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个世子当煮夫》 ☆、第一章 异象 嘉闽王朝,裕庆八年初春,京城洛梁突现异象。三月十九这日夜半,伴随着一声惊雷,天边骤然出现一道蜿蜒影迹,如同璀璨电光划破长空,时时光芒大盛,堪与星月争辉。 被惊醒的百姓纷纷出门观望,只见那光影恰如一条矫健的游龙,昂首摆尾,绵亘数里,久久徘徊,直至天明方才散去。 就在光影消散的同时,前朝六皇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弟——端王慕容宏喜得麟儿,这也是端王妃嫁入王府十余年来诞下的第一名子嗣。 此事实在太不寻常,一时间,京城百姓都在传说,这位端王嫡长子,乃是当世的真龙天子。 第二日早朝,众官员中并未见到端王慕容宏的身影,当今天子慕容达面色较往日更阴沉了几分,上来便驳了好几篇奏折,又接连降了两位官员的官职,一时间,百官纷纷敛手噤声,廷中愈发肃穆。 退朝之后,慕容达快步回到养心殿,方天师早已候在廊下,见到皇上,刚要上前行礼,慕容达已经颇为不耐地摆了摆手:“免了!” 说着,他大步走进殿内,挥退了内侍,在案前站定,死死盯住方天师,沉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方天师不敢抬头,低声嗫嚅道:“启禀皇上,端王长子命格殊奇,微臣一时也难下定论…… 慕容达大力一挥,案上的茶盏笔墨散落一地,他以手撑案,并不说话,只见脊背一起一伏。 方天师唬得”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慕容达转过身来,面目已然变得有些狰狞:”不错,你是该死,身为天师,不能预知国运,无法为主分忧,要你有何用处?朕特赐与你的三万两年俸都喂狗了么?!“ 方天师周身发抖,涩声说道:”皇上容禀,并非微臣有意欺瞒,实在是,实在是那端王长子的命格过于奇特,微臣不敢妄言啊……“ 慕容达深吸了一口气,摆手说道:”罢了,朕就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且慢慢说来。“ 方天师从怀中摸出一件青绸包覆的物事,小心地层层打开,露出一面古旧的铜镜,轻轻摆在案上。只见洗净双手,焚了三道灵符,之后再次净手,在镜面上反复摩挲,口中念念有词。 一刻过后,镜面上仿佛起了雾气,变得愈发模糊,之后又慢慢清晰,渐渐显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影像。 那女子正坐在石凳上发呆,四周草木葱茏,似乎是座花园。她容 貌寻常,装束打扮却颇为古怪,虽是长发,但并未编成任何发式,只在脑后简单束起,身穿白衣,样式却与女子惯常穿的衣裙迥异,更奇怪的是,这名女子周身上下不见任何钗簪环佩,颈上却挂着一个枝桠形状的奇怪器物,明晃晃的很是吓人。 慕容达有些诧异:”这是何人?“ 方天师看看皇上脸色,斟酌着答道:”她,她便是端王长子日后的妻室……“ 慕容达不由皱起眉头:”妻室?看她的装扮,可是异族?“ 方天师擦擦额上冷汗:”说来奇怪,微臣始终无法算出这女子的来历,她与端王长子的姻缘也颇为古怪,数次中断又数次接续,混沌恍惚,看不分明……“ 此时,镜面再次变得模糊,影像也随之消失不见。看看皇上脸色,方天师又接着说道:”微臣反复算过,端王长子命途多舛,若非早夭,则必有残疾……“ 慕容达听了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案上,直震得案头笔墨乱跳:”一派胡言!他若早夭,又哪里来的妻室之说?!“ 方天师急忙跪倒,急切说道:”端王长子虽天资聪颖,但多遇劫数,早年更有性命之忧,而方才那名女子,则是他命中的大贵人……皇上,微臣并无半句虚言啊……“ 慕容达微微眯起眼睛:”你是说,如若遇不到这名女子,端王长子必会早夭,是吗?“ 方天师迟疑片刻,闷声回答:”正是。“ 慕容达沉吟良久,摆手说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方天师唯唯诺诺地倒退着刚走了两步,慕容达又忽然抬手:”慢着。“ 方天师唬得”扑通“跪倒,慕容达盯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看了半响,神情忽然和缓下来:”你也不必怕,一直以来,你的差事当得不错,比你师傅强出许多,朕是不会亏待你的。好啦,回去勤谨些,有何异动,即刻来报。“ 纵使心中似油煎火烤一般,方天师仍强忍着大步前行,直到出了宫门,才停下脚步,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之上,重重闭上眼睛。 想起含恨离世的师傅,想起他老人家临终前眼中的浊泪,他只觉一股热气直逼胸口,再也忍耐不住,俯身连连干呕,直至呕出缕缕血丝。 思及刚刚降生的端王长子,方天师忍不住仰天长叹,本是经天纬地的栋梁之才,却偏偏生在王室,生父还是先帝最为宠爱、曾被认为会继承大统的皇子,当今圣上如此刚愎狠辣,日后究竟如何 ,只能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当日午前,端王府中一派喜气,端王妃居住的锦华堂不时有端着汤羹菜肴的丫鬟仆妇穿梭进出,那些杯盏碗盘却都是满满的,似乎并没有动过。 锦华堂内室,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床榻器具已然收拾干净,端王慕容宏正坐在榻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双目微闭的妻子。 感受到他的不安,端王妃姚芳卿睁开眼睛,向丈夫勉强笑道:”你莫要忧心,我现下觉得好多了……“ 看着爱妻羸弱的模样,慕容宏一阵鼻酸,又凑近了些,轻轻抚着她苍白的面颊,低声说道:”你苦了一整日,如今只管安睡便好,不必顾及我……“ 姚芳卿略闭了闭眼,蓦地想起什么,挣起身子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你可去了早朝?“ 慕容宏忙将她按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精神操持这些,你就如此信不过我?“ 姚芳卿的身子实在虚弱,她顺势躺下,闭目喘息一阵,又强撑着说道:”宏哥,我想着,明日……明日便搬去知恩斋居住…… 慕容宏听了心中酸楚,却还是点头应道:“好。我这几日便让蘅芜把知恩斋收拾出来。”略想了想,又更正道:“还是让杜若去吧,你素来惯了有蘅芜在身边,现下安心将养最要紧。” 说罢,他眉头紧锁,轻轻牵起妻子的手:“卿儿,你已经十几个时辰粒米未进了,就算为了咱们的孩儿,也该用些汤水才是……” 他旋即想起什么,摇头苦笑道:“想我征战半生,也算得有些历练,可方才见了你那许多殷红血迹,竟连脚都软了,若非善庆在一边扶着,只怕会遗人笑柄……” 姚芳卿此时略缓过一些,抬眼望着丈夫,半真半假地打趣道:“若真出了丑岂非更好,到时世人皆知你已老朽不中用了,也免得皇上日夜惦记。” 说完,她轻咬嘴唇,眼中泪光隐现,慕容宏轻叹一声,将她汗湿的鬓发理好,柔声说道:“卿儿放心,此事我心中已然有了章法,待见到皇兄,自有一套说辞,断不会殃及咱们孩儿的。” 刚说到此处,外面忽然传来福缘的低唤:“王爷,王爷……” 慕容宏心中一沉,却仍向妻子笑道:“都说吃些苋菜能够助产,可这孩子来得突然,府里不及预备,况且现下方至初春,苋菜怕是难得,这不,我昨夜便打发福缘出去寻找,这会儿才来回话。卿儿,你且略躺躺,我去去就来。” 姚芳卿却蓦地抬手扯住他的衣袖,对上丈夫询问的眼神,嘴唇嗫嚅两下,眼帘微垂,低低说道:“我……我忽然想吃怡然居的海棠蜜饯,你去买些回来吧。” 慕容宏听了露出宠溺笑容:“好。这段时日你怕是短不了吃那些鸡汤蹄膀,除了海棠蜜饯,再买些清口的酸梅,好么?” 说完,他在妻子手背上安抚地轻拍两下,起身向外走去。 慕容宏走后,姚芳卿侧转身子,死死咬住被角,泪水扑簌而下。 走出内室,慕容宏已是一脸凝重神色,他向候在门外的福缘摆了摆手,径直走到芳草吐绿的院中,这才低声问道:“可是宫里头来人了么?” 福缘闷闷地“嗯”了一声,小声回道:“方才陈公公来了,说是皇上新得了一张墨玉棋盘,请您进宫赏玩……” 慕容宏点了点头:“让善庆去备入宫的车马,稍后随我一同进宫。梁先生那边应该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走后,你便去寻他,把那东西取来。” 说到此处,他沉吟片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家常穿的宝蓝素绸夹袍,又向福缘吩咐道:“你悄悄去寻蘅芜,让她将我那件月白衫子找出来,还有,叮嘱蘅芜、杜若,若是王妃问起,只说我乏极了,在暖阁睡倒了便是。” 福缘领命而去,慕容宏轻叹一声,负手而立,举首望向天空,只见阴云隐现,竟是要落雨了。 ☆、第二章 赐名 小半个时辰过后,一驾轻简而不失威严的马车驶出端王府正门,与此同时,一个小厮装扮的青年悄悄从角门溜出,一路小跑来到集中了数家京城老号的街市,混在前来请医抓药的百姓当中,进了悬挂着“百草轩”匾额的乌漆大门。 马车内,慕容宏伸手掀起窗帘,看看越发阴沉的天色,低声向驾车的善庆叮嘱道:“速度再快些,需得赶在落雨前入宫才好。” 善庆应了一声,手上加力,马车向着宫廷的方向疾驰而去。 青年进了“百草轩”,见坐堂先生微闭双目,正专心为一名老者诊脉,后面还排了好几位患者,几名学徒也都忙忙碌碌,不由面露焦急之色,却并未逾矩,只是静静立在一旁。 “百草轩”素以药材正宗、价格公道著称,店内共有两名先生、五名学徒,先生们自不必说,便是那些学徒中年纪稍长的三位,从师久了,耳濡目染,也个个皆是杏林妙手,故而来客不断,颇有人气。 此时,坐堂先生吴春生诊完了脉,凝神思索片刻,挥笔写下一张药方,他转头欲将方子交给新来的学徒,这才看到青年。吴先生急忙站起身来,向等候的患者歉然解释几句,又低声向徒弟叮嘱一番,向青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向内堂走去。 内堂别有洞天,却是一间宽敞的书房。此处窗明几净,一张山水屏风甚是显眼,除了寻常的纸砚书籍,还并排摆放着三张青石棋盘,墙上挂着一杆玉屏箫。 房里微微熏了些清雅的香料,青年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 吴春生径直走到屏风之前,低声说道:“先生,端王府里的福缘小哥来了。” 片刻之后,一名身材颀长、白面微须的男子从屏风后快步走出,正是“百草堂”的大先生方亭恩。 他手中捧着一只六寸见方的酸枝木匣,向福缘微微颔首,将它小心放在案头,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黄铜钥匙,打开木匣,现出里面垫着青色丝绸的白瓷葫芦药瓶。 方亭恩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再看看一脸凝重的福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药虽是自王妃有喜时就备下的,但……唉,不想今日竟当真用上了……” 说完,他将瓷瓶慎重交到福缘手中,切切叮咛道:“此药虽经我多方检验,但毕竟苦寒,多服无益,还请转告王爷,用时千万多多斟酌……” 福缘走后,吴春生见师兄神情黯然,便开口宽慰道:“先生莫要忧心,这沁冰丹 的方子是咱们祖师爷传下来的,百余年来从未用过,除了你我,再无他人知晓,想来当能瞒天过海……” 方亭恩听了缓缓摇头:“我并非担心这些,只是想着,这药方的剂量加减虽经你我反复权衡,但毕竟不曾用过,不知……不知会否伤身……” 午后三刻,天边不时传来隐隐的雷声,在肖公公的引领下,一身月白长衫的端王慕容宏缓步走进御书房,当朝天子慕容达正对着行至残局的棋盘沉思,听到响动,他并不抬头,只是淡淡说道:“六弟来了?坐吧。” 慕容宏深深一揖,还未及说话,却见慕容达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旋即皱眉吐掉,他将茶盏重重放下,转向肖公公斥道:“桌上的茶已然凉透了,朕留着你们这些奴才在身边,难道是空摆给旁人看的么?” 肖公公急忙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连连称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方才只顾着引王爷进来,竟将换茶的事给忘了……” 慕容达瞥了肖公公一眼,轻嗽一声,摆手说道:“罢了,今日六弟府上有喜事,朕也跟着高兴,且饶你这回。起来吧,去沏一壶王爷喜欢的贡眉来。” 肖公公喏喏而去,慕容达将视线转回棋盘上,又凝神思索片刻,这才抬眼望向端王,看清他的衣饰,神色微变,旋即微笑着打趣道:“你府上添了麟儿,这是天大的喜事,怎么穿得反倒比平日更素净了些?想是朕召唤得急,六弟未及更换?” 说着,他又瞥了那件月白衫子一眼,幽幽说道:“这件衫子朕记得,做成总有十来年了吧,六弟当真俭省得紧。” 慕容宏心中一松,忙顺势说道:“是啊,当年母妃…… 慕容达却忽然话锋一转:”是了,六弟可曾听说昨夜的一桩趣事?虽只是些市井传言,但京城街谈巷议,如今都传到皇后耳朵里去了。今日一早,皇后就巴巴地端着点心过来,跟朕说了好一会子话呢。“ 慕容宏字字听得分明,索性破釜沉舟,他撩起衣摆,郑重跪倒,沉声说道:”皇上,关于稚子,臣弟有要事启奏。“ 慕容达却恍若未闻,兀自说了下去:”听先皇说,朕出生时天降大雨,解了京城数月的大旱,但朕这几个儿子诞生之时,却都风平浪静、无甚出奇,依六弟看,他们是否都难当太子大任呢?“ 此时,伴着一声惊雷,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 慕容宏只觉后背湿冷一片,他咬了咬牙,正要再奏,慕容达蓦 地转身说道:”是了,这孩子还未取名吧,朕这里却有个上好的名字,六弟听听中意否?“ 说着,他盯住慕容宏的眼睛,微笑说道:”就唤作‘释晟’如何?“‘释’,是恪儿出生时皇后心仪的名字,后来遵从先皇旨意,便将这个字弃了。‘晟’,取光明兴盛之意,虽是借了日光,却也是极耀目的,你看可好?” 这几句话听似平常,却字字皆有所指,慕容宏只觉脊背森森发凉,急忙欺身跪倒,叩首称谢:“臣弟惶恐,臣弟多谢皇兄为稚子赐名!” 慕容达并不回应,斟酌着拈起一枚棋子落下,又思忖良久,终于满意点头,淡淡说道:“起来吧。一个名字而已,也不值什么,不过是朕这个当伯父的聊表心意罢了。六弟如此客套,显见确是跟朕生分了。” ☆、第三章 重疾 慕容宏听在耳内,却仍不起身,反而连连叩首:“皇上,稚子释晟罹患重疾,难当世子大任,恳请皇上以平民身份赐之……” 慕容达微微皱眉:“罹患重疾?刚落生的孩儿哪来的什么重疾?” 慕容宏趴伏在地,哑声答道:“晟儿自出生后便啼哭不止,闹得狠时周身皆是青紫颜色,臣弟请百草堂的方先生来看过,说是心肺不足之症,且难用药石补救,只怕……只怕难以成人……” 久久得不到皇上的回应,慕容宏伏得更低了些,哽咽说道:“臣弟和贱内商量过,晟儿福薄,若再担着世子的名头,怕是更经受不住,臣弟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能多活一些时日,陪在臣弟夫妇身边……” 慕容达上前扶起弟弟,见他眉头紧锁、神情凄楚,不由叹了口气:“怎会如此?朕还想着,这么多年,你们夫妇终于能有所出……” 旋即在他肩上轻拍:“你也不必难过,那方先生虽然名头响亮,总归只是民间乡医,朕记得他今年不过四十岁年纪,想来也不甚牢靠,还是从太医院请几位医者去瞧瞧是正经。” 此时,恰好肖公公端着清香四溢的茶盏进来,慕容达向他吩咐道:“传朕的口谕,命太医院孙思清、王仲英两位太医即刻前往端王府为端王长子诊病,之后速来回禀。” 肖公公喏喏而去,慕容宏转向端王,温言说道:“六弟,你也回去吧,有你在,太医们为晟儿诊病也方便些。事已至此,不必过虑,即便真是大的症候,咱们遍寻良医便是。想我嘉闽王朝地域辽阔、人才济济,总归会有法子医治的。” 慕容宏谢恩离去,慕容达原本和悦的面色骤然转为阴沉,他在房内来回踱了两圈,又走到棋盘前落了一枚子,却仍是静不下心来,索性端坐榻上,闭目吐息,静候消息。 福缘、善庆得了信儿,早早便在王府门前等候,待端王携孙、王二人抵达,急忙迎上前来,搀扶着两位太医下了车马。 慕容宏整整衣衫,歉然说道:“真是对不住,本应先请二位去花厅一叙,略用些茶水点心,也好解解疲乏,但本王现下心急如焚,一心挂念着稚子的病情,烦请二位先移步内室为稚子诊病吧,怠慢之处,还望两位太医多多包涵。” 孙思清、王仲英急忙还礼:“端王太客气了,医者父母心,何况皇命在身,咱们还是先诊病要紧。” 两人随端王走进内堂,远远便听得女子哀哀哭泣,再走得近些,尚能听到女眷 低声劝慰,孙思清与王仲英对视了一眼,不免恻然。 端王更是脸色黯淡,进入内室说了一阵,怀抱一个包裹着宝蓝洒金锦被的婴儿走了出来。他小心地将孩子托送到两位太医面前,轻轻撩开被角,满怀希冀地问道:“孙太医,王太医,劳烦您二位看看,稚子可有康复康泰的机会么?” 看清婴儿样貌,孙思清不由暗自赞叹,那孩子虽是一脸病容,却仍看得出眉目英挺、灵秀迫人。细看婴儿的面色,他又不禁暗暗摇头,侧耳细听孩子的呼吸,再拈起小手仔细查看指纹,心里更是凉了一大半,思忖半晌,他向王仲英说道:“王太医,我记得您曾师从青云长者,他老人家又以看诊小儿为所长,还是由您来主诊吧。” 王仲英依言上前,仔细诊察一番之后,看看端王神色,斟酌着说道:“王爷,依微臣看来,小王子乃是先天心肺不足之症,虽并无医治良方,却仍有些转圜的法子,平日饮食起居皆要留意,切记不可受凉……” 端王听了垂首不语,只重新掖好了被子,用手在被面上轻轻摩挲。 孙、王二人不敢造次,只得垂手而立,足足过了一刻,端王才长叹一声:“罢了,天色不早,两位太医早些回宫复命吧。” 目送两位太医乘坐的车马离开,慕容宏微微松了口气,向身旁的福缘低声问道:“方先生一共给了几颗丸药,服用一颗,药效能维持几日?” 福缘轻声回答:“方先生说,这药虽于身体无碍,但毕竟苦寒,不宜多服,且配方中有味药材极为难得,现下只得了六颗。说是服下一颗,能保两日无虞。” 慕容宏点了点头:“这几日正当风口浪尖,我不便前去百草堂与他会面,明日晚间你再去寻方先生一趟,问清楚配方里那味稀缺药材的名称、产地,回来再作打算。” 说完,慕容宏用巾帕拭净手脸,定了定神,直奔锦华堂而去。 锦华堂内,姚芳卿正抱着酣睡的婴儿发呆,听见响动,惊惧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地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 慕容宏见了心中一痛,忙柔声安抚道:“卿儿莫怕,是我回来了。” 姚芳卿怔怔看了夫君许久,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旋即想起睡熟的孩儿,忙以手掩口,可是哪里忍得住!只见她呜呜咽咽,泪落如雨,好不凄惨。 慕容宏也不觉落下泪来,上前将妻儿一同抱在怀中,哽咽说道:“卿儿莫哭,没事了,没事了……” 慕容达在宫中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孙、王两位太医才返回复命,他从龙榻上一跃而起,急急问道:“如何?” 孙思清、王仲英对视了一眼,年长些的孙思清施礼回道:“启禀皇上,端王长子脉诊心血亏虚,症见哭闹不休,不时喘憋,熟睡之时口唇隐现青紫颜色,此乃心肺不足之症,看现下的情形,此症甚重,怕是,怕是难以长成……” 慕容达目光闪烁不定,拈须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可有医治之法?既是心血亏虚,若用上好的参茸之类吊着,可能续命?” 孙思清不明就里,忙跪地叩首:“端王长子乃是不足之症,再好的参茸也无力回天……微臣不才,恳请皇上降罪!” 慕容达点了点头:“朕明白了。孙太医不必自责,你和王太医累了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三日之后,一道旨意送到端王府上,封端王嫡长子慕容释晟为世子,年俸万两,并赐百年山参三十棵,因世子体弱,特准其离府休养,长居京郊桓乐苑。 ☆、第四章 暗涌 六年后,清明前夕,桓乐苑。 这日天气晴好,端王夫妇来到花园中散步,端王小心搀扶着身怀六甲的妻子,两人缓缓前行,不时耳语,和乐甜蜜,羡煞旁人。 走到一株樱树前,端王妃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粉嫩娇美的樱花,微笑说道:“‘山深未必得春迟,处处山樱花压枝’,王爷您看,今年的樱花开得格外好呢。” 端王抬起头来,此时恰有一瓣樱花飘落,堪堪落在他的鼻尖。端王妃见了不禁莞尔,一边轻笑,一边用手指去摘,怎知试了几次,那花瓣只管赖在原处,竟似黏住了一般。 端王夫妇相视而笑,端王低声说道:“如此看来,这一胎,该是个小女娃了罢。” 端王妃点了点头:“臣妾也觉得,今次与怀晟儿时颇为不同……”旋即笑道:“若真是个女娃,索性便叫‘樱儿’吧,王爷觉得好么?” 端王略一思忖,微笑答道:“‘桃花樱花红雨零,桑钱榆钱划色青’,乳名便叫‘樱儿’,官名唤作‘青樱’,如何?” “青樱,青樱……”端王妃反复念着,展颜笑道:“这个名字好,不仅应景,还很别致呢。” 两人正在说笑,蘅芜匆匆走来,低声说道:“王爷,宫里传了皇上口谕,宣您明日前往皇家别苑伴驾踏青……” 端王妃闻言一惊:“这又是怎么了?自咱们陪晟儿离府休养以来,不是连每年岁末的宫宴都不必去的么?” 端王握住妻子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端王妃会意,挽住夫君臂膀,抚着自己膨隆的肚腹说道:“逛了这半日,臣妾也觉得乏了,王爷,咱们回房去吧。” 桓乐苑中共有三座院落,其中以盛林轩最为宽绰,距离花园也最近,端王夫妇便居住在此,芳林轩小巧别致,清幽古雅,是端王世子慕容释晟的居所,翠林轩地处偏远,住着几位粗使丫鬟仆妇,兼之堆放杂物。 回到盛林轩,杜若早已备好了午饭,虽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却搭配得宜,香气扑鼻。 见端王妃只是坐在一旁发愁,端王看看桌上的饭菜,故作惊讶地说道:“这鸡汤里放的可是春笋么?本王这几日正想它想得厉害,今日竟便得了!” 说着,他上前盛了一勺鸡汤,将碗递到妻子面前:“卿儿先尝尝看,这笋子可还脆嫩么?” 端王妃却不理会,渐渐接着红了眼圈,眼看着便要落下泪来。 蘅芜见 状,忙扯了扯杜若衣袖,两人悄悄退了出去,端王掩好房门,将妻子轻轻揽入怀中,低声劝慰道:“卿儿莫要忧心,皇上在这桓乐苑中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既然能容咱们六年,想来并无大碍。” 端王妃仍是愁眉不展,哽咽说道:“皇上生性多疑,去年冬岁又闹了一场大病,如今朝中都在传说太子将立,这关口想起咱们,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端王轻轻摇头,低声说道:“也不见得。大皇子慕容恕已近成年,他是长子,虽受母妃出身低微所累,但听闻诗书武艺都属上乘,且睿智果敢,最受皇上喜爱。而二皇子慕容恪为皇后嫡出,今年也已十岁,聪颖乖巧,好学上进,颇具明君之风。这两位皇子早已脱颖而出,成为太子备选,而晟儿年纪还小,又一直远居在此,除了咱们府里这些人,又曾见过些什么呢?他整日间只是学些棋艺,诗书武艺仅在皮毛,何况还有痼疾,在皇上心中,想来当不足为虑。” 正说话间,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只听一个稚嫩而清朗的声音唤道:“爹爹,娘亲,晟儿能进去么?” 端王妃忙擦干眼泪,上前打开房门,勉强笑道:“晟儿,快些进来吧。” 慕容释晟高高兴兴地在桌旁坐下,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笑着说道:“晟儿今日来得晚了,劳爹爹娘亲久等,便罚我多吃些青菜吧。” 他似乎刚练习过画艺,月白的缎袍上蹭了些许颜料,脸上也沾了些墨汁,样子颇为顽皮,却难掩英挺灵秀之气,一双眼睛更是明亮灵动,顾盼神飞。 端王妃佯嗔地瞪了儿子一眼,上前为他添了满满一碗饭:“就你油嘴滑舌,快些吃吧,汤都要凉了。” 端王此时也过来坐下,一家三口举箸用饭,其乐融融。 半碗饭下肚,慕容释晟忽然想起什么,含着满嘴的饭菜,转向父亲含混问道:“爹爹,听说您明日要随皇上外出踏青?晟儿能随您一同去么?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出过门呢!” 端王听了一怔,看清儿子眼中的希冀,不由心中一酸,忙掩饰地板起脸来:“食不言,寝不语,晟儿,为父的教导你都忘了么?” 慕容释晟吐了吐舌头,接着埋头吃饭,端王妃看了丈夫一眼,暗暗叹了口气,夹起一块黄金豆腐放入儿子碗中,柔声说道:“慢些吃,多吃点菜。晟儿,你若是觉得闷,明日娘亲让人陪你去花园放风筝好么?” 慕容释晟虽不情愿,却仍是点了点头:“好,上回那只鲤 鱼风筝甚好,明日便仍用它吧。” 第二日清早,端王便别过妻儿,带着福缘善庆,策马赶往同在京郊的皇家别苑。 见到皇兄,端王不由暗自吃了一惊。六年不见,慕容达明显衰老了许多,原本强健的身子也变得羸瘦衰弱,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阴郁而锐利,隐隐带着些许戾气。 慕容达上下打量端王半晌,出言赞道:“多年不见,六弟风采依然,体魄也仍是那般精壮。是了,听闻端王妃又有了身孕,六弟盛年添丁,真是可喜可贺。” 说着,他轻咳了两声,闷声说道:“朕就不同了,毕竟上了几分年纪,体力精神均大不如前。数年来再无所出不说,去年岁末又大病了一场,如今不时发作咳喘,莫说习武,连下棋的心都慢慢淡了……” 端王急忙宽慰道:“皇上说的哪里话,皇上正当壮年,只是国事繁忙,有失调养罢了。” 慕容达面露玩味笑容,点头说道:“国事繁忙……是啊,虽然只有四个儿子,朕却仍是为了立太子的事颇为烦恼……只是没想到,六弟长居京郊,竟也对此有所耳闻么?” ☆、第五章 锋芒 端王还未说话,他又话锋一转:“听说晟儿前几日又病了,如今虽是两季相交,但这孩子也未免病得太频密了些,究竟是何缘故?” 端王急忙回答:“还是那病症的缘故,晟儿体弱,最受不得风寒,每年到了换季时节都要病上几回的。” 慕容达也不深究,接着说道:“是了,依六弟看,朕该立哪位皇子为太子?是恕儿呢,还是恪儿呢?” 端王欺身跪倒,叩首回道:“臣弟惶恐,臣弟不敢妄议干政。” 慕容达摆了摆手:“恕儿、恪儿虽是皇子,但亦是你的侄儿,聊聊家常打什么紧,六弟也未免太谨慎了些。” 见端王仍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慕容达顾自向前几步,来到一株开得正艳的桃树前,望着满树花朵,幽幽说道:“六弟,你还记得咱们母妃从前做的桃花糕么?” 端王被他触动心事,不觉低声回应:“是啊,臣弟记得,那时母妃每次做了桃花糕,都会换上那件茜羽缎的绯色衣裙,揽着咱们两个,坐在桃树下等父皇……” 慕容达伸手摘下一朵桃花,似在询问,却又自问自答:“母妃只有咱们这两个儿子,朕和你自小亲厚,母妃过世后,更是相互扶持、毫无罅隙,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疏远起来的呢?嗯,是了,应该是自朕登基之后吧……说起这个,恕儿、恪儿如今都大了,晟儿也已到了修学的年纪,也该让他和兄弟们多多相处才是……” 端王蓦地回过神来,激灵灵出了一身冷汗,连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晟儿长居京郊,难免有失管教,若唐突了皇子可如何是好,何况晟儿顽疾缠身,他……” “罢了,六弟既不愿晟儿与皇子们亲近,只管护着他便是,只要晟儿身子能慢慢好起来,朕也就安心了。”说着,慕容达接着向前走去,端王不敢接话,只得跟在后面,沿路小心地为皇上拨开低垂的桃枝。 走出不远,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唤道:“爹爹!” 端王蓦地转过身子,登时唬得魂飞魄散。桃树下那个身着七宝嵌金袍的清俊男童,可不正是自己的儿子慕容释晟么?! 正不知应对,慕容释晟已经笑吟吟地走到近前,转着黑溜溜的眼珠看看慕容达,周周正正地跪下磕头:“皇伯伯好!晟儿给皇伯伯请安!” 端王此时已是周身冷汗,慕容达却露出罕有笑容,温和说道:“你就是晟儿?都长这么大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朕是你皇伯伯呢?” 慕容释晟笑着回答:“因为您的袍子上绣着龙啊,娘亲说,只有天子才能以龙为饰。” 慕容达听了呵呵笑道:“哦?看来你们在府中时常谈论朕啊,好,你且说说看,你娘亲还说了旁的什么?” 端王几步冲到儿子身前,高声怒斥:“晟儿,你也太过顽皮了,皇家别苑岂是容你随意来去的地方?说,是谁带你到此处来的?!” 慕容释晟长到六岁,从不曾见过父亲动怒,不觉瑟缩了脖颈,低声答道:“是……是我一个人偷着跑来的……” 这显然是在说谎,端王又惊又怒,脑中千回百转,一时更是说不出话来,慕容达却俯身看着侄儿,打趣说道:“你自己跑来的?晟儿,莫非你胁下生有双翼不成?来,让皇伯伯好好看看。” 听了这话,慕容释晟微微红了脸,迟疑良久,嗫嚅答道:“晟儿并无羽翼,晟儿……晟儿是藏在两位兵士哥哥的车马中前来的……” 慕容达闻言微微眯起眼睛:“兵士?何处的兵士?” 慕容释晟不明个中利害,仍是一派天真神态:“就是在我们府外头把守的兵士啊,我昨夜听到他们说,既然爹爹今日要来此处见皇伯伯,他们闲着也没事做,不如到京城去购置些酒水吃食。是了,他们为此事还起了争执,一个人说走小路会快些,另一个人说这条小路途径别苑,怕是不妥……” 慕容达不禁哈哈大笑:“朕明白了,为了能早些回来以掩人耳目,他们最后还是选了这条小路,是么?” 端王此时“扑通”跪倒,连连叩首:“皇上,晟儿见识短浅,粗鄙无礼,请皇上莫要怪罪,臣弟日后定会悉心调教,皇上,臣弟,臣弟……” 慕容达摆了摆手,他收起笑容,目光灼灼地盯着端王,字字清晰地说道:“六弟此言差矣。晟儿聪颖果敢,非寻常稚子能及。如此人才,理应常伴太子身边,兄弟齐心,造福社稷,也是国之幸事。六弟,待王妃生产满月,你们就搬回王府居住吧。” 返回桓乐苑的路上,端王与儿子共乘一骑,他挽紧缰绳,尽力放慢速度,将儿子牢牢护在身前。 慕容释晟此时已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一路极力克制,但想到就快临盆的母亲亦被自己牵连,仍是忍耐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端王将儿子抱在怀中,沉声说道:“别哭,晟儿,既然终是躲不过,也只能兵来将挡罢了……只是,此事原委,千万莫要告诉你娘亲……” 端王父子走后,慕容达挥出一掌,重重击在身旁桃树的枝干上。娇粉色的花瓣如雨飘落,洒在他的衣上、发间,他却不去拂拭,鼻息咻咻,胸膛起伏,面上阴晴不定。 一旁伺候的众人皆敛手噤声,慕容达略一思忖,转向肖公公说道:“让宋泽派几匹快马,把那两个不中用的奴才给朕抓回来!” 一个时辰之后,御前侍卫宋泽返回复命,带来两个身着便服、已被五花大绑的男子。 两个男子见了慕容达,忙跪倒在地,“咚咚”叩首:“皇上,皇上,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慕容达盯着地上的男子,冷冷说道:“你们两个当的好差!说起来,你们这些人也是朕精挑细选出来的,质素原本不错,如今怎会糊涂至此?!为了让你们安心做事,朕特意为你们备下了那许多饮食给养,要什么酒菜没有,可是谁轻慢克扣了你们么?” ☆、第六章 猜疑 两名兵士唬得大气都不敢出,只知不停磕头。地面原本坚硬,又布满细小砂石,片刻功夫,眼见着两人额上已是赤血殷然。 慕容达也不理会,只管来回踱步,神情焦躁,较方才更甚。 肖公公看看宋泽,见他只是垂首而立,便也缩了回来,静静候在原处。 这时,慕容达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六年来,你们都认为,朕要你们看守着的,只是六王爷一人么?” 见兵士们迟迟不敢回答,慕容达反而平静下来,他长吁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罢了。朕来问你们,你们一路上可曾遇到过什么人?端王世子可曾与旁人碰面?” 两人对视了一眼,其中年纪稍长些的大着胆子回道:“启禀皇上,小的……小的们为了赶路,走的都是些荒僻小道,不……不曾遇到旁的什么人啊。” 慕容达注视他们良久,并看不出什么破绽,终于点了点头:“很好,你们总算没有铸成大错。但你们的命,却是再也留不得的了。来人!” 一名精干的侍卫应声而出,可怜两位兵士连哼都未及哼上一声,刀锋过处,地面零落的桃花瓣上霎时沾染了斑斑血痕…… 两人的尸首被人拖走掩埋,地上的血迹也很快清理得干干净净,慕容达转过身来,见宋泽仍静静站立,似乎连眼皮都未曾动过分毫,不由冷哼一声:“宋侍卫,你是大内侍卫中品阶最高的,这些兵士此前皆由你亲自操练,今日之事,你又当如何?” 宋泽欺身跪倒,声音中却并无一丝波澜:“微臣自知有负皇上重托,愿听凭皇上责罚。” 慕容达不怒反笑:“责罚?朕心里清楚,你巴不得朕也将你赐死,早些赏你一个痛快……” 他旋即收起笑容,冷冷说道:“朕给你十日时间,彻查端王世子这六年来曾见过何人、遇过何事,桓乐苑周边方圆百里,一寸草、一粒沙都不准放过。”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还有,兹事体大,不宜张扬,须得你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他人。宋泽,朕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宋泽闻言,眼睫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沉声应道:“微臣明白,微臣告退。” 十日将满,宋泽入宫复命,他直直跪在地上,朗声回道:“启禀皇上,微臣彻查了桓乐苑方圆百里地域,六年来,端王世子并未离开苑中半步,也从未有外人进出。” 慕容达紧紧盯着宋泽,见 他明显瘦削了不少,眉宇之间难掩疲惫,眼中布满红丝,却仍是身姿挺拔,表情淡然。慕容达面上不露声色,只拿起案头的书籍来看,待宋泽跪足了半个时辰,这才点头说道:“好,你下去吧。” 宋泽再起身时,腿脚已然没了知觉,他强撑着站了片刻,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三个月后,紫云殿。 刚入七月,又正值午间,虽有宫人在殿内各处放了不少冰块,仍是未解暑热,颇为难耐。 二皇子慕容恪正伏在案头专心写字,刚誊写了半篇文章,额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一旁伺候的宫女晴柔见了,连忙拿起藤扇,走到他的背后轻轻扇动,谁知刚扇了没几下,慕容恪忽然停了笔,转头嗔怪道:“莫要再扇了,这风带动绵纸,实在碍事得紧。” 晴柔唬得忙停下动作,垂首站到一边。慕容恪将绵纸举起细看,蹙眉说道:“你看,方才这个‘孝’字的横笔都歪掉了。” 见晴柔不知所措,他又忽地笑道:“罢了,父皇这几日病着,想来总要午后才能起身,本殿重写一张便是。” 说着,他铺开一张新的绵纸,将笔吸饱了墨,屏息凝神,从头写起。 四下俱静,依稀能听到冰块融化后水滴掉落的声音,正在这时,何公公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见二皇子埋头写字,便在三步之外站定,轻轻嗽了一声。 抬头见到是他,慕容恪面上笑意更浓,他放下纸笔,兴兴头头地问道:“如何?安师傅今日进宫了么?” 何公公迟疑了一下,堆起笑脸答道:“回太子的话,安先生今日称病,并未入宫。” 慕容恪闻言面色一沉,思忖半晌无处发泄,便将桌上的笔墨书籍草草一推,气鼓鼓地跳下檀木宽椅,“噔噔”几步来到装着冰块的黄铜盆前,一边往脸上扑着凉气,一边高声训斥:“你们这些奴才越发会做事了,冰块化了大半也不知道端走,还不快去换几盆新的来!” 两个小太监匆忙去办,何公公向晴柔使了个眼色,晴柔会意,也悄悄退了下去。 慕容恪生了会儿闷气,自己也觉无趣,怏怏站起身来,挪着步子走回桌前,闷闷说道:“安师傅已经十日未进宫了,莫说功课,就是他上回布置的残局,我也早早想出了三四个法子来解,他可倒好,竟不知来看看我……” 说着,竟不由抹起泪来:“前日父皇夸我字写得好,我还说都是安师傅教 的……” 见他这般难过,何公公竟一时应对不上,只在心中将安澍年骂了千遍万遍。 偏慕容恪越发委屈,抽抽噎噎地说道:“都说安师傅学问好,又最识良才,看来,我是入不了他的眼的了……” 何公公忙轻声劝慰:“二皇子,您怎么忘了,当初可是安先生自己请缨入宫为师的,若说伯乐,那他最看重的,便是二皇子您啦。” 说着,他缓步上前,看看二皇子脸色,又低声说道:“是了,二皇子,安先生虽然未到,有一个人可是已经回京了,您不想见见么?” 慕容恪初时尚有些迷茫,旋即眼前一亮,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公公说的可是六叔家的晟弟弟么?他回京了?怎不见他们父子进宫?” 何公公但笑不语,慕容恪略想了想,吐吐舌头说道:“是了,晟弟弟若想入宫,需得父皇准了才成。好,晚膳时我便跟父皇说去。” ☆、第七章 余晖 自入夏以来,慕容达一直精神不振,只因贪凉多吃了些荷叶粥,便一连数日腹泻不止,将养半月方才好转。 这一日,他照例过了未时才起身,在院中简单练了一套拳法,已是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只得怏怏作罢。 沐浴更衣之后,皇后那边差人来说备好了晚膳,想想已数日未与皇后相见,慕容达便移步华宁宫。 一进大门,慕容达便闻到了一阵花果甜香,其中还夹杂着丝丝醇厚酒意,不由朗声笑道:“还是珣茜最懂朕的心思,可是又在弄酒酿圆子给朕吃么?” 一位盛妆美人应声而出,能看得出她已经有了些年纪,但保养得宜,眉妆精致,肌肤润白,衬得唇上的胭脂愈发鲜艳。她一身华美紫色,衣上绣着大朵娇丽牡丹,发间那支金丝凤钗上镶满了珠玉,行走间颤颤巍巍,更添贵气。 看看满面笑容的慕容达,美人掩口笑道:“皇上贵为天子,什么珍馐海味不曾吃过,怎就如此贪馋臣妾这口甜酒酿呢?” 说着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微微撇嘴:“皇上这是打从哪儿来?比昨日晚了整整半个时辰,可是又去蓉妃那里吃清凉解暑的荷叶粥了么?” 慕容达在她鼻尖轻轻一点:“好浓的酸味,想是皇后只顾着寻思朕的不是,将那酒酿煮过了头罢。” 皇后楚珣茜不由失笑,夫妻俩一路闲聊,相携着进了门。 华宁宫的侍女碧盈和翠意正忙着布菜,黄花梨圆桌上已经摆了凉热六道菜肴,玉色的酒酿圆子盛在龙纹描金瓷盆里,上面缀了些百合枸杞,更增食欲。 见慕容达额上见汗,楚珣茜忙对碧盈说道:“这宫里头暑气未消,将晚膳摆到花厅去吧,让孙公公再取两盆冰块来。” 慕容达却摆了摆手:“不必了,朕觉得此处甚好,跟皇后说话也自在些。” 碧盈听了,向翠意使了个眼色:“方才储宝司送了些上好的艾蒿来,你且点了去门外散散,免得待会儿蚊虫叮了二皇子。” 接着转向主子盈盈笑道:“皇后娘娘,冬瓜薏米老鸭汤还在小厨房慢慢炖着呢,奴婢得去看看火候。您若是有什么吩咐,招呼翠意一声便是。” 碧盈、翠意退下后,楚珣茜挽着慕容达走到桌前坐下,先盛了一碗酒酿圆子,又拿起手边的翡翠象牙箸,夹了些豆腐青笋放在他面前的小碟中。自己也在旁边坐了,细细看了夫君半晌,轻声叹道:“皇上晚间还是睡不好么?臣妾怎么瞧着 您又瘦了许多……” 慕容达夹起一块青笋放入口中,虽隐约尝出些咸香,却仍觉唇齿间寡淡生涩,难以下咽,只得草草嚼了咽下,掩饰着笑道:“嗯,不错,皇后的手艺越发好了。” 旋即向外张了张:“现下什么时辰了?恪儿怎么还未过来?” 话音刚落,身穿云紫色家常绸衫的慕容恪便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向父母请了安,看看桌上的菜肴,笑嘻嘻说道:“都说皇祖母心思细巧、行事周全,如今看来,母后可是尽得真传了。” 楚珣茜急忙瞪了儿子一眼,慕容达却不以为意,笑着发问:“哦?恪儿这话怎么说?” 慕容恪向母亲做了个鬼脸,指着桌上的菜肴夸赞:“父皇您看,您素来口味清淡,偏生孩儿又无肉不欢,母后用豆腐口蘑来配云腿,鲜虾佐以笋子青豆,可不是花了好一番心思么!” 慕容达听了哈哈大笑,点着儿子说道:“难怪安澍年说你嘴巧,方才这番话说得极好,字字都说到朕的心坎儿上去了!” 听到师傅的名字,慕容恪神色一黯,楚珣茜见了,转向夫君说道:“皇上,安先生称病已经有些时日了吧,是不是请位太医去安府看看?” 慕容达夹起一块口蘑吃下,又端起酒酿啜了一口,这才悠悠说道:“你贵为皇子,岂有被旁人左右心绪之理?他喜欢你,你便对他好些,他不喜欢你,你便想办法让他喜欢你,就算装,也要装个样子出来。这个道理,还需要父皇教你么?” 说着,他看看儿子面色,不由摇了摇头:“你虽聪颖勤勉,但毕竟年纪尚幼,总归还是稚嫩了些……若是得了机会,理应多向你大哥学习才是。” 听了这话,慕容恪愈发泄气,只闷闷应了一声,楚珣茜暗自捏紧手中丝帕,强笑着过来圆道:“好啦,你们莫要只顾着说话,菜都要冷了……”旋即转向门外唤道:“翠意!你去小厨房催催,碧盈那边的老鸭汤还未炖好么?” 酽酽的老鸭汤很快端了上来,父子俩埋头用膳,楚珣茜在一旁精心照料。 孩童吃饭原本就快,慕容恪心中有事,只草草扒了些饭菜,便垂着头站起身来:“父皇,母后,孩儿先去温书了……” 楚珣茜虽然心疼,面上也不好露出什么,只得吩咐碧盈包了些芙蓉酥绿豆糕之类给他当宵夜,切切叮嘱着,一直送到大门之外。 慕容达却毫不在意,虽觉口中无味,也撑着吃了半碗酒酿圆子,又喝了几 口老鸭汤,这才起身说道:“朕也回观澜殿去了,翻翻棋谱,静静心。” 楚珣茜却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偎上他的臂膀,低低娇嗔道:“臣妾忙了大半日,皇上却只肯在这里待一个时辰,当真狠心……” 慕容达转过头来,见她眼波流转,美艳动人,不觉有些心软,略想了想,柔声说道:“好,朕便多留一会儿,爱妃,你陪朕去院中走走吧。” 华宁宫的院落处处精心打理过,鲜花吐蕊,草木青翠,令人心旷神怡。夕阳正好,两人不禁驻足观看,楚珣茜倚在夫君怀中,定定地望着天边绚烂的余晖,忽然觉得意乱心慌。 余晖虽美,毕竟末路,恪儿现下只有十岁,才能、人脉皆不成气候,而慕容恕是长子,又深得皇上喜爱,若那一日当真早早到来,他们孤儿寡母,又该怎么办呢…… ☆、第八章 美人 慕容达回到观澜殿,刚进外门,远远地便见廊下站着一主一仆。其中身着青碧色宫妃服饰的女子,身形曼妙,气质清婉,一头如瀑秀发分外惹眼。 慕容达不由微笑起来,却即刻收起笑容,快步向殿内走去。 女子见慕容达回来,急忙施礼问安,慕容达却目不斜视,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紧跟身后伺候的肖公公急忙行礼:“奴才给蓉妃娘娘请安。”又向小喜子使了个眼色:“去取些娘娘喜欢的清荷露来,记得用温水来调。” 蓉妃洛青岚浅浅笑道:“肖公公不必拘礼,本妃只是过来看看皇上,略坐坐就回去了。” 慕容达这才停下脚步:“今日暑气甚重,你怎么偏拣这时来了?你身子不好,早点回去歇着吧。” 这样说着,却不由伸出了手,蓉妃顺势起身,四目相对,她面上的笑意深了些,露出一对醉人梨涡。 两人相携着进了殿门,肖公公和小喜子、小良子,随蓉妃前来的妙鹂一同知趣退下,将殿门严实关上。 走到慕容达日常休憩的黄花梨龙纹躺椅旁,蓉妃不由微微蹙眉:“皇上可是又得了新书么?还是开半扇窗,将这气味散散才好。” 说着,她缓步上前,抬手便欲开窗。慕容达却止住了她的动作,低声问道:“你既闻到了药味,想必也能闻到朕身上的酒气,如何不问?” 蓉妃盈盈转身,面上仍带着清浅笑意,眼中却已泛起隐隐泪光:“问了又能如何,难道还要责怪皇上不成?臣妾是您的妻子,茜姐姐也是您的妻子,皇上心中有岚儿,臣妾便已知足了。” 慕容达被她说得心疼,伸手在她肩头轻拍,柔声抚慰:“罢了,是朕不好,不该与你开这样的玩笑。” 说着,他将窗子推开半扇,又端起案头的清茶漱了口,向蓉妃笑道:“只是下次爱妃再来,还请提前知会一声,朕也好沐浴净身,迎接爱妃大驾。” 两人说笑了几句,慕容达忽然想起什么,饶有兴致地说道:“是了,那日与安先生闲谈,说起湖北颂文楚梓勋之女楚月薇,年方十二,八字恰与恕儿相合。听闻此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且容貌清秀,举止端庄。她父亲虽然只是个四品官,但一直以来勤谨勤廉,朕正打算过些时日擢升他一级官职,想来也不算辱没。” 见洛青岚面上微僵,慕容达又接着说道:“自然,楚家女儿过来也是做个侧室,待恕儿满了十六,朕再……” 此时暑气渐散,带着些许凉意的夜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洛青岚不由咳了两声,慕容达忙关了窗,又取过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蓉妃淡淡笑道:“臣妾哪有这样娇气,皇上也太谨慎了些。” 慕容达却正色说道:“你生恕儿时伤了元气,太医也说过要小心调养,须得自己当心些才是。” 看看蓉妃面色,他将披风又紧了紧,柔声劝道:“天色不早了,岚儿,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洛青岚轻轻点头:“皇上也早些歇着吧,若想听琴,只管唤岚儿过来便是。” 回到聆铮阁,洛青岚已经像是被抽尽了周身的气力,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妙鹂和婉莺的搀扶下,她挪到窗旁坐下,闭目休憩片刻,喑哑说道:“把这妆面卸了吧。还有,再取一盒恒黛来为本妃洗头。” 妙鹂和婉莺对视了一眼,年长些的婉莺凑得近些,陪着笑脸劝道:“娘娘不是前日才用恒黛洗了头么,如今乌黑发亮,奴婢们见了羡慕得很呢。” 洛青岚蓦地睁开眼睛:“乌黑发亮?你的眼睛难道是瞎的么?” 说着,她伸出手来,露出掌中一直紧紧攥着的两根银白发丝,高声怒道:“若非皇上那里摆着一面铜镜,本妃只怕如今还顶着这些扎眼的白头发晃来晃去呢!真真让人看足了笑话!” 妙鹂、婉莺吓得双双跪倒,连声认错:“奴婢知错,奴婢知错,都是奴婢做事不精细,请娘娘息怒!” 洛青岚却恍若未闻,她揽镜自照,一边吹毛求疵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仔细查看,一边絮絮说道:“也不晓得方才皇上有没有看到……”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撂开手,有气无力地说道:“罢了,今日不洗了,为本妃卸妆吧。” 婉莺向妙鹂使了个眼色,先自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点了些秘制的芍药香脂在手上涂匀,轻轻在洛青岚脸上揉搓起来。随后又拿起栀子纯露,一点点地敷在她的眼角、额上。 妙鹂打来温水,浸湿了绢帕,轻柔地擦去洛青岚面上多余的汁液,又将她的长发重新梳好。 此时,镜中映出的,已不再是方才那个姿容清丽、皮肤细嫩的蓉妃,她肤色晦暗,眼角、唇边细纹隐现,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洛青岚瞥了镜中的自己一眼,旋即厌弃地闭上眼睛,低声说道:“本妃倦了,你们去吧。” 妙鹂和婉莺暗暗松了口 气,正待说话,忽听大门轻响,却是身着鸿雁图案天青色便服的慕容恕走了进来。 妙鹂、婉莺连忙行礼,慕容恕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们下去吧,我有事情要与娘亲商量。” 婢女们走后,洛青岚看看儿子,轻声叱道:“怎么,又在恪儿那里讨了没趣?你毕竟年长,今后且庄重些吧。” 慕容恕也不回应,顾自在椅子上坐下,看看洛青岚的脸色,冷哼一声:“看娘亲的样子,想是今日父皇待你平平,真是可惜了孩儿挖空心思弄来的那些恒黛了。” 洛青岚一口气哽住,接着连连咳嗽,眉头皱起,纹路尽现,更添老态。 慕容恕将桌上的茶杯推到她的面前,撇嘴说道:“罢了,娘亲喝口水润润喉,今日便早些歇着吧,免得明早起来上不得妆,又教训说什么生我时伤了身子,损了容貌。” 说到这里,他忽然咬了咬牙:“方才在花园里见到皇后,她倒是瞧着越发富丽康泰了。听说父皇今日又是在她宫里用的晚膳,也不知使了些什么狐媚手段!” ☆、第九章 心机 洛青岚气息稍缓,冷冷笑道:“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激我,我能有今日,已是老天眷顾,再不敢多求什么。你有这个工夫,倒不如回去多练练拳法骑射,多看些诗书,何必日日来我这个出身小吏之家的娘亲处添乱呢?” 慕容恕嘻嘻笑道:“娘亲此言差矣,咱们母子乃是一条船上的渡客,如今风急浪高,你我不过各司其职,以免殃及己身罢了,何苦说这些话来赌气。” 洛青岚拿起桌旁的青玉棒,一边在脸上轻轻滚动,一边恹恹说道:“并非我要与你赌气,今日皇上提到了你的婚事,竟说要将一个什么四品文官的女儿许配给你,见我不快,才改口说只做侧室。皇上为你寻了这么一门亲事,显见现下并无让你继承大统的打算,你让为娘怎不忧心?” 旋即瞪了慕容恕一眼:“你少拿我和你父皇当年的事来说嘴,你外祖父虽然官阶不高,却毕竟曾经舍身救主,从声名上讲并不唐突,何况我入宫时只是个小小的花容,连侧室也是算不得的。恕儿,你年末就满十六了,如今好几位重臣的女儿都待字闺中,听闻样貌品性都还不错,你自己也长点心吧!” 慕容恕听了却眼睛一亮:“四品文官?父皇说的可是湖北颂文楚梓勋家的千金?” 洛青岚颇为讶异:“你怎么知道?原来这楚家的小姐如此有名么?” 慕容恕但笑不语,洛青岚也懒得深究,双目微闭,用青玉棒的末梢处在眼周轻轻滑动,连着做了两个回合,这才接着说道:“是了,我听说慕容恪近日正忙着抄写孝经,准备当做下月皇上寿诞的贺礼,你身为大皇子,又打算如何应对?” 久久得不到回应,她睁眼去看,却见慕容恕拿着一张纸笺认真研读,定睛看时,却是太医孙思清昨日给自己开的秘方。 洛青岚不由大怒,忙伸手去夺,慕容恕却倏然抽手,将药方掖进腰间。她收势不及,眼见着便要摔落地上,慕容恕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的手臂,摇头笑道:“儿子只是挂心您的玉体罢了,连亲生儿子都要瞒,娘亲这是何苦来……” 洛青岚素有气血亏虚之症,此时只觉头晕眼花,却仍挣扎着咬牙怒道:“不肖子!快将那药方还来!” 慕容恕也不答话,将她扶到榻上坐下,待她缓过一些,这才正色说道:“孩儿知道娘亲的打算。父皇素来不喜这些庆寿拜寿之事,每次寿诞,不过设下家宴,收些皇子公主们手制的贺礼罢了。上回大摆筵席,还是父皇初登基那年,听闻当时娘亲怀抱琵 琶,边奏边舞,一曲飞花扑蝶舞罢,满座皆惊,以为天人。今次父皇四十五岁寿辰,早有传言说会好生操办,如今娘亲开了这些大补气血的药方,可是安心再展才华,艺压群芳么?” 洛青岚被他说中心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强自支撑着说道:“是又如何?若非你这孽子太不争气,我又何苦这般难为自己!” 说着又伸出手来:“快将那药方还我!你若走出去时不慎丢了,落在旁人手中,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慕容恕不再坚持,依言取出药方交还,摇头叹道:“孩儿知道,娘亲如此,也是为了孩儿……只是娘亲也太心急了些,您一向体弱,骤然大补,只怕承受不住,再者说,那孙思清便这般可靠么?” 见洛青岚低头沉思,慕容恕又接着说道:“至于父皇的寿礼,孩儿早已得了一计,娘亲且听听,帮孩儿拿个主意。” 说着,他凑近洛青岚耳边,轻声说出自己的计策,洛青岚起初尚不以为意,听到后来,慢慢坐直了身子,连连点头,待他说完,已是满脸堆笑,望着儿子赞道:“此法甚好。如此,咱们需得加紧练习才是……” 第二日一早,太子太师安澍年尚未起身,便有家仆匆忙跑来传信。来人在门上轻叩几下,不见动静,便压低了声音唤道:“先生,先生!您快些起来吧,宫里头来人了!” 安澍年早已醒转,一直倚在床头看书,听了这话,不禁皱了皱眉,略想了想,也只得应道:“知道了,我这就起身,你且将客人让到厅中饮茶吧。” 何公公坐在安家古雅的客厅之中,足足喝了半壶清茶,才见一身惯常文人装束的安澍年悠闲而至。 他急忙起身,深施一礼,笑着说道:“老奴见过安先生,听说安先生这几日一直病着,现下可大好了么?” 安澍年拱手还礼,微笑说道:“有劳公公挂心。病已好了大半,只是还需调养几日,公公请坐。” 两人落座之后,何公公看看安澍年脸色,面上笑得更开:“安先生有所不知,您这几日没进宫,咱们二皇子急得什么似的,饭也懒怠吃,书也懒怠看,直嚷着要亲自来看您呢。” 安澍年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并不接话,何公公向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小禄子忙着捧上来一个雕花书匣,小心地抽去盖子,将里面的器物呈在安澍年面前。 最上面是一个紫檀木山水笔盒,何公公以袖掩手,将笔盒轻轻拿起,向安澍年说道:“ 这是咱们二皇子着人给您特制的,二皇子知道您素来节俭,因此笔杆用的是平常的湘妃竹,但这尖毛可都是特意从江南寻来的,工匠千挑万选,才得了这么一杆紫毫笔哪。” 见安澍年并没有接手的意思,何公公微微一愣,旋即将笔盒放下,又拿起下面的绸布包裹,陪着笑脸递到他的面前:“二皇子听说您前一阵在寻这本诗集,专门拜托了远嫁塞北的长公主,费了好多气力才找到这个手抄本,因多年间经手无数,有些段落已经残破磨损了,二皇子又找来新科状元辨认誊写,这才……” 刚说到此处,却见安澍年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沉声说道:“安某觉得乏了,何公公请回吧。” ☆、第十章 败招 何公公回到紫云殿,远远地便看到慕容恪来回踱步等候的身影。他不由停下脚步,正在踌躇,不时抬头张望的慕容恪已经看到了他,眉开眼笑地招手叫道:“公公!公公快进来!” 何公公无法,只得领着小禄子进了紫云殿,慕容恪一眼看到小禄子手中的书匣,登时收了原本欢跃的表情,没精打采地坐在椅上,嘟嘴说道:“安师傅不肯收么?我原也知道他不是喜欢收礼的人,但这些东西花了我好一番心思呢……” 接着勉强笑道:“安师傅身子可大好了?他可曾问起我的学业?” 何公公略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安先生的身子还未大好,听闻是二皇子着人来探望,这才强撑着出来见老奴,说了几句便回房歇息了,故此,并未来得及细问您的学业。” 慕容恪听了,颇为担忧地问道:“安师傅如今觉得怎么不好,饮食睡眠可还如常?”旋即拍了拍脑门:“哎呀,早知如此,让王太医随你一同前往便好了,他今早还来帮我请了脉呢……” 见一场风波就此化解,何公公微微放下心来,向慕容恪笑道:“说起王太医,他便是为端王世子诊过病的两位太医之一,自那之后崭露头角,尤擅小儿杂症,这才被皇上选中为二皇子请平安脉的。” 慕容恪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公公一说我才想起来,昨日只顾着跟父皇说安师傅,竟忘了晟弟弟进宫相见的事,也不知今日父皇还会不会来华宁宫用晚膳……” 一旁的晴柔听了神秘一笑:“二皇子请宽心,今日不同昨日,皇上晚间定会到华宁宫陪皇后娘娘的。” 慕容恪听得云里雾里,何公公却已向晴柔递去一个告诫的眼神,她轻咬下唇,接着说道:“本来么,今日一早,奴婢便见华宁宫里的碧盈采了恁多新鲜莲子,想是皇上又有口福了。” 果然,午睡起来,满脸喜气的翠意便进了门,她给慕容恪请了安,展颜笑道:“皇后娘娘备下了漪莲宴,请二皇子晚间过去用膳。” 见她如此,慕容恪也忍不住打趣道:“那些莲藕菱角,虽然清爽,毕竟寡淡,有什么吃头!你这般高兴,莫不是早早便吃了糖莲子么?” 翠意抿嘴笑道:“奴婢心里现下比吃糖莲子还惬意呢。二皇子晚间便知道啦。” 因了翠意打的“埋伏”,刚入申时,慕容恪便换上一身青碧颜色,又由着晴柔给自己戴上天青丝线拢珊瑚玉的璎珞,兴兴头头地直奔华宁宫而去。 华宁宫内,楚珣茜已经张罗着摆上了几道小菜,慕容恪看了眼前一亮,指着其中一碟问道:“这莲藕怎会是橘子色的,母后,您可是用了橘子水来熬么?” 楚珣茜笑而不语,只拈起一片送到儿子口中,慕容恪品品味道,接着嚼了几下,笑着说道:“真是橘子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又很爽脆,好吃得紧呢。” 接着眼珠一转,狡黠地嘿嘿一笑:“是了,父皇素来不喜果品,唯独偏爱柑橘……” 楚珣茜瞪了儿子一眼,却掌不住笑道:“油嘴滑舌,待会儿见你了父皇,可千万稳重些,莫要像上回那样失了分寸。” 慕容恪吐了吐舌头,看看娘亲身上的藕荷色衣裙,再低头瞧瞧自己的青碧衣衫,不由莞尔:“母后您看,您是莲,孩儿是荷,凑在一处,恰是荷塘美景……” 楚珣茜将儿子揽在怀中笑个不住,慕容恪毕竟年幼,心里搁不住事,趁机黏着母亲缠道:“翠意说母后得了个好大的喜讯,快讲给恪儿听听嘛……” 楚珣茜拗他不过,只得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午前你舅舅那边传来消息,说你大哥私藏贡品的事情败露了,你父皇为此事大动肝火……” 旋即掩住儿子口唇:“嘘,切莫声张,此事现下只有咱们娘俩和几个内臣知晓,等你父皇来时,你可莫要说漏了嘴才好。” 慕容恪虽不甚明白,但见母后如此高兴,便懵然点头,心中却暗暗为大哥忧虑。 母子俩直等到日头西斜,中途外出探看了好几回,慕容达才满脸倦容地进了门。 楚珣茜忙领着慕容恪迎上前去,笑盈盈地说道:“皇上可算是来了,恪儿方才等得肚饿,翠意给了他一只玲珑包子垫饥,片刻工夫就吃干净了呢。” 慕容达看看儿子,眼中流露出罕有的怜爱,柔声说道:“傻孩子,既是饿了,只管先自用膳便是,你是皇子,岂有饿肚子的道理?” 说完,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两人,不由啧啧赞道:“好,你们母子今日的装束甚为悦目,朕很喜欢。” 三人和和美美地围坐一处,慕容达见了桌上的荷叶青豆腊肉饭、蜜渍糖莲子、橘汁酿莲藕,又将楚珣茜的心思和手艺夸赞了一番。 见父亲面色和悦,慕容恪大着胆子提出请求:“父皇,听说晟弟弟已经回京了,孩儿与他从未见过,便想着请他入宫一叙……” 慕容达停下筷子,微笑问道:“哦?粗略算来 ,你这些兄弟也有十几个,其中亦有些是不曾见过面的,为何独独惦着六叔家的晟儿呢?” “晟弟弟年纪最小,又身患顽疾,一直在外休养,想来甚是可怜,故而孩儿想与他多亲近些。” 楚珣茜忙悄悄扯了儿子一下,慕容达却思忖着缓缓点头:“晟儿刚刚返京,许多规矩礼数都不明白,也的确需要一位兄弟指点一下。好,你既有心,便让他明日入宫吧。” 正吃得高兴,却见慕容达蓦地皱起眉头,慕容恪浑然不觉,楚珣茜却唬了一跳,忙靠近询问:“皇上,您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么?” 慕容达摇了摇头,微微张口,将莲子吐回碟中。慕容恪凑过去看时,只见莲子中嵌着半根碧色莲芯,楚珣茜此时也看得分明,转向翠意斥道:“你这丫头是怎么做事的?!不说吩咐过让你剔去莲芯的么?” 再看慕容达,只见他紧盯着盘中的莲子,口中念道:“莲子,怜子……莲芯,连心……罢了,罢了……” 楚珣茜听了面色大变,正要说话,慕容达已经站起身来:“朕还有奏折要看,今日便先到此处吧。” ☆、第十一章 伯乐 慕容达走后,楚珣茜久久站在原地,怔怔想了半晌,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慕容恪此时隐约明白了一些,见母后如此伤心,不禁也鼻酸起来,他上前将楚珣茜抱住,哽咽说道:“娘亲别难过,恪儿不愿跟大哥争,也不愿当什么太子,恪儿只想陪着您,吃饱穿暖,好好过日子……” 楚珣茜听了心中酸楚,抱紧儿子哽咽道:“傻孩子,娘亲又何尝不想如此?若真能全身而退,为娘又何必这般苦心经营……” 慕容恪仰起脸来说道:“母后不必忧心,恕哥哥和蓉娘娘平日待我极好,若恕哥哥当上太子,恪儿便求他将咱们分封到江南去,那里不是您的故乡么?到时恪儿陪您泛舟湖上,采莲赏月,吟诗下祺,可好?” 见他一派天真,楚珣茜不忍说破,只得勉强笑道:“好,不管恪儿到哪儿,娘亲都陪着你……” 当日晚间,一道口谕传到端王府,命端王慕容宏、端王世子慕容释晟第二日巳时入宫面圣。 知恩斋内,端王妃这几日中了暑气,恹恹地躺在榻上休息,刚满月不久的郡主慕容青樱啼哭不止,蘅芜口中轻轻哼着《静夜谣》,抱着她来回走动,然而唱得口干舌燥,郡主却依然哭个不住。 正觉无奈,端王妃支起身子,低低说道:“罢了,还是让本妃来抱吧。” 说也奇怪,被娘亲抱在怀中拍哄,过不多时,郡主便已酣然睡去,蘅芜见了不由笑道:“不是奴婢说嘴,咱们郡主当真挑剔得很,除了您之外,怕是也只有世子能哄得住她了。” 端王妃将襁褓了小心放下,望着郡主甜睡的面容,轻声叹道:“是啊,毕竟兄妹连心,若她已经懂事,知道哥哥明日要进宫,还不知会愁得如何……” 正说话间,慕容宏领着儿子进来,慕容宏在妻子床边坐下,望望端王妃的面色,关切说道:“卿儿,你觉得身子怎样,可还头晕么?”慕容释晟也上前拉住娘亲的手:“前几日我中了暑气,连着喝了几碗绿豆汤便好了,娘亲如何却喝不得呢?”端王妃温柔笑道:“傻孩子,不是娘亲喝不得,是你妹妹喝不得……”慕容释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探身去看妹妹,见她睡得酣甜,不由撅起嘴来:“我一整日不曾与妹妹玩耍,她偏又早早睡了……” 说着,伸出手来在妹妹粉嫩的面颊上逗弄两下,见她毫无醒转的迹象,忍不住叹了口气,颇为失落地坐到一旁。 端王夫妇相视而笑,端王妃望着丈夫,柔声说道: “明日进宫的事可都打点好了?叮嘱过晟儿了没?” 慕容释晟忙接过话头:“娘亲放心,爹爹都嘱咐过了,明日见了皇伯伯,晟儿断不会像上次那般牙尖嘴利啦。” 端王妃微笑着问道:“是么?那你说说看,若是皇伯伯问起你读过什么书,你该如何答呢?” 慕容释晟爽利答道:“读过《千字文》,还看过两本棋谱。” 端王妃满意点头,接着问道:“晟儿平日可曾习武?” 慕容释晟换上一脸苦楚表情:“回皇伯伯的话,晟儿身子不好,一年中总有几个月病着,父亲也曾教过我些拳法招式,却总说我花拳绣腿,不得要领……” 第二日巳时,慕容宏已带着慕容释晟来到观澜殿外等候,两刻过后,肖公公出来通传,让慕容宏先行进殿面圣,留世子在外等候。 慕容宏微微吃了一惊,只得向肖公公拱手道:“稚子自幼在别苑长大,并不曾见过什么大的场面,劳烦公公差人在此处陪着他,莫要惹出乱子才好。” 肖公公连声答应,慕容释晟站在远处,眼巴巴地望着父亲一步三回头,终于进了那扇厚重的玄色大门…… 两个小太监被指派来照顾世子,一个擎着莫愁伞遮阳,一个拿着蝉翼扇送风,却都闭口不言,殿外一时一片凝重。 慕容释晟毕竟还是孩子心性,小半个时辰过后,他不再规矩站立,四下看看,蹲在廊下逗起地上的蚂蚁来。 太监们不好阻拦,只得也跟着过来,照样打扇遮荫。 正玩得起劲,忽听一个清朗男声问道:“蝼蚁偷生,何其无辜,公子为何要难为它们呢?” 两个太监忙施礼问候:“安先生。”慕容释晟却头也不抬,随口回道:“谁无蝼蚁心,早去亦有味。蝼蚁自有蝼蚁的乐处,何况我只是逗弄,并未伤及它们性命,先生言重了。” 对方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在公子看来,只有伤及性命,才算做了错事么?” 慕容释晟略想了想,停下动作,起身说道:“先生教训的是,世间诸事,轻慢者有之,折辱者有之,是释晟错了。” 四目相对,安澍年不由一怔。眼前的孩童虽只穿着寻常的青绸衣衫,却难掩贵气,一双眼睛更是清澈灵动,令人见之忘俗。 这时,侍女送了冰糖绿豆汤过来,慕容释晟也不推辞,接过一饮而尽,看在安澍年眼中,又增了几分豪侠之意。他 不禁微笑起来,俯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清早起来,慕容恪得了慕容宏父子入宫的消息,吩咐晴柔将紫云殿收拾停当,早早便打发何公公去观澜殿外等候。 谁知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何公公孤身返回,慕容恪讶异问道:“公公,如何不见晟弟弟和六叔?” 何公公面露难色,支吾着答道:“回……回二皇子的话,端……端王世子正陪安先生下棋……” 慕容恪登时面色大变:“安师傅今日进宫了?他怎会与晟弟弟碰面?” 何公公低声回答:“详情老奴也不知晓,只知他们现下仍在观澜殿内……” 慕容恪来回转了几个圈,仍是按捺不住:“不行,我要去看看!” 说着,他转身便走,何公公阻拦不住,只得跟在身后苦苦相劝:“二皇子,使不得啊,如今那边的情形谁也说不分明,您这样贸然前往只怕会惹皇上不快……二皇子,您还在留在殿内等候皇上的旨意吧……” ☆、第十二章 对弈 两人就这样来到观澜殿前,何公公急得跳脚,慕容恪却径自走上前去,对门外的太监说道:“进去禀告父皇,就说本殿求见。” 太监听了很是为难:“启禀二皇子,并非奴才们有意拦阻,只是,只是方才皇上吩咐过,安先生要与端王世子对弈,旁人一概不准打扰。” 慕容恪听了面色大变:“旁人?你哪只眼看到本殿是旁人?端王世子今日进宫,本就是来见本殿的,你这奴才好生无礼,还不赶紧滚开?!” 何公公在一旁唬得脸都白了,急忙上前劝道:“二皇子稍安勿躁,既是皇上的旨意,咱们今日便先回去吧,啊?” 正在纠缠,殿门洞开,肖公公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何公公见状退到一旁,小太监也敛手噤声而立,慕容恪压下火气,上前恭敬说道:“本殿来见父皇和晟弟弟,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肖公公轻嗽一声:“皇上在里头已经听到动静,特让奴才出来请二皇子进去,二皇子请。” 进入殿内,被房里的醒神香一激,慕容恪才回过神来,见父亲面色阴沉,不觉有些害怕,又见安澍年安稳坐着,眼睛只盯着棋局,并不曾瞥过自己一眼,不由又有些伤心,登时便将头低了下去。 棋到中局,慕容达才看向儿子,点头说道:“你今日敢这般生闯进来,也算有些胆色。罢了,你也坐吧。” 慕容恪心中一松,在肖公公搬来的紫檀凳上坐了,先看看对面的安澍年,又将视线转向身边的慕容释晟。 只见慕容释晟衣饰朴素,虽稚气未脱,却隐约看出些许英气,眉眼之间更是灵秀迫人。此时他面色微红,额上已经微微见汗,似是落了下风。 慕容恪自诩棋艺不弱,见安澍年那方棋子微合,气势正盛,颇有围城之势,有心夸赞师傅一句,却知“观棋不语”,只得怏怏坐在一旁。 正觉无趣,慕容释晟忽然将手中棋子放回,颓然说道:“安先生好棋艺,释晟甘拜下风。” 慕容达也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些微笑意:“晟儿过谦了,你小小年纪,竟能与安先生棋至中盘,实在难得。” 安澍年看了慕容释晟一眼,也将棋子放下,缓缓说道:“惭愧,是安某唐突了。” 说着,他转向慕容恪,微笑问道:“二皇子近来可好?安某上次留的残局,你可解开了么?” 慕容恪闻言大喜,兴兴头头地起身答道:“回师傅的话,弟子已然解开 了,不止如此,还想了好几种行棋之法呢。” 慕容达此时也来了兴致:“哦?如此甚好,肖临广,去将我那副新得的翡翠棋盘取来,让二皇子演习一番。” 慕容释晟此时站起身来,向慕容恪深施一礼:“晟儿见过二皇子,给二皇子请安。” 慕容恪的心思此时都在安澍年身上,只支应着回礼道:“晟弟弟多礼了,稍后请弟弟去我宫里一叙。” 安澍年此时插进来说道:“安某上次留的残局颇有意趣,若二皇子当真解得开,倒可以对弈一二,只是这时辰……” 慕容达拿起桌上碎冰围护着的荔枝,亲自剥开一颗递给慕容释晟,皱眉说道:“方才你父亲去时,那神情竟似生离死别一般,朕想来颇为心寒……罢了,你早些回去吧,免得爹娘挂心。这宫里的玩物吃食,你喜欢什么,尽管拿去便是。” 荔枝清甜冰润,沁人心脾,慕容释晟一口吃了,笑着说道:“这果子真好吃,只是不知叫什么名儿,皇伯伯既然如此说了,晟儿便讨些果子带回去吧。” 慕容恪惊讶地看了慕容释晟一眼,见他一脸无邪,不由心生怜惜,忙起身说道:“这果子名为荔枝,是岭南那边的时令鲜果,晟弟弟把这些都拿去吧。我宫里还有许多好玩的玩意儿,晟弟弟下次来时,一定去我那里坐坐。” 慕容释晟抱着一整盘荔枝欢喜离去,慕容达看看安澍年,颇有深意地问道:“依先生看,端王世子可能成器?” 安澍年也不避讳,爽快答道:“世子颇为聪慧,可惜见识短浅,性情不佳。初始横冲直撞,中盘轻言放弃,行棋亦并无谋略,只怕难成大器。” 慕容达听了眉峰一动:“哦?适才朕倒是见晟儿有几处棋法甚是精妙,颇有大将之风……” 安澍年微微一笑:“听闻端王擅长棋艺,想来平素亦会与世子切磋,世子聪颖,从中习得些许招数亦不足为奇。” 此时肖公公取来了翡翠棋盘,小心安置在桌上,安澍年还未开口,慕容恪已经落子如雨,片刻功夫,便将谙熟于心的残局摆了出来。 安澍年见了不由抚掌大笑:“好,好,数日不见,二皇子果然进益了……” 慕容达也和缓了面色,向肖公公吩咐道:“去回皇后,就说朕今日要留二皇子在此处用午膳,让她不必牵挂。” 当日晚间,又逃过一劫的端王一家正围坐在凉亭中用晚膳,慕容释晟安然返家,心中大 石落地,吃什么都觉香甜,一连添了两碗饭,端王夫妇见了皆忍俊不禁。 正觉欢洽,福缘忽然匆匆走来,向端王禀报道:“王爷,安澍年安先生来了,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议……” 端王与妻子对视了一眼,放下筷子,柔声说道:“安先生才高八斗,人品也是极贵重的,你不必忧心,先带晟儿去看樱儿吧。” 端王府门外,安澍年换了一身玄色衣衫,手持折扇不时扇动,巧妙地将脸严实遮住。 大门开处,见端王亲自来迎,安澍年不由吃了一惊,旋即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道:“端王,此处人多眼杂,可否进去说话?” 端王不明就里,却仍依言将安澍年让进府内,两人来到花厅落座,安澍年开门见山,朗声说道:“世子天资甚高,令安某一见属意。不知端王是否有意让他随我学习诗文策论?安某虽然不才,但自诩这京城之中尚无人能及。” ☆、第十三章 相惜 听了这话,慕容宏蓦地起身惊道:“先生此来,可有旁人知晓?” 安澍年也跟着站起,沉声说道:“端王请宽心,安某此行并未声张,连贱内那边,都只说是去赞月楼饮酒吃蹄膀……” 慕容宏闻言一怔,见安澍年不似说笑,不觉有些歉疚,拱手说道:“方才是本王唐突了,还请安先生莫要责怪。” 安澍年摇头笑道:“无妨,无妨,安某冒昧前来,还腆着面皮要做世子的老师,王爷不曾治我一个僭越之罪,已是安某的造化了。” 厅内的气氛骤然和缓,此时福缘进来奉了茶,安澍年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接着说道:“安某知晓自己落了个恃才放旷的名声,且素日里造次惯了,想来大家都觉得我不甚可靠。但端王不必忧心,安某虽是一介文人,但毕竟混迹官场多年,若是连这点心眼都没有,在那暗无天日的宫中,怕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慕容宏不由失笑,略一思忖,面色又变得凝重起来:“先生如何竟看中了稚子?可是他今日在宫中唐突了皇上?”旋即缓缓摇头:“不会……晟儿断不会冒失行事,况且,若真如此,晟儿归家时自会说与本王知晓……” 安澍年点了点头,望向慕容宏的眼中竟多了些欣羡之意:“不错,世子果敢聪慧,非寻常孩童能及,今日在宫中,安某亦险些被他瞒了过去……” 想起那场对弈,他不禁面露微笑,再次起身施礼:“安某活了四十多岁,一向都是权臣皇亲登门请我去做老师,连二皇子都是皇上亲自来做说客,十余年间也只收了两名弟子而已。唯独贵府世子,安某委实喜欢得紧,今日索性耍个赖,王爷您乐意也得乐意,不乐意也得乐意,总之安某是收定这个徒弟了!” 见端王尚在犹疑,安澍年索性将殿外的蝼蚁之谈和殿内对弈时慕容释晟暗中布下好局,引自己中盘取胜之事和盘托出,末尾抚掌大笑:“安某自视甚高,不想今日竟被一名六岁孩童捉弄了去,更好笑的是,我非但不恼,反觉神清气爽,如沐春风,若说是缘,只怕是份孽缘罢!” 慕容宏此时又惊又喜,忙令福缘将慕容释晟唤了来,慕容释晟一见来人,“扑哧”笑道:“方才听说先生来了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怎么,安先生在宫里训诫得不够,竟追到府里头来了么?” 慕容宏闻言大惊:“晟儿休得无礼!”安澍年却呵呵笑了起来,笑毕,将脸一拉,佯怒道:“好个端王世子,连皇子太师都不放在眼中,就不怕安某 禀告皇上治你的罪么?” 慕容释晟大大方方地施了一礼,朗声说道:“安师傅对蝼蚁尚且怜惜,何况是我?晟儿不怕。” 安澍年听了朗声大笑:“世子好胆识。安某得遇世子,心中当真欢喜得很,哈哈……” 旋即望着慕容释晟,正色说道:“宫中一弈,竟勾起安某多年的棋瘾,不知世子可否陪我再弈一局?今次,烦请世子使出全力,莫要分心才好。” 慕容宏忙插进来说道:“安先生,您出来已有些时辰了,安夫人那边……” 安澍年呵呵笑道:“不妨事,赞月楼的老板乃是安某旧识,来时已经叮嘱过,贱内派人去问,只说安某醉倒了睡在店中便是。”旋即转向慕容释晟:“如何,世子可愿赏个薄面?” 慕容释晟抬起头来,望着安澍年微笑的眼睛,不由点头应道:“好,安先生,晟儿受教了。” 这一局棋,足足下了四个时辰,一旁观棋的慕容宏初时尚能跟上两人思路,及至后来,绞尽脑汁亦无法参透,惊觉儿子已成长至此,心中又是纳罕又是欢喜。 天色微明,慕容释晟思忖着落下一子,盯着棋盘看了半晌,长舒了一口气,展颜笑道:“晟儿输了。稍后需得好生回顾研习才是,只是不知能得先生几分精髓呢?” 安澍年大为惊讶:“回顾研习?莫非方才的招式你都记下了么?” 慕容释晟点了点头:“是啊,虽与父亲对弈时颇有所得,但晟儿的招式大多是从桓乐苑中存放的几本棋谱中学来的,而安先生棋法精妙,有些招式棋谱中并无记载……” 安澍年心中感叹,颔首说道:“好,如蒙不弃,日后安某可常与世子对弈,定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 福缘和善庆此时端来温水面巾,安澍年洗漱一番,整整衣衫,向慕容宏拱手道:“拜师一事就这么定下了,端王不必劳神,此事本不欲声张,叩拜奉茶等一切缛节自然统统可免。安某今日还要进宫授课,改日再来叨扰。为掩人耳目,王爷不必相送。” 说罢,竟就这样起身便走,慕容宏忙携儿子送至院中,只见他仍以扇掩面,洒脱而去。 当日晚间,慕容达将方天师秘密招至观澜殿。 方天师跪拜之后,慕容达却久久不发一言,方天师只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头顶,锐利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微闭双目,心中却觉松快,强弩之末,势头 衰微,这一日,终于就要来了…… 又过了许久,慕容达才缓缓开口:“近日帝星情势如何?” 方天师低低答道:“回禀皇上,帝星情势如常,并无异状。” 慕容达追问道:“一切如常吗?你可看仔细了?可有异星出现?” 方天师笃定答道:“微臣看得很清楚,的确一切如常。” 慕容达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下月便是朕的寿诞,皇后和蓉妃皆力主为朕好生操办,依天师看,此举是否妥当?” 方天师想起此前在镜中看到的影像,横下心来,朗声答道:“皇上此前龙体微恙,万民牵挂,不妨借此良机好生操办,以慰民心!” 慕容达沉默了一阵,挥手说道:“朕知道了。你去吧。” 裕庆十四年季夏,慕容达四十五岁寿辰前夕,皇上下旨大赦天下,与民同庆。 ☆、第十四章 剑舞 八月十二日晚间,绮乐阁内灯火通明,宫人往来穿梭,好不热闹。慕容达在此设下家宴,庆祝寿辰,各宫主位悉数到场,除闭门思过的大皇子慕容恕之外,各位皇子、公主均齐齐来到。 与以往家宴不同的是,总是坐在皇上左侧的蓉妃并未露面,座位上却依旧例铺了芙蓉图案的锦缎垫子,空荡荡的颇为显眼。 席间的十位妃嫔之中,除了皇后,只有景妃有所出,开宴之前,她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八岁的二公主云曦喜滋滋地赶到,早早坐在蓉妃旧位旁边。 皇后楚珣茜来时,景妃忙起身示好,楚珣茜看看她身上俏丽的胭脂色羽茜纱裙,不动声色地回了问候,又弯腰摸摸云曦公主粉嘟嘟的面颊,啧啧赞道:“云曦真是越长越像景妃妹妹了,长大了一定是个出众的美人儿。” 落座之后,却悄悄摘下鬓旁着意挑选的胭脂色珠花,理理鬓发,向已经到场的姐妹们微笑示意。 席位最末的菱妃冷眼看着,心中轻蔑地哼了一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一饮而尽。 刚进酉时,慕容达便来到了绮乐阁,令众人大感意外的是,除了肖公公之外,尚有一名年轻女子陪伴左右,定睛看去,却是入宫不久的花容盛颂云。 慕容达一路牵着盛花容的手,及至席前,更是将其安置在蓉妃旧位上,楚珣茜见状面色微变,嫔妃们更是面面相觑,景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讪讪坐着,幸好云曦机灵,上前甜甜地说了几句吉利话,令慕容达龙颜大悦,非但未追究座次一事,反而从自己桌上拣了两盘细巧点心赐给景妃母女。 开宴之后,盛花容半倚半坐,紧紧贴在慕容达身侧,一忽儿为他布菜,一忽儿为他捶腿,眼波如水,轻吟浅笑,极尽妩媚之能事,席间嫔妃纷纷低下头去,景妃索性遮了云曦双眼,只觉自己面上阵阵作烧。 堂内一时有些冷场,只闻得盛花容的低低笑声,众人正有些尴尬,慕容恪看看娘亲面色,蓦地起身说道:“父皇,恪儿为父皇寿辰准备了一份礼物,请父皇过目。愿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肖公公将慕容恪誊写的孝经呈了上去,慕容达翻开细看,见字体俊秀挺拔,且用了兰花墨誊写,隐约带着清雅香气,不由出言赞道:“好,恪儿有心,书法也越发进益了!朕这里刚好有些进贡的乌金墨,听闻写字光亮,经年如新,便赏了你吧。” 正在这时,丝竹之声骤停,众人正觉诧异,只听“铮铮”两声清响,旋即琴 声淙淙,却是一曲《压芳枝》。 此曲难度颇高,在宫中侍奉多年的老琴师尚不敢轻易尝试,这位操琴者却似乎技高一筹,游刃有余。 慕容达已有了些醉意,此时却坐直了身体,侧耳静听,脸上露出隐约笑意。盛花容见了,也知趣地端庄坐好,夹起一块点心胡乱嚼了,却不由面上悻悻,心有不甘。 楚珣茜见状,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却仍强撑着笑脸,眼看着颜面都僵了。 琴声由清越渐至激昂,随着一阵急促锐响,一名红衣男子持剑而出,在庭内舞动起来。 只见他身姿挺拔、剑法纯熟,既有刚强之风,又不乏柔和之意,与琴声相得益彰,令人目不暇接。 正舞得尽兴,他骤然收势,口中“咄”地一声,身着绯色云锦衣裙的蓉妃应声而出,她披散着一头柔亮黑发,只在头顶戴了一只五彩花冠,怀抱琵琶,手上不停,眼睛却瞬也不瞬地望着皇上,情意绵绵,巧笑倩兮。 那容貌、那身段、那情态,分明与十余年前无异,而此实此刻,她又分明多了一位皇子傍身,而且还是皇上的长子……楚珣茜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思前想后,不由软倒在座位上,只觉意冷心灰。 果然,慕容达忘情起身,一直迎到庭下,向蓉妃伸手笑道:“十几年过去,爱妃风采依然,琴技却愈发精进了!甚好,甚好……” 蓉妃任他拉住,微笑说道:“皇上休要取笑,若说风采,只有盛花容这样花朵般的年纪才配得起。” 盛颂云早已离座,此时忙赔笑说道:“蓉妃娘娘说笑了,方才一曲,惊为天人,颂云心中佩服得紧,改日需向娘娘讨教一二,还请娘娘不吝赐教。” 蓉妃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垂手而立的慕容恕,慕容达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淡淡说道:“恕儿有心了,去你二弟旁边坐吧。” 慕容恕心中一松,走到慕容恪旁边坐下,慕容达引着蓉妃走上台阶,索性让她紧挨着自己落座,转头向肖公公吩咐道:“沏一盏娘娘喜欢的清荷露来,水要温温的才好。还有,朕吃着这雪月点心不错,让他们多制一盘端来给娘娘尝尝。” 肖公公迟疑了一下,低声回道:“启禀皇上,今日的点心都是皇后亲手做的,这……” 洛青岚瞥了楚珣茜一眼,见她面上阵红阵白,不由心中暗笑,却向慕容达柔声说道:“皇上,青岚这几日身子不爽,吃不下这些甜腻腻的点心,只喝些清荷露吧。” 说到此处,她端起慕容达面前的酒杯,凑近唇边,笑吟吟地道:“皇上今日大喜,青岚陪您喝一杯可好?” 慕容达伸手阻拦,皱眉说道:“你既是身子不爽,便莫要饮酒了罢,待你好了,喝多少朕都随你。” 洛青岚却轻轻摇头:“皇上这话不对,今日是皇上寿诞,民间百姓尚且把酒言欢,何况是臣妾呢,这酒一定要喝。” 说着,她以袖掩面,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除皇后和菱妃之外的妃嫔正要喝彩,却见洛青岚以手撑案,似乎被酒呛到,连连咳嗽起来,眼见着面色转白,整个人也软软倒了下去。 慕容达见状大惊,忙将蓉妃揽入怀中,连声唤道:“岚儿,岚儿!你这是怎么了?!” 再看蓉妃,唇边隐现血渍,已然晕厥了过去。 此时庭内一片混乱,慕容恕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高声叫道:“来人!传太医!” ☆、第十五章 黄雀 聆铮阁内,孙思清为蓉妃诊脉已毕,斟酌着向慕容达回道:“蓉妃娘娘近来进补太过,操琴时凝神聚力,过于劳神,又被酒水一激,这才引发旧症,依微臣看来,总要将养上月余方能大好。” 慕容达闻言一惊:“进补太过?这是怎么回事?” 孙思清扑通跪倒,连声称罪:“《压芳枝》一曲颇为耗费心力,而娘娘气血亏虚,难以支持,故而命微臣开了些大补元气的方子……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慕容恕此时也上前说道:“此事都怪孩儿不好,孩儿心知此前误收贡品一事令父皇烦心不已,便去找娘亲商量,想着在父皇寿辰时寻个赔罪的法子……” 说着,慕容恕眼中簌簌落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说道:“剑舞的主意也是孩儿出的,但孩儿委实不知为了此事,娘亲竟暗中服了这些补药,以致伤了身子……父皇,孩儿好后悔啊……” 慕容达听了久久不语,他定定望着洛青岚苍白的容颜,蓦地察觉什么,伸手拨开她鬓旁的乱发,一根银白发丝赫然显现。 慕容达手指微颤,反复试了几次,才终于将白发拔下,他轻闭双目,叹息着说道:“罢了,你起来吧。若是你娘亲看到,只怕又要心疼了……” 见慕容恕仍深深跪伏在地,他微微颔首:“你既有如此孝心,朕就命你在此处照顾,权当将功抵过,之前贡品一事,朕亦暂不追究,免得你娘亲为此再添忧愁。恕儿,照料时需勤谨些,不得有任何差池,你可听明白了?” 慕容恕心中狂喜,面上却丝毫不露,闷声应道:“孩儿明白,孩儿定当全力照顾娘亲,如有差池,任凭父皇处置。” 慕容达出了聆铮阁,只觉头痛身重,几乎难以支撑。却见楚珣茜与一众嫔妃正在廊下等候,放眼望去,花团锦簇的一片,不免心中不耐,却也只得支应道:“蓉妃并无大碍,将养些时日便会好了。今日忙乱,皇后与各位爱妃不必牵挂,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听他语气冰冷,楚珣茜不由暗自伤心,仍隐忍着勉强笑道:“那便好了,臣妾方才还在担忧,岚妹妹的病症来得突然,不知因何而起……” 说着,她上前挽住慕容达手臂,柔声说道:“皇上,臣妾宫里备下了升茸汤,养血安神再好不过,皇上过去坐坐?” 慕容达疲倦地闭上眼睛,摆手答道:“不去了,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朕心里实在烦乱得很,皇后先自回宫吧。” 楚珣茜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声音却愈发轻柔:“臣妾现下心里一阵阵发慌,回去只怕也难以安歇,皇上就当陪陪臣妾,好么?” 慕容达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拂开,抬眼望着面前的各宫嫔妃,冷冷说道:“方才说让你们回宫歇息,莫非都没听到?还是说,如今趁着后宫忙乱,你们连朕的话都敢不听了?” 嫔妃们见势不妙,纷纷施礼离去,景妃携着云曦公主一路疾走,险些摔倒。 慕容达冷眼看着,蓦地发现各宫嫔妃齐全,独独少了菱妃一人,心中更添焦躁,看也不看楚珣茜一眼,举步向前走去。 楚珣茜赶上两步,倔强说道:“皇上请留步,臣妾有话要与皇上说。” 慕容达并不停歇:“朕今日很累了,皇后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楚珣茜却已难以自制,蓦地高声说道:“臣妾不服,臣妾一定要说!就因为蓉妃身体不好,就因为她生得柔弱,皇上便如此偏袒,臣妾所做种种,如此便皆不作数了么?” 慕容达停下脚步,转身望着楚珣茜,强自压制住怒气:“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说话做事皆要得体,如今当着这许多人,胡言乱语的都是些什么?!罢了,朕便罚你禁足半月,以示训诫。去吧。” 楚珣茜还要再说,忽觉有人轻扯自己衣袖,低头看时,正对上慕容恪满是惊惧之色的眼睛,竟已吓得脸都白了。她蓦然回神,不觉又惊又悔,忙紧紧掩住口唇,止住即将脱口的呜咽,拉着儿子匆匆离去。 入夜,涟香榭中,菱妃已经卸去了妆容,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湖锦衣裙,懒懒地倚在床头看书。 她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昙若坐在窗下,一边将主子今日参宴时佩戴的首饰一一收好,口中不由埋怨道:“您也真是,皇上好容易设一次家宴,别的妃子都打扮得明艳照人,偏您仍穿得那样素净,蓉妃出了事,人家都跑去观望问候,您又早早回来躲清闲。唉,仔细算算,皇上总有小半年没到咱们宫里头来了吧。” 菱妃瞥她一眼,轻轻笑道:“咦,皇上不来,你竟比我还心急。罢了,明日我便寻个机会将你送到观澜殿去。你在宫里待了多年,想来怎么也得赐个花容的名号呢。” 昙若“呸”了一声,悻悻说道:“我与主子说正经事,您却只拿我寻开心。论家世资历,您不逊于皇后,论才情样貌,您不逊于蓉妃,皇上从前待您如何,我们这些下人可都看在眼里,如今闹成这样,您就一点都不后悔 吗?若让我说,您好歹待皇上好些,岂不比那些什么盛花容强得多么。” 此时顺大娘捧着浆洗干净的衣服进来,听了这话,也顺口插道:“是了,听说今日皇后大闹聆铮阁,弄得仪态尽失,旁的嫔妃都等着看下文,偏您还在这里死读书……” 菱妃再也听不下去,支起身子惊讶说道:“怎么如今连大娘也跟着嚼起舌根来了,我不过闭门看了几篇文章,你们竟已疯魔至此了么?” 顺大娘看了菱妃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如今情势微妙,娘娘还是多留些心吧。” 菱妃略想了想,蓦地展颜笑道:“罢了。昙若,将皇上赏赐的那件玉莲裙取来。” 夜半,慕容达正辗转难眠,忽听有人在门上轻叩了两声,接着传来肖公公低低的声音:“皇上,您睡了吗?” 慕容达一惊而起:“怎么?可是蓉妃病情有变?” 却听对方回道:“启禀皇上,菱妃娘娘求见。” ☆、第十六章 故人 慕容达闻言又惊又喜:“快!快请菱妃进来!” 片刻之后,菱妃翩然而至,身上波光浮动,赫然是两人当年你侬我侬时,他命人特意缝制的玉莲裙。 慕容达望着光彩照人的菱妃,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菱妃见状微微一笑,径直走到他的身前,轻盈下拜:“绮玉来迟了,可是惊扰了皇上的好梦么?” 慕容达上前将她扶起,低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天可怜见,你终是肯原谅朕了……” 菱妃倚进慕容达怀中,轻轻梳理着他花白的胡须,柔声说道:“绮玉今日来,是想给皇上出个主意的。皇上可想听么?” 天色微明之时,昏迷了一整夜的洛青岚终于醒了过来,一直守在旁边的慕容恕见了大喜,正要传召候在外殿的太医,洛青岚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连连摇头。 慕容恕扶住娘亲手臂,低声问道:“娘亲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还是让孙太医过来瞧瞧吧。” 洛青岚喘息几口,喑哑说道:“先莫声张,你且悄悄将妙鹂唤来为我梳洗上妆……” 慕容恕听了一怔,看看母亲面色,见她口唇娇艳尽褪,妆面半残,眼角唇边现出些苍老痕迹,眼中不觉多了几分悲悯。他依言唤来候在外室的妙鹂,又轻轻走到门口,见朱漆描金大门紧紧闭合,这才放心回转。 妙鹂轻手轻脚地取来温水,仍用芍药香脂和栀子纯露卸去残妆。之后用玉面胶在蓉妃脸上涂了薄薄一层,片刻之后,那胶与皮肤彻底融合,瞬间抚平了所有纹路褶皱,看上去柔嫩光滑。接着,妙鹂拿出惯常用的海棠胭脂和桃花粉,正要为蓉妃上妆,洛青岚却忽然睁开眼睛,看看她手中的胭脂香粉,苦笑摇头:“蠢材,本妃昨日刚刚吐血晕倒,今日便明艳如常,莫说是皇上,便是黄口小儿也不会信的。” 说着,她勉力撑起身子,从妆奁中拣出一盒玉兰香粉,仔细看了看,又拣出一盘色泽最深的墨黛,低声吩咐道:“胭脂就罢了,只将这粉涂得厚些,再用墨黛画眉,睫毛上也略点上一点。” 半个时辰过后,聆铮阁大门骤开,满面喜色的妙鹂奔出来叫道:“孙太医,孙太医,蓉妃娘娘醒啦!” 得知蓉妃醒转,慕容达匆忙赶到聆铮殿看望。见病榻上的蓉妃容颜苍白,更衬得眉目如画,羽睫处投下些许疲惫的暗影,却仍含笑望着自己,不由握住她微凉的纤手,心疼说道:“岚儿,你要朕怎样都行,只是以后可再不许这般胡闹 了。” 洛青岚听了眼圈一红:“那皇上可愿相信恕儿么?恕儿与我说,他当真不知那些木雕奇石竟是贡品……” 慕容达停顿一下,微笑说道:“只是些木块石头而已,本也不值什么,若非有些臣子极力弹劾,朕也并不想追究……” 洛青岚登时通红了脸颊:“话不是这样说,这与那些蠢物值不值有何关联?皇上,恕儿当真是误收,并非有意,那些臣子,他们,他们……” 说着,她一口气哽住,连连咳嗽起来,面色由红转白,星眸微闭,看起来无比娇怯。 慕容达急忙伸出手来帮她抚背,连声说道:“好好好,是朕说错了,恕儿确是误收,此事再不提了,好么?” 在聆铮阁内陪了蓉妃两个时辰,慕容达只说要回观澜殿歇息,却径自去了华宁宫。 此时,整座华宁宫一片寂静,碧盈、翠意懒懒地坐在廊下,碧盈用手指绕着绢帕,垂着头想着心事,翠意守着一只小巧药钵,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子里的火,眼睛下面明显着两个黑眼圈。 肖公公见状轻嗽一声,碧盈、翠意闻声抬头,却都一时回不过神,慕容达上前两步,看看药钵,皱眉说道:“这是什么药?可是皇后生病了么?” 翠意急忙回答:“皇后并未生病,只是无法成眠,因此请了张安神的方子……” 碧盈这时“哎呀”一声,骤然蓦地跳起身来,一边向内室跑去,一边高声唤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楚珣茜仍穿着昨夜的衣裙,恹恹坐在窗边,听到喊声,迷茫地转过头来:“什么?你方才说谁来了?” 此时,慕容达已经走到门口,见皇后发髻散乱、面色无华,不由叹息一声,温和说道:“珣茜,是朕来了。” 楚珣茜站起身来,怔怔看了慕容达良久,蓦地回过神来,不由掩面而泣。 慕容达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轻叹着说道:“是朕不对,朕昨日多饮了几杯,故此错待了你,今日酒醒,特意来向你赔罪。你莫要再气了,好么?” 月上中天,涟香榭花园内,菱妃仰头望着明月,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不禁喃喃念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耳边蓦地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嫦娥应悔偷灵药,娘娘心中,也曾后悔过么?” 菱妃倏然转身,明净的月光下,一名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已然来 到身前。 看清男子样貌,菱妃面色微变,颤声说道:“你怎敢来此?你……你不要命了么?” 男子恍若未闻,只沉声问道:“听说你昨夜去见了皇上,为何?” 菱妃急道:“这里侍卫众多,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男子摇头轻笑:“我若是怕,今日便不会来。绮玉,我只问你,你昨夜与他说了些什么?” 菱妃望着他瘦削清俊的脸庞,低低答道:“无论说了什么,皆是为了天下不致落入慕容恕母子之手。若非如此,我留在宫里还有何意味?” 男子听了上前一步,伸手握住菱妃手腕,目光灼灼地问道:“那么如今,娘娘能离开皇宫了么?宋泽已然备下一匹快马,此刻就在宫外等候。” 菱妃不由大惊,一边挣扎,一边压低声音喝道:“放手!快放手!宋泽,你,你是不是疯了?” 宋泽苦涩一笑:“是啊,我是疯了,早在八年前你入宫之时,我便已经疯了……” ☆、第十七章 太子 见他神情苦楚,菱妃不觉停止挣扎,微闭双目,轻轻靠上宋泽结实的胸膛。 片刻温存之后,她硬起心肠,将身体抽离,凄然笑道:“昨日,皇上应允了我一件事,我也应允了他一件事,宋侍卫,你还是了却前尘,另作打算吧……” 看清她面上的刚毅神情,宋泽默默放手,缓缓说道:“时间太久,我竟忘了,你是相国之女,是心系苍生的奇女子,断不会为儿女情长所累……是宋泽造次了……” 菱妃垂首不语,他定定注视她许久,沉声说道:“我不会再来了……菱妃娘娘,您多保重。” 说罢,他脚尖点地,腾空而起,三两个腾挪之后,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八月十五这天,慕容达打破了以往中秋免于早朝的惯例,将满朝文武皆宣至运筹殿,告假者亦不能例外。他换上了庆典时才会穿着的玄色金龙嵌宝龙袍,正襟危坐,缓缓扫视着堂下群臣,较之往日,更显郑重。 官员们正觉纳闷,却听慕容达朗声说道:“众位爱卿,今日传召你们前来,乃是为了定夺太子人选。兹事体大,还望众卿以社稷为重,敢于直言,各抒己见,确定一位德才兼备、堪当大任的皇子,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此事太过突然,文武百官登时议论纷纷,廷中切切,场面颇为混乱。 慕容达也不干涉,任由他们商议私语,眼见着很快分成了两派。 他声色未动,只微微靠上椅背,沉声发问:“如何,众卿可有定论了么?” 抚远大将军齐骏应声站出,施礼答道:“启禀皇上,末将以为大皇子为皇长子,且文武兼备、有勇有谋,当为太子的不二人选。” 大学士莫中勤也走了出来,针锋相对地奏道:“启禀皇上,大皇子私收贡品一事尚未查清,且大皇子母妃出身平平,若立他为太子,怕是难以服众。而二皇子聪敏好学、极为仁孝,又是皇后嫡出,依微臣看来,当立二皇子为太子。” 齐骏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私收贡品?皇上早已查明,此事只是一场误会,不知莫大人有何打算,竟死死咬住不放?自古以来,废长立幼者皆有后患,何况二皇子如今不过十岁,心智阅历均嫌不足,立他为太子,不怕日后被人利用么?” 莫中勤闻言怒道:“若是为长不尊,立幼又有何妨?齐将军句句皆有所指,又不知有何居心?” 齐骏还要驳斥,慕容达已经摆手说道:“朕认为莫爱卿言 之有理,恪儿虽然年幼,但聪颖仁厚,颇具明君之风,他日若继承大业,必能有一番成就。太子一事便如此决定了,众卿需慎言自重,妄议者,杀无赦!退朝!” 消息传到华宁宫,楚珣茜久久无法回神,直至皇上下了旨意,立二皇子慕容恪为太子,令其搬入勤政殿居住,她这才确信,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几近疯癫。 入夜,聆铮阁内烛火摇曳,洛青岚直挺挺地躺在榻上,气息衰微,大睁的双眼瞬也不瞬,模样很是吓人。 慕容恕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低声嘟哝道:“早知父皇如此狠心,还不如趁上次病时将他毒杀,没有诏书,自然便是长子继位……” 洛青岚听了,吃力地转过头来,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支起身子,拼力给了儿子一记耳光,嘶声怒斥道:“不孝子!自己无能,竟动了弑父的念头,真真罪该万死!” 慕容恕捂住面庞,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却见她伏在床边,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竟然双肩耸动,“嘿嘿”冷笑起来。 她笑了半晌,却又蓦然收住,抬头望着一脸惊惧的儿子,森森说道:“虽不能弑父,但杀掉慕容恪总是可以的,后人说起,还要赞你果敢决断,无不敬你三分……” 慕容恕闻言一怔,洛青岚却似乎打定了主意,她挣扎着躺回榻上,深深呼吸几次,平静说道:“经过立太子之事,皇上必然觉得亏欠于我,想来不致薄待咱们母子,虽不能留在京中,但若分封去个富庶之地,将养上三年五载,趁慕容恪羽翼未丰,再伺机成就大事,倒也不错……” 说着,她冷冷一笑:“楚珣茜也不必得意,子幼母壮,以皇上的性情,断没有将她留在慕容恪身边之理,究竟鹿死谁手,如今还说不准呢……” 夏秋之交,慕容达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这场病来势汹汹,竟至无法饮食,不出几日,整个人便已瘦得脱了相,众嫔妃忧心忡忡,皇后更是衣不解带,整日以泪洗面。 慕容达却始终清醒,先是唤来莫中勤议事,后又请来了端王。 观澜殿内室,烛光昏暗,帷帐重重,端王周正跪于床榻之前,听慕容达絮絮说道:“人之将死,竟忆起从前的兄弟情来……六弟,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朕自会给你一个说法,你以后,不必在京中受罪了……” 说着,他蓦地抓住端王手臂,目光灼灼地盯着慕容宏的双眼,喑哑说道:“朕知道你心地良善,正因为此,当年才会败 在朕的手下……然而人心叵测,不能不防……” 他喘息了一阵,接着说道:“你一直精于防范,可惜百密一疏,朕早已在晟儿身上做了手脚,呵呵呵……” 慕容宏闻言大惊,险些跌坐于地,慕容达眯起眼睛望着他,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笑意:“六弟放心,朕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但你若真有反心,朕便绝不会让你的儿子好过……” 慕容宏回到端王府,瞒着妻子命福缘请来方亭恩,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为慕容释晟检视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心中骤然一松,瘫坐于椅上。 慕容释晟上前几步,为父亲擦去额上冷汗,低声说道:“父亲如此,可是今日进宫时皇伯伯说了什么?晟儿不怕,即便有事,自然亦有应对之法。安师傅说,生为男儿,便要不制怯制躁,不轻信,不动气,若先不信自,便已是输了。” 慕容宏闻言,又是欢喜又是愧疚,他将儿子抱在怀中,只觉痛楚难当。 ☆、第十八章 遗诏 慕容达病势缠绵,一月过去,依然不见起色。 这一日,皇后楚珣茜劳累忧思过度,终于不支晕倒,只得返回华宁宫静养,慕容达身边,除了门外把守的侍卫兵士,便只留下了太子慕容恪和肖公公两人。 慕容恪正在伤心垂泪,忽听外面一阵嘈杂,似是侍卫与人起了争端。 肖公公正欲起身,慕容恪却摆手说道:“公公且在此处守着父皇,恪儿出去看看。” 走出大门,却是慕容恕站在廊下,当值侍卫正挡在他身前。 慕容恕怒道:“竟敢阻拦本皇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可是都活腻了么?!” 侍卫拱手施礼,身子却一动不动:“皇上有令,若非宣召,任何人不得入内。大皇子请回吧。” 慕容恪忙迎上前去:“恕哥哥,并非恪儿有意阻拦,只是父皇刚刚服了汤药,现下已然睡了,哥哥稍后再来探望可好?” 见太子亲自出来劝说,慕容恕不便坚持,只得点头说道:“也好。如此,便辛苦太子了。” 这时,内室却传来慕容达的声音:“是恕儿来了么?请他进来吧。” 那声音洪亮如常,并无虚弱之意,慕容恕微微吃了一惊,却很快恢复常态,向慕容恪温和笑道:“父皇唤我呢。太子稍待,我进去瞧瞧父皇。” 进了内室,慕容恕并不抬头,径直冲着床头跪下,恭敬说道:“父皇,恕儿来看您了。今日觉得还好么?” 半晌没有回音,他纳罕抬头,透过重重幔帐,借着昏暗的烛光分辨了许久,才终于看清,床铺根本是空的! 正在惊疑,忽觉颈上一凉,慕容恕僵直了身体,干涩说道:“父……父皇,您,您这是做什么……” 他的身后,慕容达持着一把削铁如泥的青锋剑,剑尖紧紧贴着慕容恕脖颈,嘶哑说道:“恕儿莫怕,朕多日不曾起身,只是想舒展舒展筋骨罢了……” 慕容恕尴尬赔笑,手臂却悄悄抬起,谁知刚一动作,慕容达便手上加力,剑锋倏然割到他的皮肤,登时便流出血来。 慕容恕吃痛,不敢再造次,连忙直直跪好,心中又惊又怒,想了半晌,勉强笑道:“父皇今日是怎么了?孩儿来时,娘亲还叮嘱说,您身子不爽时便喜欢闹脾气,让孩儿多体谅些呢。” 慕容达听了不住冷笑:“呵呵,你倒聪明,知道搬你娘亲出来当救兵,呵呵呵……” 随 即却当真将剑收回,“锵啷”一声丢在地上。 这声音甚是刺耳,外间的肖公公登时跳了起来,紧张问道:“皇上,皇上!出了什么事么?” 慕容达转头应道:“没事,朕在与大皇子说话,你们都不准进来。” 说完,他走到角落里坐下,冷冷问道:“你来作甚?可是来看朕是否油尽灯枯?” 慕容恕伸手摸摸脖颈,察觉伤口尚浅,心下稍安,从袖中摸出方巾护住伤处,起身笑道:“父皇可是在怪罪孩儿来得晚了?并非孩儿不想来,是皇后娘娘她……” 慕容达摆手将他打断:“你真是死不悔改,如今竟还想着说皇后的不是……” 慕容恕忙复又跪下,连声辩道:“不不不,孩儿并非埋怨皇后什么,只是前些时日您和娘亲都病着,皇后便说,让孩儿专心照顾娘亲,孩儿想着,您这里有太子和皇后照料,断不会有任何差池,便一直未来看望。” 说着,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但角落处距离烛火太远,只能隐隐看到慕容达坐在椅上,面色神态一概看不分明,便又低下头去,闷闷说道:“娘亲身子刚好了些,听说父皇病势迁延,这几日心中牵挂,咳喘之症又犯了,父皇,您千万保重龙体,您早日康复,方为天下百姓之福……” 慕容达闻言连连冷笑,咬牙说道:“如此说来,恪儿继位,便非百姓之福了?慕容恕,你真当朕老糊涂了么?恪儿虽然年幼,但性情纯良,断不会如你这般僭越忘恩,而你……那日剑舞之时,你眼中的杀意虽只一瞬,朕却看得清清楚楚……” 慕容恕心中大惊,急忙辩道:“父皇误解孩儿了,剑舞原本刚柔并济,持剑在手,眼神难免凌厉些,孩儿……” 这时,忽听肖公公在外面说道:“大皇子,蓉妃娘娘宫里的婉莺来了,说是娘娘有些发热,让您赶快回去呢。” 慕容恕还想再说什么,慕容达已经厉声说道:“你的手段朕已了然于胸,朕的手段你却并未尽数得见,慕容恕,朕已留下密诏,日后你若逾矩,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去吧!” 慕容恕匆忙起身,向椅上人影深施一礼,转身狼狈离去。 一直强自支撑的慕容达侧耳细听,直到慕容恕的脚步声远去,这才颤声唤道:“恪儿,恪儿……”旋即一口鲜血喷吐而出,人也软软瘫在椅上。 回到聆铮阁时,慕容恕失魂落魄、汗湿重衣,见了他颈上的伤口,妙鹂失声惊道:“大皇子, 您怎么受伤了?这,这是何人所为?” 正坐在榻上为琵琶调音的洛青岚听了冷笑一声:“何人所为?他虽失势,但眼下在这宫里,敢动我们母子的,也只有皇上一人。若非他自己巴巴地跑去寻晦气,也不至于这般灰头土脸地回来,你还问他作甚?” 婉莺不敢再说,只忙着取来清水药粉,为慕容恕仔细包好伤口,洛青岚瞥了儿子一眼,接着怨道:“我见你迟迟不归,便知事情不好,如今你我在皇上那里,只得几分旧情罢了,日后你且安稳些,踏踏实实地等着皇上传召吧。” 然而洛青岚亦是打错了算盘,当夜慕容达病情急转直下,却只召见了皇后、慕容恪和数位重臣,此后便陷入了昏迷。 七日后,慕容达驾崩,遗诏曰,皇后楚珣茜贤良仁善,为慈宁皇太后,菱妃江绮玉温婉淑德,为静莲皇太妃,二人随夫君殉葬,常伴先皇身侧。端王慕容宏分封西北之地,大皇子慕容恕为安王,分封两湖之地,蓉妃洛青岚为蓉太妃,准其随子离京,长居封地。景妃为景太妃,携女云曦公主居庆鸾宫……其余妃嫔,无子嗣者皆加封一级,随先皇殉葬…… ☆、第十九章 殉葬 慕容达驾崩当日,虎威将军孟展鹏便依照先皇遗命,携两千精锐兵士连夜启程,一路护送慕容恕母子到达两湖之地,并在当地驻扎下来。 端王慕容宏亦令府中上下早早打点停当,却足足等了三日,才等来了内阁学士郑梓诚。慕容宏心中纳罕,郑梓诚却朗声笑道:“端王不必费神,微臣奉先皇遗命,护送王爷前往西北,皆因微臣本就是西北人士,多知晓些人情风俗罢了。西北地处偏远,物产贫瘠,王爷不妨多携带些物品用具,到了那边,微臣自会帮您打点安排。” 慕容宏闻言了然,感激说道:“如此,便多谢郑大人了……” 自颁诏之后,楚珣茜便将自己锁在华宁宫中,只说要潜心为先皇祈福,不肯与儿子相见。 慕容恪毕竟只有十岁,先失了父亲,后惊闻母亲不日亦会离去,而赐死母后的又恰是父皇,两下夹攻,身子承受不住,终于病倒。 这一日,慕容恪热度稍退,正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忽听阵阵私语之声。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循声看去,却是晴柔和原本在母后宫中伺候的翠意挽手坐在帘外。 慕容恪心中一凛,鼓了鼓劲,咬牙撑起身子,只听翠意低声泣道:“太后娘娘仁慈,我与碧盈无需守孝,现下便可离宫返乡……太后留下懿旨,准许我们日后婚配,碧盈年纪大了,娘娘还特意着人为她选了个好人家,夫君是位学堂里的先生,知文识字的,家境也颇过得去……娘娘走时,赏了我俩一人一百两银子,还有好些衣裙首饰……” 说着,翠意忍不住哭出声来,晴柔忙揽住她的肩膀:“嘘……皇上好不容易发了汗睡了,千万莫吵醒他……”旋即哽咽劝道:“你也别伤心了,太后跟先皇感情那么好,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开心的……” 慕容恪闻言心神俱乱,他拼力下了床榻,踉跄着扑到门边,嘶声叫道:“来人!来人!朕要去见娘亲……” 晴柔、翠意唬得脸都白了,一左一右过来将他搀住,翠意一边帮他拭汗,一边勉强笑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太后这几日一直在宫里头为先皇祈福,一直是不见人的……” 慕容恪用力将翠意甩脱,指着她惨笑道:“你胡说!你方才跟晴柔说的话朕都听到了,娘亲她,她……” 他再也说不下去,一口气哽在喉间,面色变得惨白,只知直直望着翠意,眼中却扑簌簌落下泪来。 晴柔见状,伸出手来为他顺气,流泪说道:“是,皇上,太后娘娘 她……她此时已在路上了……” 慕容恪也不作声,只是举步向前走去,他牙关紧咬,眼见着便要将嘴唇咬出血来,晴柔奋力将他拖住,转向翠意说道:“快去,快去叫人!哦,是了,还有太医,让王太医快些来……” 翠意哭着跑出紫云殿,恰与一人撞个正着,抬头看时,却是已升任大学士之位的安澍年。 她一把抓住安澍年的衣袖,“呜呜”哭道:“安先生您快进去看看皇上吧,皇上他,他心痛得魔怔了……” 安澍年走进内室,慕容恪已经耗尽了体力,却仍绷足了劲儿站着,双目圆睁,口唇破损,下巴上两道鲜血印记,看上去好不骇人。 晴柔此时已经哭得不行,连声唤道:“皇上,皇上,求您跟奴婢说句话,求求您……” 安澍年上前两步,大力挥掌,重重打在慕容恪的脸上,慕容恪被打得一个趔趄,终于回神,看清来人,“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安师傅,娘亲,娘亲她……” 安澍年亦觉不忍,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伸手扶住慕容恪双肩,沉声说道:“皇上,太后已然去了,请您节哀。” 慕容恪痛哭摇头:“不,不,我不要当什么皇上,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安澍年轻叹一声,低声劝慰:“皇上是伤心糊涂了,这个皇位,可是皇上说放便能放的么?若真如此,太后也不必舍弃自身了……” 百里之外,为先皇殉葬的妃嫔队伍缓缓前进,为首的华丽大轿内,一身盛装的楚珣茜轻轻掀起轿帘,转头望着京城的方向,眼中满是牵挂和留恋。随轿而行的肖公公快走两步,低声问道:“太后,前面便是抵达皇陵前的最后一处静息亭了,您……” 楚珣茜复又端正坐好,淡淡笑道:“皇上福泽深厚,本宫也帮不上什么。走吧。” 到了静息亭,楚珣茜下了轿子,抬头看时,只见通往亭中的甬路两侧,兵士们皆一身戎装,手中刀剑寒光隐现。她不觉一怔,旋即露出一个苦涩笑容。夫妻一场,温情之下,却暗流涌动,甚至兵戎相见,实在可叹可笑,罢了,罢了…… 正在感慨,却见为首的清俊男子深施一礼,沉声说道:“御前四品侍卫宋泽见过慈宁皇太后。太后请。” 楚珣茜身后,一直垂首不语的江绮玉听到声音,身子骤然一震,她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着一身玄色的宋泽,颤声说道:“你,你……” 宋泽声色不动, 躬身施礼:“宋泽请命看守皇陵,至死方休。静莲太妃请。” 江绮玉怔怔望着他,喃喃重复道:“至死方休?至死方休……” 楚珣茜看出端倪,转身挽住江绮玉手臂,从容向前走去,却暗中低声说道:“妹妹怎么如此糊涂,若换做我,索性便随他去了,横竖皆是死,又怕些什么呢?” 见江绮玉犹在迟疑,她又接着说道:“知子莫若母,以恪儿的心性,断不会牵罪于妹妹家人的……” 沿着甬路走到静息亭前,不过短短百余步,江绮玉却觉路途漫漫,一步一步,皆好似踩在宋泽心上。 及至亭前台阶,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身看时,宋泽也正凝望着她,脸上满是不舍、不甘。四目相接,宋泽眼中蓦地绽出花火般绚烂的光彩,下一秒,他已经腾空而起,直奔她的身边…… 楚珣茜还未反应过来,宋泽已经抱着江绮玉掠过人群,飞身跨上一匹骏马。 兵士们登时一片大乱:“反了!反了!放箭,快放箭!” 箭雨之中,宋泽护着江绮玉策马疾行,此时骤然狂风大作,飞扬的尘土模糊了追兵的视线,风止之时,早已不见了两人身影…… ☆、第二十章 眷属 那日一番折腾后,身心俱疲的慕容恪昏睡了整整三天,安澍年也在他身旁守了整整三天。这一日,黄昏时分,慕容恪终于醒来,晴柔见了大喜,扔下手中的绣品,快步来到外间,高声吩咐道:“皇上醒了!快将煨好的鸡汤端来!” 安澍年也凑近慕容恪身边,低声问道:“皇上,您现下觉得如何?可想吃些东西么?”慕容恪却只是迷茫地盯着头顶的帷帐,足足看了一刻,复又闭上眼睛,睫毛微动,似乎在极力压抑什么。 晴柔端着鸡汤进来,见此情景,正想上前照料,安澍年却轻轻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慕容恪终于睁开眼睛,他转向安澍年,虚弱说道:“安师傅,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安澍年将他轻轻扶起,温和答道:“皇上,现下刚入申时。” 慕容恪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朕睡了多久?期间可有要事发生?” 见他眼中已然平静无波,安澍年不由暗暗点头,微笑说道:“是否要事,微臣说了可不算。皇上,明日早朝您再定夺吧。” 巍正元年,十月十六,新皇慕容恪首次临朝。远远望着龙椅那个小小的身影,文武百官都有些无措,抚远将军齐骏见状暗自冷笑,出列奏道:“启禀皇上,皇陵守卫来报,请命守陵的御前四品侍卫宋泽色胆包天,竟然中途携静莲皇太后私逃……” 此言一出,廷中一片哗然。慕容恪也不由吃了一惊,想到样貌出尘、性情清冷的菱娘娘竟有了这样一个世俗而又幸福的结局,再想想自己的娘亲,心中五味杂陈。 齐骏瞥了大学士莫中勤一眼,见他眉头紧锁,不由暗暗得意,接着说道:“末将现已查明,宋泽与静莲皇太后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如今看来,只怕早有私情,依律当诛,牵连九族,请皇上明察。” 话音刚落,莫中勤便欺身跪倒,定定望着一脸稚气的慕容恪,沉声说道:“皇上,兹事体大,微臣……” 慕容恪却摆了摆手,谦和说道:“朕有话要问齐将军,莫大人先请起来吧。” 莫中勤只得起身立在一旁,心中却暗暗着急,担心慕容恪处事稚嫩,从此威严扫地。 慕容恪盯着貌似谦恭的齐骏,缓缓说道:“出了这样的丑事,朕还未开口,齐将军便知着手彻查,果然是国之栋梁。” 齐骏闻言一惊,刚要开口,慕容恪已经接着说道:“方才齐将军的意思,可是指静莲皇太后与侍 卫暗通款曲,且由来已久么?如此说来,岂非先皇失察?” 说着,用力一拂衣袖:“真真令朕大感惊讶,齐将军身为朝廷重臣,怎的竟沾染了这些民间说闲话的习气!” 齐骏此时方知慕容恪并非池中之物,想想适才的一番对话,不由额头见汗,忙跪倒奏道:“皇上训诫的是,此事是末将造次了……” 慕容恪目光灼灼,扫视着廷中群臣,朗声说道:“侍卫将皇太后掳走,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百姓尚且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事关皇家脸面,又岂有大肆宣扬之理?依朕看来,此事便就此撂下,只说静莲皇太后悲思过度,途中病重不治便罢了。众卿意下如何?” 群臣纷纷跪倒,连声附和,莫中勤将心放下,不由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欣慰笑容。 黄土高原中部,有一个叫做静河村的村落,此处因有静河流过而得名,有了水流灌溉,农田比其他村子肥沃一些,乡民的日子过得颇为安乐。 静河村东头有两间小小的石头房屋,房顶和窗户都刚刚修缮过,又新扎了一圈篱笆,院中养了两只鸡,它们不时低头啄些草叶草籽,在院中惬意来去。 一身粗布衣裙的江绮玉正坐在门前纳鞋垫,她将头发简单挽起,面色黑黄,周身上下并无饰物,只发上插着一根素雅的扁银簪。 江绮玉不时抬头张望,当宋泽挑着柴担的颀长身影终于出现时,却反而低了头,顾自忙活起来。 宋泽进了院门,顾不得放下柴担,先走到江绮玉身边蹲下,从怀中摸出一面小小的黄铜镜子,扬眉笑道:“玉儿,今日有货郎到集市上来,我瞧着这镜子还算精巧,就买回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江绮玉瞥了镜子一眼,淡淡说道:“有什么喜不喜欢,我如今又不打扮,何苦花这些冤枉钱。” 宋泽一时接不上话,只得挠挠头,样子颇为苦恼。 江绮玉不由失笑,抬眼一看,却见他面上沾染了些许沙土,右眼下方那道极深的伤痕又隐约沁出血迹,忙摸出一块干净帕子护住伤口,心疼说道:“早上我不是帮你包扎好了么,怎么又出血了……” 宋泽却似没有听见,紧张地抓过她的手:“又扎到手了么?快让我看看。” 他将她的手捧在掌中,一边仔细查看,一边皱眉说道:“穿鞋上山时只恨鞋底太薄,见你纳得如此辛苦,又觉得还是薄些好……” 旋即重重叹了 口气:“都怪我没用,空长到三十几岁,除了舞枪弄棒,什么傍身的本事都没有……”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在集上看到一张寻武馆师傅的告示,每月有五贯钱的酬劳呢。” 江绮玉在他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傻瓜,你的身手这么好,若当真显露出去,只怕明日官府便会寻上门来……” 说着,她面色微红,嘟嘴说道:“再说,我不愿意你总出去,你本来生得俊美,便是如今多了道伤疤,街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见到你,一个个仍是眉开眼笑的,我见了心烦。” 宋泽掌不住笑了,江绮玉瞪了他一眼,咬牙说道:“你还笑?你若真惹急了我,我便洗干净手脸上街去,到时看谁……啊……” 下一刻,她已经被宋泽紧紧抱住,他在她鬓旁轻轻一吻,将头埋在心上人颈侧,低低说道:“娘子莫气,我以后再不敢了……” ☆、第二十章 平乱 转眼数年过去,新皇慕容恪已在百姓心中树立起极高声望,他虽尚为少年,却英武果决、大刀阔斧,接连查处朝中贪佞之臣,后又罢了抚远将军齐骏的兵权,改为起用新科武状元秦闯,接着修水利、铺官道、兴学堂、造良田,胸有宏图,颇有成就一番伟业之势。 在一片喝彩声中,唯有内阁学士安澍年一人忧心忡忡,他反复谏言,请皇上量入为出,预留出足够经费作为军资,同时加紧操练兵马,选拔擅于用兵的良将,却每每收效甚微。 然而,正如安澍年担心的那样,慕容恪高估了朝中的财力,由于潜心建设,花销巨大,又缺乏开源之道,国库日渐空虚,巍正五年仲秋,安王慕容恕自桐湘起兵,其蓄谋已久,兵强马壮,而朝廷兵马装备老旧、补给不足,故而叛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下数座城池,很快逼近京城洛梁。 初冬时节,京城早早下了一场大雪,银装素裹之中,只披了一件夹棉常服的慕容恪站在廊下,望着不断飘落的白雪,想到宋闯报来的紧急军情,不由紧紧皱起眉头。 正在忧虑,忽觉身上一暖,回头看时,却是安澍年为他披上了一张暖裘披风。 慕容恪任由他为自己系紧飘带,一边伸手去拂枯枝上的残雪,一边低声说道:“安师傅,方才秦闯送来战报,说是军中尚缺五百件冬衣,朕已经将库中仅存的银两都支出去了……” 旋即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也便罢了,但近日朕隐约觉得,秦将军拳脚刀剑虽好,但兵法不精,并非领兵良将……” 安澍年沉吟片刻,施礼说道:“皇上,老臣倒有一个合适人选,只是此人身份敏感,不知皇上……” 慕容恪闻言眼睛一亮:“哦?朝中竟有如此英才?安师傅但说无妨。” 安澍年沉声说道:“皇上可曾听过六皇子率兵西征的故事?老臣要举荐的,便是从前的六皇子,端王慕容宏。” 慕容恪听了久久不语,半晌方苦笑道:“朕素知端王骁勇,但先皇对他颇有忌惮,分封去了西北荒蛮之地不说,此后又鲜有往来,如今朝中有难才想起端王,只怕……” 此时风停雪住,天色放晴,初现的日光为白雪镶上了一道灿烂金边,煞是好看。 安澍年上前两步,望着渐渐变得炫目的阳光,微笑说道:“皇上放心,只要皇上开口,端王定会鼎力相助,绝无推辞可能。” 果如安澍年所料,收到慕容恪的亲笔书信之后,端 王慕容宏重整旧部,仅仅花了三日,便自西北启程,赶往京城救主。 安王慕容恕只知进击,攻下的城池之中,大多仅留了数百兵士,且民心涣散,难以服众。得知端王起兵,不少百姓纷纷随之反叛,区区数十日后,除了精壮兵马仍在京郊固守之外,已然战果无存。 安王慕容恕此时恼羞成怒,加紧攻城,但今时不同往日,秦闯知晓端王即将赶到,精神大振,率部沉着应战,顽强抵抗,兼之补给送到,官军一连打了两个小胜仗,双方陷入僵持之中。 腊月二十,端王慕容宏一部抵达京郊,与秦闯里应外合,重创安王慕容恕兵马,慕容恕负隅顽抗,与慕容宏对决阵前,被其一枪挑落马下,当场毙命。 消息传到安王府,蓉太妃悬梁自尽,为期三月的安王叛乱彻底终结。 慕容恪在宫中设下盛大宴席,为端王慕容宏和秦闯将军庆功。 见侄儿沉着大度,气宇轩昂,又见宫中陈设朴素,宫人谦卑有礼,联想到这些年来百姓生活的变化,慕容宏很是高兴,连饮数杯,有旧识过来敬酒亦欣然接受,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他正打算暂时离席,出去解解酒气,却一眼望见何公公身形鬼祟,凑到慕容恪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皇上面色大变,连手中的筷子也掉在了地上。 慕容恪毕竟年轻,得了消息,忍不住向这边投来一个歉疚眼神,慕容宏心中一惊,酒意登时醒了大半,他也顾不得君臣之礼,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何公公衣襟,厉声问道:“可是本王府中出了差池?快说!” 慕容恪忙站起身来:“六叔,您稍安勿躁,朕……朕自会慢慢说与你听……” 端王心知不好,手上加力,太阳穴处青筋毕露:“本王再问你一句,是世子,还是郡主?!” 何公公被他勒得头晕眼花,只得咬牙答道:“回禀王爷,是小世子,他,他骤然暴盲,如今已全然看不见了……” 慕容宏蓦地松开手,双目圆睁,倒退几步,摇头说道:“不,这不可能……本王来时,晟儿他还好好的……” 慕容恪上前将他扶住,低声说道:“六叔莫要焦急,朕这就派人接世子进宫医治,宫里……” 不等他说完,慕容宏已经将他手臂拨开,定定注视着他,嘶声说道:“皇上可是担心本王借机造反?在你心中,本王竟如此不堪?” 旋即惨笑道:“晟儿只有十一岁 ,而且,而且他毕竟是你的堂兄弟,皇上,你怎么下得了手啊……” 慕容恪不由大惊:“六叔,您以为是朕下的毒手?不不,六叔,您当真错怪朕了……” 慕容宏却完全听不进去,他拔出腰间佩剑,一路疾行,径自出宫去了。 慕容恪心中焦急,忙向安澍年叮嘱道:“六叔现下急火攻心,只怕路上有差,劳烦师傅速速跟去,稍后朕自会委派太医前往。” 西北重镇肃城,端王府内,端王妃已经数天不曾进食,整日泪水涟涟。 这座府邸皆顺承了京郊桓乐苑的建制,芳林轩中,端王世子慕容释晟平躺于榻上,睁大双眼望着屋顶,却一瞬不瞬,面容僵硬,仿佛痴傻了一般。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坐在床边,不时伸手摸摸他的面颊,见慕容释晟仍是毫无反应,终于放声大哭:“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樱儿啊……” ☆、第二十二章 大婚 巍正十四年,新春刚过,端王世子要娶亲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肃城,大喜的日子就定在四月初九。 当朝皇帝慕容恪勤政开明,百无禁忌,各地百姓言路通畅,甚少避讳,其他皇亲贵族婚配,对方的身家、学识,乃至样貌品性,早早便会透出风来,偏这位准世子妃深藏不露,任由城中百姓伸长了耳朵、磨破了嘴皮,还是打探不到半点消息,端王府那边也始终平静如常,并不见操办筹备的迹象,让人们好不纳罕。 四月初九这天,端王府果然张灯结彩,却罕有宾朋进出,也并未听闻鼓乐丝竹。 城中百姓盼到夜半,也未等到花轿上门,更不见什么大的场面,虽不甘心,也只得各自散去。 当夜风清月明,端王府正门两侧悬挂的大红灯笼光华流转,一派喜庆祥和之下,却是暗流汹涌。 喜堂之上,红烛高烧,端王夫妇一左一右坐在案旁,端王面沉如水,端王妃则黛眉微蹙,眼中还隐隐闪着泪光。一个身着桃红灿金衣裙的俏丽女孩儿伏在端王妃膝上,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唬得大气都不敢出。 堂下跪着的男子,腰身挺拔,神情桀骜,大红的喜服胡乱扔在地上,镶嵌着珊瑚宝珠的金冠也被弃置一旁。 在他身后,跪着一个新娘装扮的女子,头上珠玉犹在,绣着鸳鸯的描金盖头却已除下,双眸平静无波,面上神色如常。 端王极力压制着满腔怒火,沉声说道:“晟儿,这桩婚事是数年前便已定下的,且今日已然礼成,君子一言,岂有随意毁弃的道理?!好了,天色不早,快些起来,同琴舒一道歇息去吧。” 见儿子仍跪着不动,端王妃轻轻叹了口气,温婉问道:“也罢,如今既然已是这般光景,大家倒不如索性将话说开。晟儿,为娘知道,对娶琴舒这件事,你心里一直是顶欢喜的。听樱儿说,你前些时日还特意问了琴舒的口味,吩咐膳房多琢磨些新式清淡菜肴……再者说,行礼之前你分明还好好的,现下怎么忽然就胡闹起来了呢?” 听母亲说得恳切,慕容释晟神色数变,终于咬了咬牙,愤然说道:“贺琴舒……她,她嫌弃我,她嫌弃我是个瞎子!” 端王夫妇闻言皆是一惊,待要再问,一直伏在端王妃膝上的女孩儿抬起头来,嘟嘴说道:“哥哥,你也太冤枉人了,琴舒姐姐若是嫌你,还到咱们府上来做什么,怕是早就跟着那个什么郎中走啦!” 听了这句话,慕容释晟更是怒不可遏, 他霍然起身,高声控诉道:“青樱不说我竟忘了,这贱人过往便不清白,她肯嫁过来,定是另有内情!” 端王妃责备地瞪了女儿一眼,慕容青樱吐吐舌头,起身在旁侧的椅子上坐了,低头抚弄衣角处绣工精细的并蒂莲花,不再做声。 端王妃轻嗽一声,接着说道:“晟儿,与那郎中之事,琴舒一早便已解释清楚了,堂堂男儿,若是稍有不顺意的地方便又拿来理论,岂非太没气量了么。为娘问你,你说琴舒嫌弃你,究竟有何因由?” 慕容释晟胸膛上下起伏,高声斥道:“方才行礼之时,我不慎压到了她的裙角,她非但不知体恤,反而大力拉扯,分明是嫌弃我眼盲!” 端王妃听了哭笑不得:“晟儿,你真是被为娘给娇惯坏了,你既压住了人家的裙角,还不许人家拉扯一下么?再者说,琴舒一个弱小女子,能有多大气力,你也未免太计较了些……” 慕容释晟闻言怒道:“您不信么?您可以自己问问贺琴舒,看她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 端王妃无奈,只得开口问道:“琴舒,你可愿意嫁与晟儿么?”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静寂,慕容青樱也停止抚弄,转头望向始终不发一言的新娘。 片刻沉默之后,贺琴舒抬起头来,字字清晰地答道:“回禀娘娘,琴舒的确不愿。” 端王夫妇闻言俱是一惊,慕容青樱用水葱般的手指掩了口唇,惊怯地向兄长看去。 慕容释晟此时气得发狂,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拖出去杖毙!” 贺琴舒瞥了慕容释晟一眼,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接着说道:“琴舒愿嫁的,是世人口中才高八斗的端王世子,是有气度、懂担当,纵使眼盲,也胸襟坦荡、铁骨铮铮的好男儿。现下这个刻薄骄纵的男子,我不愿嫁。” 这一番话出口,端王夫妇也不禁变了脸色,慕容释晟踉跄几步,极力稳住身体,惨白着脸色颤声说道:“你……你……好,好!” 最后这个“好”字出口,慕容释晟蓦地转身,摸索着走到门口,旋即大力拉开房门,兀自决然而去。 慕容青樱连忙起身,追上去搀住兄长手臂,虽被大力甩开,却仍快步跟在后面,口中急急唤道:“哥哥,哥哥!哎呀,你慢些走,当心摔着……” 端王踌躇片刻,向直直跪着的贺琴舒投去一个失望的眼神,重重叹了口气,也起身离开。 他们三人一走,堂内更显清冷,烛光也似乎暗淡了许多,端王妃思忖半晌,轻声叹道:“罢了,琴舒,哦不,贺姑娘,你既已表明了心意,我们也不好勉强,好在你嫁进来,外人原本便不知晓,总算名节无损……你且在此稍待片刻,我这就差人准备车马送你回去。” 说着,端王妃站起身来,待要唤人,贺琴舒却抢上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身前。 再抬起头,贺琴舒清秀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娘娘,琴舒自知今日对世子多有冒犯,想来怕是已然断了我们之间的情分……但,但我仍想留在王府,留在世子身边……” 端王妃闻言很是诧异:“留在府里?贺姑娘,你,你方才不是说不愿嫁给晟儿的么?” 贺琴舒艰难点头,泪水簌簌而下:“是,我不嫁,却并非不愿,而是,而是不能……” ☆、第二十三章 居客 那一晚,端王妃与贺琴舒在喜堂内谈了很久,直至红烛尽灭、晨光熹微。 听贺琴舒说完内中隐情,端王妃久久不语,只是垂首沉思。 过了半晌,她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抬起头来,对面的女子也正凝望着她,眼中满是探寻与期待。 渐渐明亮的天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映得贺琴舒面色越发苍白,她虽然姿容平常,却也算得清秀,且眉宇间自有一股刚毅英发之气,加之用情至深,此时看来,倒也分外动人。 端王妃怔怔望着眼前这个本应成为自家儿妇、尽享荣光的女子,不由又落下泪来,她一边摸出锦帕拭泪,一边感慨说道:“本妃活了一把年纪,竟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罢了,你既有这份心意,也是晟儿的造化,只是这法子太过残酷,且不知有否效用,本妃不能让你冒这个险……琴舒姑娘,你且在府里住下,为晟儿医治之事,待日后再说吧……” 贺琴舒还要再说什么,端王妃却摆手说道:“折腾了一宿,现下我也乏了,琴舒姑娘,你先在这宅子里歇歇,稍后我自会安排。” 端王妃走后,贺琴舒方觉出周身绵软,她倚着绘了描金喜鹊、鸳鸯的墙壁坐倒,轻轻闭上眼睛。 良久,她抬起手臂,望着腕上的条条伤痕,想起多年来的隐忍和委屈,临别前站在月下不肯离去的苏哥哥,还有当日那个策马而行的清朗少年,不由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日之后,贺琴舒便在端王府里住了下来,却远离正宅,搬入了清音阁中。端王府本是两朝之前一位寡居公主的宅邸,她酷爱听琴,清音阁便是琴师们从前的住处,宅子四周绿荫蔽日,甚是清幽。 端王妃安排了一位名唤“月芙”的丫鬟去清音阁打点饮食起居,月芙是蘅芜大娘的远亲,此前只在书房伺候,颇通文墨,模样也生得俊俏,身份地位自然与寻常丫鬟不同。将她派来照料,足见贺琴舒在端王妃心中的分量之重。 贺琴舒入住清音阁的第三日,慕容郡主便带着新制的钗环饰物上了门。 见郡主亲临,月芙忙着沏好了茶,又端来两碟细巧点心。 慕容青樱瞥了点心一眼,笑吟吟地向贺琴舒说道:“这点心我认得,是蘅大娘的手艺,她难得下一次厨,统共只得了四碟,娘亲给贺姐姐的种类竟是齐全的,我瞧着比我那里的还多些呢。” 贺琴舒正做女红,听了这话,只淡淡一笑,并不开口。 慕容青 樱凑上去看看,惊喜说道:“哎呀,贺姐姐还有刺绣的手艺?这鱼儿活灵活现,比我绣的可好多了。” 旋即微微皱眉:“姐姐为何尽选些青色丝线,这塘里有荷有水,游鱼的颜色鲜艳些岂非更好?” 贺琴舒略顿了顿,接着刺绣,依然不答。 慕容青樱也不生气,转向自己的贴身丫鬟望云说道:“差点忘了正事。望云,将那首饰匣子拿来给贺姐姐瞧瞧。” 望云将手中的紫檀木匣子放在桌上,扳开黄铜搭扣,露出满满一匣珠玉首饰,悄悄退到一边。 慕容青樱拿起一根花蝶宝石簪子递到贺琴舒眼前:“贺姐姐你看,这是爹爹请人新打制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式样。这些首饰里,我顶喜欢的便是这一件。我给姐姐戴上试试。” 说着便伸出手去,刚触到贺琴舒的额发,对方却轻轻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一旁伺候的月芙和望云不由对视了一眼,贺琴舒却仍是淡淡的,温言说道:“琴舒出身低微,样貌寻常,这般华贵的首饰戴在我头上,岂不惹人笑话,还是郡主留着吧。” 慕容青樱似乎不以为意,先拈起一朵流光纱制成的芍药宫花,想想又放下,接着拿起一对翡翠镯子,在自己腕上比了比,也放了回去,最后拣出一支金珠海棠发钗,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姐姐试试这个,这钗虽好,但式样未免老成了些,樱儿觉得更适合姐姐的年纪。” 贺琴舒却仍是摇头:“琴舒素来不爱这些,明珠暗投,岂非无趣?” 说着,她轻轻站起身来:“郡主,昨夜风大,琴舒只得两个时辰好睡,如今想歇息了,郡主请回吧。” 慕容青樱此时有些掌不住,又不好发作,只见面上绯红。 望云正要上前劝解,慕容青樱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贺姐姐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难怪哥哥会另眼相待,这些年来,我还从未见过他对女子如此上心呢。罢了,姐姐好好歇息,樱儿改日再来叨扰。” 自那次让郡主碰了钉子之后,贺琴舒便索性整日足不出户,除了端王妃不时过来小坐,极少与人来往。她身边只有月芙一人伺候,吃穿用度也并不讲究,每每会将送去的时新衣物、点心吃食尽数退回,却时时要些贵重药材,还在院内种了许多稀奇花草,风吹过处,送来阵阵异香。 贺琴舒非主非仆,更像一位在此长住的客人,府里上下提起她时,只以“琴舒姑娘”来称呼。起初,茶余 饭后,劳作间隙,王府里的下人还不时说起这位神秘的“琴舒姑娘”,后来有次恰巧被世子听到,竟然发疯般地要将那两个说嘴的大丫鬟赶出府去,端王妃亲自出面才平息了这场风波。此后大家噤若寒蝉,住在清音阁里的这位姑娘,渐渐成了王府中的一个禁忌。 端王府对外只说世子已然婚配,但正妻形同虚设,妾侍之位自然炙手可热,可任由城里有些头脸的媒人们说破了嘴皮,端王夫妇皆以世子眼盲,不愿拖累对方为由婉拒。 兄长为人古怪,妹妹行事也出奇,端王郡主慕容青樱眼高于顶,不知拒绝了多少公子显贵,最后竟然看中了一位家境清寒、样貌平平的秀才,那人虽有些才学,却顽疾缠身,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光景卧床不起,端王夫妇自是百般不愿,郡主的婚事便也从此搁置了下来。 ☆、第二十四章 风寒 又是一年仲春,故友邀约端王前往江南泛舟作画,慕容宏正为一对儿女的婚事心焦,整日愁眉不展,端王妃便劝夫君出去散散,端王也想借此机会排遣疏解,便应允下来,带着福缘南下去了。 王爷不在府中,端王妃行事愈发谨慎,重新安排了府里小厮的班次,夜间惯例的巡查也多加了一轮。 自去年开始,肃城便雨雪稀少,四月十二这天却下起了蒙蒙细雨,慕容郡主一时兴起,偏要跑到花园里饮酒赏花,下人们拗她不过,只得在凉亭中备好酒菜,又伺候郡主穿得暖暖的,一同来到园中。 慕容郡主本来不胜酒力,又连着喝了三杯女儿红,很快有了八分醉意,却闹着不肯回房,后来更是解去披风、脱下绣鞋,咯咯笑着跑进雨中,一边吟唱一边舞蹈。 杏花瓣纷纷飘落,在慕容青樱发间停留。她这日穿了一身翠色锦裙,头上只扎了两根鹅黄丝带,耳上戴着一对小巧的白玉坠子,衣裙饰物虽然简单,但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莹白的面颊染上些许晕红,更衬得黛眉如画、星眸璀璨,反而更添俏丽。 杏花微雨,美人如梦,眸光流转,巧笑倩兮,几个小厮不觉看得呆了,贴身丫鬟望云和观雪则急得什么似的,追着郡主穿鞋披衣。 直到端王妃闻讯赶来,郡主才肯听话,跟着娘亲回了自己的居所梦林轩。 当日晚间,慕容郡主便发起高热,观雪忙煮了一锅姜汤,趁热喂郡主喝下,又严严实实为她盖了两层锦被发汗。但半个时辰过去,郡主身上非但不见汗意,热度反而更高了些,望云又打来温水为她擦浴,颈下也垫了夏日才用的凉枕,却仍是毫不见效,眼见着郡主面色通红、呼吸急促,不久竟满口说起胡话来。 观雪毕竟年纪小些,见此情景吓得直哭,望云为郡主换下额上已然滚热的凉巾,嗔怪地瞪她一眼:“你在那儿淌眼抹泪的,郡主的病便能好了不成?你且莫慌,我在这儿好生守着,你赶紧出去唤夙兴把方大夫寻来。还有,再去告诉蘅大娘一声。” 观雪依言去办,先去耳房里唤起了小厮夙兴,又一路小跑来到端王妃的住处盛林轩。 听闻郡主高热不退,一向沉稳的蘅大娘也不由面色微变,急忙进去禀告。 端王妃带着蘅大娘和观雪匆匆赶到时,方亭恩已经写好了药方,刚刚将笔搁下,却又拈须思忖片刻,复又提起笔来,另添了两味药材。 端王分封西北之地时,方亭恩便将百草轩交与师弟 吴春生打理,自己则收拾行囊,携家眷与端王一家移居肃城。 他在王府附近开了一间望春堂,前些年城中时疫盛行,旁的郎中避之不及,方亭恩却背着银针药草四处奔忙,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故而口碑甚佳,生意也做得很是红火。 因其医术精湛,又与端王夫妇相交多年,因此一直以来,王府上下的大小病患,皆放心交予方亭恩调理。 端王妃向方亭恩简单问候了一声,便快步走进内室查看女儿状况。再出来时,她的神色已经有些慌乱,也顾不得坐下,一边吩咐蘅大娘着人抓药,一边急切问道:“方先生,樱儿可有大碍?” 方亭恩听了面露难色,斟酌着答道:“郡主此病乃是因风寒而起,照理说并无大碍,只是……” 端王妃心头一跳,勉强定了定神,接着说道:“只是什么?先生但说无妨。” 见方亭恩拈须不语,端王妃向四周的丫鬟仆妇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此处只留望云一人便可。观雪,你且去小厨房候着煎药的事,等蘅大娘回来,让她也过来伺候。” 众人依言退下,端王妃转向方亭恩,蹙眉说道:“方先生,樱儿的病究竟如何?” 方亭恩躬身施礼:“请王妃安心,方某方才并非有意掩人耳目,只是尚未拿定主意。郡主此症并无出奇,只是这热症颇有些古怪。从郡主的脉象来看,此病应尚在表里,断不会高热至此……” 端王妃听了眉头紧锁:“那依先生看,现下应当如何医治呢?” 方亭恩温和答道:“既是症候尚浅,依方某看来,不妨先用些和缓的药材……” 不待方亭恩说完,端王妃已经急急打断:“和缓的药材?樱儿现下实在烧得厉害,先生能确保此法有效么?” 她随后自知失态,轻叹一声,眼中泛起隐隐泪光:“先生莫要责怪,并非本妃对您存疑,只是,只是晟儿已经……如今樱儿又……偏这时候,王爷又不在府里头……” 说到此处,泪水已然簌簌而下,她忙背转了身子,取出锦帕拭泪。 此时蘅大娘回来,见此情景,忙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主子手上,一边在端王妃背上轻抚,一边低声回道:“药已经煎上了,我吩咐观雪和琉枝在那儿好生照看着呢。王妃且缓缓,别急坏了身子。” 啜了一口温热的清茶,端王妃渐渐平静下来,向方亭恩歉然说道:“方先生,本妃爱女心切,一时失了分寸 ,方才多有冒犯……” 方亭恩连忙摆手:“王妃言重了。请王妃宽心,方某自当竭尽所能,为郡主悉心医治。” 一个时辰之后,观雪端着药碗进来,端王妃忙起身接过,走进内室,亲自喂女儿喝药。 却见慕容青樱黛眉紧锁,鼻翼翕动,一勺药喂进去总要吐出来大半,蘅大娘从旁帮着托起她的颈项,这才勉强喝下半碗。 端王妃此时稍稍放下心来,她在女儿身边坐下,一边拭汗,一边拭泪。又煎熬了半个时辰,慕容青樱忽然周身一震,蓦地睁开眼睛。端王妃又惊又喜,忙凑过去轻声问道:“樱儿,你醒来啦,可觉得好过些么?” 话音刚落,却见慕容青樱双眼一翻,口中“呜呜”有声,身子剧烈抽搐起来。 端王妃大惊,伸手探时,只觉女儿额头烫如火炭,不由失声叫道:“樱儿!樱儿!你这是怎么了……” ☆、第二十五章 神医来了 在外间候着的方亭恩听到喊声,再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内室,见慕容郡主这般光景,也惊得变了脸色,急忙取出数根银针,向端王妃歉然说道:“娘娘恕罪,事态紧急,方某只得失礼了。”接着转头向一旁手足无措的观雪和望云吩咐道:“我即刻便要为郡主施针,烦请两位姑娘过来压制住郡主的身体,以免银针伤人。” 观雪和望云连连答应,走到近旁却又软了手脚,望云尚能抖着双手握住郡主手腕,观雪则带着哭腔说道:“先生,如此不会弄痛郡主么?观雪,观雪委实不敢啊……” 端王妃抹了一把眼泪,起身毅然说道:“观雪,望云,你们两个过来按住樱儿臂膀,蘅芜,你与本妃一道按住她的双足,大家莫要多想,只管用力便是。” 四人合力,终于暂时压制住慕容青樱的动作,方亭恩出手如电,转眼之间,已经将针刺入了数个紧要的穴位,此法立竿见影,抽搐立止。 抽搐虽然止住了,却见慕容青樱双眸紧闭,口中凄切切地向内抽气,一声叠着一声,听得众人胆战心惊。 方亭恩取出诊帕垫在慕容青樱腕上,凝神诊察片刻,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向端王妃深施一礼:“娘娘,郡主病得如此,脉象却并无大碍,方某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束手无策,还请娘娘即刻派人出去,另寻他人来帮郡主诊治吧。” 说着,他一揖到底,迟迟不肯起来。 端王妃深知方亭恩为人,思前想后,只得长叹一声:“罢了,方先生,天色不早,您且回去休息吧。或许,樱儿命中当有此劫……” 方亭恩满面愧色,却站在原处不动,沉声说道:“方某虽然不才,但仍需在此守着郡主,郡主福泽深厚,若凭自己之力,能有转机亦未可知,只要撑过今晚,便可平安无事了……” 慕容释晟此时得到消息,由温凊搀扶着匆匆赶来,见到儿子,端王妃悲从中来,不由泪落如雨,蘅大娘蹙眉思忖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娘娘别急,若说良医,奴婢却知道一人……” 慕容释晟闻言大喜:“当真?此人现在何处?” 端王妃也拭去泪水,急切问道:“蘅芜,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此人可靠得住么?” 蘅大娘回忆着答道:“那日奴婢去裁缝铺里买针线,闲来无事,便与店内的女客们聊了几句,听说城里新来了一位姓苏的郎中,如今就住在城北的远鹏客栈,年纪虽轻,医术却是一等一的好……” 方亭恩此时插进来说道:“是了,方某亦曾听说过此人,据说上月客栈中有客人暴病,眼看将要不治,那位苏姓郎中一颗药丸下去,便转危为安……” 夙兴匆匆赶到远鹏客栈时,楼上住客的房间都已熄了烛火,仅大门留了一条缝隙,客栈的老板正坐在柜台旁边打瞌睡,听到响动,一惊而起,赔笑说道:“这位小哥可是要住宿么?咱们店里刚好还有一间上房……” 夙兴连忙摆手,施礼说道:“店家,我们府上的少夫人突发急病,我是来寻苏郎中的。” 老板登时板起脸来:“苏先生已经睡了,小哥去别的药铺试试吧。” 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位白衣男子从二楼的一间客房走了出来,他看看夙兴,施礼说道:“无妨。既是急症,苏某就随小哥走一趟吧。” 苏郎中随夙兴来到端王府外,抬头看到匾额上的大字,不由微微一惊,旋即开口问道:“小哥,你方才说贵府少夫人病了,她……” 夙兴抱歉笑道:“真是对不住,方才见那客栈老板模样奸诈,我便扯了一个谎,其实生病的是我家郡主……” 苏郎中点了点头,跟着夙兴来到梦林轩,端王妃见他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且生得面如冠玉、文雅俊秀,不禁有些迟疑起来。苏郎中却不以为意,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苏睦阳,见过王妃。” 端王妃勉强笑道:“苏先生多礼了。先生莫怪我多事,您……请问您师从何处,从医几年啦?” 一旁的慕容释晟按捺不住,站起来说道:“娘亲,这都什么时候了,与其瞻前顾后,不如索性信苏先生一次。” 旋即向苏睦阳的方向施了一礼,沉声说道:“苏先生,请吧。” 苏睦阳随慕容母子进了内室,先是望望郡主面色,又请望云过来帮着扒开郡主的眼皮看了,这才从药箱中取出一颗玉色药丸,向望云温和说道:“劳烦姑娘将此药置于郡主肚脐之上,再用丝带绕腹一周,将它缚住。苏某且回避片刻,稍后再来。” 一同进来的方亭恩见了甚是惊奇,啧啧赞道:“苏先生果然是青年才俊,竟有法子将舒清散做成药丸贴敷,方某佩服。” 望云很快依言做好,再看慕容青樱,却见她渐渐停住了抽气的动作,像是累极了一般,闭目沉沉睡去,面色倒是好看了许多。 苏睦阳此时回转,取出一方诊帕和一只白玉质地、通体润泽的手枕,认真 诊过郡主脉象,又看了方亭恩早先开的药方,起身向端王妃深施一礼:“娘娘,郡主的症候并无大碍,只要在此方上稍作加减即可。” 端王妃闻言大为欣喜:“当真?太好了,太好了……”说着,她亲自拿起案头的毛笔递到苏睦阳手上:“请先生为小女开药,本妃这就着人去准备。” 苏睦阳略点了点头,轻挽衣袖,在翠柏笺上写下数行清秀工整的楷体小字,疏密有致,自带风骨,衬着淡淡青碧颜色的信笺,分外悦目。 方亭恩接过药方细看,摇头叹道:“原来如此……方某自愧不如……”说着,他转向端王妃,施礼说道:“苏先生医术远在方某之上,有他在此,方某便可安心离去了。王妃,方某告辞。” 端王妃忙差人送方亭恩出去,不久汤药熬好端来,她仍是自己端了药碗,一勺勺喂女儿喝下。 端王妃和望云、观雪留在内室,旁人皆来到外厅等候,慕容释晟不时起身踱步,苏睦阳则从容淡定,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第二十六章 情愫暗生 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慕容青樱的热度终于慢慢退去,额发尽湿,罗衣也被汗水浸透。 望云忙着为郡主换了衣裙锦被,此时已然过了三更,见一旁的观雪止不住瞌睡,端王妃轻叹一声,温婉说道:“天色不早了,望云,观雪,你们先去睡吧,这里有蘅大娘和琉枝伺候呢。” 望云忙偷偷掐了观雪一下,观雪吃痛,嘟着嘴站起身来,闷声说道:“观雪不困,观雪要在这里守着郡主……” 她娇憨的模样惹得众人一阵哄笑,蘅大娘轻笑摇头:“观雪今年刚满十二吧,到底还是个孩子……” 观雪吐了吐舌头,端王妃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拍,柔声说道:“好啦,快去睡吧,眼见着天就要亮了。” 又熬了一个时辰,端王妃也有些乏了,用手撑着额头在床边小憩,刚有些迷糊,忽听琉枝惊喜叫道:“郡主醒了!郡主醒啦!” 端王妃急忙睁开酸涩的双眼,果然,慕容青樱已经醒来,正有些怔怔地望着众人,面色尚可,只是眼中有些红丝,难掩倦意。 端王妃不由红了眼圈,哽咽说道:“樱儿,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你,你快吓死为娘啦……” 听到响动,慕容释晟也在蘅大娘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一见兄长,慕容青樱登时来了精神,欢叫一声“哥哥!”倾身扑入他的怀中。 慕容释晟又气又笑,低头说道:“樱儿别闹,你的身子才刚好些,先让苏先生进来帮你诊脉是正经。” 端王妃也过来劝说,但任凭她怎样劝哄,慕容青樱一概不理,只管扭股糖似的黏在哥哥身上。 端王妃又气又笑,作势恼怒道:“你这丫头实在太过疯魔,为娘守了你一整夜,你竟不肯正眼瞧瞧我么?!” 慕容青樱这才起身,见平素从容端庄的端王妃粉黛未施、发髻散乱,模样颇为狼狈,不由红了眼圈,将头靠上母亲肩膀,嘤嘤泣道:“娘亲,樱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端王妃被这句话勾动心事,不由也落下泪来,抚着女儿乌黑柔亮的发丝,哽咽说道:“没事了就好……樱儿,以后可再不要由着性子乱来啦……” 一旁的慕容释晟轻叹摇头,摸索着向外走去,蘅大娘赶忙过来搀扶。两人来到外间,苏睦阳一直站在门口守候,见他们出来,面上仍是淡淡的,慕容释晟却急急说道:“苏先生,你快进去为樱儿诊脉,看这症候还会反复么?” 苏睦阳温和答 道:“郡主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病去如抽丝,何况方才为了救急,药力略重了些,尚需好生将养几日。世子不必担忧,稍后我再开一副调养的方子便是。” 他们说话的工夫,端王妃已经扶女儿重新躺下,又命琉枝将鹅黄颜色的云罗帘子拉上,走出内室,向苏睦阳微笑说道:“苏先生当真医术了得,一时间本妃却不知如何谢您才好……” 苏睦阳闻言躬身行礼:“王妃过誉,这些不过是苏某的分内事罢了。” 见他全无骄矜之色,端王妃不禁暗暗点头,更也多了几分敬意:“劳烦先生再为小女诊诊脉象,汤药饮食方面也请先生多多指点才是。” 苏睦阳微微颔首,随着端王妃来到内室,仍取出手枕、诊帕,眉眼低垂,凝神为郡主诊脉。 虽未抬头,却能感到慕容青樱一直注视着自己,苏睦阳不禁微微皱眉,诊清脉象,起身说道:“王妃,郡主确实已无大碍,苏某出去开张方子,府上照方取药即可。” 说着,他施了一礼,疾步走了出去。端王妃的心思全系在女儿身上,并未觉出异样,满口称谢,也随着出来,忙着将方子递到蘅芜手上:“快让夙兴去抓药,顺便知会方先生一声,好让他也宽心。” 蘅芜接过方子,悄悄将一个绸缎荷包塞进端王妃手中,这才出去吩咐夙兴。 端王妃此时才反应过来,不由微微红了脸,忙将荷包递到苏睦阳手上:“本妃方才真是急糊涂了,苏先生莫怪。这是今次的诊金,还请先生收下。” 苏睦阳也不拿捏,接过荷包打开,又重新系好递回,微笑说道:“苏某是依时辰来收诊金的,一个时辰一钱银子,王妃给的都是银锭,用不了这许多。” 端王妃又将荷包推回:“先生救了小女性命,这是再多银钱也买不来的,您就收下吧。” 苏睦阳还要推辞,慕容释晟出言说道:“苏先生可愿在这府中做事?若是愿意,这银两便当做年俸吧。” 旁人都吃了一惊,慕容释晟却毫不在意,接着说道:“娘亲,樱儿已然无碍,我那里刚好有间书房空着,便先带苏先生过去居住,您累了整晚,也早些歇息,莫要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见苏睦阳只是低头沉思,并无拒绝之意,端王妃又原本看好他的医术,便也不再多言,拍拍儿子肩膀,柔声说道:“不妨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快回去歇着吧。” 在温凊的陪伴下,慕容释晟和苏睦阳一 道走了出去,再看望云,却见她直望着苏睦阳的背影,一双秀目盈盈如水,似乎颇有眷恋之意。进来送清粥的琉枝见了不由掩口轻笑,蘅大娘瞥了她一眼,闷闷嗽了一声,望云这才回过神来,不由通红了双颊,掩饰着说道:“郡主方才换下来的小衣都湿透了,我这就去洗净晾上。” 望云走后,琉枝忍不住打趣道:“如今望云也大了,又遇上苏先生这般出众人物,唉,以后可有的牵挂喽……”蘅大娘却似乎并未听进耳中,她若有所思,轻轻叹了一口气:“女大不中留,看来,是时候给望云说门亲事了……” 慕容释晟走出梦林轩,蓦地停下脚步,向在一旁搀扶的温凊说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些话要与苏先生说。” 见他犹在迟疑,又接着说道:“你也不必走远,只在近处逛逛,一刻之后回来接我们便是。” 温凊走后,慕容释晟开门见山:“苏先生,初见我时,您因何惊异?” ☆、第二十七章 莫问前尘 苏睦阳微微一惊,沉吟片刻,只是垂首不语。 慕容释晟向前逼近一步:“苏先生不必遮掩,方才您为舍妹诊病时何等果断,现下怎的如此犹豫!我少年失明,满腹抱负皆付流水,早就将那些得失放下了……您既是医者,自当明白,眼盲之人,较之寻常人,感官心思反而更聪敏些。我失明十年,已知如何依靠气味、声音识人辨物,对旁人的情绪感受亦有所悟,您初见我时,分明大大吃了一惊,究竟是何缘故?” 见他问得直白,苏睦阳只得抬起头来,望着他依稀可见奕奕神采的双眸,温和答道:“世子,若是眼睛盲了,即便不至萎陷,也会全无光彩,恕苏某直言,您看上去完全不似眼盲之人,故而初见时颇觉讶异。” 慕容释晟闻言一怔:“苏先生怀疑我的眼盲是装出来的?” 旋即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可是那个狗皇帝派来的细作?!” 见他已过弱冠却仍是孩子心性,苏睦阳不由摇了摇头,苦笑答道:“苏某并非疑心世子病况有诈,只是隐约觉得,您的眼睛或许尚有复明之机……” 慕容释晟听了,蓦地伸手来抓,却因距离太远扑了个空,苏睦阳忙上前将他扶住,温和说道:“我在这里。世子小心。” 慕容释晟将他一把推开,整整衣衫,面色微红:“我当然知道你在哪儿,一身的药味儿,想不知道都难。” 旋即正色说道:“苏睦阳,我方才说留你在府中,本是我的真心话,我来问你,若由你来医治我的眼睛,能有几分好转把握?” 他只说“好转”,而非“痊愈”,苏睦阳有些不忍,略一思忖,沉声答道:“苏某不敢妄下结论,只能全力尝试。” 慕容释晟面色一黯,旋即勉强笑道:“无妨,如此,先生便先在府里住下,医治之事,咱们从长计议便是。” 此时温凊回转,慕容释晟不再多说,只由他扶住手臂,向苏睦阳唤道:“苏先生,咱们走吧。” 两人各怀心事,随着温凊一路前行,不知走了多远,晨风过处,丝丝缕缕的奇异香气迎面而来,慕容释晟步子一滞,脚下失了章法,险些跌倒。 苏睦阳不明就里,抬头看时,只见不远处有一座树影婆娑的院落,院门虚掩,并无人迹。 温凊此时醒过神来,急忙扶稳世子,定睛一看,登时脸色大变:“哎呀,小的一夜未睡,方才迷迷糊糊的,不知怎的就走到这里来了。世子恕罪, 世子恕罪!” 慕容释晟面色阴沉,并不说话,转身便走,正在这时,忽听“吱呀”一声,院门轻轻打开。一名女子从院中走出,只见她满面愁容,衣襟上两块新鲜血渍甚是醒目。 苏睦阳失声惊道:“怎的出了这么多血?此处有人受伤了么?” 温凊也随着叫道:“月芙姐姐,这是怎么了?” 女子唬了一跳,看清来人,连忙施礼:“月芙见过世子……” 慕容释晟并不理会,只皱紧了眉头,却悄悄搡了温凊一把。 温凊会意,接着问道:“月芙姐姐,是你受伤了么?还是,还是贺姑娘……” 见慕容释晟面色尚算平和,月芙含泪答道:“不是我,是琴舒姑娘。她昨日割伤了手腕,想是伤口太深,奴婢虽取了上好的白药,外敷内服,却仍是止不住血……琴舒姑娘不准奴婢告诉王妃和世子,可奴婢实在担忧,见她睡了,这才偷着出来,想着去禀告王妃,也好讨个主意……” 苏睦阳听了眉头紧皱,慕容释晟咬了咬牙,冷冷说道:“贺姑娘素有风骨,凡事自有主张,无需旁人费神。何况,她是生是死,于你我何干?苏先生,咱们走吧。” 苏睦阳却摇了摇头:“贺姑娘伤得如此严重,身为医者,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世子,您且在此处稍候片刻,这位姑娘,劳烦你带我进去看看伤者吧。” 月芙闻言又惊又喜:“医者?原来您是郎中么?” 温凊此时插进来说道:“苏先生的医术可是一等一的好,咱们郡主就是他给医好的呢。” 月芙眼中还带着泪,面上却已露出笑容:“太好了,琴舒姑娘有救啦!” 苏睦阳跟着月芙向院内走去,慕容释晟迟疑一下,皱眉说道:“慢着,我……我也一起去。” 旋即向温凊怒道:“你在此处候着,好生想想自己的错处,晚些我再问你!” 走进内室,只见贺琴舒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口唇也失了往日的红润,双目紧闭,看上去十分虚弱。 月芙上前轻轻唤道:“琴舒姑娘,琴舒姑娘……” 贺琴舒悠悠醒转,怔怔望了床前的两位男子片刻,涩然说道:“我……我是快要死了吧……竟然,竟然会看到他们……” 月芙坐在床边,将她轻轻扶起,柔声说道:“琴舒姑娘,您没有看错,是世子来了。旁边这位是苏郎中,快让他帮您看看伤口吧。 ” 贺琴舒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旋即泪如雨下。 慕容释晟被她哭得焦躁,拂袖怒道:“有什么好哭的,你若不愿见我,我即刻走了便是。” 说着,他起身便走,贺琴舒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哽咽说道:“不,你别走……” 慕容释晟登时立住,却又不知接下来如何应对,只得将头转向一旁。他原本生得斯文好看,如今却只知瞪眼咬牙,面皮红涨,腮边肌肉鼓起,模样好不狼狈。 贺琴舒牵动了伤口,痛得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却只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你……你略坐坐,我有话要与你说。” 迟疑半晌,慕容释晟才转过头来,他歪着身子在床边坐下,低低说道:“松开手吧,这样手腕不痛么?我……我不走就是。” 他们两人许久未见,如今却似家常小夫妻闹了别扭一般,月芙被这一幕惊得呆住,苏睦阳却轻叹一声,低低说道:“月芙姑娘,我去写个止血的方子,你且引我出去寻些笔墨吧……” ☆、第二十八章 李代桃僵 月芙有些迟疑,看向贺琴舒时,见她眼帘低垂,轻轻点了点头,再看世子,虽面色不睦,却并无反对之意,便站起身来,将苏睦阳让到外室。 苏睦阳却并未如前所言落笔开方,而是举步向院中走去,月芙不便多问,只得跟在他的身后,一直来到贺琴舒日常栽种花草的所在。 望着圃中各色奇异花草,苏睦阳不禁弯腰细看,看到后来,已是眉头紧蹙,他思忖片刻,转向月芙说道:“月芙姑娘,你这里尚有多少白药?” 月芙一边回想,一边答道:“总共只有两小瓶,昨日用去了半瓶,今早又用了一回,左不过还有一瓶多些罢。” 苏睦阳接着说道:“如此,劳烦你去多取些白药,再去寻温凊,让他把我客栈房中的那口酸枝木箱子取来。” 月芙不明就里,但见苏睦阳面色凝重,忙应了一声,匆匆走了出去。 苏睦阳和月芙走后,房里的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尴尬,慕容释晟眉头紧皱,移了移身子,将脸转向一旁。贺琴舒见了心中苦涩,略想了想,低低说道:“世子不必如此,再过两日,我便是想缠着你,只怕也是不能的了……” 慕容释晟不由一怔,张了张口,却又忍住,仍是一言不发。 贺琴舒体力不支,伏在床边喘息了一会儿,柔声问道:“你还记恨我么?大婚那日,我并非有意伤你……” 慕容释晟哼了一声:“便是有意又如何,我贵为端王世子,若要娶亲,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哭着喊着求我……” 虽这样说着,觉出她身子倾滑,却不由靠近了些,不着痕迹地将她挡住。贺琴舒微微一怔,心里一阵甜蜜,刚想说话,慕容释晟却反手扶住她的手臂,闷声说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多歇歇吧。你……你莫要胡思乱想,我这就去唤苏先生进来为你疗伤。” 旋即迟疑着做出许诺:“我……我改日再来看你。” 听了这话,贺琴舒的眼睛瞬间变得光彩熠熠,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用力扯去腕上包扎的布条,鲜血登时汩汩而出。 嗅到带着异香的浓烈血气,慕容释晟心中大骇,忙伸出手去摸索,贺琴舒顺势靠入他的怀中,将手腕举到他的唇边:“释晟,你喝一口吧,我的血,是能医治你的眼病的……” 电光石火间,慕容释晟蓦地明白了一切,忙向窗外高声喊道:“苏先生!苏先生!月芙!” 旋即将她 抱紧,嘶声吼道:“不,我不要你当什么‘药人’,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贺琴舒却执拗地将手腕贴上他的口唇,慕容释晟无奈,只得将心一横,张口饮入,想起往事,只觉心如刀绞。 贺琴舒歇息片刻,抬头定定望着慕容释晟,颤着嗓音问道:“如何,你,你能看到了么?” 此时院中的苏睦阳赶到,进门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他大步上前,将贺琴舒腕上的布条重新扎紧,随手扯下帘帐包在外面,又从药箱中取出一颗赤茸丹喂她吃下。 苏睦阳将手指搭上她未曾受伤的那只手腕,凝神诊查片刻,面色微变,垂首不语。 贺琴舒却全然不顾这些,只凝望着慕容释晟,紧张询问:“你,你的眼睛可好了?” 慕容释晟咬了咬牙,勉强笑道:“嗯,好似能看到些模糊影迹了……” 贺琴舒听了绽放笑颜:“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双眸一阖,晕厥过去。 慕容释晟伸手触到她脖颈处的微弱跳动,稍稍放下心来,转向苏睦阳焦灼问道:“苏先生,琴舒现下境况如何?” 苏睦阳却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低声说道:“我方才去院中看过,贺姑娘用的那些花草药材效用太强,如今虽勉强止住了血,只怕也只能安稳一时。我已经让人去取客栈处的药箱了,待会儿若有反复,也好有个应对之法。” 慕容释晟将贺琴舒小心放在榻上,沉声问道:“我只问你,究竟有几分把握?” 苏睦阳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说道:“苏某已经用尽了法子,能否挺得过来,却要看贺姑娘的命数了……” 慕容释晟闻言霍地站起,冷笑说道:“命数?苏先生素有神医之名,如今却同本世子说什么‘命数’,不怕传扬出去惹人笑话?” 此时月芙回转,见此情景,惊得丢下手中药包,直扑到贺琴舒床边:“这是怎么了?姑娘,姑娘!” 苏睦阳知道慕容释晟心中苦痛,并不纠缠,只向月芙吩咐道:“已经半个时辰了,劳烦姑娘再喂贺姑娘一粒红茸丹吧。” 端王妃得到消息,携蘅大娘匆匆赶来,见贺琴舒这般光景,又见儿子痛楚难当,不由也落下泪来,正在这时,忽听一直在床边伺候的月芙惊喜唤道:“贺姑娘醒了!贺姑娘醒了!”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过去探视, 苏睦阳更是抢上几步,赶在最先。 床榻之上,贺琴舒眼睑微动,长长的睫毛忽闪几下,终于睁开眼睛,她先是盯着绣工精美的帐顶看了一会儿,旋即将视线转向众人,一脸迷惘。 苏睦阳顾不得许多,扯过月芙手中的锦帕搭在贺琴舒未受伤的那只腕上,凝神诊查片刻,蓦地神色大变,倒退几步,一脸的难以置信,喑哑着嗓音说道:“你不是……你,你……” 众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慕容释晟急忙问道:“苏先生,琴舒怎么了?” 端王妃尚算镇定,见苏睦阳如此,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不是?什么不是?苏大夫,琴舒可有不妥?” 苏睦阳察觉自己失态,双目微闭,稳了稳心神,转身向她施了一礼,勉强笑道:“不管怎样,贺姑娘总算是醒过来了……王妃,今日之事太过混乱,贺姑娘玉体原本虚弱,如今又受了惊吓,想来需得好生调理一阵,各位还是先行回去,容苏某好生打算。” 此时,榻上的贺琴舒却忽然欢呼一声:“我终于入选群众演员啦!太好了太好了,喂,你们剧组是一天一百块吧,中午管不管盒饭?” ☆、第二十九章 穿越时空 随即发觉不对,咦,我前两天报名的不是一个民国剧么,这些人怎么穿成这样?再说了,哪有这么多人围着一个群众演员的…… 众人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慕容释晟皱眉问道:“河饭?河饭是什么饭?琴舒,你可是觉得肚饿么?” “贺琴舒”急忙摆手,这才觉出伤口剧痛,失声叫道:“好疼!疼死我啦!” 看到手腕上鲜血洇染的布料,她勃然大怒,当即开始大肆讨伐:“喂,我虽然只是个群演,但你们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我当替身用啊,一天一百块酬劳,你们知道现在快餐店小时工时薪多少吗?对了,你们给我上保险没有,上医院,我要上医院……” 见她还要再说,苏睦阳出手如电,用银针在她手臂上刺了几下,“贺琴舒”双眼一翻,再次晕厥过去。 苏睦阳轻轻舒了一口气,转向端王妃母子说道:“王妃,世子,贺姑娘虽然伤重,但已无性命之虞了。” 得知贺琴舒不会丢了性命,慕容释晟心中一松,面上露出隐约笑意,端王妃却蹙着眉头向苏睦阳问道:“方才贺姑娘怎的满口胡言乱语,可是伤势太重,失了心神么?” 苏睦阳点了点头,含混答道:“贺姑娘失血太多,心神无主,现下也没有旁的法子,只得先让她睡上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贺琴舒”再醒来时,天色已然黑透,四下一片静寂,只有月芙倚在床畔,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 想起刚才那个会针灸的白衣男人,她缩了缩脖子,决定先观望观望,搞清楚状况再说。 她的视线落在月芙发间的翠色珠钗上,随即扫过锦缎滚边的纱帐、鎏金嵌玉的熏笼,最后望定了桌上那对粗大红烛闪动的火光,心中一个劲地纳闷:不是说古装剧组都是搭棚子布置背景么?这屋子也做得太逼真了吧……还有啊,这姑娘头上的首饰好像是真的翡翠耶,哪个剧组这么土豪…… 支愣着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贺琴舒”躺回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拼命回忆。我是什么时候进的剧组?难道是被民国剧分过来帮忙的?不对呀,不是还没补考呢么? 想到考试,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张古板严肃的脸,她不由打了个冷战,仿佛又听到了方珞安充满嘲讽的声音:“这位同学,你很不错嘛,我当了二十年医生,教了十几届学生,还是第一次知道,看骨折片子还能催眠。你叫什么来着?哦,‘白珏’,我看应该是‘白学’吧!”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低语,白珏不由竖起了耳朵,虽然听不分明,但有些句子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了耳朵,“贺姑娘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醒?熬得我眼睛都红了……”“这位贺姑娘究竟什么来头?虽然挂名是咱们的世子妃,可从来也没……”“好啦,管她什么来头,方才你没瞧见,听说她救过来了,世子高兴得都掉泪了……”“嗯嗯,咱们还是小心伺候吧……” 白珏瞬间懵圈,什么情况,难道,难道……我、穿、越、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嘴角上翘,太好了,这样就不用参加补考了…… 白珏旋即被月芙头上轻轻摇曳的珠钗吸引,哇塞,原来是真的珠宝耶……这样想着,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还没等摸到,就觉腕上疼痛难当,不由“哎哟”了一声,这下子,睡得正香的月芙猛地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旋即揉揉眼睛,“腾”地一下站起,惊喜叫道:“贺姑娘,您醒啦!” 端王妃特意增派的仆妇们登时动作起来,片刻工夫便端来了热汤热茶,月芙拿着温热绢帕为“贺琴舒”轻轻擦洗,又有人忙去给慕容释晟报信。 白珏这时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正要开口,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她指点着妆奁上摆放的铜镜,眼睛一直望着月芙。 月芙会意,将铜镜取来端好,微笑说道:“姑娘果然见好了,来府里这么些时日,这还是姑娘头一回主动要镜子照呢。” 白珏做了两个深呼吸,缓缓转头,见镜子中的女子,除了是古代装扮之外,样貌竟与现代时的自己一般无二,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样适应起来还容易些…… 在现代虽然挺废柴的,但总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白珏倒来了些兴致,不时向外张望,方才没顾上多听多想,只隐约记得有两个风格迥异的大帅哥,嘿嘿,还挺让人期待的…… 然而,等来等去,没有等来世子本尊,却真把“针灸男”给盼来了。 听月芙唤他“苏先生”,白珏不由暗自纳罕,堂堂王府,是何等尊贵威严的所在,就算这位大夫是府里使唤惯了的,可他身为男子,也不能孤身一人独闯“世子妃”的闺房啊……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苏睦阳温和说道:“姑娘无需奇怪,苏某已禀明了王妃、世子,我们苏家世代行医,自我祖父那辈起便在江南各府里侍候医药,到我这里,前后已有五人之数。男子进出女眷内室多有不便,为免事端,苏家 男子自小便开始服食抑制男性之力的药丸,成亲后才会停止服用,故而,眼下我纵使想造次也是不能的。” 说着,他转向月芙,微笑说道:“苏某来时,带了一包药材给贺姑娘,方才已经交与外面的大娘了。这药材之中既有先煎之品,又有后下之物,苏某担心大娘弄错,可否劳烦姑娘过去看看?” 月芙正为他方才“抑制男性之力”的说法震惊惋惜,不由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白珏听了却险些失笑,那不就成了太监了么?又见苏睦阳面如冠玉、唇色润泽,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下巴,想试试有没有胡茬的痕迹。 苏睦阳轻轻躲开,摇头笑道:“你这个反应倒确乎跟琴舒很像,她第一次见我,也是总惦记着我究竟有无胡须……” ☆、第三十章 装聋作哑 白珏不由一惊,见她换上一脸警惕,他叹息着说道:“姑娘,我知道你并非琴舒,我亦明白,琴舒是再也回不来的了……世间诸事,皆是尘缘,此后种种,愿你能够应付得来……” 望着他眼中的悲悯,白珏知道他并无恶意,细细体味刚才的几句话,不觉心中感动,哇,这个男人不仅长得帅,而且还是个超级大暖男耶,刚穿过来就遇到这么个稳妥的靠山,真是捡到宝了。这样想着,她急忙点头:“好好好,苏大哥,以后你可要罩着我哦。” 这一句“苏大哥”出口,苏睦阳登时红了眼圈,他急忙背转身体,极力忍了片刻,才转回来勉强笑道:“姑娘不必客套,即便是为了琴舒,姑娘日后若有难处,苏某亦定会倾力相帮。” 白珏此时明白了什么,眼睛骨碌碌转动两下,坏笑着问道:“苏大哥,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嗯……你跟这位琴舒姑娘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欢喜冤家?” 苏睦阳苦笑摇头:“姑娘倒有兴致,此事说来话长,姑娘还是先顾自己吧。” 说到这里,他皱眉问道:“是了,姑娘说话颇多古怪,不是此处人士么?” 白珏点点头:“嗯,看现在的情况,我不仅不是你们这里的人,而且还不是一个时代……” 苏睦阳微微一怔:“不是一个时代?姑娘是说,你是古人?” 白珏不由翻了个白眼,怎么,还真把她当成无法转世的孤魂野鬼啦……想到这儿不免皱起眉头,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呢,除了要补考之外,她只记得,同学们都有了心仪的实习医院,她却因为成绩太差,被学院通知留级一年…… 见她神思恍惚,苏睦阳倾身问道:“怎么了?可是觉得头晕?”说着,他取出白玉手枕,又将诊帕搭在她的腕上,白珏吓了一跳,忙将手抽回,摇头答道:“没事,我不是觉得不舒服,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而已。” 苏睦阳放下心来,坐直身子,微笑说道:“借尸还魂的情形,只听过些坊间传闻,若非亲眼所见,苏某原是不信的。姑娘从前是何方人士,可愿说与我听听么?” 望着他眼中的真诚与关怀,白珏不禁放松了身体,向外张望片刻,低声说道:“我不是古人,我是从2016年穿越过来的,对你们来说,应该算是未来吧……” 苏睦阳不明就里,不由跟着重复了一句“未来?” 白珏伸出三根手指,指点着说道:“喏,食指是过去, 中指是现在,无名指是未来。这里是你们,这里是我……” 见苏睦阳点了点头,她又接下去说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医生……” 接着脸一红:“当然,医术没有你这么好就是了……可是这也不能怪我啊,我学的是西医,什么解剖啊病理啊,每本书都有转头那么厚,整天背啊写的都快烦死了!再说,我们想当医生的话还得考试,而且还是全国统考,要同时复习好多门功课呢,可不像你,跟着师傅学上几年就行了……” 一口气吐槽完毕,再看苏睦阳,他面色微红,忍笑说道:“嗯,虽然听不大懂,但是好像很难的样子……” 旋即皱起眉头:“是了,说起这个,苏某有个提议,不知姑娘能否接受。” 白珏却已经走了神,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他白皙匀净的皮肤,忍不住感叹道:“你的皮肤真好,连毛孔都很难看到,简直自带裸妆效果,是不是因为这里没有雾霾啊。” 苏睦阳渐渐适应了她的“疯言疯语”,接着说道:“如今王府之中,知道姑娘并非‘贺琴舒’的只有苏某一人,但姑娘说话行事皆与常人不同,如此下去,迟早会引人猜疑,真到了那时,以苏某一己之力,只怕也难保姑娘周全。” 听到难保周全这里,白珏猛地明白过来,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也很担心这个问题,行动举止什么的都还容易,少出门,多观察就是了,但是说话可不一样,你们这种酸兮兮文绉绉的方式我真的学不来哎。” 苏睦阳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温和说道:“姑娘莫怕,苏某自幼随家父研习针灸之法,如今小有所成,若姑娘信得过我,便由苏某施针,可令姑娘暂时无法说话,王妃和世子那边,只说是血气亏虚罢了……” 白珏听了眼睛一亮:“是耶,我刚穿过来时,你一针下去,我就人事不省了,而且电视剧里经常演,受了重伤之后,瞎了或者变成哑巴……” 苏睦阳轻轻点头,正色说道:“王府毕竟不同于寻常人家,我苏睦阳不值什么,但姑娘顶着现下的名头,总要有些忌惮才好。不过姑娘放心,你若遇到难处,苏某定会倾力相帮。” 说着,他取出针袋伤药,正待施针,白珏却忽然叫道:“慢着!我要是不能说话了,那该怎么跟人交流?” 苏睦阳手指一滞,惊讶问道:“姑娘不是来自未来么?你,你不会写字?” 白珏撅起嘴巴:“会是会,但我们写的 是简体,你们写的是繁体,我能看懂你们写的,你们看不懂我写的啊……” 虽然听不懂什么“简体繁体”,但意思大概明白,苏睦阳此时也没了主张,轻声叹道:“那该如何才好?以手伤为由虽能支应几日,若凡事皆凭比划指点,也实在太难为姑娘了……” 思前想后,白珏猛地一咬牙:“不管这么多了,先保住性命再说,来吧。” 见她一副舍身赴死的神情,苏睦阳不觉失笑,温和说道:“无妨,姑娘且支撑一些时日,只要姑娘平日多上些心,旁人说话时,遣词造句皆多加留意,待你学会如我们这般讲话,苏某即刻令你复原便是。” 施针已毕,白珏再张口时,只能发出“呀呀啊啊”的声音,她向苏睦阳投去一个钦佩的眼神,苏睦阳轻笑摇头,旋即低声说道:“姑娘稍待片刻,我出去告诉月芙。” 白珏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暗暗攥紧拳头,从现在起,我就是“贺琴舒”了,加油! 正在这时,忽听外间月芙说道:“月芙见过世子,给世子请安。” ☆、第三十一章 真情流露 苏睦阳和贺琴舒皆是一惊,只听一个清朗男声说道:“贺姑娘现下如何?苏先生还在里面么?”月芙急忙答道:“苏先生正在里面为姑娘诊病,世子稍候,奴婢进去看看。” 苏睦阳在里间听得分明,向贺琴舒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走出门去,向慕容释晟施了一礼:“睦阳见过世子。” 慕容释晟点了点头:“苏先生,贺姑娘境况如何?” 苏睦阳略一迟疑,沉声答道:“回世子的话,贺姑娘心血亏虚,现下骤然失声了……” 月芙听了,惊得掩住口唇,想到贺琴舒命途多舛,不由落下泪来,随慕容释晟前来的温凊也吃了一惊,他知道世子待这位贺姑娘颇为不同,不免有些黯然。 慕容释晟闻言一怔,旋即缓缓点头:“我知道了。我进去看看她,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温凊,你扶我到门口。” 慕容释晟走进来时,贺琴舒的眼睛瞬间就定了格。他容貌清俊,身材颀长,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华贵之气,虽然两眼略显呆滞,但在漆黑剑眉和浓密羽睫的衬托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再加上穿了一身银色,简直像是暗室里闪过的一道光…… 她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慕容释晟敏锐听到,低声说道:“你饿了吧?方才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了几道菜肴,想来就快好了。” 接着又问:“是了,我只按照你从前的口味预备,也不知你是否喜欢。你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再做便是。” 贺琴舒张口欲答,发出的却是“哦啊哦啊”,慕容释晟面色一黯,歉疚说道:“是我不好,我忘了你现下不能说话……” 说着,他上前一步,沉声说道:“‘药人’之事,我都听娘亲说了,你,你怎么这么傻……” 旋即轻叹一声:“我险些害了你的性命,之前种种,至此一笔勾销。你放心,只要你在府中一日,我便会护你一日周全。” 他的声音平静笃定,贺琴舒却觉胸口一热,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急忙擦去泪水,悄悄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不行不行,不能被美色迷惑,“药人”什么的,听听都觉得恐怖,看样子贺琴舒以前吃了不少苦,谁知道这个世子到底是哪路货色,万一是个腹黑男呢……随即又不免有些窃喜,真是风水轮流转,在现代时暗恋多年无果,现在呢,刚穿越过来,一下子就遇上两个美男,而且貌似都对自己不错,嘿嘿…… 转念一想,她又不免有些担 心,怎么一个两个都说要护她周全,从穿越过来到现在,觉得身边的人还都挺和善的啊,在这王府里混,真的这样艰难么?还是说,背后还有更大的boss……咦,慢着慢着,莫非,莫非是皇上?哇,是哦,既然是世子,那就是皇亲,没准以后还有进宫转转的机会…… 她这边脑洞大开,慕容释晟却已转向外室说道:“月芙,你进来收拾收拾,待会儿伺候贺姑娘用饭。温凊,你去厨房催催,看我吩咐的菜肴做得了么?” 不出一刻,两个仆妇便端着四菜一汤进来,贺琴舒定睛看时,只见青菜、鸡蛋、豆腐一应俱全,精工细作,颇为诱人。 可是……可是居然连一个荤菜都没有,有没有搞错,就算不是满汉全席,至少也得鸡鸭鱼肉吧,吃得这么清淡,这里真的是王府吗? 想起慕容释晟刚才的话,她又急忙收敛表情,也许这才是贺琴舒本尊的口味吧,千万不能露出马脚。这样想着,便端正坐好,任由月芙为她夹菜添汤。 尝了一口豆腐,贺琴舒不由幸福地眯起眼睛,又嫩又滑,还带着浓郁的豆香,纯天然无污染的农产品就是不一样…… 月芙也实在给力,豆腐刚刚咽下,一勺滑蛋又麻利续上,贺琴舒一口接着一口,吃得不亦乐乎。 月芙见了忍不住笑道:“姑娘睡了十几个时辰,怎么醒来竟转了性情,还是这样好,从前吃饭总是蜻蜓点水,有一口没一口的,奴婢看着都愁……” 听了这话,贺琴舒一下噎住,连连咳嗽起来。坐在一旁的慕容释晟不由皱起眉头:“月芙,贺姑娘伤势未愈,饮食起居皆需人照料,劳烦你多费些心吧。” 月芙忍笑应道:“是,月芙知道。” 贺琴舒却不敢再吃,连连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了。月芙急忙劝了几句,慕容释晟听着心里焦躁,正要发作,端王妃却带着蘅大娘匆匆进了门。 贺琴舒见了暗自郁闷,一个还没送走,又来一个,这运气,我也是醉了…… 见贺琴舒果然失声,且只知呆呆坐着,也不怎样理人,端王妃也红了眼圈,叹息着说道:“多亏神佛保佑,不拘怎样,人总算是救过来了……旁的事情,有苏先生在,慢慢调理便是。琴舒,你只管好生将养,过去的事,再不要提啦。” 旋即转向苏睦阳:“苏先生,为琴舒医治之事就拜托您了,若要用什么药材,只管吩咐温凊去采买,啊?” 说完,她看看儿子,柔 声说道:“晟儿,这几日你都没去看望樱儿,方才她还问起你呢。走吧,咱们一同到樱儿那儿去吧。” 见慕容释晟有些迟疑,端王妃抿嘴笑道:“好啦,这次你跟琴舒也算因祸得福,总算冰释前嫌,以后两人在一处,有多少话不能说呢。走吧。” 慕容释晟登时红透了脸,皱眉怒道:“您看您,说的都是些什么!好了,我陪您去看樱儿便是。”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便走,蘅大娘急忙上前搀扶,到了门口却又堪堪停住,迟疑半晌,转头说道:“你,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众人皆忍俊不禁,端王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嘱咐了贺琴舒几句,也随之离开,见苏睦阳望向自己的眼神颇有深意,贺琴舒也不由红了脸,急忙自己拈起筷子,埋头扒饭。 月芙此时再也掌不住,笑着过来,为她添了一碗汤,打趣说道:“姑娘慢些吃,打从今日起,奴婢更得小心伺候才是,若是噎着呛着,可不都是奴婢们的罪过么。” ☆、第三十二章 不速之客 端王妃母子走后,苏睦阳也起身告辞,月芙伺候着贺琴舒又喝了一碗汤,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在她身侧坐下,由衷说道:“自打奴婢跟随姑娘,便未见您露过笑容,好在如今误会解开,姑娘以后不用总苦着自己了,奴婢仔细想想,真替姑娘高兴。” 说着温柔一笑:“姑娘别怕,奴婢与姑娘共处了这些时日,您的起居喜好大抵明白,况且姑娘文墨极通,大不了纸笔往来,总会有法子的。” 贺琴舒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这丫头倒的确忠诚可靠,只可惜,她对以前的贺琴舒越是熟悉,自己就越容易露馅儿…… 好在月芙体贴,见她时常呆坐,以为真是重伤引致心血虚亏、精神不足,便索性制了十余块木牌,上面写上“用饭”、“如厕”、“沐浴”等等字样,贺琴舒想做什么,只要拣出对应的牌子就行。 转眼之间,贺琴舒已经在新环境中生活了两个多月,手腕处的伤口基本痊愈,由于用了苏睦阳特制的玉容生肌膏,并未留下明显伤疤,只是因为伤口太深,仔细看时,仍能看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混在从前的疤痕之中,并不怎样显眼。 期间苏睦阳每日都来问候,慕容释晟起初来得很勤,后来见她身体日渐好转,耳中又听了不少传言,便不怎样常来,但每隔几天,总会过来坐坐。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贺琴舒渐渐觉得苦不堪言,古代女子,起居坐卧,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身体的各个部位严实遮住,虽然也有些薄纱质地的衣裙,但出汗多了反而会贴在身上,粘粘腻腻的更不舒服。这里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王府虽然富丽,房内总存着冰块解暑,又有月芙和几位仆妇在一旁殷勤打扇,但习惯了穿热裤、吹空调、吃雪糕的她,还是觉得很不适应。 更惨的是洗澡,实木浴盆虽然看上去很高端,花瓣浴也的确很舒服,但看着月芙她们一壶接一壶地烧水,再一桶桶地往浴盆里续水,完事之后还要收拾干净,每每累得大汗淋漓,次数多了,便也不好意思要求,只能忍着。 这一天,她吃过午饭,将那几位仆妇都差去愿住处午睡,自己换了一件轻纱质地的衣裙,将长发高高盘在头顶,虽有月芙在一旁打扇,却仍是热得睡不着。正躺在床上发呆,忽听外面有人轻轻叩门:“月芙姐姐,贺姑娘睡下了么?” 月芙出门看时,却是郡主处的丫鬟观雪,手中捧着一只食盒,额发已被汗水湿透,面上却仍笑嘻嘻的,见她出来,施礼说道:“观雪见过月芙姐姐。姐姐一向可 好么?” 见她娇憨可爱,月芙忍不住取出丝帕来为她拭汗,柔声问道:“这么热的天气,又是大晌午的,你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观雪笑着答道:“不独是我,郡主和望云姐姐也一道来了,只是方才在园子里遇到姐姐,郡主说要一处说会儿话,便让我先过来了。” 月芙闻言一惊:“郡主也来了?这又是为了什么?” 观雪却毫不在意:“也不为什么,只是蘅大娘一早起来做了些绿豆凉糕送到我们郡主处,郡主问起时,说是贺姑娘这边没有,怕贺姑娘体弱受不了寒凉,郡主便差望云姐姐去问了苏先生,听说并不打紧,便想着送些过来给贺姑娘。” 月芙不好再问,便将观雪让进外室坐下,进内室向贺琴舒说道:“姑娘且缓缓再睡,郡主稍后便到,您起来换身衣裳吧。” 过了一刻,郡主慕容青樱果然携望云来到,进了贺琴舒的房间,她登时掩住鼻子,蹙眉说道:“姐姐的伤不是已经好了么?这房里怎么仍是一股药味,混着汗气,实在难闻。” 她今日穿了一身樱粉色绮罗纱衣裙,梳了时新的小苹发式,发上除了一支亮银粉晶发钗,只簪着一朵半开的蔷薇花,淡扫峨眉,轻点胭脂,显得清新俏丽。贺琴舒下意识地拢拢鬓发,向她露出友善笑容。 慕容青樱四处看看,在窗边的檀木椅上坐了,微笑说道:“姐姐听说了么?父王已经自江南启程,过些时日便会回来了,母亲得到消息,高兴得什么似的,忙着吩咐蘅大娘试制凉糕,这不,这些就是今日大娘新制的,青樱吃着不错,便拿来让姐姐尝尝。” 观雪打开食盒,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点心,贺琴舒见了不由暗暗咽了一口口水,一旁的月芙忙拈起一块递到她的手中。 慕容青樱看了月芙一眼,淡淡说道:“月芙离开书房也有一年多了吧,不知从前泡茶的好手艺可生疏了么?” 月芙听出她的意思,为难地看了贺琴舒一眼,却又不敢忤逆,只得施礼说道:“是奴婢疏忽了,郡主来了许久,竟不曾为您泡茶,咱们处有上好的龙井,奴婢现下便去准备。” 慕容青樱却摇头说道:“不必了,本郡主一路走来又乏又热,如今只想饮些新鲜的荷叶茶,劳烦月芙去莲塘摘些回来吧。” 月芙走后,贺琴舒更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咬下一块点心细细咀嚼。 清凉香甜的味道登时在口中漫开,外皮是松软的豆蓉,经过 冷冻,口感颇为爽利,馅料是将绿豆皮细细碾碎了拌上冰糖蜂蜜制成,更添了些绿豆香气,贺琴舒吃下一块,忍不住又伸手拿起一块,不经意间抬眼,见慕容青樱定定望着自己,面上颇有几分讥诮之意,蓦地反应过来,忙将手里的点心放下。 慕容青樱撇了撇嘴角,站起身来,娇声说道:“见姐姐已无大碍,本郡主就放心了。姐姐好生歇息吧。” 听她将“青樱”换成了“本郡主”,贺琴舒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仍站起身来,一直将她们主仆三人送到门口。 慕容青樱走后,贺琴舒重新躺回榻上,想起这位郡主方才的表情,心知自己已经被她看轻,不由生出些争强好胜的心思,翻来覆去,更加睡不安生。 刚消停了片刻,又听院中吵嚷,贺琴舒爬起身来,凑近半开的窗子一看,忍不住暗自苦笑,肃城中身份最贵重的两兄妹齐聚于此,自己又该拿个什么架势呢? ☆、第三十三章 月下相逢 想想觉得脑袋生疼,索性躺回床上装睡,外面的声音却仍高一声低一声地传进她的耳中。 “樱儿,你到这里来作甚?可是又欺负琴舒了么?” “人家好心好意来给贺姐姐送点心,怎么竟成了欺负她呢?不问青红皂白就训人,可见哥哥如今心里只有那个贺琴舒,早将樱儿抛在脑后了!” “好,就算是为兄错怪了你,如今你为何挡在此处不准我进去探望?” “我就是不准你进去。方才送点心给她时,她吃得那般贪馋,哪有半点闺中女儿的样子?从前贺琴舒孤高清冷,诸事皆不为所动,樱儿倒也敬她几分。如今看来,那些清高竟都是装的,哥哥为何还一味相护?” “你……你让开!” “樱儿偏不让,我今日倒要看看,你为了那个贺琴舒,究竟会如何待我!” 说到后来,慕容青樱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接着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贺琴舒忍不住起身,透过窗子张望,只见慕容释晟在原处立了一会儿,蓦地转身离去,将慕容青樱抛在那里。 望云、观雪上来劝解,慕容青樱却哭得越发厉害,直到望云凑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才收住眼泪,恨恨地转头望了这边一眼,愤然离去。 贺琴舒吓得一缩脖子,在窗下猫了一会儿,才重新躺回床上,思前想后,只觉哭笑不得,再也没了睡意。还没上演正室侧室宅斗戏码,自家人倒先有个吃干醋的了,幸好自己只是垂涎那位端王世子的美貌,远远没有达到动心的程度,否则只怕跟小姑子也得闹腾出点花样来…… 同时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管她什么郡主皇亲,为免事端,下次慕容青樱再来,只让她吃闭门羹便是。 这时月芙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手上擎着两片鲜嫩荷叶,衣裙却湿了大半,头发也披散下来,看上去好不狼狈。 见房里只有贺琴舒一人,月芙纳罕问道:“郡主呢?已经回去了?不是说要饮荷叶茶么?” 贺琴舒叹气摆手,表示不想再提,又盯着她的衣裙,露出探询的表情,月芙会意,怕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既是郡主要用,自然得采最新鲜的,奴婢在塘边挑来选去,没留神一脚踏空,要不是反应快,只怕已经溺死在塘里了。” 说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郡主的脾气实在捉摸不透,奴婢现在就盼着世子赶紧接您过去居住,你们俩成日在一处,郡主也就不好随便叨扰了啦。” 贺琴舒认真想了想,连连摇头,做出一个“你快饶了我吧”的表情,月芙见状,不由为慕容释晟不平起来:“想来世子当真可怜,怎么姑娘伤愈之后,对他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倒是他,对您越来越上心了……” 吃过晚饭,日头虽然落了,但一日中积攒的热力犹在,仍觉暑气难消,想起月芙采荷叶的水塘,贺琴舒不由来了兴致,冲着荷叶比划了两下,月芙明白过来,想想天气实在太热,出去纳凉也好,便带上披衣绢扇,引着贺琴舒向荷塘走去。 果然如贺琴舒所想,这里莲叶田田,水波袅袅,颇为凉爽。月光正好,阵阵清风吹过,她不由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谁?是谁在那边?” 贺琴舒吓了一跳,借着月光看去,却是温凊扶着慕容释晟,两人也出来纳凉。 见是贺琴舒和月芙,温凊向慕容释晟低语几句,慕容释晟回了句什么,两人径直向这边走来。 贺琴舒登时慌了手脚,转向月芙连连比划,意思是赶紧离开。 月芙却将她拖住,忍笑说道:“听说今日世子来过,却没能与姑娘见上一面,现下在此相遇,想来是天公作美,姑娘就这般忍心?” 听了这话,贺琴舒不禁犹豫起来,也是啊,不就是跟他见一见,也不会少块肉,以后在这王府里头,还得靠他混呢…… 犹豫的工夫,温凊已经扶着慕容释晟来到面前,慕容释晟迟疑一下,低声问道:“月芙,你们怎么也出来了?可是清音阁里热得很么?我明日让人多送些冰过去。” 月芙向温凊使了个眼色,温凊会意,扶着慕容释晟在塘边的石块上坐下,见他一直朝着自己的方向,面上带着些期待神色,贺琴舒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别别扭扭地站在他身旁。 慕容释晟此时低下头去,两人距离不过三尺,却一个垂首不语,一个专心揪旁边的草叶,月芙见了抿嘴轻笑,扯了温凊一把,两人悄悄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释晟终于开口说道:“莫要再揪了,那些不是寻常草叶,原是香苇草,入秋后可以用来编织门帘挡雪御寒,且自带清爽香气,我娘亲很喜欢的。” 贺琴舒急忙松手,更觉手足无措,慕容释晟接着说道:“不妨事,也不值什么。你……你过来坐吧。” 贺琴舒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本来是现代人,穿越过来之 后,怎么变得真像个封建社会的小媳妇一般?何况自己心底坦荡,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下,他却蓦地握住她的手腕,颀长的手指在条条伤痕上抚过,蹙眉问道:“我听苏先生说,他配了玉容生机膏给你,怎么还是留了疤痕?” 旋即黯然说道:“我明白了。这些不是新的,原是旧的。” 他的声音里满是疼惜,手指触碰过的皮肤也一阵酥麻,贺琴舒不由心中一动,抬头看时,只见明净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令他眼眸闪烁出盈盈光彩,在清风树影之中,美得如同梦幻一般。她看得呆了,不由想赞美两句,可是一张口,又是一串“哇哇啊啊”。 旖旎气氛登时消失殆尽,慕容释晟不觉失笑,略想了想,转而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低低说道:“盲夫哑妻,倒当真是天生一对。罢了。” ☆、第三十四章 化妆技巧 与清俊孤傲的外表不同,他的手温厚有力,传达着丝丝熨帖的热度,贺琴舒一时竟忘了挣开,良久才蓦然回神,倏地将手抽回,慌忙站起身来。 慕容释晟也随之起身,轻声说道:“琴舒,方才是我造次了,你莫要生气。我,我以后不再犯了便是。” 贺琴舒此时脑中乱成一团,这是要双宿双栖的节奏?可是,可是我对他还完全不了解啊……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见他了,我得好好梳理一下头绪才行。 这样想着,她转身便走,月芙和温凊一直躲在不远处观望,见此情景,急忙奔了过来,温凊扶住面露焦急之色的慕容释晟,月芙也上前搀住贺琴舒,惊讶问道:“贺姑娘,您这是怎么了?不纳凉了么?” 慕容释晟也迟疑着唤道:“琴舒……” 贺琴舒瞪了月芙一眼,埋头疾走,将那个温柔而脆弱的声音抛在身后…… 第二天,贺琴舒让月芙将苏睦阳唤来,一脸严肃地指点着自己的嘴巴,口中“啊啊”不止。 苏睦阳微微蹙眉:“贺姑娘的意思,是要我解开失语的针法么?” 贺琴舒点了点头,苏睦阳有些踌躇,她却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苏睦阳思忖片刻,释然道:“也罢,姑娘如此,想来自有姑娘的主张,苏某听命便是。” 施针之后,贺琴舒试着张口:“苏大哥……”接着愤愤说道:“这回可不是哑妻了吧,哼,谁要跟你配对!” 苏睦阳被她说得一怔,贺琴舒赶紧解释:“哦不不不,苏大哥,我不是说你……” 见苏睦阳眉头微蹙,她又急忙换了说法:“苏大哥,琴舒并,并非说您,您,嗯,您莫要,莫要疑猜。” 听她说得磕磕绊绊,苏睦阳忍不住笑了,点头说道:“好,姑娘聪敏机智,如此,苏某便安心了。” 听说贺琴舒已能开口说话,慕容释晟急忙过来探望,但贺琴舒却只将自己关在清音阁中,每次他来都闭门谢客,只由月芙出去周旋。 几次过后,慕容释晟不再前来,冰块、点心和各种时令水果却源源送到,贺琴舒见状也执拗起来,不时要些龙眼、青梅之类的南方物产来难为他,慕容释晟却二话不说,一一去办,月芙每次感叹,贺琴舒只当听不见。 这一日,外出三个多月的端王终于返回,王府上下一派喜气,忙着准备晚间的欢宴,月芙和几 位仆妇也被抽去帮忙,清音阁中更显清幽。 贺琴舒在清音阁里闷了好些时日,想想这是个出去游玩的好机会,便趁着大家都在忙碌,悄悄又溜到了那片荷塘。 四下静寂,贺琴舒索性脱去鞋子,将双脚浸在清凉澄澈的水中,抬起头来,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树荫间落下,照在脸上分外舒服。 正觉惬意,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笑语,却是两名丫鬟奉命到荷塘上方的凉亭里伺候茶水点心,一边做事一边闲聊。 贺琴舒不欲生事,正想悄悄溜走,却隐约听到其中一名丫鬟语带嘲讽地说道:“那位贺姑娘近来越发不像样了,听说昨儿个又要什么龙眼吃,咱们这里可是西北,哪里去弄这些古怪东西?”琴舒不由竖起了耳朵,只听另一名丫鬟冷哼了一声:“可不是么,自己生得那样,平素还不收敛些,不是我要说嘴,咱们王府上下,哪位女眷的模样不比她强些呢?这可真是丑人多作怪了……” 听到这里,琴舒再难忍耐,忽地直起身来,也顾不得穿鞋,光着双脚“噔噔”拾级而上,径直向着凉亭而去。 见她蓦地从花木中现身,两名说闲话的丫鬟吓得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了一阵,年纪稍大些忙迎上前来:“姑娘这是从哪儿来?您快坐下歇歇,奴婢们备的薄荷茶刚刚凉透,您先喝些消消暑气可好?”另一个也赶紧端起石桌上的菱角糕:“是呢,姑娘且尝尝,咱们厨房新制的点心还合您口味么?” 贺琴舒不禁暗自好笑,方才还说什么“丑人多作怪”,现在却毕恭毕敬,句句不离“姑娘”,大热的天,两人汗水直淌,脸上的脂粉都花了…… 贺琴舒也不发作,大喇喇地在桌旁坐下,任她们伺候着喝茶吃点心,两个丫鬟又一左一右地站好,一个打着凉扇,一个又是捏肩,又是捶腿。 舒服够了,贺琴舒起身便走,抛下那两个丫鬟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心里又是懊恼,又是发慌。 提着鞋子气哼哼地回到清音阁,想来想去无法释怀,贺琴舒取出那面黄铜镜,认认真真地自我审视起来。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噘着嘴把镜子放下。什么嘛,完全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差好不好,虽然眼睛稍稍小了一点,腮帮略微鼓了一点,牙齿也有那么一丢丢不整齐,但是鼻梁很挺拔,唇形也很好看,而且双眉不画而黛,睫毛浓密且长,侧颜超美的好么! 比起那些完全可以用化妆来弥补的小缺点,完美的侧颜才是真正的可遇而不可求 好不好,侧颜也美才能算是真正的美女好不好! 想到这里,她一时技痒,索性拿起妆匣里的黛青,熟练地画好了眼线,随后沾上少许清水,沿着睫毛的走向仔细刷过,又取出牡丹胭脂打了腮红,注意增大了腮红的倾斜度,让脸颊看起来瘦一些,最后用更粉嫩些的蔷薇胭脂化了唇妆。 再看镜中,肌肤莹润、唇色娇艳,一双秀目清澈灵动,顾盼神飞,虽算不得风华绝代,却也活脱脱是位清秀小佳人。 琴舒满意地点了点头,忽听门上传来两声轻叩,接着是苏睦阳温和的声音:“贺姑娘,您在房里吗?” 贺琴舒闻言又惊又喜,粗粗算来,她已有半个多月没见过苏睦阳了…… 快步上前开了房门,茂密枝叶间漏下的日光如碎金一般,洒落在苏睦阳洁净的白衣之上,更衬得他清朗俊秀,不似凡俗。 对上贺琴舒的脸,苏睦阳神情一滞,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贺姑娘,数日不见,您……您好像有些不同……” ☆、第三十五章 风波乍起 贺琴舒暗叫不好,忙摸出锦帕在眉眼之间擦拭一通,掩饰着笑道:“哪有什么不同,莫不是天气太热,眼皮都浮肿了吧,又让先生见笑了。先生快进来坐。” 苏睦阳也不深究,进门落座后,微笑着将手中的药匣递了过来:“这是我新近制成的玉露丸,生津止渴、清凉消暑,还加了一味你喜欢的食材,你……” 话音未落,贺琴舒已经接过药匣打开,只见里面满满地放着数排玉色药丸,个个晶莹剔透,惹人喜爱,便取出一颗送入口中。 浓浓的乳香瞬间弥漫,接着有丝丝凉意直抵喉间,琴舒只觉满口生津,香甜清凉,周身的暑热之气登时少了大半。 哇,这简直就像是在现代时吃过的薄荷牛奶糖嘛,哦不不不,比薄荷牛奶糖还要好吃一千倍,一万倍! 贺琴舒笑逐颜开,口中的这颗还未咽下,已经忙不迭地抓起第二颗往嘴里送,接着便是第三颗、第四颗…… 见她如此,苏睦阳忙伸手将药匣盖上,摇头笑道:“这药丸虽能解暑,但毕竟加了薄荷冰片,多吃无益,姑娘且先收好,每日午后服食两颗便可。” 贺琴舒不禁噘起了嘴巴,略想了想,凑近苏睦阳问道:“听说王爷回来了,您见过他了没?王爷对人凶不凶?” 苏睦阳温和答道:“见过了,王爷一到王府,便传我去问了世子眼疾的医治情况,又聊了几句家常。所谓相由心生,王爷笃厚沉稳,颇有气度,姑娘晚宴时见了便会知道。” 说着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更衣了,入府以来第一次参加宴席,衣着穿戴总要不失礼才好。” 苏睦阳走后,贺琴舒仔细想想,觉得言之有理,便翻箱倒柜,打算找几件衣裙出来搭配。 翻找之下,贺琴舒不禁有些傻眼,自穿越到这个身体中来,她每日养尊处优,好吃好喝,不知不觉竟胖了不少,除了身上这件新制的月影纱衣裙,衣柜里的衣服竟然大半都穿不下了。 琢磨了半天,贺琴舒决定在配饰上下一番功夫。别看她从前成绩不好,但化妆搭配之类的却很有一套,许多时尚发型,看过一遍就能照葫芦画瓢地梳个八九不离十。之所以锲而不舍地应聘群演,也是为了向化妆师们偷师,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崭露头角。 既然穿着纱制衣裙,难免让人觉得不够庄重,只能想办法梳个高贵点的发式,钗簪发饰也略微华丽些,于是,她照着记忆中端王妃的发式略加改动,将 中间的发髻改成单鬟,从妆奁中找出一支点翠金步摇戴上,略想了想,又插上一根白玉簪,再加上明珠耳坠和与步摇相配的点翠金镯子,贺琴舒仔细照照,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于妆容,有了刚才的教训,她只认真画了眼线,让眼睛看上去大一些,又在唇上微微点了些胭脂,坐等晚宴开始。 刚入申时,月芙就匆匆赶回了清音阁,见到贺琴舒,先是一愣,接着走过来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说道:“呀,姑娘今日真好看,奴婢方才还担心姑娘不知如何装扮,特意早早跑了回来呢。” 说着,她绕着贺琴舒转了一圈,讶异说道:“姑娘的眼睛怎么变大了许多?咦,这是什么发式?又似咱们王妃梳惯了的芳华髻,又似城中官宦人家小姐喜欢梳的邀月鬟,月芙从未见过,姑娘改天也教教我罢。” 贺琴舒这时忽然有些后悔,她一边摘下明珠耳坠,一边闷闷说道:“我真是糊涂了,别人家的家宴,我跟着凑什么热闹,让那位骄纵惯了的小郡主见了,只怕又是一场是非。” 月芙却忙着又为她将耳坠戴了回去,摇头说道:“姑娘这话不对,自打您进了王府,王爷就再也没与您见过,想是姑娘当日悔婚,王爷嘴上不说,心里却颇为气恼。姑娘有所不知,咱们王爷虽然睿智稳重,但凡事一与世子沾边,便会失了理性,如今见您出落得这般,心结自然便解了八九分,到时还怕王爷不同意您和世子的婚事么?” 贺琴舒听了,急忙“呸”了三声,嘟嘴说道:“谁稀罕他答应啦,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或者出家当尼姑去,也断不肯低这个头的!” 见她当真气恼,月芙只得忍笑说道:“好好,是奴婢说错了。时候不早,姑娘,咱们早些过去吧。” 晚宴设在端王夫妇的住处盛林轩,与贺琴舒居住的清音阁刚好一南一北,贺琴舒此前最远只到过荷塘,因此颇为好奇,一路之上走走看看,赏花观景,月芙虽一路催促,但还是迟了,她们赶到时,丝竹之声已然响起,众人都已到齐。 贺琴舒的出现很是引起了一番骚动,下人们纷纷咬起了耳朵,苏睦阳但笑不语,蘅大娘眼中既有惊讶又有赞赏,慕容青樱则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坐在主位旁侧的慕容释晟听到几句,不由皱起眉头,转向温凊问道:“这是怎么了,琴舒今日有何不妥?” 温凊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世子问起,急忙答道:“贺姑娘并无不妥,只是,只是……哎呀 ,小的嘴笨,总之远胜往日便是了。” 慕容释晟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心中又苦又甜,唇角扯出一个微笑,表情却颇为怅然。 端王妃却十分高兴,她快步迎上前来,微笑说道:“刚才本妃还与王爷说起你,可巧你就到了。琴舒,你过来与本妃一处坐吧。” 贺琴舒也不客气,大喇喇地随她走向主位,只见端王妃向中间那位须发斑白却依然强健英武的男子笑道:“王爷,您还记得琴舒姑娘么?如今是不是出挑了许多?” 端王慕容宏却仍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之中,眼前的女子已不似自己记忆中青涩瘦弱的平凡模样,她身姿略显丰腴,薄施粉黛,明艳动人,竟然,竟然与自己从前的皇嫂,当今皇上的生母——楚珣茜年轻时的样貌有六分相像! ☆、第三十六章 针锋相对 见夫君脸色变幻,端王妃察觉有异,忙遮掩着说道:“王爷一路舟车劳顿,想是累了,来,琴舒,咱们先坐吧。” 端王回过神来,勉强笑道:“王妃说得是,本王一路归心似箭,路上不觉什么,现下倒当真疲乏得很。无妨,大家都快坐吧。” 贺琴舒随端王妃坐下,看看桌上琳琅满目的精致菜肴,不由咽起了口水,想起那日慕容青樱轻视的眼神,急忙整理表情,端正坐好。 这时,慕容青樱却率先发难,她起身走到父母身前,施礼说道:“父王,娘亲,樱儿有一事不明,还请二老赐教。” 端王夫妇对视了一眼,端王妃微笑问道:“樱儿今日怎的如此拘礼?此处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慕容青樱也不客气,用手指着贺琴舒,高声问道:“娘亲这话说得不对,贺琴舒也能算是咱们自家人么?” 端王夫妇闻言皆是一惊,端王妃未料到女儿会如此无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慕容释晟却已阴沉了面色,蓦地站起身来。 见他起身,贺琴舒也随着站起,抢在他前头说道:“郡主莫气,可否听琴舒一言?” 此话一出,满座寂静,大家都凝神望着她,慕容释晟张了张口,却又忍住,蹙眉站在原处。 慕容青樱瞥了贺琴舒一眼,又将眼神转向别处,轻蔑说道:“好啊,你倒是说说看。” 贺琴舒环视一周,微笑说道:“琴舒想请问郡主,如今琴舒寄居王府,可算得府中的宾客么?” 慕容青樱冷冷说道:“自然。但宾客是宾客,家人是家人,两者岂可混淆!” 贺琴舒听了轻轻摇头:“所谓‘宾至如归’,王爷、王妃好客,将琴舒视作自家人一般,又有何错处呢?” 慕容青樱听了,气得粉面通红:“好一张巧嘴,那本郡主问你,你一个女儿家,为何赖在别人家里不走?婚礼当日悔婚,已是不义,婚约既已不作数,如今却一味纠缠,更是无节!” 自穿越以来,贺琴舒将大半心思都放在了适应古代生活上,竟从未想起过问自己的身世,“悔婚”一事,更是从未听说,此时不由乱了阵脚,正在思忖,却听慕容释晟说道:“谁说婚约不作数了?一派胡言!” 说着,向端王夫妇的方向施了一礼,朗声说道:“父王,娘亲,孩儿对琴舒心意不改,想与琴舒重办婚礼,请二老成全。” 此言一出,王府上下皆吃 惊不小,一向沉稳的端王也不由口吃起来:“晟儿,你……你方才说什么?” 慕容释晟却毫不在意,复又说道:“孩儿想与琴舒重办婚礼,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进门,请二老成全!” 慕容青樱一直紧盯着贺琴舒脸上的表情,见她神色慌乱,唇角扯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哥哥先莫忙着剖白,婚姻大事,还要你情我愿才好,不知贺姐姐可愿意么?” 贺琴舒此时脑中轰然一片,听慕容青樱问起,刚要回答,月芙在一旁轻轻扯了她一下,又见苏睦阳望着自己微微摇头,便将已到嘴边的“不”字又咽了回去,只是低头不语。 端王妃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站出来打圆场道:“今日的宴席,原是王爷远游归来,特为王爷洗尘的,纵然有天大的事,也待吃过饭再说。晟儿,樱儿,坐下。” 一直站在她身侧的蘅大娘抬了抬手,丝竹之声乍起,端王妃先自端起面前的杏花酒,向端王含笑说道:“王爷一路劳顿,喝杯酒解解乏,臣妾先满饮此杯。” 端王却抬手将她拦住:“一别数月,王妃独自打理府中诸事,实在辛苦,本王敬你一杯。” 两人相视而笑,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端王妃一边拿起嵌宝银箸为端王添菜,一边微笑说道:“这些菜肴之中,有两道是臣妾亲手所制,王爷可愿猜猜看么?” 他们二人和和美美,慕容青樱也不好再闹,她恨恨地瞪了贺琴舒一眼,坐回自己的位置,望云忙为她夹了一箸鸭肉,慕容青樱看看上面酥脆的外皮,皱眉摇头,讥诮说道:“本郡主不吃这些,不似某人,已经胖得那般,却还如此贪馋。” 贺琴舒也不理会,从盘中拣了些自己喜欢的菜肴吃了,却时时注意吃相,正襟危坐,装得好不辛苦。 晚宴过后,众人散去,端王夫妇携手来到内室,端王仔细端详着妻子,微笑说道:“多日不见,卿儿越发好看了。” 端王妃不觉失笑:“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说什么好看难看的,听闻江南美女甚众,那些年轻佳丽,可有人入了王爷的眼么?” 端王听了笑道:“本王临行前,卿儿可不是这般说的,若是早些提醒,我也好多留些神。”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端王微微皱起眉头:“是了,我不在时究竟出了何事?樱儿为何处处针对贺姑娘?” 端王妃叹了口气:“樱儿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自小就爱黏着晟儿,无论何人, 只要与晟儿走得近些,她总是要闹上一闹的。” 旋即若有所思地问道:“王爷瞧着,琴舒这孩子可还牢靠么?我看晟儿待她颇为用心,您看……” 回想起今日贺琴舒与楚珣茜相似的容颜,端王苦笑一下,低低说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愿皇上从此将咱们家忘了,莫要再与晟儿他们相见……” 端王妃闻言一怔,刚想细问,端王已经接着问道:“当初贺姑娘执意悔婚,后来却又留在府中,究竟是何缘故?” 端王妃将“药人”之事细细说了,又讲了贺琴舒死里逃生的经过,端王听了沉默半晌,不由唏嘘道:“如此说来,这孩子也算难得……罢了,咱们暂且莫要干涉,只看她与晟儿的缘分便是……” 他们在这边商议停当,贺琴舒那边却已按捺不住。好不容易熬到晚宴结束,她拉着月芙逃也似地回到清音阁,将门重重关上,来回转了几圈,蓦地扯住月芙说道:“月芙,你这里有多少银两?” ☆、第三十七章 走为上计 月芙闻言唬了一跳:“银两?姑娘要银两做什么?” 贺琴舒迟疑一下,毅然说道:“我要离开王府。月芙,你先借我些盘缠,日后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月芙连连摇头:“这如何使得,听闻姑娘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您一介女流,出了王府如何谋生?再说,再说世子他……” 贺琴舒叹了口气:“莫要再说你们世子了,若不是他,我只怕还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既是打定了主意,贺琴舒不由放松了下来,此时才觉出发饰太重,坠得头皮生疼。 她索性将发式拆散,让一头青丝解放出来,看看手中那支点翠金步摇,苦笑说道:“好比这支步摇,美则美矣,却不是我应配之物,勉强戴着,只能徒增烦恼……” 月芙若有所悟,思忖片刻,斟酌着问道:“姑娘,您这又是为何?您,您从前不是亦属意于世子的么?难道,难道是因为苏先生?” 贺琴舒急忙摆手:“你可莫要乱说,此事与苏先生绝无半点关联。” 接着含混答道:“只是,只是从前还小,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你们世子虽然很好,但是,但是……唉,长痛不如短痛,他是个好人,我不愿伤他。”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情形,月芙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奴婢也不好再劝,只是,您身子刚好,且女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我们王爷王妃又不是不明理的人,姑娘还是等明日禀明这些,请王爷王妃差人护送您返乡吧。” 贺琴舒想想有理,又见月芙伤心,便拉住她的双手,低声说道:“你莫要难过,我听你的便是。月芙,你待我这般好,我,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了你的……” 月芙含泪摇头,从腰间摸出一个绣花荷包,径直塞到贺琴舒手中:“奴婢的月俸只有二钱银子,好在府里吃穿不愁,这些年也积攒下一些,咱们主仆一场,奴婢也没有贵重东西可以相送,这些银钱姑娘拿去做盘缠吧。”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说道:“不必劳烦父王娘亲了,姑娘既然要走,本世子送你离开便是。” 接着,慕容释晟便在温凊的搀扶下走进屋内,只见他面沉似水,眼中一片冰寒。 不等贺琴舒说话,他已经从袖中摸出一个锦缎荷包掷来:“姑娘不是要盘缠么?这里有五十两银子,姑娘尽数拿去便是。” 说着,又从腰间解下配着璎珞的玉佩:“还有这块玉佩,原 是我祖父赐给父王的,拿出去典当,定能换个几千两回来,姑娘一并拿去吧。” 眼见着已经双目通红,慕容释晟仍强撑着转头说道:“温凊,你去告诉福缘大叔,让他备好马车,连夜护送贺姑娘出城。” 温凊一时没了章法,看看世子,又看看月芙,最后望定了贺琴舒,眼中神色,既有恼恨也有恳求。 贺琴舒心中愧疚,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世子,我,我并非有意伤你,我,我……” 慕容释晟却全不理会,蓦地向温凊吼道:“本世子方才说的话你没听到么?还不快去!” 温凊无奈,只得依言离去,慕容释晟又向月芙说道:“月芙,劳烦你为贺姑娘收拾收拾,将她日常穿的戴的统统包好……” 见他如此,贺琴舒心中难过,低声说道:“世子何必如此决绝,你们府里的东西,我原是不想带的……” 慕容释闻言晟冷笑一声:“姑娘说我决绝?呵呵,姑娘冷面冷心,我慕容释晟自愧不如!” 见他们彻底闹僵,月芙叹息一声,含泪进了内室,贺琴舒看看慕容释晟面色,嗫嚅着说道:“世子,你,你也莫要难过,你不是说过,只要你愿意,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女儿等着你么……” 慕容释晟咬了咬牙,点头说道:“不错,本世子也是糊涂,婚礼当日,你已经背信弃义,将我弃如敝屣,到了如今,我却仍待你热心热肠,真真蠢得可笑!” 月芙整理好两只包袱出来,此时温凊回转,向慕容释晟轻声回道:“世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见情势似乎已经无法转圜,月芙仍是不愿死心:“世子,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先禀明了王爷王妃再做打算吧……” 慕容释晟却冷冷说道:“不必了,当日迎她进门的是我,如今,自然也是我送她出去。贺姑娘,请吧。” 他扶着温凊的手臂走在前面,不住流泪的月芙陪着贺琴舒走在后面,来到王府角门处,一架轻简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 坐在车前的福缘见贺琴舒出来,默默起身掀起门帘,待她钻进去后,低低说了一句:“姑娘坐好。”接着向慕容释晟施了一礼,驾车而去。 走出一段,贺琴舒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外面却只有如水月光,早已不见了慕容释晟的身影。 手中握着慕容释晟的那块玉佩,贺琴舒忽然有些心痛起来,她不禁有些茫然,这次出走,是不是自己做 错了呢? 这样想着,她渐渐迷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车身一晃,接着徐徐停住,只听福缘低声说道:“贺姑娘,现下咱们已经到了威城,此处是西北除肃城之外最大的城镇,寻找住处、筹谋生计尚算容易,姑娘便在此处下车吧。” 贺琴舒急忙应了一声,将大些的包袱背在肩上,怀中抱着小的那只,在福缘的搀扶下跳下马车。她四下看看,才发觉天色已然大亮,自己正身处一个颇大的集市之中。 她向福缘道了谢,福缘也不再多言,顾自上车离去,贺琴舒站在原地,目送着端王府的马车远去,定了定神,也转身向前走去。 威城果然颇为热闹,贺琴舒在人群中缓缓前行,却无心去看路边摊贩出售的货物,也没有精神去想今后的打算,不知为何,眼前竟不时闪现慕容释晟伤痛的容颜,心中只觉迷茫。 正在这时,忽听一个温润的声音问道:“姑娘得偿所愿,现下怎的却这般模样,可是后悔了么?” ☆、第三十八章 容身之处 贺琴舒抬起头来,眼前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袭白衣的苏睦阳。 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无误,心中又惊又喜,走上前说道:“苏大哥!你,你怎么也到了威城?” 苏睦阳微笑答道:“我就住在芳林轩耳房,世子那边有什么事,自然第一个知道。听说世子要送姑娘出府,我心中牵挂,便一路追了过来。” 旋即轻声叹道:“除我之外,再无旁人知晓姑娘的身份,王府里衣食无忧,此处却无依无靠,姑娘又并非此间之人,此举也未免太任性了些。” 贺琴舒撅起嘴巴:“那还能怎样,我与慕容释晟相识不过数月,难道当真嫁给他么?再者说,青樱郡主那副骄矜的样子,我实在是看不惯,留在府中,不是她欺负我,便是我惹恼她,何苦来呢。” 苏睦阳点了点头:“罢了。晚宴也闹了,凉亭也闯了,依着姑娘的性情,确乎应该自由自在的才好。” 贺琴舒听了不由吐了吐舌头:“凉亭之事竟连您也知道了么,原来我在王府竟这般有名?” 苏睦阳笑而不答,他抬头看看天色,向贺琴舒说道:“看情形,很快便会落雨了,贺姑娘,我在城南购置了一座宅院,虽然窄仄,但尚能勉强居住,姑娘若不嫌弃,便去那里暂住些时日吧。” 贺琴舒讶异问道:“大哥为何会在此处买宅院?您是威城人么?” 苏睦阳迟疑片刻,低声答道:“当年听说琴舒嫁入王府,我便随着前来,又怕在肃城多有不便,有损她的清誉,便在此处寻了一座宅子住下。时常前往肃城探望。” 说着苦涩一笑:“说是探望,其实不过是在王府四周走走看看,打听些消息罢了。” 贺琴舒听了,眼前自动浮现出苏睦阳背着药囊,孤身一人在端王府周边转悠,四处找人询问的情景,不由感动得眼泪汪汪:“苏大哥,您对贺姐姐真是太好了……”紧接着话头一转:“咦,应该叫姐姐没错吧,啊不对,我已经22了,贺姑娘的年纪好似没有这么大……” 苏睦阳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将她背上的包袱解下拿在手中,温和说道:“走吧,再不快些,怕是真要落雨了。” 当真如苏睦阳所言,他们刚刚到达城南的宅院附近,天空中便雷电交加,片刻功夫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贺琴舒拉着苏睦阳紧跑了几步,来到凸出的屋檐之下躲避。 苏睦阳从袖中取出一把铜匙,打开门 上悬挂的大锁,穿过院落,快步来到正房门前,转回头去,却见贺琴舒仍站在原处,好奇地在锁上摸了又摸。 苏睦阳摇头轻笑,从柜中找出油纸伞给她送去,顾自进了房间,先将床榻擦拭干净,又从柜中取出蒲席被单。 贺琴舒顾不得雨势滂沱,撑着伞立在院中,先仰头看了片刻伞上的诗词风景,又看了一会儿水井和辘轳,这才跟着进来,四处看看,满意地点点头:“这宅子又清净又干净,打水也不必远走,当真不错。” 苏睦阳略想了想,皱眉问道:“厨房里应该还有不少柴草,米面也都存了一些,只是,你会生火么?你,你可会烧饭?可用的惯灶膛?” 见她有些傻眼,又摇头笑道:“不妨事,此处距离市集不远,市集之上,包子铺、点心铺颇为齐全,馒头酱菜也不难买到,虽说不上多好,但填饱肚子总是够了的。” 贺琴舒听了怒道:“苏大哥,你莫要小瞧人,下次你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苏睦阳也不坚持,微笑说道:“哦?如此,苏某便拭目以待了。” 贺琴舒这时恢复了活力,她在屋里走了一圈,指点着配成一套的松木雕花床和镂空桌椅说道:“这宅子从外面看不觉什么,里面的用具器物却颇为考究,想是花了不少银钱吧。” 听她这样说,苏睦阳蓦地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这里是一些散碎银子,现时身边只有这些,姑娘先拿着支应些时日吧。” 贺琴舒此时斗志高昂,她将荷包推了回去,扬眉说道:“琴舒不要。明日我便出门去寻营生,我的本事,先生还不曾见识过呢。” 苏睦阳不由得笑了:“我信姑娘有这个本事。若非如此,我断不能让姑娘到这里来的。” 雨势慢慢小了,苏睦阳向外张了张,向贺琴舒说道:“姑娘初到此处,许多事情皆不知晓,请姑娘随我来。” 他先将贺琴舒带到西侧的耳房,这里除了书桌,便是满满一架书籍,墙上还挂着一杆天青玉笛。 苏睦阳温和说道:“虽然大多是医书,但也有些诗词掌故,姑娘若是闷了,便随意翻翻吧。” 接着又将她引到东侧的厨房,果然,墙角处堆着两捆柴草,柜子中油脂、青盐、面酱一应俱全,米缸上放着半袋面粉,缸里尚有大半缸白米,灶膛上支着好大一口柴锅。 苏睦阳抽出几根细小些的枯柴,又拿起灶边的火石,刚要示范,贺 琴舒已经欢叫一声扑了过来:“这是什么?哇,难道是传说中的打火石么?快让我试试看!” 苏睦阳无奈,只得将火石交到她的手上,眼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打出几点火星,接着士气大振,一通猛砸猛磕,终于点燃了柴枝。 贺琴舒欢呼雀跃,苏睦阳摇头轻笑,又指着院中的水井说道:“接着是打水……” 不待他说完,贺琴舒已经摆手说道:“好啦好啦,打水还用得着学么,即便打不上一满桶,多打几次也就是了。” 说着看着天色说道:“快近正午了,苏大哥,您不回王府了么?” 苏睦阳微微一怔,旋即苦笑着拱手说道:“姑娘提醒的是。夜间还要为世子诊脉,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贺琴舒听了脱口而出:“诊脉?世子他生病了么?” 见他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贺琴舒面色微红,低声说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并非挂心于他,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第四十章 恶邻登门 苏睦阳温和说道:“姑娘不必如此,即便是朋友,牵挂些也是应该的。请姑娘宽心,世子并未生病,只不过今日正值十六,乃是惯例为世子诊脉的日子。好了,姑娘早些歇息吧,苏某告辞。” 贺琴舒将他送到门口,临出门时,苏睦阳停下脚步,殷殷叮嘱道:“威城虽然民风淳朴,夜不闭户,但姑娘一个孤身女子,凡事还请多加小心。”说完,撑起伞转身离去。 贺琴舒将门闩插好,站在门檐下,望着院中被雨水冲洗后更显青翠的草木,不由做了几个深呼吸,将带着植物味道,清新凉爽的空气吸入肺中,只觉心旷神怡。 心情一舒畅,肚子也跟着饿了,想想厨房里只有米面,贺琴舒取出月芙给自己的荷包,将里面的银子尽数倒出,拣出一块大些的,拿着荷包,撑起雨伞,朝着记忆中集市的方向走去。 很顺利地来到集市,时值正午,又下着淅沥小雨,两边的零散摊位大多散了,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坐在路边店铺檐下。 贺琴舒不由心中恻然,此时还留在这里的人,想来定是为生计所迫吧。 沿路走去,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佝偻着身子坐着,鬓旁的发丝已然半湿,却仍小心翼翼地将藤条编的篮子护在身前,贺琴舒上前轻声问道:“大娘,您卖的是什么?” 大娘急忙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白布,露出满满一篮鸡蛋,指点着说道:“姑娘你看,这些鸡蛋是我家里的母鸡今早刚下的,都是顶顶新鲜的,每个只要两个铜钱。” 贺琴舒在她面前蹲下,爽快说道:“好,那您帮我装二十个吧。” 这么快就做成了生意,大娘十分高兴,从怀里摸出一张油纸,数出二十个鸡蛋包好递了过来。 贺琴舒将那块碎银子交给大娘,大娘见了一愣:“姑娘,我,我并没有这许多银钱当找头啊……” 贺琴舒不由挠挠头皮,原来这块银子能顶很多铜钱么?完了,她对这里的金钱换算方法完全没有概念…… 见她这副模样,大娘慈祥地笑了:“姑娘,你是第一次出门吧,你这块银子足有五钱,莫说是二十个鸡蛋,便是二百个,大娘还要找给你一百个铜钱呢。你可千万收好,莫要被人骗了。” 贺琴舒抬起头来,一眼看到路边的杂货铺,顿时有了主意,她走进店铺,在货架上搜寻半天,终于锁定了角落里的一双木屐。这东西应该是古代的雨鞋吧,刚好脚上的鞋子都湿透了…… 店主此时上来热情招呼:“姑娘,要买水履么?这是从岭南传过来的式样,用的是上好的黄桑木,现下只要一钱银子。” 贺琴舒听了眼睛一亮,急忙将银子递了过去:“好,我要这双。”接着叮嘱道:“掌柜,麻烦您将找头换成铜钱给我吧。” 贺琴舒将木屐套在脚上,拿着鼓鼓的荷包出了杂货店,先是买了大娘的鸡蛋,又在一个少年那里买了一把青菜。 哼着小曲回到家里,恰好雨歇风住,贺琴舒将采买来的东西放下,兴致勃勃地来到院中,反复尝试几次,终于提起半桶井水。她将水桶提进厨房,倒水入锅,略想了想,打算做青菜鸡蛋面当午餐。 在现代时,因为学习成绩一直不好,父母从来不让她做家务,只是一心读书,上了大学又每天吃食堂,所以基本没有什么拿手的菜式。琢磨了半天,只能根据印象擀了一张大面饼,胡乱叠了几下,切成粗细不均的面条。 贺琴舒打着了火石,点燃一根枯枝作为引子。炉膛里的火苗渐渐旺盛,却也带来浓浓黑烟,她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也流了出来。 费尽周折,贺琴舒终于吃上了午饭,虽然菜叶煮得太烂,面条的芯儿却仍是生的,荷包蛋也飞成了丝丝蛋花,但她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午饭,贺琴舒来到书房,在架子上翻找了半天,找出一本乐府诗,看了几页,只觉无趣,索性回到正房,躺在床上准备午睡。 无意间碰到未及收拾的包袱,贺琴舒想起什么,起身将包袱层层打开。 取出慕容释晟的玉佩,贺琴舒将繁复的璎珞摘下,露出里面通体清透、隐隐现出淡紫颜色的玉石。 那玉触手温润细腻,散发出丝丝凉意,贺琴舒忍不住将它贴上面颊,只觉熨帖舒适,过不多时,竟然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贺琴舒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觉得口渴,便起身到厨房烧水,水还未开,忽听外面有人叩门。 贺琴舒心中一跳,悄悄走到院中,抄起门后的扫把,透过门缝问道:“是谁?”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下,温言软语地答道:“姐姐,我是邻家的小翘,从前请苏先生看过脚伤的,劳烦您开开门吧。” 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又想着远亲不如近邻,贺琴舒便取下门闩,将门轻轻打开。 门外名叫“小翘”的女子,穿了一身桃红衣裙,发上簪着一朵鹅黄绢花,唇色艳红, 面上厚厚一层香粉,看上去颇为俗艳轻佻,她手中端着一只盘子,上面放着一摞面饼,隐约散发出阵阵甜香。 小翘上下打量着贺琴舒,扭捏笑道:“哟,我当是位姐姐,原来却是这般俏丽的一个妹妹,莫非你是苏先生的胞妹么?早知如此,便应该再多带些糖饼过来。” 贺琴舒不由皱起眉头,只简单答道:“我并非苏先生的胞妹,只是在此暂住几日罢了,姑娘不必多礼。” 小翘却并不甘心,踮起脚尖向院中张望,口中说道:“晌午时我便见此处的烟囱冒烟,当时只道是自己看错了,方才又见炊烟,才知道家里当真有人。妹妹,苏先生在里面么?” 贺琴舒挡在门前,皱眉答道:“苏先生不在此处,姑娘请回吧。” 小翘此时不再伪装,她挑起精心描画过的眉毛,叉腰问道:“你是谁?如何会住在苏先生家中?” ☆、第四十一章节流之法 见她变脸变得如此之快,贺琴舒反倒对她有了几分兴趣。在现代时,因为成绩不好,她常被那些高材生戏弄,她们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让她防不胜防。既然走到哪儿都要遇到这种人,不如趁机学学应对的办法,免得总吃哑巴亏。 想到这里,贺琴舒向小翘露出一个微笑,温和说道:“我为何要告诉你?姑娘又是苏大哥什么人呢?” 见贺琴舒问起,小翘理了理鬓发,扭捏说道:“我虽不是苏大哥什么人,但与他做了一年多邻居,平日互相帮衬,关系极好。我受伤时,苏大哥关心有加,日日皆来探望,可见他待我与旁人不同。如今他家里来了外人,我自然是要过问的。” 贺琴舒听了点点头,依样说道:“我亦不是苏大哥什么人,但与他同一座宅子住了数月,平日里互相照拂,关系极好。我受伤时,苏大哥关心有加,日日皆来探望,可见他待我与旁人不同。姑娘冰雪聪明,应当知道,自然是苏大哥让我住在此处的。” 小翘登时气结,略想了想,又怕她当真有些来历,闹起来时惹得苏睦阳不快,便冷哼道:“姑娘既是不愿说,小翘也不勉强,日后大家一墙之邻地住着,若有什么事情,互相通个消息吧。” 说着,不情不愿地将盘子放下,扭着腰肢去了。 贺琴舒本想连盘子带饼扔将回去,想想晚上还要吃饭,如今凡事都要节俭,而那小翘对苏睦阳颇有好感,这糖饼想是颇花了些心思,便又忍住,端着盘子回来,锅里的水早已沸腾,急忙将火熄灭,将水舀入碗中。 就着白开水吃了两只糖饼,简单打发掉晚饭,贺琴舒来到房中,将带来的衣服用品样样数数地摆好,这才发现,月芙不仅为她带了两柄罗扇、各色绢帕和数个驱除蚊虫的轻纱药袋,还放了一只小小的凉枕,除了平日用的胭脂水粉外,还装了崭新的香脂青黛,饰物之中,多是些玉簪银钗,既不显眼,又好搭配。 贺琴舒不禁有些鼻酸,出了一会儿神,将凉枕取出来摆好,又将药袋挂在帐前。 向窗外望去,风雨过后的夜晚,月华如水,清透明澈,分外动人。她不由想起荷塘边的那夜,卸下冷硬面具的慕容释晟,轻轻握住她的手,低低笑道:“盲夫哑妻,倒当真是天生一对。罢了。”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个月,贺琴舒已经渐渐适应了威城的生活,知道早市时会有当天采摘的新鲜果蔬售卖,而到了晚市时,经常有肉蛋打折。她的伙食也日渐复杂,从一开始的清粥小面 蛋炒饭,变成现在的两菜一汤,心情好时,还会做个红烧排骨之类的“硬菜”。 同时问题也来了,不论如何俭省,毕竟只出不进,此处不比王府,有的是蜡烛可用,晚间点的都是油灯,几天过去,灯油用完,她先换上厨房里用的油脂,谁知点上之后满室飘香,熏得人脑袋疼,出去问了一圈,才知道苏睦阳讲究养生,厨房里用的是上好的豆油,而点灯用的是劣等一些的菜籽油,只得花了两百个铜钱买了一瓶。后来有天夜间狂风大作,书房屋顶的瓦片被掀翻了几片,寻人来修理,又花了整整一钱银子。再加上每日买菜的花销,不觉什么,起初那五钱银子便已用了个一干二净。 屋漏偏逢连夜雨,先是生火时不小心将唯一的一双绣鞋烧了个大洞,接着劈柴也用完了,去集市上问时,一百斤要五十个铜钱,若要送上门,还得另外再加十个铜钱。 贺琴舒咬着牙让卖柴火的大叔送了两担柴上门,坐在廊下冥思苦想,坐吃山空肯定不行,可是该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贺琴舒将目标锁定在了住处离自家最近的卖柴人孙二身上。 这日午后,砍柴归来的孙二正在自家门前的树荫下休息,贺琴舒翩然而至,递上一个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两只雪白馒头。 孙二见状一惊,将手在身上擦了又擦,还是不敢去接。 贺琴舒拿起一只馒头塞进他的手里,笑嘻嘻地说道:“孙大叔,上次您给我送的柴火真好,又干爽又齐整,可好烧了。快吃吧,我晌午刚刚蒸好的,还热乎着呢。” 听她夸奖自己卖的柴火,孙二笑眯了眼,不再客气,拿着馒头咬了一口,嘟哝着说道:“不是大叔自夸,他们那几个人卖的柴火,好多都为了多买些银钱洒水加分量……”贺琴舒接着说道:“对了,大叔,跟您商量个事儿。以后再买柴火时,您给我包月好不好?” 孙二被她说得一愣,急忙将嘴里的馒头咽下:“包月?包什么月?” 贺琴舒及时递上一壶半温的清水:“孙大叔,我想问问您,您平日里卖柴,要卖多少铜钱才有赚头?” 孙二来了精神,扒拉着手指给她算账:“姑娘,我卖柴只是赚了几个辛苦钱。我给你算算,到山上砍柴,一来一去,要花整整半天的工夫,只能砍得一担柴,后半日还要下地耕种,做些零散活计。刨去刮风下雨、头痛脑热,一个月至多砍得二十五六担,可我家里有四个娃娃等着吃饭,一百斤五十个铜钱,也就只够糊口而已。” 贺琴舒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孙大叔,我孤身在此,平日又没有进项,现下心里慌得很。您,您这边当真不能再便宜些了么?” 孙二看看贺琴舒,咬牙说道:“一百斤四十五个铜钱,不能再少啦。” 贺琴舒眼睛一亮,凑近说道:“孙大叔,您看啊,咱们这个镇子上,卖柴火的一共有五个人,正如您方才所说,一百斤总要卖四十五个铜钱才行,但是你们五个人若是争起来,他卖五十个个铜钱,您卖四十八个铜钱,这样下去,不止不赚钱,怕是还要亏本。” 孙二眨眨眼睛,觉得是这个道理,便点了点头,更认真地听了下去,贺琴舒接着说道:“而您若是包月给我,每个月固定给我送两担柴,我给您九十个铜钱,咱两家虽然离得近,但我照样给您脚钱,每次五个铜钱,您看这样行不行?” ☆、第四十二章 小试牛刀 见孙二还在犹豫,贺琴舒忙作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给您九十二个铜钱,再加五个铜钱的脚钱!” 这一招果然奏效,孙二一拍大腿:“就这么说定了。姑娘放心,大叔一定把最好的柴火留给你。” 那天之后,贺琴舒又陆续搞定了卖灯油的、卖鸡蛋的、卖青菜的,甚至还联系上了一个卖肉的小哥,每月初一、十五,固定送些猪骨里脊给她。 贺琴舒从此过上了高等宅女的生活,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又到月底,她粗略一算,竟然省下了差不多五十个铜钱,不由心花怒放,躺在床上高声唱道:“我让你依靠……没什么大不了……” 正在这时,忽听门上“咚咚”作响,出去开了门,竟然又是那个小翘。只见她换了一身水绿衣裙,仍是化了浓妆,腮上明显着两团酡红。 贺琴舒硬着头皮笑道:“原来是翘姐姐,姐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小翘却毫不客气,上下打量着贺琴舒,讥诮说道:“并非是我得空,实在是妹妹太过张扬,再不来看,只怕便要有人报官了!” 贺琴舒皱起眉头:“姐姐这话从何说起,琴舒一不偷二不抢,整日连门都很少出,怎会惹上官非?” 小翘听了冷笑一声:“妹妹是不出门,可上门的男人当真不少,老老少少,形形色色,又是挑夫又是屠户,让外人看着成何体统?妹妹该不会是做了那见不得人的营生吧。” 贺琴舒心中一沉,在现代时,快递、送餐员、有机农场的送货员等出入是常事,却忘了这里乃是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她这般高调,难免惹人嫌猜。便赔笑说道:“姐姐误会了,并非姐姐想得那般不堪,只是,嗯……只是妹妹前几日扭伤了脚,出门多有不便,他们是来给我送吃食用具的。” 小翘撇嘴说道:“我便罢了,碍着苏大哥的面子,自然不会乱说什么,只是外面现在传得沸沸扬扬,妹妹还是收敛些吧。” 听她说得诚恳,贺琴舒不由心中一动,真没想到,这个小翘看似轻佻,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言语间不由多了几分感激:“姐姐教训的是,妹妹以后自当留意。” 小翘也不理会,只踮起脚来向内张望,眼中满是希冀:“苏大哥不曾来过么?” 贺琴舒摇了摇头:“不曾。”想想又加上一句:“我与苏大哥原本并不相识,他是看我无处可去,才将宅子借给我住的。” 小翘苦 笑说道:“苏大哥是个难得的好人,只可惜,看来我与他终究无缘……” 她眼中泪光闪动,贺琴舒急忙说道:“姐姐莫急,这里毕竟是苏大哥的宅邸,再过上些时日,他总是会来的。” 小翘黯然摇头:“想是来不及了,再过几日,我便要去陈大人府里当丫鬟了……” 贺琴舒待要细问,小翘却又换上那副刻薄模样,斜睨着她说道:“你想怎样都随你,只是告诉那些臭男人,莫要向我家探头探脑的,免得带累了我的名声。” 说罢,腰肢轻摆,款款而去。 这件事令贺琴舒颇为在意,再出门时,忍不住跟几个店铺的老板娘谈起,这才得知小翘身世颇为凄凉。 原来,小翘本是江家独女,后来母亲早逝,父亲续弦,继母又添了两个弟弟,从此凡事皆要紧着弟弟们,常与继母口角。她父亲本是位泥水匠,手艺甚好,收入尚能糊口,怎知前些日子摔坏了腰,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继母见生计难以维持,便动了将她卖入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念头…… 贺琴舒心中唏嘘,不由有了帮小翘一把的想法,找机会同小翘说了,对方却嗤笑道:“你打算如何帮我?前日请郎中来看过,我爹爹怕是后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了,两个弟弟要吃要喝要娶妻,你出多少银子能填上这个无底洞?” 见贺琴舒讪讪的,她又接着说道:“我到了陈府,自己吃穿先不愁了,每月还能帮衬家里一些。你当我不知道?你弄那些挑夫屠户上门,无非是为了省些花销罢了。你呀,还是先顾自己吧。” 贺琴舒坚持说道:“姐姐说得不错,可谁能知道日后如何,不如索性挺着,先过了这些时日再说。” 小翘闻言一怔,旋即叹息一声,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傻妹妹,我没有你那般好命,眼光若是不能放得长远,只怕日后更加凄惨。我也不瞒你,听闻那位陈大人的正室夫人一直未有所出,家中又没有妾侍,我是想着……唉,你还小,不说这些了,姐姐谢谢你的好意。” 这一日清早,贺琴舒正在院中练瑜伽,忽听小翘家一片嘈杂,出门看时,却见一个仆妇模样的人引着小翘出来,正要钻进一顶青布小轿。 贺琴舒急忙走上前去,思前想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在着急,一眼望见小翘头上粗糙艳丽的珠花,想起那日她话里隐隐透出的意思,贺琴舒忽然心中一动,拉住小翘说道:“姐姐且慢,我有些话要与姐姐说。” 说着 ,转向那位仆妇,苦着脸说道:“这位大娘,小翘姐姐此去,我与她怕是再难相见了,劳烦大娘多等片刻,我与姐姐一处说说话。” 仆妇打量贺琴舒片刻,见她穿戴朴素却颇有气度,又不知她究竟是何来路,便点了点头,顾自返回江家喝茶。 贺琴舒拉着不明就里的小翘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妆奁,取出梳篦发饰,微笑说道:“我帮不上姐姐什么,只能为你梳个好看的发式,就当为姐姐送行。” 小翘闻言一怔,看清贺琴舒面上的神情,不由点了点头。贺琴舒用面巾拭去她面上多余的胭脂,卸掉过于浓艳的唇色,又将她头发拆散,回想着月芙日常的发式,手指灵巧绕动,很快梳成了丫鬟常用的双螺,却又与寻常的双螺不同,边缘有一圈编发,看上去颇为不俗。 略一思忖,她从妆奁中拣出一枚青白两色为主的玉石花扣,为小翘端正戴在发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望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小翘已经说不出话来,贺琴舒将一盒崭新的蔷薇胭脂塞进她的手中,微微一笑:“这胭脂端丽清淡,却又颇能衬托肤色,姐姐拿去用吧。我资历尚浅,只是想着,陈夫人大抵不会喜欢过于艳丽的女子,姐姐若是信我,日后便照此装扮,望姐姐早日得偿所愿。” ☆、第四十三章 他人嫁衣 小翘接过胭脂,想了半晌,仍是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贺琴舒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身为女子,又生在此时,很多事皆身不由己,若是能抓住时,自然要尽力抓住,我不过是助姐姐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听到“又生在此时”几个字,小翘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心中感激,只微笑说道:“好,那便借妹妹吉言,日后若能重逢,咱们再一处倾谈吧。” 小翘上轿离去时,泪眼婆娑地向贺琴舒望了又望,贺琴舒也一路跟着轿子,送出一里之外才肯回转,原本势同水火的两个女孩,如今竟似多年挚友一般。 小翘走后,更是极少有人登门,贺琴舒百无聊赖,便整日在自己的发式上下功夫,后来更是索性玩起了角色扮演,今天梳一个端庄的贵妇发型,后天梳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发式,还分别起了名字,又是朝凤髻,又是相思结,倒的确是个打发时光的好办法。 这一日,贺琴舒给自己梳了个纷繁华丽的发式,却一时想不出恰当的名字,正对着镜子冥思苦想,忽听门上几声轻叩,接着传来一个怯怯的女子声音:“贺姑娘,贺姑娘在吗?” 家里好久没有来过客人,贺琴舒竟然有些激动,一路小跑来到门前,刚要开门,想起需有些防人之心,便又停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外面是谁?” 门外的女子声音更低了些:“我,我是集上卖豆腐那家的女儿,曾与姑娘见过几次……” 贺琴舒仔细想想,模模糊糊地记起一张平凡的脸,印象中总是低眉顺眼的模样,便上前将门打开。果然,外面的女子身穿深蓝棉布衣裙,头上包着同色头巾,肤色白皙,眉目疏淡,刚对上她的眼睛,便急忙垂下头去,双手搓着衣角,脸也跟着红了。 见她这样羞涩,贺琴舒不由放轻了声音:“不妨事,既是找我,便请进来坐吧。” 她将女子让进房中,倒了一盏白开水递过去:“实在对不住,我这里没有茶叶,只能请你喝杯水了。” 女子接过茶盏,却只是紧紧握着,仍低着头说道:“姐姐不必劳烦,我,我平日也不怎样喝茶的……” 贺琴舒在她对面坐下,微笑说道:“我虽见过妹妹,却还不知妹妹的名字呢。” 女子低低答道:“我,我叫妙兰,陈妙兰……” 贺琴舒念叨着“妙兰”二字,忍不住赞道:“妹妹这个名字真美,我听着喜欢得紧。 ” 这句话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陈妙兰抬起头来,微笑说道:“这个名字是我娘亲为我取的,她从前读过些诗书,小时候还教过我写字呢。” 旋即黯然说道:“可惜娘亲已经不在了,不能看着我出嫁……” 贺琴舒急忙转移话题:“妹妹要出嫁啦?嫁的是哪家的后生?” 陈妙兰又红了脸,半是羞涩半是甜蜜地说道:“就是,就是在城北酒坊做工的石头哥,赶集时常来摊子上帮忙的……” 贺琴舒从未去过酒坊,却仍是夸赞道:“原来是他,嗯,妹妹眼光当真不错。” 两人渐渐熟络,陈妙兰终于切入正题:“贺姐姐,妙兰今日来,是想请您帮个忙。那日小翘姐姐走时,我一直在旁边看着,知道那个别致的发式是您的手艺。后来又听街坊邻居们说,姐姐装束、举止皆与寻常女子不同,应该是见过大场面的。我娘亲走得早,家里又没有婶婶舅娘帮衬,我平日里素净惯了,且生来发量稀少,那日去试嫁衣,竟梳不成一个相配的发式,我到镇上问过,有些大娘倒是肯揽这个活计,只是开口便要一百个铜钱……” 此时她眼中已经泛起泪光,哽咽说道:“石头哥自小没了父母,一直寄居在叔父家中,为了娶我,他攒了几年银钱,才终于租下一座宅子,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父亲已经为我置办了嫁妆,家里拉磨的驴子前几日又老死了,我,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可是,可是这毕竟是我一辈子的大日子……” 弄明白陈妙兰的心事,贺琴舒不禁有些感慨,点头应道:“妹妹放心,既是如此,我自然会鼎力相帮。只是不知好日子定在哪天?” 陈妙兰擦去眼泪,蹙着眉尖说道:“便是下月初三。我本来不想麻烦姐姐,只是日子一天天近了,却仍是没个主张,这才下定了决心……” 贺琴舒拍拍胸脯:“妹妹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海口是夸下了,但到了真上手时,贺琴舒也不由犯了难。陈妙兰隐藏在头巾里的头发又黄又少,握在手中不过细细的一股,虽勉强编成了一个单螺,却莫说是步摇珠钗,只怕连粗些的银簪也戴不住。 见贺琴舒眉头紧锁,陈妙兰颓然说道:“妙兰也知道,如此太难为姐姐了,罢了,好在那日戴着盖头,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贺琴舒却缓缓摇头,想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妹妹莫泄气,我有一个好办法。” 说着,她手 指翻飞,很快将陈妙兰的头发分成四份,两侧的部分绕成发寰,后侧的部分盘成小小的双螺,又将剩余的碎发弄成留海。 在妆奁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朵稍大些的绢花,为陈妙兰簪在头顶,又找出一副红色珊瑚耳坠为她戴上,思忖着说道:“这绢花颜色清淡了些,到了那日,换上一朵更大些的,正红艳丽的,发寰上点缀些散碎珠子,便也成了。” 陈妙兰看向镜中,见绢花将过于细小的发髻挡住,两侧的发寰细细长长,并不看出头发稀少,配上耳上的珊瑚坠子,颇有些新嫁娘的模样,不由激动得落下泪来,连声说道:“贺姐姐,妙兰真不知该如何谢您才好……” 陈妙兰走后,贺琴舒却不由犯了愁。配些零散珠子,此事说来简单,但该用何物来支撑呢?她思来想去,决定先去镇上的首饰铺子看看。 ☆、第四十四章 百年好合 自到了威城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进首饰铺子,不想此处的货品竟十分齐全,既有满是珠玉的步摇发钗,也有寻常的绢花银簪,贺琴舒在货柜前斟酌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两支粉红珠花。 回家之后,她将那两支珠花拆散,选出大小合宜的珠子,用同色丝线细细穿起,编成一只发网,戴在头上反复尝试,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已是月上中天,贺琴舒也顾不得梳洗,顾自倒头睡去。 第二天,估摸着市集将散,贺琴舒将海棠胭脂、珊瑚耳坠、粉珠发网等物事悉数装好,径直向市集走去。 来到陈家的豆腐摊前,案上的豆腐已经基本卖光,陈妙兰正忙着收拾,头上仍带着头巾,额上满是涔涔汗水。 见贺琴舒前来,陈妙兰惊喜唤道:“贺姐姐,您怎么得空来了?” 说着,急忙看看案头,拣出一块略齐整些的豆腐递了过来:“家里也没有旁的什么,姐姐别嫌弃,拿回去做汤吧。” 贺琴舒连忙摆手,微笑说道:“妹妹不必客套,我带了一样发饰过来,待会儿给妹妹试试。” 陈妙兰听了一怔,旋即绽出笑靥:“难为姐姐惦记,我这就准备收摊了,烦请姐姐稍待片刻。” 她手脚麻利地将摊位收拾干净,推起小车,向贺琴舒笑道:“我家就在私塾边上,姐姐请随我来。” 贺琴舒伸手打算帮着推车,陈妙兰抿嘴笑道:“这车子轱辘坏了好些时日了,推着颇为吃力,莫说是姐姐,便是我弟弟和爹爹都用不得呢,姐姐只管跟着我便是。” 贺琴舒只得作罢,只得跟在陈妙兰身侧,不时摸出绢帕来为她拭汗,两个妙龄女子一路有说有笑,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足足走了两刻,才来到一座破旧的宅院前,陈妙兰将车子推进院中放好,向贺琴舒笑道:“爹爹一早便领着弟弟去山上砍柴了,我住东边的屋子,姐姐先进去坐,我去厨房烧水。” 贺琴舒点了点头,站在院中环视了一圈,这里虽然只有三间房屋,但到处收拾得干净利落,房檐下悬挂的艳红辣椒、院中栽种的绿绿菜蔬,都为家里增添了勃勃生气。 走进陈妙兰的屋子,屋内的陈设虽然简朴,但纤尘不染,床边垂着的帐子也是深蓝颜色,虽是最普通的棉布质地,上面却手工绣制了不少花草,颇有些小女儿情趣。 等了片刻,陈妙兰端着一只粗瓷碗进来,飘散出阵阵甜香。 贺琴舒 不由耸耸鼻子:“好香,而且还甜甜的,妹妹藏了什么宝贝?” 陈妙兰羞涩笑道:“家里没什么可拿来招待姐姐的,只有石头哥给我买的蜂蜜,便沏了一碗蜜水……石头哥说,这是上好的槐花蜜,清润滋养,对身子好。” 贺琴舒也不客气,接过来喝了一口,抿嘴笑道:“嗯,果然又甜又香,一直甜到人心里去了呢……” 见陈妙兰满面绯红,贺琴舒不再打趣,将那只粉珠发网取出,微笑说道:“昨日说了在发寰上戴些零散珠子的事,我试着做了一只发网,妹妹戴上试试。” 陈妙兰接过发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惊喜说道:“姐姐怎么想到的这个主意,这样的发饰我从未见过……” 旋即迟疑着将发网放下:“这发饰值不少银钱吧,姐姐,我,我实在是……” 贺琴舒急忙解释:“这发网并不是现成的,原是我拆了珠花做的,也不值什么,你既肯唤我一声姐姐,这发饰便当作我送你的贺礼吧。” 陈妙兰还要推辞,贺琴舒已经上前取下她的头巾,催促着说道:“好啦,咱们赶紧装扮起来试试,若这发网尺寸不对,我也有时间调整。” 陈妙兰点头称是,略想了想,从抽屉中取出一支大红绢花,红着脸说道:“昨日回来,我便将请姐姐为我梳发的事说给了石头哥,不想他早就备下了这朵绢花……姐姐看看还合宜么?” 接过绢花,见花型颇为繁复,重重叠叠的数十个花瓣,染色均匀,钗柄也打磨得十分光滑,这般齐整精巧的做工,竟是昨日在首饰铺里不曾见过的。贺琴舒不由赞道:“妙兰,你的石头哥待你真好,买这支绢花,怕是花了他不少精神呢。” 陈妙兰闻言面色更红,低声应道:“是……石头哥说,这是他托人从江南买来的……” 有了昨日的经验,贺琴舒手指翻飞,很快梳好了发式,先戴上粉珠发网,又簪起绢花,接着配上耳坠,擦好胭脂。她仔细看了半晌,思忖着说道:“唔……这里的丝线还要收紧一点……” 正在这时,忽听院门响动,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跑了进来,口中高声叫道:“姐姐你看,爹爹今日给我抓了一只小山鸡!” 见到贺琴舒,少年不由一愣,旋即被盛装的陈妙兰吸引了视线,他绕着姐姐走了两圈,拍手笑道:“姐姐真好看,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此时陈爹爹也走了进来,见女儿装扮得如此美丽,也是又 惊又喜,听说是贺琴舒的手艺,忙着道谢,又从背篓里取出些菌菇野果,非要让她拿上。 十月初三,作为女方家眷,贺琴舒出席了陈妙兰的喜宴,为了今日,她特意去制了一身新衣,虽只是寻常的棉布,但依着她的设计,衣襟袖口皆拼接了些许罗纱装饰,显眼处绣了清雅玉兰,胜在细节,颇为不俗。 她梳了个新近琢磨出来的秀雅发式,宴席之上,宾客无不侧目。 喜堂之上,一对璧人三拜已毕,憨厚的石头望着妻子,虽然有盖头遮着,看不清样貌,仍是“嘿嘿”笑个不住,贺琴舒在下面看着,蓦地想起慕容释晟对着自己时的神情,不禁有些怅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宴席将散,她也喝得半醉,有女眷过来询问她今日这个发式的名字,贺琴舒惺忪着眼睛,想起“丁香空结雨中愁”的句子,随口答道:“这发式唤作……唤作丁香结……” ☆、第四十五章 绝世美人 见贺琴舒醉了,陈妙兰不免有些着急,石头忙央了酒坊的两位女眷,一左一右扶着,将她一直送回家中。 第二日起来,贺琴舒只觉头痛欲裂,不由嘟哝着说道:“好痛,痛死了……啊,那酒坊的酒定是假的……”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清脆嗓音说道:“姑娘莫要乱讲,我们酒坊的酒,都是用上好的粮食酿的,若是酒量好时,饮多少都不醉人的,十里八乡有名得很呢。” 贺琴舒吓得险些从床上跌落,她揉揉眼睛,这才看清屋里还有一个青衣女子,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正坐在桌旁刺绣,大眼圆脸,模样颇为讨喜。 贺琴舒磕绊说道:“你……你是谁,如何会在我房里?” 女子抿嘴笑道:“我叫小蝶,是何家酒坊里伺候小姐的丫头。姑娘不记得我了?昨日妙兰姐姐大喜,姑娘饮多了酒,便是我同刘婶子一道送您回来的。” 贺琴舒扶着额头想了半晌,还是半点印象也没有,只得苦笑说道:“原来如此,劳烦妹妹了……” 小蝶站起身来,端起桌上的茶盏递给她:“醉酒之人最易口渴,这是我一早起来烧的,姑娘快些喝了吧。” 不待贺琴舒回答,又施礼说道:“姑娘既然醒了,小蝶便先回去,我家小姐还等着我呢。” 说着,当真转身便走,贺琴舒急忙唤道:“哎,等等!” 小蝶停下脚步,扑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贺琴舒微微红了脸,低声问道:“我,我昨夜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小蝶仔细想想,摇头答道:“并没有什么,姑娘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明白,后来困了,便也睡了。” 贺琴舒放下心来,道着谢将小蝶送出门,这才觉出干渴难耐,一口气将茶盏里的水喝尽,去拿茶壶时,发觉里面装满了半温的清水,走进厨房,锅里已经煮好了米粥,灶台上还摆着一碟小菜,不由感慨,看来古代当丫鬟的妹子都很靠谱啊。 吃过早饭,陈妙兰和石头夫妇前来探望,还带了点心和米酒。石头只知憨笑,陈妙兰望望贺琴舒的面色,低低笑道:“姐姐放心收下,这酒是酒坊女眷自家用的,劲头极小,喝起来甜丝丝的,不会伤人。” 贺琴舒不由红了脸,一处攀谈了一会儿,夫妇俩起身告辞,她仍是觉得头痛,草草吃了些点心,又回榻上躺着,刚有些睡意,忽听有人在院门上轻叩,出去看时,竟然又是小蝶,怀中还抱着一个尺把长的小口袋。 小蝶也不客套,将怀中的口袋放在地上,利落说道:“回去时我家小姐问起,我说姑娘处的米都陈了,小姐便让我送这些好的来。”说完,又风风火火地去了。 贺琴舒有些好笑,打开口袋看看,那米粒粒晶莹,清香四溢,果然是极好的,有心收下,又想着无功不受禄,心中打算好,待身子好些,便将米仍送回酒坊去。 怎知还没等她登门,到了傍晚,小蝶又来了,这次送的是一条新鲜鲤鱼。见她一脸茫然,小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家小姐说,昨日喜宴之上,姑娘对红焖鲤鱼很是中意,刚好今日得了这个,便让我给姑娘送来。” 说着,她向厨房张了张,接着说道:“姑娘可会做菜?小蝶索性做得了再走,免得回去小姐又气恼。” 贺琴舒听了哭笑不得,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是她如今伶仃一人,又与那位酒坊小姐素昧平生,究竟有什么好惦记的呢?不行,世事险恶,这件事还是早点弄清楚的好。 想到这里,她伸手将小蝶拦住,正色说道:“琴舒与你家小姐素不相识,断不能再收她送的东西。劳烦妹妹引路,带我去见见她吧。” 小蝶听了一怔,旋即点头笑道:“好,姑娘果然爽利,怪不得我们小姐与您一见如故。如此,姑娘便随我来吧。” 来到酒坊时,太阳已然西沉,伙计们都已放工,偌大的宅院中一片寂静。 小蝶引着贺琴舒穿过回廊,来到里面的一座清幽院落之中,指点着说道:“我家小姐便住在西边的厢房,姑娘在此处稍待,我进去通传一声。” 刚说到此处,忽听房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磐石无转移……哈哈,罢了,罢了……” 她的声音颇为冷艳,尾音处却微微挑起,莫名多了些甜腻,贺琴舒只觉身上一凛,忽然有些后悔起来,这位酒坊小姐该不会是刚失了恋,受的打击太大,精神出了问题吧…… 小蝶也停下脚步,略想了想,向贺琴舒说道:“小姐想是又饮酒了,不妨事,姑娘随我一道进去吧。” 硬着头皮跟在小蝶身后,进了西厢房,贺琴舒登时傻了眼。 此处满室酒气,脚踏之上、桌椅之下,零散放着数只酒壶,横七竖八地倒着,显然都已喝空。 再看榻上,斜倚着一位妙龄女子,已经入秋的天气,她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纱衣,如云长发高 高盘起,发上斜插着一支流光溢彩的孔雀发钗,肤光胜雪,红唇似火,手中拈着一只青瓷酒杯,不时啜饮,口中喃喃,听不分明。 贺琴舒自穿越以来,见过的美女不在少数,特别是端王妃和慕容郡主,两位皆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却从未见过眼前女子这般美艳热辣的人物。平心而论,她的妆容颇为俗气,但不知为何,偏偏格外适合,这却比端庄清雅更难。 正觉震惊,小蝶已经走上前去,将她手中酒杯夺下,嘟嘴嗔怪道:“小姐,您怎么又偷着喝酒了,郎中的话您都忘了么?” 旋即微笑说道:“贺姑娘随我一处来了,小姐不起来见见么?” 听到“贺姑娘”三个字,女子登时来了精神,她蓦地坐起,见贺琴舒果然站在眼前,不由绽出笑容。 她这一笑,恰似春花盛放,贺琴舒虽为女子,亦觉无法错开视线,只得低下头去,低声问道:“姑娘近来对琴舒多有照拂,不知是何缘故?” 女子一怔:“你问我为何?姑娘莫非忘了,昨日喜宴之上,有人问起你的发式,你说唤作‘丁香结’……” 接着追问道:“请问姑娘,‘丁香结’三字何解?” 见贺琴舒皱眉不语,她也不加掩饰,起身走到贺琴舒面前,爽快说道:“罢了,我索性将话说开吧。我之所以关照于你,是想请你为我报仇。” ☆、第四十六章 闺中心事 贺琴舒吃了一惊:“报仇?姑娘方才说,要我为你报仇?” 旋即连连摇头:“姑娘定是弄错了,我并不会武艺,亦不识得习武之人,打打杀杀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女子俯下身子,伸手拨弄着贺琴舒耳垂上的白玉耳坠,幽幽说道:“谁说报仇定要打打杀杀?身为女子,自然有女子的办法……” 她身上带着明显的馨香,闻之蚀魂入骨,贺琴舒向后缩了缩身体,将她的手躲开,闷声说道:“说了半晌,琴舒尚不知小姐芳名,还有,看小姐也是个爽利人,索性将话说开,免得我询问猜疑,岂不更好?” 女子盯着贺琴舒看了一会儿,展颜笑道:“贺姑娘说得有理,我姓何,双名紫亭,姑娘唤我紫亭便是。” 接着又坐回榻上,拿起榻边的酒壶掂掂,向小蝶说道:“取一壶‘十里红妆’来,再多拿一只酒杯,我要与贺姑娘对饮。” 贺琴舒急忙摆手:“紫亭姑娘海量,琴舒自叹不如,何况昨日宿醉未消,实在不便奉陪。” 何紫亭也不坚持,略想了想,对小蝶说道:“既然贺姑娘不肯喝,那便为我换一壶‘啸西风’吧。” 小蝶领命而去,何紫亭将杯中的酒喝干,向贺琴舒笑道:“我要讲个故事给姑娘听,只是有一样,姑娘听了不准笑话我。” 贺琴舒翻了个白眼,起身说道:“方才不是说好了将话说明白的么?姑娘说话不作数,琴舒这便回去了。” 何紫亭将腿一伸,正正挡在贺琴舒身前,斜睨着她笑道:“好,好,姑娘莫急,我这便要说正题了。” 她趾上涂了殷红蔻丹,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轻纱掩映之下,纤纤长腿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韵味,贺琴舒看得头皮发麻,只得又坐回原处,将脸转向一旁。 何紫亭将腿收回,轻轻叹了口气,正色说道:“并非紫亭故弄玄虚,只是此事说来颇失颜面,紫亭长到今日,还不曾被人如此羞辱过……姑娘有所不知,我与私塾里教书的林先生早有婚约,是我俩年幼之时父母议定的缘分,本应明年便成亲的,可是上个月,他却忽然反悔,任由我爹娘说破了嘴皮,仍是铁了心不肯回转。” 贺琴舒听了撇嘴说道:“那又怎样?又不是已经嫁进门去却被他休了,无非是传出去不大好听而已。若让我说,这倒是件好事,他既然不喜欢你,大家早早说开,总比以后同床异梦的好。再者说,若换了我,我才不会找他报什么仇,你生得这 么美,世间男子又这么多,何苦为了他一人伤神?倒不如撂开手,另觅良枝。” 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再看何紫亭,却眉尖微蹙,眼中泪光隐现,竟是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贺琴舒脑中一转,脱口说道:“你……你喜欢他?这却难办了……” 何紫亭咬牙说道:“谁喜欢他了,我才不喜欢那个穷酸书生呢。我几次向姑娘示好,便是想着让你给我琢磨几个出众的发式,到时打扮停当,风风光光地嫁与旁人,让那个林珞安悔得肝肠寸断才好!” 贺琴舒摇头笑道:“这个容易,但姑娘既有这样的想法,何不现在便投其所好,让林先生回心转意呢?” 何紫亭闻言眼睛一亮:“如此自然更好,姑娘可有办法么?” 贺琴舒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心肠最软,罢了,明日我去私塾会会这位林先生,到时再作打算吧。” 何紫亭听了露出笑容,旋即一把将她拉住:“去见他可以,但你要记住,林珞安是我何紫亭未来的夫君,你可莫要生出什么旁的念头!” 贺琴舒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去理睬,起身告辞。 何紫亭急忙跟上相送,两人走到门口,才发现小蝶并未前去取酒,只蹲在廊下折草来编,地上已经放了一只草编小狗,倒是做得活灵活现。 见何紫亭气得面色发红,小蝶急忙拿起小狗递到她的手中:“小姐息怒,现下已经过了亥时,‘啸西风’酒性太烈,还是白日里再喝吧。您看,这草编之法还是您教给我的,待会儿咱们来比比如今谁的手艺更好,这样不比饮酒浇愁强得多么?” 何紫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头叹道:“你这丫头越发魔障了,偏我却离不开你……唉,罢了……” 第二日起来,贺琴舒给自己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天气晴好,私塾的窗子都半开着,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贺琴舒不便进去,只得在窗外探头张望,还没等她看清里面的状况,坐在桌案旁听学生晨读的年轻男子已经看到了她,起身走了出来。 那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量颇高,一身文人装束,容貌寻常,肤色偏黑,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他面上露出些许迷惑之色,向贺琴舒施礼说道:“姑娘是来寻人的么?不知您是哪位学子的家人?” 贺琴舒知道他八成就是那个“负心汉”,见他颇有些迂腐之气,不由生出了些逗趣的兴致, 摇头答道:“我并非此处学子的家人。” 男子微微一怔,接着问道:“姑娘并非来寻人么?如此,姑娘可是寻物?” 贺琴舒板着脸回答:“并非来此寻物。” 男子微微颔首,又施了一礼:“想是读书声扰了姑娘?抱歉,林某这便将窗关上。” 贺琴舒暗地里笑得肠子打结,表面上却仍一本正经:“无妨,今日天气晴好,开窗透透气,孩子们坐在里面也舒适些。” 男子不由皱起眉头,又深施一礼:“姑娘此来,可是有何赐教?” 贺琴舒此时拿定了主意,索性吓他一吓,上前一步说道:“您是读书人,不妨帮我评评理,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是饱读诗书的先生失了信义,又该如何教导学生们呢?” 旋即正色说道:“我是来寻此处的先生林珞安的,他身为君子,却无故毁弃婚约,何家酒坊的紫亭小姐得了消息,羞愤交加,现下已然一病不起了!” ☆、第四十七章 成人之美 林珞安变了面色,急忙问道:“何小姐病了?可有请郎中看过?她现下如何?” 一连串的三个问句让贺琴舒心里有了底,她故意不答,只瞪着林珞安,惊讶说道:“咦,你这般在意作甚,莫非你便是那个负心人不成?” 林珞安垂下头去,低声答道:“我并非有意悔婚,只是,只是……唉……” 贺琴舒此时已经有了七分把握,便不再有意刁难,只是冷哼一声:“罢了,我只是看不过眼去,特意前来给你传个信儿,至于以后如何,还是先生自己拿主意吧。” 林珞安却一揖到地:“姑娘且慢,林某有话要说。”他向室内望望,歉然说道:“劳烦姑娘在此稍待,晨读过后,林某再来与您相谈。” 贺琴舒瞪了他一眼:“如今是你求着我说话,却让我在此处等候,真真好没道理!罢了,我现下先回去歇息,散学后再来寻你。” 说着,也不等林珞安回应,转身款款而去。 黄昏时分,贺琴舒再次来到私塾,孩童们都已散去,窗户依然半开着,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林珞安独自坐着,怔怔出神。 贺琴舒轻嗽一声,林珞安闻声抬头,急忙迎了出来。将她引进室内,林珞安端起桌上的茶盏,旋即又放下,抱歉说道:“这茶是我散学时便沏好的,现下有些冷了,姑娘稍待,我去热热便来。” 贺琴舒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又是‘姑娘稍待’,你可真习惯让人等你啊,你难道不知晓,女子最不喜欢的便是等人么?” 林珞安闻言一愣,旋即苦笑道:“姑娘冰雪聪明,句句皆有所指,林某惶惑……” 贺琴舒叹着气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您是私塾先生,是做大学问的人,琴舒胸无点墨,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句子,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恕我直言,依我看来,您并非对何小姐无意,先生究竟为何悔婚?” 见林珞安只是低头不语,贺琴舒接着问道:“何小姐不美么?待您不好么?还是,您觉得她太……太过出挑?” 林珞安却连连摇头:“林某心知姑娘认定了我为人酸腐,见不得何小姐那般风情,姑娘如此想时,当真是错怪我了……” 原来,数月之前,林珞安为一位流落此地的乡民写过几封家信,怎知那人竟是朝廷钦犯,林珞安因此失了秀才身份,终身不得考取功名…… 贺琴舒听完连翻白眼:“这算什么理由……罢了, 你还是跟何小姐见面谈谈吧。嗯,便约在码头旁边的树林中如何?” 林珞按略一沉吟,摇头说道:“何小姐身子不好,如今天气凉了,还是约在镇上的闻茗茶楼中吧。我与那茶楼老板乃是旧识,在那里会面,应该不至传扬。” 从私塾回来,贺琴舒顾不得天色将晚,径直去了何家酒坊。 何紫亭正躺在榻上以泪洗面,见到贺琴舒,急忙翻身坐起,一边拭泪一边说道:“他,他那边如何,可说了些什么?” 贺琴舒将林珞安不能考功名的事与何紫亭细细说了,接着拿过她手中的绢帕,将她的脸仔细擦拭干净,点头说道:“如此甚好,稍后去见他时,便不要上妆了吧。” 何紫亭怔在原处,想了半响才明白过来,登时绽出灿烂笑容:“如此,姑娘快些为我梳个好看的发式,是了,‘丁香结’,那发式极温婉动人,咱们便梳一个‘丁香结’吧。” 贺琴舒接过她手中的木梳,笑着说道:“姑娘错了,今日去与林先生相见时,不必梳那些繁杂的发式,只要清清爽爽便好。” 见何紫亭仍不明白,她低声吟道:“‘昔宿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姑娘听了,觉得可否有所借鉴?” 说着,她手指翻动,将何紫亭的秀发简单挽起,仅用一根银簪固定,左右各留了长长一绺,用梳子仔细梳通。 何紫亭望着镜中素净清丽的自己,蓦地明白过来,略想了想,向她感激说道:“多谢姑娘指点,紫亭别无他求,唯愿今日能让林郎回心转意……” 贺琴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混说道:“好了,你去会你的情郎,我累了半日,要回去歇息了……” 见她要走,何紫亭急忙将她拉住,迷惑问道:“姑娘不陪我同去么?” 贺琴舒狡黠一笑:“今日之事,我已有了十成把握,只消回去静候佳音……” 亥时刚过,何紫亭便独自来到闻茗茶楼,店老板见了,急忙过来招呼,引着她径直来到二楼的“品香”阁。 林珞安已经在阁中等候,何紫亭除下披风遮帽,只见她乌发轻挽,不施粉黛,却依然明丽动人。 林珞安不觉怔住,何紫亭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侧身坐下,将头转向一旁。 静默良久,林珞安讷讷说道:“贺姑娘已经说与你听了吧,我,我此生是考不上功名的了……” 何紫亭头也不回:“谁稀罕你考什么功名,你只管安心当个私塾先生,教些有出息的孩子出来,岂非更好?” 林珞安低下头去:“我仍是觉得带累了你,你还是,还是……” 想起贺琴舒的话,何紫亭将心一横,起身负气说道:“紫亭已说了不稀罕那些,先生可是仍要悔婚?若真如此,我便将头发绞了,到庵里做姑子去!”说着,伸手拔下发簪,如云秀发登时披散下来,落在她的肩头、他的膝上。 林珞安不由一怔,旋即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我,我只怕会耽误了你……” 这般说着,却忍不住伸出手去,为她理好发丝,只觉触手光润,鼻端芬芳萦绕,不觉痴了。 微凉的夜风从窗缝中透进来,何紫亭不由打了个冷战,林珞安见状,为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关切问道:“很冷么?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何紫亭却倔强摇头,只是定定望着自己的心上人,一双眸子盈若秋水,望着望着,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林珞安踌躇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终于伸出手臂,将何紫亭拥入怀中…… ☆、第四十八章 声名鹊起 第二日,贺琴舒还未起身,墙外便传来小蝶清脆的声音:“贺姑娘!贺姑娘起身了么?” 贺琴舒悻悻坐起,对着镜子梳头的工夫,心里已经将何紫亭主仆骂了千遍万遍,还没梳好头发,小蝶又在外面唤道:“贺姑娘!贺姑娘在家吗?”贺琴舒无奈,只得用手巾草草擦了手脸,惺忪着眼睛地将院门打开。 虽然知道何紫亭行事出挑,但见到门外的两女一男,贺琴舒还是不由吃了一惊。 何紫亭却毫不在意,她向贺琴舒递来一个明艳笑容,便扯着林珞安向里面走去,边走边指点着说道:“夫君你看,贺姑娘这里的院落与你那里差不多大小,待咱们成了亲,便也如这般在角落里加盖一间耳房吧……” 小蝶抿嘴笑着跟在后头,何紫亭一路腻在林珞安身上,只管絮絮说个不住,林珞安嘴上虽不回应,但两人十指相扣,显见已经十分亲昵,贺琴舒见状不由打了个冷战。 进了正房,贺琴舒还未说话,何紫亭已经转头笑道:“紫亭今日前来,除了多谢姑娘那日的建议外,尚有一事相托。” 说着,她看了林珞安一眼,娇俏笑道:“夫君与我已经商议好了,下月初九便要成亲,喜服是家中早就备下的,首饰钗环也都现成,只是紫亭到时的发式装扮,仍要劳烦姑娘……” 此时林珞安也终于开了金口,他面色微红,施礼说道:“之前林某迷了心窍,险些辜负了紫亭,多亏姑娘从中周旋,姑娘大德,林某毕生不忘。” 他说话时,何紫亭只是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眼角眉梢说不尽的浓情蜜意,贺琴舒之前的鸡皮疙瘩还没消去,此时又密密麻麻新起了一层,只得咧嘴笑道:“好说,好说,君子本应成人之美,林先生太客气了……” 何紫亭向小蝶使了个眼色,小蝶微笑上前,递过来一只鼓鼓的锦绣荷包,何紫亭向贺琴舒笑道:“这些是给姑娘的谢礼,数目不多,还请姑娘笑纳。” 贺琴舒急忙摆手:“小姐这是做什么,此前不过是举手之劳,哪有收钱的道理。” 小蝶只管将荷包硬塞过来,贺琴舒只是不收,来回推了数遍,何紫亭沉下来脸说道:“姑娘极力推辞,可是觉得我何紫亭的终身大事不值这些钱么?抑或是姑娘嫌少?” 林珞安也插进来说道:“贺姑娘,我与紫亭知晓你并非爱财之人,只是你方才也说‘成人之美’,这已是一件大好事,若我们不表谢意,让旁人知道,只怕要指点非议……” 他们三个齐齐上阵,贺琴舒只得接过荷包,原以为只是些铜钱,怎知打开一看,满满的皆是银锭,惊得忙又塞回小蝶手中,摇头说道:“哪里值得了这许多,琴舒惭愧,姑娘还是将银子拿回去吧。” 小蝶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转身将荷包放在桌上,贺琴舒还要再说,何紫亭已经上前拉住她的双手,笑着说道:“这些才有多少,此后姑娘的生意便好做了,只望姑娘念些旧情,到时莫要忘了紫亭才是。” 贺琴舒听得云里雾里,何紫亭却已站起身来,仍黏着林珞安去了。 那日之后,上门拜访的姑娘媳妇源源不绝,找她梳头的、商量衣服花样的、淘澄了胭脂让她过目的……甚至还有了心上人却不知如何表白的,至于薪资,有的带了铜钱银锭,有的带来粮食菜蔬,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贺琴舒正在纳闷,一位来询问钗簪样式的女子一语道破:“酒坊的何姐姐说,姑娘梳发的手艺甚好,非那些寻常婶子大娘可比,装扮发式之类,皆可放心交与姑娘,若有甚闺阁烦恼,也可来寻姑娘商量……” 贺琴舒恍然大悟,思来想去,不由怒上心头。 待要去寻何紫亭算账,陈妙兰却带着些菜蔬上了门。 陈妙兰麻利地将菜蔬分类放好,抹着头上的汗水笑道:“快入冬了,我想着姐姐这里没有菜园子,便将自家种的菜蔬选了些送来,这菜瓜能存放好些时日,至于那些青菜,姐姐只要晒干了放在阴凉处便好。” 见贺琴舒闷闷不乐,她关切问道:“姐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么?” 听她说完原委,陈妙兰讶异说道:“姐姐觉着这般不好么?如此,姐姐日后再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旋即拉住贺琴舒双手:“姐姐竟不知道?何小姐在咱们镇可是个极有名的人物……” 一番攀谈,贺琴舒这才知道,原来镇上只有一间酒坊,何家前后已然经营了三代,配方原是祖传的,用料又极考究,在乡民中口碑甚佳。何家的酿酒之计本来传男不传女,但到了何紫亭这辈,只得了这一个单传女儿,起初也是何家的一件憾事。怎知这个女儿却颇有些天分,随着年纪渐长,不仅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酒量惊人,无论是什么酒,只消一口,便能说出火候品性,先是改良了自家配方,后因自小读了些诗书,又根据每种酒的特点起了名字,既逗趣又风雅,酒坊的酒也渐渐进了官宦之家,生意越做越大。 到了前年, 何紫亭专为女眷制了一个配方,此酒色泽淡红,入口甜柔,女子饮后面色娇艳,多饮亦不伤身,故而得名“十里红妆”,更是深得官家女眷喜爱,何紫亭也与她们渐渐有了往来。 听完陈妙兰的话,贺琴舒久久不语,半晌才郁闷说道:“照这么说来,如今连官家小姐都已知道我了?” 陈妙兰微笑点头:“正是,我昨日还听石头哥说,临县的允事郭大人冬日里要嫁女儿,特意写了书信来问姐姐的事呢。” 贺琴舒听了苦笑说道:“罢了,既已如此,便索性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却不信,那些官家女眷还能吃了我不成?” 话虽这样说,但到了晚间,贺琴舒不由想起许多在端王府时的事情,想到与慕容释晟此前的种种,更是辗转难眠。 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忽听有人在院门上轻叩了两声,来客多了,贺琴舒已经见怪不怪,便披上衣服,起身走到院中。 是夜月色如水,贺琴舒站在廊下,望着如洗的月光,想起念着“盲夫哑妻”低头轻笑的慕容释晟,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她开了院门,抬头看时,不由大吃一惊,竟是一身白衣的慕容释晟站在眼前! ☆、第四十九章 丝丝入扣 数月不见,他明显瘦了些,却依然清朗俊逸,方才忆及的人如今就站在眼前,贺琴舒呆呆望着,一时回不了神。 正是夜半,周边一片静寂,只闻两人呼吸之声,过了片刻,慕容释晟蹙眉说道:“贺姑娘,你怎么了?” 贺琴舒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慕容释晟却淡淡说道:“不必找了,原是温凊送我来的,现下我让他去茶楼歇息了。” 贺琴舒“哦”了一声,沉默片刻,讷讷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慕容释晟眉头微蹙:“姑娘不请我进去?青年男女单独在此,姑娘不怕惹人闲话?” 贺琴舒急忙应道:“嗯,外面寒凉,进去坐吧。”说着,很自然地上前搀扶,慕容释晟身体一僵,旋即任她扶住,嘴角却不禁扬了起来。 两人进了房间,贺琴舒正有些无措,慕容释晟却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下月要随父母返京居住,你跟我一道去吧。” 贺琴舒闻言一惊:“你们要返回京城?可是皇上那边又动了什么心思么?” 慕容释晟未料到她会这样问,略一沉吟,蹙眉说道:“你不必忧心这些,只要与我同去,我自会护你周全。” 听到“护你周全”四个字,想想此前种种,贺琴舒不禁有些恼火,待要拒绝,但一想到从此再难相见,又不由将话咽了回去,低头沉默不语。 久久得不到回应,慕容释晟接着说道:“姑娘来肃城数月,不知成就了多少好事,请问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考量?” 他问得直白,贺琴舒不由红了脸,含混说道:“我,我又没有多老,作甚去想这些……再说,终身大事,原本也是缘分,急也急不来的……” 慕容释晟点了点头:“不错,然而虽是机缘,也要尽人事才好。姑娘莫要多想,我对你已然死心,待到了京城,我便请娘亲去托媒人,帮你寻一门好亲事。” 旋即叹了口气:“你我之事,西北乡民多有耳闻,姑娘想要在此成婚怕是不易,只有去到京城再为你细细打算了。” 贺琴舒思忖半晌,摇头说道:“我不去。离开王府之时,我已打定了主意,要靠自己的力量生活,这些时日虽然辛苦,但一切皆可由着自己……” 看看慕容释晟面色,又加上一句:“即便嫁人,我也要自己做主。” 慕容释晟神色不动,声音却多了几分冰冷:“哦?如此说来,姑娘可是已有心仪之 人了么?本世子倒要先恭喜你了。” 贺琴舒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刚刚才有了些收入,总算不必再为生计担忧,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慕容释晟“哼”了一声,旋即想起什么,沉声说道:“是了,听闻姑娘梳发技艺超绝,近日多有进项,此前我送与姑娘的玉佩,想来可以还我了吧。” 贺琴舒对那块玉佩颇为珍视,一直层层包裹放在柜中,还为它特意去打制了一把铜锁,此时不觉迟疑起来,先是将锁打开取出玉佩,随即捧在手中,反复摩挲几次,却仍是下不了将它交还的决心。 慕容释晟在一旁静听,此时嘲讽说道:“怎么,莫非姑娘舍不得王府中的锦衣玉食,仍想留着玉佩,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么?也罢,这般成色的玉佩原也并不罕有,既是如此,姑娘只管拿去便是。” 这句话甚是折辱,贺琴舒气得周身发抖,登时站起身来。 “还给你!都还给你!”说着,她将荷包玉佩胡乱塞进慕容释晟怀中,又从柜中取出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银钱,统统扔在他的身上,却不觉落泪,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从前那些银钱也还给你,谁稀罕你这些破烂东西!你走,你快走!” 慕容释晟登时怔住,愣了半晌才讶异说道:“你……你哭了?琴舒,你可是哭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急忙伸出手臂摸索,贺琴舒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觉委屈难当,用力推搡着他的身体,高声说道:“不用你管!你走,走啊!” 在她的推搡下,慕容释晟不由向后退去,退到门口,却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下一刻,手臂一收,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 他身上带着王府中惯用的熏香味道,却又混合着一种草木清香,这是贺琴舒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她先是一怔,随即用力挣扎起来:“你做什么,放开我,放开!” 慕容释晟却将她抱得更紧,有些慌乱地说道:“是我不好,明知你性子刚强,方才还拿话激你,我……嗨!琴舒,你莫要哭了,好不好?” 听了这话,贺琴舒愈发委屈,索性“呜呜”哭出声来:“你这算什么,几个月不曾露面,见了面便让我随你走,我不,我偏不随你回去……” 慕容释晟忍不住笑了:“你是怪我没来看你么?这可当真冤枉我了,这几个月里,我每日都……” 却又停住不说,略想了想,柔声说道:“罢了,如今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 以后不会再对你用强了。” 说着,他放松了手臂,将她轻轻扶起,沉声说道:“琴舒,我可以等,等你愿意留在我身边的那日。你可以不跟我回京城,但此生此世,我都不会放你走,不会。” 他的声音深情笃定,贺琴舒不由怔住,正待说话,慕容释晟忽然将她放开,释然说道:“幸好听从苏先生的话走了这遭,如此,我便可放心入京了。” 说完,他拍掌三次,一身青衣的温凊越过院墙,轻飘飘地落在屋门之前,他向贺琴舒行了礼,上前扶住慕容释晟,两人走到门口,慕容释晟又停下脚步,转头向目瞪口呆的贺琴舒打趣道:“此处的人都说你冰雪聪明,可福缘在此陪了你数月,如何竟毫无察觉?”旋即笑道:“罢了,福缘便在附近,你若有事,他自会现身相助。琴舒,保重。” 慕容释晟走了很久,贺琴舒还是回不了神,怎么回事?那个温凊看上去貌不惊人,原来还会轻功?还有那个福缘大叔,听慕容释晟的意思,他一直潜伏在自己周围? 慢着慢着,好像有些跑题了,我刚才究竟是怎么了,忽然说什么来不来看我之类的,怎么竟像小女人撒娇一样…… ☆、第五十章 初遇秀女 难道……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不不不,这不可能…… 那……是又被他的美色迷惑了?还是说,这副身体仍会受从前主人的操控?也不对呀,穿越过来这么长时间了,从来没觉得有个“她”存在啊,再说,刚刚我明明很清醒,也没觉得自己的意识被剥夺之类的…… 还有还有,他说的什么“此生此世”的,又是什么意思啊…… 贺琴舒苦闷地抱住脑袋,在床上翻来滚去,一直折腾到天亮,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第二日起来,只觉头痛欲裂,便索性闭门谢客,不拘是谁,来时一概不见。 就这样“闭关”了半个月,这一天,贺琴舒刚刚起床,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再细听时,那嘈杂的人声竟是向自己家的方向而来…… 正在惊异,人声已经到了院门之外,只听门上“砰砰”作响,有男子高声唤道:“贺姑娘!请问贺姑娘在家吗?” 贺琴舒心里焦躁,索性不去梳洗,蓬着头发去开了门,顾自倚在门框之上,挡住来者去路,打着哈欠说道:“你们是何人,寻我有何贵干?” 来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片刻,一位身穿褐色衣裙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来,赔笑说道:“您就是贺姑娘吧,民妇姓苏,在临县允事郭仕林郭大人家中做事,今日来得匆忙,只带了份薄礼,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说着,向身后小厮模样的人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急忙献上一只黄松木匣,里面赫然是一对翡翠镯子,玉质温润通透,看上去价值不菲。 见贺琴舒眉尖微蹙,苏大娘又从腰间解下一只荷包递了过来,笑着说道:“我们家小姐过几日要入京参选秀女,特意来请姑娘过去帮着装扮,我们家老爷说了,若是雀屏中选,日后自然还要重谢的……” 贺琴舒闻言一怔,她清楚记得,那日陈妙兰来时,说过临县允事郭大人冬日要嫁女儿,如今怎么却成了入京选秀女?莫非是得了选秀的机会,便毁弃了先前的婚约,一心只盼着能入宫去么? 这样想着,心中不免先对郭仕林一家多了几分鄙视,撇嘴说道:“郭小姐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需寻个距离凤凰近些的人物来帮着打整,琴舒只是寻常民女,只怕难当大任,大娘还是请回吧。” 苏大娘不由一愣,还未说话,旁边的小厮已经怒道:“你这姑娘好不识抬举,这位大娘乃是郭小姐的乳娘,在郭大人府里颇有身份,岂容你这般无礼?” 苏大娘转头瞪 了那小厮一眼,接着赔笑说道:“贺姑娘勿怪,不瞒您说,我们大人日前得了一张画像,画中的女子甚是美貌,发式也极别致,据说是宫里时新的样子。怎奈我们几个大娘手拙,试了几次都梳不成,听闻姑娘梳头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便赶过来请您大驾……姑娘,我们大老远的来了,您看……” 贺琴舒原本仍是懒懒的,听了这话,却站直了身体,正色说道:“大娘若这样说,琴舒更不能帮忙了。您不妨想一想,皇上在宫里头便整日对着这样的发式,如今来了新鲜面孔的秀女,竟然亦是如此装扮,看在眼中是何心境?” 苏大娘听了,思忖片刻,觉得颇有道理,神色愈发恭敬:“姑娘果然见识过人,如此,便劳烦姑娘随我走一趟,为我家小姐琢磨一个别致发式吧。” 贺琴舒摇头说道:“此事原本便是机缘,心思过巧,只怕反而成拙。若让我说,不如仍依着平素的样子打扮,到时只管落落大方地去,万紫千红之中,或许反而能有几分胜算。琴舒言尽于此,大娘请回吧。” 这样说着,她不再多言,仍将院门关上,牢牢插上门闩。 郭府的人被贺琴舒方才的一番话震住,倒也不敢勉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悻悻而去。 贺琴舒出了口恶气,只觉胸中舒畅,肚子也饿了,梳洗完毕,来到厨房,给自己煎了两只蛋饼,美美吃下。 谁知刚洗净碗筷,外面便传来小蝶的声音:“贺姑娘!贺姑娘开门啊!” 贺琴舒以手扶额,比起什么郭家小姐,那个何紫亭只怕更不好对付…… 硬着头皮开了门,小蝶笑嘻嘻地将她拉住,转身便走,口中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说道:“我们小姐昨晚便让我来寻姑娘,我同小姐说,您这几日闭门谢客,定是身子不爽,晚间还是莫要打扰的好。我们小姐为了此事一夜未睡,这不,一大早便打发奴婢过来了……” 贺琴舒听懂了话里的“威胁”,只得一脸无奈地跟在小蝶身后,到了何家酒坊,还未进门,就听见女子的笑语,只听何紫亭高声笑道:“妹妹放心,经贺姑娘妙手打整,定能让那人一见倾心、春心荡漾……” 另外那名女子低低地说了些什么,何紫亭又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女大当嫁,谁还能为了这个笑话人不成?待妹妹入了宫,那些奴才只有吐着舌头仰望的份儿,妹妹还担心什么呢?” 听到“入宫”,贺琴舒不由停下脚步,向小蝶勉强笑道:“昨晚吃了些剩菜 ,现下忽然觉得肚痛,小蝶,我今日还是先回去了……” 小蝶却上前一步将她去路挡住,嘟嘴说道:“姑娘莫要唬人,您若是这般走了,不是让小蝶难做么?” 贺琴舒还要再说,却听何紫亭在里面唤道:“是贺姑娘来了么?” 说着,新换的鸳鸯门帘一挑,一身红衣的何紫亭已经走了出来。 她今日梳了个颇为正统的百合髻,正中戴着鎏金珠花,妆容淡雅,仅唇上仍点了明艳胭脂,看上去颇为端丽。见到贺琴舒,以手理鬓,娇俏笑道:“姑娘瞧着我今日的装扮如何?可配得上皇亲的身份么?” 贺琴舒敷衍着点点头,向屋内张了张,压低嗓音说道:“房里的莫不是那位郭小姐吧?紫亭,并非我有意推辞,只是与宫廷沾边的事,我是断断不肯做的……” ☆、第五十一章 启程赴京 何紫亭听了颇为惊讶:“咦,莫非郭小姐也差人去寻你了么?” 旋即掩口笑道:“姑娘放心,我与那郭小姐素来不睦,前些日子她父亲来信,也被我给支应过去了。现下房里的本是我的结拜姐妹,她姓冯,双名若珩,父亲乃是本县令书,今年打算参选秀女,故而寻姑娘过来帮忙。” 见贺琴舒仍在犹豫,何紫亭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嘟嘴说道:“哎呀,进来看看又有何妨?莫非珩妹妹还能吃人不成?姑娘有所不知,她人长得清秀,性子也沉静,与我大不相同,姑娘见了定会喜欢。” 贺琴舒只得随何紫亭进了屋,冯若珩正坐在桌边饮茶,见她们进来,急忙起身施礼,鬓旁发钗上的珠玉碰在一处,发出悦耳轻响,更增了几分韵致。 见到冯若珩,贺琴舒脑中自动浮现出这样的诗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诚如何紫亭所言,她不但生得清丽可人,且面带温婉笑意,看上去颇为可亲。 贺琴舒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蓦地察觉对方也在细细打量自己,眼中同样满是欣赏,两人不禁相视而笑,何紫亭此时插进来说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看来贺姑娘与珩妹妹颇为投缘,如此,姑娘便索性陪珩妹妹进京吧。” 贺琴舒吃了一惊,连忙摇头:“我可不去,去到那天子脚下,说话做事颇多忌讳,我自在惯了,还是留在威城的好。” 何紫亭上前抓住贺琴舒手臂,连连摇晃着娇声说道:“琴舒,珩妹妹自小没了娘亲,家中又无姊妹,你便陪她去吧,哎呀,去吧去吧……” 贺琴舒被她摇得头晕脑胀,又想到慕容释晟已然去了京城,便讨饶应道:“好啦好啦,我陪冯小姐走这一趟便是……” 见贺琴舒松了口,何紫亭将她抱住,笑逐颜开地说道:“这便好了,既然贺姑娘肯出马,管他什么皇帝王爷,还不是信手拈来,珩妹妹,如此也不枉你多年来的相思之苦啦。” 冯若珩听了并不反驳,只是低下头去,眼见着连雪白的脖颈都红了,贺琴舒不由暗自咂舌,果然物以类聚,这位冯小姐看似沉静温婉,在个人感情问题上,竟然也如何紫亭一般大胆…… 随即想到一个问题,疑惑问道:“听方才的意思,冯小姐的心上人可是当今圣上?可是,莫说此处并非京城,便是京城,百姓想见皇上一面也并非易事,冯小姐怎么竟……” 何紫亭看看冯若珩,掩口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个中原委,还是珩妹妹 自己说罢。” 冯若珩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迟疑半晌,红着脸说道:“也没有什么,六年前,皇上来过肃城,途中曾在威城停留了两日……” 忆起往事,她的面色更红,眼中却闪出盈盈光彩,柔声说道:“他不似寻常皇亲官宦般只知巡游作乐,却去了城中的学馆和医馆,还给学馆题了一幅匾额,当时我站在人群里,远远看到了他,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写的字清峻而有风骨,也好看得紧……” 何紫亭忍不住笑了,贺琴舒却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何紫亭见了佯嗔道:“贺姑娘好生偏心,那日我说起与珞安的事,你只是一味敷衍,如今却满脸赞同,究竟是何道理?难道只因为珩妹妹的心上人是皇上么?” 贺琴舒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当然不是,只是方才听了冯小姐的话,觉得她的思恋颇有些道理罢了。” 冯若珩此时眼睛一亮:“此话当真?说来不怕姑娘笑话,此事我只说与家里的乳母、何姐姐与姑娘听过,乳娘听了唬得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还以为我被什么迷了心窍,险些便告诉我父亲了……” 贺琴舒从碟子里拈起一块红豆糕,咬下一角细细品尝,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有什么,你既然说他笑起来好看,想必样貌不错,写字好看,自然学问也不差,偏又贵为天子,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会不喜欢呢?” 听了这话,冯若珩眼中的光芒登时暗淡下去:“贺姑娘说得不错,若珩自知样貌寻常,家世更是平平,只怕,只怕并无胜算……” 贺琴舒将剩下的红豆糕尽数放入口中,拍打着手上的碎屑说道:“所以呢,此去若是不能中选,何小姐又当如何?” 几乎没有片刻迟疑,冯若珩毅然答道:“若珩既已尽了人事,若天命使然,自当愿赌服输。” 得到这样的答案,贺琴舒满意点头:“这便是了,小姐若是因此哭闹不休,甚或相思成疾,琴舒倒不敢插手了。小姐放心,我既已答应下来,到时自会鼎力相帮。” 冯若珩启程赴京的日子定在半月之后,这日清早,贺琴舒早早起身,将各处皆打扫干净,又将已收拾妥当的包袱重新理了一遍,思忖片刻,将慕容释晟的那块玉佩取出,小心戴在腰间。 她走到院中,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唤道:“福缘大叔,我虽不知您在何处藏身,但仍要感谢您数月以来的照顾。如今我要入京了,您也早些回去复命吧。” 说罢,留恋地四处看看 ,咬了咬牙,关门落锁,直奔何家酒坊而去。 冯若珩已携乳母苏大娘、丫鬟萱儿在那里等候,冯若珩与何紫亭手拉着手,絮絮而语,不时拭泪,只听冯若珩哽咽说道:“是我不让父亲前来的,他上了年纪,若来相送,只怕又要伤心……” 见贺琴舒来到,何紫亭勉强笑道:“妹妹你看,贺姑娘难得早起,现下她都到了,想是该启程啦。” 贺琴舒瞪了何紫亭一眼,萱儿笑着上前接过她的两只包袱,一并送到旁边的车马之上。 何紫亭走到车马近前,摸出两块散碎银子递到车夫们手上,温和说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还请两位大哥多多费心,我妹妹日后若是进了宫,自然也要算上两位的功劳。” 车夫们自是满口答应,接过银子跳上马车,何紫亭转身向冯若珩说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妹妹一路小心,姐姐盼着你早传佳音……” ☆、第五十二章 厉害角色 足足走了一个多月,贺琴舒一行才终于抵达京城。她好奇地掀起轿帘,只见街上人流如织,两边的店铺宽敞气派,行人衣着气度,亦与威城不同。 正不错眼珠地看着,马车却辘辘停住,车夫转头说道:“冯小姐,此处便是秀女们下榻的‘康宁’客栈了。” 贺琴舒随众人下了马车,一边捶打着有些麻木的双腿,一边抬头看去。面前的客栈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匾额也重新漆过,门前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用了上好的红绸,扎口烫金,流苏轻摆,显得颇为富丽。 此时店内的小二已经迎了出来,稍作打量,便堆起满脸笑容,向冯若珩说道:“姑娘可是新到的秀女?店里还留了三间上房,姑娘里面请。” 一行人进了客栈,小二先招呼她们在厅中落座,又忙着端上来四个茶碗,远远地便闻到一阵甜香。 他殷勤地在四人面前各摆了一只,赔笑说道:“咱们店里的茶汁汤水都是每日清早起来烹制,绝不隔夜,这碗里的是红枣茶,还加了雪梨膏子和冰糖,既滋润又不生火气,姑娘们可要尝尝么?” 贺琴舒早觉口渴,听了这话,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她咂砸嘴巴,点头说道:“嗯,我刚才还想着要些茶喝,不错不错。” 小二见状,急忙又端上一碗:“姑娘只顾着赶路,想是渴得狠了,再来一碗如何?我们店童叟无欺,一碗只要十个铜钱……” 苏大娘一听,忙将手中的茶碗放下,连声说道:“这位小哥,我这碗茶并未动过,你可莫要算多了银钱啊。” 萱儿已经喝了一口,此时也将碗放下,偷偷望向自家小姐,冯若珩神色不动,端起茶碗啜了一口,点头笑道:“果然清甜滋润,小哥有心了。” 小二又向冯若珩赔笑说道:“姑娘,上房每日的花销是三钱银子,饭菜酒水另算,您看需要几间?” 冯若珩略一思忖,微笑说道:“再过六日方到入宫之期,听闻今年待选秀女甚众,想来有路更远些的姐妹尚未到达,既然上房只余三间,不如仍留给她们吧。” 小二心中了然,收起笑容说道:“无妨,姑娘若是手头不方便,本店尚有寻常客房,每日只要一钱银子,却是包含日常伙食的,不知姑娘想要几间?” 贺琴舒在一旁看不下去,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只银锭,直直掷向小二:“你这人好生无礼,冯姐姐一心为他人考虑,如何竟成了手头不方便呢?我 们要两间寻常客房,若住不惯时,再寻你调换便是。” 小二接住银锭,见足足二两有余,眉开眼笑地说道:“好说,好说,如此,四位请随我来吧。” 他引着冯若珩一行来到后院,打开厢房中的两间,殷勤地开了窗子透气,片刻之后,又送来了两壶热水。 贺琴舒四处看看,房中陈设虽是旧的,好在干净齐整,住着倒也舒心。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去,却见冯若珩正望着自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贺琴舒走上去拉住她的手,低声说道:“姐姐可是为了方才的事烦心?这些店家自是无良,但此处既然是秀女们集中下榻之所,姐姐还是莫要被他们看轻了才好。” 冯若珩听了轻叹一声:“妹妹为人豪爽,我也不必瞒你。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可我父亲仅是一县令书,且为官清廉,家中皆靠他一人的俸禄生活,此次来时,父亲还是变卖了几幅字画,才勉强凑了二十两银子,听旁的官家女眷说,待到入宫,尚需备些银钱做打点之用,若不俭省些,只怕……” 她向萱儿伸出手去,萱儿会意,从包袱深处摸出一只荷包,取出一只银锭递了过来。 冯若珩将银锭放到贺琴舒手上,温和说道:“这银钱还给妹妹,并非姐姐见外,我已惯了凡事皆靠自己,与何姐姐相交多年,来时她要给我路费,我也是婉拒了的,还请妹妹原谅。” 贺琴舒连连摆手:“方才的银钱之中,不止有姐姐的用度,还有我的一半呢,再者说,这一路之上的吃喝用度,不均是姐姐破费么?车夫的打赏和雇车的银钱,姐姐也不曾问我要过啊。” 冯若珩还要再说,贺琴舒已经作势堵住耳朵:“好啦好啦,这一路甚是辛苦,我早就想好,待到了京城,定要大睡一场,姐姐也早些歇息吧。” 说着,一溜烟跑进另一个房间,脱鞋上床,蒙头便睡。 冯若珩无奈,只得又将银钱收起,向萱儿柔声说道:“萱儿,苏大娘年纪大了,便在此处与我同住吧,你且去那边居住,凡事多留些神,好生照顾贺姑娘,知道么?” 一路舟车劳顿,贺琴舒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正香,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她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却蓦地捕捉到萱儿的声音,心里一惊,登时清醒过来。 起身看时,只见萱儿坐在门前地上,旁边泼洒了一滩水渍,脸上明显着一个巴掌印,她对面站着一个紫衣女子,正叉着腰不停 数落,句句不离“贱婢”二字。 贺琴舒不由大怒,上去挡在萱儿身前:“你是哪里来的秀女,竟敢随意打人?” 女子撇嘴说道:“这个贱婢弄湿了我新制的裙子,这也便罢了,偏还笨手笨脚地拿抹布来擦,你自己瞧瞧,如今这裙子还看得么?” 旋即上下打量着她,轻蔑笑道:“你又是谁?凭你这等姿色,也敢来选秀女么?” 贺琴舒依样打量着她,蓦地“扑哧”笑道:“小姐教训的是,我既没有您这般俗艳的鎏金耳坠,也不肯将老气横秋的海棠胭脂搽得满脸,自是不敢参选的。” 女子登时气结,此时冯若珩闻声出来,急忙拉住贺琴舒手臂,低声劝道:“妹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回房去吧。” 她原本生得清丽,此时清梦被扰,星眸微旸,腮上略有些红晕,竟多了几分妩媚。 见冯若珩美貌,紫衣女子也不由收敛了些,愤愤瞪了贺琴舒一眼,扭着腰肢去了。 ☆、第五十三章 再起波澜 紫衣女子走后,冯若珩看了贺琴舒一眼,轻声叹道:“她显见是气势惯了的,想来与家世脱不了干系,妹妹又何苦惹她。” 贺琴舒嘟嘴说道:“我却不管那些,哪怕她贵为公主,也不能这般欺负咱们。” 旋即皱起眉头:“但她究竟是何来历,平心而论,她虽装扮得不合宜,但样貌委实不错,此女如此骄纵,若是日后中选,姐姐到了宫里头,岂不是仍要受她的气么。” 萱儿此时怯怯说道:“我听旁的丫鬟说,她是练城陆正丁大人之女丁喜梅,咱们这个客栈的秀女之中,她父亲的品级是最高的……” 贺琴舒听了冷哼一声:“品级高又怎样,别说有那许多京官压着,便是外官,在京城置下宅院的也不是没有,她家世若真那般好,便不会与咱们挤在这小客栈中了。” 冯若珩又劝了几句,贺琴舒这才作罢,待到小二送来晚饭,见只是些清粥小菜,连馒头也是按人数数好的,不由得又恼了,正欲起身骂时,冯若珩急忙将她拦住,温言劝道:“妹妹不必动气,若想吃什么,再吩咐他们另做也便是了。”旋即微微一笑:“听闻京城老铺的点心极好,晚间咱们且出去散散,顺便买些回来尝尝,如何?” 简单吃过晚饭,贺琴舒挽着冯若珩,兴兴头头地来到街市之上,走到一座茶楼之前,冯若珩蓦地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上的匾额,唇边现出迷人笑意。 贺琴舒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见那黑漆匾额之上写着“香颐茶楼”四个大字,字体清峻,遒劲有力,却看不出旁的什么,便纳罕问道:“冯姐姐,你怎么了?这牌匾有何玄机?” 冯若珩回过神来,登时颜面绯红,羞涩笑道:“这牌匾是皇上题的,我……我认得他的字……” 贺琴舒听了作势要倒,冯若珩将她扶住,轻咬樱唇,吃吃笑道:“好啦,我以后不再提他了便是……” 一晃六天过去,居住在“康宁”客栈中的各位秀女每日只忙着休憩装扮,倒也相安无事。 入宫待选这日,天色还未放亮,贺琴舒便已起身,她依着几日来筹谋的样式为冯若珩梳了头、上了妆,站得远些,啧啧赞道:“好一位绝代佳人,皇上的脾性我虽不知,但若换了是我,定要早早将姐姐接进宫去。”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她们对视了一眼,贺琴舒沉稳说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姐姐只管在屋里待着,不拘什么,只作不知便是。” 说着,她转向苏大娘说道:“劳烦大娘出去看看,莫要误了姐姐的行程才好。” 苏大娘依言出去,稍后回转,眉开眼笑地说道:“真是老天开眼,那丁小姐不知吃了什么,一早起来便上吐下泻,眼看着脸都黄了,那边乱成一团,正忙着请郎中来瞧呢。” 冯若珩听了蹙起眉头:“怎么偏今日病了呢?她虽骄纵些,但那日之后待咱们也算客气,何况她质素不差,想来当真可惜……” 令大家意外的是,车马来时,丁喜梅仍强撑着上了车,只见她面色蜡黄,眉头紧蹙,想是十分难过。 冯若珩携萱儿登上马车,贺琴舒站在车下,伸手拉住冯若珩双手,微笑说道:“琴舒虽不能陪姐姐前去,但心中早有了七分把握,姐姐天生丽质,与皇上又颇为有缘,定能雀屏中选的。” 冯若珩面色微红,眼中却闪现盈盈喜色,点头说道:“如此,便借妹妹吉言了……” 秀女们的车马陆续启程,贺琴舒心中大石落地,见桌上仍摆着胭脂水粉,不由来了兴致,给自己也上了淡妆,又梳了最心仪的“丁香结”。 她早上起得太早,打扮停当,忽觉困意如潮,便伏在桌上打起盹来。 睡得正香,忽觉有人用力摇晃她的身体,只听那人带着哭腔说道:“贺姑娘,您快些起来,不好了不好了……” 贺琴舒一惊而起,却见随冯若珩同去的萱儿哭着站在眼前,她稳了稳心神,扶住萱儿肩膀问道:“莫要着急,你慢慢说,冯姐姐怎么了?” 萱儿边哭边道:“我们,我们本来已经到了凤栖苑,怎知丁小姐骤然呕吐,不偏不倚,正正吐了我家小姐一身……小姐不便抽身,便仍让我随马车回来报信……” 贺琴舒听了心急如焚,急忙找出一件能与冯若珩今日妆容相配的艳色衣裙,用绢布包了,与萱儿一道匆匆出了门。 刚走到门口,她们恰与被丫鬟搀扶着回来歇息的丁喜梅撞个正着,见到贺琴舒,她口唇微动,却无力支撑,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 贺琴舒和萱儿乘车马赶到凤栖苑门前,却被门前守卫拦下,任她们磨破了嘴皮,两名守卫仍是声色不动。 正在焦急,一名身着盛装的嬷嬷走了出来,见到贺琴舒,她不由一怔,旋即蹙眉说道:“姑娘可是候选秀女?如何来得这般迟?” 贺琴舒急忙走上前去,赔笑说道:“这位嬷嬷,我是来为威城令书之女冯 若珩送衣服的,她适才不小心弄脏了衣裙,若便这般面圣,只怕大为不妥,劳烦嬷嬷帮我把衣裙送进去吧。” 那嬷嬷听了缓缓点头,却并不应允,只是仍望着贺琴舒。 贺琴舒眨着眼睛想了片刻,不由在自己额上狠狠拍了一下,她来得匆忙,竟忘了带些银两,而看这位嬷嬷的意思,若不行些好处,只怕是难以如愿…… 正在懊恼,忽觉嬷嬷的眼光一直盯在自己腰间,贺琴舒不由一惊,糟了,那是慕容释晟的玉佩…… 略一思忖,贺琴舒从头上拔下白玉簪子,又将翡翠耳坠摘下,连手上的银镯一并塞到嬷嬷手上:“这位嬷嬷,请您行个方便吧。” 嬷嬷又看了玉佩一眼,悻悻说道:“姑娘请回吧。这是宫里头的规矩,并非我一人能说了算的。何况皇上就快到了,此刻进去,只怕已然迟了……” 正在拉扯,一个衣饰华贵的太监走了过来,他轻嗽一声,沉声说道:“辛嬷嬷,选秀就快开始了,事关多少官家小姐的前程,你却与人在此吵闹,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第五十四章 逼上梁山 辛嬷嬷瞪了贺琴舒一眼,转向那位公公时,已经堆起满面笑容:“回方公公的话,这个姑娘是来给一位秀女送衣裳的,在此处纠缠了有一会子了,老奴正要打发她回去,偏巧您就来了。” 方公公目不斜视,漠然说道:“不合规矩的事,只消尽快打发走便是,为何在此纠缠?”旋即眉头微蹙:“是了,说起这个,方才本公公倒的确见到一位衣裙污浊的秀女,身上似是秽物,旁的秀女皆避之不及,场面混乱得紧,辛嬷嬷,你可是年纪太大了么,如今当差当得越发好了……” 辛嬷嬷讪讪笑道:“方公公莫要取笑,那秀女虽然弄污了衣裳,但毕竟名列在册,老奴难道还能撵她出去不成?” 贺琴舒自觉事情有了转机,忙抱着绢布包裹走上前去,温和说道:“公公说得不错,那位秀女乃是我家小姐冯若珩,适才不巧沾上了一位病患的秽物,奴婢便是前来给她送衣服的。” 方公公漫不经心地瞥了贺琴舒一眼,旋即睁大眼睛,细细打量她半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嘴边现出些微笑意。 贺琴舒被他看得发毛,思来想去,将心一横,解下腰间玉佩双手奉上:“方公公,选秀乃是我家小姐的大事,烦请公公高抬贵手,帮我把衣服送进去吧。” 方公公摆手婉拒,他沉吟片刻,将辛嬷嬷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向贺琴舒露出温和笑容:“姑娘勿怪,方才是咱们造次了。冯小姐若是为了衣裙之事廷前失仪,只怕咱们也脱不了干系,但咱们并不认得冯小姐,若是由咱们送进去,四处查找询问,只怕会扰了圣驾……” 贺琴舒听了急道:“那该如何是好?难道由我送进去不成?” 方公公微笑点头:“姑娘冰雪聪明,本公公正是此意。” 贺琴舒讶异问道:“里面尽是待选的秀女,我又如何能进去呢?” 方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姑娘如何竟忘了,今日,不是有一位秀女未能前来么……” 贺琴舒恍然大悟,此时也顾不得细想,向方公公连连道谢,在他的疏通之下,由管事嬷嬷引着进了朱漆大门。 辛嬷嬷仍不服气,上来理论时,方公公轻轻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懂得什么,皇上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够揣测的?这些姑娘之中,保不齐便有日后的皇后、贵妃,咱们在宫中做事,若能与人方便,还是多做些善事的好……” 管事嬷嬷引着贺琴舒来到后院,宽敞 的院落之中,秀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有的闲谈,有的互相整理妆容,容貌装扮皆属上乘,各有千秋,看上去十分悦目。 贺琴舒一眼便看到了独自站在树下的冯若珩,忙快步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冯姐姐,我给你送衣裳来啦。” 冯若珩闻声抬头,原本朦胧的泪眼登时一亮,惊喜说道:“你,你如何能够进来?” 贺琴舒摆了摆手,低声说道:“个中原委稍后再说,姐姐先把衣服换了吧。” 换上干净的衣裙出来,冯若珩整个人焕然一新,这件艳色衣裙原本便是从前那套的备选,与她今日的妆容颇为相称,且滚边处皆用了闪亮丝线,甚为独特,兼之心头大石落地,不觉露出清爽笑意,更是愈发引人注目,行走过处,秀女们纷纷转头,议论纷纷。 冯若珩仍走到树下,拉着贺琴舒的双手,欣喜说道:“今次多亏了妹妹,你不知晓,方才我险些便要退出选秀了……” 贺琴舒还未说话,站在不远处的两位秀女携手走了过来,其中身穿樱粉色衣裙的女子先行了个礼,微笑说道:“两位姑娘姿容、气度皆不寻常,可是家住京城么?” 贺琴舒与冯若珩对视了一眼,冯若珩温和答道:“我们并非京城人氏,本是自威城来的。” 女子闻言一怔:“威城?我的家乡在陈县,咱们相距不远,说来当真有缘。” 旋即大方笑道:“我姓郭,两位姑娘唤我‘岚玉’便是。” 听到此处,贺琴舒忽然想起什么,不由问道:“姓郭?姑娘的父亲可是陈县允事?” 郭岚玉讶异点头:“正是,姑娘如何知晓?” 贺琴舒暗自吐了吐舌头,见旁边那位身着天青色衣裙的女子只是微笑不语,便转向她问道:“这位姐姐呢,也是西北人氏么?” 郭岚玉快人快语,抢着答道:“这位是京中刊苑学士孙志学的千金景言姐姐,她读过的书可多呢。” 孙景言佯嗔地瞥了她一眼,向贺琴舒笑道:“岚玉妹妹谬赞了,两位妹妹莫要见怪。” 见贺琴舒只是微笑,模样甚是讨喜,她伸手理理贺琴舒的鬓发,蹙眉说道:“妹妹生来美貌,妆容也甚是妥帖,但如何竟连根发钗都未佩戴?今日庄重,不同寻常,妹妹还是谨慎些好。” 说着,从发髻上摘下一支灿金花蝶步摇,略想了想,为贺琴舒插在鬓旁,又柔声说道:“听闻皇上不喜玉石,妹妹 还是将那玉佩摘下吧。” 贺琴舒急忙摆手:“不不不,姐姐误会了,我并非……” 刚说到此处,忽听不远处鼓声隆隆,一位颇有了些年纪的公公站在院落正中的回廊之前,朗声说道:“吉时已到,请各位列队静候。待会儿唤到名字的姑娘,便可随着管教姑姑前往珣敬殿了。” 郭岚玉和孙景言忙行至一旁站好,贺琴舒却蓦地一惊,也顾不得与冯若珩交待,正要转身溜走,方公公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凑近她的身前,低声说道:“方才点卯之时,本公公已然将姑娘充了丁喜梅的数了,何况此刻苑门已关,姑娘若想出去,只怕……” 冯若珩在一旁听到,惊得握住贺琴舒手臂:“妹妹,这如何使得,这,这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么……” 方公公眯起眼睛,低低说道:“是否欺君,皆在皇上一念之间。此后种种,便要看姑娘的造化了……” ☆、第五十五章 别样安排 贺琴舒还要再说,只听先前那位公公高声唤道:“请郭岚玉、滕倩儿、甄云琛、冯若珩、乔妙鹂、丁喜梅移步珣敬殿……” 冯若珩刚刚受惊,又听闻自己现下便要参选,登时心慌意乱起来。 贺琴舒转头看时,只见她面色发白,身子颤个不住,思忖片刻,将心一横,上前挽住冯若珩手臂,柔声说道:“姐姐莫慌,我陪你一同前去……” 冯若珩闻言惊道:“这如何使得?” 贺琴舒俏皮笑道:“也没有什么,反正我长得丑陋,皇上是不会选中我的,不如陪姐姐去见见世面。” 冯若珩感激笑笑,悄悄将她的手握住,贺琴舒只觉触手冰冷,忙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一行六人来到珣敬殿前,站在最末的贺琴舒好奇抬头,还没看清殿内都坐了谁,紫衣公公已经沉声斥道:“皇上未允时,抬头视君乃是大忌,还请各位小姐莫要忘了先前教过的规矩……” 贺琴舒悄悄做了个鬼脸,只得微微低头,注视着眼前的赭色地砖。 四下静寂,几乎能听到身旁秀女们或轻或重的呼吸,贺琴舒正觉无聊,忽听紫衣公公说道:“陈县郭氏,年十六……” 接着,只听郭岚玉抖着声音说道:“民,民女郭岚玉,今年刚满十六,嗯,嗯……我……” 她还未说完,紫衣公公已经高声说道:“陈县郭氏,赐绢帕。” 贺琴舒一头雾水,耳听郭岚玉呜咽而去,这才明白,赐绢帕就是落选了。 她不由皱了皱眉,连话都没听完就把人给否了,这个皇帝真没礼貌…… 很快,接下来的两位秀女也同样落选,贺琴更是暗暗撇嘴,什么嘛,这个皇帝的口味也太刁了吧……旋即吹毛求疵地将冯若珩今日的装扮回想了一遍,嗯,一切都很妥当,冯若珩容貌清丽、气质脱俗,只要待会儿不似郭岚玉这般紧张,应该能够雀屏中选……想到此处,她微攥双拳,心里暗暗说道:冯姐姐,加油! 此时已轮到冯若珩,她略一沉吟,温婉说道:“民女冯若珩见过皇上,愿皇上龙体康泰,福泽万年。” 她的声音宛转动听,尚带着些许喜悦之意,贺琴舒屏住呼吸,片刻之后,只听一个清朗男声说道:“抬起头来。” 贺琴舒听了心中一喜,成了,这回应该没问题啦。 果然,片刻之后,只听那紫衣公公高声说道:“威城冯氏,赐如意荷 包。” 贺琴舒心中一松,此时觉出肚饿,唉,这一上午,又是收拾又是赶路,早上也没顾上好好吃饭……肚子叫得越发响亮,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肚子,一摸之下,才发觉腰间仍戴着那枚玉佩。 她虽不似孙景言那般想着投其所好,但想到此物乃是慕容释晟所赠,且他毕竟出身王族,现下这般冒然戴着,不知会不会给他惹来麻烦…… 想到这里,贺琴舒悄悄伸手,将腰间玉佩解下,正要藏入袖中,忽听一个清朗男声说道:“东起第六位姑娘,烦请你抬起头来。” 贺琴舒眨眨眼睛,东起第六位?哪边是东,他这是说谁呢? 见无人抬头,紫衣公公忙说道:“练城丁氏,年十七……” 贺琴舒此时恍然大悟,急忙将玉佩胡乱塞入袖中,抬头说道:“民女丁喜梅见过皇上,皇上万岁金安。” 她知道不能跟皇帝四目相对,只得眼帘微垂、梗着脖子站着,很快便觉得脖颈酸痛,偏那皇帝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沉声问道:“你十七岁了?可曾读过书么?” 贺琴舒无奈答道:“民女不曾读过书,只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皇帝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丁喜梅……喜梅二字何解?” 贺琴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么土气的名字,跟冯若珩、孙景言啥的比起来简直弱爆了好吗…… 略想了想,她硬着头皮说道:“梅花盛开之时已是冬末春初,梅花迎春,是为报喜。” 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贺琴舒几乎忍耐不住,正要发作,忽听紫衣公公朗声说道:“练城丁氏,赐雅梅笺……” 贺琴舒不由舒了口气,旋即反应过来,咦?他刚才说赐什么,落选了不是应该赐绢帕吗?而且冯若珩中选赐的是如意荷包,那个什么笺是什么鬼…… 这时,紫衣公公亲自上前,将一叠清香扑鼻的信笺递上,赔笑说道:“喜梅姑娘,这雅梅笺您且收好,稍后皇上再传您问话。” 贺琴舒稀里糊涂地接过信笺,皱眉问道:“还传我问什么话?嗯,总之,我现下便能走了,是么?” 紫衣公公微微一笑:“是,姑娘只管安心去吧。” 贺琴舒放下心来,管他绢帕还是信笺,只要没选上就行,好啦,赶紧回去找冯姐姐,大家一起出去大吃一顿是正经。 这样想着,她举步便走,一位嬷嬷却上前一步 将她拦住,笑着说道:“喜梅姑娘,宫里头可不能到处乱走,请您随我来吧。” 跟在她身后走出院落,一路七拐八绕,来到一道长长的甬路之上,两边皆是巍峨的宫殿,人声也渐渐远了,贺琴舒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警觉地停下脚步:“你要带我去哪儿?这边似乎不是出宫的方向吧!” 嬷嬷转过头来,迷惑说道:“出宫?姑娘既收了皇上的雅梅笺,怎么还要出宫呢?” 贺琴舒急忙问道:“雅梅笺究竟何意?”嬷嬷掌不住笑了:“也难怪姑娘不知道,自皇上登基以来,算上这回,共选秀两回,姑娘还是头一位得雅梅笺的呢。” 旋即解释道:“凡是参选秀女,未中者一律赐绢帕,中选者则分为两类,一类赐如意荷包,只能从位阶较低的司青做起,中选后仍回府居住,又管教嬷嬷上门指点,择日入宫,而姑娘得了雅梅笺,自来便是花容,中选后便留在宫里,由管教嬷嬷教导礼仪,姑娘有所不知,皇上待您甚好,特意安排您住在华宁宫,那里可是前朝皇后的住处呢。您真有福分,自今日起,便能时常见到皇上了……” ☆、第五十六章 再续前缘 贺琴舒闻言大惊,略一思忖,趁那位嬷嬷不备,转身便跑,边跑边喊道:“我并非练城丁喜梅,方才选秀之事不能作数,劳烦嬷嬷通传一声……” 跑出几步,她索性将绣鞋脱下,赤着脚一路狂奔,嬷嬷此时才回过神来,急得高声喊道:“来人啊,来人啊,丁花容跑啦!” 沿途把守各个宫殿的侍卫闻声而出,听闻这位拔足狂奔的女子是新晋花容,皆不敢莽撞上前,只得随在她的身后。就这般跑出一千余米,侍卫们训练有素不觉什么,贺琴舒却已额上见汗,气喘吁吁。 正在心焦,那块玉佩忽然从袖中掉了出来,贺琴舒惊呼一声,急忙伸手去接,虽然堪堪接住,却脚下一绊,硬生生扑倒在地,直摔得呲牙咧嘴。 贺琴舒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仍将玉佩收好,这才觉出膝盖手掌钻心疼痛,定睛看时,手掌擦伤了一大块,膝盖伤得更重,鲜血已经洇过衣裙透了出来。 侍卫们围着她不知所措,此时那位嬷嬷也喘着粗气追了上来,见此情景,急忙唤道:“你们都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去请太医!” 贺琴舒试着活动了一下双腿,只觉一阵剧痛,心知伤得不轻,便也不敢再动,乖乖由着嬷嬷指挥侍卫寻来了轿子,喊来了丫鬟,又由嬷嬷和丫鬟搀扶着坐进轿内。 及至到了那“华宁宫”,贺琴舒顾不得欣赏金碧辉煌的建筑,待太医过来为她包好了伤口,问清楚骨头并无大碍,又开始一叠声地央求:“嬷嬷,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并非练城丁喜梅,我本是随威城冯若珩小姐来的,只是个伺候人的粗使丫头,您去跟皇上说说,放我回去吧……” 嬷嬷闻言唬了一跳,忙挥退了几个丫鬟,压低声音说道:“花容,老奴在宫里久了,多少也懂些人情世故,您既反复这般说,想来自是真的,可是现下您的身份非比寻常,选秀时若只得了如意荷包便也罢了,偏您是唯一一个得了雅梅笺的……唉,若让我说,不如将错就错,从此荣华富贵,难道不好么?这可是多少官家小姐求都求不来的事情呢。” 贺琴舒皱眉说道:“我不管他什么花容不花容,这般瞒天过海,难道就不是欺君之罪了么?那丁小姐并非善类,绝无忍下不闹的道理,待要事情败露,不是一样要砍头么?” 嬷嬷听了轻轻摇头:“花容,皇上他十岁登基,多少风波不曾见过,想来今日之事,皇上早已有所察觉,他既不说破,自然会设法掩人耳目,您只管安心住在宫里便是。” 贺琴舒此时灵光一现,盯着她说道:“可是我之前已经嫁给端王世子慕容释晟了,这事又怎么说?” 嬷嬷先是一怔,与贺琴舒对视良久,心知此事不假,登时唬得脸都白了,她扑通跪倒,连连磕头:“花容,此事非同小可,您可千万莫要声张啊……” 贺琴舒急忙伸手去扶,却牵动了伤口,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忍痛说道:“嬷嬷快起来,我看嬷嬷是个好人,还请您帮我出个主意……” 这时,只听一个男声朗声说道:“花容要讨什么主意,说与朕听听如何?” 说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望定了榻上的贺琴舒,皱眉问道:“怎么这般不小心,伤口可还痛么?” 嬷嬷愈发害怕,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贺琴舒却好奇地上下打量,先是看看他身上的银白滚边龙纹衣袍,接着瞅瞅他头上的镂金嵌宝发冠,最后盯着他英俊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在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嗯,长相不如慕容释晟,但是比他强壮,也算是个帅哥。 见她双眼滴溜溜转动,慕容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去理会,转向嬷嬷说道:“怎么,顺嬷嬷,朕忙了整日,来到这里,竟连口茶也喝不上么?” 顺嬷嬷急忙起身,喏喏而去,慕容恪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微笑问道:“是了,只听闻花容受了伤,却不知因何而起,究竟是何缘故?” 贺琴舒嘟嘴说道:“皇上莫要一口一个花容,这名头是你赐的,我却不见得要呢。” 旋即瞪了他一眼:“皇上不必跟我耍心眼,你身边那么多耳目,既是知道我受伤,自然也知道我想逃跑,这般询问,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来才甘心么?” 慕容恪闻言一怔,旋即呵呵笑道:“好,姑娘果然有趣,只是不知,你若不想做花容,又想做什么呢?” 贺琴舒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皱眉问道:“你方才唤我姑娘,可是一早便知道我并非丁喜梅?” 莫容恪爽快点头:“正是。丁大人虽是外官,但势力不容小觑,早早便设法将他女儿的画像送进宫来,朕初见你时,便知你并非丁喜梅。” 贺琴舒愈发不解:“那你为何不当场拆穿我呢?还赐了什么雅梅笺,这又是何用意?” 慕容恪淡淡一笑,语气间却多了一丝落寞:“朕虽贵为天子,但许多事情,并非己力能够左右,今日即便并非是你冒名,朕也是要选丁喜梅的,只是,不会赐她雅 梅笺罢了……” 贺琴舒听了怒道:“皇上可是为了力保丁喜梅而利用我么?如此一来,即便她生病未能前来,也有个人李代桃僵,对外说时,皆只知是丁小姐入选罢了,皇上打的好一手如意算盘!如此想来,我当真为冯姐姐不平!” 慕容恪此时也不禁有些气恼,起身说道:“皇家充实后宫,并非只有选秀一个办法,纵使丁喜梅今日不来,朕亦会安排她日后进宫,根本无需牵涉于你,何况朕方才已经说了,便是她来,亦断不会赐她雅梅笺,你,你要朕如何说才能明白?” 贺琴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有没有弄错,谁稀罕你赐的什么雅梅笺啊,大家既然将话说开了,你只管亲近你的丁花容,我自去客栈寻冯姐姐,如此岂非皆大欢喜?” 说着,她掀开被子便要下床,慕容恪却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罢了,你便是要走,也得等伤势好些……” 两人正在僵持,忽听有人在门上轻叩,接着便听顺嬷嬷迟疑着说道:“启禀皇上,端王世子求见。” ☆、第五十七章 再续前缘 慕容恪闻言一怔,贺琴舒却十分惊喜:“咦,他如何会来?”接着想起神出鬼没的福缘大叔,不由展颜笑道:“他定是知晓我入了宫,便来此处寻我啦。” 见她这般高兴,慕容恪的眸子不易察觉地暗了一下,旋即换上从容神色,向外面温和说道:“让晟弟进来吧。” 慕容释晟由温凊搀扶着走了进来,他面色清冷,未及解下身上的披风,便淡淡说道:“臣弟见过皇上。” 慕容恪微笑说道:“如今日头都落了,晟弟怎么想起入宫?可是棋法又有新得?先坐吧,顺嬷嬷,看茶。” 慕容释晟也不回避,他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不必劳烦了。皇上,您今日封的这位花容并非练城丁喜梅,这位姑娘名唤‘贺琴舒’,是臣弟已然过门的妻子!臣弟此来便是接世子妃回去的。” 此言一出,顺嬷嬷自是一惊,慕容恪也面色微变,贺琴舒却险些鼓起掌来,她定定望着慕容释晟,只觉自己眼中闪出无数星星,为了自己的“妻子”,他竟如此坦荡勇敢,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耍酷的样子真是好帅啊…… 片刻静默之后,慕容恪蓦地笑道:“晟弟莫急,先坐下喝一盏茶,稍后再走不迟。” 顺嬷嬷会意,又起身走了出去,贺琴舒在一旁看得差点吐血,上茶之类的,原来只是皇上打发下人回避的推辞,这宫里果然可怕…… 顺嬷嬷走后,慕容恪顾自在椅上坐下,微笑说道:“依晟弟方才所说,贺姑娘乃是你已经过门的妻子,堂堂正正的世子妃,却如何会流落威城,又随冯若珩到了京城呢?” 贺琴舒听了,对慕容恪也不由刮目相看,仅仅一天之间,便将她的底数摸了个一清二楚,真不愧是当今天子…… 随即不觉有些为慕容释晟担忧,皇帝这么厉害,他能斗得过么? 慕容释晟淡淡答道:“此事是臣弟不好,今年夏日之时,因琐事与琴舒起了些口角,琴舒性子执拗,一气之下,便离开王府去了威城。” 他就这般将媳妇儿离家出走的事说了出来,面不红,气不喘,似乎并不觉得有损颜面,慕容恪也掌不住笑了,他略一思忖,接着问道:“朕听闻,当日大婚之时,贺姑娘便已悔婚,这桩亲事作不作数,只怕还要听听她的想法吧。” 说着,他颇有深意地看了贺琴舒一眼,温和说道:“贺姑娘,你莫要以为朕只管国事,齐家方能治国,你若有何委屈,朕自会为你做主。” 贺琴舒看看慕容恪,又看看一旁的慕容释晟,见他神色不动,眼中却隐约露出紧张之色,思前想后,不由叹了口气:“罢了,我离府多日,如今也想回去了……” 听了这话,慕容释晟眼中骤然闪出明亮光彩,他上前一步,柔声问道:“琴舒,你现下伤势如何,可能下床活动?” 贺琴舒忍痛挪动双腿,左脚刚一沾地,便痛得呻吟一声,慕容释晟忙倾身向前,她咬紧牙关,将手臂搭上他的肩头,强撑着说道:“走吧……” 慕容释晟却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向温凊沉声说道:“温凊,你在前头带路,琴舒腿上有伤,咱们走慢一些。” 贺琴舒先是僵直了身体,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又不觉放松下来,红着脸将头埋进他的怀中。 走出几步,贺琴舒想起什么,她回头看去,只见慕容恪垂首坐着,神情颇为落寞,她有些不忍,待要开口,慕容释晟蓦地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触。 他的体温令她又僵直了身体,两人亲密无间,鼻息可闻,贺琴舒正觉心猿意马,慕容释晟却又将头移开,淡淡说道:“我还以为你伤得太重发起热来了。既是不曾发热,便莫要胡思乱想,走吧。” 端王府的车马已经在宫外等候,慕容释晟将贺琴舒抱上车子,自己也随之在她身边坐下,却与她保持了半尺距离。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秋末冬初,夜风已经有了些许寒意,骤然失去他的体温,贺琴舒不由打了个哆嗦,慕容释晟不发一言,却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随手放在她的膝上。 贺琴舒披上披风,略想了想,迟疑着说道:“世子,冯姐姐那边……” 他转过头来,面上似笑非笑,声音里却明显有了些怒气:“冯姑娘自是回自家研习礼仪,等候入宫。怎么,秀女你也选过了,皇上你也招惹了,如今又想如何?仍回威城去过逍遥日子么?” 贺琴舒还未回答,他又接着说道:“方才既已当着皇上的面认了是我的妻子,从此以后,人前唤我‘世子’,人后只唤我的名字便是。” 贺琴舒点了点头,犹豫着唤道:“嗯……释……慕容。” 慕容释晟悻悻转头,贺琴舒暗自好笑,却也不敢再去招惹他,闲来无事,摸到怀中的那叠雅梅笺,便伸手将它取出,借着月色看时,发觉做工颇为精良,信笺旁边的每一个梅花瓣皆为细细勾勒而成,不知用了什么香料,翻动之时清香扑面,不由撇了撇嘴,哼,那个慕 容恪倒真会附庸风雅…… 慕容释晟此时却蓦地伸出手来:“给我。” “给你什么?” “雅梅笺。我闻到梅花的味道了。” “哎呀,这信笺精致得很,就让我留着写字用吧。” “信笺王府也有,你若喜欢梅花的香气,我自会设法令人制了给你。” 贺琴舒无奈,只得将雅梅笺递到他的手上,慕容释晟倾身向前,低声吩咐道:“温凊,把这信笺拿回去烧了。” 旋即重新坐好,面上隐约露出得意笑容,贺琴舒见了摇头苦笑,索性不再睬他,只管闭目养神。 回到端王府,月芙已经在门前等候,两人相见,不由执手垂泪,好一番唏嘘。 亲昵了一阵,想到端王夫妇,贺琴舒心中忐忑,慕容释晟却并不多言,只淡淡吩咐道:“爹爹和娘亲已经睡了,宫里的太医医术自是不错的,你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再让苏先生来替你瞧瞧。” 说完,他仍由温凊扶着,径自去了。 ☆、第五十八章 互不相让 月芙和旁的丫鬟搀扶着贺琴舒来到一座清幽院落,见布局陈设与自己从前在肃城的住处一般无二,连床褥花色都不曾换过,贺琴舒又惊又喜,四处摸摸看看,最后在雕花木凳上坐下,惬意地舒了口气。月芙见了掩口笑道:“姑娘只知住得习惯,却不知世子为这院子费了多少心神呢。” 月芙还要再说,贺琴舒已经摆手说道:“求你饶了我吧,我累了整日,腿也痛得很,只想赶紧睡觉……” 月芙信以为真,急忙为她铺好床褥,侍候她躺下,转身去取了温热手巾,待要为她擦拭时,却见贺琴舒面向墙壁而卧,听得鼻息均匀,似是已经睡熟了。 月芙摇头轻笑,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关上。贺琴舒此时却睁开双眼,思前想后,心中五味杂陈。过往种种,加上今日之事,足见慕容释晟对她确是真心,但细细想来,他喜欢的,其实是那个已然逝去的女子,自己若就这般将错就错,能否有一日真的放下心结,全心全意地接受他呢? 一觉醒来,天色已然大亮,贺琴舒无比放松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神清气爽。 腿伤也似乎轻了些,不像昨日那般疼痛,她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什么,从衣袖中取出那块玉佩,摩挲片刻,仍在腰间戴好。 月芙此时端着水盆进来,微笑说道:“姑娘醒啦,昨日睡得可好么?” 贺琴舒满意点头:“嗯,果然还是王府的床榻舒服,枕头也更柔软些,这里的熏香我也喜欢得紧。” 月芙听了掩口笑道:“姑娘出去走了一趟,现下终于知道咱们府里头的好处了,只是不知,觉得世子好是不好呢?” 贺琴舒面色绯红,作势向她唾了一口:“我肚子饿了,有在此处嚼舌根的工夫,不如去帮我做些点心吧。” 月芙将手巾浸湿,一边小心擦去贺琴舒面上的残妆,一边低声笑道:“姑娘昨日便是带着妆睡的,如今且照照镜子,脸上的妆容还看得么?姑娘莫急,奴婢已经备下了上好的精肉,待会儿便包小馄饨给姑娘吃。” 她为贺琴舒擦净手脸,又拿起梳子,解开发髻,将头发梳通。望着镜中的贺琴舒,月芙由衷赞道:“昨夜初见姑娘时,那般雍容秀丽,奴婢还当是哪家的小姐来了呢。对了,姑娘梳的这个发式甚是好看,是您自己琢磨的么?” 贺琴舒瞥了她一眼,打趣说道:“在威城时,我不知为多少出嫁的女子梳过头,待你嫁人之时,我一定为你梳 个顶别致、顶抢眼的发式……” 又说笑了一阵,月芙去院中倒水,却见慕容释晟在温凊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待要上前施礼,他已经摆手说道:“不必拘礼,琴舒昨日睡得如何?” 月芙抿嘴笑道:“贺姑娘一夜好睡,过了辰时才起。这不,方才还跟奴婢说,还是咱们府里住着舒服呢。” 慕容释晟嘴角露出隐约笑意,温和说道:“我进去坐坐,你们便在此处伺候吧。” 说着,向身旁的温凊伸出手去,温凊会意,忙将手中的红木雕花食盒递上。 贺琴舒正在左顾右盼,镜中却蓦地出现慕容释晟的身影,她忙端正坐好,迟疑着问道:“你如何也起得这般早,用过早饭了么?” 慕容释晟摸索着将食盒放在桌上,微笑说道:“我是惯了早起的。我尚未用饭,只带了些吃食来,你要和我一起吃么?” 他将盒盖掀起,露出里面的点心小菜,贺琴舒瞄了一眼,又闻到饭菜的香气,顿觉饥肠辘辘,却仍撑着说道:“月芙方才说要包小馄饨给我吃,你还是将这些吃食拿回去自己用吧。” 慕容释晟也不坚持,仍将盒盖盖好,沉吟片刻,蓦地问道:“是了,我来问你,你昨日为何会摔倒?” 贺琴舒暗自吐了吐舌头,想想说谎无益,便老实答道:“因为你给我的那枚玉佩忽然掉了,我怕它摔坏,便伸手去接,没有留神脚下……” 慕容释晟略顿了顿,伸手说道:“拿来。” 贺琴舒眨眨眼睛:“你要什么?” 慕容释晟的声音越发冷凝:“玉佩。拿来。” 贺琴舒不明就里,只得乖乖解下玉佩,递到慕容释晟手上,下一刻,只见他将玉佩举起,用力向地上摔去。 贺琴舒惊叫一声,待要扑过去接,慕容释晟却反手将她揽住,牢牢箍在怀中。 玉佩落地,发出“当啷”一声,贺琴舒只觉似是砸在自己心上一般,转头怒道:“放开!” 慕容释晟放开双臂,贺琴舒上前捡起玉佩,发现竟然丝毫无损,正在惊讶,慕容释晟淡淡说道:“我一早便同你说过,这块玉价值不菲,乃是慕容家传了数代的宝物,若这般轻易便摔坏了,还担得起这珍宝之名么?” 贺琴舒瞪了他一眼,在玉佩上心疼地轻轻拂拭,慕容释晟蓦地笑了,他向后靠上椅背,悠然说道:“威城数月,姑娘不似爱财之人,你待我这般苛刻,对这玉佩 却宝贝得紧,究竟是何道理?” 贺琴舒一时答不上来,慕容释晟等了片刻,展颜笑道:“罢了,你便是不说,我心里也大约知道些。” 他又将盒盖打开,招手说道:“这是我一早央蘅大娘做的红枣糯米糕和牛肉羹,都是补气血的,你过来趁热吃,若是冷了,只怕会有腥气。” 贺琴舒咽了一下口水,磨蹭着走上前去,拈起一块糯米糕尝了一口,很快吃下大半个,又喝了半碗牛肉羹。 吃饱喝足,她在椅子上坐下,实在不知该跟慕容释晟说些什么,眼睛只盯着自己的绣鞋,不由神游天外。嗯,这双鞋子有些旧了,下次找店家给自己做双鞋底厚些的,面上要有玉兰的花样,咦,不对,既然回了王府,这些事便不用自己操心了…… 这样想着,她不由觉得有些失落,刚想叹气,就听慕容释晟说道:“你又在想些什么?” ☆、第五十九章 相处之道 见他面有愠色,贺琴舒不禁吐了吐舌头,忙将话题岔开:“是了,我既然回来了,是不是应该先去见见王爷王妃,不知他们……” 慕容释晟却摆手说道:“不急,先将你我的事说清楚,再去相见不迟。” 贺琴舒登时红了脸:“世子说的是些什么……我跟你有什么事……” 慕容释晟凑近一些,蹙眉说道:“你只顾自己吃喝也便罢了,方才你又唤我世子?昨日说的可是都忘了么?” 贺琴舒面色更红,略想了想,索性将皮球又踢了回去:“我素来不懂这些,那你说该‘唤’你什么?” 慕容释晟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唤苏睦阳什么?” 贺琴舒嘟嘴说道:“还能唤什么,有时是苏先生,有时是苏大哥……” 旋即想着气他一气,便装出思忖的模样:“嗯,说来也是,‘睦阳’这个名字,听上去便阳光明媚的,让人觉得心情都变好了,读起来更是比你的名字顺口得多。” 慕容释晟却并不上当,身子微微前倾,微笑说道:“你唤他什么都随你,至于我,此后便唤一声‘释晟’,如何?” 贺琴舒待要挖苦,抬起头来,见他一脸认真神色,不由顿住,踌躇良久,低低说道:“我……我从不曾这样唤过旁人,现下仍是不大习惯,嗯……只唤你‘慕容’好么?” 她的声音婉转低回,隐隐透出些许情意,慕容释晟不由一怔,旋即嘴角上扬,忍着笑意说道:“也罢,既是如此,便先唤我‘慕容’好了。” 贺琴舒瞪了他一眼,看看桌上的食盒,低声说道:“点心要冷了,你也吃些吧。” 慕容释晟面色微变:“你是在戏弄我么?” 贺琴舒反应过来,忙将牛肉羹盛入碗中,摸摸并不算烫,便将碗和银匙一并放在他的手上。 慕容释晟轻哼一声,摸索着仍将碗放回,板着脸不再理人。 贺琴舒叹了口气,舀起一匙牛肉羹送到他的嘴边,柔声说道:“好啦,看在你昨日入宫救我的份上,我且伺候你这一回。” 慕容释晟“不情不愿”地吃了一口,贺琴舒满怀期待地问道:“如何?好吃么?”慕容释晟却蹙眉说道:“芡勾得太过了,火候又稍嫌不足,这定是蘅大娘指点着旁人做的。” 贺琴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的口味也太刁钻了,我吃着却又香又滑,美味得很呢。” 她又用筷子将糯米饼分成数份,夹起一块送入他的口中,慕容释晟咀嚼几下,皱眉说道:“这糖是糯米半熟时才放进去的,而且用的是粗糖,吃起来干涩得很。” 贺琴舒终忍无可忍,将筷子扔在桌上,气呼呼地说道:“你这般挑剔,何不早些回你房里去,让他们弄些更金贵的给你吃,何苦摆布我这么个瘸子呢!哎哟,疼死我了……” 慕容释晟沉默片刻,向外间唤道:“温凊,我早上吩咐你去请苏先生,你可去了么?” 温凊旋即应道:“回世子的话,苏先生已经来了,正在院中候着呢。” 过了片刻,一身白衣的苏睦阳推门而入,手里仍提着那口药箱,温和笑道:“好久不见,姑娘一向可好?” 贺琴舒嘟嘴说道:“苏大哥还好意思说,你在威城时,作甚招惹隔壁的小翘姐姐,我起初吃了她好些苦头呢。” 苏睦阳面色微红,施礼说道:“是苏某不对,竟忘了告知姑娘……” 贺琴舒嘻嘻笑道:“无妨,说起这个,我在你的宅子里见到一杆笛子,苏大哥既承认了亏欠于我,待会儿便留在此处吹笛子给我听吧。” 苏睦阳面露难色:“这却难了,其实姑娘走后,我也离开此处,在东街开了一家医馆,待会儿还要去看几位病患……” 慕容释晟此时冷冷说道:“方才不是吵嚷腿疼?若要叙旧,也待看了伤势再叙吧。” 苏睦阳但笑不语,贺琴舒吐了吐舌头,掀起衣裙,露出膝盖上的伤处,苏睦阳定睛看时,蹙眉问道:“昨日在宫中,太医可是给你抹了些绿色药膏?” 贺琴舒回想着答道:“当时痛得厉害,也没注意是什么颜色,还喝了一碗汤药……” 苏睦阳点了点头:“那汤药可是喝起来酸中带甜,并不苦涩?” 贺琴舒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中药会不苦呢?” 苏睦阳微笑说道:“如此便不妨事了,那太医用的药材中有一味顶柜中的莲余草,治疗跌打损伤素有奇效,想来今日应该便不那般痛了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苏睦阳站起身来,施礼说道:“如此,我今日便回去了,改天再来叨扰。” 贺琴舒有些不舍,慕容释晟面上虽淡淡的,语气却不容辩驳:“温凊,替我送送苏先生。” 苏睦阳走后,贺琴舒看看慕容释晟面色,低声说道:“慕容,我 想去看看冯姐姐,我估摸着再过几日,她便要回威城了,日后她入了宫,再想相见,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慕容释晟略一沉吟,点头说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们相识一场,去看看也是正理,便让月芙陪你去吧。” 半个时辰之后,贺琴舒乘坐的车马已经到了康宁客栈,她由月芙搀扶着走进房间,果见萱儿与乳娘已将包袱收拾停当,冯若珩坐在床边,托着腮出神。 见她进来,萱儿不由欢叫一声:“贺姑娘!”接着转向自家小姐,开心说道:“小姐,您看谁回来了?” 冯若珩闻声转头,惊喜唤道:“琴舒妹妹!”她起身拉住贺琴舒双手,还未开口,眼泪已经簌簌而下。 贺琴舒笑着劝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如今姐姐得偿所愿,理应开心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呢?” 冯若珩取出绢帕拭泪,哽咽说道:“我并非不开心,只是昨日妹妹雀屏中选,此后便没了音讯,心中有些牵挂……” 旋即展颜笑道:“再过上两个月便好了,待我也入了宫,咱们姐妹便能常在一处啦。” ☆、第六十章 真情流露 贺琴舒勉强笑笑,正待将事情和盘托出,冯若珩却蓦地红了脸,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簇新步摇,羞涩笑道:“这是皇上昨日命人送来的,妹妹瞧着还衬我么?” 贺琴舒接过细看,见步摇顶端是盛放的海棠花样,不由诧异说道:“咦,皇上如何会知晓姐姐喜欢海棠?” 旋即狡黠笑道:“是了,想是那日见姐姐戴着海棠簪子……嗯,皇上当真有心,看来,皇上对姐姐也是极中意的,日后姐姐进了宫,还不知会怎样疼宠呢。” 冯若珩面色更红,贺琴舒仍将步摇为她戴上,端详着说道:“这步摇甚是艳丽,姐姐穿得素净,肤色又白,配上这个,衬得气色更好,姐姐戴着回去,伯父见了一定欢喜得紧。” 冯若珩此时看向一旁的月芙,见她样貌穿着皆不似凡俗,诧异问道:“这位姑娘是……” 贺琴舒叹了口气,望着冯若珩的眼睛说道:“其实……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现下说了,姐姐不会生我的气吧?” 听贺琴舒讲了她与慕容释晟的渊源,冯若珩久久无法回神,半晌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妹妹博闻泼辣,我一早便觉得,妹妹应当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旋即惊道:“如此说来,你岂不是成了皇上的堂弟妹?那,那你入宫之事……” 贺琴舒在她手上轻拍,低声说道:“嗯,今次来,便是想告诉姐姐,琴舒不能陪你一道入宫了……” 冯若珩面露惆怅,思忖半晌,勉强笑道:“也罢,我虽不知你与世子之前种种,但如今他既肯迎你回府,想来定会好好待你……” 两人正在攀谈,外面忽然传来客栈小二殷勤的声音:“冯小姐,车马已经备好了,吃食也依照您昨日的吩咐带齐了,您劳神差人出来看看?有什么不妥帖的小的好去准备。” 贺琴舒不由嗤道:“他如今倒勤快,定是见姐姐选中了要进宫,便换了嘴脸来巴结。” 冯若珩苦笑说道:“妹妹有所不知,自昨日回来,那小二一忽儿问茶,一忽儿递水,听乳娘说了一句路上想吃芝麻大饼,连夜便烙了那许多,这不,一大早又出去寻了车马来……” 贺琴舒撇嘴说道:“姐姐管他呢,他从前那般轻慢咱们,如今自己心虚罢了,任什么好处,只管接着便是。” 冯若珩但笑不语,转向萱儿说道:“他既如此说了,你便出去瞧瞧,若有什么不妥,咱们也好周转。” 萱儿依言出去查看,贺琴舒向窗外望望,诧异说道:“这客栈怎么如此冷清,旁的姑娘都已离京了么?” 冯若珩点了点头:“嗯,除了你我,这客栈中的姐妹们无人入选,大家归心似箭,昨晚便纷纷离开了。” 接着想起什么,迟疑着说道:“妹妹昨日是顶着丁小姐的名头入宫的,如今你回了端王府,那丁小姐她……” 贺琴舒将丁喜梅的事说与她听了,冯若珩思忖着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昨日丁喜梅走时,也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见她垂头不语,贺琴舒上前揽住她的肩膀:“姐姐不必发愁,纵使她一入宫便封了花容,但她的性情做派姐姐是见过的,若让我说,皇上断不会真心喜欢她。” 此时萱儿回转,笑盈盈地说道:“奴婢方才仔细看过了,并无不妥之处,说来好笑,除了大饼馒头,店家还给咱们准备了两盒点心、一百个煮鸡蛋、两小坛酱菜,竟比咱们前些日子在店里吃得还好呢。” 贺琴舒与冯若珩相视而笑,冯若珩略一思忖,向萱儿说道:“咱们也不能白拿他的,那般小人,日后还不定生出什么事端来。萱儿,你从宫里给的路费里拿五两银子,把那些东西的银钱都结清了,下剩的,便当作给他的赏钱吧。” 萱儿虽不情愿,仍听命而去,贺琴舒看看天色,黯然说道:“天色不早了,姐姐还是早些动身吧,路上千万多加小心,待姐姐入宫之后,我再设法前去看望。” 冯若珩一行人上了马车,贺琴舒站在车下,想起在威城时的种种,不由红了眼圈,冯若珩从车窗内探出手来,握住她的双手,哽咽说道:“我这便回去了,姐姐没有旁的想法,唯愿你我能早日相会……” 马车走出很远,贺琴舒仍站在原处凝望,月芙为她披上披风,柔声说道:“起风了,姑娘,咱们回去吧。” 坐上返回王府的马车,贺琴舒一路闷闷不乐,月芙见了忍不住说道:“姑娘,不是我要说嘴,世子待你这般好,你为何只一心想离开他呢?你不知晓,为了入宫接你这件事,郡主气得搬去京郊别苑住了,王爷、王妃也好生不快,现下还不跟世子说话呢。” 贺琴舒恍然大悟,却仍嘴硬说道:“他要去接,与我何干,皇宫王府,还不都是一样。” 月芙叹了口气:“怎么能一样呢?姑娘若去宫中当了花容,新选中的这几位姑娘相互比较自不必说,宫里原有的妃嫔,又有哪个是吃素的呢?可 在咱们府里,世子心里眼里,除了您,再没有旁人……” 马车行至端王府门前,透过车窗,远远便看到慕容释晟站在檐下,秋风肃杀,一旁的温凊不时来回走动,他却只是朝她们来的方向挺拔站着,月芙不由看了贺琴舒一眼,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到响动,慕容释晟转向这边,面上露出欣悦笑容。 贺琴舒由月芙搀着下了马车,想起方才的交谈,又见慕容释晟笑得温暖,心中激荡,不由走上去拉住他的手,只觉甚是冰冷,不免惊道:“你在此处等了多久了?怎么手都冷了呢?” 慕容释晟先是一怔,旋即任她拉住,面色微红,生硬说道:“谁等你了,方才夙兴他们在试冬日用的炭火,屋里热得待不住,我便出来散散。” 月芙听了掩口笑道:“试炭火还能把整个王府的屋子都占上?世子就不能去书房暖和暖和?” 话一出口,连一旁的温凊也掌不住笑了,慕容释晟不由怒道:“你这丫头从前又沉稳又牢靠,如今怎的如此刻薄,真真可恨!” 贺琴舒挽住他的手臂,忍笑说道:“好啦,我现下又冷又饿,咱们快些进去吧。” ☆、第六十一章 醋意满腹 那日之后,贺琴舒与慕容释晟时常一处用饭谈笑,较从前亲密了许多。慕容释晟每隔半月都会请苏睦阳来王府看诊,替王府里感觉不适的人们诊过脉象之后,有时也会来贺琴舒处小坐,有一次聊得兴起,她便将在现代时学医的一些趣事讲给他听,不想苏睦阳大感兴趣,此后常常询问,来得更勤。 几次之后,每到苏睦阳看诊结束,慕容释晟便拉着他论诗吹笛,到了傍晚,便由温凊客客气气地送出府去,一来二去,苏睦阳心中明了,便不再去寻贺琴舒。 转眼到了腊月,天气愈发寒冷,贺琴舒便很少出门,只在房里跟着月芙练习女红,不时尝试些新鲜吃食,日子倒也有趣。 这一日,贺琴舒忽然想滚热的山芋吃,便让月芙取了生山芋来清洗干净,埋在灶膛的余烬之中。 望着灶膛里些微的火光,贺琴舒怅然说道:“这灶膛的妙处,还是在苏先生的宅子里学来的呢,唉,我总有两个月没见到他了吧。” 旋即站起身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冬天就是容易犯困,走,咱们去眯一会儿。” 午睡起来,贺琴舒便吵着要吃烤山芋,月芙依言出来,待要去小厨房时,忽听门上两声轻叩,抬头看时,却是苏睦阳站在院门前。 这日阳光甚好,映得一身白衣的苏睦阳越发清逸出尘,月芙不由暗暗赞叹,旋即掩口笑道:“苏先生真是经不住念叨,贺姑娘方才还说起您呢。” 苏睦阳躬身施了一礼,温和说道:“月芙姑娘说笑了。苏某刚从蘅大娘处看诊回来,路上想起上回说的故事,特来向贺姑娘请教。劳烦姑娘进去通传一声。” 听闻苏睦阳来访,贺琴舒急忙在桌前端正坐了,示意月芙请人进来。 苏睦阳进了房间,望望贺琴舒面色,微笑说道:“贺姑娘气色红润,看来日子过得甚是舒心。” 贺琴舒嘿嘿笑道:“哪里,只是刚睡醒罢了,我这人就这样,一到冬天就懒得很,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么。” 苏睦阳不由笑了,贺琴舒转向月芙吩咐道:“月芙,多拿几块山芋来,也让苏先生尝尝暖暖身。” 过不多时,月芙端着一个盘子进来,里面是烤得冒油的山芋,甜香扑鼻。 贺琴舒拿起一块,虽被烫得呲牙咧嘴,仍强忍着掰开,一边吹气,一边递给苏睦阳:“这是我晌午便埋在灶膛里的,如今火候正好,先生快尝尝。” 苏睦阳急忙接过,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之上,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这里面是前日新制的碧浓膏,专治烧伤烫伤,姑娘待会儿擦一些吧。” 贺琴舒见了嘟嘴说道:“哪里有烫得那般厉害,先生是在笑我嘴馋么?” 苏睦阳但笑不语,只是小心剥去山芋外皮,斯文地小口品尝。贺琴舒忽然想起什么,眼珠转了几转,凑近了些低声说道:“苏大哥,你既吃了我秘制的烤山芋,总该拿些值钱的东西来换吧。” 见他一头雾水,贺琴舒嘿嘿笑道:“比如说,你可以透露点内幕……” 说到此处,她向月芙使了个眼色,月芙会意,起身出去把风。 贺琴舒收起笑容,望着苏睦阳正色问道:“苏先生,慕容他,他的眼睛,究竟能不能医好?” 苏睦阳微微一怔,放下山芋,苦笑着摇摇头:“苏某不才,医治身上的病痛尚有七分把握,可这心病……” 贺琴舒闻言吃了一惊:“什么?!你是说,慕容他得的是心病?” 苏睦阳暗暗后悔自己口快失言,却也不欲隐瞒,点头答道:“正是。打从我头一次为世子诊脉时起,便已知道,世子的病不在双目,亦无干脏腑,只是在心。” 见贺琴舒一脸茫然,他轻轻叹了口气,低低说道:“姑娘若是有心,便多陪陪世子,慢慢开解才好……” 贺琴舒努力回想着学过的心理学知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唔……也就是说,慕容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想看到……” 苏睦阳还要再说什么,却听窗棂上两声轻叩,还未及反应,贺琴舒已经一跃而起:“哎呀,慕容来啦!快快快,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明就里的苏睦阳被贺琴舒一路推着进了内室,她快手快脚地搬来一张红木雕花凳,安顿他在屏风后坐下,轻声说道:“委屈你先在此处躲躲,慕容应该很快就走了……”接着出去将桌上的山芋盘子之类胡乱收起,又快步返回内室。 她前脚进了内室,慕容释晟后脚便由温凊扶着进了门,月芙陪在旁边,微笑说道:“世子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贺姑娘午睡刚醒,正在里面更衣呢。您且坐坐,我去给您沏茶。” 贺琴舒走出来时,慕容释晟已在桌旁坐下,面上似笑非笑,看不出是何心境。 贺琴舒不禁有些心虚,她在桌子另外一边坐下,陪着笑脸说道:“慕容,你今天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外面那样冷 ,当心着了风寒……” 慕容释晟微微一笑:“我的身子没有那样娇贵,再者说,若真受了风寒,唤苏先生过来开上一副汤药吃了便是。” 此时月芙端着馨香四溢的热茶进来,听到这话,忙接过去说道:“是呢,这几日天气太冷,方才我还跟贺姑娘商量,想请世子跟苏先生说说,让他帮着写两个驱寒强身的食疗方子呢。” 敏锐地捕捉到慕容释晟唇角的戏谑,贺琴舒暗叫不好,忙向月芙递了个眼色,掩饰地说道:“这点小事也值得麻烦苏先生?厨房每日做的那些鸡汤蹄膀还不够你补身的么?再冷时,每日喝些红糖水也便罢了。” 月芙吐了吐舌头,将茶盏放在慕容释晟面前,殷勤地揭开盖子搁在一旁。慕容释晟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旁人来了便有山芋吃,我来了却只得这滚热的茶,究竟是何道理?如今,我却成了外人了么?” ☆、第六十二章 渐入佳境 贺琴舒心里一惊,正想抵赖,慕容释晟已经接着说道:“也罢,这茶醇厚甘冽,配着苏先生身上的药香,倒也十分别致。” 此言一出,贺琴舒与月芙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了主张。慕容释晟终于沉下脸来,转向内室朗声说道:“里面闷热,还是请先生出来说话吧。” 苏睦阳出了内室,躬身行礼:“苏某见过世子。方才行为有失,还请世子见谅。” 见他坦荡磊落,贺琴舒也索性实话实说:“慕容,苏先生方才去蘅大娘那里看诊,回来时路过我这里,便顺路过来探望。嗯……天气实在太冷,我便留他在这里吃了些山芋,你方才来得突兀,我为了避嫌,便让他进去躲了,你,你不生气吧?” 慕容释晟淡淡说道:“我为何要生气,清音阁是你的住处,要请何人做客,自然由你自己做主。” 苏睦阳暗自苦笑,起身说道:“今日本是我不请自来,并非贺姑娘相邀,今后再不会如此了。世子,若是没有旁的事,苏某便先回去了。” 慕容释晟“嗯”了一声,向外唤道:“温凊,送苏先生回医馆。” 贺琴舒此时按捺不住,皱眉说道:“你既说了苏先生是我的客人,那他是去是留,为何不问过我的意见?如今我难道是你的囚徒么?” 旋即转向苏睦阳说道:“苏大哥不必理会他,我现下想吃火锅,需得人多才热闹,今日便留在此处用晚饭吧。” 说着,也不看慕容释晟面色,顾自吩咐月芙:“吃火锅要用张大些的桌子,待会儿将咱们这儿的两张桌子收拾干净,拼在一处,我记得咱们小厨房里尚有些白菜、萝卜和冻豆腐,你去厨房要些羊肉,若有干蘑菇,也要一些,对了,肉要片得薄薄的才好,再将那边有的调料每样取些过来。” 月芙口中应着,脚下却不动步子,苏睦阳见状说道:“贺姑娘不必忙了,我离开医馆半日,病患上门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去吧。” 贺琴舒上前一步将他拦住,扬眉说道:“无妨,先生自可先回去,晚上再来吃饭也是一样。” 苏睦阳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正觉无措,慕容释晟蓦地笑道:“这个法子好,既是吃火锅,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我也许久不吃火锅了,如此,便索性今晚在此聚聚吧。” 贺琴舒瞪了他一眼:“谁说要留你吃饭了?你口味那么刁,我可伺候不了。” 慕容释晟并不理会,向外吩咐道:“温凊,你去 跟夙兴大叔说一声,将咱们府里设宴时用的大红木桌搬一张过来。” 又向苏睦阳说道:“除了寻常的羊肉菜蔬,苏先生还想吃些什么?我差人早做准备。” 苏睦阳轻轻摇头,无奈说道:“也没有什么,吃些家常食材便好。” 慕容释晟还要再说,贺琴舒已经插进来说道:“你莫要在此处卖弄了,我跟苏大哥只管吃羊肉菜蔬,你若想吃山珍海味,回自己那里吃去。” 说完,转向苏睦阳笑道:“火锅的汤底、酱料皆要准备,算来总要半个多时辰,苏大哥,你若是觉得闷,便去内室看书吧。” 旋即扑哧笑道:“是了,苏大哥是风雅之人,我这里都是些俗文典故,怕是入不了大哥的眼。如此,便在此处同我说话吧。” 苏睦阳看看慕容释晟面色,只得支应着点点头,两人闲聊了一阵,温凊和几个小厮将桌子搬来,月芙也将各类食材取来,样样数数地装了盘,芝麻酱盛在罐中,腐乳和韭菜花一样一碟,和黄铜锅子一起摆在大桌之上。贺琴舒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抚掌笑道:“嗯,很有些吃火锅的意境了,现下便看我调酱料的手艺啦。” 一直被她晾在一边的慕容释晟插进来说道:“汤底也便罢了,有羊肉和蘑菇,味道应该不错。但这酱料,还是让我来调吧。” 贺琴舒撇嘴说道:“你贵为世子,哪能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我虽不才,但寻常的芝麻酱还是会调的。” 慕容释晟淡淡说道:“我相信你手艺不差,但你调得再好,能胜过一个盲了眼的瞎子么?” 贺琴舒心里一颤,看看他的面色,低声说道:“你莫要这般说,我,我听了心里难过。” 慕容释晟自嘲地笑笑:“无妨,我说的本就是实话,姑娘若信得过我,放好了调料,先让我尝尝便是。” 贺琴舒低下头去:“是我不好,又惹你想起这些……” 慕容释晟的声音也柔和起来:“你且宽心,我瞎了这么多年,旁人说什么的没有,若是每日只听这些,怕是早就一头碰死了。”略顿了顿,接着说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我或者也受不住那些……”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己不觉什么,旁人却听得分明,月芙掩口笑着退了出去,苏睦阳如坐针毡,迟疑半晌,终于还是站起,拱手说道:“苏某挂心医馆,今日还是先回去吧,改日……” 慕容释晟 却将他的话头截住,微笑说道:“如今食材都已准备停当,先生便安心留下,若是嫌我与琴舒吵闹,我们不说了便是。” 他转向贺琴舒,温和说道:“咱们莫要忘了正事,你先将芝麻酱加水细细搅拌,待放其他材料时,每回少加些,觉得差不多了,便拿给我尝尝。” 贺琴舒依言拌好芝麻酱,按照自己的感觉加好了腐乳和韭菜花,先加了两勺盐,尝了尝觉得太淡,便又加了一勺,再尝时觉得咸淡适中,便用筷子挑起一点,送到慕容释晟嘴边。 慕容释晟略品了品,蹙眉说道:“腐乳放得太多了,且这腐乳品质不好,将芝麻的香味都盖住了……” 贺琴舒吐了吐舌头:“那怎么办,这一大碗难道尽数倒掉不成?” 慕容释晟好笑说道:“你未听过那个笨婆娘的故事么,她虽惹人讥笑,但尚知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 贺琴舒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苏睦阳也掌不住笑了,慕容释晟略想了想,轻叹一声:“罢了,还是我来吧。” ☆、第六十三章 酒后真言 慕容释晟由温凊扶着去洗净了双手,回来站在桌旁,凝神分辨片刻,准确无误地拿起那碟腐乳,向温凊说道:“这些腐乳存放时忘了盖盖子,想是已经这般放了几日了,你去告诉厨房,让他们把这罐腐乳换掉,日后做事需更谨慎些。去吧。” 闻讯赶来伺候的月芙不由吐吐舌头:“世子当真厉害,奴婢去厨房取腐乳时,陶罐盖子便是开着的,当时奴婢还以为是厨房听闻这边要用,提前给咱们打开的呢。” 贺琴舒心中信服,便乖乖地站到一旁打下手,只听慕容释晟说道:“再取些芝麻酱来,只要两大匙便好。” 贺琴舒依言取来,他调好芝麻酱,将它与之前的那些和在一处,又对她说道:“放一小匙韭菜花进去,要平平的一匙。” 贺琴舒接着照做,慕容释晟从盐碟中拈起一小撮放进碗中,微笑说了:“这便行了,将那锅子点上吧。” 炭火融融,雾气氤氲,各样食材在锅中翻滚,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说也奇怪,慕容释晟调的酱料看似并无特别,但配上食材之后,却甘爽醇厚,鲜美异常。 月芙站在一旁布菜,贺琴舒埋头苦吃,慕容释晟和苏睦阳却各怀心事,过了一会儿,慕容释晟蓦地说道:“难得今日相聚,先生,我这里有上好的花雕酒,先生可有兴致陪我喝几杯么?” 苏睦阳还未答话,贺琴舒已经含着满口食物说道:“好啊,唔,有菜有肉,又正是冬日,喝点酒也更热闹些。” 月芙听了,忙去取了一小坛酒来,又取来三只青玉酒杯。 那花雕果然香醇,琴舒原本不胜酒力,两杯下肚,已经面色酡红,兼之室内温暖,忽觉困意如潮,不由伏在桌上,脑中晕眩,旁人的声音仿佛变得很远很远。 月芙待要上前照顾,慕容释晟却向她温和说道:“午前听蘅大娘说,上次的绣花样子有几处想问姑娘,现下无事,姑娘不妨过去瞧瞧。” 月芙心念一转,已经明白大半,便将锅中已经煮熟的食材捞出,熄了炭火,又为贺琴舒披上一条披风,转身走了出去。 慕容释晟又与苏睦阳推杯换盏一番,两人不觉都有了几分醉意。 慕容释晟沉吟着说道:“我与先生虽不算至交,但相识经年,释晟自觉尚算投契,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苏睦阳此时也已惺忪了眼睛,想了片刻,摇头答道:“世子折煞苏某了,你我本是云泥之别,如何谈得上相交?苏某不 过尽医者之职罢了。” 慕容释晟点了点头:“你与我疏远,我不怪你,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向你问个清楚,苏先生,你……你是否对琴舒有意?” 苏睦阳吃了一惊,思忖了一会儿,苦笑答道:“事到如今,苏某也不想瞒你,我与琴舒自幼相识,我……我一直很喜欢她……” 慕容释晟点了点头:“果然如此。那么,先生是否怪我横刀夺爱?” 苏睦阳忆起往事,幽幽说道:“睦阳不怪任何人,我与琴舒虽是青梅竹马,但打从她第一次见你,便对你……” 说着,他重重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世子定是以为,大婚当日,乃是你与琴舒第一回相见,但其实,早在世子住在京郊别苑之时,你们就曾有过一面之缘……” 慕容释晟闻言大惊,苏睦阳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在江南时,我与琴舒本是近邻,那年父亲被京城一个官宦之家请来诊病,琴舒便随我们一道前来游玩,途经京郊,母亲旧疾发作,急需一些参须入药,父亲快马进城筹措,我和琴舒留在马车里照顾,期间她出去小解,待回来时,手上拿了一盒上好的人参,眼睛亮晶晶的,说是遇到了一位心肠极好的公子……” 说到这里,苏睦阳以手扶额,双目微闭,苦涩说道:“那日之后,琴舒便似着了魔一般,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后来不知受了谁的蛊惑,开始种那些贵重药材,想把自己养成‘药人’……” 慕容释晟怔怔听着,恍惚记起一个身着青色衣裙的小小身影,不由落下泪来,苏睦阳略顿了顿,怅然说道:“可是如今,琴舒她,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琴舒了……” 慕容释晟被这句话触动心事,蓦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喃喃说道:“是啊,我此前只想着让她留在我的身边,却不知如此这般,她便成了笼中之鸟,而琴舒,她并非寻常女子……” 他的语气颇为苦楚,贺琴舒听了也觉心酸,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仍闭着眼睛装睡。 沉默了一阵,苏睦阳蓦地直白说道:“听闻琴舒险些进宫,而且被皇上赐了本次选秀唯一一份雅梅笺,你因何不让她进宫呢?” 慕容释晟听了一愣,旋即苦笑出声:“先生是觉得,较之于我,皇上更可靠些么?” 他低下头去,沉声说道:“诚然,看皇上的意思,若是琴舒进宫,假以时日,莫说一个小小的花容,便是妃位贵妃,想来也并非难事,比跟着我要好得多……”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怔怔想了半晌,叹息着说道:“可那宫廷之中,争宠争位,权谋算计,什么样的事情没有?但凡有一分风险,我也不愿琴舒受苦。” 苏睦阳闻言久久不语,慕容释晟接着说道:“琴舒此前愿意嫁我,是为有情,后来为我以身试药,是为有恩,现下虽多是我主动,但她毕竟肯随我回来,而弃宫中富贵不顾,是为有义,先生说说,如此一个有情、有恩、有义的女子,我慕容释晟怎能辜负?” 旋即微微苦笑:“何况,若论有情,只怕我对她的情分,远在她对我的情分之上,释晟长到二十多岁,从未这般喜欢过旁的女子,你让我如何舍得……” 这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贺琴舒伏在桌上,只觉眼中热烫,险些落下泪来。 苏睦阳沉默一阵,苦笑说道:“世子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皇上那边,当真会就此放手么……” ☆、第六十四章 冤家路窄 诚如苏睦阳所言,一月之后,入选秀女先后入宫,冯若珩被封为临香,品级虽低,却入主此前妃位方能居住的凌霄阁,显见颇得皇上宠爱。 她入宫后的第三日,慕容恪便下了旨意,感念冯若珩与故友情意,特准贺琴舒入宫相见。 慕容释晟自是百般不乐意,沉着脸说道:“管他感念什么,特准什么,只说你碰巧病了,不去便是。” 贺琴舒上前拉住他的手,柔声说道:“皇上既然下了旨意,若是随意忤逆,只怕不妥。他只说让我入宫叙旧,至多半日也回来了,咱们推脱不去,冯姐姐又该怎么想呢?再者说,我也想去看看冯姐姐,若她过得好时,我才能安心。” 慕容释晟迟疑半晌,叹息着说道:“罢了,我也知道你的脾性,若偏不准你去,只怕又要怪我。” 旋即蹙眉说道:“只有一样,你去见冯临香可以,若是皇上也在,便即刻称病出来,不准逗留,听见了么?” 贺琴舒点头答应,他却又急忙加上一句:“去时穿得素净些,再不准梳那些招摇的发式了。” 贺琴舒忍俊不禁,却仍依言梳了个最普通的双寰,想起慕容恪不喜玉饰,便在鬓旁插了一根白玉簪子,耳上戴了一对白玉坠子,面上不施粉黛,又选出一件天青色夹棉衣裙穿上,外面配上同色披风。 由引领嬷嬷带着,经过重重宫禁,贺琴舒终于来到冯若珩居住的凌霄阁,还没进门,就听里面笑语阵阵,小太监通传之后,妆容清丽的冯若珩与一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女子挽手迎了出来,贺琴舒定睛看时,却是那日送给自己步摇的孙景言,不由惊喜唤道:“孙姐姐?姐姐也入选了么?琴舒竟懵然不知……” 冯若珩微笑说道:“何止是入选,孙姐姐被封了静迎之位,皇上知道姐姐喜欢抚琴,还特意赐了一张凤尾古琴给姐姐呢。” 孙景言听了面色微红,在她肩头轻轻打了一下:“妹妹这是说的什么,也不怕琴舒妹妹笑话。” 旋即掩口说道:“哎呀,听珩妹妹说,姑娘本是端王世子妃,我这般唤你,当真大大不妥。” 贺琴舒急忙说道:“姐姐不必拘礼,我虽嫁入了王府,但机缘巧合,一直也没有正式名分,姐姐还是唤我‘琴舒’吧。” 孙景言与冯若珩闻言诧异对视,孙景言略想了想,上前挽住贺琴舒手臂:“先不说这些了,外面寒冷,咱们进去说话吧。” 三人落座之后,萱儿上前 奉上香茶,贺琴舒见她穿了一身簇新的鹅黄色衣裙,耳上明显着两只宝石坠子,肤色也较之前光润了些,不由出言打趣道:“两月不见,萱儿竟出落得这般好了,可见这宫里的吃食是极养人的。” 萱儿听了粉面微红,冯若珩却在一旁笑道:“是了,妹妹说了我才想起,一早皇上便赏了两样细巧点心,萱儿,快去取来让贺姑娘尝尝。” 过不多时,萱儿将点心送来,冯若珩指点着说道:“这是宫里皇上最喜爱的厨子亲手所制,左边这碟唤作‘两生花’,右边这碟唤作‘笑春风’,据说分别用了九种食材,最适宜女子冬日食用,妹妹快尝尝。” 贺琴舒也不推辞,分别拿起一块吃了,点头说道:“名字起得如此风雅,想来用的食材也是极好的,或许尚有什么寓意,可惜好吃是好吃,但我尝不出其中的全部食材,真有些暴殄天物了。” 旋即思忖着说道:“若是慕容在,定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也不枉这厨子的苦心。” 冯若珩闻言惊道:“‘慕容’?妹妹说的可是端王世子么?” 贺琴舒不明就里:“是啊,怎么了?” 冯若珩略想了想,掩口笑道:“方才妹妹说自己没有名分,今日又穿得这般素净,我还担心妹妹在王府受气,现下看来,竟是我多虑了……” 见她和孙景言相视而笑,贺琴舒明白过来,不由红了脸,忙将话题岔开:“孙姐姐住在何处,距离此处远么?” 孙景言啜了一口茶,微笑说道:“我住在涟香榭,那里是前朝菱妃的寝宫,环境清幽,很合我的心意,只是距离其他姐妹的住处稍远了些,这不,听闻妹妹今日来,一早便赶过来了。” 贺琴舒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道:“丁喜梅不是封了花容?她如今住在何处?” 冯若珩面色微变,顾自端起茶盏来喝,孙景言望了她一眼,微笑说道:“喜梅妹妹现下住在华宁宫,那里原是先皇后的住处,距离皇上日常住的紫云殿也更近些。” 贺琴舒想起那日慕容恪说的话,斟酌着说道:“她原本便与姐姐们不同,两位姐姐只管做好自己的事,莫要招惹她便是。” 冯若珩听了叹道:“这宫里规矩甚多,此前已有十余位姐妹,位次最高的允妃时常唤大家过去饮茶聊天,我们本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敢去惹她!何况,丁花容素喜猫狗,一入宫便养了数只犬类,旁人更是避之不及。” 三人又 聊了一阵,萱儿忽然跑了进来,喜气洋洋地说道:“方才宋公公差人传话过来,说皇上要来咱们宫里用午膳呢。御膳房那边已经传了几道菜,小主可要去看看么?” 贺琴舒听了急忙站起:“既是皇上要来,琴舒今日便先回去了,两位姐姐多保重。” 说完,不管冯若珩和孙景言如何挽留,她只是执意要走,两人无奈,只得依依道别,一直送到大门之外。 贺琴舒跟在引领嬷嬷身后,匆匆向宫外走去,途径丁喜梅居住的华宁宫,更是加快了脚步,谁知刚走出不远,就听“咿呀”一声,大门应声而开,一名身着华贵紫色的女子在侍从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看清女子容貌,贺琴舒心里暗暗叫苦,此时丁喜梅也看到了她,虽面色数变,却也不敢造次,站在原处迟疑片刻,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华丽步摇,过来强笑着说道:“原来是贺姑娘,姑娘一向可好?” ☆、第六十五章 突发奇想 贺琴舒心里虽然不情愿,但见她这般客气,也只得别别扭扭地行了个礼:“见过丁花容。琴舒很好,劳烦花容惦念。”旋即起身说道:“今日尚有事要办,便不陪花容聊天了,琴舒告辞。” 见她这便要走,丁喜梅眼珠转了两转,蓦地开口说道:“慢着,贺姑娘难得进宫,即便来了,想来也不会特意到我这儿来。今日既然有缘遇到,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何况外面寒冷,进来暖暖也是好的,外人知道时,方不致说我短了礼数。”说着,向旁边的丫鬟递了个眼色:“清漪,还不快些请姑娘进来?” 清漪会意,过来挽住贺琴舒手臂,笑着说道:“姑娘来得正好,我们主子新得了些八宝养身茶,最宜冬日里饮用,待会儿奴婢沏来给姑娘尝尝。” 贺琴舒正要推辞,丁喜梅款款上前,凑近她的耳边说道:“我可是为了姑娘好,方才我得了消息,皇上已经往这边来了,你此时出去,只怕会与他碰个正着……” 贺琴舒闻言一惊,再看丁喜梅,只见她微微眯起眼睛:“听闻皇上对你,一直挂心得很……自然,若是我猜错了姑娘的心思,那你现下便能走了。” 贺琴舒暗暗咬牙,却放松了手臂,任由清漪拉住,勉强笑道:“花容既如此说了,我便进去坐坐吧。” 丁喜梅狡黠一笑,转身顾自进了院门,清漪挽着贺琴舒走在后面,一路絮絮说着八宝养身茶的好处,贺琴舒只是支应着,却在心里叹了一声又一声。 内中的院落身为宽敞,贺琴舒四下看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院子角落里零散着数个小小窝棚,前面放着食盆,显见是养着猫狗,正在惊疑,丁喜梅已经笑着说道:“我生性爱狗,在自己家时,便养了数只赏玩,入宫之后,本想着再不能与它们亲近,怎知皇上体恤,准我在宫中养狗,还命人寻了不少名贵犬类送来。可惜姑娘来得不巧,它们玩了半日,现下正在午睡,怕是不能陪姑娘玩耍了。” 说着,她向东边角落里的那个窝棚一指:“那里面住的是‘顺儿’,尚不足半岁,通体金色,甚是华贵,性子也温顺得紧。” 又指指南边:“那是‘梦儿’,刚三个多月,血统纯良,活泼好动,我很喜欢。” 她这边如数家珍,贺琴舒却觉脖颈寒毛直竖,正想要求赶紧进屋,却听两声清脆铃响,一只黄色小狗钻出窝棚,它瘦骨嶙峋,略向这边望了望,却恍若熟视无睹,施施然伏在地上,低头认真舔毛。 旁的窝棚都由 上好的木头搭制,外面还刷了一层清漆,偏这只小狗的窝棚甚是破烂,面前的食盆也有一个明显的裂口。贺琴舒不由走上前去,小狗抬头望望,仍低下头去忙自己的,竟似她不存在一般。 见盆中空空如也,贺琴舒忍不住转身问道:“这只狗不是花容的爱宠么?怎的如此狼狈?” 丁喜梅闻言面色微变,只是“哼”了一声,清漪看看主子脸色,赔笑说道:“那亦是我们主子养的,也有个名字,唤作‘踏浪’。说来奇怪,它原是皇上差人花重金寻来的,说是最温良最通人性,来时不过一月有余,照理说正是最缠人的时候,偏它特别,不拘是谁,喂食一概不理,饿得狠了,便自己寻些吃食,从不与人亲近。” 贺琴舒点了点头,仔细看时,发现它的样子有些像现代时见过的拉布拉多,虽然瘦弱,但毛发却甚是洁净,一双眼睛极为明亮,神情却总是淡淡的,不由心生喜爱,伸手去摸时,小狗却灵活躲开,换了一个地方卧下,接着舔毛。 清漪见了笑道:“你莫看它这样,咱们说的什么,待它如何,它心里均能明白,这不,它定是看姑娘没有恶意,前几日一个公公想去抓它,它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就是不肯停下,累得那公公出了一身的汗呢。” 丁喜梅此时不耐烦地说道:“好了,那般不懂事的一个畜生,也值得你说这些话么?”又转向贺琴舒说道:“姑娘总站在外面,可是怕我的屋子进不得人么?” 贺琴舒却置若罔闻,她定定望着那只拽拽的狗狗,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不是说聪明而有主见的狗狗最适合当导盲犬么,她完全可以把踏浪训练成慕容释晟的导盲犬啊! 想到这里,她转向丁喜梅,无比激动地说道:“花容,您若是不喜欢踏浪,便将它送给我吧。” 丁喜梅有些诧异,瞥了踏浪一眼,恰好看到它向自己漠然而视,不由厌弃地皱了皱眉,略想了想,点头说道:“你既喜欢,便将它抱走便是,留在此处万一饿死了,我也不好向皇上交待。” 此时一名嬷嬷匆匆进来,在丁喜梅耳畔低语几句,旋即垂首而去。丁喜梅看了贺琴舒一眼,嘴角不甘地扯动两下,闷声说道:“便不留姑娘饮茶了。这狗姑娘只管抱去,稍后我自会告诉皇上的。” 见她突然改了主意,贺琴舒虽觉奇怪,但此时一心只想着训练踏浪的事,便笑着道了谢,上前去抱踏浪。 果然如清漪所说,它虽不发作,却又灵活地闪身躲开,如是者三 ,引得丁喜梅撇嘴轻笑。贺琴舒略想了想,在它身边蹲下,柔声说道:“踏浪,我不是坏人,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开心,而我家里呢,刚好有个大哥哥需要你的帮助,他的眼睛看不见,什么事都做不了,好可怜好可怜的……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踏浪转过头来,乌溜溜的眼睛望了她半晌,贺琴舒再伸手时,它竟然没有再躲,贺琴舒抱起小狗,兴奋地谢过丁喜梅,随着一直候在门口的指引嬷嬷快步离开。 贺琴舒走后,清漪走到丁喜梅身边,纳罕问道:“主子,方才您不是说皇上要去凌霄阁么?贺姑娘现下出去,会不会……” ☆、第六十六章 心意相通 丁喜梅撇嘴说道:“这还用你说,没见方才陈嬷嬷来了么,皇上现下已经进了凌霄阁了。” 清漪听了笑道:“怪不得主子让那个贺姑娘走了,您这般貌美,家世又好,只要她再见不到皇上,日子久了,皇上自然会把她忘了的。” 丁喜梅听了冷哼一声:“蠢材,你以为皇上去了凌霄阁却见不到贺琴舒,还会有心情留在那里陪冯临香和孙静迎?只怕不出一刻,皇上便会知晓贺琴舒来此处的消息,现下再不打发贺琴舒走,难道还等着他找个由头寻过来么?” 清漪恍然大悟,急忙逢迎道:“还是主子心思缜密,唤作奴婢,再多一百个心眼也想不到这些。” 丁喜梅却缓缓摇头:“若有旁的法子,谁愿意成日里惦记着这些,说起这个,那贺琴舒不争不抢,容貌也只是寻常,皇上却偏偏心仪于她,想想当真可恨!” 清漪随着她的话头说道:“谁说不是呢,您瞧她今日的打扮,又是棉布裙子,又是素白玉簪子,那般寒酸,凭这也敢进宫?” 丁喜梅不置可否,只微微闭上眼睛:“跟她纠缠了半日,我身上也乏了,清漪,我进去歇歇,你留在外间伺候,小心听着凌霄阁和紫云殿的动静,若是陈嬷嬷来,不拘何时,只管唤我起来。” 傍晚时分,陈嬷嬷果然来了,清漪来到内室门前,在门上轻叩两下,低声说道:“主子醒了么?陈嬷嬷来啦。” 听里面软软应了一声,清漪向陈嬷嬷赔笑说道:“我们主子醒了,嬷嬷请进去吧,奴婢去给您沏茶。” 清漪端着滚热的八宝养身茶回转时,陈嬷嬷坐在榻边,口中絮絮不断地说着,丁喜梅倚在枕上,面上仍带着熟睡后的微红,眼睛却已醒得晶亮。 清漪将茶盏放在桌上,陈嬷嬷随之转过脸来,耸耸鼻子喜道:“好浓的香气,这是什么茶?” 清漪连忙说道:“这是皇上前几日赏赐的八宝养身茶,冬日里喝再合适不过了,方才我们主子特意吩咐,让沏了端给您尝尝。” 陈嬷嬷也顾不得烫,端起茶盏吹了几下,慢慢啜了一口,眉开眼笑地说道:“老奴虽能在宫中随意出入,但毕竟只是个粗使奴才,蒙花容抬爱,不仅派给我这些差事,得了好的用物吃食也总惦记着我,这一月间不知见了多少宝贵东西,让老奴如何谢您才好呢。” 丁喜梅微笑不语,陈嬷嬷又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花容冰雪聪明,真是事事皆能被您料中。皇上到了凌 霄阁,听说贺琴舒走了,连盏茶也没顾上喝,起身便走了……” 旋即讥诮道:“花容是没看见,听说那冯若珩面色都灰了,连晚饭都没吃呢。” 丁喜梅眼眸一黯,幽幽说道:“由人及己,又有什么好笑,我比那冯临香,又能强得了多少呢……” 陈嬷嬷忙将茶盏放下,温言说道:“花容此言差矣,您是花容,她是临香,且是一入宫就封定了的,位分悬殊,足见皇上心中有别。何况她父亲只是个小小的令书,而您舅父……” 丁喜梅摆手将她打断,冷冷说道:“你们在外面如何议论,我自是管不着,但在我的眼前,谁再提我舅父半个字,莫怪我翻脸无情。” 陈嬷嬷喏喏称是,眼珠一转,接着说道:“恕老奴多嘴,我从旁瞧着,那位孙静迎倒似个有见识的,见了皇上不见喜色,皇上走了也不气恼,又一来便封了静迎,也算得上旁的秀女中出挑的了。” 丁喜梅略一沉吟,向清漪使了个眼色,清漪忙从袖中取出两只小银锭,麻利地塞到陈嬷嬷手上,陈嬷嬷作势推了两下,便将银锭收起,陪着笑脸说道:“花容放心,从今日起,涟香榭那边的动静,老奴一并帮您听着些。” 丁喜梅“嗯”了一声,又懒懒地闭上眼睛,陈嬷嬷接着说道:“时候不早,老奴就不打扰了,花容若有什么需要老奴做的,随时吩咐便是。” 清漪将她送到大门口,回来嘟嘴说道:“主子何苦给她那些银子,现下您的月俸只有一百两,家里头您让瞒着,又不准我们向舅老爷张口……” 此言一出,丁喜梅骤然变了面色,她从枕边抓起一只鎏金小手炉,胡乱向清漪掷去,嘶声说道:“你这丫头可是反了?我方才说过什么,可是都听到狗耳朵里去了么?” 清漪堪堪躲过,唬得脸都白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主子息怒啊……” 此时,贺琴舒已经安安稳稳地出了宫门,见到了一直在此焦急等待的月芙,自打出了华宁宫,踏浪便挣脱了她的怀抱,只是默默跟在身后。 月芙迎上前来,先是激动地握住她的双手连连摇晃,旋即看到跟在她身后的踏浪,纳罕问道:“咦,哪里来的小狗,这般瘦弱,莫非是姑娘在宫里头捡的么?” 见踏浪定定望着自己,一双眼睛漆黑闪亮,月芙不由俯身去摸,它却蓦地闪了过去,小跑几步,在不远处停下,仍静静立着,不时向贺琴舒这边张望。 贺琴舒见状笑道:“看到了吧,这小狗性子犟得很呢。可是,若想导盲,恰是这样的性子才好。” 月芙眨眨眼睛:“姑娘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贺琴舒上前将她挽住,笑着说道:“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走,回去再跟你细说吧。” 踏浪跟着上了马车,却只肯自己伏着,仍不准贺琴舒来抱,更不准月芙近身。 月芙无奈,只得又加了一件披风,起身坐在车外,一路之上,贺琴舒屡次向踏浪示好,途径酱肉铺子,还特意吩咐月芙进去买了些上好的肘花,回来逗弄它时,踏浪却只是静静伏在椅上,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 回到端王府,月芙掀起轿帘时,便见一人一犬,分列座椅左右,场面颇为有趣。 月芙忍不住笑道:“素日只说姑娘花样多,如今好了,又多了这么个难缠的‘小主子’,看来我以后有的忙啦。” ☆、第六十七章 导盲之法 贺琴舒也不禁笑了,低头看看踏浪,见它颈上的银铃甚是碍眼,便伸手去摘,它略躲了躲,明白她的意图之后,顺从地抬起头,任她把铃铛摘下。 贺琴舒将银铃随手抛在地上,撇嘴说道:“踏浪乖,咱们不要这些宫里的东西,回去我给你寻个更好的戴上。” 月芙却急忙将银铃捡起,摇头说道:“这东西虽不值什么,但不知是谁给踏浪戴上的,便是不戴了,也需好生收着,姑娘还是谨慎些好。” 慕容释晟又在门前等候,与上次不同,他眉目舒展,面色也甚是好看。 贺琴舒走上去拉住他的双手,微笑说道:“慕容,我给你带了一样礼物回来,你且猜猜是什么?” 慕容释晟还未说话,踏浪蓦地“汪汪”叫了两声,他不由一怔,旋即迟疑着说道:“你带了小狗回来?为何?” 贺琴舒嘻嘻笑道:“它可不是寻常的小狗,我打算把它训练成你的导盲犬。” 说完,她向踏浪唤道:“踏浪,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大哥哥,你要过来见见么?” 听闻自己竟然成了小狗的“哥哥”,慕容释晟登时气结,正待出言嘲讽,怎知踏浪站在远处观察了片刻,竟然主动奔上前去,蹭蹭他的衣角,旋即在他身侧伏了下来。 贺琴舒见了惊道:“咦,看来你们当真有缘,它居然肯认你呢。” 旋即俯下身子,向踏浪微笑说道:“踏浪,你既然跟了慕容,以后便要好生陪着他,姐姐教你什么,一定要乖乖地学,知道么?” 接着看看慕容释晟,咂嘴说道:“罢了,都说小狗能分善恶,踏浪这般喜欢你,看来你的确不是个坏人。” 慕容释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觉出腿边热热的温度,不由蹲下身子,伸手抚着踏浪的皮毛,无奈说道:“你既来了此处,以后便跟着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踏浪“唔唔”两声,似乎是在应答,月芙见了奇道:“咦,这却怪了,方才酱肉都引不来,如今见了世子,怎么竟这般听话?” 贺琴舒却得意洋洋:“我都说了,踏浪与慕容有缘,我眼光独特,再不会出错的。” 慕容释晟此时皱眉说道:“它怎么生得这般瘦弱?是了,一直忘了问你,它是从哪里来的?” 贺琴舒将踏浪的来历说了,慕容释晟点了点头:“既是这样,你带它回来也好,想来它在那华宁宫中,定是受尽了白眼和欺凌……” 接着又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什么犬?你又要闹什么花样?” 贺琴舒上前挽住他的臂膀,撒娇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哎呀,现下天都快黑了,我累了整日,咱们先进去吃饭好不好……” 在慕容释晟的住处吃过晚饭,贺琴舒连声喊困,和月芙径直出来,打算返回清音阁歇息。走出一段,转头看时,却见慕容释晟仍站在原地,定定望着这边,踏浪一忽儿看看他,一忽儿转头看看她们,模样甚是可爱。 贺琴舒不觉莞尔,向踏浪招手说道:“踏浪,姐姐走啦,你晚上要乖哦,姐姐明日再来看你。” 两人一路向清音阁走去,月芙不由嘟嘴说道:“姑娘,您也太狠心了,方才世子那般立着,我看了都觉心酸,您可好,只顾着逗踏浪玩儿。” 贺琴舒停下脚步,思忖半晌,叹息着说道:“那还能如何,难道要我在他那里留宿不成?”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我倒是没有什么,名分、名声,我是不很在意的,我只是,只是担心他知道后会后悔……” 月芙颇觉诧异,待要问时,贺琴舒却已将话题岔开:“好了,咱们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有的忙呢。” 第二天,贺琴舒早早起床,去小厨房里煮了一段腊肠,切成薄片放在盘中,回房找来一些丝线锦带,编成长长的手绳,又寻来一块又长又厚的黑布,裁成三寸见方的布条。 忙活完了,她将这些东西带上,跟月芙打了个招呼,便兴冲冲地向慕容释晟居住的芳林轩走去。 慕容释晟也已起身,正坐在窗边摆弄棋子,踏浪乖乖伏在他的脚边,听到响动,一人一犬同时抬头,贺琴舒见了不由笑道:“从前只知你耳朵灵,现下好了,有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坏事想必都是不能的了。” 慕容释晟皱起眉头:“你带了腊肠来?要做什么,昨日踏浪吃了不少汤饭,现下应该还不饿。” 贺琴舒将盘子放在桌上,从怀中取出手绳,向踏浪招呼道:“踏浪,来,到姐姐这儿来。”踏浪向她望望,非但不理,还起身走到角落处趴了下来。贺琴舒只得将手绳放到慕容释晟手上:“我编了一条手绳给它戴,所用的丝线和锦带都仔细选过,不会勒疼他的。” 慕容释晟在绳上细细摩挲,发觉果然光滑柔软便轻声唤道:“踏浪,过来。” 踏浪顺从地小跑过来,抬头望着慕容释晟。他摸索着将手绳套在他的颈上, 留出一小截距离,松松地打了个结,旋即仍解了下来,蹙眉说道:“怕是不行,便是系得再松,栓得久了,难保不会移动,到时不就勒着它了么?” 贺琴舒凑近看看,不由皱起眉头:“嗯,看来需得弄个硬硬的项圈才好,但去哪里寻这样的物事呢?” 慕容释晟蓦地想起什么,起身说道:“是了,我幼时曾戴过几只项圈,其中有只鎏金嵌宝的,乃是京城一位有名的工匠所制,接头处用了锁扣,能用来调整长度,不如让踏浪戴那个吧。” 说着,他走到箱柜之前,稔熟地打开第三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红木匣子,拿出之中的鎏金项圈。 贺琴舒接过项圈,见果然大小合宜,略想了想,将手绳拆散,在项圈上层层环绕,做成柔软的衬垫。 她专心致志地编织,不时停下调整松紧,慕容释晟在一旁静静坐着,室内一片寂静,几乎能听到他们两人的呼吸。 ☆、第六十七章 条件反射 慕容释晟心中甜蜜,不觉扬起嘴角,柔声说道:“莫要着急,累了便歇歇,总低着头做事,脖颈不会痛么?” 贺琴舒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满含情意的眼眸,不由面色一红,也柔声说道:“不妨事,早些编好给踏浪戴上试试,待会儿还要好生训练它呢。” 慕容释晟轻声问道:“训练?便是你昨日说的,训练成什么犬么?” 贺琴舒点头答道:“嗯,训练成导盲犬,就是说,让它代替你的眼睛,为你带路,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行动自如了。” 慕容释晟听了惊喜说道:“当真能行么?如何训练才能成事?” 贺琴舒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大懂,只是隐约知道,踏浪这样的性子,做导盲犬甚为合适。目前只是想着利用条件反射,但这般复杂的反射,不知多久才能系统建立起来……嗯,咱们慢慢摸索吧,总会有办法的。” 嘴上说着,手上不停,很快将项圈打整好,收尾处仍编成绳子,又递到慕容释晟手上:“好了,踏浪不准我亲近它,你帮它戴上试试看。” 慕容释晟见项圈戴在踏浪的脖颈上,摸索着将锁扣紧了两环,扯了一下手中的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回好了,只是不知戴得久了,踏浪能否乐意。” 贺琴舒瞪了踏浪一眼:“由不得它不愿意,待开始训练之后,它还有的苦头吃呢。” 说着,她拿过他手中的丝绳,将躲在桌下的踏浪拽了出来,向慕容释晟说道:“我带它出去训练,外面太冷,你便在屋里歇息吧。” 慕容释晟急忙起身说道:“你要如何训练踏浪,我,我也一起去。” 贺琴舒推着他坐回椅上,嘟嘴说道:“你不能去,踏浪本来就只粘着你,见你在时,决计不会听我的指令。你且安心歇着,待到训练出了成效,我自然会让你们进入‘实战’状态的。” 慕容释晟听得云里雾里,却又不好坚持,只得侧耳细听,只听踏浪“唔唔”几声,接着便是爪子在地上拖蹭的声音,却仍是被贺琴舒带着出去了。 贺琴舒牵着踏浪走到院中,依照此前想好的方案,寻了一块空旷的所在,对踏浪说道:“走,你在前面带路。” 踏浪在原地转了几圈,贺琴舒在它身上轻轻拍了一下,踏浪这才不情不愿地向前走去。 见它走得歪斜,贺琴舒又在它身上拍了一下,如是者三,踏浪终于径直向前走去,贺琴舒忙从 盘子里拿起一块腊肠塞进它的口中,踏浪瞪着眼睛望望她,贺琴舒微笑说道:“乖,你方才做得很好,这是给你的奖励。” 踏浪将腊肠吃下,又径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墙边才停了下来。贺琴舒牵着它掉了个头,口中唤道:“踏浪,往回走。” 踏浪走了几步,被地上一块斑斓的石头吸引,不由变更了路线,刚凑近石头去闻,就被贺琴舒拍打了一下,它受惊抬头,贺琴舒瞪着眼睛,“凶恶”地摇了摇头,又牵着它回到方才的路线上。 就这样,踏浪径直带路,贺琴舒便给它一块腊肠,犯了错误,她便在它身上打一下,一个多时辰过后,踏浪已经能够“心无旁骛”地带路了。 贺琴舒十分满意,又给它吃了一块腊肠,点头说道:“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明天咱们再复习一下,踏浪,明天也要乖哦。” 牵着踏浪往回走,贺琴舒这才发觉,慕容释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廊下,她小跑两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开心笑道:“慕容,踏浪果然很聪明,这般训练个半年,想必便能出师啦。” 慕容释晟回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你打算每日这样训练它么?天气越来越冷,待到落雪时节,我怕你的身子吃不消。” 贺琴舒却不以为意:“怕什么,真到冷得受不了时,在屋子里训练也是一样,到时候刚好教他如何避开火盆熏笼之类的。” 旋即思忖着说道:“今日上手我才知道,踏浪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你看,它现下刚学会径直带路,那遇到障碍之后,例如篱笆之类,它自然是跳过去便罢了,所以还得教会它考虑到你的身材,想办法绕过去,还有,遇到不同的危险,它该怎样告诉你呢,我还得好好想想才行。” 贺琴舒想得投入,说得更是起劲,慕容释晟却蓦地将她拥入怀中,哽咽说道:“琴舒,让你陪着如此不堪的我,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贺琴舒愣了一下,随即也将他抱住,亲昵说道:“傻瓜,我若是在意这些,便不会舍弃花容之位随你回来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么?” 慕容释晟不觉失笑,在她耳畔咬牙说道:“谁是你的兄弟,分明是二人同心,到你我处,自然便是夫妻了……” 正在甜蜜之时,忽听温情在门外唤道:“世子,王爷让您过去说话……” 慕容释晟闻言眉头微蹙,贺琴舒吐了吐舌头,低声说道:“王爷是不是还在为咱们的事生气啊, 慕容,我都回来这么久了,是不是该过去问候一声?” 慕容释晟轻轻抚着她光亮的黑发,柔声说道:“放心吧,爹爹虽不满意,但对你并无芥蒂,即便是为了咱们的事,也待我去探了究竟再做打算。你且安心回去,我晚些再去看你。” 慕容释晟换上月白锦袍,由温情扶着匆匆赶往知恩斋,刚迈进房门,便听一个娇俏女声唤道:“哥哥!” 慕容青樱扑进哥哥怀中,不停地扭着身子,撒娇说道:“哥哥好生狠心,青樱去别苑住了这么久,你竟不曾来看过我一次……” 慕容释晟也露出笑意,温和说道:“你错怪为兄了,我是想着,待天气再冷些,便差人前去接你。你没回梦林轩看过么,熏笼和火盆我都为你预备好了,今次选的是上好的百合香,你且试试喜不喜欢。” ☆、第六十八章 年关将至 慕容青樱撇嘴说道:“樱儿不信。哥哥现下的心思都在贺姐姐身上,哪还有工夫惦念我呢。” 旋即盯着慕容释晟问道:“是了,贺姐姐近来可好?你们……你们相处得如何?” 想起贺琴舒,慕容释晟心中又苦又甜,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见他神色复杂,慕容青樱冷哼一声:“我便说么,哥哥应对贺姐姐尚且不及,方才说的话定是哄我的。” 慕容释晟又解释了几句,慕容青樱仍是嘟着嘴巴,慕容宏却轻嗽一声,沉声说道:“晟儿,樱儿,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要与你们说。” 慕容释晟依言坐下,慕容青樱却仍粘在哥哥身边,望云只得又搬来一把椅子,与慕容释晟的座椅放在一处。 慕容宏看看女儿,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慕容释晟说道:“晟儿,再过半月便是新年了,咱们时隔多年初次回来,樱儿更是第一次在京城过年,凡事自然与以往不同,今日唤你们前来,便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慕容青樱听了撇嘴说道:“爹爹还忘了一个人,这也是贺姐姐在咱们家过的第一个新年啊。咱们可得仔细些,免得一不留神,她又私自跑出去了,这大过年的,哥哥该有多烦恼呢……” 慕容释晟闻言面色一沉,慕容青樱吐吐舌头,不敢再说。慕容释晟略一思忖,温和说道:“爹爹,今年虽然不同,但适逢新年,诸事还是轻简安稳为好,若让我说,咱们自己府里贺岁,只依着在西北时的旧例即可。至于皇上那边,岁尾时孩儿去问个安也便罢了。” 慕容宏听了缓缓点头:“也好,如此,便仍依着往年的惯例,除夕入了申时,你们便到盛林轩来,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饮酒守岁。” 接着看了女儿一眼,柔声说道:“樱儿,你娘近日身子不好,请苏先生来看过,说是思虑过度所致,虽只是一般的风寒,但仍需悉心调养,你既然回来了,便多陪陪她吧。” 略顿了顿,又向慕容释晟说道:“守岁之时,让贺姑娘也一并前来吧。” 慕容释晟心中欣喜,忙起身施礼道:“晟儿明白,多谢爹爹。” 慕容青樱却不依不饶地嚷道:“为何让她来?这算什么?爹爹,若是贺琴舒来,我便不来了!” 慕容宏沉下脸来:“樱儿,你娘的这场病皆因你而起,你若是再任性胡闹,爹爹便要请家法了。还不快去看望你娘?” 慕容青樱看看父亲脸色,只得嘟着嘴去了,慕 容宏又叹了口气,向慕容释晟说道:“樱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贺姑娘那边,还需你预先安抚一下,若是再闹起来……唉,大过年的,莫要再让你娘烦心了。” 慕容释晟去看过了娘亲,又被妹妹缠着说了会儿话,从盛林轩出来时已是傍晚,他略想了想,转向温凊说道:“你且回芳林轩一趟,叮嘱江大娘说,踏浪早上吃了不少腊肠,晚间仍弄些汤饭给它吃,昨日用的牛肉汤,今日便用鸡汤吧。我在此处等你,咱们待会儿去看看贺姑娘。” 慕容释晟来到清音阁时,贺琴舒已经吃过了晚饭,懒懒躺在榻上,让月芙给她捶腿。 见他来了,她起身叫苦道:“我累了半日,实在是觉得乏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慕容释晟摇头叹道:“姑娘的待客之道当真特别,不问我晚饭便也罢了,我还未说来意,你便要赶我走么?” 贺琴舒复又躺下,侧身面向墙壁,闷声说道:“还用问么?听说郡主回来了,你定是来劝我,让我多忍着些,放心吧,她若寻来闹时,我不理会便是……” 惊讶之余,慕容释晟不觉有些心疼,他在床边坐下,思忖半晌,低声说道:“是我不好,管不了樱儿,便只能委屈你……” 月芙此时悄悄退了出去,静默了一会儿,贺琴舒坐起身来,柔声说道:“好啦,我知道轻重,如今我既然回到王府,自然会比从前谨慎些,尽力做得周全,不会让你为难的。” 慕容释晟摸索着去拉她的手,贺琴舒却将手背在身后,嘟嘴说道:“这算什么,我是三岁的孩子么?” 慕容释晟哑然失笑,只得起身说道:“好,你早些歇息吧,明日若仍觉得疲乏,便不必过来训练踏浪了。此事本来也急不得的。” 贺琴舒轻咬下唇,蓦地伸手圈住他的脖颈:“方才我就快睡了,偏你过来打扰,如今……如今我不想睡了,你陪我说话吧。” 慕容释晟先是一怔,旋即展颜笑道:“好。怎样我都依你。” 他将她揽在怀中,贺琴舒贴近他的胸前,听着他明显加快了的心跳,不由也红了脸,想了半晌,低声问道:“听说端王妃病了,现下情况如何?” 慕容释晟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柔声答道:“苏先生说是染了风寒,病症尚在表里,需要好生调养。我方才去探望过,见到樱儿,娘亲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想来应该无碍的。” 贺琴舒点了点头,慕容释晟将她抱得紧了些, 低声说道:“爹爹说,除夕守岁时,让你一道前去,到时我来接你,好么?” 第二日清早,慕容宏刚刚起身,福缘便匆匆走了进来,压低声音说道:“王爷,梁公公来了。” 慕容宏闻言一惊:“可是在皇上近前伺候的梁公公么?” 福缘点头称是,慕容宏略一思忖,沉声说道:“此事莫要声张,你先将梁公公请到花厅,我稍后便来。” 一刻之后,换上深蓝色锦缎衣袍的慕容宏匆匆赶到花厅,向梁公公笑道:“近日内子身体不适,故此来得晚了,公公勿怪。” 一身紫衣的梁公公起身施礼,微笑说道:“王爷太客气了,是老奴来得太早,打扰了王爷王妃,还请王爷见谅。” 接着开门见山地说道:“年关将至,各府里都是极忙的,老奴便不久坐了,王爷,老奴今次来,是来传皇上的口谕,请王爷一家除夕之时去宫中守岁,共贺新年。” ☆、第六十九章 特别礼物 慕容宏稳了稳心神,沉声说道:“公公,敢问皇上可还有旁的示下?” 梁公公微微一笑,盯着慕容宏的眼睛说道:“皇上说,守岁是阖家团圆的喜事,还请王爷一家悉数前往才好,旁的便没有什么了。” 慕容宏勉强笑道:“皇上说笑了,既然已有口谕,本王自然会携内子及一双儿女前往……” 梁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王爷、王妃、世子和郡主自不必说,下剩的,还请王爷好生思量。老奴这便回宫复命了,老奴告辞。” 慕容宏一路相送,回转之后,蓦地跌坐在椅上,怔怔想了半晌,喑哑着嗓音吩咐道:“福缘,去请世子过来,莫要惊动了王妃……” 慕容释晟走进花厅,感受到此处沉闷阴郁的气息,不由皱了皱眉头。 温凊扶他在椅上坐下,慕容释晟摆了摆手,示意温凊退下,旋即温言问道:“爹爹,您匆忙唤孩儿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等了半晌不见父亲说话,慕容释晟蹙眉问道:“爹爹因何事为难?可是宫中又有什么旨意?” 慕容宏这才打起精神,他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方才梁公公亲自来传了皇上的口谕,让咱们一家除夕那日进宫守岁……” 慕容释晟略想了想,微笑说道:“咱们头一年回来,皇上让咱们去,也是正理,爹爹若是担心樱儿失了礼数,寻个由头留她在家便是。” 慕容宏苦笑一下,径直说道:“皇上有旨,希望咱们一家悉数前往……但我并非挂心樱儿,旁的也无甚大碍,晟儿,依你看来,贺姑娘应该如何安置?” 慕容释晟闻言一惊,旋即果断答道:“琴舒自然是留在府里。” 旋即安抚道:“爹爹无需忧虑,孩儿想着,便是皇上有何谋划,也断不会在那般场合显露,若是当真问起,到时再作打算不迟。” 慕容宏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摇头叹道:“也罢,为父也知道,贺姑娘在你心中分量甚重,如今只盼着,皇上几次受阻后,能够放开手吧……” 慕容释晟垂首沉思片刻,起身毅然说道:“便是他不肯放手,孩儿也不畏惧,爹爹放心,若真有闹翻之日,孩儿自会一人担当,断不会连累家人。” 慕容宏连连苦笑,摆手说道:“罢了,你去吧……” 腊月二十八这天,贺琴舒照例训练踏浪回来,沿途遇到几位丫鬟大娘,头上均戴着簇新的绢花、发钗 ,个个喜气洋洋,正在纳闷,迎面碰上观雪,见到她,观雪笑着上前说道:“方才我还跟望云姐姐念叨姑娘,可巧就在这里遇上了。” 说着,她拉着贺琴舒走到背风处,从怀中摸出一只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一支五彩鎏金的簪子,又取出一只桃木梳篦,喜滋滋地说道:“过了年我就十三了,那日蘅大娘还说,我以后就是大人了,可以戴些发钗簪子了。这不,今日王妃就赏了我这个,姑娘快帮我看看,若要戴这支簪子,该梳个什么发式合适?” 贺琴舒略想了想,觉得芙蓉髻甚为合适,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忍不住问道:“我方才也见许多丫鬟戴着新鲜首饰,这些都是王妃赏的么?” 观雪点了点头:“王妃仁厚和善,每逢大的年节,都要给府里的女眷新制首饰,连上月新来的粗使丫头都有。我们郡主自不必说,蘅大娘晌午送了满满一匣子新鲜首饰来呢。” 旋即吐了吐舌头:“姑娘没得么?待会儿回去,我跟郡主说说……” 贺琴舒急忙说道:“无妨,我是随口问问的,你千万莫要跟郡主提起,否则以后我再不给你梳头啦。” 转眼到了除夕,端王府中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经过半个月的训练,踏浪已经基本掌握了引路的要领,走路会走直线,遇到障碍知道绕过,贺琴舒喜不自禁,想着今日是除夕,便决定让踏浪休整一天,自己则早早起身,打扮得美美的去寻慕容释晟。 进了芳林轩,贺琴舒才发觉气氛凝重,又见慕容释晟穿戴得甚为郑重,不由诧异问道:“今日不是除夕么,慕容,你这是要去哪里?” 慕容释晟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笑道:“皇上有旨,让我们一家入宫守岁,想来明日此时便能回来了。” 说着,他摸索着从桌上拿起一样物事,微笑说道:“这几日府中女眷皆得了年节首饰,你嘴上不说,可是在心里责怪我了?” 旋即将它递到贺琴舒手上:“她们那些绢花钗环,均是首饰铺子依照已有的样式做好了送来的,这钗的花样却是我的意思。琴舒,我虽看不见,但尚能摸出材质好坏,这发钗是我命人用府里上好的金锭所制,钗头的珠玉也是我亲手挑选的,只是不知如此搭配,你是否喜欢……” 贺琴舒接过金钗,见它精致华美,显见颇花了一番心思,不由扬起唇角,旋即将金钗放下,上前抱住慕容释晟,闷闷说道:“这发钗我很喜欢,但我现下顾不上这些,慕容, 你既是要入宫,想来之前便已知晓,为何却不告诉我呢?是不是皇上又想难为你?” 慕容释晟回抱住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低声笑道:“你这丫头好过分,那金钗花了我多少心思,你却一语带过,以后再不送东西给你了。”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贺琴舒更加着急,她抬起头来,瞪着慕容释晟说道:“我问你话呢,皇上又想如何?” 慕容释晟扶住她的肩膀,认真答道:“真的没有什么,宫中素有年尾举办家宴的习俗,我们离京多年,今次回来,皇上让我们入宫团聚,原本也是寻常事,只是……今夜不能陪你守岁了……” 贺琴舒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眼中一片坦然,稍稍放下心来,嘟嘴说道:“好吧,你何时入宫?” 慕容释晟柔声答道:“现下便要走了。琴舒,你在家里等我,明日回来,咱们一道放爆竹,好么?” ------题外话------ 各位看官,西南要外出办事,7日和8日停更,请见谅。 ☆、第七十章 宫中守岁 正在此时,一身盛装的慕容青樱闯了进来,见到贺琴舒,登时变了面色:“我说怎么许久不见哥哥出来,原来又是被你绊住了。贺琴舒,今日乃是皇上下旨让我们入宫守岁,若是误了吉时,你能担待得起么?” 贺琴舒还未说话,慕容释晟已经将她护在身后,温和说道:“现下刚入辰时,如何便误了时辰呢。我已经收拾停当,这便能走了。” 说着,他悄悄伸手,在贺琴舒手上用力一握,旋即将她放开,微笑说道:“樱儿,咱们走吧。” 守岁之宴设在慕容恪惯常居住的紫云殿,慕容宏一家赶到时,席间已经坐了数位皇亲和重臣,大家纷纷起身问候,互相说了一番吉祥话。 端王一家久居西北之地,又赶上朝代更迭,对他们来说,此处的许多宾客都是陌生面孔,端王妃举目四望,不觉有些晃神,由着侍女引到座位上坐下,邻座衣着华美的中年妇人起身施礼,微笑说道:“您就是端王妃吧,早就听闻您端庄秀美,颇有才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端王妃急忙还礼,待要询问时,却见慕容恪便携两位妃嫔前来,左侧的是一位身穿藕荷色衣裙、容貌清丽的女子,右侧那位则身穿艳红锦缎衣裙、姿容娇美,慕容青樱毕竟年幼,好奇地盯着她们上下打量,偷偷向母亲问道:“娘亲,她们是谁?” 端王妃忙向女儿使了个眼色,众人一同起身问安,慕容恪微微颔首,笑着说道:“今日来守岁的皆是自家人,不必拘束,这些繁文缛节便省了吧。” 他四处看看,蓦地皱起眉头:“如何不见云曦?” 梁公公凑近低语了几句,慕容恪叹了口气,略想了想,坚持说道:“差人再去请。与大家一处坐坐,让她换换心情也是好的。” 端王妃知道云曦新近没了生母,过了双十之年却仍待字闺中,再想到景太妃过往的境遇,不觉有些鼻酸。 趁大家落座的机会,邻座的女眷悄悄向端王妃说道:“座上的乃是现下妃嫔中位分最高的两位,左边那位是诚妃楚月薇,右边那位是念妃程梓瑜……” 这分明是示好之意,端王妃感激笑笑,见慕容恪的眼睛已经看向自家这边,急忙端正坐好。 慕容恪的目光从端王一家身上一一扫过,微笑说道:“多谢六叔肯给小侄这个薄面,今日除夕,辞旧迎新,是个极喜庆的日子,待会儿还请六叔多饮几杯,尽兴才好。” 端王起身称是,开席之后,大 家频频举杯,慕容恪来者不拒,一连饮了数杯,程梓瑜正襟危坐,楚月薇则不时向他关切张望,慕容恪却并不理会,面上带着微笑,眼中却颇有萧索之意,端王妃见了不由暗暗心惊。 好容易得了空当,她向邻座女眷笑道:“本妃离京太久,许多人都不认得了,这位夫人看着面生,请问您是?” 中年妇人微笑回道:“端王妃太客气了,我可当不起‘夫人’二字,我家郎君是当朝学士,姓江,双名明启,不过是个二品官,皇上仁厚,这才让我们夫妇入宫守岁的。” 端王妃想起江夫人方才的解说,心知她是谦辞,便向她点头微笑,言行之间越发客气。 酒过三巡,一位身着青碧色锦绣衣裙的女子在两位侍女的陪伴下走进堂内,只见她梳着端丽的知书髻,头上戴着七彩凤钗,娇俏动人却又颇有贵气。 女子径直走到慕容恪桌前,盈盈下拜,低声说道:“云曦来迟了,皇兄勿怪。” 慕容恪起身走下台阶,亲自将她扶起,温和说道:“不妨事。云曦,皇兄并非有意为难你,只是你在房中闷了这些时日,今日又是除夕,到这边来,便当是散散心吧。” 云曦公主抬头应道:“云曦明白。只是娘亲新故,虽逢新年,云曦也不便穿戴得太过华丽,还望皇兄见谅。” 慕容恪点了点头,宫人引云曦公主入了座,她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却并不动筷,也不看旁人。 慕容青樱仔细打量着云曦公主,见她虽然穿得素净,衣裙上的花纹自己却从未见过,发上的七彩凤钗也栩栩如生,不由心生艳羡。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云曦公主微微蹙眉,转头向这边看来,旋即眼神一闪,定在慕容释晟身上。 慕容释晟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坐着,面上、眼中一片疏离。 慕容恪捕捉到妹妹的眼神,向慕容释晟说道:“晟弟弟,你我既是兄弟,又有同门之谊,为兄敬你一杯。” 慕容释晟端杯起身,微笑说道:“皇上过誉了,值此佳节,愿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康泰,释晟先干为敬。”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复又坐下,面上仍是淡淡的,一直看着他的云曦公主不知想到什么,蓦地颜面绯红,忙收回目光,掩饰着端起酒杯。 慕容青樱将一切看在眼里,从盘中拣了一块鱼肉吃了,唇角露出玩味笑意。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夜半时分,慕容恪命 宫人点燃了爆竹烟花,爆竹声声,烟花绽放,好一派华丽景象。 第二日清早,宾客纷纷散去,慕容宏待要告辞,慕容恪却摆手说道:“六叔莫急,既是自家人,哪有不吃了娇耳便走的道理。” 慕容宏无奈,便又多留了两刻,与家人一处吃了些娇耳,这才起身离开。 一家人回到端王府时,天色已经大亮,虽然起了风,但街上仍是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温凊扶着慕容释晟下了马车,远远望见廊下的两个身影,忍不住向他耳语道:“世子,贺姑娘在门前等您呢。” 慕容释晟闻言一怔,旋即绽放灿烂笑容:“是么?咱们快走吧。” 寒风刺骨,贺琴舒站得久了,虽披着狐皮毛领披风,却仍是冻得发抖,见慕容释晟终于回转,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甜美笑意,待慕容释晟走得近了,却蓦地沉下脸来,转身便走,月芙见了忙一把拉住,忍笑说道:“姑娘等了这半日,世子好容易回来了,怎么又要走呢?” ☆、第七十一章 一见倾心 贺琴舒任她拉住,脚下却仍是不停,撇嘴说道:“我之前是担心皇上对他不利,如今既然回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在风里冻了半日,你不冷么?我只觉吹得头痛,走吧,咱们进屋吃点热乎的去。” 慕容释晟本就一路疾行,温凊跟在身旁,忙着抖开手中的披风想为他披上,听了贺琴舒的话,慕容释晟走得更急,温凊一时乱了手脚,搀扶不及,眼见着自家世子接近了台阶,唬得赶忙叫道:“世子小心!” 贺琴舒闻声转头,“哎呀”了一声,小跑着奔下台阶,一把将慕容释晟扶住,嘟嘴说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大过年的,若是当真跌了,可怎么好呢?” 慕容释晟握住她的手,微笑说道:“你方才不是说,没什么好跟我说的么?如今怎么又转回来了?” 贺琴舒一时语塞,气得甩开他的手,快步走进大门,慕容释晟摇头轻笑,由温凊扶着跟着进去,在她身后唤道:“你吃过早饭了么?我昨日让琉枝备了极好的虾肉,待会儿我去寻你,咱们一道包娇耳吃。” 贺琴舒停下脚步,转身说道:“我跟月芙已经吃过早饭了。莫非世子以为,我为了等你,还能饿着自己不成?”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慕容释晟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项之间,低低说道:“不知怎么,只是一日不见,我竟觉得好似过了许久一般……” 贺琴舒微微一怔,旋即也回抱住他,面上已经红透,却嘴硬说道:“也罢,你一路坐车,身上暖得很,我便忍忍吧。”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紧紧相拥,端王和妻子对视了一眼,端王妃轻叹一声,扯着夫君向前走去,慕容青樱却顿着脚怒道:“贺琴舒,你身为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怎的如此不知羞耻!你,你……” 端王妃又过来拉住女儿,柔声劝道:“罢了,樱儿,他们原本便是夫妻,你这般叫嚷,又岂是女儿家该做的呢。走吧,去娘亲房里暖暖,娘亲让蘅大娘做圆子给你吃。” 慕容青樱仍是不依,端王此时轻嗽一声,沉声说道:“樱儿休要胡闹,还不赶紧跟你娘回房去!” 夫妇俩领着女儿走了,月芙看看仍不肯分开的两人,吐了吐舌头,强忍笑意上前说道:“姑娘,外面寒冷,你要跟世子说话,也待回去再说吧。” 贺琴舒却只是不理,她抬起头来,半真半假地嗔道:“昨日你说辰时便能回来,现下已经过了巳时,君子言而无信,该如何罚你?” 慕容释晟低低笑道:“我当着这么些人对你低声下气,被人看尽了笑话,姑娘还要我如何呢?” 贺琴舒冷哼一声:“我不管,你既然失信,定要受罚。” 慕容释晟略想了想,点头说道:“好,我认罚。这样罢,待会儿包娇耳时,我亲力亲为,一定伺候得熨熨帖帖,可好?” 紫云殿中,宫人已将各处收拾整齐,只留下皇上的那一桌。 慕容恪独自坐着,怔怔望着面前的青玉碗盘,里面剩余的两只娇耳早已冰凉,却晶莹剔透,隐约显出里面黑色的海参。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时常带着些骄矜,却又无比温柔的声音:“恪儿,快来尝尝这娇耳,味道可还合胃口么?” 梁公公看看他的面色,上前低声说道:“皇上,娇耳冷了,奴才为您换一碗吧。” 慕容恪摇了摇头,夹起一只娇耳放入口中,他缓缓嚼着,低低说道:“从前,娘亲说海参对身子好,每次包娇耳,都会放些进去……” 梁公公暗自叹了口气,思忖片刻,大着胆子问道:“皇上,诚妃娘娘一直在暖阁候着,可要请娘娘过来陪您说话么?” 慕容恪苦笑了一下:“不必了,她熬了一夜,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旋即想起什么,起身说道:“朕忽然惦念后园的红梅,公公,你陪朕去园子里走走吧。” 皇宫后园中的梅花开得正盛,慕容恪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满树梅花,蓦地想起那个容貌与娘亲颇有几分相像,却一脸不耐不屑的女子,她就那样随意站在殿外,敷衍着说道:“梅花盛开之时已是冬末春初,梅花迎春,是为报喜。” 慕容恪不由轻笑出声,梁公公在一旁看着,心里一个劲地纳闷,皇上今日这是怎么了,一忽儿愁闷一忽儿发笑,莫不是生病了吧…… 正在这时,披着银白锦缎披风的云曦公主由侍女搀着,从假山后转了出来,见到慕容恪,她急忙上前行礼,低声说道:“云曦见过皇兄……” 慕容恪纳罕说道:“云曦,天这么冷,你怎么到园子里来了?” 云曦公主微笑说道:“许是熬夜的缘故,云曦回去之后,试了许久仍睡不着,想起园子里的梅花,便索性出来观看。” 慕容恪定睛看时,只见妹妹依旧装扮得颇为素净,却面色红润,眼中隐隐有些喜色,忍不住打趣道:“妹妹现下看着颇有些不同,想来是朕面目可憎,昨日与朕一处守岁,让妹 妹折损不少,如今见了这清雅梅花,方才缓了过来……” 云曦不觉莞尔:“皇兄若真面目可憎,月薇姐姐便不会牵挂这些年了……” 见慕容恪神色微僵,云曦暗自后悔,她低头想了半晌,迟疑着说道:“皇兄,便是今日不曾在此处遇见,云曦原本也想着去寻你……” 慕容恪闻言笑道:“哦?这却巧了。咱们自小一处长大,妹妹却极少主动来寻朕,看来今次是有事相求,不知朕猜得对不对呢?” 云曦面色更红,低声说道:“皇兄,那位端王世子……他,他可有妻室?” 慕容恪登时明白过来,心中不觉多了几分悲悯,他沉吟片刻,委婉说道:“云曦,晟弟弟比你年幼两岁,且眼盲多年,学业武艺均已荒废,你贵为公主,又是朕唯一的妹妹,若是看中他人,不拘是谁,朕皆会为你安排。” ☆、第七十二章 假亦真时 云曦听了摇头说道:“我不在意这些,从前父皇在时,娘亲整日战战兢兢,将容颜身材看得如同性命一般,可终究还是敌不过盛花容之流的年轻女子,试问她这一生,究竟得了自家夫君几分真心?端王世子虽然眼盲,但周正磊落,不知为何,云曦一见到他,便觉心中安稳……” 慕容恪蹙眉听着,不由轻叹一声:“云曦,朕明白你的感受,情愫之事,当真如注定一般,半点不由人,只是,只是端王世子早已娶妻,你还是早些断了这个念头吧。” 云曦闻言,面色由红转白,垂首不语。慕容恪上前两步,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柔声说道:“好妹妹,从前朕只以为你心高挑剔,却不知你尚有这样的苦楚,妹妹放心,朕定会为你觅得佳婿,令你们琴瑟相合,白头到老。” 云曦还要再说,慕容恪负手而立,淡淡说道:“好了,今日虽是初一,朕却仍有些折子要看,云曦,你也早些回房歇息,莫要受了风寒。” 云曦轻咬下唇,想了片刻,只得施礼说道:“也请皇兄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云曦告退。” 侍女扶着云曦去了,慕容恪站在梅树下,仰头望着随风飘飞的花瓣,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见他仍没有回转的意思,梁公公凑到近前,低声说道:“皇上,今日是初一,您……您不去各宫看看么?” 慕容恪略想了想,点头说道:“昨日念妃和诚妃已经陪朕守了岁,她们那边便不去了,到庆鸾宫坐坐吧。” 梁公公连声答应,陪着他向庆鸾宫的方向走去,路过流芳阁,略沉了沉,赔笑说道:“是了,皇上,奴才险些忘了,方才流芳阁那边送了新制的香囊来,奴才瞧着那花样甚是别致,回去给您换上可好?” 慕容恪停下脚步,冷冷瞥了他一眼:“你越发会办事了,收了流芳阁的好处,便只替诚妃说话么?朕方才已经说了不去诚妃那里,你还要替朕安排不成?” 梁公公唬得垂首不语,慕容恪微闭双目,皱眉说道:“好了,朕先去看看念妃。走吧。” 走进念妃程梓瑜居住的惊鸿轩,只见四下皆静,院中、房前并无任何装饰,显得颇为清冷。 慕容恪不由皱了皱眉,再往里走时,念妃身边的侍女慧儿匆匆走来,问安之后便低眉顺眼地站着,却正正挡在门前,并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慕容恪面上露出玩味笑容,梁公公却连忙斥道:“你这丫头好生无礼,你家主子平时便是这般 教你的么?” 慧儿恹恹地叹了口气,嘟哝着说道:“奴婢有什么办法,念妃娘娘此刻还睡着,之前还特意吩咐过,不拘是谁,一概不准进去,公公又何苦只是骂我。” 梁公公登时气结,慕容恪却摆了摆手,对慧儿说道:“念妃如何还未起身?可是昨日守岁太过劳累?” 慧儿看看他的面色,嗫嚅着说道:“我们娘娘说,若在寻常人家,过年自是一件喜事,可在这宫里,既见不到父母双亲,也见不到姐妹兄弟,只有蒙头大睡,一解心中愁闷罢了。” 梁公公听了脸色大变,慕容恪苦涩笑笑,向四周略张了张,接着问道:“既是心中苦闷,更当张灯结彩添些喜气,怎么连盏宫灯也未点呢?” 见慧儿低头不语,又接着说道:“无妨,你们娘娘的性子朕知道,你只管照实说便是。” 慧儿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本来是要点的,奴婢还准备了一些窗花,但我们娘娘说,进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便是点再多的灯,心里也是灰的……” 慕容恪沉默良久,勉强笑道:“你去唤你家娘娘起来,朕进去陪她说话。” 慧儿依言进去,过不多时,白着脸色出来,半晌不敢作声。慕容恪再问时,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皇上,我,我们娘娘……我们娘娘说……” 正在这时,一身家常装束的程梓瑜出现在门前,她披散着一头秀发,面上粉黛未施,眼下明显着一片青晕,冷冷说道:“不必问她了。皇上,臣妾一夜未睡,没心思陪您说话,您还是去旁的姐妹那里坐坐吧。” 梁公公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慕容恪却并不恼怒,淡淡说道:“朕从后花园里一路走来,如今觉得甚是寒冷,故而想着进去歇歇。” 程梓瑜仔细瞧瞧,见他的唇色果然有些发白,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顾自转身走进房内,口中却吩咐道:“慧儿,去给皇上倒碗热茶来。” 慕容恪进了房门,在绣着玉兰图案的椅垫上坐下,微笑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般喜欢玉兰。” 程梓瑜却不理会,径直回到床上躺下,将锦被严实盖上。 慕容恪摇头苦笑道:“我这般热心热肠,你却只是冷面相对,当真狠心。” 程梓瑜翻了个身,冷笑说道:“我狠心?皇上当我不知?你肯迎我入宫,不过是因为我是姨母的娘家人罢了,难道还要梓瑜感恩戴德不成?” 程梓瑜本是 楚珣茜的外甥女,也是她亲属之中唯一的适龄女子,慕容恪被她说中心事,不由有些气恼,待要发作,程梓瑜却又低低说道:“你本是我的表兄,我自然是想与你多亲近的,但这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又能如何呢?” 慕容恪闻言一怔,旋即垂下头去,两人沉默半晌,慕容恪起身叹道:“罢了,你好生歇着,朕先回去了。” 程梓瑜此时却蓦然坐起,冷着脸说道:“皇上且慢,梓瑜有一事不明。” 慕容恪温和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程梓瑜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丁喜梅究竟是何来历?皇上分明不喜欢她,却为何对她百般疼宠?” 慕容恪登时沉下脸来:“此事与你何干?你入宫多年,连不听不问的道理都不懂得么?” 旋即转身便走,重重将门摔上。 程梓瑜坐在床边,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口中喃喃说道:“不听不问……好一句不听不问……你心中既然已经有了旁人,为何还要来招惹我呢……” ☆、第七十三章 各有千秋 出了惊鸿轩,慕容恪阴沉着脸色一路疾走,梁公公只得快步跟着,眼见前面便是凌霄阁,他斟酌半晌,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新入宫的小主那边……” 一直沉浸在阴暗情绪中的慕容恪回过神来,转头看看凌霄阁门前挂着的喜庆宫灯,略想了想,喑哑着嗓音说道:“冯临香是头一回在宫里过年,朕记得她是家中独女,既然路过,便进去看看吧。” 尚未走进院中,便听里面传来阵阵笑语,却是冯若珩正与萱儿、芊儿捉迷藏,冯若珩眼上蒙着绢帕,一边四处扑走,一边笑着说道:“芊儿也便罢了,萱儿,你新制的绣鞋底子这般厚,一挪动就听着声音啦。” 萱儿听了嘟嘴说道:“临香莫要唬人,这院子里的落雪我昨夜都扫尽了,哪会有什么声音呢。” 冯若珩见她上当,不由抿嘴轻笑,先是虚晃了一下,接着蓦然发力,循着声音扑过去将她抱住,咯咯笑道:“走路自是没什么响动的,但你既说了话,还有抓不住的道理么?” 萱儿恍然大悟,气得顿脚说道:“临香又戏弄人,我不跟你们玩啦!” 冯若珩扯下眼上的绢帕,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哄道:“好,好,是我不对,萱儿莫气,咱们进屋吃酒去吧。” 笑闹够了,两人才觉出异样,见身侧的芊儿已俯身下拜,忙转头看时,却是慕容恪和梁公公站在门前。 冯若珩赶忙上前施礼,头虽然低着,声音里却带了些分明的喜气:“若珩见过皇上,皇上过年好!” 慕容恪伸手将她扶起,微笑说道:“好一个‘过年好’,旁人口中说的那些吉利话,长篇大套,引经据典,若让朕说,竟还赶不上你这一句,起来吧。” 冯若珩心中欢喜,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染上些许红晕,整个人更添俏丽,慕容恪微微一怔,旋即将目光移开,笑着说道:“方才临香说要吃酒,可有朕的份么?” 冯若珩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色的变化,不觉黯淡了眸子,强打着精神说道:“皇上进去瞧瞧,臣妾虽预备了些酒菜,但大多是女子爱吃的清淡菜肴和甜食,不知皇上喜不喜欢。” 慕容恪略一迟疑,轻轻牵起冯若珩的手,两人一同进了屋子,桌上果然摆着几样清淡菜肴,配上糯米桂花糕和十里红妆,倒也颇为诱人。 慕容恪在桌旁坐了,冯若珩为他倒了酒,又夹起一块淮山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柔声说道:“御膳房虽送了酒菜来,但皆是些鱼虾肉 蛋,臣妾觉得太过油腻,便自己下厨烧了这些,淮山最补脾胃,皇上尝尝。” 慕容恪依言吃下,点头说道:“火候刚好,临香有心了。” 梁公公和萱儿、芊儿都守在外头,慕容恪和冯若珩两人相对,只是默默饮酒吃菜,一时竟有些冷场,冯若珩心中暗暗着急,正冥思苦想,慕容恪却放下筷子,温和说道:“朕尚有些政务要处理,若珩,你好生歇着吧。” 冯若珩无奈起身,一直将他送到门外,见她双目盈盈欲滴,慕容恪顿了一下,转身为她系紧披风上的缎带,柔声说道:“外面寒冷,你回去吧,过几日朕再来看你。” 从凌霄阁出来,慕容恪面色明显好看了许多,梁公公也跟着松了口气,正待劝他回紫云殿用膳,慕容恪却蓦地说道:“昨日朕吩咐的吃食可送到涟香榭了?孙静迎住得偏远了些,莫要漏下才好。” 梁公公赔笑说道:“皇上放心,各宫都收到了,涟香榭那边临着水,较其他宫苑阴冷些,奴才还叮嘱司物房多送了些木炭过去呢。” 慕容恪沉吟片刻,微笑说道:“前几日刚落了雪,想来涟香榭的池塘应当别有一番景致,朕便过去用午膳吧。” 慕容恪进了涟香榭,远远便见孙景言蹲在池塘旁边,她身上穿着一件银白底子、绣着艳红梅花的斗篷,较平日添了些喜气。 慕容恪向梁公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己悄悄走近,这才看清,原来她是在冰面的落雪上写字。 随着孙景言手指的动作,雪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清丽字体:徘徊轻雪意,似惜艳阳时。 慕容恪心中一动,想想担心惊吓了她,便又悄悄退后,静静等着她发现自己。 孙景言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写完了这两句诗,便怔怔地望着,久久没有起身。 梁公公担心皇上受寒,压着嗓子“嗯”了一声,孙景言受惊起身,险些跌倒。 见到慕容恪,孙景言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光彩,上前施礼道:“景言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慕容恪责怪地瞥了梁公公一眼,向她微笑说道:“起来吧,你在做什么?” 孙景言转头看看雪上的字迹,不由微微红了脸,却仍是诚实说道:“景言见冰面紧实,落雪却那般松软,一时兴起,便写了两句诗……” 慕容恪点了点头:“既是由心而发,自然有些意趣。不知这诗句是何意味?” 孙景言温 和答道:“也没有什么,景言只是想着,过了新年,很快便是初春,心里不免欢喜。” 慕容恪看看她的面色,柔声说道:“是了,朕却忘了你身子弱,最经不得寒冷,冬日于你,想来甚是难熬吧。” 说着,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待要为她披上时,孙景言却退后一步,微笑说道:“景言不冷,皇上怎么忘了,这斗篷还是您上回差人送来的,里面絮了极好的鹅绒,暖和得紧呢。” 慕容恪“哦”了一声,歉然说道:“朕确乎忘了此事,静迎不怪朕吧?” 孙景言一双秀目向他望了望,上前为他系好披风,微笑说道:“皇上日理万机,若连这些小事都记得,岂不累坏了么?皇上放心,景言既进了宫,便懂得自己的本分,断不会僭越的。” 慕容恪看进她的眼中,只见一片清澈,却又有些淡淡的冰冷,不由苦笑道:“静迎说得极是,倒叫朕有些惭愧了。” 正在这时,忽听院外一阵嘈杂,两人转头去看,却见一身盛装的丁喜梅款款走了进来。 ------题外话------ 亲们,西南要出门几天,最近一周不能更新,请大家谅解。9月19日再会。 ☆、第七十四章 机关算尽 慕容恪不由暗自皱眉,面上却仍带着和悦笑意,向丁喜梅说道:“涟香榭本就偏仄些,这大冷天的,又刚落了雪,花容怎么过来了?” 丁喜梅作出惊讶模样,上前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真是巧了,今日初一,臣妾闲来无事,便想着到各位姐妹处坐坐,不想走到景言妹妹这里,却遇到了皇上。” 接着转向孙景言笑道:“可见妹妹是个有福气的,连带着我也跟着沾了光,若不是来看妹妹,还不知何时能见到皇上呢。” 说着,她不禁盯住那件斗篷,见它做工精细,看上去既轻又暖,且娇艳而不失雅致,不由心生艳羡。 孙景言面上只是淡淡的,微笑说道:“相请不如偶遇,若说有福,自然还是姐姐的福气大些。” 见丁喜梅一直盯着孙景言身上的斗篷,慕容恪在心里叹了一声,勉强笑道:“是了,花容尚未用过午膳吧,朕刚巧要传膳到紫云殿,如此,你便随朕一道过去,也好陪朕说说话。” 丁喜梅闻言喜不自禁,忙着答应下来,慕容恪看了孙景言一眼,见她声色不动,略顿了顿,温和说道:“眼看着要起风了,静迎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完,举步向外走去,丁喜梅急忙跟上,一行人颇有仗势地离了涟香榭,径直向紫云殿而去。 孙景言目送着他们走远,眼中终于有了些波动,微微低下头去。 料峭的风吹动她鬓旁的发丝,为她平添了几分愁苦,一直静静守在一旁的砚儿见了,上前搀住她的手臂,低声说道:“看皇上方才的意思,分明是想在您这里多留一会儿的,您却拒他于千里之外,如今皇上跟旁人走了,却又自己伤心,这又是何苦呢。” 孙景言轻轻摇头,苦笑说道:“他若当真有心,我自会有所回应,但我心中明白,皇上不过是看我稳重、懂事,家世又颇上得台面,故而拿我当个体己人罢了……” 砚儿见状忙将话题岔开,撇嘴说道:“丁花容当真了得,明明是在宫里各处安插了耳目,听闻皇上来了咱们这边,一路闻着味儿巴巴的赶了来,却说什么可巧……” 孙景言微微蹙眉:“我却觉得,丁花容确是过来寻我的,只是用意为何便不得而知了……” 旋即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砚儿,你是我自娘家带来的丫头,说话做事要格外谨慎些,方才那些话以后再不要说了。知道么?” 紫云殿中的宫人早得了消息,待慕容恪携丁 喜梅归来时,殿内已经摆好了各色酒菜,暖炉中火光闪烁,四处暖意融融。 慕容恪向桌上瞥了一眼,见已然摆好了丁喜梅素日喜欢的象牙镶金箸,碟子上也描着半绽的红梅,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惆怅,顾自在桌边坐下,先自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丁喜梅向宫人们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退下,偌大的紫云殿中,只剩下了她与慕容恪两人。 见慕容恪不时啜饮,却并不动筷,丁喜梅凑得近些,柔声问道:“皇上怎么不吃菜?可是这些菜肴不合口味么?” 慕容恪并不看她,又啜了一口酒,才淡淡说道:“这些菜肴甚好,只是朕昨日高兴,多饮了几杯,早上又吃了不少娇耳,如今尚不觉饥饿。” 丁喜梅却嘟起嘴来,扭着身子娇嗔道:“臣妾不信,大半日过去,岂有不饿的道理?皇上定是在哪个宫里吃过了。喜梅不依……” 慕容恪并不理会,他拈起筷子,夹起一箸鱼肉放入口中,丁喜梅讨了个没趣,面色变了变,又换上一脸笑容:“这西湖醋鱼瞧着甚是香嫩,皇上也让臣妾尝尝。” 说着,她仰起头来,口唇半张,慕容恪看看她唇上腻红的胭脂,不由皱了皱眉,放下筷子说道:“朕使不惯这象牙箸子,总觉得太重了些。” 丁喜梅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却仍笑着说道:“是呢,这象牙著子虽然金贵好看,但毕竟不甚称手,臣妾宫里也早换上银头酸枝木的著子了。”旋即轻挽衣袖,夹起一块鸡肉放入慕容恪面前的碟中:“皇上尝尝这个,臣妾吃着颇为滑嫩,味道也足。” 慕容恪点了点头,却并不举筷,只是端杯啜饮,眼睛定定望着暖炉中的火光,不再说话。 丁喜梅又等了一刻,见他看也不看自己,终于忍耐不住,端起酒杯说道:“独饮无趣,不如成双,臣妾敬皇上一杯。” 慕容恪却将杯子放下,抬手揉揉肩膀,低声叹道:“昨日守岁,大家一处热闹时并不觉得,现下却觉甚是困倦,看来需得早些歇息才是……” 丁喜梅看看他的面色,只得起身说道:“请皇上保重龙体,如此,臣妾便先告退了……” 出了紫云殿,丁喜梅已是满面羞愤,她将上前搀扶的清漪推开,嘶声说道:“蠢货,皇上今日都去过谁宫里?还不赶紧去查?!” 丁喜梅走后,慕容恪坐在桌旁出了一会儿神,叹息着站起身来。 梁公公急忙过来伺候,他看看慕容 恪面色,斟酌着问道:“皇上,方才流芳阁来问过晚膳的事,您看……” 慕容恪缓缓摇头:“不去了。晚膳仍在此处用便好,反正朕也吃不下什么。” 旋即加上一句:“晚间仍让念妃过来侍寝吧。” 梁公公听了面露难色,正要开口,慕容恪又苦笑说道:“是了,早间也不知是否又惹恼了她。待会儿你着人送些新鲜花卉过去,免得她又使性子不肯来。” 丁喜梅在华宁宫里等了半个多时辰,陈嬷嬷终于匆匆赶来,见她面色不睦,略沉了沉,才上前禀报道:“花容,老奴已然打探清楚了,皇上除了早间曾见过云曦公主之外,今日只去了三位嫔妃宫中,除了念妃娘娘,便只有新入宫的冯临香和孙静迎……” 丁喜梅闻言一怔:“冯临香?竟然还有她?” 她沉吟半晌,掀动唇角,冷笑说道:“罢了,如今本花容心里憋闷,正想着出去散散,冯临香既然如此了得,索性便去凌霄阁坐坐吧。” ☆、第七十五章 层层铺垫 她略一思忖,又向清漪吩咐道:“大过年的,总不能空手前去,清漪,去将我从娘家带来的沉香手串取来。” 清漪听了面露难色,看看一旁的陈嬷嬷,却又不敢多言,只得进屋将手串拿来,又按照丁喜梅的叮嘱用绸布层层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袖中。 陈嬷嬷此时陪笑说道:“既然花容有事要忙,老奴这便回去了,花容若有什么吩咐,只管招呼老奴便是。” 丁喜梅向清漪使个眼色,清漪只得又取出两只银锭放在陈嬷嬷手上,陈嬷嬷假意推辞几句,仍将银锭收起,道谢离去。 见她出了大门,清漪才嘟嘴说道:“主子,您进宫才几个月时间,可咱们自家里带来的两匣贵重首饰,大多都已打赏出去,除了这沉香手串,便只有几只嵌宝金戒子和两对翡翠镯子了,每个月的例钱,刨去日常开销,还不够打发陈嬷嬷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丁喜梅闻言冷笑道:“你怕什么,我再不济,好歹也是皇上的妃嫔,难道还能饿着不成?咱们不是从家里带了三千两银子来么,我还有些为自己留着的首饰,真到山穷水尽之时,再作打算不迟。” 说完,她揽镜自照,蹙眉说道:“不过略躺了躺,这面上的香粉便有些残了,司物房不是说,这是江南那边过来的上品桃花粉么?可见都是些虚招子。清漪,还是换咱们家自己的芙蓉粉来吧。” 转念一想,又摆了摆手:“罢了,原想着宫里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只从家里带了两盒芙蓉粉来,还是先留着吧。” 清漪仍取了桃花粉过来,为丁喜梅补好妆容,又遵照吩咐,将她头上原本戴着的孔雀步摇换成海棠金钗。 装扮已毕,丁喜梅对着镜子左右照照,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说道:“走吧,随本花容瞧瞧冯临香去。” 丁喜梅带着清漪进门时,冯若珩正坐在桌前发呆,面前的菜肴早已冷了,杯中尚有半盏残酒,桌上明显着两双筷子,形单影只,更增凄凉。 丁喜梅故作惊讶地唤道:“若珩妹妹,怎么,你现下才用午膳么?” 冯若珩回过神来,急忙起身施礼:“若珩不知姐姐来了,故此未能远迎,姐姐见谅。” 丁喜梅四下看看,撇嘴说道:“怎就妹妹一人在此,你身边的侍女们呢?” 冯若珩笑着答道:“昨日睡得晚了,方才见她们一个个懒懒的打不起精神,便让她们先去打个盹。” 丁 喜梅啧啧赞道:“妹妹真是好性情,下人们偷懒,若换做我,早就上去痛骂一顿了。” 此时萱儿听到响动,睡眼惺忪地过来,见是丁喜梅,惊得睁大眼睛,旋即赶忙行了礼,又紧着去泡茶。 冯若珩将丁喜梅让到桌旁坐下,微笑问道:“姐姐这是从哪儿来?可曾用过午膳?” 丁喜梅以手理鬓,有些娇羞地答道:“嗯,我今日是陪皇上在紫云殿用的午膳,此后回自己宫里睡了午觉,闲来无事,便过来寻妹妹说话了。” 冯若珩眸子一黯,掩饰着笑道:“原来如此,姐姐福泽深厚,今后还请多多提携若珩才是……” 丁喜梅摆了摆手:“妹妹过谦了,听闻今日皇上也来看过妹妹,你我姐妹平分秋色,哪里谈得上什么提携不提携呢。” 见冯若珩垂首不语,她又接着说道:“我能陪皇上用膳,原也不是皇上传的,是我去孙静迎处说话时,偶然遇到皇上罢了。” 冯若珩吃惊抬头:“孙姐姐?皇上今日也去了涟香榭?” 丁喜梅露出玩味笑容:“怎么,你们平素形影不离,景言妹妹竟没有告诉你么?” 旋即咂嘴说道:“这也难怪,妹妹这里,皇上是主动离开的,景言妹妹那里,却是我跑去搅了局,想来若是没有我打扰,今日皇上定会留在涟香榭用午膳的吧……” 冯若珩听了低头不语,丁喜梅看看她的面色,又加上一句:“妹妹毕竟年轻,家世又稍差了些,景言妹妹自幼饱读诗书,琴艺棋艺亦都不弱,在咱们这些姐妹之中,算得上顶出挑的了,也难怪皇上喜欢。” 这话戳中冯若珩痛处,她虽仍低着头,却能看出涨红了面皮,轻咬樱唇,眼看着便要落下泪来。 丁喜梅此时向清漪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自袖中取出那条沉香手串,打开层层绸布,恭敬递到冯若珩面前。 冯若珩诧异抬头,丁喜梅抿嘴笑道:“这手串是我自娘家带来的,用料做工都不算差,沉香胜在气味形态,又有健体助眠之效,我想着妹妹能用得上,便让清漪寻了出来。妹妹看看喜不喜欢。” 冯若珩赶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此物如此贵重,若珩断断收受不起……” 丁喜梅沉下脸来:“方才我已经说过,这是我自娘家带来的,妹妹且想一想,今生今世,你我可还有返乡的机会?如此想来,这些家里的东西,竟是千金不换的了。何况这手串本是我心爱之物,从 前我有位嫡亲姐姐向我几番讨要,我都不肯出让的。妹妹如此,可是不愿与我交好么?” 旋即怅然道:“我也知道,我此前锋芒太露,从在客栈时起,你我就颇为生分,如今一道入了宫,更是多了些隔阂,可是妹妹,咱们离乡背井,又到了这不知有无出头之日的所在,若彼此尚且倾轧戒备,再遇旁人横生枝节,又能得几日安稳呢?” 冯若珩被她触动心事,不由眼圈一红,思忖半晌,将手串接了过来,叹息着说道:“姐姐说的极是,若珩家中原本便人丁稀薄,总觉孤单,自打进了宫,更觉无着,难有一日安眠……” 她拿着沉香手串细细端详,只见颜色厚重、纹理均匀,且触手油润,香气绵延,不由露出微笑:“闻了这香气,若珩竟觉得心里沉静了许多,果然是个金贵的好宝贝,多谢姐姐。” 说着,她向在一旁垂手而立的萱儿吩咐道:“去将我的首饰匣子拿来。” ☆、第七十六章 初步瓦解 丁喜梅急忙将她拉住:“妹妹这是做什么,我送你手串,可不是为了换旁的物事的。” 冯若珩回握住她的手,微笑说道:“若珩并无此意,只是姐姐既送了我一件宝贝,我自然也要送些心爱之物给姐姐,礼尚往来,方不失礼。何况那日储宝司送了些新制的发饰来,内中有一支金玉步摇,太过华丽耀目,若珩戴上不甚像样,倒是与姐姐很配。” 萱儿将妆匣取来,冯若珩从里面取出一支步摇,果然金碧灿烂,甚是绚丽。她举手在丁喜梅发髻上比比,赞叹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姐姐戴上好看。”丁喜梅配合地微微低头,面上虽带着淡淡笑意,眼睛却在妆匣里快速扫过,看清里面的饰物,不由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冯若珩浑然不觉,将步摇为她插在发间,微笑说道:“如此,若珩便可安心收下这沉香手串了。” 丁喜梅复又拉住她的手,略一沉吟,笑着说道:“妹妹近日可曾见过贺姑娘?说也奇怪,在客栈时,我只觉她处处可憎,简直水火不容,如今却时常挂念……” 冯若珩有些吃惊,接着忍俊不禁:“说起琴舒妹妹,当真不同寻常,有时想想,也算得上位女中豪杰吧。” 丁喜梅面上仍然笑着,心里却冷哼了一声,她抿嘴说道:“谁说不是呢,若贺姑娘与寻常女子相类,那日选秀,便不会令皇上一见倾心了。” 冯若珩闻言一惊,她一直以为当日选秀之事是丁喜梅的心头大忌,如今见她这般轻松道来,不禁暗怪自己妄自揣度,忙赔笑说道:“姐姐说得不错,但说来说去,皇上看中的仍是姐姐,琴舒妹妹中选,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丁喜梅却摇了摇头:“也不尽然,依我看来,贺姑娘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只怕是你我相加都比不上的。” 冯若珩听了垂下头去,丁喜梅拉紧她的手,柔声说道:“不过无妨,贺姑娘与妹妹交好,终究算得我们这边的人,何况皇上求而不得,自然会退而求其次,妹妹美貌温柔,不愁无法出头。” 她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我总想着,应该善用贺姑娘,她虽无意入宫,但为你我铺铺路,也是好的。” 冯若珩困惑抬头:“如何善用?正如姐姐所说,若有贺姑娘在,皇上眼中便再无旁人,她……” 丁喜梅摇头叹道:“妹妹聪颖,如何竟不懂得爱屋及乌的道理,你我质素不差,若得贺姑娘时常在皇上耳边美言,岂有不得宠的道理?” 见冯若珩仍是一头雾水,丁喜梅站起身来,微笑说道:“妹妹好好想想,今日晚了,我便先回去了,有空再来陪妹妹说话。” 冯若珩一直将丁喜梅送到大门之外,望着她一路远去,夕阳西下,余晖映在丁喜梅发间的金玉步摇之上,闪出耀眼光芒,残雪未消,衬着她一身绯色衣裙,煞是好看。冯若珩不由缓缓点头,心中已经有了权衡。 出了凌霄阁大门,丁喜梅拔下头上的步摇,厌弃地扔给清漪:“什么腌臜物事,戴过了的东西也敢送人!把这劳什子收起来吧。” 清漪也附和说道:“可不是么,冯临香看着这步摇金贵,可莫说是宫里头得的,便是主子在家时戴的,也比这强上百倍。还说什么是储宝司新制的,真真笑死人了。” 丁喜梅撇嘴说道:“也难怪她,方才你没看见,她那首饰匣子里,除了品相一般的玉饰,便是些俗气金银,哪里见过什么正经东西呢。怪道连储宝司也欺负她。” 冯若珩回到房中,萱儿迟疑着走过来,嘟嘴说道:“从前在客栈时,丁花容那般欺侮咱们,如今又背地里搬弄您和孙静迎的是非,临香怎的却与她走得这般近,再说,那步摇是储宝司为各宫主子新制的,临香却随手给了旁人,这算什么?” 冯若珩却好似没有听见,她微微蹙眉,沉吟着问道:“萱儿,你说,咱们该想个什么由头让贺姑娘时常入宫呢?” 萱儿想了半晌,悻悻说道:“能有什么由头,佐非是说思乡心切,请贺姑娘来陪您罢了。” 冯若珩听了眼睛一亮,向萱儿笑道:“你这丫头嘴上虽不饶人,关键时却有些好主意。罢了,待会儿我差人跟御膳房知会一声,晚间送些你爱吃的香酥鸭子来。” 萱儿“哼”了一声:“您就会拿这些吃食来糊弄我,日后若是吃了丁花容的亏,萱儿可再不管了。” 正在说笑,外间睡得迷迷糊糊的芊儿蓦地起身说道:“什么香酥鸭子?我也要吃……” 主仆三人正笑作一团,砚儿欢欢喜喜地走了进来,她向冯若珩施了一礼,笑着说道:“临香,昨日说好了晚间一处放爆竹,我们主子差我来问,是她过来,还是您过去呢?” 冯若珩面色微僵,沉吟片刻,勉强笑道:“你不说我却忘了,只是我昨日吹多了风,现下身重头痛,懒怠动了。” 旋即歉然说道:“劳烦姑娘回去告诉景言姐姐,我受了风寒,身子不爽,爆竹还是改日再放吧。 ” 砚儿闻言一怔,看看她的脸色,关切说道:“放爆竹不是什么大事,临香身子要紧。风寒初起之时,用药最为有效,还是早些传太医来瞧瞧吧。” 是夜,程梓瑜奉旨前来侍寝,她与慕容恪虽然同床共枕,却和衣而卧,脊背相对,互无交流。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恪刚要迷糊睡去,忽听程梓瑜闷声说道:“皇上,您也快到而立之年了,总是这般拿我当侍寝的幌子,何时才能开枝散叶,皇子满堂啊……” 慕容恪不觉失笑,转过身来,在她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怎么,你自小便喜欢粘着朕,如今大了,心胸也开阔了,竟知为社稷考虑,希望朕传召其他妃嫔侍寝么?” 程梓瑜瞪了他一眼,嘟起嘴来:“皇上莫要拿我打趣,梓瑜跟您说正经的呢。” ☆、第七十七章 苦肉之计 慕容恪见她眼波流转、唇色娇艳,忙又回转身体,思忖片刻,叹息着说道:“生那许多皇子作甚,看他们为了皇位互相残杀么?” 程梓瑜却“哼”了一声:“我却不信,若是贺琴舒肯为您生孩子,您难道也这般待她?” 久久得不到回应,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是梓瑜造次了……” 第二日一早,慕容恪刚刚起身,梁公公便匆匆进了大门,在外间低声唤道:“皇上,凌霄阁那边来人说,冯临香昨夜突发急病,您可要过去瞧瞧么?” 慕容恪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可曾知会了太医院?” 梁公公在外面应道:“冯临香怕惊扰了皇上,昨夜一直强撑着,今早起来才通知了太医院,想来现下太医应该已经到了凌霄阁了。” 仍懒懒歪在榻上的程梓瑜此时轻哼了一声,慕容恪略带责备地看她一眼,向外吩咐道:“你让御膳房预备些清淡吃食送到凌霄阁,朕稍后便到。” 慕容恪顾自整理衣衫,眉头却不觉皱了起来,程梓瑜倚在榻上看着,蓦地幽幽说道:“皇上并非薄情之人,待众姐妹都算不差,只是您可曾想过,究竟待谁能多几分真心?” 慕容恪略停了停,微微苦笑道:“旁人不明白也便罢了,怎么连你也……” 程梓瑜撇嘴说道:“正因为是我,才有空、有心问皇上这些,您且看看其他妃嫔,钻营的钻营,伤心的伤心,也只有楚姐姐她……” 听她提起楚月薇,慕容恪摆手将她打断,冷下脸说道:“不必说了,朕也知道,你在朕这里素来睡不安稳,回去好生歇着吧。” 慕容恪赶到凌霄阁时,太医陈善明已经为冯若珩请了脉、开了方,见他进来,急忙跪下问安:“太医院当值太医陈善明拜见皇上,恭祝皇上万福金安。” 慕容恪点了点头,温和说道:“起来吧。这一大清早的,辛苦你了。” 他向内室望望,蹙眉问道:“临香病况如何?这病怎么起势如此突然?” 陈善明俯首奏道:“启禀皇上,冯临香是着了风寒,原本应当无碍,只是她昨晚错服了些驱寒发散的药物,汗出过度,继而受凉,反而又添了一层症候,微臣已经开好了药方,吃上几副之后再作调整便是。” 慕容恪眉头皱得更紧:“错服了药物?”他略想了想,点头说道:“朕知道了。劳烦陈太医近日勤谨些,临香的 病症有何变化,切记及时报与朕知晓。” 他瞥了萱儿一眼,见她双手错捏衣角,眼神闪烁,不由皱了皱眉,沉声说道:“萱儿,你进去看看你家主子,若她尚有精神,朕便进去瞧瞧。” 萱儿连声应着进了内室,旋即转回,怯怯说道:“我家主子请皇上进去呢。” 慕容恪举步走进冯若珩的卧房,只见她恹恹躺着,面色苍白,额上微微一层薄汗,冯若珩见慕容恪进来,强撑着支起身体,虚弱说道:“若珩见过皇上……” 慕容恪上前将她扶住,柔声说道:“不必起来,你刚出了汗,莫要再受了风寒。” 冯若珩感激笑笑,又躺回枕上,眼见着额上的汗又多了一层,慕容恪心中不忍,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你症候初起,正需要好生调养,旁的事便暂且放放吧。” 冯若珩唇角轻扬,旋即眉头微蹙,迟疑着说道:“皇上,臣妾……臣妾有个请求,不知皇上能否答应……” 慕容恪微笑应道:“什么请求?临香但说无妨。” 冯若珩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臣妾想见见琴舒妹妹。许是生病的缘故,今日格外思念家乡……在这京城之中,也只有她,能算得臣妾的亲人了……” 慕容恪闻言一怔,垂首思忖半晌,勉强笑道:“好,既是如此,朕设法为你安排。” 从内室出来,慕容恪的面色已经有些阴沉,梁公公斟酌着问道:“皇上,时辰不早了,您看早膳是传到紫云殿呢,还是……” 慕容恪摆了摆手:“不急,朕还有些话要问萱儿。” 一旁的萱儿唬了一跳,正待说话,慕容恪已经转过身子,平日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些许怒气:“萱儿,方才陈太医对朕说,临香此症,皆因错服了驱寒发散的药物,朕来问你,这凌霄阁中哪来的药物,又是何人如此大胆,不经医者诊断便让临香用药?” 萱儿“扑通”跪倒,连连磕头,惊慌答道:“启禀皇上,昨日我家主子外出赏雪,回来便觉身子不爽,想起房里尚有些来京城时备的驱寒药丸,便自己做主吃了,奴婢也曾劝过我家主子,但临香说,只是区区风寒而已,吃几颗药发发汗便好了,不必惊动皇上……” 慕容恪盯着她看了片刻,向梁公公沉声说道:“传朕的旨意,自即日起,各位嫔妃女眷只准使用宫里的妆容材料和药物,此前自家收着的此类物事,于明日申时前尽数交到司物房销毁。如有违逆, 以欺君之罪论处!” 萱儿唬得身子抖个不住,慕容恪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也不必害怕,此事不能全怪罪你。朕知道你素日伺候主子颇为尽心得力,又是临香自家乡带来的丫头,自然比他人体己些,日后不再犯便是了。” 萱儿口中称是,连连叩首,慕容恪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带着梁公公向紫云殿而去。 萱儿伏在地上许久,待他们走得远了,才抖着双腿站起身来,她定了定神,进内室看时,却见冯若珩倚在床头,垂着眼帘怔怔出神。 她不由嘟起嘴来:“主子,不是萱儿说嘴,但今次您也未免太胡闹了些,昨日穿得那般单薄出去吹风也便罢了,怎么还偷着寻了那些迎姜散吃呢?您要是有个好歹,可让萱儿怎么活!” 冯若珩抬眼望望,苦笑说道:“是,昨日只想着受些风寒病上一场,心急之下,竟想出这样的法子,我如今也有些后怕了……” ☆、第七十八章 再入宫廷 原本面带微笑的慕容释晟登时收起笑容,蹙眉问道:“娘亲唤琴舒何事?我也一道去吧。” 月芙听了面露难色,她望望慕容释晟,迟疑着说道:“是……是冯临香病了,宫里来人说,请贺姑娘进宫看望……” 慕容释晟听了,霍地站起身来,急得说话都变了音调:“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想来定有蹊跷,琴舒,你不准去!” 贺琴舒也不由皱起眉头:“冯姐姐病了?什么病症如此凶险,竟到了要传我入宫的地步?” 慕容释晟微微一惊,旋即连连摇头:“任你怎么说,我管不了旁人,纵使她当真病得厉害,也不能让你冒险入宫。” 贺琴舒略想了想,毅然说道:“不行,我不放心,我得进宫看看。” 慕容释晟气得向她吼道:“宫里有那许多太医在,便是皆不中用,皇上自然会遍寻名医,总有能医好她的人,哪里用得着你去凑热闹!贺琴舒,你就在王府乖乖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贺琴舒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住他的双手,只觉指尖一片潮湿沁凉,知道他已然急出了汗,不禁放缓了语速,柔声安慰道:“慕容,你想想看,我与冯姐姐本有姐妹的情分,但如今,我在王府里过得自在逍遥,她却远离家乡,又久居深宫,现下又病着,心中不知如何愁苦……” 说着,她垂下头去,声音更低,却难掩笑意:“最最紧要的,冯姐姐虽然贵为临香,但皇上的人和心,却都无法专属她一人,而我,我身边有你啊……” 慕容释晟闻言一怔,紧握住她的手,动容说道:“你既然明白,更不该有入宫的念头,琴舒,咱们好不容易才又在一处,旁的波折也便罢了,你可知道,我一想起那日选秀,便……我,我……”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将头转向一旁,贺琴舒见了很是心疼,也顾不得月芙在场,上前抱住他的腰肢,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柔声说道:“好慕容,我答应你,若冯姐姐并无大碍,我一定即刻返回,绝不耽搁,好么?” 慕容释晟仍是蹙眉不语,贺琴舒叹了口气,踮起脚尖,大着胆子在他颊上吻了一下,旋即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闷声说道:“你且想想,我不去便也罢了,但若是冯姐姐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日后又该如何相处呢……” 慕容释晟不由一怔,旋即红着脸苦笑道:“罢了,为了哄我,你还真是放得下身段……” 他将她轻轻扶起,无比认真地说道:“琴舒,此去 千万当心,若是有人让你吃喝,还需尽量推辞……福缘虽然武艺高强,但深宫大内,却也是进不去的,一旦进了宫门,你便只能靠自己了……” 略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在家里等你。早些回来。” 从芳林轩出来,贺琴舒去见了端王妃,自她返回王府以来,这还是她们两人第一次单独相见,端王妃虽面色如常,神情却隐隐现出些尴尬,怔怔看她许久,才叹息着说道:“琴舒,过来坐,本妃有话与你说。” 贺琴舒依言过去坐下,望向她时,见她眼中颇有愁苦之意,不觉放柔了声音:“王妃莫要担心,冯姐姐的身子一向康健,今次虽病得突然,但想来不致有甚大碍,琴舒进宫看看,去去便回。” 端王妃苦笑说道:“事到如今,本妃便索性将话说开罢。琴舒,你,你可知皇上对你的心意?” 贺琴舒不由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声回答:“琴舒知道。” 端王妃闻言,眉头皱得更紧:“皇上虽然仁厚,但毕竟贵为九五之尊,他想做的事,没有办不到的,此前你能顺利脱身,不过是他尚顾念皇家颜面,不曾与咱们端王府撕破脸罢了,你既知道他的心意,又为何应允入宫去探望冯临香呢?” 接着缓缓摇头:“本妃也是打从年少时过来的,小儿女情状,有何不知?你定是想着,皇上喜欢你,不忍心伤你,便凡事皆能由着你的性子来,是么?” 贺琴舒急忙摆手:“王妃,您错怪我了,琴舒虽然愚鲁,但也知‘老虎屁股摸不得’的道理,只是病来如山倒,且冯姐姐自入宫以来一直郁郁不乐,我虽有五六分的把握,但未见到她之前,也不敢说全然无事,她孤身一人在那宫里头,若是当真就这么病死了,我,我……” 见她急得几乎落泪,端王妃坐回椅上,思忖良久,叹息着说道:“罢了,本妃护儿心切,竟忘了冯临香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端王妃长叹一声,拉过贺琴舒的双手,柔声说道:“到了未时,宫里便会来人接你,本妃会差人在宫外等候,若酉时仍不见你出来,本妃与王爷自有打算。琴舒,你自己万事当心,莫要只顾着与冯临香说话,忘了时辰。” 贺琴舒连连点头,两人又闲谈了一阵,说到踏浪已然学会了基本的引路本领,端王妃面露喜色,温和说道:“姑娘有心了,日后若是得空,便常来盛林轩坐坐吧。” 未时刚过,紫云殿内,慕容恪在廷中来回踱步,数次 停下却又数次重新举步,面上渐渐现出些焦躁之色。 再次停下之时,他快步走到桌前,拿起案头的棋谱翻看,可只看了一刻,又将书放下,重重叹了口气。 梁公公在一旁看得分明,略一迟疑,上前斟酌着说道:“皇上,算算时辰,贺姑娘现下就快到了,端王府虽不算远,但这冬天冬岁的,日头一往西去,便觉得身上寒冷,她一个姑娘家,心里又惦记冯临香,怕是对身子不利。奴才方才听侍女们闲谈,说是御膳房新得的生姜不错,味道足实而不辣口,煮汤做菜放上一小片便能暖暖和和的,您看……要不要煮些姜茶送过去?” 慕容恪闻言转身,略想了想,赞赏地望他一眼,笑着说道:“好,还是你做事周全,如此,便着他们快些准备吧。” ☆、第七十九章 暗度陈仓 梁公公刚要出去吩咐,慕容恪却又说道:“慢着,不知姜茶与冯临香现下所服的药物是否相冲,公公,姜茶仍让御膳房先预备着,另外再差人去问问陈太医吧。” 小半个时辰过后,陈太医处给了答复,说是并无妨碍,稍后小太监端着乌金食盒进来,远远便闻到一股暖香之气,梁公公赶忙接过,待要说话,慕容恪已经满面春风地开了口:“姜茶需得热热的喝才好,朕只早间去看过临香,索性便亲自送去吧。” 说完,不待梁公公回答,已经径直跨出大门,向凌霄阁的方向而去。 梁公公忙着追了上去,赶着为他披好披风。 慕容恪脚步轻快地走在前头,梁公公在后面跟着,心里不由暗暗好笑,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心酸。 一行人来到凌霄阁时,贺琴舒果然已经到了,隔着窗子便听她笑道:“姐姐是不知道,来时这一路上,我的心一直在喉咙口悬着,唉,现下才落回肚子里了!” 慕容恪站在门外,听着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声音,竟然有些心慌。 此时芊儿端着水盆出来,看清眼前的人,唬得慌忙跪倒,险些将盆也摔在地上。 慕容恪深吸了一口气,温和问道:“你家主子现下觉得如何,晚间吃过药了么?” 芊儿急忙答道:“我家主子吃过陈太医开的药,现下觉得好多了,人也有了些精神,正在里面跟贺姑娘说话呢。” 慕容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见芊儿只知跪着,梁公公轻嗽一声,摇头说道:“蠢丫头,皇上来了,你还不进去告诉你家主子么?” 芊儿如梦方醒,顺手将脸盆放下,提着裙角跑进房里,口中急急唤道:“主子,主子!皇上来啦!” 慕容恪走进房中,顾自在桌旁坐下,只听内室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便是冯若珩低低的声音:“琴舒妹妹,你瞧着我的装扮可有不妥?” 慕容恪不由竖起耳朵,却听贺琴舒答道:“哎呀,姐姐现下病着,还管什么装扮不装扮的,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有空费那个精神,倒不如索性不见他,打发他回去罢了!” 慕容恪闻言失笑,心里念着“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又被触动往事,不觉收敛了笑容,垂首沉思起来。 此时冯若珩收拾停当,萱儿匆匆跑出,向他施礼说道:“皇上,我家主子说,她刚才吃了药,屋里味道还未散,若皇上不嫌弃,便请您进去坐坐。” 慕容恪举步进了内室,却见冯若珩已经下了床,和贺琴舒一处跪在地上。 他微微皱眉,温和说道:“你既病着,这些繁文缛节便暂时免了吧。” 冯若珩由贺琴舒搀扶着站起身来,微笑说道:“多谢皇上,若珩现下觉得好多啦。” 萱儿此时过来,在榻边的椅子上又添了一张软垫,慕容恪随意坐下,眼光移到贺琴舒身上,见她仍然低着头,面色发僵,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待要开口,却又咽了回去,仍向冯若珩说道:“听闻御膳房新得的生姜不错,朕命他们煮了姜茶,想着你受了风寒,刚巧这边又有客人,便送些过来。” 旋即又加上一句:“朕已差人问过陈太医,这姜茶与你服的汤药并无冲突,你且喝些暖暖。” 冯若珩抿嘴笑道:“皇上这话臣妾听不明白,这姜茶究竟是送给臣妾的,还是特为琴舒妹妹煮的呢?” 她平素温婉可人,口齿从不似今日这般尖利,慕容恪未及防备,闻言不觉一怔,冯若珩忙又说道:“臣妾是说着玩儿的,皇上勿怪。” 慕容恪淡淡笑道:“无妨,朕瞧着你的精神比早上好了许多,如此,朕也便放心了。” 说着,他向梁公公望了一眼,梁公公急忙打开食盒,对萱儿吩咐道:“萱儿丫头,趁热将这姜茶盛了,拿给你家主子与贺姑娘用吧。” 萱儿取来两只白瓷描金汤碗,把姜茶盛在碗内,分别递给冯若珩与贺琴舒。冯若珩凑近嗅了嗅,微笑说道:“这姜茶好生特别,闻着并无辛辣之气,倒有一股暖香。” 她舀起一匙品了品,向贺琴舒笑道:“当真不辣口,反倒甜丝丝的,喝上一口,觉得整个身子都暖和了,琴舒妹妹也尝尝。” 贺琴舒依言啜了一口,对冯若珩笑笑,却仍是没有说话。 慕容恪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向冯若珩说道:“你虽好些了,但仍要注意身子,莫要再添了病痛,朕还有折子要看,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贺琴舒一眼,起身离去。 听着慕容恪他们的脚步声远了,贺琴舒这才松了口气,再回味时,只觉口中甘甜,不由将碗中的姜茶一饮而尽。 冯若珩方才一直强打精神,此时也恹恹倚在榻上,见她如此,向萱儿低声吩咐道:“贺姑娘想是渴了,这姜茶毕竟性热,你去倒些温水,多加点玫瑰露在里面。” 贺琴舒 连着喝了两碗玫瑰水,这才抹着嘴说道:“我原想着不理他便是,现下看来还是有些慌了,也罢,他毕竟是皇上啊……” 冯若珩听了眸光一黯,旋即打起精神笑道:“怎么,妹妹动心了?那便索性进宫来住,咱们也好和孙姐姐做个伴。” 贺琴舒连连摆手:“姐姐饶了我吧,我自在惯了,再说,我还有慕容呢。” 说到“慕容”,她看看外面的天色,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姐姐早些睡吧。” 冯若珩垂下眼帘,哀哀说道:“妹妹连来带去,不过一个时辰,期间还得算上皇上来的时间,这也能算来看过我了么?妹妹当真狠心……” 贺琴舒登时心软,急忙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温言劝道:“好,好,姐姐莫要伤心,琴舒在此处陪你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贺琴舒幽幽醒转,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张青碧颜色软榻之上,四周环境物品十分眼生。 ☆、第八十章 寸步不让 再细看时,外间隐隐灯影之下,竟是萱儿坐在桌旁做针线。 贺琴舒心中一凛,彻底清醒过来,蓦地起身问道:“萱儿,现下什么时辰了?” 萱儿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进来微笑说道:“姑娘醒了?可要喝水么?现下酉时三刻了,不过我家临香已经差人禀明了王爷王妃,姑娘安心睡吧。” 贺琴舒暗叫不好,披上外衣,趿拉着鞋便向外走,走出两步,转头匆匆说道:“萱儿,劳烦你告诉若珩姐姐,天色晚了,琴舒先回去啦。” 萱儿忙上前将她拉住:“姑娘这是怎么了?如今宫门都关了,姑娘要到哪儿去?” 贺琴舒待要将她甩开,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险些摔在地上,心中正惊疑不定,忽听外面一阵喧闹,紧接着便听到慕容释晟的声音:“琴舒!琴舒!” 贺琴舒唬了一跳,强撑着出门看时,却见一身银色衣饰的慕容释晟站在院中,正被几个侍卫团团围住,踏浪站在他身侧,望望这个,看看那个,眼神活泼精灵,却一声不吭。 贺琴舒赶忙奔上前去,为首的侍卫却伸臂将她拦住,沉声说道:“此人行踪古怪,晚间擅闯宫闱禁地,姑娘当心。” 贺琴舒急急说道:“他们误会了,他是端王世子慕容释晟,入宫是来寻我的……” 听到“端王世子”几个字,侍卫首领不觉有些迟疑,慕容释晟趁机向前走了一步,却听一声锐响,一把长剑直直抵住他的胸膛。 侍卫首领皱眉说道:“便是端王世子,夜晚私闯宫闱禁地,也是不赦大罪,若再莽撞,我们便不客气了!” 慕容释晟听了冷哼一声:“好,今日本世子倒要看看,哪个敢动我分毫!” 说着,他竟当真举步前行,贺琴舒见了惊叫一声,奋力将侍卫首领推开,再要向前,却被另一名侍卫挡住了去路。萱儿在一旁看着,急得直跺脚,想了片刻,连忙进去禀报冯若珩。 此时晕眩再次发作,贺琴舒低吟了一声,勉强站住身子,慕容释晟听出不妥,急忙问道:“琴舒,你怎么了?” 贺琴舒以手扶额,极力忍了片刻,苦笑说道:“我没事,慕容,刀剑无眼,你莫要再乱动了,待皇上来了再作打算吧。” 正在此时,冯若珩由萱儿和芊儿搀扶着出来查看,见状惊道:“住手!切莫伤了贺姑娘!” 侍卫首领过去行礼,沉声说道:“小的见过临香,夜晚惊扰 ,实在抱歉,但此人擅闯宫闱,现下又自称‘端王世子’,虽有贺姑娘作证,但委实可疑,小的已经差人去禀报皇上了,烦请临香回房歇息,以免误伤。” 听说来的是端王世子,冯若珩不由向慕容释晟看去,见他挺拔俊秀,她眼底掠过一丝恨意,旋即掩饰着笑道:“贺姑娘既然说了,他定是端王世子不假,说到擅闯,此中必有误会,你们且将兵器收起来,皇上来了自有定夺。” 局势瞬间和缓,贺琴舒此时想起什么,诧异问道:“慕容,你……你是如何找到此处来的?” 慕容释晟淡淡答道:“是随踏浪来的,出门时,我让月芙取了一条你用过的绢帕让它嗅,它便一路带我到这里来了。” 贺琴舒闻言又惊又喜:“是踏浪带你进来的?当真?” 踏浪仿佛听懂了两人的对话,蓦地“汪汪”叫了两声,似乎颇为得意。 贺琴舒接着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进的宫门?” 慕容释晟微笑说道:“我不必从宫门进来,有福缘在,处处皆是入口。” 贺琴舒点了点头,咂嘴说道:“说起这个,福缘大叔从前帮了我许多,我还没谢过他呢,哪天你引他到清音阁坐坐吧。” 见他们竟然就此聊起了家常,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冯若珩更是听出话语中的情意,不觉暗暗咬牙。 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慕容恪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走进院中。 看到眼前的场景,慕容恪不由微微皱眉,向侍卫首领说道:“放肆,休得对端王世子无礼!” 侍卫首领这才将长剑收起,其他侍卫也纷纷收起兵器,退到一边。 慕容恪看看贺琴舒,面上露出些微惊讶之色,旋即转向慕容释晟说道:“晟弟弟受惊了。只是天色已晚,你怎么想起入宫来了呢?” 慕容释晟淡淡一笑:“琴舒久去不归,释晟心中牵挂,自然要前来寻找,有何不妥?” 慕容恪点了点头,向贺琴舒说道:“夜已深了,贺姑娘怎的还未回去?” 贺琴舒努力回想片刻,摇头说道:“我也说不好,方才不知怎么,竟然在冯姐姐处睡过去了……” 冯若珩此时插进来说道:“此事全怪臣妾,琴舒妹妹想是累了,与我说着说着话便睡着了,我看她睡得酣甜,便没有唤她,只让萱儿和芊儿扶她去了暖阁……” 旋即向慕容释晟诧异说道:“ 可是臣妾明明差人去端王府里报了信的啊,世子不知道么?” 慕容释晟听了轻哼一声:“并非本世子有意冒犯,只是宫闱重地,岂是临香来报个信便能让外人随意留宿的?临香就不怕坏了宫里的规矩?” 接着冷冷说道:“琴舒自是不会造次,但本世子尚担心她受了委屈,深宫内院,什么样的事情没有,临香觉得有理么?” 冯若珩面色阵红阵白,勉强笑道:“世子说的是,今日是本临香失礼了……” 一旁的慕容恪轻笑出声,旋即目光灼灼,盯在慕容释晟脸上:“说到宫规,晟弟弟身为男子,只身擅闯嫔妃居所,莫非便合规了么?” 慕容释晟毫无退缩之意,他挺直了腰身,朗声说道:“皇上教训的是,但释晟既然来了,便不怕皇上责罚。” 贺琴舒此时上前站在慕容释晟身边,略一迟疑,伸手将他手臂挽住,向慕容恪说道:“皇上,琴舒本是来探望冯姐姐的,如今却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还惊动了圣驾,琴舒难逃其咎,若要责罚,索性便一处吧。” ☆、第八十一章 妒火中烧 贺琴舒的这个举动引来一阵哗然,慕容恪也不由一怔,眼神随即变得幽暗,眼底寒意隐隐翻涌。 冯若珩看看慕容恪面色,忙对着贺琴舒又是皱眉又是摆手,贺琴舒却恍若未觉,反将慕容释晟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 慕容释晟嘴角牵起一抹笑意,也伸手握住她的,向慕容恪说道:“今日擅闯,虽是心急乱了阵脚,但确是释晟不对,释晟任凭皇上责罚。” 此时又是一阵晕眩,贺琴舒不由皱了皱眉,慕容释晟敏感察觉,伸出右臂将她揽住,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冯若珩摇摇头,只觉脑中昏沉,便索性将全部重量倚在他的身上,表情恬静安然,微微闭上眼睛。 慕容释晟不再说话,只稍稍转头,将脸颊贴在她馨香的秀发上轻轻厮磨,二人相依相偎,这一刻,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侍卫们不觉将头转向一旁,萱儿和芊儿也低下头去,一旁的冯若珩更是已经几乎撑不住面上的和善表情,慕容恪的眼睛落在他们两人紧握的手上,沉思片刻,蓦地笑道:“罢了,今日之事,说来怪不得任何人,贺姑娘迟迟不归,晟弟弟难免忧心,而临香与贺姑娘姐妹情深,想着让她多留一晚,也是人之常情。” 接着向慕容释晟说道:“晟弟弟,日后再要入宫,可要依着宫里的规矩来,再不能这般乱闯啦。” 他看了贺琴舒一眼,温和说道:“贺姑娘脸色不大好,早些回去休息吧。临香心思细密,许多话都憋在心里,你与她虽非亲人,却情意深厚,以后还要多入宫看望才是。” 贺琴舒待要说话,慕容释晟已经抢先说道:“多谢皇上,释晟携琴舒告辞。” 说完,他毫不迟疑,一手揽住贺琴舒,一手牵着踏浪,转身大步离去。 目送他们走出凌霄阁,慕容恪叹了口气,向侍卫首领说道:“让侍卫们都散了吧,今日之事,不得多嘴,权当不曾见过端王世子,明白么?” 侍卫首领点头称是,慕容恪又向梁公公说道:“走吧,回紫云殿。是了,念妃那边,命小厨房煮些安神茶送去。” 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冯若珩一阵心慌,忙强笑着说道:“皇上是从念妃姐姐那里来么?臣妾这里有现成的安神茶,皇上进去暖暖,喝一盏再走不迟。” 慕容恪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不进去了,朕觉得乏得很,临香也早些睡吧。” 说完,他大步离开,众人随之散去,萱儿和芊儿上前扶住魂不守舍的冯若珩,将她一路搀到房中。 冯若珩面色惨白,一进门便跌坐在椅子上,额上已然现出涔涔冷汗,口中喃喃说道:“皇上生我的气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想想,快帮我想想……” 自跟随冯若珩以来,芊儿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不由唬得面色发白,萱儿也有些无措,两人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敢说话。 冯若珩等了片刻,迟迟不见人回答,蓦地发作起来,用力将桌上的物事挥到地上,嘶声叫道:“你们这两个贱婢,平时玩耍时伶牙俐齿,如今怎么都哑巴了?今日若是你们想不出来,本临香便将你们都打发到敬恭司去受罪!” 芊儿毕竟年纪小些,此时不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好临香,您又不是不知道芊儿愚笨,皇上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下人能猜得着的?临香饶了奴婢吧。” 萱儿稳了稳心神,与她一道跪下,轻声说道:“临香息怒,您病才好些,若是为那个贺琴舒伤了身子,岂不正遂了旁人的心愿么?” 冯若珩伏在桌上喘息了片刻,低低冷笑道:“听你说得轻蔑,可是有何应对之法?你这般瞧不上她,但比起她来,我在皇上心中,恐怕只是个年节时方能想起的寻常妃子罢了。” 旋即很恨说道:“本想着今日,先将她与端王世子离间了去,贺琴舒失了庇护,方有愿意入宫的可能,但如今看来,竟是我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情分了……” 萱儿闻言撇嘴说道:“奴婢真不明白,贺琴舒样貌寻常,又不知究竟是何家世,皇上和端王世子为何都对她这般痴迷……” 冯若珩沉吟片刻,向萱儿说道:“你这话倒提醒了我,丁花容之所以能抢占先机,皆是依仗陈嬷嬷,咱们今后也该在宫中寻个耳目才是……” 出了凌霄阁,贺琴舒才发觉自己全然不认得路,正在踌躇,一旁的慕容释晟轻笑道:“踏浪自会引咱们出去,走吧。” 贺琴舒却将他一把拉住,蹙眉说道:“你如何进来的我不管,但出去时还是走正门的好,堂堂端王世子,总是剑走偏锋怎么行?” 慕容释晟待要说话,却听身后脚步声渐近,随即传来慕容恪的声音:“无妨,朕这里尚有两块腰牌,你们带着这个,自然便可通行。” 慕容释晟下意识地将贺琴舒护在身后,慕容恪见状笑道:“晟弟弟不必如此,朕已准了让 你们离开,便不会再令你为难。” 说着,他看了梁公公一眼,后者忙从袖中摸出两块玄色腰牌,恭敬递到慕容释晟面前。 贺琴舒从慕容释晟身后伸出手来,将两块腰牌拿在手中细看,见它们不过自己半个手掌大小,上面写着一个烫金的“允”字,待要开口,慕容释晟已经拱手说道:“多谢皇上,待释晟回到王府,自会差人将腰牌送回,告辞。” 慕容恪目送两人远去,许久没有说话,梁公公试探着问道:“皇上,方才御膳房的人来回话,说是已经将安神茶送到惊鸿轩了,念妃娘娘还未睡,您看,是仍回紫云殿呢,还是……” 慕容恪揉揉眉心,疲惫说道:“仍回紫云殿吧。念妃睡眠浅,此时去扰了她,只怕整夜都不得睡了。何况朕现下还不想睡,大概要摆上几盘残局,才能静下心来……” ☆、第八十二章 步步为营 慕容恪和梁公公走后,一个干瘦的身影从墙角转了出来,略停了停,待他们转了弯,一路小跑,径直向华宁宫而去。 梁公公跟在慕容恪身后,走出一段,终于忍不住说道:“皇上,陈嬷嬷方才分明就在一旁偷听,那贱妇如此大胆,您如何不发落于她?” 慕容恪脚下不停:“她偷听也不是头一回了,随她去吧。” 梁公公颇为不解:“为何?她本是一个粗使嬷嬷,凭借送用品器具方能出入各宫,如今竟然这般放肆,您……” 慕容恪淡淡说道:“放肆的并不是她,她也不过是拿人钱财,为人做事罢了。现在尚不到发落她的时候,且再留她一些时日吧。” 路过惊鸿轩,见里面隐隐透出灯光,侧耳听时,却又声响全无,慕容恪不由停下脚步。正在踌躇,院门忽然洞开,慧儿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见到慕容恪,她唬了一跳,正要问安,慕容恪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道:“你家娘娘还未睡下么?” 慧儿点了点头,苦笑答道:“皇上走了以后,我家主子便也起了身,嚷着要茶喝,奴婢劝也劝不住。这不,喝了一盏茶,人更精神了,让奴婢取了颜料竹篾,要制风筝。前头画了个美人,又说美人一脸愁苦,看着心烦,要再画蝴蝶蜈蚣。奴婢困得不行,便出来醒醒。” 慕容恪不由皱起眉头:“大半夜的制什么风筝,那画皆要一笔笔小心描绘,熬坏了眼睛可怎么好……” 慧儿低下头去,嘟哝着说道:“谁说不是呢。可我家主子说,风筝飞得再高,线仍在人手中,心里总是安稳的。还说了些旁的,奴婢听不懂,自然也学不上来。” 慕容恪听了久久不语,在门前站了半晌,叹息着说道:“罢了,你回去伺候念妃吧,若得了机会,便劝她早些歇息,朕明日过来陪她用早膳。” 华宁宫中,丁喜梅的房间灯火通明,她懒懒歪在榻上,怀中抱着“梦儿”,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在它背上划拉着,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笑容。 清漪此时走了进来,轻声说道:“主子,陈嬷嬷来了。” 丁喜梅将“梦儿”放在地上,自己仍倚在榻上,淡淡说道:“让她进来吧。” 片刻之后,陈嬷嬷敛手而入,赔笑说道:“花容,皇上已经离开凌霄阁了,老奴特来向您禀告。” 丁喜梅点了点头,向清漪说道“嬷嬷累了半宿,想是渴了也饿了,取些茶点过来 。” 清漪依言取来了两碟花式点心,还有一壶酽酽的八宝养身茶,站在陈嬷嬷身侧伺候她吃喝。 陈嬷嬷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一盏茶,笑着说道:“花容真是菩萨心肠,老奴为您做事,便是冻死累死也甘愿了。” 丁喜梅但笑不语,陈嬷嬷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道:“今日不知怎么,贺琴舒竟在凌霄阁睡死过去了,方才刚刚出宫……” 丁喜梅故作惊讶地问道:“睡死过去了?冯妹妹怎的不叫醒她?” 陈嬷嬷摇头说道:“这老奴就不知道了,想是冯临香病中思亲,想多留贺姑娘一日吧。” 旋即眼睛一亮,凑得更近一些,神秘说道:“说来吓人,那端王世子神通广大,竟然只身闯进宫来要人,这不,惊动了皇上、您和念妃不说,连诚妃那边也得了消息……” 丁喜梅此时当真吃了一惊,坐直身体问道:“端王世子也进宫了?而且是只身前来?那……皇上怎么发落?” 陈嬷嬷困惑答道:“世子虽是皇亲,但男子私自入宫,还直闯宫闱禁地,依律是重罪,可皇上并未处罚他,反而给了他和贺姑娘出宫的腰牌……” 丁喜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皇上还说了什么?” 陈嬷嬷努力回想半晌,摇头说道:“再没有什么了,皇上待端王世子甚是和蔼,后来梁公公问起,皇上说不去念妃娘娘那边了,要回紫云殿下棋。” 接着露出嘲弄表情:“是了,皇上似是恼了冯临香,您是没看到,冯临香见皇上动怒,唬得脸都白了,身子摇摇欲坠,看着好可怜呢……” 丁喜梅见再没有什么“油水”,向清漪使了个眼色,清漪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缎荷包,上前递到陈嬷嬷手上。陈嬷嬷用手指捏了捏,觉出里面鼓鼓硬硬的几个锭子,不觉眉开眼笑:“娘娘太客气了,这本是老奴应该做的……” 丁喜梅的位分只在“花容”,照例还不能算得“娘娘”,却颇为受用地点头说道:“也不值什么,现下正是新春,皇上刚给了好些赏赐,既然有本花容的,自然便有嬷嬷的……好了,嬷嬷熬了这些个时辰,想必累得很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陈嬷嬷连连道谢,满脸堆笑地退了出去,清漪瞪着她的背影,向丁喜梅嘟嘴说道:“她倒不客气,那可是足足的二十两银子呢。” 丁喜梅轻蔑笑笑,略想了想,向清漪说道:“你去吩咐小厨房,早早将杂菜粳米粥熬上 ,需得煮得稠稠的才好,我明日一早便去看冯临香。” 清漪不解问道:“怎么又去看她?昨日不是刚去看过么?冯临香出身低贱,主子哪有这些话与她说!” 丁喜梅俯下身子,向“梦儿”轻轻招手,它乖巧地跳上床榻,钻入她的怀中。丁喜梅一边梳理着它光滑的皮毛,一边颇有深意地说道:“那又如何?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提携她,要和她说的话,可多着呢……” 凭借慕容恪给的腰牌,慕容释晟和贺琴舒顺利出了宫门,端王府的马车早在外面接应,他们上了马车,贺琴舒待要说话,莫容释晟却轻轻摇头,将她揽在怀里,静静闭上眼睛。 见他一脸倦意,贺琴舒也不再说话,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想起端王夫妇将有的反应,心里的忐忑,一刻胜过一刻。 温凊驾着车子一路疾行,夜半时分,终于回到了端王府。 蘅大娘和月芙站在门前翘首张望,见他们回来,蘅大娘舒了口气,面上不觉露出笑容,月芙却红了眼圈,上前哽咽说道:“姑娘,你可回来啦……” ☆、第八十三章求婚之礼 贺琴舒拉住她的双手,思前想后,不觉也有些后怕起来,此时慕容释晟向蘅大娘温和说道:“大娘,爹爹娘亲可是还未睡下?晟儿让他们担忧了,我过去瞧瞧他们吧。” 蘅大娘却摇了摇头:“王妃倒还好,只是颇为挂心,王爷听闻世子擅自进了宫,甚是恼怒,幸好郡主一直在盛林轩陪着……想来王爷王妃现下应该已经得了消息,世子莫要去了,待会我去禀报一声便是,免得郡主借题发挥,再起事端。” 慕容释晟略想了想,点头应道:“大娘说的是,如此,我便明日再向爹娘赔罪吧。” 蘅大娘又看看贺琴舒,柔声说道:“贺姑娘受惊了,回去好生歇着吧。王爷王妃那边我自会劝解,不碍事的。” 贺琴舒感激笑笑,待要向慕容释晟道别,他却蓦地拉住她的手臂:“不忙睡,我去你那里坐坐。” 蘅大娘和月芙对视了一眼,蘅大娘摇头笑道:“世子,容老身说一句,你们闹归闹,只是月芙跟着担惊受怕了大半日,且让她歇歇吧。” 贺琴舒听了面色微红,慕容释晟却不以为意,向蘅大娘淡淡笑道:“晟儿知道了,谢大娘提醒。”旋即用力扯了扯贺琴舒,沉声说道:“咱们走吧。” 踏浪一路在前面引领,他们很快顺利到达了清音阁,贺琴舒没想到踏浪引路的技能已经这般纯熟,不禁又惊又喜,刚要夸赞,慕容释晟却蓦地停下脚步,跟在后面的贺琴舒唬了一跳,险些撞在他的身上。 慕容释晟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蹙眉问道:“临入宫时,我叮嘱过你什么,你可还记得?” 贺琴舒想了片刻,不禁有些心虚,却仍嘴硬说道:“我并没有随意吃喝,皇上虽拿了姜茶过来,但也是冯姐姐先喝过我才喝的,而且只喝了一点而已……” 慕容释晟叹了一口气,接着问道:“只喝了一点姜茶?再没有旁的了?” 贺琴舒不假思索地答道:“还在冯姐姐处喝了些玫瑰水,但那是萱儿调给我的,有什么要紧……” 见她浑不在意,慕容释晟气得转身便走,踏浪不及反应,仍站在原处,险些被他踩到,委屈地“呜”了一声。 贺琴舒心知自己不对,忙上前将他拉住,轻声说道:“好啦,我知道是我错了,慕容,你莫要生气了……” 旋即打了个冷战,可怜巴巴地说道:“一睡醒就跑到院子里吹风,我好像受凉了……慕容,咱们进去再说吧,好不好?” 慕容释晟仍沉着脸,却不动神色地将她揽住,举步向房中走去。 月芙跟着进来,忙着在燎炉中添了些木炭,将火拨旺,又拿起一直在炉边温着的桂圆茶,热热地倒在盏中。忙活完了,转身见慕容释晟定定站在房间正中,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贺琴舒则一脸无奈地站在他身旁,不由有些无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求援地望向贺琴舒,忽听慕容释晟说道:“琴舒,咱们成亲吧。” 月芙努力咽下已到嘴边的惊呼,向贺琴舒挤挤眼睛,一边掩口轻笑,一边悄悄退了出去,牵过踏浪,将房门轻轻关上。 贺琴舒也颇为意外,想了半晌,忽觉心中又甜又暖,不由翘起嘴角。 她眼珠一转,娇俏说道:“好啊,不过,你得先向我求婚。” 慕容释晟闻言一怔:“求婚?是指去你家乡求亲么?此前我已经……” 随后摇头轻笑:“罢了,从前是从前,你既喜欢,现下再求一遍便是。好,我明日便着手安排。” 贺琴舒狡黠一笑:“不是指这个,是要向我求婚。” 慕容释晟眉头微蹙,旋即爽快点头:“好,要做什么,我照办便是。” 贺琴舒有些得意:“求婚可是有很多讲究的,首先,嗯……得有个戒指。” 莫容释晟听了表情一松,略想了想,从手上摘下一直戴着的翡翠扳指:“我身上现下只有这个,你且收着,明日我请工匠过来,你喜欢什么样式,只管说与他,让他依样去制便是。” 贺琴舒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其次,你得跪下。” 慕容释晟闻言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让我跪下?” 接着连连摇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长这么大,只跪过父母和皇上,岂有跪旁人的道理?” 贺琴舒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这话不对,婚礼上夫妻对拜时,你不一样要跪么?” 慕容释晟摆手说道:“那不同。夫妻对拜,是两个人对着跪下,并不是我跪你。” 贺琴舒沉下脸来:“向我求婚便是这样的规矩了,你只说肯不肯吧。” 慕容释晟叹了口气:“琴舒,此事当真使不得……” 贺琴舒气得甩手说道:“那便算了,我不嫁给你了!” 说完,她气鼓鼓地走到床边躺下,用被子将自己团团蒙住。 过了片刻,却又站起身来,走过去将慕容释晟用力向外推:“你走,快走,我不想看见你!” 慕容释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片刻,试图将话引开:“好了,莫要胡闹,我猜现下月芙正在外面偷听,你信不信?你再这般闹下去,只怕她要笑得肠子打结了……” 贺琴舒却仍嘟着嘴:“那又如何,你向我求婚,难道见不得人么?” 慕容释晟无奈,伸手将她圈住,柔声说道:“其他男子求亲,女子提些别样的要求,也是有的,只是从未听过这样的规矩,好琴舒,若是旁的,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可以依你,你且换一样,好么?” 贺琴舒听出他语气有些松动,索性赖在他的怀中扭个不住:“我不管,你既想娶我,自然要依着我的规矩来,否则亲事就从此作罢,你以后都莫要提了!” 两人此前虽也有些亲昵举止,却从未如此贴近,心爱的女子温软在怀,慕容释晟不禁绷紧了身体,咬牙想了半晌,只得点头应道:“好,我跪,只是……你千万莫要告诉旁人……” ☆、第八十四章 姐妹反目 贺琴舒停下动作,睁大眼睛望着他:“当真?你,你真的肯跪我?” 慕容释晟收紧手臂,在她鬓旁亲吻了一下,喑哑说道:“嗯。当真。只是今日都依了你,你日后可不准反悔。” 说完,他松开双臂,咬了咬牙,俯身跪在她的身前。 贺琴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掩住口唇,泪水瞬间落下。 慕容释晟跪在地上,挺直腰背,微笑说道:“琴舒,咱们成亲吧。” 贺琴舒定了定神,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伸手拉住他的手,羞涩说道:“你把扳指给我戴上。”旋即补上一句:“还有,你答应过我要制一只戒指给我,可不准忘了。” 慕容释晟不由失笑,旋即摸索着将扳指戴在她的手上,贺琴舒望着那晶莹通透的扳指,心中激荡不已,主动将他抱住,哽咽说道:“我愿意与你成亲……慕容,谢谢你……” 慕容释晟走后,月芙蹑手蹑脚地进来,见贺琴舒只是望着扳指傻笑,不由感慨道:“姑娘,世子真是被您吃得死死的了……” 贺琴舒急忙说道:“你可莫要出去乱说,伤了慕容的颜面。” 月芙嘻嘻笑着,咂嘴说道:“这是自然。只是……更让奴婢想不到的是,世子今夜居然还肯回去……” 贺琴舒登时满面绯红,佯嗔地向贺琴舒唾了一口:“你这丫头惯会乱说,想是动了春心,明日我便去请王妃的示下,替你也寻个好人家……” 第二日清早起来,一夜无眠的冯若珩正在榻上闭目养神,忽听萱儿在外面说道:“萱儿给静迎请安,您怎么得空过来了?” 冯若珩急忙坐起,对着镜子照了照,见自己虽面色发白,却并不显得十分憔悴,便只用了些胭脂,仍歪在榻上。 孙景言轻声答道:“听说你家主子病了,究竟是怎么了?那日见时不还好好的么?” 萱儿忙依着冯若珩教的话说道:“只是受了些风寒,皇上命太医悉心诊治着,昨日还特为送了姜茶来,今日已经见好了。” 旋即转了话题,欣羨说道:“静迎这件斗篷真好看,定是皇上赏的吧。” 孙景言还未说话,砚儿已经抢着说道:“可不是么,这斗篷是初雪那日皇上赏的,整个宫里只有这一件呢。” 冯若珩在屋里听着,面色更冷了几分。待孙景言进来,索性将眼睛闭上,倚在榻上养神。 孙景言看 看她的脸色,柔声嗔怪道:“妹妹病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也好早些过来看望。” 冯若珩并不睁眼,懒懒答道:“只是染了风寒罢了,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劳姐姐牵挂。” 见她态度如此冷淡,孙景言有些诧异,略想了想,仍笑着在床边坐下,接着说道:“妹妹可是生我的气了?我平日里素净惯了,涟香榭又地处偏远,除了妹妹,跟旁的姐妹少有往来,妹妹生病的事,还是砚儿去储宝司取东西时才听说的,并非有意此时才来探望……” 冯若珩淡淡笑道:“不妨事,姐姐清高惯了,不必为了这些俗事扰了心情。” 孙景言觉出不妥,蹙眉说道:“妹妹今日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心里焦躁么?” 冯若珩此时沉下脸来:“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我又不是病得要死要活,有什么好焦躁的?” 接着索性开口逐客:“若珩累了,实在没有精神相陪,姐姐请回吧。” 孙景言虽觉诧异,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起身说道:“好,那妹妹好生歇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带着砚儿走到门口,却正与丁喜梅主仆碰个正着。孙景言颇为惊讶,丁喜梅却爽朗笑道:“真巧,我想着若珩妹妹病了,口中没有滋味,便煮了些杂菜粳米粥过来,不想竟做多了,静临也一处尝尝?” 孙景言略一思忖,心中已经大概明白,向她淡淡笑道:“不必了,景言来时刚吃过早饭,外面寒冷,花容姐姐快些进去吧。” 回到涟香榭,孙景言思及今日情形,不由心中烦闷,沿着池边小径走了一阵,仍觉心浮气躁,便回到房中读书。 刚看了两页,砚儿匆匆跑进来,面上难掩兴奋之色,压低声音说道:“主子,奴婢方才听御膳房的人说,皇上一早起来吩咐他们做了您最喜欢吃的芙蓉海鲜羹,奴婢猜想,皇上定是想着过来用午膳呢。” 孙景言将书放下,轻轻叹了口气:“若都似你这般,听风便是雨,将自己的心绪全数系在旁人身上,这一整日下来,不知要起落几回,时间久了,身子怎么受得了呢。” 旋即恹恹说道:“皇上若是当真来了,只怕我与若珩妹妹要更疏远几分……” 砚儿听了撇嘴说道:“您何必如此顾惜她?她如今跟丁花容那般要好,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从前竟是咱们看错她了。” 孙景言责备地看她一眼,正色说道:“休要胡 说,若珩妹妹与我自选秀那日便已结缘,入宫后又常在一处,相互陪伴安慰,若没有她,我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砚儿,如今咱们与凌霄阁有些误会,说话做事更要当心,莫要被人利用了去,知道么?” 旋即不禁有些怅然:“说是误会,却不知究竟因何而起,若珩妹妹若是从此只听信丁花容的说辞,只怕……唉……” 凌霄阁中,丁喜梅笑眯眯地望着冯若珩吃下半碗杂菜粳米粥,轻轻笑道:“看来妹妹已经见好了,如此,姐姐便放心啦。” 冯若珩接过萱儿递上的绢帕,一边擦拭嘴角,一边温和说道:“多谢姐姐惦记着,那汤药甚是苦涩,早上喝了一碗,口中一直难过,而这粳米粥味道甚好,用了这些,怕是连午饭也不必吃了。” 丁喜梅抿嘴微笑,略一思忖,接着说道:“说起午饭,方才听说皇上着御膳房准备了孙静迎喜欢的芙蓉海鲜羹,唉,皇上也真是的,从前姐妹们生病,皇上都会多去探望,如今你病着,怎么反想着去涟香榭用午膳呢?” ☆、第八十五章 意外发现 冯若珩闻言暗暗咬牙,低下头去,丁喜梅又叹息道:“仔细想想,却又怪不得她,虽说姐妹情深,但毕竟自己的前程更要紧些,在咱们这批一同入宫的姐妹之中,你们两个算是顶尖人物,如今你病着,她借机多与皇上亲近些,也是常情。” 见冯若珩并不回应,丁喜梅暗自翻了个白眼,起身说道:“这次前来,是特为了给妹妹送粳米粥的,见你吃得香甜,我也值了。你好生将养,我明日再来看你。” 冯若珩急忙起身相送,丁喜梅却按下她的身子,温柔说道:“妹妹不必拘礼,你才好些,还是躺着吧。” 丁喜梅带着清漪款款而去,萱儿收拾了桌上的碗筷,见冯若珩仍是怔怔的,不由叹了口气:“主子别多想了,现下还是养好身子要紧,待您大好了,再作打算不迟。” 冯若珩却缓缓摇头,思索片刻,向她吩咐道:“将我那件皮毛领子的披风取来,我要去后园赏梅。” 萱儿唬了一跳,连忙劝道:“这如何使得,您现下吹不得风啊……” 冯若珩苦笑说道:“我何尝不知?但昨日皇上恼得不轻,想是最近都不会来了,待过上些许时日,自然会有旁的女子讨得他的欢心,到了那时,只怕回寰更难……” 说着轻声叹道:“既然他不来,我只有求得偶遇,不过碰碰运气罢了……” 萱儿见状,知道无法再劝,便忙着伺候她服了药,拣出几小块极好的木炭放进手炉点上,又寻来那件皮毛领子的披风,为她严实披好。 萱儿叮嘱芊儿留下看家,与冯若珩相互搀扶着出了门,冯若珩病中体弱,两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后园。 萱儿摸出绢帕,为冯若珩拭去鬓旁的虚汗,冯若珩闭目歇息片刻,以手掩额,举目望去,见明亮的阳光下,梅枝疏落,花儿却竞相盛放,朵朵别致娇艳,不禁有些感慨。 正在思忖,忽听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冯若珩转头望去,梅树掩映之下,隐隐现出一角红裙,她登时便灰了心,本想着若在此遇到皇上,尚能谈上几句,怎知已有人捷足先登了,看那人穿得这般鲜艳,想必也是有备而来吧…… 她叹了口气,向萱儿说道:“我觉得乏了,咱们回去吧。”萱儿却指着那边说道:“主子您看,是云曦公主身边的侍女羽衣。” 冯若珩顺势望去,果然见身着一袭红裙的羽衣从梅树后绕了出来,来回缓缓踱步,模样甚是无聊。走了几 个回合,她探头向梅林处说了两句,顾自小跑着离开。 冯若珩略想了想,挽住萱儿手臂,向那边的梅林走去。 及至近前,才看清是云曦公主蹲在地上写字,她写得很慢、很仔细,眼睛只盯着地面,连有人接近都不曾察觉。 冯若珩悄悄凑上去看时,已经有些残了的雪地上,左边是一个“晟”字,右边仍是一个“晟”字,分别用了不同的字体,却都飘逸娟秀,不由心念一动。 一阵冷风袭来,萱儿忽觉鼻痒,忍了片刻,仍是轻轻打了个喷嚏,云曦公主受惊起身,见是冯若珩,不由微微蹙眉。 除了与念妃交好之外,她素来对皇兄的这些妃嫔无甚好感,一边掩饰着用脚擦去雪上的字迹,一边淡淡说道:“原来是冯临香,听闻临香病了,天气这般寒冷,怎么到这梅园里来了?” 冯若珩微笑望着云曦的眼睛,温和说道:“多谢公主提醒,若珩穿了这件披风,并不觉得寒冷。” 旋即将视线移到云曦身上,柔声说道:“倒是郡主,出来赏梅,怎的却穿得如此单薄?您看,您的披风带子都松散了……” 说着,她伸手去为云曦系披风上的缎带,云曦却后退半步,冷冷说道:“不劳临香费心,云曦这便回去了。” 冯若珩也不在意,仍笑着说道:“也好,只是公主独自一人,若珩有些不放心,不若让萱儿送您回去吧。” 此时羽衣匆匆转回,向冯若珩行了礼,又向云曦公主笑道:“公主怎么糊涂了,咱们暖阁里头的炉火来时已经熄了,哪里来的炭气。” 云曦淡淡说道:“那是我记错了,只想着昨日那些不知哪里来的下等木炭,鱼目混珠不说,还弄得四处乌烟瘴气的……羽衣,咱们走吧。” 目送着云曦主仆远去,冯若珩唇角轻扬,略想了想,向萱儿说道:“咱们也回去吧,走了这半日,我想略躺躺。” 接着又叮嘱道:“待回去之后,你也别只顾着玩儿,好生歇息,晚间精心伺候着,我要请喜梅姐姐过来说话。” 回到凌霄阁,冯若珩倒头便睡,直至日头西斜方起。 见她醒了,萱儿急忙过来伺候,冯若珩接过温热的手巾擦了脸,略想了想,向萱儿吩咐道:“让小厨房备些精细点心菜肴,再温一壶”十里红妆“来。” 萱儿点头答应,刚一转身,冯若珩又加上一句:“还有,喜梅姐姐喜欢吃鱼,让他们想法子做一道 清蒸鱼吧。” 丁喜梅进门时,凌霄阁的花厅里已经摆好了酒菜,冯若珩换了一件秋香色衣裙,薄施粉黛,戴了累丝嵌宝蝴蝶发钗,看上去颇为俏丽。 丁喜梅见了惊喜说道:“妹妹现下瞧着气色不错,半日不见,妹妹竟大好了么?” 冯若珩但笑不语,轻挽衣袖,为她斟了一杯酒,又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她面前的繁花描金瓷碗。 丁喜梅望着她皓腕上戴着的沉香手串,转转眼珠,抿嘴笑道:“我知道了,皇上今日来看过妹妹,是不是?” 冯若珩不置可否,只是微笑说道:“姐姐,你说……若是有旁的女子喜欢上端王世子,贺琴舒会怎样?” 丁喜梅不禁有些诧异:“这要看那女子是谁了,若只是寻常女子,怕也入不了世子的眼。” 旋即掩口笑道:“我说错了,世子眼盲,原也是看不见的。” 听出她话里的轻蔑,回想起昨日慕容释晟与贺琴舒情深意笃的情景,冯若珩轻轻一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幽幽说道:“但那人若是公主,便又不同了……” ☆、第八十六章 既见君子 丁喜梅此时恰好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听了这话,猛然呛住,涨红了颜面,连着咳嗽了一阵。 清漪急忙递上茶盏,丁喜梅却连连摆手,也顾不得声音仍有些哑,极力忍住喉间的不适,扯过冯若珩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你是说……云曦公主……云曦公主她喜欢端王世子么?” 冯若珩淡淡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留心,你我都是过来人,女儿家若有了心事,难道还瞒得过旁人么?” 丁喜梅想了片刻,微微眯起眼睛:“这却巧了……公主婚配,原本大多听凭皇上皇后安排,但云曦公主是前朝长公主,又是皇上的长姊,身份非寻常公主可比,想来若是她一意坚持,皇上大概也奈何不得吧……” 冯若珩点了点头,旋即轻蹙眉头:“但若珩不明白,她既属意于端王世子,如何不见行动?” 丁喜梅缓缓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眼睛盯着里面轻轻回旋的绯红色酒液,唇边露出玩味笑容:“她虽动了心,但毕竟女儿心性,身份又那般尊贵,难道还哭着喊着要嫁给端王世子不成?” 旋即轻啜一口,细细品着带有回甘的清冽香气,微笑说道:“这个容易,既已开了头,咱们助她一臂之力便是……” 景太妃过世后,云曦便独自一人住在庆鸾宫中。庆鸾宫是诸宫殿中面积最大、年代最久远的一座,每到冬日,分外寒冷。 黄昏时分,云曦身上披着夹棉斗篷,默默坐在桌旁看书,夕阳的光辉从窗上映照进来,衬得她肤色更白,愈发显得恬静。 她身边的侍女羽衣端着茶壶进来,为她添了一盏热茶,仍将茶壶抱在怀中取暖,小声抱怨道:“咱们年前便向司物房请了新的燎炉,那帮挨千刀的,到如今也未送来……现下只靠那个旧的,房里只有那么一点热乎气,比外头也强不了多少,公主,您也太能将就了……” 云曦放下书卷,淡淡说道:“旁的宫里都是只有一个燎炉,木炭也都是有份例的,咱们去请了多的燎炉,自然要额外请些木炭,若让那些人知道,还不知怎么说呢,还是少些事吧。” 羽衣不服气地说道:“那又怎样,庆鸾宫本就比其他宫殿大些,房子又老了,多烧些炭也是应该的。” 云曦不再说话,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仍拿起书来看。羽衣嘟起嘴巴,却悄悄在手炉里添了些炭,小心放在她的面前。 云曦抬起头来,向她露出一个温婉笑容,羽衣瞬也不瞬地 望着她,由衷赞道:“公主,您长得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谁要是娶了您,才真是当真有福气呢。” 云曦不由失笑,伸手在她鼻尖点了一下,摇头说道:“你呀,整日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仆俩正在说笑,庆鸾宫里的另一名侍女霓裳跑了进来,有些慌张地说道:“公主,丁花容来了。” 云曦闻言微微蹙眉,略想了想,向羽衣吩咐道:“去将燎炉里的火熄了,再换些半温的茶来。” 羽衣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哝道:“火都熄了,还换茶做什么,便是滚热的茶,在这房里放上一刻,自然便会冷了。” 云曦也不计较,又向霓裳说道:“请丁花容进来吧。” 丁喜梅笑吟吟地走进屋子,刚除下披风,便不禁打了个冷战,她仍将披风披好,皱眉说道:“公主这里怎的如此寒冷,可是燎炉坏了么?” 云曦瞥了她一眼,见她装扮得花枝招展,不由心生厌恶,淡淡说道:“很冷么?大概是我住惯了,并不觉得什么。” 丁喜梅此前从未来过庆鸾宫,她好奇地四下看看,见陈设颇为寒素,又接着说道:“公主也太俭省了些,喜梅那里新得了一株艳红珊瑚,瞧着颇为喜庆,公主若是喜欢,待会儿便差人搬过来。” 云曦也随着她看看四周,微笑说道:“多谢花容,只是这庆鸾宫里以天青颜色为主,若是摆上那珊瑚,只怕太过突兀,还是花容自己留着吧。” 此时羽衣端着茶进来,丁喜梅正觉寒冷,忙接过喝了一口,旋即皱紧眉头,将茶盏随手放下,片刻之后,又换上一脸灿烂笑容。 云曦暗暗好笑,向她温和说道:“花容今日怎么想起到云曦这里来了?没去紫云殿陪皇兄么?” 丁喜梅进宫之后,还从未有过入紫云殿陪伴皇上的机会,闻言不由神情微僵,勉强笑道:“也没有什么,原想着去梅园看梅花,路过公主这里,便进来瞧瞧。” 云曦微微颔首,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丁喜梅蓦地叹了口气:“罢了,喜梅也不瞒您,入宫这么久,皇上还从未传我去过紫云殿呢……” 云曦不防备她说这些,不由一怔,接着温和说道:“在这宫里头,经年累月见不到皇兄的妃嫔也不是没有,比上虽不足,比下却有余,花容还是想开些吧,莫要为这些苦了身子。” 丁喜梅却越发动情,眼中泪水打转,哽咽说道:“旁人怎样我不知晓,可我,我对 皇上,却是一片痴心……我却不信,明明已经遇到了自己心爱的男子,还能受得住孤身一人……” 云曦听了面色微变,旋即歉然说道:“是云曦不好,不该引花容想这些……” 她看看窗外的天色,微笑说道:“花容不是要赏梅么?再不去天便要黑啦。” 丁喜梅却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喜梅在闺阁中长到十八岁,选秀之事,虽是奉了父母之命,但自从见到皇上,我的一颗心,便尽数拴在他的身上了。此前喜梅虽然不济,但上门求亲的人也不少,却总觉差了些什么,有时想想,真是既欢喜又难过,莫非这便是注定的姻缘么……” 云曦想到慕容释晟,不由心头直跳,她极力稳住心神,起身说道:“被花容一说,云曦却想起园子里的一棵梅树,那日见它被人伤了枝叶,现下不知境况如何,花容,咱们过去瞧瞧可好?” ☆、第八十七章 愿者上钩 丁喜梅转头看时,见她面色微红、眉头紧蹙,心中登时了然,压下欣喜的情绪,颔首说道:“好,公主想去,喜梅自当奉陪。” 两人来到梅园,云曦径直走到一株梅树前,寻到受损的所在,仔细查看片刻,叹息着说道:“一日不见,竟已有些枯了,想是救不活了吧……” 丁喜梅也凑近看看,摇头说道:“既是如此,不如唤花匠来砍了,大概反而好些。” 云曦不由惊道:“砍掉?那它不会痛么?” 丁喜梅意味深长地说道:“长痛不如短痛,若是迟早要枯死,与其留着它受苦,倒不如砍了痛快。” 云曦闻言久久不语,她伸手抚摸着枝干上的伤处,半晌方幽幽说道:“可是,倘若留着,也许尚有一线转机……” 丁喜梅思忖一阵,点头说道:“公主说得也对,凡事皆有转圜余地,即便最终求而不得,争取过,也便甘心了。” 云曦听了,眼中瞬间有了光彩,她若有所思,抬头望着半残的梅花,喃喃说道:“是啊,人间最痛是不甘,总要试过,才不枉这片痴心……” 丁喜梅与站在身侧的清漪对视了一眼,面上均露出会心笑容,一旁的羽衣却眨眨眼睛,困惑问道:“公主,花容,你们在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 丁喜梅伸手拈去她肩头的落花,温和说道:“没什么,只是说些闲话罢了。” 旋即向云曦说道:“公主,现下有些起风了,待会儿黑了天,只怕更加寒冷,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云曦浑似未闻,仍怔怔望着梅树,面上神情似喜似嗔,丁喜梅叹了口气,向清漪说道:“罢了,咱们走吧。” 走到园子门口,丁喜梅转头去看,见云曦仍立在那株梅树下,夕阳如血,将她的身影长长拖在地上,冷风猎猎,吹动她的衣角和秀发,远远望去,似是心思宛转,又似暗结愁肠。 她满意转身,扭着腰肢款款而去,心中得意狂喜,几乎大笑出声。 当日晚间,慕容恪正在紫云殿中研习棋谱,一身紫衣的云曦忽然翩跹而至,他还未及说话,她已经欺身跪倒,哽咽说道:“云曦恳请皇上赐婚,求皇上成全!” 慕容恪闻言一惊,他定了定神,上前伸手搀扶,温和说道:“你与朕不必拘礼,请妹妹起来说话。” 云曦却不肯起身,她抬起头来,两行清泪蜿蜒而下:“云曦要嫁给端王世子慕容释晟,哪怕是 做侧室,云曦也心甘情愿!” 慕容恪不由皱紧眉头,思忖半晌,叹息着说道:“云曦,那日在梅园朕已说过,你要嫁与何人都可以,唯独端王世子,他……” 他还未说完,云曦已经抢着说道:“皇兄且替我想想,我已然过了双十年华,换作旁的女子,这个年纪时早已儿女绕膝了,而我,却只能一个人住在那清冷的庆鸾宫中……” 慕容恪听了心中一痛,见云曦仍不肯起来,索性蹲了下去,用手扶住她的肩头,柔声说道:“此事怪朕。这些年来,朕总想着帮你寻个好男子,但你素来不喜欢武将,文官朕又觉得柔弱迂腐,若是朝廷外的人,朕尚担心不知根底……云曦,你虽是公主,但外嫁之后,冷暖自知,万一未遇良人,难道还能整日进宫告状不成?” 云曦垂首不语,慕容恪轻叹一声,接着说道:“云曦,朕答应你,从现下起,一定为你加倍留意,朕……” 云曦缓缓摇头,泪水簌簌落下:“云曦知道皇兄是为了我好,只是,只是……若不曾遇到端王世子也便罢了,如今我既见了他,心中便再容不下旁人……” 慕容恪闻言一怔,思忖半晌,只得换上强硬口气:“朕不准。云曦,此事你没的选择。” 云曦此时也来了脾气,抬头怒道:“民间寻常女子没的选,我贵为公主,难道也没的选么?皇兄百般阻拦,究竟是为了云曦,还是为了端王世子身边的贺琴舒?!” 此言一出,慕容恪登时变了脸色,语气中也多了些寒意:“云曦,你身为公主,言语行事应知分寸,不必说了,回庆鸾宫歇息去吧!” 云曦不甘示弱,一双秀目之中泪光闪闪,却仍倔强地瞪着兄长,两人对峙良久,慕容恪蓦地苦笑出声:“云曦,这些年来,咱们兄妹求之而不得的事情难道还少么?今次你为何如此固执……” 云曦也苦涩一笑,喑哑着嗓音说道:“云曦不愿皇兄为难,只是若不能嫁与端王世子,自觉岁月漫漫,再无乐趣,皇兄若执意不准,便索性赐云曦一壶鸩酒,打发我寻娘亲去吧。” 慕容恪定定望着妹妹,见她面色苍白,眼中却光芒灼灼,似有火光闪烁,不觉心中骇然,思索半晌,无奈说道:“罢了,云曦,你莫要迫得太紧,容朕好好想想,好么?” 云曦走后,慕容恪跌坐在椅上,怔怔想了许久,向一旁敛手而立的梁公公说道:“着人去惊鸿轩瞧瞧,若念妃还没睡,便请她过来说话。” 梁公公面露难色,迟疑着说道:“皇上怎么忘了,今日早膳时念妃娘娘不是说,这两日总是睡不安稳,您特意差太医去开了方子的么?现下已经亥时三刻了,若是此时过去,只怕……” 慕容恪轻揉眉心,苦笑说道:“是,朕真是糊涂了……如此,便传孙静迎前来吧。” 梁公公得令转身,慕容恪却又摆手说道:“慢着,涟香榭甚是偏远,夜风凛冽,孙静迎一路走来,只怕身子受不住。何况今日才去她那里用过午膳……嗯,要不还是……” 梁公公垂首听命,慕容恪处却再无下文,等了半晌,才听他叹息着说道:“罢了,朕再看一会儿棋谱,天色晚了,你也去睡吧……” 梁公公默不作声,上前挑了灯芯,又为慕容恪换了一盏热茶,见他虽蹙着眉头,但面色尚算平和,这才放下心来,缓缓向外走去。 出了紫云殿大门,梁公公抬起衣袖拭泪,但眼中虽然酸涩,却干枯一片,甚是难过。他不由长叹一声:“老喽……” ☆、第八十八章 个中隐情 慕容释晟牢牢记着贺琴舒的话,第二天起来,便差温凊去寻了工匠,早早来到清音阁待命。 贺琴舒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随手将窗推开,旋即唬了一跳。 清音阁不大的院落里,数名工匠打扮的男子或立或坐,慕容释晟负手站在廊下,温凊则蹲着逗弄踏浪,它却并不理睬,只是闭目卧在地上,院子里分明有那么多人,却又安静无声,场面颇为古怪。 贺琴舒急忙关好窗户,略想了想,压低声音向外唤道:“月芙,月芙……” 月芙闻声进来,抿嘴笑道:“姑娘,您可醒了,您若是再睡,只怕世子要着后厨准备这些工匠的午饭啦。” 贺琴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些人果真是工匠?是来帮我做戒指的?” 月芙笑而不答,只是端来温水,忙着为贺琴舒梳洗装扮,贺琴舒嘴上不说,心里却觉甜蜜,指点着说道:“今日不戴那些花俏的簪子步摇了,将那几样珍珠的头饰取来。” 打扮停当,贺琴舒走出房门,温凊见了,忙站起身来,扶着慕容释晟来到她的面前。 慕容释晟眼含笑意,嘴上却只淡淡说道:“你终于肯起身了?我还以为今日要等到天黑……” 贺琴舒嘿嘿一笑,主动拉住他的手:“这些工匠是你寻来的?只是制个戒指而已,何苦闹这么大的阵仗……” 慕容释晟一本正经地答道:“看你昨日的意思,这戒指似乎甚是重要,自然要制成你满意的样子才成。” 旋即微微一笑:“京城最好的首饰工匠都在这里了,我吩咐他们带了自己最得意的宝贝过来,若有看上眼的你便留下,想要旁的什么,你尽管吩咐便是。” 明白贺琴舒才是今日的“正主”,工匠们赶忙拿出自己的看家宝贝,争相呈递上来,月芙一一接过,摆在廊下早已备好的桌案之上。 他们带来的各式戒指总有数十个,有案上的宝蓝丝绸衬着,又借了日光,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贺琴舒也不客气,从桌前缓缓走过,一样样仔细查看。嘴笨的工匠只知赔笑,嘴巧一些的,则纷纷殷勤说道:“姑娘看看这个,这戒子用了上好的七彩宝石,组成现下时兴的梅花形状,每颗宝石都用金丝固定,保您戴几十年也不掉的。”“姑娘看看我的,这上面嵌的玉石唤作‘乐朱’,整个京城只有这一颗,小的做了这么多年首饰工匠,还是头一回见到成色这么足的红玉 呢。” 看了半晌,贺琴舒嘟哝着说道:“人家要的是钻戒,这些都是什么嘛……”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慕容释晟不由皱起眉头:“钻戒?那是什么?” 贺琴舒无精打采地答道:“就是钻石戒指嘛,带戒托的那种,八心八箭之类的……” 工匠们听了面面相觑,慕容释晟无奈说道:“琴舒,你再说得详细些,那个钻石,究竟是何模样?” 贺琴舒搜索着合适的词汇,尽力表达道:“就是一种晶莹无色的宝石,特别闪,特别亮……” 工匠们仍是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名工匠斟酌着问道:“敢问姑娘,您说的可是金刚石么?” 贺琴舒眼睛一亮,点头说道:“对对对,应该就是你说的金刚石。” 那名工匠闻言面露难色:“这却难了,那金刚石极其坚硬,故此极难切割,小的并不知如何镶嵌……” 贺琴舒有些失望,见慕容释晟一脸愁闷,忙打趣说道:“好啦,我方才是跟你们说笑的,那个什么金刚石,我也是在威城时偶然听人说起过罢了。” 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一只瞧着颇为顺眼的银白色花蝶戒指,向慕容释晟笑道:“就要这个吧,样子别致不俗,花蝶相伴,寓意也好。” 慕容释晟却仍眉头紧皱:“当真?琴舒,你不必多想,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若这些工匠做不出来,我再差人去旁的地方寻找。” 贺琴舒将戒指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笑着说道:“自然是真的,我喜欢这个,便要这个吧。” 慕容释晟却仍是摇头,两人正在僵持,蘅大娘匆匆赶来,压低声音向慕容释晟说道:“世子,您快去看看吧,郡主又在盛林轩闹起来了……” 慕容释晟闻言一惊,略想了想,向贺琴舒歉然说道:“琴舒,今日便先这样吧,明天我再让温凊去寻其他工匠来。” 贺琴舒挽住他的手臂,蹙眉说道:“我也跟你一起去,以后不论怎样,你都不准瞒我……” 他们赶到盛林轩时,远远便听到慕容青樱的哭闹声。 贺琴舒忍不住叹了口气:“谁又招惹郡主了?我都许久没与她说话了啊……” 慕容释晟略一沉吟,苦笑说道:“不关你的事。今日一早,我便禀明了父母,说要与你成亲。” 旋即将她轻轻揽住:“事已至此,今日便索性将话说开罢 。” 两人相携进了花厅,厅内的端王夫妇及慕容青樱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见慕容释晟将贺琴舒半拥在怀中,端王面色一滞,端王妃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慕容青樱则霍然起身,指着贺琴舒怒道:“贱人,还不快放开我哥哥!” 慕容释晟上前一步,挡在贺琴舒身前,蹙眉说道:“樱儿,你今日又是为了何事胡闹?” 慕容青樱听了冷笑一声:“我胡闹?我便是再胡闹,也断不会与一个来历不明的下等人成婚。身为女子,既无才德,亦无容貌,何况还无法生育,哥哥,你究竟娶她作甚?”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慕容释晟手指轻颤,点着慕容青樱斥道:“休要胡说,樱儿,你,你……” 慕容青樱也不理睬,转向端王夫妇,高声说道:“爹爹,娘亲,你们若是不信,大可请位郎中来瞧瞧,是了,你们不是最信苏睦阳么,便让他来看好了。” 端王眉头紧锁,刚要说话,端王妃已经轻声叹道:“不必劳烦苏先生了,琴舒无法生育之事,本妃此前便已知晓……” ☆、第八十九章 虚惊一场 慕容青樱惊得睁大眼睛:“娘,您,您早就知晓?那您……” 端王妃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早在琴舒嫁入王府那日,她便将自己不能生育一事告诉我了,她此前为了医治晟儿的眼睛,不惜以身试药,其中有些太过寒凉,以致伤了女子胞,故而……唉,这也是她不肯担‘世子妃’这个名号的原因……” 听了这话,慕容宏眉头紧锁,蘅大娘不由望向贺琴舒,眼中满是悲悯,慕容释晟先是惊讶,旋即心痛如绞,将贺琴舒的手握得更紧。 贺琴舒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她穿越过来时,也不过是名二十出头的学生,虽对恋爱和婚姻有所憧憬,但生子之类,却是从未想过,如今听说自己无法生育,先是惊惧,旋即酸楚难当,若是如此,她还能嫁给慕容释晟么?她,还有这个资格么? 慕容释晟察觉她手指冰冷,手心却微微出了汗,忙伸手将她揽住,低声说道:“琴舒,你莫要乱想,我,我并不在意这些……” 慕容青樱此时回过神来,听了这话,对兄长冷哼一声:“哥哥这话不对,你不在意?事关端王一支的血脉,岂是哥哥一人说了算的?世间男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为自己诞下子嗣?哥哥贵为世子,又岂有膝下无子的道理?再说,即便是哥哥不想有后,也要问过爹爹娘亲才行。” 慕容释晟登时气结,待要再说,端王一拍桌案,沉声说道:“都不要吵了,兹事体大,不可妄下定论,先前是先前,琴舒此后并未服药,身体会有变化也未可知,还是先请苏先生过来看看,再作打算不迟。” 端王妃听了连连点头:“王爷说得有理,自上次病重之后,琴舒便再未服过那些药物,她毕竟年轻,或许真能恢复……” 说着,向蘅大娘吩咐道:“快,去让听风请苏先生过来。” 蘅大娘匆忙走了出去,慕容青樱坐回椅上,挑衅地望着贺琴舒,贺琴舒却浑然不觉,只觉脑中轰响,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慕容释晟紧紧拥着自己的心上人,思前想后,心痛万分。 端王以手扶额,缓缓摇头,端王妃望着夫君,眼中泪光闪动,一时间,花厅里一片寂静,气氛凝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苏睦阳很快赶来,见此情景,探询地望向贺琴舒,见她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不由惊道:“贺姑娘,你怎么了?” 这句话实在太过突兀,其中的牵挂、关切又太过明显,众人均有所觉察,端王夫妇对视 了一眼,不由都变了脸色,慕容释晟极力撑着,勉强笑道:“苏先生,今次请您来,是想请您为琴舒仔细诊查一下,请随我来。” 慕容青樱轻蔑地哼了一声,骄矜说道:“此事既已说开,索性便在此处诊查便是,哥哥何需遮掩。” 慕容释晟正要发作,端王妃已经起身说道:“罢了,此事私隐,在此多有不便,这样吧,晟儿,你与王爷、樱儿在此处等着,我带苏先生去清音阁为琴舒诊查。” 端王也点头说道:“不错,晟儿,你且忍耐些,在此陪为父说说话。樱儿也收敛些,莫要再胡搅蛮缠。” 慕容青樱只得作罢,嘟着嘴坐在椅子上,狠狠地瞪了贺琴舒一眼。 慕容释晟眉头紧皱,向贺琴舒柔声说道:“琴舒,若我不陪你过去,你,你可应对得了?” 贺琴舒此时缓过一些,勉强笑道:“你放心,我没事……” 端王妃过来牵住贺琴舒的手,在儿子胸前轻轻拍了两下,温言说道:“晟儿,你也莫要太过挂心,不拘什么,总会有应对之法的……” 贺琴舒随端王妃回到清音阁,月芙正急得来回打转,此时急忙迎了上来:“月芙见过王妃,您怎么过来了?郡主她没事吧?” 端王妃只是苦笑,略想了想,向月芙吩咐道:“这屋里怎么如此寒冷,月芙,你再去取些木炭来。” 月芙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依言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关上。 端王妃此时转向苏睦阳,轻声说道:“苏先生,琴舒此前曾告诉本妃,她为了试药,伤了身子,以致无法生育,今次请您来,是想烦您看看,此事可有转机么?” 苏睦阳闻言一怔:“怎会?此前苏某也曾为贺姑娘诊脉数次,并无发觉不妥……” 端王妃听了面露喜色,忙让贺琴舒在榻上躺下,又亲自为她挽起衣袖,苏睦阳坐在榻边,闭目诊脉,过了片刻,起身温和说道:“贺姑娘有些不足之症,发育较寻常女子晚些,但依苏某来看,女子胞并无大碍,应当可以受孕。” 端王妃闻言大喜:“当真?太好了,太好了……” 自上次病后,端王妃便落下了头晕的毛病,今日一早便被女儿缠着哭闹,方才又精神紧绷,此时放松下来,忽觉天旋地转,险些跌在地上。 苏睦阳急忙将她扶住,贺琴舒从榻上下来,搀住她的手臂,向外面急切唤道:“大娘,蘅大娘!” 蘅大娘闻声进来,见此情景,急忙上前搀扶。苏睦阳用手指搭在端王妃的手腕之上,凝神诊查片刻,温和说道:“无妨,只是休息不足,有失调养罢了,回去小睡一下,便可无碍。” 端王妃此时清醒过来,连连摆手,虚弱说道:“本妃没事,只要躺躺便好了……” 蘅大娘与贺琴舒一道扶着她在榻上躺下,端王妃歇息片刻,向苏睦阳轻声说道:“苏先生,你快些去禀告王爷和世子,免得他们挂心……” 苏睦阳依言出门,贺琴舒跟着出来,两人一起走到院中。贺琴舒待要说话,苏睦阳却蓦地问道:“现下既说起生育之事,可是你要与世子成婚?” 贺琴舒点了点头,苏睦阳微微苦笑,涩声说道:“也好,这是琴舒从前最大的心愿,如今由你替她完成,想来也是天意……” 旋即定定望着她,柔声说道:“世子待你一片赤诚,姑娘,哦,不,琴舒,苏大哥真心为你高兴……” ☆、第九十章 屈尊迂贵 慕容释晟得了消息,自是喜不自胜,他即刻过来,向母亲问了安,便缠着贺琴舒问这问那,端王妃见了摇头轻笑,与他们一处吃过午饭,便由蘅大娘扶着回了盛林轩,慕容释晟则直赖到黄昏时分,在贺琴舒的百般劝说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连着折腾了几日,贺琴舒也有些经受不住,正打算早些睡下,慕容青樱却带着望云来到了清音阁,她面上颇有戾气,眼中一片肃杀。 贺琴舒不由暗自苦笑,待要吩咐月芙上茶,慕容青樱已经冷冷说道:“望云,你方才不是说要向月芙请教女红么?你们去耳房细说吧。” 月芙百般不愿,却仍被望云扯着去了,贺琴舒心中惊疑不定,待要说话,慕容青樱却忽然露出诡异笑容,她凑近贺琴舒耳畔,压低声音说道:“你,当真是贺琴舒么?” 这句话登时在贺琴舒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她瞪大眼睛望着慕容青樱,骇然说道:“你,你……” 慕容青樱复又坐好,懒懒倚在榻上,用手抚弄着裙上的樱花,娇俏笑道:“姑娘冰雪聪明,如何却不懂得隔墙有耳的道理?你与苏睦阳说话时,观雪就站在门外……” 旋即声音转为冷厉:“我就说么,你醒过来之后,怎么竟似变了个人一般,我虽不知你究竟是何来路,但如今想想,许多事情早有征兆,怕是只有哥哥被情意蒙了心……” 贺琴舒极力稳住心神,强自镇定地说道:“郡主说的是什么?我与苏大哥只说了些闲话,想是观雪听岔了了吧……” 慕容青樱却笑得愈发动人:“无妨,我原本也未打算现下挑明,姑且先将你留着,日后一并发落,岂不更加痛快?”说完,也不待贺琴舒反应,起身兀自去了。 当日晚间,慕容恪正在紫云殿中习字,梁公公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喘着粗气断续说道:“皇,皇上,不,不好了,公主她,公主她擅自出宫了!” 慕容恪闻言大惊,霍然站起身来:“什么?公主她,她去了何处?” 梁公公此时已经喘得不行,捂住胸口俯下身去,慕容恪思忖片刻,颓然坐在椅上:“朕知道了,云曦她,她定是去了端王府……” 手中毛笔掉落,墨汁淋漓,弄污了他的衣袍,他却无心理会,只是撑住额头,闭目不语。 梁公公歇息一阵,渐渐缓了过来:“公主不知从何处弄到了出宫的腰牌,只说奉旨出宫,宫门的守卫也不敢生拦,只得派了些兵士跟着,急忙差人回 来报信……” 慕容恪此时摇晃着站起身来,喑哑说道:“即刻去备车马,朕亲自去接她回来……” 刚入亥时,一驾装饰着艳红锦缎花朵的马车辘辘行至端王府正门之前。盛装打扮的云曦头上蒙着大红盖头,由羽衣搀扶着下了马车,款款走到台阶下站定。 端王夫妇和慕容青樱得到消息,赶忙出来迎接,见此情景,端王妃眉头紧蹙,慕容青樱似笑非笑,玩味地盯着端庄站立的云曦公主,端王则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愣在当场。 慕容释晟和贺琴舒此时也闻讯赶来,贺琴舒难以置信地望着台阶下那个略显孤单而又无比倔强的身影,慕容释晟则轻轻叹了口气,悄悄牵过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云曦的脸被盖头遮着,看不清表情,只见她盈盈下拜,温婉说道:“媳妇云曦见过王爷、王妃。” 端王夫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周围却已渐渐汇集了不少百姓,骇然者有之,恻然者亦有之,大家面面相觑,窃窃交谈,端王举目四顾,不由倒退两步,险些跌在地上。 正在僵持,一个樱粉色的身影蓦地冲下台阶,她径直跑到云曦公主面前,猛然伸手将盖头扯下! 在一片惊呼声中,云曦公主的真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她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头上梳了凤凰髻,髻上插着孔雀垂珠金步摇,步摇之下,一对鎏金宝珠耳坠与之相互呼应,颈上也戴着宝珠璎珞,华美而不失雅致,一身大红喜服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黛。 但此时众人皆无心欣赏,端王妃惊得几乎晕厥过去,端王愣了片刻,大步上前,一掌打在女儿脸上,颤抖着身子斥道:“放肆!你……你怎敢做出这等事来?!” 慕容青樱被父亲打得一个趔趄,她站稳身体,略沉了沉,倔强抬头,脸上虽明显着五个指印,却仍微笑说道:“如今盖头掀了,哥哥,你今日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便不信,为了区区一个贺琴舒,你难道要将公主生生逼死在咱们王府门前么?” 贺琴舒此时悄悄用力,想将自己的手从慕容释晟掌中抽离,他却握得更紧,略一沉吟,牵着她走下台阶,向着慈吟香最浓的方向深施一礼:“端王世子慕容释晟见过公主。此处人多口杂,恐对公主清誉有损,可否请公主入府说话?” 云曦听了微微一笑:“好,云曦听夫君的。” 说着,拾级而上,步履翩跹,向端王府中走去。 端王夫妇急忙跟上,慕容青樱站在一旁,望着那喜服上醒目的鸳鸯绣样,不由撇嘴冷笑。 王府暖阁之中,虽密匝匝地汇聚了十余个人,却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偌大的房中鸦雀无声。 云曦落落大方地坐在客位上,一双秀目只望着慕容释晟,眼中情意流转,楚楚动人。 端王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公主,您,您怎会只身前来?这,这似乎不合礼数吧……” 云曦转向端王夫妇,淡淡笑道:“云曦也是无法。之前云曦恳请皇兄赐婚,怎奈皇兄只是不肯,无奈之下,才想出了这个先斩后奏的法子……” 端王听了连连苦笑,慕容青樱却拊掌赞道:“云曦姐姐好胆色,青樱着实佩服!”旋即抿嘴轻笑:“这话不对,现下该唤公主一声‘嫂嫂’了吧。” 端王妃瞪了女儿一眼,向云曦温和说道:“公主,您身份尊贵,婚姻大事怎可如此轻率呢?再说晟儿素有眼疾,且这般年纪了尚一无所成,公主还是……” ☆、第九十一章 圣意难违 云曦听了轻轻一笑,她仍看向慕容释晟,柔声说道:“世子,云曦且问你一句,你,可愿娶我为妻么?” 贺琴舒明明就坐在慕容释晟身侧,云曦的眼光却只望着自己的心上人,竟当她是空气一般。 贺琴舒见了,也不由心中一凛,旋即轻咬嘴唇,斗志顿生。 慕容释晟眉头微蹙,略想了想,起身说道:“承蒙公主抬爱,但释晟已然婚娶,此生无意再娶他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向云曦,端王妃怕她承受不住,待要说话和缓,云曦已经微笑说道:“无妨。云曦甘愿做小。” 端王闻言一惊,忙插进来说道:“此事万万使不得,您贵为公主,岂有做人侧室之理?公主,您还是……” 云曦看了端王一眼,淡淡说道:“如此说来,端王可愿帮云曦安排,给云曦一个适宜的名分?” 端王登时结舌不语,云曦见状眼神一黯,苦涩说道:“说什么正室侧室,嫡出庶出,宫中那么多女子,除了皇后一人之外,哪个不是皇帝的侧室?她们之中,难道就没有身份尊贵之人么?” 她站起身来,盈盈行至慕容释晟身前,含泪说道:“世子,云曦也不想隐瞒,我虽是公主,但先皇早逝,母妃又并不得宠,现下已过了女子最好的年华,却仍是孤身一人,自觉无依无靠,前途莫测,每思及此,愁眉难展,苦不堪言。那日年夜宴席上见到你之后,自觉得遇良人,甘愿以身相许,云曦痴心一片,世子当真如此狠心?何况,云曦今日若再出了这个门,莫说婚配,只怕从此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世子可曾为云曦想过?” 她说得情深意切,这番话说完,众人皆唏嘘不语,慕容释晟也不由垂下头去。 慕容青樱此时也站起身来,“噔噔”几步走到兄长面前,拉住他的手臂摇个不住:“身为女子,需平白多受多少口舌!樱儿自诩胆大,却也不敢做到这个地步,哥哥,公主都这般说了,你还犹豫什么?” 想到宫中的孙景言和冯若珩,再思及自己在现代时那场无果的苦恋,贺琴舒心中戚戚,不由也软了心肠。她转头望着慕容释晟,又盼望他就此答应,又担心他当真答应,不知不觉中,已是双眼微红。 慕容释晟感受到她的注视,微微闭了闭眼,毅然说道:“恕释晟难以从命。公主切莫多心,并非您有何不好,只是,两女一夫,必有偏倚,我不愿公主受苦,更不愿琴舒受委屈。” 贺琴舒听了心 中一震,不由为自己刚才的动摇惭愧不已,她再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主动伸手将慕容释晟牵住。 云曦闻言面色惨变,身子摇晃了两下,泪水潸然。见贺琴舒如此举动,她强自支撑片刻,蓦地指点着说道:“我贵为公主,赌上自己的全部来到此处,却仍是敌不过你……现下你赢了,心中可觉快意?” 说到最后,云曦已是声嘶力竭,贺琴舒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众目睽睽之下,她站起身来,缓缓说道:“公主不必如此,今日之事,琴舒并未觉得快意。你我皆为女子,喜怒哀乐,大多相通,相煎何急?” 旋即低下头去:“方才琴舒想过,若是慕容当真应允,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或许,我会悄悄退出吧……” 慕容释晟听了面色一滞,手上用力,将贺琴舒的手紧紧握住,待要说话,忽听一个清朗男声笑道:“如此却巧了,贺姑娘既已萌生退意,不如随朕入宫吧。” 满座皆惊,转头看时,却是慕容恪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跪倒,慕容恪走到中心站定,缓缓扫视一周,沉声说道:“公主擅自出宫,端王知情不报,朕这个皇帝,难道是虚设的么?” 端王急忙应道:“事发突然,微臣一时乱了方寸,故而未报,请皇上赎罪。” 云曦并不说话,只是垂泪不止,慕容恪看看妹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向慕容释晟说道:“今日的事,朕已经大抵明白了,如今朕倒有一个法子,世子可愿听听?” 慕容释晟眉头微蹙,却也只得应道:“皇上请讲,释晟愿闻其详。” 慕容恪负手而立,淡淡说道:“朕对贺姑娘一见倾心,此前便已封了她‘花容’之位,虽是阴差阳错,但也算得有缘。如今,朕再封她为‘舒妃’,择日入宫,世子自可安心迎娶公主,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话一出口,连慕容青樱都变了脸色,端王夫妇更是心神不属,云曦也止住泪水,神色复杂地看向贺琴舒。 慕容释晟却似早有准备,朗声说道:“释晟与琴舒早已成婚,皇上贵为天子,岂能夺人之妻?还请皇上三思。” 慕容恪闻言淡淡一笑:“早已成婚?不错,当年端王确实禀报过此事,但后来不了了之,贺姑娘也并未得此名号,更未享受过世子妃的份例一日。对此世子可有解释?” 慕容释晟跪在地上,腰背却挺得笔直,淡淡说道:“释晟与琴舒此前确有误会,但昨日已经冰 释前嫌,行了求婚之礼,请皇上明察。” 慕容恪转向端王,冷冷问道:“端王,世子说的可是实情?” 慕容宏未及答话,慕容释晟已经接着说道:“释晟有违圣意,听凭皇上发落,唯愿皇上心中尚存一丝清明,莫要牵累释晟父母。” 慕容恪冷冷一笑,他转向贺琴舒,声音中多了些寒意:“贺姑娘又怎么说?莫非你以为,朕当真动端王一家不得么?” 贺琴舒也不示弱,瞪着慕容恪说道:“世子所言非虚,皇上却一意孤行,何况端王一家有何错处?你若当真牵累他们,便是昏君!” 慕容恪定定望着她良久,蓦地放声大笑,旋即收起笑容,沉声说道:“梁公公,传朕的口谕,赐云曦公主下嫁端王世子慕容释晟,本月二十九大婚。封贺氏琴舒为‘舒妃’,下月初三入宫,如有违抗,杀无赦!” ☆、第九十二章 行走天涯 慕容恪携云曦走后许久,暖阁中仍是一片寂静。 夜渐渐深了,烛光也已半残,端王妃含着眼泪站起身来,柔声说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大家都回去歇着吧……” 慕容青樱思忖着先自离开,慕容释晟眉头紧锁,凑近贺琴舒,低声说道:“现下我要安慰父王娘亲,恐怕暂时不能陪你了……” 旋即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叹息着说道:“琴舒,此事尽管交给我,你切莫胡思乱想,否则……我真的便要撑不住了……算我求你,一定好好待在房里,等着我去寻你,知道么?” 贺琴舒犹觉置身于云雾之中,随口答应下来,默默随月芙回到清音阁。 月芙看看她的面色,欲言又止,只打来温水伺候她梳洗。梳洗完毕,贺琴舒在榻上躺下,听着月芙在外间的声声叹息,不知不觉迷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夜色愈发深沉。 贺琴舒坐起身来,抱着膝盖想了很久,心中终于有了打算。 她悄悄下了床,在房里小心翻找一通,却只找到些散碎银钱,只得将妆奁里的首饰尽数包了,统统塞进腰间,又将最厚实的那件披风披在身上。 准备已毕,想到也许此生再也无法与慕容释晟相见,贺琴舒鼻子一酸,泪水簌簌而下。 伤心了一会儿,她擦去泪水,在月芙的床边立了片刻,咬紧牙关,蹑手蹑脚地出来,轻轻掩好房门,再一转身,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唬得她心头直跳,险些叫出声来。 定睛看去,昏暗的天光下,竟是慕容释晟抱着踏浪站在院中,他仍穿着白天时的那件青色衣衫,却将平日只用簪子挽住的长发扎紧,牢牢箍在青玉发冠之内。 贺琴舒拍拍胸口,瞪着他说道:“大半夜的,你想吓死我啊!” 慕容释晟上前一步,蹙眉说道:“我还未问你,你竟先盘问起我来了……我方才与你说过什么,你可是尽数忘了?深更半夜,你不好生歇息,孤身一人跑出来作甚?” 贺琴舒嘟起嘴巴:“还能作甚,逃婚呗!”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盘缠的事,忙凑到慕容释晟身前,陪着笑脸说道:“对了,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银两,我刚才翻箱倒柜,只找到几块散碎银子,连路费都不够啊……。” 久久得不到回应,再抬起头,正对上慕容释晟满是喜悦的眸子,他此时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将踏浪放在地上,伸手 扶住她的肩膀,惊喜问道:“你……宁愿逃走也不肯入宫?” 贺琴舒不由翻了个白眼:“当然啊!那个皇上阴阳怪气的,后宫又那么乱,光是丁喜梅一个就够我头痛的了,我才不要进去当炮灰……” 慕容释晟皱了皱眉:“就这样?再没有旁的缘故了?” 贺琴舒微微红了脸,害羞地低下头去:“嗯……再说,我……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怎么能嫁给别的男人呢……” 慕容释晟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好。我再问你,你便这样一走了之,我又当如何?” 贺琴舒听了眼圈一红,勉强笑道:“我虽想好了要逃走,却也担心皇上迁怒于王爷、王妃,你若娶了公主,王爷、王妃便是公主的公婆,想来纵使皇上生气,也不会重责。何况,云曦公主甚是美貌,你若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她急忙停住,忍了片刻,又接着说道:“你放心,若是皇上差人找到了我,我便一头碰死,断不会连累府里头的人……” 慕容释晟冷冷说道:“姑娘打的好算盘,如此说来,为了给你打掩护,我便要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么?” 贺琴舒被他问住,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泪水却一滴连着一滴,簌簌落在衣上。 慕容释晟定定立在原地,思忖半晌,蓦地沉声说道:“罢了,日后再同你算账。咱们走吧。” 不等贺琴舒回答,慕容释晟扯了扯踏浪颈上的丝绳,在它的引领下拉着她一路疾行,两人绕过花园,出了角门,明净的月光下,一匹精干强健的骏马正静静伫立,见到主人,它喷着响鼻踱了几步,仿佛蓄势待发。 慕容释晟抱起踏浪,先扶贺琴舒上了马,自己随即一跃而上,将她护在身前,又取出腰间的裹布,将踏浪包住背在身后。 发觉自己几乎被他抱个满怀,贺琴舒不由红了脸,刚要挣扎,马身忽然一晃,赶忙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腰间。 手指触到他身侧鼓鼓的钱袋,再想到他忽然束发戴冠的举动,她蓦地反应过来,抬头问道:“你……原来你早就打算带我离开王府?” 慕容释晟并不回答,只将手臂圈得更紧了些,贺琴舒思前想后,只觉心甜意洽,不由吃吃笑出了声。 见她如此得意,慕容释晟作势放手,口中恨恨说道:“你这女子也太轻狂了些,再笑,再笑便将你丢下马去!” 贺琴舒吐了吐舌头,略想了想,索性大 着胆子凑到他面颊上亲了一下,倏地将脸埋进他的怀中。 慕容释晟身体一僵,旋即收紧手臂,策马前行。 贺琴舒此时想起什么,蓦地将他推开,面色随之变得苍白:“不行,咱们就这般走了,王爷王妃又当如何?皇上他,他会不会……” 慕容释晟在她发间轻轻一吻,低声说道:“无妨,我方才写了一封书信给诚妃娘娘,不待天明便能收到。下剩的便交给她吧。” 贺琴舒听得云里雾里:“诚妃娘娘?她是谁?她怎么能……” 慕容释晟却一勒缰绳,沉声说道:“走吧,待出了京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不迟。” 走出一段,贺琴舒又诧异问道:“咱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这马匹会自己认路么?” 慕容释晟低声答道:“这马儿是福缘叔一直看顾的,此前随他往返于京郊别苑与王府之间,对周边的路途十分熟悉,而且甚是聪颖,咱们既是连夜赶路,便先出了京城,待天亮时再作打算。” 顿了一下,微笑说道:“我虽眼盲,但你能看见,到时你瞧着何处顺眼,咱们便在何处落脚便是。” ☆、第九十三章 少时同游 贺琴舒起初觉得荒唐,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是浪漫,便不再说话,安心倚在他的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安稳,她起初还有兴趣四处张望,后来便缩在马上闭目养神,过不多时,竟兀自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她已被安置在一片厚厚的干草之上,身上还盖了一张宝蓝丝绣披风。 贺琴舒坐起身来,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小的石屋之内,外面天色早已大亮。 那干草松软干燥,隐约带着草木的清香,实在舒服得很,贺琴舒伸了个懒腰,索性又躺了下去,闭着眼睛想心事。 可是思来想去,她却再也睡不着了。逃是逃出来了,可以后怎么办呢? 慕容释晟出身贵胄,即便算不得四体不勤,但也好像没见他显露过什么能安身立命的本领,自己在现代时只知埋头应考,到了古代养尊处优,连最基本的女红也拿不出手,两人难道以后就这样坐吃山空? 再说,这次逃婚,怕是大大地伤了慕容恪的颜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唉,也不知道慕容释晟腰间的袋子里装的是银子还是金子,若是金锭,想来还能支撑几年…… 贺琴舒越想越担心,那些才子佳人私奔的先例,往往都是badending,比如公子忍受不了清寒辛苦,最终背叛佳人,回去过自己富贵逍遥的生活,佳人一夜白头,郁郁而终……或者公子经历一番磨难后撒手人寰,留下女子孤独一人,更可怜些的,还要拉扯孩子长大,光景惨淡,无法言说……言情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么…… 正在胡思乱想,慕容释晟匆匆回转,他手里拿着两支削尖的木杆,上面赫然叉着一大一小两条烤鱼,浓香四溢,滋滋冒油。 贺琴舒顿觉饥肠辘辘,登时忘了方才那些愁绪,忙起身叫道:“好香!快让我尝尝。” 慕容释晟将鱼递给她,微笑说道:“莫急,这鱼虽然新鲜,但毕竟是河鱼,需得放些盐才好。”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小瓷瓶,打开瓶塞,将一些青白颗粒倒在手心,贺琴舒也顾不得烫,用手指撕下鱼腹处的一块鱼肉,稍稍蘸了些盐粒,忙不迭地送入口中。 慕容释晟急忙取出鸡翅木筷子,连声说道:“莫急,小心烫手啊……” 贺琴舒却全然不理,鲜甜的鱼肉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她不由眉开眼笑,又撕下一块,片刻功夫,半条鱼已经下了肚。 慕容释晟无奈摇头,他笑而不语,只摊着手掌任她蘸取,贺琴舒又吃了几口,望着所剩无几的鱼肉,又瞅瞅那条小一些的,略想了想,厚着脸皮说道:“慕容,我……我好像还没吃饱……” 慕容释晟叹了口气,摇头笑道:“那便都吃了吧,我待会儿再去抓……” 贺琴舒此时反应过来,狐疑问道:“咦,你之前在王府时,凡事皆有人伺候,从未做过这些,再说那鱼身如此湿滑,你怎能抓得到?” 慕容释晟淡淡答道:“你莫要小瞧了眼盲之人的听力,我站在河畔凝神细听,鱼儿的方位和游动方向,便能分辨出个大概了。” 贺琴舒不由低下头去:“慕容,我,我不是有意问你这些……” 慕容释晟在她腮边轻轻捏了一下:“这个我自然知道,好了,再不吃鱼便冷啦。” 贺琴舒很快将两条鱼全部吃光,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刚要说话,慕容释晟又将手探入腰间,摸出一匣腌好的酸梅:“方才烤鱼时,只听油声滋啦,想来甚是肥美,吃些梅子解解油腻吧。” 望着引人垂涎的梅子,贺琴舒眨眨眼睛,蓦地扑到他的腿上:“哇,你这儿简直是个百宝囊啊,里面还有什么,快让我看看!” 下一刻,她才发觉情形不对,待要挪动,慕容释晟却伸手将她抱住,哑声说道:“莫要再动了……你若再动,我也不知自己会做些什么……” 贺琴舒满面飞红,只得乖乖坐在他的腿上,手臂圈住他的脖颈,不再再动。 两人身体相贴,近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慕容释晟忍耐半晌,蓦地叹息一声,欺身压了下来,将她牢牢困在身下。 贺琴舒只觉世界瞬间颠倒,整个人被他的热度和气息包围。她忍不住想,这算什么?地咚?旋即发觉这个姿势太过暧昧,顿觉面上热烫,急忙将脑中的奇思怪想清空,低声嗔道:“你快起来,再要造次,我便恼了。” 慕容释晟不觉失笑:“姑娘好不讲理,你先招惹了我,如今却反过来说我造次么?” 贺琴舒微微一动,顿觉他身上的热度又高了几分,只得僵硬着身子说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慕容,你身体好重,我觉得很不舒服……你先起来嘛,好不好?” 慕容释晟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说道:“好,再过一会儿,我便起来。” 贺琴舒忽然想起什么,嘟嘴说道:“是了,我来问你,你 赴宴便赴宴,平白招惹公主作甚?” 慕容释晟闻言哭笑不得:“我哪有招惹她,我一个瞎子,去了那般场合,能不失仪已算不错,还有精神招惹旁人么?” 贺琴舒顿觉心疼,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唇:“不准这么说,我,我听了难过……” 他将她的手轻轻握住,在她耳畔低声笑道:“再说,生得俊美又不是我的错,你可是吃醋了?那便将我关在家里,再不要让旁的女子看见。” 贺琴舒不由犯了个白眼,待要出言讥讽,他已经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试探地轻吻一下,旋即深深浅浅,在她脸上、颈上印下无数亲吻,最后停在唇上,厮磨辗转,无比温柔。 贺琴舒在他的亲吻中渐渐迷失,伸手抱住慕容释晟宽厚的背部,不自觉地开始回应着他,慕容释晟心中激荡不已,眼里泪光隐现,哑声说道:“琴舒,咱们终于可以在一处了……” 贺琴舒被这句话攫住,她轻叹一声,放松身体,彻底放弃了抵抗…… ☆、第九十四章 宫中后援 再次醒来,天色已近午后,贺琴舒忽略掉身体某处的痛楚,满足地舒了口气,转过身去,正对上慕容释晟清俊的面容。 他似乎犹在熟睡,面色如玉,眉峰俊朗,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淡淡阴影,贺琴舒不禁叹了口气,一个男人长成这样,简直是没有天理啊…… 想起之前的缠绵,贺琴舒不由面红耳赤,又暗自庆幸自己先醒,待要起身,却被慕容释晟蓦地抱住,他的声音中带着些动人的喑哑,在她耳边低低笑道:“睡够了么,夫人?” 贺琴舒只觉面上作烧,伸手便打:“你胡说什么,谁是你夫人……” 慕容释晟捉住她的手腕,在她手上轻轻摩挲,粲然笑道:“无妨,如今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不叫‘夫人’,像百姓那般叫‘媳妇儿’也成。” 贺琴舒一时无语,急忙转了话题:“咱们今日还要在此过夜么?皇上那边想是已经得了消息了吧……” 慕容释晟点了点头:“多谢媳妇儿提醒,如此,咱们便动身吧。” 两人相携走出石屋,踏浪欢跳着奔过来,慕容释晟仍将它包住背在身后,又体贴地在马鞍上加上一只软垫。他刻意忽视掉贺琴舒脸颊骤升的温度,一本正经地说道:“天黑之前还要赶到附近的城镇落脚,待会儿可能要辛苦些,若是觉得难过,只管告诉我便是,知道么?” 贺琴舒此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慢着,慕容,王爷王妃那边,真的不打紧么?” 慕容释晟认真点头:“放心吧,皇上平日虽然谦和,但有了打算之后,却分外果决狠辣,事到如今还未动作,定是娘娘那边有了好结果……” 前一日夜半时分,一封书信送到了诚妃楚月薇居住的吟风庭。侍女若巧看看信封上的字迹,不敢怠慢,忙走到内室门前,在门上轻叩两下,低声唤道:“娘娘,娘娘,有故人送信来了……” 楚月薇已经睡熟,在梦中,她与慕容恪吟诗作画、赏花对弈,日子平淡如水,却又快乐逍遥。美梦被若巧的声音惊扰,楚月薇不由眉头微蹙,又迷糊了片刻,这才彻底醒来。 外间的若巧此时已有些焦急,连声唤道:“娘娘,娘娘!” 楚月薇怅然起身,只觉胸口闷涨,转头望望纱缎云雾香枕上掉落的数根长发,不禁又叹了口气。 她轻抚胸口,低低说道:“若巧,你进来吧。” 若巧推门进入,看看她的脸色,低头说道:“娘 娘可是又觉心悸么?是奴婢不好,打扰了娘娘……” 楚月薇摇了摇头:“我自己身子不牢,怨不得旁人。”旋即望向若巧手中的书信:“那信是给我的么?” 若巧忙将书信递上,压低声音说道:“是端王世子写来的……” 楚月薇一惊,急忙接过书信,拆开细看。读了几行,她的面色渐渐凝重,仍将信纸合上,蹙眉沉思一阵,向若巧吩咐道:“将我那件翠拢纱衣裙取来,再多备些清心丸,咱们即刻去见皇上。” 若巧闻言惊道:“这怎么行,翠拢纱只有薄薄两层,天气这般寒冷,您身子又弱,您……” 楚月薇向她递去一个安抚的笑容,沉静说道:“不妨事,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纵是再冷,外面多穿几件也就是了。” 若巧无奈,只得依言将翠拢纱衣裙取来,伺候楚月薇梳洗装扮,在纱衣外层层叠叠穿了数件夹棉衣物,外面披上皮毛领子披风,又拣个最大的手炉,将它生得暖暖的,让楚月薇抱在怀中。 楚月薇对着镜子照照,不觉莞尔:“多穿些也好,这样瞧着,人也胖了,反倒精神。” 若巧却心疼地看着她:“皇上已经好久不曾跟娘娘说话了,若巧虽不知世子遇到何事,但娘娘这般贸然前去,若是惹恼了皇上,非但救不了世子,怕是连咱们也……” 楚月薇淡淡一笑:“你这丫头,还未上阵,自己先泄了气,若是反过来想呢,既救了世子,又亲近了皇上,岂不两全其美?好了,此事耽误不得,走吧。” 主仆二人刚走到紫云殿门前,就听里面一声闷响,似是重物落地之声。 若巧唬了一跳,楚月薇在她手上安抚轻拍,定了定神,举步走到门前,向门外的小太监说道:“本妃来瞧瞧皇上,劳烦公公进去通传一声。” 小太监不敢怠慢,急忙进去报了信,片刻之后,梁公公匆匆走出,见到楚月薇,重重叹了一声,将她们主仆引到一旁。 见他面色发白,额上满是淋漓汗水,楚月薇柔声问道:“公公怎的如此狼狈?可是……可是皇上气得狠了?” 梁公公有些惊讶,旋即点头答道:“可不是么,皇上这次又动气又伤心,方才连之前最宝贝的山水石屏都砸了,现下刚缓过来些……” 楚月薇略一沉吟,抬头说道:“我进去瞧瞧皇上。” 梁公公赶忙拦在她的身前,急得险些跳脚:“娘娘今日怎的这般 糊涂,皇上正在气头上,旁的娘娘小主避之不及,连念妃娘娘都躲了,您偏这会子进去,不是白白受罪么?” 楚月薇轻叹一声:“那该如何?这会子若不陪着他,难道要眼瞅着他气得伤了身子,或是做出些日后必然后悔的事情来么?” 梁公公一时应对不上,略沉了沉,皱眉说道:“娘娘可是知道了什么?既然知道了,自应明白今次与往日不同,娘娘还是回去歇着吧,老奴自会尽力劝解……” 楚月薇向他淡淡笑道:“本妃不怕。公公,您既心中惊惧,现下也没有旁的法子,又何妨信本妃一次呢?” 梁公公诧异抬头,只见在窗上透出的烛光映照下,楚月薇眸中光芒流转,眉宇间尽是刚毅之色,不由心中一动,低头沉思片刻,叹息着说道:“罢了,如此,请娘娘诸事当心……” 楚月薇独自踏进紫云殿大门,只见地上散落着数块碎石,上面的山水风景清晰可辨,木质底座也已断成数截。 慕容恪背对着门口,手臂撑在桌案之上,腰背微曲,呼吸粗重,身体随之起伏。 楚月薇缓步上前,柔声唤道:“皇上……” ☆、第九十五章 龙凤呈祥 慕容恪头也不回,喑哑着嗓音吼道:“滚出去!” 楚月薇又向前一步:“皇上,是我。” 慕容恪不曾想到,此时此地,居然还有人敢忤逆自己,不由勃然大怒,他蓦地拔出腰间佩剑,霍然转过身来。 看清来人,慕容恪神情一滞,堪堪收住动作,脸色却愈发阴沉。 见他发髻散乱,遍身戾气,眼中布满血丝,唇上微微开裂,仿佛一头遭受重创的困兽一般,楚月薇心中一痛,也不顾他手上仍持着利剑,上前抱住他的腰身,哽咽说道:“皇上,月薇知道你心里难过,让我留下来陪陪你,好么?” 慕容恪将长剑丢在地上,用力钳住她的手臂,冷冷说道:“放开!” 楚月薇强忍痛楚,仍抱着他的身体不放,口中苦苦说道:“月薇不放,今日便是您就此杀了我,月薇也甘心情愿……” 两人挣扎之时,披风从楚月薇肩头滑落,虽隔着层层衣衫,却仍能感觉到她的瘦弱,肩头菲薄,不盈一握,慕容恪不由放轻了力道,嘴上却仍挖苦道:“诚妃这是做什么?你虽出身低微,但在官家小姐中,毕竟也算才貌双绝的有名人物,以致从前数位皇子皆倾心于你,如今更居妃位,现下这般自轻自贱,却是为何?” 旋即点头说道:“朕懂了。朕属意的女子,为了能不入宫,宁愿冒死出逃,如今,朕已经成了天下间最大的笑柄,连你也来可怜朕,是不是?” 楚月薇轻轻摇头,倔强说道:“月薇之心,天地可鉴,皇上只管恣意折辱,想让臣妾退却,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恪闻言一怔,垂首沉默半晌,忽然低低笑出了声,他越笑越厉害,直至仰起头来,大笑不止,眼中泪水却滚滚而下。 良久,笑声戛然而止,他俯身捡起佩剑,手上一抖,剑锋直逼楚月薇咽喉:“好个天地可鉴,朕来问你,你今日来,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慕容释晟?” 楚月薇直视着他眼底的冰寒,沉静答道:“是为了端王世子,亦是为了皇上。” 旋即不顾慕容恪眼中寒意更盛,接着说道:“端王世子乃是先师爱徒,深究起来,应唤我一声‘师姊’,同门师弟有难,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而皇上是我的夫君,皇上心伤,我亦心伤,故而前来陪伴,虽力量微薄,只要能给您星点安慰,月薇便已无憾。” 慕容恪听了连连冷笑:“好一张利嘴,不愧是安师傅唯一的女弟子,楚月薇,天下间好听的 话,想必今日都被你说尽了……” 他复将长剑弃于地下,冷冷说道:“如此,朕便给你一个机会。这剑乃是先皇所赐,削铁如泥,若用来自刎,想来不致太过痛苦。你今日若在此自行了断,朕不但追封你为皇后,且从此对端王世子解开心结,过往不咎。爱妃,不知你意下如何?” 楚月薇周身一震,低头凝视长剑半晌,轻声苦笑道:“也罢,当初执意入宫的人是我,纠缠了这么多年,也该做个了断了……”说完,她拾起长剑,再不迟疑,双目一闭,横剑便向颈上抹去。 预想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来临,再睁眼时,却见慕容恪徒手握住剑身,面色青白,双目通红,鲜血淋漓而下。 楚月薇惊叫一声,忙松了剑柄,扑上去捧住他的手,看清手掌上的伤口几可见骨,不由“哇”地哭出声来,草草从衣摆上扯下一块覆在他的掌心,转头唤道:“公公,梁公公!快传太医……” 慕容恪定定望着她,苦笑说道:“你这般瘦弱,手上的力道却不小,方才若是再迟些,朕怕是当真要追封你一个名号了……” 太医匆忙赶来,见此情景,不敢多言,只是垂首为慕容恪包扎,又开了些止血补养的药材。 梁公公送走太医,转身看时,见慕容恪闭目端坐榻上,楚月薇坐在他的身侧,在他手掌厚实包裹的绢布上轻轻抚摸,眼中泪光盈盈。 梁公公略一沉吟,试探着问道:“皇上,方才诚妃娘娘是走着来的,现下外面起风了,您看,可要差人去备轿子么?” 慕容恪睁开眼睛,转头向楚月薇看去,四目相对,各自眼中的情意皆看得分明,遂淡淡说道:“不必了,诚妃便在此处安歇吧。” 梁公公忍笑退下,慕容恪清清嗓子,沉声说道:“朕乏了,你且陪朕躺躺。” 两人躺在榻上,慕容恪的手指轻轻绕动楚月薇的长发,忽然低声问道:“朕之前对你颇为疏远,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楚月薇眉头微蹙:“因为迎我入宫,原本是先皇后的意思,皇上见了我,便会想起母亲……” 慕容恪不觉有些怅然:“嗯……还有么?” “先皇从前有意将我指给大皇子,而大皇子他,他也对我有意……” 慕容恪唇角轻扬:“不错。还有呢?” “还有,师傅后来与您有些疏远,却收了我这个女弟子,还有意撮合我与端王世子……” 慕容恪微微咬牙:“还有么?” “还有便是,入宫之后,皇上虽对臣妾不闻不问,臣妾却从不附会逢迎,偶有对弈,也皆是臣妾获胜……” 慕容恪此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双臂用力,蓦地将她抱在怀中,沉声说道:“最后一个理由,朕明白自己,却不明白你。月薇,你为何愿意入宫?” “因为……”楚月薇蓦地绽出娇俏笑容:“因为我喜欢皇上啊……” 慕容恪不觉失笑,旋即暗沉了眸光,手指炽热,将楚月薇的衣衫一件件除去。 待看到最里面的翠拢纱衣,慕容恪不由微微一怔,面上也多了些颓败之色:“原来你早有准备,月薇,千算万算,朕仍是胜不过你……” 楚月薇心中疼痛,伸手在他脸上轻抚,柔声说道:“皇上错了,若月薇当真有十足把握,便不会穿这件先皇后最喜欢的衣裙前来……皇上,咱们好不容易才在一处,您莫要胡思乱想,好么?” 慕容恪垂着眼帘想了片刻,摇头笑道:“罢了,无论你是否着意,朕只管认了便是……” ☆、第九十六章 初露峥嵘 慕容释晟顾惜贺琴舒的身体,一路走走停停,黄昏时分,才终于到达京城南向的第一座城镇——陇河。 临近城门,慕容释晟蓦地勒停了马匹,略一沉吟,低声问道:“琴舒,我瞧着如何,可像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么?” 贺琴舒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是自然啊,你穿的衣服虽是旧的,但用了上好的锦缎不说,底色上尚有暗纹,衣襟处还绣了花样,你倒是说说看,寻常百姓家中的男子,哪个会有这么多讲究?” 她转头看看慕容释晟,又接着说道:“还有啊,我在威城时,那些男子的发簪大多是木头做的,至多是铜的或银的,你这青玉发冠也太惹眼了……” 慕容释晟缓缓点头,他伸手向后,从马背上取下一只硕大的包袱,向贺琴舒说道:“这是临走前我让温凊备下的,特意着他放了些平日穿的衣服用具进去,你且看看,可有我能用的么?” 贺琴舒打开翻看,很快寻出一件暗褐色衣衫:“就穿这件吧,这料子厚实压风,穿着暖和。” 再翻找时,又找出一只布袋,打开看时,却是数根男子用的发簪,她从里面拣出一根粗银质地的,小心摘下慕容释晟头上的玉冠,挽好发髻,将发簪插上。 她此时反应过来,蹙眉问道:“这是温凊准备的?这么说,你要出走的事,他也知道了?” 慕容释晟笑而不语,仍将包袱放在身后,贺琴舒瞪了他一眼,仔细回想,不由咂舌道:“真是奇怪,你什么时候带了这么大的一只包袱,我之前怎么没看见……” 慕容释晟狡黠笑道:“这却要问姑娘自己,之前便算了,我去清音阁寻你时,已将包袱缚在了马背之上。只是咱们在石屋停留了那么久,这么大的物事,你竟然没留神么?” 听出他话里的戏谑,贺琴舒转回头去,轻哼一声:“我劝世子莫要得意,我的手段你还没见过呢。” 慕容释晟闻言大笑,两腿一夹马肚,转眼之间,便进了陇河城。 贺琴舒坐在马上举目四望,见周边的民房甚是齐整,转头向慕容释晟说道:“咱们便寻一间干净些的民房住下吧,也好省些银钱。” 慕容释晟低头笑道:“怎么,现下便管起家里的银钱来了?放心,只要咱们俭省些用,总能支撑几年的。” 此时寒风乍起,贺琴舒不由打了个冷战,慕容释晟伸手将她揽住,蹙眉说道:“这会儿起风,想是明日要落雪,咱们还是去客栈 住吧。” 他们沿着主路寻找,很快来到一间颇为像样的客栈之前,慕容释晟先自跳下马背,又搀着贺琴舒下来,两人相携进了大门。 掌柜打量他们片刻,见二人衣饰简朴却气度不凡,忙赔笑说道:“两位如何安排,是要一间客房呢,还是……” 慕容释晟率先答道:“我们是夫妻,自然是要一间客房。” 贺琴舒却急忙摇头:“不不不,还是要两间客房吧。” 慕容释晟手上用力,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带的银两本就不多,还要浪费在房钱上么?” 说着,向掌柜微笑说道:“要一间上房。另外,我们明日还要赶路,劳烦您备些干粮,店里若有拿手菜,晚间也炒两盘端来。” 掌柜满口答应,小二也赶忙上来,引着他们向客房走去。 贺琴舒无法,只得在慕容释晟身后嘟哝道:“不是说银两不够么?那还要什么拿手菜,真是难伺候……”慕容释晟却顾自向前,只装作听不见。 回房梳洗之后,饭菜很快送来,为防止变冷,皆用白瓷盘子盖着,贺琴舒闻到香气,兴冲冲地打开看时,却是一盘高汤白菜,一盘葱姜烹制的猪肝。 她不由嘟起嘴巴:“素的纯素,荤的又只一味荤腥,怎么连开水煮白菜也端来了,这便是店里的拿手菜么?” 小二急忙赔笑说道:“姑娘莫看这菜肴卖相平平,却是咱们店里掌厨多年的师傅亲手做的,一向口碑不错,还有老客回头来找呢。这样,姑娘且尝尝,若是不合胃口,距此不远便是城中有名的‘盛兴楼’,姑娘想吃什么,小的再去那里帮您采买。” 贺琴舒点了点头,先夹起一块猪肝送到慕容释晟嘴边:“慕容,你也饿了吧,你先尝尝看。” 慕容释晟吃下猪肝,又尝了一筷白菜,微笑说道:“琴舒,你冤枉掌厨的师傅了,这猪肝是他新近去买的,极是新鲜,葱姜的分量又是刚好,白菜也不是纯素,高汤里原煨了火腿,且这白菜既要绵柔,又不能过于软烂,很考验功力的。” 一旁的小二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店里的猪肝原本用光了,因为二位说了要吃拿手菜,咱们特意出去现买的。” 接着啧啧赞道:“这位公子好生厉害,怪不得人说,眼盲之人……” 发觉自己失言,他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摸着后脑笑道:“既然二位尚算满意 ,小的便不打扰了,有什么吩咐,只管招呼咱们便是。” 两人吃过晚饭,慕容释晟待要说话,贺琴舒已经抢着说道:“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慕容释晟不由失笑:“这是何意?担心我又造次,是么?” 说着欺身向前,低低说道:“这便是你说的手段么?如此,我当真要认输了……” 闻到他身上已经渐渐熟悉的味道,贺琴舒不由红了脸,却仍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嘟嘴说道:“不行,我乏了,咱们好好歇息一晚,好么?” 慕容释晟登时心软,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柔声说道:“好,都依你,早些睡吧。” 两人一起躺下,贺琴舒只觉腰肢酸痛,略想了想,决定惩罚一下始作俑者,便贴近他说道:“慕容,我现下腰酸背痛,你帮我揉揉吧……” 慕容释晟依言伸手,在她腰上轻轻搓揉,但不过一刻工夫,便没了动作,贺琴舒起身看时,见他眼帘紧闭,呼吸均匀,竟是已经睡熟了。 贺琴舒不禁有些气恼,想想又觉好笑,便拉过他的手臂,霸道地枕在上面,安稳睡去。 ☆、第九十七章 拜师学艺 一夜好睡,贺琴舒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慕容释晟被放大的俊脸几乎就贴在眼前,见他表情似笑非笑,贺琴舒不由嘟嘴说道:“大清早的,你凑得这般近作甚?” 慕容释晟闻言笑道:“依着夫人的意思,清早不行,晚间便可以了?” 贺琴舒登时满面飞红,他却一本正经地说道:“释晟自诩豁达,不求夫人以夫为纲,但你只知自己酣睡,全然不顾释晟寒热,是否有些不妥?” 贺琴舒低头看看,这才发觉整张棉被竟皆被自己抢了去,不由吐吐舌头,却仍嘴硬说道:“这不能怪我,我只是睡得熟了,未曾发觉罢了,谁让你不唤我起来的……” 慕容释晟贴在她的耳边,柔声说道:“你睡得酣甜,前日又那般劳累,我哪里舍得唤你起来……” 说着便吻了下来,贺琴舒急忙闪躲,两人黏在一处闹了一阵,贺琴舒腹中咕咕作响,起身说道:“好啦,我饿了,咱们出去吃饭吧。” 旋即向外张张:“昨日的菜肴当真好吃,不知掌厨师傅早上开火么?” 慕容释晟摇头轻笑,两人相携下了楼,还未走进厅中,慕容释晟便耸耸鼻子,微笑说道:“你当真有些口福,一早起来,便有鸡丝喝。”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公子嗅觉如此敏锐,老夫佩服!” 贺琴舒转头看时,却见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过来,身上的衣衫满是油渍,只能依稀辨出本色。 老者走到近前,上下打量慕容释晟一番,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客官,昨日可是您说,猪肝是新买的,高汤中放了火腿?” 慕容释晟施礼答道:“正是在下,若是唐突了师傅,还请见谅。” 老者轻捻胡须,微笑说道:“无妨。老夫‘冷云升’,你便唤我一声‘冷师傅’吧。这位客官,您且说说看,今日的鸡汤之中,老夫都放了些什么?” 慕容释晟凝神分辨片刻,笃定说道:“枸杞、肉桂、仔姜、松耳,尚有些许参片。” 旋即淡淡一笑:“这汤隐约有些鲜甜之气,想来还有旁的食材,需得尝过方知。” 冷云升听了抚掌大笑:“好,好,其余倒还容易,可仅凭闻嗅便能辨出松耳一味,却是难了……” 接着收住笑容,正色说道:“客官可愿随老夫学厨?” 慕容释晟听了一怔,未及回答,对方已经急切 地扯住他的衣袖:“你莫看老夫这样,却有一些秘传的手艺,你若愿意拜师,老夫定当倾囊相授。” 慕容释晟略一思忖,爽快答道:“好。不知拜师要行哪些礼数?” 冷云升闻言大喜过望,贺琴舒却向他歉然一笑,急忙将慕容释晟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是作甚?你,你当真要学厨?” 慕容释晟点头答道:“是啊,有何不可?” 贺琴舒作势要倒:“你说呢,你是端王世子,如今竟然要混在市井之中学厨?” 慕容释晟耸肩说道:“不然如何?现下我已经离开了王府,日后还要养妻活子,我虽眼盲,好歹在厨艺上有些天分,自然应当善加利用才是。” 贺琴舒登时结舌:“养妻活子?你,你……” 慕容释晟握住她的手,面上露出迷人笑意:“怎么,你既嫁给了我,难道不给我生孩儿么?” 贺琴舒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涨红了脸,愤愤说道:“我懒得与你说这些,你既要学厨,便皆由着你吧,若是切断了手指,可莫要来我这里诉苦!” 到了晚间,贺琴舒正躺在床上想心事,慕容释晟带着一身葱姜气味进来,手上果然包了白布,上面隐隐透出些血渍。 贺琴舒急忙凑上前去,心疼说道:“我就说么,你做什么不好,偏要学厨,旁的也便罢了,刀功这关可怎么过呢?” 慕容释晟却浑不在意:“这有什么,冷师傅切食材时,双手并用不说,眼睛尚要盯着其他菜肴的火候,与眼盲之人有何分别?我今日只是一时失手,只要勤加练习,自然便会好了。” 旋即轻声笑道:“自早上起你便懒懒的不理人,如今竟肯说这么多话,可是心疼我么?” 贺琴舒待要发作,想想却又忍住,她叹息一声,上前将他抱住,闷声说道:“我才不要心疼你呢,你若真做厨子,以后割伤烫伤,不都是常事么,你呀……” 自此,慕容释晟与贺琴舒便在店中住下,慕容释晟白日帮厨学艺,晚间便与贺琴舒外出闲逛,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转眼三月过去,这一日午后,慕容释晟正在后厨精心调配汤头,冷云升端着些食材进来,舀起一匙高汤尝尝,点头说道:“慕容小弟,你已经出徒了……” 慕容释晟闻言一惊,急忙放下手中配料,施礼说道:“师傅何出此言?我随师傅学艺不过三月,许多东西都只学了些皮毛……” 冷云升缓缓摇头,正色说道:“你天分甚高,而老夫资质平平,全凭多年苦修,当真已经没什么可传授给你的了……何况学艺之事,师傅只是初加提点,日后尚需你自己细细体味,若再跟着我,只怕反而受了约束……” 慕容释晟思忖半晌,蓦地跪在地上,三叩之后,郑重说道:“多谢师傅教诲,释晟自当勤学苦练,不忘师恩……” 慕容释晟回到房中,贺琴舒见他神色不对,忙过来说道:“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用在后厨帮忙么?” 听他说完原委,贺琴舒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慕容,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慕容释晟微笑说道:“这个容易,咱们便如从前说的那般,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在那里开一间酒肆好了。” 贺琴舒略想了想,展颜笑道:“那咱们索性去威城吧,我与紫亭姐姐许久不见,心中牵挂得很,何况苏大哥在那边有现成的宅子,咱们……” 慕容释晟听了连声说道:“不好不好,我不要住在苏睦阳的宅子里!” ☆、第九十八章 欢喜冤家(大结局) 贺琴舒瞪了他一眼:“你这人好不讲理,你从前虽是世子,但如今初来乍到,便是有人肯雇你,尚不知每月能有多少工钱,有苏大哥的宅子打底,咱们心里也安稳些,何况那宅子我之前一直住着,各处都打整好了,也不会委屈了你。” 慕容释晟略停了停,蓦地笑道:“我不是说这些,只是那宅子房屋太少,咱们日后若是生上三五个儿女,又该如何安顿呢?” 贺琴舒气得在他胸前捶了一拳,嘟嘴说道:“你惯会乱说,谁要给你生那么多孩子,你要累死我不成?” 慕容释晟不由失笑,蓦地将她抱住,喑哑说道:“我不怕累,你没听过么?生子要趁早……” 贺琴舒初时还能抵抗几下,怎奈三个月的相处之后,慕容释晟早已掌握了她的“死穴”,一连数个深吻过后,便没了反抗的力气,只得任他索取,留下一室春光…… 暖暖春日,吟风庭中,慕容恪坐在窗边看书,程梓瑜在一旁与楚月薇说话,孙景言携砚儿进来,手中擎着几支娇艳桃花。 楚月薇吩咐若巧将桃花插进瓶中,向她微笑说道:“听说昨日你陪皇上在园子里逛了大半日,怎么不好生歇歇,又跑到我这儿来了呢?” 孙景言向慕容恪和程梓瑜行了礼,在楚月薇身边坐下,伸手在她微隆的腹部轻轻摩挲,喜悦说道:“说也奇怪,我一日不来,心里便牵挂得很。似是比那日更大了些,长得这般快,想来是个皇子吧。” 楚月薇却轻轻摇头:“都说男娃难养,我身子不好,若真是皇子,只怕母子俩都要遭罪,还是生个公主安心些。” 见她眉目之间颇有愁绪,程梓瑜忙插进来说道:“是了,皇上,这孩子的名字可取好了么?素日里只见您吟诗作对,还取笑我不喜读书,如今必得取个文雅响亮的名字,我才服气。” 慕容恪微笑摇头,温和说道:“官名朕还要好好想想,乳名却容易,若是皇子,便唤作‘景儿’,若是公主,便唤作‘月儿’吧。” 楚月薇与孙景言听了相视而笑,程梓瑜却打趣说道:“皇上这话不对,为何只有‘景儿’、‘月儿’,没有‘瑜儿’呢?臣妾不干。” 慕容恪走上前去,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笑着说道:“她们姐妹温厚,你却是个刻薄的,待你诞下孩儿,朕只怕连乳名也要好生思量……” 程梓瑜听了满面飞红,瞪了慕容恪一眼,嘟嘴说道:“皇上惯会哄人,谁要给你生孩儿 啦……” 楚月薇却毫不留情,笑着“揭发”道:“皇上莫要听瑜妹妹的,她与云曦近来颇为要好,那日还与我说,驸马一连起了十个名字让她挑选呢。” 紫云殿中琴瑟和谐,华宁宫中却是一片惨淡。 丁喜梅与冯若珩相对而坐,两人不时啜饮,面上皆有泪痕。 丁喜梅想了半晌,恨恨说道:“走了个贺琴舒,又凭空杀出个楚月薇,从前只笑话云曦公主苦守空闺,现下连她也觅得了如意郎君……若珩妹妹,你我究竟如何,方能有些许胜算?” 冯若珩仰头喝下残酒,苦笑说道:“姐姐这话说得好糊涂,现如今,皇上若要谈天,自有念妃陪着,若要对弈,又有诚妃相伴,说起吟诗作赋,尚有孙静临,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哪里还有你我姐妹的立足之地呢……” 三个月后,威城,何家酒坊。 一袭白衣的慕容释晟站在刚刚开封的酒坛之前,俯身舀起一杓,送到嘴边细细品尝,石头和几名小工站在一旁陪着,个个面带紧张之色。 大腹便便的何紫亭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不时转头与贺琴舒低语几句。 片刻之后,慕容释晟蹙眉说道:“上次的酒便有些发酸,好在不甚明显,又碍着你家小姐的情面,我便勉强收了。但今次,这粮食原是陈的,若再不好生把控水温,自然酿不出好酒,便是拿来给我烹鱼,我也是不乐意的。” 石头不由垮下肩膀,苦笑说道:“您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江小弟当真不是故意的,近来酒坊活计太多,他也是实在熬不住了,才偷偷打了个盹……至于上次,唉,我委实想不出有何不妥……慕容大哥,你且高抬贵手,给我们这些做工的留条活路吧……” 见慕容释晟仍是一脸不情愿,何紫亭轻叹一声,转向贺琴舒说道:“琴舒妹妹,你今日且带你家慕容回去,改日我仔细瞅着他们酿了好酒,再差人送到酒肆去,好么?” 贺琴舒正被孕吐折磨,她面色发白,伏在桌上歇了片刻,无奈说道:“好。我如今这般模样,今日硬跟着前来,便是担心他难为石头他们……” 刚说到这里,忽觉一阵恶心,却只是干呕,面色愈发苍白,何紫亭见了,急忙碎步跑到近前,费力地弯下身子,在她背上轻轻抚弄,口中叹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惯着慕容了,你没听人抱怨么,这威城大小的食材铺子,现下见了慕容便觉心惊……对了,听说昨日令书大人想吃你家 的干烧黄鱼,一早便打发下人来报信,本人又在门口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慕容竟然连门都没开?” 贺琴舒听了苦笑道:“是啊,昨日我有些头痛,慕容便关了店铺,留在家里陪我了……” 旋即长叹一声:“他本就谨慎,前些日子王妃特意差月芙过来伺候,还带了些话来,说什么女子生产不易之类,当时唬得他脸都白了,如今更是加倍小心,真是烦死啦。” 何紫亭不觉莞尔,此时慕容释晟走进房中,关切说道:“琴舒,你觉得怎样,可受得住这坊里的酒气么?” 说着,他在榻边坐下,将她轻轻揽住,低声说道:“我说不让你来,你偏不听,若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得了……” 贺琴舒抬头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还敢说,究竟是谁让我变成这样的?” 慕容释晟急忙安抚:“好,好,都怪我,咱们只生这一个,以后再不生了,好么?” 见慕容释晟眉头紧蹙,眼中满是心疼之色,贺琴舒则微闭双目,慵懒倚在他的怀中,何紫亭吐了吐舌头,悄悄退到门外,将门轻轻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