剑器,一但入体,便极难挣脱。 青龙大圣瞳孔微微收缩,他看着漫天的黑线从远方涌来,如箭雨一般轰然落下,整个大地烟尘滚开,以自己和眼前的男人为一点,无数“剑气”箭镞落下砸起,穿过莲衣男人的发丝腋下和肩头,砸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当中! 三千因果。 加一人之身。 青龙大圣世间绝无仅有的超强体魄,发出了金铁交错的炽烈声响,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音在一刹之那高频迸发,刺人耳膜,在无数剑气的轰击之下,他仍然顽强的双手攥剑,试图将骑在自己身上的莲衣男人掀翻开来。 易潇只觉得那柄剑身上传来了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因果钉住,隐约有降伏不住的趋势。 他单手向后伸去,因果剑气滔天而来,被他牢牢抓在掌中。 就在松手的那一刹—— 被因果钉在大地上的青龙大圣,双手交错,将钉入自己身躯的因果剑身,露出在外的部分,瞬间断为两截。 黑铁抛飞。 青色身影掀翻易潇,却被易潇抬手砸落的巨大剑气再一次砸倒在地! 愤怒的龙吟声音砸在神魂之上。 缠绕在易潇手臂上的青火,险些被这道龙吟吼的熄灭魂念。 小殿下魂力第十境大圆满的境界,被这道龙吼震的抛飞出去。 遍地的因果箭镞拔地而起,倒飞而出,最终一一悬停在易潇身后,一柄一柄如列阵兵池当中。 眼前是一道恢宏无比的青色龙蛇之躯,头颅抬起,通天彻地,在大君的洞府当中蛰浅了不知多少年。 “大君拔去了我的舌头,断了我完美身躯的念想......”那头老龙的眼神无比怨毒,幽幽发音:“以我犯下大过为缘由,囚我至此,想让我去做西域长生法的最后一颗棋子,可我......偏不!!” 滔天的咆哮声音如腥风血雨! “你来此觅长生,我便吞了你!” “你是人身,魂力体魄,只差最后一步便可圆满,今日我吞了你,便窃了长生果!” 那条老龙张开血盆大口,血口当中没有舌头,一派凄厉。 “我要......长生!” 一口吞下。 天地昏暗。 ...... ...... 青龙大圣的巨大瞳孔幽幽转动,它的身子盘踞在大君洞府的小世界当中,绵延不知多少里,山脉攒动,庞大无比。 这头老龙缓缓向后掠动头颅。 它盯着眼前一缕细小的火苗。 青灿色的,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火焰。 那缕火焰当中,蕴含着一道微弱的神魂,这道神魂出自于妖族血池,孕育出妖族大千生灵的母地。 青火的意识在那一声龙吼之下被震得不能自已,他本就是极其畏惧魂力攻击的妖灵,在远古青龙大圣的威压之下,能够保持完好的形态,便已经是极大的造化了。 青火的原始妖身,便是这么一缕火焰。 在这缕火焰之外,缭绕着一道又一道的赤红气息,嗤然围绕,飞掠,来回不止,像是星辰围绕大海,也像是夜空当中的流光。 十柄“逆十字”钥匙。 青龙大圣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是自己当初留下来的造化...... 当初那个男人,让麾下的十位妖族大圣,各自留下了一道精血,浇铸进入了十柄钥匙当中。 这十柄逆十字钥匙,便造就了世间十个方面的极致。 青龙大圣的瞳孔微微缩起,他想到了大君把自己囚压在这里的时候,对自己所说的话。 “我囚你至此,无数日夜,直到洞府开启,有资格得到西域长生法的那个人出现......”那一日大君坐在雪山山顶,掌心攥着自己,轻声开口:“在此之前,我西域历代领袖,凡是妖身,心存侥幸踏足禁地,便会风化成骸。” 这一句话,铭记在心。 被那个男人轻松攥在掌中的自己,记得他说出那番话时候的风轻云淡。 “西域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长生法,已经流传到了整个人间,菩萨也好,道祖也罢,他们......都比我慢了一步。”那人坐在雪山山巅,低垂眉眼:“这本就是不可解的谜题,只有妖能修成的长生法,却需要有人的身躯做容器。” “当那个人打开了洞府,就到了你的死期。”大君对青龙大圣如是说道:“你掀掉了半座莲花峰,毁掉了一位菩萨的道场,若是不死,不能赎罪。” 青龙大圣本以为,自己是因果轮回当中的一颗棋子。 等那个揭开洞府的人,来到了这里,他便会成为西域长生法的牺牲品。 风雪猎猎。 大君抚摸了自己一下。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那一日之后,青龙大圣便被掷入此地,永受折磨,而大君则是从雪山山巅一跃而下。 求长生,入轮回。 大君只求一世人身。 而青龙,只等赎罪那一刻的到来。 ...... ...... 青龙大圣瞪大了双眼,盯着那团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青色火焰。 这团青色的火焰。 似曾相识。 究竟在哪里见到过? 莲花峰上。 菩萨座前。 青火...... 红莲。 他记起来了。 那一日,他从天极海海底试图挪动那截剑尖,整个普陀山被他撼动,以他之无双肉身,尚不能拔出那柄陆沉剑尖,最终天极海海水倾倒,诸峰震颤,佛门圣地天地倾塌,莲花峰被他毁去一半。 最终那位观世音菩萨出手,囚压自己,以青色火焰灼烧七七四十九日。 痛不欲生。 他痛骂。 他怒嚎。 辱骂佛门,痛贬菩萨,大不逆的渎神之举。 再到后来,大君亲至莲花峰,诚恳道歉,想要赎走青龙大圣的时候,知道了它的所作所为,毫不犹豫当着观世音菩萨的面,拔去了它的舌头。 它本就是一条逆龙。 犯下了滔天罪过,来此赎罪。 可......要赎的是什么罪? 当那缕青色火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青龙大圣不明白,自己已经吞下了这个开启大君洞府的男人,他会因何而死? 直到一声“刺啦”声响,从内而外,捅穿龙鳞,破开脊梁,一块龙骨被漆黑的剑气捅得飞了出去,鲜血抛洒,腥红淋漓。 青龙大圣瞪大了双眼,他回不过头来,庞大的身躯,被一缕剑气戳破了一条口子,漆黑剑气包裹着的年轻男人,缓慢悬浮飞出,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脊梁之上。 滔天的黑气向着易潇高举的双手蜂拥而去。 风雪大作,大元气剑,在因果剑气的加持之下,一柄又一柄的砸在一起,反复精炼。 最终易潇双手灌下! 因果剑气穿破逆鳞,砸碎脊梁骨,砸得那头老龙,迸发出灵魂层面的尖锐惨嚎! 炽烈的青色火焰在剑身之上弥漫,易潇压掌之下开始奔跑,推动着这柄巨大的因果长剑,披荆斩棘,一路掀开无数龙鳞,黑色的龙血溅出,来不及落下,就被青色的火焰焚烧成为阵阵白烟,滚烫的烟雾当中,瘦削的身影推动巨大如城的重剑,将这头命运当中注定将死的老龙,死死钉在了大君洞府前的空旷大地之上。 青龙大圣的瞳孔缩起。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会因何而死。 因果。 这是一柄剑,这也不仅仅是一柄剑。 当因果落在你的身上之时,即便它无法斩碎你的甲胄,也会有千丝万缕的业力随之落下。 若是因果要你死。 那么你便不得不死。 滔天剑气来回滚动,最终掀开了脊梁,斩碎了四肢,那条桀骜不驯的老龙,被剖开了脊背,砸落在地,世界震颤,最终死寂。 因果重剑抵达了青龙大圣的头颅之处,最终灰飞烟灭。 无数剑气长线嗤然飞离剑身,最终回到易潇的袖袍当中。 易潇站在两根龙角当中,他看着左右两边有人类一整个城头大小的弯曲龙角,当中悬浮着一缕青色的火焰。 青火的意识还在浑沌。 十道逆十字的光芒还在萦绕。 青龙大圣死后,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青色火焰的缭绕之下,浮现在易潇的面前。 “我知道,你为西域长生法而来......” 大君的声音,如高山流泉,潺潺而下。 “只可惜,长生二字,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莲花峰上,我曾与那位菩萨论道。”大君轻声开口,“她的法门有缺陷,我的也有。” “她说,若世间轮回,三千大道,次次投身入一条河流,那么死去,便与再生别无区别。是为佛门的涅槃长生。” “只可惜,这世上的河流,每一刻都不相同。涅槃长生法门,还不如我的西域长生法。” “若能承担十柄逆十字的魂魄,再加上人类的初胚肉身,便可得到完美的长生之躯......”大君轻轻说道:“十位大圣的魂魄,若无妖族血统兼容,即便是人类魂修大圆满的第十境界,也不可能承受。” “两道法门,都是镜中月,水中花。” “但我决定......试一试,以佛门的涅槃,去尝试投胎出一个人身。” “不知涅槃之后,能否铸造西域长生?” (ps:照例求一下打赏和月票......今天更了,理直气壮!) 第二百零二章 见君 易潇听得心神动摇。 三千大道,世间轮回,若次次投身于同一条河流,那么死去......便与再生别无区别。 这是莲花峰那位菩萨的涅槃长生。 大君的长生法,恰好缺的,就是这么一个涅槃之后重生的躯壳。 由妖入人。 “这团青色火焰,是那位菩萨留给我的涅槃之物,我将其掷入妖族血池池底......”大君伸出一只手,轻轻抓取那团飘掠在空中的青火,平静说道:“若道心不稳,需要借助他人之物来证道长生,我宁愿就此死去。” “我的继承者......你来到了这里,说明我已经失败了,我的长生法差了一样涅槃的物事。” 大君微笑说道:“或许我当时吞下这团火......结局就不一样了。” 那个男人的模糊身影摇曳不定,他缓缓伸出那只托着青火的手,道:“能开启洞府的,一定是人......这团涅槃青火,给你。希望你能抵达无数年来,数之不清的天才修行者,苦苦所求的那个境界。” 超越众生,不死不灭。是为长生。 大君伸出了那只手,他看着易潇伸出手来,忽然之间开口说道:“人类......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易潇神情凝重,一字一句说道:“请讲。” “我并不在意自己身死道消。”大君微笑说道:“因果轮回,该来的总是要来。” 他低下头来,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青龙大圣,尸骸如山,占据了整个视线。 “只是这头孽龙,是除我以外,西域杀力最强的妖物了,他被我囚在了此地,无论西域遇到怎样的危机都不可出面。”大君轻轻说道:“若有一天,连人类都可踏足我的洞府,那么妖族......必然过的无比惨淡。” 易潇没有隐瞒实情,他平静说道:“的确如此。” “妖族在雪山待了一万年,甚至更要长久。”大君面色平静道:“我并未觉得雪山有何不好,但人类世界的温暖......我希望可以一起共享。” 易潇再一次平静回答道:“这一点,我做不到。” 大君沉默片刻,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发动战争。” 易潇看着眼前带着远古气息的男人,沉默了许久,然后幽幽说道:“妖族可以不去人类世界,但是......你要把人类的阳光,带过来。” 易潇有些愕然。 “我曾经做过一些努力,但最终都失败了,恐怕抵达了长生境界,才能有所谓的搬日神通。”大君声音复杂,道:“我并不在意寒冷,可我不愿我的后嗣,我的子民,饱受饥寒。” 搬日...... 易潇抿了抿唇,看着眼前颓然的那个男人,心想大君原来是个骨子里......这么偏执而疯狂的妖族。 怪不得能创造出西域长生法这样的法门。 长生,搬日,都是传说当中的神话。 而搬日,比起长生,还要不可思议。 易潇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恕我直言,搬日......这是不可能的。” 大君蹙起了眉尖。 “容我捋一捋思路,我要以一种你能够理解的说法,向你解释。”易潇揉了揉眉心,他郁郁吐气,忽然问道:“天上的星辰,是否是恒定不变的?” 大君平静道:“自然是的。” 易潇又问道:“可是......天上有多少星辰,你连数都未曾数过,怎知未曾变过?” 古袍加身的男人,笑了一声之后,柔和说道:“的确是未曾数过,因为数之不清,日落之后,星辰降临,即便是我,动用时间凝滞法门,也不可能数清。” 易潇道:“于是所有人都对那里......心怀敬畏?” 大君继续笑道:“所有人......我并不在其内。” “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我也不在其内。”易潇低垂眉眼,努力回想着一些记忆,最终抬起头来,平静道:“天上的那些星辰,只不过是由各种物质组成的巨型球状天体。而头顶的太阳......的确是我们所围绕着的中心,只不过它也会老,会衰败,但是活得再久的人,也看不到那一天。” “想要证明我的言论,其实并不算难。”易潇叹了口气,道:“从西域出发,接着西行,你会发现,跨过一整片海域......如果你还活着,你会回到这片大陆的......最东边。” 云雾当中的大君沉默了。 云里雾里。 他想了很久,喃喃重复了一遍易潇的言论。 大君最终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搬不来。” 易潇很诚实的说道:“真的有长生,也搬不来那玩意儿。” 大君沉默了很久,他忽然笑道:“很有意思的言论,若是我还活着,一定会很感兴趣......从西域出发西行,继续前行,会回到大陆的最东边么......这个世界,竟然是圆的?” 易潇看着大君,感慨说道:“说不定......还是蓝的?” 大君笑了笑,道:“我不管,你要带给妖族阳光。” 易潇面色复杂,大君看着自己,很温和的笑了:“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类,或许你可以做到,等你吞下了十柄逆十字......能做到的话,便试一试吧,成便成,不成......便不成了。” 那团青火,被大君掷了出来。 易潇苦笑不得捧住火焰。 ...... ...... 两个人静静站了一会。 大君看着自己对面的年轻人类,越看越觉得顺眼,舒服。 大君总觉得,从这个年轻人身上,他似乎能看出自己涅槃转世,最终失败的原因。 只是......他的时间不多了。 想要说一些话,最终却无从说起。 周身飘摇的的风雪,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 “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失败。” 易潇捧着青火,心想......是啊。 大君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第十世转世,出现了差错,最终诞生出来的,是自己这么一个“怪胎”。 他本该成功的。 沉默了很久。 易潇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带着一丝歉意,坚定说道:“你没有失败。” 大君挑了挑眉,那张包裹在云雾当中的脸有了些许笑意:“......哦?” 易潇揉着那团火焰,认真说道:“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包裹在云雾当中的大君,面色有些微惘,只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浑身四处蕴藏着无穷生机与潜力,如龙如虎,如当年的自己。 他笑着点了点头,哈了一声,道:“啊,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递出了那团青色火焰的大君,身子已经开始羽化,边缘的古袍被幽幽之风残噬,化为点点的黑沫。 他看着易潇接过那团火焰。 莲衣飞舞。 小臂之上系着一截白色丝带。 大君双手合十,轻柔说道:“这般长生,并无不可,原来你我......都没有错。” 易潇接过那团青色火焰,眼前的大君揖了一礼,身子被风吹散开,如浓雾骤去,扑朔迷离。 ...... ...... 黑暗当中,易潇看着眼前的涅槃之火,青火的那缕意识还在火苗的最中心沉浮不定。 易潇轻声说道:“你身为涅槃火焰,诞生意识,修行不易。在入府之前,我答应过保你一命......既然如此,便不会食言。” 小殿下伸出一根手指,将这缕火苗按照九一比例,分为两半。 “若吞下这团青火,我的身子便可接受十柄钥匙,抵达西域大君所说的长生境界。”易潇面色凝重,自言自语道:“此事不可轻易尝试,若一步踏错,便再无回头机会。” 两团火焰,一大一小,比例悬殊。 青火的意识沉浸在大的那团火焰当中,另外一缕细小火苗,就像是风中摇曳的火电,被易潇覆手攥入掌中,这缕涅槃火苗永不熄灭,于是在掌心纹路流转,像是一层流淌在肌肤表面的轻薄衣物。 易潇看着大的那团涅槃之火。 青火的意识在其中沉睡,出了大君洞府,或者再过一段时间,他便会自行复苏,抽取一小部分的火焰对青火而言并无太大影响。 “先不吞涅槃之火,这十柄逆十字,我一柄一柄吞下,看看魂海......能够容下几柄。” 易潇打定主意,闭上双眼盘膝坐下。 十柄逆十字从青火的本体当中嗤然飞出。 围绕易潇,犹如十缕欢快的火苗。 易潇伸出一只手,一道逆十字火焰飞入掌心。 第一道逆十字钥匙,易潇微微启唇,火焰流淌滚入喉咙,天灵盖上涌出一股热气。 莲衣翻飞。 魂海当中一阵颤抖。 那柄钥匙落入魂海,便如镇海一般,轰然一声落地。 若是人类,即便是魂修,未抵达魂圣境界,也绝不可容纳如此庞然大物。 易潇面色如常,接着吞下第二柄。 再是第三柄! 他的肌肤已经开始震颤,逆鳞生出,再度消弭。 斗战白猿的钥匙被他吞下,脑海当中斗战妙法演化而出,接着闪逝而过,白虎大圣的钥匙同样镇入魂海,接着便是建木大圣的恒生法门。 三柄钥匙之后,易潇的魂海一阵胀痛。 他睁开双眼,双目死死盯住第四柄“朱雀”钥匙! 第二百零三章 第二片海 第三柄建木大圣的钥匙吞下之后,易潇的魂海当中便涌起阵阵波涛,以第三柄钥匙落入的那一点为圆心,轰隆隆魂海海水开始沸腾。 即便他是第十境魂力大圆满的修行者,魂海也被三柄妖族大圣的钥匙填满。 在道祖儒圣菩萨还在人间的时候,十位妖族大圣,是能够与之分庭抗衡且不落下风的存在。 即便是道祖菩萨儒圣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大多也不过是众生境界之下的超强大宗师,能抵达魂力第十境界大圆满的,少之又少,始符年间的俢魂者,抵达这一步的,就只有琴府琴君一人。 妖族与人族之间的道统不相两立,水火不容,那些道祖级别的大人物,即便得到了逆十字,也不屑于去吸纳吸收,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这具躯体,或是修行元气,或是走炼体流派,贸然去打通妖族的修行体系,只会适得其反,效果差的,可能会跌境不止,更为凄惨的,甚至可能身死道消。 那些能够开门立派的大宗师,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而事实情况是,即便他们真的可以吞下“逆十字”的钥匙,那些魂力第十境界的魂修,也无法做得比现在的易潇更好。 三柄钥匙,魂海几乎已经是极限了。 易潇并没有放弃,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再一步扩大魂海,让悬在魂海上空的第四柄火红钥匙,能够被自己顺利吞下。 盘膝而坐的年轻男子,身处一片漆黑当中,莲衣翻飞,他的面前列阵围绕着一团又一团的幽光。 十柄钥匙,已去其四,余下的六道流光围掠而行。 易潇的魂海当中,轰隆隆隆隆的破海声音越发浩荡,风云激变,雷声渐起。 吞下三柄钥匙之后,他的身子,发生了质一般的变化。 “斗战白猿”的斗战秘法,血战不止;“白虎大圣”的世间极速,缩地成寸;“建木大圣”的恒生法门,生生不息。 三道逆十字,无一不是天大造化。 对于与易潇同等修为的妖族而言,这三柄逆十字能够起到的效果,远远不如人族。 譬如青火......他修行出了灵智,吞下了九柄逆十字,却仍然不是易潇的对手,即便得到了第十柄,直接跨入了圆满境界,也被易潇的“因果”所碾压。 原因很简单。 妖修的血液当中,存在着层次分明的血统,最强大的十位妖兽,就篆刻在山海经的最前列,余下的大妖,一辈又一辈的宫主,血脉之力便要低上一头,血脉层次越低,逆十字能够激发而出的当前血统,便愈发的低。 大君留下的“造化”,也暗合着世间最本质的规则。 “公平”。 青火能够吞下十柄钥匙,是因为他不属于妖族前列任何一类的妖物,千百年来,从未有火焰能够诞生意识。 浸泡在八尺山血池之下,使他成为了唯一能够安然无恙吞下这十柄钥匙的“例外”。 但正是由于这个能让成为“例外”的原因,使得他对应十位大圣的血脉,近乎于无,最后的结局便是......增幅虽大,却不足够逆天行道。 易潇的肉身,脱胎于大君的第十世,也是完美的那一世。 他的体内,有着诸多未曾开启的宝藏。 伴随着十柄钥匙一柄一柄的加入,这些本来蛰浅于西域古今第一人体内的宝藏,便会一项一项的开启,最终迎来井喷。 第四柄“朱雀大圣”的钥匙,意味着焚烧虚无,逆天改命。 只是第四柄钥匙,极为艰难,魂海一度扩张到了极点,却仍然无法容纳得下。 单单依靠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大君的洞府当中,迸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声。 坐在黑暗当中的易潇,双手攥紧,那缕微弱的青色火焰被他捏得碎裂开来,在黑暗当中点点纷飞,掠入易潇的额头,最终融入魂海当中—— 易潇睁开眼来。 整个魂海一片通明。 在无比拥挤的海潮当中,思绪零碎,随魂海海水一同往返,第四柄朱雀大圣的钥匙,在魂海上空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戾鸣,最终不得入内。 但是随着那一缕青色火焰的落下,从高空之上,涅槃的火焰顺延朱雀大圣的逆十字钥匙纹路,一路飞流直下,愈发气势汹涌,最终如同赤红瀑布一般,砸在了魂海当中! “轰”然一声。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像是在亘古的黑暗当中睁开了眼,见到了光明。 在易潇的魂海当中,海水起伏,火焰沸腾。 涅槃的青色火苗,虽然细小,却燃烧不止,无法停歇,最终将整片海面,都燎燃成为滔天之势! 原本浩荡的魂海,到了尽头,便被无形的钳制而住,此刻那缕火焰在海面之上蔓延开来,燃至了魂海尽头,接着轻微不可听闻的嗤然一声—— 那堵无形的阻挡之壁。 就此破开! 陆地起伏,海水肆意! 易潇的眼神愈发明亮,他不可思议的站起了身子,握拢双拳,感应着那股前所未有的强盛感觉。 这是,第二片......魂海! 朱雀大圣的钥匙铮然一声,砸在枯竭的大地之上,大地龟裂,流火四溅,这片魂海刚刚诞生,还不能圆满,相邻的第十境界海水,抑制不住的涌向这片干枯大地。 在涅槃之火的相助之下,易潇开辟出了史无前例的第二片魂海,之前无论如何也无法吞下的第四柄钥匙,轻松至极的纳入第二片魂海当中! ...... ...... 第二片魂海开辟,所有的意念,全都被拉扯进入了这片大海当中。 只是这片大海刚刚开辟而出,有的,只是龟裂不已的大地而已。 第一缕魂力诞生。 修行。 重蹈覆辙。 有了之前的经验,魂力的修行变得无比快速,第一片魂海也在修行,溢出第十境的海水,全都涌入了第二魂海当中。 就这般无意识的,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大君洞府之内,寂静被人打破—— 黑暗当中传来一阵心神激荡的长啸! 易潇睁开双眼,从开辟第二魂海的状态当中苏醒过来。 恍若隔世。 他看着余下的那六柄逆十字,并没有急着吞下。 第二片魂海刚刚开辟出来,朱雀大圣的钥匙落在魂海当中,因为魂力干涸的原因,即便有了之前那片魂海的接济,也远远不能彻底的与逆十字钥匙融为一体。 他需要重新修行,至少将第二片魂海......修行到第八境,才能把第四柄钥匙的潜能与增幅彻底激发出来。 让易潇觉得心神震颤的,不是他成功吞下了“朱雀大圣”的钥匙,而是这缕涅槃之火的不可思议功效。 居然能够让人开辟出第二魂海? 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怖,即便没有逆十字,魂修的第十境界之上,便有了更加强大的第十一境,如果第二片魂海圆满......能否再次开辟出第三魂海? 易潇深深看了一眼青火的本体,人体的宝藏无穷无尽,第十境界的魂海只能容纳三柄钥匙,第二片魂海修行圆满,再吞下三柄,也只能容纳六柄,想要以人身魂修的身份,完整吞下十柄妖族大圣的逆十字,恐怕需要开启出第三魂海,才能够窥见一缕希望。 这种长生法,才是真正的长生法。 比起风雪银城的图腾,积攒十凶的血液,这样的一条路,让易潇真正看到了希望......真正长生的希望! 易潇平复心情。 他深深吸一口气。 在大君洞府,吞下了四柄钥匙,开辟出了第二魂海,对于自己而言,收获无比丰厚。 可是开辟第二魂海虽然顺利,却消磨不少的时间。 修行魂力本就是一件缓慢的事情,易潇的第二魂海,即便有了先前修行抵达大圆满的经验,以及第一魂海的接济,海水到了堪堪淹没朱雀大圣钥匙底部,便不知道耗去了多少时间。 “我在西域不知待了多久......洛阳那边的战事,恐怕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在黑暗当中站立如同石塑的易潇,握了握已经有些麻木的双拳,他双手并拢,因果剑气撕裂这片小世界。 大君洞府的传承,对于易潇而言,进难出易。 外面风雪茫茫。 这是圣山山下。 易潇眯起眼来,他看到远方风雪当中,有一条漆黑的长线,在风雪当中摇摆不已,一位位妖族的甲士,背靠黑线而立,呈现守护之姿。 小殿下立马就明白了原因。 西域妖族远走八尺山后,青火成为了唯一的领袖。 而自己的来临,在白老人看来,更像是大君的降临。 无论是哪一个人,进入了大君的洞府,都应该被保护起来。 远方的那些妖族甲士,恐怕日夜守护在此,只为了等待自己或青火,其中任何一人活着出来的消息。 易潇看了看那团自己手心的青色火焰,青火的意识还在沉浮,恐怕离苏醒也不远了。 小殿下松开握着那团青色火焰的那只手,任其悬浮,袖内剑气轻盈掠出,围绕着方圆不大不小的三尺之地,圈起了一片虚无。 这团青火,在西域圣山山底,外有层层妖族甲士守卫。 内有一层因果剑气。 易潇摇身而行,魂海当中轻颤一下。 白虎大圣的缩地成寸。 大风骤起,风雪当中,那袭莲衣便倏忽远去。 远走西域。 直奔洛阳。 第二百零四章 大旗入洛阳 沉重的鼓点,密集的在远方大地响起。 北伐之战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伴随着齐梁大军的压境,东关和北关,再加上钟家的旁支,以及江湖的宗门,大魏的全部手腕压上,也抵抗不住齐梁的推进。 淇江天狼王城为据点,源源不断的十九道将士从淇江那一头,由龙船运输而来。 从水战,再到陆战,南人克服了水土不服之后,展现出了极高的战争素养,与彪猛的北人相比,江南的将士纪律性更胜一筹,单兵势力稍逊一筹,但在士气大涨的进攻鼓点之下,一条直线,几乎没有避讳的向着洛阳城突进,摧枯拉朽的赢下了风庭城之战,两翼围掠,萧布衣所率领的五万主力北伐军队,按耐住了急切的性子。 不温不火不急不躁。 就像是一柄缓慢而又致命的,悬在洛阳咽喉上的利剑,每一天,每一时辰,每一个呼吸,都在向着最终的骨肉刺入。 北关大将嫡系的四千虎豹骑,埋伏在洛阳城南青石峡十三里,只需要萧布衣稍露急切,试图走这条急径,这只虎豹骑便会吞掉萧布衣至少一万的精锐,给洛阳争取到喘息的机会。 只可惜,连虎豹骑的统领都不相信,萧布衣会露出这种破绽。 这一战打来,大部分人都精疲力尽,唯有齐梁的萧布衣越打越精神,手下的主力伐魏军,越打越稳健,绝不贪功冒进,无数次机会摆在眼前,他既不恋战,也不弑杀。 但唯有一点例外,萧布衣的主力伐魏军,每攻下一座城池,便屠戮一座城池。他手底下的鲜血已经不知几何,越打越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到了最后,这只伐魏铁骑,以及率骑而行的布衣儒将之名,已经让守城的将士闻风丧胆。 比青石峡还要好的机会,萧布衣见过了不下五次。 曹之轩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的棋盘上,棋局一派狼藉,唯一能够获胜的希望,就是期盼于对手的昏招,失误。 只可惜萧布衣不会给曹之轩这个机会。 麾下的副将看到萧布衣挥手示意,连忙策马前行,二殿下远眺一番,揉了揉眉心,认真说道:“传我命令......让所有人避开青石峡。北关战力拮据,东关穷黔,洛阳能拿出来在青石峡狙击我们的力量,很有可能是藏在北关大将嫡系当中的精锐,从未见过世人,在北关的平原与蛮子相抗衡,如果我是曹之轩......在青石峡摆下三千到五千的精锐,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骑兵,这样效果最好,如果我们从这里走了,那么主力军遭到了重创,这里距离我们攻下的南域太远,没有补给,后续的兵力如果断了,我们就变成了一只孤军,若是后退,士气大损,再也不复巅峰冲阵之势,若是前行,洛阳会拼尽全力把我们这支主力军吃下肚子。” 他微微顿了顿。 “让翼少然和第三神将也避开青石峡,我们无须交战,若真的有精锐藏在青石峡当中,即便我们围剿了,人数也不会太多,此刻逼近洛阳,任何的损失都不必要发生,无论是将士的损失,还是时间的损失。”萧布衣轻柔说道:“洛阳城里有三十万禁军,我们越过这条战线,左右两翼,以及这只主力军,就完成了开路的任务,一共不过十万人,打通了南线到洛阳的长道,余下的,就只等兵力集结......不需要多,三十万人对三十万人,我们攻,他们守,足矣。” 麾下的副将认真听完,他抬起头来,注意到二殿下的鬓角,因为这一年来的忧虑成疾,已经染上了一缕灰白。 他忧心忡忡道:“殿下......北伐事大,无须急躁。” “嗯。”萧布衣点了点头,眼观鼻观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看我何时急了?躁了?或者......贪图冒进了?” 副将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身子狠狠低了下来,他沉声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微微停顿,他咬牙道:“殿下您......无须担心将士们的赴死,我等为齐梁子民开太平盛世,生死不论,甘愿为之,只是末将有一事不明,这场北伐之战,兰陵城那边的齐恕先生曾经说过,极有可能是长达数年的拉锯之战,可为何......” 萧布衣淡淡道:“为何我们只打了大半年多,不到一年,就快要打到了洛阳了?” 副将重重点头一下,低下头来咬牙不语。 萧布衣平静看着身后的副将,他转过身子,背后是空旷的大地,烟尘四溅,大旗飞扬。 “很简单......因为,曹之轩没有拼死去战。”他的语气并没有带着丝毫的欣喜,更像是一种处事不惊的淡然:“我过风庭城之后,他在夭牛关埋伏我,在天蚕山等着我,一路上设下了无数埋伏,为的就是让我跟他急着打,好分出这只主力军与洛阳精锐的胜负。” 萧布衣的袖袍当中,儒术的气息流转不息。 “但打到现在,攻下南域,再到现在,一共九个月零十三天,我们又打下了六座小城,杀了十七万人。”萧布衣抬起一条手臂,指了指远方的大地,“一直打到那里,我们一次埋伏也没有中过。” 副将听得一阵沉默,心神隐隐激荡。 一直打到那里。 洛阳...... “绕开青石峡,就是排兵,列阵,最终一战,洛阳能集结多少人,不清楚,但我不会给他们倾其所有背水一战的机会。”萧布衣轻声说道:“这就是我打的如此之快的原因。” 他无比认真的说道:“对于战局而言,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相信......他会准时到场。”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道:“等大旗,入洛阳的那一天!” 大风忽然乍起。 萧布衣眯起眼来,看着一只铁骑踏尘而来,斥候翻身下马之后身子被巨大惯性带得向前摔出,他将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伸入怀中,掏出了一份卷轴,他嘴唇干涸,一路上来不及喝水,为了传递这份情报,连续数十个时辰没有合眼。 萧布衣接过卷轴,认真看了一眼,然后将卷轴收起。 他注视着斥候的双眼。 那个风尘仆仆,满身血迹的中年男人,只是颤抖着声音,说了两个字。 “确凿。” 这份情报。 确凿无误。 这场战争开打,大魏的江湖庙堂尽数出动,即便百花凋零,仍然有着极多的天才人物,对齐梁的北伐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譬如老去的那一辈,天狼王宁风袖。 天狼王的麾下,黑袍白袍,孟起张文远,同样是沙场上不可多得的猛将人物。 风庭城的钟家子弟。 试图依靠伏圣戒,以一己之力,在夭牛关打压翼少然的钟家家主钟玉圣。 只是始终有一个人,未曾出面。 森罗道的那位大殿下,女阎王。 “阎小七在雪原突破了九品,不仅仅如此......她接连破开了数道境界,给自己只留了一年的阳寿,强行拢合了北原王庭的残余力量,领着七万北原王庭骑兵南下,打压西关。”斥候的声音带着苦涩,道:“凉甲城外公平一战,西关新藩王与阎小七打成五五之数,但是凉甲城......闭合了,阎小七似乎并没有受伤,江轻衣的十六字营没有继续拖住草原王庭,这只队伍......现在从左翼包抄了过来。” 萧布衣沉默不语。 一直恭立在旁的副将,面色苍白开口道:“殿下,左翼拦不住北原王庭的冲击......阎小七破矩了,她如果冲开了左翼,我们就成了一只孤军。” 萧布衣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副将声音颤抖,忽然问道:“如果......让少然神将去呢。” 萧布衣摇了摇头,道:“拦不住的,少然没有破境,他走得是循序渐进的路子,有望窥见大宗师的剑道,比不上阎小七这个疯女人,连命都不要了,也要保洛阳城一个太平。” “那......那怎么办?” 跟在萧布衣身旁的副将,听说过那位西关新藩王的厉害之处,在大稷山脉硬抗钟家男人,他未曾见过江轻衣,但早就有“南齐恕北轻衣”的说法,江轻衣由儒生转儒将,最后成了西关新任藩王,这一点便超乎所有人意料。 夭牛关钟玉圣的伏击,被萧布衣算到,这位老一辈宗师硬生生在翼少然大神将的剑气之下冲杀了八百南骑,最终迫于合击围剿之威,只能远去离开。 江轻衣初战便可战平钟玉圣。 日日境界精进。 现在已经被誉为天下第七位妖孽。 这般惊艳的人物,竟然被阎小七那个疯女人打退了。 草原王庭,若是就这般加入战场......对于洛阳城的最终决战,会造成极大的变数。 萧布衣闭上双眼,攥紧双拳。 他一字一顿说道:“事到如今,除了前进,别无选择。” 萧布衣松开了握拳的双手,他笑了笑,释然道:“那个人对我说过的,我们会顺利把大旗......插在洛阳城的城头。” 第二百零五章 青衣阎罗再相逢 冻土雪原,大地轰鸣。 先是一骑从远方的地平线奔出,一个披着大黑袍的女人,双手策后,大袖在身后狂风当中猎猎作响翻飞不止。 女人的面容白的吓人,嘴唇像是浸泡鲜血,或是涂上了一层大红胭脂,眉尖一抹大红,从肌肤之内浮现而出。 她嘴唇似笑未笑,微微抿起,缩在大袖当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如牵丝一般抖动,十根手指雪白如玉,指尖指甲盖却漆上一层妖红。 大袖当中的双手,以一种极快的频率颤动着,十指指尖似乎牵引着无形的丝线。 袖袍当中,一条又一条的血线紧贴着内壁,随着她的指尖颤抖不断游动。 她的身后,有两个年轻男子策马紧随其后。 漠北王庭年轻一辈的两位天才修行者。 再往后,是七万的王庭铁骑,倾巢出动,奔赴洛阳城方向。 耳旁大风呼啸。 漠北神子看着眼前的黑袍女人,阎小七在王庭的这几年来,他与她几乎是每日朝夕相处,一起打下了其余的几座王庭,看着自己的父亲漠北王完成了一统北原的梦想。 两人的关系......似乎变得复杂起来。 大魏派来了这位女阎王来助漠北王拢合北原,为的就是有一天与齐梁开战之时,彪猛的北原王庭能够成为一柄助战的尖刀。 如今王庭的话语权,一半在神子手上,另外一半在新晋升的年轻修行者纳兰手上。 这一次七万王庭铁骑倾巢出动,要在萧布衣的北伐大军攻势之下,切开左翼,保住洛阳城。 呼延琢深吸一口气,他看着身前急速奔驰的黑袍女人,无论她是否以破开九品......他都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雪边神功,到了阎小七的境界,已经不可能活得太久。 呼延琢亲眼看着这个自己初见之时惊为天人的女子,硬生生抗下了破境时候的雷劫,血肉之躯,抗天劫之力。 她要保下洛阳城。 还是......只想保住洛阳城里那个男人的位子? 呼延琢摇了摇头。 与呼延琢保持齐头并进之势的纳兰,面色淡然自若,这几年来修为进境飞快,纳兰的实力很快超越了北原的几位尊者。 在寒酒的指导之下,纳兰成为了北原最耀眼的新星。 他见过劈开那一座客栈的火红一剑,也见过那位负剑而行的红衣女子剑仙真面容,所以对于在北原权势极大,素来奉行洛阳曹姓男人命令的阎小七......他只觉得美则美矣,少了一份灵魂,远远不如战死在洛阳城当中的那位穆家红衣。 七万铁骑从拒西防线撤出,地势渐低,纳兰看清了那座在风雪当中隐隐展现轮廓的城池。 纳兰喃喃道:“这就是......她赴死的地方了?” 洛阳城,在此刻看来,只不过是一个细微的黑点。 呼延琢轻声提醒道:“来人了。” 纳兰眯起双眼,感应着空气当中,除了风雪的寒意之外,隐约传来的炽热躁动。 能如此自负的,孤身前来的,如今齐梁军中......就只有一个人。 ...... ...... 若是真正晋升了大修行者,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战局动向的,一般不会插手战争。 杀伐过重,业力加身,修行之途便极难寸进。 那些停滞在九品境界的天才修行者,他们不愿过早破境,破境之前的体悟极为难得,可身处某些位子上的人物,因为种种因素,必须舍弃修行上的大圆满,破开九品境界。 譬如......西关的新藩王江轻衣。 他以藩王身份亲自参战,破开九品,无人可挡,要想拦住他,就必须要同等级别的大修行者出手相抗。 北原王庭的两位神子,呼延琢和纳兰,都处在随时可以破境的阶段,只是两人都打定主意不去破境。 齐梁同样有一位九品境界相当饱满的修行者。 那位青衣大神将。 翼少然以九品巅峰之姿,在唐门围剿的那一战当中,公平对决,打赢了修为五五之分的阎小七。 他被誉为有望窥见大宗师境界的天才剑修。 由于身处庙堂的原因,翼少然压境太久,琐事缠身,不能专心剑道。春秋大世,剑修太多,后起之秀陆续拔头,江湖上有易潇李长歌魏灵衫以及南海吴烬寒,这几位江湖剑修的实力,前两位已经是公认的剑仙人物,后两位未曾破境,若有一天破境了,便是新晋的剑仙,即便如今在九品境界,战力也不输翼少然。 呼延琢想不明白。 七万铁骑冲阵。 那袭青衣,凭什么敢来? 他只有一个人。 若是他不曾破境,凭什么去面对压过西关新藩王一头的阎小七,又凭什么在自己和纳兰面前全身而退? 下一刻他就明白了。 空气当中,一缕青色火焰如线嗤然烧过,一抹剑光哗擦而过,当先在前的阎小七表情漠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剑芒上擦过,一连串的猩红血丝被擦出青红火花。 大风当中有雷霆气息。 那袭青甲覆体的身影,就这么冲了出来,翼少然单手持剑,另外一只手从“六韬”剑身抹过,指尖携带剑气滚雷,伴随掠过剑身的长度叠加,越发浑厚,最后冲至阎小七面前之时,那抹滚雷已经圆满。 呼延琢和纳兰耳旁极近距离的轰然一声,眼前猛地一白。 硬撼这一剑的阎小七依旧面无表情。 她单手负后,一只手掌捏碎那颗滚雷,任由雷力在自己的手臂之上不断跳窜,最终却破不开肌肤大金刚体魄,只能消弭。 阎小七眯起眸子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之内的青衣大神将,寒声道:“你做了一个很蠢的选择,九品未破,前来送死......雪雾森林那里你没有杀我,所以我现在也不杀你——” “滚!” 黑袍掠起,一直负在身后的那袭大袖猛地砸出,砸穿一层青甲,重重砸在翼少然的血肉之躯上,带出一蓬鲜血。 呈现断线风筝一般暴退姿态的青衣男人,双足踩在大地之上,低喝一声,硬生生止住后退趋势。 他高高掷出一剑—— 九品封顶的气息破开那一层禁锢,九天之上,滚滚雷霆,开始翻涌! 纳兰和呼延琢极快的恢复了视线,他们第一时间看到了苍穹上的异变,明白了翼少然胆敢孤身前来的原因。 携破境之雷而来! 阎小七望着穹顶之上,她平静说道:“这杀不死我。” 翼少然唇角溢出鲜血,他认真说道:“我只求拦住北原王骑。” 黑袍女人沉默了。 身后的大地鼓点声音愈发沉重。 翼少然忽然说道:“我可以不拦,你我远离洛阳城,公平一战。”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黑袍女人,带着七万的王庭铁骑前来,是为了什么。 所以他破开九品,拦在了这里。 眼前只有两个选择。 容不得阎小七犹豫。 黑袍女人冷笑一声,道:“好。你那次不死的机会已经用过了。” 翼少然深吸一口气,对着骑在马背上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极其不符合形象的勾了勾手指,笑道:“来啊。” 两道身影,一道青芒,一道黑光,瞬息离开。 穹顶之上的劫云,以更快的速度,丝丝缕缕,向着西方雪域掠去。 纳兰看着自己身旁的呼延琢,忽然掉转马头,向着西方赶去,他怔了一怔。 呼延琢没有回头。 他高声喊道:“王庭的位子......交给你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所有人都面色震撼无比。 纳兰没有停顿,猛地勒马转身,他对着寒酒尊者快速传音了几句,几位尊者带着北原的王骑,继续向着洛阳方向奔驰而去。 “你......你疯了?” 纳兰竟然有些追不上呼延琢的速度。 眼前的那道黑袍,当中的气息开始一道一道释放,不再囚禁于九品境界。 呼延琢......破境了! “离洛阳城还有不到一百里。”呼延琢一边解开栓在自己身后的披风,一边笑道:“我可能要离开一趟......洛阳城的战役,还有北原的王庭,都交给你了。” 纳兰表情惊愕又震撼。 “我从来不想争什么,我只想做一些让我不会后悔的事情。”呼延琢松开披风,披风在风雪当中被瞬间卷远,他平静说道:“我不想让那个女人死。虽然我知道翼少然不是她的对手......但比起王庭,我更在乎她。” “如果打不赢齐梁,就撤了算了。”呼延琢忽然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我们漠北这么多条性命,不是替曹之轩卖的,我们要活下去,打了这么一趟......已经赚了,没必要把大家的命都搭上去,傻乎乎的,不值得。” 纳兰咬牙问道:“那你的命呢?” 两道身影骑马在雪原上相互追逐。 呼延琢沉默了好一会,他的九品禁锢已经几乎解开,九品前的修为就此定格,积攒了许多的元气,领悟,域意......在此刻都停滞不前。 “我的命......” 呼延琢看着远方,那道劫云的方向已经不远。 他咧嘴笑道:“我从好几年前,就在想这个问题了。最好大家都可以活下来,开开心心的,多好。” 只怪那个女人太美。 却又短暂的,像是一朵盛开在黑夜的花朵,黎明之后,便是枯萎。 “如果有人要死。” “我的命,就随她一起去吧。” 第二百零六章 阎罗花开 雪原之上,两道身影前后追逐,在前方奔掠的青衣身影,轻甲沸腾如火,猛地站定,回过身子,一剑崩出。 六韬剑尖重重擂在前冲之势不减的阎小七肩头,女人面容不变,肩头被砸出一道猩红血网,并未后退,而是继续前冲,低喝一声,双手攥紧翼少然双肩。 六韬剑气还没来得及迸发,去穿透那个女人的肩头,翼少然瞳孔倏忽缩起,下一刻胸口传来一声闷响。 阎小七一记膝撞砸碎护在青衣胸前的护心镜,接着双手左右拉扯发力。 六韬狂震。 九天之上,酝酿已久的雷云再也压抑不住,轰隆大雷将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淹没,一道接着一道,陆石崩碎,泥尘四溅,扬起落下,不住冲刷大地。 那袭青衣被黑袍女人野蛮地按倒在地,一拳又一拳,六韬剑气轮转而出,孔雀开屏,被一拳打得粉碎,接着无比顽强的复苏重新拼接而回,再一次被打得粉碎。 破境之后,阎小七的肉身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她硬生生扛着天顶落下的雷劫,一拳一拳向着身下的男人砸去。 什么摘发杀人。 什么兜袖砍颅。 砸碎翼少然的剑气,早早了结这场雪原上的争斗,然后回到洛阳城。 阎小七面无表情,没有间断的砸了数百上千下,六韬剑气被砸得支离破碎,自己抬起又落下的那只拳头,到了此刻也鲜血淋漓。 穹顶的雷劫来势并不凶猛。 翼少然的剑道破境,远远不如李长歌和易潇来的猛烈,他本可以在九品境界酝酿的更久一些。 阎小七知道,眼前的青衣大神将,是齐梁庙堂的第一人,有望窥见比自己更高的境界。 只可惜他有一点错了。 “我修行不求长生。”她看着再也无力拼凑的六韬,双手抬起护在面前的翼少然,轻声说道:“我只求不被人杀。” 小时候,她经常听到别人对自己说。 “活下去。” 但自己的活下去,与别人的活下去,不一样。 她看不惯江湖那头仙风道骨的修行者,看不惯闲云野鹤潇洒百年的证道人,自己的活下去,不是为了活得久,而是为了能够活。 她可以打杀那些活了一百年的老道士。 她之前便杀了忘归山上的那些老和尚。 庙堂上的软孺世家,挡在自己面前的怏怏之辈。 洛阳城里,洛阳城外。整个世道。 活下去,就是杀人。 ...... ...... 翼少然的气机突破了九品,未能充盈,便已枯竭。 他双手抬起,只觉得头顶之上,雷光灼目,有一道黑影缓慢站起,如山沉重。 六韬剑气,已经干涸,挡了这个疯女人不知多少拳...... 在自己想来,破境雷霆,对魔道修行者杀伤巨大,自己携雷邀战,这股疯女人就算再癫狂,也不至于扑进雷劫里与自己决出胜负。 这里已经临近西域。 翼少然听说了阎小七打退江轻衣西关的消息,他并不认为这一次的交战,自己还能轻松取胜......可若是阎小七等自己完整渡过破境雷劫,六韬剑气发生质变,他便打定主意,以如山式守住对方,硬生生拖到洛阳战役开打。 要不了多久的,那个人就会赶来。 只是,自己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疯女人,竟然选择了如此彪猛的方式结束这场对决,不给自己丝毫机会。 “要......结束了么?” 翼少然颤抖双手,闭上双眼。 等着最后那一拳的到来。 阎小七这一拳没有落下。 黑袍女人站起身子之后,原本举起的那只拳头,便缓缓垂了下来,她站在雷劫当中,雷光不断冲刷雪原,无数雪花扬起之后被激荡成为碎沫。 有第二道身影,沉默无声的挤入了雷光当中,那人身上带着西域的妖气,在滚滚雷劫之下被冲刷殆尽,连莲衣边角的雪屑,都被雷光卷去。 阎小七看着易潇。 易潇也看着阎小七。 她知道,他来了,那么自己这一拳落下或者不落下,结局都是一样的。 翼少然不会死。 不仅仅是翼少然不会死。 洛阳城外聚集的十万北伐大军,也不会死。 以萧布衣为首的齐梁高层,等待着他抵达最终的战场,破开洛阳城的城门。 而自己要做的,是一件背道相驰的事情。 她要护住洛阳城。 阎小七的袖里,一条又一条的血丝游荡,静静贴靠着袖袍内的小臂,将她的雪白手臂熨烫成鲜艳的大红之色。 雷光当中,易潇缓慢抬起一只手,莲衣袖内的因果剑气,化作一条漆黑长线,刹那贯穿天地。 他面色从容,说了一个字。 “散!” 天地雷劫,轰然溃散。 在一剑之力下,西域上空的雪云,以一点为圆心,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来,最终在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里,晴空万里。 躺在地上的翼少然,大喘息着,松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双手,此时此刻,颓然看着被扫荡一空的雷云,破天荒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他苦涩笑了笑,喃喃道:“终于......赶到了......么......” 远方有马蹄声音奔腾,赶到雪原上的呼延琢,面色凝重,看着倒在地上血迹斑斑的翼少然,已经明白了这场对决的胜负,只是站在雪地上的那道莲衣...... 呼延琢神情复杂,如今中原,名气最大的,就是“莲仙”,“莲魔”,拥有两个称谓的易潇。恨者恨之入骨,仰慕者赞誉不绝,亲手终结风雪银城的年轻剑仙,如果没有李长歌作为制衡,他便是取代风雪银城城主的新一任天下第一人。 身在江湖。 剑在庙堂。 “当年我做了一件错事。”阎小七看着易潇,笑了笑,轻柔说道:“我真的应该杀了你的。” 易潇看着眼前还在不断解开气息桎梏的女人,平静说道:“你想再破境?” 阎小七抿唇不语。 “宗师巅峰,你已经只有一年阳寿了。”易潇低垂眉眼,轻声说道:“就算再牺牲寿命,抵达大宗师境界,与我一战之后......你的命,甚至来不及让你赶到洛阳城。” 阎小七嫣然一笑,阴柔道:“所以你是在劝我......站在这里乖乖等死,还是引颈自戮?” 易潇思忖了一个呼吸,叹息道:“我不以境界压你,也不以因果压你。你我......去离这最近的邀北关,决一个生死。” 阎小七忽然收敛笑意,面色凝重道:“此言当真?” 易潇缓缓伸出一只手,点在自己的右手之上,将因果剑气锁在袖袍当中。 他的气机不断跌落再跌落,最终降至于阎小七一个境界。 当年邀北关截杀,自己依靠天相攀境而战,最终仍然不敌。 今日大魏悲歌。 洛阳城已经被逼到绝境。 阎小七忽然转身,对着骑马而来的呼延琢冷冷开口道:“你跟过来干什么?” 漠北神子怔了怔,道:“我,我与你一起。” 阎小七自嘲笑了笑,她摆了摆手,示意呼延琢离开。 两道黑影,向着邀北关奔去。 呼延琢紧随不止。 忽然停住脚步的阎小七,一巴掌摔在了神子的脸上,打得他跌落下马,接着阎小七掌心发力,将那匹骏马捏得四分五裂,在雪地当中爆成一团血雾。 易潇停下来,看着两个人。 阎小七厌恶的看着呼延琢,这一次只说了一个字。 “滚。” 呼延琢仍然不死心的跟着。 阎小七最后一次停下来,是在邀北关前,她的身后是巨大的沟壑,鬼神斧器的关峡。 她看着呼延琢。 呼延琢欲言又止,指了指自己。 阎小七说道:“我都知道的。” 呼延琢闭上了嘴。 她又说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呼延琢笑了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颓然无力的转身离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大雪纷飞。 这一日,洛阳城内,沐浴更衣的曹之轩,面色从容淡定,登上了洛阳城城头。 紫竹摇曳,雷声轰鸣,大雨交叠而止。 一国将倾,他等的那个女人,许久未至。 等了许久的北原王庭铁骑,也没有抵达。 洛阳城外,萧布衣举起铁剑,振臂高喝,大旗飘摇。 洛阳城头,曹之轩看着这一幕,表情无悲也无喜,他缓缓收起了那封加急传递而来的密谏。 北原王庭撤离了战场。 那个叫纳兰的年轻人,成为了北原新的主人。 邀北关外,有人接连破境的异象,吸引了森罗道的探子,等赶往之后,大战已经落幕。 于是这封密谏,便被人火速送往了洛阳城。 邀北关已毁,关峡倒塌,大雪弥漫,有两具尸体倒在雪地上,一女一男。 两人一同迎战,这一战打了极长时间,而敌手的修为......似乎并没有高出多少。 战至最后,两人先后赴死。 俱是力竭而亡。 在许多年后,倾塌的邀北关重新建起,北原西域的不毛之地,重新见了阳光。 那里生出了一种罕见的花。 寿命短暂,却又无比惊艳。 夜起时开花,日出时枯萎。 这种令人看上一眼便会爱上的黑色花朵,带着剧毒,想要采撷的人......最终都死在了毒下。 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人叫做。 阎罗花。 第二百零七章 陛下您的七宗罪 雪原洪流,滚滚不息。 北原王庭铁骑,随着纳兰的回归,如今的王庭......话语权,全都落在了这个年轻男人的手上。 几位尊者不再前行。 再向前去,便是洛阳城。那里有齐梁列阵摆开的大军,萧布衣就在那里,等着北原的七万铁骑前来一战。 纳兰没有丝毫犹豫的开口:“撤了。” 除了寒酒尊者,其他几位尊者的面色都有些讶然。 “怎么?”纳兰表情如常,似笑非笑道:“你们难不成还以为,我们凭着七万数量的铁骑,就可以和兰陵城的萧布衣扳手腕?洛阳要亡,我们还要争着去给曹之轩陪葬不成?” 寒酒尊者默默取下背后剑匣,坐在马背之上,环顾一圈,被纳兰抬手制止。 “你们谁想要去洛阳城的,大可以亲自前去,我不会阻拦。”纳兰轻声说道:“因为我也会去洛阳城,亲自观摩南北之战的最后一役。只不过我不会出手,七万铁骑......会由寒酒叔带回北原,齐梁击垮北魏之后,我会去找萧布衣或者易潇谈判。” 纳兰眉尖微微挑起,道:“你们......谁赞成,谁反对?” 一片死寂。 “好。那就这么定了。”纳兰忽然笑了,他转身对着寒酒尊者轻声耳语几句,几位尊者当中,忽然有一人开口。 “我反对。” 纳兰眯起双眼,听到那位烈火尊者用力极深的说道:“呼延神子......何在?我只听从呼延神子的命令!” 这片漠北王庭,百年来,只姓呼延。 纳兰并未生气,更没有戾气横生的一巴掌将这位尊者打落下马,他平静说道:“若是你真的听从呼延的命令......那么你就该知道,这片王庭,现在是我的了。” 烈火尊者欲言又止。 他最终恨得说不出话,嘲讽道:“就因为一个女人?呼延放弃了大汗的位子?我不相信!” 纳兰温柔笑道:“整天想争王庭大汗位子的蠢货,与你说再多,也不过是对牛弹琴。知道么?再让你早生二十年,也绝不会有坐上这个位子的机会。” 纳兰又道:“怎么......单挑?就不怕给我一拳打死?” 烈火尊者面色极为难看,青一阵白一阵,他盯着纳兰袖袍里隐约闪露的红光,以及寒酒尊者剑匣里幽幽的漆黑剑气,额头青筋反复鼓起,再三之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纳兰摆了摆手,翻身下马。 他示意寒酒尊者可以启程。 于是七万铁骑掉头而回。 大地震颤。 纳兰脱掉了一身黑袍,他的模样相当俊气,男生女相,头发瀑散开来,黑袍下来,是一件阴柔的大红袍,赤足踩在洛阳城外的黄沙地上,他袖袍当中滑出一柄长剑,剑尖抵在地面,迸出叮叮当当的火星,从大漠黄沙走向洛阳城。 踏过黄沙漫卷,穿过紫竹摇曳,就这么一路前行。 纳兰闭上双眼,似乎在追随着那道身影。 只见一面,便魂牵梦绕。 永生永世,不能忘却。 ...... ...... 洛阳城头的曹家男人,表情相当落寞的叹了一口气,他隐约之间,似乎看到了远方的七万铁骑掉头的景象。 大日落下。 洛阳城到了最后的黄昏。 他缓慢走下城头,远方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了。 尽了最大的努力。 做了能做到的所有。 曹之轩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是一个日夜忧虑的人,在坐上这个位子之前,他就想过。 他想。 如果有一天,逢上了乱世,是否能够闻达于诸侯? 之后.....再进一步,再进两步,最后......能不能,看到那个位子。 然后坐上去。 他想了很多的事情,然后做到了那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等到坐上大魏皇帝位子的那一天,他却开始想更多的事情。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凡人也是。仙人也是。 草民也是。皇帝也是。 曹之轩抱着那封密谏卷轴,一步一步,走下大日沉沦的洛阳城头,他走得缓慢,却又沉默,门外的青铜巨门洞开声音,无数冲天的喊杀嘶哑声音,似乎都与他无关了。 宗横死在了洛阳城的城门外。 那里黄沙漫天,现在有了更多的鲜血。 大地震颤,大旗飘摇。 曹之轩有一种错觉,像是回到了那场大火焚烧洛阳的那天,所有人都在哭嚎,绝望,只是到了此刻,他偏偏是最平静的那一个。 走下洛阳城头,洛阳城里的小皇城一片寂静,小皇城外早已经喊杀沸腾,他抱着卷轴,走走停停,走到崔府侯侯府的时候,他停了停。 崔府侯的侯府,门庭狼藉,枯败多年。 曹之轩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最终沉默。 崔府侯......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啊。 他继续走着,表情有些呆滞,眼神里看不清有什么神采,忽然停住脚步,怔了许久,这一处府邸也已经生了蛛网,门口的石狮被人一箭射得崩塌了半颗狮子头颅,破败的大门无人问津,就这么半吊着生锈的残碎牌匾。 上面刻着四个锈迹斑斑的大字。 左十三侯。 余下的侯府两个字,在当年白袍老狐狸箭道轨迹的迸射路线上,被射穿射碎,早已经成了一堆木屑,随风而去。 左十三侯......也死了啊。 曹之轩有些恍惚的继续前行。 天都侯,小卫侯,雷霆侯...... 一张张鲜活的脸孔,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些人音容尚在,持刀佩剑,铁甲铮然。 如今只是一捧黄土,再也不能见面。 帝王世家,空余悲切。 走到路来,回头去看,当年齐肩的那些人,东南西北四位藩王,三十二城的诸侯豪杰,竟然已无人陪伴同行。 曹之轩眼神有些迷离。 “陛下。” 忽然有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曹之轩抬头看去。 万金侯站在侯府门前,他的一身朝服破旧不堪,双手拢袖,揖礼恭声道:“今日微臣恭候在此,来向陛下告别。” 曹之轩怔怔看着万金侯。 万金侯...... “过了今日,微臣便与陛下,再也不会相见。”万金侯轻轻开口,笑道:“所以有些话,之前说不得,到了如今,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大魏倾塌,并非一人之罪。”他深深揖礼,不缓不慢说道:“但却有陛下之罪。” 曹之轩看着眼前的男人,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明显是把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到了此刻,仍然保持着不温不火的儒雅。 “陛下有七宗罪。” “权势之争坏庙堂风气,明争暗抢破手足情义,陛下看在眼里,却无作为,甚至推波助澜,犹有过之,此为第一宗罪,不仁。” “妒才之心过剩,打压江湖,不许人言,不许才出,铁骑踏灭忘归山,森罗猎杀江湖幼苗,以壮庙堂之势,此为第二宗罪,善妒。” “风庭城误杀西关藩王黎青,将江轻衣推出大魏怀抱,畏惧失败,无所不用其极,此为第三宗罪,多疑。” “庙堂腐败,不加整改,洛阳城内歌舞升平,洛阳城外夜夜笙歌,北魏三十二城,王侯将相沉溺酒色,贪图军饷,克扣百姓,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是为第四宗罪,懒政。” “识人无度,滥用紫袍,西关叛逃,齐梁北伐,妖族兵变,大魏步步落后,最后满盘皆输,只因陛下你不懂变通,不会识人,此为第五宗罪,愚昧。” “身而为王,不予子民自由,北魏境内,四万里浮土,只许颂我大魏之年更富饶,不许言我大魏之丝毫不好,森罗道鱼龙袍夜行,洛阳小皇城内一片死寂,朝野之上,只见其好,不见其差,一片假象,虚掩破败......此为,第六宗罪,易怒。” 万金侯表情无喜也无悲,他看着眼前的环抱卷轴的男人,似乎陷入了思考当中,微微停滞一下,接着说道。 “大魏有四万里浮土,有近百万的控弦之师,有四位藩王镇守东南西北,有春秋天榜登顶的大剑师守在宫内,走过了前有狼后有虎的八大国年代。” “我们背靠雪原,面对淇江,南北往来,贸易不绝,七大家被陛下全部逼走,只剩下钟家留守,如今钟家也已经人才凋零,岌岌可危。” “陛下......在第一次面对征伐和妥协的时候,您选择了妥协。”万金侯低垂眉眼,自嘲笑道:“风雪银城是一个很不错的靠山。” “北魏还需要更强大。” “于是妥协。” “再妥协。” “易潇和萧布衣来到洛阳城,踩上门来的时候,仍然选择了妥协。” “陛下的第七宗罪,是身为征服者,却不愿抬起头来,正视自己,身为帝王,骨子里流淌着软弱的鲜血。”万金侯笑道:“这样的王,又怎么称得上王?” 沉默了很久。 曹之轩面色平静,压下指尖躁动的愤怒。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说朕......软弱?” 万金侯深深吸了一口气,绞心的疼痛,让他支撑不了太久,出府门前服下的毒药,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他的面色变得苍白无比,扶着府邸的门侧,腿脚已经有些无力,他仍然坚持着最后一口气,轻声且坚决的笑道:“软弱?不......” “陛下您的第七宗罪,是无能啊。” 第二百零八章 那一声好 洛阳城外,城门洞开,洛阳城内的三十万禁军倾巢而出。 砸在沙场上的鼓点声音,溅起漫天烟尘,震耳欲聋。 洛阳城的小皇城内。 说完了此生最后一句话的万金侯,微笑着扶住府邸门侧,用尽全力的呼吸,然后缓缓的坐在地上,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帝皇的影子,光照之下,他看不清那个男人......此刻面上的表情。 究竟是愤怒?还是沉默? 曹之轩微微抿着嘴唇,唇齿轻轻颤抖,他看着坐在地上的万金侯,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急促的呼吸声音,伴随着艰难的、短暂的笑声,一顿一顿。 最后都没有了。 万金侯倚靠在府邸门槛前,身子软绵绵靠在门侧,他仰着头,眸子里失去了最后一缕神采。 “呵......” 府前有人轻轻笑了一声,甚是落寞。 “你说完了......你宣泄了,你满足了。”曹之轩看着万金侯的尸体,轻轻说道:“朕再说什么,都是同死人说话了,这个亡国的罪,就扣在了朕的头上......好一个治世之能人,亡国之愤青,大义凛然,不还是一死了之?” 他不再去看万金侯的尸体,而是一边走着,一边低声笑着,喃喃道:“若是死了......就能救大魏,哪还轮得到你?” 他最后走到了一座并不算大的宫殿外。 宫殿外一共栽种了九棵紫竹。 并不是因为“九”这个数字的意义非凡,而是因为......凤仙宫内,包括侍奉宫内日常生活起居的宫女,负责传令跑腿的宦官,加在一起,一共就只有九人。 这九棵紫竹,都是从南海送来的仙品紫竹,象征着长盛不衰,年年繁茂,在去年之时,凤仙宫刚刚栽下的一颗幼嫩紫竹竹苗,如今已经破土,开始茁壮成长。 男人蹲下身子,怀中抱着阎小七战死邀北关的那卷卷轴,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着那株最为稚嫩的紫竹竹苗。 他一言不发,保持着这个姿势。 轻轻的抚摸,一遍又一遍。 而此时此刻,站在凤仙宫门槛后的那个女人,就这么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小幅度摇晃着上臂,保持着沉默,带着一丝心疼,看着自家那位蹲在凤仙宫外,带着微笑,一遍一遍抚摸紫竹舍不得松手的男人。 曹之轩闭上双眼,艰难的吸了一口气,他缓缓站了起来,望向黎雨,两人对视,一片安静。 他声音极轻的沙哑说道:“阎小七......死了。” 黎雨摇晃的姿势一下子怔住,不敢置信的望着曹之轩,嘴唇微启,不知该如何言语。 曹之轩笑了笑,指了指她怀中的襁褓,继续轻轻道:“声音小些,把孩子放下,他好不容易睡着了。” 黎雨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回身把襁褓里的婴儿交付给了身后低眉顺眼的老宦官,语速极快的嘱咐了几句。 “不用去别处了,就在这凤仙宫内......陪我走一会?” 曹之轩抱着卷轴,走入了凤仙宫内,他一字一句,拿着平淡至极的语气,把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叙述了一遍。 凤仙宫的内饰远远算不上奢华,四四方方,壁炉里跳动着赤红的火焰,曹之轩蹲在壁炉前,隔着一段距离,直视着燃烧的红苗,自己的瞳孔当中,也有着血一样的颜色随之沸腾。 “北原的王骑撤了,洛阳城的战役,孤立无援,背水一战。”他伸出一只手,将卷轴缓慢塞入火焰当中,滚烫的火舌吞下这卷卷轴,迸发出的猩红气息,带着人血的寒冷意味。 那个孤注一掷,只身要挽救洛阳城于大厦将倾的女人,死在了邀北关,死在了易潇的手里。 曹之轩没有回头,看着卷轴一点一点被火焰吞没,微笑道:“我们赢不了的。我们输了。” 黎雨沉默了很久。 她看着自己身前的那道身影,那个从来不会认输的男人,刚刚说的话,自己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他承认自己败了。 蹲在壁炉前的男人,双手扶住膝盖,缓慢站了起来,忽如其来的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黎雨压抑怒气道:“这么重要的时刻......紫袍在哪?” 曹之轩巍然不动,闭上双眼,身子一阵摇坠,极快的恢复过来,他笑了一声,道:“洛阳城危在旦夕......朕有一些在乎的人,大魏亡了,他们总是要活下来的。无论怎么样,希望还是有的。” “曹念青......会被紫袍带去北原。”曹之轩吸气说道:“他不能死,他要活着......大魏有了他,就有了下一位天生注定的君王,名正而言顺。紫袍如果有机会收服北原王庭,以北方为据点,说不定还有机......” “曹!之!轩!” 猛虎咆哮一般的三个字,砸在凤仙宫的宫内。 壁炉火焰狠狠跳动三下。 殿内的紫屏风震颤不已,玉案上用来描字的白纸漫天飞卷,在大殿四处飘荡。 曹之轩没有回头,他无所谓的笑了笑。 一片死寂。 黎雨的安静忽然变得很可怕。 她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说:“你别想把曹念青从我身边带走。” “你们俩不会分开的。”曹之轩微笑道:“有人在等着你们,我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洛阳?” “呵......” 黎雨的声音冷得吓人:“大魏亡了,大不了我们一起去死,苟且偷生的活着,有用吗?” “哈,哈哈哈......逃到北原,留下希望......笑死人了......”她倔强说道:“逃到北原......就算是北原的王庭铁骑全都奉你为主,纳兰和漠北王俯首称臣,又能怎么样?那帮人为什么不敢来洛阳城,你心里还不清楚么?他们要跟齐梁谈条件,他们要的不多,只要一块北关,齐梁完成大一统后,漠北王退位,双方已经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战力,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从今以后......所有的南掠都将不复存在,因为北原王庭在洛阳城破之后,就会成为齐梁的附庸之地。” 再争下去,又能如何? 再抢下去,又能怎样? 曹之轩回过身子。 他看着黎雨,平静说道:“不争一争......怎么知道,没有用呢?” 黎雨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但是心底压得最死的那口气,已经松了。 于是这句话,带着哭腔,字字颤抖。 “我们......不争了,好吗?” 曹之轩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伸出一只手,想把黎雨揽进怀里,那个女人却忽然后退一步。 黎雨的浑身都在颤抖,她看着那个男人,摇了摇头,拿着一种复杂到了极点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个眼神里,皇权的意味淡到了极点。 凤仙宫内一片寂静,之前离去的那位老宦官再度返回,只不过这次是空手而回,宫外一阵细碎而密麻的脚步再一次打破了宁静,老宦官双手拢袖,躬身来到曹之轩身旁,这位在凤仙宫服侍了二十年的老人,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心腹。 老宦官轻柔道了两个字。 “妥了。” 曹之轩点了点头,望向黎雨,认真说道:“洛阳北门,曹念青在那等着你。” 黎雨咬牙看着曹之轩,道:“你这个疯子......你这个软弱的男人......洛阳城要亡了,你是第一个抛弃皇都的人,你要逃,就凭这一点,你凭什么能打赢齐梁,凭什么能做大魏的皇帝?” 门外涌进了一批黑袍麻衣的森罗道殿会成员,老宦官叹息一声,道:“娘娘......咱家已经安顿好了殿下,还请您不要让陛下为难。” 黎雨一把推开了老宦官拉扯的手,死死盯着曹之轩道:“我哥若是还在,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一定会瞧不起你。” 曹之轩笑着嗯了一声。 他眼神扫过一众森罗道,威严无比的说道:“带她去洛阳北门,这是皇令!” 这句话说完,他再也不去看黎雨眼神,猛地跨出门去,挥袖而行,一路决斩风云,走出凤仙宫。 身后有女人哭着说道:“曹之轩,我瞧不起你!” 曹之轩一路前行,没有回头。 是啊。 所有人都瞧不起自己。 万金侯说自己不仁不义,善妒多疑,懒政愚昧,软弱无能。 黎雨说自己没有骨气。 可是他能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 他在乎不下的,洛阳城内,就只有两个人。 原本有三个的,只是她已经死在了邀北关。 那辆马车,没有自己的位子。 黎雨说什么,自己都认了,她愤怒也好,鄙夷也罢。 自己是大魏的皇帝,看着大魏死了,做不了什么,但一定要做的,是让她活下去。 ...... ...... 火海滔天。 一路前行,走到尽头。 那里有一个人,站在火海当中,莲衣随热风起伏。 易潇杵剑而立,如愿以偿,等到了自己要等的那个人。他缓慢将剑抬起,说道:“曹之轩,这场战,就要打完了。” 相距不过数丈距离的男人,听到这句话,面无表情,并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悔恨。 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踏破兰陵城,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景象,而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作为自己对手的萧望,亦或是萧望的后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后悔不迭。 所以他平淡至极的面对着世上最大的失败。 易潇说道:“借你一颗头颅,换洛阳城三十万人不死,你......愿不愿意?” 齐梁行军,遇城屠城,生灵涂炭。 是为威慑,也是一种残忍。 男人盯着易潇的眼睛,他一字一句说道:“洛阳城里的人无所谓.....我的妻、子,我要她们两个人,活下来。” 易潇沉默了很久,他站在火海当中,说道:“她们可以活,但是这辈子......只能活在南海岛内,不得外出一步。” 曹之轩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脑海当中,浮现出了那个女人的音容。 风庭城的天光与大雨。 当年的那场大火,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 可唯有最后的那一句话,戳到了自己的心底。 “曹之轩......我们不争了,好吗?” 曹之轩鼻尖一酸,他看着易潇,笑着吐出了一个字。 “好。” 第二百零九章 天下,大赦 刺耳的剑器交错声音。 翻腾的火焰灼烧声音。 扭曲的头颅,狰狞的面容。 鼓点,血液,箭矢......一道一道,从萧布衣耳旁,眼前,面颊划擦而过,眨眼即逝。 但他不眨眼,单手攥着一杆造型古怪的大枪,笔直而行,左手持剑,顺延身子两侧,劈砍已成麻木。 马蹄踩踏尸山血海而过,掠过倾开之后重若万钧的青铜巨门,穿过轰然倒塌的洛阳城头。 那杆大枪,枪头如同一座皇冠,枪身裹着一层染上腥红的黑布,像是裹枪布,但远远厚重的多,萧布衣攥着枪杆后半段,枪尖被厚重的黑布裹住,一根纤细的红绫缎捆缚而住,那根红绫用力很深的裹绕了两圈,凸出大枪枪尖,将黑布与枪身一同兜住。 大枪的枪身被他架在腋下,整个人势如破竹,九流之术当中,儒术虽是最顶尖的术法,却并非世间一等一的杀伐之术。 萧布衣冲阵艰难,却一往无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城外的战况无比惨烈,后续的齐梁大军不断续上,大魏的最后一战,洛阳的禁军厮杀奋勇,奈何四面楚歌,齐梁的主力并不从南门轰击,而是左右两侧突发猛力。 正门撤力的那一刻,萧布衣便领着自己的五千精锐正式冲阵。 没有大雪,没有大雨,甚至没有大风。 战马奔跑起来,耳旁是胜利到来的怒嚎。 洛阳城的青铜巨门打开。 他率骑第一个冲入了洛阳城。 在西域与阎小七拼死一战,如今尚背负重伤的翼少然骑马紧随其后。 四周是冲天的喊杀声音,无数的咒骂,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 马背上狂乱砍杀。 剑断了,换腰侧凉刀。 刀钝了,抢夺死者兵器。 战马被人砍去后蹄重重摔倒在地,萧布衣同样滚了出去,他咬牙嘶吼一声,将腋下的“大枪”插在地面之上,枪杆底部震出无数土石碎屑,他双足踩踏地面,身子停住,四周前后是数不清的黑袍修行者。 森罗道殿会成员。 从南线打来,每一场战争,他都打的无比谨慎,哪怕是急着快速推进,早日抵达洛阳,也没有丝毫的心急。 可为何今日,最后一战......如此冒进? 萧布衣看着把自己层层围住的森罗道殿会成员,他重重抹了抹脸,轻轻笑了笑。 三丈之外,密密麻麻、 三丈之内,无人敢先进一步。 萧布衣缓缓卸下勒紧枪身的那截猩红绸缎,然后双手绕后,将红绸缎缠在了自己的额前。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笑道:“哥,布衣......带着‘烽燧’进洛阳了。” 下一刹那—— 大布拉开。 血液崩出。 一名森罗道成员来不及后撤,瞳孔收缩,眼珠凸起,整个人被拉开枪布的大戟戳中,那杆大戟,通体如燃幽火,印刻有“烽燧”二字,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兵器。 枪身被素黑布衣的萧无羡攥住,他目光冷冽,盯住前方,面无表情,嘴唇轻轻颤抖,猛地扭腰提胯,大戟重新重重跺回大地。 半截身子在空中飞舞。 血液横飞。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三丈之内,森罗道殿会的成员拥了进来,面色狰狞,手持刀枪剑戟,奔赴一人而去。 裹枪的黑布尚在空中。 萧布衣一手抬起竖在胸前,中指食指并拢,儒道两抹青芒流转之后汇聚到指尖之处。 “煌煌天威......如有雷霆!” 黑布被大风吹起,用来裹枪的内侧,一张又一张的大红符箓紧贴黑布,迎风而颤,符箓表面开始滚烫流淌一笔一划,于是轰然大作的风声,带上了一抹肃杀意味。 每一张符箓之上,都印刻着一个字。 “雷。” 数以百计的猩红之雷,密集炸响炸响在沙场之上。 一人一戟,穿梭在洛阳城内,戟尖所在,儒术道法引动雷霆,炸碎黑袍身躯,将拦在萧布衣面前的森罗道殿会成员直接劈砍成为两半,这道肃杀黑衣,就这么孤勇的前行。 当年书生。 今日烽燧侯。 那柄烽燧迎风而斩,怒吼连连。 有人临走之前,把它忘在了兰陵城中。 烽燧本以为,它很快就可以和主人再一次见面。 只是兰陵城一别,鹿珈镇大火之后,便是永无机会。 萧布衣那张俊气儒雅的面容,杀至此刻,已是狰狞。他忘了身处何处,不知前方何人,只知前行,递大戟,送雷符,胸膛盈沸火焰,不能止息。 临战之前画了共计一百七十三张雷符,张张滴血,字字诛心。 直到再一次催动儒术,道法,戟尖再无响应。 他才恍然发觉,雷符已经用至殆尽。 不仅仅是雷符......自己体内的元气早就已经干涸,反复取用,不知疲倦的索求,已经透支了数回。 从洛阳城外,杀至城内,再到青石街面,森罗道的成员仍然不见尽头。 但整个世界,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洛阳城的城头半塌,碎石在地面震颤,大魏的一名军士,砍断了马匹的前蹄,一阵厮杀肉搏,到了此刻,手中的长刀已经抵在了齐梁骑兵的脖颈之上。 他面前的碎石开始跳跃,整个洛阳城的地面都开始波动。 一颗又一颗的碎石。 整个洛阳城。 所有人。 头顶之上,拥来了一片阴翳。 所有的碎石,在微微的停顿之后,开始向着那片阴翳涌去。 那是一柄......巨大的黑剑。 洛阳城最高的是外城的剑阁,峥嵘而崔嵬,六棱角型节节攀升,到了顶楼,可以俯瞰整个洛阳。 那柄巨大的黑剑,由一缕又一缕的漆黑剑气所拼凑而成,倒悬在剑阁之前,剑尖向下对准大地,足足有半个剑阁之高。 那柄巨大无比的漆黑长剑成型之后,便开始缓慢向上腾空,一层一层的贴近剑阁上掠,直至升到了剑阁顶楼,速度开始放缓......最终,剑尖悬停在剑阁最高之层。 于是所有人,目光都挪向了那里。 ...... ...... 剑阁的楼顶,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莲衣猎猎。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他的声音通过元气,清楚的传递到如今尚在洛阳城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以武犯禁......是江湖大忌。” 他站在剑阁最高处,洛阳最高处,低垂眉眼,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但我干预了天狼王城的战争。亲手杀死了宁风袖。那一场战争,从宁风袖死的那一刻起,准确的说......从城门被我攻破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悬念了。” 站在剑阁高处的小殿下,手里似乎拎着什么,但他站得实在太高,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拎着什么。 “我说这些,不是想羞辱宁风袖,也不是想羞辱大魏的任何一个人。”他平静说道:“战争就是这样,齐梁有我,北魏没有。只要你站得够高,你就可以把江湖,庙堂,全都踩在脚下......就像现在这样。” 不见他如何用力,只是轻轻一跺脚,剑阁一颤,整座洛阳城,四座城门轰飞而出。 只要你站得足够的高,就可以把江湖,庙堂,全都踩在脚下。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站在剑阁上的那个年轻男人。 易潇说道:“我可以用很多种方法......结束这场战争。我站在这里,只需要任由面前的‘因果’落下,一个人就可以终结北魏的皇都,这座千年古城,在我看来......不堪一击。” 那柄巨大的黑剑,被他轻轻点指,触碰在剑面之上,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漆黑剑气,开始疯狂的溃散。 一道一道拼凑出巨剑的剑气,在此刻如游鱼般快速掠开,奔赴一人而去,剑阁上空,密密麻麻的黑色围绕如龙卷,将小殿下的两道袖袍充满,最后在十数个呼吸之内消散殆尽。 “我敬佩北魏每一个人的视死如归。” “也尊重你们的壮烈之志。” “但是你们是否想过......这样的牺牲,是否值得?” 易潇轻轻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他的脑海当中,闪逝着在洛阳小皇城内的最后景象。 那个男人的最后嘱托,在自己看来,竟然有些戳人心弦。 易潇缓慢抬起他手中拎着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头。 “你们的皇帝......准备牺牲洛阳城内的三十万人,妻子亲人......舍弃所有,换他一条性命。”易潇缓慢开口,一字一句,不带感情:“他把大魏拱手让给了齐梁,只求兰陵城给他一个在南海终老的机会。” 城头底下,轩然大波。 “这场战,打到现在,胜负已经定了。”易潇平静说道:“齐梁的后援会越来越多,洛阳城的兵力会越打越少,这座天下......姓甚名谁,尘埃已定。” “我只杀了一个人。” “这个人,亲手杀了当年的兄弟黎青。” “这个人,逼走了江轻衣,为妖族拱手送上了西壁垒。” “这些年来,森罗道杀了多少无辜之人?” “不仁不义,妒才嫉能,软弱无能......” 易潇扬起那颗头颅。 他轻轻问道:“我杀了这个人......是想问问你们,这样的一个人,把洛阳城,北魏,全都卖掉的人。” “值得你们......为他卖命吗?” 有北魏的将士,怔怔站在原地,拎着刀剑。 易潇说道:“若停下刀剑......那么。” 他松开头颅,那个男人的脑袋,从剑阁最高处坠落。 除了易潇,没有人看见,他临死之前,嘴唇还带着一抹笑意。 是对这个世间的嘲讽。 洛阳北门。 抱着婴儿站在原地的黎雨,看着剑阁上的易潇松开手,那颗头颅就此坠落。 周围几人拉她不动。 女子泪流满面,声音沙哑,喃喃说道:“不......他不是,这样的......” 洛阳城内,有人丢下了刀剑。 啪嗒一声。 头颅落地,血花溅开。 站在剑阁顶楼的男子,深深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说出四个字。 “天下,大赦。” ...... ...... {ps:虽然我很佛系,虽然快要完结了......但怎么一条书评都看不见?写得这么好,给个好评(月票)呗?} 第二百一十章 黑白双煞 春秋二十年十一月末。 大魏洛阳沦陷,那个后来饱受史官辱骂和鄙夷的曹姓男人,被冠上了抛弃妻子和昏庸无能的恶名。 但凡输了,所做的一切,便是错的。 鲜少有人看见,大魏在他的手底,与齐梁对峙的这二十年来,前十六年风雨不露,争锋相对,兴文道,重庙堂,四座关峡风调雨顺,后四年起北魏开始接连遭遇不幸。 洛阳庙堂上曾有言官怒骂,他巍然不动,并未杀人,也未宣泄,只是静静听着,然后问了那人一句话。 “倘使天下无孤,又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于是整座朝堂一片寂静。 无人可言。 倘若没有他,淇江以北,仍然处于一片战乱,八国铁骑,两座江岸,江北至少还有三位混乱之治的君主,或许更多。 伴随着那颗人头从剑阁最高处落下,砸在地上。 伴随着易潇的那一句天下大赦。 历史迎来了崭新的篇章。 ...... ...... “轻安城以北,邀北关以南。从我执掌王庭大权之后,便不会再有南掠,王庭本部的子民仍然会以游牧为生,稚童和老人会被送到各个城池当中成长,在寒潮来临的时候,我们需要一个温暖可以避风的地方。” 易潇对面坐着一个大红袍阴柔且俊气的年轻男人,他微笑说道:“殿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洛阳城最终一战,王庭的七万铁骑没有从左翼奔袭,纵观北原王庭之前所做,对齐梁的战事并未有过丝毫的影响。 纳兰轻声说道:“我们北原......开打以来,一直在凉甲城边陲,西拒江轻衣,不让他加入战场,西关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可若是拦不住他,整个战局就会变得混乱而复杂。” 说完这句,他微微停顿,望向易潇身旁的萧布衣,认真道:“复杂就会缓慢,缓慢则会生变。” 萧布衣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一点,他右边一整条手臂缠满了白色纱布,攻破洛阳城后,他奋力挥动“烽燧”杀敌,那柄大戟有近百斤沉重,极耗主人体魄心力,儒道加持,一心忘我,当时并未察觉,直至打完之后,才发现持戟的那条手臂几近残废......到了如今,才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连端茶都困难。 二殿下看着这个打扮阴柔的男人,与顾胜城不一样,这股阴柔之气,并非是阴森和诡秘,而是一种温柔。 北原王庭,这个生在马背上的国度......居然会孕育出这样的领袖? “我们不想争,也不想打。”纳兰很认真的说道:“我们愿意成为齐梁帝国的附庸,每年进行上贡,缴纳税金,服从兰陵城律法。” 易潇没有说话,而是望向萧布衣。 他身处江湖,不涉庙堂,此刻的抉择,都交给了自己的二兄来判断。 萧布衣闭上双眼,揉了揉眉心,认真思忖了很久,整个室内一片安静。 最后说了一个字。 “可。” 纳兰心底悬着的那颗石头终于落地。 从进城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场谈判应该不会有变。 萧布衣从南域开打,每一座负隅顽抗的城池,他都下令屠城,大火焚骨,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三四场仗打下来,春秋年来最儒雅的书生摇身变成了北魏口中最弑杀的大将,敢再去拿命抵抗的北魏将领越来越少,齐梁不收俘虏,萧布衣冷血无情,正因如此,才能迅速的打到洛阳,以闪电战结束了南北二十年来的渊渟岳峙。 萧布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纳兰不敢确定。 但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是渴望战乱的疯子,齐梁的萧望结束了八大国淇江以南的混乱,而萧布衣终结了齐梁江北最强大的对手,身为兰陵城的皇储,下一任的君王,他没有理由拒绝王庭的求和。 当然......这更算是一种求饶。 纳兰要的不多,轻安城以北,邀北关以南,半座北关。 萧布衣并没有继续压缩王庭的活动空间,他的确不想再接着打下去,曹之轩的大魏,这二十年来也只是压住了王庭,而没有彻底的打垮,并非是北魏的铁骑不够强大,是因为在北原驰骋的这帮蛮子,骨子里流淌着自由和不羁的血液......但那片土地太冷了,无论是自由的血液,还是不羁的血液,都会被冻死。 所以他们南掠,屠杀,抢掠,北魏每每做出了回击,也只是无济于事。那片北原太大,太难行,而蛮子又太少,太灵活。 “我可以把雷霆城一直到邀北关都送给你们。”萧布衣单手握着茶盏,缠满白纱的右臂搁在案前,被纱布裹满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在桌案之上,他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北原王庭的儿童,成人礼后可以回归王庭,那些老人,只能留在城中。” 纳兰自嘲笑了笑,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 北原人素来被北魏看不起。 “殿下觉得我们野蛮,的确如此,在北原生活,不够野蛮,就意味着饥饿和寒冷。”纳兰轻声说道:“我也想改变这个现状,这需要时间。” 当观念根深蒂固的老人送进了雷霆城轻安城等北关的诸多城池,王庭的野蛮便算是得到了一个终结,稚嫩的孩童会在北魏的私塾书院里长大,当他们长大之后,再回到北原王庭,会把这些书卷上的火种带回那片荒原。 “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萧布衣微笑道:“希望你能带给北原,他们渴求已久的光明。” 纳兰笑了笑,停顿道:“我会努力的......也希望您能带给我们,渴求已久的光明。” 谈判结束,纳兰忽然说道:“两位殿下......我有一问。” “大魏的战,已经打完了,西关该怎么办?” 穿着大红袍的男人温柔笑道:“若是齐梁觉得西关难打,可以交给我们......” “不用了。”易潇看着眼神当中稍有期盼的阴柔男人,温和笑道:“齐梁与江轻衣的谈判就在一天之后,大抵内容......与今天的这场不会有太多差别。你若是感兴趣,可以一起。” 纳兰有些失望,他终究还是笑了笑,说了一句不必了,双手拢袖,揖了一个南人的礼,礼数尽到,这才转身离开。 ...... ......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 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仰起脖颈,左手捋了捋被汗水打湿的额前发,上半身向后靠去,瘫倒在椅上。 萧布衣闭上双眼。 太累了。 神经紧绷了如此之久。 从突袭登陆,奇击天狼王城,一路劈波,抵达洛阳。 他没有好好的睡过一场觉。 到了如今,诸事定下,那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你好生休息。”易潇看着他,认真说道:“我即刻动身,西关的谈判就交给我......这场风波早点结束,也好早点对萧望有个交待。” 萧布衣缓慢张开双眼,他轻轻说道:“不知为何......该打的仗我已打完,该行的路我也行尽,可心底,总是还悬着什么。” 他的声音反复斟酌,沉重道:“我一直有个疑惑。” 易潇挑眉,嗯了一声。 “浮沧录......到底是什么。”萧望缓慢挪动头颅,望向易潇:“南北各一半,合策之后,会是怎样?” 不等易潇开口,他便自嘲的笑了笑,“兰陵城的半部,我到现在还没听过一丁点的消息,能把消息捂得那么严实的,就只有萧望了,那半部肯定是在他自己身上揣着。剩下的那半部......众所共知,在江轻衣身上。” 易潇望着萧布衣,萧布衣同样望着易潇。 “我大概知道浮沧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易潇平静说道:“你没必要想那么多,交给我就好。” 萧布衣微笑说道:“好。”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言语,犯了一个错误。 北魏的半部浮沧录,不在曹之轩的身上,而在江轻衣的身上。 齐梁的那半部......为什么就一定会在萧望身上呢? 若是不在萧望身上,又会在谁的身上? ...... ...... 凉甲城外有大雪。 江轻衣再一次登上城头,眺望远方。 那个白蓑少年已经在那里站了好几天了。 白蓑少年似乎在等什么,左手下垂,袖袍里拎着一样物事。 日夜如此,连眼都不眨。 远在千里的洛阳,城门被破开,姓曹的男人,鲜血流了一地。 等到南北之战已经打完。 这一日,白蓑少年的身旁,多出了一位披着黑袍的女子。 江轻衣轻声喃喃:“这就来了......我等的人,恐怕要迟到了。” 江轻衣神情凝重,看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向着凉甲城缓慢走来,尤其是白蓑少年,脚不沾地,有如鬼魅。 他忽然笑了,双手手肘撑在城头,托腮俯视着下方,笑声颇有些玩味:“源天罡。易小安。你们俩这是要玩......黑白双煞,来笑死我?” 第二百一十一章 弑师(一) 两道身影奔行在雪原之上,一黑一白。白蓑少年脚不沾地,身子前倾,飞掠之势越来越快,无论是凉甲城头还是城下的甲士,持戟持盾,全都视若无睹。 江轻衣眯起双眼,喃喃笑道:“太虚相?老家伙活了那么久,藏得果然够深。” 掠行在雪地之上的源天罡,双手大袖在身后飘摇,他抬起头来,面色凝重望着城头缓缓站直身子的西关新藩王。 “我们时间不多。”白蓑少年微微扭头望着身旁的黑袍女子,轻声道:“你出手,我来剥离最后的半部书,需要多少时间?” 女子平静道:“二十个呼吸。” “好。”白蓑少年眯起双眼,双手合掌,负在身后的大袖猛地叠打在胸前,九流术法的气息不再压抑,数道雷团,流转在起伏不定的白色蓑衣间隙,在此刻剧烈的涌动起来。 一道又一道的印法在源天罡指尖不断掠行,暴躁的雷法,在掌间越压越紧,最终呲咔崩开。 凉甲城头,所有甲士一片惘然。 他们只看见自家的那位大藩王双手一撑城头翻了出去,携带泰山压顶之势,重重一拳捶在虚空当中! 凉甲城头一圈雷光涟漪荡开—— 世间雷法,最治鬼魅,越是浩然之人,身处雷池之中,越是不惧雷罚。 江轻衣腰间有一柄细小木剑,自行挣脱红绳栓系,在雷光当中迎风暴涨,围绕江轻衣头顶来回掠动,沐浴雷光,剑气浩荡。 那柄本来只是三尺的木剑,不知由何材质所铸造,雷光击打不碎,便愈发坚韧庞大,到了最后,竟然有数丈大小。 常人眼中无法得见的“太虚”当中—— 江轻衣一拳砸在易小安的肩头,女子双足凹陷,大雪寸寸炸开,两人就此缠在一起。 白袍藩王长声而笑,笑声惊破凉甲方圆数里仗势。 城内的甲士已经开始集结,十六字营的铁骑在城门之后肃穆而立,由身披重甲的袁忠诚领头,所有人面色凝重,盯着前方伴随城门上吊越拉越大的雪白视野。 易小安认真说道:“你比我想象中要强一些。” 女子没有回头,背对源天罡,幽幽说道:“要再加十个呼吸。” 江轻衣哈哈大笑,白袍扬起,大雪激荡,他再度攥拳砸起,大金刚体魄与易小安在瞬间对轰数十下,披在身后的白袍被劲气震得鼓荡不止,边角已经被震碎成粉末。 江轻衣深吸一口气,左拳颤抖不已,虎口崩裂,他一把扯下大白袍,缠绕在掌指之间,再度捏拳而行。 又是一拳,那女子轻描淡写的一拳砸出,毫无花俏可言,两人之间的肉搏,就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体魄对轰。 江轻衣毫无意外的倒跌出去,他俯低身子,双手在雪地之上拉出两条颀长血痕,最终止住后退之势,抬起头来,那柄愈发巨大的木剑仍然盘踞不止,发出震颤耳膜的轰鸣之音。 天外有隆隆雷音。 源天罡仍然在专心酝酿剥离“浮沧录”的术法。 江轻衣抬头盯着太虚当中的二人,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嘴角,笑道:“就为了拿那半部书?” 易小安并不在意与眼前的男人拖下去,在术法完成之前,她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江轻衣看到那个女子垂落两袖,表情淡然,在自己这般猛烈的对拼之下,即便是破开数道境界之后的森罗道女阎王,也受到了不轻的伤势,可她是真的丝毫未受影响。 霸王体魄,天人之姿。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站直身子,看着向着自己缓慢走来的黑袍女子,平静道:“你这么做,担得起后果吗?” 易小安置若罔闻。 江轻衣微笑道:“你哥知道,会很失望的。” 前进的少女身子一颤,望向江轻衣,她的眼中带着一股复杂的情绪,一丝故作冷漠,更多的是痛苦和纠结。 大雪当中有一道黑影闪逝而过。 易小安刹那贴近江轻衣,高高一拳举起砸下。 江轻衣来不及反应,耳旁是轰然大风卷来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做杵剑状猛地压掌。 那柄木剑不再盘旋,“嗡”地一声猛地止住,在一股沛然大力之下,倒转剑锋,天地当中浩然长存,江轻衣头顶三丈,木剑倒悬,有一道虚无缥缈的布衣瘦削剑客,神情漠然疏离,双手在胸前缓慢合拢,呈现倒持木剑之姿,猛地将木剑剑柄拎起,接着重重向下跺在大雪地上! 激起千堆雪。 凉甲城骤开。 铁骑向着荒野冲杀而去。 在那柄木剑的剑气冲刷之下,原本安心结印的源天罡,瞳孔忽然收缩,自己的肩头,居然冲上了一片雪花。 他抬起头来,愕然无比的发现,那尊悬浮在半空当中的瘦削木剑剑客,此刻缓慢举起木剑,对准自己,虚空当中的木剑剑气,一丝一缕将包裹自己的太虚之力冲刷干净。 源天罡的面色刹那阴沉下来,对他而言,单骑掠杀并非难事,可暴露在铁骑面前,就有了失败的风险,太虚相无论再如何发力,吸噬而来的风雪刹那就被滚滚不绝的剑气化去。 那个姓江的凤雏,从一开始就在打着这个主意。 唯一的破局方法,就是易小安把他的元气彻底打散。 可城门倾开之后,江轻衣并没有继续与易小安死战,而是转身掠行,向着凉甲城以西,一路狂奔。 易小安站在源天罡身旁,她并没有急着去追,而是看着源天罡。 白蓑少年深吸一口气,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 “你追。” 他需要结的这个印,剥离事小,打死江轻衣,或者逼得江轻衣自己扔出那半部浮沧录,都算是完成了剥离,可要第一时间把两部经书合璧,便容不得自己不先结印。 源天罡望着那道越掠越远,毫无高手风范可言的身影,对着易小安认真说道:“如果他不肯放手,那就直接打死他。如果他丢了那半部经书保命......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没必要再去跟一个废人较劲。” 易小安点了点头,脚尖发力,刹那冲出。 凉甲城铁骑冲阵。 源天罡望着凉甲城头疾射而来的漫天箭雨,双手合十,结了一个佛门不动印,印法结出,巍巍如山,方圆十丈之内,铁骑冲杀,手持凤雏木剑的瘦削剑客“任平生”,接着半部浮沧录的元气生出,一剑一剑抡砸而下,带头冲锋,一道一道铁骑溅出血花,仍然冲不进他的领域当中。 袁忠诚面色凝重,他眯起双眼,想到了王爷前些日子对自己说的人。 身为齐梁国师,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单单依靠锦囊妙计,先是帮萧望打下了江南,又是不动干戈不动兵的为齐梁带来了十六年风调雨顺。 这样的一个男人。 若是佛道儒三教术法,无所不通,又无所不精。 再加上下九流,八天相,浮沧录,全部被他集齐......该是有多强的杀力? 而让袁忠诚最想不明白的是。 本该站在中原顶点,拥有一切的男人,他豁出一切这么做,得到了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他曾经问过王爷。 江轻衣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虚无缥缈的那一方。 最后的这句话,袁忠诚死死记住。 “做了那么多,为了什么?为了......得到重新再来一次的命运。” 他满面鲜血,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最终死死盯着大雪当中盘膝而坐,浑身净若琉璃的少年,看到后者那张微笑的面庞,终于忍耐不住,口中怒骂一声去你妈的,重重以凉刀砍去。 ...... ...... 大雪地上,两道身影相互追逐。 越过大稷山脉,江轻衣伸手拍碎拨开拦路的巨大雪木,身后的那道黑袍身影越追越近,却是浑不在意的以身子直接砸穿一切拦路物事。 两道身影,摧枯拉朽。 乌乌镇刮来一阵飓风,江轻衣先站稳身子,咬牙回头砸出一拳。 易小安去势未停,再度以肩头硬抗一拳,两个人砸在雪地之上,当年人声鼎沸的乌乌镇如今早已空了,两旁房屋如被揭起龙骨的脊梁,拔地而起。 黑袍女子最终跨坐在江轻衣身上,她一拳抬起,许久没有落下。 江轻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袖中飞掠一抹隐藏极深的剑气,绕着易小安浑身飞掠一圈,最终悬停在额头之处。 易小安浑不在意这道抵在自己额头的剑气。 精疲力尽的男人忽然笑了,他以一根手指抵在自己额头,那团青芒被他逼出,最终攥在掌心,经书的梵文流淌不止,他声音沙哑笑道:“别打了......我投降。这本书,想要的话......可以给你。” 易小安漠然道:“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 江轻衣的胸膛起伏,他笑了笑:“若是你们来晚一些,若是他来早一些......那么何必会到如今场面。我与现在的易潇联手,再加上你,可以直接在凉甲城做掉源天罡了。” 易小安眉尖一挑。 江轻衣乏声道:“悬在你额头的剑气,已经摒弃了一切神魂探知......所以,我们俩现在的谈话,是没有人知道的。” 躺在雪地上的男人,双手垂落,他轻声道:“我看过未来的结局......我们三个人,在凉甲城直接杀掉源天罡,是可行的,但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易小安木然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你我心知肚明。”江轻衣咧嘴艰难的笑了笑,道:“你想凭一己之力杀了他?别傻了,没机会的,李长歌的确比我强,但你们俩加在一起......没胜算的。” “他一直在等,等到洛阳城亡。接下来就是集齐天相,拔出陆沉。” 江轻衣双手撑起身子,一字一句说道:“等到那个时候,就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轻衣盯着黑袍女子的双眼。 “弑师,要趁早。” 第二百一十二章 弑师(二) 乌乌镇大雪飘摇。 易小安盯着江轻衣的双眼。 “我凭什么相信你?” 躺在地上的男人挪了挪目光,看着自己右手边的青芒,无力道:“这本书送给你了......还不算诚意?” 易小安摇了摇头。 江轻衣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眼之间满是倦意:“凉甲城的四万铁骑恭候已久,如果易潇早一些来......我能早一点说服你,那么又何至于如此麻烦?” 他看到女子眯起双眼,似乎在思索什么。 “源天罡要集齐浮沧录,效仿那位大秦皇帝,成就完美无缺的仙人体质。”江轻衣面色凝重,道:“只不过那位大秦皇帝所缺的,就是上天的馈赠。如果源天罡以吞噬相吞尽八大天相,那他就是史无前例的长生境第一人。” “始符年间,三教九流,漫天神仙,各种各样的长生法层出不穷。”江轻衣低声道:“凡是存了一丝取巧想法的,窃天地造化的,都不可能真正得证大道。穹顶上的那些个‘神仙’,琼楼玉宇,仙人楼阙,听起来威势极大,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些不过是摆设罢了,众生境的那几位就可以横行无阻,为所欲为。西域大君、还有普陀山道场的几位菩萨,当年渡劫的时候不仅仅杀上去了,还带了一些造化下来。” “但但是上乘长生法修行得来的众生境便如此,何况万年无一的长生?”江轻衣坐起身子,攥紧手中的半部浮沧录,咬牙道:“这座天下早就不需要众生境的修行者了,更不用说长生!” 铁骑奔袭,皇权易位,刀剑愈发的朴实,再没有当年头顶悬一柄飞剑,动辄可取人性命的剑仙行走天下,也没有腰佩一柄木刀,出刀之时山开水倒流的大修行者,这座天下,江湖庙堂,已经形成了春秋以来的格局,这一趟大世走完,春秋过去,此间宗师不过寥寥数人,九品境界凤毛麟角,再往后走,只会越来越少。 淇江倒开天的气运,已经在两国之战当中消磨殆尽,粉墨登场的西域,王庭,各圣地......在南北的对抗角力之下,早早退出了舞台。 易小安站起身子,在江轻衣右手旁重新蹲下,她一根一根掰开江轻衣的手指,将那团青芒拎起,然后重新站起。 江轻衣叹息道:“话已至此。你还是不信我?” 黑袍女子沉默很久,说道:“杀死源天罡,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比你们都要了解他,所以我知道这件事......有多难,我从来都不认为,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杀死他的壮举。” 易小安缓缓转身,道:“但我不会相信其他的任何人,取了这半部书,就是去南海剥离剩下的两道天相。陶无忧的读心相,还有李长歌身上的剑骨相,我不相信李长歌,我也不相信整个南海,我只相信我自己。” 江轻衣笑了笑,问道:“你相信......易潇么?” 易小安顿了顿,道:“我不想让他掺和到这件事情当中,所以等他赶到南海的时候,我会完成这一切。” 江轻衣吃力的站了起来,扶住一面摇摇欲坠的木屋墙壁,勉力笑道:“你以为......源天罡不知道你想要杀她?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留你在身边,无非是想让你替他拔出陆沉。” 失去了浮沧录,江轻衣的鬓角开始迅速的变白,他的精血,他的容颜,那股不怒自威的藩王气势,开始迅速下跌,最终重新恢复了一个眉目清秀的书生形象。 “拔出陆沉......又能怎么样?”易小安平静说道:“那柄碎剑在普陀山下镇压已久,我亲眼看了,就算拔出,威势杀力能不能抵得上因果,还是另外一说,这柄剑只剩剑尖,剑身早已经散落。” “陆沉剑下压着的......”江轻衣咬牙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愿替他拔,那么他便只能自己动手来,我甚至怀疑......凑齐浮沧录和八大天相的这等大手笔,只是为了让他自己能够拔出陆沉。” 书生叹了口气,道:“我曾以十年寿命,翻看半卷经文十万次,你我加上易潇,合力在凉甲城杀死源天罡,搭上西关的半壁铁骑,十万次当中......发生了一次,也是唯一成功的一次。” 他以食指搭在唇前,用力咬下,以鲜血为媒介,魂力为引,将脑海当中的模糊影像引动而出。 接受浮沧录以来,他的魂力一路突飞猛进,到了此刻,已经接近第九境界。 以他的庞大魂力,也只能引动出一小部分的影响。 真正在浮沧录所见的,是比这还要庞大得多的一种震撼。 易小安默默接受,闭上双眼,饶是如此,心底仍然被撼动,她沉默地翻看着这些已经模糊的影像。 “南海你和李长歌合力出手,九万七千八百次,失败了九万七千八百次。” “诸多变局,一一去看,胜算太小。”江轻衣惨然笑道:“这些只是他拔出陆沉之前的景象,若是再往后看,一片迷雾,即便我再以十年寿命为代价,也窥不出一角未来。” “这些是我拿命换来的,如今都给你。你要如何去做......我管不到,你不在乎中原生死,视生命如草芥,但若是失败了,大家都得死,一个也逃不掉。在凉甲城的事情传出之后,易潇会第一时间赶去南海......” “无论如何......请等到易潇。”江轻衣看着易小安,声音沙哑,道:“他是最关键的那个人!” “这十万场,我看到了青石菩萨出手,剑宗明隔着鬼门递出一剑,他们两人出手之时,都有极大的胜算,可最后......都输了。唯一胜的那一场,就是有易潇在的那一场。” 易小安面无表情。 江轻衣看到女子笑了一声,不再理会自己,就此拎着青芒逐渐远去,江轻衣背靠木壁缓缓坐了下来,他仰头望天,西关乌乌镇大雪飘摇,看不清未来是什么景象。 十万场,易潇只出了一次场。 胜了一次场。 ...... ...... 远方的凉甲城城外,数百铁骑不断冲击的不动印法区域,那个手持巨大木剑的瘦削剑客,此刻猛地停住动作,心有灵犀回头望向乌乌镇的方向,神情复杂的掷出木剑,整个人身子一颤,砰的一声炸散成为漫天元气。 源天罡眼观鼻鼻观心,笑道:“终究还是弃书保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柄木剑高高掷出,不断下坠,最后落在不动法印之上,源天罡头顶,剑尖抵在无形区域,咔嚓一声,开始粉碎,数个呼吸,彻底化为碎屑,被铁骑裹挟的狂风就此卷去,烟消云散。 远方大雪当中,有一道黑袍女子的身影,两拨大雪潮极为夸张地跟随而来,她面色从容,冲入铁骑当中,单手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连人带马,一脚踢在不动印法之前,在所有人震惊无比的眼光当中,一脚把那道巍然不动的印法踢得粉碎,拎出那个白蓑少年。 不动印决,不仅仅是外人攻不破,结出这道印法,内里也不可动弹,这道印法在佛门当中只用作闭山避战,外人不进,自己不出。 一脚踢碎印决之后,易小安拎着白蓑少年,没了那柄持木剑剑气破虚的瘦削剑客,两个人重归太虚浑沌,影像模糊,只留下一道虚无缥缈的黑线,在大雪原上驰骋开来。 向南而去。 正如江轻衣所言,得了半部浮沧录,离了凉甲城,便是要赶去南海,将剩余的两道天相剥离。 源天罡等了如此之久,越是临近,越是焦灼,并不是因为他等不及,而是因为,他的时间,的确不多。 在兰陵城里躺着的那个老人,就是自己的命。 他可以面不改色的杀掉自己始符年间的师弟,却无法对这个老人动一丝一毫的杀念。 以萧望的性子,只要有半丝复苏的自主意念,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脖颈。 白蓑少年抬头望向身旁的黑袍女子,易小安袖袍当中隐约而现的青色光芒流转不止。 掠行当中,女子并未开口说刚刚追击当中发生了什么,也绝口不提自己取到的半部浮沧录。 易小安的神魂无声流淌,翻阅着江轻衣以魂力传递而来的“未来”,越看越是沉默。 源天罡忽然幽幽说道:“等去了南海,还是老样子。李长歌是一个不好惹的人,我不愿出手,你打赢他之后,我来动手剥离天相。” 易小安神情一怔。 【“李长歌是一个不好惹的人,我不愿出手,你打赢他之后,我来动手剥离天相。”】 这句话在江轻衣的神魂景象当中,太熟悉了。 自己已听过了无数次。 可她没有留意到,源天罡所说的前半句。 等去了南海...... 还是老样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 弑师(三) 凉甲城的铁骑死伤惨重。 袁忠诚从乌乌镇带回了江轻衣,江轻衣浑身是血,精神萎靡,受了不轻的伤,看到凉甲城外的大战痕迹,眼底闪过了一丝遗憾。 “死了四百七十二甲。”跟在袁忠诚身后的费祎,郭攸之,两人盯着那摊雪坑,铁骑不断冲锋,方圆十几丈一片狼藉,踩出了一片凹坑,费祎忽然低声狠狠骂道:“千骑冲锋,就算是一座山,也他娘的给撞开了。谁能想到,这个王八蛋的域意比西域的玄武铠甲还难破?” 然后他心有余悸道:“结果被那个女人,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脚,之间踢碎了......” 说完以后,他看了一眼自家王爷,江轻衣肋骨不知道被打断了几根,左手不住颤抖,硬生生与那个女人对轰了上百个呼吸,这等体魄,非人可媲美。 江轻衣无所谓的笑了笑,安抚道:“罢了,他们想走,谁也拦不住,没有‘因果’开道,十六字营就算冲破了域意,也没办法真正的伤到他。” 郭攸之咬牙道:“齐梁王朝刚刚建立,他难不成想要一个人去颠覆?” 江轻衣摇了摇头,道:“理论上来说......现在的他,已经有了颠覆兰陵城的力量,只是他要做的,远远不是这些。” 郭攸之沉默了。 袁忠诚轻声道:“王爷没事就好。” “那部经文,我给出去了。”江轻衣伸手捂住右边肋侧,他吸了一口冷气,轻轻道:“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听天由命。” 他笑了笑,看到远方掠来的一条黑线。 来晚了的那个人。 江轻衣轻声道:“要是能早点来......何至于此?” 风雨已起。 易潇赶到凉甲城,他看到了那摊血迹雪迹混在一起的凹坑,又看到了江轻衣凝重的面色。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与西关谈判日后的归属问题。”捂着肋侧的江轻衣,看着易潇落在凉甲城前,他翻身下马,以神魂传音道:“但是眼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你比世间上任何人,都要做得更快一些。” 第八境巅峰的魂力,将刚刚的画面模糊传递到易潇的魂海当中。 易潇蹙起眉头,并没有拒绝。 仅仅是魂力之间的触碰,江轻衣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片无比广袤的魂海,比自己第八境界的魂湖要大上了太多。 而在这片魂海的一侧,开辟出了第二片海! 第一片魂海,是世上唯一的第十境界魂力大圆满! 而第二片魂海......则是史无前例的第十一境? 不......江轻衣不知道这该如何去称呼,这已经突破了他的认知。 他看着易潇,易潇敏锐的捕捉到了江轻衣的震撼,他轻柔以神魂传音道:“是在西域的造化。” 江轻衣压下心头的那股不可思议,他深深看向易潇。 易潇已以神魂将凉甲城外的景象大抵略过一遍,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说些什么。 “你大可以相信我,即刻赶向南海,不然迟则生变。凉甲城的事情,该打打,该谈谈,西关就在这里,不会惧怕对手,无论是大魏,还是齐梁......”江轻衣自嘲笑了笑,轻柔说道:“跟你我立场无关,这件事,我不会造假,也不会藏着掖着。这无关庙堂,这是......江湖规矩。” 易潇怔了怔。 他抱拳深深一揖,沉声道:“多谢!” 于是那条斩切风雪的黑线再一次从凉甲城外掠出,向着南海方向更快的奔掠而去。 江轻衣站在雪地上,他轻声喃喃道:“世道不太平,今日......凉甲城大雪,终巍峰大雨,洛阳大火,兰陵城大风。若是有人要渡劫,便是要迎来天降大雷。” “五行圆满。” 江轻衣抬起头来,他环顾一圈。 南方似乎天气有变。 穹顶之上,有金光隐约闪现。 ...... ...... 青石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扇亘高的巨门,门的这一头是黑暗,推开门后,是无限光明。 可那扇门被封死在了一个自己很是熟悉的地方。 那里万鬼夜行。 那里永恒黑暗。 那里还坐着一个熟悉的白衣男人,盘膝背贴巨门,席地而坐,一柄古朴铁剑悬在头颅顶上,在黑暗当中绽放一缕又一缕光芒,一个人便镇压一整座鬼门。 梦中有无数的梦,不是那扇门,而是其他熟悉的场景。 南海折断的剑骨,凉甲城碎裂的铁甲,洛阳城飘摇的大旗。 一幕又一幕。 轮回重演了无数遍,所有人都在流血,似乎在努力阻止着什么的发生。 到了最后,那个白蓑少年来到了门前。 他推开了那扇巨门。 梦醒。 梦碎。 坐在蒲团上的青石,浑身已被汗打湿,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不忍闭上双眼,一但阖目,脑海当中便重新回旋出那个白蓑少年降临鬼门的景象。 等候在殿外的小沙弥和年轻僧人,愕然无语,看着坐在大殿蒲团上的自家监院大人,颅后生出一道金环,六尊菩萨法相抱在一起,光芒温润柔和,只差最后一丝丝,就可圆满。 地藏王菩萨果位。 当年佛门六位大菩萨,若论杀力。 其余五位加在一起,不及地藏一人。 大殿之外,穹顶之上,九万里阴云,一缕金雷流窜,逐渐滚成龙身。 今日。 凉甲城大雪。 终巍峰大雨。 洛阳城大火。 兰陵城大风。 阳关谷,迎来大雷。 地藏菩萨证道,要踏出那最后一步,凌驾众生之上。 ...... ...... 南海终巍峰。 果然大雨。 自从海岸线阻拦风雪银城城主的那一战之后,南海花圣便闭了死关。 终巍峰上一片死寂。 洞府之外,大雨倾盆。颗颗雨滴砸落在地,溅起荡开,被挡在洞府之外,洞府内一盏灯火,石壁上摇曳着老人的影子,老人面对石棺而坐,枯坐如木,不问世事。 这些日子,闭死关试图破境,可他很是清楚,自己能抵达大宗师境界,恐怕已是极限。 想要走在众生之上,此生若无大机缘,便是无望。 可越是闭关,越是有一股不安在心头盘旋。 到了今日,最是强烈。 魏奇眉头蹙起。 伴随着一颗水珠砸下,一道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子急匆匆以手遮面,撞破水帘,闯入了洞府之内,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眉尖发梢的水珠开始汇聚,他浑身皆湿,注视着自己的师尊。 死关境界破开。 老人枯坐的身影一怔,转过身子。 他回过头来,皱眉看着已经许久未曾如此莽撞的弟子。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叶十三喘着粗气,咽下之后沙哑开口。 “师尊......请开启南海周天大阵!” 魏奇从死关的状态起来,心中那股不宁的状态越发浓郁。 他并未怪罪,而是站起身子,认真道:“你可知道......今天是大雨天。” 大雨天。 终巍峰处在海上,大雨之时,元气紊乱。 若是开阵,极容易引起元力暴动。 洞府之外,有人忽地高喝一声。 “师妹醒了!” 紧接着有一道火红身影,推着轮椅撞破雨帘,冲进洞府当中。 吴烬寒看着师尊,语速极快道:“师妹已经昏迷了三天,刚刚醒过来——” 魏奇这才觉察大事不妙,自己闭死关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轮椅上坐着一个浑身黄衫湿透的女子,她捏紧轮椅把手,面色苍白,面颊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魂海当中一片紊乱。 八大天相,各有五层境界。 其中各个天相各有所长,论杀力,剑骨排在第一,论陆地肉搏,龙蛇列在首位,论启迪灵智,株莲世上无双...... 而论灵犀直觉,毫无疑问,公子小陶的读心相,在开启了第五境界之后,可以凭借直觉占卜凶吉,当年的大楚王朝,有一位读心相的棋师,名为棋道三千胜,以读心相为大楚卜卦,一卦十年,道破天机。 公子小陶的读心相,一直处在第四境界,她修行天相,不温不火,不求破开第五境界,只求能够稳步上升。 早早就抵达了第四境界,一直窥不见第五层。 而就在前些日子,读心相开始躁动起来,第五境界在一夜之间破开,不仅仅如此,天相的攀升还未停止。 苏大丹圣曾经对易潇说过,天相五层以上,不可随意冒进,若是踏进,便是禁忌领域,不得善终。 陶无忧已经止不住自己读心相的攀升,在破开第五境界之后,她的神魂陷入了一片死寂。 三天当中,她的魂力遨游天际,阅读了大千生灵的诸多想法。 这是读心相的一种自保。 她看见了洛阳城的大火,也看见了兰陵城的大风,凉甲城的大雪,阳关谷上落大雷。 到了如今,终巍峰上大雨倾盆。 两道身影,踏在海面。 距离南海越来越近。 公子小陶面色苍白:“来不及了......他们,来了!” 风雨大作,海面上一道白蓑,一袭黑袍。 终巍峰上元气迸发,魏奇心神所至,南海诸天大阵在一刹那绽放开来。 黑袍女子面无表情,当前一拳。 一拳之下,南海仙岛,笼罩方圆数里的大阵元气,尽数溃散!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卸甲 南海海面,两条长线掠来。 猛地悬停在仙岛之前,易小安黑袍在狂风当中猎猎,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漫天升腾的元气,如神霞迸射,从海底疾射而出,一缕一缕围绕南海仙岛,将整座仙岛护住。 然后她高高举起一拳,猛地砸下。 何以撼仙岛? 以霸王体魄。 一拳砸下,漫天神霞迸散,南海本就狂乱的元气再一度紊乱起来,海底升腾无数涡流,海柱冲天而起,最高的那座山峰之上,震颤不止。 ...... ...... 源天罡静静悬在南海仙岛之前。 他与易小安二人,就这么悬停在终巍峰前,磅礴大雨从两人周身三尺之处避让开来,而一道又一道悬浮升空的南海门徒影子,则是淋湿在大雨当中。 一道又一道,如神兵列位,如铁骑归阵,南海诸天大阵的元气已经被砸得粉碎,可数之不清的元气混搅在空气当中,升空而来的南海弟子,每一位都是九品境界的顶尖修行者。 南海的弟子极为稀少。 源天罡笑了笑,道:“原来也不少啊。” 三十二位。 终巍峰上洞府死寂,魏奇背负双手而出,叶十三眉尖带着杀气,道袍被雨打湿,一身大红袍的吴烬寒,双剑配在腰两侧,推着轮椅,师徒四人。 白蓑少年轻声道:“再加上三个,三十五人。魏奇,南海门徒只有三十五人......若是当时你多收一个,结一个天罡大阵,还可以拦我片刻。” 魏奇并不动用元气,出府之后,他的道袍极快的被大雨淋湿。 老人站在终巍峰山顶,看着白蓑少年,认真问道:“你想要什么。” 源天罡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公子小陶,平静道:“她的命。” 老人沉默了。 南海所有人,站在大雨当中。 大雨倾盆。 魏奇用力吐出一个字来。 “滚!” 源天罡长笑一声,老人抬起大袖,一条水龙从海面之上涌起,咆哮翻腾,张开血盆大口吞向悬浮在南海海面之上的两道瘦小身影。 此时此刻,包括公子小陶在内的三十五位弟子,开始列阵。 以那位坐在轮椅上闭上双眼的黄衫女子为阵眼,所有弟子都极有默契的拔剑出鞘。 南海元气紊乱,诸天大阵不能结。 想要对敌,便要心意相通。 有读心相在。 公子小陶低声道:“起剑!” 三十五柄长剑震鞘而起,吴烬寒睁开双眼,望向自己大师兄。 三十五柄,还缺一柄。 他的左手侧,还有一柄剑。 叶十三感应到了后者的目光,他轻轻说了三个字。 “不需要。” 终巍峰,魏奇的洞府之内。受到三十五柄剑气的引动,有一声颀长剑鸣,似乎有一柄长剑在摩擦剑鞘,越来越快,最终出鞘。 终巍峰一道黑色长虹贯穿而出,叶十三站在大阵当中,他两道袖袍猛地胀起,鼓荡扫开方圆十丈的所有雨水。 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猛地睁开双眼。 吴烬寒,师南安,南海的三十五位弟子,在此刻仿佛都心有灵犀。 那道黑色长虹当中,似乎有一位黑袍少年踩踏剑面,御剑辟易大雨,长笑不止。 南海从来都不缺那一柄剑。 师尊并非少收了一位徒弟......只是在留仙碑的那一战当中,师尊最钟爱的那个天才弟子,再没了音讯。 棺木当中一剑迸出,有如神助。 轰然一声,三十六道剑气,在读心相的合拢之下,汇聚合流,并拢之后轮转开来,叶十三道袍鼓荡,他高喝一声,凭空拉弓,左手青筋鼓胀,攥紧虚无大弓,右手捏紧一缕漆黑剑气。 那张大弓拉至满圆,却还差一丝,叶十三暴喝道:“还不够!” 吴烬寒胸膛郁郁,把所有元气全都挤出,妖身甚至都被逼了出来,孔雀开屏,流光溅散,终巍峰上一片璀璨。 无数元气在剑气当中流转。 公子小陶双手攥紧袖袍,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口鼻之间不住溢出鲜血,读心相破开第五境界,再一度晋入禁忌领域,将所有的元气,剑气,全都拧在一起。 从叶十三右手捏紧的那缕漆黑剑气开始,箭羽逐渐凝实,接着便是螺旋拉伸的箭身,到了最后,只差那枚弑神的箭尖。 一只手搭在了叶十三的肩头,帮助他稳住身形,魏奇深吸一口气,他闭上双眼,右手握紧叶十三的捏箭之手,缓缓挪动,对准海面上那两道似乎并不准备躲闪的身影。 大宗师境界的元气全部倾注在这一箭上。 南海三十六位门徒。 尚在的。 已逝的。 三十六道剑气合一。 拧成了那柄令人心悸不已的长箭—— 魏奇睁开双眼,眼神煌煌如大日,与叶十三贴合在一起,两人如一老一少两只狮子,暴喝拉弦。 “倏!” 一箭射出! 天地当中先是掠过一抹漆黑。 接着所有人视线猛地黑了下来。 骤然白光炸开。 叶十三睁开双眼,死死盯着那两道悬浮在南海上空的身影,眼角不知不觉流下两行血泪。 吴烬寒双手挡在面前,三十五位门徒,除了修为最顶尖的那几位,浑身的元气,全都被抽得干净,被冲击余波冲倒在地,怔怔坐起,眼前一片惨白,什么也看不清。 魏奇双手颤抖,眯起双眼。 他同样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短暂的延迟之后,海面之上先是传来了一声尖锐的破空声音,接着诸天海水炸开,连带着海底的闷石都被连绵炸穿。 倾尽南海之力—— 这一箭之威,足以射杀大宗师! 当视觉的短暂延迟过去。 视线逐渐恢复。 终巍峰的大雨,伴随元气,都被这一箭抽干。 晴空万里。 “结,结束了吗?”跌倒在地的师南安,面色苍白,双手痉挛震颤,他挪动身子,看着海面无数海水,犹如涡流,原本阴云压顶的窒息感,一箭之后,已是荡然无存。 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哈......哈,结束了......” 他回过头来,看到了自家师尊和大师兄铁青的面孔,脸上的笑意猛地僵硬。 胸膛之处,一道凸点,接着便是鲜血炸开。 一条黑线从师南安的胸口掠出,接着冲向天际。 他面色苍白,扭转头颅,看到海面的涡流当中,无数黑线,密密麻麻迸溅开来。 是自己当时射出去的那一箭? 那一箭被挡住了?还被拆开了? 生命脆弱如花,在足以射杀大宗师的那一箭下,每一缕迸溅开来的剑气,都足以杀死一位九品境界的修行者。 密密麻麻,黑潮来袭,几乎有近百缕剑气,除去先前掠杀师南安的那一缕,其余的全都悬停在海面之上。 捂着胸口的白蓑少年,连一角衣袂都未曾破碎,他收回一根手指,笑意盈盈:“这一箭竟然比瞎子还要强。真是吓人啊......要是没有集到六道天相,我恐怕真的会死在这里。” 六道天相。 公子小陶,吴烬寒,叶十三,包括魏奇,全都面色苍白。 “杀了一个人,这样你们就真的集不齐了。”白蓑少年轻柔说道:“怎么,还有什么招数?再不使出来,恐怕就晚了。” 一道又一道漆黑剑气悬挂。 白蓑少年并没有将目光投向终巍峰,而是望向了缓缓撤下挡在自己面前双臂的黑袍女子。 他笑着问道:“看来你刚刚并不准备帮我挡那一箭,只可惜,我并没有死。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 ...... 漫天剑气悬挂,震颤。 不仅仅是终巍峰,妖宿山,藏剑山,小乘山,南海十八座山峰,在无数剑气的引动之下,全都开始震颤。 藏剑山底,湖底洞府,天翻地覆,春秋之前的年迈儒士纷纷出府,面色凝重抬起头来,看到了仙岛之外,密密麻麻悬挂着的剑气黑潮。 这些老人,当年都是精通卦算的奇人异士,有些身为一国之师,有些辅佐一方诸侯。 一位坐在黄花梨木轮椅上的老人,望着远方悬停的剑气,他对着身后扶椅的那人轻柔开口。 “我俩四年前卦算南海,天机紊乱,即便在藏剑山下,能过上二十年闲云野鹤的日子,可终究有一劫来袭,谁也逃不过,谁也躲不了......看来今日,便是了。” 他是西蜀皇室的国子监,如今环顾身边,有当年的同袍,也有棋局那一方执棋子的敌手,如今看来,大家都已经退出了世事争斗,准备颐享天年。 家仇国恨,抛在身后。 “这么看来......齐梁,已经大一统么。”站在轮椅旁,双手扶在椅背的红袍老人,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齐捋齐以黄木发簪穿过,他是西蜀的祭酒大人,与国子监二人在南海藏剑山底,二人素日面对而坐,无他兴趣,以棋局占卜凶吉,尽毕生之所长,看看自己此生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哪一步。 祭酒大人扬起眉头,他面色不快道:“萧望这个男人......终究还是要比曹之轩强上一筹啊。” 国子监喃喃道:“天下一统之后,太平年间不太平,卦象上曾说否极泰来,这一劫等到太平之时应运而生......便是世间最大的不太平。” “怕个甚?”祭酒大人笑了,低头问道:“你还怕死么?” 国子监也笑了。 出府的一百零八位儒士,都笑了。 “身处南海二十年,向死而生。”国子监双手扶着轮椅,缓缓站起,腿脚一片麻木,他仍然站了起来,站起之后,便是巍巍如山,抬起一根手指,按压在了自己的眉心当中。 他微笑道:“是时候......报答南海了。” 那一指按在魂穴之上。 冲天魂力,一百零八。 正当这些老人,准备魂力出窍,以自身性命去挡住剑气之时,远天有一道白影掠来。 那人高喝一声。 “卸甲!”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最关键的那个人 一声“卸甲!” 在海面之上排列如麻的黑色剑气,在这一刹那开始暴动! 白蓑少年唇角扬起,闭上双眼,脑海当中,这一幕场景不知道流转了多少次,他望着那道掠来的白影,轻声喃喃。 “没用的。” 半部浮沧在手,江轻衣看见的,他也能看见。 藏剑山山底,诸多春秋前的大儒,看着远方海面呼啸而来的漆黑剑气,一道一道劈开海面,整座南海仙岛,都在剑气轰鸣之下震颤不已。 他猛地拂袖。 漫天漆黑剑气穿凿而去,奔向南海仙岛。 在剑骨相的强大压制之下,这些剑气不断摩擦空气不断震颤,仍然在白蓑少年无与伦比的意念强迫之下迸射而出! 终巍峰前一片漆黑。 天地当中一道惨白。 犹如雷霆闪过,一人双手攥剑,重重砸坠在终巍峰山顶之上,土石四溅,剑气同样四溅,在漫天漆黑剑气当中,他是唯一的白色。 叶十三双手挡面,躲在那人身后,饶是如此,大袖鼓荡,额头青筋毕露,已是元气倾巢而出,只求护住身后的师弟师妹。 终巍峰半座山头,被一剑崩开。 那一人一剑拦在天地当中,素白轻衣落地即起,病弱男人睁开眼的那一刻,时间仿若凝固。 万物......一剑! 第二声“卸甲!” 苍穹之上雷霆炸响,无数剑气如遇帝皇,除了终巍峰,便是整座南海,妖宿山小乘山藏剑山诸多山脉,荒域大小魔头山峰洞府道统,在此刻尽数响起高亢剑鸣! “嗡——” 魏奇的高呼声音在剑气冲霄当中显得微弱而模糊。 叶十三双目猩红,大袖在剑气冲刷之下开始破碎,衣袂裂开刹那崩碎成为灰烬。 吴烬寒双剑插在地面,整个人已无法站立,被剑气砸在身上,孔雀开屏,根根羽翎倒裹身躯,大红屏随狂风摇曳。 唯独公子小陶,方圆三尺之内无比清净。 那个拦在众生面前的白衣剑客,留给她三尺空间,还有一道温和的声音。 “助我。” 读心相第六境界。 读大千声音。 观世间百相。 白衣剑客高高举剑,以他为圆心,所有贴紧海面疾射而来的漆黑剑气自行崩溃,被剑骨拧断,重新在海面上空凝聚,轰然来回滚动,气势磅礴,如雷如龙,围绕一人。 那人站在被剑气环切开来的终巍峰山头,整座山头,生出无数天地异象,最终就这么悬停在空中,摇摇欲坠,却始终不坠。 ...... ...... 身处海面涡流当中。 眼前耳旁一片混乱,嘈杂无比。 源天罡认真打量着那个举剑有若天神下凡的男人,病弱的身子充满了不可阻挡的力量感。 他目光收回到易小安身旁,微笑问道:“李长歌已经来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黑袍女子闻言之后,不再面对终巍峰,缓慢挪动身子,目光投向了距离自己三尺之隔的源天罡。 她平静看着这张深种在自己魂海当中的少年面容。 两人之间早有戒备。 “那道霸王神魂,在邀北关的时候开始觉醒,你早就应该复苏了,而不是拖沓至今。”源天罡轻柔道:“从长生药脱胎换骨之后,我的弟子就已经不占主导权了,你早已经不是我的弟子,你是易小安,也只是易小安。” 易小安平静道:“那人有机会的,但‘它’始终不想出来,至于为什么......你扪心自问,大楚王朝之时,真的把‘它’看做是你的弟子么?还是说,只是当做一个杀戮的兵器。” 源天罡笑道:“这些都不重要,如果你肯把霸王神魂融了,帮我拔出那柄陆沉,在普陀山下,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根本就不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也不会死掉如此多的人。” 白蓑少年语调温和,他的后脑有六道颜色不一的光环浮现而出,龙蛇、株莲、太虚、鲛狐、长生、吞噬,黑青白红金紫六道神彩缭绕不息。 “你看呐,南北之战死掉了多少人?接近百万。这些人的死,都怨你啊......都是你不肯帮我,不是么?”少年郎低眉喃喃道:“我只有靠自己了,我杀了自己的师弟,他的死,也要算在你的头上。” 易小安挑起眉尖,眯起双眼。 “李长歌,陶无忧,他们都得死。”源天罡眉心当中,一枚紫色竖瞳缓缓张开,他阴柔道:“包括南海,包括赶来的圣岛,来多少人,他们的死......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每一道天相,都会生出一种天缺。 天相修行者,极难克服天缺,这是上苍馈赠的礼物,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毒物。 易小安看着连眼神都多了两分憎世之色的白蓑少年,她忽然明白了为何有人痛恨天相。 天相的力量,改变一个人,就在不知不觉之间。 而收集了六道天相......让如今的源天罡,已经有些变了模样,他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阴谋家,有了六道天相之后,开始变得暴戾,变得狂躁,变得自大,变得弑杀。 是啊。 当你拥有了绝对的力量,一切的阴谋诡计都只不过是脆弱的纸张。 白蓑少年不再掩饰六道天相的力量,明面上的师徒也完全撕开了脸面。 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刺杀机会,若是他可以再拖大一些,装作视而不见,易小安可以给出更加致命的一击。 到了此刻,便是面对面的对弈。 纯粹的厮杀罢了。 易小安伸出一只手,平举的手臂,黑袍猎猎,当中缭绕青芒不绝。她发丝飞扬,轻声道:“你集不齐八大天相,也集不齐浮沧录。因为剩下的那半部经文......我根本就不会给你。” 源天罡大声长笑。 海水炸开,水雾裹住两人。 黑袍白蓑缠在一起,易小安一拳砸下,源天罡额头的龙蛇嘶吼,破开第六层禁忌领域,白蓑少年的一拳笼罩黑白二色,与霸王体魄硬撼在一起。 天地一线起。 太虚相开第六层! 风雪大作! 两只砸在一起的拳头,超过金刚体魄的两人,拳头砸出鲜血,唇角同样溢出鲜血,分离开来。 源天罡高喝一声,长生相包裹血肉,刹那之间痊愈如初,瞳孔当中如绽三千莲花,株莲相开第六层,整片海域以他为圆心,海水倒开如盛绽的莲心,紧接着席卷第十境大圆满的魂力,在瞬息之间,压在黑袍女子的身上! 这是易小安第一次肉身厮杀吃了亏! 她的魂海在株莲相的冲击之下猛地失神,第十境界的魂力如同汪洋肆意,汹涌澎湃,不可阻挡,意念错失之下吃了一个大亏。 不仅如此,若是源天罡不动用株莲相,仅仅贴身厮杀,公平一战,自己的霸王神魂为了对抗他的意志,没有全部融合。在此刻,竟然不敌开启第六层境界的龙蛇太虚两道天相,再加上长生相的生生不息......此消彼长,她的胜算会越来越小。 他身负鲛狐相,越是濒死,重新复苏,便越是强大,若是无法一次性杀死他,那么结局便不堪设想。 易小安深吸一口气,她狠狠一击鞭腿砸向白蓑少年腹部,被后者轻柔以指掌拨开,接着被抓紧小腿,心底一凉,猛地旋转一圈,罡风冷冽—— 下一刹那海水灌入耳中,她猛地被抡砸向射海底,整个人身子像是一只倒射而出的箭矢,沉闷一声重响,整个身子深深陷在海礁当中。 刚刚抬起头来,来不及发力,眼前便多出一道鬼魅般的白影,那只高高扬起的拳头并非砸向自己的额头,而是砸向了自己散发青芒的右臂小臂。 海水暴动! 一声咔嚓脆响—— 黑袍女子表情痛苦不堪,她的右手小臂骨骼被硬生生砸得弯曲,那个野兽般的白蓑少年,自己当年的老师,一只手已经镇定无比的握住了自己的右手,准备将那道青芒抽出。 海底当中,白蓑少年瞳孔猛地收缩,他回过头来,看到了面色镇静无比的一个年轻男子,胸口一阵剧痛。 李长歌手中本无剑器,十里海底,便以海水为剑,下坠之后,一剑递出,刺穿了白蓑少年的胸膛肺腑,血墨涌出,他并未收剑,而是以神念在海底震颤。 “松手!” 源天罡松开那只攥紧易小安的手,黑袍女子竭尽全力伸出左手,抵死在白蓑少年的胸口,将他胸口推得距离剑柄更深一些,沉钝的剑器破开血肉声音,易小安屏住呼吸,她的右半边身子近乎麻木,若是李长歌来得再晚一些,弑师之举便已经宣告失败。 海底当中,白蓑少年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发丝开始向上漂浮,四肢极其放松的律动,像是一个海草。 可到了此刻,谁都没有放松警惕。 即便是一剑穿心,这个拥有六道天相的男人仍然没有丝毫死亡的迹象,他的长生相源源不断输送着生命,而鲛狐相,使他的心脏跳动得越发强大。 “砰!” “砰砰!” “砰砰砰!” 易小安咬紧牙关,她已经确定,集齐六道天相的源天罡,最多再过十个呼吸,就会苏醒。 他会变得更加强大。 而李长歌并不知道,这个白衣男人只是凭借直觉的不愿意松开握剑的手,他能感应到不对,却无法觉察出具体原因。 江轻衣的那些话,回荡在易小安的脑海当中。 她本不想让那人介入这场战争当中的。 可到了现在,必须要做出一个抉择了。 易小安闭上双眼,丢下了最后一丝的倔强,她急切传音道:“无论如何......都要等到易潇——” 李长歌的眼神,有了那么一丝的恍悟。 “他是最关键的那个人!” 第二百一十六章 死战与战死 南海海底。 “砰!” “砰砰!” 沉闷的心跳如战鼓跳动,被一剑刺穿心肺的白蓑少年,脑后的六道天相环抱,龙蛇震颤,株莲溃散,但长生囚牢锁住一道生机,鲛狐的红色气息缭绕四肢百骸。 他倏忽睁开双眼,瞳孔当中全无一丝黑意,尽是惨白之色,森然可怖,一把攥紧刺穿自己的那柄长剑,海水迸溅,捏碎成虚无剑气。 李长歌眯起双眼,他深吸一口气,低沉道:“退。” 易小安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后掠,源天罡睁眼之后,气息更盛,他震颤衣袂,前后各自探出一只手,六大天相暴动,吞噬相的吸力从双掌掌心迸发,一黑一白两道后退的身躯,背后陡然有无数海流卷来,硬生生将两人拉扯而来。 李长歌双手攥紧虚无长剑,一剑钉在海底,土石崩裂,一路被海流推动,硬生生止住前行趋势,他盯紧距离自己数丈距离的白蓑少年身影,双脚离地,贯穿胸腹的伤口血液正在倒流,逆涌,一点一滴,弥补而来。 易小安则是以霸王体魄,踩在大地上,她不断解开自己对霸王神魂的禁锢,靠着那道不断复苏的无敌体魄,硬生生对抗吞噬相的拉力,海水当中太虚蔓延,风霜在她的黑衣上凝结,又被暴烈的海流打碎成为冰渣碎屑。 “龙蛇体魄......竟然扛不住你的一剑。” 白蓑少年缓慢挪动头颅,他望向不远处杵剑止势的李长歌,沙哑道:“万物一剑......好吓人的境界啊。这世上有一个剑宗明就够了,再加上一个李长歌,剑仙一派,让其他人怎么活?” 李长歌神情凝重,他看着那个身子瘦弱,沉在海底,衣袍飘摇宛如一根稻草,气息却偏偏不断恢复、不断攀升的白蓑少年。心想自己出海寻觅天极海多年,一直未果,早些时候,便一直听闻这位齐梁国师也出海寻觅长生......可自己出海的日子以来,从未碰见,今日见面,源天罡身上藏着无数秘密,造化道果数之不清,恐怕他早就觅到了天极海普陀山的遗迹。 他是何时把六道天相全都集齐的? 自己身躯里的剑骨,每接近源天罡一寸,便震颤的更加猛烈,剧烈的反抗意念流淌在血液当中。 那个疯子......是想集齐八大天相? 李长歌忽然觉察到,自己的白衣上生出了许多冰屑,碎渣,在海流当中生出即碎,然后反反复复。 是太虚相。 他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当初自己在杀死自己师尊之前,海域生大雾,难见分毫,他早就探知到了自己师尊的方向,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在海面上乱撞一通,以太虚相的敏锐洞察,师尊当时......似乎并没有感知到自己。 风雪银城城主的太虚相,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剥离的。 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片海域。 那个位置。 因为元力紊乱,而不易入内,自己带着沈莫,便没有深入。 据说天极海是一片安详之海,当年的佛门圣地,又怎会生在一片元气暴动的海域? 而此时此刻,南海仙岛,便处在一种元气暴动的状况之下。 否极泰来。 那座浮在空中的普陀山的形成,本就是一个意外。 天极海能够藏匿世上如此多年,便是因为人们的思维下意识会认为这片佛门净土,必然生在无波无澜的大海之上,而海域如此之大,直到如今,仍然没有人发现,隔着极远就能看清菩萨宝相的普陀山,举世闻名的日月佛台,听起来更像是虚无缥缈的诓人的谣言。 双手杵剑的大师兄,抬起头来,盯着源天罡,他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天极海......在那了。” 源天罡微笑道:“所以呢?” 他忽然道:“我建了兰陵城的空中楼阁......所以你,早就该想到的。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更早发现天极海,更早的发现那座倒悬之山。” 李长歌默然无语。 海底的吸力越来越大。 身处涡流中心的三个人,两人面色凝重,一人面色轻松,三人之间一条直线,两端距离中心越来越近。 “大家都知道天极海藏着秘密,可藏着什么秘密,这才是最大的秘密。”白蓑少年轻柔道:“当我第一次进入那片海域,元气紊乱,我本以为我寻错了地方,可再行数十里,便是一片晴空,截然不同,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 “普陀山的道场空无一人,山上山下,每一处角落......我都找过了,很可惜,这座山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源天罡掌心的吞噬相不断拉扯二人,随着彼此之间距离越来越近,他惨白瞳孔当中的黑色也越来越浓:“整座山,都是为了压住那柄剑。” “所谓的倒悬之山......只是一个巧合。” 源天罡忽然高声道:“我行走世上千年之久,找那柄剑尖,也找了千年之久!” “陆沉——” “陆沉!!!” 这二字几乎是吼着发出,声音嘶哑,白蓑少年泪流满面,高昂头颅,他声音当中填满了愤怒和痛苦,像是一只被戳到逆鳞的巨龙。 仰天长啸。 那双瞳孔已是一片漆黑。 李长歌猛地拔剑,剑气迸发! 易小安释放九成九的霸王体魄,不再压抑自己的所有天赋,全力一击! 那道挡在两人当中的白蓑身影,愤怒瞥过二人,大袍猎猎,一手攥拳,一手攥剑,身子猛地下坠,双足踏踏实实踩在海底石块之上,接着猛地扭腰,将长剑攥断,将拳骨捏碎。 易小安唇中咳出一抹大红,她眉尖闪过一丝杀意,浑然不觉疼痛,一拳砸在白蓑少年面颊胸口,砸得海底雷音迸发,那人却巍然不动。 李长歌同样面色苍白,他单手竖起,剑意扩散,海底万剑游掠,周身三尺之外,密密麻麻,数以千万所计,皆是剑尖掉转,对准那道白蓑身影,轰然滚成一股海龙卷。 黑袍女子高喝道:“拖不了了,再拖下去我们都得死!” 她一把撕开黑袍,女子娇弱的身躯沉在海底,黑袍之下,是一件贴身的薄薄白纱,腰间缠绕一把软剑。 易小安将黑袍绕在自己右拳之上,一圈一圈,青芒缭绕,她来到李长歌身旁,并肩而立,平静道:“我若是死了,这半部经文......你便带走。” 李长歌看着这个陌生中又带着熟悉的女子。 她腰间的那把剑......妖异猩红,出自凤庭草庐。 是芙蕖。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卸下黑袍的女子,上半身的大部分肌肤裸露在了海水当中,她眉目淡然,轻声道:“把芙蕖,还有经文......都给我哥。然后帮我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她的哥哥? 李长歌仍然有些惘然。 站定在原地的黑袍女子,将那道裹着青芒的黑袍,缠在了右手之上,然后以右手缓慢抽出腰间芙蕖,黑袍顺势缠住了长剑。 她松开右手,裹着黑袍的芙蕖在海水当中舒展剑身,在剑骨相帝王一般的威严当中来回摇曳。 “我哥就是易潇。”她看着李长歌,平静道:“这两样东西,麻烦你交给......他了。” 李长歌听到这一句话,愕然无比,再去细想,神魂便没来由的一阵刺痛,以他的修为,似乎能觉察到缺失了一块记忆。 似乎有这么一个女子,死在了他的记忆当中。 那人...... 那人...... 小师妹似乎对自己提到过,他明明记得的,这样的一个人。 海底世界,元气暴动的速度快上了数十倍。 剑气龙卷也开始颤抖。 放下了所有担子的易小安,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身上的枷锁,一道又一道打开,整片海底,似乎有一双眼睛缓慢睁开,平静而漠然的注视着所有的生灵。 死也好,生也好。 我曾举世无敌。 世上诸多长生法,一一尝遍,最后锁去记忆,以一株长生草重新活出第二世。 这尘世间,似乎没有那么多值得留恋。 七情六欲,十三道枷锁。 每开一道,便距离当年巅峰接近一些。 每前进一步,易小安眉尖的煞气便更多凝结一分,她行走之间,山河动摇,海底震颤,不像是一位窈窕女子,而像是气吞万里如虎的人间至尊。 剑宗明留在人间,只为与巅峰霸王一争高低。 大楚霸王,打碎天上九重天阙,无视规矩,随意打杀仙人。 这样的杀力,这样的体魄......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拔出压在普陀山下的那柄陆沉剑尖。 源天罡看着自己的徒儿,他忽然笑了。 断绝七情六欲,只求神魂合一,重归巅峰。 这是想与自己死战? 他抖擞两道长袖,轻声道:“既然你要死战,那便战死好了。” 海流滚滚。 剑气如潮。 奔掠在海底的女子,身后万剑相随。 既然决意死战,那么战死......又有何妨? 易小安闭上双眼。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谁准许你......去送死的?” 源天罡忽然抬起头来。 南海海面,无数海流卷开,被漆黑剑气清扫一空,直抵海底。 有一剑因果落下。 四海震颤。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一剑之下 一剑落下,四海沸腾—— 终巍峰上,魏奇,叶十三,吴烬寒,公子小陶,看着一道漆黑长线从远天疾射而来,瞬息便逝,接着整片南海海域,以那一条黑线落下为中心,炸出一道通天水柱! 南海海底。 猛然抬起头来的白蓑少年,竭尽全力抬起双臂,犹如撑天一般,海底水珠暴动掠起,撑开一道屏障! 持剑坠落的易潇一剑沉下—— 两人遥隔对视。 易潇魂海当中,四柄钥匙一起摇晃,超越第十境的魂力倾巢压下! 源天罡那双绽放青莲的双眼,无端流出鲜血。 六道天相当中,有两道天相在此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源天罡面色陡变,他能清楚感知到,魂海当中的“株莲”与“龙蛇”,竟是生出退意,仅仅是对视,便要跌境下去。 海水屏障在这一剑之下,寸寸破碎,那道白蓑少年被压在海底,脚底海石炸开蛛网,无数细碎的石粒悬浮在海水之中,太虚卷过,被覆上一层冰霜,紧接着就被元气剑气震成碎沫。 嘶哑的低吼声音。 还有连绵不绝的崩裂声音沉闷传来。 最终一切,归于死寂。 ...... ...... 南海以那一剑为圆心,方圆五里,海域倒流卷开。 露出一片干涸大地。 易小安身前多了一道漆黑莲衣。 易潇伸出一只手,拦在了易小安的身前,他另外一只手平举“因果”,对准不远处弥漫的海雾。 海水辟易,围绕四人节节攀升,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巨大水墙,涡流在水墙当中旋转,而脚底的这片大地,处在南海岛下不远之处,大地的水汽被剧烈的高温卷起,滚烫的热雾缭绕,那道白蓑少年的身影,在雾气当中隐约显现出漆黑渺小的轮廓。 雾气当中,有人轻声喃喃。 “不应该的......” “不应该的......” 易潇沉默不语。 易小安怔怔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道身影,这一剑落下,比“万物一剑”的李长歌还要强势。 大师兄擦了擦唇角的血迹,看着不远处升腾的海雾,他眉尖凝结,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不仅仅是源天罡这个怪物,刚刚那一剑,将南海五里的海水都清空绞杀,所有的剑气都对准了他,竟然还没有死。 比起这一件事,他觉得更不可思议的......是此刻站在自己身前的黑色莲衣,比起追杀风雪银城城主,打压圣岛五老山的时候,还要更强。 大师兄本不追求修行境界,但他知道,到了“万物一剑”境界之后,自己与易潇之间几乎没有差距,剑道修为到这便再也无路可走,走至尽头。 剑仙本就是杀力最强的流派。 而万物一剑又是剑仙最终的境界。 这一剑,大师兄自问若是倾尽全力,可以做到,可轻描淡写递出一剑......造出如此场面,他做不到。 甚至还差得远。 剑仙境界,到了李长歌如此地步,世上便再无大宗师可以媲美,单挑厮杀,大宗师已经远远不是对手,即便是当年的剑主大人,也无法与如今李长歌的“万物一剑”相抗衡。 但再是逆天,李长歌的“万物一剑”,距离众生境界,还差一丝距离。 大师兄擦拭唇角,神情凝重问道:“此上无人,此下......” 易潇没有回头。 易潇举剑对准不远处雾气弥漫的影子,轻声且坚定的道:“此下,众生。” 李长歌笑了。 此下众生...... 易小安面色复杂看着一人一剑,劈开南海的那道身影,就站在自己不远处,轻柔道:“怎么说走就走了,一个招呼也不打?” 易小安眼眶泛红,欲言又止。 易潇笑了笑,温柔道:“有什么想说的,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都活着回到兰陵城,到时候你说一个字,我记一个字。” 他伸出手,裹在黑袍当中的“芙蕖”轻颤一声,飞掠而来,流淌在剑面的青芒,被易潇攥在手中。 那柄妖异软剑贴在易潇小臂之上,他轻轻道:“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真怀念啊。” ...... ...... 海雾当中的那道白蓑身影,六道天相相互抱合,龙蛇株莲虽然颤抖,仍然被他克服压制下来。 少年挑起的眉尖缓慢压低。 他胸膛反复鼓荡,最终平寂,那股戾气,狠气,天相带来的怨气,在数个呼吸之间,被压到了谷底。 他走出雾气弥漫,朱红色的火焰在掌心流淌成扇,发丝有些散乱,除此之外,眼神如海深沉,与当年兰陵城城头不动如山的国师并无任何气质上的区别。 易潇轻声念了一句。 “老师。” 源天罡脑后的六道天相,在不断的抱合下不断的相融,他轻轻嗯了一声,看着眼前终成大患的易潇,道:“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未等易潇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了易小安身上,平静道:“她可以弑师,可以背叛,可以刺杀,可以在南海捅我一刀,但她杀不死我。” 接着他望向李长歌,道:“他有万物一剑,他可以赶到南海作为这世上最后一柄能伤到我的剑,但他也杀不死我。” “我看过了所有的结局,他们加在一起,也不会有所影响。但......”源天罡擦了擦唇角的血迹,他无比认真道:“你真的不应该来。” 这里的不应该,是出乎意料,是不合常理。 准确的说,是不合天理,不符天机。 不应该,不可能。 那半部浮沧录当中,从来就没有在他抵达南海之后,易潇再出现的场景。 一次都没有。 易潇笑道:“我不应该来到这里......是啊,这句话,就像是你不应该拔出陆沉,这世上不应该有人可以得到‘长生’,这些都是不应该的事情。” 他并没有急着出剑,背后的魂海缓慢荡起波澜,李长歌的瞳孔微微缩起,易小安则是怔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一片魂海,抵达第十境界的大圆满,三柄巨大的钥匙插在魂海大地,海波围绕钥匙表面的逆十字来回旋绕,溅起水花。 白虎大圣,脚踏大地,缩地成寸,世间极速。 凭借着天地大风,易潇比所有人预计的都要快上许多,所以能够赶到南海。 “很抱歉......我想这半部经文,一定无法预测,我去了一趟西域。”易潇微笑道:“大秦皇帝拥有一整部浮沧录,也不过是众生境,距离长生遥隔一段距离,你手上的这部经文缺了一半,即便窥得到未来,也不可能窥得到众生境的秘密。” 源天罡眯起双眼。 “西域......”白蓑少年的六道天相,在此刻合而为一,他不再外露气息,而是压下澎湃元气,随时准备抽身离开,道:“你得了大君的造化?” 易潇没有说话,而是高举因果。 第二片魂海降临南海海底。 源天罡瞳孔猛地缩起,天地大风灌在海底,压得他不能拔地而起,大袖灌满狂风,整个人震撼无比。 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法门,能使人开辟出第二魂海?! 易潇的第二片魂海,在大君洞府之时已插下第四柄朱雀大圣的钥匙,到了此刻,不断养魂,已然接近圆满,第五柄玄武大圣的钥匙已经插入大地,第六柄青龙大圣的钥匙,只差丝毫便可落在魂海海底。 两片通天大海,连在一起,令人心神荡漾。 “这应该就是魂力第十一境了......”易潇笑了笑,道:“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呼它魂力第二十境,两片大圆满的魂海。” 第二片魂海只差丝毫就可以圆满,有了第一片大圆满魂海,第二片的积累速度无比迅速。 而让易潇觉得有些隐患的,是烧出了第二片海的涅槃之火,到了第九境之时,已经燃烧殆尽,凭借他的直觉,若是第二片海烧完,还有涅槃之火......那么开辟出第三魂海,是必然的事情。 当时从青火本尊取下的火焰,实在太小,开辟第二魂海已经无比费力,一开始只消耗了些许,到了第二片魂海第八境之时,魂力产生质变,那剩下的全部火焰,只够自己抵达第二片魂海的第九境界。 若是真的存在第三魂海,又该消耗多少涅槃之火? 就算把青火的本尊全都炼化......也远远不够。 按照大君的猜测,把十柄“逆十字”全都融入魂海当中,便可以成就前所未有的“长生境界”,三片魂海,能不能融下十柄钥匙还是另外一说。 单单是养成魂海所需要的资源,如今圣岛、南海,再加上之前的风雪银城,拢合在一起,也无法凑出。 一位长生境,即便有了诞生之法,诸多条件,太过苛刻,非人力而可为。 易潇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收回所有的念头,轻声道:“一切都结束了,老师。” 长生也好,死去也好。 阴谋阳谋,诸多算计。 都在这一剑之下。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天极 因果剑身漆黑,剑尖缭绕极淡极淡的白气,若是细看,像是数条身形瘦削的惨白蛟龙在剑尖游掠,随着易潇的手臂下压,整柄狭长之剑缓慢下压。 天地大风在剑尖的轻微挪动之下,猛烈了数倍不止。 最为直观的异象,就是整座南海仙岛,小乘山妖宿山的剑器,无论是拆封供奉的,还是珍藏收纳的,在此刻,数个呼吸的震颤之间,剑面不受控制的绽裂一道一道裂纹。 整座藏剑山在因果引动下轰鸣不止。 湖底的一百零八位春秋大儒,纷纷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看着围绕自己洞府的湖水,颗颗倒流而出,汇聚在藏剑山山头盘踞如龙,剑气长啸如龙汲水,藏剑山如此,悬浮在空中的终巍峰同样如此。 叶十三等人看着南海海底,高高举剑然后落下的那个人。 那柄剑,剑尖上缠绕的狂风,主人的意志,却倏忽停滞下来。 源天罡平静道:“这里是南海......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一剑杀不死我,你仔细想想,我们在这里打起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站在源天罡对立面的易潇,沉默了那么一下,紧接着一剑落下! 震碎耳膜的猛烈一声—— 站在易潇身后的易小安,听到了轻柔的一句“躲好”,紧接着漫天剑气炸碎开来,女子的霸王体魄被剑气震得向后退去,接连后退数步,被顶着剑气冲蚀的李长歌一把接住,以霸王体魄之强横,她并无大恙,挡在面前的两条雪白手臂与因果剑气叮当碰撞,后退一路迸发出无数火星。 大师兄面色凝重,一只手扶住易小安,剑骨相驭动,无数漆黑剑气穿梭而来,在两人面前拼凑出一面剑气长墙,两旁无数火星溅开。 易小安望向身后神情肃然的白衣男人,他剑骨所御之剑气,形成这堵剑墙的......竟然是因果? 何以挡因果? 唯有因果。 南海海底的剑气之充沛,在这般剧烈的天人交战之下,他竟还能以剑骨相抽取一部分的因果? 等等......这些因果剑气,虽然出自易潇的两袖当中,却并非全都随那一剑而落下,而是刻意留了一部分,给大师兄的剑骨相用以支配。 这一剑,并未动用全力? 南海终巍峰上。 大风从海底骤然扩散开来,南海仙岛上沿途的土石树木,楼阁瓦台,瞬息之间拔地而起,升上高空。 悬浮在空中摇曳的终巍峰洞府之前,叶十三瞳孔缩起,他双手急速抖袖,瞥了公子小陶一眼。 仅仅是一眼,轮椅上一直专注倾注心神的女子,便将所有的心力都系覆在了叶十三魂海当中,即便此刻狂风压境,再加上水汽弥漫,肉眼难以看清周围环境,在叶十三的脑海当中,清晰无比的浮现出了一张南海的地图。 不为其他。 道袍疯狂鼓荡的道胎奔跑在终巍峰悬浮山头之上,高高跃起,双手合印。 他本是天地道胎,论灵识元气,无人比他更得天地钟爱。 生在南海,诸天大阵的每一处阵眼他都清楚无比。 这些肆虐的狂风只是小事,从海底卷起,压境而来的剑气......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不知道海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万物一剑”境界的两个人,再加上那个六道天相的齐梁国师,海底一群神仙打架,他可以自保,南海岛上还有春秋的百余位大儒先生,还有无辜的生灵。 “阵......起!” 原本破碎过一次的诸天大阵,在此刻,道胎的心力与公子小陶心里的的结合之下,重新复苏过来。 天地元气紊乱,诸天大阵难以激发,之前魏奇开阵太过匆忙,来不及抵抗便被击碎。 南海山门道统,靠着这座诸天大阵,立在海域之上,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叶十三猛地睁开双眼,道袍在狂风当中被撕裂开来,鲜血被风刃卷出,刹那粉碎,他张开双唇狂呼出声,嗓子里都是剑气撕扯的血腥气息。 最后那一声竭尽全力的“阵起!” 山头树木大殿尽数拔地而起的小乘山,亮起一道青灿光芒。 身处荒芜之境的妖宿山,一道妖异红光冲霄而起。 藏剑山湛蓝剑气劈开苍穹,撑起一角阵法! 十八座山,在此刻大绽光芒,一道光芒从山头迸发,冲至云霄,十数道尽数升空之后,彼此连接,宛若棋盘,一座半圆形的巨大屏障,足以笼罩整个南海仙岛的范围,屏障表面流淌着滚烫的暴动元气。 魏奇同样从山顶跃下。 剑气冲砸而过—— 公子小陶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整个人后背重重砸在轮椅之上,连人带椅摔翻出去,头颅半侧枕在手臂上,残余的神魂之力被抽得干干净净。 南海无恙。 狂风过境之后,原本拔地而起的树木草石重新落下,藏剑山下的湖底重新噼里啪啦一顿乱响。 怀中抱着一个道袍破碎年轻男人的棋圣大人,此刻落回终巍峰的山顶,他怀中的叶十三满面鲜血,双手血肉翻卷开来,即便昏迷过去,浑身都在颤抖,看样子受伤不轻。 魏奇面色并不好看,刚刚的剑气比南海倾尽底蕴足以射杀大宗师的那一剑,来得还要不讲道理。 漫天漆黑的剑气,应该是因果没错了。 海底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是大宗师修为的魏奇,如今也无从得知。 叶十三倾尽全力救下了南海一次,岛上的生灵逃过了一劫,洞府里的那些春秋大儒也幸得一条性命......但救得了一次,第二次呢? 超越了大宗师境界的超凡修行者,他们所选的战场......是一处修罗场。 即便是在大君的那个年代,几位众生之上的人物,道祖,儒圣,菩萨,以及大君,虽然麾下道统互有争斗,但彼此之间都还算和平,未曾开战。 一但开打......为了避免殃及他人,一般会把战场选在天上。 这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 ...... 南海海底。 海底世界早已经被剑气绞得不成模样,大石碎裂,两人之间的方圆一里,没有任何物事,一片漆黑的虚无。 易潇面色微寒,他盯着漂浮在自己面前的那团红雾。 那团红雾当中......有痛苦的笑声轻轻传来,源天罡的白蓑被染红,他仍然在笑,含着笑轻柔道:“你那一剑......用了几成力?七成,八成?” 易潇没有回答。 红雾当中的源天罡,死死盯着易潇:“运气太好的小子......你得到了大君的造化,这是真正可行的长生法。恐怕你在挥剑之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的这一剑会强到了这种地步吧?” “有些可惜了......你若是全力施为,我的伤会更重一些。”他声音沙哑,大口喘息道:“但更可惜的是,我不会死,反而南海的那些人......全都得死,他们一个也逃不掉,全都要死在你的因果剑气之下。” 易潇面色泛青,他回头看了一眼终巍峰方向,那里的波动虽大,但因为诸天大阵的开启,堪堪挡住了自己的剑气。 “叶十三拼死开了阵,挡住了这一剑,下一剑呢?没了叶十三,谁替他们来抗?” 红雾逐渐散开...... 一只手扶在虚空当中的白蓑少年,另外一只手捂住胸口,他咧嘴而笑,在硬生生抗下那一剑之后,龙蛇长生两道天相拼命修补着身体,太虚之力风雪缭绕,吞噬相衍生而出的血蛇,一条又一条在肌肤上游走,鲛狐相不断的刺激心脏,不断的强大着这具身躯。 “你一直想找天极海......普陀山,慕容的最后一道神魂就在那里。”源天罡盯着易潇,他平静道:“就算你们知道了天极海的大概位置,也不可能找得到那里......若是我真的就在这里,死在了你的因果之下,你这辈子都不要想找到慕容的神魂,复活你的母亲。” 易潇的神情并无变化,他攥拢因果,虽然收剑,却仍然有随时挥出下一剑的可能。 狼狈至极的源天罡,看着易潇,他一字一句的认真道:“你我去天极海普陀山......公平一战。” 易潇看着自己的老师,他知道后者是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无情之辈,从不在乎死人多少,提出要与自己在天极海公平一战......那么便一定藏着阴谋。 天极海,普陀山下,压着那半柄陆沉仙剑。 易潇的右臂上青芒缠绕,吉凶不可占卜,到了此刻,浮沧录已经无法预知未来会如何走向。 小殿下轻轻吸了一口气。 源天罡说的不错。 刚刚的那一剑......连自己也没有想过,会有如此之大的威势。 易潇从西域离开之后,一直所做的,都是养魂,五柄钥匙在魂海当中,随着剑意一同递出,谁也不曾想到,会到了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步。 但源天罡说错了一点。 刚刚的那一剑,并非是七成八成力。 那一剑......只用了易潇的五成剑气。 源天罡盯着易潇的双眼。 易潇攥紧因果,他平静说了一个字。 “好。” 第二百一十九章 菩萨眼里有火光 无数海流倒卷,如云屑又如飞鱼。 巍巍大山,倒悬天上,海流缭绕,汪洋肆意。 一白一黑两道流光从海面劈波斩浪而来—— 源天罡面色带着一抹病态的红润,他目光落在那座高山之上。 易潇紧随其后。 两道流光,一前一后,先是那道白蓑少年,两只大袖猛地拍击海流,水柱通天,一袭白蓑踩踏水珠,纵身一跃,乘风而起,轻巧落在那座悬空山的道场之上。 源天罡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面色放轻松,仍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盯着神态平和至极,已然落在自己对面不远处的易潇。 小殿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日月佛台。 与自己在那副画卷上看到的......并无太大差别。 无数海水细碎,游曳如鱼,围绕着那座巍峨的大山缓慢旋流。 若是站在山巅,便看不清究竟距离海面有多少距离。 那座巨大到隔着三千里,就可以看清坐落在其上菩萨法相的佛台,此刻立着两道身影。 一身白蓑。 一袭莲衣。 白蓑少年似乎在思忖着什么言论,他仍在考虑,莲衣男子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先抬起头来,与那尊含笑的菩萨法相对视,轻轻立起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微微颔首揖礼。 普陀山,与忘归山......并无差别,日月佛台的修葺与建筑,二者如出一辙,那座中原的千年佛门圣山,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庙一殿,尤其是那张日月佛台......毫无疑问是按照眼前天极海普陀道场的模样重新刀凿斧刻了一番。 当年离开邀北关,登忘归山的记忆,此刻浮上心头。 易潇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某个方向。 日月佛台的边缘。 当年有一袭黑袍,坐在佛台的边缘,双脚悬空,轻轻晃荡。 她回过头来,捻起衣摆,微笑望向自己。 罡风吹过,黑袍女子的身子轻轻震颤,笑颜与挥手,逐渐虚幻,最终吹成一阵洋洋洒洒的光雨。 易潇猛地清醒过来,他攥紧因果,重新看向自己的老师。 生死对峙,他竟然在日月佛台神魂失守了那么一刹那。 这是无比致命的一个失误。 但那道站在自己仅仅只有丈余距离的白蓑少年......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出手。 源天罡微笑道:“怎么......以你的魂力,竟然也会在菩萨道场面前失神?” 白蓑少年面色看起来镇定无比,但其实心底却阴晴不定。 他袖中捏了不下于十道印法,只要易潇刚刚反应过来的时间,再迟上半个呼吸,那么这十道印法就会同时掷出。 九流术法以儒道合流,集齐之后威力之强盛,即便不敌众生之上的因果,也是抢占先机的绝好开局。 第一次登上日月佛台,源天罡也有过片刻的失神。 这一整座普陀山,都有着奇异的力量,勾人魂魄也好,引人分散也罢,这就是他为何将最终战场选在这里的原因。 天极海海域是一片极其独特的海域。 天极海的海底最深处,也是最中心处,普陀山的正下方,就镇压着那柄陆沉仙剑的剑尖。 源天罡本想以八大天相,再加上一整部浮沧录,试着去拔动陆沉......如今看来,八大天相已难集全,读心与剑骨两道天相,无法从当时的宿主处顺利取得剥离。 但想要拔动陆沉......也并非没有机会。 源天罡看着易潇,吐出一口气,幽幽道:“圣岛有一副画卷......名为衍陆残卷。你肯定早已经看过了。” 易潇沉默不语。 “衍陆残卷”里描绘的景象,他记忆犹新,天上的仙阙恢宏壮观,仙之人兮列如麻,但伴随着那柄“陆沉”的坠降,整个天穹,以剑尖为一点,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崩塌。 陆沉坠落,有了浮州,有了沧海,有了崩碎开来的小岛屿碎片,最终成了密密麻麻的小世界。 千百年来,沧海桑田,有些岛屿坠入深海海底,有些被岁月风化成碎末。 那副“衍陆残卷”,完美的解释了整个大陆的起源史。 人间的新生,起源自仙界的毁灭。 所有的开始,源自于一把剑的终结。 然而真正去思考“衍陆残卷”里的那些景象,以及传递而出的意志信息......易潇更愿意相信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故事,民俗之间的神话。 圣岛有衍陆残卷,佛门有起源佛法,道宗儒门,都有各自的说法......但所有的起源,都指向了那柄陆沉。 陆沉何在? 真的有陆沉,又如何能够证明......整个中原,以及周遭的南海,圣岛,甚至其余的小世界,都诞生自这一剑之下? 这实在太过荒唐。 “没有人相信。” 日月佛台有大风刮过。 少年轻轻道:“没有人相信......是陆沉导致的这一切。地藏王塔那供奉着一截剑身,陶无缺死了,看到那柄陆沉的少之又少,陆沉剑的剑尖......从来就没有人看见过。所以那柄陆沉剑的剑尖下面,究竟压着什么,便成了千古的难题。” “你应知道......我这些年来,从大秦开始谋划,一直到西楚,再到如今的春秋,为了拔出那柄剑,究竟付出了多少。” 源天罡笑了笑,道:“我想拔出那柄剑,想看一看那柄剑下压着的......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东西。” “东西?”易潇挑了挑眉。 “剑尖下面,很可能什么都没有。但我很希望,能看到一具尸体,哪怕我知道,他一定死了。”白蓑少年深吸一口气,道:“我的手上,握着慕容的第三缕神魂,也是最后一缕神魂。我不想与你死战,若是你执意要战,我只能保证一点,你永远也得不到那一缕魂魄。” 易潇面色平静,他的莲衣在日月佛台大风当中摇曳不止,藏在袖中的小臂,栓系着一条白巾,慕容的两道神魂,已经在那条白巾当中栖居安眠。 他有把握在这里杀死自己的老师。 六道天相......再加上那半部浮沧录,不是自己的对手。 易潇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行走千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老师口中念出来的温言细语,令人如沐春风,却偏偏是比豺狼虎豹还要可怕万倍的诛心刀剑。 他蛊惑你犯错。 然后让你后悔不迭。 再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 最后让你满盘皆输。 易潇握紧手中因果,他不再犹豫,提起漆黑长剑,日月佛台大风呼啸,菩萨宝相唇角微翘。 迟则生变。 一道声音却恰到好处的传来。 “你再仔细看清楚。” 六道围绕在源天罡脑后的天相,在此刻发出了轻微的震颤,白蓑少年双手拢袖,左右两只手,各自从另一侧的大袖当中抽出了一团灿光。 两团灿光。 一团金色,形状如碧波荡漾,只是颜色古怪至极,金色并不明亮,而是黯淡至极的腐败金色。 一团白色,如荆棘开满,倒刺密布,竟是一根骨头,只是此刻......这根骨头的骨茬都已经发黑,森白颜色带着一些漆黑斑点。 “天相的宿主,是天相强大的来源,龙蛇也好,株莲也好,它们尽管全力施为,业力与因果,都有宿主替他们承担。这些宿主,说是上天的眷顾者,他们又何尝不是痛苦的受害者?” “当他们还活着,顶着‘天相修行者’的名头一天,就要为天缺所累,就要被业力困扰。”源天罡轻轻道:“即便他们死了......天相没了主人,这些业力也不会消散。” 易潇忽然收缩瞳孔。 源天罡的天相已收集了六道,以段无胤的吞噬相为核心,太虚相、龙蛇相、株莲相、长生相、鲛狐相,全都被他吞入腹中,化为一己。 南海的陶无忧,身怀读心相。 大师兄身上有剑骨。 易潇本以为,自己的老师,想要集齐八大天相,便要通过不断杀死天相修行者,来达到目的。 荒域雷劫之前,赵淳风曾经出面过一次,替李长歌拦下雷劫,那个老剑仙,便是身怀剑骨相的修行者。 他将自己的剑骨,给了大师兄。 大师兄剖开的那枚剑骨......已经不知踪迹。 同样的,那团灿金色的光芒,让易潇想到了霸王墓里的轮椅少年,身负无法站立的天缺,那个孤独而又落寞的“棋道三千胜”。 两人都是大楚年间...... 两人都是大楚的左臂右膀...... “我本不想动用死人的天相,”源天罡轻轻道:“人都已经死了,何必打扰他们?” 死人天相,与从宿主身上剥离而出的截然不同。 人先死,天相未死,业力寄存,吞下天相,便等同吞下业力,前者一生究竟造过多少孽障,便要成数倍的还回来。 他沉重道:“可逼至绝境,还能如何?” 白蓑少年猛地一跺足。 日月佛台,那尊菩萨法相被巨力拔起,源天罡双手捏碎两团光芒,他掠出一大串距离,没有理会已经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那个怔怔站在原地的小殿下,飞掠向普陀山的山下。 苍穹之上,雷霆倏忽而来,一道一道追着白蓑少年轰入水中。 源天罡面色凝重,沉坠落入海底,大袖飘摇,他抬起头来,确定了那人还在日月佛台之上。 然后他双手攥紧那一小截剑身。 沉闷的怒吼声音,从少年的嗓子当中挤出,在海底连绵不绝。 他要......拔剑! ...... ...... 普陀山上天大雷霆盘踞而下。 易潇怔怔站在日月佛台,他的因果早该递出,到了此刻,神魂竟然是一片恍惚。 他头顶有一团阴翳。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是那尊倾塌而下的菩萨法相,那双眸子当中,带着令人沉溺无法自拔的温柔。 还有一缕......两缕? 或者更多的,火焰。 第二百二十章 陆,沉 普陀山顶,日月佛台。 那尊倾塌而下的菩萨雕塑,高抵云霄,此刻砸了下来,两旁云气缭绕,轰然而坠。 易潇抬起头来,看着那团阴翳越来越大,在自己眼中,阴影带着急速坠落的破空声音,逐渐放大。 他仍然未动,手中紧攥的因果,甚至有了一丝放松,整个人有些惘然,与那尊急速下坠的菩萨双目对视。 那尊菩萨法相的双眼带着笑意。 此时此刻,那双眼中,如含星河浩瀚。 火焰迸发。 易潇恍惚之间,在那尊菩萨法相当中,觉察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是......慕容的最后一缕魂魄? 他猛地清醒过来,回过头来,目光穿透普陀山巍峨山体,天极海的海域暴乱起来。 源天罡把慕容的神魂单独拎出,寄存在这尊菩萨法相当中,若是自己不管不顾,这尊法相已经开始破碎,内里的神魂若是绽裂,便是凭空破散,再也无法寻回。 这是逼自己二选其一? 易潇来不及反应,整座普陀山都猛地震颤一下。 天极海海底之处,那袭白蓑猛地下坠,苍穹之上的雷劫迅猛无比的砸向普陀山海域,整座倒悬之山,当年为佛门圣地,无数佛光倒射而出,撑起一片苍穹,佛门符箓流转如河,铭文梵语滚烫炽烈,大日升起,诸般佛音,竟是自主浮现,将天外砸下的大部分雷霆挡在普陀山外。 仍然有数十道无法阻挡的雷霆追着源天罡一道一道砸入海底。 白蓑少年面无表情将一根手指死死按在自己眉心,吞噬相与龙蛇相相互抱紧,脑后的那一龙一蛇张开大口,扭身撕咬雷霆,鳞片贲张,每吞下一口,精纯的雷劫之气都会激得龙蛇头颅生烟气,热雾弥漫,在深海海底升腾一大片滚烫热气。 他脚踩普陀山山体,沉入海底的部分坚如寒铁,每步踏出,都踩出一个巨大凹坑,与当年易小安凭借霸王体魄强行坠体大相径庭,他如今靠的是九流之术的排水之决,可越是深入,天极海的海水便愈发沉重,儒道印决已难奏效。 源天罡踩着普陀山下行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到了此刻,太虚相开始蔓延,脚底一片青霜,面前漆黑一片的海水,瞬息之间被细分开来,犹如滚珠,接着被冻结,白蓑少年轻松伸出一只手将拦在胸前的无数冰屑,拍得碎裂开来,整片海底世界,犹如一面接着一面破碎殆尽的脆弱古镜,少年掌间发力,便轻松至极的击碎一面又一面镜面。 就这么一直坠降,直至天极海海底。 源天罡仍然踩在普陀山山体之上,只是已行到了“金字塔”的底端,深海的巨大压力压制得他微微蹲下身子,整个人的骨骼不断迸发出沉闷的声响,连绵如炒豆。 匪夷所思的一点,是压力之巨大,斥力同样巨大,两股完全矛盾的力量,让白蓑少年下到海底之后,不断努力调控着平衡,使自己不会被压下去,也不会被弹开来。 天极海的压力,并非是竖直向下,而是围绕着某一点,随距离不同而产生改变。 千百年来,这片海域之所以能够造成“海水兜转”、“普陀倒悬”的景象,正是因为如此,无数的碎石拼凑,最终形成了普陀山,所有的海水又被山体之外的斥力弹开,于是围绕普陀旋转,却注定永远无法接近。 白蓑少年深吸一口气。 他动作轻柔起来,八道天相,有两道不能完美的契合,到了此刻,已经无法去顾忌那么多。 源天罡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拔出“陆沉”。 他深吸一口气,来到普陀山倒悬的海底。 那柄“陆沉”,便在自己眼前。 那只是一截,漆黑古老的,毫无任何出彩之处的铁片。 无数海流围绕它旋转。 这就是陆沉的剑尖。 剑尖之上,是一整座普陀。 源天罡再次深吸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脏跳动开始缓慢而又强劲,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压力当中。 陆沉的周围,并没有设立任何的阻碍。 没有佛门的符箓,没有梵文的守护,没有禁制,什么都没有。 极致的空。 当年普陀山的几位菩萨,知晓山底的秘密,却没有为这柄“陆沉”加上丝毫的符箓保护,便是因为......这世上除了众生境的那几位,便无人可以抵达此处。 除了肉身超越大金刚体魄的修行者,可那样的修行者,也必然出自于佛门炼体流派,自然该遵守戒律,绝不会来到普陀山底。 而拔出“陆沉”,更是一件痴心妄想的事情。 几位菩萨曾经试过单独出手,以及联合出手......全都以失败告终。 想要拔出这柄剑,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有普陀山压在上头,除非有人可以挪走普陀山......或者劈碎整个道场。 既然如此,何必再花费心力设置禁制? 这是一柄不可拔出之剑。 他们没有想过,后世之人,有人可以单凭体魄,强行拔出“陆沉”,撼动整座普陀。 西楚霸王,便可以做到拔出陆沉。 霸王的三柄藏剑,其中就有“陆沉”,虽然只是陆沉仙剑的一截剑身......但已经足够证明他可以拔出并使用“陆沉”。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易潇曾经在地藏王佛塔当中见过那截剑身,脱离佛龛之后的轻轻一击,便凿穿了整面佛塔,坠入鬼门深处。 如今的白蓑少年,来到天极海海底,他双手拢袖,站立如木雕,鼻尖呼吸如有八条长龙贯穿缭绕。 八大天相。 天人之姿。 他双手探出,大袖缓慢在极致的“空”当中鼓荡,整个人气沉下来,再度睁开双眼,周遭的水珠滚动趋势都变得极为缓慢。 源天罡攥住“陆沉”。 那截朴实无华的铁片,插在海底,此刻铁片的表皮开始震颤,细密的纹路在一截剑身上流动。 白蓑少年猛地发力。 陆沉纹丝不动。 尝试拔剑的白蓑少年,双足踩在大地之上,未曾挪动分毫。他强硬至极地将八大天相糅在一起,六道天相已经完成了糅合,可最后的两道天相,到了此时,竟然无法完全相融。 源天罡面色无悲也无喜。 沉寂万年的天极海海底,此刻渗出一缕红色。 双手攥剑的少年,强悍的体魄被剑尖割出鲜血,这些鲜血当中,饱含着这些年来的诸国气运,有大秦的皇城气运,有西楚的,有齐梁的,随鲜血溢出,不断扩散。 这是一个活了千年之久的“人”。 他早就该是一个死人。 并非老而不死,而是不老不死。 有悖天理,有违天机。 而到了这个时候,源天罡再也不藏匿天机,他抬起头来,头顶是一片阴翳,陆沉剑上,压着比整个世界还要沉重的普陀山体。 站在海底的白蓑少年对着普陀山顶,轻轻说道:“有本事,来收了我啊。” 山顶之上。 苍穹云层。 在感应到了海底鲜血当中的挑衅意味之后,雷劫酝酿的意味,开始愈发浓烈。 单单是试图糅合八道天相,便是要遭九九天劫的巨大业力。 而活了千年,甚至更久的某人,释放出了自己所有的气息,不再向天上隐瞒自己行走世间的最大秘密。 这是要遭天谴的。 站在日月佛台,以因果剑气托住那尊菩萨法相的易潇,此时此刻抬起头来,他耳旁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霆破空声音,前所未有的暴动劫力,隔着数十里就开始席卷,天极海的海水在剧烈的高温下开始蒸发,围绕普陀山流转的水珠,凭空炸开。 那些铭文,那些符箓,那些梵语,通通碎裂开来。 一道无与伦比的磅礴雷霆,劈碎云层。 劈碎围绕普陀山的所有防护禁制。 劈在了普陀山上。 然后这座悬空数千年不倒的佛门圣地。 就这么,被劈开了。 与此同时,海底传来一声嘶哑至极的呐喊。 白蓑少年竭尽全力的拔出那柄世间最沉重的长剑。 那只是一截漆黑铁片。 拔出之后,整个世界仿佛多了一个缺口。 源天罡的眼中绽放光芒,他双手攥紧陆沉,盯着剑尖之下。 一道黑线冲霄而起。 连接天地。 黑线当中,躺着一具古老的尸体,那具尸体双手交叠覆在胸前,睡姿安详,竟然是个儒雅的少年,他的面容千年万年不老,胸口被剑尖穿透,血液早已流干殆尽。 纯白的仙气在他的面容上流淌,覆盖着他的真实容貌。 胸口的之处,一道黑光迸发而出。 拔出“陆沉”的源天罡轻声笑了笑,他看着那具躺在海眼当中的尸体。 若无陆沉,仙界便不会被砸得支离破碎。 若无陆沉,哪里会有人间,有大秦,西楚,春秋? 仙气散开,那具尸体缓缓张开了双眼,然后坐起了身子。 两个源天罡,从容貌到气质,均是一模一样,并无任何差别。 “若无陆沉砸在我胸前......我又怎会在此沉寂如此之久,险些......死掉?”拔剑的白蓑少年轻声喃喃。 只差一些。 真的只差一些。 但终究......成功了。 “这么多年,你终是拔出了这柄剑......” 坐起身子的枯瘦少年,血液淌尽,面黄肌瘦,此时此刻,看着拔剑的自己,感慨万千道:“恭喜你,也恭喜我......今日重获新生。” 他站起身来,接过“陆沉”,那柄沉重至极的剑器,接过手来,猛地下坠,他豁了一声,终究单手托住。 单手接过陆沉的枯瘦少年,以另外一只手揉了揉双眼,睡意朦胧。 他摇了摇头,清醒过来,认真端详手中的半截铁片,啧啧赞叹,最后轻抛了一下,双手去接,整个人被这截不起眼的铁片带着一个踉跄,笑着骂道:“这剑......真他妈的沉啊。” ...... ...... (ps:1,收官很难写......真的很难写......写的不好请大家多见谅。2,回头看看,最近还是有些写急了。这书写了两年,着实有些累了,想早些写完休息一段日子,自我反省了一下,这几天会认认真真的,把最后一个高潮写好。) 第二百二十一章 鬼门重临世界之日 一道黑线,连接天地。 这道黑线从天极海海底迸发,贯穿整座支离破碎的普陀山。 日月佛台好不容易绽放的一线金光,直接被冲霄而起的黑线吞没,湮灭。 这道黑线......就像是打通了两个世界。 在不久之前,也曾有这样的黑线降临人间,大魏和齐梁的探子,森罗道与天阙花费了大量的心力,无从解决,最终只得出了这些黑线属于鬼门的结论。 当这道黑线从海底迸发之时,站在普陀山下的两个白蓑少年,同时抬起头来,望向穹顶。 完成了宿命的白蓑少年,轻轻说道:“那扇门前面,还坐着一个人。” 双手捧着陆沉剑尖的源天罡,但论容颜,笑起来宛若忘忧仙人,或是天阙门前的唇红齿白的奉剑童子,但他言语之间,却裹挟着远胜凡间帝皇的威严,轻描淡写道:“不过区区一位剑仙罢了。我坐在仙阙位上之时,麾下不知剑仙凡几,剑比人傲的比比皆是,最终见我仍是皆低眉俯首......如今不过一人,坐在门前,能翻天不成?” “还有地藏王菩萨。” “噢......”双手捧剑的源天罡恍然一声,他感慨道:“未曾交手,久闻大名。” “阳关谷雷霆劫力散尽,便是青石菩萨渡完漏尽劫的那一刻,他若圆满,便要只身一人......去镇压那一整座的煌煌鬼门,立地成佛!” 站在黑线之前的源天罡,轻轻念道:“好大的气魄。” 他捧剑而笑,唇角翘起,道:“那便把鬼门里的鬼物都放出来,百万阴兵下界,让他无鬼可以渡化!” 白蓑少年瞳孔微微缩起。 那柄“陆沉”剑尖,就这么被仙人模样的少年高高掷起! ...... ...... 凉甲城。 大雪磅礴。 狂风呼啸,江轻衣用力推开窗口,大风吹得他发丝沸乱,几乎无法睁眼,他的两条手臂如今使不上力,整个人面色苍白,病怏憔悴,披着一件雪白大袍。 袁忠诚站在江轻衣的身旁。 两个人在城主府内,看着守在城头的大戟士,魁梧身子有些吃不住狂风来袭,以戟尖抵在地面,仍然有些后退趋势。 江轻衣面色凝重。 远方一条黑线迸发而出,连接天地之间。 伴随着这道黑线的出现,凉甲城的天气开始变幻起来,整座城头笼罩在风雪当中,黑雾来袭,轰然被大风卷动,却无法吹散开来。 之前被剑宗明一剑切碎的黑线,再一度从天心如泼墨般垂落,丝丝缕缕砸在大地之上。 “这股气息......是鬼门。”江轻衣喃喃道:“鬼门被打通了!” 他咬紧牙关,怒骂一声,整个人翻出窗台,顺手拿了一柄凉刀,高喝道:“全军戒备!” 袁忠诚怔了一下,他拎起两柄佩剑,同样翻出窗台,来到了江轻衣的身旁,天地大风,瘦削书生的身姿站得无比挺拔,他单手握紧凉刀,另外一只手缓慢从刀鞘上掠过,最终拔刀一刻,锵然一声,天地之间寒光掠过。 远方的浓雾当中,有一道漆黑如墨的影子,在凉甲城的城下缓慢显形,那人骑着战马,上半身挺拔,通体笼罩在雾气当中,只看得清魁梧的身材,左佩刀右佩剑,并不像是春秋年间的铁骑款式,也不是八国争霸或是始符大世的骑兵标配。 江轻衣抬起凉刀,身后的费祎郭攸之已经齐至,凉甲城头,西关的一众武将一字列开。 城下马蹄整齐而暴躁。 西关的新藩王,带着一丝书生气,怏怏笑道:“这些东西......是比始符更久远的老古董。” “真想不到啊......洛阳被打垮了,还有仗要打。”他将凉刀插在大地之上,接过袁忠诚的长剑,眉眼如常,笑道:“也不知道这些死人,还能不能再被打死一次?” 江轻衣猛地一脚踢在插入大地的凉刀刀背之上,一道寒光在凉甲城头飞掠而过,那道缓慢骑马踏出黑雾的影子,瞬间被苍白刀光劈中,一颗硕大头颅飞了出来,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连人带骑重新溃散开来,墨气飞溅,如鲜血触目惊心。 江轻衣皮笑肉不笑道:“所谓阴兵,不过如此。” 凉甲城下,黑雾之外,已经有漆黑铁骑开始集结,汇聚冲阵。 凉甲城头,有人高举铁剑,凝视着苍穹垂落的无数黑线。 江轻衣的声音响彻整片大地。 “杀!” ...... ...... 北原雪气茫茫。 一袭红袍当先,身后是七万铁骑。 漠北王庭的铁骑大军,正携带着这场南下战争的战利品,向着北原王帐的方向返回。 生了一张阴柔又俊气面容的男人,坐在马背之上,身子随疾驰而颠簸,脸色始终平静,四位尊者跟在他的身后。 冰天雪地。 年轻男人的袖袍当中篆养一口剑气,剑气流窜肺腑,反哺肉身,丝毫不觉寒冷。 他忽然抬起头来,蹙起眉头,看着远方天地之间的异变。 四位尊者未能反应过来。 但寒酒尊者最是敏锐的捕捉到了纳兰的异常。 继任北原王庭神子位置之后,便始终天塌不惊的纳兰,面色先浮现了一丝愕然,接着便是阴沉的愤怒。 四位尊者直到此刻才觉察到天地元气的变化,一条贯穿天地之间的黑线,呼啸荡开,遥隔无数里,都能看到那条笔直而通天的漆黑之线。 纳兰平静说了一句:“所有人。丢弃累赘,拔刀备战。” 话音落下。 苍穹的天心飘落无数漆黑细线,丝丝缕缕,远方荒原逐渐有马蹄声音,渐渐滚动,最终气势如虹,声音如滚雷般势不可挡。 纳兰面无表情道:“回家路上遇阴兵。真他娘的晦气。” 荒原之上,两拨铁骑。 没有丝毫的蓄势,也没有任何的花哨。 铁骑开始奔跑,在黑雾之前,两拨人马撞在一起,入骨入肉三分。 嘶吼。 拔剑。 抽刀。 血溅。 墨洒。 ...... ...... 南海与圣岛,处在海域之上,距离天极海通天而起的那道黑线,也是最近。 就在易潇与源天罡离开南海海底之时,圣岛的人马便已经赶来。 李长歌的速度最快,当他驭剑从圣岛赶来之时,圣岛上的人便已经意识到了异常。 山主,王植,以及在圣岛短暂修行的魏灵衫,都赶到了南海。 入目所见,是经历了一场浩劫的南海山门,十八座山峰满目疮痍,终巍峰被削去了半个山头。 以魏奇的大宗师修为,南海的底蕴,都远远无法抵挡。 魏奇的元气已经被榨干。 叶十三昏迷不醒。 整个南海山门,唯一还有余力的,就是藏剑山湖底的那些大儒,所有人都聚在一起。 经过了一番简单的交谈,山主等人已经大概知道,在南海......究竟发生了什么。 集齐了六道天相的源天罡,与易潇去天极海决一死战。 李长歌受了不轻的伤,好在他守住了这根剑骨。 生死事小,天下事大。 六道天相集齐的少年便已经如此难以对付,若是再给他添上剑骨,再加上读心,凑齐八道天相,这场卫道之战......就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 沈莫小心翼翼搀扶起自家夫君,替他处理伤口。 李长歌笑着摸了摸沈莫的头,他眼神里闪烁一二,轻轻叹了口气。 他看到了魏灵衫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带着一丝困惑,一丝惘然。 他不知道易潇何时有了这样的一个妹妹......但齐梁的血族谱史上,从来就没有这么一号猛人,能与六道天相的源天罡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准备一人拉着对方陪葬。 南海上吹来枯寂的微风。 魏灵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旁披着一身破碎黑袍的女子,两个人默默对视,彼此眼中情绪流淌,在李长歌看来......他很难明白这两个女人,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易小安平静靠在石壁之上。 魏灵衫的直觉告诉自己,她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不仅仅是见过......而且无比的熟悉。 易小安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望向李长歌,轻声道:“易潇如果打输了,还有机会的......我会去拉着源天罡陪葬,就像之前那样。” 李长歌摇了摇头,道:“你去......只是送死。” 易小安没有说话,却猛地挑起眉尖。 魏灵衫忽然抬起头来。 李长歌同样抬起头。 尚有一丝余力的魏奇愕然望向远方,啪嗒一声,手中长剑掉落在地的吴烬寒,面色苍白,双手颤抖浑身同样颤抖的公子小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条黑线冲霄而起。 那是一条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黑线。 不是因果的剑气长线。 在这条黑线落下之时,鬼门重新降临人间。 整个世界的平静,春秋之后的大一统的安宁,持续不到数天,便这么被打破。 凉甲城邀北关雷霆城风庭城,北方三十六城,包括洛阳在内。 江南道东来道西宁道北姑苏道,齐梁十九道,包括兰陵城在内。 黑线落下。 光明湮灭。 人间迎来......最后的劫难。 第二百二百十二章 门的那一端 终巍峰上。 易小安面色苍白,她看着那条冲天而起的黑线,贯穿了天地,直抵云霄之上。 她知道这条黑线意味着什么。 天极海一战。 若是易潇赢了,那么便绝不会出现这道黑线。 “鬼门已经降临了......”魏奇眯起双眼,看着远方的穹顶,他缓慢站起身子,道袍在大风中摇晃。轻声道:“这些黑线笼罩之处,会涌出鬼门当中阴森鬼物,之前黑线笼罩,无论是南海还是圣岛,偏隅之地,都被覆盖,更不用说中原。” 叶十三从昏迷状态醒了过来,他体内的元气被诸天大阵抽得干干净净,此刻勉力撑起身子,摇摇晃晃扶住终巍峰洞府一侧的石壁。 道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眼神当中有一丝惘然。 他喃喃道:“没打赢吗?” 魏灵衫从襟内取出了一枚令牌,她手指捏住令牌,感应着圣岛传讯令上的温柔魂力,然后认真而坚定的开口道:“不......易潇的魂力还在,而且无比的稳定。” 公子小陶同样镇静下来,她再一次动用读心相的第六层禁忌领域,大千世界的所有声音在魂湖当中摇曳。 片刻之后,黄衫女子虚弱说道:“我听到了普陀山崩塌的声音,山顶之上的那个人并没有死。” ...... ...... 普陀山山顶。 曾经的佛门圣地,几位菩萨一同论道修行的道场,如今终于崩塌,无数碎石从山体剥落,却并不坠落,只是围绕着普陀山山底的那一条黑线,缓慢缭绕。 与天极海的每一颗水珠别无两样。 水龙卷,石龙卷,这座佛门圣地的符箓禁制,诸多妙法,都被最后的雷劫劈开,此时此刻,风暴中心,有一尊巨大的菩萨法相,身子向下倾倒,被一个年轻的莲衣男子双手举起抬住。 风暴肆虐,小殿下巍然不动,他抬起头来,因果剑气从袖袍当中飞掠而出,剑气斩不断水珠,到了此刻,竟然连普陀山的碎石都难以斩开。 这座佛门圣地,无数年来,巨大的吸力将方圆数十里的碎石全都吸附到山体之上,石头本就坚韧,再加上几位菩萨的佛法加持,日夜诵经,香火旺盛,除却天劫之力,便再难找到可以劈开的物事。 因果剑气大开大合,艰难劈碎席卷过程当中砸向易潇和这尊巨大菩萨法相的碎石。 易潇深吸一口气,望向下方。 整座普陀山被雷劫打散。 这样压在陆沉上头的禁制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机会。 那个人......已经拔出陆沉了? 易潇双手微微松开,因果剑气簌簌迸射,将菩萨法身围绕一圈,易潇单手拉扯,掌心多出几道柔软黑线,这些剑气便绵密缠绕法身一圈,最终一端落在小殿下掌心。 他闭上双眼,白虎大圣的那柄钥匙在魂海当中轻轻震颤。 风从白虎。 天极海的狂风猛地一滞。 黑色莲衣瞬间下坠三千里,从山顶崩碎的道场一跃而下,砸向海底。 “轰——” 普陀山海底海水都被陆沉拔出的恢弘气势带出,此刻海底空无一人,剑尖也无,那个白蓑少年也无。 那柄陆沉剑尖拔出的原地,只留下一道黑线。 是天地之间最初黑线的起始点。 易潇的魂力扩散开来,他面色凝重抬起头来,从上至下看了一遍,这道黑线当中蕴含的力量,比上一次抵达人间之时还要阴森得多。 人间鬼门本不相通,陆沉剑尖当年一路凿下,凿出了这个海眼,如今拔出,便有了这一条通道口,黑线的本质是无法切斩的煞气,一道煞气迸射天际,便有了数之不清的煞气跟随落下。 易潇头顶,因果卷着那尊巨大的菩萨法相,缓缓落下。 他深吸一口气,此时拔出陆沉的“源天罡”,消失在了天极海海底,应当就是通过这个海眼,去往了鬼门当中。 易潇不再多言,他双手抬起,魂力在菩萨法相上缠绕一圈,仍然是无法发觉慕容的最后一缕神魂所在,这尊菩萨雕塑在自己魂力的保护之下,破碎的速度大大降低,只是不断绽裂浮现裂纹,并没有出现肉胎大块大块剥落的情况。 已经没有留给易潇去寻找慕容的时间了。 易潇决定抗着这尊菩萨像,以魂力打穿两界,就此去往鬼门。 “不可。” 魂海当中忽而传来了一道温和的声音,这道声音清和如风,扫过魂海,磅礴大海顿时风平浪静。 易潇瞳孔亮起。 阳关谷的大榕寺内。 宝殿之上,盘膝坐着一位年轻僧人,他面色庄严,满面流淌金色佛光,佛光蔓延至胸襟,大臂、小臂、十指,膝盖,浑身周天,一片煌煌金色,那张温润平和的面容之上,夹杂着痛苦的坚毅之色。 青石的脑后,盘踞着六位菩萨的法相,到了此刻,缠绕在一起,诵经声音从大榕寺内传出。 阴云缭绕,黑雾笼罩,大榕寺外,已经开始有阴兵凝形而出,率阵斡旋,围绕大榕寺的护寺符箓大阵怒吼咆哮,连连试探,却碍于地藏佛法不敢第一时间入内。寺内的僧人如临大敌,焦灼万分,更多的焦灼来自于寺内那道将破不破的金光异象。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自家小师叔闭关的大殿。 “轰”的一声巨响。 已经有阴兵开始冲阵,数十骑冲在大榕寺外,寺外十丈有梵文滚动,这些阴兵由煞气凝结,最受佛法克制,冲在寺外屏障之上瞬间撞成一滩凄惨血肉,如墨瀑散。 接着便是第二声轰然巨响。 寺内的年长僧人,开始沉默的低诵佛经,大榕寺内,声音汇聚如河,大榕寺外,正承担着阴兵一波一波进攻的法阵,已经受到了煞气的玷污,那些阴兵竭尽全力的冲来,崩溃之时留下一缕污渍,积少成多,大阵外旋转的金光梵文上,已经逐渐染了一层浅淡的乌黑。 小沙弥也开始诵经。 佛音缭绕,寺内却没了那种太平安逸的气息。 无形的焦灼在弥漫。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妨碍小师叔今日的证果。 青石的神魂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寺内有上百的同门替自己护法,他轻叹一声,念了一声罪过,终是双手合十,缓慢举过头顶。 六尊菩萨法相如烟而散,所有金光不再流淌,在这一刻内敛如干涸河流,两条清秀的双手,大袖落下,露出如莲花一般的手臂。 青石合掌之上,平静念了一个字。 那个字极难理解,似乎无音可发,所有僧人都睁开了双眼,脑海当中有一根埋藏极深的弦被拨动开来—— 以大榕寺的年轻僧人为中心。 整个大榕寺。 整个阳关谷。 方圆十里。 黑线溃散,阴兵来不及嘶吼,便被磅礴不可阻挡的巨力直接碾碎。 佛光普照。 青石站起身子,他第一时间以心意通觉察人间情况,然后微微蹙眉,表情复杂。 如今人间,九成覆盖了这些黑线。 鬼门人间已被打通。 这些黑雾当中涌出的,乃是鬼门当中的阴兵,他们生前是千百年来纵横沙场,征战杀伐,以至业力缠身的冤魂,如今被放出之后,开始凭借当年的本能征战人间。 阳关谷是如今最太平之地,其余的道境,城池,有些来不及反应,遭到了灭顶之灾,有些则是极其彪悍的选择了反攻。 是前往鬼门镇压劫难? 还是留在人间普度众生。 青石沉默片刻,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青石一根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眉心之处。 地藏的魂念,刹那连接了易潇的魂海。 他心通。 接着便是大榕寺内,金光流转,包裹着这位年轻的僧人,青石一步踏出,金光瞬散,再度凝结之时,便已抵达天极海海底。 神行通。 一念之间,哪里都可去得。 那句“不可”落下,已然跨越大江大洋,千万阻拦,来到易潇身边。 青石看着那尊地藏神魂无比熟悉的菩萨法相。 普陀山是自己与那位菩萨共同的道场。 还有其他的几位菩萨,当年真身未赴鬼门之时,天极海海域曾是极安宁的海域。 他们未给那柄陆沉施加任何的防护禁制,万万不曾想到,如今真的有人竟可以将其拔起。 青石微笑说道:“殿下,师父早在第一次见面之时,便对我说,你我有缘,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有人已经拔出陆沉,要去鬼门......”他轻轻说道:“阴兵降世,这不算什么,鬼门当中的诸多鬼物,比阴兵恐怖的那些存在,比比皆是,若是他们降临人间,整个轮回都会被打乱,生灵涂炭。” “门的那边,还有一个人,我也会去。”青石正视着易潇的双眼,道:“那扇门,不能开。” “我也要去。” 青石神情凝重说道:“殿下,您要留在这里。” 海眼上,两个年轻人认真对视。 “若说世上还有一个局外人,那么便只有您了......”青石盯着易潇,笑道:“您知道我的意思。” 他指了指那尊菩萨法相,平静道:“当年论法,她曾如是对我说过,这世上的最后劫,我就算修得无漏,也只身难挡。” “她说这场劫中,有个人不逾规矩,不在因果。” 青石认真说道:“普陀山里有造化,而所有的造化......都在她的眼里。” 说完这一句话的和尚,匆忙摆袖,投了海眼。 天地之间的那条漆黑长线,被他一人挡住,金光大盛。 “我......在门那端等你。” 第二百二十三章 存在与毁灭 鬼门当中,永恒漆暗之地。 那一扇门立在黑暗的尽头。 门的这一端,坐着一个白衣男人,他怀中抱着一柄朴实无华的铁剑,靠在门前,鬓角的发丝随微风拂动。 于是黑暗当中,亮起了一盏灯。 大光明。 剑宗明抱着铁剑,他等在门前,坐在门前,侯在门前。 一人一剑。 守在门前。 “你来了。” 抱着铁剑的白衣男人,微阖双眼,如假寐般,身上的白衣,与怀中的独孤,在此刻都开始轻轻震颤。 远方的黑暗当中,万鬼围绕,有一个同样孤独的身影,与剑宗明的孤独并不一样。 源天罡的孤独,是独自承担死亡的孤独,一个人走过了无数岁月,他的身边早已经没了当年一起走过的人,看山山老,看水水死,行至如今,孑然一身。 本尊被陆沉剑尖钉在普陀山下,天极海底,这千百年来,若是佛门的那几位菩萨再强上些许,或是霸王真的使尽全力去拔出陆沉剑尖,他都不会到如今再复苏过来。 这具仙人躯壳,比之集齐了八大天相的身体,还要完美。 因为这本就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长生”。 被陆沉钉死,不见天日,不得安眠,魂海波动,沧海桑田,如今剑尖拔出,便重新睁开双眼,君临人间。 这,便是长生。 并非长生不老的长生......而是长生不死的长生! 在黑夜当中行走的白蓑少年,两具身体,在行走过程当中,缓慢融为一体,他双手捧着陆沉,行路姿势庄重而神圣,面上带着笑容,看着门前的那个白衣男人,认真说道:“的确是旷世罕有的剑仙。” 剑宗明抱着独孤,缓慢张开双眼,他平静说道:“在人间,你藏锋至此,只为了今日?” 白蓑少年的眼中,带着一丝悲痛,他的面上仍然挂着笑容,温和说道:“不......我不是为了今日。” “我是为了明日,也是为了昨日。”这个捧剑的少年,轻轻说道:“你不会懂的......我想要改变命运,不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一族人的命运。” 剑宗明的声音没有波动,他笑了笑,道:“想来我的确犯了一个错误。我当初走到剑道尽头,一心只想求一个对手,霸王不醒来,我便举世无敌,等不到李长歌的再进一步,也等不到青石的地藏王菩萨果位圆满,我便来了这里......现在看来,身在鬼门,不在人间,以至于让你拔出陆沉,就是我最大的错误。” 捧剑而立的源天罡笑着摇了摇头,他认真说道:“你杀不死我的。” 剑宗明站起身子,他举起独孤,一字一句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源天罡忽然回过头来。 鬼门当中,漆黑如长夜,一道璀璨金光披荆斩棘而来,跨越无数距离,瞬息砸至他的面前。 捧剑的少年面容平静至极,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幕,陆沉仍然捧起,飞起一脚踢在了那道金光之上,寸寸金光迸射开来,青石的僧袍飞掠如花,两道身影刹那撞在一起。 向来对阵只是单挑的剑宗明,再也不端架子,神情凝重,高高掷出那柄独孤。 天地之间一道白线降落。 世上无物可拦独孤。 神鬼辟易。 源天罡高声笑道:“两位拦得住我?” 那柄一直被他捧在手上的陆沉剑尖,被少年竭尽全力抛出,剑尖向上,与那柄携带万钧之势落下的独孤剑尖对撞—— 骤然火光迸射开来。 独孤的剑气劈砍在陆沉之上,如大浪拍石,分出两拨剑气长潮,剑宗明不再以念御剑硬碰硬。 独孤可斩世间万物,可唯独劈不开这柄“陆沉”。 当年完整的“陆沉”,劈开一整座仙界,砸碎天阙,论质地,便是世上绝无仅有,独孤便只是一柄凡剑,若是没了剑气庇护,只需要与“陆沉”轻轻碰撞,那么便会截截崩碎,尽数断裂。 身负八大天相,一具完美仙人躯体的源天罡,面无表情一只手拦在面前,抵住青石全力砸来的一拳。 佛门的大菩萨,若是得证果位,便是众生境当中最为强大的顶尖存在,而地藏王菩萨,若论杀力当冠绝佛门,当年只差漏尽通不曾修成。 如今六道神通全部圆满。 鬼门一片昼白。 源天罡被一拳砸得横飞出去,双足踩在漆黑大地之上,犹如生根不断后掠,他的白蓑被一拳气浪轰得猎猎作响,整个人砸入一座漆黑山头,体魄未受丝毫影响,微微一滞,整座山头支离破碎,无数碎石迸射开来。 那道金光杀力之强,绝非人力可挡。 一整条手臂都已经酸麻的白蓑少年甩了甩手掌,轻声赞叹道:“地藏菩萨,果然名不虚传,如今你站在众生之上,一人压劫,若是鬼门的业力都被你渡了,这份造化加持,恐怕我也占不了便宜。” 青石面无表情。 鬼门当中空空荡荡。 “那些阴兵已经被我送去了人间。”右手揉着左手,酸麻手臂不断转动的源天罡,轻柔说道:“那些业力,你没得渡。都说漏尽通修成之后,便再也不会死了......今天我倒要试一试,有没有东西,可以杀得死你?” 青石瞳孔微缩。 数百丈外的白蓑少年,在捏紧左拳的那一刹,整个人挪移而至,一拳砸下,蛮不讲理的轰开了青石额前的护体金光。 地藏王菩萨的六尊法身摇晃而出,青石竭尽全力的高喝一声,抬起双臂,挡在面前,那个白蓑少年蓄满全力,左拳如弯弓一般拉成满圆,猛地落下! 鬼门的气机全都被这一拳引动。 已经修成圆满果位的地藏王菩萨,六尊法身全都如临大敌,经幡,宝珠,禅杖,在此刻疯狂震颤,代替六道轮回的六位菩萨怒目圆瞪,伸出双臂,彼此之间手掌紧贴。 青石双臂挡住了这一拳。 他抬起头来,与近在咫尺的源天罡对视,他看到了那张少年面孔当中,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眸子。 紧接着,只不过一个刹那。 他的神魂“嗡”的一声——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这尊完美的地藏王躯壳,木然的松开了双手,被白蓑少年一拳砸得向后飞掠而出,整个身子与地面近乎平行,那道白蓑在大地之上猛地奔跑,如箭一般疾射而出,来到了青石的面前,一只手按压而下,将青石的头颅砸入大地,接着一路劈波,撞入一座山头。 山头崩碎。 第二座山。 接连十八座山,滑行数十里地,鬼门的荒芜之地,拖曳而出的金色佛光,已经不复当初那般强盛,甚至带上了一丝血光。 一口气稍微松懈的源天罡,回过头来,胸口被独孤剑尖猛地一戳,气哽一般,双手错开拍散剑气,那柄独孤险些就要刺穿胸口。 无论是何等境界的修行者,即便是如今的神仙打架,也讲究一鼓作气。 源天罡默默站起身子,他看着自己身前身后的巨大沟壑,一路平推过来,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座山头,就算是真正的神仙,如此施为,也该身死道消了。 只是他身下的那个僧人,双目紧闭,手指都不曾震颤,只是被自己按压的额头,有了一些凹陷下去的痕迹。 金色佛光仍然流转,虽然黯淡,但开始重新回光。 青石睁开双眼,他幽幽吐出一口气。 “漏尽神通......”源天罡眯起双眼,他盯着青石,一字一句道:“这道神通,比长生不死,只差分毫。” 剑宗明掠剑而至,他竖起一根手指,剑气覆盖,心念所至,独孤剑气倾巢而出,围绕青石,为他护法。 这一战中,因为“陆沉”的存在,他的“独孤”被压制的难以发挥。 剑宗明知道青石想要拖下去,至少拖到伤势稍微恢复些许,再来打过。 “你没有神魂法门,区区第九境的魂力,与仙人境界的我无法相提比论。”源天罡平静道:“就算你肉身足够强悍,我只需要动用神魂法门,就有可能在某一拳直接打散你的神魂,一拳打不散,就下一拳,慢慢磨,总能磨死你。” 青石弓着身子,面色苍白,源天罡说的不错,他的魂力实在太弱,这是唯一的短板,却是最为致命的短板。 如何拖下去? 他擦了擦唇角的些许血渍,勉强笑道:“等你打死我......外面天就亮了,看看是你等得起,还是我等得起......” 源天罡沉默了片刻。 他眯起双眼,回头望向那扇高亘之门,脑海当中,当年那一幕的场景重新浮现。 天上仙阙,琼楼玉宇。 一剑落下......天便塌了。 “这世上大千轮回,自有因果。”青石盯着源天罡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过去了,就过去了。仙界的灭亡,就算没有陆沉,也是迟早的事情......就算你真的打开了那扇门,把时间放逐到过去,仙界一样会被毁灭。” 金光缭绕的年轻僧人,惨淡咳嗽一声,咳出血来,他终是笑着说道:“这世上,凡存在的,必将毁灭。” 第二百二十四章 终焉之光 “这世上,凡存在的,终将毁灭。” 易潇放下那尊菩萨法相,莲花宝座上,贴着一张又一张的符箓,当年几位菩萨一起在普陀山道场修行之时,终日论道,以法门之妙,悟道之深刻,当属观世音菩萨为最。 故而普陀山日月佛台,最大的这尊菩萨像,便是观世音菩萨。 菩萨莲花宝座上,便贴着一张赤红的符箓,上面的这行字,留着一个清秀而儒雅的落名。 出自地藏。 一张一张看去,当年的几位菩萨,各有所长,留下的符箓当中,各自有些精妙佛法,对于常人而言,若能聆听诸位菩萨的大道圣音,此生便可高枕无虞的晋入大金刚境界,这已算是天大的造化。 可对易潇而言,并无太大影响。 如今看来,自己与那几位菩萨的修行境界已在了同一层次,这些符箓上蕴含的神魂波动也好,意志强弱,都无法让自己有“服从”的感觉。 甚至有些菩萨的修行理念,自己无法认同,细细看来,若是以大君与观世音菩萨结合的长生法去审视,那几位菩萨走上了一条歧路。 世道变迁,除了地藏王菩萨以外,其余的佛门古老菩萨,连投胎转世的神念都不曾留下。 易潇收起那张符箓,他站在观世音菩萨像前,观摩这些符箓只不过用了数十个呼吸,在这期间,他已用魂念温和包裹住了这尊巨大法相。 青石说的造化......就在她的眼中。 易潇抬起头来,与菩萨对视。 那双眼中,有自己熟悉的魂魄气息,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让自己神魂都开始期待的躁动。 魂力轻轻敲打着菩萨法相,那尊千年保存完好的雕塑,外壳开始剥落,从第一道裂纹开始,迅猛绽放出一朵莲花,接着所有的石面崩碎开来—— 易潇的魂力无比准确的捉到了那一缕神魂。 莲衣飞起,他闭上双眼,凭借着神魂的准确指向,抽出缠绕在自己小臂上的那条白巾。 自己母亲的第三道神魂,终是如愿以偿的到手。 三道天魂集齐。 易潇深吸一口气,他落在地上,缓慢睁开双眼。 菩萨法相崩碎的那一刻。 他终于明白了,青石所说的造化是什么。 天极海海底,那一尊菩萨法相所压的海眼口,有第一缕微弱的火苗,从观世音菩萨的眼中溢出。 接着便是第二缕火苗,整尊巨大菩萨像的裂纹之处,绽出旺盛的气焰,在短短数个呼吸之间,伴随着菩萨像的支离崩塌,蕴藏在普陀山千百年来的造化......倾泻而出! 漫天火雨,缭绕一人而转。 易潇看着不断扩散,汹涌将方圆一里地都笼罩的青色火焰,心头一恸,鼻尖忽地酸了一下。 魂海当中的第六柄钥匙,极其轻松的落了下来。 第三魂海如开天辟地一般轰然开扩,无数魂力酝酿而生,第七柄钥匙......第八柄钥匙,第九柄钥匙,几乎在一瞬之间,插在了大圆满境界的魂海当中。 涅槃火焰,只得一缕,便可开辟第二魂海。 如今漫天火雨,数以千万而计。 火海当中,白巾翻飞。 这是一个母亲,留给自己孩子......最盛大的礼物。 “凡存在的,必将毁灭。” “那我......便送给你,永恒存在的,永不毁灭的。” “长生。” ...... ...... 源天罡面色木然,他挑起眉尖,回头望向那扇高亘之门。 当自己推开门的那一刻,整个世界的时间,会被自己重新推回起点。 重铸六道轮回。 他平静而木然的望着那扇门,立在黑暗的最深处,门的后面......推开之后,是否就能回到过去,回到烟云缭绕的天上仙阙,把一切都改写? 白蓑少年轻轻重复道:“凡存在的,必将毁灭......” 天上仙人,琼楼玉阙,风为衣兮云为马。 当年种种,过往烟云。 天道崩塌,只因一剑落下。 源天罡抬起一只手,接住沉重坠下的“陆沉”,他缓慢说道:“纵然这世上有一千一万种毁灭......可我唯独不能接受这一种。你们拦在我的面前,试图让我不要开门,无非就是......你们没有经历过丧失亲重的痛苦。” 青石瞳孔忽地缩起。 站在高亘门前的源天罡,缓慢而有力的抬臂,平稳举起那柄陆沉剑尖。 “你们所有的劝说,所有的大义,只是因为你们站在无关痛痒的那一方,站在自己的立场,你们甚至没有经历过痛苦,又怎会知道我的痛苦?” 陆沉剑的剑尖开始缭绕纯白仙气。 源天罡五指攥剑。 剑气迸发。 剑宗明的独孤第一时间疾射而去,追赶那道纯白剑气,两缕剑气缠绕在一起,一路纠缠不休,迸射出无数火光。 青石惊愕看着那个举起陆沉的少年,陆沉剑尖疾射而出的剑气,不断掠向鬼门之外,若是射入人间,以如今的中原气运,如何扛得住陆沉剑气? 剑宗明已经出手,万物一剑,那道纯白剑气飞掠的途中,所有的物事,哪怕是途径的虚无,都变成了无数剑气,试图去拦住去路,在极短的时间进行了无数次的消磨,最终剑气缓慢消弭。 青石看到那个举剑的少年,并没有任何波澜的神情。 他面色坚毅,双手合十,佛光骤然大放。 这一次源天罡没有再一度射出剑气。 白蓑少年站在通天巨门之前,他低声笑了一声,身子微微拱起,举剑的那一只手,攥拢五指,缓慢向着脑后拉扯,以剑尖对准某个方向,整个人像是一柄大弓。 “陆沉”像是一只箭矢。 青石神情大变,飞掠而出。 “陆沉”蓄满全力,通天门前,传来一声沉闷而痛苦的嘶吼,少年竭尽全力,掷出这柄陆沉之剑。 那柄陆沉化作一道漆黑之箭,在出手之前,不断摩擦,鬼门的怨气与煞气在周身凝结,不断扭曲,最终脱离五指的那一刻,嗤然滑行迸射而出,以一种神鬼莫及的速度,轰出一道旷世的轨迹。 试图拦住“陆沉”,以肉身硬抗这一剑的青石,在箭道轨迹方圆数十丈,便被不可阻挡的气机拍开。 剑宗明瞳孔缩起,剑意涌荡,“万物一剑”境界,唤起的无数剑气,在“陆沉”绝世罕有的这一击下支离破碎,无法阻拦丝毫。 于是掷出的这一剑,就这么掠出了鬼门。 青石跌坐在地,怔怔看着这一幕。 竭尽全力抛出“陆沉”,此刻双手扶膝,躬身大喘气的白蓑少年。 飞掠至鬼门,直至最后仍然不放弃,想要以剑念止住“陆沉”剑尖去势的剑宗明,伸出双手,却只抓住了一道闪逝而过的漆黑虚影。 青石和剑宗明,面色苍白。 短暂的死寂。 然后就是落在人间的“轰”然一声。 比什么声音都要来地刺耳。 ...... ...... 凉甲城外。 率骑而冲的江轻衣,满面血色,他身姿巍然,在黑雾当中冲杀砍掠,虽无浮沧录傍身,养神到了魂圣境界,头顶上浮现了一个瘦削剑客的虚影,剑气缭绕,阴森鬼物遇到浩然正气便自行溃散,不得接近三尺之内。 举头三尺有剑气。 即便如此,他的剑气已经开始发颤,元气接近干涸。 七进七出。 这些阴兵数量太多,杀之不尽,若是不出城迎战,城内的百姓受到不断冲击的煞气污秽,便会遭受无端痛苦。 江轻衣忽然抬起头来。 他有些惘然的感受着那股剧烈的狂风。 从远方的天际,落下了一道灼目的白点,拖曳出了一条颀长的尾巴,如昼夜交替的流星。 然后便是砸落在地,即便距离不知多远,都能听到的轰然一声。 西关的大地开始连绵震颤。 江轻衣脚底土石不稳。 远方的山石拔地而起,树木飞起,接着化为虚无。 江轻衣惘然抬起头来,那尊笼罩在自己头顶的瘦削剑客,面色无悲也无喜,注视着远方扩散而来的冲击波,像是注视着生命的尽头与终点,缓慢以双手持剑,一手从剑身掠过,抵在剑尖。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这道虚影,在此刻脱离了江轻衣的自主意念,幽幽飞掠而出,拦在了主人的身前。 一人一剑。 西关的数万铁骑。 十六字营。 厮杀冲阵的阴兵。 阴魂不散的黑雾。 在短暂的寂静当中,迎来了至高的喧嚣。 整座凉甲城,顷刻之间,淹没在一片白光之中。 ...... ...... 北原上持剑厮杀的红衣纳兰。 他身后浴血奋战的七万草原王庭。 ...... ...... 洛阳城头,与阴兵死战不止的萧布衣。 与他并肩而战的青衣大神将翼少然。 ...... ...... 兰陵城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此刻正注视着城下黑雾的齐恕。 空中楼阁,躺在榻上,终于睁开双眼的老人。 萧望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光明。 所有人,都迎来这片光明。 这并不是象征着新生的光。 大千世界,死寂了很久。 像是所有的人,所有的生灵,在此刻全都死去。 有人站在那扇高亘门前,缓慢开口:“当年就是这道光......毁灭了我的一切。” 这是一抹,终焉之光。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这抹终焉之光,最后所落之地...... 是南海。 那道砸穿天上仙阙,颠覆整个仙界的陆沉仙剑,击碎一切阻碍从鬼门飞掠而出,最终坠沉砸在南海仙岛之上! 那道白光砸入南海,瞬间波动扩散开来。 南海数以千万吨重的海水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紧接着以那一点为圆心,轰然涨潮,来不及喷薄而出,就被飞溅开来的巨力打穿,彻底击碎成为虚无。 ...... ...... 南海岛上。 所有人抬起头来,看着那道坠砸而下的白光。 陆沉这柄剑,可以被拔起,却不可入静止。 这是一柄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不可阻挡之剑。 一但坠砸,便只有任其砸下......别无他法。 于是飞身而起的黑袍易小安,袖袍当中轰出磅礴元气的叶十三,面目狰狞的大红孔雀,以及驾驭方圆十里万物化为一剑的李长歌,所有的身影,都淹没在了一片白光当中。 天地同静。 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这个世界刚刚诞生时候的模样,一片狼藉,斑驳荒芜,大千生灵沉眠未曾开眼,于是此间不曾诞生丝毫声音。 鬼门的黑暗当中,站在最后一扇门前的白蓑少年,到了此刻,眼中终是带上了一些欢愉,他的面色仍然沉浸在久远记忆的痛苦之中,白蓑在鬼门大风当中猎猎作响,颤抖的声音压抑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柄剑毁了,你们的亲人,挚友,家乡,记忆,都不存在了。”白蓑少年声音极轻的,哈的笑了一声,颤声问道:“把你们面前的这扇门推开,就能重新来过,你们推还是不推?” 青石沉默了。 他保持着回头望向人间的动作,缓慢转回头颅,脑海后的六尊地藏菩萨法身,此刻流出十二行血泪,动作整齐的捂住心口,流淌在身旁的梵文都不再稳定。 剑宗明在鬼门的通道口,他怔怔看着那道白光绽放在人间之后的景象,当白光逐渐消弭之后,第一眼所看见的,就是那片首当其冲被陆沉砸坠的南海仙岛,碎石沟壑,终巍峰早就坍塌,整座仙岛都被砸入海底,海水都被震碎,如今化为细碎的海雾缭绕。 圣岛同样如此。 近一些的,不说圣地,那些不为人知的小世界,游掠在浮州之外的岛屿,全都被陆沉砸碎,内里的土著也好,草木也好,生机断绝,一片惨象。 远一些的,那块被称为“中原”的大陆,尚未陆沉,但白光掠过了中原,从南到北,由东至西,掠过之后,中原便再没有四季。 只有死寂的寒冬。 草原上奔腾的铁骑被冲碎。 屹立千年不倒的古老城墙被击垮。 风雪卷散,白骨横飞,剑气吹过,血液风化。 剑宗明向来不是一个慈悲之人,他与青石不一样,他不修佛法,不学儒术,不问道门,天地道理,一剑最大。 他只修心意。 他知善战与暴戾的区别,知征服与弑杀的不同,知江湖与庙堂两头,知长生与争斗。 即便是那位残暴无度的大秦皇帝,也不曾......杀过如此多的人。 他曾走过的那些大川,以剑刻过字迹的那些古城,喝过的那些酒,看到过的那些人。 全都没有了。 剑宗明深吸一口气。 鬼门的黑暗气息轰地沸腾起来,伴随着白衣男人的转身,以决然无比的前赴姿态,化作数千长剑,跨越无数距离,迸射向巨大门前的瘦弱少年。 源天罡只是平静抬起一只手,风雪高墙拔地而起,无数剑气砸在风雪当中,火星四射,他笑着道:“喏......当初是谁,说众生皆苦,说劝我要放下,可为何当我所遭遇的灾难,同样落在你的头上之时,你却无法放下,你却比我还要疯狂?” 青石叹息一声,抖了抖大袖,向着白蓑少年的方向缓慢走去。 风雪当中的剑气不曾停歇。 剑宗明高喝一声,身躯所站三尺之地,整个鬼门的灵气都在向着他所抬起的那只大袖涌去,无穷无尽的剑气从大袖内奔赴而出,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他面色铁青,全力施展剑气,耳旁尽是风刃呼啸。 他听不进那个白衣少年的任何一个字。 源天罡双手抬起,风雪卷起。 高亘门前的少年仰天大笑,长声而喝。 “地藏,剑宗明,你们二人守着这扇门如此之久,不愿让他人坏了规矩,今日若是无我,陆沉落在人间,你们谁敢说自己绝不推门!” 剑宗明双目猩红。 青石仍然木然的走在风刃与风雪之中,青袍飘摇,整个人巍峨如山。 “若不经历我之痛苦,又有何资格来劝我放下?” 源天罡脑后轮转的八道天相,彼此之间环抱纠缠,生出一副浩瀚星辰的异象。 鬼门的星空之下—— 他的这幅少年仙人躯壳就这么站着,背靠在门前。源天罡看着满眼所见的一片漆黑,那个浑身萦绕金光的僧人,正缓步向着自己走来。 “凭什么?” 少年双拳攥紧,咬牙切齿道:“啊?你不是普度众生么,地藏菩萨,你倒是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啊!” 走到源天罡面前的青石,深吸一口气,道:“不凭什么。” 佛光缠绕的和尚,惨然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从未有人说......这扇门推不得。” “这扇门推开,陆沉破碎的剑身伴随时间的回溯,重新拼凑,回到天上,天顶的仙阙一定会重铸,天上的一切......都会回到你所期盼的那个样子。” “你想让你的族人活。” “你想让那个仙界活。” “可是......我只想让人间活下来,三千生灵,亿万草木,山川大石,若是活着可以为伴,若是死了也无遗憾。” 青石面含悲悯道:“你我道义不同,所求不同,你若救人,必杀我族......若是告诉你,推开这扇门,能救回你的族人,但你本尊便会永恒身死道消,仙界也绝不会记得有你这么一个人......你可愿意?” 源天罡怔了怔。 自己拼命想要重铸的仙界当中,与如今的人间其实并无差别,也有杀伐,也有征战。而最终成为最伟岸的那几道身影,便有自己一位。 人间帝皇所拥有的权势,他有。 人间帝皇所没有的长生,他也有。 那么他享受的究竟是什么? 在陆沉剑尖下侥幸逃出一条性命的魂魄,在人间苟延残喘,寻觅机会拔出陆沉,便可以看出,他一直享受的......是不老不死的生命,是某个前进的目的。 是一种名为“存在感”的东西。 兰陵城的春秋元年定国之战,可以漏写策定大局的那个国师是一个少年,也可以忘记他披袍戴冠手摇羽扇的形象。 却不可以不提他的名字,不可以不记他的言语。 这是他存在过的痕迹。 所以易潇在霸王墓所见到的,在大君的记忆当中所看到的,那个大楚的国师,那个始符年间的大儒,一道道影像,逐渐重叠,最后成为了一个人。 当一个人的生命,足够的长,那么这段永远没有终点的旅途,是注定孤独而不得善终的。 他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活着的证据,就是还被人所记着。 就是“存在”。 这就是源天罡想要复苏仙界的原因。 他能证明自己真正的享受长生,在仙界活过的证据,就是被仙界的那些人......记着。 可是那里全都毁灭了。 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自己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最为残酷的死亡,不是全世界都忘记了这个人。 而是这个人还活着。 他的全世界都死了。 源天罡接受不了这种结局。 他知道这种感觉的...... 这一路走来,真正的死亡,从来就不是心脏停止跳动。 “我们普通的人啊......跟你们仙人,不一样的。”青石笑了笑,轻轻道:“易小安愿意为了某个人,被世界忘记,这样的死亡......对我们而言并不算什么,因为我们就是感情动物。在很多选择面前,感情动物是不会犹豫,也不会思考的。即便是生与死之间的抉择......也无所谓。” 佛光萦绕的青石,平静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源天罡瞳孔忽然收缩。 行至他面前的青石,浑身上下,佛光收敛,带着一股浓浓的寂灭意味,年轻的僧人忽然张开双臂,天地雷音嗡然大颤,将青袍与白蓑裹在一起。 源天罡一拳砸出,八道天相齐鸣,出乎意料的,被一拳砸中眉心的那个瘦削身影,双足纹丝不动,稳若泰山。 青石轻声问道:“此间地狱,我不怕死,只怕孤单。不若你我一同赴死好了?” 源天罡一掌盖下! 他已无陆沉,想要以双拳,硬生生砸死眼前这个无漏体魄的长生不死的和尚! 一掌落下—— 青石头顶鲜血潺潺而下,满面腥红。 他忽然大喝道:“剑宗明!” 白衣男人猛地一颤,不再犹豫,剑气如潮,追随一人身影,掠向那扇大门。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光与暗 青石双手合掌,十方风雪被金光笼罩而住,天地飘摇,青袍与白蓑黏在一起。 他知眼前这具仙人躯壳,自己拦不住,打不过,即便如今得证了菩萨果位,地藏愿力未能清空地狱,不算完成当年誓言,此刻两袖空空,除却这一身长生体魄,便再无其他可对抗源天罡的筹码。 即便如此,他仍然未有丝毫犹豫。 源天罡冷笑一声。 这个和尚有近乎不死的体魄,若是与自己纠缠,那么和尚气机不懈,自己便打不死他,如今为了拖住自己,硬生生画地为牢,只消打散他的那口气,便可打灭他的神魂。 于是他再是一掌,八道天相揉在掌心,一掌砸在青石头顶。 年轻的僧人口鼻喷出鲜血,整个人踉跄倒地,跌倒之时,咬紧牙关憋住一口气,双手抬起结了一个不动明王印。 青石抬起头来,已是漫天掌影落下。 天地昏暗,金血迸溅。 狂风骤雨之中,双手结印的青石,犹如坐在大江大河之上,波涛汹涌,只身为舟,摇摇欲坠。 他目光已然有些涣散,启唇之时,颗颗牙齿之间鲜血淋漓,接着骤然清醒,猛地再度高喝—— “推门!推门啊!” 那道白衣身影,距离最后的那扇门,只有数十丈的距离。 源天罡轻声而笑。 青石瞳孔缩起。 那扇门外。 剑宗明的飞掠之势猛地停滞。 那扇巨大的高亘之门,两旁云雾缭绕,就在剑宗明拔剑意欲推门之时,两旁云雾当中,闪电般射出两道紫金锁链。 剑宗明一脚踩在门上,奔跑而起,拔剑左右切斩,被砍中的两条锁链竟然不可思议的未被斩断,而是被剑气砍得咔嚓而响,质地脆而坚韧,倒射而回,紧接着云雾迅速淹没那个踩在门上的拔剑男人,在剑宗明停滞的瞬间之后,迸射出成百上千道巨大紫金锁链—— 整道巨门都被紫金色的雷霆爆裂声音淹没。 云雾缭绕的巨门两旁,有两双巨大竖瞳,一左一右,幽幽浮现。 剑宗明面色平静,踩踏在门面之上,在巨大的锁链海流当中穿行切斩,剑气一次砍不碎那些锁链,但重叠切斩,两拨锁链已有了碎裂迹象。 伴随着他一路奔行,距离门的上方越近,那两双巨大眼睛的主人,便越是靠拢门旁,狂风压下,是沉重的喘息之音。 魂湖沸腾。 剑宗明忽地收剑,一剑插下,一只手搭在独孤剑柄,整个人仍然踩在门上,回过头来,望着云雾之下的青石。 他手中的那柄“独孤”,竟然强行以半截剑身......插入了那扇巨门。 在剑宗明的两旁,是高度参差不一的独孤剑痕。 密密麻麻。 成千上万。 青石失神的看着这一幕。 “打开这扇门......你以为他没有想过?”源天罡轻声笑了笑,道:“剑宗明背靠这扇门,在鬼门守了这么久......他已经试过无数次了,没有一次成功。” 白蓑少年一只手放在青石的头顶。 源天罡感应着自己面前和尚的气血,那口气松了,神魂也不稳了。 纵有长生体魄,又有何用? 源天罡回头看了一眼杵剑在鬼门之上的白衣男人,轻轻道:“剑宗明的剑道,抵达万物一剑之后,便走到了尽头。所以他来到了鬼门,若是他能以剑道境界打开这扇门......那么他便可圆满。只可惜,他终是过不去那道槛。” 在那扇门的两旁,云雾缭绕之间,先是有两张凶神恶煞的面容撞破雾霭,接着便是一整座通天般魁梧的躯干,一左一右,金甲红翎,眼神并无神采,左右两边的高大身影,双手死死攥紧“紫金锁链”,若是被触及肉身,便会被勾出魂魄,被这世上的“苇索”缠死,左右开弓,肉身撕裂。 剑宗明踩在那扇门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源天罡说的不错,自己的确是想借此来踏出最后一步。 而在鬼门的日夜,自己以剑意镇压万鬼,手中仅有一柄独孤,气机修行绵绵如水,终日盘坐此地,一但思路有所堵塞,若是有所领悟,便提剑奔门而行。 只为开门。 不顾结果。 只可惜数千次尝试,无一次成功。 因为守在这扇门旁的。 是与后卿齐名的......神荼、郁垒! 白衣男人拔出独孤,他看着那扇巨大的门,再往上去,还有多少,尚不可知。 也许只差一步。 也许还有十万八千里。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剑宗明轻声喃喃:“这是......最后一次尝试。” 源天罡平静至极的看着剑宗明消失在云雾之中。 神荼郁垒的瞳孔当中光芒大绽,两道通天魁梧的壮硕身影对望一眼,紧攥在手中的“苇索”飞掠而出,横行在整扇门的门面之上,交错纵横。 白蓑少年低头看着青石,平静道:“可惜了一位剑道绝世天才。” 青石抬起来,怔怔看着那扇巨门。 十个呼吸。 没有动静。 二十个呼吸,仍然如此。 源天罡的手掌,一直悬停在青石的头顶。 世界的安静,从门的顶端传来。 有一道尖锐的剑鸣。 青石惘然看着一截断剑,从云雾之中跌落,一路斩碎苇索,最终呼啸插入大地。 却不见那袭白衣。 可他知道,对剑宗明而言,剑断了,人便不在了。 这世上的剑客,皆是如此。 白蓑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柔声道:“人间没什么好留恋的,他死了,你便陪他好了。” 源天罡并没有动用多大的力气。 那个和尚的体魄,本就不可以蛮力打破。 但青石的神魂太过脆弱。 掌心贴紧头顶。 若是不出意料,便是魂力的倾巢灌下。 只消顷刻之间,世上便再无青石,也无地藏。 人间空空,鬼门同样空空。 但伴随着源天罡那只手掌的落下—— 白蓑少年的瞳孔猛地缩起。 原本平和闭眼的和尚,有些惘然的睁开双眼。 一团血雾在青石的面前炸开。 青石的半边面颊染上了滚烫燃烧的仙人血液。 小半边身子都被炸穿的白蓑少年,先是惘然而失神的看了看自己的左边手臂,然后跌跌撞撞,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太虚风雪将他的半边冻住,重新凝出完美的手臂,空中无数的仙人血珠滚动如雷,奔向那具少年躯壳。 源天罡与青石之间,此刻中间隔了三尺距离。 这三尺之间,多出了一道莲衣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的。 从人间到鬼门。 青石的六神通没有捕捉到他的丝毫痕迹。 源天罡同样也没有。 那道莲衣身影,保持着一根手指抬起,自左向后虚空划下的姿态。 他看着自己的老师,轻声开口。 “八道天相......” “仙人躯壳......” 捂着半边身子的源天罡,眼神错愕,指尖颤抖。 “原来你也不是真正的‘长生’啊......”易潇笑道:“不然为何,连我一剑都抗不下?” 接连开始后退的白蓑少年,盯紧从天极海脱困的莲衣,他咬牙沉声道:“陆沉没有砸死你?” 那道莲衣又笑了:“如果你有能耐,不如把整柄陆沉集齐,我就站在这里不躲也不闪,让你全力戳上一剑,或许......我真的会死?” 青石嘴唇苍白,他看着身前的易潇,似乎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莲花峰上的那个女子,那位菩萨。 源天罡缩在袖中的手指开始律动,无数虚无之线开始蔓延。 易潇平静道:“你想用之前的那一招,把鬼门里剩余的鬼物全都召来......来拖住我,好让自己把门推开?” 源天罡面色阴沉,手中掐诀不止。 小殿下抬起头来,黑雾汹涌,他轻轻道:“此间地狱,本该关押死去众生。可天道崩塌,轮回不全,有人不死而入地狱,只为求得长生。” 易潇转过身子,对着青石声音柔和道:“抱歉......从人间来的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我带来了一样东西,因我而死的那些人,今日之后,都会活过来。” 他笑着回过身,面对源天罡,笑意收敛,面色凝重,缓慢抬起双臂。 莲衣沸腾,鼓荡,掀起。 他从人间带来一样东西。 鬼门之上,涌出一线天光,有一滴浑浊水珠,砸入鬼门,沉浮不止。 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连绵不绝。 轰然大江。 汹涌澎湃。 “我从人间......带来了淇江!” 鬼门之中,涌出了如山如海一般的高大身影。 各个时代的堕落者,那些真正藏在鬼门深处,只剩下模糊意识的,甚至有着几位众生境界的残存魂魄。 对长生最为痴狂的,就是只差一步的众生境。 鬼门之中,本该只收留已死之人,可多了太多将死未死的修行者,把自己的时间永恒停留在了将死的那一刻。 若是这道崩坏的天地规则不能修补,那么整个鬼门,将被那些坠入魔道的修行者所玷污。 于是......便有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专门接走那些重要的,可能会被鬼门玷污的人物。 源天罡声音有些发颤,念出了那两个字。 “彼......岸?” 自己曾经感应到过那个摆渡人的存在,那个男人的出现,每一次都太过短暂,之后整个人就像是消失在了人间。 那样的一个存在,与自己的计划无关,何必去搭理? 源天罡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彼岸”......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个目的而存在。 而那个摆渡人,并无实体。 他就是这条横贯中原的淇江。 看着世间春夏秋冬过,此间有人笑有人哭。 将一个又一个惊才绝艳的修行者,柔和的接到彼岸。 只为了今日。 今日的最终之战。 易潇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然后轻声道:“修补鬼门......就拜托你了。” 淇江的风霜骤然滚动,有一只小舟沉浮在江底,坐在船上的摆渡人,手中捏着一枚佛牌。 那人轻声笑道:“好。” 淇江的江水轰然扩散。 天光射出,亘古漆黑的鬼门当中,那些藏在黑暗深处的宏大鬼影,被灼目的光焰灼烧,显现出各自的轮廓。 有人率先从彼岸当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披着古老大麾的年轻男子,浑身带着荒芜的气息,目光柔和,面容坚毅。他的肩头站着一只火红的小雀。 大君站在天光之下,他看着鬼门远方的漆黑,轻轻道:“吾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却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之弱。” 接着便是紫金佛光斗射,披袈裟持宝瓶的大势至菩萨踩踏祥云落下,他看着青石,轻柔笑道:“难得见到地藏也有今日......有趣,有趣。” 道祖,儒圣,十尊大妖,远古剑仙,一一落下。 诸天神佛。 一回当年。 青石摸了摸脑袋,鲜血已经干涸,普陀山上的几位菩萨来到他的身后,唯独少了一位。 大势至感慨开口道:“那个年轻人,得了真正的‘大长生’啊。” 文殊菩萨喃喃道:“看到了吗......观音大士,在他身后呢。” 青石望向那道身影,莲衣衣袖,白巾飞扬。 “记住我说的话——”易潇没有回头,高声道:“他们都会活过来的。” 和尚没来由的鼻尖一酸,大喝道:“好!我等你啊!” 易潇很开心的笑了。 易潇没有回头,对着身后的和尚,圈起了大拇指与食指,竖起其余的三根手指。 他闭上双眼,笑了一声。 极静入极动—— 轰然一声,站定如山的源天罡被砸得倒飞而出,双足死死踩在大地之上,一条沟壑不绝在身前拉开,他瞪大双眼,一道莲衣压在他的面前,推着他不断后退。 八大天相,在这一刻齐齐崩碎—— 仙人体魄,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两道人,撞出一道恢弘的战线,以这条长线为两岸,光暗交错,相互碰撞! 黑色莲衣,白色蓑衣,撞碎了虚无,撞在了那扇门上。 两旁的“神荼”,“郁垒”,气机牵连,拽紧“苇索”,接着便被不可阻挡的巨大力量拉扯互相砸在一起,轰然破碎声音当中。 那扇门......倾倒而开! 终章 千载相逢犹旦暮 那扇门倾开的那一刻—— 鬼门的光与暗,纠缠在了一起,陡然有大风传来。 盘坐在地的青石,有些惘然的回过头来,远方的漆黑一缕一缕掠回,痴缠的光暗,在此刻变得尤为彻目。 游离在世界之内的生灵,逝者,亡魂,所有的物事......在狂风喧嚣当中,飞向了那扇通天之门。 推开门的那一刻,时间将会被重铸。 青石站定,大袍飘摇,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只是所有的声音,都随着狂风的卷挟而逐渐远去,缥缈的远天,似乎有战歌扬起,巍巍河山倾塌,煌煌战鼓破碎。 他轻轻喃喃道:“凡存在的,终将毁灭......” 毁灭之后,又是什么? 是新生。 即便生命卑微如草,亦是如此。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毁灭之后,便是重新开始的崭新生命。 大千世界,六道轮回。 青石站在鬼门,他回过头来,看着两拨飞逝的江水,那条大江分离开来,颗颗水珠滚入不远处倾开的那扇巨门。 门后的时间开始流转。 青石抿起嘴唇,他不知道时间会被拨到哪里,易潇以肉身撞碎了那扇门,带着源天罡去了那里....... 这场最终决战,若是源天罡胜,那么这扇门后不断轮转的时间,将会拨转到陆沉下坠之前的那一刻,天地大变,人间不存......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有其他的所有人,全都会被卷入门中,彻底湮灭。 鬼门的飞沙流转,轰然围绕那扇巨门转动。 呜呜呜的鬼哭声音,直击魂窍。 青石脚下的大地,发生着轻微而又不难察觉的变动,地壳鼓起又压下,低凹之后再肿胀,来回反复。 人间大地之上,风雪飘摇落下之后,又片片叠加着倒流飞回,山川轰然倒塌,之后无数碎石滚动重新拼凑,雾气来回搅动,拔地而起的树木重新扎根。 所有的时间来回反复,前进一步,后退三步,前进十步,后退五步,毫无规律可言,在这浩瀚波动的时空之中,有一道又一道的影子,从光与暗的纠缠当中走出。 ...... ...... 大秦皇帝抬起双手,大袖飘摇,平静坐下,就这么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目光从身下扫过,看着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一副无数人匍匐在地的景象,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圣上”。 九天十地,唯我独尊。 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那么一个瞬间。 包括大秦皇帝在内,整一座历史当中的那座“咸阳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瞬间被尘埃淹没,滚滚逝去。 ...... ...... 大君与肩头那只小红雀儿,行走在不断游离的光暗之中,两人的模样同样在不断变化。 背着竹篓的年轻画师,眉目坚毅,竹篓里躺着一个打鼾瞌睡的小女孩。 锦帽貂裘的王府少爷,体弱多病,身旁跟着位善解人意的可爱丫鬟。 眉眼清稚的青楼小厮,与一个同样寄身青楼卖艺为生的苦命姑娘,依偎在一起,互诉衷肠。 每一道形象,都必然拎着一个大红雀笼。 最后是一个瘦削落魄的穷书生,手中的大红雀笼。 此刻的雀笼,空空如也。 他的身旁,有一个容貌昳丽,窈窕长成的女子,挽着他的手。 梁凉望着大君,字字轻柔:“哥哥......” 大君揉了揉她的脑袋。 最后的瘦削书生,早已没了雪山之巅的霸气,他回过头来,清秀的眸子直视着风雪当中的摆渡人。 大君轻声说道:“那该行的路,我已经行尽。该打的仗,我已经打完。该守的道义......” 书生忽然笑道:“让那个人替我去守好了......走了。” 摆渡人肃然看着那个书生,揉着妹妹的额头,两个人以额抵额,相互拥抱,在风沙漫卷的时空当中扭曲,消逝。 风雪围绕着他。 初代银城城主,始符年间的第一人......他看着自己身前身后的几位菩萨,柔声道:“诸位,谢了。” “该道谢的,应该是我们。”大势至菩萨的衣袂被水珠拍湿,他温柔开口:“你愿替她看守淇江,摆渡彼岸......守住这个秘密,不离不弃,这等大恩,无以为报。” 骑乘白象的普贤菩萨轻颂佛号,身子摇晃,散做一团佛光,在光气当中氤氲。 坐在青狮背上的文殊菩萨同样如此,像是打了个盹,便消弭无踪迹。 他们是历史当中的遗漏。 如今补全天道,便是将彼岸重新填入轮回。 彼岸也好,鬼门也好,一道又一道的影子,在光与暗的纠缠当中,陆续分离,最终逐次的消弭散开,归属到了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 ...... ...... 当最后一缕纠缠的光影剥离,所有的时间波动,恢复了平静。 青石站在人间与鬼门的通道口。 他看到。 南海仙岛缓慢上浮。 凉甲城的风雪被人举起盾牌挡住。 洛阳城的大旗飘摇,有人擦去旗面上无端沾染的风沙。 兰陵城的卧榻当中,有个老人从安详的梦中醒来。 阳关谷梨花漫天,大榕寺重新传来了敲钟的声音。 时间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说明那一战的最终结局......是易潇胜了。 青石仍然面色凝重。 因为他的头顶,有一片阴翳。 ...... ...... “刚刚......发生了什么?”凉甲城外,江轻衣回过头来,看着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之前如何杀都杀不尽的那些阴兵,此刻竟是全都不见了。 还有之前的那道白光......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江轻衣有些不解,环顾一圈,然后抬起头来。 江轻衣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遮在面前,他发现四周,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觉得天上的太阳,在那道白光清扫之后......变得尤为刺眼。 ...... ...... 南海仙岛。 魏灵衫的魂海如针刺一般疼痛,她很快清醒过来,那道白光落下之后,所有的记忆历历在目,此后的痛苦真真切切作用上来。 魂海一阵翻搅,肉体同样备受折磨。 所有人都面色苍白。 李长歌声音沙哑道:“刚刚的那道光,是......陆沉?” 易小安抬起头来,她咬紧牙关,魂海动荡之后,如今稍微恢复。 那柄剑...... 以那种恐怖的威势来看,是陆沉无疑了。 “我们还活着......” 易小安的直觉让她想到了一个不祥的结局,喃喃道:“是易潇......救了我们?” 她面色难看望向魏灵衫。 魏灵衫连忙攥紧那块玉佩,紧接着松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如释重负道:“命牌上还有魂魄的气息......易潇他,还活着。” 有人松了一口气。 有人却仍然面色凝重。 公子小陶抿了抿唇,她声音极轻的问道:“你们看见了吗?” 叶十三面色沉重。 吴烬寒有些惘然。 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抬起手指了指天上。 一团阴翳。 挥之不散。 那是一抹悬挂在大日之前,苍穹之下的漆黑之光。 那是一柄剑......却是一柄并不完好的剑。 只有剑尖,没有剑身。 “是陆沉?”吴烬寒颤声问道。 “是陆沉。”李长歌平静答道。 那柄剑尖重新高悬回九天之上,而此刻世间轻颤,有数道影子,从鬼门当中飞掠而出。 两截剑身。 一截剑柄。 三道影子,伴随着那扇门不断轮转的时间,脱离了桎梏,气势恢宏的飞出鬼门,瞬间砸在那团黑光之上,糅为一体。 那柄高悬不动的静止之剑,在数千年数万年之后,终于重新回归了圆满。 整柄“陆沉”的时间,被拨回了“零”,从此以后,不再是支离破碎的残缺铁片,而是完整的陆沉仙剑。 这就是青石面色更加凝重的原因。 当年砸碎仙界的那柄剑,如今......悬在了人间的头顶。 一但陆沉砸下。 那人间的结果......便只有陆沉。 李长歌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你拦得住么?” 易小安笑了,平静反问:“你拦得住么?” 陆沉剑,拔起是一回事,抗住是另外一回事。 之前的那柄剑尖落下......两个人切切实实感应到了那道熟悉的气息,并非是没有动过以一己之力阻拦的念头。 只是拦住陆沉,非人力而可为。 李长歌摇了摇头。 易小安同样摇头。 站在人间与鬼门交界线的青石,喃喃道:“贫僧愿以命一试......” 那截铁片,并没有留给人间更多的时间。 陆沉坠落,砸穿云霄。 就在那袭青袍就要离开,飞身掠起之时,有一只黑衣墨边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我来。” 陆沉自九千里上空坠落。 莲衣拔地而起。 两两撞在一起—— “这是......” “是易潇?” “易潇!是易潇!” 短暂的停滞,那袭莲衣带着铁片直上一万里。 高空之上,骤然绽开了一团漆黑的焰火,倏忽一声,如大日崩裂,接着整个世界都随之震颤一下。 南海安静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海水簌簌冲刷礁石,雪白浪花拍打悬崖。 魏灵衫怔怔低下头。 她面色苍白,看着攥紧在自己手中的命牌,咔嚓一声,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世界当中,无比刺耳。 那缕魂魄,灰飞烟灭。 ...... ...... 【三年之后。】 “你也收到了请帖?” 一身大红袍的纳兰,看着腰佩三把古剑,满头白霜的叶小楼,感慨道:“钟家大小姐结婚的消息......齐梁的新阙连海外都能送到,这个速度也太快了吧?” 兰陵城下,两人结伴而行。 叶小楼笑道:“你躲在王庭里多久不问世事了?” 纳兰有些赧然,道:“王庭的事宜太忙,来不及还顾得上海外的消息?” 叶小楼舒展眉尖,轻轻道:“青梨姑娘的阵法打通了淇江南北,现在正在试着打通中原与小世界的壁垒......得益于这些阵法,出海变得轻松了许多。” 白发男人顿了顿,道:“我这些年走过的‘小世界’,不下于二十个,这些小世界里的‘遗迹’,都很有意思。” 纳兰眼前一亮,道:“哦?你给我说说?” “有些小世界里发现了大型生物的骸骨,像是蜥蜴,有四肢有尾有翼,正常的体型比西域的巨象还要庞大。”叶小楼面色认真道:“可能是远古的妖修,因为陆沉砸下的原因......它们全都死了。” 他伸出双手,试着比划了一下,将兰陵城街道两旁的楼屋搂在怀中,认真道:“大概有,这么大?” 纳兰看得啧啧感慨:“这恐怕是龙啊?” 叶小楼笑而不语,又道:“我还见过一个小世界,那里并不修行,那个世界有些特殊......他们长得与我们完全不同,金发碧眼,我们语言不通,但他们热情又好客,似乎并不惧怕我。” “他们邀请我一起出海,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猎杀海底的巨鲸,当时乘坐的龙船速度奇快,整座大船的材质全是重铁,却不会沉入海中,而且无人手动划桨,弓箭弩箭不连带丝线,内里装的武器......就只是拇指大小的黑珠,速度却可与我的剑气相媲美,隔着百米可以轻松取人性命。” 纳兰瞪大双眼,道:“还有这种武器?” 叶小楼神秘一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偷偷拿了一颗黑珠。喏,给你看......” 两个在外人看来素来高冷的大修行者,蹲在一旁角落,啧啧有味的聊了起来,叶小楼取出了一方手帕,小心翼翼拆开,内里果然是一颗有些斑驳的黑珠,海上水汽大,这颗黑珠有些锈迹。 纳兰讶然道:“这般沉......这是什么铁?” 叶小楼摇了摇头,笑道:“此番回来,我还带了许多有趣的东西,这场婚礼结束,我会劝说新皇萧布衣开通海路,派船队与那里的小世界联系,拿我们的丝绸、茶叶,或许可以换回一些有趣的东西。” 纳兰面色严肃道:“我觉得可行。” 两人聊着聊着,纳兰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道大红身影,他瞳孔收缩,拍了拍叶小楼肩膀,匆匆说了一句回聊啊回聊啊,整个人连忙追向那道大红身影,留下蹲在原地、抬起头后,有些惘然的白发剑冢传人。 拐弯。 再拐弯。 兰陵城巷子极多。 一直到了最后,纳兰动作轻柔来到了一处小巷。 他屏住呼吸,神情却忽然变得失落。 “大师兄......贺礼已经送到了,师妹说想一个人在兰陵城住几天,我们就这么回去吗?” 巷子内,叶十三沉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回去?当然是等她一起。至于那场婚礼,贺礼送到了,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一身大红袍的吴烬寒,重重嗯了一声,他皱起眉头,望向某个方向。 背靠在巷壁的纳兰,神情复杂,自嘲而无声的笑了笑,转身离开。 世上红袍太多。 终究......不是她。 ......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兰陵皇城,白日焰火,这场盛大的婚礼,再也没有搅局的不速之客,收到请帖的宴客,除却齐梁皇室的权贵,几近都是顶尖的修行者。 七大家的苏家家主位子上,坐着一个略显臃肿的胖子,他对着身旁,即便是齐梁皇族婚礼,仍然背着重刀的宋知轻感慨道:“源之一字,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宋大刀鞘感慨道:“谁能想到钟家大小姐,与大殿下......就这么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青石咳嗽一声,幽怨说道:“其实两人之间的红线,私底下都飞满天了......不过你们都不知道罢了。当时在兰陵城贺新年,他每日找我喝酒,喝完酒之后,必然要吐一番心迹,烽燧那一战受了重伤,一直都是钟家大小姐在照顾他,这个木胚哪里像是个会说话的人?其实暗地里倒是精得很,这场婚礼恐怕早就预备好了。” 苏扶和宋大刀鞘面色精彩。 高堂上的两个老人,相互之间面色并不觉得尴尬,钟玉圣轻声认真的问道:“倒是未曾想过,会有今日。” 洛阳城破,钟家低头,并流入了兰陵城,七家家主本来持反对意见,但钟家主家的子弟在风庭城外的那一战几乎全都战死,如今并流,也只沦到了八大家的末梢之流,再无掀动波涛的力量。 钟玉圣出关之后,修为跌境,看开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不争也不抢,颐养天年。 钟玉圣轻声问道:“如今陛下身体如何?” 萧望的气色好了许多,精神抖擞,一扫之前病老之态。 他笑道:“齐梁的皇帝是无羡,你再喊我‘陛下’,稍有些不妥了......从那个位子退下之后,我便只是个普通老人,菩萨对我说,我大限尚早,诸事放下,或许再活一甲子也不成问题。” 诸事放下...... 钟玉圣面色毫无波动,内心却有些酸楚。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宴席,那里有一个熟悉的黑袍身影,那人胸口别着一朵小百花,终究是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里,却始终不愿与自己多说一句话。 这场婚宴,齐梁大部分的名流全都来了,翼少然与齐恕一桌,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白袍男人。 “齐恕先生,没想过你我二人,会是这样的见面。”披着白袍的书生笑起来带着一股儒雅的亲和,他端起酒盅,柔声道:“今日要与先生借酒,好生一叙。” 齐恕身旁的青衣神将,面色凝重看着江轻衣身旁端坐不动的瘦削剑客,那人带着一顶大笠帽,黑纱遮面,怀抱一柄木剑,安然若素坐在江轻衣身旁三尺之内,既不饮酒,也不动筷。 大殿下与钟家大小姐结伴敬酒,一杯接着一杯,挨桌挨桌的敬过,直到到了此桌,那个不动如山的瘦削剑客,掀开面纱,举起酒杯饮尽,然后认真吐出了两个字。 “恭喜。” 萧重鼎有些哭笑不得。 黑袍胸口别着一朵小百花的年轻男人,就坐在不远处。 那一桌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双手托腮,看着那一对新人,挨个敬酒,挨个笑颜逐开。 他轻轻笑道:“真是一对璧人,鸳鸯羡呐......” 钟二对着不远处那个笑得开心的女子,举起酒杯,轻柔道:“喏,哥到了啊。” 钟雪狐忽然怔了一下,紧接着心有所感的猛然回头。 那一桌已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了一盏尚有酒渍的盅杯。 萧重鼎的耳边,则是传来一道神魂的留音。 “姓萧的,我妹妹今日嫁到了萧家......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日子。今日本不想来,我与钟家种种矛盾,此生不可化解。唯有这个妹妹,我对她万般宠溺,偏偏被你拱了白菜。” 钟二的神魂,顿了顿。 大殿下面色有些复杂。 钟二轻声道:“但我见她开心,无论如何,都是要来一趟的。” “你且记住我的话:从今以后,她开心呢,你要陪着她开心;她不开心,你要哄着她开心。若是有一天让我知道,因为你的缘故,她过的不如意,她后悔嫁过来了,那我便会把她接回南海,齐梁易潇来了......都没用。” 大殿下闻言之后笑了笑,环顾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位小舅哥的身影,于是目光挪向那桌特地为南海留的席位,他端起酒盏,双手捧起,无比认真对着空荡的位置开口应声。 “好!” 一口饮尽。 ...... ...... 钟二离了宴席,向着兰陵城郊外走去。 兰陵城的郊外,大悲寺旁,有一个山头。 叫莲衣山。 他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取下了别在胸口的那朵小白花,捏着花梗,并没有先走向那座名为莲衣山实为某人衣冠冢的小山头,而是推开了大悲寺的古门。 寺内一股清香,看起来时常有人打扫。 钟二看到古寺的屋檐檐下,挂着两个香囊,字迹都淡得模糊。 钟二抿起嘴唇。 一个香囊上写着“顺天随缘”。 另外一个,写着“不顾因果”。 他轻声笑了笑,道:“大悲寺里......也有痴情人?” 寺外下起了小雨。 钟二走上了那座莲衣山,他蹲下身子,捏着将那朵白花,插在了那人的墓前,一小截青木的木块插在莲衣衣冠上,那截青木看起来有些枯干,四周泥土松动,像是经常被拔出来的样子。 钟二唇角微微拉扯,心想难不成在齐梁禁军的重重看守下,还有人经常把青木扒开,打这座衣冠冢的主意? 青木四周摆放的物事极多。 芙蕖和漆虞就插在衣冠冢旁边不远之处,陆陆续续的物事,一样一样摆开,当今齐梁皇帝以血书下的儒道符箓,刻着一个“宁”字,还有某个汉子的一顶蓑帽,带着北魏泥尘气息的一杆烟枪,北地剑仙的酒壶,南海的棋盘,圣岛鸩魔山的莲花......零零碎碎,实在数不过来,这世上有资格来这里祭酒的人,其实本来不多,但这些人无一缺席,于是加在一起,又实在太多。 钟二笑了笑,道:“我来过了,没什么遗憾,想必你也没有。” 他转身离去,那朵白花飞了起来,在空中支离,在雨中破碎。 莲衣山外不远处,有个红衣女子,看着这一幕。 她默默看着前来祭酒的那些人。 然后她避开了所有人,沉默登山。 那袭红衣在山头上蹲下身子,拿起了那顶蓑帽,脸上破天荒的笑了那么一下。 她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离开之后,莲衣山上的青木旁,多了一只老旧的鬼面面具,下面压着一角大红衣袂。 ...... ...... “爹爹,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仙人啊......当然是有的。” “那爹爹,仙人在哪里呀?” 萧布衣搂着怀中的小男孩,走走停停,被问到了这个问题,忽然怔了怔,有些无奈。 唐小蛮在一旁微笑,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道,“喏,看到那座莲衣山了吗?你小叔,就是了。” “小叔这么厉害啊!”小男孩眼里有光芒,他奶声奶气道:“娘,爹爹总说小叔去云游四海了,不在兰陵城,可今日儿臣听说,莲衣山是座衣冠冢,衣冠冢是祭拜逝者的。为什么小叔会有,衣冠冢呀?” 唐小蛮一滞。 “阿绣,你小叔呢,喜欢安静,一个人悄悄跑出去玩啦,所以这座莲衣山就代替他去见那些朋友,亲人,免得我们担心。” “小娘——”阿绣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压低声音道:“小叔不喜欢吵,我的声音是不是大了一些?” 小男孩看着自己身旁比自己娘亲还要漂亮的女子,他看到自己的这位小娘,浑身就没来由的害怕起来,声音都有些结巴起来:“小叔偷偷跑出去玩,这也太坏了。玩就玩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带上小娘呢?” 魏灵衫笑了笑。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有些人喜欢吵闹,有些人喜欢安静。 莲衣山一直很安静。 其实莲衣山,魏灵衫并不常来。 只是最近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怀念一个人的方式,并不是如何痛苦,或者悲伤,刻意的表现自己,魏灵衫做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那人还在。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魏灵衫越来越觉得这句话,像是那个男人最大的谎言。 若是还在,为什么不出来?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于是魏灵衫最近每天都会到莲衣山上,待上那么一小会,盯着那块青木墓碑。 萧布衣抱着儿子,与唐小蛮站在莲衣山下,两人把油纸伞撑开,穹顶的细雨密密麻麻落下,在伞面溅开细腻的雨花。 萧布衣叹了口气。 阿绣喃喃道:“爹,娘,小娘又上山了。” 魏灵衫并不撑伞,她沉默走上山头,看着那块青木墓碑。 “喏,我在兰陵城等了你三年。” “你这座山头不好看,没有花也没有草,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洛阳城的牡丹亭。” “当初那么多花言巧语,现在人都不见了。” “你说过要陪我一起去看这座江湖的,齐梁都还没有走完。” 魏灵衫咬牙看着那块青木,眼中莹润,泛红,深吸一口气,恶狠狠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就这么沉默了许久。 紫衣姑娘看着那块青木碑,忽然一字一句道:“易潇,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死了没?” “你要是活着,就吱一声,别一声不响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山头东西都摆不下了!” “我就给你十个呼吸的时间。”魏灵衫倔强道:“你要是不回我,我就把那个破戒指扔了,一个人浪迹天涯。” 心中飞快倒数十个数。 魏灵衫无比熟稔的上前,一脚踢翻那块青木,泥土翻飞,印着易潇名字的青木再一度高高飞起。 泄怒。 踢了就踢了,没什么大不了。 “既然你不回我,那就权当你死了。”紫衣女子咬牙切齿道:“我踢你的墓,谁敢说什么?” 山下面,萧布衣和唐小蛮两个人彼此沉默,稍显尴尬。 “小娘敢踢仙人的坟啊......”阿绣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幅场景了,他喃喃道:“怪不得小叔不敢回来。” 紧接着,小男孩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有些惘然的抬起头来,一只手伸出油纸伞外。 莲衣山山头,小雨变大雨,瓢泼而下,穹顶的雷霆呼啸而过。 于是魏灵衫的面前,就多了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庞。 山下的阿绣喃喃道:“仙人?啊不对......小叔?” 易潇双手扶膝,大口喘气,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紫衣姑娘。 魏灵衫那张好看的脸,余怒未消,还处在惊愕之中。 小殿下想了半天,小心翼翼。 最终说了一个字。 “吱?” ...... ...... 【全书完。】 ....... ....... ps:1.写这一章,从昨晚12点,到现在12点,中间只睡了3个小时,现在心情复杂,这是我第一本写完的长篇,诸多想法,会在后记里说,后记会跟大家聊一聊,大概就在今晚发?管他呢,睡一觉先。 2.关于新书......新书会是未来的架空故事,与仙侠无关,要休息一段时间再去考虑,到时候书友群会通知大家。想要加群的书友可以看一下纵横的简介。 3.这些,那些,乱七八糟,现在思绪有些乱,想起来的,就在后记里提一下,想不起来的,那就算了。 后记 关于这篇《后记》,群里有人问会不会有其他的人物的结局。 但其实这篇《后记》,就只是想跟大家闲聊一下,权当这两年来,马拉松跑完之后的闲庭散步。 1. 完结了,首先感谢一下陪着我的诸位读者,还有诸位编辑。 从2016年9月,到2018年8月。 两年,216万字。 很开心的敲坏了一个键盘,也很开心的在每个学期的考试月生不如死奋力挣扎。 最开心的,是认识了各位英雄豪杰。 然而可惜的是......尽管我们曾欢聚一时,但有些已经不可避免的,渐行渐远,没了消息。 书友群里的旧人走了不少,大家来自不同的天南海北,出其一致的是走的时候没有留过一句话...... 祝愿小学弟学业顺利,祝愿那些远走江湖的书友事事如意,名字太多,就不一一去说了。 江湖嘛,山水有相逢。 2. 我对自己的定位......其实并不是类似于“网文写手”,“小说作家”,有些头衔太过浮躁,有些纯粹是不喜欢也不好听。 确切的说,是“文字爱好者”。 浮沧是我的处女作,写了216万字,从稚嫩起步,能走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里面的江湖,庙堂,难讨所有人的欢心,但我很喜欢。 这是一个很舒服的故事,至少能给5.9分的准及格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讨好谁,我只是单纯的写我的故事,譬如红衣入洛阳的那一段,如果你看得心如刀绞,万般难过,恨不得买一沓子刀片寄过来......那么就说明,我是成功了的。 浮沧的人物太多了,很难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 而无法否认的,是我的控局能力不足,导致了整个故事到后期越来越拖沓无力,最终不得不托出“老师”来当救火人员,给出了这么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结局。 是非对错,我心里有数,比起单纯敲打键盘的时间,我付出更多时间和心血的,是反思自己。 除了自己的硬实力不足,在这两年,我的心态也出了问题。 我最喜欢的情节是“南下十万里”。然而浮沧各个篇章的精彩程度良莠不齐,取决于我的空闲时间以及写作心态,中间某一部分,我的心态出现了比较大的问题......在那段时间里,我敲打键盘的每一下,心底都想着成名,想着金钱,想着不切实际的予取予求。 浮躁。 浮沧其实是没有拿到多少稿费的。 期望越高,就越失落。 我在前面的时候,模仿过很多喜欢的大神,可惜的大多效果不如意,在此回应一下所有对“模仿”有过争论的书友,我并未有过抄袭......我一直都是烽火先生的书迷,选择在纵横这个平台发书也是因为如此,当时的最大心愿是能见上一面,这两年给烽火先生发过私信和消息,万分可惜的是均未能得到回复。 严以律己,十年如一日的充实自己。 他是我一直学习和追逐的目标。 网络文学的发展且行且难,大浪淘沙,希望大家对新生代的文字多一些宽容,也多给一些成长的空间。 3. 关于下一本书。 浮沧的下一本书,不是江湖,不是仙侠。 以前大概提过,当时用的词是“科幻”?其实这个定位并不准确,网络文学里有资格写科幻的太少,软硬都几乎没有,我想写的只是给架空的世界套上一个“科幻”的外衣。 大家还是理解成玄幻比较好,这样兴许好卖一些。(笑) 在后记里聊下本书可能还是有些不妥,大家可以加群......8月9月都不会有新书的消息,我要休息一段时间。 下本书会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不会随波逐流,而是写大家喜欢看的故事。 我负责写好。 你们喜欢的话,就负责自来水吧,有钱砸个钱场,没钱砸个人场。 最后,希望大家能支持正版。 喜欢浮沧的,大部分都是学生。 如果是手头困难的学生党,看盗版其实也没什么的,我也曾从那个时候走过来。 感谢你们的喜欢,感谢你们的阅读。 以后有能力的话,这本,下本,下下本,会一直等着你们。 无论如何,我做到了我该做的,我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我亲爱的读者。 我们,下本书见。 新书《剑骨》已发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