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像狗屎》 一 不相干的人 这个世界上我没有遇到过比钱更能吸引我的东西。 所以说,我跟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 因为我非常地需要钱,所以它们格外的吸引我。有时候,为了得到它们,我也愿意小小的牺牲自己。因为我想我比谁都更清楚没有钱的滋味。而且我再也不想品尝这种滋味。 得到了钱,我便可以挎起背包由着性子的走。我相信我是个世俗的不能再世俗的人,但糟糕的是,我无法改变自己讨厌世俗的感觉。 这是一种穿了一双新鞋却又踩到一堆狗屎的感觉。 所以我的生活常常形成一个有些滑稽的圆形:从世俗中得到钱,然后让它们帮助我离开世俗。花光了钱,我又需要重新回归,尽力去得到钱。 我想我一直在寻找。 寻找什么呢? 我自己也并不能说得很清楚。我只是清楚的知道我要找的东西并不为这世俗所有。最终也并不一定能被我找到。 但我想我恰好还有一些时间,因为我正好青春。 如果我不幸死了,还好我已经看过很多风景。 ********** *********** 刚刚从一个古镇回来,皮肤因为缺水而有些起皮。然而脸色却很好。旅行袋里并没有比出发前多出一些什么。倒是头发长长了不少,只是有些油腻脏乱。 很少有人知道周蝶语每次出去旅行都做了些什么。有时候连她自己不知道。通常回来的第一件事情是洗头冲凉,然后睡上一天一夜。一起住的人很少愿意去打扰她。因为这时候只要她没有睡醒,似乎是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也无法撼动她。 她睡得很死。也可以说,她累得很彻底。 醒来之后,就是吃。 炒面,点一个辣辣的水煮鱼。她很快就会满足。 周蝶语比较讲究实际。房租交的很及时,凌晨回来也不大弄出声响。还有,从不轻易借钱给别人。面容清秀,有些素淡,不施脂粉。熬夜的时候,可以看见鼻翼两侧粗大的毛孔。然后拿些爽肤水、植物粉末或是什么菁华油补救。对事情不是那么汲汲以求,也没有那么不在乎。 挺容易相处的人。 这是和她一起租住房子的女孩子们通常给她的第一评价。然后就是熟识,之后常常讶异于她性格中的另一面。 “看不出来呀,蝶语。”她们常常这样说。然后嬉笑怒骂。 周蝶语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按照室友们的说法,“好好一个名字给糟蹋了”。老实说,她有同感。 她算容易相处,稍微有些疏离,因为周蝶语是常常要“外出”的。虽然每次回来睡醒吃饱之后,她都在忙着处理她旅行期间拍摄来的图片,但是她们也容易发现,这一段时间周蝶语比较的缺钱。 当她缺钱的时候,她会打扮得很漂亮。涂一层薄薄的粉,化了眼影,涂了唇彩,纤细的脚下踏一双摇摇欲坠的高跟鞋。仿纱裙摇曳多姿在步伐之后。 等到下一次外出旅行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一笔小小的存款,够她一路挥霍了。 ********** ************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你不知道我是个智商有些问题的人。爷爷说我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高烧让我的脑袋出了一些问题。 但是我想世界也许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改变。十几年后,依然没有什么重大改变。只是妈妈,她常常怨恨我无知,生起气来会狠狠的咒骂我,甚至打我。她不能再生出一个孩子,这意味着她这一生只能看着一个傻儿子过活。爸爸却不这样认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孩子。也许他们都比我聪明吧,所以他也渐渐的不再那么怨我。 只是爷爷很疼爱我。他活着的时候,常常说,濯玚啊,你可要怎么办啊。死去的时候,也依旧叫着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是从爷爷死去那一天开始,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们都对我开始好起来,连那些第一次见面的弟弟妹妹们也对我出奇的友好。我想爷爷也许多虑了,我活得很好。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爷爷的律师告诉我,他们不敢怎么样,因为爷爷遗嘱里的名字是我。我看着那份遗嘱里罗列的密密麻麻的款项,并不能明白它们的意思。抬头望着律师,他说,濯玚少爷,你只要简单的明白一点就可以,你很富有,超过你想象中任何一种的富有,你可以随心所欲的挥霍。当然,死之前,你必须来找我,把你的财产分给你的家人。 这些话我想我能理解。但是我只问了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死? 可是律师却说了一句我不是很能理解的话,这些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少爷。 从那一天开始,我变成了一个愤怒的人。 ********** ********** 周蝶语正在化妆。好像在画工笔画。女人都有这个艺术天分,渐渐的就能把自己的脸当成一块画布,那些什么睫毛膏眉刷之类就变成了画笔,勾摹之间栩栩如生,光鲜亮丽。 “蝶语,小笼包,吃吗?”一个只穿吊带和短裤的女孩嘴巴塞得鼓鼓的,她的面颊粉红粉红的,很可爱。她最近一直很能吃,后来才发现怀孕了。二十四岁,不想要孩子。就去做了。 不过好像还是很能吃。“热乎着呢。”她嘟着嘴站在蝶语身后,“哼,又去哪儿鬼混啊?”声音又柔又媚,伸出一根手指在蝶语的腋下戳了一下。 “思思,别闹。”蝶语回头看她轻笑,“出去吃饭。” “跟谁?男人?”思思抿着嘴笑。 蝶语不回答。 思思哼了声,转身回房。不一会儿,房间传来男人女人的呻吟声。 那个丫头爱看a片。 画布已经涂抹完成,效果不错。蝶语看着镜子中那张无懈可击的脸,眼神有些恍惚。手机轻轻响起来,听不出来的一种音乐,没有旋律,也不杂乱。 她没有接。只是把它塞进亮红色的皮包里,然后把一双冰凉的脚伸进了镶着水钻的高跟凉鞋。冬天呢,就要这样踏出去。女人都有自虐的倾向。 她进电梯,下楼。楼下的那辆私家车里立刻钻出一个矮胖的男人,眼神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然后直直迎上来,“周小姐,您可下来了。”他打开车门,等到蝶语一双修长的腿收进去,便喀的关了门。 蝶语看着窗外。在下雪。雪不大。下得闷闷的,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悉悉索索不敢明目张胆的泪花。 她很快在华士豪廷的豪华旋转门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紫红色的旗袍上爬满镶着金线的黑蔷薇,肩膀上披一件白色的皮草。一条白皙的大腿几乎全部露在外面。她对着反光的门娇媚一笑。 几个月前,一个贵妇在这里跳楼自杀。她跳下来的时候,丈夫和儿子正在楼上参加盛宴。 她选择了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她毕竟选择了自己死亡的方式。在某个层面上说,她选择了命运。 蝶语每次走到这里,总是忍不住停下来,好像要想起些什么似的。不过,自杀还是很有勇气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是不可能跳下来的。跳,也不会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她心里想着。 “蝶语,你总算来了。”汤近辉一把揽住了她纤细的腰,“你可把我给急疯了。就等着你了。” 蝶语掩口轻笑,“汤总说得我好像个人物似的。” “姑奶奶噯,快着点儿吧,你可不就是个人物怎么的。” 蝶语顺着汤近辉的手劲踏上了华氏豪庭的地毯,脸上笑咪咪的。 濯玚的23岁生日。他正在啃着一个鸡爪,有几滴油滴在了胸前,慢慢的在他白色的礼服上洇开来。他只顾大口大口的吃着,嘴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华氏豪庭,他包了半个场。众多美女围着。 蝶语刚进来的时候,看见“尚影”杂志的老总宫发臣陪坐在旁边,禁不住也多看了眼那个正在啃鸡腿的少东。 果然,是个傻子。 大概是感觉到了注视,他也抬头看了眼蝶语,视线仅仅在她脸上停了一秒钟,然后就从她的颈部开始,扫过胸部、腹部,最后落在旗袍外光裸的大腿上。在那里定了3秒,然后移开了视线。 被一个傻子用目光抚摸了一遍,然后傻子无声的说,哦,你的腿看上去并不比我啃的鸡腿好多少么…… 这就是蝶语的感觉。 “噗”的一声,反倒是坐在濯玚旁边的一个女孩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汤近辉笑呵呵的,“我说濯少爷……” 蝶语眼睛一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推了一把,再抬眼看去的时候,刚刚那个笑出声的女孩已经被一脚踹到了地上,嘤嘤的哭了起来。 她的雪白短裙上躺着一个鸡腿,刚刚濯玚少爷嘴里含的那个。 那孩子就怒气冲冲的瞪着趴在地上的小姐,直到她把眼泪用力收住,咬紧了嘴唇不发出声音。 “瞧瞧,这是怎么的,濯玚少爷。”汤近辉淡淡笑了下,满山满水都在那笑意中含着,“不是你生日么,这次就算了吧,我们都知道你不喜欢饭桌上有人笑,这小姐不懂事,我们尽管把她打发下去就算了,啊?” 他走过去扶起那哭的梨花带水的小姐,轻轻说了句“快走吧”,另一只手往她手里塞了几张红钞。 那孩子已经坐下来,开始啃另一个鸡腿。 蝶语眼睛眨了眨,也顺势坐在了宫发臣旁边。这是她第一次见宫发臣,以前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是在杂志封面上。 “宫总,您好。”蝶语淡淡笑笑。 宫发臣转头看她,轻轻点了点头,“周小姐,幸会啊。” 蝶语笑得有些勉强,“您说,要我来见的大客户是……” “啊,”宫发臣的声音一点也不含糊,“就是这位濯玚少爷。” 蝶语咧嘴笑了笑,心里有点发毛。“啊,啊。”她抿着嘴点了点头。 汤近辉已经走回来,也挨着蝶语坐下,“宫总,是不是可以上主菜了?” “哎,你别问我啊,你问濯玚少爷啊。” “嗳,看我傻的,”汤近辉起身,“濯玚少爷,你看主菜可以上了吧?” 蝶语却看到那傻瓜听到“傻”这个字,身子略略颤了下,没有回答。 蝶语却因此又看了他一眼。基本上,沉默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看的孩子。这个所谓有钱世界的圈子并不大,有什么事不出三天基本上都知道了。蝶语当然远远算不进这个圈子,不过好歹也知道“盛世”的继承人是个脑袋有些问题的孩子。至于纵横商场的濯老为何临终把一生基业交给他,也一度成了话题。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个坏脾气的主子。 “濯玚少爷要买画装饰新开的子公司。我顺便帮你推荐了下。”官发臣淡淡说,“周小姐,该给少爷敬一杯啊。” 蝶语的脑袋有些发沉,可能有些感冒。她“哦”了一声,轻轻拿起一杯酒,慢慢站起来,又缓缓踱到他面前。 他正在啃着鸡腿,很油腻,手脏了就往裤子上抹,偶尔也用油腻腻的手去爬爬头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可是这些动作放在一个这么高大的孩子身上……蝶语看着胃有些翻腾。 说些什么呢?谢谢赏识。多谢你买我的作品。啊,这么年轻就做总裁了啊。唔,谢你照顾啊。 这些句子像乌鸦一样从蝶语头顶呜啊呜啊的飞过去。濯玚照旧啃着鸡腿,仿佛不曾看见身边站了个人。 “那个,生日快乐。”蝶语轻轻把酒杯向前凑了凑。 孩子抬起头来看她,有些懵懵懂懂的,眼珠子几乎不怎么转。蝶语以为他噎到,刚要开口询问,他却忽闪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湿漉漉的,很漂亮。蝶语才看清他长了一双好眼。手里忽然一抖,那杯酒就被一只油乎乎的爪子抓了过去,然后沾满油的嘴巴贴到杯子上,喝光了里面的酒。 蝶语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然后她听到一个打饱嗝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干呕起来。 她慢慢走了回来。 汤近辉的脸已经皱成一团了。宫发臣始终清冷,没什么表情。蝶语往四周看了看,围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旁边莫不美女相伴。脸上都乐呵呵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蝶语又看了一眼濯玚。她慢慢喝下了汤近辉递过来的红酒。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掌握着你饭碗的那个人常常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主菜陆续上来了,蒜末生蚝,白灼龙虾,生菜叶配一块烤得上好的鸵鸟肉。才上了三个,蝶语就开始后悔昨晚没多吃点感冒药。 她看着美味佳肴,却毫无胃口。 整个饭局就是这样,濯家少爷包下了最为昂贵的会场来过个简单生日,身边陪伴的都是些莫名不妙不相干的人。 原来很多人的生日都是一样的。 蝶语想到这里,汤近辉的手在桌下不安分的在她光裸的大腿上摸了一把,蝶语瞪了他一眼,抬头却看见那啃鸡腿的孩子也瞪着她,她刚想友好的笑笑,他却把头别了过去。 他已经不啃鸡腿了。他现在正在喝一杯白白的牛奶。 蝶语又一次推开汤近辉的手。可是她并不烦躁。 至少,去俄罗斯的旅费她已经赚到了。 ********** ********** “怎么了,急着走?”宫发臣走出来。蝶语正站在阳台上,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你是认不出我,还是装不认识我?”他走上来跟她并肩站着。这里只是高一点,看得远一点。他向下看了一眼,“该不会也想从这里跳下去吧?” “没。”蝶语偏头看他,嫣然一笑,“我什么时候有那种雅兴了?” 宫发臣呵呵笑起来,“还在到处跑啊,准备什么时候停下来?” “不知道。”蝶语再次望下去,“就这么个命。” “什么时候信命了?”宫发臣的声音略略的低沉起来。 “不知道。” “女人还是得定下来。”沉默了一会,宫发臣说,“我这是作为朋友真心劝你一句。” “你老婆说的?”蝶语的声音幽幽的。 宫发臣轻笑,却没有回答。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噼哩啪啦的声音,他们惊讶的回头,看见刚刚上满美味佳肴的水晶豪华大餐桌已经被掀翻在地上,精美的食物和考究的碗盘混在一起,铺满地板。 蝶语略有些惊讶的看了宫发臣一眼,又看回去宴会厅。 那濯玚少爷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张牙舞爪的狠揍着某个不幸的人。等蝶语看清那个倒霉的家伙是个穿制服的服务员时,濯玚已经扭头走了,身后跟着一个戴黑边眼镜的随从。 一个人如果是个傻子就已经很悲惨了,如果还是个容易愤怒喜欢暴力的傻子,情况却很危险。 更危险的是,这个傻子有钱有势。 蝶语有些看不惯,她才迈了一步,手臂就被宫发臣牢牢抓住。 “这种闲事你也管?”他说。 蝶语没回答,也不知道从哪里上来一股气,她挣脱了他的手,就走了上去。 几年前,她大概能和那个有暴力倾向的傻子干上一场。但现在…… “起来吧,跟一个傻子没什么好计较的。”她走去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孩身边,孩子看上去年龄并不大,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挣开了蝶语的手,自己爬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的走远了。 蝶语追上去,“你不用害怕,不是你的错,桌子又不是你砸的。” 男孩倒是挺安静的。“谢谢。”他说。走了。 蝶语觉得他的背影很孤单。不知道为什么,拿起手机咔嚓拍了一张。保存图片的时候才发现,拍摄的时候男孩正略略回头。她照到三分之一的侧脸。 原来今天还是有所收获。她笑了笑。 二 落水事件 蝶语:我知道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需要忘怀的。譬如,已经过去的爱,已经发生过的事,譬如,已经说过却未曾实现过的誓言。 譬如,放在心中太久从未说出口的爱。 去年在贵州黄果树瀑布拍摄图片,落水的深潭里突然出现一顶红色女帽。不知道哪个少女把它丢入了水中。 有些心事总是湿漉漉的。 海生说的那个碎石羊圈我始终也没有找到。他后悔没有在那里拍一张图片。我后悔没有问清羊圈究竟在哪里。 钱包里夹的半张素描图,已经渐渐看不到碳痕。 濯玚:他们眼中的世界跟我好像是不一样的。我说难受的时候,他们带个女孩子给我。我躺在床上,她在我身上磨蹭,我觉得很痒,叫她住手。她不肯听我的命令,我因此把她的鼻子打破了。 血流到床上。 林管家说因此我多花了一笔钱。 我只是心里难受。我并不需要一个女孩子来让我浑身很痒。 因此我把卧室里所有的瓶子都摔烂了。 今天,有人对我说,生日快乐。 *** *** *** *** “思思,我那条湖水绿色的吊带裙你穿去了么?”蝶语从她装衣服的大塑料箱子里抬起头。头发很乱,在中午的阳光里丝丝缕缕。她刚刚起床,眼睛有点肿,脸色发白,并且发胖。 “你怎么睡了一觉就肥了?”思思照旧穿着小吊带,光着脚丫子跑进来,“我可没穿,再说了,我最近减肥,都没出去,就整天呆在家里。” “我又没怪你,你紧张什么?”蝶语妩媚的撇了她一眼,“天气还冷着,我穿也不急啊。” “得,留着你的媚眼吧,浪费在我身上多可惜啊。”思思慢腾腾溜过来,一双大眼睛亮莹莹的忽闪着,“说,最近又狐媚到哪个帅哥了?” “切—”蝶语拉了个长声,“本小姐还用得着狐媚么,往街边一站自成风景。” 思思咯咯得笑了,“蝶语姐,你可越来越贫了。是不是给我带坏了啊。你不知道最开始你拖着个皮箱走进来,我还以为见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呢。” 蝶语笑笑,“没办法,本人就是气质好。”低头又开始翻箱倒柜。思思做了个晕倒的表情,颠颠的走了。 蝶语这个人,已经彻底不是当年了,自认为老油条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外星人不说话。跟少女时期整一个反版。这样也很好,生存嘛,社会大染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做人就要有这种牺牲小我的精神。年幼无知的个性张扬或是乖张跋扈早已被抹杀的一干二净。 找到了。蝶语拎出一条湖水绿色的吊带裙。脸色惨白的笑笑。在清晨的阳光里忽然带出那么点沧桑味道。25岁对一个女人来讲,其实是开始老了。红灯区的女孩子都只有十几岁,嫩的可以掐出水来。蝶语却觉得自己的青春已如一片老桑叶,被流年蚕食了。 二十分钟后,她已经穿上了那条湖水绿色的吊带裙。海生从海南岛买给她的。她喜欢这个颜色,就像喜欢海生所有的作品。 她默默在窗口点了一根烟。这是海生的习惯,架好摄像机后默默吸一根烟,然后就用那双灵巧的手控制焦距和辉度,拍摄出摄人心魄的图片。 蝶语背上她的白色大皮包就出门了。 天凤出版社的大楼不是很高,跟周围的建筑物比起来有点不起眼。不过这是圈内最为知名的摄影图片出版社。蝶语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自己的摄影集可以在这里出版,她要在扉页上写上一句话:给海生。 蝶语坐在计程车里,天凤出版社的标志物在她眼角飘过。 “师傅,左拐。” 车子开进另一个写字楼区,蝶语付钱下车。 绿洲出版社是一个很小的出版社。但是并不因为小就降低了门槛。蝶语想最好还是今天能够敲定,不然下个月不知道要怎么生活下去。她已经来了几次了,绿洲就差没当着她面把门甩到她的鼻子上。蝶语想最好还是在心里打一遍草稿,要说服那个固执的编辑,大概需要弹簧一样的舌头。 她站在楼梯里按下28楼,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在心里默念了一个长篇大论:说服史上最固执编辑为你出画册之话术要点。 当电梯叮一声打开的时候,蝶语忽然发现大脑已经呈现空白。 “姐姐,到底出不出来啊?”电梯门口一个送快递的男孩带了一顶黄色的太阳帽,从巨大的纸箱后面伸出一个脑袋。 蝶语“哦”了一声,很麻利的走出了电梯。 蝶语敲了敲门,决定机智应变。她的这本摄影集是一定要出版的。 门忽然被打开,那个眼镜男编辑露出一张冰冷的脸,蝶语感觉有点窒息。继而眼镜男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个微笑,看得蝶语一口气没喘上来。 “周小姐来了,快请进吧。” 蝶语机械般的点点头,就见眼镜男冷冷说了一句,“小艾,倒两杯茶进来。”回头挤出一个微笑对着蝶语,“周小姐,喜欢红茶还是绿茶啊?” 蝶语笑笑,“随便都行。” 也许今天走了狗屎运么?眼镜男恰巧中彩票了,还是恰巧被天花板砸了脑袋。 接下来的事情出奇的顺利,也让蝶语隐隐有些不安。似乎太顺利了。 在她二十五年的生命中似乎是从没有这么的顺利过。有些人天生的倒霉,如果哪一天忽然不倒霉了,她会不习惯。 云里雾里半天之后,蝶语拿了一张支票走了。眼镜男很客气的出来送她。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摘下眼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睛很大,睫毛很密很黑。衬托得眼神更加无神空洞。 这曾经也许是一双很美的眼睛。蝶语忽然没有那么讨厌眼镜男了。因为他很爽快的答应了她的要求。要在扉页上写上那句话。 “周小姐你慢走,其实你下次不必亲自来了,打个电话我们可以派人去取样的。你怎么不早提呢,宫总可是我们最重要的赞助商啊。” 蝶语本来想要客气一句,结果最后一句话把她彻底颠覆到马里亚纳海沟底层。这时候门也毫不客气的挨着她的鼻子嘭一声关上了。 她转身进了电梯。掏出手机。 宫发臣这个名字应该已经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只是她并没有办法做到。忘记这回事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她满腔怒火的找到了那个号码,满腔怒火的按了下去,却又及时的慌忙的按掉了手机。瞪着电梯上面不断变换的数字。 她根本不知道开口该骂些什么。 有些事情即使不肯放手也是丝毫没有办法的。 ********** ********** 这一天蝶语的心情简直到了谷底。等到她捧着一束海芋到达海边的时候,她有些怀疑自己会不会跳下去。她不是感情丰沛的女子,却在最为青春的时刻把它丰沛的献给了一个男人。 海生—— 海生—— 海生—— 她在心中大喊。喊得肺快要炸了。站立在海边巨岩上,海风吹得裙子鼓鼓的,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翠鸟。她最后得到结论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跳下去的。她是一个世俗女子,只会为世俗烦恼。尽管一直在逃避,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逃离。 想到这里她往前迈了一步。 然后胳膊忽然被人拽住了。 “你干嘛?”蝶语回头大喊,声音在海风里咸咸的。 “你干嘛!”男孩向着她大喊。 蝶语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人一片模糊,恍然意识到已经泪流满面,于是拼命抽出被握住的手想要擦一擦。结果这个动作引发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使得她在往后的几年里始终也无法想明白。 据现场目击者描绘:当时那个女的左手一扬嘛,手里的白色花就散开了嘛,然后她右手就跟那个男孩子推啊推啊的,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后退了一步滑下去嘞。那个男孩子啊,动作快的嘞,一下子趴下去就拉住了她的手。当时我们就在海边嘛,天气那么冷,那个女的还穿的那么少,掉到海水里要冻坏掉的嘞。男孩子么,就穿得挺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现在有钱人家的孩子还能这么善良的不多了嘞……(记者面色发黑,请问接下来呢?)后来就来了好多人围在那里叫他一定要坚持住。还有好多人在那里喊加油。不过后来,男孩子可能没有力气嘞,那个女的就掉到海水里去嘞,掉下去的时候就顺手把男孩子拖下去了。我们都在热烈讨论这是一起殉情案,他们肯定是姐弟恋,然后被家人反对,女的想不开就自杀,男的……(话筒被拿走) 本台记者报道,英勇救人的是“盛世科技”继承人濯玚先生。“盛世科技”……几年前濯老先生……而这位刚刚年满23岁的继承人…… …… 最后补充一点,落水的是人称摄影王子顾海生的师妹,目前正在出版一部摄影作品。 ********** ********** 蝶语会游泳,掉下去问题不是很大,就喝了一大口海水。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掉下去的,只是手腕拉伤了。 现在躺在病床上,看着电视台的报道,一股火气油然而生,忽然觉得手臂疼痛,抬头一看吊瓶,血回流了,吓得她哇哇乱叫。蝶语有点晕血。 趴在床边休息的汤近辉,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看,也有点傻了。 “别动!”他一把按住了那个吓得面无血色的小女人,另一只手慢慢调节着针管。等到白色的药水慢慢往下滴,浓红的血开始流向她的身体,汤近辉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干嘛啊,跳海还不够,还要放血自杀?”汤近辉面色有些不好看,然而语气却放的很轻,反倒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你真活够了啊,蝶语?” 蝶语瞪了他一眼,“屁!” “那你跑去那里干嘛,又不是第一次了。”汤近辉轻哼哼,“你脑子坏了?海生都走了多久了,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消停啊。” 蝶语沉默,继而轻轻笑了笑,“汤总,我饿了。” 男人抿着嘴角摇摇头,无奈又带着伤感。“我去给你打饭。”便转身推门走了。 蝶语只看着他蓬松走型的头发发呆。如果嫁个这样的男人也是不错的吧。也许她可以考虑嫁人了。一个女人到了25岁还没有一个可以嫁的对象,其实有点可悲吧。 可是那个什么烂电视台做的烂报道,从头到尾她成了一个新闻事件的三流女配角。她啪一声把电视关了。 门忽然被打开,蝶语头也没抬,“这么快就回来了,都有什么好吃的啊,汤总?” 没有人回答。蝶语感觉不是很好,抬眼一看,宫发臣正站在门口,手里捧了一束玫瑰花。他们长时间的对视了一会,蝶语移开目光。 宫发臣走了进来,一身黑西装高大挺拔。他随手把花放在了桌子上。 “干嘛呢,跑到海边跳水啦?”他一只手插裤袋,脸上带着温暖宠溺的笑。 蝶语垂下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头顶慢慢覆上来一只大手,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 蝶语把头歪向一边,“宫总,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言外之意,我们好像不是很熟。 宫发臣略略笑了笑。收回了手,“蝶语,两年没见你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宫总的变化倒是不小。”蝶语默默。 宫发臣踱去了窗口。只留了一个硬朗深沉的背影。“别这样,蝶语,没意思。” 蝶语抬起头,看到提着饭回来的汤近辉,满头大汗的笑笑,蝶语也忍不住笑,“汤哥,宫总也来看我了呢。” 一个汤哥听得汤近辉有点心惊肉跳,宫发臣也转回身,笑眯眯的跟他打招呼。“那个,我先走了。”他说。 “啊,宫总,您忙。”汤近辉笑笑,放下饭盒。 门就轻轻关上了。 汤近辉心里有些奇怪,不过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把小桌子架上了病床,然后把饭、菜、汤分开摆好,一次性筷子掰开又互相摩了摩,放进蝶语手里。“快吃吧,不是说饿了么。我去问问医生怎么说,没事就回家吧,医院不是个好地方。” 门再次打开又阖上。蝶语低头开始默默吃饭。 汤近辉去付款的时候,护士小姐说有人刚付清了。汤近辉想想宫发臣离开时候的神情。他轻轻摇摇头。也好,有人付了,咱省下。 回去蝶语那里,汤近辉一个字也没提。 第二天,蝶语就出院了。 出院那天,接到绿洲出版社的电话,说样本出来了,让过去看看。眼镜男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略略有些兴奋。 “周小姐,这下广告费也省下了。”他说。 蝶语一脸茫然。 被我拽下海的那个小子呢?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顺便问了出口。 汤近辉苦笑了下,“濯玚少爷啊,还在家里躺着呢。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收拾。” 蝶语这下子脸色有些苍白起来。真的够倒霉。她坐在车里,沉重的闭上眼睛。 ********** ********** 蝶语的海南之行立刻泡汤了。因为汤近辉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濯玚少爷的律师有请。 她匆匆忙忙过去约好的地方。跟律师打交道永远要小心。 “闵律师。”她点头之后,坐了下来。其实非常想要微笑一下,于是她努力的微笑出来了。 “周小姐,我来,是代表我的当事人濯玚少爷,来和你协商解决日前落水事件赔偿问题。”男人说话语速缓慢而冷静。 “啊,我不需要什么赔偿,我没有什么健康上的损害。”蝶语觉得他有些来势汹汹,可是怎么看也是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个,”男人笑了,“其实是我们濯玚少爷需要赔偿,他现在还昏迷不醒。他是家族性畏水症。你已经在精神和健康上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损失。” 蝶语有点发懵,不过很快笑笑,“闵律师,我不明白我怎么造成了这些伤害。畏水症并不是我造成的啊?” “但是你直接造成了引发病况的事实。” “我希望你能搞清楚,我自己掉下海都觉得莫名其妙。我当时只是站在海边。我怎么会知道那个什么濯玚少爷会突然跑上来拉住我。我是不是可以告他杀人未遂呢?” “濯玚少爷在心理上的智商还属于未成年,他没有任何刑事责任能力。”男人端起水慢慢饮了一口。 蝶语有些气愤的站起来,虽然她一向认为自己是颇有定力的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都不需要负责,别人却需要对他负责人。” “呃,”男人抬头看着蝶语微微有些发红的脸,“目前看来是这样。” 蝶语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就是示弱。 她在心里默念三遍。然后一个笑容被她逼到脸上。她坐下来,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姿势暧昧优雅,慢慢吐了一个烟圈。闵浩忠移开了目光,淡淡微笑。 “做个傻子原来还有这种好处。”蝶语说,“但我也是受害者。根本就是莫名其妙被推下去的。现在还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律师要求赔偿。” “周小姐,我看你情绪有些激动,不如我们下次见面再谈吧。不过请你近期内不要离开本市,我们随时保持联系,好吗?”虽然用的是问句,不过他并没有等蝶语回答就起身离开了。 蝶语愤愤不平的把烟熄了。然后起身离开。穿嫩绿色制服的小妹追上来,“小姐,您还没有买单。” 蝶语懵。付钱。 小人!! ********** ********** 走出咖啡厅,她拨了汤近辉的电话。心情不好的时候,人人需要一个发泄管道。结果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蝶语摇头笑笑。 刚走没几步,就看见街边一个卖墨鱼小丸子的摊主在跟一个少年争执。什么没给钱啊之类。 蝶语郁闷。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个摊位了,本来打算去多吃一点,现在……最好还是走远一点吧。 倒霉的时候,就算踩不到狗屎,天上也会掉狗屎下来的。 不过她却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忽然瞥见了刚刚那个不买单的可恶律师,他正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上去不像是好心要帮助平民百姓的人。 蝶语往前走了几步。果然!那个一身白衣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男孩不就是那个傻子吗?不是说还昏迷不醒吗? 就算天上掉狗屎,也应该理论一番,已经这么有钱了,竟然吃路边摊不付钱,竟然还要求赔偿? 蝶语快速走上去,才走了十步不到,一袋生的墨鱼丸子横空而来,然后在她梳成微卷的美丽头发上散落,像塑胶球一样弹到地上,蹦蹦跳跳往马路中间滚。蝶语刚想开口,就听见砰一声,那个盛满煮好的墨鱼丸子的锅被男孩拎起来摔到了地上。 他瞬间像个疯子一样,把旁边的桌椅搬起来砸了,把撑起来遮阳的大伞拔掉扔在地上。最后把桌子掀了。 摊主是个中年阿姨,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大哭了起来,“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理……”哭的满脸泥水,看着觉得可怜。 蝶语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藏路上,路费突然丢失,连卡也不见了,就临时在当地打了一个月的工。就在这种小路边摊做过帮手。她知道生存的难处。 围着一些人在观看,但是根本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话。就连警察也仅仅试图去扶起那个哭的痉挛的摊主。 蝶语看着那个男孩,全身上下都是暴力跟野蛮的痕迹。好像来自一个未开化的种族。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也一点不懂得愧疚。这种人怎么会有理可讲呢。 蝶语终究没有走上去。 假如你真的踩到狗屎,那你也只能自认倒霉,因为你不能去跟狗狗争辩。 闵律师始终站在旁边,没有打算采取任何措施。只是抬起手,揉了揉眉角。他好像只是在等待他年轻的主人发泄完怒火。 蝶语看了看那个少年,恰巧他也回过头来。仿佛回到落水之前的那一秒,她忽然看清了他透明的愤怒。 不管怎样,此非善类。 蝶语掏出纸巾在头发上胡乱擦擦,转身回去了咖啡厅,直奔洗手间。 一个女人不能允许自己蓬头垢面的走在大街上。 这是海生常常跟她说的。 对着镜子,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眼角冒出了一条鱼尾纹。 三 售书会 我想我的世界是一片混沌。我不知道是世界错了,还是我错了。如果这个世界错了,为什么我还要留在这里。如果仅仅是我错了,为什么还要留我在这里。我害怕人类的眼神,并且对这种眼神感觉到愤怒。且无能为力。我想这大概和铁笼子里的狮子有些类似吧:并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只依稀记得遥远本性。与人类并不相知,却不得不生活在他们无所不在的眼神中,并且没有力量逃脱。 律师说,这是法则。律师说少爷你应该庆幸,你生而富有。这样你的不幸就已经减少了几百万倍。 他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而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多么想要离开这里。我应该像个傻子一样生活,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傻子,虽然我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傻。 是全世界的人错了,还是仅仅只有我一个人错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连我的母亲也无法明白她究竟生下了一个什么怪物。 我想我无法祸乱这世界。我只能祸乱我自己。 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这些疯言疯语。 这样活着,真的很奇怪。 律师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就按照你想要的方式活着吧,反正你有足够的钱。 不要继续想下去,我对自己说,知道么,你的心智只停留在十岁,你是一头年幼的怪物。 ********** ********** 闵律师离开他的房间,并且轻轻带上了门。 濯玚躺在床上,看着白床单,还有白色的天花板。他的房间也主要以白色为主。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就像躺在一个白盒子里,类似骨灰盒那样的东西,只不过它是白色的。 “怎么样?”他听见妈妈的声音。那声音很特别,有点急切,也有点漫不经心。当然,这个声音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任何意义。 “没什么事。他很健康。” 女人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放心还是因为失望。 “那么我告辞了。”男人的脚步声很轻,像一个律师那样轻。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律师,所以他的脚步声也具有律师一样的特质。 听到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他轻轻闭上了眼睛。知道妈妈进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有些颤动,于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他在等待。并且希望她能够快点结束。 可是这一次她竟然什么也没有说。静静站了一会,便走了出去。 濯玚爬了起来。头发乱糟糟的。他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瞪着天花板。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 他翻开手机。电话簿里除了闵律师,没有任何人。他们之间也很少用手机通话。除非他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任何紧急状况。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他不需要友谊,当然也不需要知识。他的心智无法再增长,他永远停留在小学四年级。可是他的身体已经长大了。他已经知道一些关于男人的事情,当然也是从闵律师那里的健康知识课上获知。 他说,濯玚你必须了解你的身体,不至于对来自它内部的躁动恐慌。 他想他永远也不会躁动,他只会愤怒。 因为他现在就很愤怒。 于是他悄悄起床,并且偷偷的溜了出去。 他总是很容易就能躲过防盗系统,对于这一类事情,他一向擅长,好像天生就知道怎样游戏。 十分钟后,这个傻大个就开始在喧嚣的市区游荡。他一步一步的走,就像走在游戏中扫雷的士兵。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想。 ********** ********** 蝶语正在积极的准备去海南岛拍摄。她的资金已经凑足,器械也已经准备好,时间有的是不必花钱买。只是她觉得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困住了。 不过如果有谁认为周蝶语是那种轻易就会听话的人,那么他就错了。这是一定的。总之那个律师的话,蝶语准备自动屏蔽掉。 她反反复复的想了很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要思考的东西。人有时候真奇怪。脑子里装满了垃圾,却又苦苦思索。这跟大肠储存的粪便一样。只是粪便有一个固定的出口可以排泄。思维,却常常无法找到出路。 她把一双细致白嫩的脚伸进了一对大大的旧拖鞋里。然后决定出去走走。她的心里不愿意想起任何人,可是却有很多人在她脑子里晃荡,有点像灵魂。蝶语害怕那之类的东西。出门的时候又顺手带了一只手电筒。 等到她走上大马路,看到喧嚣的人群,才知道自己带了一个多么没用的东西。 不过还好,她没有忘记最有用的东西,那就是逛夜市必备之零钱袋。既然无法填充空虚的心灵,就暂且填充一下空虚的胃吧。 马路两边有很多大排档和路边摊,架起大伞或是棚子,桌子小而油腻,外地或是本地的吃客照样把这里挤得热闹。蝶语看到墨鱼丸子就有些忍不住,汲着拖鞋就把自己塞进了人堆里。 “阿姨,要一碗。”她笑咪咪的说。 塑料小碗里装上了八粒圆滚滚的墨鱼丸,撒点辣椒酱和番茄酱,然后插上一根竹签。动作又快又娴熟。蝶语和她的大t恤衫力尽万难从人群里挤出来,然后她极为满足的一笑,开始一边吹着气,一边咀嚼。 手机响了。她撩起t恤,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汤近辉。 “有什么指示啊,汤总?”她一边吞咽,一边含混不清的接通了电话。 “白天你打我电话,我手机没电。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无聊,想找你解闷。”蝶语一路吃,一路张望着其他的摊位。 “你当我是牛郎啊,还解闷。”汤近辉在电话里嘿嘿笑着。 “牛郎都长你那样啊,别丢人了你。” “你什么时候学着这么损啊,周蝶语。当初真是给你骗了。” “怎么,以为我是仙女啊?” “自恋吧,你就。哎,不跟你说了,开会呢这会儿,我得进去了。” “什么时候啦,还开会?” “你以为都像你啊,男人以事业为重,散会了再打给你,别在外面晃太久。” “知道了,妈——”蝶语收线。这次她看到了榨甘蔗汁的绿色小车,于是慢慢往那边踱。不知道为什么,接了这通电话之后,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有点沉重起来。 她,的确是变了很多么?为什么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真是好笑。蝶语重新掏出手机,想了想,然后发了一通短信给汤近辉。 买了一大杯甘蔗汁,淡绿色,甜丝丝的清爽。 “濯玚?”她有些惊讶。男孩正坐在街边石凳上,啃着一个汉堡。两条长腿交叠。头发有些蓬乱。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蝶语不自觉的放柔了语气,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关你什么事。”男孩瞥了她一眼,面包渣四处溅。声音很男人,语气嘛,果然只有十岁。 蝶语轻笑了下,看见他的光脚和拖鞋,还有手臂上几处擦伤。 “当然不关我的事。那再见。刚刚你就当听见狗叫了吧。”蝶语转身就走。 她知道他跟在后面,拉塔拉塔的声音,跟自己拖鞋的声音和着,像打着节拍。蝶语不当回事,照旧走。遇到小吃,买一点,遇到饮料冰激凌,也买一个,一边吃一边走。 夜风习习,树影在灯光中摇曳,空气中烧烤或是油炸的味道,酸甜带点油腻,闻着心里熨帖平和。 男孩依旧跟在后面,很有点冤魂不散的气势。蝶语回转身,“你一个小孩子晚上出来乱晃什么啊,你跟着我干嘛?” 男孩双手插口袋里,慢悠悠侧身望向另一边。摆出一副“你在跟我讲话吗”的样子。 蝶语觉得好笑。摇摇头,“我是不是跟你有仇?” 男孩懒洋洋的转回身。蝶语却发现他脸上带了那么一丁点儿迷茫,和一大片自以为是。 “你干嘛把我往海里推?” “谁,谁推你了?电视上说是你把我拽下去的。” “电视上说?你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明明站在那里好好的,你跑上来干嘛,跟你很熟啊?” 男孩的眼睛犀利起来,蝶语忽然有些后悔。糟了,不会被殴打吧? “啊,别生气了,过来,姐姐请你吃东西。”蝶语立刻笑意盈盈,把怀里抱满的小吃统统放在石桌子上,“过来啊。”狗狗。最后两个字憋在心里没敢说出来。 男孩瞥了她一眼,站在那里不动。头转向别处。蝶语看见他左耳上一颗黑色的钻,在沿街闪烁的灯光中偶尔晶亮刺眼。忽然记起来他是一个有钱人。 蝶语坐下来,慢悠悠的开始吃东西。不知道忽然从哪里生出那么多耐心。 “说说吧,你跟着我干嘛?” 男孩终于很降尊屈贵的走了过来。 “坐。”蝶语正在把一块臭豆腐放进嘴里。 男孩坐下来,一双眼睛盯着蝶语的嘴巴。 蝶语忍不住笑,“就是有点臭,其实还是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男孩张开了嘴。 真是个少爷。蝶语决定今晚劝他打消关于赔偿的任何念头,于是也决定屈尊降贵的“服侍”他一番。 用竹签叉了一块,然后轻轻送进了他嘴里。“怎么——” “样”字还没有出口,濯玚噗一声全吐了出来。然后瞪着一双眼睛看着蝶语。像一头愤怒的狗狗。 蝶语忽闪着眼睛,“不喜欢啊?不喜欢你早说,别浪费啊。”然后叉起两块一次性送进自己的嘴巴,津津有味的咀嚼,含含糊糊的讲话,“我说濯玚少爷,我不明白你的那个什么律师为什么要我赔偿你,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推下去。” 男孩盯着她咀嚼的嘴巴,目光有些缥缈。令蝶语很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因为他们根本不一路。像是来自两个星球的人。 “我说我没有推你下去!”男孩很生气的吼道。 蝶语忽然很不幸的呛到了自己,拼命的咳嗽,眼泪大把的往外流。她两只手在全身上下掏,很遗憾没有找到哪怕一小片纸巾。有些狼狈,于是掀起大t恤捂住了脸。 当蝶语吃东西的时候,她很可能会想起某家餐厅或是某次愉快的用餐经历。 可是当她咳嗽的时候,她只能想起海生。 她站起来,说了句对不起,开始往回走。男孩跑上来,站在她面前。蝶语没有抬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样子很难看。“让开!”她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彼此听见,也可以让听到的人知道她心情不是很好。 “我真的没有推你下去!”男孩又说了一遍。 “我叫你放开,你有病啊!”蝶语抬起头,眼圈很红。她每次咳嗽都好像被突然暴打了一顿。 不过濯玚依旧抓着她,眼神迷惑又戾气。 “你听不懂人话?”蝶语的声音轻而严厉。她真的生气了,满脸不屑。她用力甩甩胳膊,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她轻蔑的笑笑,“既然你听不懂……”甩手一个耳光。 “我替你妈妈教训你,”蝶语的眼神很不屑,也有些飘忽,她的心里有些混沌,可是目光却清澈如一,“要知道尊重别人,懂么,小子。” 这一巴掌很结实,打得男孩有些懵。蝶语甩甩手。感觉,微疼。不过还是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对不起,”她勉强笑笑,“我先走了。” 濯玚这一巴掌挨的委屈,有一瞬间甚至很想哭出来。不过他忍住了。 “闵浩忠,过来接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总之过来接我!”他挂了电话。蝶语不知去向。 人类世界里没有濯玚这类物种。所有遇到他的人类不是过于不幸就是过于幸运。不过幸运与否,似乎难以界定。闵浩忠驾着车,很快找到了濯玚。 濯玚没说话,有些不大高兴的钻进车里。“来的真快。”他默默说。 “嗯。”闵浩忠笑着答应。与濯玚通电话的时候,他刚好听到一片嘈杂中传来钟楼的钟声。 “闵律师。”濯玚顿了顿,“人为什么活着?” ********** ********** 蝶语,我哪里不好,你不爱我? 蝶语,那么多女生喜欢我,你怎么就是看也不看我一眼?没见过你这么拽的女人…… 蝶语,我觉得……遇到你真的很搞笑……你还要我继续等下去么? 蝶语,你是不是心里爱着谁啊? 蝶语,……哦,没什么,你饿了吗? 蝶语在大学里遇到海生,他比她大一届,是大学生摄影协会的会长。活泼爱笑,满脸阳光。摄影技术一流。那一次,在摄影展上,蝶语发现了自己的照片。拍得角度很好。 那一天,正是她人生里重要而奇怪的一天。蹲在湖边一颗石头上,姿势并不优美,只是蹲的很自在。她看着湖水里自己的影子,怀念自己刚刚失去的童贞。脸上的表情,现在显现在一幅照片中,她自己也看不懂。迷惑,也很诡异。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哎,你不是那个……” 蝶语回头,就看见满脸笑容的顾海生。当时她想,一个人怎么可以笑成这样子。 “你是她?”顾海生指着照片,脸上带着生动的光彩,“真巧啊,又见面了,你也是这个学校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蝶语迸出一句“再见”。硬生生截住了他的笑。 …… 手机响了。蝶语从被窝里钻出来,看着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汤近辉。 “怎么这么久才接?我刚散会。那群孙子,就他妈喜欢半夜开会,开了半个晚上也没有个什么结果。要不要出来宵夜……蝶语,怎么了?” “没。”蝶语闭着眼,“我睡了。明天再说吧。” “哎,你明天不是要去签名售书吗?场地我可都给你联系好了,你别到时候又不来。” “嗯。” “那行,你睡吧。”汤近辉嘿嘿笑着。 “汤总,”蝶语忽然有点内疚,“我想尽快去海南。” “行啊,签完了你就去呗。” “嗯。”蝶语点下头,“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见外了啊。再说,我不是也有分红嘛,咱谁也不欠谁。”汤近辉爽朗的大笑。 蝶语轻笑了下,“就为了那点分红?”语气淡淡的,“走之前,来找我吧。” 她把手机随便往床上一扔。重新蒙上了被子。 思思的房间里,正热火朝天,声音隔着两道门传来。然后传来咚咚敲门声,“杨思思你给我小点声!” 是鲁琦。拖鞋吧嗒吧嗒走远。 激烈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不过很快又高起来。冲击着神经。 蝶语在被子里闷哼了声。 ********** ********** 签名售书会这天,天下着雨。本来就预期人不会多,这下子更加可以用惨淡来形容了。 凯莱大厦广场门口,竖着一块牌子。汤近辉似笑不笑的站旁边。 蝶语的心里隐隐有些难受。不喜欢雨天。影响心情。没办法,是俗人就得忍受俗人所有的毛病。 蝶语百无聊赖,随手抓起一本,慢悠悠的开始翻。有时候虚荣心作祟,蝶语也会不自觉的暗叹,不知道这些图片自己是怎么拍出来的。好像不是自己拍的,而是图片本身已经在那里,不过假借了她的手来面世。 几千本书,堆在身旁的纸箱子里,看上去有些湿漉漉的。蝶语轻轻翻着桌面上一本。她今天穿了一袭白裙,v型领。脚上一双球鞋。很干净,很平静。 汤近辉终于耐不住,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汤总,你回去吧,反正没什么人,我一个人就行了。”蝶语回头笑笑,“老天赏脸,让我这么悠闲。” “那怎么行,我得陪着你。” 蝶语侧身看着他,很温柔的笑了。汤近辉看的有些闪神。蝶语常常笑,却以嗤笑为多。偶尔这么温柔的笑出来,连眼神也带着温暖。汤近辉随手抓起一本画册,有些掩饰的意味。 “周小姐,给签个名儿吧。” 蝶语抬头,看见思思和鲁琦她们。她睁大眼睛笑了,“你们来干嘛,真给面子。” “给你捧个场儿。”思思娇嗲嗲的说。满脸红晕,撑了把粉红色的小洋伞。 蝶语看了看站她身后的男孩,高高的,眼神清澈,很好看。看见蝶语的目光,很温和的笑了,“ha ji mo ma xi de。” 是个日本仔。 蝶语点头微笑。 “我、喜、欢、你、的、画。”男孩接着说。 “谢谢。”蝶语接过他手中的画册,然后很潇洒的签了自己的名字。鲁琦呢,悄悄的对着蝶语眨眼睛。“你也来了,谢谢。”蝶语轻抚她的脸。 鲁琦刚毕业不久,在一家外企工作,是个很努力的女孩子。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另一个女孩子走上来,“周小姐,请给我签个名吧,谢谢。” 蝶语笑嘻嘻的签完了,还在签名的旁边画了一只蝴蝶。可是女孩子却没有走,有些不好意思的往旁边挪了一步,“呃,可以每一本都签吗?” 蝶语看见她身旁三个大大的纸箱子,装满了她的画册。顿时觉得有点晕。 “呃,当然可以。”她说。汤总已经走上来开始把书一本一本递给她。 “啊,蝶语姐姐,你不知道我和同学们多么喜欢你。”女孩有些兴奋的喋喋不休,“哇,你画的蝴蝶好漂亮啊!呃,可以每一本都画吗?” “呃,”蝶语后知后觉的笑笑,看了看那三个巨大的纸箱,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当然,可以。” 雨开始越下越大。 蝶语的售书会上就这么几个人,朋友,还有唯一一个读者。她签名签得很辛苦,手腕都要断了。可是想到之后可以去海南,她就觉得可以马上获得解脱一样。 从上午11点一直到下午3点。蝶语成功的签完了三个巨大的纸箱,以后十年她都不想再写自己的名字了。 女孩子很感激,然后被一辆凌志接走。之后,一辆有些像搬家公司的大货车,把三个巨大的箱子搬走了。蝶语的签名售书会终于结束。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很疲惫的笑了,“走吧,去吃饭,我请客。” “真的?”思思颠颠的笑着,一只手挽着日本仔,“浩二喜欢牛扒。” “牛你个头啦,去吃大排档。”蝶语一声令下。汤近辉嘿嘿笑着,“蝶语,你跟朋友们一起去吧,我就不去了。”看到蝶语的目光,顿了一下,“有点儿事儿。” “好。”蝶语点头,“谢谢你。” 汤近辉笑,“我心里知道。走了。”摸摸她的头,很宠溺的样子。 蝶语看着他离开,车库恰好出来一辆黑色法拉利。车子在她们面前停下,车窗摇下来,宫发臣露出半张脸,“蝶语。”他说。 蝶语怔了来。饿得有点晕。她很快淡淡一笑,“啊,宫总。” 语气淡的像白开水。 四 吻 也许女人就是无法忘记最初的那次爱恋。无论那个男人是个多么该死的对象。当他第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我不能免俗的流下泪水。 我对自己说,周蝶语,是你把自己送来给他践踏的,你没有必要流泪。 事实上,你自己很高兴被践踏。 我的眼泪很突然的止住了。 ********** ********** 宫发臣是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男人。那就是在他还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女人梦想中的那个男人。他令人向往,并且难以得到。他知道这一点,因此而更有魅力。他常常会很平静的告诉某个迷恋他的女人,“你知道,我想要的只是你的身体。” 女人依旧愿意前仆后继。一秒的得到,也许,也算一种得到。 蝶语得到这短暂一秒的时候,仅仅只有十九岁。 那一秒,宫发臣浓烈的气息环绕在她的耳边,他说,“我要你记住这一秒,蝶语,以后你生命中所有的此刻,你都会记起我。” 蝶语看到他噙在嘴边性感的笑意。她因为突然而至的疼痛张开了嘴巴。 她大口喝下了一杯伏特加。放下杯子的时候,看见宫发臣注视的目光。他略略笑笑,也仰头喝下了他的那杯。 “酒量这么好了啊。”他说。 蝶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vic bar。有一只很好的乐队。主唱就是这里的老板。新西兰人。不会说中国话,却会唱很好的中国歌。 蝶语转身去听音乐。他们便很快的沉默起来。默默喝酒。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谈话。蝶语知道自己也并没有在听音乐。他们的呼吸慢慢变的凝重。蝶语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喷在她的脖子上。令她有些不安。 “我想……”回去了。她想说。 一只大手突然罩住她的头,粗鲁而迅速的把她压向他的唇。吻,很激烈,然而却是温柔的。 结束的时候,蝶语迅速低下头,“宫总,我先走了。”她把桌上倒满的那杯酒灌了下去。然后很单纯的笑笑。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出了酒吧。 她走过繁华街道,走过天桥,然后终于蹲在天桥下面呕吐。 自从宫发臣从她生活中消失,她就再也没有喝过伏特加。它的味道还是这样浓烈。她却已经有些不习惯。可能,毕竟也老了些。 有些事情总是默默就变化了。在我们意识到之前,已经沧海桑田。 周蝶语笑笑。站起来,一个趔趄。然后站在路边,等待一辆计程车。 ********** ********** 他刚刚从家里逃出来。又一次成功的躲过了防盗系统。也又一次在胳膊上留下了一道伤痕。他随便走进一家商店,去了洗手间,用水冲洗了一下伤口。然后用纸巾擦干。 并不疼。比起前几次,这次的伤痕最小。 他坐进一辆计程车,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张大眼睛想了想,说,你随便开,别停下。我有钱。 一只手却轻轻攥紧了那道伤痕。新鲜的血液被挤了出来。濯玚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计程车吱一声急刹车。濯玚的脑袋撞到硬台上。然后他听到司机的叫骂:你他妈没长眼! 濯玚想也没想,劈手给了司机一个嘴巴子,“好好开车!”司机有些诧异,抬脸望着他。濯玚转头,看到计程车旁边一个女人。笑嘻嘻的看着他们。好像刚刚差点被压死的不是她。 她摇摇晃晃的过马路。脚步倒是很从容,好像过度自信不会被压死。濯玚不知怎么地,忽然觉得她好像也挺愿意被压死的。周围车灯一打,濯玚忽然觉得那个女人自己认识。不过倒也不是印象深刻。 “走!”他吼。车子重新开起来。司机安静了许多,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车子开出不到三分钟。濯玚忽然听见自己静静说了句,开回去。 他的脑子里迸出了那个女人的样子。是周蝶语。他见过。 你干嘛要开回去?他问自己。 不知道。他自己接着回答。 蝶语已经有些清醒。只是身体还不听使唤。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间。 她知道自己这样走下去很有可能被车子碾死。脱了高跟鞋,拎在手里。眼泪忽然大颗大颗的冒出来。她顾不上擦,想着要找个人把自己带回家。想来想去,也只想到汤近辉。 掏出手机,歪歪扭扭的在通讯录里查找。一辆车从身边擦过,吓得手一颤,手机脱了手,然后另一辆车飞过。她听到微弱的咔嚓一声。然后她含着泪,看见那只银白色手机粉身碎骨,飞向马路另一边。 蝶语急匆匆往前冲去。手臂被人拉住,蝶语走不动,她用力往前走,还是走不动。她看看手机,忽然明白过来,回身给拉住她的人一个嘴巴子。“妈的,手机!”她大喊。 濯玚有些委屈,有些生气,真想撒手不管了。他扬手也给她一巴掌,然后拦腰把女人扛上了肩。濯玚的这一巴掌,纯粹属于有仇必报。 蝶语满嘴酒气,她呵呵的笑着,看着马路对面颠倒的景象。“海生。”她喊了一句。眼泪流满额头。她的身体在濯玚的肩膀上一晃一晃。她闭上眼,更多泪水流出来。 半夜。蝶语醒来。头很疼。她伸出一只手,龇牙咧嘴的揉着太阳穴。然后起身找水喝。房间的灯都开着,家具很陌生。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才知道是宾馆。 心里有些转不过弯,然后就看到了睡在沙发上的濯玚。 这个神经质的小傻瓜蛋。 发现他满脸红红紫紫。蝶语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巴。刚想悄悄走开,那孩子就睁开了眼睛。腾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然后那张红红紫紫的脸就更红了。蝶语不知道他是因为害羞哪还是因为生气。 “是我掐的?”蝶语也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去,一摸他脸,粘粘的。是口红。 蝶语一急,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劈头骂道,“你不会洗脸啊!” 濯玚也气了,腾地站起来。俯视蝶语。很有一副男人的架势。 蝶语抬高了脖子,看着他。才忽然想起,濯玚其实是个成年人啊。比自己高大了不知多少。 “那个,对不起,我喝醉了。”她低下头。有些掩饰的意味,看到他手臂上新的擦伤,忽然声音又高起来,“你晚上到处乱跑什么啊。”掩饰的意味更重了。 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想,反正这也是一个小傻瓜蛋。不自觉笑笑。面色立刻冷了。 转身抓起电话,“喂,house keeping,给我送个医药箱过来。啊,顺便,给我送份套餐。”回身对濯玚吼,“去洗脸!” 药箱送过来。濯玚刚好从洗手间走出来,看见药箱上面那个红红的十字,眼神有点惊颤。蝶语想可能真是个孩子。没有很在意。抓过他手中的毛巾,把他按在沙发上,轻轻给他擦脸。 头依旧有些晕晕的。蝶语看着濯玚,愣了一会儿。好像看着自己。只是当时给自己擦脸的那个人,是海生。 蝶语的动作无限温柔了起来。孩子像头小兽,眼睛黑黑的,很漂亮,带着防备和机警,当然也满脸理所当然。蝶语想起刚刚他满脸的红紫颜色,就有些老大不爽。擦脸的力道忽然变重了。 濯玚吃痛“啊”了一声。蝶语随手把毛巾扔到沙发上。 开始上药。新伤加旧伤。双氧水消毒。然后上碘酒。蝶语的脸伏在他的手臂上,呼吸轻柔的打在濯玚肌肤上。她一只手很自然的轻轻按在他大腿,另一只手轻轻往伤口上涂抹。 濯玚龇牙咧嘴的忍着,神情有些怪异,蝶语抬头藐视了他一眼,“有那么疼么?是不是男人?” 男孩瞪她一眼,没出声。 腿上的那只手,像条毛毛虫,痒的他心发疼。蝶语的脸,微微的肌肤热度,还有她的呼吸。濯玚偏头看着她,一只手悄悄抓紧了沙发坐垫。他呼吸渐深,额头上开始冒出细细的汗水。 蝶语感觉到手下那条结实修长的腿慢慢收紧。她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看见男孩瞪了晶亮的眼睛望着自己,面色绯红。 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常常忘记濯玚是一个成年人。于是清清冷冷的笑了。上药的那只手却加重了力道,“小屁孩,还挺激动。” 濯玚本来就忍的辛苦,心里更委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神思恍惚,身体像挨了鞭子一样抽痛。他因此变得非常气愤,像只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把蝶语压倒在沙发上。 他伏在她身上,看着她晶亮冷清的眼神。呼吸粗重。他感觉到身体底下一具更柔软的身体。他听从内心的声音,压倒了她,可是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并不明白。这一次,如何发泄心中的怒气,难道也暴打她一顿么? 不是的。他心里没有要打她,一点也没有。那么他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 濯玚停顿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蝶语偏头笑起来,然后又偏回头,正视着他,“你几岁了?” “二十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怪异。 蝶语嗤笑,“没试过女人?” 濯玚没回答。他不知道她所谓的“试”是什么意思。 蝶语重又笑了,“可怜的家伙。”她扔掉手中的棉签,抱住了他的头,“你要试么?”虽然是问他,可是她已经轻轻按下他的头。 很柔软。很温暖。很美好。濯玚觉得自己脑子里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当他的唇被温柔的覆盖,温柔的吸允时,他停止了呼吸。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痉挛。膨胀。他被自己的变化吓到了,惊叫一声,想要跳开,可是头上的那双手轻轻拍了拍,无限温柔的抚摸安慰他。“不用怕。不用怕。” 他听见蝶语的声音,忽然身体一紧。他低低的吼了一声。内裤湿了。 仅仅一个吻。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觉得身体无比轻松愉快。蝶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把他推开。然后淡淡说,“濯玚,去洗澡。” 她像个皇帝一样,从沙发上起身,踱去餐车旁边,拉了把椅子,然后揭开盖在上面的白色餐布,先插了一块碧绿的生菜,慢慢吃起来。 “你要是洗的慢,我就一点也不给你留。”她抬头,对他笑了笑。很清淡的笑。 濯玚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他跑进了洗手间。 他沉浸在刚刚的沸腾一般的感觉中,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兴奋又羞耻。 蝶语正在外面大快朵颐。不经意抬头时,忽然发现客厅正对着大大的浴室,而且浴室是半毛玻璃的。她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高大、健康。有点像希腊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热衷于的那种人体雕塑。 蝶语嗤笑一声,这个傻小子倒长了一副好身材。 濯玚期期艾艾的走出来,腰上裹着大大的白毛巾。有一瞬间,蝶语以为那是海生。神思恍惚。等到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一张脸近在咫尺。蝶语张嘴想骂,忽然给吻了。 很简单的吻,就是两片唇忽然覆盖上来。静静的,凉凉的,没有下文。 蝶语推开他,看到濯玚慢慢张开紧密的双眼,睫毛轻颤颤的,像个婴儿。“你干嘛?”男孩生气的吼,听上去竟有些底气不足。 蝶语笑,“这句话该我问吧,我是女的。” 濯玚瞪着眼睛,“我们刚刚不还那样了么。” “哪样了?”蝶语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小屁孩懂得还挺多。吃饭!” 蝶语起身,走去浴室。想到那毛玻璃,有些犹豫,回头看一眼濯玚吃饭的小傻瓜样子,摇头笑笑,走了进去。 在哗哗的水声中,她的心里一片空白。今天她失去了海生送她的手机。那是他给她最后的礼物。 今天她也被宫发臣吻了。 再也不回去了。她心里想。因为回不去。 出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块头虽然大,然而趴在床上,却是一副没有安全感的可怜样。 面色宁静。看上去一点也不傻。 蝶语没有表情。门铃响。“小姐,您的衣服已经洗好了。” ********** ********** 飞机场。 “昨晚跑哪去了,打一晚上电话也不接?”汤近辉笑眯眯的嗔怪。 “出去喝酒了。”蝶语脸上架了一副墨镜,“手机丢了。” “啊?”汤近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又点点头,“丢了也好,蝶语好好开始新生活吧。” 蝶语面色一怔,很快又微笑起来,“说什么呢,走了。”转身就走,看上去一点良心也没有。 “哎,”汤近辉跑上来,“用我的吧。”把自己的手机塞进蝶语手里。 蝶语有些怕被烫到一样,缩缩手,“别。反正去海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用不着手机。回来的时候,第一个通知你。……我走了。” 我再也不想拿别人的手机了。拿不起。 蝶语第一次没有穿高跟鞋,而是一双黑白两色的板鞋。在白色棉布长裙子下窸窸簌簌。 汤近辉看着她的背影。怔怔的。 “周蝶语小姐?”检票的空姐拿着她的护照,有些怀疑似的看着她。 “嗯。本人。”蝶语答道。 “不好意思,刚接到警局通知,您最近不能离市。” 蝶语懵。 看见汤近辉忽然跑上来,她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蝶语,电话。”汤近辉有些气喘的说。 “喂。”蝶语抓过手机。 “周小姐……” “闽忠浩!你个小人,你跟我玩真的!”蝶语火冒七丈。拔腿就往外跑。 “蝶语你去哪?”汤近辉大喊。 “去盛世,找那个白痴智障。”她钻进了一辆的士。 这个女人,早忘记了她是坐了谁的车来的。 天哪,你怎么老以为她是个仙女呢,真他妈眼瞎了!汤近辉一边骂自己,一边往停车场跑去。 五 告白 阳光很好的样子。我站在盛世大厦最高一层。可以俯瞰我全部的世界。全部的,我的,世界。 闵律师说,至少,现在这个世界是属于你的。 我知道我可以享受的也只有现在。 为什么不呢?谁叫我是个傻子。 傻瓜可以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必去担心谁来谴责。现在甚至连法律也站在我这边了,因为我竟然是个富有的傻瓜。 ********** ********* 蝶语一路冲上了盛世大厦,毫不费力的推开了并没有刻意要特别拦住她的保安。 她太生气了。没有发现这一点。等到她冲进总经理办公室,看到西装革履的闵浩忠的背影。她很及时的顿住了脚步。3秒钟的停顿。然后决定转身离开。 “周小姐,既然来了,就索性谈清楚算了。”男人半转身回头看她,嘴角咪咪笑着,“免得夜长梦多。”他说。一副狼外婆的样子。戴着眼镜的狼外婆。 “夜长梦多?”蝶语呵呵笑起来,“律师的用词都这么奇怪么?”很优雅的走进去。 办公室很大。装潢很高雅。触目所及,有不少cs游戏画报和网游玩偶甚至枪具模型。充分的彰显,这的确是一间少年级别的总经理办公室。 蝶语没去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漂亮的黑发脑袋。虽然那个漂亮脑袋上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盯着她。并且仿佛充满了愤怒。 很幽深的愤怒。 “你不觉得你们做得有点过分么?我要去海南工作,你们竟然阻止我的行程。这批作品已经跟出版社签约。如果不能按时完成,是不是你们要赔偿我的损失?” 蝶语在沙发上坐下来,并且随意的翘起了二郎腿。她目光平视闵浩忠。所以只能看到他的腰。于是稍稍抬起了下巴,怒视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 蝶语没有想到,他沉默的移开了眼神,说,“我先出去了,总经理。” 门慢慢阖上。蝶语放平了腿,终于决定看向濯玚。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也正看着她。蝶语竟然觉得那眼神很深重。深重的让人有些揪心。也许是10秒的沉默么,她站了起来,白色的棉布裙子轻轻在腿边散开。 “我走了。”她说。微微笑一下,便走向那扇银色的门。 濯玚跑上来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非常用力,好像一头小兽在争夺食物。蝶语被吓了一跳。有些惊慌的回头看着他,“你干什么!” 她仅仅看到濯玚愤怒的双眼而已。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无时无刻的充满愤怒,仿佛对整个世界都怀有敌意。蝶语看着他,略略放柔了语气,“濯玚,你干嘛?”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她很容易就生出忧伤。明明是充满敌意和毁灭欲的一双眼睛,蝶语却常常生出一种错觉:是海生的那双眼睛,在闪亮。 只是海生的那双眼睛,总是满含朝气,总仿佛有一个发光的太阳在里面。 “濯玚?”蝶语笑笑,“你是不是觉得好玩?” 濯玚的眼神微微颤一下。他没有说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很奇怪啊。我跟你很熟吗?我仅仅卖给你几幅作品,然后被你推进了海里。然后你要求赔偿。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有别的矛盾么?你说清楚,我们解决掉。如果你说不清楚,就让你的律师来说。我真的很忙,我忙着去海南,你知不知道啊?”她拨掉他抓住她的那只手。对着他随意的笑笑,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闵浩忠竟然就站在外面。看到蝶语走出来,他淡淡的笑笑。 蝶语是真的生气了,“闵大律师!”她哼笑,“好了,我答应你的赔偿要求,要多少钱你就说,我一次付不起就分期付款,别他妈天天来烦我!” 蝶语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你他妈打电话给警局啊,我要做下一班飞机走。” 闵浩忠依旧淡淡笑笑,好像很无奈的样子。然后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周小姐,你马上出发吧,我安排了车在楼下等你。” “那谢啦。”蝶语轻笑,从眉脚到嘴角都突然浮生清冷的娇媚。戴上墨镜,然后很窈窕的走了。 以为她会拒绝他的好意。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的答应了。甚至没有考虑一下。白色的裙子消失在电梯口。 闵浩忠转回头,看到濯玚站在办公室门口,像个孩子。怔怔的。 “濯玚,她走了。”他说。 “嗯。”濯玚走回去,关上了门。一会儿,又打开门,伸出脑袋,“我要吃肯德基。”他说。 “濯玚,”闵浩忠在那个脑袋缩回去之前,叫住了他,“你爸爸今天下午要召开董事会。” “哦。”孩子怔怔的回答。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只是告诉你一下。”他说。 “嗯。”濯玚回答。并且彭一声关上了门。 手机响,接起。那边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闵律师,周小姐没有坐我们的车,她自己叫了出租车走了。” 闵浩忠笑笑。笑容竟然很灿烂。 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 ********** 蝶语坐在海边。那块巨大的岩石上。看向远方的海。 海生说,不如我们坐船去很远的地方。什么也不带。 至少也带一架相机吧? 海生说,我只要带着你就行了。 她很想继续想下去。可是并不能记住更多。可见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暗笑。 只是坐着。 人总是要对已经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孤独吧。 蝶语笑的很牵强。然后决定不要再想些什么。站起身来。 “姑奶奶,你怎么又跑来这里?”听见汤近辉的声音,就好象在海上漂荡了三天,忽然看见某个小岛上的炊烟一样。很粗糙的温暖。 “没有。就想坐会。”蝶语回头轻笑。 “不去海南了?” “不去了。下次吧。” “那……我送你回去吧。”汤近辉有些担忧的抓住了她的手。蝶语没有拒绝,头一次乖乖的跟着他走了。 汤近辉有些不敢相信的回头看了一眼,蝶语微笑,他便也裂开嘴巴很温暖的笑了。 蝶语知道,汤近辉所以一直照顾她,除了跟海生有些交情,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男人留在女人身边,无非想要一亲芳泽。除此,还有更高尚的原因么? 他从没有主动要求。蝶语也装作不知道。有时候大家都装的很舒服,相处的就越来越舒服。 “想上我吧,汤总。”蝶语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忽然说了句。 汤近辉低头盯着方向盘,沉默了一下。 “说不想是假的。”他抬头笑看着蝶语。 蝶语偏头笑起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相互看了一眼。蝶语笑,为他的坦白。汤近辉也笑,为自己的坦白。 “男人脑子里就那么点猫腻,有了家庭,也还是想别的女人。”汤近辉干干的笑着。有些不自在的意味。 他发动了车子。驶上了海边的公路。 第一次见蝶语,在海生的生日会上,齐耳短发,穿了一条白色棉布裙子,端了杯酒,低着头,打量着自己脚上的那双板鞋。很长时间不动。 他一进会厅就看到她。看着她把酒杯往嘴边一凑,像是在喝水。 然后海生走了上来,汤哥,给你介绍个人。他至今记得海生脸上那笑意,像一块芝士蛋糕…… “你错过了很多机会呢。”蝶语看着慢慢后移的道旁树。 “一开始以为海生那小子瞎了眼爱上你。后来才知道自己瞎了眼。蝶语,你是个好女孩,别这么把青春耗尽了。其实爱不爱的又有什么呢,海生毕竟也走了两年了……” 蝶语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扳了过来,然后吻了他。 他的脑袋嗡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吻持续了不到5秒,就因为一起交通事故结束了。 汤近辉的宝马z4 coupe很亲切的吻上了一辆凌志。 事后连赔偿对方车主加自己维修,还有一纸交通罚款单和公共设施损坏赔偿,汤近辉小去了12万。 汤近辉看着自己的爱车想着12万,简直肉疼。 真他妈的贵的一吻!更他妈气人的是,他当时脑子一热,根本就不知道那吻是什么滋味。 *********** *********** 总经理办公室突然传出巨响。 秘书处的几个女孩子不时的向这边张望。闵浩忠刚从资料室回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件冲了进去。 “怎么了?”他轻轻问。 濯玚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扔到了地上。电脑碎的有点奇怪,好像先是被摔到地上,然后被肢解了。零件飞的到处都是。 濯玚摔过的电脑不计其数。但是这一台好像死的最惨。 闵浩忠眉头皱了下,“濯玚,你要学会控制自己一下。” “我为什么要学!我为什么要学!”他气愤的吼叫,头发凌乱,好像一把乱草。 “濯玚,你到底怎么了?”他走上去,轻轻碰了下他的头。濯玚很激烈的推开了他,然后冲了出去。 闵浩忠追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电梯。秘书处人人交头接耳。他走过去,一个女孩子怯生生的站起来。 “发生什么了么?”他问。 “夫……夫人好像来过,刚……走。”女孩说。 闵浩忠点下头,然后快步走去电梯。 手机响起来,“别让他出事。”女人的声音淡淡的。 “你要弄死他吗,他是你儿子!”闵浩忠禁不住压低声音低吼。 “他的命是我给的,就算是我要回来,也轮不到你管。”电话挂断了。 他开始拨濯玚的号码。 闵浩忠的耳朵里始终一片忙音。 ********** *********** 思思和鲁琦都还没有回来。 蝶语穿了一件粉红绸子的小睡衣,煮冻饺子。准备开动的时候,才发现,煮成了一锅粥。 完整的没有几个。看上去还真是凄凉。 她的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有些血渍。 这就是她心血来潮吻了一下汤近辉所付出的代价。 她摇摇头,无限怜惜的叉起一个完整的饺子。 说不定今后几年她都要这样度过。竟然沦落到要分期付款。 有人咚咚敲门。 她把饺子送入口中,然后一手端着菜肉面皮粥,一手拿着叉子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她忽然被拥住了,大大的怀抱裹紧了她。 她张着两只手臂,那个饺子顺势在嘴巴里一滑,然后滑了下去,之后停顿在食道的某个地方,蝶语顿时缺氧。 “呃,”她刚刚发出一个单音节词,嘴巴就被堵住了。当然是被另一张嘴巴。 小家伙在她脸上乱啃乱咬,搞得他自己激动的气喘吁吁。 蝶语觉得自己就要被闷死了,扔掉手中的盘子叉子,劈手就往他脑袋上乱打,嘴巴终于和空气全面接触后,她激烈的咳嗽起来,觉得自己的脸就要被冲涌而上的血挤爆了。 那个饺子被硬呕了出来,在嘴巴里挤成一团渣,她仰头“噗”一声吐了出去,氧气终于到达肺部。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重生了。 然后就泪流满面的看到濯玚站在她面前,一脸食物残渣。还有胃液顺着那张英俊的脸往下滴。 蝶语擦擦泪水,往他脸上仔细看了看,“原来真是萝卜馅儿的。”她一边说,一边咳嗽着往客厅走。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关门。去洗脸。” 濯玚没有表情的关门。然后走去洗手间。 洗手间很干净。很整齐。不像他刚刚看到的乱糟糟的客厅。马桶盖上,贴了个粉红色的hello kitty。 他走去洗手槽,开始洗脸。脸有点烫。脑子里有点迷糊。洗好之后,抬头,镜子上贴了一张相片。三个女孩子。他看见蝶语,短发,手里拿了只网球拍,站在中间,笑得没心没肺。 他取下照片。“嘶、嘶”。两下。把蝶语放进了口袋。剩下的两半,不知如何处置,于是撕碎扔进了马桶。然后放水。 等到他洗完脸,坐到沙发上,他的脸还是一直很烫。 蝶语从房间走出来,睡衣外面批了件外套。 她很随意的坐到他旁边,看到他脸上还滴着水,就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帮他擦脸。 濯玚很满意她为他擦脸。他记得酒店里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帮他擦脸。他盯着她的红唇,觉得自己的嘴巴开始发痒。 于是他又一次吻上去。 这是他想要得到的。世界对于他是一个简单的存在,任何东西,只要想要,那么立刻开始行动。不计后果。也不需思考。这一次,瞬间就得到了一巴掌。快的他没有看清她是用哪只手打了他。 他捂着脸有些委屈的看着她。 濯玚的思想中,看上去还没有出现惩罚这样的词汇。他大约觉得凡是自己想要的,那么便是对的。 这种“想要”简洁有力。 “就算是再可爱的小狗,如果一见到我就啃得我满脸口水,我也照样要踢他屁股。”蝶语把纸巾扔进纸篓,“说,你干嘛来了。”她忽闪一下眼睛,“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濯玚盯着她,“我不是小狗!” 表情和语气皆像个孩子。 蝶语轻笑,有一瞬间感觉很无力。就像是要你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解释天体运动一样。虽然语言看似已经相通。但是却并不能交流。 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要跟他讲清楚。 “濯玚,你知道么,”蝶语努力寻找简单的解释方法,“女人和男人接吻,并不是决定要发展一段关系,那天晚上要吻你,只是一件不在预料中的事,我本身也没有任何的想法。我们完全是两个陌生人。” 濯玚的眼神清澈,他像一只小狗一样看着她。 蝶语摸摸自己的头,并不确定他是否听懂了她的解释。 “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吃鸡腿,我在和别人聊天。我们完全是不相干的人。”她点头,再点头,“明白吗,就是这样,我们偶然因为一件事坐在一起,然后就没有任何的然后。现在我们还是不相干的人。以后也是。明白了么?” 她征询一般的看着他。然后重新开口,“好了,你不回去吗?” 这句话之后,沉默慢慢降临,好像入夜后的山谷,突然降临了雾气一样。 濯玚脸上没有表情。他坐在那里,看着她。眼神清澈。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听懂她的话。 蝶语有些挫败。内心也有些不忍。为什么要跟一个孩子说这些呢?这些本是极为残忍的话,曾经也由一个男人对她讲过。 他说,蝶语,我们依旧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做爱,并不意味着他要和她发展一段关系。 这段记忆忽然冲撞进蝶语的心间。她站了起来。 其实并不残忍。如果你不爱这个人,那么他对你说什么,你也不会觉得难过。濯玚,他是没由理由难过的。 蝶语打开门,微微笑了一下,“走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濯玚的脸上,依旧是懵懂的迷惑。然而那双眼睛已经是真切的愤怒起来。并且忽而忧伤起来。安静清澈的忧伤。他站起来,高高大大的踱过来。站在门口,低头看着她。 “蝶语,我是傻瓜吗?”他的语气很认真。“傻瓜也是会爱人的。” 蝶语抬头。她有些想要发笑,这是一句告白吗? 她觉得自从重新遇到宫发臣,她的人生渐渐变成了一个笑话。 濯玚看上去很认真。可是他的确是一个傻瓜。是一个智商只有十岁的大男孩。他自己仿佛也很清楚这件事。 爱?令人痴笑。什么是爱? “濯玚,”蝶语微笑着,很决绝,“就算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们也还是毫不相干的人。现在你了解了么?” 男孩的眼中迅速积聚了愤怒。还有泪水。蝶语有些害怕,因为濯玚,他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他太为特别。而蝶语,她并不想伤害他,当然更不希望和他有任何瓜葛。 他们不是同类。 濯玚盯着她,那种眼神,难以承托,根本不为人类所有。 他转身走了出去。 蝶语看见他眼角留下的那滴泪。怔怔的站在那里,无法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