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故园》 第一章 梦幻之地 双生子 村民们散了,雷停了。屋里一支红蜡烛,温暖地点燃着。窗外的黑暗冷冷的。 老头子坐在炕沿上抽烟斗,老婆子躺在炕上。孩子在哭,象两只猫在对叫。 两个老人孤独一生,老年得双子,象接生婆说的,“是天大的喜事”。见孩子呱呱坠地,他们乐得合不拢嘴。可人静屋空时,他们又都愁起来,什么也不说就睡觉了。 老婆子年岁大了,没奶水,老头子就抱着俩孩子在村里走街串户讨奶喝,也有些婶子婆姨隔三叉五来家里喂奶,还有小孩子们听叔伯吩咐送奶来的。到头来,俩孩子喝了多少家的奶,老头子老婆子也记不清算不清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老头子请教书先生给起了名字,男孩叫子青,女孩叫伊女。乳名就叫小子、丫头。 子青伊女生得白白净净,象两个面目清秀的小瓷人。他们形影不离,吃饭用一只碗,一双筷子,睡觉在一个被窝,小手总拉在一起。有几次老头子抱着小子出去买东西,丫头和老婆子留在家里,回来时小子和丫头都象是要死了,小小的身子瘫软得象面条,眼神松散,气如游丝,吓得老两口急着去请大夫。大夫来了,却见两个娃娃并排坐在炕沿上,笑嘻嘻地玩拍手游戏,或在炕上互相挠痒打闹,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样几次,老头子老婆子渐渐明白,两个孩子既是双生子,就不能分开。 老头子老婆子觉得小子和丫头之间的关系很神秘,俩孩子就象一个人,要病一块病,笑就一块笑,哭就一块哭,有时同时开口,说出话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吃饭时,俩孩子互相看着傻笑,小子动一下眉毛,丫头会咧一下嘴,小子就打丫头一下,好象他们之间交流了什么信息。时间长了,老头子老婆子琢磨俩孩子是心灵相通的,不需要语言手势眼神也能交流。有时候,老两口看着两个孩子,猜他们在想什么,不说话又交流着什么;大多数时候猜不出来,孩子的心思和大人的似乎大不一样。 在人前,子青伊女不怎么说话,但私下里,他们总是手拉着手,亲昵地靠在一起,说着没完没了的悄悄话。有时候他们在屋后面,学着村里卖的磁娃娃的样子亲嘴,互相说着“我爱你”。 * * * 子青伊女长到四岁的时候,春天,村里出了事。半个月内,有五六个小孩失踪,找遍了村子里外都不见踪影。丢了孩子的人家,妈妈们有的整日坐着发呆,有的在村里各处跑,见到孩子就拉在身边,叫着自己孩子的名字,也有的哭天喊地要寻死上吊。村里各户把孩子关起来,不让出门。老头子老婆子也不让子青伊女出门。 一天晚上,见老头子老婆子睡着了,子青叫醒伊女,两人偷偷溜出了家门。他们沿着月光照亮的路,手拉手向村里飞跑。天空是墨蓝墨蓝的,显得月亮更加象黄灿灿的金盘子,金盘子上的灰黑色,象尿布上浸渍出的图案。伊女光顾抬头看月亮,差点摔倒。子青连忙扶住她。村子里静悄悄的,房屋之间的石子路面泛着白光,踩上去发出啪嗒嗒啪嗒嗒的声音,两边高高的墙壁上映着屋檐投下的影子和摇曳的竹影,一些屋旁的大平石蹲在黑暗的角落里象一个个妖怪。到了靠近村西的空场,子青扶伊女在草垛旁坐下来。月亮很亮,照得草垛的影子黑黑的,投在他们身前。 -哥,咱们会象那些小孩一样,失踪吗? -不会的,有我在呢。 -那如果真失踪了,找不到我们自己了,怎么办? -不知道。找不到自己了怎么办?哥真的不知道。妹妹,你看月亮多大多圆哪。 -哥,我一直看着呢。我害怕月亮。月亮里有妖怪。妖怪抓小孩,喝他们的眼泪。 -你听谁说的? -哥,我没告诉你,那天晚上,你们都睡着了,窗户边出现了一个妖怪的大脸,可吓人哪。他吓唬我,一个劲对我说,你哭呀,你哭呀。我害怕,但我没哭。他就走了。走之前,他说,他在月亮上住着,他已经抓了好多爱哭的小孩,吊在月亮里的树上,让他们流眼泪给他喝。 -妹,你咋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怕,妖怪说,不让我说,如果我说了,他就每天晚上都来。 子青搂住伊女,说:别怕,有哥哥在,妖怪抓不走我们,我们都不哭,他就拿我们没办法。 这时,伊女回头指着天上的月亮,叫起来:妖怪,妖怪又下来了。她吓得伏在子青的怀里。 子青抬起头,见金黄色的月亮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一声巨响,妖怪的双脚落到空场上,他巨大的身子遮住了月光,把黑影投在子青和伊女身上。妖怪足有几十米高,空场周围的白杨树尖才到他的腰间。他的头顶秃秃的,头后扎叉着乱蓬蓬的头发,满脸络腮胡子,胸前满是黑黑的毛,耳朵上两个大大的耳环反射着月亮的光。 妖怪从腰间掏出五六个小孩扔到地上,声如洪钟地问子青和伊女,小孩儿,你们怕不怕我? 被扔到地上的几个孩子摔得哇哇直哭,他们的手被绳子捆着,举在头顶。 子青护着伊女说:我们不怕他,我们不哭,啊?说着,站起身,面对妖怪,放大了嗓门说:我们不怕你。他小小的身影发出的声音小得可怜。 妖怪发出震撼大地的笑声,耳环乱颤。哈哈哈,你们不怕我?看看这些小孩儿,你和他们一样,你也会哭,你哭出一颗眼泪,我就会把你抓走,抓到月亮上去。哈哈哈,我好喜欢喝你们的眼泪啊。哈哈哈。 子青坚决地说:我们不哭,我们还要劝这些孩子们不哭。他的双腿在微微发颤,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强。 子青过去扶起摔在地上的孩子,劝说道:只要我们不哭,不流眼泪,妖怪就拿我们没有办法,我不骗你们,不信,你们试试,只要我们都不哭,妖怪就只能飞回月亮上去,再也不能下来欺负我们了。 被捆着的孩子们半信半疑。子青帮他们解了绳子,又叫伊女过来一同劝他们。有两个孩子不哭了。子青说,来,我们一起大声笑,就可以把妖怪吓跑,你们不信吗?你们跟我们一起笑,来。子青和伊女带头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在偌大的空场和广阔的天地间回响着,显得很小很小。又有两个孩子不哭了,也跟着笑起来。最后,几个孩子都大声笑起来,而且越笑越高兴。 妖怪巨大的身体在摇晃。子青指着妖怪说,瞧啊,妖怪已经没劲儿了,他一会儿就得飞回月亮上去了。小孩子们继续笑着。 妖怪发出一声尖叫:我要逃命了。他的双脚离了地,向月亮上飞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消失成一个小黑点,不见了。 孩子们不笑了。空场上一片寂静。妖怪的两个大脚印占了半个空场。 子青说,我们牵起手来,回家吧。你们的妈妈都在找你们呢。记着,见了妈妈也不要哭,不然妖怪就以为我们又害怕了呢。我们不害怕,是吧? 孩子们齐声说,我们不害怕,我们不害怕。 子青和伊女陪着小孩子们一一回了家。村里人把子青伊女当成了小英雄,议论着老头子老婆子的一对奇异的双生子。 子青伊女悄悄回了家,爬回床上睡着了。 天亮,有女人跑来向老头子老婆子说,子青伊女昨晚从妖怪手里救出了我的孩子,真得谢谢他们啊。老头子老婆子很诧异,等女人走了,便叫醒了子青伊女,问是怎么回事。子青说,其实根本就没有妖怪,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呵。 出了这事,老头子老婆子更不愿子青伊女往村里跑了,但他们常趁老两口不注意,在下午跑了去,晚饭前再回来,老头子老婆子盘问,他们就说,在后院玩呢。 这天,子青伊女又到了村里,在村北的一个小三叉口的石磨上玩。伊女坐在石磨盘上,两条红裤脚一前一后荡在磨盘边,头顶支楞着的羊角辫一晃一晃的。子青一身淡蓝布衣裤,站在磨盘上,向石砌路面的路口里张望,不时指着这样那样东西给伊女看。伊女看了,拍着手笑。 一些村民经过,见两个娃娃一身红一身蓝,乖巧可爱,就笑着扭头看他们,更有些姥姥奶奶们三两地围上来,问几岁了,咋不常来村里玩呢,又握了子青的手,捧了伊女的圆脸蛋,夸赞着,这俩孩子,生得玉似的。有别的小孩在旁边,姥姥奶奶就向他们学说子青伊女出生时,雷公打了一下午雷的事,小孩们瞪了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双生子,象看着希罕的石雕龟蛇,拉子青伊女的小手也怯怯的。姥姥奶奶赞叹唏嘘一番,又散了,回各家院里搓麻绳,纳鞋底,看孙子,晒太阳去了,也领走了别的小孩们。 伊女被姥姥奶奶们围着,仰着笑脸,发出咯咯的笑声,弯嘴唇红亮亮的,象浸了樱桃汁。等围着的人散去了,伊女觉到了寂寞。她拉了子青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象是想要他的一双眼睛变成姥姥奶奶们那么多双怜爱疼惜的眼睛。子青知道,伊女少人宠,是喜欢热闹的。他转头四下里张望,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让她高兴起来。 正是下午,太阳把西南角那户人家的屋檐拖出了影子,落在磨盘上,子青和伊女身上一半明一半暗。子青四顾,看到阴暗的屋檐下,一扇玻璃窗上贴了一张白白的娃娃脸年画,象真人似的,有圆眼睛、小鼻子和一字形的嘴。子青把手伸到伊女脸前,吸引她的视线,说:“瞧,年画娃娃,”说着指向玻璃窗。伊女没神采地扭过头来,说,你骗我,哥,哪有年画娃娃。子青回头看玻璃窗,果然,年画不见了。子青说,妹妹,刚才那儿真贴着个年画娃娃,不骗你。 子青继续四处张望,寻找着有意思的东西,好逗妹妹高兴。伊女扭了脸坐着,还盯着玻璃窗。这回,轮到她叫哥哥了。年画娃娃又出现了,鼻子尖是扁平的,圆眼睛还一眨一眨的。伊女高兴地笑了,对子青说,哥,你看错了,那是个真娃娃。子青伊女盯着窗子里的娃娃,娃娃也盯着他们,互相看了好长时间。伊女禁不住对娃娃脸笑起来。窗里的脸也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张开的小巴掌在窗上拍了几下。最后,那只小手向他们摇,象是招呼他们进屋去。小手不停地摇,一字形的嘴巴还张开了,说着什么。 子青跳下磨盘,伊女伸出手臂,让他抱下来。两人拉了手,跑向这户人家南边的大门。没站定呢,门就开了。一个长着稀疏的短白胡须的瘦高个老人立在门边,说,来,进来。 俩孩子进了门,面前是个不大的院子,西半边都浸在影子里。老人在前面领路,进了小堂屋,右拐,推开右边的门,示意让他们进去。子青拉着伊女的手,进门立在门边。 屋里很黑,阳光照不进来。靠窗户根的大炕上,坐着个小姑娘,和他们年龄相仿,穿着暗红格的小褂。这就是刚才窗玻璃上那个年画娃娃了。瘦高老人弯身牵了子青伊女的手,领他们到炕前,给脱了鞋,抱上炕坐了,用低沉的哑嗓子说,好孩子,和我们丫仔作作伴,一块儿好好玩,啊?子青伊女点头。老人说,我给你们拿点吃的,就出去了。 这个年画娃娃叫丫仔,子青伊女想。近看,丫仔是个很瘦弱的女娃子,不象年画上的娃娃都是胖胖的圆脸。她脸颊瘦削,单眼皮,薄嘴唇,眼仁特别黑,眼睛大大的,右嘴角下方有颗痣。丫仔的黑眼仁里闪过一丝羞怯,开口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村里吗?我每天趴在窗户上看,第一次见你们。 子青说,我们不常来,爹妈不让,我们是偷跑出来的。 伊女说,前一段时间,我们都在村南边玩。 丫仔露出羡慕的眼神。两个眼仁显得更黑了。 伊女问,你咋不出去玩呢? 丫仔抿嘴低头,半天才抬眼说,别问了,你们会笑话我的。 伊女抢着说,我们怎么会笑话你呢? 丫仔说,你们还是别问了,我以后会告诉你们的。 伊女问,你每天都趴在窗户上看外面吗? 丫仔点头,黑眼仁闪着一丝光,在屋里的黑暗中显得很亮。然后,她笑了,眼睛笑弯了,接着说,不看外面的时候,我就剪纸,我拿给你们看。她把手伸到身后,费劲地够到一大本书,翻开来,给子青伊女看,说,这都是我剪的。 子青和伊女头顶着头,看着书页里夹的剪纸,花鸟鱼虫,光屁股的胖娃娃,福字喜字,……有各种颜色的,红色的最多。伊女叹道:好多啊。又说,你能剪给我们看吗? 丫仔取了个笸箩在手边,拿出里面的大剪刀和一张一面亮光的红纸,说,好,我给你们剪个双子送福。她折了纸,把纸边放在剪刀口,不停地转着方向,剪好了,又折,又剪,折折剪剪,一会儿就好了。她把剪好的纸小心地一点点展开,铺在炕上,给子青伊女看。只见两个娃娃一左一右,穿着红兜肚,梳着朝天辫,双脚各踩一朵荷花,四周是弯曲的细花茎,有粗节和花骨朵,中间顶上是个福字。丫仔说,两个娃娃就是你们俩,有奶奶来串门,提起你们双生子,都说好稀罕哪。子青用手指轻触着娃娃脸上从脑门悬下的细红边连缀着的眼睛、鼻梁和嘴,说,真巧。伊女也说,瞧荷花,这儿剪空的是大花瓣,真好看。 丫仔说,送给你们吧。双生子带来福气呢。 子青边谢丫仔边说,有了我们,爹妈也愁着呢,常坐在炕上叹气。 丫仔问为什么,子青说不知道。 子青伊女边看大书里夹的剪纸,边问丫仔,你爹妈呢? 丫仔说,我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一年才来看我一次。就是她教我学会剪纸的,她说,剪纸可好呢,里面有人有兽,还会说话,会给人讲道理呢。 子青看丫仔总揉手腕,就问她怎么了,她说大剪子太沉,手腕酸。 这时,老人又进屋了,丫仔叫他爷爷,他给子青伊女拿来些大枣,说,孩子,吃吧,有空来陪我们丫仔玩吧,这孩子可怜,每天除了剪纸就是趴在窗上向外面看。丫仔打断爷爷说,我不可怜,剪纸可好玩了,等爸爸妈妈下次来,我就有一千张给他们看了。 爷爷抹了下眼睛,出去了,伊女问,爷爷为什么说你可怜? 丫仔的黑眼仁颤动了几下,她说,告诉你们吧,你们答应我,不笑话我。说着,丫仔掀开盖着下身的花被子,露出灰布裤子。裤管空荡荡的,好象平贴在炕上。 子青和伊女都很惊异,去摸她的腿。她的两条腿又瘦又短,左腿尤其短,白袜子里的双脚也非常小。 伊女问,你的腿怎么了? 丫仔把被子又盖上,说,爷爷说我小时候得过病,腿就这样了,走不了路。 子青和伊女没见过这样的事,不知该说什么,都定定地看着丫仔。丫仔说,没事儿,不疼,就是不能出去玩。爷爷要抱我出去,我不乐意,外面那些小子笑话我。 子青说,我们不笑话你。 丫仔又笑了,拉住伊女和子青的手,说,你们常来玩好吗? 子青说,好,我们以后还来,用小车推你出去,去苹果园,去南山的小河玩。 秋夜,天墨蓝墨蓝的,天幕上嵌满了星星。有耐不住寂寞的星星,离了家,点着灯滑过天幕,好大一会儿,才掉到地上,发出爆竹的噼啪声。村子里,盏盏油灯透过窗纸,把窗花的影子投到外面人家的墙上。村西的苹果园里,一片黑暗,只亮着一支蜡烛,照了苹果树上对坐的两个小人儿。温暖的烛光向外晕散,先映红了子青和伊女的笑脸,映亮了四颗黑亮的眸子,再渐融到周边的夜色里。两个孩子手拉手,谈着秘密的心事。 没人看到他们。他们象苹果树上的精灵,守着只有他们自己和老苹果树知道的秘密。 一天去村里玩耍后回家,伊女发现自己戴的小红毛线帽丢了。帽是老婆子给伊女织的,小姑娘喜欢得不行。她死活拉着哥哥,返回村里去找。 两人顺着石砌的小路走啊找啊,见人就问有没拾到一顶这样的帽。人人摇头。几乎把村子转遍了,脚走疼了,也没找到。 子青说,妹,咱歇会儿吧。 伊女噘嘴说,好吧。 这里是南山。山坡下的枯草间,立着五六棵桃树。子青伊女爬上桃树,对坐在枝杈上。子青安慰伊女,妹,会找着的,别着急。 坐了一会儿,子青见远处一棵大杨树后面,一个黑脑袋忽隐忽现。妹,你看那是啥?伊女摇头。子青下了树,向那儿走去。快到跟前了,一个孩子从树后转了出来。他的黑眼睛里闪着警醒戒备的光。 子青问,你是谁? 孩子问,你是谁? 子青说,我叫子青,那是我妹妹伊女。 孩子略微放松了警惕的表情,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村里总议论的村东头的双胞胎。我刚才猜出来了。 子青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孩子说,好吃的。你要吗?给你尝尝,可好吃了。 子青从孩子手里接过一块干干的灰树皮样的东西,疑惑地问,这是什么?能吃吗? 孩子说,你尝尝就知道了。 子青把东西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没咬动,接着又咬又拽,吃到嘴里几丝干涩发苦的纤维,嚼着拉舌头。子青呸地把东西吐在地上。这是什么呀?象干树皮。 是干树皮,孩子说。我可喜欢吃了。你不喜欢吗? 见子青摇头,孩子说,真奇怪,你们都不喜欢。我爹娘也不喜欢,还不让我吃。我还喜欢吃土,你也不喜欢吗? 孩子说完,趴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在嘴里,很香地嚼着,咽了下去。他嘴边沾上的尘土,混合了唾液,成了黑泥条。又抓了一把土,伸出手掌递到子青面前。 子青转过身去,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好半天才转回来,问,你怎么吃这些脏东西? 孩子不说话,扭头就走。子青拉住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伊女已经走到两人身边,也用好奇的目光盯着那孩子。 孩子甩开了子青的手,说,你们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呆着。说完就扭头跑了,越跑越远,看不见了。 红翠鸟 子青和伊女一天天长大了。他们已经十二岁了。伊女开始在家里摇纺车,纺纱织布。子青每天白天到村里的冯记豆腐坊,帮忙磨豆腐。老头子还在编草篮,但已不拿出去卖了,只拿些送人。 十二岁的子青,生得高而瘦,长圆脸,尖下颏,在生人面前不爱说话,沉默寡言。但沉默不是由于怯懦。他的内心高傲如君王;身边的一切,在他看来,平凡而琐碎。他有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模糊的梦想。伊女有了少女的仪态,细长的双腿,圆溜溜的眼睛,如一只半大的梅花鹿。子青和伊女长大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变得含蓄而羞涩了。他们不再无所顾忌地打闹,说笑,更多的是默默的神情交流。子青仍会握了伊女的手,却感到妹妹的手心里传来一股热量,让他不得不很快撒开,不然就会被烫着。伊女仍会撒娇地叫“哥”,子青到了她的身后,碰碰她的肩膀,她却会莫名其妙地脸红。后院的菜地边上,幼时的他们曾并排坐在一起,互相说“我爱你”,还学着村口卖的磁娃娃的样子亲嘴。现在想起这些,两个人都会心扑扑直跳。夜晚,子青躺在大炕上,听着爹的鼾声。伊女睡梦中翻了个身,一只胳膊伸过来,搭在了他的胸口上。子青一动不动,觉得妹妹的胳膊重得压得他心口疼。两个人都不明白长大是怎么回事,时而暴躁时而抑郁的老头子也想不到该告诉俩孩子,他们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子青伊女仍并排睡在大炕上,穿着长及肘部膝部的贴身小褂小裤。洗澡时两人中间只隔一块布帘,隔着布帘说“哥,递块毛巾给我”,“妹,接着”。 这天,子青回来后,见伊女很兴奋,问她有什么高兴事。伊女说:“哥,你还记得几年前去村里,我把妈给我织的那顶小红毛线帽丢了的事吗?”子青说:“记得呀。我们去找没找着,回来你还又哭了好半天呢。”伊女说:“今天中午,我到院子里喂鸡,见那小红帽就躺在院里台阶下面呢。我拾起来一看,帽子底下你猜有什么?猜不着吧?一群金黄色的小鸟,一共六只,个个红嘴绿翅尖儿,我都收起来了。哥,你来看吗?”子青听了觉得稀罕,跟伊女到了炕头前,见伊女掀开上面放着的那顶红帽子,露出里面六只黄灿灿的小鸟儿,果真鲜红的喙,翠绿的翅尖儿,颜色艳得动人。鸟儿啁啾。子青摇头惊叹,又诧异地问:“这是鸟吗?怎么不飞?”伊女摇头:“不知道。可,不是小鸡,小鸡没这么瘦,翅膀没这么长。可能这些鸟还没长大,还不会飞呢,以后就会飞了。”两人琢磨这些鸟的来历,怎么也猜不透。伊女想,可能是村里的谁家拾了她的帽子,送了来,还送来了这些鸟。“管它们叫什么好?取个名字吧。”子青提议。伊女说:“叫红翠鸟怎么样?黄颜色上的红色和翠绿色,多扎眼哪。”子青说好。老头子从外面进来了,说饿了,叫伊女快做饭。伊女忙嘱子青做个鸟笼子,便用帽子重新遮了鸟,去拾柴做饭。 吃了饭,子青从后院折了捡了些结实的细木枝,又找来了两块薄木板和铁丝细线,绑扎出了个木头鸟笼子。把鸟儿放在里面,挂在屋檐下,竟象黄黄的灯笼,映亮了门楣。老头子坐在炕上,抽着烟斗,问那是什么。伊女怯声说:“是鸟。”老头子问:“哪儿弄来的鸟?”伊女不知该怎么说好,子青忙道:“我从集上买了给妹妹的。”老头子皱了眉,说:“就会乱花钱。买了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子青以为爹会发火,已经准备了挨顿训,没想到老头子没接着说下去,倒身睡觉了。 伊女一晚上都听到红翠鸟的叫声。妈笑着问她,丫头,喜欢这些鸟吗?妈特意给你的。伊女流了泪,问,妈,真是你给我的?妈点头。伊女握住了妈的手,妈的手硬硬的,很温暖。 子青听到伊女梦中叫妈,还哭着拉了他的手。子青知道,伊女没妈疼,孤单了。他搂住了妹妹的肩。 豆腐坊里有不少年纪和子青相仿的男娃子。和子青交好的,要数大嘴了。自从那次打了架,大嘴倒和子青不打不相识,成了好伙伴。他们好好玩了一年,直到老头子不让子青伊女再去卖篮子,再去村里,把他们整天关在家里为止。等后来冯二的豆腐坊需要人手,老头子允许子青去帮忙,两人才又玩在一起。 这天,豆腐坊的活儿干完之后,大嘴拉着子青去他家玩。进了院门,听屋里笑语不断。大嘴一拍脑袋,哦,今早上我妈说,她表姐的女儿要来,准是已经来了。又说,我妈的表姐才得病死了,她女儿没人照顾了,要跟我们一起住呢。说着,两人进了屋,见炕沿上,大嘴妈身边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大嘴妈对大嘴说,来,叫姐姐。大嘴叫了,大嘴妈介绍子青说,这孩子叫子青,是大嘴的小伙伴。子青对姑娘点了点头,觉得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没看清姑娘的长相,只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等和大嘴一起到了隔壁小屋玩弹玻璃球的时候,才模模糊糊觉得,这个大嘴称呼为姐姐的人,长得象伊女。没错,再过几年,伊女出落大些,一定也是她这样的模样:白白净净,长长的黑辫子,红袄黑裤。她们笑起来真象,都齐整整地露出雪白的牙齿。他们弹着玻璃球,还能听到隔壁俩女人的笑语。那个姐姐的声音,厚实实的,不象别的女娃那么尖细,但她声音的最高处,也带着些细腻的甜丝丝的味道,象掀开一整坛蜂蜜、扑面而来的、和蜜糖一块儿封了长久时日的空气。 子青问大嘴,她妈才死了,怎么听她的声音,不象很伤心哪? 大嘴摇头说,不知道。停了会儿说,我妈说,这个姐姐很能干,从小就帮她妈干活,我表姨身体一直不好。 她爹呢?也死了吗? 大嘴撇了一下嘴,说,我妈说,他不要她们了,走了好多年了。 为什么? 为了另一个女人,我妈说的。 你这个姐姐,叫什么名字? 春红。 子青回到家,见爹正焦躁地在地上背着手转圈。 一见他回来,老头子劈头盖脸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妹妹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子青摇头说,没见到妹妹。 老头子说,去,去那个花大婶家,把你妹妹找回来。老头子说完,把巴掌啪地拍在炕头上,扬起了细碎的尘灰。丫头,小子,都不要爹了,要把爹气死,饿死才算,是不是……子青出了门,仍听得屋里爹的声音。 子青走进花大婶家的院子,见花大婶家的窗户里透出烛光和两个人的头影。他认出了妹妹的侧影,边纳罕着妹妹又来这儿做什么,边向里走。走到院子中间,没留神,绊在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子青没有注意,这团东西其实一直在发出低低的嗡嗡声,象群昆虫扇动着黑暗的翅膀。子青绊倒在上面,觉得腿下的这团东西又硬又软,温里温吞,象个人。扶正起来看,果然是个跪在地上的老人,个头儿不比子青大多少。老人毫不在意子青,嗡嗡声大了,是个老头儿的声音。子青好不容易才听出来老头儿叨唠的是什么话。 星星爷,月亮奶,下来作个伴儿,作个伴儿。乖乖伴儿,乖乖伴儿。不作孽,不作孽。年轻人儿,挣大钱儿,挣大钱儿。没出息儿,没出息儿。星星爷,月亮奶,乖乖伴儿,乖乖伴儿。小孙子儿,小孙女儿,乖乖伴儿,乖乖伴儿…… 老头儿叨叨着,身子一前一后晃个不停,不时抬头望一眼夜空,又对着地面磕下头去。老头儿的声音苍老而尖弱。 子青想把老人扶起来,但老头儿只顾晃身子、磕头,总是闪开子青的手。子青想,该怎么称呼他呢?他的岁数跟爹差不多。子青伊女向来习惯把二十多岁到六七十岁的男人都称为“叔”,七八十岁的老头称为“伯”,因为爹的岁数实在太大,如果按辈份算,大嘴二小他们都比子青小一辈。“大叔,你起来吧。”子青对着老头儿的耳朵里大喊。他想,这老人的耳朵一定不如爹的好使。 老头儿不听,还在念叨“星星爷,月亮奶”,直到西厢房开了门,出来两个比子青年岁大一些的孩子,把老头儿费劲地拉起来,扶进蜡烛的红光里了。亮着烛光的门边,能看见年轻夫妇俩,男人大声埋怨“每天晚上跑到外面干什么去,丢人现眼”。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子青在院里站了好一会儿,听得西厢房没动静了,想,这个大叔心里一定很孤独。爹将来不会象他这样吧?子青宁肯爹火气大,爱发脾气,也不愿想象爹在晚上独自一人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叫“星星爷,月亮奶”。子青想起来了,伊女讲过一个年轻时赌钱、老了遭报应的老头儿。就是他吧?子青这样想着,迈上了花大婶家门前的台阶。 还没敲门,门开了,伊女走了出来。花大叔送了出来,嘱咐子青伊女天黑了,慢点走,才关门回去。子青问,你咋来这儿了? 伊女看了一眼怀里捧的大手帕,说,我来问问花大婶,是不是她给我送的红翠鸟。 是吗?子青问。他掀起手帕,看了看手帕下几只小鸟黑暗中淡黄色的身子。 伊女摇了摇头。 两人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好半天,谁都没说话。 伊女扭头看着子青,鼓足勇气问,哥,我上次来花大婶家的时候,不认识你了吗?我管花大婶叫妈了吗? 子青看着伊女月光下发亮的眼睛,点点头。他想起自己站在窗子下面,看着屋里花大嫂喂伊女饭的情景。怎么了?他问。 伊女说,花大婶说她对不起我,是她太喜欢我了,才害得那次我生病。她说给我喝的药水,是向神医老太太讨来的,喝了就认她作亲妈,不认识自己家里人了。她说幸亏我回家又醒过来了,不然就害了我的命了。 子青问,妹,怎么回事?我都听糊涂了。 伊女说,花大婶自己说的。她一见我就哭了,说以前好几次想告诉我,又怕我恨她,还说那次把她吓坏了,以为她给我喝药水,要害得我没命了。 子青又问,什么药水?什么神医老太太?我怎么没听说过? 伊女回答,花大婶说神医老太太是个走四方的神医,隔几年来村里一趟。神医什么都会,能针灸治病,对了,花大婶说,咱们送过小剪刀的那个会剪纸的丫仔,就是神医老太太有一次来给治好的,都能下地走路了。花大婶说丫仔腿好了就离开村里了。神医老太太还有各种小秘方,有一种就是,能让人喝了,把眼前的人当成亲人,忘了过去的人和事。花大婶说,她骗我说喝了药水能变得更漂亮,我就喝了。 子青说,妹,那次你生病,不是喝药水喝的,是因为你没跟我在一起。你想想,那次,咱俩是一块儿病的。分开就病了;到了一起,马上又好了。 伊女说,是呀。可花大婶说她越来越不安心,前几天着凉了病在床上,又想起这事,觉得对不住我。伊女抹了一下眼睛,说,除了妈和你,花大婶是最疼我的人了。 子青见妹妹有点伤心,忙转移话题,问,哎,小鸟不是六只吗,怎么少了两只? 傻儿要,我就给了他一只,还给了二小一只。花大叔说我是千里眼,知道他前天刚捡了个鸟笼子,就送鸟来了。嘻嘻。 子青拍了拍伊女的肩,笑道,他们一定喜欢。然后催促说,咱快点儿走吧,爹早着急了,说回家就打你屁股。哈哈,妹,别怕,哥吓唬你呢。有哥哥我在,爹不能打你。 春红在大嘴家住下了。每天中午,她都到豆腐坊给大嘴送绿豆汤。她摸着大嘴的头,重复大嘴妈的话:天热了,喝绿豆汤解暑,多喝点。大嘴喝完一碗,她又递上来一碗,说:来,再喝点。坊里干活的其他孩子在背地里笑,每回等春红走了,就打趣大嘴说,大嘴哥什么时候又认了个干妈。一天,大嘴给说急了,和一个孩子打了起来;众人劝完架,见大嘴真急了,才不说了。大嘴拍着裤子上的土,骂骂咧咧地说,哼,你们等着瞧,看我叫她干妈还是她叫我干爹。 春红再来的时候,绿豆汤带得更多了。她不招呼大嘴喝,反倒给其他的孩子每人倒了一碗,象大姐姐似的和每个人说话,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爹妈是谁。孩子们受宠若惊,先是躲着,但禁不住春红热情,一会儿就混熟了。倒是大嘴讪讪的,躲在一边,不看春红的眼睛,春红也不理他。春红端着一碗绿豆汤,走近子青。她把碗塞到子青手里,说,天热,喝汤吧,喝呀,愣着干什么?春红比子青高出半个头,五官眉眼长得真象伊女,只是眼睛比伊女圆一些,嘴唇也厚一些,红一些,好象用红纸染了色。春红抬手去摘子青头上落的草梗子。子青的脸胀红了,想躲开春红的手又不敢。眼看春红摘了干草梗,又用手掌去摩挲他的头发,口里还赞道,瞧你头发油黑黑的,黑缎子似的。春红的手指还没触到子青的头发,大嘴把子青一把拉开了,又对着春红嚷:你别碰他,认别人作干儿子去吧,那边好几个呢,说着,指着旁边的震子、二小等六七个孩子。子青碗里的汤,被大嘴这一拽,全洒在穿的小褂的前襟上了,湿了一片。春红生气地瞪了大嘴一眼,片刻又笑了,又走上前来,把子青手里差不多空了的碗接过去,又掏出手帕抹了抹他的湿褂子,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故意使出恶狠狠的语气说:大嘴,昨晚上你的话,我可没对你妈说,你要把我惹急了,我就到姨面前告你一状,让她打死你。 子青看着门口春红的背影,听着她和几个孩子说话。春红的笑声被暑风一阵阵地吹过来,送到耳朵里,听得真真切切的。 子青问大嘴,昨晚怎么了? 大嘴不吭声,过了会儿才说,别理她,我不就当她面说了她爹几句坏话吗?我妈不让我说,可我偏说。哼,我再也不叫她姐姐了。又说,你也别理她,她是个,是个坏女人,她爹就坏,她也不学好。 子青听得莫名其妙,但见大嘴很生气的样子,就不问了,提醒大嘴说:大嘴,那个小帆船,你昨天说的,带来了吗? 大嘴腾地一下跳起来,大叫,你不说我倒忘了,见春红向他们这儿看,就又蹲下身,在子青耳朵边低声说,我藏在外边了,你跟我来。 大嘴故意大摇大摆地从春红身边走过,大声说,哎,撒尿去,子青,你说,要是人光喝不尿,是不是会憋出毛病来?说着,向几个围在春红身边的小子做着鬼脸。又哼起了调子唱:认干娘,认干娘。二小和另一个孩子想站起来,回敬大嘴几句,被春红按住了脑袋。春红看也不看大嘴,说,不知好歹的小子,谁也别理他。 大嘴见躲开了别人的视线,就放下了架子,拉着子青的手,跑到豆腐坊后面,在一堵墙根儿前的草垛底下摸索了一阵,拽出一个布口袋。兴奋而神秘地说,我偷偷拿出来的,我妈不让我给别人看,藏得秘密着呢,还是让我找到了。又说,我爹信上说了,这东西有好几百年了,值不少钱呢。他从布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帆船,翻过来掉过去地让子青看,指着桅杆、甲板和船底的黄色说,这是金子,还有,这船帆,是银子的。子青从大嘴手里接过船,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很轻。向小甲板上的小房子里面看去,竟有两个小人,其中一个扶着个平面的小轮子。他看着小人,笑了,对大嘴说,我喜欢这两个小人。大嘴说,里面有人?我没注意;你说,这金子银子好不好?多好啊,这么亮。子青点点头,然后眯了眼睛说,就是太刺眼了。又问,这小船,是什么东西做的,这么轻?大嘴说,金子银子呗,其他那些地方,轻的地方,不值钱。子青说,这白帆好大呀,风一吹,船可以走得特别快,是不是?大嘴点头。 大嘴把小帆船收进布口袋,又在原来的地方藏好,叮嘱子青说,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妈和春红。子青说,你放心吧,不过,以后,我到你家,你能不能再拿来让我仔细看看?我…… 没问题,大嘴说,略带着骄傲的神情,握了握子青的手,表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两人走近豆腐坊门口,春红提着篮子出来了。她溜了大嘴一眼,然后只盯着子青,说,子青,屋里地上还有一碗汤,你喝了,碗就拿回家吧。说完笑了,红嘴唇弯弯的。然后,红嘴唇不见了,一根黑黑的长辫子,甩呀甩的,越去越远了。 第二天大嘴又和春红和好了,照旧叫姐姐,但春红又去摸子青的头发的时候,大嘴又拦住她,又说让她认别人作干儿子。春红却不放弃,拉紧了子青的胳膊。子青被两个人拽来拽去,不明所以,只是傻笑,心里却有着莫名的羞涩和快乐。 接连有几天,春红没来。子青问大嘴,你姐姐呢?大嘴说,有人找她,她忙着呢。又说,我说她不是个好女人吧,连我妈都不喜欢她了,虽然她挺能干的。一天,大嘴说,春红走了,回镇上了,她离开我们家了。子青愣愣地看着大嘴。 这天子青回家,见爹不在屋里,伊女一个人躺在炕上。子青叫,妹妹,爹呢?怎么没编篮子?炕边上放着个编了一半儿的草篮子。伊女在炕上翻了个身,回答子青,爹在收拾后院呢,说要再种些菜。子青说,那好啊,咱家可以吃自己种的新鲜菜了。子青见伊女的脸红通通的,象烧热的小炭火,急急上炕,坐在伊女身边,问,妹,你是不是发烧了?是不是咱俩白天不在一起,你就生病了?伸手去摸伊女的额头,果然烫烫的烤手,又摸自己的,却是凉凉的,象石头。子青一时急得没了主意,只呆在那里看着伊女眨呀眨不停的眼睛。 你怎么了,妹? 伊女不说话,只是眨着眼睛,又把红烫烫的脸埋在被子里。 子青又问,你到底怎么了?我去告诉爹,要不,我去请大夫来。你生病了。 伊女把子青又伸过来摸她额头的手推开,开口说,我没病,你别管了,真没病。 子青不信,翻来覆去地说生病请大夫的话。 最后伊女说,哎呀,哥,我真没病,就是有病,花大婶也能帮我看。 子青不说话了,一提起花大婶,子青心里就有种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醋意,就想起伊女管花大婶叫妈的事。 好吧,我不管你了,说不定明天我也发烧呢,那样,咱俩就又躺一块儿了。 伊女不愿起床,子青就做了饭,把小饭桌支在炕头上,摆上饭菜。老头子进了屋,满手是泥土,额上带着汗,还哼着小曲。看来情绪不错。吃饭了,子青不让伊女起床,只让她坐起来,围着被子,把饭碗递到她手里。平时吃饭,老头子很少说话,今天却半开玩笑地说,哼,小丫头,比你老爹我身子骨还弱?还让人伺侯着!子青说,爹,妹妹生病了,发烧呢。伊女又坚持说,哥,我没病。老头子说,看着就不象生病,比平日气色还好呢。又说子青,你就娇惯她吧,替她纺线织布做饭,全包了才好。子青见爹心情不错,就回嘴说,行啊,我把家里活儿全包了,那你不许让伊女到后院锄地、抬水、浇地什么的。老头子把筷子一把摔在桌上:小子,跟我讨价还价,你们俩毛孩子命哪儿来的,不是你爹妈把自己的命舍了一半换来的吗?干点活累死你们呀?再跟我顶嘴,我捶你。子青转身背着爹,对着伊女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把伊女逗乐了。 晚上睡觉,伊女睡在炕的顶头,远远地离开子青和老头子。子青想,妹妹准是怕把病传给我了。没关系,我明天一早一定也病了。他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听见敲门声,又听见村里的年大叔--年画匠--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见爹已经起床开了门,把年画匠请进了屋里。子青一骨碌爬起身,坐起来,见伊女没醒,还睡着,想,妹妹多睡睡也好。 老头子问年画匠,这么晚还没睡呀,来这儿有啥要紧事? 年画匠笑呵呵的,说,没啥要紧的;还记得子青伊女满一百天的时候,我画的那年画吗?年年有余!家家都买去挂在墙上,还卖到村外边三百里的地方呢。唉,要我说,这俩孩子真是天赐的宝哇,白白胖胖的,戴上红兜肚,点上红眉心,逗乐了,笑咧了嘴,一左一右,画在画上,就是个福的象征……我这辈子,画过的最好的娃娃,就是你这一对了。 老头子听了,欢喜得脸上皱纹开了花。子青很久没见爹这样高兴过了。 年画匠说,我今天来,是想再请你让俩孩子帮帮我的忙。有人请我画幅观音菩萨,观音好画,我就想,这观音眼前的金童玉女,这回换个画法,用你的双生子作真人模特,你看怎么样?我把人家给的画的定金付给你,行吧? 老头子高兴地点头,哎,没钱也行,孩子上了画,我脸上也光彩呀。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早让俩孩子上我那儿去。天也晚了,不打搅你们休息了,我走了,别送了,别送了。爹送年画匠出了门,年画匠招招手走了。 子青重又躺下,想着“今晚上我要发烧了,明早也象伊女一样病了”,不一会儿睡着了。梦里,他先看见了那幅年年有余的画,一百天大的子青伊女从画上走了下来,在地上一摇一晃地学步。十二岁的子青伊女跟在光屁股小孩的后边,看着光屁股小孩娇巧蹒跚的步子,乐得直拍手,直想拍俩小孩白白胖胖的屁股。一会儿妈来了,抱着光屁股小孩出了门,拐弯不见了。子青追出去,却不见妈的身影,光屁股小孩也消失了。 子青看见爹在门前种菜,肥大的菜叶子绿油油的。子青在梦里笑出声来。 整个晚上,子青一直想着要生病,却又忘了要生病。他和伊女一起把村子里从小到大去过的好玩的地方玩了个遍。最后到了苹果园里,伊女和他捉迷藏,躲在一棵树后边不出来,子青找了半天找不到她,就叫,妹妹,妹妹,我找不着你了,我认输了,你出来吧,可伊女怎么也不出来,她象光屁股娃娃一样消失了,看不见在哪儿。子青找遍了园子里的每片树叶,每朵小花,每棵草片,每个蚂蚁洞。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丢了贵重的东西。 天蒙蒙亮了,梦里的子青忽然想起来:伊女病了,他自己天亮也会生病了;今天不能到年画匠那儿去了。怎么办?让爹去对年画匠说,过个三五天再画吧,他俩生病,一般三五天就好了。这样想着,子青猛地睁开了眼睛,见身边的爹和远处炕边的伊女都还睡着。子青忙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没发烧,还是凉凉的。伊女呢?她的病好了吗? 子青已经不困了,盯着屋顶被灶烟熏黑了的糊墙纸,躺了一会儿,才完全清醒过来。他弄不清楚年画匠昨晚是不是真来了,还是自己在做梦。 等爹醒了,子青问,年画匠昨晚来了吗?老头子劈头给了他一巴掌:做梦呢,还不醒! 伊女发烧厉害了,起不来床,老头子去请了大夫。子青去豆腐坊,一路上纳罕着,为什么自己没生病,为什么现在和伊女分开时间那么长,却没事。 伊女病好了之后,仍和爹、哥哥隔老远睡。子青开始不习惯,后来,却不知怎地明白了。没人告诉他,可他明白了:伊女长大了,和他不一样了。好几天,他不敢抬眼看伊女的眼睛。 那天晚上,伊女也做梦了。她躲到一棵苹果树后头,好半天不出声。子青在叫,妹妹,妹妹,我找不着你了,我认输了,你出来吧,伊女窃笑,想,哥哥好笨哪,我明明藏在这儿,他怎么找不着呢。她想站起来,可身子特别沉,使劲站起来,却觉得屁股底下的石头把裤子粘下来了。妈呀,这可怎么办?低头看石头上,是她身上新带上的脏东西,花大婶对她说,女孩子大了就要有这种脏东西的。伊女忙又蹲下身去,听着哥哥的叫声越去越远,却不敢露面。她的脸烧起来了,烫得象炭火,屁股底下的石头冰凉冰凉的。阿欠!伊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离开了苹果园,和哥哥失散了。 子青觉得妹妹变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很少去照看挂在门檐下的红翠鸟,纺纱 孩子们 子青伊女八岁时,老婆子死了。她皱缩得如同干核桃的脸,她瘦小的身子,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老头子扶着棺材,放声大哭,哭声象敲响了裂开的铜锣。村里人都跑来安慰生者,抱了身穿一身黑的子青伊女叹一回气,拉了老头子的手劝解一回,才渐渐散去。 接连几天,老头子闷坐炕上,一言不发,一眼也不看两个孩子。子青伊女的眼睛,让泪浸软了,只觉老旧的家,更冷清破败了。 子青伊女进屋的脚步,迈得轻悄悄的,仿佛重了,就压迫了爹的愁闷。被灶火熏黑了的墙壁、屋顶,束缚了他们的目光。 子青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打记事时起,爹妈就整日皱着眉长吁短叹。对年幼的子青伊女来说,爹妈太老了,老得象西山头上照得无力的夕阳,快落山了。子青伊女长到了几岁,爹妈就愁了几年。他们愁自己归西以后,两个孩子如果还没长大,该咋办。因为这无益的愁,老婆子早早地去了。 老头子从几天的沉寂中醒过来,温和的性格里添了过去没有的东西。与老婆子独守一生的宁静,完全被打破了。他象一把烂了柄的锄头,不能挥舞了,只躺在旧日掘出的坑里,谁也搬不动。俩孩子出生最初带给他的喜悦,随着老婆子的故去,一块走了。老头子的脾气变坏了。子青伊女再跑出去,回来时,见到的是老头子愠怒如天神的脸,和他手里的木棍。“叫你们再往外跑,再跑!”老头子追着子青满院跑。 伊女揉着子青胳膊肘上肿起的包,问:“哥,疼吧?” 子青摇摇头:“没事儿,妹妹,咱们以后不上村里去了,不惹爹生气了,啊?” 伊女点点头。 老头子拿出老婆子生前编的草篮,交给俩孩子拿到村口去卖,自己在家接着编草篮。老头子坐在屋里宽敞的土炕上,揉着日渐昏花的老眼,边思念一辈子默默相守的老婆子,边把一股股草绳绕过竹条。各式各样的大小篮子在老头子身边越积越多,老头子把自己埋没在草编的老旧记忆里。 子青伊女回来后,老头子开始唠叨,有时埋怨他们卖回的钱少,有时怪他们回来得晚,让他担心。唠叨完了,他开始教双生子生火,吩咐子青到哪里取来柴禾,打来清水,告诉伊女如何点柴烧火;等俩孩子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下炕来,在煮好开水的大锅里下面条,或者面疙瘩汤。然后,三个人,一个老得象曾祖父的父亲,和一双小得象曾孙儿女的儿女,围坐在炕边的矮桌上,吃饭。伊女不小心把碗里的汤洒在桌上了,老头子就拿手里的筷子,啪地打在伊女梳着小辫的头上,吓得伊女洒出更多的汤来。老头子的筷子接着落下来,直到伊女哭起来,躲进子青怀里。子青拖着长声哀求地叫:“爹-”老头子才把颤微微的胳膊收回去,嘴里嘟囔着:“你们两个小东西,小东西……”这时候他在说什么,子青伊女总也听不清。 老头子不在屋里的时候,伊女问子青:“爹好凶,他不喜欢咱们了?” 子青说:“不是,妹,你别瞎想,啊?爹心里不高兴。咱们好好的,多挣些钱回来,爹就高兴了。” 子青伊女整天坐在村口的集市上卖篮子。有时候半天也没人来买一个,子青就嘱咐伊女“在这儿坐着等我,千万别乱跑”,然后自己到村外通向市镇的大路上,向路过的行人兜售挎在胳膊上、顶在头上的篮子。有一次他走得太远了,卖完随身带的篮子,天已蒙蒙黑了。想起伊女还在村口等他,他着急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到村口,天已黑透了。伊女一个人坐在树下,几个篮子围在身边,眼泪已经哭干了。子青上前抱住伊女,问:“妹,你咋不跟村里的大婶先回去呢?”伊女干哭着说:“你咋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哥?我以为,我以为你,呜呜呜……”子青说:“别哭,咱们回家。哥把篮子都卖完了。把钱给了爹,剩下一点儿我留下,给你买花头绳,梳最好看的小辫,啊?别哭。” 回家,老头子顺手抓起一根木棍,追打子青,边打边骂:“小兔崽子,说没说过让你早点回来!你也不想要我老头子了,是不是!走,走,再别回来,跟着你妈走了,也就完了!剩我一个老头子,干净,干净!”伊女抱着老头子的腿和腰,哭着哀求:“爹,别打哥哥了,是我不好。”子青满屋乱跑,边跑边辩解,掏出怀里揣着的卖篮子的钱,扔在炕上。老头子今天的火气不同以往,横竖不饶子青。 子青要往门外跑,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看,是村里的花大婶。花大婶见老头子怒气冲冲地拿棍子追上来要打子青,忙拦住解劝。劝了许久,老头子怒气平了,她才说了来意。她说总见俩孩子在村口卖篮子,老婆子不在了,家里生活一定辛苦,又说,见丫头伊女乖巧伶俐,喜欢得不得了,自己一直想得个女儿偏就没有,既然老头子照应不过俩孩子来,她想把伊女接她家去住一段,她一定好好照顾伊女,还愿意贴补老头子一些家用。 伊女躲在子青身后,瞪圆了还挂着泪的眼睛,戒备地看着四十岁上下穿着鲜红花袄的花大婶。老头子抽着烟斗,半天没说话,看着伊女又看着子青。他知道俩孩子从小就不能分开。抱走一个,能行吗?花大婶见老头子犹豫,当下从包袱里拿出蒸好的豆包,馍头,几件衣裳,还有些零碎钱,放在炕上,又抖开一身翠绿的小衣裤,叫伊女:“来,丫头,大婶给你穿上,过来呀,别怕,大婶疼你还疼不过来呢。”她从子青身后拉过伊女,抱上炕,给伊女穿上衣裤,摩挲着小脸蛋,拉着小手,夸赞“多水灵的小姑娘啊,粉嘟嘟的,唉,我要有这么个闺女,死了也能闭上眼了”,说着,眼里含了泪,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伊女的小手摩着光滑的绸衣裤,光脚丫站在炕上,嘴角露出了羞涩的笑意。她喜欢有人这么疼她。妈在的时候,忙于家里的活计,也很少能这样顾惜她。 老头子狠了狠心,说,行啊,花大婶,你带丫头走吧,住上十天半拉月的,送回来,以后再想接去再接,行不?花大婶乐得眼里噙了泪花,一叠声地说“太好了”,又说,放心吧,一定好好照看伊女,待她比亲闺女还亲。还记不记得,伊女小的时候,还吃过她的奶呢。她给伊女重新穿上鞋,照老头子的话拿了几件在家常用的衣服用具,拉了伊女的手往外走。出门前,伊女立住脚,回过头来,看着站在炕边的哥哥。她圆圆亮亮的眼珠象黑漆玻璃球。子青也看着伊女。花大婶拉着伊女出了门。 屋里剩下一老一少,显得冷冷清清。木棍扔在地上。炕头桌上的红蜡烛烧得满身泪痕,向糊纸的土墙投射着微弱的光明。隐约能听见花大婶带伊女远去的脚步声。 子青一夜没有睡好。迷迷糊糊睡去,就见伊女在远处向他招手,叫,哥,快来救我。子青猛地惊醒,睁开眼,只见雪白的月光撒在被子上,听得老头子疲惫的鼾声忽起忽落。 天刚亮,子青就起了身。拿了老头子堆在门后的草篮子,轻悄悄拉开门闩,出了门。清冷的雾比白日里更浓,风吹着雾,象飘着的薄云。子青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几口喝完,出了院子,向村口走去。 村口一个人都没有。第一次没有伊女拉着他的衣袖,子青感觉空落落的。他呆坐在树下,双手笼在袖口里,缩着头;冷雾直往他的衣服里钻。伊女温热的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咯咯笑着,叫“哥哥什么都看不见了,猜我在哪儿?咯咯咯。”清脆的笑声在无人的路边传出去很远。子青睡去了。直到人声喧腾,他才被吵醒了。睁眼见太阳已经爬到了半空,象个金轮子刺着人的眼。子青想,今天要早点卖完篮子,然后去看伊女。 不过下午三四点钟光景,草篮都卖完了。子青点着手里皱巴巴的票子,心花怒放。他拿了一张票子,把剩余的放到贴身的衣兜里,在卖头绳头花儿的小摊上,买了两根长长的红头绳,一朵红色的绢花,捧在手里。 “妹妹,妹妹,你在里面吗?”子青把眼睛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张望。一张脸从里面凑了过来,是花大婶的大儿子,傻儿。子青不认识傻儿,被他痴傻的笑脸吓了一跳。憨厚的花大叔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是个穿青布衫的八九岁的清秀男孩,就说:“是子青吧?进屋坐吧。傻儿妈带你妹妹逛集市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来,进屋。”子青摇摇头,说:“那我去集市上找她们。”说完就跑了。 傻儿早已下了炕,见子青跑了,便呵呵傻笑着去追子青。花大叔在后面叫:“傻儿,回来!”傻儿不听,回头冲花大叔作了个向村里的坏孩子学来的手势,口齿不清地叫子青:“等,等,我,去。”一路也跑了。花大叔叫一直安安静静蹲在屋里墙根的二儿子二小:“二儿,去,把你哥追回来。”二小的手里正攥着什么东西,听爹叫他,忙把手藏到背后。听清了爹叫他出去追哥哥,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出门去,远远地跟着哥哥和子青。 子青在村口的集市上逛了一圈,没碰到花大婶和妹妹。傻儿拉着他的衣襟,缠着他买糖葫芦吃。子青给他买了一串。眼看集快散了,子青想:她们可能回家了,就对傻儿说,回家吧,我妹妹可能和你妈一块回家了。 回了家,果真见伊女立在炕上,花大婶正给她往梳好的小辫上戴珠坠呢。亮晶晶的各色小粒珍珠,在烛光下闪着异彩。伊女晃着脑袋,听珠子在耳边碰撞的声音,笑得再开心不过了。子青看着俊俏的妹妹,心里暖融融的。花大叔招呼伊女:“丫头,看谁来看你了。”子青走近炕沿,举起一直攥在手里的红头绳和绢花,说:“妹,我也给你买头上戴的花儿了。你也戴上?”花大婶见了,拿过娟花,夸道:“哎,小小子还挺会买东西,小女戴上一定好看。”说着要给伊女插在头上。 伊女一把抢过娟花,看也不看,扔在地上,道:“不好看,我不要!我已经打扮好了。”又指着子青说:“他是谁?我不认识他。赶他走。妈,你赶他走。”子青诧异地望着伊女。怎么,不到一天不见,妹妹就不认识他了?还管花大婶叫妈?花大婶脸上堆了谄媚的笑,对子青说:“子青啊,你妹妹在我这儿过得好着呢,你回去跟你爹说,让他放心。天晚了,回去吧,别再惹你爹生气了,看又打你。”花大叔挽留子青:“在这儿吃饭吧。”子青直瞪了眼,说:“不了,我走了。”把地上的娟花捡起来,揣在怀里,走了。一直傻呵呵站在一旁的傻儿又要跟出门去,被花大叔一把拉住。二小一直躲在暗处,看着屋里的一切,眼里含着隐隐的忌恨。 子青第二天傍晚又来了,站在屋外的窗下,见伊女和花大婶一家坐在炕上吃饭呢。花大婶把伊女抱在怀里,手拿小碗,手把手喂伊女饭吃。伊女乖乖地坐着,张开小嘴吃了饭,闭上嘴嚼得有滋有味。子青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子青一天天消瘦下去。老头子每天一刻不停地编篮子,越编越多,子青已经卖不完了。刚开始,编的草篮不够卖;现在,连一半都卖不掉。老头子也不管,只顾日复一日地编哪编哪,卖不出去的草篮渐渐堆了半个炕,只剩老头子和子青两人睡觉的地方没被篮子占满。老头子还在编。有一天,子青早晨没起来。老头子喊:“小子,起来!懒虫,该去卖篮子了。”怎么叫,子青也不起。老头子摸了儿子的前额,滚烫滚烫的。着了慌,去请医生开了药,让子青吃了。子青昏睡过去。老头子垂了泪,捏着小子细瘦的胳膊腿儿,叫道:“老天爷呀,我要儿子的时候你不给,等我七老八十了,你给我送来两个小冤孽,让我死不瞑目呀。”老头子下了炕,在地上踱来踱去,不住地低声念叨老婆子老婆子,你去得那么早,让我跟你去了吧,老婆子老婆子。直到踱累了,念累了,才停下来,又上炕编篮子。 子青两天水米未进,高烧不退。老头子又请医生来看了几次。医生摇头说:“不行了,你准备付小棺材吧。”老头子想起了伊女,该把伊女找回来。他出了门,刚到院子门口,却见花大婶抱着伊女来了。花大婶啥也不说,直往屋里走。老头子跟在后面。花大婶进了屋,把伊女放在炕上,停了半晌才说:“老头子,我对不起你,没照看好伊女,你,你,唉。”把装着伊女的衣服用具和一些食物的包袱放下,转身走了,边出门边抹着泪。躺在炕上的伊女昏迷不醒,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老头子呆守着两个孩子,想起了老婆子生俩孩子时外面轰隆不断的雷声。想,老天爷知道,这不是吉事啊。 老头子不吃不喝,坐在昏迷的一双儿女旁边和一堆草篮中间,继续编篮子。老婆子,都怪我,六十好几的人了,又来了劲头,害你生出这对怪怪的孩子,造孽呀。你恨我是吧,才早早地去了。都怪我,怪我呀。如果没这俩孩子,咱俩守着活到百岁,多好啊。你编篮子我去卖,我种菜你摘菜,闲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都怪这俩孩子,两个怪种呀。奇性。老婆子,这下好了,我带着这俩孩子到地下陪你了。咱们又能在一块儿了。到了地下,咱们把这俩孩子送了人,自己安安生生过日子。老婆子。老头子一头栽倒在炕上,闭了气。他倒下的身体压扁了几个草篮。 子青睁开眼,悠悠醒转过来。他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想起伊女的笑脸,她不认识他了,不当他妹妹了。还有爹编的草蓝。那么多,好沉哪,压得他骨节疼。妈,妈满是皱纹的脸,全是愁容。伊女认了个新的妈,离了家了。子青转头向旁边看去,一下子坐起身来:是伊女!身体虚弱,使他头晕眼花。他叫道:“妹妹!”伊女睁开了眼,低声叫:“哥哥。”子青忍不住高兴地笑了:“妹,你又认识我了?”伊女低声说:“哥,你说什么呢?妹妹当然认识你了。”子青跳下床,才看见爹歪倒在炕上。 俩孩子跪在老头子身边,摇了半天,老头子微睁了眼。 吃了些东西,一家人的精神渐渐好起来。子青伊女重逢,出奇地兴奋,老头子却只高兴了片刻,又恢复了阴郁的面孔。他恨一家三口没有死成。老婆子本已在地下迎接他们的到来了,却又不得不失望而归。老婆子的死,已成了永久压在他心上的磨盘,怎么搬也搬不去。 子青和伊女照旧到村口卖草篮。他们的话,又说不完了。子青问伊女:“在花大婶家,你为啥说不认识我了,要赶我出去?你还管花大婶叫妈。”伊女瞪圆了眼睛,说:“哥,你瞎说。我从没说过这话。”又说:“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我在花大婶家,见了好多新鲜事儿。我说,你愿意听吗?”“愿意。” 伊女说:“那我讲给你听。花大婶有两个儿子,可是大儿子天生是个傻子,叫傻儿,长到四五岁还没张嘴说过一句话,吃饭穿衣,什么都要人照料。花大婶为他操碎了心,也没法让他变聪明。花大婶的二儿子叫二小,你记得吗,我的小红帽丢了的那次,咱们到村南头去找,见了个吃树皮吃土的小男孩,就是他,他就是二小。花大叔花大嫂怎么说他打他都不行,他整天偷偷吃土块墙皮树皮,吃得拉肚子还吃。”子青插嘴说:“好象那天在集上,有个人总跟在我们后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直往嘴里塞。是二小吧。他哥傻儿我见了,虽然不懂什么事,可也好带。”伊女说:“花大婶可愁得不行。不过,花大婶花大叔对傻儿可好哪。我去了,她对我也好着呢,还给我弄来一种很稀罕的药水,说喝了以后越长越漂亮。我就喝了,药苦得不行。”子青说:“妹妹,那你以后就更好看了。” 伊女接着说:“还有好玩的事儿呢。花大婶说她家隔壁躺着个老头儿,一天天地躺在床上不出屋,那老头儿的儿子对他可不好了,说他年轻时赌博,把家产都输光了,还把媳妇,就是儿子他妈,把他媳妇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也输光了。所以他儿子不好好对他。他就躺在床上不出屋。花大婶对花大叔说,这老头儿活该,年轻时不积德,老了遭报应。”子青说:“妹,你没走几天,就懂这么多了?告诉哥,什么是积德,什么是报应。”伊女害羞了,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听他们说,就记住了。” 两人又说了各自病倒的事儿,才知他们是同一天病倒的。子青拉住伊女的手:“妹,你跟我真好,要病就一块儿病。以后,你要再说不认识我,不当我妹妹了,我就,就,就离开家,再不回来了。”伊女一听,眼里涌上了泪:“哥,你说什么呀?你不回来,我怎么办?”一转眼珠,又说:“那,我就变成小老太婆,等你真有一天回来的时候,吓死你。”伊女说完,咯咯笑着跑离了摊子,怕子青打她。子青果真追上去,假装去打她。两人玩玩闹闹,好不高兴。 一回到家,俩孩子就变得安安静静,大气不敢出,生怕爹又生气打他们。 一天,在村口,伊女对子青说,她想去找村里的孩子玩,想去找傻儿、二小。俩人就收了篮子,到村里去。经过村西的空场时,伊女高兴地叫起来:“哥,他们都在那儿哪。”只见空场上,十来个孩子,大多是男孩子,一堆一伙地在玩耍。二小靠在一棵大杨树上,傻儿正伸手去拉二小。二小躲开哥哥,离开杨树,跑到南边的墙根儿去了。子青想,二小准是嫌他哥哥傻,不愿跟他哥站在一堆儿。那天在集上,二小也总离他哥傻儿远远的。是碍于爹妈的吩咐,他才不得不经常看着傻儿的吧?傻儿还一个劲儿往二小身边凑。二小一次次地躲开他。二小又跑到一棵杨树旁,用力揪下了一块树皮,放到嘴里,象咬胶皮糖一样一下下咬着嚼着。 伊女拉住了二小的胳膊,问:“二小哥,你妈好吗?你回去告诉她,伊女的病已经好了。可是不能离开自己家了。我不能离开我哥哥。”二小看着伊女子青,说:“村里人说你们俩是小精怪,我妈偏不信。现在,她相信了。她说后悔领你回家呢。哼,她再不会非让你当我妹妹不可了。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们。”说着,挣开伊女的手,叫哥哥傻儿:“我们回家。” 伊女呆呆地站在地上,好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她满面委屈,扭过脸来看着子青。子青也觉得奇怪,上次在村南碰见的时候,二小对他们还挺友好的呢。 旁边的男孩子们一堆在玩弹玻璃球,一堆在地上挖蚂蚁洞。这时,一些孩子不玩了,跟在一个高个儿男孩身后,向子青伊女走过来。高个儿男孩问:“你们就是村东头老头子家的双胞胎?”伊女躲到子青身边,两人点着头。孩子群中有两个说:“嗯,这个子青赶跑过妖怪,救过我们,可勇敢哪。”高个儿男孩说:“谁也没有我勇敢。你们听说过我吗?我的外号叫托塔天王,我姓王,嘴巴大,他们也叫我大嘴。你就是子青?他们说你勇敢,你敢跟我比试比试吗?” 子青说:“我不跟人打架。” 大嘴说:“我们比赛投石子。我们隔二十步远,面对面站着,脚不许动,互相投石子。投中多的就算赢。怎么样?谁要是胆小,为了躲石子跑开了,就算输。你敢不敢?” 伊女拉着子青的衣袖,说:“哥,不要。你不要跟他比。” 大嘴得意地笑着:“哼,不敢比,就算输,就是孬种。以后,不许说自己勇敢。” 子青向大嘴跨近一步,说:“就我们俩,得让别人躲开。” 大嘴说:“那当然。” 两人面对面站着,脚下各放了一堆石子。大嘴身边的小孩子,帮大嘴找来一些又大又圆的鹅卵石,希望大嘴能用这样的武器,把对面的小子打得头破血流。 两人开始投石子了。子青捡了一些小石子,拿在手里,投得又快又多。他没有投大嘴的头,只往他身上打,一边投一边数着打在大嘴身上的石子数。大嘴劲儿大,用的石头也大。有几颗石头打在子青身上,子青疼得直咧嘴。但石头大,投得就慢,而且不准,落在子青身边、脚下的石头格外多。大嘴急了,拣了块较大的鹅卵石,照准子青的头投过去。子青避了一下,但鹅卵石还是从他额头上蹭了过去,额头立时肿了起来。 伊女见状,顾不得许多,跑到哥哥对面的大嘴身后,把大嘴冷不防推倒在地。旁边数着大嘴投中的石子数的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有的去扶大嘴,剩下的把伊女围在中间,叫“甩赖,甩赖”,开始拉扯她的衣服。子青离开了站的地方,边说“不比了”,边去解救妹妹。有的孩子向着子青,喊:“子青胜了,子青投中了二十一个,大嘴投中了十二个,子青胜了。” 大嘴爬起身,挤进孩子们的圈儿,对准伊女猛推了一把,说:“你敢推我。”伊女一个踉跄,正倒在旁边的子青怀里。子青把大嘴扑倒在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孩子们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有怕事的小孩跑去找大人。其他的孩子围在两个人身边,给两个人加油助威。伊女在一边哭叫:“哥哥,别打了,我们回家。”子青也不听。 直到大嘴的妈赶了来,喝住大嘴,两人才住手,从尘土里爬起来。大嘴的手给妈妈拉在手里,还回头望着子青。他抹了一下沾了泥巴的嘴角,竟对子青笑了起来。子青瞪着他,见他走远了,才拉了妹妹回家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嘴敲响了子青的家门。他手里捧着几个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我妈说,让我来给你赔礼道歉。”说完,看也不看子青,把玉米棒子放下,转身就走了。老头子斜眼看着子青,问:“怎么回事?你头上的伤,不是自己磕的?你打架了?”子青点点头。 海哥 大嘴一家离开了两星期,由大嘴爹带到外面玩去了。子青这两星期里度日如年,在豆腐坊埋头干活,歇工的时候吃饭,吃完了接着干活,和谁也不说话。其余的孩子们打打闹闹,在子青身边窜来跑去,子青就象根柱子一样,沉默,安静。 饭很快吃完了,子青离了抢饭的男娃子们,一人走出屋去。他倚在一棵杨树下,抬头看着天。天特别蓝,象他小时穿过的衣裤的颜色,象透明的、琢过的结晶的湖水。不,象海水。大嘴家的一本大厚书上有大海,还有船。大嘴爹就见过大海,还坐过船。子青看着天,嘴角露出了笑,他觉得自己正在天上飞,在透明的蓝色里飞,风托着他,吹着他的衣裳,好凉爽啊。子青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懂得比谁都多,懂得世界上的一切。爹把他和伊女关在家里的那一年里,他自己学会了识字,还念书给伊女听。伊女不爱学认字,只爱听故事。他就给她念伏羲女娲兄妹神创世的故事。现在,他不仅知道故事,还懂得很多道理了。那些道理,刻在杨树上,写在桃子里,流在南山下的小河面上。子青和伊女爬过周围所有的土山。此刻,他又意识到,数不清的道理还藏在那些土山上各色的土里。 下午干完活,子青没有直接回家,跑到了南山下。他在和伊女一同坐过的桃树上坐了一会儿,听着小河哗啦啦地唱歌,看着西山头上一层层的彩霞和暗红的太阳。一只蚂蚁爬到了他的手上,他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起蚂蚁,溜下了树,把蚂蚁放在地上,看着它爬走了。蚂蚁是向着南山爬的,它爬了好一会儿,子青迈出步去,一步就追上它了。蚂蚁还在向前爬。子青上了南山,一直爬到山顶,立住脚,坐下,又顺着山势躺下,翘起了二郎腿,手垫在头下,闭上了眼睛。 他的鼻孔痒痒的,象有蚂蚁在里面爬。子青边抽出一只手,揉着鼻子,边睁开眼睛,见身边笑咪咪地蹲着一个人,手里转着一根小棍。子青噌地坐起身来,瞪着那人。从没在村里见过这人。是个普普通通的后生仔,二十七八岁,蓝布衣裤,头上歪戴着一顶编得极精致的草帽。在渐至的黄昏里,那人脸上的笑显得模糊不清。 子青刚想开口问“你是谁”,那人先开口了。他的声音淡淡的,象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兄弟,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女人,来到了一片广阔的荒地上。她给自己盖了间土屋,就在这荒地上住了下来。这女人的头发不是头发,是各种各样的草,她把头上的草剪下来,种在地里,这些草越长越大,最后结了籽。她吃这些籽。”后生已经坐在了子青身边,也不扭头看子青,只是眼望着前方,玩弄着手里的小棍,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一天,她的身子变小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小得和那些籽差不多大了。她和那些籽一块儿,钻进了土里。她象那些籽一样喝天上的雨水,吃地上的土……”后生停住不说了。 子青问:“后来呢?”后生的故事使子青想起了白胡子的道法爷爷。 后生看了子青一眼,说:“你猜。” “我猜不着。……嗯,她变成草了?” 后生接着说下去:“她长成了一棵树,一棵木棉树。她越长越高,几十里之外,都能看见她。树上挂着很多娃娃,娃娃们被饱含着雨水的风一吹,就落到地上。树上还有铃铛,叮冬冬地响,娃娃们可以摘来作玩具;还有四种果子,黄、白、红、绿,剥开一种果皮,就换一种季节,还有这个季节里有的各种东西:各种时令的水果、大雪、花季不同的各色鲜花、树木。四种果子接二连三地爆开果皮,春夏秋冬就飞快地更迭。” 后生住了口,看着子青。 子青问:“那是什么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有过的一个地方。” 子青问:“谁告诉你的这个故事?还是你编的?” 后生笑了,说:“都不是。是我自己看到的。” 子青问:“你知道很多事情吗?” 后生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外边是什么样?我从来没出去过。大嘴他爸爸说外面很好玩。” 后生不看子青了,扭头望着远方的暮色。这时,西山头上的云彩已经变成暗紫色的了,只有一小半的天空是浅淡的亮青。后生说:“外面,就象那个女人到来之前的那个地方的样子,是一片荒地。” “荒地?可是外面有大海,是不是?” “是。告诉你,我就是从东边的大海边儿来的。” “大海好玩吗?” “也好玩,也不好玩。不如这里好玩。大海是我出发的地方,那儿……”后生停了片刻,然后象子青刚才那样躺了下去,看着天,又接着说:“你想象一下,假如你可以一整天一整天躺在这里,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到西边落下去,看着下面那个象偎在你怀里睡觉的婴儿一样的小村子,你还会想别的什么吗?这样和太阳作伴,你不会去想大海,或者沼泽,或者大河……”后生的话很轻柔,里面藏着夜晚、星星和睡眠。 子青没说话。他觉得,听后生说这段话,象听一只蜜蜂在一片桃树叶下扇翅膀,嗡嗡嗡,嗡嗡嗡;他刚掀开肥绿的桃树叶子,蜜蜂一下子飞走了。 “明天我还来这儿,你接着给我讲故事好吗?”走之前,子青拽着后生的衣袖,恳求道。 “好。那就说定了,明天见。” “我该叫你什么?” 后生想了一下,说:“叫我海哥吧。” 海哥,海哥,子青回家路上琢磨着后生的名字,越想越高兴。他喜欢上这个海哥了。 “海哥?你一定是躺在南山上睡着了,做的梦。” “不骗你,是真的。他给我讲了好多故事,什么头发是草的女人,知道过去的任何事的八哥,海上的巨人国……” “那,你带我去见见他。” 子青和大嘴来到南山上,等了好半天,也没人出现。 “他戴着草帽,上面的花纹很精致。” “好了,别做梦了。那草帽哇,可能是你爹编的草篮子变的。” “不是。你不信算了。我知道,他还会来的。” 子青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地往嘴里夹菜,饭也吃得极外多。今天,伊女做的饭菜比往日都香。他抬眼看着穿着红绸袄、脸上似乎抹了胭脂的伊女,心里甜蜜蜜的,脸不由地红了。伊女起身去拿腌蒜,辫子甩起来。她的发辫根左右两侧,一上一下插着两朵红花。就是子青以前买过的那种绢花。伊女一言不发地坐在炕边绣花;老头子枕在被垛上打盹儿,时不时被自己沉重的鼻息声惊醒,看一眼伊女手上的绣花绷子,就又昏睡过去。子青缩身坐在土炕的角落里,用一半心思在给父亲编好的一个草篮子安上提把,另一半心思瞄着伊女的侧影。妹妹是全村最标致的女娃子,她鼻梁到鼻尖的优美弧线是谁也比不了的,脸颊下巴那儿,是白腻腻的精瓷碗儿。没人比得上她,子青想,尤其是她象今天这样刻意打扮之后。他的心里,暖得象五月的正午天儿,也象那两支蜡烛流泪的红烛芯儿。 子青想抱一抱妹妹;象小时候那样,搂着她的肩膀,摸着她的小脸,用他的小嘴唇碰一下她的。这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不过,妹妹为什么晚上不能挨着他身边睡呢?他一定不碰她一下,不碰她因为被子热而露在外面的白细的胳膊,不碰她一眨不眨的眼睫毛,不碰她垂在枕头外面的黑辫子。他只会静静地感觉她躺在他身边--他心里会非常安静,静得象无风的冬夜里的雾;还会非常踏实,比这老土炕更安稳。子青想起小时候,他俩对望的眼睛;通过那两对黑黑的小瞳仁,他的心思和她的,瞬间,比一眨眼更短的时间,就可以从一头传到另一头;两人之间的空气是透明的,隔不断他们心灵的交流。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在和他依依不舍分离后,她还拉着他的脚脖子降生。妹妹,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如果知道,你就扭过脸来,看我一眼。 伊女没有扭脸看子青。假如是以前,她一定会扭过脸来的。不过,子青还是注意到,伊女的睫毛迅速地眨动着。 针尖扎了手指,也并不很疼。伊女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她知道,哥在看她。从小时候起,每当她穿上新衣裳,妈给她打扮一番后,哥都这样,无声地说着“妹,你真漂亮”的话。她回馈给他的意思是“哥,我是你妹”。她知道,她长得讨人喜欢,哥感到自豪;她也知道,其实,无论她长得什么样,哥都会这样看她夸她。他对她的爱护是炉灶里的炭火,只要需要张嘴吃饭,就会不停歇地燃烧。伊女的眼睫毛眨动起来,她想控制住,可控制不了。就象一个月前哥摸着她的额头非说她生病了结果第二天她真病了那次一样,眼睛眨呀眨,怎么也停不住。睫毛眨着,把她打扮时沾扑在上面的炭粉抖落得一干二净。 子青试探着开腔了,暗暗希望妹妹不会象前些天那样心不在焉。 “妹,大嘴从镇上带回来灭虫子的药,他说那药……” 伊女扭过头来,把食指放在嘟起的嘴唇上,又指指打着鼾的爹,示意子青小声点。 子青想,自己猜对了,妹妹又和他好了。他接着小声说:“那药能灭菜虫子,也能杀屋里的虫子。他说改天拿给我……” 伊女打断了子青的话:“拿来了,给爹灭菜虫子就好了。” 子青说:“你不是怕小飞虫肉虫子什么的吗?在屋里喷一喷……” “看见死虫子,更让我害怕。”伊女说着捂了眼睛,似乎想象了一地死虫子的景象。 子青心里暗笑了--一只绿翅膀的小飞虫落在伊女手背上,也能让她扔了手里的簸箕。 “好吧,我拿来了药,你帮爹在后院喷虫子,一棵白菜上,起码能灭三四十只虫子,落在地上也一小堆呢。”子青逗伊女说。 “哥--”伊女拖了长声,声音不由得也大了。老头子在炕上翻了个身。伊女一吐舌头,别了子青一眼。 子青先是得意地笑了,然后问:“妹,你咋又不理我了呢?你一不理我,我就想离开家,到外面去。” 伊女低头接着绣花,说:“哥,人家心里乱嘛。” “乱什么?” “不知道,从前就不这样。柳姨说姑娘家大了,都要心乱的。” 子青知道,柳姨是伊女在花大婶家认识的。他和大嘴帮冯二叔往村里送豆腐,也到过那个柳姨的家。那女人个儿不高,腰肢灵活,三十多岁了还能下腰、辟叉,她待人亲昵,一说话就带笑,还有股泼辣劲儿;不知为啥,子青有点怕她,一到她面前,就说不出话。大嘴曾说,花大婶和柳姨碰到一起,那不就是花柳病嘛;子青问他花柳病是什么,大嘴说,这都不懂,就是花儿和柳树得的病呗。 “就象站在地上,边儿上所有人都盯着你,谁也不跟你说话,你也不敢跟他们说话。那些人的影子,都清楚得象画上的,又叠在你身上……有时候,我看见哥哥你,也觉得不象小时候的哥哥。过了那一段,到现在,才好点了。” 子青下了炕,趿拉着鞋,蹭到了伊女身边,在炕头坐下。他看着伊女绣的戏水鸳鸯,等她停了口,说道:“以后心乱的时候,你跟我说,我带你到南山上找海哥玩去。那样,你就会觉得好过了。海哥会讲故事,比咱们小时候围坐在火炉边听道法爷爷讲过的故事还好听。” “真的?你现在讲讲,好嘛,哥。” “好。”子青就给伊女讲起了夸父追日的故事。才讲了个开头,伊女打断了他:“这个我听过了,花大叔给我讲过。没有别的吗?” 子青讲起了八哥的故事。“从前有一座山,叫隶山,山西边三百里,有个瞑谷,瞑谷里有只八哥,住在三百年老的该明树上……” 为了让伊女散散心,子青星期天拉着她到村里去玩。除了去花大婶家,伊女好长时间没到村里别的地方去过了。子青说:“下半晌,空场上总聚着好多人,乘凉呀,聊天呀什么的,我们去那儿吧。” 空场边的柳荫下,坐着三五个婶子姨婆,搓麻绳纳鞋底,织小孩帽子。一群小孩子呼来跑去。有流鼻涕的摔倒在地上,坐着哭。孩子妈过来,扶起孩子,爱怜地骂,又给拍身上的土。 子青伊女叫了几声“叔”“大婶”,坐在了草垛上。子青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后腿上拴着线的蛐蛐,让它在地上爬。伊女问:“它怎么不叫啊?”子青说:“到晚上,它才叫得欢呢。” 伊女看着晴好的天儿、云彩朵儿,脸色渐渐开朗了。“哥,整天呆在家里干活真没意思。如果爹让我跟你一块到豆腐坊干活儿该多好。” 草垛后边一阵阵的,有人叫好。子青边回头去看,边说:“豆腐坊里都是男娃子,干完活就摔跤斗蛐蛐,上树粘知了,你不会喜欢那儿的。” “唉,咱家怎么不住村里呢,敏子、小慧她们就可以一块儿玩,每天都可以来这儿。” “是啊。”子青说。 “后头是什么,那么热闹,咱们去看看吧。” 两人绕过草垛,站在两排房子中间的空地上,看到一群人正围着看小赵叔和欣欣对踢毽子呢。 “小赵叔怎么会用头踢毽子呢?还用肩膀。我只会用脚踢。”伊女对哥哥说。 “嗯。不过练练就会了。” “小赵叔踢毽子太容易了,那大毽子,看他踢起来,象踢粒沙子那么轻。该给他个石头毽子踢。”伊女看着肩膀宽宽的小赵,忍不住这么说。 “哪有石头毽子啊?”子青笑道。 又看了一会儿,两人向别处走了。伊女边走边说“欣欣踢毽子的时候,跳得好高啊”。 子青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趴在小赵叔家的窗户根儿下,听到里面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压低了的笑声。他没去敲门,拍了拍窗棂,叫:“小赵叔,冯二叔让我把这钱送给你。”窗子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象是用拨火棍去捅灶里烧着的麦秸。子青把钱放在了窗台上,犹豫着是这样就走,还是把钱当面交给小赵叔。他正想再喊一声就走,门开了,小赵叔披着一件小褂出来了。“是子青啊。”小赵叔打着招呼,穿上了小褂。小褂在他身上,显得太小了,被他鼓着的胸膛撑得满满的。 “冯二叔说这钱是上次你买豆腐该找你的,让我送来。”子青说着,把钱又抓起来,递到小赵叔手里。 “哎。替我说一声,辛苦他还记得。” “小赵叔,我走了。”子青瞥见半开的门缝里,小赵叔肩膀后面露出半拉黑脑袋。小赵叔不是一个人住哇?对了,没成家,他也该有亲戚吧。子青这样想着,转身跑了。 大嘴带到豆腐坊里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中等个儿,瘦瘦的。大嘴介绍说,这是他侄子。孩子们哄笑起来;震子说,你是他侄子还差不多。大嘴一拍胸脯,问年轻人,你说,你是不是我侄子?年轻人不在意地一笑,说,是。大嘴得意地说,怎么样?他真是我侄子。 大嘴向子青解释他和那个年轻人的血缘关系,证明这个侄子名正言顺,不是骗来的。子青说,我相信你。他还想说,年龄和辈份本来就是两码事,举个例子说,你爷爷和我爹岁数差不多,如果他们是兄弟俩,那你也就是我侄子了,但想了想没说。 大嘴的大侄子名叫小武,是前一阵儿跟着大嘴一家从镇上来的。他爹妈原来也住在村里,这次送他回来学门手艺。“有我们照应他,他爹妈说一百个放心。”大嘴说完,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说不定以后,我们家也搬到镇上去住呢。” 因为大嘴的关系,小武不好意思把豆腐坊里这些小他七八岁的孩子当小弟弟来逗;他整天跟着冯二叔干活儿,学手艺,打勤杂,还把过去冯二叔和小孩子们搭手干的力气活儿也接了过去。 震子对大嘴说:“你侄子看着瘦,力气倒挺大。”大嘴说:“那当然了,我侄子嘛。”过了一会儿,大嘴又说:“他还拜过师父练过功夫呢,打沙袋,举铁杠子,腿上绑着铅块踢腿练功。” “是吗?”震子听了,瞪大了眼睛。他早想学功夫了,苦于找不着师父。 “没问题。让他教你们。”大嘴说。“他是我侄子,得听我的。再说,我还教过他一套拳呢,也算他半个师父。” 午间和下午活儿少的时候,小武在屋外的空地上教孩子们蹲马步。大嘴不愿当他侄子的徒弟,先是站一边儿看着,后来觉得没意思,就拉了子青陪他。子青说:“我也想练。”大嘴一撇嘴,又拍着胸脯说:“回来我教你。我侄子那两下子,只能蒙蒙他们。” 小武让孩子们两两对打。一对对孩子打得很卖力,闪转腾挪,几个小个儿的甚至滚抱在地上。小武喊“停”,孩子们都住了手,站在原地擦汗,只有一对孩子还在地上滚。等到别人来拉也拉不开,才知道,他们是真打起来了。 小武问是谁先动的手,黑娃说:“是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说,然后走到一边的柳树下,用手指抠树皮。 和黑娃打架的小豆子说:“他笑话我眼睛小,我就骂他,骂他,他妈,坏女人,不正经。” 好几个孩子跟着嘀咕:“我爹妈也在家这么说。” “她不要脸。” “我妈说她是个老妖婆,不让我理她。平时就张牙舞爪的。” “坏女人。” 黑娃又蹭着地走了过来,站住了,瞪着眼睛问:“你们说谁?谁敢说我妈,我……”他举起了拳头,却没打谁。他蹲了下去,两只细胳膊抱着头,一动不动。 孩子们又站成两排,开始打拳。子青站在树下,看着黑娃抖抖的小肩膀,问大嘴:“你说村里人怎么不说小赵叔,只说柳姨的坏话?” “我不懂。管他们呢。” “柳姨和小赵叔看上去象两口子那么般配。柳姨和黑娃他爹走在一起……”黑娃爹嚅嚅地嘟着嘴说话,象个老太太;他这么木讷,柳姨活泼好说,小赵叔年轻英俊,柳姨和小赵叔还都喜欢翻跟头踢毽子。 “大人的事,你个小孩懂什么。柳姨嫁了黑娃爹,就不能跟别人好。谁让她当初不嫁小赵叔呢。”大嘴说。“我妈说的。” 子青看见海哥在山上向他招手,想起自己前一阵问过教书的唐先生,海哥到底是谁。唐先生说:南山还有个名字,叫邓林,是追日的夸父变的;那个海哥,可能就是夸父吧。子青想,我要问问他到底是不是夸父。 子青爬上山去,照样在海哥身边坐下。他们闲聊了会儿天,子青开口问:海哥,你是不是-- 海哥没在听他的话,却向后扭着头,子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他们身后,山顶上,有两个人正走下来。是一男一女。长得都很壮实,前额束着草绳,蓬蓬的黑发在后面披散着,穿着豹皮衣裙,显得很有古朴之风。两人个头一般高,手挽着手,走到海哥身边,和海哥象熟人似地说笑起来。子青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语言象鸟鸣兽嘶。他们笑的时候,仰起脖子,象在喝天上的雨水。他们说笑完了,那一男一女扭回脸来看子青。海哥接着说,那一男一女又笑了,女的还用三根手指抓过耳后的一绺头发,咬在雪白的牙齿之间,笑得豹皮衣颤颤的。 海哥对子青说:你们有缘份哪,他们俩也是双胞胎兄妹。 真的吗?子青高兴地大叫起来。小时候,他和伊女常被村里人当作稀罕事来议论;大点了,村里来了外乡人,他们的事也必然被说给外乡人听,好象双胞胎兄妹是鹿头上的鹿茸。这回好了,有伴儿了。 他们叫什么名字?子青问。 这个哥哥叫伏羲,他妹妹叫女娲。海哥回答。 那,那不是,不是……子青听过这两个名字,努力想想起他们是谁,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兄妹俩走了,又一会儿,海哥也走了。子青一人呆得寂寞,下得山来,见伏羲女娲坐在河边的桃树下。子青快跑几步,想问他们“海哥呢?”又想起他们不懂他的话。伏羲女娲松开了彼此搂着的肩膀,脱掉了身上的豹皮衣裙,搂抱着躺倒在地上。子青疑惑地站住了脚。伏羲趴在女娲身上,做着跪拜的动作,他粗壮的腿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子青看着伏羲的光屁股,想起了年画匠画的光屁股娃娃。子青走近地上躺着的兄妹俩,他决定打手势问问他们海哥在哪儿。他碰了碰伏羲的肩膀,伏羲回过头来。这时,一只鸟从子青眼前倏地掠过,子青看着鸟飞远了,转回头来。他吓了一跳。地上的两个人也吓了一跳,慌乱地从地上抓衣服,遮盖赤裸的身体。子青扭头就跑,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子青跑到山顶坐下,才稳下心来。奇怪,伏羲竟换作了小赵叔,躺在他身边的是柳姨,他们面带羞惭,眼神畏缩,好象子青是个凶神恶煞。伏羲女娲就不会这样怕撞见他,女娲还会在牙齿间咬一绺头发,开心地笑,她的胸前有娃娃可以喝的奶汁。 子青定了神,继续等海哥。海哥,你是不是追过太阳渴死了的那个夸父?子青睡着了。 春红 子青好几天中午吃完饭都没出去逛,他帮着伊女缠毛线,卷麻绳。伊女一个劲笑话他手笨,看哥哥你胳膊手指也不粗,怎么拿这些细绳细线就拿不住呢?伊女笑得手扶着膝盖弯下了腰。我练练就行了嘛,主要是这绳儿线儿的太软;扎鸟笼子的木头棍儿也细呀,我就拿得住。子青为自己辩解。有两次,他想起了春红那里的木头船,想小红可能会给送来。果然,这天刚吃过午饭,小红来了,把木头船还给子青,又坐着和两人聊了会儿天。 丫仔,你在你们那儿怎么不爱说话?子青问。 没什么,习惯了。春红姐刚带我出来做事时,就跟我说,让我在人前少说话,只要听她的话跑腿儿就行了。你们在外头说话,我在屋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心里自己跟自己说话。对了,我现在自己学画呢,哪天把我画的画儿拿给你们看吧。 丫仔,你说的春红姐就是大嘴他表姐吗?伊女问。 是,我在镇上找工作的时候,遇见的她,一聊起来,都在村里住过,她说喜欢我,就认我作干妹妹了。 春、春红她人到底怎么样?子青问。 说不准,她的脾气让人摸不透。对人好起来,能把心掏给你;生起气来,又摔盘摔碗,六亲不认。在她面前,我总提着小心,预备着她翻脸,但经常是,我担心的时候倒什么事也没有,她一口一个妹妹,叫我叫得可亲呢。可我必须听她的话,只要我哪次没听,一定就有热闹了。 看你每天安安静静的,也不笑,是不是做得不高兴?那就别替那个春红姐干了呗。伊女说。 不行,我得挣钱养家。镇上不比村里……嗯,伊女姐姐……丫仔话没说完,让子青打断了。 小红这个名字是春红替你起的?子青问。 是,随了她名字里的一个字。伊女姐姐,我…… 你知道吗,神医老太太来村里了,你去看她了吗?她就住在花大婶家隔壁那户。伊女想起了神医老太太的事,也打断了丫仔的话。 哦,我知道这事。她还待几天才走吧?我想过两天就去看她,我的腿是她治好的,有机会总该时常看望她。春红姐还准备了一对儿小玉瓶,说是要送她呢,春红姐说神医老太太这样的人可有用……哦,伊女姐姐,我还有件事,你无论如何得帮忙。我要是弄不完,春红姐又该对我翻脸了。她让我明天绣完一个条幅,可条幅那么大,我从昨晚上开始绣,到现在才完成一半儿,我怕完不成……伊女姐姐,今天下午春红姐出去了,不在屋里,你能不能去帮帮我?绣好了,我怎么谢你都成。 行。那家里,只好交给我哥了。我帮你绣完再回来。 伊女姐姐,你太好了。 丫仔,你不是又象上次一样骗人吧?上次说要刷墙刷地,这次说要绣条幅…… 哥,你瞎说什么?丫仔怎么会骗人?瞧你,都把她说脸红了。丫仔,你别怪我哥,他经常厚脸皮乱说话的。伊女去拉丫仔的手。 我……丫仔低着头,面红耳赤。 子青没说话。 伊女回来的时候,子青已经做好了晚饭,替老头子摆上了饭碗。老头子不吱声,闷头吃饭。伊女脸红扑扑的,悄声对子青说:哥,丫仔没骗人,绣的那个条幅真大,单是锁金线边就用了两轴线,条幅上的字我不认识,你要在就能告诉我了;还有啊,那个春红姐真是热情得可以,我快走的时候,她回来了,拉着我的手,说个不停,还冲着我左端详右端详,说我跟你长得象呢。子青说,咱们是双胞胎嘛。他觉得春红热乎乎软绵绵的双手,此刻好象又搭在了他的手上。妹,别说话了,快吃饭吧,他说着,忽啦啦地往嘴里拨拉米饭。 中午吃完饭,伊女去看花大婶。子青在檐下看了一会儿鸟,在屋里转来转去,老头子手里抓着几根细草茎,进了屋,问子青:又不去给人看场子了?子青支吾着说:去,去。 子青在村里信步走去,见此时村里的人比往日多,三四十岁的壮汉子和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一堆一簇地往村西路口方向去。碰见认识子青的大叔,伸着手臂,指向前方,乐呵呵地说,子青,不去看热闹呀?子青问什么热闹,大叔说,去村口看看就知道了,说是还有耍猴的呢。 紧挨着村口的石板路边上,夹在苹果园和空场之间的一片儿地上,黑簇簇站着许多村里人。子青从远处就看见前面扯在两棵大杨树之间的红条幅,条幅前有个人,高高的,象是站在高台子上,比手划脚,是在打快板吧?子青从人群的缝儿里钻进去,站在人群中间,看到树前的确搭了高台子,那高台子一边的角落上,坐在一把椅子上边嗑瓜子边笑着说话的人,不是春红是谁?紧挨着春红,小红坐在一条长凳子的头儿上。子青想走,又想,这么多人,自己一张脸混在人群里,春红看不到他吧?也不该再有这个那个机会“捉弄”他,害得他平生从没有过的局促和慌乱。高台子中央穿白褂蓝裤系蓝布腰带的人,也的确表演得有趣,子青不觉看了下去。 原来,这人是春红从镇上请来,宣传去镇上做工的好处的。子青看了一会儿,想。虽然大伙儿没谁愿出去做工,倒都乐意看看新鲜的戏法作消遣。这人什么都会,说书,单口相声,快板,翻筋斗,唱两嗓子,在台上走来跳去;倒是没有耍猴。子青看到,那人鼻眼间还画了块不大的白圈儿,象戏里的小丑。这人长相还端庄,子青想,洗净了脸,正经了眉眼,他该是个正色不可侵犯的人物吧。 掌声叫好声起来又下去,人有来的有走的。子青转身出了人群,想去南山上看看海哥有一回指给他看的埋在地里的石碑,没走几步,后面有人叫他:子青哥哥。是小红。子青立住脚。来,子青哥哥,要请你帮忙的。小红不由分说,拉了子青穿过人群,从高台子的侧面上了台子。子青见春红已站在了台中央,和刚才那人在对唱。子青轻甩开小红的手,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问,你要干什么呀?要你帮个忙,表演个初到镇上的外乡人。小红说。春红回过头来的时候,小红就把子青推送到了台前。 奇怪,见了春红的笑脸,子青也忘了台下盯着他的村里人,也似乎没听见台下“子青,这不是子青吗?”的笑语声。春红挽住了台上另外那人的胳膊,象一对赶集的夫妻那样,在台上转了一圈,转到子青面前,互问了身份,春红和那人就开始抬手指着空中的这里或那里,唱着介绍说这是镇上的哪儿,这又是哪儿,唱的大都是子青已听春红说过的,但还有些新地方头一次听到。春红和那人又拉了子青的手,把他牵到这儿,牵到那儿,似是不让他看全镇上的好景致就不让他走的样子。 表演完了,春红拉着子青说,谢谢你,子青,先别走,再帮忙把台子拆了,回来我给你好东西谢你。又相互介绍子青和表演的那人:这是子青,这是虎子,叫他虎子哥吧。子青叫了声虎子哥,那人一副疲惫的样子,摆摆手,什么也没说,下了台,向台后隐在弯曲小路和树丛中的春红的住处方向走去了。春红对子青一笑,也随在那人身后去了。走之前,又拉住小红说了几句什么。 小红伴在子青身边,还有两个一直站在台后的后生一道儿,把台柱子和拼台面的木板一一撤了,堆在旁边停的一辆大车上,然后,两个后生在前,小红和子青在后,向后面的青砖房走去。小红对子青说,待会儿请你看我画的画儿。 进了屋,见春红曲腿坐在炕沿上,那个虎子躺在炕上,背靠被子,手撑在头下,翘着一只腿。春红正对他说着什么,见几人回来就说,辛苦了,辛苦了,从腋下的兜里掏出个布包,先向两个后生各塞了些东西,又把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塞进子青的口袋,抽出手来,又向口袋上按了一下,诡秘地笑着对子青说,送你个精巧的小东西,回去再看,看你喜欢不?说完又让小红给几人打水倒茶。 床上躺着的虎子一直一动不动,过了会儿才开口对两个后生说:你们俩到大车那儿等我。春红向虎子扭过脸去,问:怎么?你要走?虎子没说话。春红起身凑近了他,和他低声说话。 喝了茶,小红把子青引到了那个山水布帘的后面。这里是个极小的进间,大小只放一张床,一个小桌。小红请子青坐在床边,从桌下的柜里拿出一个大本儿,给子青看。 --你的剪纸呢?还都留着呢吗?子青问。--留着呢,都放在我妈身边呢,我得做工挣钱,不能陪她,她想我了就拿着剪纸看。 子青翻开大本儿,一页页儿地看下去。是些精细的铅笔花鸟画,画着羽毛细致眼珠如豆的鸟儿,花瓣卷曲边缘朦胧的花儿,还有盘曲如丝的缠绕植物,粗粗细细的树枝子。子青边看边赞叹:你还是象小时候一样巧。小红摇摇头说:不画些,整天对着这挤在一堆的四面墙,真会憋死了;记得神医老太太给我医好腿之前,整个世界就在我的那些剪纸里。子青翻到一页娃娃画,正想向小红提提年画匠给他和伊女画的年年有余的年画,却猛听得传来噼里叭啦碗碟摔碎的声音,春红的声音象哭又象叫地说着听不清的什么话。子青抬头看着小红,小红摇摇头,示意不用去管,又说:总这样,我都见惯了。子青想问,这虎子哥是春红的什么人,但没问。一会儿是踢踢踏踏穿鞋下地的声音,和咣当一声摔门的声音。春红似乎趴在门框上,向外喊:你走,再也别来。又叫:小红,去,把炕边那个包袱,屋里的那套瓷器拿上,给他扔到他那大车里去。小红急匆匆掀帘出去,拿了东西。子青放下手里的画本儿,站在布帘边儿,见小红出门前,春红又把她拦住,说,还有这个,说着,摘耳朵上的耳环和手腕上的镯子,一并塞在小红手里,摆手让她去,又喊:不送到了,别回来,实在追不上,就把东西都扔在村外边,摔了,再拿土埋了!小红走了,春红靠在门框上喘气。 好一会儿,春红抬起眼,看到一直掀着门帘一动不动看着她的子青,就叹了口气,向子青招手:来,小弟弟,过来。她的手臂软绵绵的象面条。子青走了出去,头顶蹭着了门帘,痒痒的。春红已经坐到了炕边,也拉子青坐下,看着面容白净面无表情的子青,凄婉地笑了一下,握住子青的手,轻叫:小弟弟。然后,没叫第二声,就哇地一声哭出来,肩膀抽动着,头抵在了子青的肩上。 子青怯怯地用一只手抚了春红的背,小声叫:春红姐,春红姐,你别哭,别哭。他想,伊女也这样趴在他肩头哭过,但从不是这样的哭,这样不可抑制,象瀑布奔泻,象山洪爆发;伊女的哭是轻声细语的,象小溪在流。子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春红;春红这时哭得愈发不可收拾,双手扳紧了子青的肩头,下颏紧抵着子青的肩窝,几乎弄痛了他。子青只好一动不动,等她哭完。 子青,你上炕躺下,抱抱我好不好?春红的哭泣声渐渐弱下来,她说道。子青觉得很尴尬。春红却已经用脚尖褪下踢开了他的鞋,把他拉上了炕,让他躺在虎子刚才躺过的被垛上。子青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身下的炕似乎是铁块铺的,脊背硌得厉害。春红的头靠在了他肩上,把一只手搭在他胸前,另一只手紧攥着他的一只手。又一股燥热传遍了子青全身,他非常想喝口茶水。春红开口说话了。 我从前有个弟弟,我每天拉着他的手,到处走,从这里走到那里。我们没爹没妈。他全靠我了。我象他的姐,也象妈。你知道吧,我妈死了,我才到大嘴家去住。死的那个妈,也不是我亲妈。我亲妈早死了,或者她和我爹把我们俩扔了,我不记得了。我记得的,就是我拉着我弟弟的手,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要饭吃。后来,我把弟弟送了人。因为有人要他,他们想要个小子,我看着那夫妇俩那么喜爱弟弟的样子,就答应把弟弟给他们当儿子。他们给我钱,我不要。我说,你们对我弟弟好就行了。弟弟哭着不肯跟他们走。我说,你走吧,姐就在附近,姐不会走远的,就在附近,每天都来看你。我每天都在那家的院子外面溜达,夜里,我爬到那家的房顶上,从瓦缝里向屋里看,看他们是不是好好对我弟弟。他们对他很好,给他穿新衣服,给他吃好吃的,洗干净了脸和手。弟弟很高兴。我每次从房顶上下来,也很高兴。我继续沿街要饭。我知道,那家人只想要个男孩,他们不会想要我或让我总去打搅他们的。我要饭走得越来越远。一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了,我那么累,就没有再爬到房上去看弟弟睡觉。我睡在一家的门洞里。第二天早上醒来,去看那家的房门。房门上落着锁。我在附近转了一天,等那家人带着弟弟从外面回来。到了晚上,他们还没回来。我一整夜没睡,守在门前,到第二天了他们还没回来。后来好几天过去了,我才知道了,他们搬走了。带着我的弟弟走了。他们想让他忘了我,让他不再哭哭闹闹地要姐姐。也可能,他们骗他说,要带他去找姐姐。他们带走了我的弟弟。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我四处走,四处找,找了好几年,最后,我失望了,我就认了我的后妈,和他们住在了一起。那时候,我弟弟应该已经是七八岁了吧。我见了他也会认不出他了。 春红有好一会儿没说话。说话时,她一直用手指捏着子青衣衫上的一个布钮扣,扭来扭去,扭来扭去。 子青想说,让我当你弟弟吧。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春红离开了子青,坐起身来。她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头发,呆坐了片刻,然后用眼睛盯住了子青。她看他,看得很长久。后来她扑嗤一声笑了,说,知道吗,子青,我想把你带坏,我是不是很坏?子青问:带坏?带坏我?他想,难道春红想教我怎么杀人放火吗?春红又盯着子青的眼睛:是,带坏,我真想,真想……春红甩了一下头,把脸扭到一边去,解了辫梢的头绳,打算重新编辫子。她把手指插进绕在一起的几股头发,抖落开,说:子青,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开始了。子青坐起了身。好,我走。他蹭身到炕边,摸索着地上的鞋,穿鞋下地。春红散着头发,看着子青穿鞋。子青站在地上,面对着春红,说,春红姐,我,走了。子青走到门口,听春红在身后喊:回来。子青转回身,站了片刻,然后走到炕前,问:什么事?春红说,没什么。子青再转身要走时,手却被春红一把拉住了。拉得那么紧。春红不说话了,在炕上跪起身,一大股头发从肩前披下来,把身子贴在了子青身上,又把子青的一只手放到她自己柔软的胸前。子青摸到她身上软软的一块肉,觉得惊异。春红的手压在他的手上面揉搓着。一会儿,子青觉得自己身下异样,忙想抽手离开,春红却说:别走,摸一摸我,另一只手。子青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只觉得自己一片慌乱,几乎忘了感觉。春红捧住了子青的脸,把她的嘴唇放在他的嘴唇上,蹭了一下,问:什么感觉?子青心慌地说:没什么感觉。春红撤了身子,脸上热热的气息离了子青,又打掉了子青的两只手:你走吧,别再来了,记着,再也不许来了,听到没有?再来,我就剁了你的两只手。走,快走。说着,扭过脸去,编起了发辫,不再理子青了。 子青急匆匆地出门,在门口撞在了小红身上,差点儿把她撞倒。子青继续急步向外走,象在追赶什么人。小红在他身后喊:伊女姐姐刚刚跑过去,就在你前面不远。我叫她,她也不停步。你快点追她,还赶得上。子青走得更急了。好一会儿,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象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伊女怎么会从这儿跑回去。过了苹果园,他看到前面伊女瘦削清丽的背影。妹妹!他叫,等等我!伊女没有站住,也没回头,仍快步向前走着。子青紧跑几步,赶到伊女身边,和她并排向前走。妹,妹!你说话,看看我。子青看着伊女脸部的侧影,叫。伊女不回头,也不说话。子青又叫:妹,你再不理我,我就……伊女扭过头来,看了子青一眼,就继续看着前面,只顾走路了。子青不叫了,也不再看伊女。他明白了,伊女刚才在窗外,看到了他和春红那样。伊女珍珠样明亮的圆眼睛里,埋着幽怨,--不是愤怒,也不是受伤,而是怨气,淡得象烟深得象湖水的怨气。清亮的怨气。子青安静地走在伊女身边。不去拉她的手,也不贴近她。他知道,他没法解释。 吃晚饭时,谁都不说话。吃完了,屋里仍是安静,有些压抑的安静。檐下的红翠鸟,叫得格外欢腾。伊女喂了鸟,就坐在炕边做针线活儿。子青几次靠近她,她都有意避开。最后,吹熄了蜡烛,躺在黑暗里,子青毫无睡意,知道炕那头的伊女也是大睁着眼睛,睡不着的。老头子的鼾声象往日一样弥漫在屋里。子青想起身爬到伊女那里,在她身边躺下,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他什么也没做……不,他做了。子青想起自己放在春红身上的手。这双现在还热热的手。他本来早可以离开春红那里的。在小红赶出去送东西的时候,一起跑出去,春红一定拦不住他。可他没动。他静静地站在门帘后面,看着春红倚着门框边,胸脯一起一伏。他那时候也可以走的,春红叫他“回来”的时候,他可以不听或装作没听见,拉开门出去,离开那里。他没有。他留下了。等着看春红会对他做什么。子青拿身上的薄被蒙住了头。春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记着,再也别来了,再来,我就剁了你的手。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对他似乎很生气。他做错什么了?是她让他做那些的呀。子青闭着眼睛,看到春红用蔑视的眼神瞅着他。她趴在虎子哥身边的时候,虎子哥会对她做什么?子青不知道。子青翻了个身。也许他会抱紧她,象她抱紧他子青时那样。子青不敢想下去了。他觉得热得要命,真想把被子一脚蹬开。但他没动。炕那头的伊女,也没有一点动静,甚至听不到呼吸声。妹,子青在心里叫了一声,就叫不下去了。过了不知多久,他睡着了,又梦见了在南山下躺在地上的伏羲和女娲兄妹俩。他上前又问:海哥在哪儿?伏羲随便抬手向后一指。子青回头,见伊女出现在自己身后。妹,你怎么来了?子青问。我怎么不能来?谁都能来这儿。伊女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两腿。子青在伊女身边蹲下,想解释一下他对春红的感觉并不象他对伊女的那样,他想说:妹,你才是我最贴心的人。可是张不开口。伊女说话了:我哪儿比得上那个春红姐啊?人长得又漂亮,嘴又甜,又会说话办事,又知道怎么对弟弟好。我有个哥哥,可我一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长大了就和我离心离德了。我又不会照顾他,不能体贴地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子青打断了伊女的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留在家里,和妹妹和爹在一起。他努力使自己的话听起来令人信服,可觉得伊女马上看穿了他在说谎。她根本不信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信自己的话。怎么会这样?子青气极了。他跑到桃树下,揪下一根小拇指粗细的树枝,拿回到伊女面前。妹,我要骗你,我就象这根树枝,一折两段。子青叭地一声折断了树枝,却见树枝折断处流出了殷红殷红的血,血淌在地上。子青吓得扔了树枝。一下惊醒过来。听得爹的鼾声还在身边响着,伊女也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一早伊女就和子青说话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润,可是好象蒙上了一层比年轻的声音更苍老的东西,好象刚睡过去的那个夜晚把一些经久岁月的夜色罩进了她的嗓音里。哥,你还喝小米粥是吗?伊女问。子青点点头。 上午,子青正在家干活,一个人进了院子,说要找他。子青觉得见过这人的面,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人又是谁。那人和子青年纪相仿,羞涩地笑着自我介绍说叫小山,又说前几天在春红那里见过。子青想起来了,这就是那天小红从集市上引回来的外乡人。当时子青很快就走了,所以没什么印象。是春红介绍我来找你的。她说你也要去镇上做工,我们俩一起可以作个伴儿。小山说。春红这么说的吗?子青放下刚要倒进水缸里的满满一桶水,诧异地问。对啊,她还说你去了镇上,就是个码头上的小工头呢,让你领好几个人。这时,伊女两手把筛米的箩扶在腰上,从他们身边经过。子青似乎看到伊女幽怨的眼神象只隐形的鱼儿一样游过来,他放大了嗓门对小山说,我从来没答应过她要去镇上,我不去。伊女的头没偏一点儿,径直走了过去,象没听到子青的话。小山说不管怎么样,他是特意来和子青认识一下的,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去镇上了,小红告诉了他地址,还叫他去找一个叫虎子哥的。子青的脚一下一下踢着旁边的水桶,一些水溅出来,湿了他的裤脚。他说话的声音低了很多,象是在耳语,你要再见到春红,就告诉她我不去。小山说,好吧,就告辞走了。 伊女出了院门,还没回来。子青能听见她在门外筛米,一排排米粒落在箩上清脆整齐的声音。他摸摸口袋,掏出那枚精致的石头。春红昨天塞在他兜里的。他昨晚睡觉翻身,被硌了几次,才想起来这件东西,摸出来塞在了枕头边。早晨天刚放亮,他把那东西抓在手心里,放在眼前,被一线红光照晕了眼。这是枚通体通红的石头,早起的清光钻进半透明的石头肚里,发出流体一样的韵律和光来。子青迷糊的眼适应了石头的红色,便被石头中央两小块儿白点儿吸引了注意力,乳白色两粒米大小的椭圆形的点儿,象水滴的形状。子青把石头握在手里,不一会儿,石头温了,象是和掌心合为一体了。伊女在门外咳嗽了两声,子青又把石头揣起来。放进兜里之前又看了一眼,恍然注意到石头约略有心的形状,而那两个白点,恰似两滴泪。这样想着,他不由又把石头从兜里再掏出来,细端详一番,果然越看越象。直到伊女继续咳嗽着进了院门了,子青才忙不迭把石头收起来。 妹,你咋不舒服了? 没啥。可能昨晚着了凉。伊女说得闪烁其辞。 妹,——子青想接着向伊女说他不去镇上做工的事,还没说下去,就被伊女打断了。 哥,别说了,我都知道,我什么都明白,都仔仔细细地放在心上呢,你不用解释了。 嗯。子青宽了宽心,开始继续干活儿。 晌午过后,子青心神不宁,好象和春红之间有笔没了的帐,她欠他的,或是他欠她的。他在院子里兜来转去,终于出了门,由着自己的脚带着自己到了春红的青砖房外。 门仍是虚掩着的。子青推了门进去,又在身后掩上门,等视线习惯了屋里的阴暗,看出来炕上抻开的大红花被下睡着个人,是春红,听到门响抬了胳膊揉睡得迷蒙的眼,向炕前的子青扭过头来。子青站了好一会儿,勇气已经随着一路不停的脚步鼓到顶点了。他轻握住春红的一只手,稍用了力,春红顺着他手上的拉力坐了起来,满面惊异。春红,你不能瞧不起我,子青说,别人会的我也会。他抱住了春红,双手摸着她穿的棉布褂的后背,春红的下颏又抵在了他肩上。他按自己想的,按春红上次让他做的,使足了劲又做了一遍,然后放开了微微喘息的春红,说,就是这个感觉,对不对?春红呆坐了片刻,无声地笑起来了,手掌一下下拍在大红花被上,好象子青刚做的是件极好笑的事。她哑着声音说,你,你呀,小孩子,小鬼头,算了,我知道你了。好,好,你是孺子可教也。来,上炕,我可对你先说好了,你不许后悔,不许说是我教唆坏了你呀。等子青上了炕,春红又嬉笑着说,瞧我,明明是害人子弟,还先要警告了,不让人恨我,子青,你说我是不是蛮不讲理? 子青已顾不上听春红在说什么了,他只直瞪瞪地看着春红,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春红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他仿佛是孤身一人行走在野兽出没的丛林里,使足了眼力对付可能遇见的一切危险和意外。所幸,事情还没有对他构成太大的惊吓,只是有一刻,他感觉到身边的人不是春红,而是伊女。他们象是在家里后院的菜园子里 小红 杨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有三四次了。子青和小杨树苗一块儿长高。现在,他和爹一般高了。老头子已经快八十岁了,自从老婆子死后九年没剪的白胡子象一把飘飘的拂尘。他挪动着高大的身体,弓着背,锄着菜园子里的杂草。子青在一旁看着,又看着自己手里没沾土的小锄子。老头子干菜园子里的活从不让他帮忙。他觉得全身向上顶的骨头挤得关节疼。 子青离开了菜园子,进屋去。伊女正把做好的饭菜端上小桌。她不时抿一下额前的散发,或把搭在胸前的粗黑的长辫子甩到身后去。伊女哼着歌,快活得象河里的小鱼。子青在炕边坐下,对伊女说:“该喂鸟了。”伊女说:“我已经喂了。”檐下,四只红翠鸟在鸟笼子里啁啾。 “哥,你怎么了?”伊女边摆筷子边问无精打采的子青。 “没什么。憋得慌。” “胸口不舒服?来,我帮你揉揉。”伊女的手软得象棉花,落在子青单薄的胸膛上。 子青微微地一笑:“妹,不用了。我帮你烧水去。” 子青烧上了水,在院子里挂的沙袋上猛打了几拳。然后去叫爹吃饭。 吃饭时谁也不说话。这已经成了习惯了。子青伊女只要兴致高了说笑,必然被老头子摔筷子摔碗堵回去。他俩就只借着互相使眼神,来表达意思。 吃完饭,子青说:“爹,我走了。”老头子点点头。 子青进了村,沿着各家各户房屋间的石子路面信步走去。他把村子转了个遍,只见到几个在家门口晒太阳打盹的老头老婆,没有一个活动着的人影。中午,家家户户都在休息。偶尔有一只拴在石凳上的狗,在子青经过时,冲着他猛吠。正午的太阳无动于衷,依旧热辣辣的。无论是横竹竿上挂晒的床单、小孩尿布,房角下蹲着的小石狮子,贴了倒福字的一扇扇黑漆大门,还是屋檐下的阴影,在子青看来,都是一样的索然无味。他停在大嘴家门前,在落了浮土的黑漆门前站了一会儿,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吱扭作响,在他身后又半掩上了。院子里的石磨还立在原地,磨盘面上干干净净,有些麦粒躺在石头上的小坑和窄缝里。子青拣起一粒放在嘴里,嚼出点甜味,嚼剩下一丝面筋。他就让面筋留在嘴里。 他靠坐在磨盘上,望着正屋门顶和大铁锁上结的蜘蛛网,愣愣地出神。他能想象出来,砸了铁锁,进到那扇门里面,就会一下子置身在黑暗的阴凉里,可屋里没有坐在炕上缝被子的大嘴妈,也没有站在炕边拍纸盒的幼年的大嘴和他自己。子青从磨盘上起身,出了门,拽着黑漆门上颜色暗淡的铜环,把门带上。 子青无处可去,又不愿呆在家里。他每天午后出来闲逛,只对爹说,村里有人请他帮忙看场子。自从大嘴离开后,他在豆腐坊又干了一年多,直到那里年龄小的孩子越来越多,冯二叔说,子青,你回家吧,照顾你老爹,他年岁大了。这几天,子青一直想把伊女拉出来,和他一起在村里逛,象小时候一样,可伊女说,她要陪着爹,她要看家。爹睡午觉,伊女就坐在一边补袜子绣手帕缠毛线。子青把手拍在一棵小树上,心里说,你不看着爹,爹也丢不了。 在村西的空场和苹果园转了一圈后,子青绕着村子,拐到了南山上。这里还是他最爱来的一个地方,坐在山顶上,或躺下,在炎炎的日头底下睡一觉,对他来说,是最惬意的事情。子青还记得,从前有个海哥,常来陪他坐着,给他讲故事--那些故事的内容,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面,九个头的怪兽啊,巨人国的巨人哪,创世的夫妻兄妹神伏羲女娲呀,虽然他从不害怕,也不觉得陌生,可睁开眼刚刚醒来时,总是累累的:梦里的那个世界太大了,他走啊看啊,走不完也看不尽,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一个接一个发生--不知从哪一天起,海哥再不来了。子青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他哭了;自从老婆子死后,他这是第一次哭。有一天梦里,海哥对他说:“子青,以后,你要跟我一样,去追太阳,追太阳。”此刻,子青闭着眼睛,躺在南山上,眼里被太阳照成一片亮亮的红色。他模模糊糊地想,太阳是天空里一个燃烧的火球,怎么去追呢? 子青回家进门,见屋里炕头伊女对面,坐着个姑娘,黑辫子红褂子。子青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想:是欣欣小慧敏子中的一个吧?他总也分不清小慧和敏子谁是谁。伊女见子青回来了,下了炕迎过来,炕边坐的那姑娘也回过头来。伊女拉着子青的衣袖,把他拽到姑娘面前,笑眯眯地问:你看这是谁?子青见这姑娘细眉毛,圆眼睛,尖下颏,嘴唇薄薄的,嘴角有颗黑痣,脸上的微笑就象她出了个谜语等着子青猜呢。子青糊涂了,他不认识这个姑娘。 “她是丫仔啊。”伊女笑着说。 “哦,丫仔?你是……丫仔?”子青想起来那个趴在窗户里整天向外看、没意思的时候就剪纸的小姑娘。“你的腿?”他看着站在地上的姑娘。 “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有个神医老太太,帮她治好了腿。” --她在我身上扎了好多银针,连扎了好多天,我就能站起来了,然后扶着炕沿迈步子,慢慢地就能走了。 --那个神医老太太什么样? --矮矮的,满脸皱纹,走路弯着腰,慢吞吞的,整天穿着脏兮兮的黑棉袄黑棉裤。 --我还以为神医老太太象神仙似的呢,象观音菩萨,或者,起码穿着绸缎子的亮晶晶的衣服。子青说。 --你还剪纸吗?伊女问。 --不剪了。实在闲得没事儿和烦的时候才剪一个两个的。 --你回村里干嘛?子青问。 --哦,我刚跟伊女姐姐说了呢,我在村西边乱石堆后头刚盖了间房,住段时间。有点小活儿,平平地面,抹抹墙什么的,想请子青哥来帮忙。丫仔说完,抿了抿嘴唇,好象湿润的嘴唇觉得干渴似的。 --没问题。现在就去吗?子青说。 --伊女姐姐……丫仔的眼神里满是期待。 --行,你们去,我就不去了。我爹在园子里干活累了,喝水什么的,我得照应着。 --那,我以后再来。子青哥,我们走吧。丫仔说着舒了口气。 子青问丫仔为什么要盖间新房,不住原来那间了。丫仔说,她爷爷去世后,妈把她接走,那房子就让邻居住了。过了这么多年,不好意思再要回来。再说,她喜欢在村口的乱石堆上盖新房的感觉,那里也清静些。子青又问丫仔谁帮她盖的房,怎么他每天在苹果园附近溜达,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丫仔低了头,躲避着子青探询的眼神,说,是请外头的一批人夜间盖的,怕搅扰了村里人的安静。子青觉得奇怪,要再问,丫仔却紧走几步,赶到前面领路,还几次有意无意避开,不和子青走并排。子青只好不说话,跟在她后边。 他们是沿着北山脚下走的,没遇见村里什么人。过了苹果园,快到通往村外的石板路时,子青抬头,见乱石堆后头,掩映在老枯树和一些小树稀疏的枝叶间,有一间以前没见过的青砖青瓦的房子,房子的后墙可能就临着西山的土坡了。丫仔示意子青跟着她走,她绕过了那堆大青石,沿石板路旁边走了一段,横插里拐上一条上坡路,三绕两绕,不时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子,那青砖房在眼前了。子青想起小时候钻进过这里,他和伊女坐在一片平地上散堆的青石头上,折着干枯的细树枝玩。现在,大青石不见了,平地上起了那座青砖房。丫仔停住步子,对子青尴尬地一笑,意思是他们到了。 丫仔,你怎么选这么个僻静的地方盖房子,好象要避着人似的。子青拭了拭头上的微汗,说。 丫仔好象没听到他的话,她又领子青绕过了房子。子青站在房门前,才看出来,这房子是面朝西山,背对村里的。他扭头望向身后的西山。站在山脚下的这个洼处看,这山又象他小时候看山时那么高了,好象能把他立时裹覆在它的怀抱里。子青再扭回头来,却见丫仔不见了。青砖房的房门开着条缝。 子青叫着“丫仔、丫仔”,轻轻推开了房门。屋里很暗,尽管房门半开着,子青还是看不清里面的陈设。等他站定了,习惯了屋里的黑暗,才看见右首墙角的大炕前,坐着一个人,却不是丫仔。他茫然四顾,低声自语“丫仔呢?”坐着的那人发出笑语声了:“小红,这是谁呀?叫你的乳名叫得这么亲?”说着起身向子青走近了,围着子青绕了一圈儿,眼睛直盯着子青全身上下的打扮,直把子青看毛了。这人是个女子,穿着深粉色花儿绸衣裤,宽松的裤腿下露着点儿绣花鞋尖儿。子青低头噤声,正想说“走错了,打扰了”退出门去,却见土炕前的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绣品掀开了,低眉缓步地走出端着茶盘的丫仔来。丫仔把茶盘放在炕对面纸窗下的红木桌上,倒了两杯茶,端过一杯来,递给正斜扬眉毛端详子青的年轻女子,这才开口说:“春红姐,这位小伙子叫子青,我从小认识的。”子青看着墙上飘落垂下的绣品,才知道那是作门帘的,后面还有个小间。他愈发疑惑了,这房子不是丫仔一个人住的?房子地面墙壁都整好了,没什么活儿要做,丫仔编了套瞎话让他来这儿做什么?这女子又是谁?她怎么叫丫仔作小红?子青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那女子抓住了双手,她笑得全身颤抖,说道:“我说这儿的后生仔我都认识的,怎么这个真是子青?这么高了?还象以前一样女娃似的那么秀气?”又问:“子青,你不认识春红姐了?” “春红?”子青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久远的岁月,不知名的荒蛮,一瞬间成了现时。他好久说不出话来,也忘了接丫仔递过来的茶。 好半天,春红坐回到炕上,也拉他到炕边坐下,丫仔又消失在山水绣品后面了,春红不住口地说着子青没听过的事情,子青才想起可以说什么。他问:“大嘴呢?你在镇上见过大嘴吗?” “别提那个臭小子了,”春红撇了撇嘴。她和大嘴之间相互嘲弄的这种情形,倒是子青熟悉的,他仿佛又回到了豆腐坊里喝绿豆汤的年龄。和春红之间,立时生出了一种亲密感;他几乎忘了,从前在春红面前,自己是如何脸红心跳的。“他从来没去找过我。要不是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表姨表姨夫带着他,我还不知道他们一家也搬到镇上了呢。几年没见,大嘴又长高了,我见他那会儿,他比你现在还矮点儿,谁知现在怎么样。你有他的信儿吗?” 子青摇摇头。“他走的时候,送了我一个木头船,我还留着呢。” “是吗?”春红好象很感兴趣。“哪天拿给我看看?我在他们家住的时候,他家有什么好东西,都藏着不让我看,好象我会偷了去似的。” 子青说:“那木头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他自己刻了,给我作纪念的。”他看着春红捋了一下圆润的鬓角旁散落的头发,想:她还是和伊女不一样,她是圆脸,圆下颏,伊女是瓜子脸,尖下颏,她比伊女胖;奇怪的是,以前见她时觉得她比我大好多,现在倒好象她比我还小似的,不过她的嗓音比村里那些姑姑婶子的还低些浑厚些。 春红刚才说村子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好玩时,子青正懵懂沉醉在过去没缓醒来,现在她开始谈她和大嘴住的镇子的好处,子青就听得入迷了。春红是个绘声绘色讲故事的好手,她的一张嘴似是无数张,直讲个面面俱到。不知不觉,子青已坐到了太阳落山,屋里暮色一片。 “哎呀,我该回家了,伊女准已经做好饭了。”子青从炕边站起身来。 “在这儿吃了再走嘛,”春红拉紧了子青的衣袖,子青觉得被她的手握着的地方热乎乎的。“让小红去你家说一声就行了。” “不了,我得走了。”子青挣脱了春红的手,竟也忘了向里屋不知在干什么的丫仔告别,就走到门前,拉开门,一溜烟地跑走了。春红在后面喊“子青,你一定再来啊,带着那个木头船”,子青也似听到没听到。直到快走近自家门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仓促,还没问春红和丫仔为什么来村里住呢。他又惦记着伊女,心里两头儿牵扯着,进了家门。 有一件事对伊女是个谜,使她诧异了五年多:她十七岁了,仍然不明白。檐下那几只红翠鸟,每天啁啾不止,身上的颜色一日艳似一日,个头却从不长大,也不见它们有要飞的意思。鸟几乎不吃什么食,她放在鸟笼里的小米粒,半个月过去,也只少去一半。伊女经常抬头望着鸟,想着地下的妈;这种时候,老婆子手捧几只鸟递过来的形象,总是格外清晰。她从没对爹说过鸟的来历,没提到过她失而复得的那顶毛线帽子,可有一天,她从外头进来,见爹坐在炕头上,手拿那顶帽子擦眼睛,爹身边,炕头上的包袱打开着,这包袱是她放小件衣物的,帽子一直放在里面的最上层。伊女劈手从爹手里夺过帽子,她很少这么急躁;却见爹用手背抹起眼泪来了。爹呀,你怎么了?伊女慌忙问。老头子不说话,只顾擦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粗糙的喉音说,那是你妈给你织的帽子吧?她织了十五个晚上,从月牙儿一直织到满月,十五个晚上,我记得,点着蜡烛……伊女低下头。她头一次有点儿明白爹的心思了,头一次不那么怨恨爹不近人情和他的火爆性子了。她把帽子递回爹的手上,爹拿着细看了半天。爹不知道这鸟是妈从地下送来的,就包在那顶帽子里;如果知道了,他会把它们从她手里抢过去,不让她碰一碰吧。就象拾掇那片菜园子从不让兄妹俩插手一样。 “鸟啊,你们什么时候能长大,会飞呢?”伊女望着红翠鸟,不禁说出了声。 “妹,你对着鸟说什么呢?”子青穿过院子,走到伊女身边。 “我在说,哥你怎么才回来。” “对不起,妹,”子青的脸有点红了,他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你帮丫仔收拾好房子了?” “嗯,嗯。”子青的回答半是支吾,半是肯定。不知为什么,他不想把见到春红的事儿告诉伊女,好象是说不出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妹,你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大嘴的表姐吧,我说你长大了准跟她长得一样,现在我又觉得,可能你跟她也不太象。” “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别站着说话了,摆上桌子吃饭吧,我去后院叫爹。” “妹,你咋又对我心不在焉了呢?” “傻哥哥,说什么呢?我不是叫你吃饭吗?肚子不饿啊?”伊女用一个指头去捅子青的肚子,子青笑着闪了开去。 吃饭时,子青很兴奋,他总想说些什么。见爹低着头往嘴里扒饭,子青就凑在伊女耳边说:“我今天听到好多镇子上的事儿,有意思着呢,我说给你听。那儿有靠海的码头,河里的船能一直开到海里……”伊女摇摇头,向子青使眼色,表示她现在不想听这些。子青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河是很深的河,里面有大鱼,河上面有石桥,不象咱们这儿的小河浅浅的,鱼都是小的,河还不到咱们家这儿就流干了……”伊女又摇了摇头,她向老头子那边挪了挪身子,又往老头子碗里夹了块儿萝卜,又夹了块儿肉,这才低声对子青说:“快吃饭吧,吃完饭再说。”子青咽了咽唾沫,把话忍了下去。 “哥,你刚才还想说什么?”伊女收拾完了碗筷桌子,问刚从外面打水回来的子青。 子青就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又把自己还记得的春红讲的其它事一一说完,直讲得伊女打哈欠了,才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哥,睡觉吧,伊女说着,躺倒在炕那头,不一会儿,就听到她均匀的鼻息声。子青看着烛光里伊女翘翘的鼻尖,小心不踩着爹睡时摊开的手,走到自己的被垛前,抻开被子,躺了下去。 伊女越来越会照顾爹了,子青想,象妈以前那样。他还记得,他和妹妹小时候,去菜地里,遇见爹正好在锄杂草时,妈怎么把那个用长草绳卷扎起来的草凳子塞在爹屁股底下,又怎么用干瘦的拳头一下一下去捶爹的肩。当时,伊女也学着妈的样,来捶子青的肩。想到这儿,子青不禁一笑。可爹的脾气还是那么暴。那天爹从后院菜地回来,无缘无故挑剔伊女做的菜咸,不好吃,颜色不好看,还把伊女的饭碗摔到了地上,伊女也只抹着泪,一言不发;子青和老头子吵起来时,伊女反而向着爹却怪子青,弄得子青晚上一宿没睡好,想着再也不插手妹妹和爹的事了。后来爹对伊女的态度倒是温和了许多,但好多天不看子青一眼,更不说话,直到有一天找碴儿埋怨了一通子青买的面粉有虫才算作罢。妹呀,你干嘛要这样伺侯咱们那个雷神一样的老爹,而不象小时候那样,和我一心一意了?子青撑起上身,吹熄了蜡烛。过了好久,他才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醒来,吃过饭,子青照例把每天该做的活儿做完,从小河里挑来一担水,送半桶到后院,把爹摘下的新鲜菜打捆儿,挑到村口集市上卖。卖完菜,回来的路上买些米、油和老头子爱吃的小菜儿,再捡些路旁扔的旧麦秸,回家,帮伊女生起火来,然后再去挑一担水。吃完午饭,他又可以出去逛一逛了。卖菜来回路上经过春红和丫仔住的青砖房时,子青驻足细听了一会儿。完全遮在远处树丛中的那幢房子,听不到一点动静,有一两只喜鹊在房子上空飞过,从一棵树上落到另一棵上。丫仔昨天是编了瞎话,把我骗去的,子青忽然这么想,见了她,我一定要问问是怎么回事;虽然好多年不见了,丫仔已经变成小红,好象不算熟人了,他还是要直截了当地问问她。也许她是开玩笑。子青又不由地笑了一下。 子青拿出了那个木头船,在路上边走边又端详起它来。船桅杆的桅尖儿光得发亮,是让他的手指磨的,他习惯一手把着船底旋转、另一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那个圆圆的杆头。船底有大嘴刻的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友子青留存--大嘴”,每次看到这个,子青都想起大嘴亲热地拍在他肩上的巴掌。在他的记忆里,大嘴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站在一辆远去的牛车上,向他挥手,大声喊“子青,你等着,我们还会见面的”。大嘴的喊声,顺着路上扬起的尘土飘过来,又带动了拉车老牛的哞哞声,在浓烈的日头下,气氛竟有些悲壮。一直站在子青身后、拉着他的手的伊女,这时靠在了他肩上,说,哥,还有我陪着你呢。子青抬起头来,不看船了,把木头船底硌在一只手的手窝里,感受着它木质的温暖和坚硬。 “小红,小红在吗?”子青边喊边推了一下门。门是虚掩着的。过了好一会儿,里面隐约传来一声“进来”。子青推开门,屋子里依旧是一片昏暗。子青眼前直转金圈圈儿,看不清一点儿东西。他想,她们怎么总不闩门,是知道村里平安吧,还是懒得一次次给人开门?把门在背后关上,他伸手向前摸索,突然觉得空着的一只手给拉住了,给拽着快步向前走,“别,我要摔倒了,什么也看不见,是小红吗,还是春……”,啪,子青摔倒在地。“闹什么呀,”他边往起爬边拍身上的土。 屋里点起了烛火,子青的影子一晃一晃,映在墙上。见炕沿儿,春红正坐在那里梳头。长长的,黑黑的,一边垂着。看面容,没精打采的。子青四下瞅小红在哪儿,刚才准是她把他拽了个跟头。春红眼皮也不抬,说:别看了,我让小红出去买头油了。子青疑惑,春红隔这么远怎么把他拽趴下的? 呆立了一会儿,子青才把木头船递过去。春红瞧也不瞧:撂炕上吧。过会儿才又说:你坐吧,陪我聊聊天,怪闷的。子青捡一把靠墙根的椅子坐了。春红却不说话。过会儿拍拍炕:你坐我身边来。 子青蹭到春红边儿上坐下。春红拿眼溜他:你说,人大了是不是很烦,很麻烦?子青不明所以地点头。春红顾自说下去:跟谁能贴心呢,一个个,不知在想什么。又瞄着子青:还是小孩子家家好,什么也不用操心,醒了吃,吃了玩,玩了睡。对了,你到底多大了?子青喃喃:十七。心想,在春红眼里,我是小孩子家家?不忿。 春红又问:你懂大人的事吗?子青点头。春红笑:小孩子都觉得自己什么都懂。 子青反问:你多大?比我大几岁?春红笑而不答。 子青坐久了,闷了,捞过炕上一只陀螺来玩,问:这儿怎么有陀螺?春红随口应道:不知谁扔这儿的。把木头船拿在手里,玩一会儿,又笑叹:小孩子家家。又问:你和大嘴怎么好?子青说:就是好呗。春红问:和我好不好?子青应:好啊。好,你经常来看我。好啊。……嗯,陪我。好啊。……不许惹我生气。嗯。……真乖。子青笑。 春红把手拂上子青的鬓角:真是个齐整的孩子。子青羞红了脸。可惜……子青问:可惜什么?自续上话:可惜我娘死得早。春红嘘:可惜个好胚子,不懂人事。子青心里不忿,只不语。春红半晌不开口,再开口却说:你走吧。子青莫名其妙,想自己听她话,送船给她看,她倒这样——一赌气抄起炕上的木头船,向门口去。春红叫:哎,把船留几天,我再看看。子青又将船撂下了。 第二章 理想之国 小镇 小镇的河上有一座石拱桥。乞丐蹲在河边,捞水面的白菜叶,冲来涮去,然后拎了,沿台阶走上河岸,回到暂住的破庙里,煮白菜汤。在热气腾腾的汤的水汽里,吃得烫疼了牙齿。庙外破衣烂衫的孩子探头进来,被乞丐做一个鬼脸吓回去,在石板路的街上疯跑。一个年轻人沿着河边的石板路走来。 他是个清瘦的少年,高身量,衣衫洁净,面容严肃。似乎想引起他人的注意,而高昂了头颅。可街上除了奔跑的脏孩子、拄着拐杖慢吞吞走路的驮背老太太、偶尔推着手推车经过的小商贩,实在没什么人,冷清得很。少年沿一条小胡同拐进去。经过几处拐角,停在一扇黑漆大门前,盯着门顶的门牌号25号。少年扣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个戴一顶破旧瓜皮帽的瘦弱小子。他向门外的少年扫了一眼,就挥挥手,示意少年进门,然后闩上门,又挥手示意少年跟他进去。右拐,沿着青砖路面走去,经过一处院门,进了一个长方形、看似封闭的院落。一条很长的青砖路延伸下去,在一小片竹林处拐了弯,消失不见了。瘦小子领少年进院门直走,没几步,上几级台阶,撩开竹门帘,让少年进去。 屋里没有人。瘦小子让少年坐在竹椅上稍等,然后打起一扇竹帘进了里间。隐约听到里面响起说话声,听不清说的什么。少年开始环视四周。进门右手间壁上挂的一幅字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觉得龙飞凤舞,十分好看,但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些什么。刚才进门时,他看到间壁后面还有一小间,两张竹椅中间是一只茶几。现在,他不敢绕到间壁后面看个究竟,只好呆坐着。 片刻,不及他感到无聊,竹门帘一响,瘦小子掀门帘的手露了出来。一个人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少年认得这个人。他站起身,小声叫道:虎子哥。 虎子懒懒地招手,让少年坐下,然后大喇喇坐在少年旁边,一只脚跷到椅面上,一只手里的扇子骨敲着高耸的膝盖,问:什么时候来的呀?少年回答:两天了。虎子叫那个瘦小子:小七儿,去,去,去把你奶奶叫来。瘦小子出去了。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少年琢磨那瘦小子的奶奶是什么人。叫他奶奶来做什么。少年的目光又溜向间壁上挂的那幅字。他渐渐忘了虎子的存在,只听到扇子骨敲打膝盖的单调的声音。 竹帘打响,进来一个人。粉红夹袄,黑花绸裤,发髻梳得溜光水滑。红唇笑开了,生动得永远闭不住似的。就差手里头拿条丝帕了,那样,少年一定以为她是戏台上走下来的某个人物,整台戏,都见她嘴不停地念着唱着,说了些什么却全听不懂。少年的双手被一把攥住:怎么,这个真的是子青?照旧的一句话,少年听来,恍若隔世,而且,不知已隔了几生几世。 这个女人,正是春红。 子青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好像坐过火车,坐过轮船,熙熙攘攘的人在他周遭来来往往,鼎沸的人声不绝于耳。但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像一座呆呆的泥塑,沉浸在一个不知什么样的世界里。小山一推他,说:该走了,他就提起身边的铺盖卷,机械地随着小山走。小山拿胳膊肘碰他,递给他一块饼,他接过来,往嘴里塞。却吃不出味道。他的感官已全然麻木。 只在某一个安静的午夜时分,满车厢的人都睡了,哐里哐当前进的火车车窗外,透进一道又一道刺目的光亮,如闪电,倏而消失。子青清醒过来片刻,在黑沉沉的暗夜里,睁大青涩的眼睛,想忆起些什么。可他记不起任何事,脑海里,只见一盏煤油灯如豆的光在昏暗中摇曳,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尖叫响起。除此,是同车厢一样的黑暗。子青睡过去了,感觉疲乏而劳累。睡梦里竟然同样疲乏。而此后若干个白天里的清醒,只不过是麻木。 不知到了哪里;不知怎的,小山不见了。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人,给子青安排住宿,送来衣衫,又送他去洗澡。澡堂子出奇地大,里面蒸腾的热气雾一般,对面人影都看不到。子青的手掌在身上轻轻落下,就有大缕大缕的泥线滑落。这辈子没洗过这样干净的澡。从澡堂子出来,换上干净的衣衫,子青觉得身轻了许多。目光也渐渐敏锐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 就这样,手心里攥了别人给写了地址的纸条,子青只身找到长居巷25号,见到了虎子哥,见到了春红。 脑海里的记忆一下子打开了许多。他想起了村里,想起了丫仔,想起了苹果树、海子哥,还有大嘴。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家住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 春红捏着子青的手,依旧笑得灿烂,如画中的仙姑般美丽。子青又迷糊起来,怀疑自己到了戏里,或是天上。反正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春红把子青拉坐在虎子哥对面两张并排的竹椅上。虎子依旧脚翘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春红似乎不满地看着虎子,招呼刚掀帘进门的小七儿:去,倒茶!小七儿应声去了。 春红忽地叹口气,抹抹眼睛。她的眼角似已淌下泪来。子青疑惑地看她,想:春红姐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是想起身世,又想她弟弟了?子青清楚地记得春红讲过她弟弟的故事。他不禁拍拍春红的手背,想抚慰她。 对面的虎子开口了:子青,明天就开始干活吧,我吩咐过他们了。 春红又瞪虎子一眼,眼里似仍有怨气,安慰似的对子青说:没关系,休息几天再开工,啊。她像在哄自己的弟弟。 子青的工作是把场里堆得老高的直径如盘子大小的圆木抬到船上。两个人,嘿呦嘿呦,同声喊着号子,从场门口绕出来,经过一片空白垃圾场模样的废地,下台阶,到河边,一人先上船,另一人随后,两人哐当一声扔下木头,由它左右滚动几次,最后落稳了。船晃得如同秋千。子青惟恐落水。 几天下来,子青胳膊酸疼,肩头擦破了皮。子青没有抱怨。不知怎的,自从来到这里,他好像忘了怎么说话。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是哑巴。 子青每晚做杂乱的梦,梦的都是小时候的事。他总和一个瓷娃娃样的小女孩在一起,可是不知道她是谁。有一次他问娘:那个女娃娃是谁呀?娘说:那是天上下来的小仙女,在咱家暂住的,她长大了要飞回天上的。子青记住了。 几天后的梦里,子青见到了长大的仙女。他问仙女:天上好玩吗?仙女说:不好玩,不像家里这么好玩。子青笑了。 子青不记得伊女了。也没人在他面前提起伊女的名字。身边没有一个家乡的人。比他早一年来的小山,转到别处做工了。子青终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刚离开的那个家,在他此时的记忆里,只剩了山山水水和一些陌生的乡人。子青终日忙着做工,好象丧失了头脑。 没人再提以前的事,好象过去从未存在过。子青也从不问自己: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这里做什么?他没有心思和时间想任何事情。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有和他要好谈得来的,也有点点头就算认识了的,但没有一个深交。奇怪的是,子青也从来不想结交朋友。那些拿了工钱就吆五喝六去喝酒玩牌的工友,跟子青几乎没有来往。子青看着他们的眼神是冰冷、无表情的,他们对子青也敬而远之。 子青唯一想念的人是大嘴。他问过春红,她说不知大嘴家的地址。他们上次在街上碰见,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子青不时把大嘴送他的木头船拿出来把玩,这是他做工之外的唯一嗜好了。 子青爱上了喝酒,不是酗酒,就是那么一小盅。临睡前,那么辣辣的一小口,这一夜,他就可以睡得格外香,不会在梦里迷路找不到家门。 日子过得缓慢平实,时间好像静止了似的。子青看不到尽头,看不到时间的终点。他时常有种感觉,他会一辈子这么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推门进来,改变了子青的生活。这是个南方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头,满脸憨厚的笑容。他径直推门进屋,坐在子青身边,递过来一只木头船,笑着问:这是你丢的吧?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青年带子青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子青晚上从来待在屋里不出门,所以头一次见识那些屋檐挂着一闪一闪彩灯的地方。一个穿草绿色半长紧身绸衫的姑娘(子青看不清她的模样)引子青跨过台阶,进了院子。东西角落的厢房和进间里透出灯光,映出快活的人影,流淌出欢语的人声。子青初始觉得隔膜,但有一瞬,感觉仿似回到了故乡村里某个随花大婶到乡人家串门的夜晚。于是,子青想起了过去的春红,记起了某个模糊、略带温暖的印象片段,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活动起来。他又像是个活人了。 转眼,子青已来到镇上三四年了。 子青和青年马祥无话不谈。马祥为人无拘无束,像一匹快活的马驹。哪里有好玩的事情,他就会出现在哪里。他着实让子青的生活不再是一块灰色的平板,看似平凡的小镇也展露出生动多彩的一面。那些有姑娘的院子只是他们闲暇时的偶尔去处,更多的时候,他们去看赛狗,看皮影戏,去码头看游船——好玩的事情很能多,日子也过得飞快。 子青有一次向马祥提起海哥。其实第一次见面,子青就觉得马祥很能熟悉,相处久了,马祥像海哥的感觉愈发强烈。海哥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从海边来,村里的教书先生说他是上古追日的夸父变的。马祥笑了,亲热地拍拍子青的肩膀,说:子青,你想家了。 一天,马祥和子青又来到码头。马祥看着停泊在岸边的船,对子青说,我想出海去作水手。马祥扭头望向子青的眼神格外深邃。子青不经意地问,为什么?在这儿干不挺好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马祥转了身子,背靠铁链围垂的栏杆,说,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你不是说过喜欢大海吗?我们可以一起出海。 子青的目光被视线尽头一点白帆吸引着。好啊,他随口应道。 没多久,马祥兴奋地跑来告诉子青,他已经和一家船务公司谈妥,签约一艘十天后出海的运煤船了。马祥拽了子青的胳膊说,我已经签合同了,你什么时候去?得快点。子青愕然。 从小梦想的机会就在眼前了。浮现在子青脑海里的第一个形象是大嘴送他的木头船。那只小小的木头船,承载了他多少少年的梦想啊。可是不知怎的,子青无法想象即刻起身,离开这个已算熟悉的地方,前往不可知的国度——马祥说,那是一家外国船务公司——哪怕是和马祥一道。子青给马祥的答复是:让我想想。 晚上躺在床上,子青失眠了。他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突然,让他措手不及。子青从没想过,一直在一起玩得开心的马祥,有一天会远离,像当年的大嘴。是啊,马祥是这种性格的。这个小镇子,对子青来说足够大了,可对天性活泼的马祥来说,生活还远远不够丰富和精彩。 子青对马祥说,我不去了,你走吧,我等你回来。 马祥走的那天,码头上一反往常模样,聚集了很多人。有被大人扛在肩上的娃娃,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更有少壮看看热闹的年轻人。他们赶来观看盛大的载货巨轮启航仪式。子青清瘦的身躯夹在人群中,一点不起眼。他不知道船舷上的马祥是否看到了他挥动告别的手臂。 沉默的子青愈发沉默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到了这里,做着自己不明所以的事情,怀着自己也不懂的心事。故乡呢,远远的,梦里也不出现。身边的人照旧来了又走,没有一个走进子青的生活。 子青常在工后独自去码头。站立片刻。望着时而阴霾、时而灰蓝的海平面上方的天空,听海鸥凄凉的叫声,再在第一阵带凉意的晚风吹起时,迈着无言的脚步回去。 工棚里的人来了又走,换了好几拨了。有好事的后生仔问子青:你不打算换个地方做工?子青摇头。从小到大,他都习惯安静的生活了。那些人也就拎着自己的铺盖卷儿,呼朋引伴地去了。他们喜欢奔向能拿更多工儿的地方。 子青觉得,记忆像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将他罩得严严实实。他好像已有了一生的漫长故事可以回味,而摆在他面前的未来的无尽岁月,将只是对过去记忆的一次乃至无数次重复。每个饱浸细节的思绪都像没完没了奔跑的鹿,尽情地践踏他无边无际内心世界里生长着的柔嫩芳草。他眼中的每一缕阳光都只是昨日阳光的重复,每个雨点也是上几个雨季后的残留。没有新的,什么新的也没有,一切都只是重复。 这都因为马祥的离去。子青的快乐也随着马祥的离去而离去了。 其实,他们去过的地方只是镇上很少几处。某些地方,记忆暧昧而模糊,甚至剔除了缘由、景致、夏秋这些最基本的元素,只剩下一些印象片段,譬如灯光和色彩。它们怎么可以模糊同时竟又如此深刻呢?常常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晕黄光下浅淡的游移,再加上一件恍似藕荷色恍似枣褐色、色彩同样在游移的绸缎衣衫,无声的。又或是微风摇曳的灯笼、灯笼纸上晃动的放大了的烛影。还有码头船身下水波一动一动的荡漾。 马祥呢?这些记忆中,马祥在哪里? 那些轰动的记忆,子青很少想起。比如元宵节前后的游会,整个镇子的人倾巢出动,将仅有的两条宽大的街挤得水泄不通。他俩也挤在里面做什么?像两条被水流冲成扁平身体的鱼儿。踩高跷的,手举灯笼的,肩上扛着孩子的,你拉我拽的一家子又被冲散的。这些属于众人的记忆不属于他们。他们是人流边缘的两个,被裹挟着,偷品着自己那份小小的欢乐。 对与马祥的这份情谊,子青不知该如何下断语。有时,它像是童年时代和大嘴之间友谊的延续,又像是一种变了味的自我责罚。子青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也就甘心沉溺于这种消沉的快乐。 有一个姑娘,子青是记得的。她身上的绸衫是鲜嫩的草绿色。——在子青这里,一切都换移成了相应的色彩,也一一对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记不清她的模样。自始至终,没看到她的脸。只记得最后那一刻的崩溃。那一刻,感觉回到了家乡——小河畔的桃红,南山上的绿草,还有满村里的柳树——可故园在脚下却立时碎成齑粉;顿失立足之地,手脚扎叉着从高空跌落,落,落,却落不到底。睁眼,见烛光依然是晕晕的浅红,却很明媚。一片草的绿色。春回大地的感觉。 这时,他才感到一种心有所属的温暖。 他始终记得这种温暖,此后,有意无意的,一直寻找类似的温暖。 却并不总能找到。 子青还不懂得爱情。 有时他想,爱情是个错误的字眼。 有时疑惑,爱情的色彩应该是草绿色吗?还是藕荷色,或枣褐色? 他无法找回那个草绿色的姑娘。他遗失了她。(甚至,他从未拾起过她。)只记取了她代表的色彩。或者,不是他遗失了她,而是他遗失了自己,把自己遗忘在了她那里。 这是一种多么深切的空虚和悲痛?子青不懂得。他被抛在自己不懂的茫茫中,无法忘记自己,却又无法记起如何完整地做一个过去的子青。 子青一直记得马祥临走前那个深邃的眼神。那竟像是一个掠夺的眼神。在那次对望之前,子青还拥有整个世界——大嘴的大谊,大嘴送他的木头船,还有他一时想不起的许多。那次对望之后,马祥一股脑拿走了它们——木头船承载的少年的梦想、站在码头眺望海上远帆的憧憬……子青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 断桅 大嘴送给子青的木头船,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已经很久了。子青想不起擦拭它上面的尘土,甚至接连几天,不向它瞟上一眼。他忘了它的存在,顺便也忘了自己的存在。他的生活简单到只剩下吃饭、睡觉、干活。 这天赶巧歇工。吃过午饭,子青在床边坐下,扭头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木头船,便伸手够过来。几个手指肚沾上了土。他下床,将木头船连吹带拍,又迈门槛,到屋外,在檐外接雨水的盆中仔细洗过,才拿着坐回屋中央的小凳。翻看船底儿,“友子青留存”几个字样还在,不过,经由岁月磨砺,字迹浅淡了许多,刀刻的笔法愈发显得稚嫩散乱。摩挲着细滑的桅杆,子青的思绪飞回到豆腐坊,见少年大嘴晃着膀子,在院子里和人摔交;一忽儿,大嘴又躺在南山坡上,嘴叼一根枯草,手垫在脑后,边荡悠着高翘的二郎腿,边对一旁坐着的子青说个不停…… 子青起身到屋外,扭头望向右首那条布满车辙的土路。一辆牛车打门口经过,赶车的没精打采,手里垂着鞭子打着瞌睡。子青掖了掖围在小褂腰间的布条,决定到镇上走走。除了上工,他已好久没出门遛遛了。木头船还在手上,他懒得回屋,索性把船揣在怀里,跟在牛车后面,一路慢慢走去。 镇上还是老样子。一处处民居杂乱地散落在曲折的小道两旁。屋门口,偶尔坐着一两个穿着居家无袖布衫的妇女,用木梳子梳着头,或手把蒲扇扇凉,头靠得很近地唠家常。蝉声时起时歇,来来去去的三轮车、脚踏车蹬得懒洋洋的。 不多时,子青溜达到一条较繁华的大道上。仿佛高耸到天上的拱桥边,有推车的,摆摊的贩卖着各色水果和杂货。人多起来,拥拥攘攘,有人路过,有人则驻足选买货品。子青在一个摊子上选了几枚衣扣。不知怎地,他喜欢攒些模样希奇古怪的小玩艺,都是被后生小子们笑话的衣扣啊,小石头啊,女人用的头花之类,稍微讨工友们喜欢的算是样式精致的小刀了,各式各样的,值钱不值钱的。子青指肚间揉搓着一粒圆圆的小扣子,继续沿着人流缓慢地向前挪去。 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与子青逆向而行。两股人流夹挤间,那人的腿撞向子青胸前。子青胸口一痛。只听嘎巴一声。子青心想,坏了。手伸向襟间,掏出木头船,果然,船桅已一折两截,只连着少许。子青不及细想,一扭身,揪住那人的马缰绳,大声喝斥:你撞坏人家东西了!下来! 马上那人衣着精致,还在嫌往来人群脏了他的衣裳,当然不肯下马;只揪紧了马缰绳,疑惑地望向子青。两人对视间,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子青心里蔓延开来。马上那人稍胖,低头探身向子青张望时,圆脸在颌下围拢出一道沟壑。看穿戴,他像是一位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身形却好似一名壮硕的马夫。子青晃着攥在手里折了的木头小船,冲那人高喊:你怎么走路的你?你怎么——怎么骑马的你? 那人眼里始终是迷惑的表情,半晌开口说:“你——干什么?我——撞你,我腿还疼呢。”说起话来语气一顿一顿的,有些结巴。子青气极,一堆话堵上喉头,又觉说不清,外加上人群挤挤搡搡,撑不了一会儿,就被人流冲着向前走了。回头见马上那人也回头望着自己,一脸委屈的样子。 子青很懊恼。索性一把把藕断丝连的桅尖拽下来,揣回怀里,心想着回去怎么再把它安上去。 远离了桥旁集市和人群,子青来到河边一株柳树下站定,脑海里仍烙印着骑马人回头看他的表情和神态——那人竟好像有些依依不舍似的。子青想:又不是毁了别的,还能拿钱来赔;大嘴(一个孩子)送他的木头船,值什么呢?只能摇头叹气。可心里仍是恨得不行,痛得不行。 闲逛的心情(像木头船一样)被毁了。许久以来不曾有的懊恼情绪攫住了子青。他在这里干什么呢?做工,挣钱?像个苦力。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子青想起了以前在村里,春红和虎子哥来招工时的情形。那时候,年幼的他对外面的世界惘然无知,才会产生无由的向往,是这样吧?现在,在镇里“混”了几年,与家乡迥异的风景倒见了不少,可是没交到一个真心的朋友,连马祥也一走了之,杳无音信。大嘴不知现在还在不在这里? 子青在懊恼中信步走去,这条街那条路地瞎逛,恍惚间一抬眼,觉得身处的所在非常熟悉。是了。这里是他刚来镇上时春红的地址。长居巷。他顺着门牌号一路走去,停在印象中的25号门前。门牌已经不见了,蛛网盘踞在门楣的角落。还是那扇黑漆大门,只是更加斑驳,露出更多铁皮与木屑。春红不住这里了吧?子青轻轻推开门。门吱嘎作响。 踏进院落,子青恍然觉得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初来镇上,见春红和虎子哥那次,他的确来过。后来,却没有了。怎么,他梦中又来过吗? 门后,青砖墙边,竹叶青翠,摇曳婆娑。院中央,一口池塘;一波绿伞,几朵粉荷。四围几间厢房,屋檐低垂,遮蔽浓荫下的回廊。子青走上回廊,暗自奇怪:那次来时,怎么没从这里经过? 子青沿回廊走去,在第一个月亮门处拐弯。面前,偌大的庭院空无一人,四周几级台阶上亦是回廊围绕的厢房。子青穿过庭院,又进入下一个院子,一样是人影无踪。 子青在各院间绕来绕去,几近迷路;腿快走麻了,却找不到人。他最后在一处园圊前的石雕麋鹿旁蹲下来,暗自纳罕:这里没有人住,却维缮地如此之好,当真奇怪。 子青终于在饥饿难耐下离开。关上那扇破败的黑漆大门前,想:这里没人住,哪天我搬来这里好了。走到街上,又想:怎么可能?一定是我没有找到主人。也许春红躲在哪间厢房里, 我又没有一间间去敲门,怎么知道里面没人呢?又纳闷:他们怎么不闩大门? 走回住处,子青才想:我该敲敲那些紧闭的厢房门的,也许有人在里面歇息。可是,春红还住在那里吗?百思不得其解。 又上工了。子青像入了梦境,梦游似的日日醒不来。做工时心不在焉,常把刚抬上船的木头又扛下去,或蹲在河边想心事,一想就是半天。工友拍他肩膀,叫他名字,他都不应声。工友们说他魔怔了,猜测是什么邪魔歪道附了他的体,又说或许他受了邪风。——老人都说,有种邪风,人吹了,就会口眼歪斜,神志不清。子青大约受风了吧? 子青内心的迷恋与沉溺,无人知晓。 子青想家了。他梦不到家乡,白天也没空儿想家。故乡于是潜在他头脑心灵深处的某地,释放出一种特异物质令他恍若失态。童年再次附着于他成年的身体,如魔法师般,将岁月早抹去的痕迹重现眼前。不是故乡的山水和旧人。不是回归的愿望。却是复制和颠覆。将陈年往事与现实混为一谈。子青无法跨越现时——这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纽带。 子青来到镇上六个年头了。他决定辞工,到外面走走看看。 他掂量着唯一一只装钱的口袋,沉甸甸的。想,车老大不会嫌他给的钱少吧?当初谈的时候,车老大面露不悦,一定是觉得亏了。子青看中的那辆车,车把轮辐锃明瓦亮,座子簇新,连外加的雨篷都闪闪发光。车老大不会反悔吧? 蹬上宝贝新车,在镇子里足足兜了三四圈,等天全黑了,子青才回住处。独门独户的院子,很僻静,子青看中一段日子了,才谈好价钱搬来。夜深了,子青躺在床上想,也许该成个家,这房子空荡荡的,好没人气儿。 没几天,就有媒婆寻上门。说个三言两语,掏出一沓照片,让子青细看,又这个姑娘怎样那个姑娘如何地另罗嗦。子青还真看上一个,细细的眉眼,似笑非笑,让他心底陡生出温暖的感觉。媒婆看子青动了心,又递上一堆话,总之这姑娘与他天造地设般配非常。子青笑笑,终于摇头,送媒婆出门。有什么呢?子青回屋坐在炕上想。那姑娘也脱不了俗气,既不会懂得子青的心思,又会拖累他许多琐事。日子一长,难免惯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弄不好得菩萨一样供着。算了。还是一人过得清爽。 子青继续没来由地麻木着,却也自得其乐。 一日,子青又蹬着车四处闲逛。一眼瞥见人群中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那人竟是那日撞坏了木头船的胖子。嘿,子青暗想,又遇着了,不找你点麻烦我就不是我了。子青本不是个记仇的人,除非杀父夺妻的深仇大慨,否则他大概会一律抛之脑后或一笑置之。可是他把那不值钱的木头船看得忒重,半辈子的念想都在那由粗糙到光滑的磨挲中耗过了。这个马上人既撞了他,就算是个有缘的“仇”人。 子青晃了膀子,左右迂回,一路吆喝着蹬上前去。那人背影近了,马着实高大,子青坐在车上,仍得抬头才望见他的头顶。两旁的人无不嫌子青的车宽大碍事,或躲了,或发牢骚骂两句。子青一概不理,只盯着那人背影。马由着主人驾御,走走停停。子青一路随行。 路越走越熟。人越来越少。不多久,子青就在河边土路与那人几乎并行了。子青不歇气地一个劲儿按着铃铛,像传达“借过借过”的讯息;马依旧不紧不慢,挪着结实的臀部咯铛咯铛毫不相让。马上那人向子青看过来了。 子青没料到,两人对视的时间感觉如此漫长。其实仅只一秒吧?错身而过,眼光溜过来,又错开,将眼前景物收纳眼底:河水,围栏,道路,路旁的民居,远绎,浅浅淡淡的天光云影…… ——相遇有缘。 子青相信,他一瞬间嗅到了童年的气息,顺带着回返一处熟悉的景致——那里车马流连,人车如梭,令人神游向往。凝神回视,马上人依旧望着自己。 “你是——” “你是——” “——大嘴?” “——子青?” 子青感觉像村里搭台唱戏,遇到一出结局圆满的戏。台下唏嘘的老太大婶们拿绢帕擦拭眼角感慨的泪迹,收拾板凳准备散去,台上扮着戏的旦角武生还一直端着架势,等看戏的先散尽了自己才肯收场。 这可能么? 不可能。大嘴老早已消逝在人群中,踪影不见。——他离开村里,去了镇上。子青也到了镇上,却几年没有大嘴的音信。春红也不见了。虎子哥。小山。小红。一个都不见。身边的人,都是陌路。 大嘴?这是儿时的伙伴大嘴吗? 两人认出彼此,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各下车马,立在道旁。宽肩粗腰的大嘴足足高出子青半个头,却不似儿时那么爽朗,有些讪讪的羞涩。子青想该说些什么,于是从别后聊起,一聊就是半晌。 末了,大嘴邀子青去家里看看。 令子青诧异的是,大嘴的家竟然是长居巷,25号——他初来镇上见春红时去过一次、前一阵又逛时空无一人的那处宅院。子青又像做梦似的恍惚起来。——若不是大嘴在旁指引,他会把车直接开进路旁的河里,再游一场泳。 此时的25号宅院,还是没有什么人。大嘴把马拴在门外一块石桩上,推门领子青进去。院里静悄悄的,荷 叶已有些残败,竹子也蒙了层灰似的蔫白。一两个仆役穿梭而过,大大嘴近前时躬身问好。顺正堂大门直走,大嘴领子青进了间空荡荡的大厅,除了八仙桌椅,只剩几根二人方可合围的大红圆柱立在当地。 大嘴对子青说,你先坐,我去请老帮主,你见见他。 老帮主?是什么人?子青满心疑惑。怎么刚才大嘴一直没提起? 老帮主衣衫周整,头发梳得光滑顺溜,下颏一绺山羊胡子好笑地翘着。一见这位老帮主,子青不知怎的想起从前村里的算命先生——上岁数的老人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可淘气的孩子向来觉得他是蒙事儿的,经常恶作剧捉弄他。 大嘴对老帮主始终毕恭毕敬。 经过一番正经的闲聊,子青知道,原来,春红和虎子哥都是为老帮主做事的。那么,子青一直以来也是为老帮主工作喽?子青不由得挺直腰板,恭敬起来。 大嘴送子青出门时叮嘱:出门在外,规矩些好,别给自己惹麻烦。子青一路蹬车回去,边蹬边想:我给自己或别人惹麻烦了吗?依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子青依旧浑浑噩噩过活。再没见过大嘴,大嘴也不来找他。人大了,都有各自的营生吧?每天想着吃饭糊口吧?子青这么安慰自己。有时拿出木头船来看。那断了的桅杆,胶水粘连的地方,突起一块不醒目的凝胶。不仔细看,似乎依旧是完整的一体。子青却知道,它是断过了的。 长居 长居巷25号像个躲不开的符咒,深嵌入子青的梦境和生活。他时常在镇里蹬着车兜圈,猛抬头,那扇破败的黑漆大门赫然在目。总是紧闭的院门,像永远不会开口说话的一张嘴。门里潜藏着什么秘密?子青像躲避瘟神似的绕开去,却常常在惊愕中被带回那扇门前,一次又一次。 在梦里,那地方更无数次幻化为虎狼出没的洞穴,旗幡招展的战场,或引人堕落的烟花柳巷。子青一次次被诱骗、强拖、礼让进那扇门,在恍惚迷离中陷入无力自拔。子青害怕入睡,怕那个纠缠他的陷井,那无异于万劫不复的深渊。每日清晨或近晌,庆幸自己终于睁眼醒来。而那已消失又无时无处不在的25号门牌,所代表的那个真实的所在,又立时跃入脑海,令他对每日的出游心生匪夷所思的惶恐。 这天,子青正如往常一样,像炫耀他那辆新车似的在镇上招摇过市,一群人手拿棍棒、箩筐,比手划脚指指戳戳地迎面走来。“就是他,就是这小子。”有人手指向子青。 子青不及避让,被领头一人一把揪下车来。 “你们干什么?”子青推开那人在他领口的手。 那人斜眼打量子青,似有疑惑,问身后的人:“是他吗?呃?你肯定?” “没错,就是他。”先前指点子青的人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喽。”头领手心里拍着棍子,脑袋一歪示意。 子青不爱搭理这些闲人。他一眼认定这伙人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找茬的。可是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干吃哑巴亏不成? 犹豫片刻,子青说:“你们前头带路,我跟你们走就是。”说着,推了车,跟那伙人去了。 子青最怕的是去长居巷25号。不知为什么,那次随大嘴去过一次后,25号院对于子青就变了意味,不再是个平常的所在。他琢磨,自己何时不慎得罪了老帮主的手下?没有啊。自己还跟什么结过仇?一路猜想着,随那些人径直出了镇,到了镇子东头的一处山脚下。 不远处,有一间小亭子,八角亭檐顶,长满了茅草。 头领回身,又盯着子青,像研究子青的长相,又像琢磨着什么。“认得这里吗?”头领问。 子青摇头,眼光在小亭子上停留片刻,又望回头领。 头领说:“这里是前朝起义军被镇压的地方。” 子青问:“你们带我来这里干嘛?” 头领不耐烦地说:“干嘛?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吩咐几个手下拾柴火,生火。子青看他们想开伙做饭似的,打趣道:“我不饿,你们别客气。”头领不理他,有人冲子青不怀好意地讪笑。 一忽儿,攒起一堆柴火点燃了,火苗慢慢起来,在下晌的天光里不甚显光亮。 头领在火堆前跪下去,口中自言自语念念有词。片刻喝叫子青:“你也来。”示意子青跪下。子青莫名想起村里年年的祭拜仪式,索性不想什么,跪了。 头领口中继续念念有词,子青恍惚听得什么帮什么二十八代徒孙之类,又是一串戏文似的念叨,听得心里好笑。头领念个没完,子青索赔性开始想起没边没际的心事来。 等子青恍然回神,已被身后站着的头领手下摁着磕了三五七八个头,又拽起身来,对头领作了几揖。 子青想,假如是昏暗的世道,遇上无法无天之辈,在这僻静所在杀了我也没得工夫喊冤呀,磕几个头算什么,由他们去了,也不理会。 又一忽儿,随这帮人回到市集。头领对子青说:你走吧,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报青龙帮的名号,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说着,挥手与那伙人自去了。 子青莫名多了个表龙帮会众的头衔,自觉该精神抖擞起来,可是心里照旧没底气,仍是日复一日蹬他的车。 子青后来遇人闲聊才得知,这镇子里帮会众多,大小百十来号,有百年老“号”,也有新成立的,每天都有几家作鸟兽散。有些帮会成立时隆重地剪彩放鞭炮宴请名流,也有些小帮会只简单地撮土为香,拜天拜地或拜随便哪个神仙。那天子青赶上的青龙帮,捡前朝旧址行入会仪式,专拉些年富力强看似闲散的年轻人入伙。子青想,看来自己过得太悠闲了,竟被他们瞧上。知情人警告子青,小心他们朝你收份子钱。子青想起那天的确有人搜他身来着,原来是在找钱;只是,当时子青身无分文,如果有,一定被他们收走了。 子青在镇子里逛镦,渐渐有了一种奇异的方位感。他知晓到达某处的最佳路线,往往在陋街小巷三绕两绕,便逢柳暗花明,振臂一呼之际心情出奇地畅快。镇上人也常见到这个整日笑嘻嘻的年轻人。有爱聊家常的老人,拽住子青问他的来历。子青把记得的家乡旧事一一道来,唯独不会提起他有个双胞胎妹妹,——这一件事,他已遗忘多年了。每次闲聊后,子青都琢磨一阵是否该回趟家乡,这么多年他一次没有回去过。 子青觉得,人有时难免要迷糊一阵的。在这异乡之地,故旧亲朋一个不见,所感所想无人过问,沉溺在一个混沌迷茫的内心里,如做梦一般,没有人和事来召唤就不醒来,如此也好。 子青想起家乡,想起家里檐下挂着的红翠鸟,——是谁在一直喂养它们?是他自己吧。记忆让他迷糊起来。——他想起从前做的一个梦。梦里,他似与马祥换了身份,日日航行在一望无际的海上。似是归航,抑是远走?不确切了。他茫然之际忽觉劳累,站在船头歇息。海浪暗涌,几近黎明。几只黄灿灿的鸟儿不知从何处飞来,在船前上方盘旋。他认得它们。竟是家养的红翠鸟。鸟名还是自己起的。 梦里,那四只鸟儿——怎么少了两只,不是六只?——引着他,顷刻间,不知怎的,就到了家乡。复站在门前,呼喊:娘,爹——却听不到发出的声音。鸟儿回了笼子,依旧婉转歌唱。迈步跨过门槛——那门槛比记忆中低了许多——进了黑旧的老屋子。屋里空无一人,靠墙那一方土坑黑黢黢的,灶火黑沉,显然长久以来未生火了。立在炕前,转身,窗户上的半透明黄白纸张,仍带着些微生气,过年贴窗花的印迹还在。待迈步出门,院门外进来一姑娘,白底碎花袄,黑裤子,模样与小红相仿,捋着胸前长辫梢上的红头绳,羞涩地扭头一笑,又向门外去了。 子青记得,他随在姑娘身后,在村里绕了半晌,直到累极,仍无一人出现。他坐在村口的磨盘上捶着酸沉的腿。 子青常在夜半莫名地醒来,躺一会儿,起来,喝口水,再睡下,窗外泛白了又睡去。再梦到家里,却是儿时的自己。爹妈去后院侍弄菜园,许久不回来,等啊等啊,肚子都饿痛了,人也不见;一叠声地喊:爹——妈——无人应声。饿痛中惊醒,起身,找东西吃,想着梦里爹妈花白的头发。 出海 马祥再次现身在子青面前时,子青仍处在惯性的懵懂中,甚至来不及感觉到惊喜。 马祥模样没变,只是少了笑容,眼神一如临走前那一瞥一样深邃。 子青后来恍然觉得,马祥那一模一样的眼神,证明他们俩根本就没有分开过——马祥以那样的眼神望着他,一直望了好些年——不过,假如果真如此,下面这些故事(马祥在三天里陆陆续续讲给子青听的)又是从何而来的?这些事真的曾经发生在马祥身上吗? (子青甚至觉得,马祥的经历就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是两个人,又像是同一个。) 醒来时外面已是黑夜了。周围的一切都像漂在一张巨大的海绵垫子上。感觉昏昏欲睡又全身乏力。耳朵里嗡地一响。 从身下那张捆了自己许久的硬板床上起身,脚步是颠簸的,头脑却莫名兴奋起来。那场酒宴的每个场景逐个回到脑海里——大胡子船长劝酒后爽朗的大笑,高举的酒杯,杯里晃洒出的液体……桌边那个不知为何总提溜着一把扫帚的瘦小个子,他的海员服已经快辨不出颜色了……一个喝醉了酒咣当倒地带倒了一把椅子的新来水手,由三五个同组的壮硕水手架扶着,七歪八扭出门,拐进了底舱……头顶上晃动的一串串彩灯,像过大节时一样地闪耀着…… 出了舱门,伏身船舷,恍惚身处世界巅峰,又或无底深渊。天,是浑浑沌沌的微明,海,却黑沉沉的(不知何处来的光——不是月光——跃在远近的浪尖,似为点醒过往的心思)。厚重的海,厚重的船——同样厚重的未来,如同眼前这厚海薄天。渐久,忘了自我,更忘言于浩淼无垠的海天。却有一瞬,看到身后,渐行渐远的,密匝匝嘈杂人群中,宁静的一点淡青衣衫——那是子青;想,子青亦将无言吧。终于不再想,随船在海上愈走愈远…… 船舷边,同一个地方,不时跺跺站麻了的脚,和一两个出来透口气的海员抽烟望海搭讪几句,马祥度过了上船的第一晚。等待,或只是拖延未卜心情的到来,或是缘于兴奋?后来回想,他是想在第一天看海上日出——一定不同于码头或陆地上吧?可天渐明,海面清晰可见,太阳却不知躲在哪里睡大觉,没有一丁点影子,甚至光晕。些许失望,只得回舱睡觉。 接下来二三十天,渐渐忘了看日出的心愿;每天凌晨两点收班,倒在床上立即昏睡——以前没睡过这么沉的觉。偶尔做梦,梦见码头,或以前做工的某地方;子青来了,模糊的身形,没有话语。醒来想记起什么,却忘得干净。又开始昏沉忙乱的一天。 其实,马祥对上船的第一晚记忆深刻。他记得拎马灯的巡船人,三五分钟绕船一周,瞄他一眼,又瞄他一眼,,点点头,借个火,讲几句寂寞的玩笑话。他还记得一只棕黑油亮的短毛犬,随在主人脚边,不时向他吠叫。另一刻,一个白袍曳地、浑似女鬼的披发人,拐进了储藏间——过后识得是搭顺风船的女眷。当晚正赶上一种罕见的海上季风,——耸人听闻的小个子海员说——如果不掌握好舵向,船会被带进危险的礁群,就此沉没,人嘛有去无还。马祥听他炫耀航海经历的吹嘘,淡淡微笑。黎明将至时,手上把玩着祖父留下的腕表,船迎着一个大浪颠簸,表顺着马祥的指尖坠向浪波,想抓住,手心只攥了空气。马祥唏嘘,想那表也老了,每天休息几次,留在海里作纪念也罢。 ——在子青听来,腕表的故事别有意味。落入海中的那块表,不正象征了停顿的时间吗?这不正是子青每时每刻的真实感受吗? 马祥觉得,假如一样东西近在手旁,它便失去了存在,或者说,因为你成了它的一部分而失去了它。比如这近在身侧的海。不出一周,马祥就习惯了它,以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除了恶劣天气里感到的不爽,偶尔的晕船和晕船引起的肠胃不适,马祥感觉不到和陆地上的区别。他开始盼望海的另一端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不同于他过去经历的世界。他曾对它有过向往吗?也许,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并不是他的愿望,而只是他的宿命。 船靠港的时候,正是清晨。久违的阳光撒在身上,竟让人有一刻的轻松。马祥在舷梯上扶栏而立,肩头披上一抹暖暖的淡黄,周遭的空气终于再次充满了活跃的分子。不消片刻,船员们已在呼来喝去中又忙碌起来。 马祥任由清晨的阳光抚在肩上,许久,一动不动。他昨晚没睡几个小时。晴空斜里一抹淡月,无光的照着,心儿像透明的云。尽管疲累,他却意外体会到活着的感觉。看日月同辉,看甲板上一只长胡子的小狗拽着主人小跑,看光明撒在每个光明的角落,感受天地间的忘我。 不远处,几艘白色桅船随波荡漾。岸上,巨型集装箱堆得老高。穿蓝色制服的人手持对讲机。高空中,吊车的手臂缓缓移动。一排排运输车停在过道两旁。这个一大早就忙碌起来的城市港口。 奇怪的感觉。这里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港口没有区别。马祥有些许失落。 (待续) 第三章 回归故园 伊女 伊女一早醒来,梳洗打扮停当,就去外面屋檐下喂鸟。她矮了腰身,用力拎了门边的废水桶,打起门帘,迈门槛出门。外面阳光格外灿烂,台阶下,院子里,白晃晃一片日光。伊女的心情也晴好起来。 水桶还在手里,伊女抬眼看了一眼檐下的鸟笼。这一看不打紧,水桶晃悠悠,险些从她手上掉落下来,水湿了裤脚。伊女放下水桶,走到鸟笼下。真的,她没有看错——鸟笼是空的。笼门关得好好的,笼中的鸟儿不见了。 伊女诧异地四下观望。院门好好的关着,院外树上麻雀喜鹊叽叽喳喳。伊女在台阶上坐下来,双手托腮,似乎开始想沉闷的心事。 这几只鸟是神鸟。她始终这么以为。鸟儿从不长大,自然也不会死去,只是从没想过它们会离开。以为它们来就来了,永不会走。既是神鸟,离开定是神的旨意。——伊女如此一想,也就坐起身来,抹一下额头的散发,回身提起水桶,出门去倒水。 伊女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黝黑的辫子,丰满的身材。村里村外来提亲的人家不知有多少,伊女从不松口说嫁。渐渐的,同龄姑娘越来越少,人家的孩子也都满地跑了。伊女依旧独来独往,步态从容,从不见她着急。久了,村里人也不替她急了。 伊女每日里绣荷包,纳鞋底,晾衣缝被,从不闲着。偌大的院子,只她一人,却好像五六口子要她伺候。她从不走街串巷,张家长李家短与人闲聊,最多与小时交好的某个姑娘媳妇商量个新的绣花样子,或者去别家帮忙些红白喜事。村里人常说,见过性子沉稳的,没见过像伊女这样沉稳的,好像天塌下来也惊不着她似的。 只有伊女自己知道,她也会半夜躺在被窝里流泪抽泣,不过不消多久就睡着了,梦里,为之遗憾哭泣的事无一例外圆满起来,于是,第二天一早,她依旧精神饱满地开始充实忙碌的一天。 伊女没有像子青一样忘记。她还记得自己的双胞胎哥哥,也托村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打探哥哥的下落。开始时有消息,说子青在镇里做工呢,很好。没人当子青面提她的名字,自然也没人告诉她子青已经忘记了她。伊女有时想,哥哥该娶亲了。她也时常留意着村里的姑娘,想着哪个适合当自己的嫂子。 爹几年前就去世了。伊女把他葬在离后院不远的土坡上,和娘葬在一起,逢年过节或有心事就去坟上上供烧纸,再和爹娘唠几句可有可无的话。 这一天,红翠鸟走了。虽然想得明白,伊女却一天里心神不宁。到底怎么了呢? 近晌,伊女吃过午饭,躺在床上休息,不一会儿就困了过去。梦里不知怎的,到了南山。见子青坐在山头上,像在想心事,又像在等人。伊女走过去,坐在子青身边,问: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子青不理。伊女推他,他不动。这样好长时间,伊女不禁生起气来:这个傻哥哥,真是越长大越摸不透他的心思了。这样整天神不神鬼不鬼的有什么意思。这么一着急,竟从梦中急醒了,一下坐起身来。 梦中子青的样子清晰在目。他的衣衫破旧了,有些脏,不像从前爱干净的子青。眉目仍是从前的模样,只是了无生气,好像一个枯槁的木雕泥塑。头发也乱蓬蓬的。伊女有些心疼起梦中的这个哥哥了。哥哥是不是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呢?伊女无法知道,想啊想的,再也睡不着了。 伊女出院信步走去,不知不觉到了后山坡,爹妈的坟上生了新草,还有几朵小小的野花。伊女在坟旁坐下,不觉自言自语说出了口:爹妈,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她这么坐着想着,时间过得飞快。半晌了,伊女才想起床头撂着的荷包,答应小慧绣好给她送去的,强打精神离开回屋。 坐在床头绣着荷包,伊女依旧心神不安。耳边总听得子青的呼唤:妹妹,妹妹,你来找我啊,来啊—— 伊女是个有主意的人。她一旦拿定了主意,就一定付诸实行。这次,伊女做了个少有的决定——她要出门去找哥哥,既然总没有哥哥的音信,又牵挂着他,不如出门亲自去找。伊女为这个想法激动着,半宿没睡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又翻来覆去倒腾了好几遍。一大早,伊女就背上包袱,带上白水干粮上路了。到村口,她才向认识人打听去镇上的路。 大叔大婶们吃了一惊:从没出过门的伊女,要一人到镇上去找哥哥?不止一人劝她:等村里有人去镇上,再带她一同去,不比这样一人不识路瞎撞的好?伊女不听,大概问明了方向,就上了一辆牛车,和另两个碰巧赶上同去镇上的人搭伙走了。 伊女找到了长居巷25号,见到了大嘴,见到了老帮主。大嘴告诉伊女,半年前他见过子青,但那之后就没子青的消息了,听说他辞了工,搬到镇东头一处小院了。伊女又找到子青原来做工的码头。一个工友说了子青住的大概位置。他说出就知道这些了。他和子青算是相熟的了,好歹还知道些,其他人更是毫无子青的消息。 伊女在工友说的子青住处附近转悠了好几天,都见不到哥哥。她既着急,身上的盘缠也快用光了。一日她在附近溜达,抬眼见一家面饼店招工,想不如先在这里做着工,同时打探哥哥的下落。 面饼店的老板很能好说话。听说她出来寻找出门多年的哥哥,佩服她的情谊和勇气,许诺她只要店里的活儿忙完了,有空余时间尽可出门,还说好帮她打听。 就这样,伊女在镇上一呆就是几个月,可是始终没见到哥哥的面。 转眼到了秋天,冷风一阵紧似一阵,伊女身上的衣裳日显单薄。一日,老板娘给伊女些钱,让她赶紧给自己买身厚衣裳穿,别冻着。伊女接了钱出门,却不知往哪里去,站在街头张望。 打南头过来一辆车,车夫是个小伙子,一身紧身衣裤,显得格外瘦削。见伊女一脸无措的表情,立在风口,就停下车问:姑娘上哪儿去?我送你。伊女仍张望着街道的尽头,想凭记忆寻出个究竟。车夫索性下车,倚着车把等伊女拿主意。 伊女见如此,一时没了主张,犹豫片刻上了车,告诉车夫,你随便走吧,帮我打个卖衣服的地方。车夫一声好嘞,蹬车跑了起来。 走一段路,车夫搭讪着问伊女做什么营生;伊女答在面饼店帮工,她来这里是找哥哥的。车夫哦一声继续走。伊女反问:你在这附近见过我哥哥吗?他叫子青,来镇上好些年了,听人说最近搬到这儿来了。 车子慢了下来。停了。车夫回身,看着伊女:你说——你哥哥叫子青?伊女说是啊,你见过他吗?个头和你差不多,可能矮点儿。伊女望着车夫,车夫也盯着伊女。伊女诧异,羞红了脸——你别总盯着人家嘛。车夫垂了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是不是有人和你哥重名,我也叫子青。 哥哥?伊女的羞怯一扫而光,跳下车来拉住车夫的胳膊,左端详右端详,把车无闹了个大红脸。伊女边端详边自言自语:呃,眉眼是有点像,你有个双胞胎妹妹吗?车夫摇头。伊女又低头思索,问:那你来镇上几年了?车夫想一下回答:总有六七年了吧。伊女道:对啊,我哥哥也来了六年多了——那,你老家什么地方的? 车夫的回答刚出口,伊女就扑到他身上,跳着脚叫:哥哥,哥哥,真是你,我找了你好久了。不一会儿,眼眶里就流下泪来。 车夫慢慢推开伊女搂着他的胳膊,有些疼惜地看着伊女,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才慢条斯理面带无辜地说:小妹妹,你认错人了吧,我真的没有妹妹。 伊女把村里家里的事一股脑炒豆子似的倒出来,她心里这些话憋了好久了,直听得青年车夫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啊,事情都对啊,可是怎么我平白无故蹦出个妹妹来呢? 伊女不听车夫那一套,催促他蹬车回去,她要辞工,告诉老板她找到哥哥了。她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又兴奋又得意,迈进迈出面饼店门槛飞也似的,不等车夫反应过来,她已经又坐上车,催促:快,快走,到你住的地方去,我终于找到你了! 子青闷坐在炕沿,环视着整洁得一尘不染的家,觉得不像自己的。那个姑娘还在蝴蝶飞一样来来去去,一会儿摆弄小茶几上的餐布,一会儿用抹布擦擦窗台。又过了一会儿,姑娘终于安静下来了,隔着茶几坐着子青旁边,满意地各处望望,又定定地看着子青,像在等子青夸奖。 子青喏喏:谢谢你,你累了吧,歇会儿。 伊女笑了。 子青想起那个来过一次的媒婆——噢,媒婆比这个姑娘好缠多了。他再次庆幸自己没有娶亲——照片上那个细眉细眼笑眯眯的姑娘,也许比今天这个更让他不得安生。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稍有好转,再次开口,打算尽快撇清与姑娘的关系。 “我真不是你哥——”话没说完,姑娘已开始向他大倒苦水了,话语密集得让他插不进口——村里谁谁谁娶了谁谁谁的闺女,一家多和睦啊,她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谁谁谁的长相品行多么好,村里人见人夸啊——子青听出来了,这也是个做大媒的,先好歹听她说完吧。子青肯定这是个走街串巷贩卖人口的。她自己怎么不像嫁了人的样子?一个姑娘家干这个…… 伊女刚夸完一个姑娘,见哥哥脸色暗沉,想这个不合哥哥意,换个性格安静的吧,哥哥喜欢安静的……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天晚了,不方便,你该走了。”子青终于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我,我真是你妹妹,哥——” “哥什么哥,我没有妹妹。你走吧。” 伊女的泪下来了。 不知怎的,子青一下心软了。像刚才在街上替她擦泪时一样,一种恍惚似曾熟悉的感觉一瞬间到来,但抓不住,倏地又溜走了。子青想,不如留她住一晚,看她怪可怜的。 晚上,躺在床上,子青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小时在家里的大炕上,一个均匀的呼吸声整晚响在他的身侧,一个温暖的……他用被子蒙住头,更熟悉的感觉纷沓至来,——一个小女孩与他与影随形,如同另一个自己,在南山上,女孩坐在他身边,问:哥,你一人坐这儿干嘛?她推他。他看着她,好陌生。又一瞬,小女孩在他身旁摔倒了,他扶起她,帮她掸衣裤上的尘土。还有……更多的场景涌来,他一时气闷,一把掀起开被子。奇怪,心底里感觉暖乎乎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他乡遇故知吧? 子青睡着了,睡得格外踏实,一夜无梦,早上窗外刚蒙蒙亮就醒过来,望望屋子另一头床榻上的伊女。他不能赶她走,——他做了决定。 可是怎么把已说出口的话收回来呢? 子青起身穿鞋下地,向已醒来望着他的伊女说:我出车了,你……等我回来吧,就忙不迭出门了。 一整天,子青的脑海里转悠着伊女的形象,到天傍黑该回家时,他已经认定自己该有这么个妹妹了。这倒不是因为他记起了伊女,而是他似乎从不知道,有个妹妹的感觉如此温暖。 子青进屋,在身后关上门,不见伊女。一时有些惊慌。她不会不告而别了吧。各处找遍了,不见,屋外院子里,也没有。伊女,伊女——子青情急之下,呼唤起来。伊女早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了。只是这个名字出口,还是那么陌生。 从院落门外走进来一个姑娘——子青几乎不认识她。不是伊女年纪小。额头刘海黑黑的,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子青立在门前的灯影里,台阶上,看得清女孩的长相,女孩却只看得子青黑黑的剪影。她抬手遮眼,似乎被过于明亮的光线刺痛了双目。 “你是——”子青仍站在台阶上,问。 女孩立定了,问:“这是子青哥哥的家吗?”她的嗓音仍像个稚嫩的孩童。 “是啊,我就是。”对这个不速之客,子青略带戒备。 “哥哥,我是伊女呀。”女孩说。 “伊女?”子青的手抚上前额,仰头望天,笑了。“哈哈,伊女》你别逗了。” “我真的是伊女。”女孩脸上的表情格外认真。 “我早晨出去的时候,伊女可是个大姑娘。你,你才多大?十二?还是只是十岁?”子青的语气里满是威慑。 女孩叹了口气。“是,我不是伊女,可我也是。你不记得了吗?我十一岁那年的样子?你真的忘了我了吗?” 子青一阵晕眩。如果莫名其妙多出个妹妹,他还可以接受,他可能真得了失忆症;可是忽然多出个忽大忽小的“神仙”妹妹,真不是他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他转身回屋,砰地关上了房门。 子青又失眠了。这次,不是半夜醒来,而是根本无法入睡。白天也没有心思出门。他寻思自己该去看看医生。他怎么会看到十一岁的伊女呢?那个成年的伊女也是他的幻觉吧?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幻想呢? 可怜的受折磨的子青。 ——其实,捣鬼的人正是伊女。哥哥不认她,还要赶她走,她气极,找了个小姑娘,教了几句话,本来是想提醒哥哥一定要记得她,可小姑娘也机灵得很能,有的没有的添油加醋可着劲儿地说,加上语气生动,表情逼真,当真把子青吓个够戗。 伊女再回来敲门,子青横竖不给开了。一张冷眼,像三九天的冰雪,伊女自觉无趣,又舍不得离开,每晚只在子青门外苦候。 子青终于再次被伊女的可怜打动。放伊女进门,却不让动屋里的东西,只许端端正正坐着;聊些什么,子青出爱搭不理。 两人的关系一直僵着。转眼到了寒冬腊月,子青出门渐少,伊女倒来得更勤了。有时捎来她新买的茶叶,有时只没来由地坐着,说是图子青屋子里暖和。子青虽常摆出一副厌烦的表情,其实常为有这么个殷勤多情的妹妹心中暗喜。 新年将至,子青给伊女买了件新棉袄,却放了好多天不敢拿出来,他怕伊女那热情的劲头一上来,又搂又抱,他一直以来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和尊严岂不玩完?可是衣裳总归要拿出来,怎么办呢?子青下了好久决心,终于决定先把脸面的事放一边,等伊女再来时给她个惊喜。 子青下了决心,伊女却不上门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许久不出车的子青,不顾外头积雪深厚,全副武装披挂整齐蹬车出门。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伊女的住处以及如何生活。唉,自己太爱面子,太不关心她了。这么冷的天儿,她在哪儿安身呢?不会已经回家乡了吧?这么想着,心里更急,脚下蹬得快,车轱辘在坚冰上一打滑,车身整个倾倒在路旁的雪堆上,人也摔了出去,膝盖磕着了,挣扎许久才坐起来。行人向他侧目,停也不停,从他身边走过。想起伊女几个月来的关怀,忍不住流下泪来。 正悄没声地擦着泪,抬眼,一个人站在面前笑。子青也破泣为笑,一歪嘴角,像在自嘲。自觉无趣,爬起身,也不说话,扶起车子,看出不看一眼来人,半晌方开口:大小姐,上车吧。 一路上,伊女坐在车上,从没这么得意。 兄妹俩都觉得白白浪费了这段相聚时光,于是收起任性,两人正经聊天正经过日子。子青才慢慢了解到,伊女出现在他十八岁之前度过的每时每刻。他所有关于家乡的记忆,伊女都有一副完美的刻版——换句话说,他们两人的记忆几乎完全相同,除了性别不同必然导致的某些差异,他们俩的记忆简直属于同一个人。天哪,子青暗自感叹:老天,你这么垂青我,给了我什么样的珍宝啊 。他对伊女的态度渐渐变为宠爱了。他是如此爱自己的这个双胞胎妹妹。 一天,子青出门后,伊女感觉全身倦怠,躺在床上就想不来了。子青回来见妹妹脸颊通红,咳嗽不停,返身出门买药。天黑路滑,车坏在半路,两个时辰才赶回来。赶紧喂伊女吃了药,不料着急加着凉,自己也半夜发起烧来,两人昏昏沉沉,并排躺着,水米未进,直到第二天正午才接连醒转过来。 妹妹——子青看着身旁的伊女,拉了她的手,不禁落下泪来。也觉得自己最近多愁善感得像个女孩子,可是禁不住情绪冲动,便也不压制自己。哭就哭吧。 带得伊女一起哭起来。没多久,两人哭作一团,轮番念起爹妈在世时的旧事,愈发哭得不可收拾,直到累极了,各自睡去,再醒来已是夜里了,子青挣扎起来做了些吃的,和伊女一起吃了,又躺下睡去。这一病就是半个月,兄妹俩病瘦得活脱脱只剩了骨架。病好起身脚下轻飘飘的。伊女迷迷糊糊起来,出门每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屋檐——空空的屋檐,连鸟笼也没有。恍然回神,这里是镇上哥哥的家,并非老家的旧房。这才想起来告诉了青:红翠鸟不见了。 子青听了,思忖半晌,似自语,又似对伊女说:是妈,妈生我们气了,可能是生我气了。伊女问:生我们气?为什么?子青垂头丧气:因为我总不回家。伊女握住子青的手,安慰说:哥,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家,又为什么不回去;你在这里不有家了吗?——她环视四周,示意哥哥——妈会替你高兴的,她不会怪你的。子青半晌不语。 快过年了,子青对伊女说:妹,我们回家过年吧。伊女问:为啥?家里又没别人,咱俩在哪儿不一样过?子青说:我好些年没回家了,想你陪我回去看看。伊女点头。 子青曲指一数,自己离家已经整整八年了。家乡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听伊女的描述,好像一点儿没变,不知在自己眼里,那个过去的小山村是否依然亲切如昔? 伊女又提起子青成家的事,说别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子青白她一眼。他知道,她是拿这个话题打趣他。她自己不也没嫁人嘛。 回家前夜,子青收拾东西,搜出木头船来,拿给伊女看。伊女看一眼,放下,问:哥,你为啥不跟大嘴哥来往了?子青摇头,自己也不知原因,又如何回答妹妹呢。他又想起马祥来,又过去了几个年头,马祥不知怎么样了。马祥回来过一次,两人聊了几晚,一起看了场马戏,马祥就又走了。回避开妹妹探询的目光,子青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人大了,谁知道谁的心思呢。说完,走到一边去抽口闷烟。 伊女很少见哥哥抽烟,一时以为自己问了哥哥犯忌的话,心生恐慌,也不再多言,一人默默在床边打理包袱。 回乡 第二天,子青和伊女起了个大早,拿好东西,锁了院门,车仍停在院里。一路,子青在伊女身边有说有笑,东西也不让伊女拿,一人扛在肩上,拎在手里。火车站近了,他却迟疑了,住了脚,借口肚子饿了,把伊女拉进一家小吃店,坐下就点起一根烟。 伊女看出子青的紧张,也不说穿,替子青点了碗馄饨,自己要了碗面条。子青根本吃不下,推给伊女。伊女也吃不完,剩了大半碗在那里。两人出门继续走。 子青沉默着。伊女试探着问:要不我们不回去了?反正家里没人。子青斩钉截铁地答:不,要回去。却依旧闷闷不乐。伊女说:哥这样哪像回家过年呀,倒像回家……的。她没说出那两个不吉利的字。子青倒笑了,搂了妹妹的肩头,自己强打起精神。 火车站拥拥攘攘,挤满了扛大包小包牵娃娃回家过年的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子青反倒悠闲起来,带着出门游玩的心情,置身世外地看着躺坐在地上睡觉等车的人们。轻松好一阵后,他疑惑起来。——家乡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怎么像是惧怕与之亲近呢? 车上一路很顺利,伊女靠着子青肩头睡了一觉,子青倒没合眼,想着这样那样的心事,面对着身边熟视无睹的人们发会儿呆。临近子夜,火车到站,两人下车,黑灯瞎火摸出车站,在附近找辆人力车,去近郊的汽车站。 两人在汽车站蹲坐了半宿,乘天亮第一班长途车向家乡的小村庄进发。 没开多远,视野开阔起来,大片冬季落荒的田地,偶尔看到放养的羊群啃着山陵上的枯草。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竟有黄昏的模样。到村口下车时,熟悉的乡人向伊女打招呼,看一眼伊女身旁的子青,打趣道:呦,出门没几天就领着新郎倌回来了!又打眼细看子青,一拍脑壳:哎呀,这是子青吧?多少年没见啦,竟是个这么俊俏的后生!拉了子青的手,拍了又拍:你娶亲了吗?记得我们家闺女吗?小二十啦,你要瞧得上,哪天上我们家看看,啊?就在村西头的后岗上,伊女熟,啊?哪天领你哥上我们家。说着,笑容堆皱了眼角,向伊女再三点头,又唠些别的闲话,才推着车子走了,一边还频频回头招着手。子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像才记起乡音似的,记起家乡人的淳朴和热情,这些年在外头,就像掉在冰窖里,很能少能听到几句暖人心的话儿。 一路顺着土路往家走,又遇见几个相熟的面孔,每人站住了聊几句——没多久,子青回乡的消息就会传开了,村子没多大,家家户户经常走动,一点小事也会像广播似的引起回响——又有提亲的,弄得子青臊红了脸。靠近村东的小路偏僻些,兄妹俩才得空儿聊两句。 伊女对子青说:看我说得没错,咱村儿没怎么变吧? 子青说:奇怪,我就像昨天还在村里待着似的,除了长大了几岁。真不知这些年你们怎么过的。 伊女反唇相讥:我们该怎么过怎么过,倒该问问你自己怎么过的。 子青既感不快,又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你别瞎琢磨好不好?其实我是说,你们人也没变,咱家地方也没变。 伊女又不忿起来 :什么你们你们的!你不是这儿的人吗?怎么一回来,你就不会说话了?你还是我哥不是? 子青不说话了,直到家门口一直低头耷拉脑。他也奇怪自己怎么了,和家乡疏离了么? 他怎么不记得原来院门的样子了?是这样稀疏交叉的竹篱笆吗?不是木栅栏吗?院门不是黑漆大门,有高高的围墙吗?不是有影壁,上面有五彩图画吗?院里不是有口磨盘吗?不,磨盘是在大门外。院里的枣树和柿子树哪里去了?怎么院子小小的,光秃秃的,地也干涸了,不像过去那么潮湿?村里不是没有变化吗?怎么家里变化这么大,他已经全不认得了?还有两边厢房哪里去了?怎么只剩了两间正房? 子青呆呆地站在院子当中。他不自觉佝偻着的身形站成了一个问号。 他忘了自己,忘了来处,去处,忘了一切,最先忘记的是天上的云,地上的风。他活得像只蠕蠕的爬虫,在偌大的天地间不明方向地来去。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忘了家乡带有潮湿雾气的空气多么清新。可家——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降生之处,已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子青躺在老旧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痴迷 子青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起身下地,来回踱步,手指不住捋过散乱的发。他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回来两个月了,依旧不知身在何处,每日醒来仿佛仍躺在那张温热的老土炕上。 伊女……伊女…… 她不肯跟子青回来。绞着辫子,紧咬牙关,横竖不放子青走。要不是村里一伙闲极无聊结社自乐的年轻人拉她去,子青还不得脱身呢。趁伊女出门的一天,子青打好行李,没和任何人道别,径自走了。合该如此,离开的一路上,竟没碰到一个熟人。如入无人之境。——子青一路心里殊为轻松。 没料到,回了镇上自己家,什么心思全没了。总惦记着伊女是否着急了,病了没,是不是不放心又撂下家里的事赶来了……这么一来二去,急得头发掉不少。伊女不来,才渐渐死心。妹妹终究是在家待惯了的。——如此宽慰自己。 就这样吧。还能怎样呢? ——他懂得结婚这回事。——不过是把人拴住的一种法子。他干嘛要让别人牵着鼻子走?不。不管村里那些姑娘们多恨嫁,他也不打算拉任何一个一把。他不想把自己赔上。所以,不管屋里多冷清,多缺少人间烟火味,他也不要一个女人来帮他,帮他暖被窝,或带来满屋子尿臊气,或臭屎味。——孩子的。小孩子,是天使?魔鬼?——这个他判断不了。 人生漫长。有些俗事终要完成。他明白。但下不了决心。 反正没人逼他。 他仍有些痴痴迷迷。一日蹬车到了河边,停了,在那里看柳。柳条有些拂在河面上,悠啊悠的,他便俯身去够。一没留神,栽了下去,幸而河畔水浅,弄了两脚泥半截湿裤子,狼狈地爬上来,一些小孩子吆嚎吆嚎几个老人吃吃地笑他。他臊得没地儿钻。以后再去河边,不够柳枝了,还是常看,心思随着风拂的柳条摇啊摇的像要醉了去。 他不知,大嘴从远处瞟见他几回,回回想走近聊聊,又想不到该聊什么,终于只远远站着作罢。 有人劝子青干点正经营生,别这么混日子。子青梗着脖子不说话。 ——有人喜欢摆弄这个。有人喜欢摆弄那个。子青喜欢在家待着,坐着,不说话。发呆。睡觉。有一两回,在院里拉开架势,打家具。没想上了瘾,木工手艺见长,也渐有人请去家里帮忙,管几顿饭,走前捎只鸡带着,或拿几匹布顶手艺钱。子青蛮喜欢做木工活儿那套程序,也不爱出门,将车卖了又攒些银钱购置工具,锤子刨子越来越多,院里也渐渐堆满了杂件,有用的没用的一堆。 伊女不管他,也没别人管他。他自得其乐。日复一日,子青弹墨线,量尺寸,刨榫眼,锯木条,俨然一个木匠了。却不喜欢这个称呼。他也不为糊口吃饭。倒是非常迷恋木区活儿中规中矩的门道。在其中觅到些俗世少有的乐趣。某一日,琢磨着寻个门脸房,多招揽些活计,省得日日闲散,自己玩闹做出来的东西毕竟有得好看没得好用。将自住的小院顶了,搬到一处临街的房子,前头接活计,后头空地上干活,屋里除张小床,也堆满了工具杂物。 开始无甚活计。子青把木头船捞出来,照模样重新打了一个,加了精细花纹船帆舵锚之类,瞧着真让人喜欢。许久以来,子青第一次有了笑容,心情格外畅快。 尽管有了爱好和寄托,子青依旧迷茫。梦中出现的家乡,常让他感觉无处立足。像悬崖边的行走,一不留神就会跌下去。这倒吻合他小镇生活的日常感觉。 一日无事烦闷,子青锁了房门,沿河溜达下去。不远处拐过去就是长居巷,子青照例避了开去。过一截矮柳参差的河段,无上后下一小拱桥,过了河。河对岸无甚店铺,虽有住家,也不见人,荒凉得很。子青愈走心境也愈荒凉,在一处秃山前蹲了,瞧两只野狗打架。一会儿,狗也走了。子青肚子饿了,找不到饭馆,四处踅摸刨了两只薯,好歹填了肚子。 出海 马祥再次现身在子青面前时,子青仍处在惯性的懵懂中,甚至来不及感觉到惊喜。 马祥模样没变,只是少了笑容,眼神一如临走前那一瞥一样深邃。 子青后来恍然觉得,马祥那一模一样的眼神,证明他们俩根本就没有分开过——马祥以那样的眼神望着他,一直望了好些年——不过,假如果真如此,下面这些故事(马祥在三天里陆陆续续讲给子青听的)又是从何而来的?这些事真的曾经发生在马祥身上吗? (子青甚至觉得,马祥的经历就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是两个人,又像是同一个。) 醒来时外面已是黑夜了。周围的一切都像漂在一张巨大的海绵垫子上。感觉昏昏欲睡又全身乏力。耳朵里嗡地一响。 从身下那张捆了自己许久的硬板床上起身,脚步是颠簸的,头脑却莫名兴奋起来。那场酒宴的每个场景逐个回到脑海里——大胡子船长劝酒后爽朗的大笑,高举的酒杯,杯里晃洒出的液体……桌边那个不知为何总提溜着一把扫帚的瘦小个子,他的海员服已经快辨不出颜色了……一个喝醉了酒咣当倒地带倒了一把椅子的新来水手,由三五个同组的壮硕水手架扶着,七歪八扭出门,拐进了底舱……头顶上晃动的一串串彩灯,像过大节时一样地闪耀着…… 出了舱门,伏身船舷,恍惚身处世界巅峰,又或无底深渊。天,是浑浑沌沌的微明,海,却黑沉沉的(不知何处来的光——不是月光——跃在远近的浪尖,似为点醒过往的心思)。厚重的海,厚重的船——同样厚重的未来,如同眼前这厚海薄天。渐久,忘了自我,更忘言于浩淼无垠的海天。却有一瞬,看到身后,渐行渐远的,密匝匝嘈杂人群中,宁静的一点淡青衣衫——那是子青;想,子青亦将无言吧。终于不再想,随船在海上愈走愈远…… 船舷边,同一个地方,不时跺跺站麻了的脚,和一两个出来透口气的海员抽烟望海搭讪几句,马祥度过了上船的第一晚。等待,或只是拖延未卜心情的到来,或是缘于兴奋?后来回想,他是想在第一天看海上日出——一定不同于码头或陆地上吧?可天渐明,海面清晰可见,太阳却不知躲在哪里睡大觉,没有一丁点影子,甚至光晕。些许失望,只得回舱睡觉。 接下来二三十天,渐渐忘了看日出的心愿;每天凌晨两点收班,倒在床上立即昏睡——以前没睡过这么沉的觉。偶尔做梦,梦见码头,或以前做工的某地方;子青来了,模糊的身形,没有话语。醒来想记起什么,却忘得干净。又开始昏沉忙乱的一天。 其实,马祥对上船的第一晚记忆深刻。他记得拎马灯的巡船人,三五分钟绕船一周,瞄他一眼,又瞄他一眼,,点点头,借个火,讲几句寂寞的玩笑话。他还记得一只棕黑油亮的短毛犬,随在主人脚边,不时向他吠叫。另一刻,一个白袍曳地、浑似女鬼的披发人,拐进了储藏间——过后识得是搭顺风船的女眷。当晚正赶上一种罕见的海上季风,——耸人听闻的小个子海员说——如果不掌握好舵向,船会被带进危险的礁群,就此沉没,人嘛有去无还。马祥听他炫耀航海经历的吹嘘,淡淡微笑。黎明将至时,手上把玩着祖父留下的腕表,船迎着一个大浪颠簸,表顺着马祥的指尖坠向浪波,想抓住,手心只攥了空气。马祥唏嘘,想那表也老了,每天休息几次,留在海里作纪念也罢。 ——在子青听来,腕表的故事别有意味。落入海中的那块表,不正象征了停顿的时间吗?这不正是子青每时每刻的真实感受吗? 马祥觉得,假如一样东西近在手旁,它便失去了存在,或者说,因为你成了它的一部分而失去了它。比如这近在身侧的海。不出一周,马祥就习惯了它,以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除了恶劣天气里感到的不爽,偶尔的晕船和晕船引起的肠胃不适,马祥感觉不到和陆地上的区别。他开始盼望海的另一端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不同于他过去经历的世界。他曾对它有过向往吗?也许,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并不是他的愿望,而只是他的宿命。 船靠港的时候,正是清晨。久违的阳光撒在身上,竟让人有一刻的轻松。马祥在舷梯上扶栏而立,肩头披上一抹暖暖的淡黄,周遭的空气终于再次充满了活跃的分子。不消片刻,船员们已在呼来喝去中又忙碌起来。 马祥任由清晨的阳光抚在肩上,许久,一动不动。他昨晚没睡几个小时。晴空斜里一抹淡月,无光的照着,心儿像透明的云。尽管疲累,他却意外体会到活着的感觉。看日月同辉,看甲板上一只长胡子的小狗拽着主人小跑,看光明撒在每个光明的角落,感受天地间的忘我。 不远处,几艘白色桅船随波荡漾。岸上,巨型集装箱堆得老高。穿蓝色制服的人手持对讲机。高空中,吊车的手臂缓缓移动。一排排运输车停在过道两旁。这个一大早就忙碌起来的城市港口。 奇怪的感觉。这里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港口没有区别。马祥有些许失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