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 ☆、 相见欢 第0章 楔子被弹劾的 熙乾三年,冬月初六。 南曦皇宫,太极殿,御书房。 雕梁画栋,瑞脑金兽,陈设稳沉古色,隐隐笔墨书香。 书案上垒着高高两摞文书,内宫总侍高大全高公公立在一旁,将他那尖尖亮亮的嗓音略压着,给年少的皇帝陛下……读御史台的弹劾奏章。 “第八本——昭宁荒淫无道,频繁出入平康坊南风馆,且又买倌人为面首,携其招摇过市,蓄养宫中。我朝虽民风开放,但自古礼仪之邦,尊孔孟之道。一国之帝姬御姐,非但不尊妇德,为民表率,却行此大伤风化之事。为大曦之体统,陛下之千秋计,臣等言官冒死犯上,不敢不言……” 奏折小山后,熙帝夜云起倚坐着,不知是无奈,还是无聊,索性闭目养神,只手托额,又用拇指去按揉太阳穴。 玉阶下,年轻的当朝右相、太傅沈子卿沈大人玉树挺立,敛目垂首,却是听得入神。 高大全念完一本,轻轻合上,放至书案的一摞文书上,恭敬地看看这两位,见养神的依旧养神,入神的继续入神,便知自己的工作还没完,遂伸手在另一摞上取过下一本折子,打开继续念: “第九本——我朝惯例,当朝三品以上军政大臣不可尚公主,驸马可享爵位俸禄,但只任虚位闲职。昭宁无视祖宗规矩,接连数日,于散朝之时,堵截沈相沈子卿大人于太极宫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求嫁。沈相公屡建奇功,年轻有为,乃大曦栋梁,当朝肱骨,岂能让……让荒淫公主染指?” 御史台的言官皆毒舌,高大全念得有些结巴,却又不由得暗自疏了一口气,幸亏这几日,丹桂宫那位正主,不在宫里,她那般骄傲的性子,又是七窍玲珑的心计,若是听了这些,不知要将这些言官们如何折腾。 “太傅,朕倒想知道,您……有没有被朕的荒淫皇姐……染指?”年少的皇帝倒是听得来精神了,突然睁了双眼,眸光闪亮,颇有些好奇探究的趣味,倾身问阶下的沈子卿。 “为陛下社稷,大曦江山,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沈子卿先是对答如流,中间又略迟疑刹那,才继续说道: “天资聪慧,深晓大义,杀伐决断,乃女中豪杰,臣敬佩有加,却……并无儿女私情。”言下之意,臣只想做一国之相公,不愿做一人之驸马。 “呵……”夜云起听得一声轻笑,却不置可否,兀自扬手示意,让他的内侍总管继续。 高大全 便赶紧拿过下一本,打开来,先是一目十行瞥了大概,要张口念来,却突然迟疑,将那本奏折递了过去: “陛下,这……” “念!”夜云起也不看,叫他但念无妨。 高公公清了清嗓门,硬了头皮念了开来: “第十本,我朝祖法,天子成年,可亲政。陛下年满十七,已于九月行冠礼,十月大婚,理当亲政。昭宁明里还政,实未放权。其摄政多年,尽掌母族凤家军权,且私养鸾卫亲兵八千;与柳家勾结,掌国之财权命脉;于朝政决策中,处处掣肘陛下。长此以往,恐有女主临朝,牝鸡司晨之祸……” 听得此处,熙帝突然刷地起身,走下阶来。饶是少年登基,毕竟是十七岁的小郎,事关根基国本,终是沉不住气。见他行至沈子卿身前,询问这位长他十岁的老师,亦或兄长,亦或能臣: “太傅,您说,她会吗?” “陛下,她若想,未必不能……”沈子卿本还想说,她有这能力,却未必有这野心,却突被皇帝打断。 “好,朕知道了。”皇帝觉得,有了这个回答,已经足够,又转身问高大全, “皇姐去青云别院,有多少日子了?” “回陛下,已有半月。”高大全答道,见皇帝陛下问了这句,便不说话了,只负手在殿中来回踱着。 长年伴主,高公公深知这位主子思忖问题的习惯,从书案至殿门,再折返至书案阶下,几个来回后,果然,听见陛下扬起清朗的声音,吩咐他: “叫玄墨进来,让他去青云,接回宫。” ☆、 相见欢 第一章公主猛于虎 南曦帝都曦京城,依山畔水,四季分明。 最近的一座山,便是出曦京,东北十里的青云山。 山中茂林秀峰,瀑涧清流,又有地热温泉,酷热里可避暑消夏,寒冬里可赏雪泡汤,先帝喜山林之气,命人于山腰遍植梅林,旁筑皇家别院,常来此小住。先帝临终前,将此别院赐于爱女昭宁。 冬月初七,曦京城里尚有暖阳,青云山中,已是大雪纷飞。林间山道,积雪渐厚。 山道上,凤玄墨领着车驾与禁卫,艰难缓慢前行。 昨日皇帝宣他进书殿,命他前来青云别院,护迎昭宁回宫。又叮嘱说,务必今日出发,赶在十二日前接回,因今年冬月十二是冬至节,按惯例,朝中将举行冬至大贺朝,届时郊天大祭,不可缺席。 凤玄墨虽遵了天子口谕,今日一早便领了仪仗,点了数十禁卫,出了曦京城,上这青云山来。却是心下纳闷,且不说他一殿中都尉,皇帝出行的随驾护卫,这宣圣旨传口谕,迎来送往些个皇族成员,虽不是份内之事,却也说得过去。 只说这日期,五日后才是冬至,出曦京城上青云山,只需小半日的官道,再加小半日的山路,最多两日就打个来回,为何皇帝要那般叮嘱?莫不是因着最近这宫中的传言? 最近宫中传言,陛下忤了的心意,才负气出宫,来青云别院小住。 思及于此,这位弱冠之年的小将军,不禁锁眉,在心中暗叹,这趟青云之行,怕是有些棘手吧? 他虽是两年前便入了禁军,可升任御前的侍卫官,却是两月前,陛下亲政后的事,恰逢还了摄政大权,多半时日深居浅出,所以他也只是遥遥地见过几次,不甚真切。可在曦宫的传言中,这位主子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也罢,奉命行事,遵照执行便是,见机行事,见了形势再说。 凤玄墨定了定心神,抬眼看去,这雪中山路,行得颇缓,天色渐晚,已近黄昏,可这鹅毛大雪,竟有渐晴之势,云头后面的暖阳,丝丝缕缕地透了下来,果然是山中气像,瞬息变幻。 又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片红墙飞檐,渐渐现了身影,在白雪霞光中,恍若神仙居所,加之十里梅林,隐隐暗香缭绕,怪不得曦京人称此处为“青云秘境”。 凤玄墨却无暇赏这暖雪秘境,众人在风雪中行了一天路,又有些饥渴,急需休整一番,遂叩门,亮了腰间金牌,说明来意。 别院的 人赶紧让众人进了大门,在廊下门房中等待,又着人进去通传。 小半响,来了一妙龄女子,宫女打扮,气度却颇沉稳,应该是身边管事的侍女。只见她美目流转,稍稍环顾,便朝着凤玄墨,欠身行个万福,开口也是珠玉般的声音: “宫女青鸾见过大人,今日大雪,山路不便,诸位大人一路辛苦,可需先用晚膳,稍事休息?” “不,请姑娘回禀,卑职凤玄墨求见殿下,传陛下口谕。”凤玄墨心中突然生一种比腹中饥饿更强烈的渴望,他想要见这位,马上就见,还想凑近了,真真切切地看。 “这……”青鸾姑娘略迟疑,似有为难之处,却对这传陛下旨意的理由,无法拒绝,随性干脆说道: “那请大人随我来,其他诸位大人可先行用膳休息。” 这利落的姑娘几句吩咐,安顿了众人,便引着他,穿廊过殿,弯弯绕绕,进了别院深处,在狭促回廊间走了许久,行之一处,突然豁然开朗,一片梅林映入眼帘,再远点,是起伏小山坡,山坡那边,依稀有女子娇笑声传来。 “今日快雪时晴,竟见了晚霞,殿下起了兴致,此刻在山坡那边,玩雪呢。”青鸾停住,转身向凤玄墨解释,也许后面这句才是重点: “殿下今日兴致好,喝了些酒……” 可此刻,凤玄墨并不明白这个重点,一心只想着完成传旨的重任,抬脚便入了梅林,往山坡那边去。 他脚下生风,几下便将青鸾落在身后,也将这位姑娘好心的提醒甩在了身后。 待行至山坡下,见那山坡林间被清出一条直直的山道,不,确切地说,是滑出了一条雪道,顺着雪道看上去,坡顶处,那着一身水蓝锦衣的女子正在往一木板小车上坐,旁边几个宫人侍女,七手八脚,有搀扶她的,有扶小木车的,有嘴里念叨殿下小心的。 “没事,让开!”一声清凉的娇喝,那女子双手一挥,挥开众人,曲腿坐在木板车上,直直地向他冲下来。 凤玄墨就那么立着,看着她冲了过来,一时犹豫,不知是该躲闪,还是要接住她。 “啊……”那木板车上的人突然看见了他,在那加速滑行中,惊呼出声,慌乱间,木板车微微偏了些方向。 刹那瞬间,“碰”地一声,撞向旁边的梅树,人便弹离了木车。 紧接着,“扑通”一声闷响,凤玄墨被飞来的人儿结结实实地扑倒,仰躺在雪地 上,幸好积雪松软,倒也不疼。 那位殿下软软香香地,半伏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胸前衣襟间,没了动静。 他不禁有些担心,这是吓傻了?还是摔晕了?略抬头去看,胸前那人似乎又清醒着,虽看不见脸色,却感觉得出,她……竟略略使了些力,缠压着他,呼吸也有些深,像是在嗅他。 听说最近这位被御史言官们弹劾得厉害,罗列了十大罪状,其中一条,便是蓄养男宠,荒淫无道…… 凤玄墨思绪有些乱,他虽不在意自己的相貌,但亦有些自知之明,这两月,职务之需,出入宫廷间,好些宫女见着他,都要脸红的。 可想要起身,就得先推开身上这位,有些无礼;想要听之任之,还是无礼。等着旁边的宫人侍女们上前来扶人,可坡顶那几个下来得忒慢,方才还在身后的青鸾也不知为何,不见动静。 他越发凌乱,莫不是,大家已经见惯不怪? 加之那娇软的人儿挂在身上,一股绵软的力道,压在胸前,压得心尖发颤,丝丝冷香入鼻,缠得他全身的劲,一阵紧绷,一阵酥散。 手足无措间,听见胸前传来幽幽一声话,脑袋中“轰”的一声,如烟花般炸开,一时间,不知斯世,何年何日也—— 那声音低低的,磁哑中却透些清亮,染着微醺娇憨,又如醇酒本身般醉人,那人说的是—— “我记得你的味道。” ☆、 相见欢 第二章侍卫太执拗 “这两年,你虽从不让我靠近你,可我记得,香雪海里,你带着我逃命时,身上的这种气息,你虽不愿意娶我,可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对吗?” 夜云熙本就有些醉意,那果酒陈酿,看似清爽顺口,实则后劲大,加之方才飞速的木车撞在梅树上,震动强烈,又摔下坡来,越发晕晕乎乎。 她知道,自己撞倒了一个人,那结实的怀抱,精瘦的腰腹,真切得很,却不觉得痛。因为那气息,让她掉入一个记忆中的依稀梦境—— 两年前,她与云起从北辰归国,于香雪海中遭追杀,那人使了个暗度陈仓之计,精卫们力护着云起绕道入南曦境,他却带了她,引着追兵在香雪海里绕了几天,到后来,她脱水到昏厥,目不能视,只记得那人喂她腥甜的液体,还有那脖颈间、胸怀里的男子气息。一如现在,被她压在身下,埋头于他衣襟间,所嗅的味道一样。 不由得絮絮叨叨,她放下尊严,一心求嫁,那人却恪守礼法,置之不理,视她为洪水猛兽,今日,怎的上青云来看她?听着那砰砰的心跳,触着那紧崩的身体,她生出一丝欢喜,莫不是,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她的?不过,又有些狐疑,这堂堂大曦的相公大人,怎的一身宫中禁卫的服色打扮? 待抬起头去看,一张剑眉星目的俊脸赫然映入眼帘,却陌生得很,不由得一声惊呼,一阵心紧,酒醒了过来,才知道认错了人,撒错了娇,赶紧撑起身子,爬起来。 脑中清醒了,身子却有些不听使唤,歪歪斜斜地,差点又跌下去,青鸾抢过来扶着她,才待勉强站直了。一边任由青鸾替她整理衣襟裙裾,一边正了声色,问那迅速从地上起身,又立马单膝跪地行礼的儿郎: “你是谁?” “殿中都尉凤玄墨,奉陛下旨意,迎殿下回宫。”凤玄墨恭敬答道,直说来意。 “哦,姓凤么?”夜云熙不接他的话,只问他来历。虽心里还有些尴尬,却还是强自端了架子。只是,方才那般……恣意撒娇,要是传了出去,昭宁连宫中的禁卫都要扑到,这荒淫之名声,怕是真要更加猛烈了。 “玄墨乃西疆孤儿,无名无姓,无父无母,幸得凤栖老将军收留,赐姓取名, 熙乾元年入的禁军,两月前到的御前。”凤玄墨知她疑惑,答得清晰。 “看起来倒是沉稳,怪不得能得陛下器重。”云起亲政,说要亲自挑选御前的侍卫,她便由着他折腾,没有过问,能让云起看上 的,必然要有些本事的。云起看重的人,她总还是得给些颜面。 可见着那儿郎一直单膝跪地,抬手行礼,绷得端正,答话时也是一副目不斜视的古板样子,夜云熙不由得起了捉弄之心,也不叫他起身,反而略略倾身上前,凑过去打量他,也许是酒意袭人,脱口而出的话,自己都觉得有些轻佻: “长得也还不错,可别祸害了宫里那些女孩子。” 说完,又想起方才自己伏在他身上,他竟一声不吭,也不动弹,还将她心底的话全都给听去了,又生出些恼意,遂径直越过他身侧,往梅林中去。 “敢问殿下,何时回宫?”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直愣愣的声音,略略低沉,但清晰有力。 夜云熙停住,转过身,看他,那人仍在原处跪着,恭敬而谦卑,问出的话,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执拗,敢情他只知道,他来青云,是来接她回宫的。 “这夜色将至,请问都尉大人,本宫需不需要,马上收拾行李,连夜回京?” 夜云熙抬头看看天边渐暗的霞光,索性反问他。 “卑职不敢,恕卑职斗胆冒犯,陛下口谕,请殿下务必于冬至前归京,冬至朝会郊天大祭,还需殿下主持。”那男儿仍跪在雪地上,继续执拗。 “今日不是才初七吗?”夜云熙心想,朝会大祭,自有皇帝主持,关她何事?却不足对眼前的侍卫道来,只捡了这日子的余地,问道。 “陛下思念殿下,盼殿下早归。” “哦,是吗?我还以为,陛下盼我不归才是。”今日这酒,后劲太大,让她无法理智,总想要随性走心,眼前这侍卫,石头般又冷又硬,让她心烦,总想怎么着蹂躏一番。遂几步走回他身边,俯下身,几近平视,盯着那低垂的眉眼,逐字说道: “凤玄墨,你明日就回去,替我转告陛下:第一,陛下已亲政,他尽管做他该做的,想做的,不必忌惮我;第二,陛下已大婚,我一荒淫公主,不适合再住在内宫,请他在曦京城里寻一处宅地,修一座公主府邸。等修好了,我才回去。” 一口气说完,她自己都觉得酣畅痛快,世人说她任性,那就得拿出点任性的样子,方不辜负这罪名。 “请殿下体谅,陛下有令,若此行迎不回,卑职与所有随行禁卫,皆以失职论处。”那石头仿佛就长在了雪地里,越发冷硬。 “这……与我有何干系?”夜云熙秀眉一抬,冷冷反问 他。禁卫失职,轻则流配,重则论斩。若她是一个贤得善良的公主,说不定会体谅这群侍卫的难处,可惜……她不是。 那雪地里的石头听得身子一僵,默然无语,像在隐忍,又仿佛是下决心,突然猛地抬起眉眼,看向她,说的决然: “卑职愿受殿下驱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请殿下按时回宫。” “呵……”夜云熙听得一阵轻笑,她那皇弟,杀伐决断,倒有几分帝王气象,可惜,过于多疑……阴狠。看把这侍卫,逼得…… “好啊,正巧有件事情,别院里的侍卫们皆觉得棘手难办,你若办好了,本宫便允你,冬至前回宫。”夜云熙看着那幽明闪烁的眸光,突然生出些想要折腾一番的兴致, “本宫有一只雪狐,为故人所赠,很是可爱,可它前几日遁入这青云山里,遍寻不着,你既来自西疆,想必也熟悉它的习性,去将它寻回,如何?” ☆、 相见欢 第三章风雪夜归人 冬月初十,大雪夜。 暖殿里,锦幕高挂,灯火透亮,白日里剪来的梅枝用高瓶插着,隐隐暗香浮动,本是清雅脱俗之气,却被里间众人的阵阵欢笑闹腾声,衬得有些寂寥。 曦京坊间传言,昭宁虽性子傲了些,却也确实有傲的本钱,十岁上千语山学艺,学的是经史典籍,政策韬略,一路过长老阵,入清音阁,十五岁便得以出阁下山,这放在四国间,哪一个朝堂,都是万里挑一的国士才华,摄政两年,也颇能镇得住朝堂。 这样一个人,金枝玉叶的出身,天赋横溢的才华,平日里的消遣趣味也一定很有格调吧,擅书画,通音律,焚香抚琴,点茶煮酒,诗词文章,剑术软舞,样样都来点,不沾人间烟火,又尽显红尘雅趣。 可这毕竟是坊间的想象,其实,最喜欢的消遣,是聚众…赌博。 凤玄墨抱着那只雪狐,跟在青鸾后面,推开殿门,绕过帷幕,看到了便是这样的一幕—— 殿中暖意袭人,那位殿下歪歪斜斜地跽坐在主位的席垫上,眉眼如画,两颊染着红晕,很是明艳,不知是热的,还是赢钱赢得兴奋的——因为,一群宫女内侍簇拥着,围坐在她面前的几案旁,这群人在玩……推牌九。 凤玄墨披着一身寒雪,连发丝眉间,也挂着雪渣,看着眼前的主仆欢笑,有些不知所措。 那日初见,这女人提了条件,说让他寻了雪狐,就跟他回宫。于是,初八一早,他就只身入山,未带其他人,是因着他有些秘法,不愿意让人知晓。整整三日两夜,在那风雪之地,滴血搜寻,潜伏等候,今日旁晚,终于抓到了这只畜生,连夜赶回别院来,却一头闯入这样一个旖旎之境,与他无关,格格不入。一时间,如冰山般,僵在那里。 “啊,三郎,你回来了。”主座上那人朝着他喊道,凤玄墨听得心里砰地一声突跳,那声音娇娇俏俏的,溢着熟络与爱意,像是招呼一位久别重逢的……情郎。可他自然不是什么三郎,莫不是又喝了酒,还是眼神不好,又将他认错了? 待得青鸾过来,伸手接过雪狐,上前递与她,他才恍然,这次不是她认错了,而是他想错了,那只雪狐的名字叫……三郎。 “三郎,可把你找到了,以后可别乱跑了,啊?外面又冷又黑,很吓人的,肚子饿不饿呀?”夜云熙将那白毛畜生搁在膝间裙上,抱着搓揉一番,又低下头去,对着那乌溜的眼睛嘀嘀咕咕半天,才突然想起旁边还站着的功臣,才抬起头来, 对他说: “你本事不小嘛,凤……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凤玄墨。”凤玄墨答道,却是心中凝霜,三天两夜,在冷雪寒地里,为她苦寻一只宠物,可她却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在她心里,也许,他连那只雪狐都不如。 “凤玄墨,快说说,你是用何法子找到它的?”那眼中无他的人,有些好奇地问,好奇的重心,却是如何捉狐。 “卑职幼年长于西北草原,雪狐生于西北极寒之地,我们草原上有些诱捕秘法。”至于是何秘法,他却不愿多说。 “哦……”他的守口,却是勾起了夜云熙的兴趣,见她将怀间宠物递与旁边一侍女,又定睛来打量他,像是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凤玄墨沉默,有些事情,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你的手,怎么了?”她也是眼尖,竟看出了他袖口下手指的微颤。 “没什么,受了点小伤。”他赶紧将手指藏入袖间。 “伸出来,我看看。”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还有些清冷,却被凤玄墨听出一阵暖意,不由自主地伸了掌心,将那满手的伤口给她看,一边解释: “被山中草木尖刺所伤,一时未愈全。” 那人凑过脸来,仔细瞧了,略略皱眉,转头唤一直立她身边那个侍女: “紫衣,拿药箱来,替都尉大人上药。” “好咧,殿下。”那叫紫衣的侍女,应是个性子活泼之人,见她干脆应了,顷刻间取来伤药,又利落地替他涂上,他自是恭敬谢过。 这期间,那位殿下一直倚坐在几案旁,盯着他的手看,凤玄墨能感觉到那柔软的目光,却不敢抬头去看,只觉得心尖痒痒的。 待紫衣上好了药,夜云熙扬了扬手,竟叫众人皆退下,独留他在跟前。 室中突然静谧,越发暖香,凤玄墨垂了眼皮,也能感觉坐上那人在看他,且不说哪些荒唐名声,只说这锦屏画堂间,一风姿卓越的妙龄女子,歪斜在席垫上,让他杵在跟前,略仰螓首,把他当花儿一样盯着看,让他心中一阵血气上涌,直觉自己耳根发热,赶紧暗自调息平心。 就在他有些心慌意乱之时,那清冷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却让他瞬间冷静清醒过来: “这大雪封山,哪来那么多草木尖刺,你这伤口,分明是刀尖所刺。” 未等凤玄墨答话,她便兀自往下说来 : “相传西凌以北,有一隐秘部落,自称狐族后人,能通兽语,血能驭兽,我这雪狐灵性,以血诱之,是不是,就是你方才不愿意讲的秘法?” 凤玄墨扑通一声跪地,这段日子满耳听闻她浪荡,眼见时也觉得太随性了些,此刻,才蓦地想起,昭宁的博闻强记与眼力劲儿,也是出了名的。奏折疏议,她略略一翻便能挑出错来;百官朝会,她一眼便能看出谁没有来。 他竟掉以轻心,只当她是个不长心的纨绔公主,跟她胡诌什么草木尖刺。正思量如何应对,那人却跟看得见他的心似的,径直说出了他心里的话: “可惜二十年前,那部落便被北辰跟西凌合计着,寻了个妖孽惑世的罪名,给灭族了,想必你也有难言之恨。若是不愿别人知道你的来历,我不说便是。” ☆、 相见欢 第四章请殿下回宫 冬月十一,清晨,大雪初晴。 青鸾起了个大早,几下梳洗妥当,便开始使唤宫女们整理行装,奢侈讲究,出行繁琐,一时半会准备不齐当。 她与紫衣,跟了多年,脾气秉性也揣摩得差不离。她家主子表面上虽有些无赖刁蛮,可私底下其实是面恶心善纸老虎一枚,而且还有些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江湖习性——那就是颇讲义气信用。既然昨日那位侍卫大人将雪狐寻了回来,想必今日是要回宫去的。 遂先将诸事打理好了,只等那位恋床懒眠的主子起来,伺候着梳妆停当,用点早膳,便可启程,还能赶在日落前回宫。 这边行装还没有理妥当,就看见那位侍卫大人过来了。果真是训练有素的精卫,听说在山里几日未眠,昨夜也就短短休息了几个时辰,这会儿看上去,非但丝毫不见疲态,一身整齐的禁卫服色映衬下,越发英气逼人。 青鸾见他入了庭中,就那么笔直地往廊下一站,很是客气地跟她说话,她一边应着,一边抬眼看了看渐高的日头,心里不禁替自家那懒惰的主子汗颜。 转头往殿中看,正巧紫衣立在帘边,青鸾便使眼色问她,紫衣有默契,调皮地冲她摇摇头。 青鸾遂觉得自己有必要做点什么了。身边两位贴身侍女,青鸾沉稳,紫衣活泼——活泼的,是陪主子打趣说话消遣的,沉稳的,则是要在主子偷懒时,替主子当脑子拿主意的。 于是,青鸾带些歉意,请凤玄墨在廊下稍等,自己则入了殿中,去看看她家主子,究竟准备要赖到什么时辰,才起来! 这位操心的大宫女入了寝阁,行近床榻边,轻掀开帘子往里瞧了瞧,见那位正玉手托腮,长睫遮眼,嘴角挂笑,也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青鸾却不怕打搅了主子的美梦,轻声唤道: “殿下!殿下!” “嗯?”青鸾一连唤了好几声,才听到那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殿下,今日可是要启程回宫?” “哦,是吗?”帘后的人像是缓缓醒来,想了想,又说, “青鸾,你又自作主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回去?” 那声音软软的,却带些训责之意,青鸾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坏了!又不按常理出牌了,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禀: “陛下派来的那位殿中都尉大人已经备好车驾仪仗,候在别院门口,自己也亲自在廊下等候。” “那你出去告诉他,后山的墨梅今日要开了,我等下要去踏雪寻梅,没工夫回宫。” 青鸾知道,墨梅金贵,后山也就那么几株,跟先帝一样,是个梅花痴,这些日子,日日都要命人上山去瞧瞧那些花骨朵,昨日探花的内侍回来说,有些绽开的势头了。怪不得今晨起床,记起的头等要事,是看花,而不是回宫! 青鸾本想提醒她,您不是答应了人家,找到雪狐就回宫吗?可转念一想,她家殿下又不是真的迷糊,好吧,看花比回宫重要,她要看花,就看花罢,回宫什么的,都是浮云。跟了这主子多年,见过她斗兄弟,见过她掌朝堂,这侍女也练就一番胆识与气度,那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操心,什么时候要随心。 于是,索性干脆应了,出了寝阁,来到廊下,带着更多的歉意,将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这位姑娘的沉稳、胆识与气度统统见了鬼,多年以后忆起,都觉得,当年那位侍卫大人,真真是……上天派来的克星,专治她家主子的。 当时,那位侍卫大人听了她的传话,神色闪过一丝丝难看,却也极力克制隐藏了,那袖下的双手,似乎在捏拳。 青鸾以为交代完了,正转了身,要去张罗今日的踏雪赏花事宜,突然瞥见那位侍卫大人猛地抬眼,眸光精亮,身形闪动。等她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抬脚进殿,径直往寝阁去。她吓得赶紧跟了进去,要想阻止,殿下还在床上呢,这成何体统? 可她哪有那人手脚快,进了殿门,撞见紫衣,两人面面相觑,正待入里间请神出去,就已经听见殿下的惊呼,转眼间,她们家那尊贵的殿下,就被裹得跟粽子似的,连人和锦被,给抱了出来。 青鸾见势,转身就往外跑,这种耍蛮的人,需得叫别院里的侍卫来对付。 “站住,若不想我伤了她,就赶紧收拾行装,随我下山回京。”凤玄墨沉声喝住她,又说道,“陛下命我请回京,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说完,自顾抱着粽子,出了殿门去。 青鸾看着那扬长出门的背影,深吸了几口气,迅速判断眼下形势与处理之法:殿下被裹得连脸都瞧不见,又不见挣扎,八成是被点了穴道,不过,那位侍卫大人应该只是想将人带回去,不会真的伤了殿下。 青鸾便觉得,眼下她有两个选择: 第一,惊动别院的侍卫,拦截下这个冒犯的人,激起一番打斗,这样可能误伤殿下 ,也可能激怒凤玄墨拿殿下来要挟,那种能在雪地里等候三天两夜的人,不能按常理判断,当然,还有可能让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只着中衣,从锦被中滚落出来,为她已经不堪的名声增添一段笑料…… 第二,招呼宫女内侍们赶紧将其实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行装带上,自己跟紫衣两个跟上去,在鸾车中替殿下更衣梳妆,让她能够在回宫之时,体面地下车。 两相比较,青鸾很快选择了后者,虽然她知道,此刻殿下心里一定恼羞成怒,等回宫下了马车,会更加恼怒,但那都是后话。而眼下,被裹得严实地悄悄抱上马车,总比在打打杀杀的闹腾中,当场滚落在雪地上,要好些吧,如果她是殿下的话。 于是,这位冷静的大宫女赶紧命宫人们准备启程,又招呼紫衣,迅速备齐了殿下今日的衣饰以及梳妆事物,二人匆忙撵了上去。 ☆、 相见欢 第五章窝心连环腿 夜云熙这一生,有过很多狼狈的时候,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低声下气,遭人白眼,跪地求饶,命悬一线……但每每都能绷足了心气,泰然处之。 而此刻,却是此生从来没有过的尴尬——蓬头垢面,散发赤足,只着中衣,领口还歪斜地微敞着,自己垂眼便能瞧见胸间起伏,却没办法伸手去整敛衣襟, 坐在雪地马车里,冷得直起鸡皮疙瘩,身边一堆锦被围着,却没法伸手去捡起来披裹——那人不知点了她的什么穴位,她浑身动弹不得。 可那始作俑者似乎忘记了点穴这件事,在这狭窄局促的空间里,竟将那高大修长的身躯折了,单膝跪地,抬手齐额,垂首自顾请罪: “卑职奉陛下之命行事,陛下有令,若此行迎不回,卑职与所有随行禁卫皆以失职论处,发配皇陵守军。卑职为此行三百禁卫前程计,不得已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 禁卫军若被发配去守皇陵,自然没了前程,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夜云熙听得一阵冷颤,又冷,又羞,又怒。在这大曦,满朝文武百官见她,都得弯腰低头,就连天子,也是她一手扶持登基的,处处也要敬她尊她。他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就敢强闯进她的寝殿,将她从被窝里直接拎起来,粽子似地裹了,麻袋般扔进马车,强行带走。末了,还抬出皇帝来当挡箭牌,还拿那些禁卫的蜗角虚名蝇头小利来说事,说他是不得已! 见着那低垂的顽固头颅,她气不打一处来,深吸着气,冷冷地说: “原来……是怕陛下责罚,可你就不怕本宫责罚吗?” “殿下仁厚,等回宫之后,在下甘愿受殿下责罚。”那人依旧不抬眼皮,闷声说道。 “哼……”夜云熙不禁冷笑,御史台言官,曦京坊间八卦,说她什么的都有,却从来没有人用过这个词……“仁厚”。这侍卫看着有些木讷,实则心思细密,说她仁厚,不就是想让她从轻发落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云起当靠山,有恃无恐,皇帝的忠犬,谅她不敢重罚?还是欺她如今还了政,成了无权公主,不能对他怎样? “你的意思是说,本宫仁厚,所以甘愿任由本宫责罚?”夜云熙拿他的话重新问他。 “任由殿下责罚。”那人答得干脆,似乎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你好大的胆子!宁愿受本宫责罚,是因为本宫仁厚,那么,怕陛下责罚,不就是说陛下不通人情,暴烈无道?”夜云熙提高音量,她可不是这般好欺的 ,随便抓他一句话里的漏洞,便可以治他一个忤逆妖言的大罪! “卑职不敢!”那人简略应了,马上又变回冷硬石头,不再作声,可能是明白了,此刻辩解得越多,对他越不利。 “你……”夜云熙最怕这种不接招。盐油不进的人,你还拿他没有办法。她衣衫单薄,冷得直颤,一口心气涌上来,却又无法动弹,张口想要继续训斥,可那身上寒意跟心中怒气裹挟缠绕,脱口而出却是一句—— “我冷……” 说完,连她自己都诧异那声音中的委屈娇意,还有靡靡尾音…… 也就不奇怪,眼前那颗一直顽固地低垂着的榆木脑袋,猛地抬了起来,又像是看见了什么非礼无视的画面,赶紧闭了眼,同时起身,伸手摸过来,倒是准确地替她解了穴。 见他退开,矮身往车内地板上跪,夜云熙也顾不得身上酸麻,迅速凝了力气,飞起一脚,便朝着他心口,狠狠踢过去。 此刻,唯有拳脚暴力,能解她恼羞之意。 可这一窝心脚,踢得……还真有点窝心。她突然发力,一脚踹至他胸前,那人反应更快,双手防护,正好将那白莲般的玉足……捧住了。 冰凉的白玉足,碰上灼热的手掌心,那掌心的热量,熨帖在脚上,阵阵暖意,从足上来,沿着小腿往上爬,竟能驱散全身的寒冷,她有那么瞬间,失了神。 等反应过来,要挣扎着要收回,却觉得那双手在用力,非但不放开,反而捉得更紧了。 难道真要替她暖足不成?再看那胆大包天之人,虽未看她,只是垂眼盯着自己的双手,却是耳根隐隐泛红,呼吸也有些沉重。 她突然明白过来,她这一脚,本是要发泄,却踢成了挑逗。不由得心下火起,沉声呵斥: “放开!” 那人一听,也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猛地放开手,又埋首下去,要行礼请罪。 夜云熙见不得他那装模作样的恭敬卑微,总感觉有些假惺惺,掩不住一种骨子里的拗,血脉里的傲。 于是,收了半路的腿,突然折回,对准那因低头而朝着她的脑门心,用力一脚踢出去。她跟着千语山的师傅练过些拳脚,虽无甚内力,却有些巧劲,这一脚,不说将他踢飞,至少要他倒地呼疼。 可这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塞牙缝。这当口,那人鬼使神差地抬头,见着她的脚又飞来,条件反射地朝后仰,结果,她的 足尖,恰恰踢他唇上。那唇的触感,温热柔软,足尖掠过,一抹血红。 “啊……”夜云熙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忍不住尖叫起来。 此刻的她,衣衫不整,领口低敞,双手后撑,身体微仰,光着脚,将他的唇踢出了血。这情形,怎么想,怎么……暧昧。 那人抬手抹了嘴角,看着自己的指尖,那愣住的表情,像只……小兽。 她赶紧抓起锦被,将自己裹了起来,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小脸。 可这车内的空气,怎么这么闷,让人呼吸紧促,浑身烦躁……天呀,谁来救她? “殿下?”车外响起青鸾轻轻探问的声音,这小妮子果然是上天派给她,专门替她收拾场子的。 夜云熙略仰了脸庞,朝着那还在愣神的人,冷冷呵斥到: “滚出去,让青鸾和紫衣上来,替本宫更衣梳妆。” ☆、 相见欢 第六章任由你责罚 从青云山下来,沿着官道向西南行十余里,便是曦京城。 从正东边的永兴门入城,绕过东市,穿过平康坊,在朱雀大街上右转,远远便能瞧见皇宫泰安门。 直到车驾仪仗鱼贯而入,开始进泰安门,凤玄墨才觉得松了口气。 从山中别院门口出发,就没有下过马车。那两个她唤着青鸾和紫衣的侍女捧了更衣梳妆的繁琐事物上车后,拾掇了好半天。只有刚下到山脚下,上官道的时候,青鸾下车过一回,说是饿了,要用膳打尖。取了饮食,也是拿上车里用的。之后主仆三人便没有下过车,也不见有何吩咐。 风玄墨深知自己将这贵人得罪得不轻,她虽任由他强行挟持上马车,回曦京城来,可这一路上,若想要折磨他,或者撒撒气,那也不过是轻轻一句话或者微微动动指尖的事情,遂一路上绷着弦,提着心,此刻,入了宫门,他的任务完成,遂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刚刚松了下来,马上,另一口气又给提了起来。昭宁岂是那么好惹的人?这都入了泰安宫门,也不见人影,未听见声音,看不出她的喜怒。那就说明,有他好看的,还在后头。 风玄墨倒不是怕被责罚,尊皇命行事,还要替随行的三百禁卫的前程着想,职责所在,任凭那傲娇公主怎么折腾他,他也认了。 相反,他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看看,那能让他雪地捉狐,还能从他的手上伤口看出他来历的人,想出来的折腾法子,会是怎样?这一日来,虽说下意识压着不去想,可总要闪神,恍惚感觉手心还残留的冰凉滑腻触感,还有唇间血口的刺疼火热,虽说那小小一抹血道子,早已结了疤,淡然无痕。 进了泰安宫门,才瞧清楚,中间广庭里,齐整整、黑压压一大片宫女内侍,那中间步辇旁站立着的,是皇帝陛下。看来早已在此等候了。 这阵仗一入眼帘,凤玄墨不禁再次暗自松气,他若今日没能将接回宫,陛下那里,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好吧,还是继续期待的处置吧。 他心里,有丝怪异的痒意缭绕,脑子中突然回闪起,那人披散了一头浓黑齐腰的青丝,曲腿蜷坐在马车里,衣衫单薄松垮,直着那修长的玉颈,胸前雪白肌肤若隐若现,满脸气呼呼的,横不得一脚踹扁他的样子——虽然后来也确实踢来,只是未能踹扁他而已。 突然一阵山呼海拜,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风玄墨转头看去,青鸾和紫衣正扶着下车,那缓缓下得 车驾来,享着众人跪拜之人,云鬓金饰,眉目端庄,暗紫宫装,锦绣腰封,环佩低鸣,华贵逼人,不可方物。一时间,方才那些心猿意马,瞬间无影无踪,只因那跪了一地的脑门心,让他突然意识到,相距不过一丈之内,却有云泥之别! 皇帝见了长姐,很是亲热,过来搀了她,往内宫去,姐弟二人边走边说些闲话。 凤玄墨与众禁卫自是不能跟上,皇帝和背着他往前走,渐行渐远,声音轻缓,不过他耳力好,又极力地去听,便将这二人的闲话听了个大致清晰。 “阿姐这次一走就是二十余日,朕甚是想念,想着今日也该回来了,便索性到这宫门口来等着。”不是说皇帝跟闹别扭闹的,赌气才去的青云别院吗,怎么如此和谐? “陛下有心了。”那声音冷冷清清的,浸入凤玄墨的心脾。 “明日冬至大贺朝的郊天大祭,还请阿姐主持。”皇帝恭敬有礼地请询。 “不了,陛下已亲政,自然该是陛下亲自主持。”淡淡的口吻,却是毋庸置疑的力道。 皇帝沉默片刻,答道: “那明日,皇姐可要指引着朕来,这郊祭,朕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这话说得,怎么听,怎样像是在……撒娇。 “那是自然,我随陛下一同去便是。”那声音,也许真能给人镇魂安心之效。 两人慢慢走远,后面大群宫女内侍悉悉索索地尾随着。 凤玄墨渐渐听不真切,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听什么,想听什么,难道是想听见,那位一下马车,就横眉冷眼,在众目睽睽之下,训斥他责罚他?可那人华丽丽地下了马车,就连看也没有看过他一眼,似乎今晨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难道是这个原因,让他心里泛起淡淡失落? 思及于此,凤玄墨不禁暗自失笑,笑自己怎么像跟中了邪似的。 “对了,此番接阿姐回宫的殿中都尉,便是朕上次在禁卫军中挑选出来的,阿姐觉得如何?”皇帝突然站住,提高了音量说话,还转身过来看他,凤玄墨遂听得一惊。 “哦,是吗?”那一身锦绣宫装的窈窕身影也跟着停住,慢慢转身过来,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问了一句:“瞧我这记性,叫什么名字来着?” 皇帝便朝着他招手,示意他过去,他有些不明白皇帝突然提起他的用意,却十分欢喜皇帝的决定,遂走上前去,跪地行礼,再次对那位记性超级不好的贵 人自报家门: “卑职殿中都尉凤玄墨。” “倒是利落干练,胆识过人。”由他跪着,不理他,兀自转头去答皇帝的问话,倒是不吝评价。 “阿姐要是觉得能入眼,不若让他听您吩咐,如何?”皇帝顺水推舟。 “听我吩咐,是何意?”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不跟他绕弯。 “前几日,御史言官们闹得厉害,朕抵不住,便将阿姐从坊间南风馆带回来那人……给杀了。”皇帝说得轻描淡述,可后面那句话,却让风玄墨着实吓一跳,“朕这不是想,还阿姐一个人嘛。” “呵,陛下多虑了,既然是御史台的谏言,杀了便杀了吧。”大方得很,对皇帝话中的荒唐用意,也不甚计较,只轻抬了衣袖,微微指了指跪地的风玄墨,淡淡地说: “陛下身边也需要些信得过用得上的人,我可不想夺爱,不然,言官们又要弹劾我了。不过,我也有些看法,不知陛下爱听不?” “悉听阿姐指教。” “此人虽有些本事,可也颇有些心气,且执念太重,又无视体统,这样的人,极易恃宠而骄,胆大妄为,铤而走险,若陛下想要委以重任,还需置其于低位,多历练才是。” “阿姐说得极是,那阿姐以为,这宫城禁军中,何为能历练的低位?” 凤玄墨听说得一套一套地,言语之意,是替陛下惜才,要如何栽培提携他。可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女人,果然还是记仇的,看着不动声色,实则已经将脚高高抬起,又重重踩了下来。 果然,指了指不远处的皇宫正大门,声音里掩着一丝轻快笑意: “呐,最能看尽曦京繁华,世间百态的,就是这泰安宫门守门卒,不若就让他守这城门,如何?” ☆、 相见欢 第七章郊天大祭典 冬月十二,冬至。 冬节大如年,天地阴阳二气转化之极点,一阳之始,君道长,故贺。 尊曦朝祖制,冬至举行圜丘大祭典与太极殿大朝会。 从午夜开始于圜丘设祭坛,坛旁边设天灯竿,禁寺庙鸣钟擂鼓。卯时,皇帝至圜丘,在太常寺礼仪官的引导下,行祭天大典。在繁琐仪式后,还得赶在辰时之前回宫,于太极殿,接受文武百官与外藩使者朝贺。 所以,这一个时辰之内,须得步步紧凑,一步都耽误不得。这卯时之前的准备,也需得有条不紊,一点也错不得。 沈子卿舍了后半夜的睡眠,寅时不到,便一身整齐朝服礼冠,赶至圜丘,检查诸事宜是否妥当。虽有太常寺的人从午夜开始,便着手祭典,可太常寺卿乃皇帝亲政后任命,于这国之祭典尚无经验,他身为当朝宰执,有督促指点之责。 待见着祭坛肃然,天灯灼灼,祭品礼器、钟磬鼓乐等万事齐备,让太常寺卿拿了陛下的祭辞来看,也未觉不妥,才不禁松了口气,于祭坛旁边捡了个座位坐下来,闭目小憩。 本想灵台清明地养些神,可在这巍然祭坛边上,似乎特别接灵气,往昔的家事国事,一串串地涌上来。 南曦四大世家,圆形方孔柳,大马金刀明,朝堂不倒的三叶沈,猛见那凤凰儿回首。柳家掌着曦朝的财政命脉,又做着皇商的暴利买卖,财能通神,盘根错节,如那百足之虫,就算死了也僵不了。明家与凤家世代将领,京畿禁卫,五路节度,保家卫国,开疆扩土,兵权在握,那也是硬气得很。只有他沈家,无财力无兵权,仅凭那所谓的治国之才,要在朝堂上作“不倒翁”,谈何容易。 嘉元二十三年,前太子私通萱妃,淫乱宫帏,东窗事发,父亲沈邦彦身为太子太傅,被罢免相位,贬官南疆岭城,朝中相国门生清洗一空,一时间,沈氏一族欺男霸女、贪赃枉法的案子不管陈年烂谷子的,还是西瓜芝麻大的,涌出大大大小小几十件,百年世家遭受重创,一蹶不振。 彼时,他只得重新押注,以翰林闲职的身份,主动请缨,秘密潜往北辰,脱了一层皮,成功迎了那对姐弟归国。未曾想,这赌注,还真是押对了,那看似皮懒的女子,实则心机深沉,胆识谋略不输于男儿,又比男儿还要灵气些。眼见她挑了两位兄长互相争斗,斗得两败俱伤,身首异处,她再牵着今上,一路行至那皇朝最高处,而他沈子卿,自然也以辅国大功臣的身份,站在了这熙乾朝堂的最首位, 沈家也得以复兴。 可这富贵荣华,还真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往前,能上九重天,停下来,却会化为乌有。 那娇娇小人儿的心意,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他的苦衷,她又何尝懂得?快一月不见了吧,那挑食之人,又不喜规律作息,不知会不会又清减了,那清冷的脸庞浮现眼前,心里一阵紧疼。 沈子卿一阵恍惚神游,睁眼定神,不觉已近卯时,皇帝来了,……也来了。 微弱的晨光下,仍看得出……明艳,她少有脂粉浓妆,可每每这般扮相,却很是摄人心魄。 那妮子一来,便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待一眼寻到他,便略带了笑意,盯着他看,后来索性往他身侧一站,不挪动了。也不顾这是礼乐煌煌,庄严肃穆的祭祀大典,不过,这妮子耍起横来,从来不分场合的。 他微微欠身示意,然后便置若罔闻,掐着时辰,示意太常寺卿,指引皇帝,开始祭祀仪式。 “於赫圣祖,龙飞晋阳。底定万国,奄有四方。功格上下,道冠农黄。郊天配享,德合无疆……” 从皇帝颂祭辞开始,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繁复的仪式,一步步,一套套,从天光微亮,一直到晨曦破晓,再到朝霞漫天。 皇帝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今日一身祭服朝冠下,越显沉稳天子气度。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之人,亦是一身香色公主朝服,虽也宝相庄严,可他偶尔余光瞥过去,总觉得今日那脸上气色,红晕得有些过于妩媚了。 待行跪地叩首大礼之时,沈子卿才发现,那红晕,哪里是什么妩媚气色—— 众人礼毕起身,他亦正要起来,却发现身边那人跪在地上,垂首闭眼,不见有起身之意。 他以为她是跪在地上久了,睡着了。这妮子贪这晨间懒睡,是出了名的。 他附耳过去,轻轻唤了几声,无应答,这才伸手过去扶,只觉那人身子绵软,顺势就瘫倒过来。 他以为是晕了,腾手轻抚她额间,发现滚热烫手,竟是发着高烧。赶紧想要起身,招呼她的侍女上前来伺候,送回宫传太医诊治。 刚一起身,却发现腰间一紧,有股力道将他扯住,他低头一看,一只白玉小手紧紧抓着他朝服上的雕纹镂金封带,那人在他胸前吐气如兰,悄声说来: “别走,就这样,让我靠会儿。” ☆、 相见欢 第八章泰安守门卒 马车里,夜云熙头痛欲裂,浑身无力,那高热引发的全身酸疼,如有百虫啃噬。可这四肢百骸的难耐,却比不上此刻心中的窝火。 昨夜沐浴斋戒,她泡在温水里,突发奇想,曦京坊间称沈子卿为谪仙人,听说没有女人能近他身,当然,她也不例外。可若是自己病到在他面前,他会是何反应?遂不顾青鸾的劝阻,硬生生在冷水里多泡了半个时辰。 她知道自己有些疯狂了,不过,比起没来由的疯狂,更让人失落的是,方才,自己已经是那般楚楚可怜的模样,那人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低声责了一句“胡闹”,又强行扯开她扭在腰间封带上的手,招呼青鸾上前来伺候,便仍了她在原地,起身随着陛下先行回宫,行那劳什子大贺朝去了。 像是生怕在她身边多停留一刻,就要入了言官的眼,惹了坊间的闲话,有损他的名声一样;又像是生怕多耽误一刻,便要误了今日辰时的大贺朝一样。是了,他不是那百官之首吗?那晨光之中,煌煌朝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荣光! 头晕疼,外加心纠结,不由得呻吟出声,算了,还是赶紧回丹桂宫,请老太医开个能昏睡过去的方子,然后,自生自灭吧。 心里盼着回去,马车却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此刻太极殿正行大贺朝,所有人须下车马,步行入泰安门。” 这朗朗声音好生可恶,又好生熟悉,夜云熙猛地掀开车帘子一看,那屈膝跪地之人,不是昨日那个姓凤的石头侍卫,还能是谁?昨日才将他从殿中都尉贬至宫门守卫,这是真的尽职尽守,还是故意与她作对? “这……殿下病着呢……”青鸾立在马车边,拿不定这主意,是要尊这冬至朝会规矩呢,还是要顾虑自家主子的身体? “挂冬仗之时,泰安门内禁行车马,请殿下下车步行。”那跪地之人又抬出这仪卫兵仗说事,冬至大朝会之际,宫城内外遍布排列井然有序的步骑兵甲,同时悬挂旌旗、击鼓、奏乐,称“挂东仗”。 “可这……”青鸾还在支吾,夜云熙有些恼了,平日里那么伶俐的丫头,今日怎么跟舌头打了结似的,她索性虚抬起手,打断她的侍女: “本宫若是偏要乘车入宫,又怎样?” 这曦朝祖制,国典礼仪,她向来尊之敬之,此刻宫中,十步一岗密密麻麻的仪卫兵仗,她亦不想太过招摇,不然,御史台的人没准能拿唾沫将她淹了。 可眼 皮底下,这守门卒太来气,三番五次,总是在她心里憋屈时,突然冒出来,杵在跟前,强迫她,忤逆她,冒犯她…总之,给她添堵。正如此刻,也不答她的问话,也不抬头起身,兀自跪在马车前面,如一块顽石,挡住了去路。 夜云熙的倔劲儿上来了,提了朝服礼裙,朝青鸾喊道: “青鸾,扶我下车。”说着,也不等青鸾上前扶稳,便跳下车来,顿时只觉得头重脚轻,脚下踩棉花,赶紧靠在青鸾身上,稳了稳重心。 再咬了咬牙,强行提了真气,一把推开青鸾,上前两步,一脚猛地踹出去,果然,她那几下花拳绣腿,有时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虽然脚尖疼得如针扎,但让她开心的是,这次,那顽石没来得及防备,终于被她踢倒在地。 若是平日里身强力壮之时,准能将他踢飞起来,撞旁边的青石墙洞壁上,那才解气——正当她还有些意犹未尽,觉得还有提升空间之时,突然间呼吸一促,眼前一黑,宫内依稀礼乐鼓声突然飘远,最后好像是青鸾抢过来扶她的呼声,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相见欢 第九章我抱她回去 熙乾三年的冬至,凤玄墨终身难忘。 前一日还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殿中都尉虽算不上什么品级,却是御前当差,长伴君侧,加之陛下信他用他,加以时日,必有出头之日。可转眼间,因轻飘飘一句话,就被贬至泰安宫门——守大门。 先不提这宫门口的风吹日晒,禁军同僚的冷眼语刀子,只说,这日,从寅时宫门开,至辰时太极殿朝会,贵人们进进出出,呼啸而过,眼高于顶,只留衣袖清风或身后尘土,与他这小小守门卒有关。 可这位一来,就让他迅速成为宫城八卦的主角——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宫里便将会传遍——泰安城门口守门的小卒子,阻拦鸾驾,被一脚踢翻在地。 可这还仅仅是开始,未曾想,那被皇宫上下津津有味嚼了许久的八卦重点,还在后头—— 那当口,侍女青鸾一边扶着晕过去的,一边圆睁着眼,对他说道: “殿下发着高热,不省人事,需传太医诊治,你若继续纠缠,耽误了诊治,这罪过,你有几个脑袋,能担当得起?” 原来是发着高烧,竟还有那般力道,看来昨日马车上那两下,还算脚下留情了。不过,这女人也真是倔,非得将自己给折腾倒晕过去……凤玄墨心里思忖,心里一股莫名的痒痒暖意,那张千年冰山脸上,鬼使神差般,竟浮了一丝笑意。 然后就看见,青鸾那本就圆的大眼,睁得圆得不能再圆,像是看见什么不敢相信的画面,有些怒不可揭,接着便是口不择言: “你还笑,若不是昨日你冒犯殿下,让她受了风寒,今日能生病吗?” 风玄墨心里咯噔一声,这宫门口,可不止他一个守门的,旁边森然守卫,整齐列着呢,这青鸾姑娘说的,太有些……不清不楚了。 可再去看那闭着双眸晕睡之人,脸上底色苍白,却又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微微蹙颦,睫毛扇动,像是极不舒服。 那蝶儿薄翼般扇动的双睫,像是有种魔力,引着他一个跨步上前去,只手拦腰背,只手揽膝后,将她抱起。 不忍看青鸾那圆眼睛已至极限,他又仍下一句话: “此刻宫内禁行车马,我送殿下回宫,姑娘可派人先行去太医院请御医。” 说完,将怀中人儿揽紧了,转身入宫门,过广庭,沿着东侧长长宫道,一路往内宫行去。 风玄墨长年习武,臂力与耐力自是不在话下,加之怀中那人看 着高高的个子,却出奇地细幺轻巧,一路走来,身侧的青鸾,还需得不时小跑,才跟得上他。 行走颠簸中,怀中那人亦有些觉知,伸了纤手来抓他衣襟,又将脸凑他胸前。他凝神细听,还有些微微呻吟声,想来是难受吧。 彼时,他抱她在怀,行在这高墙宫道间,仪卫兵仗,依稀礼乐,他只默念着抱人的初衷,既要不触犯这国典规矩,又要将这难缠的女人,外加她的侍女给打发了,当然,还带些因自己昨日将她从被窝里拖出来,让她受风寒的歉意。 再多些,也就是觉得这女人安静下来,还有些……乖巧。却不知,这拥卿入怀,是一件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一年的冬节,老天爷不知道有多垂怜他! ☆、 相见欢 第十章腥甜的旧梦 迷迷糊糊中,夜云熙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眼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不能视物,却仍能感觉到沙漠骄阳的灼热。 遮住了双眼,反倒打开了其他的感官:四周出奇寂静,只有脚下沙沙声,耳边是一个人的有力心跳声,头顶上还有匀称缓和的呼吸声:鼻间萦绕的,除了夹杂着尘土风沙的干燥空气味道,还有一个男子的浓烈气息。而自己,就挂在这人的怀里,在颠簸摇晃中前行。 夜云熙记得真切,从北辰最南边的南关城出来,一头扎进这浩瀚沙漠之时,一半精卫,护着云起,悄悄向西绕道入南曦,而一半精卫,则跟着她与沈子卿,招摇地走“黄金路”,果然如皇甫熠阳所言,遭到了接二连三的阻击。 到得后来,护卫分散了,车驾也扔了,马也中箭倒地了,只剩下沈子卿与她,终于逃脱了穷追不舍的杀手,却误入了香雪海深处——香雪海这名字,貌似销魂美景,实则是吃人不吐白骨的浩瀚沙漠。 沈子卿拉着她,准确地说是拖着她,辨认着太阳的方向,在黄沙里徒步向南,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又累又渴,眼睛被日光刺得生疼,有些视线模糊。 再后来,她开始脱水虚脱,不能视物,脚下如灌铅,迈不开步。心中渐渐生出绝望,这辈子,大概再也回不了南曦了吧。 再看沈子卿拖她拖得辛苦,她即担心拖累了身边的人,两人都交代在这里,又生怕他弃她不顾,留她一人清醒地自生自灭。复杂心思中,索性自己先挣开了手,往地上一靠,滚热黄沙熨着疲惫酸痛的肌肤身体,只想将整个人都埋进去,好好睡上一觉,后来,……后来好像就失去知觉了。 而此刻,这人终是没有弃她,抱着她走一段,又背着行一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还拿布条蒙了她眼睛,免受强光刺激。她或是窝在那个温柔的怀抱里,或是趴在那宽阔的背上,摇摇晃晃,步步沉缓,竟也生出些时间停止,地老天荒的幻觉。 迷蒙中,她嚷嚷想喝水,那人便放她到地上,一个事物凑她干裂唇边,唇边触及到甘甜,她下意识地吮吸,那液体,浓甜里带着腥,她突然伸手去抓,抓住的竟是他的手臂,原来是他割了手腕,喂她血喝。 她觉得,喉间有些热,心里也有些热,世间有几人,能舍了自己的血,让别人解渴活命?几口血下去,补了丝丝元气,她也开始话多起来,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息,勉强能清楚表意: “你不用管我,自己走吧,兴许还能走得出去。” 半响,那人不应她,只听见裂帛的声音,感觉出他是在撕她的裙裾,用来包扎腕间伤口,她觉得好笑,为什么不撕他自己的,偏要撕她的,难不成她的衣料要好些?她也不多计较,继续说些想说的话: “沈大人,我现在一无所有,没有办法报答你,可若你能等待,等我助云起登位,到时候,许你锦绣前程,沈家荣光,如何?”这人潜入北辰,助她姐弟二人归国,不就是为了这些吗,她干脆说的直白。 那人依旧不作声,她也不知是突然开窍,还是脑子中突然少了根筋,说得越发直白: “若这还不行,我以身相许,如何?虽然此刻,我这邋遢模样,想来不是很受看,可你前几日也见过,我若拾掇整齐了,做你的夫人,应该不会给你丢脸吧?” 她生性皮赖,也不觉得脸红,反正这脸估计又脏又黑,根本看不出红,侧耳仔细听,终于听到一丝极轻的笑,仍无更多的回应,便忍不住追问: “沈大人,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又摸索着去抓那人的手臂,终于听到那个闷葫芦用粗哑得出奇的嗓音说了一句: “干得哑了,说不出来。” ☆、 相见欢 第十一章桂宫养狐奴 待散了大朝会,又在太极殿书房阅了些奏章,向老臣们请询了一些事情,熙帝就惦记着要往丹桂宫来,看看他皇姐。昨日从青云回来时,都还身体康健,精神抖擞,变着法地折腾他的御前侍卫,今晨郊祭时怎么就突然生病了。 见他要入内宫,一大群宫女太监,赶紧备了步撵候着,他出殿一看,觉得累赘,难不成做了皇帝,连走路的权利,也要给剥夺了?遂不耐烦地摆手喝住,只叫了高大全跟着,迈开步子,便往丹桂宫这边行来。 路上,高大全气喘嘘嘘地跟在身后侧,又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回宫时,正赶上太极殿贺朝,宫中挂冬仗的时刻,被风玄墨拦在泰安宫门,要她下车步行,鬼火冒,跳下车来,抬起一脚,把那倒霉的人给踢翻了。 夜云起听得哑然失笑,他那皇姐,出了名的不好惹,这凤玄墨,八成是触犯了她,就是不知道,这过结,是怎么结下的? “然后呢?”他边走边问。 “啊?”高大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 “是乘车入的宫吗?”若是如此,言官们不知又要浪费他曦朝多少上好的笔墨纸张。 “那到没有,听说…听说是给一路抱回去的。” 夜云起觉得更头疼了,看来还是逃不过御史台的骚扰…… 入了丹桂宫,未见殿中情形,先在拥樨殿前,看见一件稀奇事情,那阶下庭中,风玄墨笔直地站在树下,怀里还揣了一只……白皑皑,毛绒绒的畜生,正是那只刁钻雪狐。 这雪狐,养得跟它主人一样,性子傲得很,平日里除了,还有她身边亲近的侍女,其他人都接近不得的。夜云起有几次看得好奇,想伸手去摸一摸,都未曾遂愿的,此刻,却乖巧安静地窝在凤玄墨怀里。 见他进来,凤玄墨赶紧将手中动物扔了,恭敬行礼。哪知,有意思的是,那雪狐被扔在地上,一个转身又跃过来,往风玄墨身上跳,沿着他手臂,哧溜攀上肩头,赖着不走。 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抬手让他起身,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准备抬腿进殿去探望,却终是转身回来,凑近了,低声问凤玄墨的话: “你是不是……得罪她了?” “应该……是吧。”凤玄墨起身站了,跟身后的树一样笔直,可搭配上怀中一只懒洋洋的雪狐,显得很……违和。 “这畜生,是怎么回事?”皇帝的注意力,再次被它吸引过去。 “卑职送殿下回宫,刚要出这庭院,它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怎么也放不下,谁也带不走。刚才桂宫上下都在忙着伺候殿下,青鸾姑娘就让卑职先在这里等着。” 夜云起听得心下一动,笑了起来,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正巧此刻殿里那位病着,他干脆替她安排了: “凤玄墨听朕口谕,泰安宫门,不用你回去守了,从现在起,你就在丹桂宫拥樨殿,作昭宁的养狐奴。” ☆、 相见欢 第十二章旧梦了无痕 几番梦魇,几番幻真,像是行了长路的旅人归家,又像是过了几辈子的孤魂还阳,夜云熙睁开眼睛时,恍然入眼的是帐前熟悉的璎珞流苏,殿中窗明几净,殿外婆娑树影。 她浑身懒懒的,不想动弹,只定睛瞅着床前的璎珞坠子,回味梦中情景。 两年前,从北辰归国,途经香雪海之际,那鬼门关边走一遭的经历,一直不敢忘记——两年来,每每走得幸苦,觉得快要撑不下去之时,闭眼想想那灼热黄沙的炙烤,便有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勇气。这死过一次的记忆,总会教会人该如何去活。 当然,也不愿忘记——每每被沈子卿被拒于千里之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她,还要打着官腔与她说话之时,闭眼想想那刻在心底的呼吸,心跳与气息,便有了屡败屡战,越挫越勇的勇气。能够与她生死相依的人,她恨不得以身相许。 不过,虽然往事一直印在心底,却未像这次这般梦得彻底,如同将那漫漫黄沙路,重新走了一遍一般,喉间的干,眼前的黑,口中的腥,鼻息的浓…… 紫衣抱着几支腊梅,掀开水晶帘子进来,将折枝插入屋角的梅瓶中,整饰好,又去收拾窗边几案,在寝阁里转悠了几圈,才想起往床榻上看——紧接着便是半声低低的惊呼,后半截被她赶紧伸手捂嘴,给吞了。 夜云熙拿冷眼看着她的侍女,心中忍不住叹息,这丫头贴身随侍她这么多年,手脚倒是伶俐,可为什么心眼没有半点长进? 那不长心眼的丫头无视她的眼神,只顾着跟她贫嘴: “殿下什么时候醒的,也不唤奴婢进来伺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吓了奴婢一跳,幸好,幸好,方才没有做什么坏事。”一边念着,一边还拍着胸脯,吐舌头。 夜云熙由着她在一旁惊魂未定地咂舌,习以为常,也就懒得理会,只问她: “我睡了多久?” “从冬至那天,殿下晕倒在泰安门算起,有三日了。” “不就是风寒发热吗,为何睡了这么久?” “那日殿下高烧得厉害,又哭又笑,有些胡话,殿下不是吩咐过……”紫衣说到此处,夜云熙开口打断她: “好了,我知道了。”她有梦魇,又喜说梦话,暗自吩咐过两个贴身侍女,若遇她病痛严重,又神志不清的情况,可请宫中俞太医开一副让人昏睡的汤药,给她服下,一则免受病痛难耐之苦,二则免被有心人听了什么。 转头看看窗外光影,夜云熙来了些精神,掀开锦被,坐起身来。 “殿下可是要起来?”紫衣见状,赶紧上去伺候。 “睡得骨头都酥了,起来走动走动吧。” 挑了套云色金纹的常服穿了,又让紫衣替她梳了一个别致的发髻,出了寝阁,还未跨出殿门,夜云熙又想先看看自己脸上的气色。紫衣进屋取了铜镜过来,递与她。 她一边捧着葡萄纹铜镜顾盼,一边任由紫衣替她系披风,主仆二人就在这殿门边继续闲话: “这几日,都有哪些人来过?”往日,她掌摄政大权之时,曦京贵圈似乎特别喜欢见她生病,她一生病,大家便排着队地往这桂宫来。现在变富贵闲人了,不知大家的心意是否依旧?还有那人,会不会来看她? “陛下来了,皇后娘娘也来过。”紫衣答道。 “嗯”夜云熙认真打量镜中的侧脸。 “凤老夫人来过,柳三公子也派人送了些滋补的东西进宫来。” “嗯”她未置可否。 她的侍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用一句关键的话打了总结: “沈相大人……没有来过。” 夜云熙一听,突然无名火升腾,“咚”地一声闷响,将手中铜镜扔出了殿门,砸在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身上,再掉落地上,哐铛碎了一地。 待她定睛看清楚震碎她的宝贝铜镜之人,声音都些失控: “紫衣,他怎么在这里?” “陛下罚他,替殿下养雪狐。”紫衣简洁如实地答道。 ☆、 相见欢 第十三章跟班的小厮 “呵……”夜云熙轻哼,将紫衣的话在心里翻转思量,陛下罚他?云起不就是想将此人放到她身边来吗,他应该是云起的心腹,冬至前日回宫,刚踏进泰安门,云起就打着歪主意,要将这儿郎送到她身边来,被她一脚踩了,这会儿又变着名目地,作什么养狐奴! 不过,云起挑人的眼光,还真是不敢恭维,这凤玄墨,眉眼生得虽是俊俏,只是那冰山木头般的性子,还有那有些一根筋的作派,哪能做得来低三下四,讨好取悦别人的活儿? 再说,她终究不是那起子荒淫乱来之人,不管外间如何传言,她毕竟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前些日子从南风馆带了那个小倌人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他弹得一手好琴,颇有些风雅,又带了几分沈子卿的影子,看着悦目赏心而已。 可眼前这人,每每出现得还真是时候,就好像专门来给她添堵的一样……不,确切说,应该是专门送上来让她出气的。 夜云熙看着殿前那人,跪在一地铜镜碎片中,抬手垂首,低眉敛目,行礼请安之后,便僵着未动,等她说话。 她心思百转,又平息了心尖上那小火苗似的怒气,才一步跨出殿门,行至风玄墨跟前,幽缓说道: “泰安门的守门卒,好歹也是禁军宫卫,总有军中升迁的机会,可丹桂宫的养狐奴,便是本宫的私养家奴,就算是断了大好前程,你可想好了?” “愿受殿下驱使。”回答的声音低沉却有力。 “哼……”这厮对她恭敬谦卑得很,可那种隐在骨子里的骄傲,她闭着眼睛都能嗅得到,夜云熙不由得嗤之以鼻,“但愿你……不忘今日所言。” 说完,拂袖反手,裹了披风,欲转身下阶出庭去。眼神余光中,却瞥见,那只雪狐蹿了过来,她几日未见这宝贝,有些怜爱,赶紧弯下腰来,摊开双手,轻声唤到: “三郎,过来。” 哪知,那平日里见了她跟见亲娘的萌物,此刻却抬了雪白前爪,举步不定,看看她,又转头看看旁边的凤玄墨,凤玄墨赶紧向它递了眼神,它才一个纵身,跳到她怀里来。 夜云熙自然是看着眼里,却不做声,只掂掂怀中小兽的重量,又张手抚摸它皮毛下的骨骼,终于找到了一个发难的由头: “本宫这雪狐,之前可是跟雪球似的,煞是圆润可爱,这才几日功夫,怎么将它给养得这般消痩?” “兽与人一样,饱食终日,好逸恶劳,四体懒惰,不 是康健长寿之法。”那养狐奴答得头头是道。 “你……”夜云熙心中火苗又突地一蹿,这话听起来,怎么忒不是滋味,因为她最喜的,其实也是……懒惰度日,比如,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早年上千语山学艺,她靠的可不是起早贪黑的苦功夫,而是过目不忘的聪颖与巧劲。 “说得也对,这养狐的差事,对你而言,太轻巧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岂不是委屈了你?”夜云熙就着他的那番养狐之道,出言讥诮。不禁想起,曾有御史言她毒舌,彼时不以为然,此刻想来,好像那呆子说得也有些道理。 看着那剑眉微微一抬,星目闪烁,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别开垂下,她便倾身下去,迎着那精亮的眸子看进去,问得凝重: “本宫让你担些更重要的差事,如何?” 见着那人神色一凝,她却不等他作答,忍了笑意,只自顾说来: “我今日要出宫散散心,身边缺个跟班的侍卫小厮,你跟上来吧。” 一边说着,一边直起腰来,抬脚就往阶下去,也不回头看,像是笃定了这人会跟上来一样。 ☆、 相见欢 第十四章天水阁寻郎 从泰安门出宫,沿着朱雀大街走,在平康坊处往东转,穿过这条繁华烟花巷,抵东市跟前,再折往北,便是永兴、安兴、景仁、胜业四坊,此乃曦京世家权贵们聚居之地,外头看去皆是些老漆朱门,冷落紧闭,不显山亦不露水,内里却尽是深宅大院,百年基业。 夜云熙出了宫,便直奔景仁坊中沈府而来,今日是冬至休沐的第三日,沈子卿不喜交游,多半在府中。 沈家世代诗书传家,园子里有个天水阁,内里藏书颇丰,有些四国间的奇书孤本,连宫中的藏书楼里,都未必能见得到。这几年,夜云熙常以看书为由,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每次大驾光临,沈子卿虽将眉头皱的跟见了害虫似的,却也不敢撵她,沈府的下人们见了她,也只能是点头哈腰,恭敬接待的份儿。 正如此刻,马车行至门前树下,她让青鸾去叩开门来,沈府的下人面有难色,只说大人不在府上,她却恍若未闻,掀了车帘子,跳下车来,微微提起裙裾,拾阶而上,抬脚便要进那老漆朱门,那下人也不敢多嘴,赶紧将她迎进去。 夜云熙行了几步,突然转身,招呼凤玄墨跟上,然后便跟进了自家大宅似的,绕过影壁,沿着东边的侧廊,入后面的园子,沿着蜿蜒曲径七弯八拐,轻车熟路地来到园子深处的天水阁。 沈府下人们的话,信不得,每次她来,他们都会说,我家大人不在府上。可她若执意进来,他们也不会拦她,且多半在此间书阁里能逮到他们的大人。 可今日,这位沈大人好像真的不在家。推开虚掩的书阁大门,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夜云熙有些失落。 先前听紫衣说,她病着这几日,沈子卿并未来看她,她就有些气恼,先不说什么生死患难,儿女私情,只说这两年,她摄政,他辅政,两人日日朝堂相对,总有些共事情谊,可明知她生病,他却不闻不问!难道这人的心,真是铁石不成?于是她也生出一股执念,就是想要来见见本尊,兴师问罪也好,撒泼撒娇也好,总之,非得要靠近了,眼见了,心中的浮躁才能消停。 可眼下,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却找不到着力的目标,不免有些泄气,回头又见凤玄墨停在门边,很是碍眼,夜云熙出声唤到: “你也进来吧。” 见那跟班抬脚进来,环顾四周,眼神闪亮,颇感兴趣,夜云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话问出口: “你……读书吗?” “读过些,以前在西北 ,凤老将军教的。”幸好,那人并不觉得尴尬。 “凤家军中,能得舅舅亲自教授的,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凤栖将军每年会在凤家军中挑选少数具有潜质的少年儿郎,亲自传授武艺兵法。这小侍卫能入老将军的眼,除了那牛一般拗的脾气以外,想来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昭宁素来惜才爱才,遂慷慨地说道: “这天水阁收藏颇丰,许多藏书,可是外间寻不着的,你过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带回去看。” 她拿沈家的世代藏书作顺水人情,凤玄墨也不客气,径直上前,沿着那一排排的书架寻过去。 夜云熙见他那认真模样,不忍打扰,转开头去,闲看四周,却猛地见着,门外曲径远处,缓缓行来两人,那清俊的翩翩公子,不是沈子卿是谁?他胳膊上的,还挂着一娇俏的女郎!两人说笑着,朝着书阁这边来,那女郎说得眉飞色舞,而他,听得嘴角挂笑,那种宠溺的笑意……她从未见过。 两人越来越近,那女郎的娇笑声渐渐放大,她也依稀认出了这姑娘是谁,却突然觉得心慌害怕,害怕面对这二人,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扭头看见凤玄墨在那边寻书,已行至最里面那排书架,她干脆几步跑过去,将他往那排书架后面的角落里一推,自己也跟着挤过去。 哪知心上一急,脚下慌乱,踩了裙裾,一个重心不稳……她直接扑在了她今日的跟班侍卫身上。 ☆、 相见欢 第十五章你娶我好吗 凤玄墨被推得往墙边一靠,那扑过来的人紧跟着撞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抢手扶了,佳人入怀的瞬间,脑子里电光火闪,心尖也直颤……这位殿下,每次见他,不是拳脚招呼,就是扑将上来,虽说言语间极尽刻薄,可这娇软身子,却真实得很。 他比一般曦朝人生得要高些,她站他身边,头顶还能齐他鼻尖,这身量,在曦朝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了。那发丝间若有若无的如兰香气,直往他鼻间钻,揽在细细腰肢上的手掌间,传来柔软触感,他突地一阵血气上涌,有些心慌意乱,觉得脸面滚烫,赶紧将手撤了,又用眼神余光,偷偷去看眼皮底下那人。 幸好此刻,这女人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她正盯着书架间的缝隙,凝神去听外间的动静。 书架外传来说话声,见她神色凝重,凤玄墨也跟着侧耳细听。 “沈哥哥,我这次随三哥去东桑游历,真是长了不少见识,以前总听大家说,我朝公主摄政,朝中颇有微词,不曾想,在东桑一国,可是世代女皇呢,我还跟着三哥去赴过一次宫宴,有缘见着了那位女皇,年纪比殿下还小些呢。”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说话如撒豆子般。 “见着一国之主,是福气。”有男子轻缓地答话。 “也许吧,可这福气,我不想要。”那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黯然,“昨日父亲说,开了年,陛下要选四妃,家里有意让我去应甄选。” 听不到那男子的回应,却听见一个极轻极缓的脚步声,往书架中间行来,虽说层层书阁掩了,看不见人影,气息脚步却能听得清楚。 “沈哥哥,我不想入宫嫁陛下,我只想嫁给你,我们不是有过婚约吗?虽说沈伯父被贬南疆时,被我父亲取消了,可以你现在的身份,去跟我父亲讲,他一定会同意的,好不好?沈柳联姻,同气连枝,且柳家那么多女儿,不缺我一个去做陛下的妃子。”那少女站在外间,说得怯怯的,却又将这渊源利害,讲得清晰。 少女的话音落地,仍无应答,只听见那脚步越发沉缓,已行至他二人藏身的前一排书架处,眼看就要发现二人藏身之处。 凤玄墨觉察到身边那女人有些紧张,银牙咬唇,又伸手来抓住他的手臂,使力地掐,那力道不轻不重,掐得他……心痒。 “沈哥哥,你在那边找什么。”少女得不到回应,疑惑地问。 “我找一本《女书》,”那人终于停住了,在书阁子上取下一本册子,又转身走了 出去,边走边说,“你不是要做我的娘子吗,沈家的规矩繁缛,你可得先习着些。” “啊,你……”少女的声音溢着惊喜,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娇羞。 “怎么,不愿意?”平日里庄严宝相的沈相爷,调戏起自己的未婚妻来,竟也是这般风流旖旎。 “嗯呀,人家……啊,沈哥哥,你做什么……” “嘘……别动,乖……”那二人,似乎腻腻歪歪在一起。 外面的气氛实在是太……暧昧,凤玄墨倒抽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尴尬,臂上那只小手掐来的力道,已不是麻心的痒,而是让他钻心的疼了。 ☆、 相见欢 第十六章不浪费罪名 听着外间的动静,夜云熙心如石沉,有些喘不上气来。她爱而不能,求而不得的,在柳芙苏这里,得来却是这般不费功夫,她使着荒唐的法子,都无法靠近的人,却主动跟这个小妮子亲亲热热。 她觉得心里空荡得很,往日里对沈子卿死缠硬磨,不管他如何冷眉冷眼,她也未觉得气恼,因为,他亦同样不搭理其他女人,所以,她也许是最近的——曦京女子中,有谁还敢像她那样,将首相大人堵在太极宫门口,当着退朝的文武百官……求嫁。 可眼下却冒出来一个比她更厉害的,同样的求嫁,不同于她的雷声大雨点小,威猛无比却跟纸糊般不中用,人家几句娇娇怯怯的话,再加点世家利益筹码,便求得良人拥卿入怀。 外间二人你侬我侬,寂静室中间或低语,丝丝气息。夜云熙听得几近抓狂,她多想任着性子来,像个捉奸的主母般冲出去,横目冷对这对……奸夫淫妇,威严地这般那般。 不过幸好,脑子里还剩了一根弦崩着,告诉她,她有何理由这样做?她又该如何向沈子卿解释,她为何带着一个贴身侍卫,藏在人家的书阁里,还偷听了一段长长的墙角? 不可以失了气度,平白让柳家这位牙尖的七小姐看了笑话,也不可以让沈子卿看见,她此刻的落魄与神伤,夜云熙遂掐着身边那人的胳膊,闭目凝神,默念数数,一,二,三……冷静点,再冷静些,等他们亲昵够了,自然会出去……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得脚边哗啦一声,虽是一声细细的闷响,却足以惊了寂静阁中的所有人。 她低头一看,是一卷书册掉地,再抬眼看身边风玄墨,正皱眉咧嘴,忍着抽气,原来是给她掐得疼了,拿不稳手中书卷,给掉地上了。真是笨得可以!且这人几时拿了书在手,她怎么未曾觉察。 “呀,谁在里面?”外间柳芙苏的声音响起。 夜云熙知道躲不过去了,可如何以最大限度地骄傲与尊严走出去,却是有讲究的。 低头看见地上的书册,有了主张,俯身拾起来,又伸手过去执了那木头的手,轻轻用力握了,就这样,拉着她的侍卫,款款走了出来。 “是我。”她出声说道。 “啊,表姐姐,您……怎么会……会在这里。”柳芙苏惊得语无伦次。 云熙的舅母,凤栖将军的夫人,出自柳家,算起来,是柳芙苏的嫡亲姑姑,这小丫头自幼心思玲珑,不称她公主,只称她姐姐 。夜云熙倒也不计较她的无礼,扬了扬手中书册,笑着说来: “阿墨想看些兵法策略,我便带他来沈大人的天水阁寻一寻,恰巧沈大人不在,我便自作主张,带他进来了。这不,我与他在书阁后方看得入神呢,哪知沈大人与芙苏进来得太快,芙苏嘴快,沈大人动作也快,我跟阿墨哪还来得及出来?本想非礼勿视的,可是,阿墨有些……胡闹,惊扰了二位。” 一席话说得荒唐放荡,却又潇洒随意,言下之意,她是个纨绔公主,带个喜欢的侍卫随便走动走动,随处调点小情,她反正不在意的,不小心遇上你们打情骂俏的,本想给你们些颜面,可侍卫要折腾,她也没有办法。 夜云熙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偏头去看凤玄墨,用一种……看情郎的眼神。柳眉弯弯的,凤眼水水的,看得那木头有些愣神,耳根子隐隐泛红,两人这样一配合,越发证实了她话里的隐晦暧昧。 柳芙苏早已听得脸上红霞,低头嚅嗫。沈子卿却在一边,看不出喜怒神色,只略略施礼; “让公主见笑了。” 夜云熙笑盈盈地看着他,目光清凉如水,声音平缓: “恭喜大人,天赐良缘,昭宁这就告辞,不打扰二位了。” 说完,将手中兵书往沈子卿怀里一塞,牵过凤玄墨,俏生生依偎了,出了书阁,扬长而去。 ☆、 相见欢 第十七章出门遇贵人 风玄墨被夜云熙拉扯着,出了天水阁,那娇软细条的人儿,几近贴在他身侧行走,衣裙轻拂,环佩清鸣,淡香袭来,让他如行云端。 右手被她拉着,又给那长长广袖垂下来遮了,袖中那只软腻的小手,在狠狠使劲捏着,八成又在拿他出气。可女子的握力,自是比不得方才那般死掐,所以于他,只感觉紧紧的,暖暖的,仿佛捏住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心。 他正有些呼吸难耐,恰行至一回廊转角处,只见那女人猛地重重一甩手,退开几步去,像是扔一个十分讨厌的事物,又拿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然后撒气似地疾走开来,他赶紧在后面跟着,二人一路出了沈府。 出了大门,在门房里休息的青鸾赶紧迎上来,正准备乘车回宫,却来了一赶巧之人。 只见一玉冠锦袍的青年公子,打马而来,看清楚了门口的人,赶紧利索下马来,将手中缰绳往小厮一扔,一边大步上前,一边朗声说来: “我说今晨怎么大冷天的,那枝头还有喜鹊喳喳叫,原来是出门要遇贵人。我还正想着等下进宫去看你的,不想这里就遇上了,草民柳河洲叩见芸豆公主殿下。” 昭宁有个曦京人皆知,却不敢直呼的乳名——“芸豆”。这乳名来得也有趣,据说当时襁褓里的小公主哭闹不停,怎么也哄不住,后来乳娘才发现原来襁褓里夹了颗芸豆,硌了公主的背,先帝知晓后笑说,真是天生的金枝玉叶,遂称她芸豆公主。 这人先头的话说得夸张熟络,末了,又来一句草民叩见,称呼的却是公主乳名,定然是曦京世家显贵的出身,且与应该有发小的交情,才能这般自然亲近。 果然,夜云熙听他这么一番寒暄,非但未见生气,一直崩着的脸色反倒缓和了些,只是说话的声音仍是一贯的冷淡: “不必了,柳河洲,你要是闲着没事,去将你的妹子好生管教管教。” “殿下所言极是,七妹忤逆家父,又跑到沈府来胡闹,我正是奉家父之命,要将她带回去好生管教。”柳河洲答得顺溜,又凑近了些去看夜云熙,言语中毫不掩饰关切之情,又夹杂些纨绔意气,活脱脱一个浪荡贵公子作派,“豆豆,你怎么了,你看你这脸色,是不是姓沈的又惹你生气了,告诉三哥,我这就进去,连他一起教训。” “不干你的事。”夜云熙别开了脸,声音有些哑,“你这马还不错,借我骑一段。” 未等柳河洲答话,夜云熙已抢身过去,从 他小厮手中接过缰绳,一个纵身上马,一声口哨,扬鞭驱策,一溜烟就没了影。 “这……这,她……她怎么说风就是雨,手脚也太快了些,那是刚从西凌进的纯种汗血马,还未驯好的,一股子野蛮劲儿。”柳河洲在一旁急得跳脚,“青鸾,快,快让人把那边套车的马卸一匹下来,我去追你家殿下。” 凤玄墨见青鸾也有些慌神,他索性眼疾手快,将旁边套车的马,利落解下一匹来,也不劳驾柳河洲,自己翻身骑了,一路追赶上去。 ☆、 相见欢 第十八章乐游原打滚 夜云熙骑马出了四坊巷口,绕过东市,过东边永兴城门,便出曦京城,上乐游原。 一下子迎来一片天高草阔,茫茫旷野。这马也似乎突然兴奋起来,撒开蹄子,跑得欢快,虽说有些野劲,却正合她此刻心境,遂任由烈马驰骋,寒风拂面。 身后有一骑急速赶来,不多时,竟只落后她一两个马身位。她转头看了一眼,是那个又木又倔的闷葫芦,他倒是忠心,让他跟班,他便一路紧紧跟着,任她揉捏,可是,又有什么用? 她亲眼看见,亲耳所闻,她一心执念,想要许终身的人就要娶亲了,而且看起来还很中意他的未婚娘子,而她,似乎永远都是孤家寡人,母后疼她,却逝得早,父皇喜她,却也不在了,兄弟们忌惮她,被她杀了,云起依赖她,却是怕她多于亲近她。 别人只仰羡她万丈荣光,却不知那高处不胜寒,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成日里利益权衡,权谋较量,每每半夜梦魇惊醒,都是下意识地去摸枕下的匕首,稍微任着性子随着心来,就有御史言官们排着队朝她喷唾沫星子,而如今,只想寻个中意的人,嫁作人妇,安于内宅,洗手羹汤,相夫教子,却也是奢望。 心中憋屈渐渐化成泪水,双眼有些湿润,身侧那人却撵上来,渐有与她并驾之势,可此刻的狼狈与软弱,她不想给任何人看见,遂猛地打马,加快了速度。 那汗血马似乎懂她心意,一声嘶鸣,飞也似的狂奔,耳边呼啸,天地后掠,竟有种怪异的安全感,可以任她敞开心扉,尽情哭泣。那眼泪便跟泉水似的涌了出来,迷蒙了双眼,满脸都是。 看不清眼前事物,却由着马儿越跑越快,朦胧中,似乎前方出现一道草坡沟壑,那马儿一个急刹,四蹄顿地,飞身跃起,这急速变化中,她一时未抓稳,便被甩得飞了起来,那一刹那,不着天不沾地,脑中一片空白,她索性闭了眼,等待跌落在沟底的凌迟。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以为马上就要撞在地上,起码也得折断几根骨头的当口,跌进的,却是一个结实的怀抱,紧接着,那人一声闷哼,后背着地,跌落在倾斜的草坡上,顺着惯性冲势,抱着她沿着斜坡往下翻滚。 仓促间,还不忘将她的头摁在胸前护着,又极力用身体将她圈住,不让沿途的尖厉怪石硌了她,两人就这样,一直滚落到沟底。 等止了滚落之势,定了惊魂,夜云熙试着动弹手脚,自己似乎毫发未伤,只是……被压得有些难受,那人沉沉地伏在她身上 ,她抬手去推,又有些四肢绵软,使不上劲,哪里推得动,她以为莫不是摔晕了,或是伤着了? 可再一凝神细听,那埋在她颈边草地上的头颅,正喘着粗气,紧贴着她胸脯的胸膛里,心跳砰砰有力,哪有什么大碍? 夜云熙不免恼羞成怒,呵斥道: “混账,起来!” 那人却没有动弹,只顾喘气,她不由得大喊: “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 相见欢 第十九章他看见你了 风玄墨将脸埋在枯草里,不敢抬起来,他怕她看见,看见自己耳根潮红,面皮发烫的模样。 方才虽说惊险,但毕竟有惊无险。见她跌落马背,他抢身接住,虽说落地时掉得扎实,但这女人身子轻盈,这处草地也松软,所以算不得什么,最多被乱石磕碰几下,好在他皮粗肉糙,受得住。 只是那一番缠绕翻滚,耳鬓厮磨,一种天地间只剩他二人的亲近,让他实在是……难耐。 加之一句“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自以为很生气很威猛的呵斥,听起来,其实软软的,娇娇的,还带些委屈的哭腔。 他听得越发脸红心跳,身子发紧,直想做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压着。却又怕触了逆鳞,终是不敢贪恋,咬了咬牙,一个翻身下去,顺着滚了几滚,滚得远远地,躺着平息心中情动。 边上那女人亦躺在原处,愣了片刻,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有所醒悟,飞快起身,几步冲上前,将他扯坐起,一拳便击过来。 风玄墨下意识躲了,迅速起身接招,这女人,竟是深藏不漏,除了内力差点,那绣花拳脚,使得让人眼花缭乱,若是反应慢些,根本招架不住。 他不敢攻,只管躲。以他的身手,自是吃不了亏。可渐渐又觉出些不妥,那人招呼不到他身上,越发气急败坏,攻势凌厉。这样缠斗下去,究竟要到几时? 他便放缓了身形,间或挨她一拳两脚,后来,索性放弃了躲闪,任她往自己身上拳脚招呼,等她出气好了,反正,那猫儿似的力道,只当是挠痒按摩。 到得最后,夜云熙挥拳踢腿折腾累了,自己停了下来,也不顾什么仪态形象,直接瘫坐在地上,重重喘气。 风玄墨亦松了口气,就着她旁边,坐下来歇一歇。 才一落地坐定,那人就俯身过来,拉起他的衣袖,用来……擦脸,汗水、泪水,眼角、脸颊,拭擦了半天,末了,将他袖子一扔,抬起脸来,突然问他: “你说,我生得好看吗?” 那女人,毫无仪态地跪坐在地上,一身云色金绣的宫装常服铺散开来,衣襟裙边上尽沾些尘土枯草,发髻松散,耳边垂了几根凌乱的发丝,眼眶红红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就这么不经意地问他,她生得好不好看! 这邋遢模样,加上微微笑意与期待眼神,反到平添一种蛊惑人心的魅态,一种纯真娇憨的韵味,他一时看得愣住,本就生性木讷,此刻更是憋 得脸色通红,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算了,你这呆子,问你也白问。”那人放弃了,抬手去理耳边发丝。 “好看。”他猛地点头,说的嘶哑。 “嗯,我知道。”他的发自肺腑,豁破脸皮的回答,却被那女人轻描谈述应了,似乎对自己自信得很,可转眼又扔了手中发丝,轻轻叹息: “可是,又有什么用,他终是不要我。” 平缓的语气,满是落寂与忧伤,凤玄墨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一声叹息,叹得碎了一地,有那么一瞬间,脑子空空,无法权衡旁顾,只剩一个念头,让她开心就好,于是鬼使神差,一句话脱口而出: “他看见你了。” “你说什么?” “在沈府书阁里,沈大人进来之时,就已经看见你了。” ☆、 相见欢 第二十章你赏我什么 夜云熙散坐在地上,脸色紧一阵,松一阵。 是她疏忽了,她带着风玄墨招摇进沈府,沈子卿既然在府中,下人岂有不通报之理。且她往常也就最爱去天水阁,不说看见,沈子卿就算闭着眼睛猜,也能猜着她在里面。莫不是有意带着柳芙苏来,演戏给她看? 这样一琢磨,心里更加失落,难道她在沈子卿心里,就这般惹人嫌弃,恨不得撕破脸来,避而远之? 可再一转念想来,这从天而降的柳芙苏,常年跟着柳河州在四国间浪荡,跟沈子卿连面都难得见一次,怎么突然间二人就你侬我侬,谈婚论嫁,一拍即合?柳芙苏那花痴有非卿不嫁的心,她相信,可要说沈子卿,那眼高于顶,视曦京女儿们如……无物的人,能喜欢柳芙苏?她倒觉得未必。 好吧,只要那人不是真的喜欢别人,她觉得自己就是离他最近的,他想让她滚远些,她偏不!他想让她死心,她偏不!他要另娶他人,休想! 思及于此,夜云熙渐觉呼吸舒朗,心中回暖,她别无心愿,只求一心人。自幼承母亲教导,想要的东西,一旦认定了,就需要靠自己的双手,去紧紧抓住,你有执念,老天才会帮你,你自己弃了,老天也无能为力。 遂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掸一掸衣裙上的尘土枯草,整饰好头发,看着眼前这个跟班侍卫,也觉得顺眼多了,不由得盯着他,多打量了一番。 更准确些,是称得上养眼了,剑眉星目,悬胆鼻梁,丰满阔唇,又不多话,皮实,经得起揍,身手还不错,除了脾气倔了些,面皮黑了些……曦京的贵夫人们,也有不少养小倌人儿的,只是,那些个娘娘腔的白面小生,可比不得他…… 夜云熙半眯了眼,看着那张又开始隐隐泛红的脸,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想得有些……偏了,这人怕是也知她荒唐名声,担心被她给荒淫了吧,赶紧收回思绪,命他去寻马回来。 凤栖将军都看得上眼的人,她又怎么能随便给糟蹋了。片刻功夫,那小子寻了两匹马回来,她纵身上马,带着他往东南边驰去。 曦京东南十里,有一木樨镇,因遍值桂花树而得名,又产一香醇米酒曰桂花酿,昭宁的亲兵鸾卫营便驻扎此地。 驰马入镇,夜云熙自发间摘下一根钗饰,让凤玄墨先去换来一大车桂花酿,再入了鸾卫营。 按曦朝祖制,公主亲王可制亲兵三千,摄政期间曾遭刺杀,遂将三千亲兵增至八千。从护卫队扩建成骑兵营 ,于军中抽调可塑之才,再加以强训,遍请国中名将与江湖高手,传授兵法战术、奇门阵法,以及散打格斗与刀剑枪棍之艺,又三月一次试炼考核,优胜劣汰。 于是,能沉淀下来的,皆是以一敌百的精锐儿郎,而能从鸾卫营走出去的,无论入禁卫京畿,还是赴边疆戍守,皆能独当一面。加之待军优厚,入鸾卫营,便无后顾养家之忧,几年间,鸾卫营渐成了曦军的看齐标准,以及曦朝军士们的一个向往。 有个爱好,闲来喜欢到鸾卫营转转,看这些骁勇儿郎们……打架。遂营中空地上,常年搭着一个高高擂台,不时有些想要较量的儿郎们,血性上涌时,跳上去操练操练,军中生活枯燥单调,马上也就有人起着哄地,扯场子。 夜云熙进营门时,那擂台上,正有人在比试,边上一阵唏嘘哄闹。 营门口一兵士见着是她,赶紧上前行礼,伺候她下马来。 “刑天扬呢?”她下马来,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他,她认得,这兵士是刑天扬身边的亲兵,就像是专程在门口等她的一样。 “统领大人家中有女眷产子,昨夜便回城去了。”那亲兵牵了马,恭敬答到。 “他夫人不是上月才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夜云熙最好的,就是记性。 “这次是……妾室。” “这浪荡子!”夜云熙轻笑一声,果然是估摸着她会来,派亲兵专门在营门口候着的,便不再搭理那亲兵小子,径直往前走,营中的人见着了,纷纷行礼,她一路应了,上得擂台边的看台上来。 等营中兵士集得差不多齐整了,又让凤玄墨递了一坛子桂花酿上来,她一手将封坛纸揭了,一边朗声说来: “诸位儿郎知我,素来最敬仁义智勇之人。我曾说过,诸位皆是我大曦精锐,平日里精进武艺,苦练本事,不是仅为了作我夜氏天家奴才,去数那曦京皇宫中的陈年青石板,或是防些奸腻宵小,飞贼刺客,护我这废物公主的安危,而是有朝一日能够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开疆扩土,拜将封侯。兵者,本为凶器,需慎用之。而保我大曦,不受外族欺凌,佑我妇孺,不受战乱之苦,此乃兵者,最大的仁义智勇信,因此,诸位皆是我昭宁最敬重之人。” 她托了酒坛,开口自称,便无公主架子,一番话又说得豪气真诚,军士们听得肃然起敬。她举目环顾一周,继续说到: “冬至之日,本该前来看望的,却因不慎感染风寒,卧病不起, 未能成行,今日我以发簪为酬,换了一车桂花酿,聊表心意,请大家喝酒。” 众人一阵欢呼,直冲云霄。她抬手按了声浪,偏过头去,看了看一旁的凤玄墨,抬手指了,含笑说来: “不过,要喝我这桂花酿,还得有个条件,先让我看看大家的本事,你们逐个上来,只要打得过我这侍卫的,赏酒一坛,再加百金。” 场中瞬间沸腾,个个跃跃欲试。鸾卫营号称军中第一,营中儿郎们个个骨子里皆有这第一的自觉与傲气,见了这名不见经传的侍卫,一副不显山不漏水的模样,立在擂台边,瞬间纷纷生出要跳上台来,将这人两拳撂倒,再一脚踢飞了,领一坛好酒喝的自信。 夜云熙转身过去,在一边寻了舒适靠椅坐了,方才那个邢天扬的亲兵倒是伶俐,跟着就送上来茶水与点心,她今日在外折腾了一大圈,腹中空空,赶紧喝口茶水,尝口点心,觉得很是合意。 再去看场中,鸾卫们倒是摩拳擦掌,已有跳上擂台,摆开架势请战的。可凤玄墨那木头却还在边上杵着不动,只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她,那神色,怎么像是有些……生气。莫不是嫌她没有事先知会他? 她不禁笑了起来,招手让他上前,像诓哄小孩儿般,轻声说道: “你若赢了,我也有赏,可好?” 那人依旧闷葫芦不做声,只抬手行了一礼,转身行至擂台上,抱拳起势,与第一位挑战者打斗开来。 他无刀剑随身,挑擂之人也就与他空手格斗,一开始,两人皆是拳脚生风,看不出伯仲,未料二三十招过后,一个空隙,他猛地一招,将那鸾卫反手钳制在地,轻松赢了第一场比试。 紧接着,第二个挑擂者跳上来,不出三十招,却败下阵来。 第三个上来,风玄墨如法炮制,轻松胜出。 场下鸾卫们看得有些吃惊,却更加热血沸腾,鸾卫营的声誉,岂能轻易毁了?一番咬牙切齿,又重燃撂倒此人,舍我其谁的豪情。片刻功夫,第四位挑战者上得台来。 夜云熙亦觉得有些出乎意料,鸾卫们的本事,她心里有底,不至于如此不堪,那么,难道是这木头功夫太深? 但见他连战三人,亦不见疲态,脸不红气不喘,稳稳地立在那里,朝向看台这边,说了句: “我有些渴,想喝点水。” 她拍拍手边那坛桂花酿,与一直候她身侧的那亲兵使个眼色,那亲 兵便赶紧将酒递上擂台去。 风玄墨接过,仰头一阵狂饮,末了,将酒坛倒置,滴酒不剩。 鸾卫们倒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见他饮得豪爽,不由得一阵喝彩。 就这样,一坛酒,一场斗,又接连四五场打斗,他赢了满贯。每打翻一人,夜云熙便抬手一挥,邢大人的亲兵小子赶紧将一坛桂花酿捧至跟前,让他如数饮了。 众人恍然明白了,今日这擂台,原来不是要看他们的本事,而是要试台上这人的深浅。可不发话喊停,他们也就得进行到底,遂继续前仆后继。 他渐渐胜得吃力,从二三十个回合结束战斗,渐渐到两三百回合,才能胜过一人,从下盘稳扎到有些摇晃,不知是醉的,还是给累的。 又是几番车轮拳脚,几坛后劲十足的醇酒,眼看那车酒都快被他喝去了一大半,那人终于被打倒在地,鸾卫们此刻已是心生佩服,皆无欢呼。 正想着今日擂台该收场了,却见那铁打之人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再过招,再被打倒,再起来,再倒地,再单膝撑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擂台上与他对擂的鸾卫终是服了他,抱拳跪地,表示放弃。 夜云熙站起身来,下到场中,走到他身边,看得出来,那人已经是在勉强支撑,累极,醉极,十余个鸾卫精锐的车轮战,近十坛能让人睡上几天几夜的桂花酿,那眼皮却还极力眯睁着,眸子里幽明不定,像是等着她说话。 她俯身下去,凑倒他脸前,笑着说道: “好了,算你赢了,可好?” “那……你赏我什么?”那千年冰山脸,竟咧嘴笑了,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但到底以至极限,未等她回答,眼皮便垂下,倒地昏睡过去。 ☆、 相见欢 第二十一章抓住他的心 果然是酒后见真性,这木头,想不到还有如此小孩儿心性,都快成一滩泥了,还要挣扎着扯开眼皮,原来是为她一句有赏的戏言。 夜云熙看着那人仍挂在嘴边的一抹浅笑,觉得有些趣味,也跟着笑开了。 此时,营门口赶来一人,匆忙上得看台来,跪地行礼,开口请罪: “卑职不知殿下大驾光临,迎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这厮熟悉的声音,将夜云熙拉回了神,她直身起来,看向来人: “呵,邢大人,如夫人生的是小子还是千金啊?” “又是个小子,托殿下的福,母子平安。”刑天扬答到。 “那真是可喜可贺,本宫的礼信稍后自会送至府上。不过,你可得多花些心思在营里,可别将我这八千好儿郎给荒废了,方才,他们可无一人打得过我这侍卫呢。”夜云熙驭下,向来恩威并重。 “卑职知罪,自当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今日是几日?”夜云熙突然问他。 “回殿下,今日冬月十五。” “那好,给你整两月的时间,正月十五的试炼考核,若营中仍无人能打得过他,你就直接回家抱儿子吧。”夜云熙指着地上酣睡之人,给她的鸾卫统领下了个不知深浅的任务。 “卑职领命。”邢天扬也不多话,干脆地应了。 “时辰不早了,着几个利索的亲兵,置一辆车,送我回宫吧。”夜云熙抬头看看天边,抬脚往看台下来,突又想起一件事,回头吩咐说, “我骑来的那匹汗血马,着人送回柳府三公子处。” 邢天扬一边应着,一边又生出些纳闷,连马都安排好了去处,唯独地上这人,不见有何吩咐,又不像是要带走的样子,便开口将疑惑问出: “殿下,这位……侍卫大人,需如何……安置?” 夜云熙听他说得恭敬,不禁一笑: “正月里不是还要跟他比试吗,这两月功夫,就让他待在你营中,儿郎们尽可以找他切磋。” 看着邢天扬一脸难色,就像凤玄墨是个烫手山芋一般,她又多费了些口舌: “他叫凤玄墨,原是陛下御前的殿中都尉,你们称他一声大人,倒也当得起,不过最近陛下罚他,作我的养狐奴,你们也无需太抬举他。”点明了他的来历身份,让刑天扬无须顾忌。 “殿下 可有什么吩咐,让卑职转告他的?”邢天扬心细,虽说无需抬举,可这能近她身边的人,可不是能随便得罪的。多问一句,总能多明了一些对此人的态度,况且等这人醒来,若有个细致的口谕交代,总要妥当些。 此刻,马车已备好,夜云熙没有马上答他,兀自提裙登车,等上车坐定了,再掀开车帘子与邢天扬说话: “这么多桂花酿下去,他要醒过来,多半也是几天后的事情。等他醒了,你告诉他,这鸾卫营中的本事,他想学的,想看的,都随他,就说这是我赏他的。”他那么执着,想要讨赏,她干脆就赏些实在的,能有多少长进,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夜云熙说完,不再去看邢天扬有些惊讶的表情,撤手放下车帘,马车启动,一路回城入宫无话。 待入了内宫,行至丹桂宫门口,就见青鸾在门边候着,旁边墙角还跪着一宫女。那宫女见着是她,赶紧跪行着上前来,匍匐在她脚边,几近哭诉: “奴婢教坊司秦明月,冒昧求见殿下,请殿下救命。” “呵,我几时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还管救命了。”夜云熙今日本就是生病初愈,在宫外兜兜转转一圈,也有诸多不快,此刻,又饥渴,又困乏,只待一脚跨进门去,软成一滩泥。却被一哭丧脸的宫女,挡在自家门口,不免有些不耐烦。 不过幸好那宫女口齿伶俐,一句话赶紧说出要害: “奴婢的姐姐乃陛下寝殿的司寝宫女,怀了陛下龙嗣,此刻被凤仪宫的人带走,皇后娘娘要说杖责示众,整治内宫,请殿下救命!” 夜云熙一听,自家宫门也不进了,转身便往凤仪宫去。将那些饿啊渴啊困啊,统统往腹中压了压。一边定神思忖,更觉得事情的严重,不觉快步疾走起来。 皇后的性子,她最清楚,凤栖将军膝下八个儿子,唯独这一个女儿,那是父兄们捧在手心里,千般娇宠着长大的,做事但凭心气,委屈不得半点。这秦明月说她要杖责了那司寝宫女,夜云熙丝毫不疑,这正是那娇娇女的作派。可云起本就忌惮凤家,正愁找不到借口发难,这种妒妇之为,若是弄出个一尸两命,折了龙嗣,保不齐连中宫之位都得玩掉。 待紧赶慢赶,入了凤仪宫,推开椒房殿门,看见眼前一幕:皇后端坐在椅上,一群内侍宫女正捉着地上一人,端着一碗汤药,正要灌入其口中。 夜云熙不由得心上一紧,提了中气,呵了一声: “慢 着!” 皇后见着她,向内侍宫女们挥了挥手,众人停了下来,任由那宫女瘫到在地上。 夜云熙也不等皇后说话,便开始吩咐门边那两个一路跟着她过来的人: “青鸾,去请太医前来,秦明月,将你阿姊带至偏殿静养休息。” 一边说着,一边行至皇后身旁,捡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青鸾出去,秦明月搀起那奄奄一息的司寝女官去了偏殿,才转头对皇后说道: “本宫想与皇后单独说话。” 皇后脸色愤然,却一直无言,听她的话,又挥手将众人摒退了,待得殿中只剩她二人,这才开始向她诉苦: “阿姐,您为何要阻拦我?” “那你先说说,你行此事的理由?” “这宫女魅惑陛下,私怀龙嗣,我自当整肃后宫,以儆效尤。陛下年轻,丰姿俊朗,阿姐您是不知道,这些年轻宫女们,个个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憋着劲地惹他的眼神,恨不得往他龙床上爬。且开年陛下还要选四妃,我若不使些严厉手段,你叫我以后如何统率六宫。” 夜云熙看着她,这丫头,毕竟也就十七岁,因着夜氏皇后出凤家的惯例,因着凤家唯一嫡女的身份,亦为着延续凤家的风光富贵,被她当初金笔一勾,入这深宫来,与云起凑成一对相看两厌的夫妻。不由得有些歉疚之意,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些: “陛下那里,你准备如何交代?” “中宫未得子嗣,嫡子为长子,方能保储位,免于兄弟纷争之祸。” “那我问你,今上可是嫡子?还是长子?”夜云熙觉得这丫头思虑太不周,夜云起生母为一宫女,先皇后因仅有云熙一女,又见他被众兄弟欺凌得可怜,故而收养膝下,因此,云起既不是长子,亦算不得嫡子,最终登大位的却是他。这丫头却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叫云起如何不生芥蒂。 皇后似乎也被这一句话给点醒了,有些愧色悔意,问她: “那阿姐认为,该如何?” “弯弯,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看如何?”夜云熙唤了她闺中小名。 “阿姐请讲。” “其一,这司寝女官腹中的孩儿,若真是陛下的,那便伤不得,夜氏血脉凋零,这是云起的第一个孩儿,他必定看中,所以只能护;其二,他与这宫女有染,你先探探看究竟,若是陛下有些情意,便要替他纳入后宫来,若陛下无心,那 便是她魅上争宠,你要如何处置,随你,到时候就算你要弃母保子,陛下也不会怪你;其三,不管日后,这生母是后宫美人还是香消玉殒,你只管将这孩儿收养至中宫名下,好生教导抚养,将来让他封王自持,富贵一生,这才是云起所愿,退一万步说,若无子嗣,他亦就是你的依靠。” “呵,阿姐果然好手段。”凤宛宁神色愤然,有些冷嘲意味。 夜云熙知她,算是听进去了她的话,只是嘴上还有些硬气,不由得松了口气,要保凤家,就得先保皇后,要保皇后,就得在子嗣上确保稳妥,也许今日之事,不见得是坏事。 “弯弯,你也多费些心思,跟陛下亲近亲近,少年夫妻,哪有隔夜仇,你也是冰雪聪明的人,想些法子,抓住他的心。”一个是皇弟,一个是舅家妹妹,她终是愿他们都好,夜云熙便不觉以长姐的身份,多说了几句。 哪料这位牙尖嘴利的皇后娘娘立马回敬了她一句:“阿姐也算是聪明人中的人尖子了,可有想到什么法子,去抓住你那心上人的心了吗?” 一句话寒碜过来,正戳她心窝要害处,今日沈府书阁那糟心的一幕,刷地展现在眼前,夜云熙只觉得心血上赶,方才压下去的饥渴困顿,突然间全涌上来,只觉得眼前冒出许多金星子,赶紧抚胸衬头,强行忍了晕眩,说道: “弯弯,你要将我气晕过去了,快给我些汤水吃食,我一日未进食了。” 年轻的皇后见着那苍白的脸,赶紧收了那尖利任性的大小姐架子,慌忙传人上些软和的夜宵点心进来,小心陪着她阿姐用了,见着那渐渐缓和的面色,才松了口气。 ☆、 相见欢 第二十二章让他来求我 果然,那夜青鸾请了太医过来,给那秦姓的司寝宫女诊了脉,确实有近两月身孕,算着日子,又让彤史女官去查陛下的起居注,却无记录,可将这事往皇帝跟前一搁,他却认下了。 于是,皇后凤宛宁只得听了夜云熙的主意,将这身怀龙裔的秦宫女安置在凤仪宫内,着人好生照料着,心里却甚是愤然,彼时她刚与皇帝大婚,皇帝推说初学亲政,事务繁忙,日日宿在太极宫寝殿,这下可好,连太极寝殿的司寝宫女都怀龙种了,却不见皇帝有来过这椒房殿几次? 宫内外渐渐有些皇后不得宠的传言,她亦私下里向着诉过苦,那位她自幼便敬重的皇家表姐听了,也有些愕然,但思量片刻,便扔给她一句话,如同将她扔进一个冰冷的深渊,那姐姐对她说的是,弯弯,要坐稳中宫之位,其实并不需要皇帝的爱,只需他敬你,便足已。 也许吧,自古天家,有几个是帝后情深的?帝王的爱,太奢侈,不要也吧,留着给那些莺莺燕燕狐媚佳人吧。宠爱如流水,敬重却不可摧,她需将这后位守好了,凤家的父兄们,在边疆才能安心,凤氏的荣耀才能长久。 待想清楚了其中关节,凤宛宁便强制压抑了委屈之心,开始作起贤后来。眼看那秦宫女胎像稳定,日日调理,气色竟比此前作御前奴婢时还要红润些,她竟觉松了口气,又开始张罗起开年选妃的事来。 曦京几大世家,凤家的女子做了夜氏的皇后,柳、沈、明等其他家里的女儿们,怎么着也得入宫来,有些个妃嫔美人的,才是平衡。虽说曦朝文书中,没有哪一条写着必须这么做,可这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要让偌大一个大曦朝运转起来,不停摆,不出大的纰漏,平衡这些明里暗里掌握着帝国命脉的世家,就是最重要的规矩。 凤宛宁便命人将这几家的适龄女孩们画像造册,请皇帝过来看,皇帝却似乎无甚兴趣,随意翻了翻便作罢,只说让她做主便是,若有难定夺的,可请询。 凤宛宁听了,心里一宽,渐渐咂出当初支招的英明,你越是大度,他越是敬你,你能做的事,便越多。 遂捡了个清闲日子,着宫人抬了一大箱子画像册子,到丹桂宫来,征求的意见。 却是不巧,遇上那姐姐犯浑的时刻,进了殿门,见她正吆喝着青鸾紫衣她们,玩些坊间不入流的博彩游戏,且还要拉着她参一股,她自幼虽娇养,却也贵养,骨子里认为,贵家女子是不能沾哪些东西的。 因此,她对这些玩意耍 事自是不感兴趣,却又不好太过于嫌弃,只赶紧说明来意。 夜云熙见了那一大箱子画像,不甚其烦地皱了皱眉,朝她挥手说道: “你是后宫之主,这陛下选妃之事,自然你说了算,无需问我。” “选妃非儿戏,阿姐擅于相人,陛下的意思,想借阿姐慧眼看一看。”风宛宁坚持。 “我一待嫁公主,要看也是看些未婚儿郎的画像,将你迎入中宫,与陛下作了夫妻,便是尽了我这阿姐的本分了,哪还要管选妃子?”夜云熙一边笑说,一边跟她侍女们继续手上的游戏。 未等皇后答话,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扔了手中玩意,转了话锋说道: “不过,你若不嫌我指手画脚,看看也无妨,将那些女孩儿们的画像拿过来吧。” 凤宛宁赶紧命内侍打开箱子,一册一册地展开给她过目,又在一边,一个一个地给她解说家世背景、容貌性子。 夜云熙既然看了,便看得认真,又对这些年纪比她也小不了几岁的世家女孩们,逐一评头论足开来。这个胖了,不好看;那个太瘦,不好生养;这个太木讷,不是陛下喜欢的类型;这个太狐媚,担心是个祸水;这个性子太娇,没准到时候不是她伺候陛下,而是陛下伺候她;那个脾气太暴,只怕将宫里整的鸡飞狗跳;这个有些傻,进宫来是受欺负的份;那个又太精,小心她掀风起浪…… 一路看下去,又一路毒舌贬下去,直到箱子见底,就没有满意的。 风宛宁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有些不太明白夜云熙今日唱的又是哪出,只得将自己的心思说了: “我原本想着,先初挑些中意的,过几日腊八宫宴,请至宫中来,让阿姐与陛下再仔细端详端详,又可在席间试试她们的才气品性,再来斟酌定夺最后的人选。未曾想,这些人选,阿姐皆看不上……” “弯弯,你想岔了,不是我看不上。这四妃人选,左右出不了曦京世家,当朝权臣,这些女子中,随你怎么选,也差池不了多少。你记住了,不选才貌品性,只选姓氏家世,方能为陛下助力。当然,若能挑中些两样皆占齐的,那是陛下之福,可若只占后头一样的,那才是你之幸。我今日与你挑剔,是让你先知晓了这些女孩们的弱点所在,将来同处宫中之时,也好应对。”夜云熙循循善诱,将心思说得透彻。 “阿姐教导得是。”凤宛宁认真听了。 “对了,怎的不见柳 家那位名满曦京的小姐的画像?”夜云熙像是偶然想起来,随口一问。 “宛宁舅家的表姊妹众多,阿姐说的是哪一位?”风宛宁不解。 “你也是糊涂了,柳家女儿虽多,却只有七小姐芙苏一人是你舅母嫡出,她又以长于理财著称,怎地不见她的?”夜云熙挑眉问她。 “本来是有的,前日里给陛下看,陛下将她的册子拿下了,说是……说是沈相指着名的,请赐婚。”凤宛宁说的有些不畅,沈子卿是陛下最敬重的,沈大人都点着名的要求娶柳芙苏了,陛下岂有夺爱之理?可她又深知夜云熙的心事,知道将这事提起来,必然引起她的不快。 果然,那人听了,脸色一沉,半响不语,垂眼端坐,只睫毛不停扑闪,飞快地打了一通心事算盘,再抬了眼皮,挥手让众内侍宫女们退下,才看着她说道: “弯弯,你去与陛下说,我与他做个交换。” “阿姐……是何意?” “只要柳芙苏入宫为妃,我便可让柳河洲,终身受陛下驱使。”夜云熙一句话简单说了,便不再多话,只看着她。 凤宛宁却听得有些心惊,曦京朝野,皆称柳家为南曦的财神爷,不仅仅因着柳家子弟把持着财政朝官要职,更重要的是,曦朝的皇商买卖,四国贸易,几乎皆由柳家垄断,所以,圆形方孔柳,富可敌国,根深叶茂。若遇上柳家家主稍微矜持些,皇家与朝廷不见得能完全驱使得动。 而熙乾朝的这几年间,皇商买卖便是与柳河洲的囊中之物,柳河洲此人精明,却是个痴人,掌着曦朝与四国的商贸命脉,却只听夜云熙的差使。若这位柳家下一代的家主能与陛下亲近,自然有助于他亲政,国库里什么都不缺,只缺银子。不过,这样一来,也就相当于自断一臂。 凤宛宁不免有些左右为难,犹豫问到: “阿姐,你这是……何必?” “弯弯,你是否觉得,我为了些儿女意气,将立身之本给扔了?”夜云熙盯着她问,却又不等她答,自顾说下去, “我本就是一糊涂之人,此生已得太多,如今别无他愿,只求一心人。我这条件,你只管与陛下说就是,这正是他所愿,他定会同意的。” 说完,站起身来,说要到园子里去走动走动。凤宛宁跟着起身,看着那清冷玉琢的眉眼,不觉心中感叹,这姐姐,教训起她时,头头是道,清醒得很,可她自己心中的执念,何曾不是已经深入骨髓,几近 走火入魔? 又想起还有些事,赶紧跟至那人后面,追着问来: “对了,阿姐,陛下的意思,腊八宫宴时,除了请过了初选的贵女们入宫,也邀些合适的世家子弟前来赴宴,好让阿姐瞧瞧,有没有中意的。” 那人停住脚步,凤宛宁以为她又要横眉冷眼,挖苦几句,这总归是个触逆鳞的差事,不料这次,夜云熙却还随和,话里还带些笑意: “也是,宫中冷清,多些人来,热闹些,陛下刚亲政,也好多熟悉熟悉曦京人事,至于人选,就随你挑吧,只要别太寒碜,你知我,向来喜欢看些清俊的儿郎。” 凤宛宁应了,心里算是落下一块石头,可转念想起沈相那事,终觉有些不妥,遂追着问了一句: “若沈大人那边,执意要娶,该如何交代?毕竟他请婚在先……” “那就要看陛下的取舍了,不过,你放心,云起知道分寸,你也尽可以让陛下转告沈子卿,若执意要娶,让他来求我。” 那姐姐冷冷娇娇的抛下这句话,换紫衣过来,披了件紫貂披风,抬脚出殿门,赏这满园萧条冬景去了。 ☆、 相见欢 第二十三章陪我演出戏 腊月初八,木樨镇,鸾卫营。 凤玄墨跟平日一样,早起,练功,背书,简单用过早食,准备到校场,迎接一天的切磋较量。打人或者被打,当然,打人的时候居多,被打的时候较少,不过,鸾卫营中,确实藏龙卧虎,他又善琢磨总结,因此,在这大半月功夫里,他亦精进不少。 冬月十五那日,被连哄带骗,醉倒在擂台上,醒来已是三日后。 还记得醒来那日,鸾卫统领邢天扬来看他,给了他一本册子,说鸾卫营的机要本事,尽在这册目录中,他想看什么,想学什么,尽管点就是,又说这是赏他的。 他听后,心里一阵翻腾,当日那女人将他带到这里来,二话不说要他跟鸾卫们比试,又拿赏赐激他,他明知她多半戏言,却跟着了魔似的,拼了命的强撑到最后,就想要看看,她要赏他什么,只要是她给的,他……都想要。 未曾想,这赏赐来得如此实在,众多曦军将士们可望而不可求的鸾卫本事,却让他一无名小卒随便看随便学,看来这女人除了性子娇些,脾气躁些,其实还颇有些胸襟与豪气。加之这些日来,接触营中鸾卫,发现营中上下,皆敬重她,才觉得之前过于轻看了她。 以至于有一日,邢天扬邀他到镇上花楼喝酒,那看酒的小娘子偎身过来之时,他突然满脑子映出的是,那张清冷的笑颜,于是当场落荒而逃,又不由得暗自心惊,那人……似乎长在他心上去了。 这男女情意之事,心里一旦有了种子,就会悄悄生根发芽,渐渐蔓延开枝藤,将心缠绕束缚起来,且越是够不着,触不到,越是缠得紧,越是难受。 比如在这鸾卫营中,日日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光棍儿郎,打得昏天黑地,每每筋疲力尽,倒地休息,仰看天边白云,总要想起那如隔云端的人,觉得心中那藤蔓,缠得真是紧疼。 今日腊八,宫中大宴,鸾卫营中的日子,却不会有什么不同,那云端之人,如众星捧奉之明月,又怎么会想起他,凤玄墨压了心中酸胀,到了校场,活动筋骨,摆开架势,准备接招。 突然,却见鸾卫儿郎们齐齐看向一边,有些骚动,他亦随着看过去,定睛看清楚来人,心里咯噔突跳一下 是身边的青鸾姑娘,捧着一个衣匣子,正往这边来,径直行至他跟前,略施一礼,说到: “今日腊八宫宴,殿下请……大人赴宴。”他近来被陛下与折腾,一路踩扁,青鸾像是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终是称 他一声大人,当然,这又是大人,又是赴宴的,听得鸾卫们一阵唏嘘艳羡,自是全了他的颜面。 于是,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中,回房更衣整饰。出来时,青鸾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赞说,殿下果然好眼力,说大人的气质,服穿玄色,这黑底银绣的锦袍,大人穿来,果然好看。 凤玄墨听了,又是一阵心热,遂上马,回城,入宫。他不知这女人为何要让青鸾来传他赴宴,他的身份,又岂能赴宴?只是,青鸾不说,他也不问,只觉得,今日能见着她,亦足已,至于要他做什么……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待进了宫,青鸾直直将他带至宫中练武场,远远便瞧见那女人在那边……耀武扬威。 只见她扣箭在弦,举弓待射,不过那场中箭靶子前面,还站了微微颤抖的一人,正是陛下跟前的内侍总管高大全高公公。 待离得近了端详,那女人一身窄袖蜂腰的骑服,及膝短裙,鹿皮小靴,越显那细条玲珑的身段。锦带束发,龙珠抢额,竟是个英气公子的打扮。 凤玄墨正纳闷着,今日不是宫宴吗,她怎么还一身如此打扮,在这里优哉游哉。那厢战战兢兢的高公公一句话解了他的困惑: “公主殿下,可得说话算话呐,奴才受了这一箭,您就马上去更衣赴宴?”敢情又是耍公主大牌,皇帝只得派人来请了。 “当然,本宫何时有过失言?” “那您赶紧了,奴才的性命不要紧,可这未时起宴,陛下跟娘娘在莲华宫等着您呢。” “高大全,少呱噪,待我静心凝神。” 高大全马上噤声,但见那女人凝神举箭,侧头眯眼,瞄了箭垛靶心,那处靶心,只在高公公头顶上方三寸开外。 凤玄墨心里觉得好笑,这种折磨人的法子,也亏她想得出来,也不知她是箭法真好,还是吓唬人的功夫深,那位毕竟是陛下的内侍总管。 遂也在一边凝神定气,等着看她射这一箭,哪知,等了半天,等得众人的心全都悬了起来,连闭眼抖索的高公公都等不耐了,睁开眼来看究竟,那举箭之人却松了架势,转过头来张望。 “凤玄墨,你过来。”见着他在一边,便连名带姓地唤他。 他觉得那声音像个钩子般,将他勾了过去。 “殿下有何吩咐?” “过来,抓住我的手,帮我射中靶心。”那人随口就来,清风朗月的口气,像是说一 件稀松平常的事,又一边抬起弓箭,微微拉开,只等着他上前帮忙。 他听得脑中轰轰,脚下却犹豫,日思夜想的靠近,来得如此突然,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消受,隐隐有些怯意。 “过来!”那人等得不耐,出声催促。 他这才移步上前,贴她身后站定,那人身量齐他鼻尖下,秀发丝儿恰好微微扫在他脸上,发丝下掩着小巧耳垂,上面还坠了一颗晶莹精致的珠子,白皙细腻的脖颈线,在锦绣领口间隐现。凤玄墨抑制不住一阵心神荡漾,加之淡淡体香丝丝入鼻,遂一路痒进他心底,甚至椎骨里。 正觉得手臂有些沉重,抬不起来,鼻尖前那人已来了火气,端举着箭,拿眼神余光撇着他,冷冷说到: “凤玄墨,出息些,你只管先将那厮头顶的靶心射准了,我等下有事求你。” 有事求他么?还求得这般骄傲,不容他拒绝。凤玄墨只得深深吐了口气,抬臂,伸手,张开掌心,将那扣箭拉弓的小手包在掌心,将那人虚揽在怀,头微微垂下,贴至她耳侧,却极力不去想那脸边的耳垂,冰凉的珠子,如兰的气息,眼中只有靶心,手上开始缓缓用力,一点点加了,直至将小手握紧,再引着那箭,调整准星,捏箭,拉弓,松手,射出,“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谢天谢地,好箭法。”置身碳炙火烤的高大全终于下了烧烤架,那庆幸的语调不免夸张,亦让凤玄墨从这一瞬一世的沉浸中,回神过来,慌忙撤了手,退开来几步。 一边将弓箭递与一旁内侍,一边转过头来,追着看他,他下意识地垂了眼,不敢与她直视。 那女人却有些不依不饶,目光灼灼,声音里染些笑意: “今日这身装扮,怕是要将曦京儿郎们都比了下去,可就是面皮太薄了些,动不动就脸红。”说着竟凑了过来,歪头端详他的……耳根处。 其实他生得有些黑,脸红也不显,未曾想,这女人眼尖心细,早已看在眼里。最要命的是,此刻,他那火辣辣的耳根,应该是又烧得通透了吧,不然何以她那眼神中,尽是捉狭笑意。 “看吧,还说不得,一说就来。”那人还在取笑他,兀自笑得没心没肺,略顿了顿,再来了一句更生猛的,“你……以前碰过女孩儿吗?” “殿下……”他顿时觉得,尴尬至极点,她以为他是古板害羞,却不知,那是近卿情怯,明知可望而不可及,却又无法自已的渴望,是那种五肺六 脏都烧得癫了,仍然甘之如饴的感觉。 “哎呦,姑奶奶呢,有什么话,留着等下慢慢说,行不?”高公公真是个可心的人,拖着软腿小跑过来,横插一句话,替他解了围。 “还真是奇了,陛下那是急着想我嫁出去,高大全,你跟着急什么?”那姑奶奶却听得不喜了,柳眉一挑,那傲娇挑剔的性子又上来了。 “奴才不急,不急。”高公公都急得额角冒汗了,嘴上还只能叠声附和,好生哄了。 不再理睬那奴才,只转头去跟凤玄墨说话: “今日宫宴,曦京的世家公子们,估计都要来,我有些烦那些纨绔儿郎们,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软软的语气,果然像是在求他,可他又怎么能拒绝这高高在上的请求?便闷声答到: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那人听得莞尔,一边过来牵他的手,一边仰头与他说话: “我今日要带个情郎去赴宴,你陪我演了这出戏,好不?” 竟是这样一个荒唐的“请求”!不过,在她说来,像是个绝妙的主意,还颇有些自得,而在他听来,更是罂粟滋味,勾他上瘾。 他手心发烫,心潮上涌,嘴角微动,却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人见他别扭,以为他执拗,不愿意配合,还不忘补了一句哄他: “也无需你做什么,你只要跟我去莲华宫,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自然应了,就像你刚才射箭那样,沉住气来,不要脸红,就行,怎样?” ☆、 相见欢 第二十四章莲华池宫宴 南曦皇宫中,有处四季皆宜的妙境,便是莲华宫那一大池子引自宫外的活水,植荷,养鱼,湖上泛舟,湖边开宴,花树照影,湖心映月,冰雪戏耍,一年四季里,可翻出许多别致雅趣的花样来。 历代先帝时,能住在这莲华宫的主子,皆是宠妃。而熙乾朝这头几年,熙帝年少,尚未纳妃,故而莲华宫暂为无主宫室。昭宁觉得好景空设,不免浪费,遂喜将此处作为设置宫宴的好地儿。 凤宛宁入主中宫以来,诸事多依的惯例,今日腊八宫宴,也照例设在莲华宫。 数九寒冬季节,若莲池里结了厚冰,水岸树挂与池边矶滩上皆积些白雪,着教坊司的舞姬来一曲冰湖上舞,众人抱着暖炉子,坐在池边廊子或暖亭里,青梅煮酒,迎风赏雪,听曲观舞,倒别有一番情趣。 不过今年腊八,却不凑巧,曦京城里未曾下过几场大雪,莲华池子里也只有些薄冰碎屑,再配上池边的枯枝颓干,不免有些萧条,皇后便将今日的筵席设在了殿内。 当然,除了在主殿设宴,在偏殿、池边廊子、暖亭里,亦设些座位饮食,专人伺候,有些不怕冷的,喜清静的,要溜边私话的,皆可随意。因这宫宴,未时起,戌时止,长达三个时辰,若没些体己好友,自在去处,硬生生消磨起来,着实无聊。 夜云熙带着凤玄墨到来时,众人已至主殿中入席坐定,夜云起与皇后坐了主位,空了右手边尊位,只等大驾。 “我来迟了,自当罚酒。”她一袭坠地宫装,施施然入殿就座。揽袖伸手,举了酒樽,让一旁的宫女替她斟酒,再仰头饮尽了,众人自是一阵附饮。 遂起乐,开宴,舞袖纷飞,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气氛开始活络起来。今日这宴,本就怀着察人相亲的目的,不多时,皇后便命教坊司的舞姬们退下,而让席间的贵女们,来些即兴的点子,献艺助兴。 说是即兴献艺,实则精心准备,这些世家女儿们,皆是自幼诗书礼乐贵养,总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才艺,此番冲着妃位而来,自然也是卯足了劲的展现,一时间,抚琴清歌的,款腰软舞的,执剑比划的,即兴赋诗的,提笔写字的……走马灯似的,倒也赏心悦目,引得阵阵喝彩,反正筵席冗长,时光静好,由着她们慢慢来,尽情来。 皇后思虑颇周,抛头露面献了才艺的,皆有彩头赏赐,头面饰物,金玉环佩,贵而不重,正是皇家心意,领的人喜笑颜开,赏的人,也是一脸宝相慈颜。 夜云 熙在一侧,听见皇帝阴测测地对皇后说了一句: “皇后,你替朕选女人,怎么还选得这么开心?” 夜云熙正一口酒下咽,听得此话,一口气呛住,一阵咳嗽起来,咳得脸色潮红。 跪伺一旁的宫女赶紧过来,要替她顺气,她轻轻推了,伸手到身后侧去摸索,摸到坐席上一角衣袍,一把抓了,往身边拉,却拉不动,她索性身子一仰,往那人倒去,身后那人总算识趣,倾身抬手,将她托住。 曦宫举宴,喜仿古制,矮几地席,曲腿跽坐,既有古风雅趣,又显不羁风流。 于是,这一靠,靠得席间众人瞩目,只见那坐席上,殿下软软娇娇地,被一玄色锦袍的儿郎抱在怀里,一袭淡色宫装铺撒开在席上,看过去,俨然一对相依相偎的璧人,煞是赏心悦目,可在这煌煌席间,众目睽睽之下,却又很是不合礼法,有碍观瞻。 众人心里暗自抽气,方才迟来,这位跟在她身后的俊俏儿郎就有些显眼,联想起那些坊间传言,大家不免一番揣测,此刻看来,应是的新宠无疑了。 所以,这一靠,亦靠得席间那些世家公子们,开始在心里打退堂鼓。一浪荡公主,娶来何用,绿帽子驸马,不作也罢。 皇帝侧头过来,看见这一出,嘴角挂起一丝笑,却不点破,与她说些其他的: “阿姐替朕挑的妃子,朕很中意,不过,太傅那边,朕有些愧意,还请阿姐替朕解释一番。” 娶了柳芙苏,送个柳河洲,这买一送一的买卖,你当然中意,夜云熙心里腹诽她这皇弟,面上却悦色附和: “陛下中意就好。” 又轻轻撑住凤玄墨胸前,坐直了身子,往席间看去,这话中几人皆在席间,柳河洲带着嫡亲妹子坐了一席,柳芙苏有些低落,方才那些女孩儿抢着献艺,也不见她动静,只垂首端坐着,不言语不饮食。柳河洲却迎了她的眼神,向着她举杯示意,这风流贵公子范儿,真是走到哪里,都不打折扣,夜云熙遂回之一笑。 再去看沈子卿,巧了,今日也是携了他妹子来,那沈小妹,听说亦是个才女。曦京世家,惯出兄妹档,也不稀奇,世家传承,总要在男子中,挑一个出类拔萃的来继承家业,在女郎里,选些蕙心兰质的,作姻亲助力,为荣华周旋。 方才那个一曲霓裳舞得惊艳的明家女儿,叫明眉的,不也还带着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来,那少年郎,生得宽额阔脸,气度沉稳, 稍加时日,也定是个人才,算了,她也不去糟蹋这些国之栋梁,毁这些儿郎前程了。 夜云熙环顾席间,逐个瞧了,又定睛去看沈子卿,如今,她只想糟蹋这一人,可这人却矜贵得很,与临席倒是温和谈笑,谦谦有礼,那笑,看起来能融掉千年寒冰,然而,却跟不认识她一般,眼神余光都扫不到她这里一下。 夜云熙心中不快,不知何时起,这位沈大人,避她如避害虫!可她清晰记得,以前那日日太极殿书房,戳着她额头,教她如何阅文书,捉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批奏折的时候,他怎么不避讳?他要避,要躲,她偏要赶着上前,让他无处可退! 心头意气,说来就来,当即便转头对皇帝与皇后说道: “陛下,皇后,今日我不胜酒力,有些乏了,先行退了。” 那对小夫妻也不知在打什么肚皮官司,脸色皆有些不自然,她也不去细想,兀自起身来,又对夜云起轻声说了一句: “太傅大人若想要个解释,请他至我拥樨殿来。” 然后,领着凤玄墨,招招摇摇地出了主殿。 待在池边廊子里走了一段,觉得有些飘忽晕眩,还真的是不胜酒力。她酒量本就浅,有时几杯下腹,往往就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何年何月。今日一来就罚酒,席间也未节制,想来是过量了。 赶紧往廊子边上美人靠坐了,待缓口气再走。 那木头还算可心,就这么亦步亦趋将她跟着,她走,他跟着走,她停,他就在一边立着,也不多话。方才在席间,她要靠过去,想在这曦京贵圈里,坐实了她浪荡的名声,让那些半吊子公子哥们儿不来烦她,还怕这木头不配合,不过,还算出息,虽感觉得出他心跳如雷,可人家愣是绷紧了面皮,没有脸红开来,脸上依稀怜爱神色,像模像样,看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这位兄台,我想与那边姑娘说几句话,能否回避一下。” 夜云熙正看着池面冬景出神,一听耳边响起这风流借过话,便知来人是谁。也只有柳河洲这草莽,能说得出来了。 转头过来,见柳河洲已经上前来,凤玄墨却不理他,只拿深黑眸子看着她,等她发话,她轻轻点头,那木头才转身退开,离了十步开外。 柳河州凑上来,在她跟前蹲下,将双手置于她双膝两侧的裙幅上,将她圈住,再仰了头看她,夜云熙低头看着那张玉面,不觉轻笑: “柳河洲,你这 做派,用来追求九天上的仙女,怕是也要为你动凡心的。” “是吗?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人儿,却不为所动。”这厮说风就是雨,一脸的委屈,来得快。 夜云熙只看着他笑。 “豆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曦京的才俊,你嫁不得,那些纨绔,自是辱没了你,只有我,无功名在身,却富甲天下,我可以带你遨游天下,筑城而居,用一生来陪着你,宠着你。” 夜云熙仍是看着他,只浅浅地笑,微醺的眼神,有些迷离。 “算了,算了,我不说了,豆豆,你不说,我也知道。别的痴男怨女,是相见恨晚,我的人生大恨却是,认识你太早,让你把我当成了亲哥。” 夜云熙还是看着他,不语,只是眸光中有些晶莹在闪烁。 “好了,好了,豆豆,别那样看我,看得我心都要化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做便是,我柳河洲不知欠了夜芸豆几辈子的债,这辈子要做牛做马来还。你要的那两样东西,我今日入宫时,亲手交给紫衣了。” 夜云熙终于别过头去,对着满池子薄冰面,声音有些哽咽: “三哥……对不起……谢谢。” ☆、 相见欢 第二十五章拥樨殿诱郎 待打发了柳河洲,夜云熙心头有事,起身招呼凤玄墨,出了莲华宫。因有些飘忽,便不时将那木头的袖子拽了,或是将他胳膊拖着,反正那人也由她,有时还主动搀扶她一把,就这样,一路走走歇歇,总算回了丹桂宫。 抬脚入殿,往窗边美人榻上一倒,便昏睡过去。约莫眠了大半个时辰,醒来已是酉时已过,暮色渐沉。 出声唤紫衣来,紫衣未到,虚掩的窗外,一个小动物却蹿跳进来,往她怀里钻。是那只叫做三郎的雪狐,听见了她的声音,凑上来亲昵撒娇来了。 她抱住一阵怜爱搓揉,那小可爱啊呜应了,又扭头去看窗外,她顺着方才被狐爪子推开的窗扇往外看,原来是凤玄墨靠坐在殿外回廊上,正看着她,冷不防撞上她的视线,面色有些局促。 敢情方才她在窗边榻上酣睡之时,这一人一狐一直就在这窗外一丈之内?又想到这些日子里,不时将他捏扁搓圆,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便没来由的也有些不自在。 “殿下醒了,可要用些清淡的晚膳?”紫衣过来,知她醉了酒,建着议地询问她。 “今日腊八,喝点粥吧,要甜的。”夜云熙亦觉得腹中有些空,说是宫宴,却无法正常饮食。 “那就加点蜂蜜和桂花酱。”紫衣知她奢甜食,转身去安排。 “紫衣……”她突然想起窗外那人,好像也是眼巴巴跟了她一日,有些过意不去,用眼神示意紫衣,“叫他进来吧,外面冷。” “方才殿下回来时,我便请他至室中歇息,他说不冷,兀自抱了三郎在廊边靠着,也不知发什么呆。”紫衣一边伶牙俐齿地翻话,一边应了吩咐,下去张罗。 不多时,这丫头便将清粥晚膳盛了上来,桂花粥用碧玉碗盛着,配上几样青瓷小碟的精致小菜,往矮几上摆了。 夜云熙掂了袖子,正要举箸,见着凤玄墨立在一边,觉得怎生别扭。索性仰头唤他: “坐下来,吃饭。” 这命令,让他也别扭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世人皆道我蛮横无礼,其实说得也不差,我敬那些顶天立地,治世养民的纲常人伦,却不屑这些将人分了三六九等,埋汰折辱的繁琐俗礼。你也见着的,在我这桂宫,没那些讲究规矩,青鸾紫衣那几个丫头小子,有时候,比我还像这宫里的主子。你既然来了我这里,也无需拘束。” 一席话,说得他闷声过来,往矮几侧边坐了 ,紫衣过来替他添盏,盛粥。 夜云熙顺手将一双象牙银头筷递与他,见着他那闷葫芦样,竟越发多话,估摸着他心中顾忌,索性挑明了说来: “你也莫怕我对你存了什么歪心思,我其实……不是那样的人,你若喜欢呆在鸾卫营,明日只管回去便是,你若想要有所作为,或是有什么家仇国恨要洗雪的,只需潜心将鸾卫营的本事学好了,将来定有出头之日。” 这话,已经是推心置腹,常人听了,不说感激涕零,也得有所感谢回应。可那人却开始闷声喝粥,将夜云熙呛得,盯了他半响,心里不住地骂木头,不过又觉得,以前踩也踩过,踹也踹过,打也打过,仍是硬得跟铜豆子似的,此刻再要大动肝火,终是有些无趣,遂放弃了,开始小口喝粥。 等简单用完些饮食,正用清茶洗手漱口,青鸾进来,附她耳边说,沈大人来了。 “可巧,紫衣,摆棋,焚香,沏茶,请沈大人。”夜云熙将手中锦帕子一扔,轻轻拊掌,笑说道。 紫衣便伶俐地按照她的吩咐一一做来,夜云熙在那矮几旁坐了不动,对一边凤玄墨说道: “我与沈大人说些话,你替我在殿外守着,不让人来打扰,可好?” “嗯。”那木头终于出声,转身出殿,那雪狐亦跟着他衣袍边角,往外追去。 夜云熙看得傻眼,这人莫不是真有什么驯兽的秘术不成?那雪狐见着他,就跟见了亲爹似的。再将心思转了弯过来,又觉得这人今日确实有些怪异,往常少言,总还要尊称她一声殿下,与她干脆应答,怎的今日,有些无理,还像在生闷气,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紫衣端了棋盘与黑白玉子来,置于矮几上,殿中袅袅熏香已起,那丫头又转身去将殿门敞开,再退下去沏茶。这拥樨殿,还真有些万事俱备,请君入瓮之势。 远远便瞧见,青鸾引着沈子卿过来,过中庭,入殿门。 夜云熙起了身,朝着进殿之人行礼: “太傅大人大驾光临,云熙有礼。”她依着云起,称他太傅,行学生之礼。 “公主殿下……多礼了,微臣不敢当。”沈子卿有些意外,依着尊卑国礼,回她一礼。 “大人过谦了,云熙沾着陛下的光,诸多本事,皆由大人教导,不说其他,单说这棋艺一着,也是大人指点的。”夜云熙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请沈子卿入座,意思是要与他对弈。 反正他 棋艺好,她却……臭得很,不怕输,输不怕,且每次与这人面对面时,总觉得要在手里有些抓拿,才定得住,不然,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扑上去。 沈子卿依了她,撩袍坐下,捻了黑玉子,一边落棋布局,一边开始与她说话,说的有些清淡随意,可也是……开门见山: “陛下对微臣讲,柳芙苏入宫,是公主的主意,又说若我执意要娶,他便作不了主了,微臣需得来与公主打个商量?” “嗯,陛下说的没错,他确实作不了主,因为我把柳家送给他了。”夜云熙也跟着云淡清风的应答,那柳家,在她说来,就像一个随手捡的趁手小玩意儿一般,陛下喜欢,她也不心痛,顺手就给了,只求皆大欢喜。 沈子卿抬眼,深深地看她,那眼神,很复杂,不像惊讶,不像责备,不像痛惜,看不清有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有点,看得她生疼,遂不敢多去对视,只顾低下头来,看棋面。她在这人面前,不知为何,总是有些心虚,大概是情深而怯吧。 “那大人……是执意要娶吗?”虽垂着眼皮,仍觉得那人看她,看得有些不依不饶,夜云熙心里发慌,生怕他出口来些堂皇训责,那国士才华,她说不过的。遂干脆壮了胆子,触着逆鳞,捡着要害追问。 那人叹了口气,缓缓说来,一字一句,如重锤,一下一下,砸她心上: “我今日来,也确是想与你说清楚。我是沈家的嫡长子,终是要娶妻生子的,不是柳芙苏,也会有别人。” 不是柳芙苏,也会有别人,总之,不会是你!夜云熙当然听得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她其实也明白,沈子卿的苦衷。当朝之首相,陛下之股肱,沈家的嫡长子,哪一个身份,都不许他尚公主,朝臣嫉他逾制,陛下忌他权重,沈家又怕他释权,诸多反力掣肘,亦是将他置于火上烤吧。 可是,在她看来,若两人真是情意相通,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你若为世俗羁绊,而弃真心,那便不是真正的真心,而是可以可无的锦上花。真正的情之所至,是可以融入骨子血脉的,可以生而为之死,死而为之生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死心,总想走进这人心里看看,看看他的心,看看她在他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分量。袅袅沉香袭来,她深吸口气,只管低头不语,捏着颗白玉子,于指尖玩弄。 “你这殿中,点的什么香?”沈子卿突然问道。 “催情香。”她也不避讳,干脆答了。 “灭了。”那人有些气恼,沉声说道。 青鸾退下时,将殿门合上了,此刻,殿中只有她与沈子卿二人。沈大人颐气指使,她只得起身来,行至屋角香炉边,将那熏香灭了。 转身过来,见那人神色竟有些紧张,夜云熙便知这香没有白点,且看他能端多久。 “大人怕了?”她觉得有些意思了,仍不住笑着问他。 “胡闹。”沈子卿不给她好颜色,只沉着脸训她。 “殿下,茶沏好了。”是紫衣在外头,叩门询问。 “进来吧。”夜云熙跟迎救星似的,将紫衣唤进来。紫衣捧了茶,至二人身前跪了。 “今日宫宴,酒食腥腻,我特地让紫衣沏了大人最爱喝的雨前毛尖,为大人醒酒解腻。”她伸了双手,自托盘中端了一盅茶,亲自递于沈子卿面前,拿一双水汪汪的凤眼,讨好地看着他。 看得沈子卿无法拒绝,伸手接过,揭了玉瓷盖子撩了两下,却止住不喝,顺手置于矮几一侧。 她看得着急,不由得冷笑着说来: “大人真是看轻我了,是怕我这茶里下药吗?我这就喝与你看。” 说着,端起那人刚刚搁下的茶,揭了盖子,仰头给牛饮了。 沈子卿看着她那赌气模样,竟不觉露出一丝笑意,伸手端了托盘上另一杯茶,浅浅饮了两口。 紫衣这才起身来,退出殿外,轻轻将殿门合上。 二人继续下棋闲话。殿中温暖,火烛明亮,不知不觉,已至戌时,宫中梆子声起。 “宫门要下锁了,微臣也该告辞。”沈子卿搁了棋子,起身来,要回去。 “大人今日的教导,云熙记在心里,若大人今日能够陪我下棋到天明,我日后便不再与大人纠缠,大人想娶谁,便是谁。”若留得住,没准明日的曦京八卦头条便是,腊八节宫宴,沈大人晚些时候,去了丹桂宫那里,夜里却没有出宫!那他这谪仙人的清誉,也要被她毁得一片狼藉了。 夜云熙跟着起身来,伸手过来挽住他手臂,要挽留他,又被自己话里的非凡想象,激得有些兴奋,脸色开始潮红。 沈子卿突然若有所悟,几近是冲她吼到: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合欢散。”她笑得奸诈,却如孩童般,嘤咛一声,放软身子,往他往怀里一钻,双臂伸至他后腰,再死命扣住双手,牛皮糖 一般黏在那人身上,不动了。 ☆、 相见欢 第二十六章自摆乌龙计 “放手!”沈子卿反手去拨那缠在后腰上的一双纤手,夜云熙只管死命扣着,他一时将她拉扯不开,不由得沉声呵她。 “不放……”夜云熙摆出一无奈样,拖了娇俏尾音,又仰起脸庞,眯睁着双眼去看他的神色。那温润的白玉面盘,此刻阵阵泛红,她看得一声轻笑出来,这浅笑呻吟一出,又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媚。不觉手上松了劲,只管贴身上去粘着那人。 沈子卿重重握了她的双手,一把扯开来,送回身前放好,又像是怕她乱来,索性将她囫囵箍抱住。 夜云熙正求之不得,也不挣扎,只凑近了脸看他。这样一来,二人脸贴着脸,鼻息相缠,他似乎觉得太近了,别开头去,垂搁在她肩上,还要严厉训话: “你胆子也太大了些,这宫中秽乱之祸,多起于媚药,催情香与合欢散乃宫中严禁之物,一经发现,不论后妃宫女,皇亲贵胄,皆以重处论罪。” “大人不说,不就没有人知道,不是吗?”夜云熙贴他耳边,轻轻说来。又突然想起,嘉元二十三年,他父亲遭难,起因便是前太子私通先帝萱妃,他自然痛恨这淫乱宫闱之物。 这还是其一,还有一着,沈子卿身为太傅首相,行事多为陛下思虑,若有个私用宫中禁药,魅惑朝庭重臣的由头,将她彻底打压了,未必不是……云起所愿。 若眼前这人,真是铁石心肠,对她不留情面,要拿今日之事弹劾她,她也就……死了这心吧。 思及于此,不由得有些怅然,可眼下旖旎气息,耳鬓厮磨,还是腹中渐渐升腾的……躁热,又让她不由得抛开这些恼人思虑,就着唇边那人的耳根与脖颈,抑不住贴上去。 一边用樱唇去印那滚热肌肤,一边低低地问他: “明日大人要将我如何论罪重处,我不管,我只问大人,此时此刻,还撑得住吗?” 话音一落,便觉得那人身子一紧,一个使力将她箍得瓷实,她唇间所触,几近灼热。那人不应答她,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一声声,极力克制忍耐。 她能辨认得出,这应该不是紧张,而是情动了,遂嘴角挂笑,悠悠道来: “大人现在这番情动模样,说明心中……还是有我的,是吗?” 感觉那人一怔,她又追着在那耳根处,继续道来,声音如妖如魅: “方才那炉中点的香,不是催情香,而是西域沉香,能安镇定魂,治我梦魇的。大人喝的 那杯茶,也只是一杯普通的清茶,并没有什么合欢散。也就是说,大人的反应,不是药物之效,而是心中念想。” “你……”沈子卿一把推开她,神色一阵红黑清白变幻,有些难以置信,还有些恼羞成怒,却终是无话可说,重重拂了衣袖,转身过去,箭步行至殿门边,拉开殿门,逃也似的出门去。 夜云熙也不拦不追,任他去。看着那敞开殿门,才松了口气,矮身扶住几案,滑至席上瘫坐着喘息。 炉中燃的催情香是假的,合欢散却是真的,就在她第一次递与沈子卿那杯茶里。最初的想法本也是,给他下些这厉害的药,索性与他厮混一夜,叫他今夜走不出这殿门,便再也撇不清与她的关系。 哪料当时沈子卿将茶端了,置于一边不喝,她一时心急,却又灵光闪现,另生一计,索性自己一把端起来喝了,激了他去喝另一盅没有下药的。他那种思虑周全细密的人,对她一直就有戒备,一丝室中异香都能让他起疑,何况一盅激将他喝下去的茶水,所以,后来她稍加暗示,他自然会以为自己还是中了计,脸红心跳乃药效使然,却不知,无意中泄了隐秘心思。 虽说沈子卿的反应,让她心中偷笑——只要这人心中有她,她便不愁,终有一日,逼他面对自己的真心。可眼下却有些麻烦,这诱郎窥心妙计毕竟是个乌龙计——这合欢散,被她自己给喝了,那人倒是甩了袖子,扬长而去,叫她现在,如何是好。 方才强制忍着,让他看不出端倪,此刻,药劲散上来了,浑身瘫软无力,血液却满是渴望,腹下丹田灼热,四肢百骸难耐,她便不由得开始微微发抖,伏了下身去,抱住手臂,婴孩般蜷起来,闭眼……忍耐。 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蹭触她的脸颊,她略抬了眼皮,唤那小兽: “三郎,别闹。”说话间又见着殿门边站着一人,玉冠束发,玄衣金绣,玉树挺拔,眸光流转,凝神看着她。 她突然觉得,这殿中空荡得很,青鸾紫衣,这两个死丫头,也不知跑哪里去了。自己的身体,灼热得胀痛,却又空虚得发慌,仿佛快要化着一缕飘忽游魂,散在这寂冷的空气中。遂从那寸寸肌肤间,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直想那人能靠近些,直想有人能紧紧固住她,不让她化开去。 可脑中残存的理智,又让她有些羞赧,遂垂了眼皮,轻轻唤他: “凤玄墨,过来。” “公主……可是哪里不适?”那人几步上前来,跪地 俯身,来查看她,声音低低哑哑的,竟听得出关切之意。 “你可不可以……抱着我。”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暂时压制了脑中理智,只想靠上去,就靠一会儿,就在他怀里腻一会儿,缓解一下难耐之渴。她不是荒淫之人,不会乱来的,晚膳时还许过他前程,她不能让他看低了,能忍过去的,她相信。 本还担心这木头不顺她意,不料这次他却干脆,快速伸了手臂,将她扶抱起来,头搁他胸前,手臂力道还在缓缓用力……收紧。 “嗯……”夜云熙顿时觉得,方才那就要散开的魂魄,似乎被这人一把抓搂着了,一时身心熨帖,不觉溢出一声舒服的呻吟。又从他腰侧伸手过去,想要反抱着他,可手上劲道绵软,使不上力。这合欢散,散力,催情,一旦中了药,只有任人鱼肉的份,宫中诸多别有用心强取豪夺之事,皆由此药起,所以重律严禁。 她使不上力,就想让那人来就她,开口低低呻吟: “再紧些。” 凤玄墨听了,手臂越发使劲,将她紧紧拥住。 她顺势将脸贴他胸前,深深吸气。这木头身上的气息,真的还有些……好闻,不是宫中那浓郁的龙涎檀香,亦不是曦京公子们常用的松兰熏香,倒像是草原上的青草,旷野中的木息,咋一闻,淡淡的,深嗅了,却如醇酒厚劲,颇能解她此刻血液中沸腾叫嚣的欲望。 一时间,闻嗅得有些痴了,索性沿着胸前衣襟,一路仰头嗅过去,一直到那层层交领处,玄色金绣的锦袍领口,里层是雪白中衣,衬得那裸露的颈间肌肤,如小麦般色泽,有些可口……夜云熙脑中有些浆糊,轻启朱唇,檀口一递,贝齿银牙便咬了上去。 “公主……”那人一声难耐呼喊,身子微微发颤。 她见着自己眼皮跟前,那人喉结不停地吞咽滚动,脑中理智又回来了些许,这木头本就古板木讷,不经逗。今日将他从鸾卫营中找来,演她男宠情郎,招摇得很,想必日后还少不了遭人轻看白眼,此刻又任她索取,若再要挑逗他,着实有些……不人道,她自摆的乌龙计,何必折辱无辜之人。 遂强忍着,艰难撑起身来,敛色说话,又极力压了那娇媚之气,让自己的声音清冷平缓些: “阿墨,我此刻全身乏力,走不动,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嗯。”那人站起身来,俯身屈膝,一个发力,将她拦腰揽腿,打横抱了,往殿外走。 她一下子身子腾空,觉得有些不踏实,便抬起手臂,虚挂在他颈后,一边与他示意行走方向。 殿外寒风一激,头脑有些清晰,可全身那灼灼痒意,也跟着越发明显。直想将眼前这副好皮囊,勾扯下来,温存啃咬。觉察脑中荒唐念头,又赶紧强迫自己转开注意力,只心念着,空了一定要去问问柳河洲,这合欢散到底是什么做的,怎的这般厉害。 拥樨殿后侧西边,有个雅致园子,蜿蜒回廊,碧池活水,临水小谢,平水曲桥,叠石假山。凤玄墨抱着她,一路回廊宛转,行至那矶滩水岸边,她便叫他停住,转头撇了撇地上,又说到: “往水边再靠近些。” 凤玄墨不知她何意,有些犹豫。夜云熙索性与他挑明了: “我今夜服了合欢散,有些……难受,你将我扔到这池子里,冷冷血气。” 那人却兀自抱着她,立在原地不动。 “凤玄墨,我说话,你不听吗?”她也知道,这数九寒冬的冰池子,浸上一回,少说也得病个半月,可这合欢散……真是要命。 那人仍是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一见喊不动这木头,心下火气一上来,更觉火上添油,血气上涌,欲念难耐,不觉口不择言,喊开来,那架势……如同一个要威逼良家妇女就范的草莽匪首头子: “凤玄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将我扔进池水里,要么将我放下来,就地……要了我。” ☆、 相见欢 第二十七章你属牛的吗 这女人,金枝玉叶的出身,平日里亦端得尊贵优雅,可那骨子里,总隐着一股……匪气。任性之时,情急之下,往往可以窥见一斑。 一如此刻,在这曦宫深处的池子边上,天寒地冻,夜深人静,明明中了媚药,狼狈到不堪,却还冲他着颐气指使。那平常女儿家羞于启齿的话,在她喊来,一如吩咐身边小厮端茶送水般,自然磊落,且还理直气壮。 风玄墨听得有些热血沸腾,这女人的这句豪言壮语,成为他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夜夜神消魂受的一段绮丽春梦——深夜池边,那小人儿搂着他的后颈,在他怀里扭捏不安,烟视媚行,却是生气地冲他呵斥,要他就地……要了她。 当然,此乃后话。且说此时,怀中人儿见他楞了神,立着不动,估摸着也是自觉过于豪放了,有些讪讪的,放软了声音,怯怯地追着问了一句: “你莫不是,真的想要我?” 那被合欢散浸染过的声音,听得凤玄墨倒抽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团火,呼地一声,被点着了,然后熊熊烧了起来。 这积聚了一日的隐秘渴望,便跟着尽数迸发出来,本就是生出念想的人,又总是在他一步之内,衣香魅影,柔骨瓷肌,巧笑倩盼也好,横眉呵斥也罢,皆是蛊,勾得他的心,如有百蚁爬行。不过,仅仅是若即若离,可望而不可及的禁忌诱惑还好,百蚁噬心,亦是黯然消魂滋味。可此刻倒好,这女人口无遮拦,一句无心之言,喊破开来,喊得他情潮翻滚,一时间难以……自持。 直想将她往地上一放,与她……融作一团算了,就算事后,她要杀了他,他也……心甘。可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绷着,告诉他,她不过是药效使然,且心里还有个沈子卿,岂会是真心愿意与他欢好?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侍卫跟班,或是挡剑道具而已。 如此一来,凤玄墨心里又来了骨气,遂咬了咬牙,两步上前,扑通一声,抱着她直直跳入池中,水花激起,惊了寂静园子。 “啊——”刺骨的冰水,激得那女人,抑不住地,一声尖尖的叫声。 那尖尖细细的声音,拖着克制的嘤咛尾音,叫得他心尖子直颤,加之池水寒意如针刺,他一时手脚发软,搂抱不住。幸好池水不深,刚齐他胸间,他索性撤了手,放她下来。 哪知那女人竟软得不像样子,根本站立不住,顺着他身体,直往下滑,哧溜一声,瞬间便没了顶。他赶紧伸手下去,将她捞了起来,依然拦腰搂抱住, 又往后退了两步,倚靠在池边石壁上。 夜云熙被冰水一浸,仿佛清醒了些,整个头脸湿淋淋的,哆嗦着,勉强伸手来,抓着他胸前衣襟,借力稳住站立的身子,不解地问他: “你跟着跳下来作什么?” “我想……陪着你。”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便是。冰意刺骨,却刺得他有些灵光,平日里绝对说不出口的话,竟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那人依稀哑笑一声,却不再作声,只伏在他肩颈处,不住地抖抖索索。他见过她迁怒于人,见过她撒气痛哭,见过她懒散无赖,见过她端庄骄傲,却不曾见过她如此刻这般……自虐。 借着边上廊子檐角的微弱宫灯,看着那青白脸色,颤抖嘴唇,凤玄墨止不住一股怜惜之意升腾起来,胀得他心疼,不由得将她紧紧抱住,想给她些暖意,又抬手去擦她脸上水珠,可两人本就湿漉作一团,哪里擦得净。 怜爱得心慌,却又觉得,从未有如此靠近,她终于以最软弱的模样,毫无保留地伏在他胸前,将他作为一个依靠。虽说在这寒冬冰池里,他心中却突然温暖如春,那只碰触在她脸上的手,便舍不得移开,微颤着指尖,在那眉眼唇鼻间反复留恋。 “池子里冷,你上去吧。”那女人任他手指抚弄,像是很受用,却又存了替他作想的心思,软软的说。 连站都站不住,居然还叫他先上去!他自是不做声,只紧搂着那无骨腰肢,靠在石壁上喘息。 “我再在水里浸会儿,等这药力散了,就上去,啊?”那女人说话的语气,竟是又将他将小孩哄。果然是高高在上惯了,喜欢使唤人。 “不!”他猛地想起,那日在木樨镇,她拿赏赐来哄他打架,将他哄得团团转,还因此将他扔进了鸾卫营,一时心中别扭,便硬生生回了一个字。 “你属牛的吗?”那女人见他犯倔,好像也来了精神,略抬起头,跟他较劲。 “按曦朝的生肖说法,应该是的。”他只觉得,她伏在他胸上,与他这般亲密说话,话中之意又尽是嗔怪,便如在他心中抓挠,颇能解他百蚁啃噬,福至心灵,回了一句巧的。 果然听得一声轻笑,那人抛开要他上去的念头,身子越发无骨,抓住他衣襟的手垂了下去,声音亦越发绵软: “难得听你这么多话,再说些吧,我身子里热得难受,可这水,又冷得刺痛。” 凤玄墨听了,觉得心都快要化掉。那冰 火交加,内里炙烤,外里冰浸的滋味,他曾经忍受过,人间地狱,也莫过于此。她养尊处优,身骄肉贵的,哪里受得住,可偏偏还要强撑了,让他说些话,是想让他,替她转移些注意力吧。 “真是笨。”他脱口而出,佳人在怀,冰水沉浸,于他,其实也是冰火交加。一番刻骨缠磨,他亦有些糊涂了,只想着,捡些能激她精神的话来说,让她别晕了过去。 “你说什么?”夜云熙听得意外,提了声音,追问他。 “没见过,给自己下药的。”他顶着那女人依稀在剜他的眼神,补了一句。猜都猜得出来,今夜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给沈子卿下药,要他木成舟,可看着沈相爷打开殿门,气呼呼地走出来时,八成是黄了。未遂才好,凤玄墨觉得心下欢喜,不过这强诱不成,还能将自己给药到了,不是笨得可以,是什么? “你……”那人嗔怒,哗啦一声,抬手划出水面,一拳头打他胸上,却力道全无,那无意撩拨的模样,终是让他难以自持,一把捉了那手,拉至后腰上搁了,用力将她紧紧抱住,像是要嵌到骨子里去。 可越是靠近,就越是贪恋。他心中生怕,怕过了今夜,等她清醒过来,恢复了那骄傲模样,再想要拥卿入怀,都难得了。遂起了些贪心,想要将脸贴上去,亲吻一番。 正伸手揽过那女人后脑,捧了那秀气脸盘,用指尖拂开一缕湿漉漉的发丝,想要低头下去,温暖那乌青樱唇,那女人却吃力地眯了眼睛,看着他,吐出一串串呓语,他微微怔住,听她说来: “方才在殿中,他也像你这般,将我紧紧箍住,生怕我对他乱来。真是的,我又不是老虎,你们怕我作什么?你放心,我既然许你前程,必然说到做到,不会让坊间流言阻碍你,虽然你生得……真好看,作情郎,也不错……” 那话声,越来越细,越来越低,那眯着打量他的双眼,到后来,亦渐渐闭上,一双长睫盖住眸光。那女人,终是耐不住这冰水,昏睡过去了。 凤玄墨却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情动之时,她竟以为他是怕她!又有些暖流涌动,都那样了,却还要强忍着欲念,顾全他的处境,不愿将他当做面首情郎。他一生孤苦,何德何能,能得她……尊重。 一时心潮叠起,掩住了想要肌肤相亲的欲念,见她晕得不省人事,赶紧抱起来,上了水岸,快步往她寝殿去。 刚出园子,就撞上青鸾与紫衣,见着自家主子浑身湿漉漉的晕在他怀里,两人 慌忙迎上来。 看样子,这两侍女都是知情的。回到拥樨殿中,发现竟然已经备好了用驱寒草药熬煮的浴汤。这两个侍女也有些怪,半响不见人影,却还能料事如神? 他看着这热气缭绕的汤药,有些迟疑。紫衣一边伸手试了水温,让他将怀中晕睡的人直接搁进那药水里,一边与他解释: “我见着殿下喝了那杯茶,心里着急,柳公子说这药……无他解,实在不行,冰水里浸会儿,倒可以缓解些。后来见着大人带着殿下去了后面园子,心想八成是浸冰水去了,便与青鸾姐姐备好了这些。不过,没想到的是,大人这一身,竟也像是从池子里浸过了上来的,请大人稍等片刻,等殿下这里妥当了,我就去吩咐下面,替大人沐浴更衣。” 这些个人精似的宫女,对他口称大人,又要将他当着大人来伺候,莫不是见着对他的态度?携他赴宴,与他分粥,此刻又见着他这般湿漉漉模样,只怕已经将他看做男宠之类的人物了。嘴上客气,指不定心里却是看不起的。 于是,凤玄墨听得着实有些不自在,出言谢绝: “紫衣姑娘,不必客气,我自己来就好。” 看着浴桶里那可怜的小人儿,双眼紧闭,脸色青白,看得他心紧。可眼下两侍女正准备替她宽衣,他没有理由再停留在这里,暗自捏了一把拳头,转身出殿去了。 ☆、 相见欢 第二十八章真是笨女人 熙乾三年的冬天,夜云熙总共扎扎实实地浸了两回凉水。 第一回,是冬至前日的沐浴斋戒,在凉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第二回,是腊八节的夜里,直接冰池子里浸了一回。 想来,两回都是为着沈子卿,两回都是……自找的。 到了腊月底,就有些咳症不断,人也清瘦得跟片纸似的,下巴尖尖,腰肢不盈一握,太医说,寒气入了心脾脏腑,怕是要经年调养才行。 年底那几天,大雪终于降了下来,出行不便,加之她经此番折腾,越发怕冷,贪睡。身体疲懒,跟着便诸事生厌,索性缩在宫中,大门不出,米虫似的调养生息。 闲得无事,诗书经传之类伤脑筋的消遣,自是不想沾的,琴棋书画之类风雅的物事,也提不起兴致来,只招呼着丹桂宫的宫人们,玩些赌博游戏,虽说输多赢少,但图个乐子。 反正昭宁的汤沐邑富庶,柳河洲又善经营,替她打理得风生水起,那些钱财,除去补贴鸾卫营,她也无处可用。 腊月二十七,柳河洲照例拿着一年的账目来,要她过目。 池边暖阁子里,铜炉调香,雪水煎茶,夜云熙拿起那帐本子,顺手翻了几下,便往身前矮几上一搁,复抱起暖手炉子,半靠在云锦腰垫上歇息,又对茶几对面席地而坐的人说道: “三哥做的事,我岂有不放心的,我有些头晕,不看也罢。” 柳河洲却不答话,只盯着她看,半响,叹了一句: “啧,怎么瘦成这模样了,看得真让人心疼。” 夜云熙便抬手往暖阁半开的窗扇外面指了指,说道: “喏,就在那里,那夜这池子里还只有些碎冰,阿墨陪着我跳下去的,浸了少说也有两炷香功夫,反正最后是晕过去了。” “真是笨!”柳河洲看着她笑,那笑意里,满是宠溺。 “也许吧。”夜云熙顺口接到,话一出口,突然一怔,觉得柳河洲这话怎的有些耳熟,依稀寻了记忆,貌似那夜在这池子里浸着的时候,那木头也是这么说的。那木头,一天说不了两句话,一逗就面红耳赤的人,被冰水激了,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是难得。 她心下思忖,面上便不觉莞尔,看得柳河洲有些痴了。那厮痴着一双桃花眼,柔声说来: “豆豆,就这样,多笑笑,多好。你一笑,百花都不及你……” “也只 有你,嘴里吐出来的话,全是蜜里浸过的。”他巧舌如簧,曦京人皆知。不过,这甜得跟蜜似的话,谁不爱听,也只有柳河洲,能这样捧着她,哄着她。夜云熙脸上笑意更浓。 “豆豆,你有没有想过……放手?”柳河洲不似往日,跟她继续言语调戏,缓缓凝了神色,转了话题问她,问得小心翼翼。 “放什么手?”夜云熙最不喜柳河洲与她说这事,明知他话中之意,却反问他。 “你知道我说的是……沈子卿。”柳河洲硬着头皮,与她说的直白。 “什么都没有抓住,何谓放手?”夜云熙挑了柳眉,瞪了凤眼,没好气地说。 “豆豆,你自小性子便要强,因为,天资聪慧,又是金枝出身,几乎没有你求不到的东西,做不来的事。可是,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有些人,是有缘没有份,你看,就像我与你……我不也认了。”柳河洲越说越低,声音里还有一丝委屈。 的确,他是最有资格这样劝她的人了,打小,这人就像哥哥一样,护她,帮她,她从树上掉下来,他当肉垫,她惹事,他摆平,长大后,她要打打杀杀,他就在后面跟着,她要天下钱财,他就四国奔波去敛。却从不强求,要她回报。 可她亦正如他说,几乎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做不来的事……除了沈子卿。且这心上的人,又岂是其他凡事俗物可以相提并论的,满心执念,深入骨髓,叫她如何说放下,就放下。 “可是,他心里明明有我!”她想起腊八那夜的事,如同抓住一根稻草,去维系自己的执念。 “那又怎样?对他来说,家族与权势都比你……要重些。”柳河洲终于说了句要害的话,又有些不忍,眉眼一片柔色,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就像生怕她……暴起一般。 依她平日的性子,听了这种糟心的话,没准真会砸个茶杯镇尺,甩个腰垫靠枕之类。这次,却愣住了,也许是那两次凉水冰浸,伤了身子元气,也耗了心志精神。再执着的心念,若千般消磨,也会有耗尽的时候。 沈子卿心里的衡量,她岂有不知之理,只是一直视而不见,自欺欺人而已。总是心存侥幸,以为在他心中,终有她一席之地,以为只要她努力,她与他,终能成眷属。 “豆豆,虽然这姓沈的可恶,为我柳河洲不齿,可我还是有一句肺腑之言,说与你听。沈子卿若选你,需得弃家族,舍权势,可是这样的他,便是失了精魂气魄的,就算这是你要的,可 这还是真正的他吗?沈家的那些势利子,都是天生为朝堂而生的,是那种没有女人可以活,没有权势却要了命的人。所以,你若真的喜欢他,便不要强求,而是成全。” 柳河洲察她神色平静,便继续说道。 “好吧,三哥,今日是陛下派你来做说客的吗,你说,要我成全他什么?”夜云熙听到此处,终于听出些言外之意来了,柳河洲明知她不喜与他说这事,还这般硬着头皮,循循善诱,总是有个说法的。 “沈相爷……今日娶亲,迎娶杜御史家的千金。”柳河洲一边说,一边仔细注意她神色。 夜云熙字字听得清晰,却半响回味不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得心路都给锁住了似的,眼前一片虚空,想要思考些什么,马上如泰山压顶或深潭坠落般,窒息难受,索性停了一切心思,只对眼前做条件反应,见着柳河洲那紧张模样,竟觉得好笑,遂笑着问他: “柳河洲,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是怕我拦路抢亲,还是怕我大闹喜堂呐?” “豆豆,你……不生气?”柳河洲见着她那平静模样,有些意外。 “我生气做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这门亲事,是腊八过后才说的吧。这才几天,就迎娶过门了,跟抢人似的,那么多讲究的曦京礼俗,可都是些新嫁娘的喜庆派头,全给省去了,也不怕杜御史家的千金嫌沈家寒碜。” 夜云熙笑颜如花,一句一句地悠悠说着,嗓音轻柔,不急不躁,仿佛是在说一件左邻右舍的闲话,或是替一个出嫁的闺蜜发小打抱不平。 她一边说,一边又开始理着心中如麻思绪,柳河洲今日来,可不只是为账目来,没准就是来稳住她,不让她去添乱的。腊八过后,她昏睡多于清醒,怪不得青鸾紫衣总说宫中无事,原来所有人,都合起来,瞒着她,就那么怕她添乱吗?那她若不作点什么,岂不是辜负了大家的想象? “豆豆,你……别这样……”柳河洲瞧出些端倪了,她若马上反应,摔杯掀桌的,那是不掩饰真性情,她若稳如泰山,失了反应,便是入了臻境,在下决心寻后着了。 夜云熙见着柳河洲那防备模样,飞快扔了手中暖手炉子,伶俐地从席上爬起来,抬脚就往暖阁外走。 柳河洲跟着迅速站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 “豆豆,别去……” “太傅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还有师生之情,他今日娶亲 ,我岂有不去道贺之理?”夜云熙一边说着,一边想将抽回手来,却被柳河洲紧紧捉住不放,她有些恼他, “柳河洲,你若不放手,今后别怪我与你绝交。” “那是陛下赐的婚,何必去……自取其辱。”柳河洲面露难色。 “柳河洲,你其实是希望我去的,因为,你不想让我遗憾。不然,你今日,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对吗?”夜云熙此刻脑中清晰无比,平日无事时,尽管疲懒,可若遇要紧的事,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全身毛孔都在沸腾。 柳河洲终是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又取过一旁的紫貂披风,一边替她披上,一边说道: “外面天寒地动的,先把披风系好了,再出去。” 夜云熙垂眸看着那双替她系披风绸带的手,那是保养得极好的一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干燥,平日拈花拂柳,甚是灵巧,今日却有些笨拙,翻动半响,仍未将系带子弄好,她有些不耐,要抢过来自己系弄,猛地抬眼看他,却有些惊住了。 那惯常嬉笑的玉面公子神色寂然,眉头紧蹙,像是纠结万分,终于开口说道: “我今日来,其实真的是想劝劝你,能看开些,若能寻个疼你爱你的良人,就风光嫁了,若找不着中意的,也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拿自己的身子撒气,以后,没有三哥在身边,真不知你这笨女人,要做出些什么蠢事来。” 她听他说的怪异,正要开口问,那人一句解了她疑惑: “陛下命我,开年后出西域,通商贸,万里迢迢,前路未卜,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 相见欢 第二十九章曦京嫁娶事 杜清巧是杜御史家的独生千金,虽说也是娇惯宠养的官家小姐,但父亲出身寒门,科举入仕,为官刚正清廉,所以杜家……清贫。 御史是清官,还是容易得罪人的清官,杜御史一口铜牙,一支铁笔,几乎得罪了整个曦京贵圈,故与那些个看门第,重渊源的世家豪门,无甚交集。 所以,当腊月初十那日,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高大全高公公,端着陛下的赐婚圣旨,如佛前尊者般,降临杜家那局促的小庭院,杜家顿时蓬荜生辉,杜夫人更是激动得当场晕了过去。杜清巧赶紧扶了她,掐了好一会儿人中穴,才醒过来。母亲醒来之后,仍是不敢相信,不停问她,会不会是搞错了。 那夜,杜家上下,整夜未眠,在杜家祖宗牌位面前,烧了一夜高香。 倒不仅仅是觉得高攀了这百年世家门楣,更是因着这从天而降的夫婿人选,着实可心。沈子卿沈太傅沈相爷,国士才华,潘安容貌,温润如玉,坚定如石,年少辅国,帝师重臣,教皇帝,掌朝堂,偌大一个沈氏门庭,也是他做主。曦京人翻阅史籍,寻了一个朝廷宰执的称呼中最风雅的,皆称他沈相公。曦京的闺中少女们,更是日日遥想这位无双的曦京第一人,称他暂居凡尘的谪仙。 当然,即便是烧了高香,也免不了有些麻烦。赐婚圣旨一出,曦京坊间很快就传开了,紧接着,杜清巧出门便需得戴面纱了,不然,出个门,一圈回来,全身都得挂满鸡蛋花。到了后来,就是戴了面纱,也出不了门了,曦京少女们日日抱着鸡蛋篮子,就堵在她家门口。 她知道,那是嫉妒,所有如她一般普通的曦京少女们的嫉妒,还有那些比她优秀比她金贵的曦京少女们的嫉妒。凭什么?凭什么她一平凡少女,长相最多算清秀,家世最多算温饱,才华最多能作打油诗,却要做这曦京第一的沈夫人? 其实,她亦不知道凭什么。她亦觉得太不真实。母亲说她,是前几辈子修得好。也许吧,真不知她那前头的几辈子,是如何做牛做马的修行,才能换来今生的天赐福分。 说来也怪,沈府比她杜家人还着急,也不拘泥那一套冗长繁缛的曦京嫁娶礼俗,捡了一日,送了聘礼过来,将她家庭院塞得没了下脚的地儿,又看着腊月二十七是个嫁娶的好日子,便张罗了礼仪酒席,将她迎过门。不过也幸好,要不然,还没过门,她便要淹没在曦京人的鸡蛋花中了。 这一日,晨起梳妆,哭嫁,迎娶,过门,拜堂,直到送入洞房,众人皆退了出去 ,只留了她一人在房间里独坐,等着夜间的合卺礼,杜清巧才觉松了口气,听得室中寂静,便揭了盖头来透气。 红帐红幕红烛红字入眼,满屋皆是红艳艳的喜色,一路环顾打量过来,至那红锦铺就的桌边,便猛地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来——正对她床前的桌旁,端坐着一个云色锦衣的妙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她,在这满屋的喜色中,如一朵红尘清莲……尊贵非凡,看着她揭了盖头,便略略蹙眉歪头,对她说道: “新娘子自己揭了盖头,可不吉利。” 那声音亦如清磬,轻轻柔柔柔的,却又圆润有力,有种让人无法反驳的魔力。杜清巧顿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即便她今日是盛装的新娘子。 “你……你是谁?”她鼓起勇气问到。她知道,嫁入沈家,如同撞进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奢华境地,有太多的人与事,需要她去面对。可毕竟,这洞房里,好像她才是女主人,遂挺直了腰杆,勇敢与那人直视。 “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想来,看看他的新娘子。”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又转头去看身边桌上,顺手从果盘中抓了两个桂圆子,捏在中把玩,说得有些不经意, “长得不算绝色,却是个有福之人,将来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的。” “谢谢……你的吉言。”杜清巧有些惊讶了,幼时有术士替她看过相,说得跟这女子说的……一样,她莫不是一位云中仙子?可那音容笑貌,确是真切的,不似虚幻之影。 又想起以前在闺阁中看的传奇本子里,写到有些敢爱敢恨的江湖奇女子,可以奔放到跑人家洞房里去抢新郎的。兴许是个江湖妖姬?可那举手投足做派,优雅得很,不像那些粗线条的女侠,倒像是贵家女子。 杜清巧看着眼前女子,不停地暗自猜想,那人却似看得见她的心一样,轻笑着说到: “你也莫瞎猜了,说来也好笑,我不过就是你夫君的一位故人,追着恋了他好几年,什么……下三滥的法子都使过,却还是明月照沟渠,未能遂愿。” 那女子说的有趣,却满满的怅然之意,杜清巧听得,直想跟着叹气。恋了她夫君好几年的故人么,可她却连她夫君的相貌,都还未仔细端详过呢,只是远远的,瞧见过一次而已。 “你也莫怕,我不会再纠缠于他,三哥让我看开些,不要强求,我听进去了。你告诉沈子卿,说我成全他。” 听到此处,杜清巧依稀有些猜到,这可不是什 么一般的追着恋他夫君的故人了,这高高在上,直呼她夫君大名的语气,这能径直入了沈府洞房中来的人,莫不是父亲最喜在家中扼腕痛骂的那位贵人?可这通身气度,与她娓娓叙说之亲和,又不像父亲说的那般……不堪。 一时间,杜清巧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女子却继续与她和气说话,那些殷殷话语,以她此刻的身份说来,按说应该是很怪异的,可听来竟如长姐嘱托……尽是真诚。多年以后忆起,仍是犹如在耳边: “你也不必担心,他既然娶了你,必定会好好待你,只是,他这人,凡事总以家国为重,你要多担待些。他吃得清淡,不擅饮酒,爱喝雨前清茶,平日里的饮食调理,就得注意点……” 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垂眸,看了看自己的白皙纤手,略加思索,接着说道: “他好像……也无甚爱好,唯独喜欢赏些金石书画,你若懂些,倒可以陪他消遣消遣,若不懂,也无妨,他生性本也好静,常独自一人,在天水阁里自得其乐。那书楼是他的命根子,可得替他打理护周了…… “沈家家大业大,你又无后家依靠,这主母可能不太好当,不过,也无需妄自菲薄,凡事只要站得端直,行得公正,恩威并重,久而久之,自然折服人心。若遇难事,只消……让他站你身后,替你撑腰。他其实为人磊落,只是常年思虑过多,有些疑心重,你可多替他宽心消解……” 那女子说着说着,声音里竟带了些湿意,一双凤目微微泛红,眸光晶莹闪烁,又从袖中抽了一张丝巾子,一边轻拭眼角,一边对她报以赧笑: “我着实有些伤心,让你见笑了。这些话,本也不该我来说的,只是看着这满屋子的喜气,我便有些抑制不住,你可信我?” 杜清巧先是猛地摇头,意思是她不见笑,接着又改猛地点头,她觉得眼前这神仙般的人物,又是真性情流露,方才那些肺腑之言,谁人愿意与她讲?便赶紧答到: “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一番摇头点地,头上的珠玉凤冠跟着一阵叮叮作响。 “你这性子,倒有些像少时的我。”那女子见了她笨拙模样,微微一愣,叹说了一句。又嘴角挂笑,收起泪珠子,捏了手帕子,低头下去,从锦绣腰封处解下一块配饰来,轻轻搁至喜桌上,转头对她说道: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要娶亲,他们都瞒着我,怕我来砸喜堂,其实,我是……真心想来道贺,沈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师生之情, 我自是终身难忘的……只是来得仓促,没有备下什么礼信。这是我出生时,父亲便赐予我佩戴的墨玉,四国间只有这一块,送与你作贺礼,祝你与他……” 这边话未说完,便听得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有个娇俏冷傲的女子声音传来: “我倒要来看看,沈哥哥挑的这新娘子,是怎样的三头六臂模样?” 杜清巧顿时头大如麻,这豪门恩怨,是不是太多了些?难道时兴直接踹开洞房门,围观新娘子吗?看着抢进来这少女杏眼圆瞪,气势汹汹,她不由得想要起身站起来,转头撇了一眼桌旁那人,却见那女子气定神闲,端坐不动,又使眼神示意她坐下,稍安勿躁。 杜清巧便退了回去,沿着床沿坐定了,强忍着不动声色,只当……看戏吧。 “表姐姐,原来你也在啊?”那少女看清了房中二人,突然忘记了对新娘子的探究,对桌旁的女子,似乎更感兴趣。 “芙苏,你喝醉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那女子依旧端坐桌旁,出言呵斥。 “只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吗?”那叫芙苏的少女冷笑一声,身形蹁跹,果然像是喝了酒的样子。 “柳芙苏,替陛下存些颜面。” “呵,陛下的颜面?你们谁人又想过,替我存些颜面?” “你的颜面,靠你自己去挣。” “殿下,若不是你怀了私心,从中作梗,今日这新娘子,又怎么可能是她……” 这两位洞房来客,你一句我一句,一句比一句骇人,杜清巧听得直想捂耳朵,她可以不听吗? 桌边那女子本还想说什么,突又有些厌倦的神色,见她微蹙眉头,扬声朝门外喊: “青鸾,进来,让她安静些,别惊扰了沈大人的新娘子。” 便见得一侍女模样的女子,闪身进来,也没看见她如何动作,只略扬手在那未反应过来的少女脑后一敲,那嚣张呱噪顿时住口,晕倒在地。 桌旁的女子挥了挥手,示意那个叫青鸾的侍女将地上的人拖带出去,又转头对杜清巧说道: “我也该走了,今日真是抱歉,惊扰了你的大喜。那柳芙苏是只纸老虎,你无需理会她。且开年就进宫做陛下的妃子去了,有宫规约束着,她伤不了你的。” 像是怕她忧心,一边说些宽慰她的话,一边站起身来,轻移步子,要往外走。 才走两步,突然止住身形,有些迟疑。杜清巧寻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天啊,门边站着那人,一身新郎官喜服,衬得玉面生辉,却是满脸寒意,那是她的夫君吗?他是在生气吗? ☆、 相见欢 第三十章后悔一辈子 “大人着这喜服,真是……好看。”夜云熙刚起身,便瞧着门边那冷脸之人,朝她怒目相向,仿佛今日这喜庆,与他无关。她心里有些发怵,太傅大人很少生气,可一旦发怒,就如雷霆,她总觉得,自己如同老鼠见了猫。 “昭宁殿下,你来做什么?”沈子卿不理她的哈哈,抬脚进来,冷声问她。 “我……我来……看看新娘子。”先前在这新娘子面前,她一直端得……很好。来时一路上都在想,她数年痴心,被沈子卿就这么瞒天过海,一门急就亲事,给硬生生了断,像似生怕动作慢了,又给她搅浑一般。她就觉得这人未免太轻看她了,自己总该要做点什么才行,像柳芙苏那般,醉酒撒泼,其实她是不屑的,平白失了气度,丢了颜面。要做,就要做些让他哑口无言的事。 等后来进了这喜房,那满目静谧喜色,说来也怪,确实让她安静了下来,觉得自己真的能够……放下。可此刻,这人怒气冲天地赶过来,八成是以为,她是来砸场子,或是为难新娘子的吧,那眼神,恨不得将她马上……扫地出门。果然,那天神又朝她怒语相向: “现在看过了,请回!” 那说话语气,怎么跟八辈子的仇人似的,她不过就下了一次药而已,且还未遂,怎么就将他得罪得如此深了。夜云熙也是有些倔劲的,她几时唯唯诺诺,逆来顺受过。 于是,他越是强硬,她便越是执拗,他要误会,她亦懒得解释。本来是想要走的,此刻却想跟他卯上。索性略仰了脸,笑意嫣然,娇俏央求: “新娘子看过了,可我还想……与新郎官说说话,行不?”说话间,恍惚如从前,在太极殿书房,与他争辩,一通歪理瞎掰,非要说得他摇头认输,才作罢。 “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前头还有事。”那人却无她一样好心情,说的有些不耐烦。且就在那红锦帘幕边站定了,丝毫不挪动,等她说话。 “这……”夜云熙有些犹豫,转头看了看旁边新娘子,那正主儿正滴溜溜一双大眼睛,将她与沈子卿轮番打量。夜云熙突然觉得,这场面,怎么如此……荒唐滑稽。 未曾想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杜御史家的千金真是个纯心的妙人,只见她怯怯地站起身来,试探着说了句: “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不必!”沈子卿抢声说道,杜清巧又怯怯地坐了回去。 “也是,哪有新娘子挪地方的道理。” 夜云熙跟着讪笑,又去看沈子卿,言下之意,你若不怕我说些荤素不忌的,尽管就在这里好了。 沈子卿终于转身朝外走,夜云熙回头朝新娘子一笑,快步跟着走了出去。 出了房门,门口本是一群窃窃私语的姑娘婆子,突然齐齐噤了声,低了头,拿眼神余光偷瞄二人。沈子卿铁青着脸,于人群中走过,夜云熙也跟着视而不见,只听见行走间,自己衣裙悉索。心里有些叹气,今日这事,终还是闹得有些大了。 待转角进了边上一间小书房,沈子卿将房门一关,转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隐忍,不言不语。 夜云熙看着那克制模样,赶紧开口说话,生怕说得慢了,那人一怒之下,将她当众扔出沈府去。 “我今日来,真是来道贺的,我把那块墨玉……送给你夫人了,你若不信,等下可以去问她。” 看见沈子卿神色一凝,怒气似乎消散了些,她也就定了神,接着说下去: “腊八节那日,那药……是下在我喝下的那盅茶里的……后来只得在冰水里浸了些时候,这十几日都在床榻上将息着,前两日才起得来。只是太医说,寒气入了心骨,以后恐怕……子嗣困难……” 她终还是将这些话说与他听,虽说有些矫情,可实在无人能说,也实在有些委屈。这人,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无法靠近,准备放下之时,总还是让他知晓吧。 “我今日来,真的无意纠缠大人,只是想与新娘子说几句话,看看她的性子品貌,看看她,是否是大人的良配,看看她,能否照顾好大人……” 夜云熙突然觉得,她是真的放下了,放下了尊严,放下了骄傲,放下了那种强求的执念,只剩下仰视他的姿态,一如初见,觉得他眼神清澈,才华灼灼,坚毅如高山,深厚如大海,一颗少女初心,不求拥有,只望他安好,愿他珍重。 “可后来,大人进来了,我便想着,还是……道一声别吧。兴许,以后……难再见。”夜云熙说的有些艰难,见着沈子卿的脸色……不太好看,便赶紧深吸口气,将后面一句说完: “开了年,我想跟柳河洲,去西域。” 话音刚落,已是声音哽咽,她今日真是太没骨气,不知是不是这身子不太康健的原因,那种惆怅忧伤,总是填得她心里发胀。 再去看面前那人,方才关了门,就一直立在那里,丝毫没有动弹过,那面上的神色是……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大概是深 深的痛苦与极力的克制缠绕在一起,便是那副模样,薄唇在微颤,还有那喜服宽袖下,亦在抑制不住……颤抖。 刹那间,她明白了,接着便是心如刀绞,泪涌如泉,流了满面。 她以为他是被她纠缠得怕了,才想要一劳永逸地,摆脱她。如今看来,他的确是怕她,他怕的是,与她靠近,与她独处,他怕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心! 初时,她明明看见过,他眼里的温柔,所以,赶着上去,想要靠得更近些。可他却开始千方百计躲她,避她。于是,她越发纠缠,只为去证实,那不仅仅是她的幻想而已。那些锲而不舍,死皮赖脸的过程,如同去拈一枚镜中花,捞一轮水中月,耗尽心力,却又手中空空。 如今倒好,当她放下的瞬间,猛然抬头,却突然间看清楚了——那痴心执念,一心想求的东西,一直都在,可是,仍然,永远求不来,得不到。 这个人,宁愿另娶他人,然后,用一辈子去后悔,去想念,也不会,放弃一切,来与她执手!宁愿做着他认为正确的事,然后,在寒夜里忍受剜心之痛,刻骨相思,也决不会,随心逐愿,任性一回,去做他想做的事! 越是看得明白,越是凉意袭来。她还能说什么,你若无情我便休!你的家国,我都成全!遂两步走上前,想从他身边绕过,出门去: “请大人移步,我该回去了,你与我,还是不要独处久了,免得空惹些闲话。” 见他立着不动,夜云熙便兀自从他身侧绕过,伸手去拉门。 那人突然转身,一把从身后将她拦腰抱住,止不住地颤抖,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如跌入一个美妙却不实的梦境,浑身温暖,却是脚下虚空,担心下一刻的无尽跌落,遂任由那泪,不住流淌。 “昭宁……”那人艰难地出声唤她。 她挣扎了转过身去,拿手指去碰触那人颤抖的薄唇,柔声静气地说道: “大人,请……什么都不要说,您的心意,我已知道,我把它刻在心里,便足够温暖,足已让我度过今后所有的艰难,祝愿您跟夫人白头偕老,一定要开开心心,长命百岁,等着我回来……看您。” 她用了敬称,放下了中间的恩怨,抛开了变调的缠绕,只回复初见时分,那满腔仰慕的少女纯心。 “大人着这喜服,真的很好看。”一边努力冲他笑了笑,一边替他理了理喜服上的褶皱,末了,抬起袖子去抹了一把那满脸的泪水, 然后,转身,拉开门,抬脚走了出去,不再回头。 一路疾走,那红得跟核桃似的眼睛,让今日本就热闹的沈府,亦当成了热闹来看。夜云熙也不在意,后来青鸾跟了上来,将斗笠面纱替她遮上,她也由她。 她只觉得,步伐轻盈,身轻如燕,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宽阔与快慰。柳河洲说得对,她真的是有些笨,强求不来的,放下便是成全,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没有谁,会是谁的唯一。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用不了多久,沈子卿便会与他夫人,恩爱成双,儿女成群,当然,她夜云熙,亦可能会是他心头的一颗朱砂痣,可是,终究也只是一颗朱砂痣罢了。 而她,离了沈子卿,终会有其他人,来呵她护她,给她暖意,免她惊恐,让她……一生安放。 出了沈府,大雪初晴,云霞映雪,天色煞是明亮。夜云熙只觉心头激荡,想要活动下筋骨,纾解一番。 “青鸾,我想上乐游原,骑会儿马。” “哎呀,好主子,这都什么时辰了,又天寒地冻的,且这身子刚有些起色……”青鸾在一边皱眉,为难得很。 “太医也说了,不能成日里歇着,需得多活动筋脉。你只管牵马来,我顺便去木樨马场看看。” ☆、 相见欢 第三十一章公主养的马 曦京人爱马,大概是因为这四蹄动物,能满足身处曦京这一旖旎繁华之地的人们,对远方大漠旷野豪情的无尽想象。 据说先皇以文治国,并不甚喜爱骑马耍剑之类简单粗暴的体力运动,但昭宁与今上早年曾在北辰做了三年质子,其间见识了北辰皇族的尚武之风,又琢磨出这皇族喜好与国人尚武,兵强马壮之间的关系,遂大兴骑射狩猎之风,贵族男女,自幼需得学习骑射,每年春日,举行乐游原赛马,每年九月,又兴夷山秋猎。 因此,熙乾年间,曦京人渐渐爱马成风。买马,养马,驯马,骑马,赛马,最不济的,那些文弱书生,望而兴叹之余,也要铺了宣纸,研墨提笔——画马。 昭宁便是这股曦京爱马旋风的中心,在木樨镇,不仅有的八千亲兵鸾卫营,还有的马场,里面精养着数百匹从西凌国买来的高头大马。 闲来无事时,有时会去鸾卫营转悠转悠,有时也会来马场看看。有几匹纯种的汗血马,甚是喜爱,还一一给取了名字的,马场里便当宝贝似的金贵养着。 这一日,从沈府出来,在乐游原上驰骋了一遭,到了木樨马场,已是傍晚。天边霞光渐暗,她亦不准备回城了,先看看那几匹骏马儿,夜里再至鸾卫营看看那根木头,不知最近长进如何。 马场的人没有想到她在这时点上驾临,有些措手不及。她也不拘泥,索性退了众人,让他们各自忙去,只与青鸾,沿着那一排一排的马厩房,信步转悠。那泥土湿气,干草芳香,甚至连那四蹄畜生身上的野腥味,她都觉得,远比宫中沉檀来得清新鲜活。那浓郁沉檀香气,有时真令人有窒息之感,因为,那里面,不知掩盖了多少百年皇城的腐朽血腥味。 遂一步一步走来,那些马儿,用清澈的眼神看她,她也报之以微笑,一番天真交流,颇能安神定气。 “我说,喂,别装死,快起来,我们统领大人可怜你,叫我给你送些跌打药酒。” 行至一排马厩末端,忽听见转角另一边,有个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有些耳熟,又说得怪异,夜云熙抬手示意青鸾,两人悄然站住,待听下文。 那边一阵沉默,那声音又接着说道: “咱们这鸾卫营啊,你可知有两个规矩,一个是明的,一个是暗的,都是要命的。明的规矩是,你只要打得过我,我便敬你,比如咱们刑大人,他做统领,可不是一句话,就稳妥了的。那是将这八千鸾卫,一个个地打服了,才管得住的……” 这腔调有些油滑伶俐,说起话来,跟宫里那些小公公似的,金鱼冒泡,一串一串的,往外吐。夜云熙依稀想起来,她的鸾卫营中貌似有这么一个伶俐角色,应是邢天扬身边那个亲兵,她记不起名字来了。这亲兵是个多话的,又听他一阵唠叨: “你功夫好,本来,咱们上下都敬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触了那个暗的规矩。那就是,殿下,冒犯不得。这规矩,明说不得,可不小心触犯了,却更是要命呐。殿下是谁呀,那是咱八千儿郎的一个念想,喏,就像这会儿这天上的云霞,只能看着,不能揣着的……” 这厮说得她有些糊涂,也不知在跟谁说话,是谁要将她揣着了,她怎么不知道。 “你说你要是得宠,就留在殿下身边,别再回来,也就罢了。有殿下护着,他们最多嫉妒,也奈何不了你。可这一次宫宴,一夜春宵,殿下又把你给忘了。偏偏你还要回来,你这不是,触犯了众怒,还要送上来找打吗?……” 听到此处,夜云熙终于听明白了,这鸾卫营里,皆是些血性男儿,最喜用拳头刀剑见真章的,莫不是以为她将凤玄墨当做面首来宠,于是合起伙来,将他给打了。一下子,心里有些不快,抬脚走过转角,去看那马厩中情形,那亲兵小厮背朝着外面,不知她来,还在叽里咕噜地冒话: “你也别指望咱们的公主殿下来救你,咱们殿下喜欢两件东西,一是俊俏的儿郎,二是膘壮的骏马。只可惜,殿下对骏马,比对儿郎,还要长情些。你是不知道,上次南风馆那位,得宠时,公主也带着来过一次鸾卫营,那眼睛都是长额头上,后来被陛下咔嚓一声砍了,公主不也是没吱声儿,听说,连他姓什么都想不起了…… “他们将你扔到这马场来,也不算寒碜你。你看你旁边这匹马,叫狻猊,殿下亲自取的名字,她可喜欢了,隔三差五,都要来看看,带出去溜溜,你说你现在这模样,可有比得上公主养的马……哎呀,殿下……” 那亲兵一边说,一边抬手去摸那匹狻猊骏马,侧身之间,终于瞥见了外面站着的人,惊吓得怪叫一声,四肢发软,化作一滩泥,伏在地上,头点地。 “滚出去,自己掌嘴!”夜云熙走了进来,沉声呵道,又抬起脚尖给了那亲兵一下,便见他跟轱辘似的,滚至马厩外边,一个激灵,爬起来跪好了,左一下,右一下,开始自己赏自己耳光,啪啪打得响亮。 夜云熙这才转过头来,去看那干草堆里的人。只见这腊月底的寒天 里,他只着了一身单衣武服,上面满是风干血污,裸露的皮肤上,皆是青乌,手上与额角,还有些伤痕血口。胡乱倚躺在那干草堆上,吃力地抬眼皮来看她,像是看清了是她,眸光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归于暗淡,垂了眼皮下去。 先前以为是他那闷葫芦本性使然,任那亲兵呱噪挖苦,也不还一句口,此刻看来,是疼痛疲惫,根本无力说话吧。夜云熙看得有些……莫名愧疚,方才那亲兵一番啰嗦废话,她倒是将这来龙去脉听清楚了,这人,毕竟是因为她的无心之举,大意疏忽,才被鸾卫们折腾成这般模样的。 且那亲兵的话,有些像是在打她的耳光,她对这木头,好像真的,还没有对她的马,那般上心…… 脚边就是方才那亲兵带来的跌打伤药,夜云熙蹲身弯腰拾了,上前往那干草堆上一跪,拨了药瓶塞子,用指尖沾了药膏,往凤玄墨手上,额角,脖颈间,但凡裸露在外的青乌皮肤上,一一涂抹揉擦。 听得一丝隐隐的抽气,应该疼的吧。她又放轻了些手上的力道,那人还是有些蹙眉,手指碰触处,有些热乎,便伸出手背去试那额间,果然滚热烫手,发着高烧呢。也是,这天寒地冻的,他一身挂彩,外表瞧着已是惨不忍睹,还不知有什么内伤,穿得又单薄,也不知在这里躺了有多久,就是铁人,也受不住。 她有些急了,将手中药瓶一扔,撒气往草堆中一坐。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伺候人!尤其还有个重伤的病人!索性扭头冲外面喊道: “青鸾,叫营中的医官来!” 见青鸾应声去了,她又凑上去,去察那人脸上的伤,那额角处的淤青与擦痕,应是头着地之时,在地上摔磨的吧。习武之人,防护的第一要招,就是在倒地之时,需得将头护好。这该是如何的打斗,才将他伤成这样。 看得一阵心紧,就觉得外头那啪啪的掌嘴声……太欠揍,看她怎么去收拾这群鸾卫小子。 “别打了,听得心烦。滚远些,去告诉邢天扬,让他提头来见我!” 那亲兵唯唯诺诺,如获大赦,又跟车轱辘似的爬起来,去请统领大人去了。 马厩里只剩下她二人。夜云熙叹口气,看着那浑浑噩噩之人,他那般古板执拗,此番被鸾卫折辱,也不知会不会怨恨她。一阵心软,不由得又倾身过去,朝那黝黑的面皮上,轻轻吹些气,像对待一个磕碰着了的小孩儿。 突然觉得衣裙角边处,有些动静,低头一看,不觉莞 尔。原来那人的手,也不知何时抓了她一角裙裾。她伸手去理,却被那人越发使力,死死抓住,大手骨节凸出。 “不要走……”那声音,哑得只剩些气声,全无往日倔强冷硬,尽是软软的央求,莫不是怕她走了,还要被欺负? “等下医官就来。”夜云熙便笑了起来,这属牛的犟人,也有服软求人的时刻? “不要走……”裙边那手,依旧死抓着不松,还有些微微颤抖,好像是,真的很怕她走。 “我等下就去鸾卫营清查这事情,他们不会再为难你。” “不要走……”还是这几个字,还努力睁了眼皮来看她。 “好了,好了,我不走。”夜云熙看得不忍,叠声哄他。原来还是改不了这牛脾气,求个人,都求得这么犟。 那人仍是抬了眼皮看着她,那眼神,明显是……不相信她,以为她是在诓他。她虽说声名狼藉,可几时在他心里,竟也变成了这样一个说话不算话的人?是了,貌似曾说过许他前程的,可现在都许到马棚里来了,也难怪不信她了。 一时间,她也来了脾气,夜云熙此生,最恨出尔反尔之人,也最忌别人说她不讲信义。虽然于她而言,信义是个时有时无,因人而异,看人下菜的东西。但并不妨碍她此刻豪气上涌,提了音量说道: “我说了不走,自是留下来陪着你,我今夜……就住在马场了。” 那人嘴角这才挂起一丝笑意,松了手上的劲。可那丝笑意,怎么像那……草原上的狐狸。 ☆、 相见欢 第三十二章木樨镇之夜 木樨镇的夜,不似十里之外的繁华帝都,无丝竹喧嚣,无觥筹交错。只有灯烛窗影,映着雪地微光,清冷而静谧。间或几声马儿嘶鸣,越显郊野寂旷。 夜云熙抱着暖手炉子,端坐在椅子上,脚上还踩了一个暖炉子。她仍觉得冷,这马场里的房屋简陋,寒气就像从这四面八方的墙缝地底,阴嗖嗖地渗出来。青鸾将这里所有的暖炉子全收了过来,烤得整个屋子里有些闷了,她还是手脚冰冷,暖和不过来,这两次凉水浸泡折腾,果然是伤及元气根本了。 在她面前,垂首站立的刑天扬,却是额角冒汗,那汗水,一滴滴凝成珠,只差往下掉了。 这位统领大人刚才一进来,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晰描述,将犯事诸人的处置办法细细交代。此乃军营中一群架斗殴,欺负新人的恶性事件,主谋者逐出鸾卫营,起哄者罚去厨房做杂役伙夫,受伤者给以安抚补偿,听起来合情合理合规矩。 可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平心静气地看着他,听他说,不喜不怒,就将他满头的汗给看出来了。 “邢天扬,我问你,这件事情,你是何时知晓的?”终于,夜云熙开口问他。 这声清冷的问话一出,邢天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若事前便知,明知而不制止,那就是纵容。若事后才知,亡羊才补牢,那就是治军不严,管束不力。怎么着,他也难逃其咎。 夜云熙本以为,他要辩解几句,至少,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到最低,哪知这七尺男儿跪在地上,说的竟是: “回殿下,这件事情,其实不是鸾卫们的错,也不是卑职疏于管束,而根本就是,卑职示意他们……这样做的。” “为什么?”夜云熙听得糊涂,脱口反问,惊讶于他的坦率与直接。 “为平众怒。”邢天扬简单回答。 “呵,真是奇了,他怎么惹你们了?”她的统领大人说出的理由,竟与那亲兵小厮的胡话一样,夜云熙便听得有些抽气,这群鸾卫小子,未免太骄宠了。 “冬月十五入营以来,整个鸾卫营,皆打不过他,众人心里有些窝火。腊八节过后,他从宫中回来,营里便有些不屑。后来那几日,他好像是感了风寒,一个人躲在营房中休养,有人听见他睡梦中呓语,叫的是……公主,营中就起了些愤愤之意,等他稍微有些起色,卑职就让继续比试,本是想着公平较量的,哪知,他竟不还手,任由被打成这样。” 邢天扬低着 头,一五一十道来,又道出了些她意想不到的原委。这木头感风寒,应是那夜陪她在冰池子里浸泡的缘故,睡梦中……叫她,莫不是觉得她欠了他?这倒也讲得通——这件事上,她确实有些不太厚道。可打不还手,就不知是哪根倔筋又犯了。 里间,鸾卫营医官正在给他查验诊断,该正骨的正骨,该搽药的搽药,该开方子的开方子,该配药熬煮的配药熬煮,夜云熙朝着里面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挑眉问地上之人: “扔到马场来,是谁的主意?” “是……卑职的主意,不然,在营中,只怕连命也保不住……” 夜云熙听后不语,半响,终于叹口气,说道: “你这是逼着我,撤了你的职。” “卑职听凭殿下处置!”刑天扬伏地应了,就像是……接受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先回家歇着,让裴炎暂领营中事务,这事,容我再想想,下去吧。” 看着邢天扬起身退了出去,夜云熙抱着暖手炉子发愣,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但何处蹊跷,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这时,医官也走了出来,禀说无大碍,只有些轻微内伤,除了两根肋骨折断,剩下的都是皮肉伤,只是因为耽误了几日,伤处有些淤积,又受了冻,引发体内寒症,高热不下。开几副退热驱寒的方子喝了,好生躺着将息几日,就行了。 夜云熙先是听得瞪眼,心想,这也叫做无大碍?后来马上反应过来,她营中这位医官,原是凤家军出身,早年在西北,随军惯了,见多了伤残亡命,只要能捡回命的,还能不缺胳膊断腿的,也就算是无大碍吧。 当下也不责怪,又按他的说法,吩咐人将暖炉子全搬进里间去。说是寒症高烧之人,不可再受冷风寒冻,需得保持屋子暖和,让他一通发热出汗,再在他额间手心降温,才利于退烧。 看着青鸾一通忙乎,夜云熙又发现一个问题,她待哪儿?整个马场的暖炉子全都搬进去了,她好像也只能将自己搬进去了。于是,又让人将那张铺了锦锻软靠丝绒坐垫的舒服太师椅搬进里间来,往那人床旁边一放,她抱着暖手炉子跟着,挪步将自己搬进了里间。 床上那人,听着有动静,就不停地抬眼皮来看她,就像生怕她走开一样。她看得好笑,又有些不忍,冲他说了句: “你安心躺着,我说了不走,自然不会骗你。” 才哄得那人闭了眼睑,睫毛 仍是不停闪动,似乎安定不下来。不多时,药煎好了送上来,青鸾过来喂他服下,那药里,应是加了些安神镇静的成分,喝下不一会儿,那人终于安稳地睡了。 夜云熙见着这光景,心里竟生出一种平和,自己都觉得怪异。此刻曦京城里,沈府只怕仍是红烛通亮,要燃一夜去了,可是,本来觉得,想起来会让人心思激荡,隐隐作痛的,可在这荒寂马场里,那繁华帝似乎变得有些遥远,白日种种亦如隔世。大概是因为,眼皮底下突然冒出个人,孩童般扯住她的衣角,可怜巴巴看着她,需要她的维护与照顾,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有些怪怪的……舒畅。 青鸾在一边,有些无聊瞌睡,她就索性让青鸾退下,自己倚靠在椅子上,打会儿盹。平日里奢华讲究,可遇到无法讲究之时,其实也挺能将就的。因为,五年千语山学艺,三年北辰质子生涯,她的整个青葱年纪,过的好像都不是能讲究的日子。 所以,没有沾着床,就那么歪靠在太师圈椅上,她亦能眠;眼前横了个昏睡的大男人,她也只当是个能喘气儿的活物,不觉得有什么男女大妨。这几年太过于养尊处优,突然间无法讲究,反而唤起了她对恶劣环境的适应力,唤起往昔那些艰苦的腥甜记忆。 后来睡得迷糊了,只觉得脖子歪得难受,就像寻个更舒服的地儿,索性下了椅子来,往床边脚踏处一坐,将双臂往床上一搁,枕着头,又是一阵酣睡。 一觉醒来,天光渐晓。夜云熙睁开眼,入眼是一张侧脸,长睫遮眼,微微闪动,挺直鼻梁,丰润唇角,幸好,这张脸睡得香甜,那嘴角微挂着,不晓得在作什么春秋好梦。再看自己,蜷在床边脚踏上,趴在床沿边,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伺候人的丫头,而床上那位,才是被伺候的爷! 再一思索,好像昨夜里,睡得迷糊之时,也着实做了好些伺候这位大爷的事情。半夜里,他念念嚷嚷,她被吵得睡不踏实,又听不真切,将耳朵凑他嘴边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是渴了,竟乖乖起身给他倒水,喂他喝下。后来见他满头大汗,她又抽了自己袖中的丝巾子,替他擦汗,额间,耳根,脖颈,手上,擦得细致。 对了,那丝巾子哪里去了,这记忆,莫不是梦?再定睛一看,那厮攥捏在手里的东西,不就是那张丝巾子吗,昨日白天在沈子卿的洞房里,她还用来擦过自己眼泪的。 天啊,她几时做过这些?可偏偏还做得这么自然娴熟?顿时,夜云熙觉得,有些无法面对自己,一把伸手过去,使劲 扯过那张丝巾子,囫囵爬起来,忍着胳膊与腿儿上的麻痒酸疼,爬到旁边太师椅上,端身坐好,掠了掠头发,扯了扯衣裙。 再抬头看时,就猛地吓了一跳,心都差点从喉咙里蹦了出来。那木头睁着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正盯着她瞧,嘴角还挂了一丝笑意。这人笑起来的时候,颇有些魅惑人心,怪不得,不爱笑,还是不笑为好。 “你醒拉?”夜云熙强收了被那笑意摄住的心神,打哈哈。应是刚才她拉扯那条巾帕子时,将他给惊醒了,又赶紧将手中丝巾子,往袖子里塞。 “嗯。”那人一边应着,一边转了眸光,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看。 夜云熙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心里发毛。那丝巾子上面,擦过她的泪水,又拿去擦过他的汗水……一个激灵,赶紧深吸一口气,按下非凡想象,端出平日的傲慢公主范儿,不管昨夜,她有多么迷糊,可这气势上,不能落了下风,遂提了嗓音,清清亮亮地说道: “昔日有大将军吴起,与军士同起居,共饮食,又亲自为部下吸毒疗伤,换来军士肝脑涂地,战死以报。凤玄墨,我在这冷浸浸的马场里,照顾了你一夜,连个床榻都没沾着,你又该如何报答我?” ☆、 相见欢 第三十三章是你欺负我 夜云熙心中急智,飞快搬了一个史书里讲古时大将吴起的典故,弯弯绕绕地抖了话,摆了谱,渐渐能平静下来去看床上那人。 却看见那人在……笑,嘴角一咧,脸颊酒窝就浮出来了,耳根还开始隐隐泛着红,不知是害羞的还是紧张的,嘴唇微颤,想说些什么,刚吐了一个字,又不知该如何道来: “我……” 那模样,说是痴傻憨厚吧,又有些其他意味,捉狭、餍足、回味……怎的笑得如此复杂,真不知此刻这人心里,想到的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夜云熙就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仰脸闭眼,抬手扶额,她承认,自己方才那话问得,与其说像个想要收买人心的主子,还不如说,更像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公子。遂赶紧绷了正经神色,抢着说话: “你莫要说什么以命相抵之类,我拿你的命来做什么?你只需赶快把伤养好了,再去跟鸾卫们比试,将他们打得服了,我亦会告诉他们,你不是我的……娈宠,他们自然会敬你。” “嗯。”她说得宽和大度,又是替他周全考虑,那人依然惜字如金,只拿一个字含糊应付她。 夜云熙就有些恼了,不知何时起,这人对她,就开始有些无礼,不称她殿下,也不恭敬答话。以前当他木讷,不跟他计较,昨日瞧他伤痛可怜,也由着他。可今晨醒来,果然是血气方刚的精壮年纪,恢复起来跟风吹草长似的,都已是红光满面,抖了精神又来跟她犯倔了。 一下子,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特想跟他较较劲,嘴里的话就跟珠子坠玉盘似的,一串串地掷出来,铮铮作响: “外人看来,尽是我这个荒淫公主欺负你,将你从陛下身边抢过来,作守门卒,做养狐奴,还贪念你的色相,将你当男宠养,却又不长情,害你被打得半死。他们却不知,其实是你处处冒犯我,从青云别院那次算起,强行挟持我回宫,第二日又挡在宫门口不要我进去……那天在池子里,还说……还说我笨!你自己说说,我哪次真的跟你计较,治过你的罪?” 一一搬了旧账来清算,竟突然发现,这人,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当做金枝玉叶的公主尊重过—— 青云别院,将她当粽子似的用锦被裹了,往马车里扔;泰安宫门,石头一样挡住她的马车,不让她进宫门;乐游原那次救她,都落到坡底了,还借机压在她身上,装死不起来;腊八节那夜,在池子里捞起落汤鸡似的她,嗤笑她笨! 夜云熙越想越觉得这人可恶可恨,越说越觉得有些自己太囧。什么乌龙糗事都被他瞧见了,堂堂竟被一小侍卫欺负到家了。又看见床上那人脸色不停变幻,红一阵,青一阵的,酒窝忽隐忽现,衬着额角伤痕,竟有一股子妖娆,就是不愿多说半个字,这才是笨的要命! 她看得心急,喜欢动手动脚的习性就有些蠢蠢欲动,索性猛地站起身来,两步靠过去,往床沿边一坐,略略倾身下去,伸手去抓那人衣襟,想要将他提起来。 她动作飞快,哪知那人更快,正慌着坐起身来,估计也是被她数落得躺不下去了,想要下地来谢罪。那瞬间,只听见“咚”的一声,两人额头相碰,重重撞在一起。 可她一娇娇公主哪里撞得过铁头,顿时眼冒金星,“啊呜”一声,猫儿似的痛苦呻吟,抬手捂了额心,顺势倒在被褥上,又将头脸埋进去,忍着痛,还有窘迫。 一边疼得那眼泪花儿直冒,一边感觉旁边那人先是楞了楞神,又快速翻身下了床去,往她脚边一跪,说得低声下气: “我太过愚笨,总是惹公主生气,殿下要怎么责罚,我都心甘情愿受着便是。” 夜云熙听着那声音,哑哑闷闷的,她又回来了些理智,有些于心不忍,这人毕竟还受着伤,才发了一夜的高热,大清早的,就将他赶至床下跪着,自己却将这温暖被窝给抢占了,是不是过分了些。 遂支了身子坐起来,顶着额间火辣辣一片痛,眼睫上有些泪珠子,让她视线模糊,便从袖中扯了丝帕子出来,刚贴至眼角,马上想起这张丝帕子昨夜的用途,赶紧撒气似的一扔,直接抬了袖子去拭擦眼角。 地上那人静静看着她,等她发落。可那眼神,总是有些灼灼,幽明精亮,让她心慌。她觉得自己太没骨气,沈子卿她可以潇洒面对,走得头也不回,怎么对着眼前这小侍卫,总觉得被欺负得委屈,一个不慎泪花儿就直往上涌。 这究竟谁欺负谁呢,心里一阵迷乱,又见他只着了一身单薄中衣,在她脚边直身跪着,便提了口气,静了下神,说道: “你上来躺好。” 话音刚落,就觉得没对,那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是嘴角一咧,忽又收住。一副想笑又强忍着的模样。 夜云熙突然想起,他方才说的是“殿下要怎么责罚,我都心甘情愿受着便是”,她接着来了一句“你上来躺好”,要命的是,她还堂而皇之地,稳坐在床边,冲着他召唤。 她这下明白过来,这人在笑什么了,当下觉得不仅额间发烫,整个面皮都有些发烫。跟着也坐不住了,快速站起身来,冲地上的人说道: “我的意思是,地上凉,你上来……躺好吧。” 解释了这句,又觉得忒憋屈,心慌慌,往前行了两步,觉得意犹未尽,总还想说点什么,便转过身来,伸手指了地上那人,提了音量说道: “凤玄墨,我与你说清楚,收起你那龌龊心思,以后在睡梦中,也不准叫我的名字,免得别人以为,我怎么着你了。你放心,就算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动你。” 夜云熙一边说了,一边转身到外间去。她觉得要远离此人,到外面去吸些晨间的新鲜空气,这草原上的隐秘蛮族,莫不是真有什么驭心蛊术,她一靠近,就总觉得心绪失衡,没了理智。 刚走至帘子处,就撞一人身上,那人正抬手掀帘子,要进里屋来,见她直直撞过来,赶紧伸手扶住,说道: “我一来,就听你在骂人,火气怎么这么大。” “柳河洲,这大清早的,你来做什么?”夜云熙看清来人,眉眼上还挂着雪花,这一大早,就顶着风雪赶过来,她有些意外。 “你这额头上怎么了,过来,我瞧瞧。”柳河洲不接她话,直将她拉至窗前,就着晨光察看她额间,定是刚才跟那木头额抵额碰了一下,有些红肿吧。 “不碍事,一会就消了。”她想胡乱应付了,柳河洲却托起她脸庞,凑她额间看得仔细,她突然就有些不自在,当着那木头的面,怎的有些别扭。 “小心落下淤青,这桌上不是有药膏吗,我替你揉揉。”柳河洲却是一个不长眼睛的,也不长心的,转身到桌前拈了一瓶药膏过来,就要给她涂,她别过脸逃了,又拉了柳河洲到外间来,才由得他替自己擦药,轻轻按揉一阵。 柳河洲一边细细给她揉着,一边扭头看了一眼里间,试着小心翼翼问她: “豆豆,你跟里边那人,莫不是……” “没有的事,他被鸾卫打得只剩了半条命,扔在马场里,我昨日过来,见他可怜,顺手捡了回来而已。”夜云熙赶紧打断他,解释说道。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柳河洲叠声应她,像是松了口气,手上却只管揉啊揉的,又悠悠补了一句,“坊间那些流言蜚语,久了也就不攻自破。” 夜云熙额头被揉得有些痛了,见他这样心不在焉的样 子,就觉得隐隐有些不妙。别看这人平日里嘴上油滑,办事却沉稳得很,不是那种喜欢无事献殷勤的人,这一大早地就找过来,本就怪异,方才问他何事,他却不经意的跳过,逮着她头上一个包,借题发挥,小题大做半天,明显是心虚!这一起长大的发小,他肚子里有几条虫,她都摸得门儿清。 她便一把推开他的手,盯着他问来: “柳河洲,你今日来,怕不是为了来证实这坊间流言的,说吧,昨日是沈子卿娶亲,今日,又是什么?” “我到成了那专门说坏消息的使者了。西域传说里,那报坏消息的人,是要被国王杀头的。豆豆,你可莫要砍了我才是。” 柳河洲一脸萧索,退开去,寻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眼巴巴看着她。 “你只管说来,我杀不了你。”夜云熙不动声色,笑着应他,心里却咯噔一声,柳河洲都说是坏消息,只怕就……真的是坏消息了。 “豆豆,你可知道,你昨日说,要随我去西域,我兴奋得一夜未眠,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一夜,前一刻,想着一路上有你相伴,我就是青山埋骨,也无憾了,可后一刻,又想着那风餐露宿的万里路途,让你跟着我去受苦,我就心里疼得慌,还是让你留在这富贵帝都里,过一辈子娇贵尊宠的日子才好,这样我也有个念想,到时候不管走了多远,拼了命,也是要回曦京来的,因为要回来看你……” “柳河洲,说人话!”这人一发起痴来,通常没完没了,夜云熙沉了脸色,打断他。几时变得这么啰嗦,抓不着重点了,明显是在弯弯绕。 “我不能带你去西域了。”柳河洲一句话总结,怕她暴起,赶紧祭出后面的缘由,“卯时密信,北辰使者昨夜抵京,今日宫门一开,就向银台通政司递了国书,北辰新皇以燕山十六州为聘礼,求娶昭宁。只怕这会子,国书已经呈至太极殿书房了。” 夜云熙听了,心气猛地一涌,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失了重心,好像是柳河洲起身抢过来,一把将她接住。 ☆、 相见欢 第三十四章燕山十六州 燕山十六州,是北辰国最南边的一片地方。西接香雪海,东临大东海,西边那海,是万里戈壁黄沙,东边那海,却是真的大海。中有燕山丘陵,绵延起伏千里,又有平原沃土,宜耕宜牧,物产丰饶,实乃富庶宝地。 这千里沃土,本是南曦的国土,世居南人,袭南风俗。先帝嘉元年间,北辰皇帝好战喜功,举兵南下,数十万铁骑,来势汹汹,直捣南曦腹地,先帝重文臣治国,不喜征战杀戮,几番对峙,终是不敌。 彼时,凤栖将军带领凤家军从西北路赶过来,力挽狂澜,一路反攻,誓必将北辰军驱逐出境,习惯于安享太平盛世的朝堂却是一片慌乱,既担心这擅自调动的凤家军日后会不会功高不赏,又怕西路趁机动乱,便匆匆提出停战谈和,这燕山十六州就给那北蛮子硬生生占了去,且还提出让南曦遣皇子入北辰作质子的条件,权作停战制衡。 这割地又押人之荒唐事,遂成整个南曦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国耻,亦是先帝爷的一块心病。先帝驾崩前,都还念念不忘,强撑着拉了夜云熙姐弟俩的手,要她二人在他面前起誓,有生之年务必夺回十六州,以告他在天之灵。临走时,又深感自己愧对夜氏祖先,无颜九泉相见,命人用麻巾覆面入殓。 由此,摄政期间,通四国商贸,兴骑射狩猎,养鸾卫精兵,无不是为长远计,为着有朝一日,能国库充足,兵强马壮,能举兵收复失地。 这下却是巧了,北辰皇帝一纸国书,你要的东西,还给你,不过,要你一生作代价——夜云熙疾步行在长长宫道上,脑中不断地浮现出皇甫熠阳那张阴笑的脸,一个画面在她脑中盘旋不散——在那遥远的北辰帝都雍州皇城里,这位北辰新皇作了这个心血潮的决定,然后悠然自得地搁笔抱臂,朝着南边笑得阴冷,等着她的无法拒绝,等着她的自投罗网。 北辰先帝有九子,个个龙虎之姿,个个都觉得,自己才是天命储君,江山社稷,只有自己才能挑得起。北辰先帝也是蛮族血性,深信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道理,索性不立嫡长太子,不设东宫储君,将这皇储大位当做逐鹿缠头似的,抛了出来,任由诸子去争去抢,谁赢在最后,谁就是最强大最合适的。 彼时,夜云熙带着皇弟以质子的身份,在雍州寄人篱下。她十五岁,夜云起十二岁,战败国送来的一对皇族姐弟,多半还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要在那些踩他们如踩蝼蚁的雍州权贵的脚下生存下来,还真是绞尽脑汁。 为求二人保命,当然,对于 当时的昭宁小公主来说,还要保住清白,所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抱大腿,钻空子。可现在想来,有些失策的是,抱得最多那位大腿,最有真龙之姿的大皇子,已经灰飞烟灭了,而钻得最多的空子,造谣生事,冤枉污蔑,落井下石,暗箭伤人……做尽一切可做之坏事,得罪得最深的那人——最无夺嫡之像的三皇子,却成为了雍州皇城里,最后的大赢家。 因此,今晨柳河洲来马场,与她说此事时,夜云熙如何不晕。曦朝的公主们,三品以上的朝臣才俊嫁不得,只能配些碌碌儿郎,可比起那些远嫁的和亲公主们,这还算是福分了,毕竟皇城根儿下,天家照着,驸马捧着,福禄寿享,安稳一生。那些去国离乡的政治婚姻,水土不服,前途未卜,思乡情怯,宠辱不定,何时香消玉殒了,青冢一堆,也无人知。 不过,晕过了之后,还是要醒来。先皇的心愿,别说要她嫁一个恨她之人,就是要她舍了命,她亦会去完成吧。 所以,当她无视高大全的请安行礼,一把推开太极殿书房的大门时,心中是充斥着一股舍身就义的豪情的。 瑞脑金兽,笔墨书香,御书房里今日无问政大臣,只有皇帝一人,玉冠常服,端坐在书案后,凝眉思索,看着她推门进来,先是一愣,瞬间又浮出了笑意,冲她说到: “阿姐,来得真是快啊!” “蚩奴,你知我,向来都跑得快!当年若不是我拉着你跑得快,只怕今日坐拥皇城的,就是另有其人了。”夜云熙一声皇帝乳名,一句怅然感叹,抵了他话中挖苦之意,又径直行至御案前,朝着少年皇帝伸出手掌心, “将那国书与我看看!” 皇帝略仰了头,像是在仔细察她脸上颜色,沉默几息,才伸手将案上一本金册文书递与她手上。 夜云熙打开来,一目十行,迅速扫了,又重重合上,递还与他,转身行了几步,行至窗前那半人高的梅瓶边,估计是今晨才从园子里剪来的折枝梅,瘦骨清像,暗香扑鼻,她不觉伸手去拈了一片梅花瓣,拈在手里碾磨。 慷慨归还燕山十六州,换得她一声名狼藉的异国公主,又决计不是什么舍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子,那得有多么……恨她,才想要将她要去……折磨。皇甫熠阳曾掌雍州刑律吏制,那些折煞人的天才手段……夜云熙心中一阵寒意冷战,手背上都泛起鸡皮疙瘩。 心里生怕,纠结万分,蓦地转身,想要与身后这唯一的亲人叙说两句,却怔住了—— 皇帝已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膝下一弯,直身朝她跪下,神色悲戚。夜云熙看得有些碍眼,虽是弟弟,亦是天子,国礼为先,家礼为后,哪有天子朝她下跪的,遂几步走上去,要去扶他起来: “陛下,你做什么?” “阿姐……”夜云起跪在地上不动,一声呼唤,竟是有些哽咽。 夜云熙听得有些心沉,莫不是怕她不愿和亲,所以跪下求她? “哪有天子跪地求人的,你先起来。”她伸手去扶,却扶不起来,只得跟着曲膝,跪在他面前,又强制压了心中恐惧,说道, “蚩奴,你放心,先皇的心愿,如今,只需……我一人,便能达成,我岂有不愿意的?” “不,不是的,阿姐想岔了,朕是求你……别去。”皇帝却是带着哭腔,求她……不要去,夜云熙一时有些意外,心里也跟着堵得慌。 “朕知道,你其实是……不愿的。那皇甫,已有皇后萧氏,后宫三千,你不是一直不屑于这种夫妻吗?他生性阴狠残暴,你与他过节又太深,他岂会好生待你?” 皇帝越说,越有些激动,抬手扶住她肩头,见她也跟着掉泪,便也不顾自己泪眼模糊,只管抬了袖子去替她擦: “阿姐,我承认,我不愿你处处掣肘,拥兵自重,可更不愿的是,亲手送你入火坑,我忌你权势,怕你生变,可更怕的是,与你此生不复见。你护我这么多年,可是此去雍州三千里,我却鞭长莫及,不能护你,父皇生前,最喜阿姐,若要阿姐的一生为代价,去换回故土失地,百年之后,我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 夜云熙的泪,被他越擦越多,这两日来,动则就跌入那情深之境,有些难以承受。先是沈子卿火速娶亲,后是那木头惹出她的委屈,现在又是一桩从天而降,要定她终身的两国联姻,本就虚弱的身子,加之昨夜未在榻上安眠,此刻就有些呼吸紧蹙,不太接得上气来,干脆跌坐在地毯上,歇息喘气。 “阿姐,不急,你多给我些时间,十年,五年,不,三年,只要三年,我大曦将士,势必夺回失地,以告先皇。何须借妇人之手,换太平……”皇帝扶着她的肩头,有些使力,言语间,亦是真情流露,说得铿锵掷地,恍若幼时,那个诚恳的蚩奴。 “蚩奴,你能有这番心思,不枉阿姐疼你一场。”夜云熙打断他,自一手扶了云起登基一来,因她摄政,姐弟二人彼此忌惮,隔阂渐深,今日能这般推心置腹,她 已觉得足够。遂又反过来,去替皇帝擦眼泪,柔声说道: “别犯傻,能借妇人之手,何须枉送我曦朝将士性命。你且看着,不出三日,曦京便会皆知,北辰求娶之事,我若不嫁,便是国之罪人。”她自幼胆大,刀山火海也不惧,最怕的是,无人怜她,置她于孤寂。如今,云起能体谅她,她也就觉得释然,舍得一身剐,也心甘情愿了。 “可是,我记得,阿姐以前看史书,最不齿的,就是那些送了姐妹子女去蛮地和亲,换得苟且平安的皇帝,阿姐,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皇帝又皱眉,忆起她曾经的嬉笑怒骂,还是有些舍不得他阿姐。 “没有什么不齿的,你是曦朝的皇帝,只需做出最利于我大曦的抉择。”夜云熙听得哑然苦笑,加之梨花带雨,煞是凄然。指点那些过往古人,可以随口就来,可是真正置身其中,家国天下、伦常道义从四面八方压过来,能随心所欲的,古往今来有几人? 不能逃避的,非做不可的,便只能坦然应了,想着如何更好地去面对。此刻,她亦冷静了些,略加思索,对皇帝说道: “你只管应了这求婚国书,让北辰先将燕山十六州还来。等北辰撤军,我军驻防之后,再说送嫁之事,正好先皇仙去,明年六月才满三年,你可借此为由,将送嫁缓上半年,我也好有时间,做些准备。” ☆、 相见欢 第三十五章腊月二十九 熙乾三年这一年,腊月只有二十九天,二十九夜,便是除夕。 按例,这一日起,朝廷开始休沐七日,百官回家过年,除了大年初一晨时,太极殿上有个番国来使与文武百官贺新年的大朝拜之外,这七日,大家都是可以将天王老子抛在一边,回家关起门来,安享天伦与节日喜乐的。 除夕夜酉时,也有宫宴,但仅限于皇族家宴。先帝爷喜欢热闹,酉时开宴,妃嫔皇子公主们先陪皇帝老子热闹一番,成年开府的皇子们也需得在戌时过后,方能回府与家人团年守岁。 那时,虽说皇子们都是憋足了劲,明争暗斗,但毕竟在这些喜庆节气时分,为了哄先帝爷高兴,大家都不敢撕破脸来,皆自觉努力着,维持这表面的其乐融融,倒也热闹。 然而,转眼间,这些热闹已成前朝旧事,且对夜云熙来说,兴许还要遥远些……只能说是童年往事。也就是说,从十岁起,她便连这表面的热闹,也没怎么沾过。 十岁起,每年除夕,华灯初上,宫中起宴的时分,她一人在上千语山上,对着一盏如豆青灯,背诵堆积如山的书册,准备每年正月的试炼考核。 十五岁起,每年除夕,兄弟姐妹们环绕先帝膝下,争宠卖乖之时,她与云起远在雍州,于那鞭炮声中,妨着那些酒后撒野的权贵,小心度日,惊恐过年。 十八岁起,终于能以曦宫为家,在家过年了,然而,却只剩下了她姐弟二人,冷冷清清,再多的火烛明珠与宫纱灯笼,也照不完那三千宫室的浓浓阴影,不过也罢。 而今年,云起娶了皇后,宫中添了人丁,本也添了些热闹。可再转念一想,若是来年嫁往北辰,那么此次便是在这曦宫的最后一年除夕,对饮三人,看着那对小冤家斗得恩爱,自己又是离愁别绪,平添堵意。还是……不过也罢。 所以,当腊月二十九日一大早,皇后凤宛宁来问询她,除夕夜怎么过时,夜云熙做了个让皇后觉得不合规矩,却又很合她心意的决定: “弯弯,你进宫数月,也未回归宁,不若你今日就回风国公府过年得了,顺便把陛下也稍带去,让他也沾点光,过一个热闹的年,只让他赶着在明日新年大贺朝之前,回来就是。”虽说凤栖将军带着诸子守在西北,可是府上妇孺众多,这年节过起来,也甚是热闹。 当时,凤宛宁听得张嘴瞪眼,半响才反应过来,明白了这阿姐是抛开宫里规矩,尊的坊间礼俗,赶紧顺着她的意思说道: “那阿姐……也一同去吧。这正牌表小姐上舅舅家过年,也是名正言顺呢。” 夜云熙一听,心中一暖,跟着笑起来了: “谢你好意,这些年,我最怕过这年节,今年……尤其怕,就饶了我吧。” 皇后自是依了她,赶紧去张罗出宫归府的事。 等晌午过点,去皇宫西面的云台皇家宗祠,祭了夜氏祖先父母,皇帝与皇后便常服出宫,回凤国公府去了。皇帝临走时,有些不舍,说这大过年的,怎能将姐姐一人留在宫里,夜云熙便一味笑着,撵他二人走,说等他们走了,她好与青鸾紫衣她们玩牌九。 可等到真的走了,她心里就开始有些空荡起来,回了丹桂宫,行至宫门口,看着庭院里那清冷殿室,突然间不想迈步进自家门了,索性让青鸾去传话,让丹桂宫的宫人,但凡在曦京城里能有去处的,今夜皆可出宫过节,只要不耽误明日的职责差使就成。 然后,转身,跟逃也似的,一路往泰安宫门去。等青鸾与紫衣张罗了车驾,一路追了上来,夜云熙都行至泰安城门内的那个青石阔庭了。 她站在那空荡的青石广场中,看着青鸾驾着车,轱辘轱辘赶上来,紫衣怀里抱着那只雪狐,跟在一旁跑得气喘吁吁。 “此刻城里已是关门闭户,百业休息,殿下要去哪里?”青鸾跳下车来,问她。 夜云熙一时竟被问住了,天大地大,自诩一路登上了这皇城最高处,却发现,在这人人都有牵挂去处的时分,自己真的无可去之处!不由得抬头看看蓝天,又环顾四周宫墙,失神半响,回头来看着她那两个眼神灼灼,等着她说话的侍女,再看着紫衣怀中那懒嗒嗒的畜生,终于憋出个去处来: “去木樨镇马场。” 一边说着,一边上了马车。主仆三人,出了泰安门,又出曦京城,一路往木樨镇来。 待赶至木樨镇马场,已是天色擦黑。马场里只有几个值守的,见着,又是惊恐万分,这腊月二十九除夕之夜,公主殿下竟然有兴致来看她的马,真是不可思议!这冷锅冷灶冷炕的,真不知该如何接驾! 夜云熙抬脸看天色,心中感叹,自己近来,似乎耐性越来越好了。深吸一口气,决定自力更生,遂打发青鸾与紫衣到镇上去寻些桂花酿与下酒吃食。 紫衣面露难色,夜云熙一边接过她手中的雪狐,一边笑说: “你只管跟着青鸾去,让她想办法就行。” 说完,扔了两个侍女在马场门口,自顾抱着雪狐,径直往马场深处那排房屋走。 马场地处郊野山边,湿气大。场中住人的房屋皆是用木板架空,先起一层隔空地板,以便防潮,故而门口有几阶木阶,上去还有个小小门廊。 夜云熙行至那木阶旁,怀中雪狐就开始躁动不安,她心下偷笑,这畜生跟那木头,是不是该叫做气味相投?老远就闻得着气味,要挣脱了她,撒腿去求欢。 可她突然来了些兴致,想要看看这人一个人独处之时,会做些什么消遣?或者,自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是怎样一副神情?那张总爱绷着的淡定冰山脸,在一瞬间融化成面红耳赤的局促模样,逗起来,有些好玩的。 她便使力一把将怀中宠物摁住,一手将它往胳肢窝处固住,一手略提了些裙裾,轻手轻脚拾阶而上。 下午在泰安门里,青鸾问她去哪里,她心下凄凉,一番心思辗转,也说不清楚为何,就想到了要来马场看看他。大概是觉得,这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西疆孤儿,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分,还被她欺负得伤筋动骨鼻青脸肿的,貌似比她还要孤寂可怜些,遂有了底气,想来看看他吧。 此刻,悄悄地靠近,想着要给那人一个意外的惊吓,心里就有些隐秘的欢脱。压着脚步声上了台阶,见房门虚掩着,侧耳去听,也无甚动静,便轻轻推了,闪身进去。 环顾一眼,外间无人,里间依稀有些悉索动静,却听不真切,她脑子一热,索性轻巧点地,几步走过去,掀开布帘子,一弯身钻了进去。 布帘子在身后坠落,站定身形,又有那么一瞬间,用来适应里间稍显幽暗的光线,等看清了眼前情形,夜云熙一声尖叫提到嗓子眼处,却又赶紧克制住,抬手捂了,出来的便是一声宛转低吟,室中静谧,她自己听了,都觉得想要脸红了。 且这眼前光景,让她觉得自己着实像个偷偷入室的那个什么大盗,禁不住脸红开来—— 那人背对着她,外袍褪挂在腰间,赤着上身,站在浴桶边上,像是刚刚擦拭了身子,正在低头给自己腰腹间上药,还有些抽气声,听见她在帘边的动静,猛地扭头,转身过来,见着是她,却是满脸惊讶,呆住了,只反应得过来慌乱叫她一声: “公主……” 她此时也看得有些呆住了,一个背对,一个转身,她算将这人看得一览无余了,宽肩细腰,精瘦结实,可这不……是重点,让她呆住 的是,那人身上,竟满是伤痕,大大小小,新的淤青红印,旧的结痂疤痕,仿佛那经年累月的树皮。这人也就弱冠之年,真的不知,是如何活至今日的。 遂看得有些触目,有些动容,忘了眼下尴尬,直直地盯着。那人赶紧拉起腰间外袍,将上身遮掩了,又低头去系腰间袍带,像是有些紧张,胡乱地翻动着,系得乱七八糟,可这未着中衣,只用那阔领的外袍,又系不服帖紧实,哪遮得住,遂从颈骨,一路到腰腹,皆是若隐若现。 夜云熙此刻也瞧出些香艳滋味了,那人皮相生得好,举手投足间,虽慌忙笨拙,却很是……养眼,加之空气中满是热热的湿气,还夹杂些跌打活络药膏的味道,竟是说不出的暧昧气息。 少顷,怀中雪狐躁动,她被拉着回过神来,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垂了眼皮,去看那湿气朦朦的木地板,严实无缝,哪里找得到可以钻的地洞?一时手足无措,索性将怀中雪狐,一把抓搂起来,朝着那人劈头盖脸扔过去,转身就要逃到外间去。 哪知这地板,沾了湿热水汽,有些滑溜,她跺脚转身,动作太狠,一个重心不稳,哧溜一声,仰身往后倒去。 ☆、 相见欢 扑倒前的上架公告 亲爱的们,《长公主》就要上架拉! 写到“腊月二十九”这一章,芸豆自己都兴奋不已,忍不住开启了作者的金手指,让时光停住定格,让公主殿下先保持住在空中跌而未落的优美摔姿。 然后芸豆就开始纠结,接下来,是让木头大人扑倒公主,还是被公主扑倒呢?一时间,无数香艳刺激与旖旎狗血在脑中齐飞,却又犹豫不决,卡在细节上了。幸好,木头大人的眼刀飞来,让芸豆顿悟——也是,对于已经在心中疯狂长草的木头来说,扑与被扑,都无所谓吧,只要最后的结果是能“倒”。 于是,芸豆又开始奋笔疾书,研究这扑与被扑的辩证关系。恰逢此时,亲爱的编辑芝麻豆儿说——《长公主》可以上架了。天啊,所谓天籁,莫过于当你倾注心力与爱意去做一件事情时,所能听见的一切能帮助你、肯定你、唤起你的声音。 当然,除了芝麻妹子的一路帮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直追《长公主》的各位可爱菇凉们,也是我的天使,不管是默默看文的,还是精辟地发表感言的,热心地提改进建议的,都让芸豆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对着树洞在吐槽,而是与许多志趣相投的菇凉们,在一个虚拟网络空间中,一起创作,共同编织,描绘一个不死的少女梦想,彼此心灵交汇,说真的,这是一个很美妙的过程。 所以,上架前夕,芸豆在此先行一礼,对所有能一路点击过来,看到此处公告的亲们,表示感谢,表示如大海星辰般的深深感谢。 关于剧透,也就不透了吧,一眼就看穿的东西,就失了未知的趣味。芸豆只能说,分是为了聚,虐是为了甜,好人自有好人来帮,恶人也自有恶人来磨,屌丝终会逆袭,咸鱼终会翻身,有情人,终会成眷属。就好像,小龙女在寒潭谷底等了十六年,金庸老先生若让杨过真的去跟郭襄好了,大家会……暴起的。 万水千山,百转千回,终是为了找回初见的悸动,木头与公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才走了八万字,☆、才过半,总共要写四卷去了。所以,请大家不要急,白娘子等了一千年,才遇见了许仙,菇凉妹子们,就当是在这极速变幻的年代里,静下来看一个遥远缓慢的故事吧,如碾香料,磨得越细,越入心入脾。 每天三千字,努力做到每天更新,对于芸豆来说,已是最极限的承诺。毕竟,家里养着个萝莉大小的闺女,芸豆本人在一所大学里任着教职,担着些五花八门的课程,还要应付高校里的晋升体制,做些云里雾里的科研。有时更 新不及时,请菇凉们多多谅解。 不过,请放心,芸豆的坑品还是有保证的,大家就放马过来追吧,有花的赏花,有币的赏币,没钱的赏脸……当然,除了这一个半子的,芸豆更喜欢的其实是评论,希望听到更多大家对剧情与人物的看法。 回到剧情,木头大人是天字第一号男主,自然会有万丈光芒来亮瞎菇凉们的眼睛的,请大家耐心等待他一点点地释放。国民备胎三兄弟,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什么奉旨成婚啊,出西域考察拉,什么割地求亲啦,都是障眼法,都是障眼法…… 好了,广告时间完毕,芸豆要继续码字去了,可爱的亲们请继续围观,千万不要“马上走开,不要回来”…… ☆、 相见欢 第三十六章不是故意的 就在脚底打滑,身子后仰那一瞬间,夜云熙听见她扔出去的那只雪狐啊呜了一声,伴随“咚”地一声闷响,应是被那人挥手一挡,给撞在墙上了吧,可根本还来不及心疼那萌宠,就下意识地闭了眼,开始心疼自己,等着这一跤跌下去,那钻心锥骨的痛。 感觉快要摔倒在地了,却跌进身后一个温热的怀抱。凤玄墨已抢身过来,从后侧稳稳地接搂住她,一双手臂有力地托在她后腰上,微微用力带着她,想要将她扶起来。 惊魂未定,恼羞之意又起,她觉得太过于……狼狈,为什么每次出糗出丑,都是被这人瞧着接着?且这样能感受得到肌肤体温的靠近,她突然有些不自在,有些怕了。 遂赶紧挣扎着,想要自己站直起来,扬手一抓,本是想去抓住那人的衣襟,以此借力,站稳身形。哪知这胡乱一抓,抓住的竟是腰带,也不知刚才这人低头弄了半天,系的什么名堂!被她这么一扯,一下子散开来,哗啦一下,衣襟尽敞。 那衣袍下的精壮腰腹,差点就贴她脸上,脸颊鼻尖,感触的尽是肌肤的温热。她正斜斜地躺靠在那人手臂上呢,夜云熙就开始恨自己手贱,嫌弃地扔了手中袍带,哪知旁边这人,也不知在发什么呆,托住她后腰的手臂此时正松了劲,于是,电光火石间,她又朝地上滑去。 凤玄墨猛地回神,弯身下来,一把将她再次拦腰接住。又索性一步跨至她侧前方来,用双手紧揽了她那小腰,提个纤细小童似的,一把将她提起来,站好。 这下倒是站稳了,却面对面贴了个瓷实。胸前贴着重重的心跳,头顶还有凌乱的鼻息,夜云熙脑中有些断弦了,下意识地将双手抬起来隔挡,可那敞露的胸前,让她有些……无从下手,干脆将那人的衣襟抓住。 抓了衣襟,忍不住又替他理了理,一路理至腰间散挂的袍带处,觉得这腰带扭曲得可恨,竟鬼使神差地,一手拾起一端,另一只手从他后腰上环绕过去,想要将那折转的带子也理一理。 可她几时做过这种伺候人穿戴的活儿,那只环绕过去的手,几番翻弄,仍是不得要领。 就听见头顶的鼻息有些重了,那人卡她腰间的双手,还保持着刚才提抱着她起身时的姿势,此刻,箍得还更紧些,隔着腰封,仍能感觉得到那大手掌心的灼热。 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犯贱呢,这血气方刚的七尺大男儿,还敞衣纳怀地,她跟人家面贴面地,在他身上乱摸什么?惹他作什么? 赶紧抽回手来,将那精瘦的腰杆往外推,却感觉那人肌肉绷得跟石头般,依稀听得头顶一声隐忍的呻吟,她就觉得跟烫了手似的,猛地缩回来,重重一甩,一边拧了腰肢,挣脱了他的双手禁锢,往后退开来。 那木头也像是抽了口气,顺势靠在他身后墙上,又开始埋头理他衣襟腰带。 夜云熙用余光瞥了一眼,就不敢再去细看,一味盯着地板,只觉得自己耳根子烧辣,面皮发烫。 怎的越来越没有出息了,以前,在南风馆调戏那些小倌人,那真是面不改色,有模有样,连一旁围观的青鸾都说的是,颇有纨绔作派。可今日对着这人,怎么突然觉得……尴尬。 也真是够难为情了,自己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先瞪着眼睛看了个真切,又上下其手地摸了半天,加之自己还有些曦京人皆知的名声,且对这木头……也有些拉拉扯扯的前科,这叫她如何解释是好!一时间,就连说话也说得不太顺溜了: “我……不是故意的。” 哪知那人比她还结巴,隐着喘息,还有丝苦笑: “殿下……可否先……回避一下。” 她自是无暇去体会那人的怪异,只是以为,他八成又在心中,给的荒淫之风,重重地记了一笔。遂彻底无地自容,胡乱掀开边上帘子,就当那里是个遮羞地洞,泥鳅似的,钻到外间来。 站在外间,捧了捧脸颊,又抚一下胸间,还是觉得闷,径直出了房门,来到门廊上。冷浸的空气扑面而来,倒是让她一下子新鲜过来,转头见着边上有个条凳,过去伸手一试,有些碎屑尘土,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就在那里坐了下来。 稍坐片刻,就觉得有些冷嗖嗖的,才忆起来,方才下马车时,兴冲冲地往里走,竟将披风落在车里,忘记穿了。禁不住侧头看了看那半开的房门,终是没有勇气进去。 又抱着手臂,踢着脚边的草屑玩儿,可腹中也有些饿了,开始咕咕作响,遂眼巴巴地朝马场门口张望,等她的侍女、披风还有年夜饭。 幸好,青鸾这丫头办事,就是又快又好。也未见着天色多几分黑沉,屋里那人也似乎还在磨蹭着给自己上药,就见着那两个丫头打着车回来了。 两人进了马场,径直将马车赶至门廊前停住。紫衣见了她,一边跳下车来,往外搬东西,一边欣喜地朝她卖关子: “殿下,你猜我跟青鸾姐姐寻到了什么?” “这 关门闭户的,能寻到什么好东西?莫不是青鸾带你打家劫舍去了。”她也知道这大年夜里,让她二人到镇上去买酒菜,有些为难了。不过,她这两个侍女,皆是有些来历的,遂信之任之,常常等她们给她带来些意外的惊喜。 “瞧殿下说得,我们跟土匪似的。不过,也差不多了,但劫的是自家人。出了马场,青鸾姐姐就带着我直奔那边鸾卫营,可巧的是,在路上遇见裴大人,他今夜营中值守,正好从城里带来些消遣酒菜。青鸾姐姐就直接跳下车去,拦住裴大人的小厮,将他手中的两个食盒,还有裴大人搁在马上的一坛子酒,全给抢了过来。” 青鸾正拴了马车,帮着紫衣提食盒,听她讲得夸张,淡淡笑了笑: “殿下,别听她胡诌,裴大人问,今夜可要人过来值守护卫,我想着殿下可能想要清静些,也不想要鸾卫营知晓你在这里,就回绝了。” “知我心者,青鸾也。”夜云熙脱口赞了她一句,这大年夜里,无处可去的狼狈处境,她可不想到处与人去说。裴炎嘴紧,办事也牢,知道了倒也无妨,这里有青鸾与紫衣两个丫头,就能抵过好些儿郎,再说这太平盛世,又是京畿鸾卫营边上,有什么好守的? 见那两个丫头抱着酒坛食盒,上了门廊,要往屋里走,她突然阻止: “屋里闷,就摆在这里吧。” 见着两个侍女皆是一脸惊讶,楞在那里,夜云熙抬手往她坐着的条凳边上一指: “喏,这不是有张小方桌吗?就摆那里,把车上的披风取来,我围着,喝两口酒暖和一下,再在脚下添个暖脚炉子,就不冷了。” 未等紫衣开始唠叨外面冷啊屋里暖和啊之类,夜云熙就一口气抢着安排了。两个丫头自然拗不过她,照她的任性吩咐,将那小方桌略微拾掇,打开一个食盒来,布了酒菜。 紫衣取来车上那件紫貂披风,替她系好,又在手上脚底,都给她塞了一个暖炉子。 青鸾将廊下的灯笼点亮,这郊野的将黑夜幕,天色本就幽蓝幽蓝的,廊下的红烛纱灯,映着雪地荧光,一旁马厩房顶簇簇雪白,远处结了冰的洗马池,闪烁着微光,再远些,是绵延青山的起伏轮廓,若不是冷得搓手跺脚,只拿眼睛来赏看,还真有些空寂山水的诗情画意。 夜云熙环顾了一眼这空山暮色,裹了裹披风,抬手拍着那个未打开的食盒,深吸一口气,说道: “你们到屋里去暖和暖和,将这个也拿进去, 趁热吃了吧,顺便叫凤玄墨出来,我有事要问他。” 这半响功夫,再磨蹭,也该拾掇好了。她今日来,本就是有些事想要与他说,翻年六月嫁去北辰,要在那个恨她入骨的皇甫身边过日子,多些自持,总是要好些。这人拳脚功夫这么好,八千鸾卫,那般精挑细选,又是顶着格地教导训练,还不及他,她是真的,想要好好向他请教一番。 可一来就被打岔了,还岔得她心里跟揣了兔子似的,还害得她在这门廊里吹了半天的冷风,真是不知在心虚什么?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见着那人穿戴整齐地出来,恭敬向她行礼,夜云熙又找回些平日里耍横的感觉来,反正都以为她是个喜欢漂亮儿郎的刁蛮公主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鼓起勇气,拉下脸皮,拍了拍身边的条凳,说: “起来,坐过来。” 凤玄墨站起身来,抬眼看着她,眉眼一凝,有些迟疑。 夜云熙心下一横,微微仰起脸,朝他浅笑,颜若幽昙,声音轻柔,却是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 “这里只有一张凳子,你若不坐,难道叫我一直仰着头,与你说话吗?” ☆、 相见欢 第三十七章真心话冒险 夜云熙一句话威逼了,那人才一步迈过来,在她左侧并肩坐下来,嘴角酒窝隐隐闪现,却又像是连手都不知往何处放的局促样。 幸好,此时那雪狐也探头探脑地钻出房门来,蹿到他脚边来讨好卖乖。夜云熙顺口使唤了一句: “将它抱住了,别让它到处乱跑。” 这还是幼时母亲教的法子,这手足无措之人,让他揣抱个东西,就安妥了。见着凤玄墨弯腰抱起那宠物,揣在怀里,手指没入那雪白皮毛间,轻抚头顶,一人一兽,瞬间皆是安稳自在。 夜云熙转头看看右侧方桌,尽是些烤鸡、卤鸭、烧鹅之类,虽不精致,但确是携带方便、冷热皆宜的下酒佐食,这裴炎也真是会享受,居然还备有一碟桂花糕,作为酒后的甜点心。 她便抬手端了那碟桂花糕过来,拈了一块在口,又递至凤玄墨面前,说道: “你这身上有伤,不能沾酒,这桌上的东西,好像也不太能吃,只有吃这个了。” 那人听话地接过碟子,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她也伸手过去,抢了两块放嘴里,权作充饥,那一桌子的冷腥油腻,看着确实没有什么胃口。 等那碟子见了底,她又从桌上拎起那酒坛子,揭开封坛纸,浅浅地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便开始掂量着措辞,一句一句地去试探他: “听我那统领大人说,那日他们打你,你没有还手,为什么?” “我……想着,总得要输上一回吧,不然,总是找我打,我也招架不住,哪知他们打得那么狠。”那木头抱着雪狐,似乎真能安稳自在,说话也顺畅了起来,言语间,还带些自嘲苦笑。 “你这拳脚功夫,是跟谁学的?”夜云熙又顺着问了一句。 “在西北军营。”那人答得自然。 “哦,是吗?”夜云熙听了,幽幽接着话,沉吟片刻,又举起酒坛子,浅浅饮一小口,再问他: “你几岁进的凤家军?” “十二岁。” “十二岁以前,在哪里?” “在西凌草原与香雪海沙漠之间,居无定所,四处流浪。” “云都灭族时,你多大?” “还在襁褓之中,母亲用命换了我逃出来。” “云都狐族,还剩了多少人……” “小时候,记得还是剩下不少,十二岁那年,就只剩了我一人。” 问到此处,夜云熙便开始默默喝酒了,一口接着一口。她酒量浅,身体也还在调养中,自是不敢喝得太多,一次就抿那么一点点,可不知不觉抿了一大半下去,她也未觉察。心里只想着,除了抱起酒坛子抿酒,她实在是不知该做什么了,因为……不忍再问。 寥寥几句,那个草原秘族的命运便被清晰勾勒。二十年前,北辰与西凌两国,突然在草原深处,发现一妖孽秘族,饮血止渴,驭兽为奴,为世间祸患。于是联起手来,数日围剿,数日火烧,将那个传说叫云都的地方,连人带城,化为灰烬。 又传,有些逃出生天的,却被西凌王十几年如一日地,赶着追杀,尽数消灭在在西凌草原与香雪海黄沙之间。原来,这些于她而言,只是茶余饭后翻阅的秘闻传说,对于身边这人来说,却是从就一生下来开始的磨难。 偏偏他语气轻松平淡,一脸安静自然,像是说一段与他无关的前尘旧事。 可是不知为何,夜云熙突然觉得,自己一下走进他心里去了。这人平日寡言别扭,将自己藏得太深,敞开心扉时,也是这般静默无声。可她觉得自己,真的听见了那人心门打开的声音。看着那静谧夜空,仿佛看见,那个母亲用命来换出生天的襁褓婴儿,那个在草原与黄沙间饥渴辗转,东躲西藏的小小孩童,那个挣扎着要进凤家军来的狐族少年……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你母亲能护你逃出来,应该很厉害吧?想问他,你小时候,身边都有些什么人?那样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出来的?你十二岁时,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想到要到凤家军去?你说你的名字是凤栖将军起的,可你十二岁之前,就没有名字吗?你现在无家无国,有过恨吗?你那一身的伤痕,每一处都是怎么来的,还记得吗? 可是,她真的……不忍再问了。兴许是酒劲有些上头,脑子有些转不动了,可说起话来,她又觉得自己脑子里,还是至少有一根弦是清晰地绷着的: “我那嫡亲舅舅训练的凤家军,向来只重骑射阵法,不重近身格斗。因为,他一直认为,草原大漠作战,骑兵奔袭才是关键的取胜之法。等到需要近身施展拳脚之际,已是穷途末路之时……” 她一边极力绷圆了舌头说话,一边偏头去看他神色变化,廊下灯光朦胧,有些看不真切,她又凑得近些,可这样一来,倾斜的身子又没有一个着力点,拧得有些难受,索性将手撑在他怀中雪狐身上,将脸凑到他下巴处,从正前方去察他神色。 一边仔细瞧着,一边又将话一句一句地,吃力地理开来: “你这……拳脚功夫,我……瞧得出来,是西凌草原的路子,所以,你根本就不是在西北军营里学的。凤玄墨,你骗我!” 说道此处,但见那人眼神幽明不定,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神情变化,只是略略将脸微微后仰,莫不是被她的酒气熏的? 酒劲渐渐上头,她脑中亦要停摆了,见他往后躲,就下意识地想要恶作剧,跟着就将脸凑过去,趁着脑中仅剩的那根弦绷断之前,说了一句: “可是,看在你小时候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原谅你。” 然后,就觉得头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最后控制不住地往那人身上搁去,这一搁,好像恰恰搁至那人颈窝处,那血脉流经处,说不出的温暖,熨着她那张吹了半天冷风的小脸,只想往深里埋,便埋头使劲蹭了蹭,鼻尖触及,依稀有些干燥青草味,又不由得深嗅了几口。那感觉,仿佛下一瞬,就要将自己埋进一个充满青草甜香的梦里。 恍惚着,那人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用双手掌心捧了,拇指在她眉眶、鼻尖、唇间轻抚着,她觉得这样好像有些不妥,便吃力地眯睁了眼皮,想要瞧瞧,还未瞧清什么,就被一只手掌覆过来,将她双眼遮了。跌入黑暗的下一瞬,就有个的软软的,温热的东西,朝她唇上印了上来。 她有些反应过来,那木头是在亲吻她。可是脑子转到这里,就转不动了,只觉得,冰凉的脸颊被滚烫的掌心焐着,双眼被安全的黑暗覆盖着,还有那唇间……被丰润的阔唇含着,就像那个越来越深的青草梦境,舒服得不想动弹,甚至,还有些想要更多…… 遂就那么乖乖巧巧地仰着头,任他攫取。那人先是蜻蜓点水般,浅浅的含着,轻轻的碾磨,像在探她,见她柔顺听话,便得到些鼓励,渐渐就压得越来越重,紧紧抵缠了檀口,将灵舌也探了进来,一番温柔搅动吮吸。 夜云熙脑中有浆糊,沉沉钝钝的,可心尖上,又觉得轻盈快慰,人都要飞起来似的。便由着他越吻越紧,只懒懒娇娇地应着,那人食髓知味,索性一手伸至她腰背上,将她往自己身上贴压着,一手揽过她后脑,抵死了缠吻。 倒得后来,她就觉得身板被禁锢着,口鼻间也猛烈,渐有些呼吸困难,伸手去推他腰间,碰着跟石头似的,使不动力,又抬起手来拨他的脸,想要挣扎开来,那人倒也不蛮缠,就着她那绵软力道,松开了劲,抬起头来。 “停……停一下,等我喘口气……” 她竟想到要解释一句,方才那气息不畅的感觉,囫囵说了,才别开头,顺势耷拉在那人宽阔胸间,可那如雷心跳,震得她耳膜轰轰难受,抬手撑压着,想要借力直起身来,可又跟软骨头似的,使不上力。 听见头顶有长长喘息声,还夹杂些低低哑哑的嗤笑,她又有些骄气上来了,生平最听不得有人取笑她,努力抬起眼皮去看,那人眼神如水波,一浪一浪地笼住她,嘴角那丝笑,不停地忍,又不停地浮上来,酒窝忽深忽浅,微启的唇间,丰润可口……像个夜间的妖。 她一阵心思迷离,仰头凑上去,递唇贴上那饱满的唇,那人明显一怔,却又继续僵着,由她折腾。 她用唇在那人唇间轻轻移着,猎人寻猎物般,等寻至那一角湿润温热的下唇瓣,轻轻张口,稳稳含住,先是用银牙轻轻敲磨一番,听到那人有些呻吟声,她突然一口咬了下去,这一口,应是将那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的。 果然,听见那犯贱的呻吟变成了一声吃痛的重重抽气,她松开口来,眯着眼睛,去看自己的杰作,又觉得这“酒醉人清醒”的俗话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这醉后的脑子,其实还是什么都知道的。 所以,她忍不住伸了手指,去摸了摸那个唇角血口,有些得意地笑说: “你刚才好像冒犯了我,我现在实在有些困了,没有力气与你计较,可我醉时做的事,第二日一般都想不起来,所以,先在这里咬一口,做个记号,等我酒醒了,再与你……秋后算账。” 真的很困了,好不容易强撑着清醒,将话说完,这才安心地将头往那人胸上颈窝处一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过去了。 ☆、 相见欢 第三十八章初一贺新年 那年的除夕夜,不在曦宫,而在木樨镇马场那简陋木屋的门廊下过的,没有雕梁画栋,锦绣宫灯,没有金樽玉盏,丝竹乐舞,冷得手脚冰凉,却假装很暖和,饿得肚子咕咕响,却硬撑着,总共就吃了三块桂花糕,喝了一坛很纯很香的酒。 也正因为那酒的后劲太大,后头的事,就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起先她跟凤玄墨说话,那木头讲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不动声色,却讲得惆怅,她听得就有些动容。 可后来……后来应该就是醉了吧,有人将她抱到屋里床榻上,解了外衣鞋袜,服侍她躺好了,又用热巾子替她捂脸擦手,应该是紫衣吧,她嫌那热碌碌的巾子醒瞌睡,还挥手挡了,然后,一头埋进那个青草梦里,温暖舒适,一夜好眠,格外香甜。 半夜里,倒是有过一阵吵闹,依稀有些打斗声,还有刀剑铮铮作响,她朦胧中听得起火,谁半夜里,年夜饭不消化,爬起来在她窗前切磋武艺,吵得她不得安眠,就闭着眼睛嚷了一句: “紫衣,叫外面的人消停些!别吵我睡觉。” 果然,有轻笑,有闷哼,几下动静后,就渐渐安静下来,她也一夜甜梦至天明。 次日清晨,天光渐晓,她睁眼醒来,想起的第一件事,今儿个是大年初一,不过今年皇帝亲政了,她终于不用半夜起来梳宫妆,着朝服,站在太极殿上,绷着一张笑脸皮,接受那如潮水般绵绵不绝的外邦来使与文武百官新年朝拜了。 于是,在被窝里舒服地换了个姿势,才发现了第二件事情,朦朦天光下,迷迷双眼瞧见的,好像不是拥樨殿寝阁里的熟悉陈设,一个翻身,利索坐起来,才想起这是在木樨马场。可这不是前几日那木头养伤的房间吗,昨夜她睡了这里,那么,木头睡的哪里? 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好像……完好无异;伸手摸着心口,极力去思索,好像……什么都没有,又松了口气,提了声音,喊她那贴身侍女: “紫衣……” 一如每日在桂宫的清晨,紫衣马上应声,端着热水进来,服侍她洗面,梳妆,更衣,整饰,做得熟悉细致,行云流水。 “紫衣,昨夜没睡好吗?”她侧头去看面前替她整理腰饰的侍女,眼眶青黑,有些沉默,不似往日那般,麻雀似的叽喳,像是……有气。 “岂止没睡好,后半夜就没睡过,殿下算是捡到宝了,出去瞧瞧吧。”那丫头替她理好腰间配饰,站直身来,没好气的说。 “是吗,这大年初一的,谁给我送宝贝来了?”夜云熙听得出奇,来了精神,抬脚就往外面走,自动忽略了那丫头的怨气,这种敢在她面前撒的气,就不是需要她来操心的气。 一步跨出房门,着实吓了一跳,这大年初一贺新年,来得也太……隆重了些。 阶下黑压压一片,尽是鸾卫营的儿郎,玄色武服,巾带束发,齐齐噤声肃立,裴炎站在最前头。而裴炎的所立之处与门前木板台阶之间,留了一小片空地,那里……歪歪扭扭堆着三个人,皆是一身紧身夜行服,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耷拉着头,看情形,是昏迷过去了。 门廊上,左边是青鸾,站得笔挺,合手腹前,端庄宫女范儿,右边是凤玄墨,也是站得笔直,抱了一柄剑,杀神一般。 裴炎一个眼神见着她出门来,赶紧领了鸾卫齐齐单膝跪地,行礼请安,一阵悉索,喊声震天,夜云熙听得皱眉,这大清早的,动这阵仗,都要赶上此时太极殿那大贺朝了,赶紧抬手罢礼,又指了指地上绑着那人,说道: “起来吧,这是谁给我送的新年贺礼啊?” 裴炎抬起头看过来,欲言又止。夜云熙寻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有说道的,可还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他不敢抢着说。 此人就是这点毛病,思虑周全,是个辅佐办事之人,可是,心思太细密了,诸多牵制,必然犹豫不决,若要独挡一面,领头带军,就差了点魄力。 夜云熙便朝着那个比他更清楚内情的人吩咐: “青鸾,你来说。” 青鸾先不答话,径直绕过她身后,将右边门廊上,凤玄墨旁边那根条凳搬了过来,往门口一放,说到: “说来话长,殿下坐着问话吧。” 她瞧着青鸾脸上那副表情,怎么跟紫衣有些相似,敢情这两侍女都在怄气,只不过,比起紫衣那毫不掩饰的性子,青鸾要克制些,不太着痕迹而已。 夜云熙耐着性子,在那条凳上端坐了,听青鸾说道: “昨儿半夜里,来了这几个刺客,被凤……大人制住了,打晕了绑在那里,后来,奴婢觉得不太稳妥,就让马场的人去鸾卫营那边,请了裴大人带人过来守着,等候殿下发落……” 先是说来话长,却又简洁几句将她应付了,显然是跳过了一些,空白了一些,含含糊糊,不清不楚。 夜云熙与她默契,知她当着众人的面,有些 话不便说开了,等下自有后话要与她单独说,也不追着她问,先捡着地上这几个刺客的事情问了: “把这几个人叫醒来,我问问。” 裴炎便命人端了几盆冰水来,朝着那地上被捆成一堆的三人,劈头盖脸浇了,又是一阵拍打脚踢,仍是无动静,伸手探了口鼻,才发现早已断气,再仔细察那口鼻五官,有些青乌迹象,似是中毒而亡。 夜云熙看得心中生起一阵凉意,苦笑说道: “也是,哪有被捉了,还要留命等着招供的刺客。寻寻他们身上,可有什么线索?” 话虽是这么说了,可等着裴炎领着人,将那三人细细查看,面容形貌,口鼻内外,衣着面料,身体特征,随身物件等,不留一丝死角,试图寻些蛛丝马迹出来,夜云熙却有些心不在焉了,兀自低头去拨弄自己的手指。 这刺客一行,也是分了三六九等。若是靠真功夫吃饭的,计划周详,伺机而动,一击命中,然后全身而退;若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决不可泄露幕后买主信息,只管一问三不知;若是替自家主子卖命的,就更不可留下什么能让人家顺藤摸瓜的蛛丝马迹,万一被擒了,最好是一颗剧毒药丸子吞了,死人最安全。 地上这三人,既然是有备而来,行凶杀人,却被一个身上有伤的凤玄墨,三拳两脚就给制服了,要么就是功夫没有练不到家,要么就是那木头太厉害。可这三人在半途中醒来,也晓得为了避免屈打成招,干脆先服毒自尽算了,这也算有些职业素养,若是身上还给你留点什么线索,让你看看这幕后指使是谁,那也许就是真的笨得心慌了。 所以,由着他们在一边找寻,夜云熙只随意看着,并不期待真的有什么发现。 哪料,世间事多蹊跷,一番翻弄检查,还真的给裴炎找出了……线索。那是一块小巧精致的金铸腰牌,裴炎从其中一人的身上搜出来,检验无毒无碍后,又拿块布包了,给她呈过来,青鸾接过,递她眼前,让她细看。 夜云熙一看,先前那阵凉意就越来浓了。那金牌上,铸有一精致纹样,是一只仰首提足麒麟兽,头顶日月,脚踩乾坤。她在北辰三年,这纹样,自是见了多次。四国的世家贵族都有自己的家徽图样,比如,南曦柳家那被大家暗地里嗤之以鼻的圆形方孔臭铜钱样。而这麒麟兽,四国之间,只有一家敢用,那就是北辰萧家,北辰的皇后世家。当然,萧家除了出产皇后,还产忠心死士,四国闻名。 太笨的人, 又怎么能当得了死士。那么,这个明显而刺眼的线索,就不是笨得心慌留下的,而是故意的。而这故意,也还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栽赃陷害萧家,要么是萧家向她示威。 阶下的裴炎估计也想到这一层了,谨慎地说到: “殿下,要不要再将这三人的尸体送到刑部去,让仵作们再验一验,查一查……” 夜云熙听得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要杀我的人,多着呢,我管他是谁。”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径直下了台阶,朝着马场门口走,她不想再去看地上那已经咽了气的三人,想要马上就离得远些。大年初一的,她一出门就嚷嚷,地上那一堆是谁送她的新年贺礼,结果是三具……真是有些晦气! 鸾卫们齐刷刷给她让了一条中间的路来,她却突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说到: “将这三人的头割下来,加上那金牌,送到雍州去,告诉北辰皇帝,说他的萧皇后要杀我,让他看着办!” 两国联姻,无非就是交换权衡。你这边才求娶,你的皇后就已经跑来千里追杀了,你总得要做点什么,才算是对我有个交代吧。反正,这搭上自己后半生,舍身割肉的买卖,总得要再多讨些什么,才不算亏。 ☆、 相见欢 第三十九章无巧不成书 夜云熙懒得去细想,这枚故意的金牌,背后有什么玄机。既然有了这由头,她就要用来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她要嫁北辰皇帝,还要拿走十六州,萧皇后就有杀她的动机。 管他萧家有没有做,她只需将这刺杀之事张扬开来,在疯狂的传言中,动机也会……自动变成事实的。 一番心思翻转,就又有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主意,遂解下腰间宝印,递与裴炎,清朗地说道: “裴炎,找个合适的小子,拿着我的印信,马上上太极殿,回禀陛下,说我昨夜遇刺……受伤了。” 太极殿新年贺朝,繁文缛节,巳时之前,完不了,这会儿赶上前去,还能凑个热闹。若是手持印信,那就能畅通无阻,端直地行至那大殿之上,而此时此刻,那些外邦使者、曦朝百官都齐齐在大殿内外聚着呢。她这一嚷嚷,不出三日,便会四国皆知,北辰的皇帝要用燕山十六州来娶她,而北辰的皇后也同步赶着来杀她了。 裴炎接过印信,很快就点了个人上前来领命。那小子声如洪钟地应着,又口齿伶俐地将差事复述了一遍,接过宝印揣好,转身去牵过马,翻身骑了,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果然是个合适之人——声如洪钟,才能让太极殿上那些耳朵不太好使的大佬们听得清楚;口齿伶俐,才能说得详细精彩,跟真的一样;手脚快,才能充分发挥那印信的作用,及时赶至太极殿。 这样一来,夜云熙觉得这新年贺礼,还是不错的,准备收工,赶紧回她的舒服窝里歇着,养这遇刺的伤,便吩咐青鸾: “青鸾,备车,回宫。” 一边说了,一边继续往外走。她都行至马场门口了,裴炎却从后面跟了过来,却是追赶着要请罪: “殿下,昨夜卑职听了青鸾姑娘的话,在值守安排上疏忽大意了,又护驾来迟,让殿下受到惊扰……” “裴炎,有你这么追着找骂的吗?”夜云熙一听乐了,停住脚步,转身训了她这忠厚老实的鸾卫副统领一句。眼珠子一转,又问他: “你昨夜那坛酒,叫什么来着?” “是……窖藏了三十年的秘酿。”裴炎似乎不太跟得上她转话题的节奏。 “怪不得有些醉人……”夜云熙轻笑着,盯着他说,“昨夜的事,就不追究你的失职了。北辰之行,你亲自去,就算将功补过了。别人去,我还不怎么放心。” 裴炎有些意外,像是不太敢确认 的样子,说起话来也是吞吞吐吐: “这……鸾卫营的规矩……” 夜云熙只看着他笑,她明白这人的心思,鸾卫营的规矩,在其位,守其职,失职辞位。邢天扬一个大意,让鸾卫们将凤玄墨打了,一个纵容疏忽,管束不力之罪,就给停了职,晾在一边歇着,没个下文。而他则是一个大意,让刺客杀上门来,且刺客都打倒,躺那里摆着了,他才姗姗来迟,为何不追究他护驾不力的失职,还要信他用他? “邢天扬那是故意,你是……大意了,裴炎,我信你。”夜云熙突然收了笑,正了声色对他说到。 一句“裴炎,我信你”,就见着裴炎身子一矮,朝她单膝跪下,沉缓的声音,掷地有声: “裴炎……定不负……信任。” 她其实是……起疑了,昨日,有谁人知道,她在木樨马场?又有谁人知道,只有青鸾与紫衣在她身边?还知道她没有年夜饭吃,端端送了好酒好菜给她?且昨夜那酒也怪,醉得太快,醉得一丁点儿记忆都没有。 这会不会太巧?俗话说,天下事,无巧不成书,但通常大多数的巧合,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可是,这些巧合,并未有伤她丝毫,她也就放下了。且她一向信他,用得也顺手。这一把办事好手,粗狂的鸾卫营,还真是少不了他,用人不疑,所以决定,继续信他。 不管那些巧合,是天意,还是人为,她都信他,只需先信了他,即便是人为,也有回转的余地,这就是人心。世间人心,亦如天上星斗,步步移换之间,不是一层不变,而是寸增减的。驭下用人,驭的不是人,而是心,不能只靠权力牵制之术,去约束人,还需要些仁厚慈心之道,去征服心。 见着青鸾已将马车备好,拉了过来,夜云熙自是散了心中疑虑,不与那跪在地上表忠心之人多说,只让他回转过去,点些鸾卫小子,护送她回宫。 见着裴炎起身转回去安排去了,夜云熙才登了马车,掀帘子进去,坐好,又唤她侍女: “青鸾,上来。” 此刻,将刺客一事处理了,她倒有了些闲情,想要来问一问,这两个侍女为何一肚子缺眠下床气。 青鸾应声上了马车,也知她用意,便细细说来: “昨夜殿下睡下后,本来想着,按往常规矩,我先在外值夜,紫衣在里面陪着殿下,后半夜再轮换。凤……凤大人却说,让我与紫衣陪在屋里,他一人在外面守着就行。我想着殿下 睡觉,留他在屋里,也不方便,又见着他那模样……也还康健,就应了。” 那丫头一边说,一边察她脸色,夜云熙略略扬了眉,示意她继续。 “子时过点,听着外面有动静,紫衣在屋里守着,我出门来看,见着那三个黑衣刺客,凤大人已跟他们缠斗在一起,我正想帮他,就听见殿下在屋里说了一句,要外面安静些。殿下这一声,也管用,将那几个刺客喊得闪了神,凤大人那样的人,都忍不住笑了,不过,他手脚倒是利索,提了剑,三两下就将那几人给拿下了。” “那三个刺客,就那么不经打吗?”夜云熙听她讲得,怎么有些滑稽。 “也不是,看模样,还是有些身手的,至少,若是他们三人围攻,我是不敌的。” 青鸾以自己的功夫为标尺,给她估计了一个水准。夜云熙心里就有些底了:青鸾与紫衣皆是出身千语山,身手比那些专门的皇城禁卫,都要高出许多。青鸾都不敌的三人,却给那木头轻松解决了…… “后来,我寻了绳子来,帮着他把人捆了,本是想叫醒殿下,先看看那几个还活着的刺客,免得夜长梦多,然后看要不要连夜挪个地方,到鸾卫营那边去,后半夜也可睡个安生觉,却被凤大人拦着,不让叫醒殿下。” 说到此处,青鸾睁圆了眼睛,有些气了,大致意思是,看吧,果然夜长梦多,刺客服毒自尽了,后半夜也没有睡成。夜云熙算是咂出来了,敢情这两丫头的气,是充着那木头来的,不觉一笑,又问到: “他怎么就将你们拦住了?”她有些好奇,这两丫头都是有主见的人,又是胆大包天,有时代她行事都敢的,怎么就给那木头牵着鼻子走了。 “凤大人说,殿下刚才不是说让外面消停些,别吵她睡觉吗?这拿下的刺客,死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必再去惊扰她,等她天亮了醒来,再慢慢发落也不迟。也无需挪什么地方,我在这里守着,就能让她睡得安生。” 青鸾哑了嗓子,沉声学那木头说话,学的惟妙惟肖,夜云熙却听得有些愣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又听青鸾松了嗓门,回复自己的声音,说道: “殿下老说他拙言木讷,其实,背着您,能说会道得很呢。那席话,说得我跟紫衣,真还不敢来吵醒您了,只得醒了瞌睡,陪着他,将那地上的刺客守着。可我觉得这心里还是不太踏实,就让马场的人,去请了裴大人过来。” “裴炎又是几时过来的?”夜云熙突然 想到这个问题。出门就见着,裴炎带着鸾卫们,齐刷刷的站着,可究竟站了有……多久? “殿下别提了,这马场与鸾卫营,也就一东一西镇两头的距离,丑时过点去请的,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来了。也不知那厮是如何跟裴大人讲的,裴大人兴师动众,带了那么多人过来,八成是以为,殿下要他过来打群架呢。” 夜云熙听得笑了起来,今晨出门见着那阵仗,确实有些像是打群架的。又见青鸾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说一件又好气又好笑的事情: “还有更绝的呢,凤大人见着来了那么多人,就刷地提了剑,往那门廊边一站,跟门神似的,黑脸沉声地说了一句,公主睡下了。” “然后呢?”夜云熙见她突然打住,戛然而止,忍不住追问。 “然后,就没有了啊,凤大人一句话,让所有人在外面站了一夜。”青鸾一句点睛,将这精彩一夜,做了总结。 夜云熙心中恍然,怪不得裴炎刚才要追着过来请罪,八成是以为她昨夜生气了。这木头,还真是绝,一句“公主睡下了”,说的是大实话,却又摆了个大阵仗,让裴炎自己去琢磨,本就是出了差池,护驾来迟,心里虚着呢,只能硬生生在寒夜雪地里候着,少说也有三个时辰吧。 只是,纵使她平日骄奢,有时也要讲些身份排场,但几百号人于那冰天雪地里,将木屋齐齐围着,只为她一人,睡得安稳,等她一人,睡到自然醒,这排场,是不是有些……过于尊宠了。若是此刻太极殿上的云起知晓了,会不会,也要嫉妒她。不过,一番小心思量过后,还是觉得,这种娇宠的滋味,真心有些回肠荡气。 一番心思激荡,又有了个决定,便吩咐青鸾: “青鸾,你过去,叫上凤玄墨,跟我回宫,今日起,他就是我的殿前侍卫官。” ☆、 相见欢 第四十章这是谁咬的 曦朝规矩,有封号功勋的公主亲王除可制三千亲兵卫队外,还可设数名殿前侍卫职官,由殿前卫尉统领。亲兵卫队实乃巡检、仪典、祭祀、远行、邦交等特定场合之仪仗与护卫队,而殿前侍卫才是日常的值守护卫,分班入值,稽查出入,随侍扈从。 昭宁将这曦朝祖制作了两个变通,一是将三千亲兵扩为八千,且并没有只当成花架子仪仗护卫来对待,而是训练成了真刀实枪,能上战场的精兵私军;二是空缺了殿前侍卫,一来,未出宫开府居住,皇城内宫里,自有宫城禁卫守护,二来,平日出行护卫,有青鸾紫衣,足够用了。 这一紧一松,亲兵卫队成了厉害重拳,却空了身边起居戒备,倒也避了些嫌,御史台的言官们虽嘴上气势汹汹,心里却知她无意翻浪,而皇帝,虽心里忌惮,嘴上却无话可说。 方才听青鸾一通说道,她突然觉得,那木头的处境有些难了,陛下赐的养狐奴,她给扔在鸾卫营里自生自灭,又担了些暧昧名声,昨夜与跟鸾卫们对峙一夜,若继续待在鸾卫营中,恐怕尴尬又艰难。 遂做下决定,不如安在身边算了,这刺客一事,本就是他的功劳,恰是理由,置为殿前的侍卫职官,合情又合理。 这一安排,既全了他的颜面,又正了他的名分。往日随口说他是跟班侍卫,可毕竟是口说无凭,作不得数。今日让青鸾当着几百号鸾卫儿郎的面,去传话任命,这便是事后要定职入册,享品级领俸禄的。日后,他也算有个直得起腰的身份与鸾卫们打交道。 一番思量,夜云熙都觉得自己心思仁厚。等护送的鸾卫齐整,青鸾与紫衣领着凤玄墨过来,她又将那两个缺眠憋气的侍女撵至一边,让她二人步行跟车,顺便醒醒瞌睡,散散心,消消气。却独独让凤玄墨上车来,无视众人惊讶的目光,倒抽的冷气。 马车启动行走,鸾卫们护着,出了马场,一路悠悠缓缓回京城去。遇刺受伤,车马自然不可走得太急,怕牵扯加重伤处。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夜云熙侧靠在锦绣腰枕子上,一边低头把玩手中的一柄缠枝番莲玉如意,一边等着面前这人开口说话。 她觉得今日自己也算仁至义尽,这木头一上车来,她以为怎么着,至少几句感恩道谢的场面话,总要说吧。就端了架子等着,哪知,左等右等,端坐得累了,又往腰垫子上靠着,将软枕从左边换至右边,再从右边换至走边,等了半响,仍不见他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低头,闷声,眼观鼻,鼻观心,这种 要命的沉默,他也沉得住气! 她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自认败下阵来,开口说道: “阿墨,按规矩,你该谢我!” 接下来,夜云熙终于听见闷葫芦出了声,那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别扭,只见那木头别开脸,躲了她的视线,淡淡地说了一句: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何要谢?” “你……”夜云熙听得一急,这人怎么这么冲,怎的这般不识好歹?她处处替他想着,他却说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有吗?真是好心当着驴肝肺! 她便猛地坐直了身子,柳眉一挑,就着手中如意,伸至他脸前,将那张别开的给扳正过来,盯着他问: “你是在气我吗?” “不敢!”那人一把捉住那柄在他脸侧摩挲的如意,又将头别开去,沉声回答,只是那语气,竟有些……撒娇意味。 夜云熙就觉得有些奇了,往日冷脸寡言,至少还有些规矩,她说什么,他都听,她问什么,他也答。可今日,却是冲她顶撞,没有招他惹他啊?这是那来的气?她心里飞快思索,揣测这其中缘由。想起今晨出门,见着他那杀神样,有些恍然,又问他: “你昨夜让裴炎他们在雪地里站了一夜,还不够消气吗?”被鸾卫营合起伙来,打成那个样子,换着是谁,心里都有气吧,可这不也借着她的威风,将那些鸾卫小子折腾了一夜,也算是公报私仇了,应该觉得出了气,不应该还是一副……怨妇模样啊。 “不是他们。”果然,那人软了语气,应了一句。 可再仔细一琢磨,夜云熙才反应过来,不是他们,却又气鼓鼓的,那是在气什么?敢情这绕了一个圈子回来,还是在生她的气?可他……凭什么……生她的气? 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恨不得爆栗子招呼上去,极力平缓了几次呼吸,才压了要动手动脚的冲动。对付这个执拗之人,她也有些经验了,与其硬碰硬,跟他顶牛,倒不如,不急不慢地逗他,还要更有趣,也更管用些。 平了心气,换了副脸色,嘴角堆了些笑意,又学着曦京城里那些风流公子哥儿的做派,将那柄玉如意往他脸侧招呼,一边悠悠缓缓地说道: “那就还是在生我的气啰,可你倒是说来听听,我怎么对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她学起坊间的浪荡样子,颇有些天赋,媚眼如丝,荡漾柔波,声音如水,婉转顿挫, 纤手轻执如意,沿着那人的脸颊,耳根,脖颈,一阵轻刮狠抵,再往衣领里伸,就见着那人耳根开始渐渐泛红。果然,致胜法宝,就是逗他。 那人被她逗得实在无奈,转过脸来,伸手去抢她手中如意,她本想扬手闪开,不让他拿到,却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便由他抓了如意头,沉了声音,低呵一声: “慢着!” 风玄墨正低着头,将如意从自己衣领处拿开来,被呵得一愣,抬起头来,就见着她凑了脸过来,瞪了一双水水的眼睛,往他脸上瞅。 夜云熙其实是在看他唇间,那嘴角唇边,像是有个结痂,淡淡的,依稀牙印,不甚明显,却又有些惹眼,惹得她心里突跳突跳的,便试着问到: “这是……谁给咬的?” 那人一声轻笑,又转开头去,嘴角上扬,酒窝隐显,像是在极力……忍笑。夜云熙突然就觉得,这似笑非笑的模样,她似曾见过,且那唇角的牙印结痂,怎么也有些眼熟。又响起昨夜喝醉了酒,好像有段记忆空白,心中赫然跳出一个让她觉得恐怖的念头,便再试着怯怯的问了一句: “难道是……我咬的?” “不是,是给猫儿咬的。”那人又绷着声音否认,可那声音里,浸染着极力忍耐的笑意,满瞒地,是捉狭之意。 她算了听明白了,这人拿自己当猫儿骂呢,来不及去细想,自己怎么就在他嘴上留上记号了,只觉得眼前这木纳之人,一句低低哑哑的隐忍怨言,比那些舌绽莲华的风流调笑,还要……勾人。 一下子,觉得自己脸红心跳得厉害,又有些恼羞不知该如何发怒,脑中铮铮断弦,一个倾身扑上去,要想动手动脚以泄愤,那人未料到她的举动,被扑得一个重心不稳,直直往后仰躺过去,仰倒之际,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来,将她拦腰勾了,往下一带。 于是,她压着那人,两人齐齐倒在车座上。“咚”地一声,那人后脑撞在车厢壁上,一声扎实的闷响,撞的马车都在晃动。 她听得心惊,飞快地抬手去捂住他的嘴,生怕他痛得出声。撞这一下,动静有些大了,果然,听见青鸾在车外探问: “殿下?” “无事,散你的心去。”夜云熙干脆地打发了她,才回过来看身下的人。被那耳尖的侍女一打岔,她忘了自己现在正以虎狼之姿,压在她的新晋贴身侍卫身上,只想到不能太过闹腾,让车外胡乱猜测,便僵那姿势,将捂在那人嘴上的手 移开,压了音量,接上扑倒前的思路,轻轻问到: “我为何要咬你?” “公主说……要做个标记。”那人这会儿倒不憋气,也不绷笑了。因为,根本就是笑开了,嘴角勾出弧线,酒漩深深,眉毛眼睛都尽是笑意,看着她,轻声地说,又像是在叹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夜云熙看得一阵莫名的心虚,怎么以前就没有觉得,这人这么爱笑?且笑起来,竟是如妖如魅,摄人心魄。 她索性闭了眼睛,略晃了晃头,保持住头脑清晰,接着思忖,做个标记么?难道是昨夜醉了酒,贪他漂亮,就扑上去乱啃一通,啃得兴起,给啃个了记号?以自己的无良酒品,这些事情多半是……做得出来的。 遂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貌似有很多次,在这人面前,义正言辞,端庄娴雅地说自己正派,没想到还是……扑了上去。 睁开眼睛,余光瞥见,那人亦是睁了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她竟有些胆怯,可又隐隐担心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银牙一咬,壮了胆子,扯了脸皮,硬了头皮,迎着那目光看过去,强装镇静地问: “我除了咬你,还有没有对你,做过……别的什么?” 就听见那人苦笑着说了一句: “公主可不可以……先从我身上下去。” 那声音,低低呻吟,明明是痛苦,却隐着欢愉,明明地拒绝,却像是诱惑。夜云熙这才发现,那人嘴上说着让她下去,却是一双大掌扣她腰间,将她搂得瓷实,她趴在那人身上,马车轻轻摇晃,两人贴着厮磨,身下这人有何风吹草动,她都感受都清清楚楚。 “啊……”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暧昧了,尖着嗓子叫了一声,挣扎着,一个翻身滚开来。 ☆、 相见欢 第四十一章丹桂宫日常 那日回宫,已近晌午。 鸾卫们护送着的车驾,肃然紧随,青鸾与紫衣随侍车旁,走得衣袂生风,只听一路轱辘作响,径直行至丹桂宫。 马车里下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玄衣儿郎,将公主裹在披风里,打横抱了,一路进了拥樨殿,宫里专给公主诊治的徐老太医,稍后也一路小跑赶过来,进了桂宫,好半响不见出来。听说后来拿至太医院配药的方子,尽是些舒筋壮骨,愈合伤口,补气养血的名目。 稍后点儿,就是刚散了新年大朝会的皇帝,一身冕冠朝服都未来得及更换,赶至桂宫探望,皇后更是将午膳也搬了过来,在拥樨殿陪守了好几个时辰。 还有柳家那位三公子,也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的,一路打马飞奔至泰安宫门。吓得泰安门的守门卒们以为他是这年节里头,那些喝高了酒,跑来冲撞宫门撒野闹事的,齐齐举了枪,差点将那匹汗血宝马的马头给刺成马蜂窝。那柳三一个急刹跳下来,索性将马扔给守门的士卒,亮了进宫腰牌,跟旋风似的,一路闯着,进了丹桂宫去。 这年的正月里,朝里坊间,便都传开了,昭宁被北辰萧皇后派来的刺客伤着了,至于伤势如何,未能知晓,因为丹桂宫自初一未时起,便闭了宫门。不过,看这些重要人物的反应,好像……伤得还不轻。 虽说平日里,昭宁荒淫浪荡,言官要上折子炮轰,坊间也要编段子戏谑,可毕竟是我朝金枝玉叶的公主,且又还是连摄政治国都拿得下来的女中豪杰,这厢为了收复燕山十六州失地,甘愿去国离乡,去寒苦雍州做个劳什子北辰皇妃。联姻之事都还在商榷筹备之中,就被这北辰皇帝的萧氏妒妇,使阴招给刺伤了。这……当然是要激起民愤的。 一句话,我们的公主,我们说得,非我族类,却伤她不得。这就是曦京人的逻辑,大曦朝的傲气。 前来求亲的北辰使者实在顶不住这朝野舆论压力,备了厚礼,递了几次牌子,想在离京之前,来桂宫探望一番,都吃了闭门羹,只得低调返程。听说离京那日,虽说已是万分小心,蒙头遮面,却还是被眼尖的曦京人逮住了,用臭鸡蛋和烂白菜叶子,一路砸,一路撵,灰溜溜地出的城门。 夜云熙靠坐在窗前软榻上,听青鸾绘声绘色地讲着北辰使者的狼狈遭遇,忍不住一阵笑,笑得花姿乱颤,清凉温润的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引得一边矮几后面,席坐地上,正给雪狐扎伤口的凤玄墨,都不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夜云熙 接着那木头的视线,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开心得有些过头了,便收了笑意,挑眉对她侍女说道: “青鸾,没想到吧,我一声名狼藉的公主,竟还这么受坊间欢迎。” “可不,听说最近曦京的茶坊酒肆里,最受欢迎的说书桥段,就是说殿下的呢。”青鸾端了个矮凳,坐在软榻边,捧个金盏在怀,一边替她剥松子,一边与她闲话。 “是吗,都说我些什么?”夜云熙听得眼睛一亮,来了兴致,直起身子来说话,“是不是说我深晓大义,去国和亲,堪比文成金城?” 史书里,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先后嫁与吐蕃,既受礼遇宠爱,又真的有些两国交好、定国安邦的作为,自古的和亲公主里,算是厚福命好的了。闲来无事,她觉得自己嫁往北辰之事,充满未知,却无憧憬,多少有些忧伤,又不忍去多想,所以,宁愿故作天真罢了。 青鸾一听,瞪了圆眼,像是也觉得她家主子太天真了,又拿眼神瞥了一眼旁边的凤玄墨,不知该如何接话。 夜云熙也就看明白了,嘴角一撇,身子一歪,又躺靠了下去,叹气说到: “我就知道,无非就是,说我……面首三千吧。”头刚沾了玉枕,就见着一边风玄墨又在抬眼看她,倒是有些面首三千皆言指他的自觉。她还真来了些兴致,想去听听,坊间是如何编排她与她的新晋侍卫……如何如何的。也不知怎的,瞧着眼前这木头,就有些……恶趣味,遂一连身坐起来,说了自己心血来潮的主意: “可是,青鸾……我想去听听……” “今日才初七,殿下重伤,好歹也要休养个十天半月才能出门吧。”青鸾冷静地扑灭了她的一头发热,将装满黄灿灿松子的金盘递过来,让她拈了吃,又想了个变通的法子,来安慰她: “改日我去寻些编排殿下的传奇本子回来,让殿下看看,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成日里歇着不动,骨头痒。”她伸手去拉青鸾的袖子,求她侍女。 这几日,她实在是有些无聊。众人皆知,她闭宫休养,她自是不会到处去抛头露面。徐老太医说,虽说无伤要养,却正好可以将前些日子损的元气补回来,喝些滋补汤药,多活动活动。于是,只能关起门来,在自家庭院里折腾。 荡秋千吧,她嫌不够高,站了上去摇荡,把秋千给弄坏了;爬树吧,本想攀到那棵大槐树顶上去,看看宫里的风景,又把那根枝桠给折断了;练舞吧,嫌 紫衣的琴声太慢,跟不上她的节奏,不练也罢;方才手痒,拿了剑逗弄雪狐玩儿,结果不小心,还将那萌宠给伤着了。 喊了风玄墨过来替它处理伤口,那人一脸疼惜的接过,跟疼什么稀世宝贝似的,在一边细细包扎,金宝得很。 “殿下若是骨头痒的话,就找人练练筋骨呗。”青鸾是个七窍玲珑心子,眼神往地上那人一瞟,又给她支了一个妙招。 夜云熙见着青鸾那挤眉弄眼的神色,跟着也来了精神,暗道这丫头真是合她心意。她便挥手,让青鸾退了下去,自己下了软榻来,往矮几边坐下,托了腮帮子,去看那专心包扎的人。 初一那天回宫来,众人将她围得殷勤,风玄墨就躲开了。说是殿前侍卫,其实在这深深内宫里,他也无事可做,无人与他分班轮值,他也无需随侍扈从。她想不起来时,他亦不主动来见她。想着他身上有伤,那每天的滋补汤药,她就让紫衣尽数端去,进了他的肚腹。听紫衣说,每次都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安静得很,在看书。 雪狐喜与他亲近,常常钻他屋子里,几个时辰不出来。今日好不容易见着那白毛畜生来她身边溜达,她正在执剑比划,就伸了剑去逗弄,一个没轻重,竟将那后腿上划出一条血口子。第一反应,就是让紫衣去将这雪狐的亲爹喊过来,替它处理。 果然跟……亲爹似的,他坐在地席上,将雪狐抱在怀里,清洗,上药,包扎,做得轻柔细致,那垂眸间的闪烁眼神,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夜云熙就看得有些痴了,每次与他靠近,都有些不太登对,不是将他逗得面红耳赤,就是激得脸青面黑,颇有些八字相冲的意味。很少有像眼下的一刻,安静平和地坐在她面前,眉目清秀舒展,神色温暖自然,又对上他怀中雪狐那享受服帖的青瞳,她有些心神荡漾,轻轻唤了一句: “阿墨……” “公主何事?”凤玄墨抬了眼皮来,看了她一眼,复又垂眸,专心手上。 “你……”那眼如点漆,让她有些失神,突然不知该说什么,顿了口气,才胡乱寻了个由头说下去,“你喝了我那么多养伤滋补的汤药,身上的伤好得怎样了?” “几近愈全了,谢公主关心。”那人答到,声音放得轻轻柔柔。 “那……你想怎么谢我?”夜云熙听着那好脾气的声音,就觉得心底有些东西,被勾得蠢蠢欲动,痒意难耐,原来,她不仅是骨头痒,且是心也痒了。她总是忍不住,想要 捉弄他。 “公主想要我怎么谢?”谁知那人轻笑着反问,又抬起头来,深深看她,眼神轻柔,略染无奈笑意,却是意味复杂。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瞬间有些羞赧,往日种种野蛮彪悍,诸如踢他抱他咬他扑他,在脑中闪现,生怕他往那些荒唐事上面想,赶紧解释了, “你教我剑术吧。” “公主学剑做什么?”那人一边问她,一边将包扎好的雪狐放下地来。今日这木头太怪,又温和,又耐心,不似往日冰山冷脸,她莫不是沾了这四蹄畜生的光? “以备防身。”她认真说来,六月嫁北辰,如入虎狼窝,第一要务,练好防身之术。 “公主不用学,有我护你,就行。”那人俯身下去,察看地上雪狐走路之姿,不经意地说道,有些轻描淡述。 夜云熙睁了凤目,听得诧异,这话……太受听,听得她心里一阵酸意上涌,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莫名忧伤,看着那人俯身下去的侧脸,下意识地喃喃接了一句: “那也护不了一辈子啊。” 谁知,那人接着轻轻回了她一句话,她以为是听错了,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耳聪目明,她以为是恍惚梦境,却又清楚地记得今日此时,这午后暖殿。如春风拂面,如暖流沁心,那淡淡柔柔,沉沉哑哑的声音,说的是: “公主说要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 相见欢 第四十二章七日学剑记 “公主说要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正月初七,拥樨暖殿,那木头破天荒地说了这句暖心的话,虽然,多年以后,每每忆起,都是唏嘘不已。可是彼时,夜云熙却只当是,听了一句作不得数的笑话,短暂地愣了愣,就回了神,继续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要学剑术。 她其实是不太信人,也不太依赖人的。信任何人,都不如信自己,靠任何人,都不如自己可靠。反正,枕下置匕首,袖中藏毒针的谨惕度日,她亦习以为常,且到时候,入了那北辰深宫,又岂是他能护住的。 幸好,那木头直起身来,转头看她时,也像是忘了那刹那瞬间的异常,眸光幽明,一如平日的肃然模样,闷声闷气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此后日日晨时,便在拥樨殿后侧园子的临水平台上,抱剑侍立,等她练习。 夜云熙也学得认真。她起心要做一件事情时,通常也是执拗得像一头牛。 第一日,凤玄墨问她,世间剑法千万种,他倒是略通一二,公主想学何种?夜云熙不假思索答到,无所谓门派路数讲究,能速成,能防身,能杀人,即可。 凤玄墨听了,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了她片刻,拔剑出鞘,行至平台中央,剑光划闪,一套说不出路子的怪异招式使下来,三十来式,简单轻巧,又透着狠准。 她当下拍手较好,表示就学这个,便提了那把一直闲置拥樨殿中的轻巧佩剑,跟着比划。有时不得要领,凤玄墨上前来扶了她的肩背胳膊矫正,又握着她的手腕教。 她一个偏头过去,见着那人眉目如画,就贴在自己耳侧,男儿气息,如醇厚酒酿,她一个闪神,又反应过来,这人几时开始,竟能与她这般自然靠近?心中一阵擂鼓,一个剑花耍了,闪身开去。 接着自是敛眉垂目,心无旁骛,认真练习。 第二日,她便能照着葫芦画瓢,将剑法招式比划得像模像样。少时,教坊司的舞艺大家教公主贵女们学些舞姿,她虽不是跳得最好看的那个,却是记动作记得最快最好的那个。且在千语山之时,长老们主张强身健体,也就颇有些拳脚功夫的底子,武艺一门,触类旁通,此刻学这三十来下简单招式,自然也快。 可等她有些得意地,将一套剑法,跳舞似的耍下来,凤玄墨却看得直摇头,很不客气地说她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没有臂力,没有准头的剑法,拿来也只能看不能用。 那木头直楞楞一句话,就将她的牛脾气给激 起来了。臂力与准头都是练出来的,所谓的庖丁解牛,百步穿杨,一剑封喉,都是千万次的重复练习来成就的。缺什么,她就练什么。 心下倔强,见着那人手中的剑,看起来黑沉黑沉的,一个灵光,伸手要了过来。 提在手里,一个重力下坠,差点掉地上,才吓了一跳,看着黑不溜秋,不怎么起眼,居然是超乎想象的沉重,赶紧说双手抓握了。 见他手执长剑,光影生风,她却连起势都举不起来,止不住地抖抖晃晃,像极了醉拳,终是端不住了,垂下手臂松了劲,还差点将脚给砸了。看得那人又是别过头去,一脸忍笑。 她就看得有些恼意,也许在这人心里,她也就一废材米虫公主,中看不中用的。她势必要争下这口气,索性发了狠,将他的宝贝长剑强行借了过来,说了要练臂力。 此后,日日提着重剑比划,晨间不够,日暮再来,夜里也练,反正,她一废材木虫,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洒消磨。倒得后来,手臂酸疼,腕间抖索,执筷都执不稳,看得青鸾紫衣皆是傻了眼瞪着她,她亦不在乎,让紫衣替她拿捏按摩一通,又继续苦练。 待得正月十四,练剑第七日,她已勉强能够,持着那把重剑,比划上十来个招式,虽说香汗淋淋,喘气不已,但毕竟是勤奋刻苦换来的进步,格外的舒心得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阿墨,我比那吴下阿蒙,如何?”她将重剑往地上撒手一扔,一边声音轻扬地问那人,一边几步往边上亭子里坐了,接过紫衣递来的锦帕子轻轻擦着额间的微汗, 却未听见那木头答话,她转头看过去,见着他正行至那临水平台中央,躬身将地上的剑拾起来,轻轻拭擦,小心入鞘,像是对待一件心疼的宝贝。 “阿墨,这剑,可有名字?”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才好像跟扔垃圾似的,扔了人家的宝贝来着。 “没有名字。”那人声音闷闷的,抱了剑,立在亭子边上,看起来有些低落。 “那我替它起一个,如何?”夜云熙此刻正在兴头上,见他那光景,就想找话与他说,一边端了石桌上茶盅,牛饮一口,一个点子涌上心头,跟着就脱口而出: “不若叫玄墨吧,跟你一样。”跟你一样,玄冰寒铁,又黑又冷,像是铸有浓得化不开的执念,不过,这些腹诽,却未出口,只朝着那人挤眉弄眼。 凤玄墨突然转过头来看她,眉眼里尽是惊讶,跟着又是一番神 思恍惚的模样,想要与她说什么,又止住,顿了顿,终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公主锦心绣口,它就叫做……玄墨剑,是我母亲的唯一遗物。” 夜云熙正端起茶盅解渴,听得心中跟着一沉,止住喝茶的动作,仰起头来看他。她喜嬉笑玩闹,却不忍见着他的忧伤。随口胡诌的打趣,却是一语猜中的巧合,可如果这里面藏的是他无法道来的悲苦,就不能再继续当做是乐子玩笑。 遂正了声色与他说到: “阿墨,对不起。” 见着面前那人不应她,也不看她,兀自低头,像是陷入沉思,又像是有些恼她。夜云熙不禁有些尴尬,依稀记得,自己这哪壶不开提哪壶,闭着眼睛踩下去,也能正中别人痛脚的本事,好像是幼时在这深宫中,就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的一项本能与天赋。 她有些恼自己嘴贱,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想问问他的母亲,或者问问这跟他同名的剑,好像都不对。只能将他瞅着,从脸上到地上,又从地上到脸上,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出息了,明明是这人无礼,她却如舌头打了百结,心中亦满是愧意。 “母亲去时,未来得及为我起名,十二岁前,族人皆称我阿狐,当日入凤家军,凤将军问,可曾有姓名,我就想着,以此剑为名。” 那人垂眸半响,复又抬眼看她,轻声与她解释一番,又不像是有怪她之意。 夜云熙竟觉得心中松了气,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怪异,她怎么有些像是在小意讨好这人?见着他那光景,就跟着有些断弦,实在是没道理啊。当下心思混乱,跟着又是一阵心紧。 这当口,老天有眼,解救她的人过来了,那可心的青鸾丫头从廊子那边款款而来,她赶紧拿眼神去接着。顷刻间,青鸾入了亭子,笑盈盈地说到: “殿下今日有远客来访。” “我怎么记不得,有什么远方的故人?”夜云熙笑说,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青鸾一来,她顿时觉得恢复了正常,这木头,身上透着些蛊惑魔力,还是远离些好。 “说是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公子,在泰安宫门,将守门的军爷们打倒了一地,要求见。也不说自己是何人,只自称是千语山来的。” 青鸾将那远客的来势描述一番,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说,自己都在笑。 “前朝那个自称天子小姨,前来叩宫门的,好歹也有个身份。这千语山上,尽是些十八九岁的小公子,我怎 么知道他是谁?” 夜云熙听得好笑,不由得跟着多寒碜了几句。 青鸾见着自家主子那开始皱起的眉眼,又试着添了一句: “听过来传禀的公公说,模样长得很是俊秀,还有个惹眼的形貌,眉心点了一朱砂,像是东桑那边的习俗。” 夜云熙听了,跟着就舒展来了眉头,吩咐青鸾: “我知道是谁了,倒是个贵人,却不是什么小公子,你跟紫衣上山得迟,估计没见过她,请进来吧。”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来,要去准备更衣见贵客。 出了亭子,行了几步,又转身过来,对凤玄墨说道: “阿墨,你随我一同去。” 那木头迟疑了一下,立在那里未动。她眉眼一笑,清朗说到: “那是个四国无双的妙人,我想你去见见。” 彼时,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也许是觉得,他既然是贴身侍卫,就应该如影随形;也许是,闭宫半月,同在屋檐下,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将他亦当做青鸾紫衣一样相处使唤;也许是想着,有个漂亮的侍卫儿郎跟着,在那曾彼此攀比的故人面前,也是颜面;也许是想着,那千语山的贵客,让他见见,也无妨。 哪知,这头脑发热,随心一念,却是惹下了后来的……麻烦。 ☆、 相见欢 第四十三章千语山来客 千语山是一座受四国敬仰的高山,地处南曦、东桑和北辰三国之交界处,不受四国皇室控制,但享四国贵族供奉。 山上有听音阁与净心湖。听音阁尽藏世间经史典籍、战争术略、天文地理、草药医理,武功剑艺、奇门盾术、五行八卦之精华,净心湖广纳四国之能人异士、鸿儒大家,称净心湖长老。 四国子弟,不论贵族平民,不论男女老少,只需年满十岁,都可入山求学,只是入山前需得经过长老阵的考核,据说每年暮春,成千上万的四国孩儿们纷纷奔赴千语山应考,但入选率为百分之一,却造成了千语山下一派商业繁华,茶肆酒馆,客栈食坊,文房四宝,服饰成衣,吃穿住行,玩乐把式,应有尽有。 那些百里挑一的学子们入得山门,先在半山楼学习,优秀者方能入山顶听音阁,而进了阁的还需得年年比拼测试,成绩前三名的方能出阁,而能从听音阁出来下得山门的弟子,那便是文能定国,武能安邦,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侃得大山、写得奏章的精英人才,四国都争抢的香饽饽。 四国平民子弟,皆以千语山为龙门跳板,四国贵族豪家,也都以入千语山为荣。昭宁早年便是千语山弟子,十岁入半山楼,十五岁便出了听音阁,五年时间,完成入楼到出阁的层层试炼,曾一度是千语山的最短记录。 不过,昭宁小公主的最短时间记录,只保持了一年,据说就给东桑来的一位贵族少女给打破了。那位天才少女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成功出了听音阁。且南曦的昭宁公主学的是经史策略,以第三名的成绩出阁,而她则学的是军事武功,且是第一名的辉煌战绩。 以女子之身,于军事武功一门,胜出众多儿郎,自然高出一筹。而最让四国的津津乐道的是,下山前那日,但凡成功出了听音阁的千语山精英们,皆要在铭生石记名,这些隐了身份学艺有成的四国贵族子弟们,也要以真实身份相告。但见那少女龙飞凤舞,用长剑刻下了自己的真名……澹台月。 东桑一国,世代女主,而澹台月……是桑国当朝女皇的名讳。于是,东桑女帝,少年天才,遂成四国传说,将那书呆子气的南曦公主的光芒给掩盖了下去。 除了这个曾在千语山上横着走的澹台月,还有谁,有胆量与能力,能将大曦皇宫大门口的侍卫们打得齐齐趴下,还要理直气壮地嚷着,要见她? 夜云熙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出来是她,且那眉心朱砂,也是个醒目招牌。 “ 芸豆姐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夜云熙一身云色金绣常服,合手腹下,俏立在拥樨殿阶上,见着那人一身小公子打扮,暗色素锦,却低调华丽得很,一路高声念着,才瞅着进了宫门,下一瞬就到了跟前,将她拦腰一抱,拥得她一个踉跄,那人又伸手在她细腰间,狠掐了一把,张嘴就来: “瞧这小腰,细得勾人。” 当着一众宫人,夜云熙觉得有些别扭,撇见青鸾紫衣在憋笑,一边那木头,神色也有些可恶。也是,他们从来只见过,调戏别人,未曾见过,她被调戏,还是被一不男不女的小公子,上来就抱着掐。 “今日我这拥樨殿,迎你这贵客,可真是蓬荜生辉了。”夜云熙稳住身形,又稳住声音,表示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欢迎。 “年节里闲来无事,我陪国师云游呢,路过曦京,听说你受伤了,就想来看看你。”澹台月伸手来挽了她的胳膊,两人转身朝殿内去,一边走,一边闲话,“哪知那宫门口的守门卒们,不太识趣,非要拦着,我下手可能重了些,你替我向你弟弟道声歉意,可能得换一批守门将了。” 夜云熙就有些哭笑不得,这人,从来都是骄横跋扈,不知轻重,也许,以她的身份地位,无需顾忌轻重吧。曦京人说她昭宁刁蛮,殊不知她与这澹台月相比,应是小巫见大巫了。心下不快,嘴上却轻巧: “无妨,就当是给你练手了。” “就知道姐姐是个爽气之人,不似那些闺阁里的庸脂俗粉。” “免了,担不起你的姐姐,也受不起你的金口玉言。” 两人嘴上机锋,手挽着手,亲昵地进了殿中,往席上坐了,紫衣领着宫女,奉上香茶点心。 澹台月啜了一口茶,环顾一圈殿中,将宫人们挨个看遍,又朝殿门边瞅了瞅,转头一脸贼笑,对夜云熙说到: “我昨夜在平康坊的花楼里,听了些编排姐姐的段子,有趣得很呢。” “哦,怎么个有趣了,说来听听?”夜云熙由着她眉飞色舞,却是不动声色地接话。 “说的是,姐姐近来不太喜欢那些脂粉气的坊间小倌人了,而是寻了个英挺儿郎作贴身侍卫,出入同车,宫宴随行,亲热得很呢。”澹台月语气夸张,神色玩味。 夜云熙听得火起,不就说她养小白脸吗,值得这么一惊一乍吗?索性提了音量,喊道: “阿墨,进来。” 就见着风玄墨抬脚进殿,几步行过来,目不斜视,不行礼也不多话,磊落傲气等很,往她身侧一站,却对她陪着小意,轻声问到: “公主何事?” 她突然就笑开了,弯了一副眉眼,转头看了他一眼,见着他低眉顺目,却不是卑躬屈膝的意味,倒有些像是一种……温和的宠溺。 夜云熙心尖一颤,她要的,不就是在澹台月面前嘚瑟吗,这木头,原来深藏做戏的天分,竟能配合得像真的。她与他,不知何时,竟有这等默契了。心下满意,笑意嫣然,抬手拈了矮几上一块桂花糕,仰头过去,示意他俯下身来。 他神色一顿,有些迟疑,不知她何意。她将声音放得娇娇柔柔地,像个在情郎面前撒娇卖乖的小女子一般,说到: “这桂花糕,味道不错,你尝尝。” 他要伸手过来接,她扬开手,不让他拿到,意思是要喂他嘴里,又狠狠地使个了眼神勾他,终于诓得他试着俯身过来,她突然兰花指一翻,将手中桂花糕往他嘴上塞去。 等那人张开嘴来含,她眼疾手快,将手指和着糕点,齐齐伸了进去。幸好,那木头还算听话,没有当场翻脸,倒是将糕点和她手指一并含了,重重一口吮吸,桂花糕点入口即口,青葱玉指被沾得湿润。 夜云熙这才抽了手指出来,就着那湿乎乎的白玉指,替他轻轻抹了唇间的渣沫儿,放他直身起来站好,又从袖中抽出锦帕子来擦手。 再转头看澹台月,已是挤眉弄眼,看得抽气,看完了,才又觉得非礼无视,低头下去,轻叩手中玉瓷茶杯盖子,说了一句: “姐姐果然……豪放。” “平康坊的说书,哪有在我这里看得真切。”夜云熙笑说,眉眼间却染了些冷意,你不是八卦好奇想看吗,我就演给你看。 方才见着澹台月一坐下,两三句话间,就不着痕迹地往她的风流事上引,眼珠子乱转着满屋子找人。夜云熙心里就有些咯噔。就像有人要跟她来抢东西似的,条件反射,将人唤进来,伸手就朝他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跟贴标签似的。 这澹台月,千语山时,就将她视作假想敌,处处争锋相对,卯着较劲,非要争个上游才作罢。她其实无意与她斗闲气,但她又岂是任人捏扁揉圆的软柿子,有时逼得急了,也要计较一番。 今日这突兀来访,绝不是路过顺便那么简单。她一东桑女皇,跑到南曦来招摇,虽说隐了身份,但总有眼尖的, 能识得猜到。她也不怕招来麻烦危险,那就是,有利可图,或者有恃无恐。 “听说,这位侍卫大人……功夫不错。怪不得,姐姐喜欢。” 澹台月口无遮拦,说得含混却又意蕴非凡。论起荒淫名声,她昭宁是空有虚名,可那东桑女皇,却是真的浪荡,未立皇夫,宫中面首无数,东桑临海,贸通海外,民风开放,加之她又是女皇,自有儿郎们,求着她宠,却无人敢说她。 夜云熙不知,站在她身侧的那木头,此刻是何感想。面前两个女人,喝茶聊天,挤眉弄眼,讨论的是他的……功夫,但愿他不要歪着想才好。她赶紧将自己那已经抑制不住歪了八帽子的心思,强行扳正回来,绷着脸色说道: “若论拳脚刀剑,骑射功夫,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我那八千鸾卫,无人能比得过他。”她说得骄傲,他好,就是她的好一般。这武学天才功夫女皇,她向来不敢与之比,千语山时,很是受了些寒碜,吃了些暗亏,此刻,借风玄墨替她出口气。 “是吗?巧了,我刚刚建了一支亲卫军,还正缺个能训军的将领。”澹台月一拍手,顺着竿子就爬了上来,她这起子人,不知脸皮是何物的,只见她凑脸过来,一脸的欣喜与趣味,就像上一闺蜜好友家中,见着一件可心的玩意儿,就想顺手讨回家一般: “姐姐,将他送与我,可好?” ☆、 相见欢 第四十四章我是她的人 “姐姐,将他送与我,可好?”澹台月话题急转,来了一句陡的。 夜云熙听得心里一沉,叫苦不迭。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且还是冲着凤玄墨来的。这澹台月,看似大大咧咧,高一句低一句地说话,哪知其实是摸着她的心气,踩着窍,一步步诱着她进了话套子呢。 也怪她自己,想斗口气,一时疏忽,竟掉了进去。现在好了,人是你自己叫进来的;就是个得喜的侍卫加男宠身份,也是你自己秀的;武艺功夫好,也是你自己夸的。我正缺个这样的人,开口向你求了,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因为,这四国贵族之间,本有互赠奴仆姬妾之风。那些豪放的夫人贵女们相互走动,来往个把娈宠儿郎,也是常有的事。她们两个,一个东桑女皇,一个南曦,讨论一个小侍卫的归属,并不为过。多年未见的好友,又是那样的尊贵身份,开口求一个脚边卑微之人,主人若是不应,反倒是小气。 夜云熙却黑了脸色,僵在那里。她将这其中关节想得清晰,为一小侍卫,得罪一富庶邻国之主,着实不太理智。可是她也想不清楚为何,就是不情愿得很。也许是觉得,若将那木头当做一件物品,赠与他人,他会不会,很伤心? “姐姐,不会那么小气吧?”澹台月见她不答话,又幽幽来探她。 夜云熙看着她那眉心朱砂,觉得很是刺眼,便转头去看凤玄墨,讪笑着说到: “倒也不是,只是我这阿墨,脾气执拗得很,你自己问他,他若愿意,你只管带走。” 她不便直接拒绝,便推给凤玄墨,心里想着,以他那古板性子,定是不会给澹台月面子的。一边说着,一边就去瞧风玄墨脸上的神色变幻,却平和得很,竟瞧不出……喜怒。 夜云熙心里就突然来了一丝怕意,她其实,也不怎么能拿稳这木头的心思,甚至开始担心,他会不会觉得,这霸气的东桑女皇,是一根可以攀附的高枝儿? “阿墨,随我去东桑,可好?”澹台月就跟着她叫起阿墨来,亲热熟稔的语气,又颇有些上位者那种居高临下的请求意味。 夜云熙心下不喜,那声阿墨叫的,一如她幼时,哥哥们抢了她珍爱的纸笔,却拿来糟蹋涂鸦……那种恶心。索性冷了眉眼去看凤玄墨,等他回答,又有些怕听他说话。 有些时候,怕什么,来什么。她瞧着风玄墨垂眸沉吟了几息,突然抬起眼皮来,眸点星光,从她脸上略略划过,去迎着那澹台月的笑脸, 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入耳,敲得她耳膜生疼: “若去东桑,是何身份?” “哈,我不是正缺一位亲卫军将领吗,你若愿意,就是护国大将军,如何?”澹台月喜形于色,拍着手,大方许诺,又递了眼色过来,朝着夜云熙眯眼,似乎在说,不似你说的那般执拗嘛。 夜云熙心下的火跟着就噌地蹿了起来,原来,还真的是想去攀高枝儿了。瞧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眉来眼去,你情我愿,一拍即合的狼狈奸样!直想站起身来,拂袖送客。却终是理智地忍耐了,只端起茶杯子,喝下几口茶水,平息心头气。 风玄墨问了一句,却不再说话了,依旧垂眸肃立。澹台月未等来他的应答,以为他是未听懂“护国大将军”的意思,又解释了一句: “阿墨,东桑一国,只有节制三军的统帅,才称做护国大将军。” 夜云熙使力握着手中的玉瓷杯子,忍了又忍,才控制住没有将杯子给当场砸地上。护国大将军,好大的血本,就为了来抢她的一个人! 她就继续使劲,捏着手中杯子,凤目圆瞪,瞪着凤玄墨,等着看他如何回答。其实,心中已经在开始泄气,他若说愿意,她承诺在先,自是不能出尔反尔,且也不能再去阻拦他的前程了。他若说不愿……他会不愿吗?这千军将领万人统帅,不正是多少男儿的志向?换着是她,恐怕也会心动的。 接着就见风玄墨朝着澹台月微微施礼,恭敬道了一声: “陛下好意,玄墨心领了。”又将眸光转过来,紧紧地锁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到: “只是,我是公主的人,但听公主吩咐。” 言下之意,给她一个颜面,让她来成全,是不?且弯弯绕了一圈,还又将难题给她抛了回来。夜云熙听得窝火,心思却清明得很,是谁前几日,还说要护她一辈子的?亏得她处处替他着想,搬着太医院的名贵药材,给他养伤,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瞧瞧,果然是姐姐心疼的人,将姐姐的意思看得重,倒头来,还是得姐姐说了才算。”澹台月亦听出其中关键,又转过来缠她: “我也不会平白夺了姐姐的心爱,改日我挑几个出色的,还与姐姐,如何?还有我那弟弟,一直仰慕姐姐你得很,下次我将他带来……” “澹台!”女皇陛下越说越兴起,夜云熙却突然出声,清冷地掐断了她的话,又沉声问到: “你哪只耳朵听见, 我说要同意了?” 不等澹台月反应过来,她将茶杯子往几上重重一搁,冷冷说道: “你若真是要寻一个护国大将军,明日我鸾卫营试炼比武,你尽可以来挑,八千鸾卫儿郎,随你选,唯独他,不行!” 反正都要得罪人,也就不在乎多一点少一点了,无非就是说她护小白脸,说她小气,她怕什么?那么多狼狈名声都担了,还怕这些吗? 她一横眉怒目,澹台月倒是识趣地服软了,赶忙打着哈哈: “姐姐莫急,别伤了我俩和气,我是真心想要寻个出色的将领。既然姐姐开了金口,明日我去鸾卫营挑就是。” 夜云熙突然觉得,是不是又掉进澹台月的某个算盘里去了?却也不愿去细想了,不就是几个鸾卫,她不心疼。也着实不想再跟她继续纠缠呱噪,这桃花面狐狸心的人,看着真是闹心。遂扬了柳眉,提了音量,朝殿门外喊: “青鸾,送客!” 还真是冷眉冷眼,就将这贵客给撵走了。直到澹台月走出丹桂宫门,她亦未给些好颜色。不强烈地表达自己不喜的态度,这脸皮比城墙转拐还要厚的人,只怕不死心,还要来纠缠。 待送走了贵客,转身回了殿内,却是怒火攻心,上去了就下不来。先是在殿中跟没头苍蝇似的,急走了两圈,又坐下来,端了茶杯想喝口水,转头一看,才反应过来,那木头一直在一边立着呢,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跟热锅蚂蚁般狂躁不安,看得她……很没面子。 一忍再忍的手痒,终于爆发了,“咣当”一声,玉瓷杯子被她重重砸在地上,碎了一地。接着,又是“咣当”一声,方才澹台玉喝过的杯子,也被她扔地上,砸成碎片。 两个杯子砸了,还不解气,转过身去,仰头看着凤玄墨,才觉得是找到了怒气的根源,遂开始冲那木头发难: “你若是怪我阻了你的前程,现在直说还来得及,明日,你就可以跟着澹台月去。” “公主……”那人听她连珠炮似的,也不知该如何搭话,只一步上前,往她跟前矮身跪下来,头脸刚好在她膝怀上方,换他仰头看着她。 她低头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忍住想要伸手去捧的冲动,又继续愤愤说话,只是,心里莫名上来一阵惆怅,渐渐就变成喃喃低语,又有些委屈气声: “我就知道,你本事大,做个殿前侍卫,自是委屈了,且又还要替我担些狼藉名声,心里定是怨 我。护国大将军多好,谁不想做,多威风,人家女皇陛下多好,人长得好看,武功又好……” “公主……”那人突然一声轻唤,打断了她。那声音,浓浓的急切,又是浓浓的笑意。 夜云熙像是被换回神一样,有些察觉,自己方才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些。止住话头,瞪了水水的双眼,盯着他,等他的说道。 “我……”这木头终归是根木头,本以为他要如何舌绽莲花,好生宽慰她一番,结果嚅嗫半天,只来了一句: “我……但听公主吩咐。” 言语间还有些不自在,那张脸就凑在她膝怀处,眉睫闪动,耳根处又来了些潮意,依稀有些雪狐三郎讨好卖乖的模样。 夜云熙看得出奇,又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琢磨了一下,突然心下一动,伸手捧了那张微红的俊脸,就如平日逗那雪狐一般,略低了头,对上那人漆亮眸光,说道: “前面那句,再说一遍。” “什么……前面那句?”那人问得疑惑,脸上却是一副忍俊不止的表情,嘴角酒窝又浮了上来。 她就算是看懂了,这人是揣着清醒装糊涂呢,遂伸了白玉手指,至他脸颊梨涡处,没轻没重地摁着,恶狠狠地说到: “但听公主吩咐前面那句,别装,你方才在澹台月面前说过的,快说!” “我……是公主的人。”那木讷之人终是被她威逼就范,在她目光灼灼下,说来却满是羞赧之意,面皮潮红起来,越发显得五官如画,睛亮唇红。 这话,她听得还算满意,这好皮囊,看得也赏心。这才消了些气,撤了掐他脸颊上的双手,转了转腕间,才感到这几日习剑的酸疼上来了,刚好这怒火还有个意犹未尽的小尾巴,需要怎么着消除一下,便嘴角一歪,娇娇地说到: “手好酸……” 那人仰脸看了她一眼,嘴角上扬,就着那跪地姿势,抬手将她的手拿过来,搁在她膝怀云锦衣裙上,沿着腕间至手臂,轻轻按揉拿捏起来。 那力道,轻中带重,微微酸胀,很是舒服,夜云熙终是忍不住,跟着嘴角挂笑起来。 ☆、 相见欢 第四十五章鸾卫营试炼 对鸾卫营的儿郎们,有个要求,鸾卫们的平日所练,刀剑本事,拳脚身手,骑射功夫,需得样样过关,还得挑一样来精通。一句话,既要能扛得住贴身护卫主子的差事,还要揽得下沙场冲锋陷阵的活儿。 因此,也就有个规矩,三月一小试,一年一大试。因无战事磨砺,无动乱刺激,需得常常试炼,方能保持血气活力,不让这些精勇男儿荒废了功夫,倦怠了本事。 三月一小试,分类考核,十八般武艺,样样定一个标尺,一个个地来过关。及格的,可以暂时松口气,一边歇着去,即便是到木樨镇上喝杯花酒庆祝一下,也不为过;差劲的,下去闻鸡起舞也好,头悬梁锥刺股也罢,反正,得抓紧恶补。 因为,等到一年一大试的时分,就要决定去留,优胜劣汰了。此时,还够不了那个标尺线的,就得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而能留下来的,继续逐轮比试,最后于八千人中选出顶尖的八人。 正月十五这日,便是这八名千里挑一的人才,于鸾卫营中登擂台,分出个胜负排名的时候。这一日,昭宁要亲自来观战,平日里跟公主较熟络的曦京权贵,也会慕名前来,看中了哪个出色的儿郎,挑回去做个精卫,也是常有的事。 通常也慷慨大方,毕竟,入了那些权贵大佬的眼,也算是这些鸾卫小子们的一种前程机缘,指不定日后,荣华无限。 不过这样一来,这正月十五的比试就成了曦京贵圈的围观盛会。为安全起见,不涉刀剑骑射,只论拳脚,点到为止。且还有个有趣的规矩,前三名的儿郎,除了委以重任以外,还可以当场向提一个……心愿。 于是,除了那精彩的拳脚比试之外,这心愿环节,遂成看点。每次,大家都心照不宣,颇有兴致地等着,听这些鸾卫儿郎们的……奇葩心愿。因为,这些儿郎们,能于千万人中出类拔萃,多豪爽洒脱,心思活络。自然知晓这应景助兴的时刻,该求些什么。若求个突兀的,让公主当众难堪,岂不是多事? 于是,少有正经地求功名富贵的,多是些五花八门,无伤大雅之请求。比如,有求隔壁小娘子或邻家小寡妇的,有求家中八十老母赡养费的,有求公主给家里刚满月的外甥赐名的,有求一张公主笔墨或手帕子做纪念的,还有求告假三月去闯荡江湖的,大有公主想寻开心,咱们就让她开心之意。 常常惹得大家一阵阵哄笑,夜云熙通常也是一边笑骂,一边答应。谈笑风生,挥斥方遒间,自是觉得良辰甚好。 今年的大试,规矩略略有些不同。因为冬月里,许了句金口,让整个鸾卫营恶训两月,再来与凤玄墨比试。 于是便有了一个现成的擂主,这八千人中的前八人,也无需再分高下、排名次了,只个个去与他比试。打得过的,重赏,重任,且还有劳什子古怪心愿,只管提来。打不过的……打不过的话,没交代,估计够呛。 且说正月十五这一日,鸾卫营中较场上,擂台高筑,旌旗大鼓,鸾卫们个个玄衣武服,赤带束发,齐齐候着,只等亲临。 刑天扬被暂时停了职歇着,裴炎又去了北辰未归。若是正副统领都缺了,营中无主事,今日这比试,总像有些群龙无首。夜云熙思索一番,还是让刑天扬回来,将这担子挑了。这厮虽重色,皮赖,还有些江湖习性,却是个训军领兵的好手,能镇得住人,鸾卫们个个服他听他。 夜云熙到了鸾卫营,见着眼前整齐的场面,精神的儿郎们,甚是满意,也就不与身边跟着的邢天扬多话,径直行至看台上坐了,等今日的围观贵客。 不多时,来了个意料之中的。澹台月依旧是那小公子打扮,玉带揽发,龙珠抢额,一身窄袖紧腰的短打武服,足蹬一双鹿皮小靴子,蹭蹭上台来,往夜云熙身边一坐。又紧跟上来四个精壮侍卫,一溜烟往她身后站了。 夜云熙见她这比主人还威风的架势,有些来气,抬了下巴,斜了眼睛,问她,你是来观战的,还是来打架的? 那女皇朝她讪笑,我是来挑人的。 夜云熙昨日许了诺,让她八千鸾卫随便挑。自然无话可说,白了她一眼,吩咐奉茶。两个女人又开始喝茶叙话,打机锋。 接着,又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先是柳河洲,他来,倒不奇怪,这人喜欢热闹,尤其是有她在场的热闹。只是今日的来意,让她有些惊讶。他说,他亦是来挑人的,挑些精勇儿郎随他去西域。 “陛下使你去西域,不给随从护卫吗?再说了,柳家的暗卫,可不比我这些鸾卫差。” 夜云熙一边笑问他,一边伸手抢过他手中的茶杯子,那是她方才喝过的茶,这厮一坐下来,径直就端了她面前的茶,要往他自己唇边递。 “那不一样。”柳河洲就着她的手,倾身过来,附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豆豆,我想要……你的人。” 一语双关,眉眼风流,说的是要她的鸾卫,听来又有另一番调情意味,煞是旖旎。见着夜云熙柳眉一凝,黑了 脸,要冲他发作,才赶紧收了这浪子态,一阵宽慰: “别生气,别生气,皱眉显老,不好看,我也不挑了,你看着给就是,啊?” 夜云熙这才舒了眉头,与他好生说话,又将他介绍与澹台月认识,说他便是柳家那位出了名的无赖泼皮浪荡三公子,却只说澹台月是千语山的故友,不点明身份。 柳河洲是何等精明的人,将澹台月连着她身后的四个威猛保镖略略打量,就明白了,这不说来头,就是大来头,赶紧敛眉顺目,恭敬行礼。 澹台月倒是随和,眸光闪动,嘴角微挂,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朝着夜云熙幽幽赞了一句: “姐姐身边,可都是些光风霁月的人物。” 说话间,那第二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先是听着一声酷似高大全那鸭公嗓门的唱喏,惟妙惟肖地,在校场口上响起,夜云熙以为是谁在玩笑,陛下驾到?她今晨出宫时,陛下还在早朝勤政呢,可又有谁敢开如此胆大包天的玩笑? 接着便是台下鸾卫儿郎们齐齐跪地行礼的声音,一浪接一浪的山呼海拜。鸾卫们被邢天扬训得精神,早迟抖一声嗓门,都是直冲云霄的气场。 夜云熙这才看清楚往擂台这边疾走过来的人,赶紧站起身来,下了台子迎他。众人自是也跟下来候着。 “阿姐,免礼。”皇帝一步上前来,一把扶起要下跪行礼的她,又挽扶了她的手臂,往看台上走,一边走,一边又像是与她解释来意: “昨日在泰安宫门,几十个守门的将士,被一千语山来的年轻小公子,用了一炷香功夫,就给打得瘸的瘸,残的残……” 夜云熙听得心下一动,止住脚步,转身去看跟在身后的澹台月,意思是,债主上门了,你自己看着办。 澹台月未料到,她会突然发难,且丝毫没有要遮掩此事的意思,正有些迟疑面色。皇帝却察到这二人怪异,跟着转头过来看,问到: “阿姐,这是?” “就是陛下刚才所言的,那个千语山来的年轻小公子。”夜云熙向来认为,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 皇帝看着这位小公子,微怒,微愣。许是恼她不知轻重地挑衅,又许是不太相信这蜂腰猿臂的弱公子,就是正主。 澹台月倒是机巧,端正地揣测了他的心思,捡了个不要紧的来打哈哈: “陛下若是不相信,要不我重新打一次?” 一句话激得年轻的皇帝真的有些恼了,眉眼一锁,却又瞬间笑开来: “不必,千语山上卧虎藏龙,朕信!”帝王的面色功夫,他家阿姐教过的,喜怒不形于色,且要能收能放,自在真如。 夜云熙瞧得满意,大有埋了一颗钉子,使了一个绊子,再出来打圆场的恶意快感。一边牵了皇帝的手,过去往看台上坐,一边笑说到: “陛下息怒,咱今日不看千语山的功夫,只看我鸾卫营的本事。” 皇帝亦跟着笑笑,又顺着她的话,将方才被打断的话说完: “因着昨日泰安宫门之事,朕今晨就向太傅请询,这禁军宫卫的整顿。太傅说,只需到阿姐的鸾卫营来看看,便知这训军之法。朕想着今日不是恰巧营中试炼吗,便赶着来了。” 夜云熙心里一沉,果然还是来了。鸾卫营如重剑,皇帝哪有不想要的。沈子卿沈大人,也真是个奸诈狠心的,光说让陛下来看看,可这后话呢,看上眼了,怎么办? 她亦想过,若去北辰,这八千儿郎的去处,还是个棘手的问题。带至雍州,精兵入他国,恐怕有些难办,留在曦京,给并伍了,给荒废了,又着实可惜。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吧。 心中翻转,面上却平静,微微笑说: “那就要在陛下面前献丑了。”一边说着该说的场面话,一边示意刑天扬,“开始吧。” 刑天扬一个利落应答,扬手发令,但见擂鼓声声,旌旗猎猎,冬日暖阳中,不紧不慢,走上来一人,玄衣武服,赤带束发,明明是跟所有鸾卫儿郎无异的服色打扮,穿他身上,却是说不出的英气挺拔,眉眼如画。那和煦阳光,照着他那漆黑发间,沉静脸面,似有些金色光辉,在空气中流转。 ☆、 相见欢 第四十六章西凌绝杀技 夜云熙眯眼看着走来上那人,突然间心头舒展。平日与他吹胡子瞪眼,火花四射,竟未像此刻这样,退开来仔细瞧过。那暖日光辉中,稳稳站立的儿郎,剑眉入鬓,眼如点漆,向她看过来,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心中怦然一跳,不禁抬手去捧住心间,一句怪怪的念头在心头回响——这是……她的阿墨吗? 昨日问他,你一人,战八个,又是重伤初愈,若是吃不消,不必强撑,本就是想借你,试一试那些鸾卫儿郎,输了不丢脸的。 他沉吟了一下,反过来问她,公主是想长他们威风,还是压他们锐气? 她想了想,说,这鸾卫营也有些被骄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压一压也好。 结果那木头竟破天荒地跟她说了一句玩笑话,一边说,一边还有些红脸羞怯,看得她一阵凌乱。他说的是,公主放心,喝了公主那么多碗名贵汤药,哪里还得起,只有卖命来报。 后来,昨日晚些时候,赶在关闭城门之前,凤玄墨就出了城,来木樨镇宿在营中,养气调神,以备今日之战。 也就一夜未见,这会儿远远看着,怎的有些……惊艳。 接着,那八个鸾卫儿郎也齐齐上来,在擂台的另一边,与他对峙而立。皇帝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侧头过来问她: “阿姐,这是怎么一个打法?” “就是这个打法,陛下只管看就是,欺负不了你的人。”夜云熙一边笑说,一边就想起来,这木头,好歹以前也是陛下御前的小将军,这两月来,好像被她给……糟蹋了。 接下来,就是按定的规矩,八个顶尖鸾卫儿郎,逐个上前,与凤玄墨打。 这八个鸾卫,经过了层层比试,千挑万选,才站在了这里,自是有些真本事,也有些心气。今年定下的规矩,看起来是护他们,对他们有利,实际上,是将凤玄墨抬出来,有些寒碜他们之意。因为,八人车轮战,对阵一人,不管输赢,都是有些丢面子灭威风的。 但不管怎样,赢比输,毕竟还是要……威风些,且还可以,当着整个鸾卫营,调戏一次他们的公主,那将是多么快慰平生的念想。 所以,今日一上来,八个儿郎皆是气势饱满,还怀揣着整个鸾卫营对凤玄墨的敌意,准备使出浑身解数,来挑战。 只见排头一个,两步站了出来,先来抱拳请战,风玄墨不说话,只抬手还礼,片刻沉寂,一招起势,两人很快便缠斗起来。 看台上的贵人们几口茶水下去,场中两人,瞬间已斗至几十个回合开外,那鸾卫儿郎一套拳法使得虎虎生风,眼花缭乱,风玄墨不停地接招拆招,也闪得飞快。 就在这看似分不出伯仲胜负之际,突然,一个刹那空隙,凤玄墨猛地一招,众人都未看清楚他是如何下手的,那鸾卫已被他反手钳制在地。第一场,只用了二三十招,他轻松胜出。 场上台下一片静默,众人皆是有些愣住了。看台上的贵人们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么快就了结了?台下的观战儿郎们,却是有些不太愿意相信,这么快就了结了? “啪——啪”还是皇帝抬手拍了两下,这才响起一阵鼓掌喝彩。鸾卫营就是有这点可爱,虽然我恨不得把你打趴下,不过,若是你能把我打趴下,我还是会敬你。 几息调气,第二个鸾卫儿郎,下盘稳健,站出来挑战,风玄墨面色沉静,只管应了,又继续开打。 夜云熙看着看着,看出些端倪来了。她虽只有些花拳绣腿,不太拿得出手,但这眼力劲,却是跟着千语山的师父熏陶出来的,一等一的好。 风玄墨的打法,她有些眼熟,跟冬月十五那日,带他到鸾卫营来,与鸾卫们比试时,如出一辙。三十招左右,等对手锐气消磨之际,寻个空隙,一招制胜。那招绝杀技,带着西凌草原的野蛮路数,不太讲究花式套路,但快、狠、准。 曦朝军中,向来重刀剑骑射,团体阵法,不太重近身格斗。建了鸾卫营,她觉得这是一个缺憾,便请了武艺大家来教。可也许,坏就坏在这里了—— 对于南曦人来说,武学是一门技艺,也是一门学问,讲究功法派别,招式套路,起承转合。故而鸾卫营的儿郎们打起拳来,都跟那江湖师傅一样,一套一套的。而对于风玄墨来说,武功身手,也许是生死厮杀的经验,致命或逃生的本事,讲究的是实用。 一番琢磨,跟着就放宽了心念,也许,今日这打擂,没有太多悬念了。讲究花式套路的南曦武艺碰上追求实用性的草原搏斗,占不了多少上风。 果然,不多时,场中又是一阵喝彩,第二场打斗,那木头如法炮制,依旧轻松胜出。 紧接着,第三场,第四场……,众人看得有些瞪眼,觉得太不可思议,这连胜将军,到底要赢到几时去? 夜云熙却有些乏味了,端起茶来,细细地喝。只要那木头体力撑得住,别说这八个人,整个鸾卫营,也许都打不过他。只是,心中又 生出些怪怪的怜意,这绝杀功夫,都是他在十二岁进凤家军之前,学的吗?一个孩童,要经过多少生死搏杀,才能练就这样的身手? 不由得看得有些……心疼,见着他面色不改,跟铁人似的,不知累,不知疼,只全神贯注,闪身拆招,再倾力而击,一招制胜。一个个应了,一个个打倒,直到第八个鸾卫儿郎,被他一个囫囵缠抱,掀翻在地,那木头终于单膝跪地,垂了头,开始喘息开来。 这不出半个时辰,一口气完胜八人的战绩,赢得震天的喝彩欢呼。那八个鸾卫儿郎亦是服气,抱拳行礼,表示认输。 夜云熙手指微动,想要做些什么,或是说点什么,却又有些心气浮动,怕一时头脑发热,有失体统,便强行端坐了,等那欢呼声停歇下来,自己的心思也平息下来,再说。她一手带出来的鸾卫营,最顶尖的人才,打不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她却不觉得丢人,反而有些欣喜,可能是因着先前那怪怪的感觉吧——那是她的阿墨。 “姐姐昨日,果然没有骗我,说这阿墨,整个鸾卫营都打不过他。看得我这四个侍卫,也有些手痒了,想与他切磋一番,不知可否赏脸?” 夜云熙还在平息心思,澹台月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了。且那女皇估计也是日日在朝堂上练嗓门的,一出声,便是清晰响亮,众人皆听见了。 场中跟着就静了下来,虽无人接话,可那期待气氛,却是呼之欲出。众人皆被方才那连环打斗,激得兴奋不已,却又意犹未尽,若是还有精彩下文好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夜云熙转头过去,幽幽看着那心机女皇,冷冷问到: “澹台,你是何意?” 场中那人气衰力竭,喘息不止,澹台月却要吆喝着让着几个虎背熊腰的彪汉继续来车轮战。居心险恶,输了不要紧,反正,整个鸾卫营都打不过他,赢了,却可以作大大的文章,往外一宣扬,岂不是要说她的侍卫,胜过所有大曦精兵? “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看阿墨他愿不愿意。”澹台月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狐狸像。 日头渐高,冬日的煦光也有些晃眼,夜云熙就觉得那额前龙珠,抢得她眼疼,开口闭口的阿墨,刺的她耳朵疼,回头去看场中跪地歇气之人,有些皱眉,这样子,还能打吗?却终是未开口阻止,含糊应了澹台月,等着看风玄墨如何应对。 那人平了喘息,抬起头来,竟迎上她的目光,咧嘴一笑。然后一个使力,稳稳地站 起身来,朝着看台这边说到: “容我先喝口水。” 夜云熙脑中轰地一声,断了弦,顺手端起手边自己那杯茶,递给身后青鸾,示意她端过去。青鸾圆眼一睁,在惊讶中伸手接了,下看台送过去。她一眼扫视,清楚地察到,皇帝的玩味目光,柳河洲的重重抽气,澹台月的暧昧轻笑,台下四起的窃窃私语,她全都不管不顾了,双眼一闭,把心一横,这人,我就是要宠了,怎么着? 决定破罐子破摔后,反倒没了顾忌,脑子里开始有些随心所欲地起了联想,一个有些相似的画面自动浮现出来:冬月十五,他将她的鸾卫打倒一地,亦是这般,转头对她说,我有些渴,想喝点水。然后……然后她承认,那日她是有些使坏,灌了他半车桂花酿,让他直接醉瘫在擂台上,睡了三天三夜…… 脑中闪神,不由得嘴角春风,看着那人不动声色地接过青鸾手中的茶水,仰头喝了,一边抬手将嘴角一抹,一边迎了她的视线,匆匆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看懂了她心思,让她莫名心安,嘴角轻起的春风就抑不住地,荡漾开来。 那人嘴角微动,却又迅速止住,再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朝澹台月身后的四个东桑武士朗声说到: “请!” ☆、 相见欢 第四十七章拼命十二郎 澹台月带来的四个东桑武士,生得身材高大,腰圆膀粗,往场中一站,跟四尊小铁塔似的。风玄墨跟他们一比,显得有些瘦削了。 夜云熙看着那四尊稍显笨重的铁塔,不觉轻笑,这澹台月,一个练轻巧武功之人,怎的有这怪异口味,寻了如此憨实的四人来作护卫? 等场中开打,她就咂出些苦意了。这笨重憨实之人,似乎才是风玄墨的克星。方才那屡试不爽的西凌路子,对付身材较瘦削的南曦鸾卫,也许是招招必胜。可是,若对手换成一尊铁塔,就有些不妙了。 但凡追求一招致命的功夫路数,需得化繁为简,一鼓作气,凝神聚力出击,且通常博此一击,便胜了,然而,若对方能躲过这一击,或是能承受了而不倒,这一鼓之气,便会被消磨得再而衰,衰而竭,等待耐心和耐力消耗殆尽之际,便是对方反击制胜之时。 那场中与凤玄墨比试的东桑武士,皮实肉厚,下盘稳扎,跌转腾挪间,破绽倒是多,可风玄墨……不太撂得动他。 几击不中,凤玄墨身形开始有些迟缓,那铁塔武士一个泰山压顶下来,差点就将他压制住。幸好他一个凝神,飞快掠地闪开,惊险之余,索性两步退开来。 再接招,就改了应对方策略。那武士攻来,他便不再还手,只抢身躲开,众人只见东桑武士招招凌厉,迫得他不停晃动躲闪,身形凌乱,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夜云熙也看得有些急了,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膝上衣裙,只觉得那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处,下一刻就要掉出来。 如此上百个回合之后,却不分胜负。夜云熙捏了心尖在嗓子眼里,仔细去看,渐渐也看出这其中门道了。风玄墨的躲闪看似凌乱,实则极有章法。或从身侧闪,或从头上跃,或从地上掠,总之次次都能绕到东桑武士身后,武士招招落空,等收势寻人时,他已绕到后方,只得转身再攻。 到得后来,众人见到的便是,东桑武士不停的在原地打转,身边还有个环绕的身影晃得眼花。武士的转身先是越来越快,渐渐又越来越慢,终于,未等他转过身来,身后一声沉沉的吆喝,凤玄墨飞身而起,踢到他肩背上,顺势手脚并用,全身扑上,将他压伏在台上。 四下响起一阵如雷的喝彩和欢呼声,人们喜欢看的,不是强者更强,恰是这种机智取胜。 欢呼声浪中,第二名东桑武士走了上来,抱拳行礼,风玄墨强行抖了精神,应战。 夜云熙看得揪心,他这打 法,虽妙哉,却太拼命。本就是疲惫之人,还要拼着体力将对方耗尽,迟早得体力不支,累得趴下。 果然,两三百回合后,第二尊东桑铁塔被他飞身踢了,压倒在地,他却就势伏着,半响未动,调息喘气好一阵,才能站起身来。 第三尊铁铁塔被压倒在地时,他摇摇晃晃,踉跄起身,满头大汗。 等到最后一尊铁塔被压倒在地,那压在铁塔上的人,一个翻身滚下来,仰躺在场中,四肢瘫软,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任凭场下鸾卫们喊声震天,也不管看台贵人们会如何看他的失仪之态。 后来,那年的曦京坊间,流传一个“拼命十二郎”的段子,讲他一人连战八个顶尖鸾卫,再加四个东桑武士之事。当然,坊间说书,少不得添油加醋,脑补桥段,天花乱坠,是英雄好汉就要顶天,是狗熊孬种就得趴地。所以,一时间,昭宁身边的殿前侍卫风玄墨,一战成名,遂成传说,此乃后话。 且说当时,台下鸾卫儿郎们彻底兴奋了,那叫好喝彩的声浪,像要掀翻了天。人心就是这般微妙,先前,他们把风玄墨当做是假想敌,等到凤玄墨将他们打败了,他们不得不敬他。现在,突然间又来了四个外来挑衅的,风玄墨便成了替他们出气的人,自然是心服口服,入了人心了。 夜云熙亦跟着有些兴奋。方才见他打得辛苦,她几次想要出声阻止,却终是未出口,许是心中那隐隐期待,跟场中众人一样,想看看他的极限,想看到他的完胜。 此刻,他完成了众人的期待,却是体力耗尽,于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形象地倒地安眠,像个……大孩子。那束发的赤带松散开来,缠绕着凌乱黑发,满头汗水,在阳光下闪烁晶亮。 夜云熙突然站起身来,扯出袖中手帕子,想要过去替他擦擦额角的汗水。又猛地意识到,这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不妥,便止住脚步,将手帕子递与青鸾,让她过去,给他擦擦。青鸾已无方才递茶时的惊讶,面色平静地顺手接过,下场中去伺候那小爷去。 夜云熙无视周遭射来的各种探究审视惊讶目光,缓缓坐下来,抬手示意边上的邢天扬上前,她要开始清算了。 刑天扬走过来,恭敬地在她跟前立了,台下的声浪瞬间安静下来。 “邢天扬,你可还记得,冬月十五那日,本宫怎么说的?”夜云熙缓缓问他,那地上之人,累了,就让他睡会儿,她这边先找些其他事来闲话。 “殿下说,若是正月十五, 鸾卫营中仍是无人能打得过凤大人,卑职就……就回家抱儿子。”刑天扬扑通一声跪下来,抬拳齐额,垂首顺目,朗声请罪,“卑职失职,听凭殿下处置。” 夜云熙看着他,正思忖该要如何给他一个说道,又不伤他根本。邢天扬是一个人才,她还不想浪费了。本想一笔带过,可这金口玉言,掷地有声,讲出去的惩罚,若打了折扣,又怕难以服众。 正琢磨着,耳边澹台月那幽幽的声音竟又响起来: “姐姐觉得为难的话,不若将你这统领大人给我好了,反正我恰巧缺个能训军的人。” 夜云熙猛地转头看她,眼神如刀,剜她两下。昨日许她,鸾卫营的人,随便挑,她倒好,挑个最大的,统领大人。今日这澹台,怎的如此不登对,准确地说,是从昨日闯宫门开始,就处处给她难堪。 夜云熙心下火起,又不便发作,只得转回头来,盯着邢天扬,对澹台月说到: “我这统领大人,可不是随便送人的,得需要诚意来请,你若请得动,我自是无话可说。” 她起了个主意,想看看澹台会不会又将那护国大将军的诱饵抛出来,又想看看,这邢天扬,到底有多忠心,或是有多大的野心。 她话音刚落,未等澹台说话,邢天扬就抬起头来,就地跪着,膝盖走路,两步凑到她脚边,说得急切: “卑职誓死追随公主。” 言下之意,就算烂死在鸾卫营也行,反正哪儿也不去,谁也别想喊我走。 夜云熙听得满意,这厮果然是个机巧的,听懂了她话里的暗示。她只说让澹台来请,话中之意却是,要他表个请不动的态度。若他连这都听不懂,那也确实可以一脚踢开了。 不过,接下来,她还真的需要一脚,将他踢开了。因为,这天生演技派,许是见她面色冷淡,沉吟不语,竟突然伏过来,抱住她膝下衣裙,就像是有谁马上就要来拖他走一样,一副无赖泼皮的模样。 她微微挣扎,却动弹不得,刚起了些恼意,却突然想起,那日在马场撞见邢天扬身边的亲兵小厮给凤玄墨送伤药,听他讲鸾卫营的什么明规矩暗规矩,说得天花乱坠,后来她让青鸾去逼问,才知道这些鸾卫儿郎们,兴了许多暗自的规矩,其中有一条,说的是正月十五试炼那日,能够当众……调戏公主的人,是可以喝一年免费花酒的。 她知道,军中生活枯燥压抑,这些心思纯净的少年儿郎,对她有些念想, 有一些从于心而不逾矩的言辞举动,其实也无伤大雅,她若随和些,反倒能稳固军心,激发朝气,便由着他们去。 眼下,这脚边,这厮莫不是在挣今年的花酒银子?可是不是又演得有些过了。遂嘴角挂起一丝无奈笑意,低头喊他: “邢天扬,你先放开。” 邢天扬听了,却只是松了劲,仍旧将她衣裙虚抱着,像是未听到她语气中有怒意,也不顾什么形象,就那么死皮赖脸地拖着,等她一句准信儿。 “你这泼赖模样,可有些失身份了。”夜云熙突然来了些玩笑趣味,索性倾身下去,悄声说来:“你先起来,这一年的花酒银子,我替你给了,啊?” 话中之意,你们那些花花肠子,邋遢心思,我都知道。 邢天扬抬头见她眉眼弯弯,心情颇好,说得直白,却又不像有要他回家抱儿子的意思,这才不好意思地堆了笑脸,撤了手,直身起来站好,回复恭敬肃然模样。 皇帝在一边跟看戏似的,看得直笑,又忍不住接一句话,接的却是方才澹台月的话: “朕也恰巧缺个训军的人,他也是个人才,阿姐,不若将他借与朕,将禁军好生训一训,好教宫禁清静!” ☆、 相见欢 第四十八章抢人大作战 皇帝顺口一句话,看似即兴凑热闹,言语间,即表达了对澹台月打伤泰安门士卒一事的不满,又替夜云熙出了个安置邢天扬的好主意,堵了澹台月的口,那女皇无论如何跋扈,总不至于在这种场面下,还要开口跟他一曦朝皇帝抢人吧。 夜云熙心中却暗自叹息,云起果然开口向她要人了。说得倒也客气,借去训禁军,可这只说借,不说还,后头的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吧。 再转念一想,半年之后,她的事情也是说不清楚的,若邢天扬能得皇帝的重用,日后真是到了她无法维持或顾及鸾卫营的时刻,他能顾念昔日之情,对鸾卫们有个提携照应,也算是给这些儿郎们先铺着一条后路吧。 一番思量,也就释然了,皇帝的算盘,她无法拒绝,不过,若能为她所用,也还使得。遂抬了脸,笑着问邢天扬: “瞧瞧,都变成抢手馍馍了,陛下要重用你,你可愿意?” “承蒙陛下看得起,卑职感激涕零,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邢天扬爽快应到。 夜云熙笑,这厮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能说话听音。先前澹台月要他,后来皇帝要他,她都是同样的问话,这厮还真能遂她心意,能准确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不,什么时候该说是。 这处处能揣她心坎上的人,送给云起,真有些可惜,不过,总比给澹台月强。这又转头去看那女皇,一个无奈眼神,意思是,对不住了,我家皇帝开口要人,我也没有办法。 澹台月倒不纠缠,略尴尬一笑,眼珠一转,说道: “我自是不敢跟陛下抢,可姐姐也要说话算话才行,要不,今日这八名鸾卫儿郎,姐姐送我,可好?” 夜云熙还道她要就此作罢,哪知竟狮子大开口,要她最顶尖的鸾卫儿郎。这不是存心来闹腾的吗?一下子心气上涌,来了争锋兴致,瞥见边上正端杯喝茶的柳河洲,脑中灵光闪现,顶着她的话给回了过去: “澹台,真是对不住,柳三公子即将出使西域,这八名鸾卫,我已经给他了。” 柳河洲一口茶含嘴里,听得一个激灵,转头过来看着她二人,那惊异眼神,明知夜云熙要拉他下浑水当垫背,却不便说什么,风流玉面竟堆了一脸……憨笑,听她二人打机锋。 夜云熙瞪了他一眼,再挑了柳眉去看澹台月,颇有些挑衅之意。这跋扈女皇,总是惹得她不高兴,她今日就不想要她如愿! 哪知这澹台果真如她所 说,是个……妙人。只见她眉眼闪动,略略沉吟,便倾身附耳过来,悄声说到: “姐姐真是小气,我挑好了,你又拿去送与别人。不若这样吧,我也不挑鸾卫了,这柳三公子也不错,你与我作个媒人,我就要他了。”这也不知是何道理——你将我想要的人送了谁,我就索性要那个谁? 夜云熙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澹台月开始胡搅蛮缠,她亦无需跟她讲道理了,不就是比谁横吗?她昭宁向来都是横着走的。遂扯了笑脸,亦在那人耳侧,顺着她的逻辑一阵胡说: “不挑鸾卫了吗?那敢情好,只是,你要的人,有些难办。柳河洲三岁时,就卖身给我了,现在又被我与陛下作了交换,受陛下驱使,你若想要,还是得找陛下要去。你若嫌麻烦,要不直接使个什么法子,要了我曦朝陛下,也使得。” 澹台月却不恼,一阵娇笑,又是点头,又是眯眼,附和她: “姐姐这法子,确实使得。” 澹台月虽说小公子打扮,却也一眼可以看出是个着男装的女儿家,众人看来,她二人如两位闺中密友,头脸相促,窃窃低语,说些儿女私房话。 夜云熙看着那张不男不女的桃花狐狸面,却自认甘拜下风了,这东桑女皇,底线太低,不想与她继续纠缠。抬眼见着场中风玄墨,像似缓过气来了,已站起身来。 她抬手示意他上前来,见他发间赤带有些松散,又索性让他在她膝前蹲跪下来,伸手到他头上理整。 她今日的举动,总有些没来由的冲动。听他说渴,她就将自己那杯茶递过去,见他出汗,赶紧扯了手帕子递过去,此刻,又当着众人的面,替他束带绑发…… 这些逾矩之为,事后都是要被坊间编排,传得沸沸扬扬的——跟她的殿前侍卫,是怎样的亲密关系。她却不愿细想,反而有些故意为之的意味,心中隐隐有种豁出去的快感。 起初是见他俊颜又木讷,甚好拿捏,便借他成全自己的浪荡名声;后来又觉得他有些本事,不想辱没了他,想要跟他撇清些关系;现在,她却觉得,就这样不清不楚缠在一起才好,好教澹台月之类,知道这人是……她的。 只是,一边理整,一边却有些急躁了,她平日也是需要人伺候的,那人发丝凌乱,缠绕在赤带上,她哪里理得好,理了半响,越理越乱。 许是扯得生疼,那人微微皱眉,却保持着半跪她膝前的姿势,任她扯弄,很是温顺。夜云熙有些尴尬, 胡乱几下完结手中难事,也不管是理好了还是更乱了,扯了手回来,搁怀里放好,端坐稳了,提了音量,朗朗问他: “阿墨,按规矩,在这擂台上胜出的人,可以提一个心愿。” 先前,唤了凤玄墨上前,忠犬似的蹲在膝前,替他理了半天发带,众人本就看得抽气,此刻,公主提起这心愿之事,鸾卫们更是竖起耳朵,尖了心眼,准备听下文。 风玄墨抬眼看她,眸光幽明闪烁,像是对这个提议不太感兴趣,亦或是不太相信她会遂他的愿,垂了眼皮,淡淡地说: “我无甚心愿。” 略略停了几息,又听他低低地补了一句:“只求公主不要将我送人。” 场中静默,他这低低沉沉一句话,闷闷的,有骄气,有委屈,还有些与她亲昵的撒娇之态,夜云熙突然觉得,心上起了一层朦朦醉意,嘴角弯弯,悠悠问他: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无甚心愿,只求公主不要将我送人。” 那人亮了嗓门,重新喊来,这一下,看台上诸人听得清晰,台下众儿郎亦都听得真切,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统领大人被送给皇帝陛下了,今年试炼的前八名鸾卫亦被送给柳三公子了,他这一喊,确实有些……妙哉。 众人的叫好哄笑声中,那人却忍着不笑,只将那丰润唇角微微挂起,一双大眼睛神光流转,深深地看着她,那模样,有些孩子气,还有些说不出的……风流神采。 敢情,这就是鸾卫儿郎们所言的,集体调戏公主?这样的阿墨,她似乎未曾见过,不知是那冬日暖阳耀眼,还是那热烈眼神灼灼,心中突然怦怦跳的厉害,不禁抬手抚了心间,定了定心神,寻思着说正话: “你起来,即日起,你来做这八千鸾卫儿郎的统领,可好?” 彼时,她只觉得,自己是脱口而出,说一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凤玄墨打服了整个鸾卫营,恰巧,她又将邢天扬给了云起,那么,由凤玄墨来接替他,替她掌管亲兵,再好不过,一切的一切,是她在顺着天意,掌控布置。却不知,所谓巧合,除了天意,还有人为。 多年以后,尘埃落定,那人问她,若是时光倒流,让你揣着前尘后事,再来一遍,许多事情,会不会就不至于那样糊涂?她想了想,摇头说到,不管心里揣着多少的明白,不管重来多少遍,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她从来,都只随心而为。 且 说当时,众人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调笑中玩味,被她突然一清亮嗓子,任命了新的鸾卫统领,着实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夜云熙便站起身来,清朗道来,一锤定音: “恰巧今日陛下也在,好做个鉴证,我鸾卫营的规矩,胜者为王。众位儿郎,若有不服气的,现在就上来比试,若是服了他,以后就听他节制。” 连胜十二人的战绩,台下的鸾卫儿郎们自是服气,一片欢呼,认了这位新任的统领大人。皇帝见着这众心所向,笑着说来: “那日从青云回宫,朕就说他好本事,阿姐还不要,此刻瞧出好来了吧?” “陛下说的是,我眼拙了。”夜云熙笑着应他。 “朕要回宫了。”皇帝站起身来,又想起一件事情,出言提醒她,“今夜戌时,泰安城楼上的烟火,天家与万民共赏,阿姐可不要忘记了。” 夜云熙却突然收起笑,说得怅然: “今年登楼,自有皇后陪陛下。平康坊的花灯,我有十年未曾见过了,明年今日,也不知身在何处。”一句话,往昔的遗憾,前路的未卜,掩过了任性与无礼。 皇帝听得默然,少顷,叹息了一声: “随阿姐吧。坊间人杂,多叫些护卫跟着。” 姐弟二人,一如寻常百姓家的小儿女,商议今夜这元宵佳节的玩乐去处,话里,却透着无奈与忧伤。 ☆、 相见欢 第四十九章烟花绚烂里 夜间戌时,泰安门前,护城河边,烟火升腾绚烂,照彻了整个夜幕。城楼上,去年才亲政的皇帝陛下携了皇后观礼,而对面朱雀大街上,曦京人挤了个水泄不通,赏这上元烟火,也借着烟火的炫亮,观年轻的曦朝天子,和他那新婚数月的凤家皇后。 曦京人素爱烟火,除了每年上元灯节,泰安门前这皇家烟火,贵族豪家但逢婚嫁寿辰喜事,也喜欢寻个空旷门庭处,点些花火添喜气。 大概是因为那顷刻绽放的绚烂,能让人看见一种耀眼浓烈的狂欢喜乐,而那转瞬即逝的寂寞,又能让人生出世事浮华与流光短暂的玩味,一起一落间,一明一暗里,便是惊艳与落寂的交替,此生此世的恍惚,此时此刻的真切,自是一番销魂叹息。 朱雀大街尽头,夜云熙站在平康坊的口子上,眯眼眺望远处城门前的烟火花影,其实,看不真切,只能遥想烟火后面的城楼,云起手执他的皇后,在高处俯瞰这太平盛景,享万民敬仰,庄严宝相,仪态万千。 她觉得……欣慰,这弟弟,同父异母,却自幼亲近,一路相互扶持走来,与其说,她倾尽全力助他登顶,倒不如说,某种意义上,是云起代她,实现着她身为女儿家不能完成的梦想。 右手边是平康坊,灯暖市集,光影流转,有那些不愿去朱雀大街上忍受拥挤之苦的小儿女们,勿自携手闲逛,猜谜赏灯,调笑欢语。有娇俏的小女子,依偎在情郎身边,浅笑低吟,挑支喜欢的珠钗,吃串冰糖葫芦,自是柔情蜜意,别有一番风味。 她不由得触景生情,这平常坊间的温暖趣味,从前岁月,她无缘体味,今后此生,怕也是无福消受,可是今夜此时,却可以……放纵一次,那阑珊灯火,勾得她心中痒意难耐,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满腔的蠢蠢欲动。 遂朝着旁边那人伸出手来,略略仰头,笑着说来,那娇俏神色,一如旁边那些小女子: “阿墨,说好的,今夜要陪我逛平康坊。” 那人看着那只伸至面前的白玉小手,微微一怔,像是才明白,陪她逛的意思,是要牵着她的手?慢了半拍,才局促伸了手来,轻轻握住那只柔软小手。 那掌心干燥温暖,小意地微微使力,握她如握珍宝。夜云熙便反手抓紧了,牵着他转身往前走。烟花瞬逝,良宵短暂,她有些急切,想要一头扎进这红尘灯火中去,酣畅地游一番。 身后那人又是钝了半拍,被她扯得一个踉跄,才跟上来。拉着走了两步,她 才觉得有些不妥,周遭那些轻移莲步的闺秀们,还有间或的诧异目光,让她有些……难堪,不觉放慢了脚步,与那人并肩行走,又怯怯问他: “阿墨,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有些……野蛮?” “公主这样……很好。”那人被问得有些结巴。 忘了他那木头性子,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她一阵浅笑,心上轻巧,又牵着他的手摇晃,仰头与他说话: “阿墨……”才唤了一声,突然语塞了,那一仰头,猛地撞上那人侧头看她的目光,那目光,仿佛今夜所有烟火与花灯的光华,都在他眸子里流转,温柔得如春风轻拂,又深遂得仿佛能照进她心底深处去。 她突然心跳如雷,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本想要逗一逗他,你说我好,好在哪里了?你以前有没有这样被哪个女子牵着手,逛平康坊的元宵灯市?此刻,却嫌太轻佻了,有些问不出口。 那人撞着她的眼神,也有些尴尬,赶紧垂了眼皮,移了视线。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别扭地四下里张望,想寻个转移话题的由头。 见着前面有一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是一处皮影戏台子。 “那边去,看皮影戏。”还是她反应要快些,寻到了个能叫二人都自在的去处,一把紧抓了他的手,几步上前,一头钻进人群中,挤到戏台子前来。 “伏羲追求女娲,女娲说,你能够追到我,我就嫁给你!女娲先跑,绕着不周山,跑得衣袂纷飞。伏羲怎么也追不上……” 那昏黄幕布上,纤肢细腰的皮影小人在追追绕绕,那说戏的人,用坊间的白话,浑厚的中音,幽幽地讲着,一段远古的男欢女爱。 夜云熙看得有些呆了,心头往事被猛地勾扯出来,怎么追也追不上……她的太傅大人,不就是那样一个怎么追也追不上的人么? “伏羲怎么也追不上,各位看官,该如何是好?”那皮影伏羲跑得晕头转向,累得气喘嘘嘘,女娲小人儿却已绕至他身后那天边云端,烟视媚行。说戏之人设了个梗,引了众人的兴趣,接着,一句抑扬顿挫的油腔滑调,抖了出来: “这赖皮之人啊,猛地掉转头,一下子就捉住了女娲……” 人群中便爆出一阵哄笑声,周遭有些胆大脸皮厚的儿郎,掐着这时间点,学着那幕布上皮影小人的样,一个转身,就将身边女郎囫囵搂抱住,引来一阵阵娇娇的尖叫笑骂。 情爱如战争,暴力是达目的最直接 最有效手段,一如伏羲,弃了规则,耍起赖皮,就抱得美人归。可她,也算是暴力赖皮到极致,最后都变成牛皮糖沾到沈子卿身上了,却未能得逞,终是放下。可见,天若不遂人愿,枉自费功夫! 一时勾起情伤,心头就有些悻悻的,索性牵着凤玄墨的手,钻出人群来。在街中央站定了,却发现先前还能徜徉散步的街面,已变得摩肩接踵,只能勉强穿行。估计是此刻泰安门前的烟火散了,朱雀大街上的人全给涌了过来。 人潮如海,将她推攘不定,她不由自主地朝那人靠过去,靠得近了,发现有些异常,那人手心发烫,呼吸也有些急,她凑上去仔细察看,夜色华灯下,倒看不出脸红,可见她靠近,他赶紧别开脸去,身子不住地往后仰退。 她突然想起先前皮影戏台边,那些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的小儿女们,这木头莫不是看戏看得…… 空气中尽是暖暖暧昧,夜云熙直想将那张脸扳过来,怎么着戏弄一番,伸手至半空,突又停住了,还是觉得不可太过,给他存些颜面罢。 见着旁边街角有一买面具的货郎摊子,曦京风俗,佳节夜市,兴带面具行走。遂拉他过去,左挑右选,挑了一张金色夔纹半面,覆他脸上,给他带好。 瞧着他只露了一双眼睛,和丰唇下巴在外,这才开始出言调戏: “阿墨。你见着那伏羲追女娲,是不是……” 话未说完,身侧一个人影撞过来,将她挤出老远。 “走水拉,走水拉……”一个声音大喊,夜云熙心里一惊,抬头去找,想看看是那栋楼屋,不小心将自己也点成了今夜的烟火。哪知人群一阵骚动,本就拥挤的街面瞬间混乱不堪,不停有人推挤着她,连站稳都不易。 她回头往先前那货郎担子处张望,却寻不着了凤玄墨的身影,开始有些莫名慌张,又被越来越密实的人潮推挤得兜兜转。一个踉跄,差点被推在了地上,幸好,一双手臂搂过她腰间,有人将她拦腰扶住,稳稳于人潮中站立。 她依稀见着那脸上面具,便嘤咛一声,往他胸前靠去,圈抱了他后腰,再抬头仔细瞧时,才看清楚那面具,不是夔龙纹,而是一张饕餮面!那人一身华贵暗锦,也不是凤玄墨的服色! 原来是认错了人,这人许是好心,见她在人浪中颠簸,出手帮她稳住身形,免她惨遭踩殒命之祸。可她此刻也顾不上道谢讲礼,只说了一句: “对不起,认错人了。” 便一把推开那人,于人群中继续寻起来。可她一弱女子,哪敌得过这混乱人潮,一个脚步没站稳,被推挤在地,身上人群涌过,她才于慌乱与疼痛中清醒过来,开始大声尖叫,喊她的阿墨: “阿墨……” 人潮汹涌,哪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或是知道她金贵故而脚下留情。她想挣扎着爬起来,却觉得有千军万马从身上踏过。瞬间万念俱灭,以为就要命丧于此了,今夜,青鸾与紫衣本是要跟来,她说什么也不让,她觉得那木头护她,足已…… 渐渐,竟隐约听得兵刃入血肉的穿刺声,如沙场血战,勇士杀敌。起初觉得是幻觉,那种惊恐疼痛绝望之际的幻觉,可后来,那刺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夹杂着惨叫或闷哼声。 正想这幻觉竟能如此真实,遂觉得身下一空,有人将她拖抱起,硬挤出人群,将她抵至街边墙角,人潮依旧涌动,那人只得双手撑在墙上,圈围住她,又竭力保持着两人之间的空隙。 夜云熙半瘫在墙上,渐渐缓过气来,借着月光灯影,看清那张夔纹面具,又觉得不够真实,抖抖索索抬起手来,去揭开看,露出一张熟悉的俊颜,这才鼻子一酸,委屈地唤了一声: “阿墨……” 那人也像是惊魂未定,重重喘气,却稳稳地撑了墙,用手臂与身体,给她留出一个舒适呼吸的空间来,听她惊恐,又轻声安慰她: “别怕,我在。” ☆、 相见欢 第五十章你是我的梦 “别怕,我在。”那人于耳边轻轻一句安慰,夜云熙顿时泪如泉涌。一生尊宠骄纵,眼睛搁置额头上,垂眸去看别人畏她敬她,从来杀伐决断,谨防着别人算计她笑话她,却无人能如此轻声小意地哄过她,视她如孩童般呵护。 又低头瞥见他腰间那把匕首,醒悟过来方才耳边那杀神般的阵仗,是他拼着冲进人群去捞她。只是,那些吃痛惨叫声,不知伤及多少无辜,有些怅然,便试着问他: “阿墨,你……杀人了?” “伤的都不是要害,我过不来,有些……急。”那人赶忙解释,又像是不好意思道明自己的心思。 在那突发危难之际,有人能这般为她……着急,她觉得很珍惜,很知足。劫后余生,无暇旁顾,只放软了身体,瘫靠在墙上,将头侧向一边,任那泪水一颗颗挂脸颊上,有些情意涌动,遂轻轻说了一句: “阿墨,谢谢……” 那人低下头来看她,留一只手撑了墙面,腾出另一只来,伸至她脸前,掠了额前凌乱发丝,轻轻搁玲珑耳后别好,又手指微动,像是要来替她拭泪,刚触及她脸颊,却停住了,撤回去翻了衣袖内里,拈着袖子过来,在她脸颊上轻轻点拭。 夜云熙觉察到这个小动作,突然破涕为笑,心想,这人难道觉得他的衣袖,就要比手指干净些吗?且那蜻蜓点水的力道,匠人点彩绘睛,都比他来的利落。 她便转过头来,抓了他的袖子,将脸上泪水重重擦了,再抬头看他。 “脸上……还有灰。”那人小意说到,抬起的手微微一晃,却不知该继续替她擦脸上的灰,还是该放回她头侧墙上。 她干脆再次抓了那袖子,朝脸上彻底抹了一把,才放开来。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发髻蓬乱,泪痕混着灰土,一脸脏兮兮,身上还有无数的肮脏脚印,一定是狼狈至极。忍不住自嘲: “是不是很丑?” “不丑。”那人干脆应她,竟有些宠溺语气。说话间,身后的人浪猛烈推挤,他一个重心不稳,倾身过来,又像是怕压着她,赶紧抬手撑稳了,微微弯起后背脊梁,将她圈在怀里。 夜云熙见着他细心护她,却又吃力维持的模样,一个激动,伸出手臂将他腰间一抱,一边微微使力往自己这边带,一边要他撤了撑墙的手劲: “阿墨,过来。” 那人倒是听话,依稀有声轻轻笑意,便弃了重心,手脚放软,贴 覆到她身上,用肩背替她挡着汹涌人潮。 夜云熙只觉得有些呼吸不畅,那些撞他肩背上的推挤力量,又间接撞得她骨骼生疼。却强制忍住,不吭声。 渐渐,那挤压的不适似乎融化消散了,呼吸却再也平缓不下来,那突突心跳,亦如潮水般涌上来,将她裹挟沉浸,已分不清是她在缠抱,还是那人将她贴压。在这人海墙角,仿佛周遭远去,城楼烟花也好,屋宇失火也吧,人潮也好,踩踏也罢,皆是成全。 她有些神思恍惚,轻轻叹说: “阿墨,你是不是会蛊术?” “……”那人似乎未反应过来,她的心思跳跃。 “一定是的,不然,为什么我现在心跳得好快……”她说得幽缓,轻轻缓缓的语调,拖着绵绵尾音,像难受的埋怨,像欢喜的撒娇。又被抱得有些紧,喘不过气,问得便有些断断续续: “阿墨,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人沉默,只有重重呼吸声。 “你不说也罢……” “喜……喜欢,喜欢”那木头终是怕了她,深深缓缓地应着,一声又一声。 “有多喜欢?”她又放了开来,继续问他,一如个勾魂的山精。 “夜夜梦里……” 一句“夜夜梦里”,意乱情迷的人却是她。见着此刻街上人潮渐渐松散,已能穿梭行走,她听得脸上红霞起,却又觉得心在飞,这暧昧灯火,怂恿着人放纵,那便……放纵吧。 她一边挣扎开来,作势要走,又朝他偏头浅笑,声音里也染了些妖娆: “你追着我,我就……由你。” 说完,提了衣裙,身形一闪,泥鳅般,一头扎人群中去,奔跑开来。 “女娲先跑,绕着不周山,跑得衣袂纷飞。伏羲怎么也追不上……这赖皮之人啊,猛地掉转头,一下子就捉住了女娲……” 她于拥挤人群中穿梭,如一只轻盈飞燕,璀璨灯影掠过,先前那皮影戏文似在耳边回响,她跑得酣畅,突然回头,却见凤玄墨,其实就在她身后紧跟着,一伸手就能牵住她,却由着她东奔西跑,只一脸的暖暖笑意。 她想反身过去抱住她,又觉得太孟浪,生怕那人一伸手来,就将她捉住,却又觉得以他的薄脸皮,估计在这喧闹街市上,做不出来这种风流浪荡。 便一边奔跑,一边频频回头张望,间或见着 他被人群阻在后头,又转身过来,俏立等他,那木头,只一味浅笑着,追她,那笑颜,真的很……好看。 她突然间明白了,那平日的木讷古板,冰山黑脸,也许亦如那夔龙兽面一样,仅是一张蒙蔽本真的面具罢了,一旦卸了遮蔽,露了真颜,便是璀璨夺目的珠玉光华,熠熠生辉,醇厚醉人。 撇见左手边一条狭窄深巷,黑漆漆的,如一幽暗秘境,散着魅惑吸力,引着她脑中断弦,鬼使神差,一个拐弯,就钻了进去。 外间的灯火喧嚣,瞬间被隔断,进入一个黑暗安静的世界。夜云熙转头见着后面那人跟了进来,趁他适应黑暗的一刹那,她一个转身,如林间燕雀,山中小鹿,扑撞进他怀里。 那人反应不迭,一声闷哼,赶紧张了手臂,将她环住,稳住身形。紧接着,又是一声轻笑鼻息,却是溢着浓浓欣喜。 她就赖在那宽阔胸前,不动了,一边抬手附耳,去感触那重重的心跳,一边妖妖地唤他: “阿墨……” “嗯……”那人鼻音浓重,应了一声。 “阿墨……”她又唤,只觉得这两个字从嘴里吐出来,说不出的顺口,说不出的欢喜。 “嗯……”那人又应,终是忍不住低笑着问她, “公主……想说什么?” “你夜夜梦里……有没有这样抱过我?”她仰起头,借着街口微光,渐渐适应了巷中黑暗,去看那刀刻玉磨的五官轮廓,还有一双精亮眸子。幽暗中不觉大胆起来,问得捉狭。 “我……”问得……太傻,叫他如何说,见着那弯弯眉眼,媚如山魈夜精,生怕她还要问出些更直白的,索性顺势将她往一边墙上推抵了。 “扑哧”一声,夜云熙终是耐不住,笑出声来,挣扎着别开头去,将手挣脱出来,推抵在他胸前,深深喘息,他这才松开来,将头搁置她一边颈间,强制凉血平气。 就听她在耳侧轻轻说来,带着羞怯之意,又还有些磊落之气: “阿墨,除了你,我没有跟其他男子,如此亲近过。” 他又觉得,心中满涨,虽情潮涌动,难以纾解,却又别是一番魂销魂受。此时此刻,便是人间极致,良辰好景。 而下一刻,老天爷就开始翻脸,只觉得侧腰上一阵锥痛,一阵酥麻散开来,半身失去知觉,他心中暗叫不好,那不知是抹了何种厉害麻痹药物的暗器,只来得及说了句: “公主,快跑……”便往地上滑去。 一句突如其来的示警,让夜云熙于这迷情暖梦中,蓦然惊醒,只见着身上那人滑到在地,巷口几个黑衣人,与夜同色,比夜更黑,一步步围了上来。 ☆、 相见欢 第五十一章灯火阑珊处 这是一条死胡同,往里,是黑黝黝,冷戚戚一堵高墙,往外,巷口处,两个黑衣人立在那里,看似轻松悠闲,张望街面,实则是门神守将,将这唯一的出口给堵死了。其余几个黑衣人则是步步紧逼,成围拢之势。 夜云熙脑中电光火闪,前一刻,被那木头一番野蛮缠绵,宛转如水,下一刻,却是形势急转,身陷险境。叫她如何反应得过来,一阵惊恐上心头,心中擂鼓,手脚发软。 毕竟是明枪暗箭、刀光剑影中走过的,她亦算是能控制心绪之人,怕到极点,脑中一片空白,马上就意识到需要镇定下来。 遂深吸一口气,强忍心慌,蹲下身去查看凤玄墨,那人伏在地上,有些知觉,却不能动弹,也不知是何种药物,如此厉害。她伏下身去,竟在这昏黑夜幕中,看清楚那人一脸的焦急神色,那种万分不愿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灼得她心疼。 是怕她受到伤害吗?阿墨,有你这心,就足够。她要的其实不多,一滴甘泉,足已滋润整个心田。于是,看着他急切,反倒真的心静下来,从他腰间摸出那把匕首,拔了鞘,持在手里,两步绕过去,将他挡在身后,对围拢过来的几个黑衣人,沉声呵斥: “滚开!” 曾有多次,在朝堂上与那些世家大佬们相持不下,比的就是这理直气壮的气势。故而,这一声清冷怒呵,颇有些威严肃杀。几个黑衣人还真的停住脚步,面面相觑。 可惜这纸老虎的气势,顶不了真用。几个黑衣人略略停顿,相互递了个眼色,瞬间,最边上那人便抢过身来,伸了鹰抓钳住她的手腕。 夜云熙只觉得腕间一阵锥心刺痛,跟着就被扯至几步开外。那人手法极快,一边卸了她手上匕首,一边带着她手腕,一个转身,将她反剪双手,制在身前。其余几人则朝着凤玄墨围过去,一阵拳打脚踢的暴打。 她瞧得着急,试着挣扎,双手却像被铁钳制住一般,动弹不得。她侧头冲着身后那黑衣人大喊: “放开我!” 身后那人不着声,钳制她的力道却微微松了些。她借机再挣扎,那人反应却比她更快,猛地加了力道钳紧。 “你们是谁?”她无奈,又没好气地问。这群黑衣人,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跟哑巴似的,透着诡异。 无人答理她,只有沉闷的拳脚打击声,地上那人无还手之力,却倔强忍着,依稀有些痛苦的闷哼,低不可闻。 “住手! ”她心急如焚,尖着嗓音大喊一声。几个黑衣人一愣,竟停了手脚,回头望她,她赶紧继续说到: “你们……你们别打他,我袖中有一枚金钱币,是曦京柳家的家传信物,四国通用,持金钱币者,如家主亲临,所有柳家财物,尽可取用。我……给你们便是。” 今日,她赠了那八名鸾卫随柳河洲去西域,那厮眼眶红红的,便要将这金钱币给她。她觉得太贵重了些,不好意思收,便笑着说,她拿来有何用?柳河洲硬给她塞手里来,说的是—— 你那墨玉不是送给沈子卿的夫人了吗,缺个护身的物件也不妥,不若拿这个用,也很灵的。我三岁起,母亲就用红绳系着,让我日日夜夜挂脖子上,贴着心口带的,有我的精魂血气在上头,能护你平安…… 且看这护身符,此刻能不能护她与凤玄墨平安。柳河洲那种恨不得倾尽所有给她的心意,她又岂是情愿如此糟蹋的?只是此刻,瞧着地上那人的模样,头脸侧搁在地上,嘴角一口口吐出来的浓黑液体……是血吧?一时间,心如刀绞。 可这天下之事,无奇不有。这取之不竭的财富在眼前,触手可及,还真有人不动心的。那几个黑衣人听她说完,却不来摸她袖中,像是对这能让他们瞬间富可敌国的信物无甚兴趣,略略对望,也不说话,继续对着凤玄墨开打。 夜云熙突然有些清醒过来了,这蓄意伤人,却不图财,不劫色,那定是寻仇了。这几人不似坊间流氓,亦或江湖劫匪,倒像是训练有素的豪家武士暗卫。可她得罪的人太多,怎么知道这是哪位大老爷或者姑奶奶的,来找她出气来了。 “别……打他,他只是我的侍卫,有什么冤仇,冲着我来便是。”她来了意气,在这曦京,她还是能担当得起的。 可那几个黑衣人,依旧是闷葫芦不吭声,她一说话,就停下来听,她一说完,就接着只管往凤玄墨身上招呼。这拳脚击打,比刀剑索命,来得更缓慢,却更痛苦。看似外表无伤,内里却要骨裂筋断,五脏破裂,每一击,都是通身百骸的剧痛,无凌迟之惨状,却更甚凌迟之苦。 “来人啊……”夜云熙终是无计可施,被这群沉默的黑衣傀儡激得火起,亮了嗓门,一声尖亮的呼喊,响彻整个黑巷。 身后制住她那黑衣人,赶紧伸手来捂住她的嘴,又像是跟烫了手似的,突然弹开。 “青鸾……”她便趁机继续扯了嗓门喊开,青鸾跟紫衣,应在不远处,她俩一时见不着她,必定要四 下搜寻的。 那黑衣人再次伸手过来,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她觉察出些稀奇来了,这人是不敢来捂她! 这群人,对凤玄墨打得狠,但对她,其实很……客气,她要说什么,都侧耳听,也不像有要伤她的意思,身后那人只将她双手擒住,且并未贴身将她禁制,始终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这是尊敬她,给她留些颜面?或者说是不敢冒犯她? 觉察到异样,跟着脑中就来了些灵光,这些人有所忌惮,莫不是这幕后主人就在附近?心下一动,又喊开来: “来人啊,非礼啦……” 果然,腕间一松,身后那人撤开手去。她赶紧收回手腕,试着转一转,缓解酸疼。却突然见着围攻凤玄墨的那群黑衣人亦停了拳脚,一个利索转身,齐齐朝着她……跪下了。 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峰回路转,究竟为哪般?突然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从身后袭来,渐渐笼住全身,那种无形的桎梏,比方才那黑衣人的钳制,更叫人全身僵冷,无法动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猛地回头一看,才醒悟过来—— 这些人哪里是在跪她?跪的是她……身后的人。方才禁制她的那名黑衣人亦闪在一侧跪着,而她身后,不知何时已换了一人,身材高大,贴立在她身后,间隔不到半步。她一转身,差点就贴上去。 她不由得退了一步,顺着入眼的暗锦哑光服色,慢慢抬头看上去,锦绣交衽,层层领口,昏黑夜幕下,仍能依稀辨析那富丽繁复的纹样,刀刻的下巴,似笑非笑的薄唇,再往上……再往上就被一张兽纹面具遮了半张面,那是一张……饕餮兽! 她心中一惊,先前在街面上,被人群推挤得站立不稳时,不就是这人将她扶住的吗?她还当他是好心路人!于是,也不知是那来的勇气,抢手上去,将那饕餮面猛地一揭,待看清楚那人面目,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烟花四射。 “想不到是我?”那人玉面露笑颜,缓缓问她。看似故人重逢,和颜悦色。可那笑意与声音,却是透着无尽的阴冷寒意,阴如地底深处,冷如寒潭冰川。 “我……我以为,你高坐雍州皇城,无暇来……闲游的。”夜云熙一边勉强堆笑,说的结巴,一边开始往后退,这人如地狱恶魔,她又得罪得太深,故而,打心眼里……怕。 又有些气愤,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将凤玄墨往死里一阵打?她想要上前去查看地上凤玄墨的状况,刚一转身,却被那人两步跟过 来,从身后将她一把拦腰抓住,拉了回去,扣在腰间。 “皇甫熠阳,你放开我!”她被箍得恼火,猛地挣扎,却是无济于事,便开始尖声大喊。 那人只用了一只手,就将她死死禁锢在身侧,伸了另一只手,来抚她唇间,她别开头去躲,那人倒不勉强,顺势将头往她耳侧颈间一埋,一阵闻嗅,像猛兽嗅猎物。 她突然意识到,先前与凤玄墨亲昵,自己那唇间,莫不是还染着红润春情,脖颈里,还散着情动芬芳?皇甫熠阳一番摩挲闻嗅,就跟检查物品似的。一时便觉得,羞辱难堪。 “听说你受了重伤,我便千里迢迢来看你,却见着你与小白脸厮混。”那人阴测测的叹息一声,幽幽地说来, “小昭儿,你让我情何以堪?” 她听得恼怒,却不想与他争执废话,兀自等他疯言疯语。 哪知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扬手示意,瞬间功夫,那群黑衣人便鬼魅似的闪出去,只留了墙边凤玄墨伏在地上,奄奄一息,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还有知觉。 黑巷沉寂,夜云熙腰间被死扣着,身后那人幽寒气息笼着她,心中便有一种极度的不安与恐惧升腾上来,战战兢兢地问他: “皇甫,你……你要做什么? 那人一声冷笑,在她耳侧说到: “既然你这么耐不住,不若在此,我俩先把洞房行了。” ☆、 相见欢 第五十二章最后的王子 “既然你这么耐不住,不若在此,我俩先把洞房行了。” 皇甫熠阳一边说着,一边抬了膝盖往她膝窝处一抵,夜云熙便重心不稳,往后倒去,那人顺势将她往地上一放。 “皇甫,你混账!”夜云熙便彻底怒了,瞥见地上那把匕首,那还是先前被黑衣人从她手上卸下,掷在地上的。她一个翻身,便要伸手去抓。 皇甫熠阳比她快了半拍,先她一瞬,将匕首抢到手中,一个比划,阴笑着对她说到: “你若嫌这地方太寒碜,倒也罢,等我先杀了这小白脸,再给你换个好地方。” 说着,扔了她在地上,起身就往凤玄墨那边去。 夜云熙跟着翻身起来,一把将他拖住,也不顾这爬跪在地上,抓着他衣袍的姿势,到底有多狼狈,只管冷声说到: “等等……你若杀了他,这辈子,休想再靠近我半步!” 她相信,这惯于草菅人命的恶魔,要顺手杀了凤玄墨,手起刀落的事,他做得出来!可是,让他此生近不得她半步,她亦有法子,做得出来! 那人像是听了一句天大的笑话,停住动作,回转来看她,笑得阴沉: “小昭儿,你这是在威胁我?” 夜云熙见着那森冷笑意,硬着头皮,又强调了一遍: “你知我,向来说得到,做得到!” 她的直觉,这人恨她,可那种恨,很奇怪。不是那种要将她一刀砍了泄愤的恨,而是要将她禁锢身边,亲手慢慢折磨她的恨。不然,为何要舍了到手的燕山十六州大好山河,换她入雍州? 不就是要将她禁在深宫,将她曾加诸于他的,一点点地,全部还回来么?这人,掌刑狱,精人心,太知道,让一个人痛苦,有许多比一刀杀了更有效的法子,不管是施于身,还是戕于心,随手拈来,便教人生不如死。 所以,她能笃定,他最需要的是,是要靠近她,或者说占有她!还有什么方法,比用这种最原始野蛮的手段,来征服与泄恨,更能身心畅快? 故而斩钉截铁说完,心中又一番权衡计较,便不再多话,只盯着他,等他的反应。 那人果然沉默了几息,弃了要扑过去杀人的念头,又突然琢磨出她话中的破绽,便倾身过来,伸手来抚着她的脸,幽幽反问到: “我若不杀他,又怎样?” “你若不杀他……”夜云熙一时 语塞,难不成真要在这深巷里,黑夜作幕,寒地作席,与他洞房?且还要当着凤玄墨的面!那木头虽遍体鳞伤,无法动弹,神智却应还是清醒的,这让她情何以堪? 皇甫熠阳却好整以暇,等她说话。黑夜中那眸光幽闪,嘴角微挂,好似逗弄一只鼓掌中的笼中之物。 趁他尚浸在那副悠闲神色中玩味,夜云熙一把夺过他手中匕首,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退后两步,往左臂袖上一划,一声撕布裂帛的脆响,外袍连着中衣,齐齐划开。 她一边抬起那玉色手臂,在冰冷空气中,亮给他看,一边与他讨价还价: “你若不杀他,六月入雍州之前,我这守宫砂就留着。”言下之意,你若杀他,我就不敢担保了。皇甫熠阳想要的,应该就是这个,在他眼里,也许她就是他的玩物,应是不悦他人染指的。 不等他接话,也谨防他动手,夜云熙又将匕首抵至小腹上,清朗说来: “若不然……我现在也可以死给你看。”他最不想的,应该就是还没有亲手动手,便没了发泄对象。 她一边揣测这人的阴暗心思,一边如赌徒般下注。 算是压对了,那人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消停了要打打杀杀,或是要对她动手动脚的念头,反倒起了与她闲话的心情,说得却很是阴阳怪气: “澹台月说,你对他很是用心,我还笑,像你这种无心之人,哪有什么真情,未曾想,你为了他,竟……连死都愿意。” 一句三叹,末了,还染些幽怨语气。夜云熙却无暇去体味,只停留在他开头那句处,脑中有些线索,电光火闪地连通在起来。 昨日,澹台突然找上门,开口就要凤玄墨,还当她是要斗些莫名其妙的闲气,原来是与这人有勾当,存着试探之心,前来挑衅的。今日白天,她说夜里要来平康坊看灯,澹台月当时亦在场听见的!还道皇甫熠阳怎么就能一下子寻到她,莫不是澹台月泄的行踪? 这奸诈女皇!夜云熙一时恨得牙痒痒,又觉得这狼狈为奸的两人,耍着她玩似的,不禁沉声问到: “你几时,跟澹台月勾搭上了?” “没什么,东桑空有冶金之术,却无铁,我就将燕山十六州的几座矿山,给了她,顺便讨了一张冶术方子。”皇甫熠阳说的轻松,如同提及一件家长里短,礼尚往来。 夜云熙一阵怒火中烧,还道他慷慨归还南曦失地,未曾想他算得太尽,除了这 富铁矿山,还不知有何阴亏藏在里头!一时气愤,不由得大声说到: “六月之前,燕山十六州的每寸土地,一草一木,全部归还我大曦!” “那是自然,不过,我给都给出去了,岂能出尔反尔,不若你自己找她要去。”那人嗤笑一声,将这无赖之事,说的理直气壮,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也不是没有法子,你有一件东西,是她求之不得的。” “什么意思?”夜云熙隐约觉得,似乎有些连环套,一圈一圈地套过来,她不是往里钻不钻的问题,而是也许,根本就在里面。 “你道澹台月为何来趟这浑水?”那人耐心与她解释,却说得她赫然心惊:“那是因为,我告诉她,你这小白脸的血,能续她东桑国师的寿命。” 澹台东桑,有一国之精魂,称无上国师,高寿不知几何,开了天眼,能卜未来,掌澹台命盘,守东桑气数。有谶言曰,国师不与天齐寿,但与国同存亡,国师夭,东桑破,澹台亡。 “无稽之谈!”夜云熙觉得荒唐,云都秘族,血能御兽,却从未听说还有其他神秘之处! “听说澹台的国师生病了,童颜起皱,渐生华发,夜夜咳血。”皇甫熠阳幽幽笑说,言下之意,你我信不信,都没关系,只要澹台月相信,就成。 东桑人信天奉神,怪力乱神之类,澹台一族最是讲究。瞅着地上那奄奄一息之人,若他的血,若真有这续命延寿的效用,那澹台月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夜云熙突然有些慌张,又试着摇了摇头,来理这纷乱心思,捕捉到一丝不对,云都秘族的御兽之血,是不是能续命延寿,这好像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皇甫熠阳是如何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凤玄墨的身份? 她心中开始莫名惊恐,拿质问的眼神去看那自鸣得意之人,那人倒也能看懂她的心思,阴测测地,与她缓缓说来,一字一句,一层层揭开那些她所不知晓的隐秘: “云都狐族,血能御兽,狐王之血,还能摄心续命。可这王族之血,有一处致命死穴,情动之时,血若沾酒,一滴醉三生。当年云都灭族,欺的便是云都公主的血醉。先前打你那小白脸身上的暗器,也没涂什么厉害药物,只是在外头酒铺的桌上沾了一点酒而已。” 皇甫说的跳跃,狐王血醉,云都公主,沾酒暗器,可这所有,连在一起,凤玄墨的身份便赫然若揭。可那木头,一直都瞒着她,瞒得太紧。他真如她所见的那般,是一根忠厚憨实,脸皮 儿薄的木头? 夜云熙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沉得有些闷,有些痛,也不知该作什么反应,皇甫熠阳却深晓,该如何雪上加霜: “你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边嗤笑她,一边走过来,见她僵着,便小心翼翼地伸手,取过她手中匕首,拿在嘴边吹了口气,又继续往她伤口上洒盐: “这西凌匕首,刚才在街面上,可是伤了我好些人。相传,云都最后的王子贺兰阿狐儿,纵横香雪海万里黄沙,尽收十万马贼在手,凭的是真本事,却无人能见其真颜。今日我有幸,见了本尊,果然身手不凡,让人佩服。” 口上说的是有幸,却丝毫无喜色,说的是佩服,却丝毫无诚意,说完,只侧头盯着她,等着看她的惊惧与笑话。 她的阿墨,不是说他无名无姓,才起的诨名阿狐吗?不是说他十二岁便没了族人,孤苦流浪吗?不是说走投无路,才去求的凤家军收留吗?云都王子,沙漠匪首,好大的来头! 心中一阵尴尬自嘲,又不愿面对,抬头望着皇甫熠阳,突然脑中闪出一线希冀,想要抓一根稻草般,急切问他: “皇甫,你骗我,是不是?”皇甫精于人心,知道如何让一个人心痛。莫不是见着她护凤玄墨护得紧,故意编些东西来,来折腾她的心。 “我骗你做什么?”那人冷笑,继而反问她,“你道我为何知道他在你这里?” 夜云熙心中正有此疑惑,便直直盯着他,要听说道。那人一句一句,幽缓而沉重,击在她心间: “你送来的那三个刺客人头,确实是萧家的死士,却不是萧家指使,那三人,半年前失踪于香雪海。” ☆、 相见欢 第五十三章曦京的治安 “你送来的那三个刺客人头,确实是萧家的死士,却不是萧家指使,那三人,半年前失踪于香雪海。” 皇甫熠阳冷不防地说来,夜云熙却听得心如刀绞,觉得有些站不住了,抑不住身子往下滑,索性蹲了下去,抱住双臂,穿过被自己一刀隔开的衣袖,触摸到冰凉的臂间,一阵瑟瑟发抖。 不是萧家指使,哪是谁?半年前就在香雪海失踪了?怎的又会跑到曦京来刺杀她?她明白皇甫的意思,是想说这三人是受了马贼的驱使。可是,这跟凤玄墨又有什么干系? 他十二岁就进了凤家军,又如何分身去驱使十万马贼? 他两年前从西北戍军调入曦京禁卫,半年前的事,与他有何关系? 腊月二十八日,北辰使者才递的求婚国书,腊月二十九夜里,刺客就来了,这两日里,他一直是受了重伤,躺在马场里休养,却要去香雪海里瞬移三个刺客来杀她? 除非是什么通天法力,而她其实一直不太信这些的。但凡怪力乱神,多为蛊惑人心,另有目的。 夜云熙心思飞快翻转,不停地寻找证据,安慰自己,她的阿墨,不过就是一个孑然一身孤苦儿郎,拳头有些硬,为人有些木,可是本本分分,干干净净,听她的话,对她还有些羞怯的爱意,亲昵的依恋…… 可是,又怎么骗得了自己那颗敏感的心?她不愿去面对,却又清晰地知道,所有这些不可能,也许,他全部能做到!能被鸾卫们打得断了肋骨而忍着不还手的人,能连战十二名精卫,非得气衰力竭才倒下的人,身上背着大小无数刀伤剑痕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 这中间,或许藏了许多她不知的玄机,可是,也许那个分身有术,能够万里操纵,擅于栽赃嫁祸,还要扮猪吃老虎的沙漠狐王,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一如那除夕夜,一句话就拦着青鸾,不让叫醒她,一句话就拦住几百鸾卫,在寒夜里冻了一夜!等她一早醒来,已经是死无对证,成了北辰萧家来刺杀,他则是救了她?还让她心生感动,对他的隐隐怜意,不正是从那时起的吗? 那墙边伏地之人,虽不能动弹,却应是将她与皇甫的话听得清楚,似乎强睁了一双大眼,紧紧地看着她,暗夜里仍是神光幽亮,她看不真切那眸光神情,也不想去看清楚,若皇甫说的是真,她也无须再去问。 有个黑衣人闪身进巷子来,在皇甫熠阳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此时,街面上陡然起了些喧闹,还有整齐划一 的沉沉步伐声,琐碎兵刀撞击声,应是巡夜的曦京府兵过来了。 皇甫便俯身过来,似乎很是满意她此刻的凌乱反应,却又无暇继续欣赏,匆匆与她作别: “小昭儿,我今日手下留情,终是没有杀他,你就得记住你说过的话。你心狠手辣,可有些时候,还是糊涂了点,他这身份,藏到曦京来,在你脚边低身下气,图什么?图你貌若天仙?还是图你手中所有?” 那人说完,抬脚快步出了黑巷,那群黑衣人拥着他,瞬间没入人海。 夜云熙却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这元宵夜,过得真是销魂断肠!欣欣然开了心窍,飞蛾般入了情关,下一刻,那阴狠之人就跑来,撕些惨不忍睹的真相给她看,末了,还要给她忠告,我是为你好。这就是皇甫的手段。 图她什么?她有什么好图的?精兵吗?钱财吗?他要,都拿去吧。她其实,不稀罕。 眼前凤玄墨,依旧是那双幽亮眸光,紧紧盯着她。都被打成那样了,为何还要将眼皮强撑着,这倔强跟执拗,倒是从未变过。是有话跟她解释吗?可惜,她却不想听了,也不想看了,什么都不愿再想,只觉得心思疲惫,索性往寒地上一靠,闭了双眼,伏地不动了。 头脸贴地上,倒是将巷口动静听得真切。许多人的悉索脚步,行至巷口处,停住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让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他进来看看。接着便是两三人的脚步声,行至她身边来。 有灯笼的光亮往她脸上一照,就听见紫衣的声音,又是惊叫又是庆幸: “殿下?谢天谢地,总算找着了。” 夜云熙抬了眼皮,懒懒去看,紫衣要蹲下身来扶她,一个身影却比紫衣更快,瞬间光影暗淡,那人倾身下来,将她扶抱了坐起来,将她头脸搁在怀里,见着她手臂衣袖破裂,又利索地解了披风,替她围住。 她只得冲着他傻笑: “太傅大人,见笑了。”宵夜黑巷,蓬头垢面,衣衫残破,且还孤男寡女,最狼狈的模样,给了曾经最想要示好的人看见,她只觉得,无尽的尴尬。 “公主……没事吧?”那温和的声音,透着关切,还有些小意的试问。怕她受辱吗?果然还是嫌她此刻的模样太过邋遢了。 “还……好。”她顺着应了,听得紫衣的声音又咋乎起来: “哎呀,凤大人,怎么……” 众人齐齐向 着墙边看去,那人此刻倒是闭了眼,任由紫衣提了灯笼照看。 “先前有些地痞流氓来骚扰,他护我,受了些伤,他无家无室,就送回鸾卫营,让医官仔细医治,再叫那些小子们,好生照顾吧。” 夜云熙朝着上前察看的青鸾与紫衣,缓缓说来,终是不愿,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终是不忍,于他遍体鳞伤,软弱无助之时,弃他于寒地里不顾。 也不知他又多大的能耐,有多少的拥趸,会不会前脚走了,后脚就会有人来救他?可是,又隐隐生怕,万一没有呢,送他至鸾卫营,她心安。 见着青鸾一边应了,一边走出去找帮手,夜云熙才转头去看沈子卿,继续讪笑: “大人,曦京府的治安,该要整治了。” “就是,先前有人喊走水,还以为是哪家楼屋着火,结果是有人造谣生事,引起一阵踩踏混乱,还有趁乱寻仇行凶的,许多人腿胳膊都血淋淋挂彩的呢。”紫衣在一旁接嘴到。 要追究造谣生事者么,找皇甫熠阳,要补贴挂彩医药费么,找凤玄墨。夜云熙听的恍然,心中竟在怪怪地暗嘲。 “后来就不见了殿下,我跟青鸾姐姐遍寻不着,急得要命,幸好碰见沈大人,调了曦京府兵……”紫衣惊魂未定,絮絮叨叨,继续跟她讲解。 “紫衣,叫马车来。”看来沈子卿也不喜欢多话的人,将披风替她裹紧了些,又支使她那呱噪侍女出去寻车。 “哦,遵命,大人。”紫衣嘎然住嘴,又恭敬应答,转身出巷口去招呼车驾去了。 青鸾叫了帮手进来,又询问她,是不是可以现在就将凤玄墨送走。夜云熙闷声许了,只将头脸遮在沈子卿胸前,不去看那瘫软痛苦之人。等着一阵悉索动静,小心轻语,那两个曦京府兵寻了个省力又利索的姿势,将那人抬抱着,出巷口去。她才抬起头来,吩咐她的大侍女: “青鸾,你跟着去一趟,明日再回来。” 这时分,赶着出了城,悠悠十里路至木樨镇,只怕也是深夜了。新晋的统领大人,白日里还风光无限,备受宠爱,夜间就一身重伤,给扔回营里来。三更半夜的,竟也没有被公主留在城里医治,少不得要引起那些精怪儿郎们一阵胡乱猜测。让青鸾跟着,总要好些。 青鸾心思灵巧,也不多问,赶紧应了,快速跟出去。 紫衣寻的车驾还未来,巷子里就只剩了她与沈子卿,这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捡着她最萧 索神伤之时出现的人,轻声问她: “地上凉,能起得来吗?”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用力,想要扶她站起来。 温润声音,如和暖春风,笼得她越发通身疲软,哪里还站得起来,索性赖在地上不动,鼻子一阵发酸,心中寒意冰霜化为泪水,就要涌出来。一个情不自禁,拖着哭腔冲他说到: “大人,我爱上他了,可是……他骗我。”她无人倾诉,却又忍不住,想要倾诉。觉得矫情与不妥,却又任由自己去胡乱抓住一个依靠。 那人有些不着痕迹的叹息声,迟疑少顷,终是将她围在胸怀里,有些渐渐加重的力道,又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肩背,像安慰一个小孩儿。 “殿下,大人,车备好了。”紫衣的声音从巷口出传来。 她浸在那温暖胸怀里,尚未回过神来,那人已是一个沉身发力,将她和着披风抱了起来,转身几步走出巷口,将她往车里放。 “我送公主回宫。”沈子卿见她坐定,简略说了这一句。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身边的人吩咐交代。说完撩了袍角,要登上马车来。 夜云熙坐在车门边,猛地清醒,抬手将车门一挡,清朗说来: “不,今夜佳节良宵,您的夫人一定还在等您回家,大人……请回吧。” 以前,是挖空心思,往他身上沾,恨不得与他不清不楚才好,此刻,她想的却是,不能瓜田李下,玷污他那清风净水的名节。他的新婚夫人,一定还在等他! 这仰望之人,在她最是意兴阑珊之时,给了她曾经最想要的怀抱,在她散了对他的心结执念之时,却借了肩膀让她依靠,伸过双手给她温暖。然而,一旦放下,便决不能再有期盼。她心中有感激,却再也惊不起任何波澜。因为,她的心,早已过了万重山。 看着马车前那双凝望她的双眸,夜云熙忍了眼眶湿润,抱之一笑: “大人放心,我无妨。” 说完,兀自放下车帘,吩咐车动。 马车悠悠晃行,驶出平康坊,过朱雀大街,入曦宫…… 她想找一个龟壳,蚕茧,将自己藏起来,痛也好,苦也罢,暗吞情伤,独自舔舐。 也许,很快,就会好起来。 (☆、完) ☆、 相见欢 ☆、完结公告:别急,慢慢来 ☆、写完了,亲们,请容芸豆在此小喘一口气。 紧绷的弦需要适时放松,才能继续保持良好的弹性,好酒需要时间来酝酿,才能更加香醇,所以,芸豆今天停更了,只在这里做些叨唠,权当放松,酝酿。 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个公主梦,生来富贵骄宠,笼着万丈荣光,最好还能遇见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被他细心收藏,妥善安放。然而,梦仅是梦而已,并且,骑白马的,还不是王子,而是那位不解人间风情的僧人,开口闭口来自东土大唐。 杜拉斯一句话,爱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入了无数文艺菇凉的心,成了一句发酸的流行箴言。那是因为,我们大多生活疲惫,又多少有着些羞于启齿的英雄梦想。 言情小说,在文人看来,不登大雅之堂,却能大众流行,大概也就是因为它,能够寄寓、慰籍、满足着万千小女子的野心、爱与英雄梦想。论坛里,有个年轻的菇凉说过,一生要看多少言情故事,才能滋养那颗少女心不死。我想,或许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正是那颗不死的少女心,召唤着无数千遍一律、却永远讲不完的言情故事。 亲爱的你,摸得到自己那颗豆蔻初心吗? 芸豆想写的,也是这样一个俗套又傻气,忧伤又温暖的故事。最御姐范,莫过于,强大的外表,传说般的神存在,但是,内心却如孩童,敏感脆弱,充满着无处安放的渴望。 所以,剥开那刁蛮骄纵的表象,她会是善良的、大义的、真诚的、执着的、宽容的,当然,还会是傻得可爱,笨得心慌的。所以,她会受伤,也会在遍体鳞伤之际,仍然义无反顾地去……爱她所爱。不知这样的女主,亲们会不会喜欢?但至少,她是芸豆的想象。 故事中的人物,会自我生长,比如,公主殿下会一点点地成长,将强大外表与软弱内心对调,终会怀揣一颗坚如磐石的心,目光清澈,柔顺如水;木头大人会一点点地释放光芒,忠犬也好,腹黑也罢,最好是能够腹黑地忠犬。柳河洲如临水树仙,摇弋多姿,沈子卿是一点点将一生吞咽,皇甫则是一点点将自己沦陷。 相看两厌,往往是一个狗血的好开始,☆、完,那呼之欲出的两情相悦,却被皇甫给拦腰斩了。接下来,老天与恶人要来磨,公主与木头还有各自的心魔,还是那句话,情字路上,千回百折,宛转悠长。 然而,岁月冗长,忙者自促;时光静好,庸人自扰。亲们,别急,慢慢来……秋,天之别调,不妨,凌秋云 ,思浩荡。 在这初秋时节,公主与木头的故事,却要进入飞扬春日,去相砍相杀,接下来的☆、,且看那大漠狐王,还要如何做她的侍卫郎! 停更一周,养心调神,下个周日见。 ☆、 行路难 第五十四章别人碰不得 熙乾四年的春日,内宫外朝,坊间八卦,皆有些琐言碎语,说的是昔日骄纵跋扈的昭宁有些变化。 宫人们相传,原来奢晨间懒睡的公主,竟日日迎着天光晓色起床,于那薄雾晨曦中,将一柄重剑习得飒飒生风。那最爱聚众赌博,三日不赌便手痒的主儿,竟将那些玲珑赌具、精致什物一把明火一缕青烟给焚了,然后一头扎进宫中藏书楼,大有废寝忘食之意。 后来,内侍宫女们渐渐摸索到经验,要寻殿下,不在练功房,就在藏书楼。 朝臣们目睹,一日文武百官大早朝,一袭百鸟朝凤山河地理公主朝服,一本奏章高举齐眉,施施然入太极殿。那洋洋洒洒万言书,请沈相公当场念来,百官虽站得脚酸,却听得心动。朝政时弊,军事要害,经济民生,世家蠹虫,平日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敢言而不敢为的,皆得以直陈,酣畅淋漓。 后来,不知是不是被春日阳光晃得眼花,众人竟瞧着那云鬓峨眉,锦绣华裳的女子,衣服发肤上,皆都有金色跃动光泽。 坊间八卦里,爱出行的习惯倒是没有变,却不是带个清俊儿郎招摇乌衣巷,或是出入东市平康坊酒肆花楼,而是素简朴衣,去西市十巷百里,去看那些坊间孤儿,曦京鳏寡。每到之处,皆低调而为,不事声张,往往香车伊人已去,坊间才恍然大悟。 而让曦京人最为津津乐道的是,广发布告,要卖了那座青云山中先皇所赠的别院,在青云山下,起一座青云书院。不论公卿侯爵,还是平民商贾,出价最高者,即可得这处皇家胜景秘境,只有一个附加条件——需得在三月之内,将书院的屋舍庭院修建起来。 据说,公主的万言上书中述及兴这书院的初衷,意在聚闲散钱财,仿制千语山,聘名师精英,育国中栋梁,既要磨砺那些游手好闲的贵族后代,也要给平民子弟一个暂露头角的平等机会。 因此,将设文学院与武学院,文学院研经史子集,学成后可备科考,入朝堂,走文官仕途;武学院则练武功军事,学成后可经武考,入军中,任军务将领。且学文者需得习武,为强身健体,防卫护身;修武者也得通文,方能勇而有谋,用武有道。 文学院意在广招国中才子,武学院则重在选拔果敢勇士,除了磨砺考量贵族子弟,还免费招纳贫家儿郎,除了要上进男儿,还招好学女子。 别的不说,单说这最后一样,就让坊间兴奋不已。虽说曦朝民风开放,但除了少数贵族女子能入学,倡导平民女 子入书院,与男子共读,却也是头一遭。 一如此刻,平康坊酒楼里,说书人的绣口白话桥段: “世间钟林毓秀的女子比男儿多了去,许多女孩的见识心胸、计谋策略也不差于男子,只是被三从四德、女红女工给埋没了罢。陛下,请给曦朝的女儿们一个公平的机会,倡导女子从学游历,让她们可以在十八岁后方言婚配,准许她们参加科考,应试朝官,假以时日,她们将还陛下一个开明豪放、温柔包容的熙乾盛世。” 那大堂中的说书人,微微拿捏着嗓音,仿着向陛下进言的情形,娓娓说来。夜云熙坐在二楼上的包间里,侧耳听了,通过微掩的小窗看下去,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问她侍女: “青鸾,我有这么说过吗?”声音轻轻缓缓的,带些不置可否。 一边侍立的青鸾只笑不语,夜云熙本也不望她作答,兀自嘴角挂笑,心下有些感概,曦京人太夸张,前些日子里,她还是这坊间众口里的色魔头女流氓,说的是许多世家子弟纷纷赶着成家娶亲,生怕入了的魔掌,这些日子,却突然成了百姓口中的巾帼女杰,曦京女子们的闺中偶像。 那说书人也是看人讲话,此时,华灯初上,入夜尚早,堂中有许多妇人女眷,他便捡她近来的新鲜事,给这些好听八卦的夫人小姐们佐酒下菜。只是,民间这消息灵通与非凡想象的程度,倒也是有些让她意外,不过,这民风开放,上情下达,百姓能畅所欲言,也算是一国之幸事,太平之气象。 正月刚过,柳河洲出京,她相送出数十里。思及他此去,不知归期,等回来时她已不在曦京,自然有些离愁别绪,加之那厮对她的心思,一向昭昭若日月,却从不强求,洒脱随缘。她也不知前辈子修了何种因缘福分,今生有此人处处体贴维护她,心中自是颇为感概,倒得后来,竟是眼泪涟涟。 引得柳河洲跟着一阵唏嘘,二人大有“执手相看泪眼,凝语哽咽”之态。那人一时激动,也不管众目睽睽,将披风一抖,将她围了个严实,捂在怀里,一如她幼时遭受委屈时,他的诓哄。她也由着他,只听他在耳边说来, 豆豆,有你这番牵挂心思,三哥此生无憾。别担心,你三哥自小就有高僧相过命,福大命大,碍不了事。反倒是你,我有些放心不下,我最知你,别看你坐过朝堂,理过江山,其实心思敏细,特别胆小,偏偏又重情重义,容易受人伤害。所以,豆豆,记住了,三哥不在身边,要自己爱自己…… 柳河洲 走了,那一席话,却掺着料峭春风,缠着京郊新柳,在她耳边绕了好几日。那几日,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不是在殿中窗前,就是在园子池边,看得青鸾紫衣都有些吓,看她的眼神尽是小心翼翼,只差没拿手在她眼前试探了,她却心思澄明,渐渐想清楚了一通关节。 自己爱自己么?柳河洲一语惊醒梦中人。她为何总是觉得心伤痛楚?莫不是太过于依赖他人?先是沈子卿,为了求得他的垂怜,那些自我作践的事,她没有少做;后来是凤玄墨那根木头,给了她一些若有若无的情爱滋味,她便开始生出隐隐期待,他应该对她……毫无保留。 天上的月都有阴晴圆缺,世事又哪来的全美?都随他去吧,那舍弃她的,她都能成全,那欺骗她的,她亦能……放下。她唯一需要做好的,便是自己爱惜自己。于是,悉心调养,强筋健骨,又将那些未曾实现的抱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与能力,尝试着去做。在去国远嫁之前,若真能做些利国利民的事,便无憾而心安罢。 尽力而无憾,心安即自爱。 “殿下?”青鸾小意的请询,打断了她的沉思。 “裴炎,你接着说吧。”夜云熙收起心绪,抬起眼皮,才反应过来,矮几对面的裴炎,还在等着与她说话呢。近来,也不知为何,动不动就陷入遐想沉思,大有那随时随地入定的高僧之态。 “凤大人休养了十余日,便下得床来,开始整顿训军。先是将整个鸾卫营,一个不漏地,逐一测试,接着便是提高了考核尺准,日日强训,抓得颇紧,除了日常的骑射与格斗,又加了阵法,突袭,攻城等演练。”裴炎先捡了要紧的,大致说来,他知道,今日公主传他来,是何用意。 “营中可有怨声载道?”夜云熙笑着问他,正月十五那夜,让青鸾将凤玄墨送至鸾卫营,她便再也没有过问过,也不想去营中看。却也没有作变动,任他在营中养伤,又任他接手鸾卫营,做了统领。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想要弃之不理,或是顺其自然,不知道该要如何去质问他,怕问出些让她绝望的答案?不愿将那夜平康坊深巷的隐秘闹得众人皆知,怕他无处遁形之时,弃她而去?或者是,想要看看,他要将她的鸾卫营折腾成什么模样? “本来也有些不服气的,后来,凤大人一句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裴炎顿了顿,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和盘托出。 夜云熙便挑了柳眉,等着他往下说。那木头于卑微低位中隐着虎狼身份,唯诺恭敬 中藏的是豹子胆,总是说了些骇人的言语,裴炎觉得难以启齿,可她又有什么不敢听的? “凤大人说,公主舍了自家汤沐邑,顶着朝堂压力,私养八千精兵,不为吆喝排场,不为争权夺利,甚至无需尔等做亲兵护卫,尔等自己想,究竟是为何?” 夜云熙听得心中砰地一跳,那木头说得隐晦,却又直接。她的用心,他懂得。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四国局势,瞬息万变,只是,她尚在点滴筹划,步步酝酿,他已经开始替她拭剑,还不知,他要举了这利剑,指向何处?是要从她的心意,还是遂他的心愿? 不禁嘴角挂起弧线,有些苦笑,兀自沉吟,不说话。 “凤大人言语不多,却总是句句在理,加之本事好,又肯亲自传授,指点关节要害,二月以来,许多人增进不少。这月余功夫,营中已是心服口服。” 裴炎接着说来,却见夜云熙不动声色,像是又要游走开思绪,一时摸不着她喜怒,便试着说些边角余料的: “儿郎们喜他,便想着要与他套近乎,有日强拉了他去镇上喝花酒,有个小娘子沾上身来,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扯开,又说了一句,他是公主的人,别人碰不得。” 夜云熙一口茶含嘴里,有些难以吞咽,裴炎却带些笑意,继续说着后话: “凤大人这句话,现在整个鸾卫营都传遍了。说来也怪,大人自己不避讳,反倒让鸾卫们生出些亲近感,平日的苛刻严厉,冷颜黑脸,也觉得颇为顺眼了。” 夜云熙却已经又走神了,只剩一句“他是公主的人,别人碰不得”,妖妖娆娆地,在她脑中盘旋缭绕。 ☆、 行路难 第五十五章陌上谁家郎 曦京人爱游春。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之际,上乐游原纵马驰骋,登青云山访半腰古刹,或者,于近郊田垄间踏青,观春耕农作,赏桃杏春色,也颇有生机野趣。 往年的春日,以夜云熙的性子,自然是乐游原上跑马,贪个临春风思飞扬的畅快,或是上青云古寺燃柱香火,图个深山秘境的清幽。至于那田间垄头,人多话杂,行走起来,还拖泥带水,自是不太喜欢去的。 这年的春日,却有些不一样。先是莫名其妙与沈子卿的夫人杜清巧成了朋友,再是二人开始携手同游,同上西市坊间布施,同下东市酒楼听书,她常至沈府天水阁喝茶,亦偶邀杜清巧入丹桂宫闲话。当然,春光渐盛,春衫渐薄,便少不了要郊游。 杜夫人不曾习武,骑不来马,不堪远游,上不了青云山,那么,便只能上田间踏青了。 三月初三,与杜夫人,同乘璎珞香车,出南边明德门,沿官道南行几里,便下了大路,往东边田野去,一路悠游,赏垄间春色。也不知是谁邀的谁,大致是闲话间偶然提及,皆觉得春光曼妙,不可辜负,便一拍即合,说走就走。 车厢内,夜云熙倚靠了车窗,一边探望田间青色生机,一边听杜清巧说话。这位杜夫人,正在讲她幼时的趣事,彼时杜御史尚未入仕,她随父蛰居乡下,过着清贫的日子,如何精打细算,量入为出,如何将边角余料做成香包饰物,如何将田间野菜做成美味羹汤…… 那平缓而又带些滑稽的语气,娓娓讲来,且在一个自出娘胎就过着金贵生活的公主面前,丝毫不觉这糟糠之事,有何窘迫难堪,反倒是溢着浓浓怀念,大有珍惜今日福分之意。 夜云熙听来,便觉得有些难为情了,突然觉得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只一味地浅笑。 这位杜夫人,正月十五元宵过后,便递了牌子请入宫来见。问她所来何事,她只说了一句,大人牵挂公主,让妾身前来探望。 夜云熙当时便觉得,这盘头梳髻的小妇人,一脸憨直,却也可爱。磊磊做派,竟比沈子卿还干脆利落。对自家夫君的纠结心思,竟能泰然处之,为他奔走,心中气度,不是寻常女儿家能比拟的。 于是,几番接触来往,二人竟渐渐撇开了相公大人,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好友。夜云熙心中感叹,曦京贵女,多数嫉恨她,或是畏惧她,还有对她厌恶不齿的。柳芙苏之流,自是恨她入骨,就连皇后凤宛宁,也是畏她多于亲她。甚少有能平等待她 ,能与她说上几句交心话的。而与杜清巧这交情,来得多少有些荒唐,却是真正视她为友的情谊。 “新婚那日,公主说我是有福之人,跟幼时替我看相的术士说的一模一样。当时,我便觉得公主是下凡来赠言赐福的云中仙子。”杜清巧收了话题,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仰慕,末了,又补了一句浓浓叹息,“大人错过公主,实乃终生之憾……” 夜云熙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没见过这么憨的人。一边叫青鸾停车,一边转头,敛了笑意,凝了神色,与杜清巧认真说来: “既然你是有福之人,那么,沈大人娶了你,不也就是他的福吗?” 见杜清巧一时愣了神色,似不知如何接话,她也不理会,兀自起身下车去,才回头招呼车上的人: “前边山上有座供送子观音的庙宇,我陪你去,好生求一求,求一个儿孙满堂。” 方才出了南边城门,见着东南沃土无垠,便一路折往东行,不知不觉,竟快至木樨镇,木樨镇周遭的情形,她也算是游走惯了的。此处有座小山,山顶有座小庙,供奉的是送子观音娘娘,庙门虽小,香火却旺,听说很灵验。 只是,这大路与山坡间,隔着几亩田地。二人只得下车来,提着裙裾,走过田间地头,再沿着平缓山道,步行上去。 待过了田垄,正要举步上山,夜云熙突然反应过来,她一未嫁之人,去见送子娘娘,好像有些不妥,加之年前徐老太医还悲叹过,说她把身子糟蹋得太过了,恐怕以后子嗣困难。 抬头遥望了一眼那香火袅绕的观音小庙,竟有些情怯。便止了脚步,让青鸾陪着杜清巧上去,自己却转身过来,想要回车里歇着,紫衣正在车旁候着呢。 一个转身,举目天光云影,田间青翠黄绿,垄头桑杏桃李,春风拂面,泥草清香,不觉多看了几眼,深吸了几口芬芳气息,渐将心中膈应驱散。 突然,一阵马蹄声滴答渐响,数十骑从那大路尽头飞驰过来。眨眼功夫,便行至路边马车前,纷纷勒马急刹,齐齐跳下来,把车旁的紫衣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清一色的玄衣骏马,不正是鸾卫营的儿郎吗?这青天白日的,不在营中操练,跑这田间来耍什么威风?夜云熙提了裙裾,要穿过田间,上前去好生教训教训这群四处撒野的儿郎。 刚一踏上垄梗,却被那群鸾卫的举动给惊得心中突跳,猛地停住脚步——那群儿郎下了马,就那么远远地,齐 齐朝着她,于大路上大刺刺跪下,又扬了嗓门请安,那喊声,估计身后山顶上的观音娘娘也得惊吓一跳。 接着,那唯一没有下跪之人,长身挺立,就于一片矮身下去的玄色中,猛地突显出来,格外耀眼。同样的玄衣墨发,领间袖口,袍边衣角,却隐着金绣辉泽,那是她曾经专门请了宫中司制房的精巧绣娘,设计绣制的统领武服,穿他身上,果然……精神。 那人看着她,再两步下了大路,踏上田埂,大步走过来。行走间,似乎也没有看脚下,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夜云熙便有种冲动,想要转身往后跑。可往后,只有一座观音庙,无处可逃。 只得强制平了心气,将手藏在袖子里捏成拳头,却是挤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笑颜,淡淡问他,一如耳边春风,看似和煦中带着依稀冷意: “你来做什么?” “来陪公主游春。”那人行至跟前,倒也单膝跪地,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一如往昔,可突然间,起身抬头,竟是笑着说来。那笑,亦如春风,温润而轻柔,隐着风流调笑,却又带着一丝憨直的羞怯,仿佛上元那夜,她于人群中奔跑间,回头所见。 “不必,回去吧。”夜云熙绷了面皮,冷声说道。在她心中,她早已不当他是那个可以任意揉捏的阿墨,当然,也不是那个附她耳边,红着面皮说夜夜梦里想她的阿墨。她之所以还留他,只是想着,待时机成熟,要与他做些利益交换而已。 见那人就杵在面前,将路堵住,只咧着嘴笑。夜云熙突然就觉得那脸颊梨涡,怎的似个深不见底的涡旋,要摄了她的心魂,一阵莫名心慌,赶紧抬脚从他身侧绕了,往田埂上去。 “我求了沈相爷的夫人三天,只差没给她跪下磕头了,才求得她邀你出游……” 那田埂高低不平,加之一身宫装长裙及地,她走得本就歪歪倒倒,甚不利落。身后那人一句话幽幽袭来,心中惊怒,脚下一个牵扯,身子一歪,就扑倒在一边地里,也不知种的什么青色菜苗,密密蓬蓬地,反正她这一扑腾下去,压倒一大片脆嫩,倒也不疼,只是觉得摔成这样,有些难堪,又存了一丝庆幸,还好是旱地,没有变成泥水里的落汤鸡。 用后脑勺,都看得见,身后那人一定在笑。笑他自己跟杜清巧的奸计得逞,笑她笨得走路都要摔倒。定是一边挂着笑,一边上前来扶她的,因为,等那人揽了她腰背,像提抱一个摔跤的孩童般,将她扶起来站好,那脸上酒窝,就一直没有消散过。 看得她心下火起,伸手要将他推开,突然间,脚踝处一阵锥心的疼,一个没站稳,就要往地上滑,那伸出去推将的双手,就本能地变成了去抓他的衣襟。一声吃痛的呻吟抽气,也不争气的溢出嘴角。 那人顺势躬身下去,一手揽她肩背,一手捧了膝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穿过田垄,往大路上走。 那群鸾卫儿郎正齐齐在路边候着,眼神精亮精亮的,还有紫衣,都在看好戏呢。夜云熙觉得脚不着地,心中尴尬,面上难堪,便沉声呵他: “放我下来。” “公主要翻脸,等我先寻个清静的去处。”凤玄墨一边走,一边轻声笑说。 那做派,岂是往日那木头般的阿墨?这分明是吃准了她的忌惮,不会当场与他翻脸,他便可以为所欲为。 这精明之人,带了这么多鸾卫飞驰而来,无非就是让她无法当场翻脸。先前,他就将那男宠之言,大刺刺地放出去了。若此刻他有些亲昵举动,纵然无礼,看在鸾卫们眼里,却是打情骂俏,无伤大雅。 可她若当场黑脸,闹得不可收场,没有颜面的,是她,更有甚者,若让有心之人知道,她与她的鸾卫统领有隙,不利的也是她。 于是,也不便多做挣扎,只拿一双凤眼瞪着他,且看他要那般?见他过了田埂,上了大路,将她往他骑来的那匹马上一放,自己迅速翻身上来,在她身后坐好,擎了缰绳,朗声说了句: “我陪公主上乐游原,儿郎们送杜夫人回城。” 等夜云熙脑中转弯,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挟持了,已是马蹄嘀嗒,耳边风声微啸,那人环抱着她,纵马扬鞭,往东边原野驰去。 ☆、 行路难 第五十六章但求博卿欢 两人共骑,一路奔驰。 夜云熙想要挣扎着下来,那人却将马策得飞快,便觉得不能玩命;想要闹腾着回身扇他个耳光之类的,又觉得过于矫情。 可若是就这样,任他在身后贴靠着,耳边还有呼呼热气,又显得太没有骨气,索性伏下身去,贴在马背上,抓了马鬃,保持稳妥。 那人竟顺势跟着伏下身来,将她压制在怀里,前胸贴她后背,又是一阵狂奔。 风驰电掣间,又不敢动弹,夜云熙便觉得屈辱到了极点。只是,却出奇地忍了,忍着后背上那怦怦心跳,忍着后颈窝里滚烫呼吸,还有心中蹭蹭蹿起的怒火。只将脸埋在马鬃里,闭眼不去看眼前掠过的田野,可那骏马鬃毛里浓烈的畜生气息,熏得她一时泪眼模糊。 这般强势的做派,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她喜欢的那个木头,就如元宵那夜,泰安城头的烟花,绽放瞬间即逝,她的一腔情爱,也在开始点燃的刹那,让皇甫给狠狠地扑灭了。 一时间,心中悲凉,意兴阑珊,没了要与他争锋相对之心气,便由他伏在身上,只将头脸侧搁在马脖颈处,不动了。 不多时,过了大片田野,上了乐游原,一直跑进原野深处,身后那人才让马减慢了速度,踩着没蹄青草,幽缓行走。 放缓了马儿行进,却不放开她,仍旧伏在她背上,反倒将她钳制得更紧了些,又将头脸埋她颈间,一口一口地,深嗅轻呼,似乎还合着马蹄踏浅草的节奏,吸她耳侧发丝气息。 夜云熙便忍着痒意与寒毛颤栗,冷声说道: “你放开我。” “不放。”耳边的声音,低低沉沉的,有执拗,还有……撒娇。 “放开!”她一听,先前被压抑的怒火终被点燃,委屈与愤怒齐齐涌上来,他以为她在跟他调笑吗?一边提了音量尖喊,一边抢在他反应之前,一个翻身,便滚下马来。 要挣脱他的禁制,其实也不难——只要不讲究这落地的姿势。所以,这一声怒吼下马,看似威风无比,其实摔得够呛,也不知是身体的哪个地方先着的地,反正,那看起来软软柔柔的满地青草,掉下去却跟砸铁板上似的,疼得她眼冒金星,一阵晕眩。 那人几乎是跟着她同时滚下马的,果然是一身铜皮铁骨,不见他吃疼,倒地之时,一个囫囵翻身爬起来,就要来扶抱她。 “走开!”夜云熙哪还容得他沾上身,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忍着筋 骨疼痛,要挣扎着站起身来。可太不争气,刚一使力,左边脚踝处猛地一阵刺痛,只得又坐了下去,却也忍着不说。 凤玄墨看出端倪来,稍微靠近了些,又怕她发怒,试着怯怯问她: “我……可以看一看……伤处吗?” 夜云熙本想骄傲地拒绝,可这伤了脚,寸步难行,终还是要受制于他,无用的挣扎,只能是欲拒还迎,徒增笑话。无奈只得服了软,不做声,任他凑上前来察看。 那人解了她鞋袜,捧了白莲花似的小巧玉足在手,见着脚踝处有些红肿,便拿掌心替她按揉。那掌心热源,温热微烫,加些绵绵力道,焐在扭伤处,倒是颇能缓减疼痛。 可这旖旎暧昧之事,以他往日的性子,不是该耳根通红,脸皮泛潮吗?夜云熙心中恍惚,便猛地抬头去盯着他看,只见那人低头垂眸,长睫扇动,神情专注,仿佛手中捧的是珍宝,小心翼翼,却独独没有脸红。 若是,连性情都可以伪装,那么,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夜云熙心中一阵凉意,那一直不愿开口问他的话,竟脱口而出: “元宵夜里,皇甫熠阳说的可是真的?” “……是。”那人似乎未料到她突然发问,略略迟疑,依旧垂眸盯着她那白玉足,却答得直白干脆。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在意的,也许不是他有多少隐秘的身份,而是,他竟将所有的事情,都瞒着她。云都王子也好,沙漠匪首也罢,她其实都无所谓,可是,她自持待他亲厚,他却什么都不与她讲,却如重拳砸在心窝上。 “我怕公主赶我走。”那人微微皱眉,嘴角一咧,露出一丝无奈憨笑,像是讲着一个让他头疼的理由。 夜云熙却不当这是绵绵情意,正月十五,鸾卫营试炼,她问他有何心愿,他亦说,只求公主不要将他送人,彼时还觉得,似有无数的密密细藤,猛地生长出来,将她与他缠绕,可此刻,她想到的却是,就这么想待在她身边么?图她什么?心里猜疑,终是将那句话问出了口: “你来曦京,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离公主更近一些。”那人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轻柔,却饱含渴望,那眼中的深情,如星辰大海。 她差一点点,就被那深不见底的眸光吸了进去,信以为真。突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勾唇轻笑: “所以,放着逍遥自在的山大王不做,偏要跑到 曦京来,来做我的家奴,侍卫,男宠?”说着,自己都觉得荒唐,竟不觉笑出声来。 “我知道,我定是惹你伤心了。”那人见她突然娇笑,也觉得有些不妙,抱了她那莲花玉足在怀,低头喃语,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却又不知所措的孩童,“今日一定又是冒犯了公主,让公主生气了,可是,我也不知为何,就像是着了魔一般,日日夜夜里,满脑子都想着公主……” 以前竟觉得他木讷拙言?瞧这话说得,懵懂却深情,最要紧的是,旁顾左言,避开了她的反问,只字不提他到曦京的真正目的,还想用些绵绵情话,来转移话题,好糊弄她!可惜,她不是那么好迷惑的人。 心下冷笑,便不想与他正经说些伤心话,举止亦开始随性起来,索性一脚伸出去,点至他心窝处,看似轻佻戏谑的问话,却染着冰冷的嘲讽之意: “你倒说说,满脑子想我,是个什么想法?” 那人却像是不在意她的语气,一把抓着她要抽回的玉足,揣在心窝里,继续喃喃细语:“夜夜梦里,都是公主一脚踹在我心窝里,或是坐着木车从梅林里冲出来,扑进我怀里……” “够了!”再让他说下去,还不知要如何不堪入耳。又觉得这人何时变得如此无赖碎嘴?不想再与他纠缠,便双手撑地,一边使劲收回脚来,一边横眉反问他: “凤玄墨,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 “不管公主信不信,我对公主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公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她意兴萧索,冷嘲热讽,这人却总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只顾自己倾诉: “梦得最多的,是在香雪海里,公主说要以身相许报答我……又说当时那邋遢模样,想来不是很受看,可若拾掇整齐了,做……夫人,应该不会丢脸……” 彼时,她正收回被他抱了半响的玉足,一边胡乱套着鞋袜,一边心里发狠,这人满嘴胡话,再也不要理他吧,却听他越说越离奇,不禁嗤笑,她何时在香雪海里遇见过他?还对他说过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八成是这人满脑子春梦绮念,想疯了。 突然猛地一回神,怎的有些耳熟?不对,这些话,她说过的!刹那电光间,心神轰然崩坍—— 大漠黄沙,天地之间,两人相依为命,她目不能视,脚不能行,那人以血喂她,解她饥渴,背着她走了几天几夜……那能舍了自己的血,让别人解渴活命的人,她自是要倾力报答的,只是,在她的记忆 里,那人是沈子卿! 一时有些恍惚错乱,霍地抬头去看,见凤玄墨一边将衣袖撩起,抬起手腕,伸过来给她看,一边轻轻缓缓地叹说,那轻笑声里,像是述说一个遥远的梦境,吐露着一种不可思议却非做不可的执拗幻想: “我当时,其实没有见过公主拾掇整齐的模样,心中就不知为何,长了消不去的渴望,想要到曦京来看看……” 夜云熙看着那手腕上的隐隐刀痕,以前见过他身上伤痕无数,触目惊心之余,哪还顾得上去细看,武服小袖紧口,平日都遮掩着,倒是将这手腕处忽略了。可是,这是在给她看,他割腕喂血,救命之恩的证据吗? “我知道,公主将我认错了人,可是,我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那人低头轻语,述说自己的纠结心思。倒也算是苦衷吧,若是在初见之时,这愣头愣脑的小侍卫,张口就对她说,你的命是我救的,她保不齐,一脚就将他踢飞开去。 然而,支撑她多年的记忆,突然被改变,叫她情何以堪?且先按下由此生出的对沈子卿的一番痴心念想不说。青云山初见,她醉酒之下,扑上去嗅得他身上的气味,梦幻如真,还以为是自己晕头晕脑,认错了人,殊不知,这人一开始,就揣着明白而来,心里不知暗笑了她多少回? 曾经朝夕相处,他都闭口不提,偏偏在她决定不再信他之时,才来扯这些渊源,叫她如何面对?一时间愣坐在那里,心中有惊,有怨,怅然若失,又觉得造化弄人,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听那人的声音如春风,有些锲而不舍地在她耳边缠绕: “我不求公主垂爱,更不妄想公主要……以身相许,只想着,能离得近些,常常见着……就行,偏偏我又有些愚钝,总是惹公主伤心……” ☆、 行路难 第五十七章春夜之柳笛 春夜细雨,轻云遮月。 拥樨殿,画堂明烛,殿门大敞,纳春雨湿润,还有庭中花香。 夜云熙倚坐在殿中,一页又一页,翻看一册古人诗卷,看得入神,实则心不在焉。古人云,读诸集宜春,机物也。春日里最适合读些诗词文章,因为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容易敞开心扉去感怀。 可她怎么觉得,此刻,殿门倒是敞着,心扉嘛,却是万般纠结,敞开吧,那种飞蛾扑火,最后焚身化骨,灰飞烟灭的下场,实在是怕;紧闭吧,却有人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执拗地扣,吵得她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紫衣在一边候着,往殿门外探了几眼,转头过来,轻声说到: “殿下,下雨了。” “嗯,我知道。”夜云熙兀自翻着书卷,淡淡答到,殿外小雨洒花树,悉悉沙沙的细碎声音,傍晚时分就下起,她听得见。 “这下着雨,宫门又要下锁了……凤大人,今夜……不会来了吧?”紫衣在她身侧,说得小心翼翼,忸忸怩怩。 “你是盼他来呢,还是盼他不来?”夜云熙抬了眼皮,撇了她一眼,幽幽反问。 “嘻嘻,我无所谓,倒是殿下……哎呀……”紫衣一边说,一边敏捷地闪开身去,还是被她家主子飞速扔出的书卷,砸了个正着。 夜云熙扔出手中书册,教训了牙尖嘴利的侍女,便站起身来,往殿门外走。 三月初三,与杜清巧郊游,被凤玄墨软硬兼施,挟持上乐游原,说了些深深浅浅的话。那日才发现,那人居然缠人功夫一流,不管她如何冷言冷语,拳脚相加,他只管一副憨直笑颜,絮絮叨叨说话,欺她扭了脚踝,还得仰仗他吧。 她其实也未曾经历过这起子事。从来未有人,诸事藏着掖着,欺瞒着她,倒头来却说是一片衷肠,前一刻忤逆了她,下一刻又将她当成天边的云朵日月,捧在手心里,痴痴表白——如果那也算是表白的话。 倒得后来,她实在是没辙了,如果是柳河洲那种骄贵风流,她尚且能坦然应付,如果是从头到尾的阴谋算计,她也狠得下心来。偏生那人,隐着骁魅,却将自己低到尘埃里,那种笨拙的深情,风流却羞涩,霸道又温柔……让她觉得颇有些错乱与不忍,索性直楞楞地问他: “不就是救命之恩吗?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才算报答?” 那人终于打住,咧着嘴角,一脸笑颜,倾身过来,扯着她的衣角,像 个小孩子般,央求她答应,不要撵他走。 她看着那笑颜,终于见识了,原来世间真的有人能笑得……像一只憨厚的狐狸。一阵恍惚,便答应了他。那人趁热打铁,还不忘追问了一句,是不是任何时候,都不撵他走?她被缠磨得心烦,竟又胡乱应下。 那日回到宫中,她就发现,她是脑子进水了,才答应了他! 从那日起,那人便夜夜持着亲卫令牌,赶在戌时宫门下锁之前,入宫来,次日寅时宫门开,再出城去,赶着白日里鸾卫营的事务与训练。她觉得过于凌乱,口不择言地问他,你夜夜这般猴急地进宫来,宿在我这桂宫里,还要顾忌我的名声不?那人一脸抑不住的笑,说到,公主的名声,又不是我毁的。 夜云熙便气得心慌,却又碍于那句“任何时候,不要撵他走”,忍了气,由他。好在他每次来,也不骚扰她,见她爱理不理,也不纠缠,只在窗边廊下靠坐着,一个人呆呆的,也不知想些什么。 她也颇能自我安慰,就当她这里是龙门客栈,他是个歇脚的江湖过客吧,只要他不觉得日日奔波劳累,请便。 今夜细雨,下了好一阵子,宫中梆子声已过,可能被紫衣说准了,这人果然不来了吧。夜云熙出了殿门,站在廊下,听着夜雨,突然惊住,这十来日,每夜总要挟着烟尘而来,在她眼前晃一晃的人,一日未来,她怎么有些不适应了? 自己此刻这模样,与那些个上西楼望天涯路的闺中怨妇,有何区别?一时间,被脑中闪念吓得心如擂鼓,一个甩袖,跺脚,两步转身进殿去,依旧坐下来看那诗卷。 心思浮躁,索性一句一句地,将那册中诗句念出来,定心安神,读到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怎的恍惚间,一声清越笛声,在殿外庭中传来。 待凝神侧耳听了,却不是幻觉。丝竹乐器中,她偏爱笛声,如那细腰水袖,清越而秀丽,凌冽而缠绵。此刻耳边那声音,便是如斯,悠扬宛转间,却不似曦京丝竹的靡靡旖旎,倒像一首西疆小调,曲调清新简单,却于轻快跳跃的节奏中,自有一丝悠远苍凉的惆怅。 不禁听得有些痴醉,抬头见青鸾进殿来,也不说话,只朝着门外使眼色,神情无奈而怪异。 夜云熙便第二次扔了书卷,两步跨出殿门来看。廊下宫灯映照着,庭中花树旁,春夜细雨中,那人长身玉立,浑身湿透,却是一支小巧笛儿搁唇边,那清新小调如流水般咕咕淌出。那是一支细条简陋的柳笛儿,估 摸是在来时路边顺手新折的柳枝,现做就的。 见她站在廊下,便略仰了头,来看她。细雨笼罩中,又微微眯了双眸,眸光中,映着宫灯光亮,如有细碎珠玉隐显。 冒雨前来,夜行十里,只为她昨日,嫌紫衣那伴她春夜读书的琴声太娇柔做作,不若笛声随和起兴。 悠悠笛声中,那磊磊模样,款款深意,浅浅笑颜,仿佛在探问,可有讨得她心中喜欢? 差一点,她就要冲下青石台阶,跑到那树下去,一头撞进那胸怀中,挂他身上,去……撒娇。 他之前如何欺骗了她,日后还要如何算计她,她都认了,他要做什么,她都会原谅他,纵容他,在她心里,其实,早就已经原谅他了。试问今生,这可遇不可求的缘,错过了,还能倒哪里去寻找? 可提了裙裾,抬脚下台阶那一瞬间,她停下了。猛地止住那头脑发热的一时冲动,将踮出的脚给伸了回来,又觉得掩不住那抬脚用意,索性一个转身,作势要回殿中去。转过身去,才略略侧回了头,淡淡说了一句: “吹得不错。” 错过就错过吧,就算是抓住了,又能怎样?她的姻缘与后半生,已经拿去换燕山十六州失地,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交代给了曦朝子民。趁还未刻骨铭心,赶紧抽身才是,待得情丝紧绕之时,再去斩断,反而徒增心伤。 心中萧索悲凉,便要晾了那人在雨中,径直进殿去。 “公主喜欢就好。”身后笛声骤歇,那人的应答追了上来,抢在她跨进殿门之前,入了她的耳与心: “这是西疆草原上的生辰曲,今日是……是我的生辰。” 上一刻,她的心已经筑起防墙,如果他说,这是专门吹给你听的小曲儿,如果他说……不管他说什么,再怎么甜如糖水,深入骨髓,她都能抗得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进殿去。因为,皆在那惯常的套路里,在她的预料之中。 可是,偏偏他说的是,这是……他的生辰!那清扬小调,染着风沙与草香,原是大漠草原上的生辰祝愿;这举目无亲的遗族之后,就是这样给自己庆生? 出乎意料,又觉得寒碜,心下便起了些怪怪的恼意,忍不住要与他计较一番。抬手扶住殿门,慢慢转过身来,冷冷问他: “你的生辰,与我何干?” 见那人一脸蔼蔼笑意,突然僵住,她竟有些恶意的痛快,挑眉加了一句: “难不成,要我替你庆生?” 清风拂来,宫灯摇荡,眼前一阵光影暗淡,见那人收了眸光神采,褪了嘴角笑意,垂了头下去,看着手中柳笛儿,轻声嚅嗫: “不敢……只是想……跟公主说说话……” 他的生辰愿望,只是想跟她说说话而已,何其卑微!那孤单太久的人,将能靠近她,当作一个执着的愿望,她何其有幸!若再矫揉造作,就太过于刻意。 夜云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先前紧绷防守的心神,终于找到一个堂皇的出口,是怜悯吧,心中变柔,放软了声音喊道: “你……先上来吧。” 那人抬起头,看着她,却站立不动,任由细雨笼罩着,身上衣袍已湿透,脸上水珠已成串。 她看着心烦,被雨淋傻了,听不懂她说话吗?不由得提了嗓音,清亮地呵了一声: “上来!” 那人才举步过来,拾阶而上,一步一滩水印,滴在门廊地板上。 夜云熙却觉得心神如廊下宫灯,随着他的靠近,一步步摇荡。幸好那人在几步开外,便站定了。桂宫借宿守则第一条:未经允许,不可靠近她。这人……还算长了记性。 她赶紧定了心神,皱眉说到: “先去沐浴更衣,不要将泥水带进来,弄脏了我的屋子!” ☆、 行路难 第五十八章缥缈之隐城 西凌以北,北辰以西,草原深处,大漠之边,有一上古遗族,自称灵狐后人,饮血止渴,驭兽为奴,累世逐草而居。 后逢天女贺兰伊降世,率全族于天穆山下,筑石头城定居,纳四方行旅,通西域商贸,积天下宝藏,一时遍地金银,富不可言。 因天穆山以南,气候温暖干燥,多晴朗天气,天高云低,过往商客,于长途跋涉之际,偶见一白玉石头城,乍现于蓝天黄沙之接,白云环绕之中,似一天上之隐城,缥缈而夺目,故曰云都。 南曦先皇嘉元六年六月,西凌王发难,宣称此妖孽秘族,为世间祸患。与北辰国联手,数日围剿,数日火烧,狐族灭族,云都城毁。 两月来,夜云熙查阅了曦宫中所有关于狐族与云都的记载,便只有以上这些了。所谓饮血止渴,驭兽为奴之说,还是出自一本西域商人的笔记杂谈,未见诸于正史。至于皇甫熠阳所言,狐王之血,能摄心续命,又以沾酒为致命要害,一滴醉三生,却是只字未曾找到的。 且这官方史料中,这一族一城之起兴与毁灭,也是只言片语,语焉不详。天女贺兰伊何来?白玉石头城,何以乍现?西凌王何以发难?妖孽祸患何在?尤其是那句“数日围剿,数日火烧,狐族灭,云都焚”,一句盖棺定论的轻描淡述,掩盖了多少惨烈与惊心动魄? 只是,那贸通四国西域,遍地金银,富不可言的白玉石头城,却是出乎她意料之外,本以为是草原蛮族,荒凉孤城,未曾想竟有过如此辉煌。 而此刻,合了手中那册嘉元六年记事,夜云熙猛地一抬头,看见殿门边的儿郎,带着一身刚刚沐浴完毕的湿润气息,白衣宽袖,缓带轻袍,墨色散发,犹如一画中人,潇潇如松下风,濯濯如春风柳…… 不禁神思缥缈,如果,不是一出生就家破族亡,颠沛流离,而是在众人的簇拥下,于那遍地金银的白玉石头城中长大,此刻的他,会是怎样一副风流王者模样? 她突然心念一动,他之不幸,却是她之幸,没有了缥缈云都的传说,才有此刻春夜桂宫的相逢。世间缘分,太多有缘而无分,何必执着在意那命定之分,却视若无睹这巧逢之缘?随缘,惜缘,便足已妙不可言。 “过来坐。”她心下豁然开朗,笑颜便如幽昙绽放,随意靠坐在一盘龙云纹腰枕上,轻轻抬手往矮几对面那莲枝缠花地席上一指,示意凤玄墨过来就坐。 那人听她笑语,稍稍顿足迟疑,像是未料到有这等待遇, 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夜云熙知他心里小九九。这些日子,他夜夜进宫来,把这皇宫深处当做江湖客栈,她怕这胆大之人得寸进尺,便与他约法三章:未经允许,不可靠近她一丈之内,不可踏进她殿中半步,不可与她说话。想来是见多了她绷着面色的模样,犹有余威,一下子不太适应吧。 “过来坐!”她不禁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次,心里生起怪异之感,为什么现在与他说话,总是要说上两遍!这人,瞒天过海,扮猪吃老虎,什么事不敢做,就这么怕触她逆鳞吗? 可见着那人低头隐笑,两步进殿来,在她面前跽坐好,她又有些莫名心虚,便问他: “你……笑什么?”这人,不知从何时起,一见她……就笑,不管她如何黑脸冷面,还是暴跳如雷,就那么一味地挂笑,梨涡浅隐,丰唇微动,憨里带着魅,直里带着妖,让她不免心思凌乱。 “我……怕弄脏了公主的地。”那人终是忍不住了,嗤笑一声,低低说来。这哪是畏惧她?分明是挑衅她! 夜云熙便直想扑过去将他掐了,一个激灵直起腰来,又觉得心中闪念过于疯狂,便软了下去,环顾一眼,四下无借之物,便顺手将腰上软枕一抓一举,隔着矮几,就朝那人扔了过去。 听得他一声低吟吃痛,捂了眼睛。她才反应过来,这扔腰枕的举动,还是……过于疯狂。那腰枕,外头是软棉云锦,内里却有个瓷心子,若是砸人身上,还是有些分量的。 见凤玄墨略低了头,抬手捂住眼睛,半响不见放下来。她就有些心慌了,该不会是给砸中了眼睛?赶紧绕了矮几,靠坐他身旁,将他捂眼上的手拨拉开来,凑上去查看。 眼眶倒是有些微红印记,却看不出有何不妥。再定睛一看,便被那深墨瞳色中的深井幽意,吸得心神一荡,差一点就要溺进去。赶紧直腰起来,要抽身回对面座上去,那人却不知何时,已将她方才送上去的一双柔荑,反手捉了。 温热干燥的大手掌心,包裹着白玉小手,小意握着,轻轻使劲。却握得她心尖直颤,他明明没有使甚重力,为何,她觉得自己有如被万钧桎梏,无法挣脱?仿佛下一刻,他稍稍用力一带,她就要跌进他怀里去,跌进一个幽暗却甜蜜的深渊里去。 脑中有弦绷着,告诫自己,不能跌进去,可潜意识里,却是不能自已的恶意召唤。抬眼再迎上那人的眸光,便觉得一阵推枯拉朽,心神骤然崩塌。那深如幽潭的眼神里,满瞒的是 ,想要靠近她的渴望,却又满满的是……犹豫与询问。 他在克制,在尊重她。若他耍横用强,她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发怒的由头。偏生他君子得很,就那么将她小手握着,像是怕极了她生气,连使力都小心翼翼,更不敢再有其他,却又舍不得放开。 看得她浑身发软,瘫坐在席上,鼻间一阵酸意上涌,没有了抽出手来的力量,由他握着,一阵缠绵悱恻,从指间蔓延至全身。一时间,春夜锦堂,沉寂安静,殿外小雨沙沙,仿佛是时光在耳侧流转。 “咳……咳”殿门边响起紫衣的声音,那丫头一边制造着声响,一边低着头,将食盘高举,等着她的召唤。 夜云熙扭头一看,一下子竟面红耳躁起来,猛地抽出手,逃也似的,回对面座上端坐了,再招呼紫衣进来。 紫衣托着食盘过来,矮身下跪,置于矮几上,对着凤玄墨恭敬地说了声: “大人,请。”便手脚伶俐地起身退出去了,大有此地不宜久留的自觉。 夜云熙一个闪神,抬眼去看她,本想要吩咐她点什么,却见着这丫头已退殿外,正感叹她这移形换位的轻功身法,何时修炼得如此出神入化了,接着便是“砰”地一声,殿门合上的声音,砸得心中一惊,索性作罢。 收回眼神,见着风玄墨一脸疑惑,看了看几上食盘,又抬眼看她,忽又嘴角挂笑,那笑里,却是掺着些明白的。 她极力端坐着,垂了眼皮,不想去看此人的痴憨之相,只盯着自己的双手,缓缓说到: “曦京风俗,生辰这日,要吃上一碗长寿面,才算是庆生。” 一边抬起双手,仔细翻弄着,一边继续说着,声音清凉平淡: “我不知你往年的生辰,是如何过的,以你的……身份,想要有人替你风风光光地张罗,也不难。今日在我这里,不知会不会寒碜了。可是,你看我五指不沾阳春水,也就不要指望,我能做什么,至多,也就是让紫衣下小厨房去,煮一碗长寿面。紫衣厨艺不错的,你……趁热吃吧。” 一席话,说得客气,却又夹些怨气跟傲气。仿佛不这么怪里怪气,不足以平息她心中涌动,不足以拉远与他的距离,不足以解释眼下这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不足以消解在他那笑意凝视中催生的尴尬。 夜云熙说完,眼睛余光中,瞥见那人似乎坐着没有动,不见举筷的动作,也未闻有何声响,终是忍不住了,抬眼去看他。四目交汇瞬 间,她怔住了。 那人看着她,嘴角咧着,仍如方才,痴痴地笑。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无数晶莹流转,仿佛,天上的星星都汇聚在里面,凝成一颗又一颗的水珠子,不停地往外涌…… 她见过男儿哭,那种隐忍的泪水,怀才不遇的惆怅,英雄末路的悲壮,或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却未曾见过,如他此刻这个哭法,一边笑一边流泪,无声却灿烂。 先前,怕见他笑,因那笑,总是有些勾魂慑魄的意味,此刻,却觉得宁愿见他笑,也不愿见他哭,因这哭,哭得她心中,犹如山崩地裂,心神俱灭,哭得她直想沦陷。 “你……别哭啊。”她有些纳闷,会不会是方才自己哪句话,勾起他什么伤心事,又有些直觉,看得懂那泪水。硬了头皮,伸手拾起盘中筷箸,递与他。 那人伸手接过,却迟迟不动筷箸。夜云熙有些不知所措,殿门刚才被紫衣合上了,屋子里有些闷闷的,她便索性起身来,想要去将香炉里的熏香熄得淡些,也可缓解些盯着别人吃东西的尴尬。 待站起身来,绕过矮几,迈出两步,突然一股力量将她膝间裙裾缠住,低头一看,那人一个转身,刚好将她双腿抱住,又将头贴在她腿上裙褶里,那模样,怎么有些……无赖。 她看得哭笑不得,又迈不开腿,只有没好气地问他: “你……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给我庆过生,我……也没有吃过长寿面。”那人将头脸埋在她裙间,深深吸口气,闷闷地说。 夜云熙听得心中一颤,也不知是不是脑中闪神,一句话鬼使神差地从嘴边溜了出来: “这有何难,以后每年今日,我替你庆生便是。” 觉得膝间一松,那人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执着地看她,像是在确认刚刚听到的话。她才意识到有些失言了,便想着该怎么着诓哄过去,就当哄一个要糖吃的孩童吧: “先吃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幸好那人没有继续缠着闹,追着问,依旧是红着眼眶,腆着笑脸,哑哑地说了句: “我……舍不得吃。” ☆、 行路难 第五十九章微妙之关系 熙乾四年的春天,似乎转瞬即逝。刚刚还是百花争艳,俏立枝头,几场春风化雨,已是谢了春红,绿叶成荫。 这年春日里,曦宫的八卦是非,也格外多。先是四妃入宫,这些个主子娘娘们,虽说少女初成,眉眼间青涩未退,却皆是携着世家厉害而来,明里暗里的争宠斗狠,鸡飞狗跳,热闹得很。 这天子后院的热闹,本不也干夜云熙的事情。皇后凤宛宁掌着六宫,筹谋决断,渐渐娴熟,那几个女人的争风吃醋,也吵不到她桂宫来,可怕就怕,故意找麻烦的。 柳家的七小姐芙苏也许是个有福气的,封的是德妃娘娘,四妃之首。二月进宫,四月里便诊出了喜脉,有了身孕。可这德妃娘娘也是个顶娇贵的,在这暮春初夏之际,龙裔孕在身,更是觉得宫室潮湿,蚊虫渐生,便睡不安生,吃不妥当,渐渐竟有些胎相不稳。 皇帝一高兴,又一着急,自然有些娇宠,便问她想要挪个什么地方。这位识大体的德妃娘娘委屈将就地说,劳师动众,夺人所爱,皆是不妥,不若这样吧,听太医说了,丹桂宫的后园子里植有桉树,可驱蚊虫,就到表姐姐那里去借住吧,反正她眼下就要出阁了,应该不会在意。 皇帝还在犹豫,能不能给他的皇姐送一个大肚子妃子去添堵。凤宛宁在一边听了,一个眼神,使了个身边的亲信宫女,一路赶至桂宫,将德妃娘娘的话,一字不漏地传给了夜云熙。 夜云熙听了,冷笑一声,立马叫来花匠,将拥樨殿前与后园子的,所有桉树,齐齐连根挖了起,给德妃送过来,啪啪啪一阵巨响,扔在庭前,堵得正要回太极殿书房勤政的皇帝,连宫门都挤不出去。 皇帝自是不敢再提此事,硬了头皮转回去,想些另外的安慰法子,摆平他的妃子。 可这厢,夜云熙看着桂宫里尚未填平的坑洞,一阵无名心火上涌,这都还没走呢,就开始公然欺到她头上来了。可偏偏凑巧,她正立在门廊下,看着庭中的一地狼藉腹诽呢,宫中司制房绣娘们赶了个正着,鱼贯而来,捧了六月里的嫁衣样式与绣品模子过来,让她过目。 一下子,便犹如火上浇油,那寄人篱下的委屈,前途未卜的恐惧,无人诉说的惆怅,齐齐涌上来,激得她眼眶都有些红。心中不畅,言语间就有些刁难,唬得那群绣娘子端托盘的手都有些抖抖索索,四月的天里,竟一个个额角微微渗薄汗。想来是素闻性子古怪,给传言吓的吧。 瞧着这老鼠见猫的光景,夜云熙也有 些意兴萧索,她本就对这嫁北辰的姻亲不存期待,要穿戴什么,要陪奁什么,其实也不想如何讲究,一切尊礼制办就行。遂平了心气,草草应付了事。 等打发了秀娘们,她坐在殿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间抬头,见着日头偏西,树影窗格,投下长长的阴影,映得这陈年宫室冷清森然,心中对这即将降临的夜幕,不禁生出一丝怯意。 有好几日,凤玄墨未进宫了,说是这段时间,要带鸾卫儿郎们夜训。 三月十七,他的生辰,雨夜花树下,他给她吹了一支西疆小调儿,她陪他吃了一碗长寿面。然后……然后似乎就有些不一样了。 之前的约法三章,貌似自动失效。那人仍是日日踏着微微夜色,或是披着烁烁星光而来。他来时,她多半在殿中看书,他就进来,在她边上捡个位置坐了,寻本书陪她看,也不呱噪。她想说话了,他就陪她说,话不多,却总能暖心,或是逗趣。夜云熙也就觉得,还能……容忍。 那人也是小意讨好,日日来,皆带些小吃食或是小玩意儿。或是木樨镇的桂花酒,或是哪家坊间新开铺子的糕点,有时似乎是赶得紧,便在路边折一支开得灿烂的野花枝,或是觅几个熟透的野莓果子,或是拿柳叶编个蚱蜢之类的小玩意儿,再不济,便给她吹首小调儿,或是讲些鸾卫营里的邋遢事,总之,日日变着花样,跟哄小孩儿似的哄她,却哄得她……微微醺意,心满意足。 看来,这有人哄的日子,果然舒坦安逸。几日未见,便心下浮躁,跟猫抓蹄子刨似的。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她是有些习惯了,这习惯了的人,事,还有东西,突然间缺少了,总是不舒服的。 心中一阵思量,越发坐立不安,觉得窗前树影阴森,殿中冷清荒凉,越发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他不来,她就不能去找他么? 一旦起了心,便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紫衣见她坐立不安,问她晚膳想吃点什么。她也没什么胃口,胡乱用了些,就让青鸾备车马,赶着夜色擦黑前,出了宫,出了城,一路往木樨镇去。 等到了鸾卫营,下了马车,抬眼一望,京郊的夜幕,深黑幽蓝,满天星光,微凉的夜风拂面,不知不觉,心头郁结倒是一扫而空,却又添了一丝莫名紧张。 营中火烛点点,倒也寂静。问值守的兵卒,说是凤大人带了一队鸾卫外出,还未归来。夜云熙暗自松了口气,眸光流转,突然来了些捉弄的兴致,索性用风帽兜了头脸,一路寻了 凤玄墨的房间,推门进去,又嘱咐那领路的兵卒,不必如实禀报了,就当今夜没有看见过她。 等那兵卒退下,青鸾要替她点灯,她拦住了,让那妮子自己寻个地方安顿自己去,不用管她,然后,虚掩了房门,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在屋子里闲等。 一开始,黑漆漆的,不能视物。好在今夜窗外星光疏朗,少顷功夫,便适应了黑暗,屋中陈设轮廓渐渐浮现,夜云熙便开始打量起这人的房间来。 这种感觉有些怪,男子的房间,简单的床榻与桌椅,除了起居必备的用具,还有案头放置的书册,其余闲杂物品少得不能再少。她却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仿佛浓浓阴影中,满是那人的气息,先前下车时那微微的紧张,竟变成扑扑的心跳。 那猛地一阵扑腾心跳,跳得她一阵神思慌乱,一边捂了心头,暗骂自己怎的越来越没出息了,一边摸着桌旁的椅子,坐下来,将就桌上的茶具,摸索着倒了一杯凉茶水,喝一口镇静压惊。 一口冰凉的茶水下肚,又反应过来,唇边这杯子,不正是那人日日在用的吗?没好气地放了杯子,顺手拾起桌上一本书册翻看,依稀见着里头满是歪歪扭扭的线条,稀稀疏疏没几个字,竟是些图画。心下一动,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功夫秘籍,或者阵法图谱,待举至眼前,借着幽黑微光,仔细看清楚了,便啪地一声扔出老远。 那哪里是什么正经图画,避火图而已!难道这看着正正经经,还有些木纳的人,私下无人时,也要看这些肮脏东西?一阵羞恼,将凤玄墨在心中腹诽几遍,又想着等下见着了,可要好生数落一番,这画册子,就这么大刺刺地摆在桌上,生怕整个鸾卫营不知道他爱看这个吗? 再一转念,若是等下他回来了,见她黑灯瞎火地坐在他房中等他,还要跟他谈论这避火春宫图,他会怎么想?一想到那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只管咧嘴笑的模样,她就有些待不住了,赶紧起身下地,摸索着将那画册子拾起来。 一页页抚平理整了,正要放回原处摆好,突然听得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夜云熙一阵惊吓,手忙脚乱,一个转身撞桌角上,碰得桌上茶杯茶壶,发出呯呯砰砰乱响。 腰间髋骨被桌角撞得结实,一个没忍住,一声吃痛的呻吟就从嘴边溜了出来,轻轻划破寂静的空气,幽幽缭绕在这男子的寝房里。夜云熙自己都听得脸红,这下可是丢脸丢到家了。 幸好那推门进来的人,没有马上去点灯,也没有凑上前来,只在门边站 立着不动,像是在侧耳凝神听房中动静。 夜云熙突然反应过来,外间廊下有灯光,这人从外面一下子进到这黑漆漆的屋子里,只听见有人,有声音,却未必看得清是她。便赶紧屏住呼吸,等着看那人,见着自己屋子里冒出个女子的声音,该是何反应? “公主?!”少顷,门边传来那熟悉的嗓音,一声低低沉沉的呼喊,带些迟疑的探问,又有肯定的惊讶,像是确定是她,却又不敢相信会是她。 夜云熙抽口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边靠在桌边按揉腰间,一边问他: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那人像是被问住了,没了下文。 正想着莫不是方才那兵卒告诉他了?还真是训军有方,将鸾卫营训成了他的忠犬,她的话也不管用了。却见着门边黑影一闪,下一刻,那人就到了眼前,一个倾身张臂,她被准确无误地拦腰搂背,抱了个结实,一个滚烫的热气呼吸,朝她耳边低低地送了一句: “我闻到的。” 那浓烈的男儿气息将她全身包裹,低低哑哑的声音,带些得意,带些撒娇,带些欣喜,在她耳边挑逗,这人,与她相处……越发娴熟了。本来,她亦是心中酥麻,手脚发软,若是心无旁骛,指不定便任他搓揉了。 然而,在黑暗中良久,视物已清晰,当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向门边光亮处,门外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抹被夜风吹起的纱衣裙角……她突然镇定下来,冷冷地问到: “阿墨,那女人,是谁?” ☆、 行路难 第六十章火气有些大 眉娘立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屋里漆黑,可那动静却清晰可闻。刚刚一个兵卒领着她过来,于转角处,她就见着这位凤大人推门进了房间,便赶紧快步过来,想要跟进去,可撵至门边,却听见屋里有个清凉的女子声音,接下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响动,说明里面两人,关系很不一般。 眉娘便万分纠结,不知该要如何是好。今日在青云山下,她家公子好斗,堵着这位路过的小将军,非要与他攀谈,比试。公子才华无双,诗词文章,琴棋书画,样样精彩,可比什么不好,偏要比他自己最不擅长,而这位小将军却最拿手的骑射。 公子当然就输了,顺便将她也输掉了,说是既然是比试,就得有个表示服输的彩头——而她,妹娘,公子身边众多侍女中的一个,就是那个彩头。 很明显,这位冰山黑脸,冷言少语的凤大人,其实根本不想要她这个被公子硬塞过来的彩头。可是,在公子那满怀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能跟着这位凤大人走。她知道,公子起了心要送人,若送不出去的话,那她基本上,就可以到一边去抹脖子谢罪了。 所以,即便是这位大人眼中根本无她,甚至当她烫手山芋似的,恨不得在半道上就给扔了。她却是在搏命,厚了脸皮,使出浑身解数,装可怜卖乖,锅贴似的,一路跟着他来了这鸾卫营。 这位凤大人倒也干脆,一脚踏进营里,就将她扔给一位姓裴的大人,让他来安置她,跟着便撒手不管,转身没了人影。幸好那位姓裴的大人怜悯,将她从头至脚仔细打量,纠结了一番,是要安置她到伙房帮厨,还是浆洗缝补,末了,却朝脑门心一拍,派人直接将她送到这房门口。 屋里有些卿卿我我的暧昧动静,她只得将身形往门侧藏了,却止不住夜风的吹拂,四月春衫轻薄,百褶纱裙如浪花般在脚边翻卷。房中那个女子似乎眼尖,看见她了,听得那清冷的声音在问: “阿墨,那女人,是谁?” 下一刻,屋里就亮了灯,她亦只得现了身形,站至门中央,低眉顺目,垂手敛裙,等着问话。 “你来做什么?”那位凤大人看清楚了是她,声音里有些生气。 “裴大人说,大人这几日火气有些大了,遂遣了奴家前来,替大人……消消火。”她答到,极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与寡淡。 裴大人的确是这样吩咐她的,她一时想不出,除了如实回答,还能怎样。她知道,若是此刻,屋里 只有这位大人,似乎可以尝试一下……挑逗,可现在,多了一位,她此举,说不定就成了挑衅,没准还是找死。 因为她在余光中瞥见,那位女子正端坐在桌边的椅中,而凤大人,陪着小心,立在她身边!遂极力藏了声音中的柔媚,刻意沉了声音说话。可那长期训练,吐纳自如的如水腔调,岂是说改就能改的,几句话说完,屋中沉寂,只有她的靡靡尾音在缭绕,如春江柔波,微微荡漾。 眉娘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寒毛直颤。那位凤大人似乎未料到她会如此回话,给怔住了,端坐椅子上的女子却嗤笑了一声,不是冲着她,而是与立她身侧之人说话: “呵,你跟裴炎,何时有这些勾当?” “我何时跟他……有这些……”凤大人一句话解释不清楚,有些急恼,索性扬声喊她: “眉娘,你是何来历,自己说吧。” 眉娘便略抬了头,将自己的悲催遭遇简要说来: “奴婢眉娘,本是我家公子的贴身侍婢,我家公子今日与凤大人打赌比试,输得心服口服,便将奴婢赠与了凤大人。” 她一边说着,就觉得后背开始有些发凉,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家公子这兴头所致,随手赠婢之举,怕是触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女子的禁忌了。那乌发素衣之人,端坐椅中,未见动怒,亦未有过激之语,却楞是让眉娘觉得,这位贵人,此刻,威严无比,不喜得很。 可那女子倒也没有马上冲她发难,略略思忖,抬手让她进屋,依旧是那懒散清冷的声音: “进来,让我瞧瞧。” 眉娘进了屋子,上前行礼,任由那女子的探究目光打量半响,才听得那比今夜星光幕色还清凉几许的声音,问了她一个看似扯远,实则要害的问题: “你家公子,是谁?” “我家公子姓玉,乃江南道商贾,上月赴曦京经商,目前暂居京城,今日登青云山访古刹,在山下偶遇的凤大人。”她按照公子的嘱咐,逐一道来。 “哦?”那女子听了,不置可否,兀自沉吟,突然莞尔一笑,幽幽问她: “你家公子,还教了你些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眉娘有些心慌,可公子说过,南曦江南道,毗邻东桑一国,富商豪贾万千,绝无破绽可言,遂定了心神,硬着头皮答到: “奴婢不明白……” “阿墨,这婢子满口胡言,叫裴 炎来,将她送到木樨镇上万花楼去,如何?”那女子却突然提了音量,打断她的话,又轻描淡述一句话,要判了她的命运。 “大人救命。”眉娘一听万花楼,定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虽卑贱,公子训她以色侍人的本事,却不是要往泥地里糟蹋她的。遂扑通一声跪地,朝着那位一直不吭声的凤大人求情。这位风大人,面黑心软,他既然不忍见她寻死,由她跟着回来,应该也不至于忍心,将她扔进烟花之地吧 “你说怎样,就怎样。”那位凤大人笑得温和,说得轻缓。 眉娘便瞪了眼睛去看他,一日硬贴,何曾见过他如此春风的一面,有些闪神,下一瞬,才反应过来,那位大人不是看她,也不是对她说话,而低头侧过去,去看身侧那女子,目光柔顺,言听计从,附和方才那个骇人的好主意。 算她看走眼了吧,眉娘开始觉得有些手软脚软,几近瘫坐在地上。又听得那女子唤了她的名字,娇娇说来: “眉娘,我大曦江南道,商贾万千,坊间百姓,却没有一家是姓玉的。” 她猛地一惊,公子说过,偌大一个富庶江南道,万千百姓,为何就不能有姓玉的?这女子如何能笃信,无一家姓玉?遂不动声色,抬头去看,却见那女子眸光神采,浅浅地挂了一丝笑在嘴边,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言语中是一种尽在掌握的骄傲: “你莫要怀疑我是在唬你,你道我如何知道江南道无玉姓商贾?因为,大曦的户籍文书,我全记得!” 眉娘心中悲叹,百密无一疏,挂一漏万,饶是公子足智多谋,却遇上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愣是撞上一个博闻强记,还有机会遍览一国之户籍文书的。她只能兵来将挡,见招拆招: “我家公子图外出方便,隐去姓氏,以名为姓。”言下之意,隐姓埋名之人,必有难言苦衷,您能不多问,便不问了吧。 “你若不想去万花楼,也罢,我鸾卫营里有八千血气男儿,火气也大得很……”那女子陡然收敛先前那浅浅笑意,像是突然来了火气,无意跟她继续纠缠,声音也沉了下去,寒浸浸的,冷意直透胸背。 “我家公子姓……澹台,单名一个玉字。”眉娘直接放弃弯弯绕,如实答来。 桌边那女子,面目姣好,五官柔和,可眉眼闪动间,却有种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天生威严,她深信,那开口闭口要将她往男人堆里扔的话,应该不是单纯地吓唬她,那气派,应该是能号令得动身边这位凤大 人,乃至整个鸾卫营,且那神情,也是真的有些厌恶她的。 还是抬出公子的名号真身,也许能救她一命,东桑国姓,一说便知,可公子只吩咐了,让务必留在这位凤大人身边,却好像没有说过,万不得已之时,不可以说出他真名。 “呵,我道是谁,原来是澹台家的公子。”那女子一听,果然又缓和了些神色,似乎要顾些情面,也不再说要将她如何扔虎狼群里了,只仰头过去,问身侧之人,那语气里,竟有些捉狭之意: “阿墨,人是送给你的,还是你来安置吧。” “营中也有些女眷,做些浆洗缝补,或是伙房帮厨的活,不若让她……”凤大人的话,有着小意试探,可话未说完,就被那女子打断,吐词轻轻缓缓,却透着嘲讽之意: “你瞧着她那模样,像是做杂役的人吗?” 眉娘盯着自己的双手,不得不承认,人家好像说得也对,她在公子身边侍候,好像还真是没有下过厨房,也没有浆洗过衣裳,正想着是不是要表个态,再苦再累,她也做得,只求收留。 哪知未等她开口,那高高长长的凤大人,竟矮身下来,在那女子裙边蹲下,头脸搁那罗裙膝间,低声笑语,却不是替她求,而是去讨好那位女王似的人物: “还是你说吧,你高兴怎样,就怎样。” 那女子一把推开膝间头颅,干脆说来: “让人给裴炎领过去,再送一壶助兴好酒,让他消消火气!就说是我说的。” ☆、 行路难 第六十一章化作绕指柔 “让人给裴炎领过去,再送一壶助兴好酒,让他消消火气!就说是我说的。” 夜云熙伸了手,一把推开那讨好的清俊脸庞,说得干脆,恶意里带着快感。 眼前地上这来路不明的婢子,看起来柔柔弱弱,晶莹的泪珠子就挂长睫上,只差没滚落掉下来,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可那骨子里,却渗着妖媚,活脱脱一只狐狸精,那声音腔调,走路举止,顾盼眼神,皆是一种勾魂姿态,一般男儿,恐怕难以禁得住她的勾搭。 这种角色,如何能留她在鸾卫营里搅浑水,所以,眼见那狐媚子又是一阵泪汪汪、娇滴滴的求情,情愿去做伙房帮厨,或是浆洗杂役,夜云熙却绷着脸,不再做声,凤玄墨见她执意,也就顺着她,不再多话。 一番折腾,终于叫了人来,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狐媚娘,给裴炎领了过去。至于裴炎要如何处理她,夜云熙倒不操心了,那一点就透的人,应该知道今夜这事,是惹她生气了,也就知晓该如何善后,要留要吃要撵要灭,都无所谓,只要不在营中滋生事端,不,最关键的,是不要再往凤玄墨身边送! 等房中只剩她与凤玄墨二人,终于清静下来。那过来领人的亲兵小厮,退出房间后,竟还体贴地将房门给掩上。 一时室中沉默,只剩灯烛芯子啪啪丝响,夜云熙才有些缓过神来,方才自己那呼风唤雨,作威作福,将那个婢子当蝼蚁一般踩的模样,着实过瘾,出气,可怎的有些像那些个整治狐狸精的大宅当家主母…… 这念头一闪,有些心悸,转头去看身侧的凤玄墨,那人立在她身边,正低头冲她笑,她一仰头,正撞见那笑意眼神,剑眉微挑,炯炯神光,珠玉璀璨,直直地看进了她的心里。 看得她心里发毛!索性脸色一沉,开始冲他发难: “是不是觉得我不近人情,害你不能怜香惜玉?” “不是……”那人见她美眸圆瞪,慌忙敛了神色,说道。 “哼,好的不学,偏要学曦京那些的纨绔公子,在外面乱捡狐狸精……”夜云熙脱口便来,说得顺溜,话出了口,才觉得有些不对,因为,尾音未落,就见着身旁那人复又笑开了。她冷眼黑脸,他却梨涡浮现,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暧昧。 夜云熙便觉得,那眼神,除了能看进她心里,此刻,还能穿透她身上层层云锦薄裳,直接抚上肌肤表面。一阵心乱不自在,便别过头,不去看他,脑子里有些放空,却又由着快意心思 ,说下去,先将心头这口气出了再说,输什么,不能输了气势: “东桑人擅媚术,这婢子,一看就是受过长期专门训练,专门放出来祸害男子的,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她直觉那人的笑,是在笑她说“狐狸精”。可这东桑的媚术,却是真。她年少时,听宫中的教习嬷嬷,在给她们这些公主贵女们启蒙儿女情事之时,当做闲话讲过。 “那位澹台玉公子,硬塞给我的。”那人终于捡了个连珠炮空隙,像是辩解,有些无奈之意,还有隐隐叹息。 “给你,你就要?她勾引你,你也要跟她……”夜云熙突然语塞,一是觉得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二是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先前为何一见着那媚骨女子,就心中火气升腾,直想将她大卸八块,原来是这心中酸意,她的人,岂容他人染指…… 偏生凤玄墨也是心里有明镜,只手扶了椅子后背,只手撑了椅子靠手,略略俯身上来,那俊颜就在垂在她头上方,郁馥男子气息袭来,将她笼住,沉沉声音里,已是止不住的浓浓笑意: “公主……是在吃醋吗?” “我……”夜云熙本能出声,想要接话,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一路火气烧得旺腾,这人却似乎很享受,很满意,还带些带儿郎当的调戏之意。 她遂觉得一腔怒火被硬生生堵在了嗓子眼里,瞪了凤目去看他,那灼灼目光撞过来,却烧得自己脸颊耳根,都热辣辣地发烫,夜云熙便忍不住提了嗓音,尖声说来: “我不跟你说了,你出去。”一边说,一边抬手推那凑得有些近的人。 凤玄墨顺着她的手劲,直起腰站了,也像是慢了半拍,才回过神,突然笑出声来: “可是,这是我的房间啊。” “那我走!”夜云熙一边说,一边猛地站起身来,步子飞快,两步往房门口冲过去。她觉得有些尴尬难堪,有些无地自容,有些羞恼成怒,还有些……隐隐惧怕。是她忘记了,他本就不是乖巧柔顺听话之人!那股子蛮横的倔劲,方是骁魅本性。 脚下生风,走得飞快,身后那人却比她更快,还差两步行至房门口,只觉得腰上一紧,一只手臂横过来,就将她拦腰劫了。那人从身后贴上来,头垂她耳根处说话: “半夜三更的,公主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还用不着你来管!”她一边怒说,一边挣扎,又伸手去扯腰上的铁臂,却是适得其反,越箍越 紧。她的腰生得细,不盈一握,那人手臂又长,她一番拧腰扭动,那人双臂环绕过来,竟似缠了两个圈,力道加紧,掐得她腰跟要断了似的,有些气喘,不由得怒喊: “凤玄墨,你放肆!放开我!” 怒吼之下,似乎有所威慑,腰间松动,正要抽身离开,哪知,突然身子一歪,脚下一空,那人只手揽她肩背,只手托她膝窝,已将她打横抱起。 “啊……”夜云熙一声尖叫,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住他胸前衣襟,寻求一丝身子腾空时的安全感,惊悸之余,又是慌乱,这人真要耍横用强吗?若真要硬碰硬,力量,身手,倔劲,她似乎皆不是对手。心中不安,嘴上也跟着有些慌: “凤玄墨,你……你要做什么?” “我怕公主要走。”那人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抱着她在屋子里转,像是要找个地方搁置她。可这营中寝房简朴,能搁她的地儿,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就是地上,窗台。 夜云熙将心尖提在嗓子眼处,等着看他要将自己放到哪里。见他转悠一圈,也像是有些难办,终于,找了个好地方,将她放了下来,幸好,不是床上,不是地上,而是……桌上。 她就那么怪异地被放到桌子上坐了,脚尖离地,悬在半空,那人约莫是怕她走,稳稳地堵在她面前,又伸了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禁锢住她,接着便低下头来,细细看她。 夜云熙也懒得动弹了,就那么乖乖坐着,任他跟看金宝似的看她。她知道,越是挣扎反抗,男子越是起兴,又挣不过他,惹了他,亏的还是自己。且也不想再与他说话,这人,跟他说什么都白搭,大概是因为先祖是九尾狐,遂不太听得懂人话。 可安静下来,又觉得心中那口余气未曾纾解,有些别扭,便转开头去,任他端详,却不理他。 突然,一个温热的东西从她脸颊上,蜻蜓点水般拂过,然后,一个充满欢喜的低哑声音,春风化雨般,从耳侧传来: “你来看我,我好开心。” 她听得一阵心颤,脸上被丰唇点印的地方,也有跟着发烫,似乎心中那股子闲气,也随着那春风化雨的魅惑声音,一丝丝的抽离,可嘴上却僵着硬气: “谁来看你了,我不过是出来散心,路过而已。” “公主要出来散心,那定是宫里有谁惹公主生气了?”凤玄墨也不争辩,就着她的话,却捕捉到她的心事。 夜云熙心中一动,这 人看着一根筋,其实未尝不是体细察微的敏锐之人,她今日,不正是被那骄横柳芙苏,还有六月嫁衣给怄的,要出来散心吗?可到了这里,没能散心,反倒添堵,想起来又觉得……还是有些堵,跟着出言便有些撒气: “别人再怎么气我,都不如你跟那狐媚子气得我心慌!”说话间,嘴角微撇,眉眼闪动,颇有些小女儿家拈酸情态,说不出的娇俏。 凤玄墨一声轻笑,终于耐不住,俯身过来,将她环抱住,仍旧在她耳边说道: “我与那澹台玉,素不相识,他却在青云山下等了半日,要与我偶遇。他本不擅骑射,却主动与我比试箭术,要将这眉娘送与我,我如果不受,又怎么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 说完,抬起头来,眼神锁着她看,又捉起她的一只白玉小手,放置到自己胸前,柔声说来: “你若还生气,就打我出出气,好不好?” 夜云熙看着自己那只被牵过去的手,觉得这主意还不错,贝齿一咬,握了拳,顺势就朝那胸膛狠狠捶上去: “以后,不许在外面乱捡狐狸精!” “嗯……”那人被她一拳砸得一声闷笑,顺从地应了。 她突然有想起什么,撤手回来,在身后桌上一阵摸索,摸到先前那本避火图册子,拾起来又朝他胸前砸去: “当着我,花言巧语得很,背着我,还不知有些什么勾当,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肮脏东西!” “这是裴炎送的。”凤玄墨低头看清楚砸来的是何物,赶紧解释到。 “都是些满脑子不正经的!还好意思说,满脑子想我……”夜云熙说得有些急了,一边心里暗忖,这看着忠厚的裴炎,该好生修理一番了,又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些口无遮拦。一时语塞,却见着面前这人的笑,笑得有些……过了,妖魅中透着诡异,便问他: “你笑什么?” 那人捉过她一双柔荑,放一只大手掌中,用力握了,一手绕她后背,若无其事地按着,两腿抵住桌边沿,将她禁住,像是确认了她没有活动的空间余地,才低头在她脸边笑着说来: “我笑自己,看画册子的时候,满脑子想的是公主,见着公主,就满脑子是那画册子。” ☆、 行路难 第六十二章澹台玉公子 东桑一国,澹台皇族,貌似有些遭天妒。 女子为皇,天资聪颖,才华横溢,但历代女帝,总有些从娘胎里带来的丑陋异像,比如澹台月,似乎就是额心有个什么难看的胎印,故而才用朱砂给掩住的。她爱在四国间微服走动,那额心一点红,就太过于招摇,因此,索性在整个东桑民间,皆兴起这额点红梅的风尚。 而澹台家的男子,容貌姿色,比女子更盛,完美近妖,但体弱早夭。历代男儿,似乎找不出一个活过三十岁的。当然,除了那个例外—— 东桑国都牙城出东海三十里,有座海岛仙山曰莱山,山顶筑有霄云古殿,住着东桑之魂无上国师,这位国师亦是澹台皇族,因修行得道,冲破了澹台一族男子早夭的魔障,得以高寿。掐指算一算,也算不清,国师究竟年事几何,指不定要与天同寿,也未知,反正从东桑立国之日起,至今百又三十余年,无上国师一直是一个强大的存在。 这一代皇族,子嗣不兴,女皇澹台月唯有一嫡亲兄弟,单名玉字,人如其名,灼灼其华,温润如玉。当然,似乎也逃不过澹台家男子的命数,传言亦是一位体质虚弱,动不动就伤风感冒,常年缠绵病榻的主儿。 然而,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来了曦京? 夜云熙在心中寻思,昨夜那叫眉娘的婢子说她家公子姓玉,她就觉得有些耳熟,心下起疑,后来连唬带诈,诈出这玉公子真身来,果然就是澹台月经常挂口中的宝贝皇弟玉人儿。 且听那眉娘的说道,这澹台玉上月就来了,至今还在曦京到处游山玩水,这闲散王公,也不是这个闲法。偏偏他还上赶着,去招惹凤玄墨,就有些意思了。 正月十五元宵那夜,在平康坊巷子里,皇甫熠阳说,澹台月想要凤玄墨的血,用来救东桑国师。夜云熙虽不知那东桑国师出了什么状况,也不相信这人血续命之谈,但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这档子事,澹台月起心要做的事,又关系她东桑国运,澹台命数,岂能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果然,如今澹台玉出现在曦京,应是为着此事吧。 昨夜,她先是被那媚骨天成的婢子激得火气升腾,后来又被凤玄墨连哄带诓,撩得有些云里雾里,后来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未曾细想这些。这会儿醒来,天光微亮,灵台清明,才来得及一番思前想后,触及一些关节,又有些不解,心中骇然,便觉得有必要去会一会这澹台玉。 一轱辘翻身坐起来,营中起伏操练喊声 ,环顾四周,简朴陈设渐显,再一次提醒她,这是在凤玄墨的房中。主人家已不在房中,应是出去督促晨训了。 回想昨夜,那人将她抱至桌上搁着,荤素不忌地与她调笑,又禁锢着她的手脚,摁在怀里,细细地吻了一番。后来……后来到也没有其他逾越之为,不但将自家的床铺让给她休息,还说要在一边守着她睡。她却不知昨夜那人到底是如何守的,因为,好像在他哼了一首怪怪的小曲之后,她就给哄得睡着了。 忆及此处,夜云熙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在他房里,在他面前,她竟能如此心安好眠,一夜无梦到天明,醒来还神思清明地琢磨了半响其他事情,真是太……太不可思议! 心中叹息,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若等下大天亮了,她再大摇大摆地出营去,会不会弄得整个鸾卫营都知道,昨夜宿在他们统领大人的房里了?这些浑小子们的想象力,她不太敢挑战。一个激灵,赶紧跟逃也似的,跳下床来,胡乱整饰。 手忙脚乱,弄出一阵声响,就听得门边青鸾的声音在问: “殿下醒了?” 夜云熙松了口气,让她进来。那丫头进来时,热水毛巾,洗漱用具,早膳点心,一应俱全。 夜云熙看得傻了眼,由着青鸾服伺她洗漱,梳妆,又听她侍女解释到,说是先前凤大人出门时,就请了她在门边候着,等公主醒来。 那一向沉稳的侍女,脸上有些憋不住的表情,大有“你们昨晚做了些什么,不说我也知道”的意味。 “什么都没有,你别瞎想。”夜云熙看得别扭,赶紧解释了一句。 青鸾终于忍不住笑开了,边笑边说: “这热水用具和早点是后来送过来的,那送东西的亲兵小厮还带来一句凤大人的话,那贴心的大人是这样说的:营中简陋,只能委屈公主简单梳洗。若是想要沐浴,还是回宫中吧。” 夜云熙听了,将脸埋在热腾腾的巾子里,半响无力抬起来。她觉得,已经没有脸走出这个房门了,她生怕别人知道她在这里,他倒好,反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不知道公主昨夜跟他睡在一起,还一大清早起来,就吵着要沐浴!鸾卫儿郎们的想象力,将被激发到一个多么狗血的高度! 可一细想,又怪不得凤玄墨,是她昨夜太……犯贱——当时那人将她放在床上,要哄她睡。她有些不清爽,便带些骄傲地说,这四月的天气里,我通常在睡觉前,要先沐浴的。那人一脸难色,一声 痛苦呻吟,又低笑着说来,你要在这里沐浴,我还活不活了…… 一切都是自找的!算了,破罐子就将就破摔吧,她本就声名狼藉,碎了一地,也不在乎被这人多毁一次。夜云熙扔了热巾子,摇摇头,决定吃东西,做正事。 许多看起来很恐怖的事,往往都是这样,跟那后颈窝里塞冰块一个道理,没来之前,有些怕怕的,胆怯恐慌得寒毛直竖,一旦发生了,到了无法改变,只能面对之时,反倒能坦然接受,沉着应对了。 遂速速梳洗完毕,简单用了些吃食,叫来那眉娘,一番逼问,问出了澹台玉现今所在之处,说是住在青云山下一座庄子里,遂让青鸾备了车,要一路找过去。 才出了营门口,凤玄墨便领着人从后面跟了上来,非要跟着她去,又说她总是掉以轻心,荒郊野外的,不带护卫,就到处乱跑。她拗不过,只得让他带人骑马在车旁跟着。 一路无话,木樨镇地处曦京东南,至东北边的青云山,也就十余里的路程,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不等日上三竿,便行至青云山下。 待寻了那处僻静庄子,夜云熙也不想弯弯绕,让青鸾径直上前叩门,说明真身,又直说要见澹台玉。那看门的小厮听得一愣,又像被马车后面黑压压一大群鸾卫给唬住了,赶紧转身进去通传。 不多时,就听得院子里头一阵细碎脚步声,接着便是吱嘎声响,院门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妙龄女子,虽说简髻素衣,但窈窕身段,五官姣好,白皙肤色,别有一番妙曼韵致,紧接着,第两个,第三个……一口气,鱼贯出来十来个这样的标致女孩儿,似主非主,似婢非婢,清一色的素简打扮,眉眼却透着妩媚。 这群女子出了院门,裙摆微摇,莲步轻移,往两侧燕字排开,齐齐万福,众星捧月般,迎出最后那一位……美人。 那位美人,睡眼惺忪,散着头发,像是刚从床榻上起来,还没有新鲜精神,又像是因着一路奔走,有些气喘,将手轻轻扶在身边一女子身上。可就这样一副懒散倦容,却如芙蓉出水,牡丹沾露,煞是明艳亮眼,硬生生将两边的女孩儿们齐齐比了下去。 最重要的是,这位美人,是个小公子打扮。乍一看,轩轩然如朝霞举,宛若仙童般清俊,仔细打量,眉眼间却透着冷淡神色,有如夜妖般妩娆。 此时,夜云熙已下了马车,亦是微微抬了手,由青鸾搀着。见着这亮得让她觉得有些晃眼的少年公子,心里止不住暗叹,只说澹台家的男子 不能长寿,长成这样,如何不遭天妒?澹台月亦算是顶好的花容月貌了,可跟她这弟弟比起来,简直就是……豆腐渣。 一时间,被惊艳得有些失神,忘了说话。那玉人儿般的少年公子却主动开口,与她寒暄了: “芸豆姐姐,我料到你定会来见我,只是未曾想这么快,害得我连梳妆都来不及,让姐姐见笑了。” 那语气,像是遇见了几辈子的熟人,可明明,这是初见呀。夜云熙听得稀罕,觉得这人怪异。按说他堂堂一东桑王爷,虽说年少,但听说亲王封号却是自小就有的,她又以南曦公主的身份来访,初次见面,应该要有些礼仪讲究的。 先是衣衫不整地跑出大门口来,就很是失礼了,这也罢了,看在他那比花儿还俏的姿容份上,姑且原谅他。可这开口就直呼她乳名,还姐姐、姐姐叫得熟络,夜云熙就有些不悦了,脱口反问到: “我……跟你,很熟吗?” “你跟我自然不熟,可我与你,却是一见如故。能让我皇姐当做死对头的人,便是我澹台玉最敬仰之人。” ☆、 行路难 第六十三章姐姐我爱你 “你跟我自然不熟,可我与你,却是一见如故。能让我皇姐当做死对头的人,便是我澹台玉最敬仰之人。” 那少年的声音,哑亮哑亮的,似乎未褪尽稚子的青涩,话中之意,却无视夜云熙的不悦,自顾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偏偏那熟络劲儿,让人无法拒绝: “请姐姐进去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又示意身边的女子们,让出一条道来,成夹道恭迎之势。 夜云熙正要举步上前,却又听他说来: “不过,今日,我只当姐姐您一人是贵客,其他人等,恕不接待。” 前一刻还恭敬客气,怎么突然就横眉竖眼,有些故意刁难之意。夜云熙听得出奇,果然是美人任性,性情乖戾,不按常理,不留后路。她不禁挑眉反问到: “你这是当我贵客相待吗?” “敢问,此刻站在姐姐身边的人,可与姐姐有血缘之亲,还是媒妁之约,亦或金玉之盟,若皆不是,那就是跟姐姐无关的人,或是不能与姐姐匹及的家奴,若是与姐姐同礼相待,岂不辱没了姐姐?”澹台玉声音幽缓,一句接一句,将那绕口的逻辑,说成一番歪理。 夜云熙听得叹气,看来,这毒舌话唠,是澹台家的遗传,以前觉得澹台月嘴皮子厉害,惊叹于她那能将朝臣数落到直接抱头滚下丹陛玉阶的本事,现在看来,她这弟弟,有过之无不及。 澹台玉身边那群女孩儿们,听得自家主子妙语,虽端着身姿,却已忍不住微笑。 夜云熙身后的鸾卫们有些气息响动,却存隐忍之心,于他们而言,这等挑衅之语有些刺耳,不过,也自知轮不到他们放肆,倒也罢了。 手边的青鸾,兀自沉得住气,这丫头向来沉稳淡漠,这些话,于她,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的浮云,也不用担心。 可夜云熙心里却有些莫名焦躁——站在她身后侧的凤玄墨,那倔拗的性子,这种当众折辱,入了他的耳,他的心,不知是何波澜。尤其是澹台玉这翻脸不认人的功夫,昨日他还跟凤玄墨称兄道弟,切磋比试,赠送姬妾来着。 略微低头,眼神余光瞥见,那玄色武服窄袖下的大手,自然垂着,微微有些颤。想来是怕握拳的举动太明显,在使力克制。 “既然当我是贵客……”夜云熙血气一上涌,下巴一抬,就要摆开架势理论,却被身后那人一把拉过手腕,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公主 ,客随主人意,我在这里等你。” 那低低沉沉的声音,握在腕间的手掌温度,有些亲昵的说话方式,出奇地安抚了她此刻想要炸毛的情绪。 夜云熙深吸一口气,举步过去,提了裙裾,拾阶而上,在那群莺莺燕燕的簇拥下,与澹台玉进了庄子,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一处水上凉亭,早有侍女置好瓜果茶点,等着二人来此叙话。 待入了凉亭座定,那少年公子推过桌上点心盘,说道: “我知道姐姐的一些吃食爱好,特地准备了这北地的象牙松子,和照我东桑之法做出来的桂花糕,姐姐尝一尝,看看可不可口?” 夜云熙看了一眼那芙蓉面色,心中暗道,连她的零嘴爱好都摸得门清儿,那定是有备而来,专等她上门了。当下也不动声色,只垂了眼皮,避开那灼灼神采,兀自拈了糕点松子,一边细细的吃,一边听他话唠: “姐姐的来意,我自然知道。我来南曦,所为何事,自然也瞒不住姐姐的法眼。只是,姐姐莫急,且听我慢慢说来。我东桑的国师病得不轻,我两月前见过一次,的确是童颜起皱,华发渐生,夜夜咳血。皇姐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您那统领大人的血,能治病续命……” 说到此处,澹台玉止住话头,像在试探夜云熙的反应。夜云熙也不言语,只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那少年见她面色平静,便接着往下说: “年初皇姐不是还亲自来找姐姐要过人吗?哪知姐姐护得紧,未能遂愿。后来她左思右想,觉得姐姐您应是因着喜欢漂亮男儿,才舍不得他。又见着我这皮囊还算看得过去,便打发我到南曦来,让我将自己送给姐姐,再设法将您的统领大人换回去。” 那语气,带些不情不愿的委屈,又带些稀松平常的平淡,像是觉得这出卖色相外加拐卖人口之事,再正常不过一样。 夜云熙听得有些抽气,抬起眼皮深深看他一眼,他像是得到了鼓励,眉眼间神光一亮,继续说下去: “我自是心甘情愿的。以前听皇姐在千语山的糗事,我就开始仰慕姐姐。寻了姐姐的画像,暗自思慕得紧。可我知道,姐姐的为人,不似我那无心的皇姐,坐在那张龙椅上,就喜欢将这人世间的情爱都踩在脚下玩的。姐姐是重情重义之人,若皇姐开口向你要都要不到的人,在姐姐心里,必定是有分量的…… “来了曦京,听了些坊间传言,更觉得这事情有些棘手。这不,昨日才送了个眉娘过去,今晨姐姐 便找上门来,可见,他在姐姐心里的分量,还不是一般的重呢。加之昨日见了他,我便知道,姐姐一定喜欢得紧,那英挺模样,通身气度,刚直性情,若我是个女孩儿,我也会喜欢的。…… “而像我这种尖酸古怪的病秧子,应是入不了姐姐的眼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被老天爷下了判决,活不过三十岁。空有一副好皮囊,也顶多是悦人眼目,又有几人能与我真心相待?看看周围这些女子,她们全是我的侍妾,我十三四岁起,她们就围着我,要替我早传子嗣,然后,等着我短寿终了。别看她们成日讨好我,可又有几人是真心为我,还不是因着,要望着我,讨口饭吃。” 澹台玉一口气说来,有些气喘,停下来歇了几息,喝一口茶润润喉。 夜云熙听出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忧伤,不觉有些动容,未曾想这高傲的少年,绝色姿容,尊贵出身,竟有些如此卑微的心思。也难怪他性情乖戾了,一个人,从晓事起,便被告知活不过三十岁,想要正常,都困难。 她正一个晃神,那厢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所以,姐姐,我改主意了,我皇姐要做什么,那是她的事,从今以后,与我无关。我不关心国师寿命几许身体如何,也不关心东桑是否国祚绵长,澹台一族命数如何,一切自有天定,岂是人力可能改变…… “况且世间诸事,皆有一个平衡,世人皆言,国师破了早夭的魔障,长生而佑东桑,殊不知,这其间的因果,会不会有颠倒?说不定那不老的妖人,正是因为借了我澹台家历代男儿的阳寿,才得以长生!我这两月来,离那牙城与国师千里路遥,甚是觉得神清气爽,身体康健,昨日,还能跟您的统领大人,马上比箭。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里在问她,却不等她答点什么,又兀自说下去: “这些话,我从未与他人讲过,可今日一见着姐姐,就止不住地往外冒,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可以将心都掏出来给你。我不求长生康健,只求尽兴随意,所以,姐姐,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话到此处,便刹住了。一双清亮黑瞳直直地看过来,察她神色。 夜云熙算是见识了这澹台玉的嘴劲,至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一颗一颗吃松子儿,一点一点吃糕点,再一口一口地喝茶水,偏偏这心已成妖的少年,又说得句句中她下怀,终于,留了空隙给她反应,却仍是止不住,叠声追问她: “姐姐……姐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夜云熙被那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有些晕,赶紧清了清神,问了句: “什么交易?直说无妨。” 那少年便站起身来,绕过石桌,俯身靠近她肩头,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刻意压低的音量,只有她二人可闻,应是回避周遭的侍女。 那哑亮的声线,萦绕在她耳畔,吐纳气息间,带些常年服食的草药香。夜云熙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这少年,前面的长篇大论,千山万水,统统都是雾障,只有最后这几句,才是人话。 可是,那威胁,太厉害,她心生怯意,不愿冒险;而那条件,也太诱人,她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一时间沉吟不决,澹台玉倒也不急,回到对面座上坐下,端起玉瓷茶杯,拈盖啜饮,等她。翻了半响嘴皮子,着实渴了。 终于,她心下一横,银牙一咬,将手上沾的松子皮屑与糕点渣沫儿一拍,爽快答道: “成交。” “我就知道,姐姐会答应。”那美少年一边掸些飞扬至他面前的松子儿皮,一边得意地笑,有些没心没肺。 这一年,南曦与东桑小王爷的初次会晤,便在满桌的松子壳皮和点心渣沫儿中,圆满结束。 ☆、 行路难 第六十四章蜜里调点油 夜云熙从那处庄子里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说不上是喜是怒,是忧是怨,只觉得澹台玉的话,杂着草药气息,在脑子里盘旋,百味杂陈,千般纠结。 当她抬脚登马车那瞬间,一个侧头,对上一边凤玄墨那双深深的黑瞳,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脑中轰然,突然晕眩,跟着便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幸好那人眼疾手快,抢身上前来,扶了她上车,又自作主张跟着上来陪着她坐了,她也无异议,只吩咐马车启动,回城。 青鸾见状,便将凤玄墨的马牵过来,翻身骑了,跟在车旁。众鸾卫也大有见惯不惊的气度,如今,曦京皆知,他们的统领大人跟公主殿下,有些亲密关系,而他们,只需要近距离围观即可。 一行车马往曦京城方向去,车轮轱辘,马蹄滴答,车内却沉默。 夜云熙脑中有些放空,任由凤玄墨坐在她身边,伸了双臂过来,将她拥住。那人似乎是见她没有反抗,便试探性地,轻轻按着她的腰背,将她往胸怀里带。 见她确实柔顺,便索性将她头脸摁贴在那有力的心跳上,垂头下来嗅她,从清香发丝,到玲珑耳垂,再到颈间动脉,深一口,浅一口地嗅,一如……猛虎嗅蔷薇,狮子吻白鹿。 夜云熙由着他,只顾翻转自家心思,打着心里的算盘。那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出言问她,却是肯定的语气: “公主心里有事?” “嗯……啊……没有。”她被问得一惊,又下意识地否认。 “是不是……那个毛头小子惹你不开心了?”那低低的声音,竟带些不满和骄气。 毛头小子?夜云熙先是一愣,跟着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澹台玉吧。不觉失笑,这人……其实小心眼得很,对于先前将他挡在门口的折辱,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还是有些不悦的。 她转念思忖间,那颗头颅便在她发丝与颈间缠绵逗留,那轻轻重重的温热鼻息,喷得她心尖儿都跟着痒,忍不住娇笑出声,一边躲闪着,一边伸手去拨开那头脸,不禁问到: “他要是惹我不开心,你要怎样?” “你想让我怎样,我就怎样。”那声音,温柔得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高大的身躯,像一只蜷曲的大猫,将她圈抱着,渐渐收紧。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漆黑眸子,眼巴巴地看着她,那直直的眼神,带些讨好,带些暗示,还带些欲念。 夜云熙有些不敢直视,垂了眼皮,别开脸,去盯车内的地板。她嗅到危险的气息,那种悬崖边风声呼啸脚临深渊的危险,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这人,一寸寸地往她身边腻,一点点地蚕食她的心,照着这路子一直下去,终有将她吃到不剩骨头的时候。 可偏偏最不争气的是,她心中欢喜!那带些青草味儿的男儿气息,她闻着安心,那低沉磁哑的声线,她听得着迷,那坚实宽阔的胸怀,她偎得温暖,那因她而起的如雷心跳,她亦觉得,那是女子的成就感。 甚至,他那些小心翼翼的挑逗撩拨,总是勾得她心醉神迷,血涌身颤。觉得这憨直儿郎,不经意间流露的野蛮血气与热烈风情,甚过所有的曦京风流。 可是,又能怎样?是时候,该喊停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声音说话,像是要压住这一触即发的情潮: “阿墨,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那人一声嗤笑,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语气变化,也没有去细想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亦或根本就是放任着心中的野劲在烧,突然一把揽过她的腰肢,将她提抱至腿上膝怀里。 也不知他如何使的巧劲,等夜云熙反应过来时,已是分开双腿,恰恰跨坐在他的腰上。那人伸了双手,掐着她腰肢,仰起脸来,追着她的眼神说话,声音里染着浓浓呻吟,杂着重重喘息: “我一见着你,就像是那草原上发情的狼。” 话音刚落,马车突然一个急刹摇晃,她一个重心不稳,身子后仰,本能地将手臂搭他肩头,挂他后脑上。 那什么草原狼子的浑话,她都暂且抛开,想要扭身去看马车为何突然停住,车外估计是有些状况,这青云山下的官道,经年失修,难免有些大石路坑,或是横穿马路的走兽飞禽之类。 那人却顺势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拥住,不留一丝余地让她动弹。又将前额抵过来,低声说道: “别乱动,坐好。” 夜云熙强制吞了口中惊呼,也不敢过分挣扎,车外正竖着无数双耳朵呢。二人就这样贴得紧实,彼此对望,她瞪了凤眼看他,带着怒气,他便睁了黑瞳回她,带着狡黠。彼此的心跳碰撞,呼吸缠绕,如兰幽香与男儿血气在空气中交织,仿佛时光停驻。 “殿下,方才一只野鹿子,突然蹿了出来,阻了路,此刻过去了。”车外传来青鸾的声音,少顷功夫,却恍若隔世。 车内二人皆不做声, 青鸾心领神会,也不继续探究,兀自命车夫继续前行。 等马车缓缓加速,再次平稳行进,那人松开制在她腰间的手,抬起来捧住她的脸,接着青鸾的话,与她调笑: “我怀里也有一只小鹿子,野得很。” 那沉沉的腔调,有着拥卿在怀的餍足,还有着意犹未尽、呼之欲出的渴望。然而,明明,额心相抵,鼻尖相触,只差一个微小的靠近,就是四唇相叠,他却不动了。 那微挂的唇角梨涡,轻启的丰润唇瓣,就在她唇边,仿佛自幼就爱的甜糯点心,昨夜那细细的啃噬缠吻,又自动脑补进来,提醒她那种美好的滋味。她只需微张朱唇,就能够着,然后……含在口里,吞入腹中。 夜云熙觉得自己在暗自吞口水,然后,抬眼去看那珠光闪烁的黑眸,被那流转的笑意眼神感染,不觉跟着笑开来。他将自己递到她唇边,然后,等她,等她主动。他在试探,他对她的影响,亦或是,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 这人,其实,已是成精了的吧,曾经的木纳笨拙,动不动就脸红面赤,也许只不过是他的一张天然面具而已。亦如此刻,一边大刺刺地行着诱惑她的勾当,一边仍是有些耳根潮红,呼吸灼热,加之她正当肉垫坐着的紧绷身体,石头般的肌肉,说不出的暧昧风情。 然而,口腹之欲,她向来克制,心之渴望,她也能忍耐。况且,她……还有心吗?先前澹台玉奉承她,说她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不似他皇姐那般冷情寡义,无心无肺。当时她便在心中暗笑,她与澹台月相比,其实……好不了多少的。 于是,一口重重的吞咽,强制收了笑意,沉了声音说道: “你放我下来,我有话与你说。” “不放,你说便是。”那人今日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受了何种刺激,这发情撒娇的浪荡样,有些胡搅蛮缠。 夜云熙便黑沉了脸,克制着声音起伏,冷冷说话,清如钟磬的声音,喊着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仿佛行的是庙堂之朝仪,两国之邦交,而不是以一极其暧昧的姿势,跨坐在对方的怀里: “贺兰阿狐儿,我以南曦公主的身份,要与你谈一谈。” 那人一愣,松了手,正浸在蜜里调油的享受中,如何能料到她会有如此疏离的反应,跟着脸色都有些怔怔的。 她便快速从那膝怀中下来,到一边正襟危坐了,掸理衣襟,整饰发稍,又调了几息,开口说到: “你要的,我都给你。” 说完,她又抬起双眼,直直地看着凤玄墨,等他说话。那人似乎还未从她的突然翻脸中反应过来,侧头寻思,依稀捕捉了她的话中之意,略微沉吟,一声苦笑,才反问到: “公主以为,我想要什么?” “我的八千鸾卫,借你,他们忠心于我,我告诉他们,听你号令即可;西北凤家军,也可助你,调兵虎符在我这里,你需要时,我给你便是;至于财物,这枚柳家的金钱币亦给你,你要多少,取多少。” 夜云熙一边说,一边从颈间取下一物,递与凤玄墨,那枚柳河洲送她的特制金币信物,她亦学了原主人家的样,当护身符贴身挂在胸前的。 她手中,其实一直握着半个曦朝天下,八千鸾卫精锐如一柄重剑利刃,西北凤家军乃曦军之主力,柳家的皇商生意,财富可敌国。所以,才能站稳朝堂,顺利摄政,所以,才有皇帝忌惮,沈子卿回避,所以,才有这个冲她而来的云都儿郎吧。 不觉已将她手中所有,尽数给他。她可以笃定,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隐匿身份,忍辱负重,多年蛰伏,甘愿为奴,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给就给吧,她一介女流,即将远嫁异国,这些东西,迟早都要易主,给他,就算是慰籍那无处生长的茁壮情根,寄托那无处安放的绵绵衷肠吧。爱而不能,莫不如寻物寄相思,一如,柳河洲恨不得把整个柳家都给她,应是同样的心思。 夜云熙伸出去的掌心里,躺着那枚金钱币,等着凤玄墨来接。 那人却不抬手,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听了一个不可理解的故事。 她对他对视片刻,突然意识到,他或许是被这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大馅饼,砸得疑虑,她便干脆地和盘托出: “我将这些东西给你,自然不是白给,条件是,所有的军事行动,皆以云都的名义,但所有的战利财物、土地、人口,归曦朝所有,若有朝一日,你重建云都,亦世代归曦朝节制。” ☆、 行路难 第六十五章天家无情爱 “我将这些东西给你,自然不是白给,条件是,所有的军事行动,皆以云都的名义,但所有的战利财物、土地、人口,归曦朝所有,若有朝一日,你重建云都,亦世代归曦朝节制。” 垂了眼皮,不去看那人幽明不定的眸光,夜云熙终于一口气,将心底的盘算说了出来。大曦夜氏的皇子皇女,自幼皆承祖训,身在天家,凡事,先国,后家,重权衡,轻情爱,可骄奢,但不可无道,食民间五谷,便要护王土安危,享万民供奉,则须尽力佑一世太平。 所以,即便她背负荒淫公主之名,但行这家国之事,却是有个底线的,那便是身为夜氏皇女的自觉与情怀,待人接物,予之取之,有个平衡。 凤玄墨伸了双手过来,只手托了她摊开的掌心,只手拈起那枚金钱币,却并不拾起,只逗留在她掌心,拈指摩挲,触得她掌心发痒,夜云熙想要缩手,却不知他如何使的巧劲,硬是收不回来。又听他一边深深地叹息,一边幽幽说来: “公主何以认为,我想要的,就是这些?又何以认为,我一定会答应这个条件?” “香雪海里,十万马贼,尽归于你,却是乌合之众,打家劫舍,抢些过往财物,倒也使得,但若要正规作战,却差得远,且他们多少受西凌庇护,决不会反戈西凌。而南曦军事,向来重奔袭骑射与攻城对阵,且与西凌、北辰两国对峙,正是你最好的借力。你若想要报那家仇国恨,重建云都,就必须借助南曦之力。这便是你先入凤家军,再入曦京禁卫,后来又……到我身边来的真正原因。” 前面的,她都清朗流利的道来,但到了最后一句话,便不自觉地有些细声细气。她知道,那是一枚利刃,正在尖锐地划破一切,不知道,那紧紧拥抱,细细亲吻的温情,还在不在? 那人抬起如漆双眸,似乎是盯着她那翻动的唇角,等她说完,无甚表情变化,却又是一阵沉吟,才轻轻出声问她: “原来,在公主心里,我就只为这些而来?” “不是吗?”她顺口反问到。口上清巧,心里却有些慌乱,有些记忆在眼前飞掠:元宵节夜,拥挤人潮中,他将她往骨子里嵌,说夜夜梦里想她;乐游原上,浅草丛里,他抱着她扭伤的痛脚,面红耳赤地说,只求离她近一些……只是,这些,如变幻云烟,都作不得数的。 “不是,我最想要的,是……”先前听她说得珠玉坠盘般,凤玄墨只略略附和着,由着她说,此刻看着她那微挑的柳眉,终是想要说点 什么。 “阿墨!”她一声呼唤,打断了他,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不想听,也不敢听了。那人神色,像极了一只受伤的野兽,她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的真心爱意,又有多少的野心企图,若是野心,她可堂皇助他,若是真心,她却觉得,快要承受不起: “你太贪心了,我给你的,几乎是半个曦朝天下,你何须……肖想其他。” 她努力说完,却见着那人神色有异,有些懵懂,又有些发狠,凑过来仔细察她的神色,见她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跟着就露出一丝慌色,一把将她死死抱住,交颈过来,说的委屈无赖: “先前还好好的,怎么去见了一趟澹台玉,就翻脸不认人了。” 夜云熙没有理会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变化,只由他箍抱着,头搁在他肩上,冷冷地说来: “六月初六,我便要嫁往北辰。届时我让八千鸾卫送亲至南曦边境,入栖凤城天门关凤家军中,等我入了北辰,你可……随意。” 她一边泼着冷水,一边继续与他说着主张。凤玄墨却听得心不在焉,只管探头过来,递唇堵她的嘴,一边重重点着朱唇,像是要堵了那些不受听的话,一边有些急切地说来: “我不管,你说过的,任何时候,都不会赶我走。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要杀人,我帮你杀,你要江山,我帮你打,你要嫁人,我……陪你嫁。” 沉沉哑哑的声音,一句一顿,和着那一口一口的重吻,直直送入她口中来。到得后来,那人竟像是来了狠劲,张了厚润丰唇,将她樱桃小口含住,重重地来亲她,灵舌探入舔舐,想要直抵深处。 夜云熙却听出他言语中的荒唐,强自紧闭了贝齿,使出吃奶的劲,挣脱开来,喘息着问他: “我问你,你如何陪我去嫁?是在我与夫君同床共枕时,你替我焚香掌灯?还是等我与他缠绵一夜后,你替我晨起梳妆?” 她这话,问得更是荒唐,却又直白实在,那人自是答不上来,微张着润润的嘴角,有些发愣。夜云熙突然来了种酣畅痛快,既然,终归要嫁与他人,与其到头来,尴尬纠结,难舍难分,不如快刀乱麻,早作了断! 趁他还在反应,不知是在傻眼,愣神,还是在回味,她便抢着往下说: “只要你不觉得难为情,我拿你当个小情儿养着,也未尝不可。你也知道我之前的浪荡,素来就爱漂亮儿郎,又喜欢有人奉承讨好着。我与皇甫,两 国姻亲,彼此皆有利害牵制与忌惮关系。我若收敛些,是给他存些颜面,我若放纵些,要私养个贴心的儿郎,倒也不怕他的脸色…… “只是,以你那薄面皮,恐怕应付不过来这些,还有,以你那尊贵身份,若是真的作了我的入幕之宾,恐怕也是愧对龛上祖宗,羞见泉下先人的。你也不要觉得这些话难听,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身在天家的儿子女儿们,姻亲是拿来作政治交换的,情爱便是用来作做床第消遣的。你见着有多少重情重义,为情为爱要死要活的?” 夜云熙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她一旦豁出去,说开了,昔日那副荒淫浪荡公主样,便突然间,灵魂附体般,回来了。也就有了胆量与余光,去打量凤玄墨的神色变幻。 却见着那人眼底的怒气,渐渐升腾上来,不甘,恼怒,受伤……她便带些恶意,说得更重了些: “我想着,若你真存了些恋我的心思,要一路跟了我去雍州,以你那直得不知转弯儿的性子,反倒添乱。倒不如,直接些,你之所求,我都予你,你去杀你的灭族仇人,报你的家仇国恨,我去……嫁人,咱们……两清。” 那人眼中的怒气,渐渐溢出来,映着整个脸都跟杀神般,黑青黑青的。不过,甚好!他若抹了脸皮,压了血性,跟她继续胡闹赖皮,坚持要陪她出嫁,她还不知该怎么应对,只要他动怒,她便知道,该如何才能一箭穿心: “既然都要舍了你,所以,先前在那处庄子里,我又拿你,顺便与澹台玉作了一个交换。” 说到此处,夜云熙顿了一顿,将手藏在袖中,掐得死紧,止住颤抖,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遂勇敢地正视了一眼那杀神的怒气,硬了头皮说下去,极力带些娇俏轻浮的笑意: “那小子,说他喜欢我得紧,想要跟在我身边,随我去北辰,条件是有他无你,取你而代之……当然,好处是,他可以把东桑的《百工开物》和《海国图志》,背下来给我。” 一边笑说着,一边有些幻听,似乎澹台玉那幽缓的威胁,仍在耳边环绕。那厮说的是,姐姐,临来曦京前,皇姐让我转告你,她不过就是想要姐姐身边一个宠幸儿郎而已,姐姐若是舍不得心头好,她就把亲自出马,去与曦朝的皇帝陛下谈,或者,拿了东桑之书,去跟北辰皇帝谈。 当时,夜云熙盯着那满桌的松子壳皮儿和点心渣沫儿,很快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若澹台月与夜云起谈,夜云起会毫不犹豫将凤 玄墨捉了,给东桑国师送上门去,管他是吃肉喝血,还是要怎样蹂躏,总之只要能换得这两部书,便是天大的便宜,到那时候,她该如何去护那众矢之下的人? 若澹台月与皇甫熠阳谈,皇甫熠阳亦会毫不犹豫,做出跟曦朝皇帝同样的反应,况且,她为什么要让这两部奇书,落入北辰之手?四国之间,微妙平衡,敌国增一份实力,于南曦,便多一份威胁,东桑与北辰,多一份默契,于南曦,便多一份疏离。 ……所以,后来澹台玉的建议便入了她的心,那少年公子给她出了个主意,说让她行个举手之劳,弃个旧爱,捡个新欢,表面上,他得了她的宠爱,向皇姐交了差,暗地里,她也可有时间与余地,去护她心爱之人周全,实质上,她还能得了这两部书的好处,成交否? 她当然乐意成交。其实,只要无心,冷情,什么都好办。天家无情爱,才能一路至顶峰。她毕竟,是夜氏的子孙,是先皇最喜爱的女儿,凡事,顾大局,轻私利。 回过神来,面前这人仍是无话,只用一双水汽朦朦的黑瞳盯着她,那神情,仿佛是觉得她的话,句句都不可思议,却又句句无法反驳,怒到极处,透着无能为力的伤悲。 她赶紧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成功地彻底摧毁一头野兽: “我想着,我既然可以用自己的婚姻去换燕山十六州失地,为何不能再用一个可有可无的男宠,去换两部四国争抢的奇书。” ☆、 行路难 第六十六章夜长怕梦多 “我想着,我既然可以用自己的婚姻去换燕山十六州失地,为何不能再用一个可有可无的男宠,去换两部四国争抢的奇书。” 微微撇开那人几欲燃烧的眼神,夜云熙极力维持着极轻极巧的声线,仿佛,往日那个唯利是图,睥睨人心的荒淫公主。也许,并不是刻意的装,而是本性使然,那种根深蒂固,条件反射的见利起意,未尝不是她的生存之道。 若不如此,还能怎样?抗婚?拒嫁?私奔?出逃?传奇本子看多了吧,况且,现在,还割舍得下,只要不成瘾,就不算爱,就算是瘾,也戒得掉,她相信。 且这说穿了,反倒轻松了。先是用眼神余光去瞄,再是大睁了眼睛去直视,眼见凤玄墨眼中的戾气熊熊地烧起来,恍惚中有噼啪火星子作响,又渐渐暗淡熄灭,嘴唇依稀颤抖,又渐渐抿唇平静,整个人如一头伺机的狮子般,忽地警觉炸毛,又渐渐蛰伏沉寂下去。毕竟,这人自制力超群,不到万不得已,终不至于歇斯底里地崩溃掉,乱了章法,失了体统的。 所以,她亦觉得,还算看得过眼。这不是应了那句话吗——没有过不去的坎。彼此接受,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再好不过。况且,她待他,其实也不薄…… 思及待他不薄,才突然意识到,手中有个坚硬事物。原来那枚金钱币,闹了半天,还在她手中捏着呢。先前只顾着说话,却没有注意到,那人只是将金币拿起来,和着她的手一道,轻轻摩挲了一番,并没有接过去。 夜云熙便理了丝绳,倾身过去,趁那人猝不及防,猛地替他挂脖颈里。凤玄墨却意外没有反对,任她扑将过来,挂了信物,还往他领口里塞了塞。不巧,那玄色金绣的武服领口,层层繁琐,服帖紧致,塞了几次,才塞进脖颈贴身处。 那纤手翻飞,看似柔软似水,实则粗暴而野蛮,他也由她。末了,只低头看了看领间,又抬眼皮看她,微微挂起嘴角,幽幽地寒碜了一句: “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一个可有可无的男宠,公主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阿墨,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得尝所愿,到时候,大曦等着云都的回报。”她不说她与他的恩怨勾扯与利益交换,只以一国之名义,求一城一族之回报。大义凛然,冠冕堂皇,将这儿女私情撇开了十万八千里。 又是一阵眼刀,嗖嗖地飞过来,她装在没看见,还勉强露了一个笑颜。 突然,车外马蹄声紧,人声嘈杂。夜云熙正觉得手脚无措 ,心紧神慌,快要崩塌,便趁机侧过身去,掀开车窗帘子,探头一看,从后面驰来一骑,恰至马车侧旁,于她眼前刹住,定睛打量了,那高头大马上,不正是澹台玉? 这身骄肉贵、弱柳扶风的病公子,此刻,却是额角渗汗,眉眼生风,且她前脚才出那青云山下的庄子,这厮后脚就跟了上来,也太快了些。更不可思议的是,似乎还自带了行李与侍女——后面远远地,有几辆马车,正摇摇缓缓地撵上来,重车,行的沉慢,还有些女子在车上探头探脑。 夜云熙扭头往后方扫视一番,觉得此人行事乖张,又回过头来,直直问他: “澹台公子,你来做什么?” “姐姐,我怕夜长梦多。”澹台玉一边笑着应她,一副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表情,一边跳下马来,又扶着腰,微微喘气,一副娇俏模样: “骑马赶了半响路,腰都要断了,姐姐,我能与你共乘一车吗?” 说着,竟自顾着上前,手脚并用,要爬上车来。 此人太过于自来熟,先前第一次见面,就跟有几辈子的渊源似的,这半个时辰后再见,更是没了距离界限,恨不得并肩促膝。夜云熙心中一咯噔,想要出声呵住他,却有人比她更快: “慢着!”身边凤玄墨一声低呵,喊得正抬了手掀车门帘子的澹台玉手上一顿,僵在了那里。 “我与公主,还有些话要说。”凤玄墨的声音,沉沉的,冷冷的,带着不悦,全然不顾那少年公子的尊贵身份。 夜云熙在一边未作声,澹台玉只得撤了手,悻悻地说了句: “哦……请便。” 却没有退开去,反倒一扭身,将就坐在车厢外的脚蹬上面,靠在车夫身边,隔着车门,等着里面的人说体己话。 里面的人却没空再理会他——夜云熙被身边的人一个倾身上前,抱了个紧实。 “嘘,别出声,你听我说便是。”她正觉得突兀,想要出声挣扎,凤玄墨压低的声音跟着就送到耳边来,一句接着一句,听得她心中惆怅: “我说过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着你,你要我做什么,我照做便是,若我能换两部东桑奇书,你尽管去换便是。” 那声音低若气声,轻轻柔柔的,在她耳边萦绕,丝毫不见怒气。而她以为,方才是将这人激怒了的,先前那眼神里,明明有旺腾的情绪。 觉得怪 异,便想要扭头去察他神色,却被拦着腰背,箍着后脑,动弹不得,只能任他丰唇贴耳垂,继续吹气道来,仿佛是怕她听不进去,想要将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灌进她耳朵里来: “你这女人,说话不算话,说好的,不赶我走,倒头来,还不是,要一脚将我蹬了。昨天夜里,明明还柔得水似的,这会儿怎么就这般铁石心肠……” 说的人委屈,听的人心叹,倒不是什么铁石心肠,而是……我根本就没有心。 像是为了表达那意犹未尽的委屈,那只箍在她后脑的手,开始伸入她发间搓揉,另一只手也跟上来,捧她的脸,指腹摩挲。哑哑的声音,继续咬她耳朵: “我原本以为,在你心里,多少还是想着我的。可是,未曾想,它太大,又太满,我在里面,却找不到一丁点儿位置……” 夜云熙觉得荒谬,在一番冷言冷语、剜心剔肉将他卖了之后,这人还能这般好脾气地,将她捧在手心,当个孩童般搓揉?却又有些贪恋,那指腹的巧力,掌心的温柔,熨得她有些晕乎。几乎就要忘记车门帘子外面竖起耳朵的澹台玉,车夫,还有一众沉默无声,却正在用想象力围观的鸾卫与侍女。 且那些话,说的惆怅忧伤,那绵绵软软的腔调,让她不禁想起那时,春夜画堂,他抱着她的裙裾,带着哭腔,说从来没有人给他庆过生,说舍不得吃那晚早已冷掉黏糊的生辰面…… 也许是怜悯吧,所以,当那人央求她“让我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时,她没有动,当他的手,一丝丝地从脸边,抚至她的唇沿,那张俊颜,一点点地凑过来,蜻蜓点水的唇角,从额心,眉梢、鼻尖,一下下地点过来,她也没有警觉。 终于,那丰唇一张,含住她那微颤唇瓣,便是一阵蛮横的强吻。那亲吻,倒也不登堂入室,只含着那樱桃唇瓣,一口口,重重吮吸吞噬,又张了牙齿来啃咬,几次都像是想要合齿咬下来,却又忍住了,只带些狠意地重重厮磨。 等到车外轱辘声渐响,莺莺燕燕娇声俏语嘈杂,澹台玉弄出些伸着懒腰唉声叹气的大响动,夜云熙终于清醒过来,猛地一把推开那人,才发现,那奸诈之人,不知何时,早撤了对她的禁制,刚刚这暧昧温存,她似乎配合得紧,享受得很。 她顿时恼羞成怒,明明是她要一脚登了他,怎么就变成了他没完没了地骚扰她!怒目相视去,却见着那人笑得……妩媚,迎着她的目光,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角,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不等她请他,撵他,或是踢他,自动站起身来,闪身出了车厢,绕过澹台玉那路障,跳到地上。 澹台玉正歇得无聊,见着风玄墨突然出现在眼前,还冲着他微露笑颜,笑得颇为……爽朗友好。 那一头雾水的少年公子,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跟着笑了笑,可又觉得不安,似乎觉得这人先前还冷声呵他,怎么出来就如此和颜悦色?忍不住扭头往车厢里寻找原因。 哪知就在他转头一刹那,那驾车的马匹,双双举蹄嘶鸣,朝着横侧,一个冲突,马车一个神龙摆尾,等车夫反应过来,稳住车架,再回头看身边那少年公子,已被甩到了地上,四仰八叉,极为狼狈。 车内,夜云熙被突如其来的摇晃,晃得未坐稳,猛地撞到车厢壁上,一阵吃疼,心中火气,一把掀了车门帘子来看,一眼看见了那躺在地上挤眉弄眼,歪嘴抽气的澹台玉,又抬起头来,去看退在一边的凤玄墨。她的直觉,驾车的马突然惊动,是凤玄墨搞的鬼,那跟畜生都能讲话的人,不着痕迹地弄惊两匹马,抬手而就的事情。 可那几步开外,长身紧腰,玉树挺立之人,正笑得光风霁月,迎着她的眼神,缓缓抬手,摸了摸唇,摸了摸发。 她突然明白了,明白了先前那人下车前,那亦是怪异摸唇的举动,还有那奸计得逞的笑意,也明白了此刻,地上澹台玉那盯着她跟盯怪物似的眼神,还有众人那闪烁遮掩的目光—— 先前那人在她发间的搓揉,定是揉乱了她的发髻,而那被含着吮吸的双唇,定是尽染红润春情…… 啪地一声,她迅速扔了手中车帘,坐回车内去,却觉得,饶是厚实的车厢壁,也无法挡住众人灼灼的目光。 ☆、 行路难 第六十七章十里红妆梦 熙乾四年,六月初六,南曦昭宁北嫁。 那日卯时,天光微晓,曦宫西边的云台,夜氏皇家宗庙,家礼祭典,皇室宗亲观礼。缭缭烟火中,夜云熙直身跪地,额抵地面,三叩九拜,祭祖辞行。 辰时,泰安宫门广场,国礼仪典,朝臣世家观礼。钟磬乐声中,金册国书,礼官高唱,夜云熙一身繁复宫装,陛下亲扶着,登上了那辆珠玉镶饰,璎珞垂悬的婚车鸾驾。那喜气服色,重饰盛妆,明丽艳色,若天边朝霞。 悠悠礼乐,煌煌仪仗,自泰安宫门始,送亲队伍启程,过朱雀大街,出正南面明德门,再沿东面城郭,绕行北上。华盖鸾车,四龙引驾,快步紧随的女侍属官,骑着高头大马的精锐鸾卫,还有载着丰厚嫁妆的沉沉车驾,迤逦数十里,前头的仪仗已走出明德门,绕上乐游原,在六月的骄阳下,猎猎迎风,后头的车驾随从,还在泰安宫门前,垂首敛目侍立,等候队列行进。 一百零八车妆奁陪嫁,三百随从侍官,八千护送鸾卫……这曦朝史上的空前盛嫁,着实让曦京人们睁大了眼睛,好好看了一场热闹,如同看一个缥缈而又真实的云上故事。尤其是那些满脑子恨嫁的曦京女孩儿们,从朱雀大街两侧起,一直排到明德城门外,看着那一辆辆喜饰车驾,从城门鱼贯而出,绝尘而去,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 扑面而来的烟尘,有些呛人,呛得不少女孩儿心中潮涌,眼泪婆娑……试问普天下的女子,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极致尊荣?金枝的命,掌权的手,还有嫁帝王的福分。一时间,昭宁的十里红妆,搅动了所有曦京少女们的心湖。 而暗自艳羡,唏嘘叹息间,大多又生出些愤愤与酸味。凭什么,她就有这么好的命?若是个贤惠淑德的正经公主,倒也罢了,那便是天边的云朵,龛上的神女,合该她们敬仰膜拜。可偏偏,这还是个随心所欲,不甚检点的! 年初倒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听说与北辰皇帝订了亲,似乎收敛了些。可转眼间,春暖花开,来的更放肆,先是跟她那黑脸俊俏的鸾卫统领不清不楚,据说那位统领常常夜里进宫去伺候公主,那段日子里,曦京城里不少夜游的浪子,或是早起的摊贩,都见过那匹飞驰而过的汗血宝马,还有马上那位剑眉星目的公主男宠。 可就在两个月前,这位任性的公主,又改了口味。一脚蹬开那带些西北风沙气息的英挺男儿,换了个秀气无比的小白脸在身边,日日腻着,出游行乐,坊间有见过的,说那新宠还是个十七八岁光景的少年小公子 ,长得比女孩儿还漂亮。 而最让人唏嘘的是,公主出嫁,竟将这些相好齐齐稍带了上。据说,那小白脸作了三百随从侍官的总管,随驾公主的鸾车,打理这一路的财物人事,而那黑面儿郎,虽失了宠,可依旧是八千鸾卫的统领,骑着高头大马,担的是千里送亲的护驾大任。 于是,善良的曦京人们又不禁开始替另外一个人叹息——千里之外,雍州城里,正摩拳擦掌,等着迎娶公主的北辰皇帝。可怜的人啊,说的就是你呐,你这拱手归还十六州城池,八百里山河,是要娶公主呢,还是要戴绿帽呢,还一顶又一顶的,你这是为哪般? 不过,听说,六月前,北辰军防就尽数撤回燕山以北,曦朝的西北道与京畿驻军,皆有调动,先后几路,已经进驻燕山十六州城池。曦京人们又觉得,这荒诞公主,毕竟还是有些正经用处的,一女流之辈,以柔弱之身,抵了千军万马,换回大好河山……至于北辰皇帝想带什么颜色的帽子,随他的便了,只要是美男子,戴什么都好看。 曦京人的想象力,就是这般具有强烈的发散性。先是注目于那煌煌盛嫁,再是惊叹于那天女好命,接着又唏嘘那些荒唐人事,倒得后来,又开始颇有兴致地,研究北辰皇帝的帽子颜色去了。 后来那几日,曦京坊间的茶馆酒肆,都在执着地讨论北辰皇帝的帽子。后来大家回想,曦京城的八卦风尚,为什么在熙乾年间,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发展到开堂说书,著书歪传,押堵下注,研究某皇子要选哪个世家小姐为妃,某将军的袖子究竟断在了那里,或者甚至是,某贵人喜欢什么姿势,皇帝今夜该睡哪个老婆——这种民言无忌,戏言无罪的地步,似乎就是从那年六月开始的。 因为,照那位因“论北辰皇帝的帽子颜色”而一举成名,后来成为帝都一绝,独霸京城的说书先生“绣口张”的说法,昭宁出城北嫁那日,凰女命格,盛装重车,过朱雀大街,冥冥中,开启了曦京城的八卦阵眼。 绣口张又强调说,他虽是个牵强附会,哗众取宠的段子手,却也是个感应天命,顺势而起的呓语人。此八卦非彼八卦,此八卦是风花雪月的言辞语阵,而彼八卦实乃夜氏命数,曦朝国运。然而,两者间又有着联系,不然,何以解释,为什么自那年六月起,很长一段时间里,曦京人都觉得,那些茶余饭后的旖旎段子里,总是夹杂着土腥血染的西北黄沙? 当然,此乃后话。回说那日,和亲队伍出了城,过乐游原,沿北上官道,一路行进 。满荷车载,随行众多,却要赶着日行四五十里的极限,方能至较大的驿站落脚,讨得个舒适的夜间好眠。 宽大的鸾车里,夜云熙自是无暇思虑先前出城时,曦京人们的腹诽与热闹,亦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是不是惊扰了整个曦京的少女心,有没有启动了茶馆酒肆的八卦阵,甚至是百年皇城的命运轮。因为,这骄阳烈日下,厚实车厢里,沉重头饰,繁复宫装,已是束得她头晕脑胀,浑身是汗。 可坏就坏在,这第一日,不到夜间,不可更衣——临行前,替她打理的命妇夫人加上宫里的礼仪嬷嬷们,齐齐围着她,再三叮嘱。她当时看着层层宫装,觉得这规矩兴得不可理喻,听起来也不似民间习俗,有些古怪。 一位通晓典故的夫人才给她解释到,这是夜氏的忌讳,说是前朝有个出降远嫁的公主,亦是贪图轻便舒适,出了城,便将凤冠霞帔给脱了,哪知后来遇了劫匪,竟不知所终,只留了一身喜服行头在车上。后来但凡夜氏公主出嫁,皆忌讳路途上脱喜服,若是远嫁的,第一日的出阁盛装,也要等夜间才能更换。 夜云熙倒不以为然,前朝那遭劫匪的倒霉公主,跟她半路上脱喜服,也许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既然大家都忌讳,她还是讲究一下吧。 低头去理那层层裙摆,最里面是的缘襈凤纹马面裙,中间一层红襈衫子,外罩鞠衣与大衫,再是敝膝玉坠,虽说皆是夏日里的轻薄面料,可这大热天里,恨不得袒露肌肤都嫌热,像她此刻这般一层又一层缠成粽子,再放到烈日下箱笼里蒸烤,岂有轻松的? 可再难受,也要忍耐了,一日功夫而已,图个吉利。且那敝膝腰封,缠锦饰玉,甚是复杂,她自己也解不来——今晨青鸾紫衣就绕着她的前腰后背,侍弄了好半响,才收拾妥帖。而启程时,她怕澹台玉迷糊,便舍了这俩贴心好使的丫头,让她俩去帮助他打理,这会儿,估计还在队伍后方押阵呢。 遂闭目宁神,由那汗珠子渗在额角,只在脑子里忆些方才的情景,转移些注意力—— 比如,明德城门前,云起那微微泛红的眼眶,依依不舍的神情,且不论真假,长姐远嫁,皇帝亲送出城门,不顾礼仪地哭别,已是给足她颜面,还有骨肉情分…… 比如,泰安宫门前,大曦的文武大臣世家大佬们,国礼相送,给予她无比的尊荣,只是,那些注视她离去的眼神,像看一个出征的女将军,或看一个送出的烫手瘟神,唯独不像看一个要作他人妇的新嫁娘。还有 沈子卿,那深不见底的眸光,波澜不惊的面色,沉稳有度的举止,端的是位居人极的宰执气派…… 再比如,云台宗庙,祖宗面前,她叩头辞行,凤弯弯立在一边,不知是被缭缭烟火熏的还是怎的,先是用手帕子不停抹泪,后来就干脆跟个小姑娘似的,哭得稀里哗啦。她听得心碎,扭头过去,重重看了几眼,怪她不顾皇后凤仪。哪知凤皇后说,姐姐,让我哭,按民间的规矩,娘家人是要哭嫁的,哭得越伤心,新娘子越吉利。竟闹得云起的一众妃子,不得不跟着一起辛苦挤眼泪…… 再远点,是牌位上的先皇,今日祭告,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听见了,应该舒心展颜吧。父皇,燕山十六州,不费一兵一卒,女儿替您拿回来了,且我与云起,将竭尽此生之力,让它世代为大曦王土…… 再远点,依稀有个温暖的声音,穿透煌煌钟磬礼乐,穿透轰轰马蹄车轮,在耳边响起——芸豆今日就满十二岁了,再近些,让母后仔细瞧瞧,都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小美人了……母后却要走了,原谅母后,不能再陪你在这人世间了,可是,囡囡,你要相信,母后的泉下阴灵,也要极天地之愿力,保佑你,此生能嫁一个一心一意疼你爱你的夫婿,生儿育女,长命百岁,平安美满度此生,全了这份女子最大的福分…… 猛地一惊,这不是自己十二岁生辰那日,母亲病薨,临终时的遗言吗?一时间,百感交集,泪水与汗水模糊了额上花黄,颊间胭脂,加之闷热的不适,便有说不出的难耐,突然,心头一紧,脑中一空,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不醒人事了。 ☆、 行路难 第六十八章请你离开我 多年以后,夜云熙回想那年北嫁,其实是有些的征兆的。第一日,本想图个吉利,忍着酷暑高温,将一身繁复喜服穿得密不透风,哪知出了曦京城,一个时辰不到,就热得中了暑,晕在鸾车里。 队伍拉得长,行得快,青鸾与紫衣,也不知在后面跟澹台玉纠缠什么,久久没有跟上来,其他人自是不敢上前靠近叨扰公主的,于是,殿下也不知在车里晕了多久,也无人察觉。 等她恢复知觉,猛地醒来,却是被额间鬓角的冰透凉意给刺激的。睁开眼睛,发现仍是在那鸾车上,车厢外仍是车轮轱辘,马蹄滴答。不过,却没有了先前的束缚闷热,只觉得浑身轻松,头下是冰玉凉枕,横躺在胡床般宽大的软锦坐垫上。还有一双手指,似沾了冰凉药膏,置她两侧眼角,轻轻地按揉着穴位。 夜云熙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一把打开那双在她鬓角耳前游走点柔的大手,坐起身来,低头一看,脑中轰然炸开——就说怎么会突然如此清凉,果然,只剩了一身素丝中衣里裙在身上,松了三寸领口,透出一片凝脂肌肤,敞了半截衣袖,裸露一截皓色玉腕,撩了长裙边角,探出一双白莲小足。 第一反应,倒不是觉得自己这春光模样,有多么有碍观瞻,而是心中阴云骤起,那热死都不愿脱下的整套喜服,竟这样稀里糊涂地,让这奸人给脱了!无奈地看了一眼那胡乱堆叠在角落里的服饰行头,再转头盯着眼前这自作主张毁了她的喜气吉利之人,等着他的解释。 凤玄墨就着刚才的姿势,长身跪在车内地板上,看了看自己还沾着药膏的双手,将就搁在锦垫上,仰头迎了这呼之欲出的怒气,轻声解释到: “我有事请询公主,在车外唤了几声,都没有应答,便进来看看,就见着……” “自作主张!”夜云熙不等他说完,就抢了一句。能见着什么,不就是见着她满脸汗水花了妆容,热昏在车里,还无人知晓的可怜状?一想到脸上妆容,又赶紧抬手捧了脸颊,扭身想寻了车厢壁上玲珑格子里的铜镜来看,该不会跟花猫似的吧? “用清水洗干净了,才擦的清凉药膏。”凤玄墨抬手指了指一边的湿巾子,不经意地说到,可意思又很明显——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夜云熙便弃了去翻铜镜的念头,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太阳穴一下下突跳,不知是风油药膏刺激的,还是羞赧尴尬害的,这人,总是能见着她最糗的模样,手脚又忒快,她自己都无从下手的繁复礼服,他竟能不着痕迹地替 她轻巧脱了,且在她昏迷不知的情况下,真不知他是如何在她身上摸索的! 越细想越不自在,脸上开始微微泛起些红潮,似乎那人的眸光正有意无意地逐着她,那神色意味,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却又很耐心地等着她,等着她发怒,亦或撒娇,然后,享受,或者承受。 夜云熙便觉得,她亦能看穿他心中所想,却不想如他所愿。四月里,她打开天窗说了亮话,挑明他的初衷她的算盘,又由着澹台玉在她身边缠缠绕绕。本想这木头脸皮薄,遭她多几次挖苦抢白寒碜踩踏,总会知难而退,或者,视她如轻贱杨花,也罢。 哪知,事情的发展,似乎也不如她所愿。虽不见他有多厚脸皮——依旧是那样动不动就耳根子泛红,亦不见他如何死缠烂打——让青鸾堵了宫门,不让他夜里入宫来,他便不再来;实在躲不过的场合里,想要装着看不见他,他亦可以把自己弱化成烟气儿,隐身成路人甲,可要吩咐他做点什么,他又不动声色照做,完美忠犬得不得了。 可就那幽黑眸色,不能盯着看,看上几息功夫,感到不自在的,准是她。一如此刻,真真是名副其实的衣不蔽体,言不由心。仿佛,在那幽明不定的眼神笼罩下,自己的身与心,都在与他裸呈相见。 心中便起了一种荒诞感,彼此互为镜,映出对方的心与思,于是,怎么应对,都是矫揉造作。他就那么大刺刺地,在她身上乱摸一气,还犯了她的忌讳,若依平日的火爆性子,不是该要怒斥他无礼,再一脚踹出去吗?可她实在是觉得,提不起劲来。若要涎着脸,抹了羞耻,无视眼前的光景,与他心平气和说话,她又觉得,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没骨气? 总而言之,她已经不知道,该要如何面对他了!心里凌乱,便不想再去触那灼人的眼神,甚至不想在眼皮底子下见着他,遂冷冷地出声说到: “你出去!” 见他恍然未闻,也不嫌腿麻,依旧那么跪靠在坐位边上,有些愣神的模样,夜云熙又忍不住催说了一句: “走啊!”边说边倾身过来,忍住用脚踹的冲动,只伸手推他。 凤玄墨却一把反握了推他肩头的双手,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她: “先前,公主是在哭?” 夜云熙一愣,却鬼使神差地掩饰: “你看错了,那是汗水。” “哪有汗水挂眼睫上的?”那人剑眉一扬,像个办案的神探大人,成功捕捉 到一个被忽略的蛛丝马迹,眼神中满是笃定。 不说还好,一说就委屈如潮涌。先皇后薨逝多年,她只当十二岁生辰那日的记忆是尘封的过往,从不庆生,从不忆起,却在这北嫁的鸾车里,突然间,清晰地忆起母亲的临终遗言,不是幻听,却逐字逐句,敲出她的一串串泪水。 母亲的泉下阴灵,极天地愿力,为她所求之人,那个要一心一意疼她爱她的人,怎么可能是她即将奔嫁之人——那个恨不得将她吃肉喝血的皇甫?让她如何不哭?又想到凤玄墨好心办的坏事,不由得声音里不可抑制地,带着哭腔: “出嫁第一日,新娘子的喜服是不能脱的,否则不吉利,都怪你……” 一边说着,一边挣脱双手,使力去推他,哪知那人没有防备,一个踉跄,顺势退坐在车厢地板上,却笑开了: “怪不得,捂成那样……图的什么吉利……” 车厢微晃,窗帘微拂,有一抹灿烂阳光飞掠进来,映得那淡淡笑颜,熠熠生辉,轻吐的断续声音里,有恍然,有戏谑,有不以为然。她看得明白,那是在笑她笨,笑她傻,笑她明知所嫁非人,却要自欺欺人地图个莫须有的吉利! 许是瞬间的心神出窍,走火入魔,在那熠熠笑意中,她竟觉得彻底的服输与软弱,心中酸涨满满,一咕噜从坐上连滚带爬地翻下来,一头扑进那人怀里。 凤玄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有些手足无措,公主殿下喜怒无常,翻脸比六月天还快,前一瞬还在声色俱厉地推撵他,后一刻却如小鹿儿般,冲突过来,差点将他扑倒。 他赶紧用双手撑了地板,才勉强止住后仰的身体。应付之际,已被一双玉臂缠抱得死紧,那小人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在他心口间哭泣。 那抽泣声,低低闷闷,断断续续,像是在极其克制,却又无法抑制,哭得他心酸,一边抬手圈住那纤细的肩背,一下一下地轻拍抚慰,一边侧耳去听,极力辨析那含糊得几近气声的哭诉: “阿墨……我……心里……害怕……”她是在说她害怕?气声颤音中,那细条软香的身子,亦微微发抖,像极了一只在他怀中轻撞的惊慌小鹿儿。 “公主……怕……什么?”这高高在上的女人,几时这样软弱过?这样卸下所有威武,弱弱地往他怀里钻?凤玄墨就有些痴迷,轻轻地试着探问。 “我……我怕去北辰,怕嫁给皇甫……怕得要命……” “ ……为何?”他听得心疼,又有种莫名的轻松与满足,怀中小儿伏他身上的力道,微不足道,可那被缠抱住的感觉,却无比的充实,于是,明知她此刻应是有些迷糊失控了,却忍不住要追着问,想要直直地探进她心底深处去。 “皇甫……他的生母病发而亡,他的宠妾一尸两命,皆是因我而起,我冤枉他凌辱我,让他挨过庭杖宗法,陷害他谋逆,让他下过牢狱重刑,甚至,他身上还有些顽固病疾,也是拜我所赐……” 凤玄墨微微皱眉,有些……惊叹,那埋头说话的人,似乎也能觉察他的反应,突然停住话头,委屈的哭腔里带出一丝笑声,像是专门与他解释: “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有多……坏……” 见他不应答,那小儿随性抬了头,泪汪汪的大眼看着他,继续往下说,渐渐褪了哭音,言语也流畅了些: “如今他登基为皇,明明恨我入骨,却不杀我,偏要娶我,阿墨,你说,今后此生,他该会,如何待我?” 凤玄墨被问得语塞,心中暗自长叹,恨一个女人,恨到不惜割地送土,大婚迎娶,那还是恨吗?此刻,他终于确认,这看着聪慧的女人,真的……少了一根筋。 “可是,我没得选,就算再怕,我也只能面对。”那水蒙蒙的眼神逐渐清明,优柔娇气的话音逐渐脆朗,听得他先如在云端行走,飘忽胀满,最后,却一脚踩空,猛地跌落: “不过,真要面对,应该不至于太难。只有一样,就是阿墨你,我一见着你,就觉得心软,所以,请你,离开我!” ☆、 行路难 第六十九章听命或由心 “不过,真要面对,应该不至于太难。只有一样,就是阿墨你,我一见着你,就觉得心软,所以,请你,离开我!” 话到此处,稳沉清朗,有种说不出的端庄郑重。寥寥几句,坦诚而卑微,执意而坚定。看着凤玄墨那瞬间暗淡的神色,夜云熙知道,这次,她是真的伤到他的心了。 先前的疏离,这人似乎不以为然,当她故意伪装,总拿一双灼灼目光逐着,非要寻个答案,看看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那么,此刻,她索性敞开心扉,坦诚以待——你之于我,如止渴甘泉,傍身大树,我见着你就心软,恨不得痛快畅饮,委身栖息,不愿再作他想。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忍受干渴,独立迎风,弃了你,独自走自己的路。 我承认,我渴望你,想得要命,可是,我还是不要你。就像,我怕去北辰,怕的颤抖,可是,我还是要去嫁! 坦诚再抽离,有心却舍弃,那就是真正的狠绝,或者说,对他的爱恋,根本,抵不过她眼中的家国天下。亦如,对皇甫的畏惧,同样,抵不过收复沃土失地的诱惑。 这才是踹开他的最正确方式!夜云熙的眼底,已经褪尽泪花,先前的委屈与软弱,已如大雁踪隐,了然无痕。稳住一双澄明眸光,看着眼前的人,等他……离开。 终于,那人沉吟半响,抬起手来,刚触及她的肩头,却又撤开,嘴唇微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吞下,终是默然起身,退出了鸾车。 车厢内重归寂闷,夜云熙终于放任心神崩塌,瘫软在地板上。 其实,比起皇甫,我更怕的是,是你。我怕自己忍不住,一个不慎,随了任性的心意,没等走到北辰,就走岔了路。 人生在世,喜欢情愿的事,与责任该做的事,能重合者,甚少。而能潇洒弃了俗务,去追心逐愿者,更是少之又少。那超凡脱俗的仙人之举,随心所欲的浪子做派,她自认是做不到的,皇家教养,根深蒂固,不可因私情而破大局,是一道她心甘情愿带上的紧箍咒。 也罢,无缘再见而夜夜思念,好过日日相见,而无份相处。远离所愿而时时惦记,好过近在眼前,却不能拥有。于是,她又颇能自我调节与安慰,渐渐觉得,坐在这硬木深漆的车厢地板上,比上面那盘花软锦的坐垫上,似乎还要凉爽些,也要平稳些。 索性也不起身,就那么散坐着,又将坐上的玉枕揽过来,将头搁上去,闭目养神。等青鸾和紫衣两个侍女,从后 面赶上来,进车伺候时,见着她们的公主殿下只着了中衣里裙,蜷缩在地板上的邋遢模样,顿时吓得傻了眼。 紫衣嘴溜,张口就开始惊叹,公主不顾风俗禁忌,自行脱了喜服的壮举,还有坐在地上的豪迈风情,青鸾则想了想,对她家主人居然能一个人将喜服完整顺利地脱下的行为,表示……怀疑。 夜云熙只讪讪的笑笑,不多作解释。既然这吉利喜服脱都脱了,也就不再拘泥讲究,索性图个清凉爽快,让紫衣从衣箱子里挑了套轻薄软纱的常服来穿上,稍加整饰,略施粉黛,主仆三人再凑一块说些闲话,又叫澹台玉来,听那话唠讲些东桑国的趣闻,澹台家的稀奇,顺便打发这烦闷的迢迢路途。 遂日日赶路,沿途北上。白日里,迤逦队伍,车马行走;夜里,公主与近侍宿在驿站,其他随从与鸾卫则就近扎营。行的是开阔官道,又有精兵护送,一路上倒也波澜不惊,日日掐着路程,不出十日,已至大曦北疆栖凤城。 栖凤城是南曦最北边的一座城池,出了城,过天门关,便是“香雪海”,这般动人的名字,貌似销魂美景,实则是吃人不吐白骨的浩瀚沙漠,戈壁浅滩。举目黄沙,东西绵延几百里,成为北辰与南曦的天然边境线,黄沙以北,便是北辰边防重地南关城。 南关与栖凤之距是这条沙漠带南北走向的最短距离,普通行旅不出三日的行程即可穿越,于是,虽然这条线上马贼嚣张、气候无常、水源稀少,却也成为南北往来商队的必经之路,且被商旅们称之“黄金路”,意指黄沙铺就的金银路,南曦的瓷器、东桑的丝织,从栖凤来到南关,便价值连城;北辰的骏马,西凌的药材,从南关到了栖凤,便珍贵无比。穿过生死线便是富贵天,确是“踏尽黄沙换金银”的意味。 此次北嫁,便选择了走香雪海黄金路而入北辰。按说,南曦与北辰之间,还有一条往来路线,即东线,沿东桑西境,过千语山,入燕山十六州,翻过南北纵横百里的燕山山脉,亦可至北辰。 据说,当时在定这北上路线时,打理皇家婚事的太常寺提出走东线,理由是沿途境内安宁,民风淳朴,而西线上,却有十万香雪海马贼对那一百零八车嫁妆虎视眈眈。 当场就给否决了,不顾太常寺卿的额角冷汗,一干众人的不解神色,执意要走西线。理由吗?多的是—— 第一,重车满载,冗长队伍,女官众多,比起在那崇山峻岭中去,走几日狼狈不堪的山路,宁愿走戈壁浅滩上的平坦大路。你看 那些南北商旅,为何不去翻山越岭,而是铤而走险也要走西线? 第二,怕黄金路上的马贼吗?怕担了公主遭劫的责任吗?那好办,送至栖凤城止步,让北辰人到天门关来迎接,倒时候,公主与嫁妆若有闪失,便都无南曦无关,问皇甫熠阳要就是。 第三,途径栖凤城,正好可以由公主的嫡亲舅舅凤栖将军亲送出天门关,全了她长舅替父,长辈送嫁的心愿。 第四…… 不等她说第四,太常寺卿已是点头唯诺,惟命是从。整个大曦朝,执拗与巧舌能胜过者,甚少。 当然,真正的理由,夜云熙没有说,也说不清楚,甚至,她自己心里在隐隐期待什么,她也觉得朦胧。让八千鸾卫名正言顺地跟着自己行至西北,等北辰人迎走了公主,瞧着天高云淡,归来尚早,便可以顺便在边疆上捡个不顺眼的对象,小试身手,砍杀磨练一番?还是说,将那一百零八车的字画古玩、稀世珠玉、丝绸瓷器,招摇拉上黄金路,等着看一看贺兰阿狐儿的十万马贼,踏着黄沙而来的壮观景象? 想不清道不明,看似克己复礼,冥冥中却在由着心性。 六月十九,北辰使臣率迎亲使团与精兵护卫,于天门关外接迎。凤栖老将军亲手将外甥女送上路,凤家的八位表兄,领着凤家军列阵送嫁,行的是巍巍军礼。 她深知,这些血性男儿行礼送别的分量。因为,如果没有这桩政治姻亲,没有她这妇人之躯,那么,收复燕山十六州,多半就得靠他们去打。真正的兵者,不是渴望战争,而是,希望能消弭杀戮,所以,她这新嫁娘,担的是他们真诚的敬重与感谢。 从云台宗庙祭祀,至泰安门国典,再到天门关前送嫁,从那高高再上的夜氏祖宗牌位,到宫城门口老臣们那一双双混浊的眼,再到凤家军男儿们清一色被烈日风沙熬黑的脸,仿佛整个曦朝,朝堂的、市井的,整个夜氏,天上的、地下的,都在看她,那期许的目光,敬她,谢她,当然,也不容她,有半点迟疑与闪失。 层层光亮,加之于身,炫目晕神。倒得后来,已经没有了勇气,再去人群中,去寻风玄墨。虽然,她知道,在那肃然整齐的送嫁队列中,他在,且在看她,目不转睛。 然而,那又怎样?八千鸾卫至天门关止步,暂入凤家军节制,可在边疆操练——这是她与皇帝商议后的最好结果。最好的意思,就是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她已做到力所能及,同时,也不能再有任何的画蛇添 足。 所以,当迤逦队伍缓缓入了香雪海深处,马蹄车轮踏着砾石黄沙上,涩滞作响,她听见澹台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叹出她的心声。那厮说的是,终于清静了,先前太多的人看我,差点将我看成个筛子! 她心下一动,嘴角略挂,澹台玉便察言观色,赖在了她的鸾车中不走,要陪她说话。接下来,那话唠公子便开启了漫游模式,天南海北,直指内心—— 姐姐,你的统领大人看我的神情,就跟猫看老鼠,老虎瞪兔子,恨不得一口咬了。哈哈,终于,只剩下我陪着你走了,我心里欢喜…… 你已经问了不下十遍了,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要跟着你,顺便远离我家国师的气场,顺便在北地挑个身强力壮的女子,生个长命的后代…… …… 那小公子的叙话本事,能做到不停嘴,不重样,即能让她不厌烦,还要让一边的青鸾紫衣跟着乐。 直到日头偏西,她忍不住掀了车帘子,往来路回望,举目茫茫,却听见身边澹台玉的闲话,如一巫觋,神灵附身: 姐姐,别老往后看,这出嫁的新娘,没有回头路,这大漠浅滩里,也没得岔路……不过,倒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马贼从天而降,将你劫了去做压寨夫人…… 在那稚气未褪的少年嗓音里,她鬼使神差朝着西边撇了一眼,那刹那余光中,却惊得她眉眼突跳,心中狂嚣—— 时值黄昏,落日熔金,金黄色的光线倾洒在砾石沙土上,带着淡淡的暖意,却勾勒出一派萧瑟寂寞的景象。而就在那天边的云彩里,出现一线细细的黑色,并以极慢的速度在游动、扩散。定睛看了,却明白过来,哪是什么黑线,那是一支军队,在渐渐靠近!玄衣铁甲!密密麻麻! 夜云熙一边笑骂澹台玉,你这个天煞的乌鸦嘴、扫帚星!一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轻松,终于,不用再纠结,是要听命,还是由心!也许,老天自有安排,心随命定,命即由心。 ☆、 行路难 第七十章平地起风云 马蹄急响,渐如雷声轰鸣,黄沙扬尘,渐成漫天迷障,刹那功夫,又恍若隔世,那天边的游丝黑线,已经冲将过来,逼近一里开外,若黑云压城之势。 疾驰奔流间,清一色的玄衣黑甲,银具遮面,铁骑寒光,森然杀气,成愈来愈烈之势,跟背后漫天的夕阳暖色冲撞起来,显得有些……吊诡。 这支天降奇兵,使得这个本已在烈日荒漠里行进了一日,正待择地休息的和亲队伍,突然间一惊,本已渐显的疲态,被强行压制收敛。 随入北辰的三百随侍属官,一半是长于理事的内侍,一半是机巧伶俐的宫女,虽说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利落之人,但毕竟没经过这般大阵仗,四下里惊慌骚动,人人小心克制却渐成不可抑之势。 北辰的迎亲卫队倒是反应迅速,那天边来客冲将过来的当口,队伍前后的护卫已经收拢回来,将三百随侍与公主鸾车护在中间,并朝着西面,严阵以待。 那位十分富态的北辰迎亲使,也异常敏捷地从车里下来,翻身上马,行至指挥卫队的青年将军身边,并驾打马,翘首以待,一副不可思议而又怒不可竭的神情,仿佛要等着这群不速之客凑近了,他要开口质问一句,何方大胆妖孽,不长眼睛,敢来劫道?敢来冲撞这南曦北辰之姻亲盟约? 北辰迎亲使的底气,也是颇有些由来的。南曦皇帝遣了八千鸾卫护送和亲公主至天门关,说香雪海贼寇出没,若北辰不派人前来迎护,那便由我南曦精兵护送入北辰好了,若是不嫌弃的话,直接送入雍州城也使得。北辰皇帝当然要嫌弃,同时也硬气,你有精兵仪仗,我也有骁勇禁卫,况且也不能输了排场,于是,大手一挥,遣了雍州城里八千禁军前来迎接。 八千皇家骑兵,皆是国中精锐,虽说行进了一日,饥渴疲乏,但要对付大漠里的一群马贼草寇,也是绰绰有余的。因此,面对这突然冒出来的状况,倒也显得颇为沉着冷静,不慌,不乱,只等着对方上前来。 夜云熙挑了帘子看,却已被层层精兵护在中间,远处看得不太真切,索性钻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探头眺望,她亦有些有恃无恐,倒不全是因着这些训练有素、将她层层护卫的北辰精兵强将,而是因着心中那个不可抑制的隐秘渴望,她就是想看看,看看贺兰阿狐儿的十万马贼,究竟是何等威风模样?择了这大漠落日之际,驾着祥云从天而降,又是想要将她怎么样? 七宝鸾车由漆木精制,厚重高大,夜云熙站在高高的辕木上,越过脚边 委缩的随侍女官,再越过凝神以待的层层精兵,举目望去,恰巧看到了那电光火闪、天地失色的一瞬间—— 那支黑甲军,已经逼近上前,却不勒缰绳,不减冲速,保持着先前的疾驰之势,朝着这铜墙铁壁的禁军护卫阵,硬生生地冲撞了过来,不说来历,不报名头,不列阵仗,不讲章法,只管短兵相接,闷声厮杀,手起刀落,宛若杀神。 她竟看得有些傻眼了,耳边马嘶金鸣,眼前生死搏杀,心中却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怪异感:两军交战,还有个阵前叫战,兵对兵,将对将的规矩呢。那些个劫道的,不也是先要自报山头名望,吆喝几句“此路为我开,此树为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来”之类吗?劫财还是劫色,要钱还是要命,总要给个明白痛快,怎么这些蛮子,二话不说,冲上来就砍? 估计那八千北辰禁卫也跟她有着相同的闪念,虽说也是凝神驭马,长枪短剑,硬生生抵了那冲势,迅速胶着在了一起,但明显有过半拍的迟疑。而这半拍的迟疑,已经足够对方趁机冲开一个微微的口子。那看似群氓起哄,横冲瞎撞的野蛮队伍,卯着那个微小的口子,渐成燕字,渐成锥形,渐如一柄尖刀利剑,缓慢却又直接地,朝着这中间的鸾车位置刺了过来。 苦笑过后,她又看出些趣味来:这刚入香雪海一日,这支黑甲军便在路上准确地拦截,好似算好了日子,在路边等着的一般;且估摸这人数,似乎不输于前来迎护的北辰禁军,也就是说事先了解了对手;而这冲上来就开打,打个措手不及,却又不与他们鏖战,只管冲进来……拿软肋。一句话,有备而来,有章有法。 果不其然,少顷功夫,便有不少黑甲铁骑冲至鸾车周围,将地上的随侍宫女们制住,森然刀剑相加,或是打捞上马背,激起阵阵胆怯惊呼。 此刻,夜云熙才觉出有些怕来。眼下这些随她去国离乡的随侍们,似乎命悬一线——即便那些冲进来的黑甲铁骑要全力应付着北辰禁卫们的搏杀,但要顺手解决了马蹄间无处可逃、手无寸铁的慌乱人群,那也是刹那间手起刀落的事情。 祸事本由她起,何必累及无辜。她想要出声说话,止住所有人的拼杀,让天地间彻底安静,话至嘴边,却又觉得好笑,这万人混战,天昏地暗之中,又有何人会听她说话?不知所措间,莫名生出一丝儿无奈的闲情,抬头看了看天边渐暗的霞光金边。 感觉到有人在扯她裙裾,低头一看,是澹台玉。那少年公子跟青鸾紫衣一起,齐齐从车里探身出 来,伏在车门边,仰头看着她。那如玉的少年面庞,堆着一脸苦笑: “姐姐,有你这样站出去给人家当箭把子的吗?” “倒也奇了,那些人……不用箭。”夜云熙顺口应着,心中却猛地一惊,转又豁然开朗,这骑兵突袭,马上弓箭,是绝佳的搭配,这些黑甲军却弃而不用,莫不是怕乱箭伤人?一上来就近身搏斗,对那些北辰禁军倒是下手横绝,但冲进来捉她随侍的那些铁骑,似乎只是为了制人,并没有害命。她这般惹眼地站了半响,也似乎没有人上前来惹她。 也就是说,她与她的人,似乎暂时无忧。既然来者有这样的顾忌,那还有什么可怕的?那就等他们打吧,打到最后,打出了高下,打得累了,自然是要来找她这正主的。 一番大胆思索,她索性躬身下来,进了车厢,坐下来,垂目凝神,等着外间的打斗结束。反正,北辰禁军死伤如何,与她无关。 “这浑天黑地的混战,要打到何时去!”青鸾那妮子估摸也瞧出些名堂来了,观战半响,转头过来问她,“殿下,要不我跟紫衣护着您,逃出去。” “逃么?逃到哪里去?”夜云熙抬眼看着那笑得有些莫名趣味的大侍女,心中的话却没有出口。是啊,能逃到哪里去? 往后,五十里,是南曦天门关,是那刚刚才以举国大礼将她送出的故土,却是万万不能回去的,正如先前澹台玉的胡言,这上路的新嫁娘,岂有走回头路之理? 往前,两日兼程,穿过香雪海,是北辰南关城,却是她内心深处已经在开始万般抗拒的去向,叫她如何心甘情愿地奔赴?且那北辰,即便要去,也是要骄傲而风光地进入的,岂能如此狼狈地逃往? 往西,或往东,皆是浩淼黄沙,看似海阔天空,实则仍是……死境。其一,她实在是怕了那种在沙漠里饥渴困乏,活活等死的绝望之境,今生遭过一次,便绝对不愿遭第二次,宁愿受制于人,也不愿受天地折磨。其二,即便穿过沙漠,逃出生天,那也只能是“从此世间无昭宁”的后半生,因为,临阵脱逃的和亲公主,以后是无颜去见列祖先皇的。 所以,此刻的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等。 那种感觉,多年以后忆起,都觉得不可思议。车厢外,上万人的厮杀,却没有人靠近鸾车,甚至没有一只飞矢乱箭,也没有一柄长枪短剑靠近过来,她坐在车里,血汗不沾身,刀剑不入耳,无性命之忧,如隔岸观火,这已属怪异,然而,殊不知,更让她刻 骨铭心的,是那种比性命危难更觉煎熬与无力的境地——无处可逃,只能等待,却不知等待的是什么。 等北辰禁军,解决掉这群冒犯曦朝公主的贼寇,还她以体面?或者,等这支半路杀出的黑甲军,控制了局面,给她一个命运的转机? 青鸾见她神思变幻,便不再出声,朝紫衣递了个神色,两人过来陪她坐着。澹台玉那小子,关键时刻,倒也显出些贵家风度,止了话唠,也一边安静待着。 于是,大漠黄昏之下,狂嚣杀阵之中,这辆喜色鸾车,竟如一风暴之眼,出奇地静谧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车厢内光线开始昏暗,天边夕阳应是退下了地平线,霞光失色,夜幕悄然降临。 随着这渐浓夜色,外面杂乱的砍杀搏斗声,亦如退潮海浪般,一波一波地小了下去,逐至寂静,反倒显得四下里,那些零星起伏的马匹嘶鸣与呵斥喊叫声,格外响亮。 就得听一个洪亮的大嗓门,用生硬的曦朝话,高声喊到: “请曦朝公主出来说话。” ☆、 行路难 第七十一章第三条出路 “请曦朝公主出来说话。” 一句粗犷敞亮、不伦不类的交涉,清晰地入耳来。 说来也奇,那声音只不过就是一声略略亮了嗓门的喊话而已,并不是什么洪钟大吕,如雷贯耳的震天吼。于人群中响起,却似乎有种无形的能量,迅速地传递扩散,镇住了所有人,瞬间功夫,天地间,彻底安静地下来。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这句话,等着公主出来说话。仿佛,大家都打得累了,却没有理由停下来,而有了这句话,大家终于有了歇口气的借口。 “请公主定夺。”车厢外跟着又响起一个沉缓迟疑的声音,是北辰迎亲使。 夜云熙略略撩起车窗帘子,入眼便是那富态使臣的脑门心。再将视线放远些,似乎鸾车周围,尽是北辰禁卫。她心里一边叹气,八千北辰禁卫,算是将她护住了,一边出声反问: “萧公爷,何事?”这位迎亲大使,出自北辰萧家,位列国公,皇帝的舅家长辈。皇甫熠阳在仪礼排场上,倒是给足了她面子,据说尊的皇甫一族自先祖就传下来的隆重规矩,请了舅家长辈来亲迎。这本已有异于南曦风俗,可更怪的是,这北辰萧家,即是皇帝舅家,也是皇后母家,这萧国公,既是萧太后的兄辈,亦是萧皇后的叔伯辈,也就是说,让萧皇后的母家长辈来替他迎接新皇妃,这中间的用意心思,也只有皇甫熠阳自己,才理得清楚。 “公主……不若下车来,一看便知。”这位想来在雍州城里应是德高望重的萧国公,此刻却将姿态放得极低,先前还在车窗位置的脑门心已经低到窗下去了,声音中的小心翼翼之意,也越来越浓。 夜云熙听得蹊跷,便要起身出去看。青鸾赶紧问了她一句: “殿下,可要青鸾代劳?” “不必!”她不加思索应了,便出了车厢,站在了车门边。她明白青鸾的意思,青鸾的绝技,除了武艺,其实是模仿。模仿他人的相貌声音、神情气度。当然,仿得最像的,便是。也就是说,必要的时候,青鸾是她的替身。不过,这层机窍,她一般不用,自己躲不过的,何必要他人来承受。替得了身,岂又替得了命,躲得过灾祸,却躲不过心难! 遂直了腰,站在车门边,抬眼四望。夜风掠来,衣袂翻飞,寒意渐起,却也渐渐刺激起了血气。待将眼下的情形逐一扫视,看清楚了整个局面之时,心中潮水,便如月下海浪,在天幕幽光的引力下,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了。 怪不得 她心潮涌动,实在是眼下的形势,让她止不住地指间微颤,脑中飞转—— 鸾车四周,是北辰禁卫们,密密实实地收缩拢来,将她的鸾车护得死紧,可是,她的陪嫁——一百零八车妆奁,三百随侍属官,却有些不妙。 那些载物的车辆,大多散在周围,有驾车的马被斩杀横尸的,有车轮破毁,斜歪散架的,有翻倾在地,箱物乱撒的,约莫还有些,马受了惊吓,拉着车跑出几里开外的,连个朦胧影子都看不见。 而三百随侍中,女侍们大多被黑甲军制住。此刻,先前冲进来的铁骑们已经尽数退开十丈之外,与北辰禁卫对峙,那些被捉住的女官们,便被扔在马前地上,长枪钳制,或是横在马背,利刃相加,动弹不得。 这黑甲军的打法,实在是有些妙。冲过来就打,打个措手不及;一副劫道的气势,却只将那些财物车辆冲散开去;冲进来抓人,抓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人。 尤其是这最后一着:气势汹汹地冲至鸾车旁,却只抓些柔弱的女官,然而,再撤了退开去。对方朝着鸾车冲过来,北辰护卫们自然是要神经紧张地应对,可对方又没有实质性地靠近鸾车,便没有触动他们的最后底线,便会在全力护卫公主的专注中,不知不觉,掉以轻心,甚至在对方撤退开去时,视作可以松口气的胜利。 殊不知,却正中对方的下怀,造就了眼下的微妙局面:对方倒是退了开去,他们也紧紧护住了公主,可是,那些散乱的财物,那些被擒拿的随侍,他们却是无暇顾及了。 怪不得萧国公在她车厢外的请询声音,显得那么没有底气。那应是个融通圆滑之人,清楚眼下这情形,有些不太好与她交代了,只护住了公主,却要丢了嫁妆,弃了随侍,这……只能让公主殿下自己定夺了。 一番抬眼细看,脑中飞速思量,夜云熙算是彻底听懂了萧国公那句“请公主定夺”的言下之意。 “公爷的意思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我朝陛下有令,此行接迎公主,务必保证公主的安全,不得有丝毫闪失。” 言下之意,陛下只让我等迎公主,护公主,至于其他,比如财物与随侍,咱们能照应时便照应,力不能及时,要不咱就弃了吧。 “北辰的精锐骑兵,也不过如此。”夜云熙终是没忍住心中愤怒,一边抛下一句嘲讽冷言,一边跳下车来,提裙就要往外走。先前对方那边,不是有人要请她出来说话吗?她可没有 那嘹亮的大嗓门,可以隔着几千人喊话,要走到前面去,才能跟他们理论。 可那些围得密不透风的北辰禁卫,堵在她跟前,让她寸步难行。 身后,青鸾紫衣已下车来,左右护了她,她垂眸余光一撇,似乎澹台玉也跟着跳下车来,跟得紧紧的。 “闪开!”夜云熙大呵一声,清凉的声音,已是怒极,面前的禁卫们,却纹丝不动,如铜墙铁壁。 “萧公爷,这又是何意?”她只得转头去看依旧立在车窗旁的萧国公,怎的此刻瞧来,这护亲的比打劫的更蛮横?那打劫的都还要手下留人,要与她谈谈条件,这护亲的却要替她拿主意决定了! “阵前危险,公主千金之躯,不可涉险,请公主三思!”萧国公上前一步,依然恭敬,却变得强硬。 这一劝,却激得夜云熙头上火光四射,顺口就反问到: “那就让我的女侍们听天由命吗?萧公爷,那些人,究竟是何来历?意欲何为?你可了解清楚了?” 一句话,把自己给彻底问醒了,脑中噼噼啪啪,电光火闪,心底那个一直模糊萌动却不敢正视的隐秘念头,突然变得清晰无比,茁壮得让她心尖直颤: 若是通常的劫匪,要劫财,眼下满地的散乱财物,只须冲上去捡了就是,要劫色,那些娇滴滴的女侍们已然在手,大可以掉头打马就走,北辰禁卫断不敢在这夜色大漠中去追击的。可那些黑甲军,此刻却森然列阵,停在一边,只等着与她说话…… 那么,要与她谈什么?还能谈什么? “那些人,领头皆戴银狐面具,应是香雪海马贼中的银狐军……他们说,要么劫财,杀人,要么……公主跟他们走。”萧国公终于不太流畅地道出了原委。 夜云熙听得心中突跳,萧国公的话几乎证实了她的猜想:这一点也没有草寇气息的银面黑甲军,弯弯转转的劫道与谈判手段,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深沉的心机?这兴师动众,驰骋千里,跑来拼杀,却不要财物美女,只要她一人的折腾,除了他,还有谁,会有这么蠢笨的心思? 阿墨,你让我……实在是太过……惊喜!这亲,抢得太过……漂亮!他甚至还替她安排了一个说服自己、瞒天过海的完美理由——在这前路不堪行,后路不可退之时,他给她劈开了第三条路,公主仁厚,为救三百随侍的性命,甘愿做了劫匪人质。试问,北辰,南曦,所有人,谁还能苛求她?即成全了她的名,又成全了她的心 !甚至,这后面紧跟而来的事,她还可以推波助澜,做些文章的。 “好,甚好!”夜云熙忍不住叫好,众人只道她是怒极反笑,或是紧张所致,她侧身环顾,见身边青鸾紫衣皆握剑在手,便顺势抬手,将紫衣手中的长剑拔了出来,提了剑,使力握了,借机掩藏自己那几欲失态的激动,也提了音量: “萧公爷,身外之物,弃了也罢,可本宫那些女侍属官,皆是我曦朝有名有姓的良家女子,此番随我去国离乡入北辰,亦是起了要终身追随侍候的誓愿的,我自是不会弃之不顾!且让我上前与贼人理论。” 不等萧国公反应,她两步上前,附了他耳侧,降下了声量,低低沉沉地说: “萧公爷,你这迎亲使,还真是不好做。做得不好,皇帝陛下不喜,做得好了,皇后娘娘不喜。别说他们,就是现在,本宫也不喜。若是此刻依你之意,弃了我的陪嫁与随侍,等到了北辰,我便与你家陛下说,你萧家串通马贼,劫我嫁妆,杀我随侍,好教我入北辰后,无物可依,孤立无援!你尽可以试一试,他信不信我的话?” ☆、 行路难 第七十二章上赶着被劫 “若是此刻依你之意,弃了我的陪嫁与随侍,等到了北辰,我便与你家陛下说,你萧家串通马贼,劫我嫁妆,杀我随侍,好教我入北辰后,无物可依,孤立无援!你尽可以试一试,他信不信我的话?” 无所谓信不信,只看皇甫熠阳需不需要这个谗言。自古皇帝忌惮舅家,北辰萧家太过繁盛,皇甫不可能没有意见。萧国公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看着他垂眸沉吟,夜云熙也不给他过多的思量间隙,继续和盘托出: “我知道萧公爷的顾虑,无非是怕我有何闪失,陛下问起罪来,当担不起。可是,若是此番我被劫去,却能顺了萧皇后的意,没准你就是萧家的大功臣。至于陛下那边吧,我再替你想一个将功赎罪的理由,若是劫我之人不是马贼,而是西凌人的话……” 话到此处,她便瞧见这位迎亲大使的眼皮在闪动,应是动了心了,遂带了笑意,接着说完后面的话: “八千禁卫,抵抗不过西凌铁骑大军,不算失职,也不算丢脸的。况且,你家陛下听了这个消息,说不定比娶了我还高兴!” 皇甫熠阳的心性,她还是摸得到一些脉络,那一家子向来好武,但苦于四国间的一些和约制衡,不得不收敛而已。若是给他一个出兵的借口,比让他娶一个曦朝公主,说不定,来得更痛快。 一气说完,她便提了剑,退开两步,一边等着萧国公的回应,一边惊骇于自己心中的念头。西凌人劫亲——这个被她一口胡诌出来的借口,将会成为多少人的借口?她将北辰皇帝的阴暗心思,说的昭昭然,其实,南曦何尝不是一样。若是明日,曦朝人知道,他们刚刚上路的和亲公主,在香雪海被西凌人给劫持了,那将会起大多的风浪? 见着萧国公抬了眼皮,直了滚圆的身躯,没有言语,只慢慢抬手,示意禁卫们让出通道来。看来是默认了她的话,做萧家罪人,或是做北辰功臣,他还是容易作出选择的。 北辰禁卫们只见这曦朝公主与他们的大人低声说了半响话,也不知说些什么,便见着萧国公示意他们让路,森然铁卫遂刷刷调整,迅速地让出一条道来。 夜云熙提了剑,抬脚便往前疾走去。裙裾翻飞,行的飞快,实在是想要借那脚下生风的感觉,平息心中的涌动。此刻,于千军万马中穿行而过,却如同踩在这四国风云的浪尖子上,有些癫狂了。 这是要仁厚凛然地去救她的随侍们,还是要弃了那家国责任,不管不顾一身轻地远 走高飞?是要素手止干戈,还是要平地掀风云?她已经分不清了,只觉得心里止不住地狂跳,脚步止不住地上前,轻薄绣鞋在碎硬沙砾上行走,也觉得是绵软云端。 待行至阵前,突然觉得有万千璀璨光亮加身。其实此刻落日已西沉,大半轮圆月偏挂在幽蓝天幕边,这六月十九的下弦月,不甚亮色,天幕灰蓝灰蓝的,笼罩着整个大漠也是浓浊混沌,不清不楚。可那一瞬间,夜云熙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光照的晕眩,也许是因为,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看得见她的,在看,看不见她的,也在看。对方森严列阵,静等着听她的回答,北辰禁卫悄然噤声,静等着看她意欲何为,那些惊恐未定的女官们,也齐齐看向她,静等着她决定她们的生死。天地间彻底寂静,等着她的声音。 夜云熙禁不住先眯了眯眼,再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扬声说来: “我便是曦朝公主,我嫁往北辰,途经宝地,各位英雄,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来就劫我随侍,毁我妆奁,现在,还有何话,要与我说?” 她一边说,一边深深吐纳,保持住充足的中气,磁亮的音色,还有那种与恶人讲理的凛然盛气,却又因着心中的隐秘猜想与渴望,觉得有些荒诞,仿佛,在演一出说书人的段子。 少顷沉默,接着便是先前那个生硬的口音,说着曦朝话,应答她: “我家……主人,想请公主上门做客,只要公主随我们走,这些女人,那些财物,我们……统统不要。” “公主,这?”此时,萧国公已行上前来,立在她一侧,小心翼翼地递了话过来,要她三思而后行。 夜云熙侧头看了看他,不答他的话,却亮了声音,去问对面黑甲军中那人: “既然是请我做客,这待客之道,还真是稀罕。我若不想去,又当如何?” “公主不愿,我们也不能强求。只是,黄金路上过,黄金沙中留。公主嫁妆丰厚,这些女人和妆奁,我们就当是公主的心意了。”这一次,对方那人回得倒也快,且流畅得跟背本子似的。那一番蛮横的强盗逻辑,听得堵心,更应景的是,那些被挟持的女侍们陆续发出痛苦惊慌的尖叫声,应是被刀刃威胁所致。 夜云熙便再次侧头去看萧国公,仍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用那目光中的寒意,表达一个意思:我还有三思的余地吗?直到看得萧国公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似乎是将涌到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她才又转 过头去,冲着对面的人喊: “先放她们过来,我随你们走!” 夜云熙知道,这位迎亲使心里有疑惑,按说一尊贵公主,千娇万贵,别说舍弃百余卑微的女侍来保全她,就算要这八千北辰禁卫替她垫背挡剑,拼死以护,也名正言顺,也无可厚非。而像她这样,拿自己去换随行女侍,反倒显得有些罕见了。 但是,她也晓得,这点疑惑,被她先前在鸾车前一通直白妄言所带给他的诱惑,给抵消了,使得他自愿与她同谋。 见着这位同谋者,虽已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却仍有些不解与担忧的神色,毕竟,这和亲公主被劫,非同小可,君心又难测,金口玉言许了还有变卦的时候,更何况眼下还是仅凭着暗自揣度来行事。皇甫熠阳生性喜怒无常,鬼才晓得他心里究竟想什么。 所以,她又觉不忍,遂添了一句话,让他捎给皇甫熠阳: “萧公爷,你家陛下若追问,八千禁卫为何不拼死护公主?你就说,我不敢折了他的国中精锐,怕赔不起。”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对面的回应。那些铁骑已在动作,纷纷松了挟制,那些女侍们便从马背上滚下来,从地上爬起来,再踉跄滚爬着,要往这边跑,却又被一众铁骑迈出,刀枪横立,重新拦住。 “请公主先行到中间来。”拦住那些慌乱的女子,于一阵惊呼声中,对方又喊到。说着,便有一骑走了出来,行至阵前空地的中间位置,停住,那人下马来,示意她过去。 夜云熙看得哑笑,却也干脆地将手中长剑递还给紫衣,然后抬脚便朝着那人走过去。这双方交换,讲的是时机的同步,局面的平衡,防止某一方占了先机,反悔或乱来。她自是明白对方的顾忌,可她心中,却已无顾忌。 行了几步,见青鸾紫衣快步跟了上来,澹台玉也像个跟屁虫的,亦步亦趋,跟得紧。她忽又有了些新主张。这突发变故,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应一事,想一辙,遂停了步子,轻声说到: “青鸾,紫衣,连夜回天门关,告诉凤老将军,说我被西凌人劫了去。” 她突然想到,等下她随这些人走了之后,北辰人带着她的三百随侍与散乱嫁妆,绝不会折返至天门关狼狈求援,主动求辱,而是会舍近求远,日夜兼程赶至北边南关城,向北辰报信。而这个消息,却必须最快地传回南曦。 “让紫衣去,我留在殿下身边。” “让青鸾去,我留在殿下 身边。” 两侍女异口同声,开始争执谁走谁留。报信的差事轻松,随侍的差事难。谁也不愿弃了难的,捡轻松。 “我再说一遍,连夜回天门关,告诉凤老将军,说我被西凌人劫了去。”夜云熙又放慢了语速,重复了一遍,加重了在“西凌人”几个字的音。便见着两侍女皆是眼神一亮,心领神会的样子,应是真正听懂了她的话,可转眼又像是还有些没有彻底听懂—— “让紫衣去,我留在殿下身边。” “让青鸾去,我留在殿下身边。” 两侍女还是觉得,报信这么简单的事,不需劳师动众。夜云熙觉得有些心梗,幽幽地问了一句: “你们见过,被劫持了,还带侍女的吗?” 两丫头一愣,这才应了她的吩咐,但脸上仍是未消犹豫与担心神色。 “放心,我自有主张,无妨。”夜云熙只得安慰了二人,使眼色让她俩退回去,这才转眼去看澹台玉,见着那厮一双剔透墨瞳滴溜溜乱转,左顾右盼,又盯着她看,再左顾右盼,于这冲突阵中,如个不长心的童子,入太虚幻境,看西洋宝镜一般。 她正要开口,却被他抢先说到: “姐姐,我怎么瞧着,你就跟上赶着被劫似的。” ☆、 行路难 第七十三章猜中了开头 “姐姐,我怎么瞧着,你就跟上赶着被劫似的。”澹台玉抢在她开口前,将头略略凑了上来,挤眉弄眼,低低地笑说了一句。 夜云熙听得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理会他,只绷紧了眉眼,准备与他交代安排,却又再次被那已成妖的少年公子抢了话头: “你休想撇开我,我要跟你一起走!”说完竟一步抢上来,贴身而立,抬手来拉她的衣袖。 “你……”夜云熙本不想与他理论,直接拂袖走人了事。这全场的人都将心提倒嗓子眼里,等着她的举动,她却跟一个无赖话唠,站在这阵前空地上,拉拉扯扯,眉来眼去——至少澹台玉给大家的感觉,便是这样的。 可转念一想,怕他更加胡搅蛮缠,闹出些更出格的,遂耐住性子说话,将他当个小孩子哄: “这又不是去游春踏青,你何必跟去自找苦吃?”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姐姐怎知我,就一定觉得苦,没准是甜呢?” “你留下来,替我照看好这三百随侍和嫁妆,行吗?小王爷!” “不行!” “别忘了你可是我的随侍总管,不可擅离职守。” “有胖国公和八千北辰军士替你看着,还需我做什么。” “那你就哪来的回哪儿歇着去!” 夜云熙压着声音说得飞快,先是诓,再是求,又沉脸唬,都……无济于事,那粉雕玉琢的一张仙童脸面满不在乎欠揍神色,却又让人忍不下心去揍,末了,竟变成他反过来威胁她: “姐姐,那两部书……你还要不要了?或者,要不我去天门关报信,说你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算了,你跟我走吧。” 夜云熙认输,干脆结束争辩,抬脚就走。明知这厮踩着她的痛脚,端的可恶,偏偏她又有求于他,亦怕他真的去搅浑水,坏她的好事。 也不回头看,那澹台玉却紧跟上来,要拉着她的臂弯走,她觉得忒扫颜面,一把甩了衣袖。于是,众人便瞧见了这一幕:本是生死要挟之下的凛然之举,本是几丈开外的短促距离,公主殿下却与她的小白脸拉拉扯扯,走走停停,让那肃杀沉寂的空气中,平添一份怪异与滑稽的味道。 那二人却浑然不觉,一路行至阵前中点,那一人一马等候处。 “放人!”夜云熙突然一声清冷的大呵,驱散了空气中那一丝怪异的松弛。众人皆能清楚 感受到那恼怒声音中的……无奈威严:我都妥协成这样了,还不放人,在磨叽什么? 对方这次倒也不再迟疑,依稀有口令在示意放人,众铁骑便齐齐放开禁制,让那些女侍们过来。而那些女孩们,此刻不知是惊恐过度了,还是意识到公主以金枝之躯来换她们的不妥,没了马蹄刀刃的禁锢,反倒踯躅不前了。 “过来!”夜云熙便再一次提高了音量,她的声线本有些温和低润,不是那种清脆尖亮的百灵莺鸟嗓子,这一喊,便喊得有些嘶哑,喊得今夜这大漠月色开始有些荒凉,也喊得那些女侍们一个个低头快步,敛裙飞奔,刹那功夫,便尽数回到了北辰禁卫的阵中来。 夜云熙觉得,她算是圆满了,以公主之躯,换她的上百侍女,甚至心中斜生出一个好玩的念头——今夜过后,她会不会成为四国说书人口中的“史上最仁厚公主”? 胡思闪念间,见着身边那黑甲军士,从腰间取下一皮革水嚢,双手恭敬奉上,示意她接过。 她不明就里,便伸长脖颈,往那黑甲军中去寻先前说话那人,至始至终,整个黑甲军中,似乎只有那人在说话。果然,还是那个声音在替她解惑,只是,密实列阵,玄衣铁甲,银狐遮面,千人一面,月色朦胧,鬼才看得清是谁在说话: “只是一般的蒙汗药而已,长夜赶路,路途颠簸,公主喝了这个,会好受些。” 夜云熙听得有趣,既要将她劫上马背,长夜奔逃,又怕她颠着晃着了,便索性给她灌些迷魂药止晕,这都是些什么天才的歪主意?不过思味起来,倒也真像那木头的作派。 不觉莞尔,接过水囊,拔了塞子,仰头喝了几大口,才递还回去。那黑甲军士接了,往腰间挂好,又从马背上取下一羊毛毡子,展开在臂,欠身而立。 她看得出奇,还想问问,这又是何意?还是那声音,似能看出她心中所想,及时解释: “大漠里夜风凌冽,寒冷彻骨,给公主保暖所用。” 她觉得这神秘的发言人,其实曦朝话说得不错,还文气,又觉得这羊毛毡子又脏又臭,她才不要,鸾车里有她的紫貂披风,不若叫人去给她取了过来,便扭头过去要招呼她的披风上前,还未开口说话,就觉得有些重心不稳了,脑中一木,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一边歪去。 这才意识到,那蒙汗猛药开始起作用了,恍惚中,澹台玉在一侧,一边喊着她姐姐,一边伸手过来扶她,却被那黑甲军士,抢先一步跨了过 来,将她往毡子中一裹,再打横一抱,一抛,挂马背上了。 意识消失前的一瞬间,她还在想,原来,这就是将她打包劫走的完整方式。这么贴心的邋遢主意,是凤玄墨吗?也不知那人,此刻何在?是在天门关遥控,还是在某处等她?沙漠狐王么,确实有些分身本事,今晨才在天门关分别,日落时分便来了这一出大戏,事先也不与她知会一声,还有这羊毛毡子,一个腥臊味儿,等见了本尊,有他好看的! …… 这一般的蒙汗药,还真不一般。就那么几口下去,迷得死沉,软成虫虾,不觉长夜寒冷,亦不觉马背颠簸,不知朝夕更替,亦不知身处何地,中途时不时有些朦胧的意识,听得见马蹄声急,感觉到光与热,想要挣扎着醒来,却又在那递到嘴边的甘泉滋味中,下意识地吞咽渴饮,再沉沉睡去。 如此反复再三,仿佛趟过了几生几世,穿过了四国神州,等彻底清爽地醒来,看着白底青番莲回环纹样的帐篷边角,便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甚至也没等她回过神来,几个也不知在一边候了多久的壮实侍女,发现了她的陡然睁眼与茫然四顾,便齐齐上前来,七手八脚,麻利将她从那矮胡床上,连请带抱,一边除了她的衣物,一边扔进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热腾香汤中。 这一泡,便更是回不了神了。那浑身酸疼的感觉,似乎是刚刚经历了千里跋涉的疲乏,被泡散开来,再慢慢地蒸发掉,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无一不熨帖。 夜云熙便觉得神清气爽,又有些懒得思考,由得那群粗手粗脚的侍女,替她梳洗长发、细细净身,等泡得通体发热,双腮红晕,再捞起来,软棉浴衣包裹擦拭了,层层穿衣,用暖炉子烘干头发,梳头,上妆,整饰,一件一件地往她身上挂那些色彩斑斓的珠玉玛瑙。 忙乎了好半天,终于将她打扮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蛮族番女:高领对襟、窄袖紧腰的胡服,托着细皙臻首,显出蜂腰猿臂,四幅直裾的衫裙,至脚踝上方,露出脚上一双鹿皮番莲纹小靴。这身服色本是暗锦繁绣,华丽却低调得很,可再配上那些艳色光亮的珠玉宝石——发上,额前、胸颈,腰间,皆是最大限度地缠带着繁复的饰物——便显出通身的耀眼贵气,举手投足间,皆有掩不住的光芒散射开来。 “这身跳大神的巫婆子行头,穿姐姐身上,煞是好看。”那宽大的帐篷门边,响起一个啧啧赞叹的声音,咋一听是夸她,再一想又像是在损她,这般出神入化的 恭维伎俩,不是澹台玉那厮是谁。 “穿你身上,没准更好看。”夜云熙一边张开手臂,任由侍女替她整理腰间的配饰,一边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哪有,这出水芙蓉,却又极尽华饰,真是妙不可言……可是,这等眼福,只怕有些人却是无缘一见了。”澹台玉靠在门边,不理会她的寒碜,只幽幽地叹了一句。 “今日是几日?”那叹息,叹得她太阳穴一紧,她隐约觉得,似乎昏沉得有些久。 “六月二十四,七天。”澹台玉答得自然。 夜云熙却砸出些异样来,他说的“七天”,是从六月十九夜,上赶着被劫算起,至今已有七天,这七天……她心中升起一丝忧虑,带些小心地问到: “这是什么地方?” “西凌,左王帐。” “哪里?”夜云熙心中轰然,却木着反应,重新问了一遍。 “西凌,左王帐。”澹台玉苦笑,却字字如针,句句如棒,刺得她心慌抽气,敲得她眼冒金星,“西凌最东南,大草原之角,香雪海之颠,西凌大王子赫连勋驻扎之地盘。” “外面喧闹……是要做什么?”外面鼓乐喧嚣,人声起伏,此刻才真切传入耳来,她极力压着心中的惶恐与震惊,硬着头皮继续问。 “大王子今夜要成亲,他们在做准备。” “大王子……要……娶谁?”那个强烈的恐怖预感已经蓬勃升起,只差最后揭晓。 “南曦来的昭宁,大王子带了上万西凌铁骑,跑了上千里路,去黄金路上劫来的。”澹台玉像是生怕她听不懂,说得仔细,然后,双手一摊,翻了个眼白,靠在了门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似在说一个遥远人家的故事。 夜云熙却是心中一窒,继如擂鼓,眼前一黑,复又清晰,恨不得再次晕过去,却又清醒得不行。 ☆、 行路难 第七十四章没猜中的局 帐篷外的喧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大王子要成亲么,新娘子还是抢来的,抢的还是南曦皇帝的长姐,北辰皇帝的皇妃!这群西凌蛮子自然兴奋得不成样子。 夜云熙的心思起伏,也是一阵紧过一阵。是她太过自以为是,见着银狐面铁甲衣,就以为是香雪海里劫道的,偏生澹台玉那句“马贼从天而降,将你抢了回家去做压寨夫人”的胡诌又来得恰到好处,直直的将她心底深处的幽暗心思给搅得翻腾起来。 她心底深处,其实是眼巴巴望着,那木头,耍些大漠匪首的气派威风,将天王老子道德大义抛一边,只领上一群草寇,蛮横劫了她再说,而不是眼睁睁目送她嫁做他人妇——如果他真如自己那口口声声所言,视她如不可缺失的珍宝。 所以,也不怪她,心中有情郎,眼中便看什么都是情话了。对方不用箭,是怕伤她;对方不劫财,是只看重她;喂她喝迷药,是怕她颠簸;甚至用一张浓浓腥臊味的羊毛毡子裹住她,货物一样驼了千里,她还以为是免她寒夜受凉,遮挡风沙! 此刻想来,真是自作多情。遂禁不住地心中嗤笑,嗤笑自己的傻。果然是坊间那些英雄儿女才子佳人的传奇本子翻得多了,把脑子看糊涂了。也是,那上万森严铁骑,行进章法,劫人计谋,肃然军纪,哪有草寇的落拓样,万里香雪海,到哪里去找这么厉害的马贼,况且,人家哪句话说自己是马贼了,都是她臆想成灾罢了。 自嘲之余,又不免感叹:这脑袋发热,臆想成病,见着来人就以为是救星,却不料误入虎口,可谓猜中了开头,没猜到这结局。但可巧的是,虽说没猜中眼下的局面,却一语成谶,猜中了未来的时局。当时随口一句西凌人劫她,本是要坏心地栽赃嫁祸,未曾想一语成谶,也不算冤枉好人了。 算算时日,若青鸾与紫衣能够连夜赶回天门关,若萧国公和八千北辰禁卫能够火速赶至南关城,此时,曦京的云起,雍州的皇甫,应该都知道了,她被西凌人抢了的消息吧。也不知那高坐龙椅的两位,是不是都会一边当着朝堂震怒,一边又在心里偷着笑。 震怒是理所当然,免得落了薄情之口舌,可心里偷乐,也是情有可原啊——西凌矿产丰富,恰是其他三国之缺,大家觊觎已久,却苦于四国之微妙平衡,天下之和平大义,而不能为所欲为罢了。可是,若西凌主动挑了事端,不讲道理在先…… 一番思量,夜云熙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赶紧收了心思,再不打住,就要把自己往那祸国妖姬的路 子上送了。且不说曦京和雍州的那两位将要如何利用这天赐良机,盘算动作一番。单说凤玄墨那木头,若那夜在天门关知晓了这事情,会不会千里奔袭,前来救她? 他岂有不来的?他靡下八千鸾卫,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她有难,他们岂有袖手之理? 他一定会来的!若说先前盼着他扮演个劫道的绿林英雄,劫了她远走高飞,是她过于浪漫的想象,可此番她真被别人劫了,他身为她的鸾卫统领,不是该名正言顺地来救她吗? 他应该会来吧。她相信,他对她,虽说种种隐瞒,可论真心,还是能感触到那股子热辣劲的。不论曦军要如何部署,只要他主动向凤老将军请战,凤老将军怜她,岂有不允之理? 他会不会来?若是他跟她一样,她都可以为了燕山十六州的国土而弃他,他会不会也为了他那些家国深仇,而弃她?甚至,无所谓舍弃,因为,她与他之间,本就没有过誓约,一个字都没有! 终于,她被自己的心思击败,开始颤抖起来。想要冷静些,遂抱了双臂,在矮几边坐了下来。她与凤玄墨之间,尚缺乏一种至关重要的联系——信任。她还不能无条件地信任他。 或者说,她曾经以为,她可以奋不顾身地奔向他——当她见着那漫天夕阳里出现的猎猎铁骑之时。而此刻,满眼缠枝番莲的帐内纹饰,与满耳粗野喧嚣的帐外欢腾,却生辣地打破了她的一厢情愿,也提醒着她眼下的处境。 “我饿了,想吃点东西。”她低低沉沉地说了一句,却不沾心事,无关处境,只是简单的口腹之欲。她突然觉得腹中饿得烧灼,于是,千头万绪的纠结,迫在眉睫的难处,也暂先放一边,填饱肚子再说。 “公主饿了,想吃点东西。”便听见澹台玉在复述她的话,似在朝那几个粗脚粗手的西凌侍女吩咐。然后,那几个女子便应答着,鱼贯退出帐篷,准备食物去了。 夜云熙本已迟钝的神经,猛地一惊。澹台玉那句复述,说的是西凌语!她自幼承训,按的是皇子标准,四国语言,自是粗略通晓的。那东桑比邻南曦,皇族教化,有诸多模仿借鉴之处,澹台玉能说西凌话,她也不觉怪异。可怪就怪在那说话的语气与分寸,似乎这人,在这敌营之中,混得比她这正主要好!那群侍女,很听他的话! 遂抬眼盯了这妖妖的少年,盯着他几步上前来,在她对面坐定。她便开始审问他: “澹台,告诉我,怎么回事?” “ 这些西凌女见多了粗野莽夫,忽然见得我这般清秀俊朗的模样,自然是喜欢,自然是言听计从。”那少年一脸明媚,有些得意地解释他受欢迎的原因。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夜云熙略沉了脸,不理会他的玩笑。 “我说姐姐不通西凌语,而我能言,正好与姐姐做个传译。他们便留了我,又见我确实不会武,一副柔弱书生样,对他们没甚威胁,便由我随意走动。” “然后呐?”夜云熙扬眉,等着他继续自由发挥。 “我说姐姐性子刚烈,醒来若知道实情,恐怕一时难以接受,而我是姐姐身边的随侍总管,对姐姐秉性爱好,心思夙愿,了如指掌,正好可以规劝规劝。” “那你说说,你准备要如何规劝我?” “姐姐,嫁了西凌大王子,就不用再嫁北辰皇帝。”那厮巧舌如簧,对答如流,顺着她的逼问,轻描淡述地来了这么一句。 夜云熙却是心底一颤,眸中星光闪烁。是啊,若是被西凌人劫了亲,还嫁给了西凌大王子,在西凌大草原上来滚了一圈,沾了蛮子腥臊,北辰皇帝还会要她吗?就算皇甫熠阳出于一些阴暗心理,没心没肺地要继续娶她,整个北辰也不允许他们的皇帝做这种自取其辱之事,丢不起这人!如此一来,到不失为一个歪门邪道的解决之道。 可眼下却不是解这远虑之时,当前的燃眉之急,是如何应对这赶鸭子上架的婚配。要她去行这帐外的婚礼,她倒是可以接受,反正早已声名狼藉,也不在乎多个把虚礼。且行了这草原婚礼,正好断了皇甫的念想。 真正让她觉得难的是,今夜的洞房之礼。若是赫连勋非要行个夫妻之实,她却是无法抵抗的。四国传言中,似乎这位西凌大王子,有些威猛。身高七尺,虎背熊腰,打是打不过的;性情暴烈,尤好女色,躲也躲不过。 “姐姐不若想一想,这大王子,为何要兴师动众,千里迢迢,抢着要娶你?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兴许便有应对的法子呢。”澹台玉见她眉头微锁,似心动,又似为难,这成精的少年,跟她肚子里的一条虫似的,悠悠笑说,直直挑明了她的心思。 西凌大王子为何要娶她?图她的人,还是图她的身份?她的人才,虽说放在曦朝,是个美人尖子。可要让一位素未谋面的草原王子,冒天下之大不为,担着无穷后患风险,劫道抢亲强娶她——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没有那等祸国殃民的魅力。 且今夏 的一番长途奔波,酷热颠沛,夜夜忧思惊梦,灼心伤神,吃不香,睡不好,早已被折腾得下巴尖尖,瘦骨嶙峋,自己摸着都硌人,这般寒碜模样,应该不太符合大王子的审美标准,也不太符合草原人的生养标准的。那么,便是图她的身份吧。 既然是图她的身份,那便是有求于她,她便有了谈判与回旋的余地。既然念着她的身份能带来的好处,便休想再从她身体上再沾些好处!世间哪有那么多鱼和熊掌兼得的两全之事! 她是何等精于算计之人,脑中电光火闪,便有了种种对策,可以让这粗野蛮子暂时近不了她的身。只要能撑过今夜,或者再撑个两三日。不管北辰军会怎样,曦军迟早会有动作的。千里黄沙,跑得再慢的骑兵,也该来了。只要南曦人还记得要来讨要他们的公主,她便有死撑的理由。当然,如果凤玄墨那木头,真的弃了她——她也没有再撑下去的必要了。 一时间,想通了各种关节,不由得镇静下来,腹中饥饿再次升腾上来,可巧,先前那几个侍女掀帘而入,端盛了食物,闻起来颇为诱人。先吃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死磕。 不等几个侍女将食物往矮几上盛放妥当,夜云熙便开始动手吃起来。此时,帐外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响起,让她瞬间忘记了饿觉,也忘记了肉食的香味。那草原帐篷边,拿腔拿调的说话,却如同江南道的青楼女子,拿着一张明亮丝滑的软绸巾子,媚眼如丝,在勾搭青瓦白墙间路过的少年公子: “玉公子,奴家请你办的事,办好了没?” “阿依莲姐姐,办好了,进来吧。”澹台玉一边朝夜云熙陪笑,一边却在朗声应答。 ☆、 行路难 第七十五章她叫阿依莲 “阿依莲姐姐,办好了,进来吧。”澹台玉一边朝夜云熙陪笑,一边却在朗声应答。 夜云熙一口食物含在嘴里,也不知是何烤制的肉类,倒也香脆可口,只是还未来得及咽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一答给怔住了。仿佛有一对奸夫淫妇,要将她给坑了卖了炖了煮了。 澹台玉堆了一脸的讪笑,一脸的难言之隐,一言难尽。夜云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暂且跳过,抬眼望外看。 帐门处,进来两个西凌侍女,往两边一站,再恭敬地打捞起门帘子,就见着那个女子走了进来,英气眉目,紧腰胡服,窄袖护腕,足蹬高靴,手里还提了根长鞭,微微抖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招呼到谁身上。夜云熙顿时觉得帐内有些气闷,这女子身上,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杀气。怪不得先前那句水磨腔调,听着那般别扭,那靡靡之音,出自这样一个女子之口,怎会自然? “公主殿下,可是考虑清楚了?”那女子行上前来,微微弯腰,挑眉说话,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粗狂嗓音。 夜云熙闭目一想,这不是六月十九夜,黄金路上劫人时,西凌铁骑中那个喊话的声音吗?彼时天色昏暗,那人隐于万军阵中,未见真面目。难道是眼前这女子吗?这模仿人声的功夫,从最娇的女儿音,到最粗的男人声,这音域跨度跨得,比她那擅长仿音的青鸾,兴许还要强些。 “小玉,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喜跟不相干的人说话。”夜云熙无视那女子居高临下地靠过来的脸,那是一张姣好艳丽的脸庞,不冷不热地笑着,那笑里,除了透着一种站在自己地盘上,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得,还有一种对她的讨厌——往日里,她是有些讨人嫌的习性与本事,可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确信以前应该从来没有招惹过,却一见面就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这就让夜云熙也觉得不喜了,柳眉一凝,摆出最损人的公主姿态来,不搭理那女子,只转头看向澹台玉,示意他作解释。 “姐姐,她……她是阿依莲姐姐。”澹台玉左看看,右看看,一边继续讪笑讨好,一边略略抬手来,在空气中虚晃,似乎是想驱散眼前的火药味,谁知,越煽越燃。 “别叫我姐姐!阿猫阿狗,都是你姐姐?”夜云熙抬手“啪”的一声拍在矮几上,同时提高了音量,冲着澹台玉吼到,唬得那少年不自觉地往后躲。 正在他惊魂未定之时,立马又是“啪”的一声,一根皮鞭拍在矮几上,那叫阿依莲的女子,甩着鞭子,倾身下来,一把按 住他的肩头,冷冷地说: “玉公子,我想跟公主单独说几句话,你……回避一下,免得……”此处一顿,又将皮鞭在空气中重重抖动微吟,才接着说到:“免得我这皮鞭误伤了你。” “你们……好吧,我惹不起,躲得起。”澹台玉本来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抬眼瞧瞧这相看两厌的两人,撞着那一触即发的莫名怒气,突然反应过来,他何必掺和这女人之间的恩怨,赶紧一个囫囵起身,几步出帐去了。 等门帘复原,帐篷内只剩了她二人,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夜云熙突然开口,抢在那女子前头,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说完,开始自顾着继续吃东西,吃得很慢很细。这看似主动的开场,那做派,却在气势上压了对方一头,仿佛一个正牌主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用膳,一边挂只耳朵听一个小丫鬟回话似的。 “果然是个荒淫公主,骄横无礼得很!”那女子一边愤然说到,一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在四国,我昭宁都是出了名的骄横无礼,何须你来提醒?不过,却少有人敢在我面前无礼!”夜云熙也学了她的脸色,慢条斯理地回她。 “真不知道,他会看上你什么?”阿依莲脸色沉沉,重重地叹说。这次用的是哑亮哑亮的本嗓,与那草原女子的形象,终于相符。 夜云熙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咯噔一声,果然,这个恨不得想要抽她几鞭子的蛮女,对她的仇恨,不是无缘无故的。只是,她口中说的那个“他”,是谁,大王子吗?这个女子又是何方神圣?能带千军劫道,能通南曦语言,还能威武嚣张地自由出入大王子的王帐? 但是她却忍住不问。问了,就暴露她的心虚——上赶着被劫,却孤身进敌营,被逼着成亲,她却还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她不问,对方也会急着说的——那女人,不就是来向她炫耀的吗?炫耀她知道一切,掌控一切。 遂继续吃东西,将那些粗糙的食物,吃成精细的佳肴,将那本就火辣辣的女子的耐心,磨得丁点不剩。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那阿依莲终于忍不住,没好气的问她。 “我若说没有,你是不是就可以……滚出去了。”是你要来找我说的,爱说不说。 这要比骄傲比跋扈,可是打遍曦京无对手。可这会儿毕竟人生地不熟,在别人家的帐篷里,还丝毫不收敛,连夜云熙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不禁暗暗提防着那 根皮鞭突然招呼过来,将她打开花。 未料那阿依莲却止怒转笑,不知是怒极,还是说她深知,她接下来说的这些话就是致命刀剑: “你是怕问吧。问多了,伤心。可我偏要告诉你,我叫阿依莲,他们都称我“草原夜莺”,我是大王子的宠妾,也是银狐军的统帅,在这之前,是贺兰阿狐儿的未婚妻。” 夜云熙按住心中陡起的波澜,不着痕迹地化为一口轻叹,只跟着阿依莲笑,淡淡溜出嘴边的话,老气横秋,带着怜意,却一句比一句寒碜人: “你说,我该说你什么好?说你贤良吧,你怎么都做了人家的未婚妻了,还要贪图富贵,跑来做西凌王子的侍妾;说你水性吧,你现在又帮着你夫婿抢女人……” “是他先抛弃的我!”阿依莲面目开始有些狰狞,话中越发带些狠意: “他答应我阿爸,要照顾我一辈子,可转眼就为了一个荒淫公主,甘愿去给人家做牛做马,却狠心将银狐军和我,扔在香雪海里自生自灭,长期对抗北辰和西凌的突袭与围剿。” “啧啧,真是难为你了。”夜云熙听得一边摇头,一边叹息,一副很痛惜的样子,却又是责问之意, “所以,你恨他,也恨我,于是,索性带着银狐军,投了西凌人当靠山,把自己也卖给了赫连勋,然后,还帮着赫连勋劫持我,好借机在我身上出气?”她终于顺清楚这姑娘的逻辑了,是因爱生恨,将她视为痛苦的根源,泄愤的对象。 “你的鸾卫统领,没有告诉过你,他还有一个未婚妻子吧。”那冲她泄愤的女子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该说什么,能伤到她。 “没有。”夜云熙干脆地笑答,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还在笑。凤玄墨的过去,她反正一无所知,等着秋后算账也不迟,眼下,是如何应对这个有些疯狂的女子,瞧那身手,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若要文斗,想想黄金路上那场劫道,那些大小心机,用得恰到好处。所以,这会子,她能翻盘的可能性,太小。 但是,尽管天时地利人和均不沾,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输什么都可以,却不能输了气势。遂睁了美目,略略倾身,看着矮几对面有些诧异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说到: “我若是他,我也不会说,我曾经有一个你这样的女人。因为,我不愿意别人笑话我,眼光怎么这么差!” 看着那睁圆的眼睛,升腾的怒气,夜云熙突然意识到:原来激怒一个人,是 她最擅长的本事,没有之一。遂带些恶意地继续说到: “论相貌,你长得也不错,轮才华,可以统摄千军,论心机,还可以杀人于无形,但是,为什么,他不喜欢你?” 看着对方眉头紧蹙,嘴唇微颤,那只镶金错玉紧袖下的手,缓缓抬了起来,抓住矮几上的鞭柄。夜云熙心道,快了,再加一把柴火吧: “因为,你太假,太装,说话拿腔拿调,行事不男不女,脾气又臭又硬,性子古怪粗鲁,心眼比针眼还小,心机却比海底还深,他对你,兴许躲还来不及,怎么爱你?” 嘴快的后果就是,“啪”的一声,眼冒金星,那皮鞭子,重重地扫在额角上,火辣辣的疼,抬手一摸,一抹血珠子往外冒。夜云熙不由得庆幸,幸好有防备,躲得快,不然,就不是额角一抹红,而是脸颊一道疤了。 阿依莲甩了一鞭,第二鞭又起,却猛地在空中止住,唰地收回鞭子,干脆继续唇枪舌箭,她突然发现,有比皮鞭的杀伤力的东西: “你不要以为,他就是真心喜欢你,他去南曦,看中的,只不过是你手中所有罢了。” “他是不是真心,那有什么关系?至少我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至少他还舍得,向我表示真心。”夜云熙痛得有些晕,索性放开了,二人渐如街市上的泼妇吵嘴。 “我倒是要看看,你今夜做了大王子的女人,他还会不会要你。” “他若真的爱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他都会要我。” “你等着吧,看看他会不会来救你,就知道他的真心了。”阿依莲顿了一顿,笑得有些诡异,幸灾乐祸: “差点忘了告诉你,刚才探子回报,栖凤城的曦军六日前就已经大规模出兵,公主殿下滞留在天门关的八千鸾卫,是作战先锋。不过不是朝着这里来,而是一路向西南,祁连矿山。” ☆、 行路难 第七十六章西凌大王子 六月二十六,夜,西凌大王子赫连勋的大喜日子。 大王子年纪不大,双十出头,乃西凌王的嫡亲长子,草原上公认的第一勇士。西凌一国,地处广袤草原,游牧为生,以武立国,马背上刀箭下求生存。所以,根正苗红,孔武善战的大王子深得西凌王的器重,加之老王年事已高,诸多力不从心,遂令大王子统西凌铁骑精锐,建左王帐,镇守西凌东线,对峙北辰与南曦。大王子统军有方,勇猛无比,有他坐镇草原之角,香雪海马贼不敢过于放肆,北辰与南曦亦不敢轻举妄动。 按说父慈子孝,大王子的储君身份,以及能撑起西凌国半边天的顶梁柱地位,整个草原都毋庸置疑。西凌王的子嗣单薄,除大王子外,仅还有一子,为一宠妾所生,且尚年幼,相传身形瘦小,胆怯懦弱,不似赫连一族的彪壮,与大王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然而,世事多蹊跷。看似板上钉钉的事,往往还会变卦。 今年年初,西凌王患了一场怪疾,全身痛痒难耐,却不着病根,百药不治。怪病缠身,老王自是暴捩,迁怒于人。就在整个王庭人心惶惶、束手无策之际,来了一个云游方士,一番问闻诊脉,几副汤药下去,竟好了个十之八九。 老王要重金酬谢,那方士却不敢贪功,只说命由天定,西凌王命数不该在此绝,自己只不过顺应天命而已。老王一听,好奇心起,便想让这鹤发童颜的仙人方士,算一算自己的命数。哪知这一起念,一多嘴,惹出了后面的不快—— 那方士起初自是不愿泄露天机,后来熬不过西凌王的请求,便设坛焚香,掐指演算,渐渐神色凝重,到得后来,面色惊恐,说了一句,西凌一国气数将尽,大王将命绝于自己的亲子。语毕,鹤发童颜竟瞬间枯老,气绝而逝,想必是窥见天机,遭了天谴。 于是,西凌王的心里开始不好受了。他总共两个儿子,成年的大儿子威猛刚健,年幼的小儿子瘦弱胆怯,所以,命绝于大儿子的几率,恐怕要大些。 于是,大王子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了。他靡下的铁骑精锐被分批抽调走,以一些怪异的理由。他回王庭,要求见父亲,却发现父亲身边总是重兵把守,不能靠近半步。他不知道,年初时,那个替父亲治病的方士究竟说了什么,因为,那日在场的人,全部都不在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宠于父亲,失信于王庭。 大王子唯有自救。在草原上,只要有军队,有兵力,便是安身立命之本。靡下铁骑被调走十之五六, 他便入香雪海,去缴马贼,相传有十万之众的马贼,被他寻到万余精锐的,连人带财统统据为己有。 没了靠山,也可以自己找。恰逢南曦的嫁往北辰,途经香雪海,他便派人去劫了来,反正他也还没有正牌的王子妃,且如今这光景,父王似乎也不打算在草原贵族中替他选妃了。若是能娶了这南曦公主,那南曦一国便是一座靠山。 所以,大王子准备先斩后奏。今夜,先行草原结亲礼,再行洞房合卺礼。明日,再去禀报父亲,他成功地娶了南曦公主作王子妃;再通告四国,南曦皇帝成了他赫连勋的小舅子。 此刻,寝账内,大王子一手挡开刚刚替他穿戴整饰完毕的侍女们,正了正一身华丽的结亲礼服,朝着那面南曦铜镜里撇了一眼,看见自己那浓眉虎目的威猛容颜,不禁虎躯一震,觉得精力充沛,仿佛即将走上战场——一个征服南曦公主的战场。 他的宠妾阿依莲告诉他,曦朝女人重名节,若是身子给了哪个男人,便会死心塌地一辈子跟着他。所以,只要先征服公主的身,便能征服她的心。 说来也奇,这阿依莲,香雪海里一女匪首,土生土长一蛮族番女,心机深沉,行事毒辣,却通南曦话,晓曦朝事。不过,自从被他打得不得不服气,连人带财,外加自己,齐齐归顺了他之后,倒也乖巧。自告奋勇,将一群马贼流寇训练成正规军;献计让他娶南曦公主,寻南曦皇帝当靠山;还亲自替他上黄金路,以马贼的名义劫人。可谓处处替他想,事事干得漂亮,不失为一个得力可心之人。 唯独一样不好的,就是脾气糙了点。这不,他还未走出帐门,就有卫兵来禀报,说是阿依莲和南曦公主……掐起来了,前去请公主出帐行礼的侍女们无计可施,只能过来请大王子去灭火。 赫连勋心中恼怒,暗骂这女人给他添乱,坏他好事。又一脚将那卫兵踢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去了那火并之处,一把掀开帐帘子,见着那两个掐架的女人,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大王子,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准确地说,那是两个刚刚掐完架,正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毯上喘气的两个女人。两人皆是头发蓬乱,衣赏散破,身上的珠宝玉石配饰,散了一地,矮几上的汤水饮食,也泼了一地,两人似乎刚刚就在这汤水地上厮打滚爬过。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两张如花似玉的脸,皆是血迹斑斓,惨不忍睹。只依稀辨认得出,曦朝公主的额角上有条长长的口子,而阿依莲的脸颊上也有两道的抓痕。 敢情这女人打架,走的是这个路子,女子重相貌,破相便是绝招。 阿依莲见了他,一脸的愤然,想要开口说什么,大王子却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女人的恩怨,无非就是鸡毛蒜皮,争风吃醋,他不听也罢。 见着阿依莲拾了地上的皮鞭,略略敛了衣裳,出了帐门。他再回头来看地上的曦朝公主,从头到脚,再从脚倒头,打量那副狼狈样。却发现那女人也是一脸的愤然,正拿一双水亮水亮的眸子盯着他看。 赫连勋心里纳闷,不是说曦朝女子温婉淑仪,知书达理吗?这曦朝公主,怎么这般泼辣?可等她开口说第一句话,他又觉得,这女人,当得起曦朝公主的风范,只见她用衣袖抹了抹一脸的血珠子,略略皱眉,像是忍住那伤口的疼,用清晰的西凌话说到: “大王子,你的侍妾,该要好生管教管教了。” “不如,你来替我管教,如何?”他顺口接到,话出了口,才觉得怪异。他素常阴沉,不喜与人调笑。可见着地上这女人一副斗败的公鸡模样,却还端着盛气凌人的架子,就忍不住想要戏谑两句。有种女人,不管以何面目示人,总掩不住一股子精灵魅劲,让人见了就心软脚软,忍不住就要手痒撩拨。 “大王子真会说笑,我岂敢?”那女人横眉冷对,对他的话中之意嗤之以鼻。 “我从来不说笑,等今夜行了结亲礼,公主便是我的王子妃,我的女人们,公主想怎么管教,便怎么管教。”赫连勋耐着性子,稳着声音,慢慢说到。这般好脾气地哄女人,似乎已经有些逾越了他的极限,他有些不自在,却又忍不住略略俯身下来,伸出一只手,想要将她牵扶起来。 哪知那女人眼睛长在额头上,根本无视他伸到跟前的手,只赖在地上,不起来。还硬生生地顶他一句: “呵,我凭什么,要嫁给你?”那语气中,满满的不屑,那眼神里,是一个繁华帝都的公主,在看一个荒野莽夫。 赫连勋便觉得,他的自尊受了些伤害,他的耐性也用尽了,索性俯下身,如同老鹰捉小鸡般,一把将地上那女人拎了起来,再抢手捉了那尖尖的下巴,对上那双有些惊恐的眼睛,沉沉说道: “就凭你现在,孤身一人在我数万铁骑军营中!”比起讲理,他更擅长霸王硬上弓,况且,跟最擅讲理的曦朝人讲理,他真是吃饱撑着了——遂干脆放弃讲理,直接上弓就是,“来人,替公主重新梳妆,行礼!” 说完,大王 子一把扔开那纤细人儿,转头出去了。草原上的女人,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惟命是从,任由索取。这曦朝公主,却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一如整个南曦朝,都不将西凌国放在眼里一般,他们,总是笑他们野蛮,生活粗糙,不懂礼数。却不知,老天的不公,长年盘踞物产富饶之地,自是崇尚礼仪教化,而世代居于寒苦贫瘠之域,只有练就四国无双的铁拳。 赫连勋心中敏感,被这女人一刺激,便生出些不快。而且,这颗不快的小苗,后来又得到些雨露的浇灌,一点一点地,在他心中茁壮成长。 第一颗雨露,是结亲礼。曦朝公主被强行重新更衣梳妆,又灌了些哑药和软骨散,才消停下来,由两个壮实侍女明里参扶,暗里挟持着,带到他身边,跟着他一样一样地行礼。火光白夜,万军瞩目下,那女人额角一抹血口子,在珠玉抹额的掩饰下,仍渗出些细碎的血珠子,显得一脸的妖艳,又加之一脸的厌恶,硬是将一个好好的婚礼,整成了上刑场的感觉。他觉得,这亲结的,真有些晦气。 第二颗雨露,是入洞房。待结亲礼毕,入了寝帐,他便想着阿依莲的计策,需得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才算是板上钉钉。他正在那边宽衣解袍呢,那女人却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看他,又一副生怕他靠近,弄脏了她的刺猬样。虽口不能言,手脚绵软,却从骨子里散出一种宁死不从的贞烈。他突然就有些倒胃口——面对一个轻视他的女人,他的自尊压倒了他的欲望。且这女人,瘦得像一把干柴,跟那些壮实丰润的西凌女子比起来,怕也无甚趣味。罢了,行了结亲礼,便是板上钉钉的王子妃了,暂且放过她,再从长计议。 第三颗雨露…… 第四颗雨露…… …… 三日后,六月二十九,大王子心中那颗不快的小苗,终于长成了一棵愤怒的参天大树。 ☆、 行路难 第七十七章愤怒的大树 六月二十九,夜,曦军突袭西凌左王帐。 火箭强攻,骑兵冲撞,刚刚进入梦乡的西凌军被熊熊火光和震天喊杀惊醒,仓促应战,在措手不及间,仍是不明白,这支曦朝人的骑兵,究竟是从何而来。 因为,两个时辰以前,左王帐接到的情报是,天门关的大批曦军绕道西南,在抢占了祁连矿山之后,一路向北,直奔西凌王庭。所以,大王子命令全军,今夜养精蓄锐,明日凌晨出发,救援王庭。遂几乎全军将士,皆酣睡得如同在母亲的怀抱。 该死的情报!该死的侦察!该死的值夜!该死的巡守!西凌兵们一边狼狈应战,亦或夺路而逃,一边在心里骂,稍微哪个环节细心一点,都不会有今夜的被动挨打。最可恶的是,该死的曦朝人,几时有了这样的骑兵,比夜色还黑,比死神还冷,像一把重剑利刃,从地下突然冒了出来,尖锐地划破整个王帐。 当一支火箭飞来,点着了大王子的主帐时,赫连勋的寝帐内正一团混战。其实在曦朝骑兵冲突进来之前,大王子就已经在忍耐与爆发的临界线上徘徊了许久—— 两个时辰以前,有军讯来报,曦朝军队开赴西凌王庭。对于西凌人来说,打战是常事,他到不觉有多紧张,沉思片刻后,便果断地作了两个决定:其一,不管父亲如何嫌弃他,他还是要去救的,至少要作出前去救援的姿态;其二,不管这曦朝公主如何倒胃口,可在队伍开拔之前,他还是要先上了才稳妥。 遂在下令全军整装待发之后,便命人捉了那公主王子妃到寝帐来,三下五除二,剥鲜笋似的,将那女人剥得只剩一身单衣,才发现这看着瘦条的身架子,还有些料,摸起来手感也不错,正有些兴起,哪知那个平日里总跟在公主身边,被公主叫做“小玉”的跟屁虫小白脸,竟突然闯了进来,还手脚飞快,一把匕首直插他后腰上。 那当口,若不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下那女人的身子上,哪容得了他人近身,外间的卫兵也不知为何失职,放了这闲人进来!当下火气,翻身起来,一拳将那不男不女的小子打翻在地,眼看他头破血流,还不解恨,又扑过去,扎扎实实补了几下,眼看那娘娘腔就要被他打得香消玉殒,他那公主王子妃却衣裳不整地扑了过来,死缠着他,跟他厮打起来。 他是西凌搏斗的第一勇士,这两人加起来,当然……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腰间被插了把匕首,有些不便,那女人又是不要命地死缠烂打,他不能速战速决而已。 所以, 当卫兵在帐外大声急促的禀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大王子的小火山,终于,彻底喷发了。 他觉得潮水般的愤怒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他紧紧包围。狡诈无耻的曦朝人!他不过就是想要娶他们的公主,且是真心实意地娶,光明正大地娶,他们却二话不说,阴悄悄地抢矿山,攻王庭,甚至还使诡计,突袭他的王帐!曦朝人不是最喜讲理吗,怎么不先派使者来谈一谈?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个礼仪之邦,其实是最不讲理的! 而且很快,他找到了这漫天愤怒的根源,就是地上这女人。所有战事因她而起,那么,就让她来承受他的全部怒火!赫连勋两三步走到墙边,“嚯”地一声,抽出自己的大刀,再颤颤巍巍走回来,眼看就要就地斩杀了这曦朝公主。 幸好此时,阿依莲来了,这个冷静的女人,利索卸下他手中的大刀,果断地替他拔了腰上的匕首,快速地包扎处理好伤口,又一句话暂时平息了他的愤怒——“留着她作人质”,阿依莲说。 还是阿依莲好,关键时刻能起关键作用。于是,大王子和他的宠妾,扔了那半死不活的小白脸在即将烧着的帐篷里,绑了一身单衣的曦朝公主作人质,冲突出去,集结铁骑,一夜厮杀,一路奔逃,往草原深处去。王帐烧了,无妨,只要人还活着,只要还在草原,便可以为家。 待天蒙蒙亮,至一浅水河湾,河对面有一祭祀之所,一土砌高台,插一木桩,旁堆畜粪干草烈酒。木桩用于绑活人,畜粪等用于点火,草原人需用活人祭天地神灵,或将罪人施以火刑之时,皆可用此地。 赫连勋看着对岸的祭祀台,心有所悟,冥冥中仿佛是天神在指引。在这落荒而逃之际,是天神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带着所有人迅速蹚水过河,然后,弓箭手拉弓扣箭,冲着河面布防,水面有微微震动,那支穷追不舍了一夜的曦朝骑兵,应该很快就会赶上来。 但是,赫连勋不急着逃了。草原就这么大,他给草原惹的祸,能逃到哪里去?而反过来说,草原这么大,等他向天神赎了他的罪,哪里都可以逃。于是,他命人将已冻得乌青的曦朝公主放下来,松绑,再重新绑在了祭台的木桩上,脚下堆畜粪干草,浇烈酒。准备妥当,点一支火箭,递与阿依莲,令她举箭以待。 再回头看对岸,果然,曦军以至。这道草原上趟过的浅水河湾,也就十余丈宽,对方很快就看清了这边的情形,看见他们的公主,在草原清晨的冷风中,长发散乱,衣不蔽体,面色乌青,被绑在 高高的木桩上,只要阿依莲扣箭的手指一松,他们尊贵的公主就会在火海中,毫无尊严地、痛苦万分地……燃烧。 狼狈了一夜,赫连勋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丝掌控局面的成就感,他能感受到对面骑兵队伍的焦急,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将领,驱马向水里冲出一大截,见着这边的弓箭手齐齐举箭相向,才勒马止住。 赫连勋便仔细去瞧他,那人一身玄衣软甲,头绑赤带——他身后的整支骑兵,都是这样的服色,不似曦军惯常的沉重头盔铁甲,怪不得,他还纳闷了一夜,曦朝的骑兵几时能跑这么快了,怎么甩也甩不掉。不过,这人在那黑压压的列阵中,还是要异常突出些,不知是因为那身武士服上的金丝绣线,在晨曦中隐隐光辉,有些晃眼,还是那从未见过却又似曾相识的相貌,有些惊心。 “阿依莲,我见过他吗?”赫连勋转头去问那个此刻他最信任的女人。生死逃难,仍然跟在他身边,不离不弃,足已博得他的信任了。 “他就是您父王追杀了十几年,却一直寻不着的云都王子,贺兰阿狐儿。”阿依莲保持着举箭的姿势,一语道破,却并不没有回答大王子的问题。 不过,这却是赫连勋满意的答案。雄霸西凌草原的父亲寻了十几年,都未寻着的人,若是给他捉住了,那是不是可以将功补过。果然,在这河道之弯,天神之所,顶头三尺,真有神灵在指引他。遂又问了阿依莲一句: “就是那个抛弃了你,甘愿去南曦,在曦朝公主的裙下做牛做马的贺兰阿狐儿?” “哼!”阿依莲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愤恨已不足以用言语表达。 “阿依莲,你想不想……”赫连勋本想问阿依莲,你想不想报复?话未出口,已被自己的绝妙主意激得兴奋起来,干脆止了拖泥带水的缠问,直接扬声用西凌话去问河中那人: “贺兰阿狐儿,你放下兵器,只身蹚水过来,我就放了公主。若不然,我就一把火将她送给草原天神。”他几乎笃定,河中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可以为了木桩上的那个女人,做任何事。 阿依莲也相当配合他的喊话,将弓拉得绷紧,比了比准头。 赫连勋就见着河中那人下马,扔了手中重剑,卸下背上弓箭,就要举步往这边走。两岸噤声,突然,一声嘶哑的喊声,焦急而哀惧,能惊动这里所有的神灵: “阿墨,不准过来。” 原来是那绑在木桩的公主不知何时清 醒了,见着河中那人的举动,是疼惜吧。这二人,果然是情深。赫连勋心中莫名恼怒,瞧瞧他娶了个怎样的王子妃?他亦若有所悟,这样的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他,那么,好吧,既然他草原第一勇士得不到的,那就只有草原天神才配拥有。 不禁又生出个更毒辣的主意,命人上祭台去,将一坛未浇完的烈酒,尽数从头淋在木桩上那女人身上。不等脚下的烟熏火烤,直接烈火焚身,不来的更快? 公主被烈酒一浇,没了声息,天地寂静,便听见河中那蹚水的哗哗声。那贺兰阿狐儿无计可施,听话地开始往这边一步步走过来。 赫连勋心里算着,只要那人行过河中最深处,膝盖以上开始露出水面,他就令弓箭手齐发,让他万箭穿心,葬身在这河湾里,替父王解决这个压了十几年的心腹大患,然后,一把火点了公主,再往草原深处撤退。等对岸的骑兵杀过来,他们的公主已经差不多可以化成灰了。 河中那人在一步一步地走,赫连勋驻马在弓箭手阵列左侧,略扬了右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时机。眼神余光一撇,见着阿依莲也打马上前,停在了弓箭手的右侧,手里依然举着那只火箭,他扭头过去看,心想,这女人也是仇恨心重,难道想要亲手了结她那负心人的性命么? 可电光火石间,怎的不见了她手中的箭,一个眨眼,他赫然发现,那箭射向的是他自己! 下一瞬,一箭穿喉,赫连勋仰身倒地,在无边的愤怒与剧烈的痛楚中,看见了来接他的天神。 ☆、 行路难 第七十八章等你来救我 那一刻,当阿依莲突然反戈,一箭射杀了赫连勋,却迅速点燃第二支火箭,朝着祭台瞄准时,夜云熙发现,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她虽生于帝王家,各种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滋味,没少尝过,可这皮肉之苦,噬心之痛,也没少尝过。 明明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儿郎,却又不得不自斩情根,义无反顾地去北辰嫁一个自己惧怕的;明明看着是驾着祥云来救她的英雄,倒头来却是请她入狼窝的西凌人;费尽心思,一点点地僵持、对峙,不让那蛮子污了她,自以为是斗智斗勇,昨夜才发现,她的清白与性命,不过是别人的施舍,比如,澹台玉的拼死相护,阿依莲的随手一挡。 明明等到了她的鸾卫们,奔袭千里,前来带她回家,却被赫连勋一根绳子捆了,绑在这木桩上,折辱她的儿郎们,威胁她最在意的人。 所以,当那木头真的弃了武器,一步步蹚着水过河来时,她的心里急得都快要炸开了,连日的急,一夜的冷,腹中的饥,喉间的渴,身上的痛,仿佛统统消失,只有耳边那一声声幻听大于真切的蹚水声。这木头傻子,赫连勋那人,只懂得拳头与杀戮,怎么能与他讲理? 而当赫连勋被一箭锁喉,轰然倒地时,她与所有人一样惊骇抽气,但也暗自松了口气,那叫阿依莲的女子,口口声声恨不得将她的负心人碎尸万段,可终究,还是对这个曾经的未婚夫婿,有着深深的爱恋吧,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终是舍不得让他死。 而眼下这一刻,那爱恨交织的女子,为她的爱恨情仇,重新找了一个靶心。重新点了一支火箭,朝着木桩这边瞄准,带着一脸诡异的笑意,那张笑脸上,还有夜云熙前几日抓过的两道指痕——一如夜云熙此刻的额角,有着红红一抹朝霞一样。那笑里,有嫉妒,有怨恨,有嘲笑,还有些不甚明了的意味……对将死之人的同情?或者其他? 夜云熙的心神便再次崩塌,这疯狂的女人,舍不得杀他,却恨不得杀她。 “阿依莲——住手!”她听见凤玄墨站在河湾中央,狂怒地大喊。而那阿依莲,却恍若未闻,手指一松,火箭出弓,直直朝着木桩飞来。 夜云熙闭上眼睛,等着这一刻的凌迟。她从头到脚,散乱的长发,身上的单衣,裸露的肌肤,已被烈酒浸透,脚下堆满的干草畜粪,也是酒香浓烈。等那一箭射来,沾了她身上任意一个地方,或是脚下任意一根干草,她便只去见草原天神去了,没准赫连勋此刻,正在 不远处等着她。难不成真的跟那蛮子才是一对鬼命鸳鸯? 一时间,心思迷离,恍若离魂,却半响不觉那箭沾身,也不见有灼热升腾。睁开眼来,低头一看,抬脸感触,她忍不住失声笑起来—— 许是清晨露重,许是神灵相护,那支箭射在了她脚下的干草堆里,冒着些火星子,却未能迅速点着,成炙烤之势。而且,最巧不过的是,下雨了。草原上的过云雨,不知何时飘来一朵阴云,淅淅沥沥就浇起雨来。 夜云熙抬起脸来,让雨水湿润干渴的双唇,哑着嗓子笑,再靠在高高的木桩上,看着眼前的一片混战,如同看一出刀光剑影的折子戏。 赫连勋已死,阿依莲也不见了踪影,西凌兵群龙无首,在混乱中开始逃散,浅水对面的鸾卫们,踩着水花冲杀了过来,将那些腿短跑得慢的西凌兵们,变成曦军的战俘,或者,刀下的亡魂。 很快,眼前的混战在雨幕中模糊起来,看不清谁是谁,看不清谁要杀谁。她也无心去看了,在她的眼里,只剩了一个人。她的阿墨,从河中央飞快地跑过来,于人群中夺了一把大刀,沿着最近的直线距离,一路狂砍,带着一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面色,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能在赫连勋的王帐里坚持三日,坚持到此刻,是因为不断地说服自己,他一定会来救她。而此刻,她的等待终于来到,她有些激动,想哭,想将数日的委屈,甚至一生的委屈全部倾诉。却又心中充盈,觉得眼前这淅沥大雨,于她,是云开月明。 凤玄墨几刀割了绳索,将她从木桩上放下来,似乎是怕身上软甲硌了她,便在这乱军阵仗中,先解下一身防护,才跪下来,抱她。 一头钻进那个宽阔结实的怀抱,她终于觉得,整个世界瞬间安全了。 靠近温暖,才觉得冷,夜云熙便朝那人身上依偎得紧些,却发现他在隐隐颤抖;她想哭,泪珠子还未涌出眼眶,早已有滚烫的眼泪一滴滴地滴她脸上,夹杂在冰冷的雨水中,竟能清晰的感触。 不是该她颤抖和哭泣吗?怎的这人比她还傲娇?摸着那颗如雷的心跳,她的委屈与痛楚,渐渐消散,这木头,嘴唇微颤,却半响说不出话来,全身僵硬,想将她抱得恨不得嵌进骨子里去,却又像捧一颗易碎的珍宝般轻轻拥着她。她能感受他的心,他的焦急,急他来得太慢,他的心痛,痛她受到的伤害,他的歉疚,悔他未能护好她。 夜云熙此生,要的不多,再苦再难她都不在乎,只要 有人怜。如今有人待她如此,夫复何求?不由得抬手去替他擦泪,她也是傻,那张泪水雨水模糊的脸,如何擦得干净,只得哑着哭腔,哄孩子似的哄他: “阿墨,别哭,我好好的。” “嗯……”那人用鼻音应她,仍是止不住心中狂跳,微微颤着双手,替她合拢那敞开的领口,又来抚她的脸,指尖一阵迟疑,终是触上额角的伤痕,问得小心翼翼,结结巴巴: “痛……痛吗?” 昨夜与赫连勋厮打,赚了一身淤青与骨裂,加之一夜的捆绑寒冻,早已痛得麻木,此刻大雨浇在身上,又仿佛彻底浇醒了那些知觉,全身犹如千斤板斧锤砸,万根绣花针灼刺一般。可她觉得,满心的甘之如饴。 这大男人,在她面前,不管不顾地展露出孩子样,且是在这两军混战的阵仗里,卸了身上的铠甲,弃了身后的战场,只管与她交付真心与情愫。给她的滋味,是一种苦涩的甜蜜。 她便努力清了清嗓子,与他说些轻巧的,如同花前月下的温婉叙话: “阿墨,不要紧,痛过了。况且,我早就想学那徐妃半面妆,寿阳梅花印,这道伤痕,正好可以添一抹霞妆……” 饶是再拙讷的人,被她这宽阔胸襟与醇厚情意一激荡,也无法自已,只见着那木头一声长长的抽气,一低头,便将她重重地吻住。他终是言拙,满腔的激烈,吐不出半个字,干脆就……换一种表达方式吧。 这雨天草地里,遍野厮杀中,那滚烫的丰唇印下来,成为全身唯一的感觉,别是一番火辣滋味,夜云熙便热热地回应上去,管他雨水泪水,管他喊打喊杀,只管倚躺在那人膝怀里,又伸手来紧紧抱着那颗俊俏的头颅,任由他吻了个昏天黑地…… 话说天上云收雨歇,地上战事停息。在戈壁黄沙和青草上奔跑了数日数夜的鸾卫骑兵们,终于开始喘气,穷寇也莫追了,这番救回了公主,又稍带捡了一地的战俘,可以收工回家了。停下来找老大,才发现,他们的统领大人和公主殿下,在那高台之上,旁若无人地,亲得正酣。 儿郎们觉得有碍观瞻,又不敢去打扰,于是,开始集体低头,用脑门心子围观,这场战地恩爱秀,心里却偷着乐,哎呀妈呀,这犒军的福利给的,真是新鲜刺激甜蜜蜜。 终是裴炎脸皮最厚,也最不解风情,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两人,那光景,大有恨不得下半辈子就这么一直腻下去之意。好歹公主还有个出嫁中的北辰皇妃身份, 虽说私下里,也知道这二人有些奸情,可这不分场合,如此明目张胆,让他们这些打工跑腿的,情何以堪? 遂一边腹诽,一边着人赶快寻了件干爽点的袍子,他拿了走过去,站在那高台之下,高高举了,然后开始辛苦地干咳。他心里隐隐着急,瞧那温存热辣劲,生怕这两个向来都是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人,下一刻要在这幕天席地里打滚。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他一出声,那二人很快便分开来,殿下又转头过来看他,却看得他心神一沉。他亦算是公主身边跟了好几年的旧人了,差不多各种千奇百怪的公主模样,他都见过。可眼前这仿佛刚从刀山火海中走了一遭过来的乞儿状,还是第一次见着。 最糟心的是,公主殿下还在笑,笑得一脸的融融暖意,又用嘶哑得不成声的声音对他说: “裴炎,谢谢!” 谢谢你们对我不离不弃,谢谢你们奔波千里,一路砍杀来救我,谢谢你们让我安好如初。 一句话,说得裴炎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看着那张惨兮兮的真诚笑脸,他突然觉得,承受不起那句谢谢。六月十九,公主在黄金路上被劫,六月二十,鸾卫骑兵从天门关出发,至今十天,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十天里,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 行路难 第七十九章掌心里的宝 六月三十,清晨,八千鸾卫骑兵经过一夜鏖战追赶,于一浅水河湾大败西凌铁骑,救回昭宁,当即向东南,往天门关方向撤回。 那日入夜,队伍已驰至草原边上,即入香雪海戈壁,遂择一草滩水岸、断岩背风处扎营露宿。补充水源,待天明急行,过千里黄沙。 儿郎们锤炼多年,此番牛刀初试,首战告捷,自是有些兴奋。十日来,出天门关,过香雪海,往西南夺祁连矿山,又火速向北,突袭西凌王庭。等紧随而来的曦军主力收拾了祁连矿山,再施施然向王庭进发时,这支骑兵已经迂回向东,冲杀进了赫连勋的左王帐。 辗转数千里,跑出了曦朝骑兵从未有过的速度,创下了有史以来,曦朝军队对战西凌人的最好战绩——攻占矿产重地,刺伤王庭心脏,还烧毁了西凌的东线驻防,带回了上千战俘与马匹,还有西凌大王子的首级。 所有这一切,以公主的名义——西凌人公然于黄金路上劫道抢皇亲,冒天下之大不韪,视国之尊严于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西凌人折辱他们的公主一分,他们便还之以十分。 所以说,世间有一种最过瘾的痛快,叫做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然,比这痛快更让这些儿郎们内心灼热的是,他们以行动证明了,从今以后,他们便不再只是一人之护卫,而是能够当得起一国之重剑。 遂将他们的公主呵护在层层守卫的中心,开始闭目养神,养精蓄锐。而此刻,中间营帐内,他们的公主殿下正在……扭捏万分。 夜云熙裹了一件袍子,蜷坐在毡毯上,连腿都不敢伸直,因为一伸腿,就只能伸到对面那人身上去。先前在水滩里从头到脚洗了洗,身上倒是清爽了。可前脚进了这帐子,凤玄墨后脚就跟了进来,拿了军中的活络药膏,要她擦身上的淤青伤处。她看着跽坐在她对面那个高高长长的人,觉得这帐篷真是窄小啊。 可她又不敢太埋汰这帐篷,骑兵作战,装备从简,这顶简陋的帐篷估计已是军中最豪华的配置。外边那些儿郎们,大多是寻个背风处,几人围成一圈,背靠着背,抱了兵器在手,就地开始打盹。 “阿墨,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她蜷得难受,那人也是一副恨不得将自己打包折叠起来的样子,她索性下了逐客令。 “公主自己……弄得好么?”哪知那人一声哑笑,竟对她的自理能力表示怀疑。 “我……”她顿时有些羞恼,不过又马上歇 气,青鸾紫衣不在身边,她还真有些不知所措,比如,满头的湿发,后背上的伤痛。 便见凤玄墨搁下手中伤药,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软布巾子,径直绕到她身后,跪坐下来,开始替她擦头发。 她长发齐腰,浓密软黑,打理起来,颇费功夫。身后那人倒是耐心,用手指一点点地轻轻梳理,再用布巾子一缕缕地细细擦拭,虽有些笨拙,偶尔还扯得她头皮生疼,但估摸是他最极限的温柔了。夜云熙便呲牙裂齿地忍耐了,尽量不做声,只听得身后那呼吸,轻一声重一声地,呼得她觉得后背发麻。 夜云熙便寻些不相干的话题来,打破这尴尬的宁静: “阿墨?” “嗯?”身后随即传来一声闷闷的答应声。 “你说,裴炎今天为何那般激动,跟欠了我几辈子的债似的。”她本是一句戏言,想拿裴炎那老实人来说事,况且今日清晨那老实人的老实模样,着实有些夸张,一见她就跪下,半响都叫不起来。 哪知身后那人明显一怔,一阵沉默后,才说道: “他救驾来迟,怕公主怪罪。” “那你呢?……你就不怕我怪罪?”夜云熙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其实,不仅裴炎怪,身后这人的反应,更怪。能让一个男儿在生死场上,弃了职责不管,只管抱着她又哭又抖,对于他那样自制力超群的人来说,是有多大的内心冲击,才让他无法自已? 她心里有个恶魔在悄悄生长,这人,从今晨将她从木桩上放下来到现在,就几乎寸步不离,将在捧在掌心里。就连先前她在水滩里清洗,他也是一副恨不得要撵上来替她洗一般。仿佛生怕一眨眼,她就飞了化了似的。这才像是欠了她几辈子的债! “我……”那人起唇又止住,抬手将那理顺擦干的长发一把撩起来,往她一侧肩头搁了,再将自己的头脸搁在她另一侧肩头,低低地说话: “我不似那裴炎,因为,我本就是公主的人,若是有一天惹恼了公主,公主只管将我千刀万剐就是。” 言语间含糊其辞,可十足一副讨好卖乖的忠犬模样,加之下巴颌骨在她肩上滚动,抵得她发痒,隐隐热气,熨得她后脊酥麻。夜云熙最是受不住这木头的憨实风流样,不觉收里心里那小恶魔,一声娇笑,往前倾身,逃脱开来,一把拾起毡毯上的伤药瓶子,侧身递与他,说到: “谁要将你千刀万剐了,罚你将功补过就是,喏,我后背上的伤,够 不着。” 言下之意,要他帮她上药。昨夜澹台玉闯进来救她,惹怒了赫连勋,将他打得半死还不停手。她扑过去想阻止,却被赫连勋转身一脚踢开来,后背撞在矮几角上,今日其实一直都痛的,只是看不到究竟是何光景。 凤玄墨接过药瓶,先是扶了她双肩,伸手往她后颈衣领里探了探,探不进去,又用两指拈住她衣领口,想往下拉些,却拉不动。终于,听那不知所措之人叹了一口气说: “公主可否将衣袍……解开些。” “好啊!”夜云熙一边嘴角翘起,爽快答到,一边开始低头去松腰间的带子。身上这件袍子还是今晨时,裴炎从西凌人的行礼堆里翻出来的,也不知是哪个蛮子壮汉的,又长又大,穿她那纤细身材上,得交缠着裹了,才严实。 她也存了些坏心,等松开腰上的带子,便不动了,只用双手捧了松松垮垮的前襟,虚抱在腹间,任由那木头用手指拈住她后颈衣领处,往下褪。这次,不费吹灰之力…… 夜云熙也不回头,闭眼感受,先是双肩裸露在空气中,然后是腰背上一透凉,紧接着,约莫是身后那呆子借着幽亮的夜光终于看清楚了,便跟反弹似的,猛地将她往袍子里一裹,一个囫囵抱得死紧,呼吸骤急,痛苦地唤了她一声: “公主……”重重呻吟后,还未定惊魂,复又在她耳边嘟嚷了一句,“怎么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呵呵……”那人的反应引得她一阵浅笑,再微微侧过头去看着他,嘟了嘴,像个小孩般,天真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因为,除了这件西凌袍,我没有其他衣服可穿了啊。” 昨夜她一身单衣,就被赫连勋绑了拖出来,今晨又被一坛烈酒浇透,哪还穿得上身。幸好这件西凌袍子长大厚实,穿一件顶全部。 “公主还是将我千刀万剐了吧。”凤玄墨气息不稳,终于被她那天真无赖样打败,认输。宁愿被剥皮抽筋,也不愿经受这种要命的诱惑,替她上药。 “阿墨,其实,我背上的伤处无碍,军中的伤药粗糙,不涂也罢。”夜云熙终是正了声色,不再逗弄他,又顺势往那人怀里偎了偎,听一听夜色下的寂静之声,吸一口草原的泥土气息,只想感受这天地间仅剩她二人的温暖静谧: “不若这样,你抱着我,陪我说说话,就行。” “嗯,你说,我听着呢。”那人伸手替她理好衣袍,紧了紧怀抱,依旧将脸从后颈边伸过来,贴她耳根处, 温柔地应答。 “我想听你说。”她有许多话想说,又有许多话想听这人说。在这苍穹草地间,异域行旅中,终有漫漫长夜供她消受,不觉越发温柔如水,娇俏如花。 “说什么?”木头终归是木头,最多用来作木鱼敲钟,不指望木头里生出莲花来。 “你今天为什么那么傻,赫连勋让你过河,你就过,就不怕被射杀在河里吗?” “可是,我更怕阿依莲松手……” 事实证明,那个叫阿依莲的女人,确实会松手,今晨若不是老天救她,她没准就被烧成灰了。思及于此,夜云熙的心思又开始下沉,那个女人,一副恨不得杀了她,又不敢真的杀了她的纠结模样。能够一鞭子就在她额上打出一道花,可昨夜,赫连勋要一刀砍了她,又是这阿依莲夺刀相救。再说今晨那箭,以这沙漠女匪首能够让赫连勋一箭穿喉的技艺来说,那支歪射进她脚下草堆里的箭,其实……有些偏。 这样一个女人,一定与她的阿墨有些许多瓜葛不清的过往,夜云熙便觉得心中膈得难受,脱口问到: “那个阿依莲……真是你的……未婚妻?” “她有些执拗,我答应过她阿爸,会照顾她一辈子。她便认为,一定要娶了她,才算是照顾。” “那你把她娶回家,照顾一辈子好了。”夜云熙听得噘嘴,她心中有些酸意,那种终身相托的承诺,怎能“执拗”二字就打发? “我……”凤玄墨被她激得一声闷笑,又来讨好卖乖,“我只属于公主。” “我才不稀罕,对了,小玉呢,我想去看看怎么样了。人家还舍命救我来着。”她有些来气,突然就想起澹台玉来,鸾卫们救下他时,一副鼻青脸肿神志不清的模样,堂堂一东桑小王爷,被她连累成这惨状,她有些过意不去。遂一边说,一边挣脱了怀抱往外爬,要去看澹台玉。 “早就醒过来了,有军医照看着,好着呢,死不了。”身后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捉了她的脚踝,又伸长猿臂在那细腰间一揽,便将她收回怀里死死抱住。 “我困了,想睡。”她终于消停下来,也不想再去理那千头万绪的心事,觉得有些乏了。 “嗯,睡吧。” “那你呢?” “我抱着你,夜间会很冷。” “你进到这帐子里来,一夜不出去,不怕裴炎他们背后笑话你?” “随他们去, 反正他们以为我早就被公主……” “被我怎么着?你说清楚?” “他们以为我……早就被公主吃干抹净了……” “嗯呀,你的胡茬子,扎得我好痛。” …… ☆、 行路难 第八十章小心眼之人 澹台玉彻底清醒过来时,已是七月初一早晨。 夜幕褪去,天光渐晓,薄雾晨曦中,人声交错,马蹄闷响,队伍整装待发。这位命大的东桑小王爷终于熬过了一劫。一身的错筋裂骨,经随军的军医接位疗伤,倒也复原了十之七八,加之一夜安眠,又恢复了些精气神儿,不似昨日那要死不活样。 两个精干的鸾卫用一副简易担架,利索将他抬了,与千余战俘同行。这小公子躺上担架,抬眼看看朦亮朦亮的天穹,再滴溜眼神环顾一圈周遭行色匆匆的众人,试着动了动脚趾手指,便接上了记忆,张口就问,公主呢,公主姐姐在哪里? 两个照料他的鸾卫以为他刚刚苏醒过来,不明事情经过,担心公主安危。便顺口宽慰他说,公主殿下有他们的凤大人护着,好着呢。哪知这小公子一听,将那淤青红肿点缀的一张俊脸一皱,一脸极为不满的神色,坚持要找他的公主姐姐。 又一个翻身,将半个身体滚到草地上,只上半身伏在担架上,一副见不着人就不走路的赖皮样。两个鸾卫拗不过他,只得搁下担架,留一人小心伺候这位别扭小爷,另一人往公主殿下这边来禀报。 彼时,那匹被叫作“狻猊”的高头汗血骏马旁边,夜云熙正扶了马鞍,准备一脚蹬了,使力上马。曦京的木樨镇马场,养马数千,她最爱这匹,鸾卫随她北上之时,她便将它给了凤玄墨作坐骑。今晨一见这奔跑了数千里路来西凌接她回家的狻猊骏马,自是想骑了在这蓝天广漠中驰骋一番。 凤玄墨在一边,见着她不住地凝神提气,却迟迟不抬脚,分明一副气息虚弱却又不肯示弱的模样,便略略倾身,低声微笑说来,要不……我扶公主上马。 夜云熙侧头说道,阿墨,行军在外,我没有那么娇气,能自己来的,便自己来……话音未落,便一口气提了,踩住马镫,本是要飞身上马,却一个摇晃,眼看就要往地上扑。 幸好身边那人眼疾手快,一步上前,铁臂一捞,将她稳住。 那前来禀报的鸾卫看见的正是这一幕。整个鸾卫营皆知,他们的公主殿下跟统领大人私情了得,虽说,公主殿下都在这嫁给北辰皇帝的路上了,按理再深的私情也该断得差不多了。可这番被西凌人的劫亲一闹腾,两人就像那死灰复燃,变本加厉,竟也不遮掩了,比如昨日的雨中温存,昨夜的一夜厮…… 他们可是亲眼看见,统领大人进了公主的帐篷,一夜没出来。在连日连夜的奔袭杀伐之后,他们都累得 睁不开眼的情况下,他们的统领大人还有如此旺盛充沛的精力……真是佩服。 瞧把他们可怜的公主殿下折腾得,上马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光景,公主殿下靠在统领大人的怀里,那种熟络自然的亲密,仿佛,几辈子的情人……在这对旁若无人的累世情人面前,那个鸾卫小子回起话来,就有些莫名的紧张,被风沙吹得黑黝黝的脸上还泛了些红。 等夜云熙终于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时,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态,好像是有些不太端庄。歪歪斜斜地靠在凤玄墨身上,腰间还有条手臂虚揽着,等那鸾卫小子说到,玉公子见不着公主不肯启程之时,腰间那条手臂竟是一个收力,将她缠得紧了些。 她赶紧稳住身形,抬手抚住腰间那只大掌,又转眼去看他,那手主人才有些不情愿地撤开去。她便跟着那鸾卫小子,到澹台玉边上来。 澹台靠在担架上,见她过来,立马一双迷蒙泪眼,配一脸的鼻青脸肿,委屈得像个小姑娘,又仗义得像个亲兄弟,一边抬手来接住夜云熙伸过来的手,一边说道: “姐姐,见你安好,我才安心。” 夜云熙顺势在他身边蹲下来,细细察他脸上、身上伤势,又觉得这个平日尖酸古怪的人,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见她第一句话,却是念叨她的安危,她便有些感动,又有些愧疚——昨夜本想要陪陪他的,却被那木头蛮横一抱,在那温热的怀抱里,跟迷了魂似的,囫囵就睡过去了。遂出言安慰: “小玉,你放心,你舍命救我,我自当尽力相报。” “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这点小心眼,心中总是有一杆子秤,什么都拿去秤一秤,再算计交换,又以为人人都似你。你也知道,我也算生来荣华至极,不稀罕劳什子俗物回报,只想问姐姐,我们既然共过患难,从今以后,是不是可以算是……生死之交了。” 我舍得一身剐来救你,不图什么回报,只求你认下这份此生不换的珍贵情义!那将将苏醒的伤病号,话唠本色却是一点不变,语气拿捏,有板有眼,委婉敲打,情真意切,一边喘气,一边娓娓说来。 一席话说得夜云熙不觉动容,笑着去应他,又思及那夜,眼看赫连勋就要将她压在地上吃了,竟是这病怏怏的人挺身而出,冲进来救她,也算是难得的仗义了。遂起了将他当成亲弟弟般对待的心思。 立在夜云熙身后的凤玄墨,却是一脸黑云,越来越沉。偏偏澹台玉抬眼一撇,像是故 意来看他脸色,见他黑沉,竟有些得意,笑着冲夜云熙说来: “姐姐,你靠近些,我有些话,只说与你听。” “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夜云熙口上虽如此,还回头瞧了瞧凤玄墨,心里奇怪那人突然升腾的黑云压城气势,却终是倾身附耳过去,听那少年公子低语: “姐姐,我有两个问题,其一,姐姐可要想好了,此番回去,是想要回到哪里去?又想以何种身份回去?其二,姐姐难道不好奇,那夜,赫连勋寝帐外的亲兵守卫,不下十人,我一病弱之人,是如何进得帐中的?” 夜云熙转眸去看这牙尖多事之人,又嘴角一挂,勾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笑颜,心里却沉沉的,有些不痛快。第一个问题,不用澹台玉提醒,她也是要认真思量的,既然行了那场草原结亲礼,她就算是嫁给了赫连勋,便不再是北辰皇帝的未婚妃,而赫连勋已死,她从此岂不又是自由身?因此,西凌王子妃这个身份,是可以作些文章的。 可这第二个问题,就有些蹊跷了,且不说与第一个问题不相称不搭边,最让她心生疑云的是,仿佛有些她不愿去细想,不愿去相信的事情,在一点点地展露,如珠光点点,隐隐闪现,只差一条线,将它们串起来,提起来。 “姐姐这几日慢慢思量,若有想不通的关节,我倒可以帮着参详参详。”澹台玉见她虽不动声色,但睫毛频闪,便知自己的话入了她的心,又是几句旁若无人的耳语,才移开些眼神余光,瞅着她身后的人,略略提了音量说到: “说得都有些口渴了,姐姐,我想喝口水。” 夜云熙被他这一娇气使唤,醒了神过来,耳边恢复马蹄吆喝,一片嘈杂。她便反手过去,等凤玄墨递水囊子上来。 等了几息,仍是手边空空,她寻思这机敏之人,怎么也走了神。转头过去看他,才看到那张杀神脸,那神情,像是瞧见什么忍无可忍的事情,可那双灼灼燃烧的黑瞳,一对上她的疑惑眼神,还是极力忍了,低头解下腰间水囊,递过来。 她无暇理会这人的怪异矫情,接过水囊,本是要递到澹台玉手上,可见他正呲牙咧嘴地疼,她心中一软,索性一把捏了水囊,递到他嘴边,亲自伺候这小王爷喝了,才反手将水囊递还回去,又抬衣袖去替他点拭嘴角的水渍,还跟哄孩儿似的,宽慰他一番,这才站起身来,准备启程。 地上蹲跪得久了,猛地起身,便开始眼冒金星,身形虚晃,又瞧见有眼神好使的鸾卫,已 经将那匹狻猊牵了过来。夜云熙便赶紧转身过去抓凤玄墨的手臂,一边稳住身形,一边又找个事由来解释她往人家身上挂的举动: “阿墨,我也有些渴了,给我口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黑沉着脸的天神,仿佛压根没有听见她的话,兀自拨开水囊塞子,往他自己嘴里送了一口水。夜云熙轻扶着那只曲折的手臂,眼巴巴地看着晨光中那张仰起的侧脸,滚动的喉结,她也不避朝阳金辉的直射,愣是将眼睛都瞪圆了。她堂堂一尊贵公主,难道想讨口水喝,还得看人家心情? 正凤眼圆瞪,准备发难之际,那人抬臂朝她身后一绕,一把将她拦腰揽了,拢至身前腰间,又飞快地低头下来,嘴对了嘴,覆了个严实,四唇相触,口舌相抵,将他口中的清水渡了过来。 夜云熙被揽得动弹不得,又仰着头脸,要想不呛着气,只得一口口地,将那满口的甘甜清泉,和着那条攻城略地的长舌,一并吞了。 深深吞咽间,有些迷离,又清醒万分,这众目睽睽之下,这木头发什么失心疯?一想起周遭的近距离围观,不由得脸红心跳起来。 幸好一口水下去,那人也不再恋战,撤开头去,不等她反应,躬身一个公主抱,将她抱起来,托举上马,再飞身上来,坐她身后,与她共骑了,执起缰绳,扬起马鞭,大呵一声: “启程!” 然后,一骑绝尘…… 少顷,鸾卫骑兵们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第一次见识到,他们的统领大人,在公主殿下面前发飙,是何等的威风模样…… ☆、 行路难 第八十一章香雪海之旅 入了香雪海,戈壁浅滩,间或绵软黄沙,加之队伍庞大,行得缓慢,索性分作两路。 凤玄墨领了一半骑兵,护送着公主,走在前头,裴炎率另一半鸾卫,押送战俘,行在后头。澹台玉的担架,赫连勋的头颅,自然也归裴炎照看了。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顶头日晒,风沙扑面,一路东返。纵是护送公主,行在前头的骑兵队伍,在这灼热干渴的环境里,也是行得艰难。 然而,对公主殿下而言,这漫漫回程,却是一段悠游之旅。无性命之忧,无劳心之虑,无取舍之愁,于她,便是天堂。更何况,还有个人,用那“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满满心意,将她娇宠着。所以,马背颠簸,筋骨酸疼,皮肉之苦,灼热之痛,肠胃之欲,又算得了什么?只一口清水,亦胜过甘泉。 一路上,只需往那个宽阔温热的胸怀里钻了,什么也不需做,什么也不用想,曾经夜夜噩梦中最怕的烈日黄沙,也变成了最柔和的风景。举目旖旎,耳边温柔,在她心中,竟生出隐隐期待,这漫漫长路,永远都走不完才好。 甚至,当那场沙尘风暴来临时,她明明看到了天边的黑云,却无暇去思索其中的危险。因为,她正忙着逗弄那根木头,想要看他的窘迫模样,玩得不亦乐乎—— 彼时,时近黄昏,队伍行至一沙砾坡下,正停下来稍事休整,准备趁着夕阳余晖,再行一程,翻过山丘,寻处背风岩下,好安营露宿。 凤玄墨照例将她抱下马来,活动一下腿脚。一日马背行进,早就酸痛不堪,夜云熙遂也顾不得形象,膝盖一软,直接就瘫坐在地上。凤玄墨见她疲懒模样,赶紧将腰间的皮囊子解下递与她,让她喝水。 夜云熙懒洋洋地坐在地上,将双手往身后地上一撑,一边感受地上灼热之气的熨烫,一边看着那个半蹲跪在她面前的人,在西边的夕阳霞光照射下,略眯了眯眼,又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来的邋遢主意怂恿得,忍不住挂起嘴角,娇俏说到: “阿墨,我好累……手好酸。”言下之意,我手酸,你喂我吧。一边说了,一边收回双手,虚置腹前,轻轻地转动按揉着手腕,一副她才是策马扬鞭的苦力模样。 凤玄墨看着那张明媚的笑颜,不由得学那模样眯了眯眼,挂起嘴角,又转头向身后看了看,看见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专心抬头看夕阳,才复又转过来,就着半跪的姿势,略略移过来半步,将拔掉塞子的水囊递到那淡色樱唇边。 哪知那娇娇公主却不张嘴,反倒抿了抿唇,将臻首一摇,双手顺势一滑,覆上地面,将侧脸贴在手背上,仿佛那不是灼热沙砾地面,而是柔软羽床,她要在此入睡了一般,且那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又低低地与他说话,凤玄墨只得倾身凑近了些,才听清楚: “你像那日一样,喂我喝呀。” 凤玄墨当然明白,“像那日一样”是哪样。可是,那日清晨,是被澹台玉那厮激的,脑子充血,心中酸涩,失了正常理智,才做出那蛮横之举。要让他在正常时候,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太难为情。对上那双弯得像钩子的美目,他只好叹气: “公主……这么多人……看着呢?” 夜云熙看着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子,在霞光的映衬下,茸茸的,隐着金光,她便觉得,一种微醺醉意涌上心头。她倒不是真的想要在这沙砾地上浪荡,只是,总觉得有些不习惯这人的蛮横与强势,时不时地,想要看一看,初见时的木头拙讷本色,还在不在。 且那日在澹台玉面前的一番孟浪,她一直忍而不发,避而不提,今日,总算找到一个秋后算账的出口,遂坐直身来,笑说到: “那日你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呢?” “我……”凤玄墨被问得一时语塞,耳根红潮大有蹿上脸之势,偏偏公主殿下,正用那精亮精亮的眸光锁着他,大有不治了他的罪就不罢休之意。最后还是老天爷出面来救他了,身后突然开始骚动,先前那些专心致志看夕阳的骑兵们,此刻已经研究清楚了,那夕阳边上骤起的黑云,是何厉害事物,开始大喊: “旱龙卷!……那是旱龙卷……旱龙卷来了!” 凤玄墨赶紧转身过去,去看天边的变化,心中一惊,几十个巨大的风柱,裹挟着沙尘砾石,摧枯拉朽地旋转着,直直朝这边压过来。那老天爷的杀伐步履,铿锵踏来,容不得地上这些蝼蚁,有何躲避之机,在这举目茫茫的广漠之中,亦无藏身之处。 鸾卫骑兵们备战多时,凭借着往日的教习知识,竟也识别出了这大漠里的极端天气,但毕竟是纸上谈兵,当真正亲眼所见,置身其间,又深晓其害时,多少有些紧张。一时间,整支队伍都有些不知所措。 凤玄墨一把将夜云熙从地上牵了起来,往马背上扶,一边扯了嗓门大喊: “传令下去,火速到山丘对面去,寻岩下凹处躲避。”说着,自己也翻身上马,又略加思索,向传令官吩咐到 ,“若被沙暴吹散,无需折返集合,径直向东返,两日之内,可至天门关。” 接下来,这支跑得最快的曦朝骑兵,便在胜利班师的路途上,离天门关只差两日的回程里,展开了一场与龙卷风的赛跑。 前一刻,还是落日熔金,霞光漫天,安详平静。下一瞬,已是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数十个巨型风柱,席卷着地面上的一切,呼啸而来,越来越近,而地上的人,此刻算是深切体悟到了那句“见山跑死马”,刚才明明就到了坡下,这不起眼的矮丘,明明近在咫尺。此刻,却是无尽的遥远,无尽的绵长,甚至,突然变得陡峭巍峨。 那坡顶的绵延曲线,仿佛一条生死线。若是赶在龙卷风柱追上来之前,能够翻过去,山坡挡了风力,削了风劲,就算寻不到岩石凹处躲避,至多也就是被风暴掀几个跟斗,也不至于丧命。反之,若是跑得慢了,在坡的这面,被迎面撞上来的风柱卷进去,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不知要飞得多高,也不知要落在何处了。 故而,鸾卫骑兵们卯足了劲,冲着那条生死线,跑出了此次出关以来最快的速度。 夜云熙伏在狻猊背上,只觉得,耳边马蹄如雷轰鸣,眼前天色昏如末世。凤玄墨几乎是将她压进马背的鬃毛里,双臂越过她的耳侧,紧抓着缰绳,策马狂奔。那小猊子纵然是汗血名马,此刻负载了两人的重量,又是冲行上坡,难免力不从心,渐渐减缓了些势头,眼看就在众骑中落下来。 那些鸾卫小子们,逃命的本事一流,听话的本事也一流。遇到这即恐怖又新鲜的遭遇,即是紧张,也是兴奋,听了统领大人的命令,头也不回,只管驱使了坐骑,撒开四蹄一阵狂跑。冲在前头的,已经翻过山坡,冲到山那边去了。后头的,也即将踏上坡顶,大多数能够赶在风暴卷过来之前,逃开去。 当夜云熙的眼前,展现出这群愣头青傻小子们,一根筋地夺命飞奔的背影,她便知道,她跟凤玄墨,似乎跑得有些慢了,不由得想要回头望,想看看那龙卷还有多远,可身后那人将她禁锢在马背上,她转头困难,只觉得天色急变,什么都看不真切。 突然,身后那人一把将手中缰绳塞到她手中,又在她背后喊: “公主,抓紧了,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 她慌忙着去抓缰绳,一个心急手乱,没抓稳,又赶忙俯身去搂住马脖子,等反应过来那话中之意,身后已经一空,转头一看,那人已经跳下马去,顺势在地上翻滚。而那人 身后,数十丈开外,就是一个巨大的龙卷,接踵而来。 她脑中轰地弦断,一个强行勒马,只等狻猊略略减慢了速度,跟着就飞身跳了下来——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敏捷的一次下马,以她的笨拙身手,从那疾驰的马上跳下来,竟然只是踉跄着地,完好无损。紧跟着,还能迅速爬起来,歪斜几步,就朝着那在疾旋的风柱边翻滚的人冲了过去。 “阿墨!”她一边喊,一边跑,心中只有一个直直的念头,想要伸手过去,与那龙卷风暴抢人。他要舍命救她,她却惧怕独活。仿佛,只要赶在风柱卷起他之前,她能够冲上去,牢牢地抢先抓住他,她就能够安心。至于生死,她没想那么多,不论生与死,至少,她与他,是在一起的。 可是,身上那件西凌袍子宽大累赘,哪里跑得利索,她以为是在狂奔,其实,是在顺着倾斜的山势……连滚带爬。 凤玄墨满脸的惊慌与诧异神色,看着她就这般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几乎与身后袭来的风柱同时,扑进他的怀里。他来不及嫌她笨,笑她傻,怨她不要命,也来不及感动于她的情深执念,只来得及将她头脸按在自己心间,佝偻着背膀,紧箍住双臂,甚至连双腿也缠上去,极尽所能,将她牢牢地护在怀里,然后,任由身后狂风将他与她抛向空中…… 耳边呼啸,砾石飞溅中,听到怀中有个声音,似乎在笑,笑她的奸计得逞: “阿墨,我要跟你……在一起。” ☆、 行路难 第八十二章一大堆孩儿 对于夜云熙而言,此生最为害怕的,不是身体肌肤之痛,亦不是生死性命之惧,因为,能顺利活到今天,还能带着云起一起,登上金銮殿,自是无数次从刀林箭雨中穿行过,无数次在叵测人心中摸爬过。遂越发觉得,生死有命,何所惧焉? 她真正最怕的,是无人可依,无人可信,无人可言,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踽踽独行。所以,当被风柱卷起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觉得怕。风暴的中心,其实是平静而祥和的,她的一侧耳朵,紧紧地贴在那人的心口上,如雷的心跳声,仿佛镇魂梵音,压过了一切狂嚣呼啸,那个八爪鱼一般将她牢牢缠住的怀抱,带来远胜于稳稳站在大地上的安全感。 然而,纵是内心强大,喊着不怕不怕,那具本就劳顿虚弱的身体,还是最……诚实的。那巨大的冲力,摔在地上的震荡,失重的颠簸,山坡上的滚落,反反复复,如同老天爷脚下的一颗蹴鞠,任由抛玩。 因此,未等风暴停息,这娇娇公主就已经给抛晕了过去,准确地说,是被那无法控制、亦无法预知的下一瞬的起落方式,吓晕了过去。 等到龙卷离境,大漠缓坡恢复宁静,沙砾似雪,月朦星亮,天空如一张镶满细碎钻石的帷幕,大地如一床柔软铺开的绒毯,除了那骤降的气温,让人觉得冷了点——其他,宛若黑暗天堂。 夜云熙便是被冷醒的,寒意浸体,激得恢复了知觉,起初睁眼时,神思迷蒙,等看清楚四下黑漆漆的荒坡,回忆起傍晚时分的风暴,顿生恍若隔世之感。伸手一摸,身下有个肉垫,冰凉冰凉的,她一番咋咋乎乎的摸索,也没见那人有甚动静。 “阿墨……”是睡着了吧,她便出声唤他,“阿墨……阿墨……” 接连唤了几声,也不见有回应,只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在夜空中微微回荡,夜云熙便开始有些莫名心慌了,一个翻身从他身上滚下来,跪在一侧地上,俯身侧耳贴上去听心跳,几不可闻,又伸了手指,去触那鼻间呼吸,也是弱不可辨。 一时心急如焚,抖抖索索地抬手,捧了那脸,轻轻拍打,只觉得所碰之处,比她的手还要冰凉,且有些黏糊之感,应是磕撞出的血迹,越发觉得心沉,一个气息不稳,瘫坐回地上,不知所措。 就那么呆坐了片刻,让脑中空了半响,极力稳住心神,不往深里胡思乱想。末了,深吸一口气,再屏住呼吸,重新伏下去,再次贴着那心口处去细听,用手指探到鼻下去感触。 谢天谢地, 那心跳气息,不是全无,只是过于微弱而已,应是昏迷了过去。略加思索,也就顺理成章——既然此刻,她能够完好无损、精神抖擞地坐在地上,这护体肉垫,应该摔得不轻。 心潮涌动,不过总算松了口气,可一转念,心尖子又紧上了,在这大漠寒夜里,这重伤昏迷之人,就这么昏睡一晚,等明天太阳升起时,恐怕也醒不过来了。 一个激灵,遂赶紧抓住那人的手臂,使劲推搡。一边摇晃,一边喊: “阿墨……你醒醒啊……凤玄墨……阿墨!” 摇了半响,亦喊了半响,似乎无济于事,只觉得嗓子又干又哑,自己的声音犹如鬼哭狼嚎,可一闭嘴,竟依稀听得,远处似乎真有狼的嚎叫,细听又无。她赶紧在地上那人身上去摸寻,摸了一通,即无兵刃,亦无火折,她只得又继续去推喊他,只是,声音里就染了些哭腔: “阿墨,你快起来啊,有狼,我好害怕……” 见仍是喊不应,夜云熙竟莫名地急恼起来,不觉扯了最大的嗓门,冲着那昏得死沉的人说话,仿佛要让自己的声音响彻寒夜,才不会被那深深夜色中的未知恐惧所侵蚀: “凤玄墨,你说好的,要护我一辈子,陪我一辈子的,怎么能够说话不算数?快起来呀!…… “你不是还要报云都狐族的血海深仇吗,你的母亲,被西凌王所害,你的族人,被全部活活烧死,你还没有替他们报仇……不能再睡了,快给我起来!…… “我不去北辰了,我们直接回曦京,好不好?……回去后,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扯着那人衣袖摇晃,又去捉那地上冰块似的手,放到自己唇间去温暖。 “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儿的,每次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转不开眼神。我们以后自己生,好不好?……生一大堆孩儿,然后,恩爱到老,儿孙满堂……” 一句“恩爱到老,儿孙满堂”,顿时犹如大坝决堤,泪流满面。心神激荡间,脱口而出的,是心底深处不可说的奢望,在这孤零广漠里,说与天地听,即是痛快,又是酸楚。 如何恩爱到老?此番回去,等着她的,是割了沃土又陪了夫人的北辰皇甫,是折了宝矿又丧了亲子的西凌王,还有那个命令曦军先在整个西凌草原上扫荡一圈,才姗姗迟来救她的亲皇弟!这些如狼似虎的人物,她需要去面对,去斡旋,去争取,等着她的,有明里暗里的交易,有四国的消长平衡 ,还有身为皇女的责任,然而,唯独没有她想嫁谁就能嫁谁的自由。 何来儿孙满堂?去年那次,在冰水池子里浸过后,徐老太医就摇头晃脑,痛心疾首地断言过,她此生,子嗣困难…… 前路难行,半生积压的委屈,唤不醒眼前这人的恐惧,尽数爆发,像幼年被兄长欺负时那样,嚎啕大哭。坐也坐不直了,索性趴在那人胸前,将满脸的泪水往他衣襟领口上擦,一边擦了,又一边继续痛快哭泣。反正也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听得见。 古有孟姜女痛哭倒长城,她今日,可谓夜哭吓阎王,终于,在她的朗朗哭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个细弱的呻吟: “公主……” 夜云熙赶紧强行收了哭势,哽咽着,去查看身下那人,确实有些微微动静,赶紧扑上去,囫囵抱住,抑不住心中欣喜,不觉一阵摇晃: “阿墨,你醒啦?” “公主……别摇了,再摇……就要散架了。”凤玄墨皱眉苦笑,又是一阵吃痛而无奈的呻吟。 “你……”夜云熙听得心疼,赶紧缩手起身坐直,少顷,回味过来这句话,一拙笨木头,此刻还能有心情说出这样的趣话来,应该神清思明,性命无大碍的,遂破涕为笑,拍着胸脯,娇娇地嗔怪了一句: “你吓死我了。” “我铜皮铁骨,摔不坏,死不了。”凤玄墨听她娇嗔,对他的关切之情再无遮掩,心潮一荡,赶紧出言宽慰她,又问到: “倒是公主,可有哪里伤着么?” 夜云熙也听得动容,她把天地神灵都吵得失眠了,才把他唤醒过来,他倒好,不管自己如何,反过来担心她的状况,也算是一根筋地待她了,遂抢着说来: “我没有伤着,你的伤重不重?有没有摔着骨头?能起来吗?瞧着额上,都磕破了,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做得来的……” 她看得出来,他嘴上轻松,可那糟心模样,就那么一直散着四肢,躺在原地,手指都未动弹半分,若不是实在动不了,在她面前,这人何曾有过这般疲懒的模样?不巧她又是一娇娇公主,哪里做过这些跌打损伤救护处理,一时间心急难耐,却又手足无措,只得叠声探问,几近哀求。 “筋骨无碍,就是有些冷。”凤玄墨咧着嘴,笑着说,语气轻松。 “那你教我,要怎么生火?”被他一提醒,她才又开始重新关注那人的体温,这身铜皮铁骨,在这沙砾地上 躺了半夜,已是僵了。 “生不了火……火折子放在狻猊的马鞍袋子里了。”那人略略思索,否决了她的提议。 “那……那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暖和些?”夜云熙还在那厢,一边认真地思索,一边噘嘴嘟囔着。却听见地上那人轻轻笑着,说了一句: “公主,靠过来,让我抱一抱,亲一亲,就不冷了。” “你……”她听得柳眉一挑,却忍不住笑起来,总是在一些非常时分,方能窥见这拙讷男儿的浪荡风情,眼下这散伸了四肢在冰冷的地上,绝口不提伤痛,只管与她调笑的风流状,比平日里那绷着神色的黑脸天神样,更荡人心魂。 遂俯身凑上去,递唇在那人额上、眉间、眼睑、鼻梁、唇间,皆细细地印吻,她的双唇冰凉,所触之处,也无甚温度。两人心里,却犹如春日午后的缠绵,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一番迷离亲近,无情欲,无暖意,终究解决不了问题,夜云熙便贴着那人身侧躺了,半个身子依偎上去,手脚并用缠抱着他,将头脸搁那颈间动脉处,作了他今夜唯一的暖源。 冲着那肌肤血脉轻轻啃咬间,听见头侧的声音,似呻吟,又似叹气,来跟她叙话: “公主,以后别犯傻了。” “我几时犯傻了?”她便懒懒地应着。 “从奔驰的马上跳上来,很容易摔得更傻的。” “你不要命了?敢说我傻……” “公主,轻些……我好像骨裂了,你再敲,就碎了。” “那怎么办?我又背不动你。” “天一亮,鸾卫没见着公主,会折回来找的。” “我们撑得到天亮吗?” “快了……公主刚才说的那些话,可算数不?” “我刚才说了许多话,你指的哪句?” “也是,罢了。公主向来都是出尔反尔,作不得数。” “我有吗?本宫向来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我刚才说了什么,只要你复说得出来,我就算数。” “生一大堆孩儿……” “……” ☆、 行路难 第八十三章一万头野兽 苦尽甘来,是老天的造化法则,亦是人间的生动滋味。盖因有苦,备觉那甜。 当远远的地平线上,现出那座巍峨的天门关城门时,夜云熙觉得,满喉的干涩苦味,也生出盈口的回甜,她,南曦的公主,不堪远嫁,强遭劫持,辗转千里,备受磨难,如今,完璧如初,重回故土。 “阿墨,我说过的话,最是算数的。”她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略略歪了歪头,朝向一旁的凤玄墨,挤出一个俏皮的媚眼,不等那满脸风沙与胡茬的木头人有何表情反应,一个扬鞭策马,就朝着城门飞驰过去,留下一个飞扬的英姿,继而漫天的尘土。 那日的龙卷风暴,是她的一个磨难顶点,也是一个否极泰来的转折点。不是吗?冻到绝望时,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折回来找寻的鸾卫们也来了,然后,大难不死,今后,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比孤身入敌营,任人凌辱,被一鞭子打得满脸是血;比浑身浇酒吊起来烧,比龙卷风暴卷起来向空中抛,比在大漠寒夜里以鬼哭驱狼嚎,更糟糕?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了自己那颗隐秘的心。那日,见那人跳下马来,为的是让她跑得快些,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也要跳下马去,与他在一起。那么,其他的阻碍,以她的智慧,还有什么是不能战胜的?心机权谋,她向来不缺,真正缺的,恰是这种冲天撞地睥睨万物的勇气,而这种力量,如今,她找到了。 天门关城楼下,年轻的曦朝皇帝,早已从帝都赶来,亲临疆城要塞,望穿秋水,终于望见了坎坷归来的皇姐。见着那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女子,长发在漠风中飘得凌乱,面容清瘦,额上带彩,嘴唇干裂,下巴尖尖,一身西凌袍子,穿得像个浪迹江湖多年的落魄侠客。这就是他那个吃穿用度骄奢讲究,身体发肤极尽保养的娇贵姐姐? 夜云起两步上前,抬手扶着姐姐的手臂,哽咽一声: “让皇姐受苦了……” 紧接着,那九五之尊,竟当着一众亲卫随侍,城楼上下的兵士,还有随公主而至的鸾卫骑兵们,双腿一曲,身形一矮,就那么在黄沙地里,朝他皇姐跪下了。 “皇帝,这……成何体统,快起来!”夜云熙被跪得一惊,抬眼瞥见不远处的一班人马,皆是欲动而又止住的身形,她便飞快地一一扫视辨认了,没见着舅舅凤老将军,众位表兄也一个不见,那里站的,原来是随云起从曦京来疆城的一班子人——近侍总管高大全,禁军统领邢天扬,还有个全副戎装的年轻后生,有些眼熟 ,依稀是明家的一个小子。 捕捉到邢天扬那厮恭敬地垂下,避免与她直视的眼神,她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不悦念头,如今,这些都是云起自己的人了。继而瞬息转念,这个弟弟,翅膀越来越硬,越来越有帝王样,不正是她期待的么?她不悦什么? 遂涤荡了心神,低头去看那在她袍边赖着不起,怜她受苦的天子,一边去扶他,一边眼中飞闪过一些相似或相连的情形,凤玄墨将她从祭台木桩上放下来的哭泣不止,裴炎给她找来衣袍时的跪地不起,甚至,还有阿依莲逃走那一刻的复杂眼神…… 她究竟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连皇帝都要给她下跪?仿佛周围的人都知道,可她自己怎么不知?心生疑云,却又暗而不发,微微展了一副和煦笑颜,轻风细语,反过来去宽皇帝的心。她自己的心,将将才在那大漠黄沙中淬炼过,犹如那风沙吹砾石,淬炼出一道坚固的心防,她什么都不怕,只想从心。 才把皇帝扶起来,姐弟二人略略几句叙话,就见着青鸾和紫衣两个丫头从人群后边撵上来了,敛裙疾走上前来,扑通跪地,请她安好。 “皇姐好生休养,诸事交涉,有朕在。别后详情,也等闲暇时,朕再细细说与皇姐听。”皇帝见状,明里安顿,实则吩咐,地上两个伶俐丫头自然听得懂,赶紧起身来,一左一右扶了,恨不得架起她,一路奔进城门去。 她被簇拥着,仓促回头去寻凤玄墨,撞见那赤带缠额,胡茬满脸的风霜模样,还有那双灼灼的眼神,她便胡乱朝着自己头间一指,又挤眉弄眼,噘嘴摇头。意思是,你也要下去好生休养,脸上别破相了,我可不喜欢脸上疤痕纵横的儿郎。 她也不指望那人能看得懂她的隔空鬼画符,只是想要有个眼神的眷恋交流罢了。等下进了城,身份有别,就不能像在那荒漠中一样,随心所欲地想抱就抱,想啃就啃了。偏生那人先是略略皱眉,继而灿烂一笑,竟是在点头应她。那一瞬,她真觉得,这荒漠城楼边的旖旎,竟胜过繁花似锦的江南道。 等入了栖凤城,进了凤栖老将军的府邸,青鸾和紫衣两个丫头,便开始了浩大的公主修复工程。香汤沐浴,桂油润发,凝露熏面,蜜膏敷唇,秘药疗伤,然后,锦绣缠身,金翠上头,粉黛饰面,香囊佩身,不出半日功夫,她重新又是那个自带光芒的。 甚至额角那有待时日来消散的隐隐鞭痕,亦被巧手的紫衣用花黄掩饰,于是,云髻峨峨,粉面染晕,额角斜生一抹梅姿淡霞,明艳娇俏,宛转风 流,若那画中人,水中仙。 夜云熙应是许久没见着自己的模样了,揽镜自顾了半响,确认满意了,开始吩咐那个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善后的侍女: “青鸾,这些拾掇事情,等紫衣从厨下回来了再做,你随我去军营,我要去看看我的鸾卫。”鸾卫骑兵千里救公主,她得去慰劳一下,顺便,或者说,主要是,去看看他。 “殿下……天黑了……再说……也不急这一时……”青鸾面带难色,支吾地答到。 “呵,你这丫头,倒是越来越会替我安排了?”夜云熙说话间,也不看那丫头,依旧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觉得这紫衣画这霞妆,实在是有些妙,眉眼柔和时,未语先笑,粉面含嗔时,又有几分不怒自威。 蓦地,见着镜子里,那丫头的身影,怎么突然就矮身跪下去了。一转头,才看见门边立着一人,明珠火烛齐齐照映下,那熟悉的面容,平静的神情,竟给她一种陌生得不认识的怪异之感,是夜云起。 “陛下,这么晚了,找我何事?”夜云熙嘴上叹说,心中却在叹气,她的皇弟,终于长大了。先前城楼下,那示人的喜怒,不是真的喜怒。而此刻,那不形于色的决断与冷意,才是真正的帝王心。 皇帝扬手一挥,青鸾迅速起身,碎步轻移,转眼就出门去,捎带着关上了房门。 “朕先前说过,等闲暇时,要将别后详情,细细说与皇姐听的。”夜云起走了过来,看着镜中的人,说到幽缓。 “可是,我现在……没空闲!”你要说,我还不想听呢?她暗自腹诽,敛裙起身,举步往外走,直觉里,仿佛有什么洪水猛兽要来了,她要到凤玄墨身边去,才安全。 “皇姐,朕知道,终究是瞒不住你的,朕也不想瞒了。”皇帝一把抓住她衣袖,止了她的脚步,又作势要曲下那天子之膝,朝她跪下去。 “得了,你别跪,我受不起。”夜云熙看得心惊肉跳,她怕,真正承受不起的,是那一再想跪的真相。 “那皇姐先坐下来,容朕慢慢说来。”夜云起牵着她,移步到一旁的黄花梨木交椅边,候着她坐下,自己站直了,立在她身侧,一如前几年,曦宫太极殿御书房,等她查阅他初学批就的百官奏章一般。 “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今日一并说了吧。”夜云熙暗自长吸一口气,直了腰板坐得笔直,将手藏于广袖中,端至于腹前,准备洗耳恭听。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因为,皇帝 要亲自告诉她,唯独她不知道的秘密。 “皇姐北嫁,于黄金路上被西凌人所劫,我大曦西北路二十万大军,以救公主之名,入西凌,夺祁连矿山,毁其左王帐防线,凤老将军亲率曦军主力,直捣王庭……今日最新的捷报,西凌王身受重伤,仓皇向北,已退出三百里。” “做得不错。”夜云熙暗自握了袖中双手,嘴上却夸了一句。 “皇姐……不责怪吗?”不怨我不顾骨肉亲情,命军队先夺矿山,再来救你吗?夜云起紧盯着他姐姐的侧脸,疑惑地试探。 “兵贵神速,才能打个措手不及,出其不意,却又师出有名。也不枉我被劫持一场,蚩奴,我若是你,听到西凌人劫亲的消息,也会这么用的。”夜云熙抬起脸来,唤了皇帝的小名,依旧赞他的谋略与决断。 “皇姐哪里的话,朕与皇姐相依相扶,骨肉情深,若不是预先知道,皇姐虽被赫连勋劫了去,但不会有大碍,不然,朕岂会做出这等冒险的决策?”夜云起听出那明夸暗讽之意,娓娓辩解了一句。 “此话何意?”夜云熙心尖一紧,手指掐着掌心,她依稀看见,一个巨大的阴谋,展露真颜。 “西凌人的劫亲,是凤玄墨精心谋划,一手促成的,他向朕保证过,姐姐的安全无忧,并且,他会亲自救你回来。”皇帝一边说,一边在她身前蹲跪下来,展开双臂,双手握住交椅两侧扶手,看似亲昵,实则控制,防止她的失控暴起。 夜云熙却未动弹,只狠狠地在袖中掐着掌心,极力控制住身体因愤怒与震惊而引起的颤抖,心中却犹如,有一万头四蹄畜生呼啸而过。 ☆、 行路难 第八十四章珠子串成线 紫衣丫头从厨下回来时,一路腹诽,这栖凤城的凤家府邸真是寒碜,器物朴素,供应也粗简,简直是要什么没什么,就连要为公主殿下备个夜宵吃食,还得她这贴身大侍女亲自到厨下去,指点张罗。 这操心的大侍女便一边撑了酸疼的腰走路,一边叹气,还是她家公主殿下说得好,家无女主,家不像家呀。这凤家的女眷们长年住在帝都,凤老将军和几个少将军长年镇守疆城,被西北风沙塑造得越发粗犷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步走路,大吼发令,前些日子见过,确实……已经没有了丁点儿曦朝男子温文尔雅的气息。 又想起她家公主的忧虑,在曦宫时,她听见过公主提点凤家那个皇后娘娘,让她重视子嗣。彼时,她家公主语重心长地喊着皇后的乳名,说到,弯弯,你要尽快有陛下的孩儿,也不光是你,甚至凤家的表兄们,也需要多生些孩儿。别看凤家现在烈火烹油,钟鸣鼎食,可是门楣兴与衰,皆在帝心一念间。若是到了墙到众人推的那一天,多些后生子嗣,就算是留得青山在了。 紫衣丫头一阵思绪飞扬,想到这里,不禁领悟的公主的忧心,凤家的下一代,除了长房有一男一女两个幼子以外,其他,好像真的人丁不兴啊。曦朝律法,封疆将领的女眷不得出京,这些个少将军们,倒是个个都成了亲,可那一个个的正室,都远在京城凤老太君身边候着去了啊。偏偏凤家的家风又极正,正室不出,才能纳妾。这似乎还真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一番咸吃萝卜淡操心,紫衣终于走完了这段寂寥得几乎荒芜的回廊,行至公主下榻的院落前,看见房门紧闭,青鸾立在廊下,神情严肃,抬眼瞧见了她,赶紧冲着她比手示意噤声。 紫衣瞬间脑补,难道她家公主又开始……浪荡了?老天,这才回来半日,她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那小主子从一副叫花婆子光景勉强变回来,可别又冒出些什么异想天开的幺蛾子。 突然,“哐当”一声,房间里一声脆响,应是瓷器砸地上了。吓得紫衣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抽肩缩脑。 “是陛下在里面……”青鸾见她神色变幻,知她定是在胡思乱想,赶紧附她耳边,轻声解惑。 话音刚落,又是“咚”一声,有东西碰房内柱上,然后滑落在地,悉索碎了一地,……“碰”的一声,有东西撞门上了,撞得房门摇晃,再弹了开去,咕咚滚落,……复又“哐当”…… 一声接一声的器物碎裂声传来,紫衣就挽着青鸾的手臂,听着 玩儿。这生气时砸东西,是公主殿下著名的恶习之一。尤其是,在皇帝陛下面前砸东西……确实威武至极了。 不过,这凤家府邸里的起居寝房里,怎就不铺些厚实地毯,比如她们丹桂宫,就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了厚厚的波斯织毯……防止公主乱扔乱砸。不过幸好,这凤家的将军们,不甚讲究,这屋里陈设,她先前观察过,不多,也不贵。 两侍女不明就里,就那么立在门边廊下,漫不经心地候着。一门之隔,房内堂上,夜云熙却是烈火焚心,直想把整个房子都拆了,也难以平息心中的怒海狂涛。 你叫她……情何以堪?当在香雪海里遇上银狐铁甲军时,她觉得自己很聪明,不但自己可以金蝉脱壳,还能栽赃嫁祸给西凌人;当在赫连勋的王帐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时,她又庆幸自己的心计,总算没有冤枉好人;而当曦朝骑兵姗姗来迟时,她又欣喜自己的坚持,终于,等到了他来救她。 而现在,却来告诉她,所有这一切,一开始就是谋算好了的,从北辰使者递来求娶国书,以燕山十六州换公主之时起,那人,一边在她身边眷眷缠绵,而一双翻云覆雨手,却在暗中一步一步地布子,布下一个弥天大局—— 西凌王身患怪病,百药不治,却被一游方高士手到病除。游方高士舍命为西凌王窥见天机,而天机是王的亲子要杀王。然后,父子生隙,拥兵自重的大王子失宠,被西凌王收缴了一大半的兵权。大王子忧心自己的地位,入香雪海缴马贼,将阿依莲缴入帐中。阿依莲又太能干,不仅可以替大王子铺床暖炕,带兵打仗,还可以献计,让大王子娶南曦公主,找南曦皇帝做小舅子靠山,甚至,亲自出马,帮他劫人,以马贼的名义。 然后,六月十九,香雪海黄金路,阿依莲以一种能够让她浮想联翩,又让她无法拒绝的方式,成功地将她劫持。 然后,天门关二十万曦军与八千鸾卫精锐,便是一支名正言顺的愤怒之师,几乎在她被劫的同时,开始出兵征伐,曦朝皇帝轻取他心念以久的富矿宝山与西凌草原,而那云都后人,是在淋漓砍杀中,洗雪他的灭族大仇吗? 怪不得,阿依莲能知她软肋好恶,三百随侍要挟她,蒙药毡毯伺候她;怪不得,阿依莲要一鞭子将她的脸打开花,因为赫连勋最忌女人脸上带血光;怪不得,澹台玉能够在数十西凌大汉环伺中,闯进赫连勋的寝帐;怪不得,赫连勋要杀她时,阿依莲跳出来夺刀;怪不得,在两军对峙的紧要关头,阿依莲 会一箭反戈,射杀赫连勋;怪不得,阿依莲射向她的那一支火箭,居然会偏;怪不得,阿依莲逃走时,最后看她的眼神,除了讨厌,还有可怜! 一颗一颗的珠子,曾经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无视,如今,却自动跳出来,串成了一条线,却如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劈碎了她的心。原来,那个蛮族番女,才是他最知心的红颜,最得力的助手。 而她夜云熙是什么,她就是那人的一颗棋子,且还是一颗被蒙在鼓里的棋子!说什么将她捧在掌心里的爱,原来,都是障眼法!枉费她情痴一片,连与他同生共死的心都有了! 夜云熙砸完了房间里所有能搬动之物,看看一地的狼藉,再看看躲在墙角的皇帝。突然,又生出一股绝望的勇气,她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一个是她一手带大的亲弟,一个是她最亲爱的情郎,两个人却合起伙来,悄悄地将她卖了。还有比这更剜心的事情吗? 遂退回交椅上,慢慢坐下来,又敛裙拢袖,挺胸直腰,依旧端出那庄重公主样,继续先前的叙话。方才,皇帝说完这一出西凌劫亲,她就开始砸东西。是她失态了,看云起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事情似乎还没有完。罢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她极力平缓了心气,开始问那在一地狼藉中艰难劈路走过来的皇弟: “你们两个,何时开始狼狈为奸的?” “皇姐……言重了,各取所需而已。”皇帝嘴角微动,眼神一凝,回忆起一个具体的日子,“去年冬月初六,他来青云别院接皇姐回宫的前一天。” 竟然,从开始起,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不过,此刻她已经麻木了,就当是听别人家的故事吧,既然是故事,总要将来龙去脉问清楚: “哦,那陛下与他,又是如何各取所需的呢?” “朕记得,那日,御史台言官上了几十本弹劾皇姐的奏章,说的尽是皇姐的不是,朕就觉得有些忧心……”皇帝站在她身前,一副从头说起的架势,却又停住看她神色。 夜云熙知他何意,不就是说揽权掣肘吗?遂轻哼一声,等他自行往下。 “后来,朕想寻个人去青云别院接皇姐归来,他便向朕亮了身份,与朕做了个交易……朕觉得这个交易……还算公平,就应允了。” 皇帝说得断续,且又止住。夜云熙不看他,也不说话,眼神有些飘忽。 “他替朕拿下皇姐手中的所有……财与人,而朕,借他二十万曦军。”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略略倾下身来,看着那茫然的眼神,有些发怵。先前,这姐姐一把掀了他,暴起砸东西,他还觉得……正常。这会子,安静地坐下来,且越来越安静,静到没了表情,没了声息,那大海深处,不知是多大的风浪?可既然决定了亮牌,就只能硬了头皮说下去: “后来,北辰要娶皇姐,朕与他又做了第二个交易,他替朕夺下祁连矿山,而朕许他的交换是……是皇姐你。”皇帝说完,见她无反应,又轻轻唤了一声: “皇姐? “我听着呢,这不,现在皆大欢喜了,陛下如愿以偿,得了矿山,又大败西凌,壮了我大曦军威,而我,既然嫁过了西凌王子,自然是不能再去做皇甫熠阳的皇妃了,现在又死了夫婿,即便回了曦京,还有谁敢要?能有个军功显赫的将军肯娶我,已经是陛下垂怜我了。” 夜云熙说得淡然,事不关己。心中却如坠落深渊大海,一种灭顶的忧伤,将她紧紧包围,甚至冰冻,她觉得似乎连手指,都无法抬起来,只有嘴唇在机械地翻动: “不过话又说回来,陛下认为,我现在既然知晓了这些,还会想要嫁给他吗?” ☆、 行路难 第八十五章情书与战书 “不过话又说回来,陛下认为,我现在既然知晓了这些,还会想要嫁给他吗?” 那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她,且到现在还瞒着她的人,还求来作什么?其实,也怨不得人,是她太天真了,从年初元宵节夜里,皇甫熠阳告诉她那狐王真身时起,她就应该清楚而坚定地认识到,那背负着整族深仇的人,哪有心情来谈儿女私情?可是,她却总是忍不住去幻想,抛开那沉重的负担,那些缱绻陪伴里,总有几分真吧。 可不是有几分真么?布一个弥天大局,大动干戈,血满沙场,倒头来,不就也是为了得到她? 可是,在将她坑蒙拐骗一番,让她身败名裂,千疮百孔之后,再来说这真心情义,她就应该乖乖地应承顺从吗?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在水里极力地痛苦挣扎时,那从背后推她下水的人,在岸上偷着笑,等她筋疲力尽之时,才伸出手来拉她——以救命恩人的面目。那只伸过来的手,她还会要吗? 夜云熙心中一阵潮涌浪搅,竟生出浓浓的狠意与怨恨,心叹这世间情仇,果然是爱恨一线间。只是有些不解的是,这皇帝,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撵上门来,将这些算计她的肮脏伎俩统统告诉她?既然是合谋与交易,就不怕被她知道后,给搅黄了?难道真是出于良心,不想瞒她? 她心思细敏,在满腔的悲愤中,仍咂出今夜这事的怪异,殊不知,猎人正在满意收起网绳,缠紧那林中小兽不知不觉踏进来的腿脚—— “朕正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棘手,特来征询姐姐自己的意见。”一脸小心谨慎神色的年轻皇帝,终于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丝舒心笑颜,一边附和,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过来。 夜云熙僵着神色,微微抬起眼皮,撇了一眼那千年狐狸般的笑面,伸手将那金漆帛书接过来,缓缓展开一看。 竟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是叹她的际遇,而是叹她这皇弟,权谋心机,已经修得炉火纯青了罢。她还以为他是怕她,怜她,特来与她说真情,哪知,天子何来心,今夜的和盘托出,不为体恤,不求原谅,而为下一步的……强求! 那是一封北辰皇帝皇甫熠阳的亲笔信,她认得那字迹,也熟悉那个肚子里文墨粗糙的武皇帝惯用的浪荡语气,一封两国的邦交文书,却是满篇的江湖黑话,半文半白,且还阴测测的,不似人话,那信上写的是: “小昭儿,朕听闻西凌蛮子打劫,半道将你抢了去,还逼着你跟他成了亲。无妨,勿生杂 念。别怕,燕山十六州之聘,八百里河山鉴证,就算你化成灰,朕也要将你揽起来,装进玉瓷坛子里,娶过来与朕共枕。不日,朕将率大军赴天门关亲迎。” 一句“无妨”,表明他不计前嫌,绿帽子什么的,他不在乎;一句“勿生杂念”,警告她别打歪主意,借口拒了躲了溜了闪了;“别怕”一句,看似情深执念,要宽她心肠,实则提醒她,他可是花了十六州的大代价来娶她的,提醒她,他向来喜欢走极端的行事做派;而最后一句“不日率大军赴天门关亲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北辰大军开到你家门口来,你若不应,婚事马上可以变成战事。 也就是说,这是一封痴情求她的情书,还是一封两国开打的战书?在她一念之间。 夜云熙将这封信逐字逐句玩味看懂了,再缓缓抬起头,看着耐心地静立的皇帝。夜云起亦在看着她,无话,他心里知道,该说的话已说尽,该种的心苗已种下,剩下的,就等着自行生长了。 “陛下,你容我先想想。” 等他的皇姐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他半响,再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皇帝知道,心苗以生根,今夜,可以回去安眠了,遂以家礼作别: “夜深了,皇姐早些安歇,朕就不再叨扰了,等明日再来看望。”说完,转身出房门去。 房门打开,皇帝出去了,又有人仓促进来,门又被合拢,一开一合间,脚步错杂,房外,有极低的说话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的……刀剑鸣响。 夜云熙并不转头去看,只需侧耳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觉在心中冷哼。倒是被推进来的两个人,青鸾和紫衣,此刻一头雾水,连带满腹的惊慌。两个侍女,三步并了两步走,撵至她身边来,一边一个,将她围了,抢着问她: “殿下,陛下为什么……”话说一半又吞下,难以启齿。 “为什么将我软禁?”夜云熙斜眼一撇,替她俩说了。见着那两个妮子一副惊虑神色,她竟突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幽幽说了一句: “是怕这夜里月黑风高,又有江湖大盗,来将我劫去了吧。” 她今日一回来,皇帝就来向她摊牌,自是早已安排。所以,他前脚一走,后脚就有兵士将这院落严守了,将她和两个亲信侍女软禁在房间里,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防止她不听话,乱走乱来。只是,她好奇的是,皇帝派了谁来看住她? “外面来看守的,是谁?”这两个丫 头刚才一定见着了,她便开口问到。 “是邢将军。”青鸾答她。 “哦,是吗?”夜云熙觉得有些意外,让邢天扬来守她?这皇帝,真是用心良苦,这不是把他的新狗腿架在火上烤吗?一个钉子一个眼,看得紧了严了,旧主这里的情面难拂,要被人骂着白眼狼;睁只眼闭只眼,看得松弛大意了,新主那里又不好交代,易失宠幸。 夜云熙略略沉吟,便来了精神,提了声音吩咐到: “紫衣,把地上的邋遢收拾一下,再去备些茶水,青鸾,去请邢将军进屋喝茶。” 她自问,纵然跋扈,但何曾真正苛求亏待过谁?可是,这些人,一个个地,欺她,瞒她,骗她,弃她,逼她!她岂是这么好欺的人?别的不说,就将眼前这个,先架到火上烤一烤吧。 等紫衣准备妥当,一身戎装的邢天扬被青鸾进屋来,半跪军礼请安时,夜云熙正靠坐在先前那把交椅上,漫不经心地喝茶。 “卑职邢天扬,叩见公主殿下。”这个新任的禁军统领,铿锵跪地,朗声请安,等待公主殿下的抬手,或者一声“免礼”,他好起身站立了,这铠甲在身,跪地极为不便。 可是,默了几息,又是几息,未听公主有何示意,他抬起头,见公主将一个玉瓷杯子搁唇边,正细细地喝茶,可是,那口茶,从他进门时起,就已经送至唇边,也不知还要喝多久。 “卑职邢天扬,叩见公主殿下。”刑天扬不耐那戎装钳身,只得再次扬声请安。 “哦,你来了,我先前有些走神了,起来吧。”公主那口喝了一世的茶,终于下腹,转过头来看他。 邢天扬起身站立了,本以为这软禁形势中,身份转变下,以公主的利嘴,不知要如何寒暄,或者寒碜。哪知公主殿下似乎没这心情,只扑闪了一双大眼,神情和煦,语气真诚,开口就……恳请他: “邢天扬,我今夜能不能去军营看看。” “陛下有令,公主……不能出这个院门。”邢天扬木着声音回了。 “那你带了兵士,押着我去吧。” “陛下有令,卑职也不得出这个院门。” “那你让人去叫凤玄墨来,我有话问他,可行?”公主殿下仍是一副好脾气地,与他讨价还价。 “陛下有令,公主不可见他。”邢天扬便觉得,不仅自己的声音是木的,头皮也开始发麻,风暴来临之前,总是平静得可 怕。 终于,“碰”的一声,那个玉瓷杯子被重重地置于桌上,公主沉着声音,问出那个他最怕面对的问题: “一口一个陛下有令,不想想是谁将你从那灰头土脸的伙头军中带出来的?” “殿下再造之恩,卑职永世难忘,只是,卑职的家小……”邢天扬扑通一声,再次跪地,额角渗汗,自己的苦衷涌至嘴边。 夜云熙却突然叹口气,收起了怒火苗,与他好言说话: “罢了,你起来,我如今,最怕有人跪我,我也不为难你,你如今统领十万禁军,出入随侍君侧,也算我鸾卫营的出息。” 他一时无言以对,却不敢起来,依旧那么别扭地半跪着,便听得公主一声接一声的叹息,那些话,也是一句接一句地,让他心中震荡: “去年腊月,你纵容鸾卫们将凤玄墨打了,又将他扔到马场去,我治了你失职之罪,让你回家待命。那个时候,或者甚至在那件事情之前,陛下就已经许了你禁军大统领之位了吧?” 说完,公主无言。良久,邢天扬就那么跪着,腿脚跪得没了知觉,终于,神思清明,声音清晰,说了一句: “夜里风大,出行不便。殿下想去哪里,等明日天明,卑职再陪殿下去便是。” 说完,他才意识到,公主殿下请他进屋喝茶,应该,就是为了听他这一句话。却又听那已经半响无语,似昏睡神游的公主,漫不经心地说到: “明日再说吧!我要歇息了,把院子守好了,夜里别吵着我。” 说完,公主殿下竟还真的立马就站起身来,未等他退出去,就已入了内室,两个侍女伺候着,去安寝去了。 ☆、 行路难 第八十六章人生若初见 公主歇下了,卸下画好不到一个时辰的妆容,散了金翠赘饰的头发,高枕安卧,拥被而眠,似乎是数日奔波,长途劳顿,加之几番出生入死,劳心伤神,今日终于沾着了眠床,疲劳来袭,不多时,就只见着眼睫微动,传来轻微的缓长气息声。 邢天扬带了兵士在院落里把守着,青鸾与紫衣二人在房间内伺候着。皆是提了心尖子等着,等着下一刻,一定会发生,却又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发生的事情。 邢天扬是不敢掉以轻心,公主今日刚从西凌归来,陛下就马上软禁了她,以公主的心性与……能耐,就这么乖乖地被囚了?他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而青鸾和紫衣亦是忧心忡忡,陛下的突然发难,以先前的一地瓷片碎物来推测,公主的内心里,应该是有惊涛骇浪的。以那小祖宗的习惯,往日在拥樨殿,偶有小脾气,也会恼得半夜失眠,常常大半夜把大家都折腾起来,喝茶水,看月色之类的,今夜这阵仗闹得,岂有安眠之时? 哪知,出乎意料的是,公主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一夜好眠到天明! 且至天刚朦亮,一夜安眠的公主就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洗漱,梳妆,还用了些粥食作早膳,然后,出房门,扫了一眼满院子的人,抬脚便下石阶来,沿着鹅卵小径,径直往院外走,身后,青鸾和紫衣二人,抱了长剑紧跟着,亦行得衣袂生风。 院子里守了一夜的兵士们,见公主这旁若无人的阵仗,又想起昨夜领到的使命,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想拦吧,可刑大人站在廊下,未有只言片语的发号司令,不拦吧,眼看公主跟她的两个侍女,就要走出院子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公主行至院门前,停住,无话,身后侧青鸾便脆亮地呵了一声: “开门!” 两个守门的兵士就给呵得僵在了那里,公主出房门,邢大人都没有发令拦人,那么现在要出院门了,这门,是开呢,还是开呢?两人遂跟院里所有兵士一样,将探寻的目光从公主这边转向邢大人那边,再转回来,再来回地转。 谢天谢地,终于见着邢大人抬手一挥,示意开门,“吱呀”一声,院门打开,公主和她的侍女走了出去,邢大人的手复又再挥,众兵士如释重负,齐齐跟了出去。 后来,这日清晨,栖凤城的凤家军军营里,早起晨练的鸾卫骑兵们,就有幸见着了公主的大驾光临,一青一紫两侍女捧剑随侍,身后还浩浩荡荡地跟了一队禁卫军士。公主殿下云 鬓梅妆,宽袖常服,锦绣腰封,在晨光雾霭中,仿佛行在九霄云端,可那一脸的肃然神色,又透着浸人的阴寒之气。 鸾卫们只知公主凤颜不悦,却不知凤心何故,只听见青鸾询问凤大人所在,有亲卫赶紧上前领了,一路过去。后来据那领路的亲卫说,待行至统领大人房前,公主殿下先是让刑将军到她跟前来,又低语着,朝他摊开掌心,像是讨要什么东西,邢将军愣了片刻,从靴里摸索出来递了上去,公主殿下接得快,且又一翻手就藏于袖中,没能够看清楚是何事物。 接着,公主留了所有人在外面,一个人进了房门,然后,反手重重关了房门,后来……大家又没有透视眼,皆不知后来怎么就成了那般模样,不过,倒是恍然大悟,明白了公主当时向邢将军讨要的,是何物件。 不过,也许连凤大人自己,恐怕一开始也是不知的,不知公主殿下为何突然发难…… 彼时,他恰恰着好武服,整饰妥当。连日奔袭,一夜好眠,今日起得晚了些,已有亲卫来催过,今日,陛下要见他,他得赶着出门。正准备往门边来,就见着公主一把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他到不觉突兀,先前亲卫来送洗漱热水,出去后,房门就一直虚掩着。反倒有些惊喜,公主来看他,且还捡了个这么及时的时候,晨曦斑驳,虫嘶蝉鸣,情思迷离。 他便赶在公主反手关房门的那一刻,迎了上去,将她迎在了房门的背面上靠着,几近贴身,借着东窗的晨光,低头去看那秀气的小脸,消瘦轮廓,越发显得双眸如点漆,粉面桃色,画得精致,只是,仍是掩不住眼皮下的浓浓青色,他不禁抬起手来,用指腹轻触了那青色之处,轻轻地笑着说来: “公主,昨夜又择床了么,怎的没睡好?看,眼圈都是青的。” 那窈窕小人却未应他,一双水润大眼,雾气氤氲,涣散的神光里,溢出来的仿佛是已经经受不住的莫大忧伤。他心里,便有怜意与疑惑共生,即怜爱这可怜模样,又疑惑这不太寻常的反应,正待探寻追问,下一刻,突然感受到了腹间的剧痛。低头一看,那只半掩于轻纱广袖下的白玉纤手,正紧握着匕首柄端,朝他腹上狠狠刺来。 然而,脏腑内的穿肠剧痛,抵不过心中突然袭来的没顶慌乱,他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她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如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就那么站立着,任她发力往深里刺。 那凝眉垂目,紧咬朱唇的玉人儿,见他不躲闪,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手上开始发 颤,刀尖便在他体内搅得天翻地覆,他一个痛苦的呻吟溢出嘴边,那发狠的小人儿就像是被吓着了似的,猛地松开手,身形微动,脚下轻移,应是想要转身夺路,开门出去。 他的手脚,向来都比她快。不加思索,一个倾身,展开双臂,在她转身前,将她迎面狠狠抱住,只管紧箍双臂,贴胸抵腹,却丝毫不顾那腹间匕首尖刃,又往深处刺穿了几寸。 “你疯了吗,快放开我。”那纤细小人儿先是猛地挣扎,又突然停下来,应是意识到腰间所抵刀柄的推进,气急败坏地冲他大喊。 “不放!”凤玄墨痛得一边抽气,一边执拗地抱得死紧,让怀中的人动弹不得。现在放了,兴许以后就再也抓不住了。他费尽心机,步步为营,为了就是能够靠近她,长伴她,有朝一日,能够配得上她,拥有她。 “你……你这样,会死的。”那声音染了哭腔,有些颤抖,是舍不得他死吗?在他将她彻底激怒,怒到可以一句话都不问,就能够一刀捅过来之时。 “死就死吧,至少,是死在公主这里。”他感觉到,腹间刀口处开始有血在往外渗,越来越多,汩汩直冒,可是,于他而言,刀伤血口,何所惧焉,与其放开手,让她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倒不如,就这样死在她的怀里。 “你弄脏我的裙子了!”那爱干净的公主,终于皱着眉头,嫌恶地说出,他的血,污了她那仙子般的浅色素锦裙衫。 凤玄墨心中一凉,终于松开了禁制,不再将她贴抱在胸间,而是抬起双手,撑在她肩头两侧的门上,依旧将她困在面前。 夜云熙神情萧索地往门上靠了,转眸左右看了看他撑在她身侧、微微抖动的双手,竟嗤笑一声,说到: “你不必如此紧张,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要把话说清楚再走的。” 凤玄墨便垂头去,将脸凑得极近,迎着她的气息,听她说话,那些话,听得他心潮起伏,莫名慌乱,而那如兰气息,却又让他,莫名情动。大概是那种决然的神色,那种妄想在绝望中寻找一丝丝好运的语气,让他倍感恐惧,又抑制不住地,想要用身体的深深欲望,来抵消这种浓浓的恐惧。 “陛下昨夜来找我,说你一早就在与他合谋,算计我的鸾卫营,又设计让西凌人来劫持我……你倒是告诉我,陛下说的都是假的?他不过是为了让我与你生隙,好叫我如了他的意,继续北上嫁给皇甫……阿墨,你告诉我,其实你什么都没有做?” 幽缓 的语气下,却是几近哀求的神色,凤玄墨看得肝肠寸断,却恨自己口拙,终是要伤透她的心。那一件件的,都是他做过的,也是他生来就必须去做的,如何否认?他其实,从未对她说过谎话,那种说了一句,就需要再说十句、百句、千句来圆它的伎俩,他其实向来不屑。只是,同样,也从未对她说过真话,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说,害怕一旦说起,就再也无法靠近。于是,亦如同说谎话一般,一次不说,便需永远不说,方能圆得来这个场。 而此刻,终于到了躲无可躲的时候,面对她的清算对质,他否认不来: “陛下所言,句句是真。” 见那花蕊容颜瞬间暗淡,如霜打冰残,他心中亦像是起了风卷残云般,不顾腹间剧痛,猛地撤下双手来,复将她抱在怀里,将头垂她颈间,说得急促: “可是,我对公主的心,也寸寸是真。” 他直想把心剖了,给她看,却又觉得,事到如今,就算把心剖开了,她也未必再信他。那刀刃所刺之处,开始在痉挛,有些部分的肢体,已经失去了知觉,在逐渐的迷糊之中,他只记得,有些记忆深处的东西浮了出来,如同洪水狂涛中,一根稻草浮了上来,他伸手抓过,艰难道出,祈求这根稻草,能够让自己不会彻底地沉下去: “那年……第一次在香雪海里遇见公主,公主喝我腕间血时,我就对公主下了云都狐族的血誓……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下誓之人,若有背誓……人神共弃,不得善终……下誓之人,若遭背誓……” 那长长誓语,似乎还差了最后一句未说完,他便到了极限,垂头倒在那软软娇娇的小人儿身上,彻底没了知觉。 ☆、 行路难 第八十七章殿中都尉郎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下誓之人,若有背誓……人神共弃,不得善终……下誓之人,若遭背誓……” 下誓之人,若遭背誓……又如何?夜云熙耳边迷蒙怅然,那人却突然身躯一软,就朝她身上倒来,她的背本就紧抵着房门背板,退无可退。那人在昏厥的瞬息,还不忘了垂头下来压住她的肩颈,手脚相缠,于是,两人齐齐撞向门板,房门闷声动响,她依旧被困在他与房门之间,承受着那个高大身躯的重量。 夜云熙抬起双手,想将他推开在地,然后,转身出门。这一刀,算是她与他……两清了。她仁至义尽,他却如此伤她的心。她昨夜一夜未眠,作了个决心,她不恨他,但是,她也绝不再信他!血誓又如何,下誓之人是他,与她又有何相干?不就是口渴时,喝了他几口血吗?就一定要与他终老吗?她向来不太信怪力乱神。 可那伸出去的双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又停放到那人肩胛上半响,终是顺着他后背滑下去,将后腰圈抱住。 “阿墨……”她一声长长的轻唤,无奈,萧索。无人应她,那人双目紧闭,脸色煞白,那本是带着几许松木清香的男儿气息中,夹杂着隐隐的血腥味…… 夜云熙心中突然生了一丝疑惑,按理,她刺的不是要害,且那匕首紧刺,尚未拔出,缓缓渗出的血量,不至于让一生龙活虎的精壮男儿这么快就晕厥,且那最善忍耐之人,也不至于是给……痛昏过去吧? 可见那四肢瘫软的模样,又不像是在假装。夜云熙突然想起元宵夜时,皇甫熠阳所言的狐王醉血,彼时,她以为是胡诌,皇甫虽说那柄暗器上沾的是酒,可是谁知道他究竟涂了什么麻醉迷药?此刻看来,难道真是这狐血在作怪么? 先前她一进门,那人撵上来,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想要跟她亲昵,她其实是觉察得到的。后来,被她一刀抵住,却不顾痛楚,扑过来抱她时,那眼神里的灼灼火光,她也是看见了的。难不成真是,情动时血沸,所以经不起她这轻轻一刀?这岂不是一个致命的弱点?若是遭别有用心之人知晓…… 又是一声轻叹,夜云熙终是不忍,抖擞了精神,稳住自己的重心,使力将他拖抱着,朝房门一侧的墙边靠过去,亮了嗓音,冲着门外大喊: “来人!” 青鸾紫衣闻声推门进来,待看清楚屋内情形,赶紧抢上前去将人扶了,紫衣照旧是一边咋咋呼呼地嘀咕,一边利索地处理,青鸾也是一贯的不多话,赶紧出门传亲卫 找军医。 屋外等候的邢天扬与一众兵士,正一头雾水,就见着公主殿下出门来,脸色煞白,素衣染血,仿佛裙上开出了一串艳丽的花。 邢天扬赶紧迎上两步,却止于阶下,恭敬地候着,等公主的吩咐。 夜云熙站在廊下,抬脸望了望渐高的日头,西北的天空,纯净湛蓝,金色霞光,美则美已,但……跟她无关。 遂转头过来,一边抬脚下阶,一边对邢天扬说到: “出来得有些久了……我这就回去。” “公主可……随意。”邢天扬逐字答得缓慢,意味悠长。 夜云熙听出弦外之音,便在他身前停住了,果然,见他略略躬身,压低了嗓门,用仅她能听闻的音量说到: “陛下那里,卑职自有交代。” 夜云熙微微一怔,才会意过来,原来,他以为她出来见凤玄墨,是为了寻机摆脱陛下的软禁。不觉嘴角莞尔,这人,以为她要想办法溜之大吉,还能担着风险让她出来,还准备睁只眼闭只眼放她走,这也算是念旧主之情了吧。总算不枉她以前诚心相待。 只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能逃到哪里去?四国大荒,皆是她无处可躲的战场!与夺路而逃,倒不如,兵来将挡。她今日赶着出来,其实真的,只是为了亲口问一问,亲耳听一听,亲手了结了恩怨,然后,该干嘛干嘛。 遂忍不住一声轻笑,亦朝他低缓说来: “呵,我为难你作什么?” 便见着邢天扬眉目一凝,有些失神。是觉得意外吧,以为要向他讨要提携与栽培的恩义,未想到她竟如此洒脱,还会顾忌他不好向陛下交代? 夜云熙察言观色,思绪飞转,她的恩与义,给了便给了,通常不会追着别人去求报答,即便有需要讨还的时候,也不是要些轻飘飘的琐碎实惠,而是要……大的。 遂不再理会那仍未散意外神色的人,抬脚继续朝前走。兴许是极致神伤,被那明晃晃的光线一照,竟突然一阵倦意袭来,顿觉眼冒金花,跟着脚下就有些虚浮,平地里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扑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一个年轻兵士抢身上前,托住她的手肘,扶了她一把,待她稳住身形,又迅速地放手,退开两步,朝她行跪地礼。 稍微稳了几息,等眼前金花散尽,夜云熙便垂了眼皮去看那小子,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她也算是明知故问了,眼前这低眉顺目,却也不掩清俊利索的小子,她曾见过一次。去年腊八,皇帝的选妃宫宴,跟着明家家长前来赴宴的,除了那个国色天香的女郎,就还有这个浑身上下透着伶俐劲的小子。如今,那个明氏阿媚已经入主莲华宫,成为陛下跟前得宠淑妃娘娘。这个明家后生,难不成也攀着裙带直上,成了云起跟前讨喜的?这不,跟能随侍陛下出帝京,视疆城了。 她一边问话,一边在脑子里电光火闪地转,思及于此,不免起了一丝睥睨之意,便不太拿正眼去看他,微微侧了身子,去看那个正从旁边长廊尽头疾走过来的随军郎中。 眼神缥缈游离,耳边却清楚听见,那跪在她身侧的明家小子,正在朗声答她的问话: “殿中都尉明世安,见过公主殿下。” 夜云熙就听得一愣,殿中都尉么?好生熟悉的职衔,心中恍惚忆起,曾几何时,那人领着浩荡仪仗,踏雪上青云,眉睫染雪,铿锵朝她单膝跪了,朗朗说来,殿中都尉凤玄墨,奉陛下旨意,迎殿下回宫。 多少个日夜,百般思味那场如同狭路冤家般的雪地相逢。此刻想来,禁不住狠狠地自嘲,她以为是几世修来、命中注定的有缘来见,殊不知是精心算计、别有所图的刻意重逢! 神思一个宛转,就见着那个在鸾卫营中随军多年的徐郎中,已行至门前廊下,见着她面,亦不拘礼节,远远地朝着她拱手揖礼,等她挥手示意,就直接一头扎进屋里去了。 夜云熙定了定心神,复又去问那依旧跪地的明家小子: “既然是在御前行走的品级之人,为何……?” 她只问了半句,就将后面的打住,只转头去看邢天扬,言下之意,既然是御前侍卫,为何一身普通禁卫服色打扮,又为何不在御前候着,而是紧跟着你邢将军身边打转? 邢天扬却还她一脸的为难神色,仿佛这是一个一言难尽的问题。 那明世安跪地低头间,凭借眼神余光感受到了上司的为难,自动接过这烫手山芋,替公主殿下解疑惑: “陛下令京中世家适龄子弟,不论有无品级职衔,皆入禁军历练,听候邢将军差遣。”略略停顿,似乎也觉得解释得不够,又补了一句, “在下先到御前,任殿中都尉,又奉陛下之命,拜邢将军为师。” 夜云熙听完,如何不明白是何形势?刑天扬训军一把好手,皇帝是要 他帮着栽培这一代京中子弟,而这明世安,自然是云起看中的好苗子,故而让邢天扬给带着多历练历练,假以时日,要加以重用的。且这“大马金刀明”,明家本来就是武将世家,前朝根基足已与她母族凤家并肩的。看来,云起非先皇后亲生,本就忌惮凤家,若本朝明家再起,凤家的忧患,不可小觑也。 心里隐隐忧虑起伏,往日那尖酸刻薄的性子,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说出来的话,也如冰栗子般,硌得邢天扬一愣一愣的: “有意思,曦朝向来只有文官门生,如今,也兴武将收徒了。” 一句寒碜过后,见着青鸾正走出房门来,夜云熙心念一动,顺着那讥讽语气又说到: “都在替陛下教徒儿了,我还如何敢为难你。以后徒儿发达了,你这恩师自然也是功德无量。” 一番话说得邢天扬黑脸透了暗红,有些惶恐答道: “公主此言,是要让卑职寝食难安……” 未等他说完,夜云熙就抢了他的话尾,说到: “你若要心安,就让我那两个侍女,留一个在此,让她晚些时候再回。”受制于人的人质,要提一个放人的请求,却被她如此硬气地道来,然后,也不等邢天扬反应,自行吩咐恰好行至她跟前的青鸾: “青鸾,进屋去叫紫衣出来,即刻随我回去,你留在这里照看,可迟些再归。”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那窈窕背影,行得风快,仿佛笃定,她那自作主张的要求,邢天扬却一定会答应她。 ☆、 行路难 第八十八章得尺而进寸 邢天扬当然会答应。 曾是那京畿驻军中,吊儿郎当灰头土脸一伙夫,被公主慧眼识得,破格提携,入鸾卫营,力排众议,择他任统领,直至今日手握十万禁军,京中贵族子弟皆拜他门下,一路扶摇直上,皆有公主那纤纤素手之功。如今,却要受命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刑天扬本就心存愧疚。 昨夜,领了这皇命,又硬着头皮见公主时,他就存了心里准备,若是公主要为难他,他舍得一身剐,亦只能让她为难了。违背皇命,至多惹龙心不悦,遭失职论处,可若是一旦背负上不念旧主、忘恩负义之名,那可是要遭曦京名流唾弃,万劫不复的。 所以,这本能得尺,却只进寸的要求,他当然会答应。且还暗地里松了口气,叹一声公主仁厚。 是故,公主殿下带着那个叫紫衣的丫头,一阵香风,施施然出军营,回凤家府邸去了。如同今日心情随天气,迎着晨光出来散散步,养养心,再趁着明媚暖日,回去眠一个回笼觉一般。邢将军带着一众禁卫跟着,一阵旋风杀来,又一阵旋风旋走,这晨间漫步漫得,着实有些霸气侧漏,威风四射。 接下来,军营里便炸开了锅,大家均见着了公主来时脸上的肃杀,去是裙上的红梅。眼尖的,又看见了亲卫传郎中,郎中找药箱……还有后来,青鸾姑娘在凤大人的房门外,站了一天。 于是,谁惹怒了公主?素锦裙上的红梅又是谁的血染就?大家就心知肚明,又长吁短叹,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前一刻还恩爱无比,时不时地亮瞎他们的眼,后一刻就反目成仇,拔刀相向,比曦京茶坊酒肆里的传奇本子,说书段子,来得都要曲折痛快。他们的公主殿下,也真是女中……豪杰,快意恩仇,当断则断,决不拖泥带水;他们的统领大人,也真是命苦,就这么被公主翻来覆去地折腾,一会儿蜜糖,一会儿刀子,居然似乎还……乐在其中。 鸾卫骑兵们大多年少初成,未经情事,不太能理解这冤家滋味。所以,当他们那苦命的大人,再次展现出一贯的执拗,让徐郎中搁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晚饭,背着药箱开始今日的第二次狂奔时,这些懵懂儿郎们一边狼吞虎咽盘中餐,一边在心中暗暗发狠——这辈子爱谁都行,千万别爱上一个公主。 据说,他们的大人昏迷了一日,日头偏西时醒来,睁眼就唤公主,却只唤得门边的青鸾与亲卫在应他,他就一个翻身起来,用腰封将伤口一扎,将武服穿整齐了,就要出门找公主。 青鸾姑娘几句含糊 其辞的劝说,他恍若未闻,两人便动起手来,青鸾姑娘功夫不弱,一不小心就将大人打得伤口复裂,腰腹间鲜血直往外渗。一旁的亲卫小厮见状,只得又跑来寻徐郎中救命了。 徐郎中乃外伤圣手,但生性散漫疲懒,平日最恨战事之外的额外工作,又没有额外薪资可言。且算着日子,裴炎裴大统领带着的那只队伍,伤员病号全在里面,明后日也该返回了,到时候,就他跟那几个手脚粗笨的小弟子,不累瘫才怪。 这不,害得他少吃半顿饭,且不说等下回去时,最喜欢的红烧肉也没了,只见着这伤口裂开渗得心慌的模样,就颇为不满,一边念念叨叨,大人不体恤他这些升斗小民糟老头子的难处,不珍惜他早上的辛劳,却又一边利实地止血处理,重新上药包扎,再勒令那亲卫小厮将统领大人看好了,千万不得再扯动伤口,若有再犯,他一概不管。 转身看见一旁的青鸾,他又将那铜铃般大的老牛眼瞪了,一番疯快老人言,却又透着提点: “青鸾姑娘,你还杵在这里作什么,大人醒了,天也快黑了,还不快回去领罪。” 青鸾一听,笑开了。这徐郎中,跟宫中太医院的首席徐老太医,貌似颇有些渊源,只是不喜功名,往公主这鸾卫营中,一藏就是多年。这落拓性子,也被鸾卫们上下惯得,越发疏狂。 这疏狂老夫子,也算是一语替她解了围。晨间,公主走时,让她晚些时候归,又不说究竟何时归,她还真有些为难。凤大人先前一直昏着,她自是不能走的,公主留她在此,不就是自己拉不下脸面来守着,让她来守吗?若是回去复命说,大人还未醒呢,那公主定会挑眉撇眼地反问她,那你回来作什么?所以,宁愿顶着日头,在廊下站了一日。 先前,凤大人醒来,张口就要找公主,她又直觉,公主此刻,一定是不愿意见他的,也不愿让他见着她被陛下软禁的处境。故而出手相阻,哪料凤大人也不躲闪,就被她失手……打成那样子了。 不过这样也好,估计今夜,这位执拗的大人,也出不了这房间门了。 “我送了您老,马上就走。”脸上挂笑,脑子里转了几个弯,青鸾就赶紧应声,一把帮着徐郎中收拾药箱工具,一边附和着他向亲兵小厮作交代,再随着徐郎中走出门,唤上那个被邢天扬留下来看住她的明世安,一路出了军营,往凤府中来。 待入了将军府,回了院落,提着心尖穿过一众刀剑在身的兵士,进了房间,就见着公主靠坐在那把 黄花梨木交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自己的一双纤手,像在细看锦绣繁花,实则是在等她吧?看旁边紫衣的无奈神情,便知,这主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青鸾就朝一旁的紫衣撇了一眼,赶紧上前回到: “傍晚时分,大人就醒了。” 那主子恍若未闻,依旧漫不经心地看自己的手,青鸾接着说道: “晨间,徐郎中拔刀止血,用了愈合金疮,包扎了伤口,说无大碍。” 说一句,略顿一顿,细察她主子的神色变幻。 “可是,大人一醒来,就想要过来找公主……” 果然,见着公主微微眉睫一动,虽仍无言辞动作,但心中波澜已起,青鸾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硬着头皮说来: “我一见阻止不住,下手就重了些,将那伤口又给……打裂开了。” 说完,就僵着木麻的头皮,听天由命,等着看公主那比海深的无常喜怒,究竟是喜,亦或怒? “打得好。”终于,头顶上一句懒懒的声音传来,青鸾知道,今日一番揣度行事,算是踩准了公主心中的节奏了。暗自缓了口气,遂才接着往下说: “第二次,徐郎中舍了他压箱底的宝贝,替大人敷了止血生肉,愈合伤口的西域圣药,还加了点镇痛安眠之物,大人今夜必定……好眠。” 这妮子心情一放松,说话也就有趣起来。听得一边紫衣都跟着眉眼闪动,津津有味。哪知公主殿下却一副不屑神情,轻哼一声,甩了一句: “我才懒得管他,有无好眠。你俩也记好了,以后,我跟他,再无私情,凡事,公事公办,即可。” 果断挥刀斩情丝,再公私分明地待他,这是夜云熙能够做到的极限。怨天由人,哭闹撒泼,酣畅泄愤么?她那自幼的教养禁锢着,学不会做不来。 若要闹得满城皆知,他就是个借刀复仇的落拓王子,骗财骗人骗物骗色,还跟她的皇弟合谋,将两国皇婚给劫了,她就是那个被情郎和亲弟合伙卖了,还热心地帮着数钱的傻大姐冤大头荒淫公主?她也丢不起这人。整个大曦王朝,也丢不起这人。 母亲说得对,天家丑事,能遮盖时,且遮盖。纵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要保全那天家体面,不要露了肮脏真颜。所以,从今以后,再无任何牵扯瓜连,再无任何妄想痴念,你报你的血海深仇,我尽我的皇女义务,你奔你的锦绣前程,我全我的家国颜面。 聊聊几句叮嘱侍女的吩咐,加之一番铿锵思量,夜云熙几乎已经将这一天一夜的变故作了个了断。她向来不是悠柔寡断之人,不屑于日日肝肠寸断地情伤,一夜未眠,一刀捅腹,一日枯坐,够了。再胡闹下去,先皇先后的在天之灵,会以她为耻! 只是,明明释下重负,却觉得,心上仍有万钧,开口说话时,怎生觉得,满口的苦涩,仿佛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滋味: “青鸾,紫衣,我也不瞒你二人了。陛下囚我,是要我在不日后,重嫁北辰。其实,陛下也是粗心,他也不想一想,我如今遭西凌人一番折辱,还有个西凌王子妃的身份搁那里,北辰那些人,如何还容得下我?别看北辰皇帝无畏人言,不顾体统,执意要继续娶我,其实,他本就是图个折磨我的乐子。” 一席话,说得忧伤无奈,两个侍女便在她跟前齐齐跪下了,望她拿主意,反正也是寄生藤萝,生死相随,别无它想的。 夜云熙便幽幽缓缓地,边想边说来: “青鸾,今日邢将军让你晚归,便是默许了你的行动自由,从明日起,你每日寻个由头出门去,采买置办也好,串门子探望也行,务必在这几日里,将这些情形打探清楚,第一,北辰大军何时来,来多少人;第二,凤老将军那里,究竟战况如何,何日班师;第三,西凌王是否身受重伤,如今人在何处?” “殿下……”青鸾一声呼唤,几近哀嚎。 夜云熙不理她,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些事情,自然不是你在大街上走一走,门房处串一串,就能知晓的。但是,我也知道,以你的能耐,我若逼你,你也自有办法去知晓的。不然,当年在千语山,那么多女孩儿要争着作我的侍女,我为何不挑其他人,只挑你和紫衣?” ☆、 行路难 第八十九章猛虎嗅蔷薇 夜云熙说完,见着青鸾那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又给她支了一招: “你若觉得难办,不若今夜与紫衣商议一下,明日该去找谁探听才是。我先去歇息了,勿来扰我。” 言下之意,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你看着办好了来交差就是,我不管了。接着,兀自从椅子上起身,回里间歇着去了。 昨夜至今,情伤至极,此刻,有些疲乏袭来。她便褪了鞋袜,上了胡床,欲解衣裳,才发现那繁琐腰饰,需得从腰后解开,反手摸索片刻,觉得无从下手,又懒得唤紫衣进来伺候,索性胡乱和衣蜷在床上,任由先前乍起的忧虑,重新涌上心头,一通漫无边际的思量。 她让青鸾去探听的三件事情,确实是给她的大侍女出的难题,不过,却也是她心中最大的疑虑与忧患。 皇甫熠阳的亲笔信,无假。皇甫那厮,唯恐天下不乱,能带着一支浩浩荡荡北辰大军来南曦天门关,耀武扬威一番,他求之不得。只是,他能不能成行,能带着多少大军成行?反应出来的是,他对雍州贵族的控制程度,或者说,雍州贵族们对他的纵容程度。若是,整个雍州城都允许他这般胡闹,或者说,跟着他起哄,陪着他胡闹,那么就说明,离北辰与南曦起战事之期,不远也。——她,半途遭劫的曦朝公主,就是一根现成的、已经在滋滋燃烧的导火线。 凤家军的战报,无假。云起所言,凤老将军亲率曦军主力,直捣王庭,逐得西凌王仓皇北逃。她相信,但是,她却对皇帝的心起疑了。二十万西北军,深入西凌腹地,纵然是捣毁了王庭,也算不得胜利。西凌人本就游牧起家,只要西凌王健在,王庭就可以再起,西凌国就还在。没了王庭,草原四处,皆可为家。反倒是这二十万曦军,长途行军,庞大队伍,粮草供应不济,人生地也不熟,若再被狡猾的西凌铁骑来个神出鬼没地反击,未等撤出草原,就要被拖垮掉。 西凌王北逃,无假。但也恰是这无假,才最要命。西凌王年少成名,统一草原各部,西凌方能与其他三国并立,成其为国。这样一个叱咤多年的枭雄,被夺了矿山,捣了王庭,还折了亲子……天才晓得,这走投无路的老王,会不会被逼得狗急跳墙? 所以,北辰人态度不明,凤家军班师无期,西凌王行踪不定,那么,最危险的,是如今的栖凤城。这座西北防线重镇,此刻,除了几千疲惫的鸾卫骑兵,几近空城。若是北辰大军,或者西凌铁骑,抢在二十万凤家军回来之前,突然兵临城下…… 夜云熙用力地摇摇脑袋,暂不往那个不堪设想的境地去想……算着明后日,裴炎也该回来吧,倒时候,有八千骑兵,数千战俘,还有赫连勋的头颅……澹台玉那小子也不知伤势如何了,一身错筋断骨,还得在烈日黄沙中颠簸这么多天,也真是为难他了,不过,这般能折腾,那句说他活不过三十岁的东桑谶言,也是值得怀疑…… 一阵跳跃恍惚的思虑,忧心忡忡,缕缕分析,脑中终成一团浆糊,上下眼皮止不住的打架,不觉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后是穿过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一次又一次的坠落,终于跌至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赤脚行走在那冰窟寒渊里,脚下寒意刺骨,举步维艰,可再一转眼,又仿佛踩在了滚烫黄沙上,暖意熨帖,一直熨得她口干舌燥,接着便有人递来割开的腕间,要她饮血止渴,她以为是沈子卿,复又清醒地记得,应该是凤玄墨,便一把扯开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要亲眼去看一看,哪知,耀眼光芒中,茫茫黄沙里,空无人影,只有她孤身一人,骄阳炙烤,天地不应…… 一声凄凉哀吟,手脚一颤,终于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睁眼来,四周一片夜色微光,胡床陈设昏暗隐现,缓缓回神,慢慢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又觉得手脚微汗,燥热难耐,才发现自己和衣拥被,胸腹紧束,怪不得噩梦连连。 而最蹊跷的事情是,那梦里梦外的脚上灼热,是真有其源——不知何时,床尾竟歪斜侧躺了一人,双手将她一双赤脚抱了,正捧在心口处捂着。依稀轻微酣睡声,仿佛并不知她已醒来。 她一个缩身曲腿,将一双玉足从那人手中抽了出来,又慌忙撑手使力,半坐起来。 “公主醒了?”那人这才被惊醒,却未动身形,就那么歪躺着说话,声音里,也尽染倦懒之意,恍惚中,如那多年夫妻,半夜醒来,惺忪闲话。 “你如何进来的?”夜云熙却无此闲情。她才捅了他一刀,他却跑来抱着她的脚,睡了大半夜,她有些尴尬;青鸾不是说徐郎中加了镇痛催眠之物,让他今夜安睡吗?他怎么还有精神跑这么远来?且这守备森严,青鸾紫衣还在外间,他又是如何不声不响地爬了她的床?她满腹疑惑。 “睡觉也不好好睡,被子也不盖好,脚上还凉得浸手。”那人不答她,只悠悠缓缓说他来时所见,那语气里,竟是……宠溺,还有下一刻就要睡着的倦意。 “我问你,你是如何进来的?”夜云熙心里就略略有些抓狂,如今这田地,她岂容他在她脚边酣睡? “原来公主是被陛下囚禁了……只是,受了这般委屈,先前为何不告诉我……”那人似乎听不懂她的话,又迷糊叹息,饱含怜惜之情。 “凤玄墨,我问你,你是如何进来的?”夜云熙被那懒洋洋的,如入自家寝房的无赖模样,激得肝火旺,陡然提了音量,将那话问至第三遍,问得夜空里,似有余音回荡。 “徐老爷子不知给我加了多少镇定之物,我现在,困乏得不行。”仍然是丝毫不理她的一根筋追问,只道出赖在那里不动的原委,听来却满是撒娇的意味。 夜云熙猛地掀开丝绵薄被,咕噜起身,扑将过去,一阵拍脸,又抓了他衣襟,一边摇晃,一边冷声说来: “要睡,也给我滚回去再睡!” 他要是就这样睡着了,她马上找人来,将他抬出去扔了。只是,这大半夜的,公主叫人到她的床上拖个昏睡的人走,听起来,总是不妥。于是,下了狠心,需得将他拖起来,推至床下地上,再叫人进来抬,才行。 用力去推他的肩背,那人不知是真的乏力了,还是故意的,沉着高大身躯,不配合使力,她哪里推得动。遂也不顾风仪,咬了咬银牙,抬腿跨坐上去,探手下去,抱住他的肩颈背膀,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拉。 正呲牙咧嘴,拧腰蹬脚地发力,突然,身下那如有万钧的身躯,一个翻身起来,一招西凌摔跤手,捉了她双腿,一拉,一提,就将她朝身边床上撂,她正揽着那人后颈朝上抬呢,身子突然悬空侧倒,便下意识地圈着那肩颈一拉,于是,那人就顺势倾身压过来,将她压了个瓷实。 最难堪的是,她这玉臂一揽,将压过来那人揽得死紧。两人腿抵腿,胸贴胸,面触面,贴得无一丝空隙。又恍惚听得那人一声轻笑,夜云熙羞愤顿起,撤手去推,又被捉住,那人将她一双柔荑并了,递到一只大手里钳制住,举过头顶,另一手竟摸索下去,去解她腰间的锦带。 “凤玄墨,你做什么!”她心中惊怒,又挣扎不过,但嘴上自由,便厉声呵他。 哪知那人充耳不闻,只管大手翻飞,三下五除二,她都无从下手的腰缠,被他给松开来,又跟剥笋似的,轻巧替她除了外衣。 一阵凉意袭来,她便心身俱颤,万念俱灭,难道一朝求不得,便要这样强求吗?她的心,岂是能强求的? “也不嫌束得难受,我替你解开,睡得安稳些,免得尽做噩梦。” 她正惊恐难堪 ,不知所措,那人却已经撤了对她的禁制,一边说着,一边拉过锦被,替她掖好,又在她身边侧躺了,隔着锦被,将一只手臂轻轻压在她身上。 待拾掇停当,于佳人身侧安卧,平缓了几息呼吸,那人似乎才意识到,先前她的反应,究竟是何惊恐之意,不觉一声轻笑,在她耳边低语: “公主刚才以为……我要做什么?” 夜云熙无心与他调笑,直直地盯着屋顶的虚空黑暗,不带任何语气与表情地逐他: “凤玄墨,你给我滚出去。” “……”那人却突然又如沉睡的猛兽般,没了动静。 “来人……”她终于忍无可忍,也顾不得自家颜面了,扯了嗓门就开喊,可刚一开口,就被一只大手飞快覆来,连唇带鼻,将她捂住了半张脸,那人一边用指腹在她脸颊上轻抚,一边终于接上了那个他一直避而不答的话题。 “公主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进来的吗?” “……”她终于平下心气,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我先前去见了陛下,与他又做了一个交换。” “……”浓浓的男子鼻息逼近,于她耳根、颈间之处,轻触猛嗅,如蜻蜓点水,又如猛兽嗅花,仿佛,轻也不是,重不不是,轻轻重重间,杂着那一句迷离的话语: “西凌一国,外加云都宝藏,换你。” ☆、 行路难 第九十章悠悠天子心 “我先前去见了陛下,与他又做了一个交换……西凌一国,外加云都宝藏,换你。” 直到第二日,轰撵了那人回去,打发了青鸾出门,夜云熙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满院子的蝉鸣绿树与……戎装守卫,仍止不住地反复转念,心生冷笑。一个谦谦皇帝,一个破落匪首,还真当她是那棋盘上的白玉子,可以肆意划拨? 先不说她那白面黑心的亲弟弟,只说那人面狐狸心的破落户,他以为他是谁?西凌一国,任他夺取,云都宝藏,随手赠人,诺大一个北辰,也任他戏耍?他以为她是谁?她何德何能,何其有幸,能值得了一国一城?纵然再值价,不过也就是一件可以交换的物品?若是舍了她,能换得更合心意的东西,岂不是也可以拿她去作交换? 如今想来,真是报应,想当初,她不是亦拿他去跟澹台玉换东桑之书吗?罢了,都是同类人,相煎何太急。他的心太大,即抛不开大义,又舍不得私情。然而,君不见,世间那些贪求双全之人,往往都是两头落空? 纵然有几分真情,可如今,先将她置于水深火热中狠狠煎熬之后,再来蛮横强求,她又如何放得下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囫囵将就? 遂立在窗边,在那一声又一声的夏虫嘶鸣中,起了满心的执念——从今以后,绝不屈就。那不顾骨肉血亲之情将她作江山抵注的,那执意要娶她来玩弄于鼓掌的,还有那撕开温情面目再来求索她的,绝不让你们如愿,绝不! 于是,那日晚些时候,当皇帝过来,一副愁眉向她问询,该如何决策取舍时,夜云熙看着旁边磨墨荡笔伺候,只等着她回话的高公公,心中暗自发狠,竟生出些破釜沉舟的决绝之意。 “陛下是问我,想要嫁谁?”她捡着皇帝话里的意思,先是反问了一句。 “一切但听皇姐的意思。”皇帝来,向她坦诚说了昨夜的谈判。西凌一国,云都宝藏,雄才大略的年轻皇帝,当然想要,可这北辰那边,却又如何交代?遂让他有些为难了,索性来求个主张。 “当真?”夜云熙一声冷笑,现在跑来问她的主意,早在干嘛?她的人生与姻缘,何曾自己作过主?不已经被你们这些雄心男儿,一会儿家国大义,一会儿阴谋勾当,早已踩踏在地碾成泥。 “昨夜,朕梦见母后了。”皇帝本是坐在桌几对面的椅上,此刻起身站了起来,往窗边走去。夜云熙被他岔得一愣,转眼一看,高公公那边,端的是躬身凝神,拂袖执笔之态,腕底阵阵墨香,在 室间萦绕,其实,那久等未果却又不敢妄动的姿势——僵得好辛苦。 再去看走到窗边,又转身过来的皇帝,怎的突然扯到他母后了?且他有两个母后,她的母亲,先皇的懿德皇后,认他为嫡子,养他教他,他自然要称一声母后;他的生母,那个先皇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宫女,在他登位后,被追封为皇太后,他亦可称一声母后,他在说哪一个? “朕说的是,先皇的懿德皇后。朕三岁丧生母,幸得母后与阿姐垂怜庇护,才得以有今日。但……母后待朕,严厉多于娇宠,朕对她,亦是畏多于亲。且她病薨那年,朕才九岁,这么多年,昨夜是第一次梦见。” “是吗?母亲当年若是一味娇惯着你,由着你的性子,不让你读书习武,不让你历练长进,今日,皇帝怕是才真的要怪她了。”言下之意,若不是当年将你当成嫡亲儿子一样严格教养,哪有你的今日。 皇帝要叙旧,她便顺着他。尤其是提起早逝的先皇后,她心里总是软成一团泥。遂一边眼神示意书案旁的高大全,可以先搁笔歇息,一边再去看皇帝来回踱步的身影。便听得皇帝开始幽幽叹说他的梦: “阿姐说得是。昨夜朕梦见母后,一脸的……厉色。就如同幼时,每每太傅告诉她,朕的经书文章又未背全的时候,她老人家脸上的那副神色。她在梦里斥问朕,说本是铁血男儿家国事,为何要阿姐的女儿身来当?先皇大意失国土,驾崩时,都是麻巾蒙面,才敢去泉下见列祖列宗。而朕,若是拿阿姐换失地,百年之后,就算是墨刑黥面去见她,也休想得到她的原谅。” 一席话说得夜云熙心里竟隐隐发苦,皇帝诉说他的梦境,她却仿佛亲闻一般,盖因那话,太像她那个英武刚烈的母亲,才说得出来的掷地铿锵。嘴里一口回甘,却又紧了心神,不随着那眷念的幽思荡开了去,末了,竟是嘴角微挂,言语中带出一丝不可置否的清冷笑意: “母后那话,差也。拿阿姐换失地,不是恰能全了先皇的夙愿,解了那麻巾遮面的羞愧?” 皇帝见她笑得冷意渗人,两步凑上来,复又在桌几对面的椅上坐了,直直地看着她说来: “母后说得对。朕心里,其实一直存有愧疚。远嫁北辰,并非阿姐真心之愿。如今,见着凤玄墨对阿姐,倒是有十分真情在的。朕想着,终归是左右为难,不能两全。起干戈亦是在所难免,但若是能遂了阿姐的心愿,倒也使得。” 这便是帝心么?夜云熙亦转了眼神,与她那 皇弟对视,眸中神光流转,心中波澜起伏,是该叹那天家的亲情淡薄,还是该赞这弟弟的天子风范?前夜里,还一手拿着北辰皇帝的亲笔信,一边倒出些他跟凤玄墨的肮脏阴谋,硬生生斩了她的情丝,威逼激将着她就范。今日又来,将她最思念的母亲抬出来,循循诱她,看似要让她遂了自己的心愿,实则是心甘情愿地继续做他的江山赌注。 只是,他又何来的信心,凤玄墨信口许他西凌一国,云都宝藏,他就甘愿冒着与北辰起干戈的风险,与那大漠狐王再次狼狈为奸? 于是,疑虑暂且压倒了气恼,她也先不说自己的心愿与抉择如何,只反过来问皇帝: “他与你说,他能取西凌一国,还有什么劳什子云都宝藏,你就信他?”言语间有些轻蔑,凤家军驻守西北疆防数年,亦是只守不攻,因西凌人一打就跑,要斩草除根,谈何容易。可又有些隐隐恐慌生起,凤玄墨那厮的面目,她怎的觉得,揭了一层又是一层,越发看不透了,不知还有多少隐秘本事,是她不知道的。 “皇姐怎的对你这位统领大人,还不如朕有信心?是了,皇姐只当他是皇宫守门卒,家奴侍卫郎,而朕一开始,便是以大曦天子的身份,与他云都狐族,开诚布公谈交易的。”皇帝不解她疑惑,却反笑她糊涂,末了,眸光闪动,看着前方虚空,朗朗道来,是那夜氏历代帝王的夙愿: “征千里草原为疆土,据云上之都作要塞,来往西域;囊富庶东桑为属地,开牙城港口为门户,贸通海外。再伐北辰,并雍州,教化北地。四国一统,八方归心,大曦天朝,千秋万代。” 夜云熙不禁垂了眼皮,有些恍神。这是夜氏的历代皇子皇女们幼承庭训时,便烂熟于心的几句教诲,即是国策,又是家训,隐秘而又张扬,刺激着每一个夜氏子孙的野性,让以文治国的夜氏皇朝,不至于失了血气与雄心。 她也不例外,先皇将她当男儿养,她自是对这开疆扩土的皇朝野心了如指掌,只是,几代先皇的努力,尚且未能在明面上见成效,这江山一统的大业,岂又是在她姐弟二人这里,便能一蹴而就的?不由得叹息: “蚩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大曦的天下,也要一步步地打,哪能急就而成?” “阿姐教训得是,朕省得。今日只问阿姐,意下如何?”皇帝复又看向她,顺着她的意,却又陡然急转,重提今日来的初衷。 先是母后的托梦,再是祖宗们的夙愿,于私,圆满了她的女儿梦,于公, 契合了夜氏的雄图业,她还有不答应的理由么? 此刻,夜云熙几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说服了,她还有其他的选择吗?脑中悠悠地转,思量着如何应答,又顺口问了一句: “北辰那边,陛下准备如何应付?” “修书北辰,西凌人辱我公主,公主……无颜再嫁,我曦朝自愿退婚,一百零八车嫁妆陪奁作致歉之礼,赠与北辰。国书直接递与至今仍滞留南关城的萧国公,并设法知会皇后萧氏。” “真是好计策……若是今日沈太傅在此,也必定会赞陛下的。”夜云熙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索性拊手清笑。西凌人折辱,公主无颜再嫁,多么堂皇的理由;知会萧皇后,北辰萧家出手,皇甫熠阳必定会被掣肘。只要北辰大军不会马上杀来,后续的事,慢慢再说,一切都好说。 笑意未褪,心中便硬生生地蹦出一个好主意,遂带着那丝未褪尽的清冷残笑,沉沉说来: “陛下说得对,我确实无颜再嫁了,我已经是有夫婿之人,就在半月前,六月二十六,西凌大王子赫连勋,当着数万西凌铁骑的面,娶了我做王子妃。草原天地,人神共证。如今,夫婿身亡,若尊南曦礼,王子妃岂有改嫁之理,我自当守寡终身;若从西凌俗,我只能从其父子兄弟。所以,休要让我再嫁与他人!” 她说得带些快意,她要做个从一而终的贞节公主,谁还敢拦她不成?哪知皇帝听后,不怒反笑,顺着她的心意,马上就又有了主张: “是吗,那皇姐就随朕,不日回京,于京中择一清净之地,筑公主府而居,朕会派重兵护卫,让皇姐安心静养。至于凤玄墨,皇姐蛰居曦京,他自然会……放心的。” 皇帝说完,起身站立,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礼,敛袖转身,出门而去。高大全见状,慌忙跟了上去。夜云熙看着那出门的身影,一把抓起几上玉盏,举手想掷,又银牙一咬,想要忍住,可忍了一瞬,终是“叮”地一声碎响,将那玉盏摔碎在门框上。 ☆、 行路难 第九十一章青鸾为探看 西北的天空,湛蓝澄清,偶有几朵洁白的云悠游飘过。若不去看脚下的车水马龙,只仰头看天,或是天边的无垠黄沙,仿佛是一片亘古不变的静谧。荒凉,但亦让人觉得安详。 说来也怪,栖凤城天门关,虽是曦朝西北第一关防,盔甲重兵,日夜把守,却有处供百姓自由上下的城头。每天,都有许多人登上这里眺望,或是目送那些出关远去,渐渐消失的背影,或者,在那荒凉天际线上渐显的黑点中,希冀辨认出一些熟悉的身形,父兄?夫婿?亦或是迟迟不归的情郎? 此刻,的大侍女,青鸾姑娘便立在此处城头上,在眺望了半响蓝天黄沙之后,终是不耐众人的无心推攘,悻悻地收起视线,挤出人群,拾阶而下,一头扎进城头下的喧嚣。 虽有战事,却未禁边防。军事不妨民生,如遇战事,亦不杀黄金路上过往的商旅,不杀手无寸铁之百姓。这是摄政之初,与北辰、西凌定下的黄金路盟约。是故此刻的栖凤城,仍是一派边境繁华。那些关外来的马匹与药材,要出关的瓷器与丝绸,仍是挤挤攘攘地在城门洞下过往。 这看似平和的景象,却让青鸾开始有些莫名忧心了。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天地欲变色,万物齐噤声。已经七日了,从公主交代她这个棘手差事,并日日撵她出门探看起。公主那是为难她,北辰人何时来?凤家军何时归?西凌王死没死?她一小小侍女,如何探看得见这些隐在权力顶峰、远在千里之外的讯息? 然而,她却不惧,也不忧,日日跑到这栖凤城最高处,跟着那些大娘闺女们一起踮脚眺望。她明白公主的意思,如果这些隐秘军机,她都能在城头巷尾探见端倪了,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这七日,未见任何端倪,却也可能……大事不妙了。因为,没有消息,便是坏消息。六七日前便该归来的裴炎裴大人,至今未归;三日一报的凤家军战报,至今已经九日未报;北辰人也似乎忘了这个滞留在天门关待嫁的曦朝公主,倒是听从南关城过来的商旅们说,公主搁置在南关城里的一百零八车陪奁嫁妆,一夜间不翼而飞,据说是给神通的香雪海马贼劫了,恼得南关城的守军与八千北辰禁卫,一头扎进香雪海里,撒腿千里追踪。 她将这唯一沾点干系的动静说与公主听,公主却一副不屑神色,得出一个无关痛痒的结论:看吧,财比人,更重要。 多数时候,连这捕风捉影的消息也没有,只能冲着公主摇摇头,公主反倒一片好心情,热情地让她尝几口 紫衣新学做的西北吃食,那光景,似乎不是遭陛下囚禁,倒像是往昔曦宫的日常日子。她见着那个要强主子的别扭模样,心下难受,总想添上几句,道些她每日自作主张顺道去军营的探看情形,想说凤大人真是一身铁打的筋骨,那腹间的伤,似乎好得飞快。 她才起唇欲言,起了个话头子,她家公主便拉了脸色,冷了眉眼,本要让她尝的小菜也不给了,冷冷告诉她,那人非我族类,是蛮地里的兽,是成精的妖孽,别提他来污她的耳。 青鸾便只好作罢。今晨出门时,她终是忍不住,说了心中计策:城中有处柳家的商号,与柳三公子一直都有联络的,正恰这几日备了一批货物,集结了一队商队,要出关,去西域。 她家主子听罢,愣了半响才答她:青鸾,你是叫我逃吗?那是我最想做的,却是我如今,最不会去做的。你今日出门,顺便去布庄,替我挑三尺白布回来。 青鸾便急了,一脸慌张,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差点就要双膝跪地去求,还是公主反应过来,添上一句话宽了她的心:我说的是麻布,不是白绫,去吧。 这才有了今日的城头眺望,复又是城中游荡。城中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往,青鸾举目望遍,心中萧索,城头无消息,城中无去处,便只有去军营探看凤大人了。与其说探看那位大人,倒不如说,是那位大人眼巴巴地等着她去,等着听她说说,公主一日里,又吃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一个萧索转身间,恰恰瞥见街边转角处,有一家布庄子,思及出门前公主的吩咐,青鸾便转头去看身边紧跟的明世安,对那奉命跟了她七日的小将军说到: “明小将军,公主命我,去布庄采置些东西。”邢将军说是许她行动自由,不也是日日派了这人将她跟着,生怕她要掀起多大的事儿一般。其实她的能耐,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上街替公主买三尺白布而已。 “姑娘去吧,我在门口等便是。”明世安倒是一副好脾气,按说也是曦京世家的嫡出贵公子,做这跑腿小卒子,干些跟班盯梢的拉杂活路,却颇有耐心。且这几日来,只是跟在身后,不让她走出视线,却从未为难她。还日日作她苦力,替她扛了那些公主要求采买的、乱七八糟的闲杂物品。 二人相处倒还和睦,青鸾便还礼,举步进布庄去。一边抬手去掀那店铺门帘子,心里突然闪念,公主要这三尺白布,是准备……戴孝吧,大军征战久不归,凶多吉少……二十万凤家军,其实是公主全 部的依仗,最后的命根子。她作为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耳濡目染多年,如何不清楚这些关节。 多年以后,忆起这日疆城布庄门前的情形,青鸾都觉得,她心中突然涌起的关于三尺白布的转念,是老天爷的讯息。因为,就在她要掀了帘子进店的瞬间,那个等了数日的风浪漩涡,骤然杀来,不期而至,意料之中,却又远比想象,更让人触目惊心。 那时,她的手还托在帘子上,正恰里间有人出来,她便退一旁侧立了让那几人先出来,听着街面上有些骚动,人群中突然开始窃窃私语,她回头一看,已经有股人潮,朝着远处的城门处蜂拥而去。 青鸾便撤手放下门帘,依稀有里间鱼贯出来的人,被门帘打在脸上,吃痛地大呼小叫,训她小女子粗野无礼,她哪里还顾得了这些,撒腿就跟着人群朝城门跑。明世安见状,也只好跟着她一路跑。 随着人潮涌至城门根下,奋力地往里挤,挤开层层围观的城中百姓,再挤开层层阻拦的守城士卒,她也不知自己何来的力气,竟能一路披荆斩棘,直至中心。大概是因为明世安拿着腰牌在开路,也可能是因为士卒们认得她就是那个在天门关混迹了月余的大侍女。 如何挤进去的,倒无关紧要,只说挤至城门洞下,骇然所见。十几个人,如果还看出人形的话,有歪斜地依靠在门洞墙上,有直接挺在青石地面上的,那一致的服色……其实已经看不出是何服色,一色的血污,沙尘,刀剑砾石划开的残破。那些面目……已经看不清是谁的面容,一色的乱发胡茬,黝黑脸面,干裂嘴唇。 此刻,守城的兵士送上水来,众人皆无多余声息,只顾艰难吞饮。又有兵士提水出去喂那门洞外的十几匹马匹,那些马,有许多已经瘫倒在地,估计再也站不起来了。 青鸾便轻轻拾步,往那些人身前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那服色,她辨认出来了,那为首之人,她也辨认出来了,只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揉了揉眼,才敛裙蹲身下去,试着喊到: “裴大人?” 那将将喝下几口水,抢回一丝儿魂的裴炎,听见侧边有人唤他,便慢慢转了眼神来看,待看清楚是青鸾,竟乍露喜色,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那已经哑得难以辨听的声音,开始一通吩咐: “青鸾姑娘……三件事情……” 他一开口,门洞内外,瞬间寂静,所有人都噤声,聆听他说。但估计只有青鸾,才听得清,且还是附耳过去,贴近那唇间 ,才能勉强辨听。 “凤家军战败,主力沿祁连山脉向西南,绕道蜀地撤回,凤老将军率三万骑兵断后,被西凌大军围追堵截于香雪海……几近无人生还。凤老将军有血书遗言,认凤大人为凤家第九子,继凤家之主,任西北军统帅。” 说完第一件,裴炎从怀中摸出那用沙场热血在一角布衣上写就的遗言,递与青鸾。青鸾一边伸手接过,一边极力控制着有些发软的双腿,不至于直直地朝地上坐下去,她不敢去想公主知道了会怎样,只在心里机械地默记,那一句句的惨淡话语。 “我率鸾卫回救,却还是迟了一步,本想带回老将军的遗体,却被西凌王追了上来,寡不敌众之下,又给抢了回去……所以,只带回了赫连勋的头颅……还有玉公子,公主嘱咐,就算丢了我的性命,也要护他周全。我裴炎总算是不辱使命,替公主护他回来了,眼下是昏迷着的,但应是饥渴的原因,无大碍。” 裴炎一边说着,一边将身边一个木匣子抓提了递过来,再指了指身边躺着的那个因饥渴而昏迷的人。青鸾顺着他的手型去看,那应该是……玉公子吧,只是,有些惨不忍睹而已。 “鸾卫骑兵,还剩千余,日落之前,皆能返城。但最迟明日,西凌大军将至,不下十万之众……我数日未眠,已至极限,需要歇息一会儿,明日还要守城……” 裴炎说完,眼皮一耷,倒头歪身,就依在那门洞墙边,睡过去了。 青鸾抱着那个防腐异香与腐肉臭味交织的奇木匣子,还有那封带着体温的血书,再也止不住手脚的颤抖与发软,一下子瘫坐在了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 行路难 第九十二章他是在哭吗 后来的事,青鸾竟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拔凉的地面上站起来的,依稀是明世安扶了她一把。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凤家府邸的,依稀是才走出那城门洞,就瞧见了凤大人,那位大人一身戎装披挂,毫无憔悴病容,宛若天神般杵她跟前,三言两语便知晓了大概形势,再伸出手臂在她面前一挡,阻了她的去路,说,你就这样去告诉她,她受不住的。 一句话便止住了她的脚步,让她靠在城楼墙根下,静静地等了半个时辰。因为凤大人说,要她等他片刻,等他安排布防一番,再由他去……跟公主说。 眼看着周遭百姓突然散尽,城中万户瞬间紧闭,再眼看着城门合上,城楼布防,兵士们步履急促,来来往往。一会儿,高公公快马加鞭地驰过来,几步撵上城楼去找凤大人,风也是似的来,又风也似的去,曦宫多年,她竟没发现,这位日益发福的内庭总侍竟是个……行家高手。一会儿,又是一队骑兵,策马出城去,往黄沙地里去接应那些正在奋力归来的鸾卫。 最奇的是,明世安竟一直将她守着,后来见站在过道口碍事,索性与她并肩往城墙根上贴靠了,做一双乱世闲人。青鸾斜着眼睛将他打量半响,终于忍不住,脱口问出: “明小将军,国家有难,你不去出力,却在这里跟我一婢子,虚耗时间做什么?” “我今日的任务,只是看好姑娘。”明世安抱了双臂,抬头望天,说得清闲。 “我又没长翅膀,难不成还飞了不成?”青鸾瞪了圆眼看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况且,她一个公主侍女,就算是插翅飞了,又有什么关系? “怪不得师父说,一定要看好青鸾姑娘。”明世安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天,话中带了些许笑意。 “什么意思?” “姑娘连说话,都是跟公主一个腔调。”明世安说着,甚至还略微闭了闭眼睫,仿佛是在认真辨析那二人的腔调。 “……”青鸾语塞,却隐约懂了他的意思。果然,便见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小将军,凝了神色,道出几日来甘愿作这马前卒的真正原委: “师父说,不明底细的人,很容易混淆姑娘跟公主的,若是姑娘有意为之的话。” 青鸾便嗤声一笑,不置可否。那又怎样?这替身的差事,本就无须混淆一世,只需混淆一时,甚至,有时就那么关键的一瞬息,足已成事。就算你千防万防,也不胜防。 又思及今日这突变,还不知等下公主那里,将会是怎样的光景。其实,十万西凌军围城,她倒无惧,天塌下来了,自有个高的顶着,重兵围城了,自有那些铁血男儿门挡着,跟她一宫庭婢女,关系不大。她只忧心,她家公主那一根筋的性子,其实很容易……走极端的。 心中辗转,也就不再与明世安搭话。明世安也乐得清静,二人遂齐齐瞪眼看天。又约莫瞪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着凤大人从城楼上下来。 凤大人行过她跟前,似乎连步子都未停,只说让她带好木匣和血书,跟他走。话音未落,人已行至几步开外,青鸾和明世安赶紧起身,快步跟上去,一路穿街过巷,入了将军府。 进了那森严守卫的深处院落,凤玄墨便在房门边站了,示意青鸾先进去。 青鸾只得硬了头皮,上前推开房门,跨了进去,环顾一眼,紫衣不在,这时点,应是在厨下。公主挑嘴,只吃紫衣做的东西。 那正主儿正在靠在窗边软榻上,借着窗边树影中投下的碎屑阳光,看书看得入神呢。怕是又在看凤老将军的手记,老将军是儒将,镇守边疆多年,一直是藏书随身,又喜批注手记。满满一书房,这几日,公主命人搬了不少过来看呢。 “你今日怎么回来得怎么早?”公主听见门响,略抬了眼皮,瞥见她,懒懒地出声问到。 “殿下……”青鸾捧着手中之物,忍着那奇木异香,欲言又止。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公主的话,咋听,似乎心情不错,问得轻松,可那语气,其实沉得发冷。 “凤大人来了。”青鸾把心一横,膝盖一弯,跪在地上。 “他来了,你跪什么?”公主一语指出她的错乱,又搁下手中书卷,赤脚下榻来,裙摆摇曳,要行至她跟前来,瞧她手中事物: “你手里是什么,给我看看。” “凤大人说……要亲自与你说。”青鸾只得高高托举了手中物件,高高扬起声音说话。低头看着那已行至跟前的悉索裙裾,隐现白莲,青鸾心中狂呼,要杀要剐,凤大人您快进来顶着啊。 谢天谢地!未等公主伸手拿过,一双大手便从她手里接过那匣子和血书;无需她再多言一个字,她已经被那二人异口同声,撵出了房间。 等从外合上房门,刚想长舒一口气,才反应过来,不对呀,刚才,凤大人说的是,青鸾你出去,公主说的是,青鸾,撵他 出去。……她怎么就听成异口同声了呢? 一阵汗颜心跳,忽又听得房间里面呯呯砰砰,开始一阵乱响,夹杂着公主的娇声怒喝,还有凤大人的小意讨好,依稀还有拳脚相加,桌翻椅倒,闷哼抽气,重重喘息…… 惊得青鸾赶紧闭眼抚心,好一阵调息平气。等心气稍微平稳,抬眼就瞧见满院子的守卫们,皆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不知是在装聋作哑,还是听得入神呢。她就一阵没好气,正要一通怒目杏眼,统统瞪了过去,却听见房间里的凤大人在喊她,青鸾,取些清凉药膏来。 青鸾心中咯噔一声,赶紧转身推门进去,直直进里间,寻着那放药物之屉,取了药膏过来,才看清楚,先前那窗前软榻上,凤大人卸了一身戎装,歪斜坐着,公主歪斜躺着,上半个身子靠在大人怀里,软绵绵的,面颊生晕,双目紧闭,应是晕过去了。 青鸾上前,一边沾了些清凉油膏,往公主的太阳穴间擦点,一边心里腹诽,这大人也是,抱那么紧作什么。气急攻心,悲痛昏厥,得透气才行,哪有这种面挨面,胸贴胸的抱法,没晕的,也给勒得气紧。 遂一边忍了那碍事的怀抱,几乎就在他的鼻息之下,替公主擦了药,一边终是没忍住嘴贱,多说了一句: “大人不若将殿下放到榻上,躺平了,醒得也快些。” “她若醒了,我还如何靠得近她。”那句低低的痴语,起初,她还以为是幻听,可这室间静谧,她又耳聪目明,哪来的幻听,青鸾便瞪了圆眼,盯着这凤大人看,想看他是不是有些魔怔了,可那流转眸光,一片澄澈清明,哪像是说疯话的人。只是,那汩汩流光里,溢着无尽的温柔与不舍,足已让人沉溺罢了。 青鸾一声抽气,抽得那位大人猛然间回了神,约莫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突然间耳根处就有些红潮起来,又腾出一只手来,翻转腕间亮给她看,那袖边腕间,两道深深的新鲜牙印,正渗着血珠子: “你家殿下,牙有些利,这样抱着,稳妥些。”凤大人是这样与她解释的,说话间,还带些讪讪的笑,还有一丝……憨。 青鸾便跟着轻笑:“是有些利……那大人手腕上,需要上些药吗?” “不必了,若能留下两道印记,才好。等下找徐老爷子要些腐骨之药……”凤大人一边收回手,一边又自己低头去看那两道月牙,仿佛是在看什么罕世奇珍,久久移不开目光,看得嘴角不觉挂起,竟有梨涡隐现。 青鸾见着这离奇光景,几乎要冲上前去,探他的额间,再次确认一下,这位凤大人,今日,是不是发热惊风,或是神思错乱了。 “刚才我只说了句凤老将军阵亡,她就急得晕了过去。”凤大人又开始跟她说正经话,青鸾便将那擅自惊怪的心放了下来,听他吩咐: “等下她醒来,知道了全部,还不知要如何怪我……” 公主当然会怪你!青鸾用她那愚笨的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公主先前就可以拿刀子一刀将你捅了,这下,凤家尽亡,却是你顺理成章取而代之,这么巧的事情,她若是公主,也会这般那般一通胡思乱想的…… “青鸾,让我跟她,就这样待一会?” 凤大人的声音里,尽是央求。青鸾就有些不自在了,当她是棒打鸳鸯的恶侍女?还是不踩窍的笨丫鬟?太小看她了,她可是个愿有情人皆成眷属的红娘月老。 “哦,大人请便。”遂赶紧应了,顺手搁下药膏,琐碎几步,退出房间去。 转身掩门之时,眼神余光看见,那位发痴的大人,将公主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副恨不得嵌进骨子里去的模样,耳鬓厮磨,发间深嗅,窗外几缕阳光转进来,恰恰照他脸上,有些晶莹光亮,青鸾心中骇然,天啊,凤大人,他,是在哭吗? ☆、 行路难 第九十三章凤家第九子 “天地为墓冢,黄沙埋英魂。” 这几日,她几近将舅父多年的手记览遍,发现那威武豪放的大曦国柱,竟有许多外人不知的缱绻心思,最是让人惆怅的,便是这句。 去年中秋十五,他登上这天门城楼,眺望边关冷月,思及一生戎马倥偬,倒也家国两全,即保了数十载大曦边防安宁,又全了凤家的钟鸣鼎食烈火烹油。 然而,唯独有愧的,是自己,有家不能回,老妻不能顾,七个儿子,长至能翻身上马,拉开弯弓的年纪,就跟着自己,将热血青春尽数耗在了这黄沙里。曦朝官制:文臣科举,尚有告老还乡,安享天伦之日;武将世袭,父死子继,却无卸任之期。自己最好的归属,莫过于天地为墓冢,黄沙埋英魂。 世事难料,佳节登楼的一时萧索之感,竟一语成谶! 夜云熙猛地睁眼,身子一惊,凤玄墨条件反射地,将她拥紧了。温热相缠的怀抱,浓浓入鼻的男儿气息,她才恍然一怔,其实,冥冥神思里,她早就醒了,熙乾两年,八月十五夜,凤栖老将军登楼所感,她刚才在脑海中,已经将那段手记,逐字逐句,忆了一遍。 此刻才续上先前的事情—— 青鸾进屋来,神色凝重,眼神躲闪,前言不搭后语,捧了个木匣子就在门边跪下了。她正欲去拿那匣子,凤玄墨突然闪身进来,抢手接过去。青鸾那妮子,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听他的,不听她的,竟然撒腿跑出去了。 她当时确实是想动手动脚撵人来着,可那人闪得极快,眨眼间绕至她身后,将她反手制了,那架势,果然像个野蛮劫匪。她何时受过这种气,张口就开喊,又被那人探手来捂嘴,她一时性急,偏头就朝他手腕上咬去,听他痛得抽气,她也不松口。他不见松手,只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老将军阵亡了。然后……然后她就眼前一黑,任人宰割了…… 不是任人宰割是什么?不然为何此刻,自己正软绵绵地靠躺在那人怀里,窗前软榻上,树影婆娑下,被那混着草木味的男子血气笼着,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百骸酥麻,脏腑餍足,却又意犹未尽,隐隐难耐。有些奇怪的是,先前咬人那一刻,她竟有些冲动——想要渴饮那腕间血…… 还有,自己这心气一急就昏厥的毛病,好像有些顽固了,以后有机会得请老太医看看…… 凤玄墨垂头瞧着她,见她就那么睁了一双水目,珠玉碎光不断流转,却是眼神虚空,不知看向何处,那小脑袋里,也不知在想 些什么,似乎有些……呆。他觉得那安静模样,乖巧得让他心尖子发痒,不觉轻轻问了一句: “公主……醒了?” 那小意探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如春风撩花枝,撩得她耳边发丝,如新柳微颤。 夜云熙下意识地抬眼寻声一看,便猛地撞进那深幽黑瞳,心中陡然一阵突跳,那眸子里的璀璨繁星,深藏夜之魅惑,仿佛要将她连皮带骨一并吞进深处。 赶紧闭眼,别开头去,看着室内陈设暗光,平着喘息,淡淡地说: “你将我抱得这么紧,做什么?” “公主的性子,跟那林中的小兽一般,我若不抱紧些,就又要……撒野了。”那人不松手,反到紧了紧怀抱。 “你让我坐起来,我不与你动手就是。”她自动忽略掉那人话中的调情意味,直说要求。他竟有心情当她宠物般调弄,她却无心情与他纠缠。 “……”那厮却不答话,也不撤力,只管将她圈抱着,轻轻摇晃,还垂头偏脸来挨她脸颊,像个害怕上当的固执孩童。 “我说话算……”她被激得脱口而出,本想说,我说话算话。突然忆起,那大漠旱龙卷风暴下逃难的一夜,便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打自己的脸,便吞了口气,改口到: “我心上有些难受。” 说着便是一阵凝眉急喘,这才使得那顽固之人将她放开来,扶她坐直。隐隐有些轻笑气息,是在嘲笑她吗? 她一个转身,将双腿往榻边一垂,就要下榻来,先远离了这满身蛊惑气味的妖孽再说。她身形一动,那人便跟着,顺势往她腿边一滑,长身跪地,猿臂一张,依旧将她禁制了。复又将身体倾过来,挤在她双膝间,那刀刻玉琢般的头脸,恰恰就凑她……胸前起伏处。 这暧昧姿势,便将她制得不敢动弹了。她若要起身站立,就要双膝使力,夹住他身体,还将自己胸腹送上去。若要后仰回避,那仰躺在他面前的姿态,她做不来,况且没准,她一后撤,那头脸跟着就会压覆过来。 一时间,不知所措,却又悲愤交加。这种时候,凤家军兵败,舅父阵亡,他却跑来这般与她胡搅厮缠,你叫她情何以堪?遂别开头去,不去看那杵她胸前的灼灼眼神。 “听我说……”她安分不动了,那人却得寸进尺,一把将她掐腰扣了,仰面来捉她眼神,要她听他说话。 夜云熙只得低头下去,去看那张脸,仔细察了那眸 光神色,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他哪里是在与她调戏痴缠,那神光里,分明是……浓浓的忧伤与恐惧。遂惨淡一笑,直直问他: “凤玄墨,你是有多么怕我,像那日那样一刀杀了你?嗯?” “老将军与七子俱亡……”那人像是不忍,却又终于狠了心肠,先是伸过手臂,在她后腰上绕了两道圈,加固了防御。才垂下两排长睫,将脸贴她心口上,闷声说来: “老将军认我做第九子,继任西北统帅,凤家之主。” 夜云熙顿时僵了大半个身子,脑中却止不住地电光火石飞转,怪不得他怕成那样,不先将她制稳了,绝不说这后话。 她如何想不通这些关节!凤家军数十年镇守西北,只守不攻,盖因守天门关易,攻西凌人难。且老将军一直认为,军佑民生,边境安宁,百姓安居,商业贸通,便是二十万守军的真正意义,不在乎那开疆扩土,杀人头点地的赫赫战功。 偏偏这二十万守军,突然齐齐出关,征战千里。地形不熟,粮草不济,水土不服,敌情不明……这必败之伐,谁的主意?也许败了,亡了,才是正着。 败了,才有凤家之罪,战场失利便是误国大罪,揽权的失去真正的根基,亲政的皇帝,终于解了这军阀世家之忧。亡了,老将军与七子齐齐亡了,才有这个顺理成章继任的第九子! 一时间,一口悲愤之气重重涌上来,充塞于胸间,只觉得那被那人头脸紧贴的心口,几近崩裂,身子开始微微发颤,袖中双手捏拳,狠狠地掐向掌心,她已经感到了那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却止不住那浑身的颤栗。 那人有些慌,极力将她抱住,大手在她腰背上,一下一下地抚,却抚得她如火上浇油,身心俱焚,想要厉声问他,出来的声音却嘶哑得难受: “好个凤家第九子!这就是你与陛下谈的借兵二十万吗?就是这个借法?啊?” 凤玄墨只管抱住她,也不辩解,埋头在她心口处,深深地嗅,大手依旧在她背上抚,仿佛这样,就能将她那乍起的无边愤怒与痛苦,吸走,抚去一般。 夜云熙受制无奈,只能掐着那双手掌心,将心中愤怨,如决堤泄洪般,尽数倾倒出来: “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你隐姓埋名而来,骗他说,自己是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西疆孤儿,他要赐姓取名,你便说你想以母亲的遗物玄墨剑为名,他便知了你是云都贺兰伊之子。他念故人之情,怜你孤零,隐下你那四 国喊杀的身份,视你如子,养你教你,却把你养成了一匹反咬恩人的中山狼!” 就是先前她翻看的那本手记里,记的便是,那野兽崽子似的十二岁少年,抱着一柄与身量齐高的玄铁重剑,看着一地被他撂倒的凤家军好手,朗朗说要来从军,从此,便蛊惑了老将军的眼与心。 “我若说,不是公主想的这样,我虽视老将军如父,却从未想过要做他第九子,继承凤家,亦未有害老将军之心,公主会……相信吗?”那人试着想解释,又觉无力,无奈。 “你叫我,如何信你?你从未想过?从未有加害之心?那都是巧合吗?二十万大军攻西凌,必败之伐,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败?看着他死?你告诉我,到底死了多少人?那些都是我大曦的忠勇男儿啊,天地良心!” 她有些抑制不住,心中奔涌,满腔悲狂,却化不出一颗泪水,只将那指下掌心狠狠剜着,已失去痛觉,身子微微有些痉挛。 那人看出些异样来,左右转眼,便捉起她双手,见着那白玉指缝里渗出来的血丝,想要去掰开,却又怕用蛮力弄痛了她,不由得慌乱地哄她,哄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 “公主别掐,快松开,流血了。你要怪,就怪我,啊,先把手松开,乖,等我去取剑来,你将我千刀万剐,剥皮抽筋都行……” “呵,笑话,我怪你做什么?”夜云熙放不开那掌心,却陡然清醒,夜氏皇家教的好子孙,庭训第一课,便是要分清楚公义与私情,她的痛苦,便在于学得太好,分得太过于清晰: “于私,我恨不得将你,一剑穿心,一刀砍了,也恨不得与你,此生、来世都再无瓜葛;于公,我却不怪你,因为,你是那……最合适之人。不然,为何连老将军临终前,都要成全你!他的手记里,多次提及,你是难得的将领之才,又最熟悉西北风土人情地形,曦朝若要调整军事战略,改守为攻,统军主帅非你莫属,又叹他七个儿子,勇猛有余,资质不足,若能及你一半,也不至于只有做那鲁莽将军的份。” 待缓缓说了一通话,激烈神思稍未有些缓和,却又话锋一转,抖出一杆子睥睨质问: “只是,你可知,这凤家第九子的含义?当年老将军,将女儿都排进字辈里,排了八子,也未能生出这第九子来。你道他为何想要这第九子?凤家有本传世真言,上书记载,凤家人乃朱雀后人,神灵血脉。若先祖转世,便将投胎在第九子,哪一代凤家人,若有这第九子,便有改换天地,挪移 日月,镇守山河之力。这样的第九子,贺兰阿狐儿,你一蛮地狐族,当得起么?” ☆、 行路难 第九十四章长生天的狐 “这样的第九子,贺兰阿狐儿,你一蛮地狐族,当得起么?” 夜云熙一席倾吐,甚觉痛快,那一口骤然集结的郁气,终于找到了出来的口子,眼角的泪珠子,也开始汩汩地冒出来。一时间,梨花沾雨,暂歇了撒泼的蛮劲,任由凤玄墨捉了她的双手,放在她膝间裙上,那握剑的大手,如拈针绣花般,将那血痕模糊的葱白玉指,一根一根地,试着轻轻地掰开来。 “那朱雀第九子,我确实当不起。”那人俯身垂头,递唇就去触她掌心,轻嗅几许,又在掌心深印血口间,一口一口地,舔舐。 “你……”夜云熙有些怪怪的感觉,那温润之感,舔在伤口上,仿佛在止痛,凝血,倒也使得。最是迷离的是,心底深处,隐隐起来些渴望,说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跟着,似乎喉间就有些干渴,不觉一口吞咽。 遂想抽回双手,止了这怪异之念。可才微微一缩,便被那人抢手握住,抬起黑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了那浓密眼睫,细细舔舐,如一只噬血的妖。 “我只想做完那些,我生来就须做的事情,然后,长伴公主一辈子。”那人将她双手掌心舔吻遍了,才接着先前的话头,突兀地来了这样一句。 夜云熙听得冷笑,脱口便反问他: “为何你们总是如此贪心?世间哪有安全法,天地人事皆不负?” “是有些……贪心了。”那人顺着她接了,微微叹息。似乎是跪得久了,又身形一矮,就那么曲坐在榻前地上,探手下去,拉过她裙下一双冰冰凉凉的莲花小足,放在他腿间衣袍里。 她尚未抬脚发作,他就已经飞快地将头搁她膝怀里来,压了她的双腿,又将额头抵进她膝弯骨缝,轻轻磨蹭。那痴言憨语,就从在她膝怀里闷闷地传了过来: “彼时在曦京,每每见着那替公主暖足的雪狐,我就好生……羡慕。它蹿进公主怀里蹭,公主也不恼它……” “呵……”她被蹭得骨痒难耐,不禁一声娇吟,又觉得有些……羞愤,便转了音调,将娇声变成冷斥,暗骂那妖孽狐类,“呵,你跟它不就是一个类族的么?” “是啊,我本就是一只长生天的狐。” 那疯乱之语,闷闷的,哑哑的,幽幽的,缓缓的,咋听,带些许委屈与骄气,再咂,却还些别的,是捉摸不定的诡秘?别无它选的宿命,或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夜云觉出这异样滋味,开始有些心神摇荡,那 喷薄欲出的直觉,越来越强烈,这人,从西凌再见开始,就不似往日的温顺,那款款深情,浓浓执念背后,似乎有种能够稳稳地控住她的关节,不然,不会那般蛮横制她,频频撩她。 “你……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药?”她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四肢发软,心中酸胀。仿佛是什么潜藏的瘾症,被某种引子勾了,丝丝缕缕地,从脚底升腾起来,如向上攀爬的藤蔓,将心缠住,将身困住。明明已经下了狠心,斩了念想,绝不与他靠近瓜葛,却为何竟没有勇气,一把推开他? “公主觉得……难受吗?”那妖孽略略沉吟,突然仰面迎上她的水漾目光,哑哑问她。 “……”她看着那一汪深潭,还有那微绽的嘴角梨涡,猛地心惊,继而就是满腔的委屈,她的确是难受,难受得要命。在那人将她欺骗戏耍殆尽之后,那男儿浓息,灼灼温度,她非但不抗拒,反而觉得……受用,且还想……要得更多。你叫她情何以堪?一时间眼中雾气再起,泪珠儿直冒,却无言以对。 “那不是药,是誓。”那人见她一副泪汪汪气急模样,竟容颜绽放,如罂粟花开。一边抬手来拭她眼角,一边幽幽说来: “那日公主一刀捅来,我没说完……草原长生天,灵狐为守护。云都一族,继承天狐血脉,世代以血誓认主。一旦认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下誓之人,若有背誓,人神共弃,不得善终。下誓之人,若遭背誓……若遭背誓,挫骨扬灰,归于尘土。” “那……那又怎样?”夜云熙心中惊骇,可嘴上硬气。这誓言毒辣,可左右不过,都是在约束那下誓之狐,与她有何干系? “是啊,左右都是万劫不复……”那人懂她的意思,深深叹息过后,竟缓缓起身站起来,又俯身来扶她,她有些恍惚,又浑身无力,竟由着他双臂探过来,扶她腰肋处,将她缓缓提抱起来,挂在身上,又垂头下来,妖妖地问她: “那灵狐择主,本为寄生。就算没有那‘人神共弃,不得善终’的天罚,亦不会有背主之心,可若是那狠心的主人,一朝喜新厌旧,想要弃了他,可如何是好?” 幽幽语气,带着忧伤,如银丝赤练,缕缕钻进她耳中,绵绵不绝: “所以,血誓即情蛊,只有那身心交付,才算是不离不弃……那誓,种得深了,狐与主,便皆有那企盼渴求,不然,万蚁噬心,百骸难耐。” “无稽之谈……”夜云熙听得愤然,心如擂鼓,暗自下着决断,绝不屈就。 可那身子却不争气,越发软如烂泥,止不住地往下坠,就被那人长伸双臂,微微仰身托住她,追着问: “前两年里,公主的梦里,难道没有过那黄沙地里,渴饮我腕间血?方才公主一口咬下来时,是不是觉得渴?” 问得她脑中轰地炸开,满眼烟花,那夜夜腥甜旧梦,原来竟是这般?那唇齿之欲,喉间干渴,真是血魂心魄里的瘾?眼中的水珠子,跟着就一颗颗地,一串串地,直往下掉。 那人见状,递唇就来吻她,顺着那眉睫,眼皮,眼角,面颊,鼻翼,唇边,下颚,一路直至颈上,想要将那越来越多的泪水,给吻干了,又哑哑地出声来求她: “公主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化了。” 她哪还听得进去,脑中清晰,这人可恨,可全身无力,只想往他身上靠。遂觉得万分的羞愤与难堪,任由那眼中洪水,如大坝决堤,泛滥成灾。心气翻涌,渐渐开始抽搭起来,随着那隐隐哭泣,有些娇娇的气声儿跟着溢了出来。 那人的呼吸,就突然急促起来,一把将她紧搂了,说出的话,也开始荤素不忌: “公主可怜我,我夜夜梦里,与公主……,实在是好想,尝一口……那叫人魂飞魄散的要命滋味。” “你放我下来,我宁死……也不要。”夜云熙绷着脑中那根细弱的弦,冷了声音说话,一副决绝模样,可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自己周身的寒毛尖儿,都在颤,那夜魅般的浓重气息,几近让她没顶沉溺。 “我如何舍得,让公主死。”她以为要跌入那无法自拔之境地,那人却缓缓松了怀抱,放她坐回榻边,倾身下来,双手按在她肩头,凝了神色,认真说来: “要死,也是我死。公主若是恨我,我……以命相抵便是。血枯,誓散,公主便再无情蛊之患。” 夜云熙就那样软软地坐着,如一叶随波浮萍,看着他的隐忍变幻,听着那突如其来的生死决断: “十万西凌军,明日将至。凤家军十七万主力,过祁连山脉,绕道蜀地迂回,归来至少需十日,且溃逃之兵,士气低落。若请曦朝境内的援兵,当属京畿驻军来得最快,亦需得十日,且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调动京畿军防。现在,栖凤城中,只有五千精兵,加几千老弱病残,不到一万人。一万守军,抵十万西凌铁骑,若拼尽全力,以命相抵,勉强可守住……十天。” 那人按住她微颤的柔软肩头,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到得那句“勉 强可守住十天”,声音里,竟带了些哭腔,眼中泪光闪烁: “公主与陛下,最好即刻启程回京。十日之后,若城破,我自当与城同亡,血枯誓散,公主无忧。若是有幸,能守住城池,解了此次西凌之围,等我雪了那云都之恨,告慰母亲在天之灵,自会回曦京来,把命给你,好不好?” 一声哀求,竟又飞快地捧起她的脸来,狠狠亲上一口,不等她挣扎,又一把放开了,一声重吟,似是忍了那万般不舍,俯身拾了散在地上的盔甲战衣,抱在手里,行了一礼,转身,头也不回地,闪电般出了房门。 留下那软软的公主,坐在窗前榻边,满耳余音,满口余味,满心余惊,只觉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 行路难 第九十五章兵临城下时 皇帝有些恼怒。 此刻,从他脚下,一直到门边,再到室外庭前,一律黑压压的脑门心,跪了一大片。 先是高大全,那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曦宫老奴,语重心长地劝他,陛下天子之躯,不可涉险。 再是凤玄墨,一身盔甲重装,一脸凝重神色,寡淡几语,道明危急局势,请他九五之尊,不可久留。 再后来,便是邢天扬,带着一队禁卫军挤进这庭院来,齐刷刷跪了,那架势,仿佛恨不得立马架了他,拖走。 不明就里的人,说不定以为这场面,是在逼宫呢。 他就觉得有些恼怒,他们,一个个,尚还当他乳臭未干么?当他贪生怕死,昏庸无道吗?大军还未至,就要他先逃,未免有些小看他了。难道,他身为曦朝天子,恰遇这大军压境,边城危难,就不该与军民同战,与城同存亡吗? 遂脸色发青,冷着声音,出言堵了高大全那还想出口的唠叨: “公公休得赘言,朕心意已决,边城一日不解围,朕一日不走。谁再提此事,以扰乱军心罪,重处。” 话音一落,抬脚就往外疾走,袍边掠过那一个个跪地之人,呼呼生风。众人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又无确切旨意,一时就有些僵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行至那庭间,见着这一地呆鹅,便略略顿了顿身形,朗声吩咐: “凤大将军,你且守城去,一切防务,你全权处理,不必顾忌朕。邢天扬,带上地上这些人,跟朕来。” 至少有一个人,会赞同他!那个人,定会唤着他那糟践小名,与他絮叨夜氏祖训。平时,甚觉呱噪入耳,此刻,他却急切想要去听她絮叨,来印证自己这份主张。 时值黄昏,暮色渐浓,本是秋高气爽的西北天,却硬是给地上的人,看出了黑云压城,风雨将至的肃杀之势。皇帝突然就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如同幼时那些悠长岁月里,学宫苦读,深夜起雨,也不愿在那空寂学宫将就,宁愿受着那凉风冷雨,也要上那人的殿上去,讨上一碗桂花蜜酿圆子,才算是一份温暖一般。 待入了那院子,又径直进了房间,见着那位姐姐坐在窗边软榻上,青鸾与紫衣,一边一个,跪在地上,在她手心里,侍弄着什么。 见他进来,竟无人应他,两侍女研究那手掌心,认真得出了神。皇帝却出奇地不恼,略略出声,抬手驱散了那两个大胆侍女,再与他皇姐,开门见山,说明 情势与来意—— 西凌人围城,他自是不会走,但请他皇姐,即刻离城回京避险。 寥寥几句,便惜字如金,再无多言,任由那沉默,蔓延室间。 满室寂静,只余那淡淡的呼吸声,游丝般,悠长萦绕。而那满庭的守候,甚至满城的恐慌,仿佛被凝固在了时空中。 良久,终于见那垂头沉思的姐姐抬起头来,叹出一口悠长轻气,清晰地说了一句: “陛下,我原谅你。” 皇帝便一下子跌坐在桌边椅子上,心中有道闸门豁然打开,那如释重负之感,如山洪般渐成奔涌之势,听那姐姐一句接一句的挖苦讽刺毒舌之言,却犹如,幼时酣饮桂花蜜酿的醇甜: “你忌我揽权,便与人勾结,夺我鸾卫,利用我的真心,算计我的姻缘,让我在那西凌,饱受屈辱,又囚我自由,毁我母族……按说,我应该恨你……” 口中说恨,却又无力地叹气,仿佛,恨人是一件极耗气力的事情,她已有心无力: “如今,凤老将军与七子齐齐阵亡,你可想想,此刻在曦京的弯弯……不是说,六月里,太医诊出了喜脉吗?她若知道了父兄俱亡,该是何等摧心裂肺……你连痴心爱你的结发妻子,都可以如此去伤害,我这本就心狠手辣的异母姐姐,也罢……” 一路叹到尘埃里,再提一口气上来,看着他,眸光神采闪烁,如山魈夜精: “蚩奴,先皇子嗣八人,如今,只剩我与你。……你三岁时,被推到莲华宫池子里,眼看就要沉下去,那些势利的老奴才,却迟迟不救,我便跟着跳下去,迫得他们,一并捞起你……一路至今日,岂止是几天几夜能说完的患难情义。……很多时候,我看着你,便觉得,你就是我,我倾尽所有,助你登顶,你却又能,去完成那些,我身为女儿身,不能触及的夙愿……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身为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我也在想,我若是你,说不定也会那样去做,甚至,还未必如你……所以,我原谅你。……但是,你也莫要打那让我离开的主意。先不说战事因我而起,我生而为夜氏帝姬,身处这危急哀城,……便决不能走!” 皇帝便觉得,这世间,终是有人懂他,有人怜他,有些动容,一阵鼻子发酸。却又莫名有些难为情,赶紧起身背立了,不觉又急他这姐姐,怎的跟他一样执拗: “阿姐莫要意气用事,你……不走也得走,若朕有难,请皇姐立皇 后腹中的遗腹子为帝,再做一次摄政监国的苦差事吧。” 说完,几步出门,往那满庭院的守卫中,寻到一个人,示意他进屋去请人: “明世安,进去请启程,由你护送,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那浑身机灵的明家小子,就大步上前来,闪身进屋去。 皇帝立在廊下,闭目细听,里面一阵断续低声细语,寂静僵持,不出半柱香,只听到他皇姐大呵一声: “明世安,你放肆!” 皇帝便知道,这明家小子,是个果断成事的人。又抬眼看了看旁边惊惊乍乍的青鸾紫衣,冷冷吩咐一声,侍候好你家主子,便下阶过庭,一路出将军府,往军营去了。 …… 那日后来,夜云熙是被一阵喧闹唤醒的。马车轱辘行进,却猛地一刹,她就如游魂回了身,一连身翻坐起来,再听见车外的杂乱人声,她就彻底清醒了。先前明世安那厮进屋来,看着是斯斯文文地请她,哪知却突然起身袭来,朝她后颈一击,就将她打晕了。八成是直接抗了扔马车上带出来的吧,低头瞧瞧自己的邋遢模样,依旧是下午那一身常服,裙下双脚,鞋袜未着,光着呢。 青鸾与紫衣见她坐起身来,刚要开口请罪,被她抢声止住。又手脚并用,伏过身去,微微掀开车帘子,去看那外间兵荒马乱之情形。 原来是到了南城门口,那城头上,火光通明,城楼下,水泄不通。城中百姓,想是听闻了战事风声,皆想要连夜出城,逃进南曦腹地去。 “西凌蛮子马上就打要来了,还不快跑……” “听说凤老将军和七个儿子都阵亡了,这天门关,谁还守得住……” “听说陛下和公主,天黑前,就已经逃出城去了……” …… 一阵惶恐喧闹间,有个声音喊了出来,暂止住了慌乱,那干哑的声音,依稀是裴炎: “凤将军有令,城中老弱妇孺皆可出城避险,但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之男子,一律留下守城备战。” 话音未落,却激起更大的声浪—— “凤家的将军都没了,哪来的凤将军?” “守军都不够,还守什么城?” “凭什么,要留我们在这里等死!” “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对,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接下来便是人浪推搡,朝着那紧闭的城门涌撞过去,兵士相阻,刀器争鸣,夹杂着莽汉怒骂,妇女哀吟,小儿啼哭…… 夜云熙便一把掀开车帘子,转头一环顾,见明世安正立在马车窗下,紧盯着眼前混乱,手抚剑鞘,面带难色,那队护送她的禁卫,也齐齐朝着人群,将马车挡在身后。反倒没有人会回头来看车中状况,再抬眼一望,这车也停得巧,靠着城墙脚根,没在灯火暗处,隐在人群边上,旁边就是一座靠着城墙堆砌起来的麻布口袋小山,应该是今日临时从附近州府调集而来的军备粮草,还未来得及搬运入营的。 她心潮一涌,脑中一空,朝着车夫一个唇指,示意他不作声张,提着裙裾跳下车来,手脚并用,飞快往那粮草堆上爬。手上有新伤,脚心又被那粗粝麻布硌着,她却不觉痛楚,只管往上攀爬。 “公主……” 等明世安转头,发现她的诡异行踪,脱口发出一声惊乍呼喊时,她已爬至那堆上最高处,于城门洞最顶处相齐,触手可及城楼边沿。遂一边撑手扶腰,轻喘口气,一边朝着脚下马车旁那明家小子,得意地笑,笑他毕竟是少年儿郎,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她此刻,就怕他不喊。 盖因那仓促一喊,人群中有耳尖的,自然听得到,有眼尖的,就注意到了这城墙边上,一队袖手肃立的禁卫,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再顺着那粮草堆,看见她那一身在夜色中也掩不住泽泽光亮的月华素锦。 “公主?……公主在哪里?” “在那里,……那上面,是不是?” 一时间,那冲撞城门的人群,竟被这一声乱入的杂音,一个乱来的身影,扰了冲劲,缓了下来。人群起势,瞬息万变,微妙人心,重在导引。 夜云熙便仰头看向城楼上,冲着那个正举着火把,探头下来寻看的兵士喊到: “小将军,将你手中火把,借我一用。” 那兵士本是鸾卫营儿郎,自然认得她,听得“小将军”这新鲜称呼,羞赧一笑,俯身下来,长伸了手臂,将手中火把,递与她。 她接过高举了,就那么站在粮草最高处,抬头看一眼城头上,那一弯微欠的明月,深深提上一口气,用那亦如清凉月色的嗓音,开始喊话: “诸位父老乡亲,请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见着下面,有人仰头来看了,她便略略放下些手肘,让那熊熊火光,恰恰能够映照在她脸上: “诸位先借着火光仔细看一看,看我是不是六月里来栖凤城的那个公主?” ☆、 行路难 第九十六章七月十七夜 “诸位先借着火光仔细看一看,看我是不是六月里来栖凤城的那个公主?” 夜云熙举着火把,等着下面人群,一阵仰头打量。 六月出嫁北辰,煌煌婚驾仪仗,过栖凤城,边境民风开放,城中百姓纷纷兴起,要看她模样,她便大大方方地出了婚车,红妆裸面,过了几条大街,几乎让全城的人,都瞧过她的盛装扮像。 此刻人群中,自然有那些好热闹之人,瞧过她的,便开始交头接耳,点头确认起来。她见势,又是一声亮声呼喊,止了那如风皱池水般的杂乱人声: “既然认了我这公主,便请大家听我一言。西凌大军压境,但不足为惧。其一,天门关天险,易守难攻,试问,西凌人每至寒冬少食之季,便举兵来犯,但何曾攻下过一次?其二,老将军与诸子阵亡,却还有凤家第九子,领城中一万精兵,挑起这守城担当。这些男儿,乃我曦朝最精锐之师,就在半月前,尚曾千里奔袭,大败数万铁骑,毁西凌东线左王帐。其三,凤家军虽受创,但主力尚在,十日之内,必将归来,我大曦一国,屯兵何止百万,八百里加急军报一出,援军不日即来。” “所以,精兵良将,据守险关,粮草充足,援兵将至,天门关断无失守之忧!” 朗朗诉说间,抬眼渺然,依稀看见街面远处,有高头大马行进,她口中的凤家第九子,盔甲重装,策马前来,怕是听闻这城门口骚乱,前来救场的。她突然莫名地有些心有灵犀,脱口而出: “将军留大家下来,并不是要儿郎们去城头应战,短兵相接,而是做些粮草接济,军需后勤,让守城的将士们,能够将全部精力,都用在那杀敌刀刃之上,裴将军,你说是不是?” “正是此意。”裴炎此刻已是有些疲了,但仍是卯足了劲,提了那嘶哑难听的声音,喊了一声。 “陛下没有走,城池解围之前,他不会走。此刻,怕是正在军营里巡检,城头上督战,汝等不信,等下往那营门口,或城墙下去寻,定能看见他。我昭宁公主,也不会走,凤老将军乃我舅父,待我如亲子。舅父阵亡,我誓必雪耻,誓与城同存亡,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一番话说来,朗朗清音,铿锵掷地。明世安一脸苦相,听傻了眼,远处那急急赶来之人,却是仰了头,目不转睛,眼神灼灼,盯着她看,有些呆。 还是裴炎见机,破喉咙一起,领着城头上下的兵士,齐声高喊: “与城同存亡,人在 城在,城破人亡!” 一声接一声地声浪起来,震得那城门吱吱响,天地微微颤,末了,人群一片寂静,众人心里开始摇荡。 “诸位儿郎,若是使得,便赶紧送了妻儿出城,与我边关将士,齐心协力,守城十日,决不叫西凌人踏入我大曦境内半步,待这边城解围之时,汝等便是与大曦天子共过患难的救驾功臣,更是我大曦所有子民眼中,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 “若是此刻执意要走,守城军士亦不会强阻。只是,若西凌铁骑,踏入了我大曦之境,战事如野火蔓延,就算今日带了妻儿逃了,试问,能往何处逃去?若是国破,何来家全?若是将来自家孩儿问起,父亲,你自栖凤城来,当日城破之时,你在何处?试问,该要如何回答?” 曦朝男子,骨子里都有些血性的,边城民风更是彪悍。此刻,被她如此丝丝入扣,连环套话,一番连抚带激,早已心动。又见着有些英气女郎,敞亮了娇亮女声,嚷着也要留下来守城,那些男子们,便不甘人后,纷纷与妻儿作别,表示要留下来,与城同存亡。 裴炎赶紧命人安排,该出城的出城,该守城的守城。他带过来的兵士们,都是些见机的好手,霎那功夫,一切井然有序,一场骚动消散得无影无踪。 夜云熙站在那粮草高处,有些软劲,想直接瘫坐了歇息,终是觉得这广庭大众下,是有些不妥,遂抬手将手中火把递还与先前城楼上那兵士,再低头寻着落脚处,要沿着麻袋小山上下来。 一个低头俯身,便撞进一双精亮瞳色里。那远处马上之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这跟前,长身直立,仰面看着她,嘴角微挂,也不说话,大概是白日里二人才狠狠面对了一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可那双深瞳,却又如璀璨星夜,无声流淌着无尽的话。 她也跟着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又想起白日里,那人一会搂紧了想要她,一会儿又要将命抵给她的痴憨疯乱之态,赶紧别头看月,再曲蹲了身子,试着一步步地往下滑。可这上去时容易,下来时困难,又有些心乱,脚下一个不稳,跟着就真真是从那高处滑下来,直直滑至他跟前。 她一边抓了身后麻袋,止住下滑之势,将那一双白玉小足仓促往裙里藏,一边看着那面色丰富却仍不言语之人,开始讪笑着打哈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出来得急,忘了穿鞋子,这麻袋子上,硌脚得很。” 那人像是终于忍俊不住,脸上瞬间光华乍现, 犹如一道亮色闪过,却又刹那收了,俯身下来,只手过她腰肋下,只手穿至膝弯间,一个使力,将她抱起来,几步走过去,放在车辕上,悬腿坐着。 明世安来上前来,她便抢着寒碜他: “明世安,你可真是好功夫,我这后颈,到现在都还在疼。” 那明家小子刚要开口请罪,却又被凤大将军突来的举动,给惊得有些……呆。他便瞪了一双大眼,勉强合了刚张开的嘴巴,傻笑着朝别处张望——公主一个“疼”字,余音未落,将军大人那魔手,已经伸至公主后颈上,轻轻重重地揉捏呢。 夜云熙看着那个鬼头鬼脑的机灵鬼,还有一边青鸾紫衣那两个装着看不见她的死丫头,脸上有些挂不住,一个拧身躲了,赶紧又起了个歪主意: “将军大人,我想吃面。” “……”那将军大人一只手僵在半空中,说不定满脑子也僵住了,公主要吃什么?这满城溃逃之际,哪来的面? “先前我站在那高处,看见那边街角有个面摊子。这兵荒马乱之时,仍在城门口卖面的,必定是淡定之人,他的面,想必做得也用心,肯定好吃。我今日连晚饭都没吃,还替你征得满城的民兵,这会儿有些饿了,你替我买一碗来,好不?” 说话间,眉眼微动,唇角微嘟,裙下白莲,似在轻晃,言语中,有朗朗清风,慧质兰心,还有讨好卖乖,娇意相求。仿佛,她与他的之前种种,皆不存在,又仿佛,她与他,真地可以这般,小儿女情状,款款相处。 凤玄墨便觉得,这月色下的醉心模样,有如梦幻,太不真实,可哪又经得住那娇娇一声求,一个转身,去那街角,替她买面去。 大步流星而去,风行闪电而回。他生怕,等买了面回来,那痴心梦境,便幻灭不在。幸好,老天开眼,那小人儿还在车辕上悬腿坐着,静静等他。见他手中的面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便欣喜地伸手来接。 他一阵迟疑,见那掌心,红迹隐显,新伤未合,他就恨不得,就那般端了碗,一口口地,喂她吃了才好。 可那小人儿约莫是真的饿了,将手心往那广袖里一缩,用轻纱衣袖隔了面碗烫热,接过来小心端着,轻吹浅嗅,细细地吃起来。那认真模样,如一个山间野地来的豆蔻小女子,食一碗山珍佳肴,不太识得规矩,又纯真自若,叫那世间规矩汗颜。 他就将那人和面齐齐盯着,目光如炬,沉醉于那他似乎从未见过的容颜,无法 自拔。一如片刻前,仰头看着那光脚站在城头粮草堆上,举着火把,慷慨陈词的英姿。 “大将军,你饿吗?”那小人儿突然抬起头问他。 那一口一个的大将军,他听来,总有那么一丝寒碜之意,却又甘之若饴,只觉得五脏六腑皆熨帖。遂不觉摇摇头,顺口说到: “不饿。” “那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的面?”说话间,柳眉微挑,眼中,带着些顽皮挑衅。 “……”他一时语塞,有些羞赧,又有些微醺,只好咧嘴笑了,又找些话来说: “卖面的老伯说,公主侠义,他请公主吃面。” “哦,是吗?……谢谢。”那人一边含糊着答到,一边垂头下去,专心致志,一口气吃完碗中面。 又将空了的面碗递与他,直接抬了自家软纱衣袖,就开始擦嘴。凤玄墨便又是一阵心醉神迷,只觉得那说不出的娇憨之态,惹得他心尖子都在发痒。 一旁的紫衣却看不下去,低头顺目,递过一方素帕子来,那公主斜眼一撇,一把接过,纤指微动,往手心里捏了,又顺势挥了挥手,示意那妮子闪一边去。待撵了那忒没眼神的侍女,才转过神来,和颜悦色,与他说话: “大将军,今夜是何日?” “七月十七日。”他记得清楚,答得也清晰。心中却陡然升腾起一个狐疑念头,激得他心旌摇荡,万般怜意……果然,便见那车辕上悬坐的小人儿,懒懒仰头去看那十七日的微缺明月,轻启朱唇,喃喃呓语: “七月十七日……那首西疆草原上的生辰曲……好想听一听。” ☆、 行路难 第九十七章横丝竖也丝 “那首西疆草原上的生辰曲……好想听一听。” 夜云熙仰头看月,低低说了一句。三月春夜里,那人立在雨中花树下,用一支新柳小笛,悠悠吹奏的一首小曲,苍茫中却透着嫩嫩青色,她如何不记得? “你倒好,三月十七,你在曦宫,说你从未庆过生,在我那里骗得一碗面吃。你可知,我从十二岁起,也就再也没有了生辰,也没有人敢记得我的生辰……” 她出生的那夜,皎月当空,莲池绽放,何其灼灼。生来,便成为曦宫里最受宠的公主。然而,十二岁生辰那日,母亲突然薨逝,钦天监说她克亲灾星,先皇又悲又怒,从此,这七月十七日,便成了一个被夜氏皇族刻意忘记的日子。 她也就学着忘了。可今夜站在那粮草高处,慷慨激昂之时,竟看见那街边的面摊子,小小的,很不起眼,却安安静静地,退在慌乱的人群边上,透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天意。莫不是,母亲在怜她?遂生出一定要吃一碗阳春小面的口腹之欲来。 人心总是不知餍足,等吃了面,腹中充实,又觉得耳畔空寂,想起那首草原小调来。可又觉得有些奢望,不免说得寂寥。 哪知凤玄墨比她更……性急,一脸萧索动容,抬眼朝着忙碌人群一扫,说了一句: “我这就去寻笛子来,吹给公主听。”跟着身形一动,已闪开去几步,要去替她寻笛子。 “站住,回来!”她赶忙出声,喊住那人,等他转身回来,又是一声低低的嗔怪,不觉脱口而出,“真是木头!” 那人就猛地扬了剑眉,直直将她看着。仿佛是觉得,那一声娇嗔的“木头”,听起来,太过于出乎意外,太过于受宠若惊。殊不见,那棱唇嘴角微动,脸上笑意,就那么一丝一丝的,荡开来,如正在盛开的暗夜幽昙,如春风吹皱的柔波水面。 那无尽笑意,就让她亦有些不自在了。不过,还好,她既往不咎,纯真相待,这人,执着如初,笑颜依旧。一碗阳春小面,让她心中温暖,重新寻回些面对自己的力量。过去的,就姑且让它放一边吧,大军压境,驱散了她心头的别扭与纠结,唯剩一颗真心与一腔热血。 “凤大将军,守城要紧,我不敢劳驾大将军替我吹笛。”她便垂了眼睫,不再看那呆呆的笑脸,一边曲腿起身,要从那车辕爬回马车上去,一边与他说话,说得有些海阔天空,不着边际: “我要回将军府歇息了,大将军,征千里草原为疆土,据云上 之都为要塞,长路漫漫,请多珍重。” 说完,便钻进马车,吩咐回去。青鸾紫衣跟着上去,明世安见机,赶紧领着禁卫,扬手示意车夫策马。 车轮轱辘,将将启动,却又停住。一只纤纤素手,掀开车帘子,探头出来,一边将那张捏在手里攥了半天的素丝帕子递过来,一边微拧眉目,叹气说到: “刚刚还笑得跟花似的,怎么转眼就哭了,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你变脸变得如此快……” 凤玄墨伸手去接那素丝帕子,此刻,他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情潮翻天,索性一把将那柔荑与素帕一并接了,捏在手里。那人微微一挣,他更是捏紧了不放,握剑的虎口,粗糙的指腹,在那嫩滑手背上,流连抚蹭。 那车中之人,垂下眼睫,看了看自家那被捏住的手,又抬起双眼,看了看他那泪湿的脸面,说的清凉冷淡,却让他听得四海潮生: “你说过的,你的命是我的,休得自伤自弃。” 那小人儿说完,倒是使力抽了手,撤下车帘,乘着马车远去了。 留了他就那么立在原地,半响不知所措,看着这城下忙碌,拙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般伤她,她却原谅他,成全他,甚至,执拗地留下来,陪他。他都觉得自己唯有以命相抵,别无他路了,她却要他惜命,要他珍重。他一落拓遗孤,何其有幸,能得慧心佳人,如此包容相待…… 直到裴炎过来,这大将军仍是攥着手中丝帕,凝神肃立。外里看不出蹊跷,只道将军大人巡检守城备战状况,正站在一边认真地看,认真地思呢。 裴炎却是个斯文人,听说入行伍前,也曾饱读诗书。就见他与凤大将军并肩立了,抱臂虚看着眼前忙碌,或许还有城头明月,不报军务,也不寒暄,只用那在大漠里摧残了数日的干涸嗓音,将那首曦朝民间小词,娓娓诵来: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但见大将军听了不置可否,冷冷一撇,只将那方素帕子收在胸间,大手一挥,长剑挂腰,翻身上马,示意大家各就其位,他也该干嘛干嘛去。 后来的许多日子,凤家军的军士,都有默契,战事间隙,每每只要见着,大将军眼角含光,嘴角含笑,不作言语之时,兴许手中还攥捏了一张软帕子,分明的大手骨节,如同在攥一截小蛮腰……那模样虽是迷死人不偿命,但最好不要,上前叨扰——像 裴炎,裴将军那样,斯文风雅,却讨个没趣,算是好的了,通常,惹恼了发痴中的大将军,后果很严重…… 当然,凤家那位九将军的缱绻情事,后来被好事的曦京人编成消遣段子,足足写了一车传奇话本子,但……皆是后话。且回头说那年七月十七夜,那大军将至,全城备战之夜,其实……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已是全军整装,严阵以待,从内外城墙,一直至城外十里,皆是针对西凌骑兵的独有布防。西凌人不擅机弩器械,无抛石床弩,亦无云梯楼车,只一味骑兵冲撞,铁索攀爬,箭镞攻城。故而除了城墙上的各种护城遮架、撞击砸打、烧灼防火、抛石床弩,那城外十里黄沙地上,皆是布散铁蒺藜,埋满鹿角木,以阻敌骑人马。 皇帝一身戎装,亲登城楼。少年天子,不畏刀剑,亲临阵前,自然是士气鼓舞,信心倍增。大约觉得,五千精兵,外加五千后备,还有五千民兵,粮草充足,防御齐备,抵御远道而来的十万铁骑,守城十日,绝对是一道过得去的坎——天门关战记中,最惨烈的,但亦最好的战绩,是三百人,抵御十五万西凌大军,浴血奋战,守住了三日。 遂整座天门关,守城的人,与布防的城,浑然一体,在那渐晓的晨曦中,凝神静待,静待那十万西凌铁骑的到来。 那值守瓮听的兵士,早已在那掘地两丈的地穴深井中,耳贴生牛皮蒙就的陶瓮,侧耳辨听。待听得依稀地面微颤,似隐隐天雷,从远处滚滚而来,便赶紧探身出来,逐一传报,一路报至城头督战的皇帝与大将军那里。 不多时,便见着天际出现一条黑线,微微颤动,渐渐扩散,终成遮天蔽日之势,隐隐蹄鸣,得得踏响,终成地动山摇之声。 年轻的皇帝看得心中暗惊,却极力不动声色,斜眼去看立在他身后侧的凤玄墨。那威武大将军,面色肃然,目视远方,剑眉星目,有些微锁,似乎没有功夫打理他。他便转头过去,准备将这大军袭来,当成罕世奇景看。试问,一生深居太极殿的曦朝天子们,有几人,能如他此刻,亲临着风口浪尖,耳边,响彻那震天马蹄与喊杀,鼻中,满是那漫天土腥与烟沙? 他以为,只有他一人在走神,遂强制收了魂魄,凝了心神……却蓦地听见,身侧的大将军开口问他: “陛下,公主可安好?” “……安好,七日之内,安睡无忧。”皇帝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答他。昨天深夜,这人竟来求见他,他以为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哪知 却是一头跪地求他,说是西凌人有夫死从父子兄弟的习俗,担心西凌王开口要人,他不舍让公主涉险。 又拿了一种西疆奇药,叫七日醉的,说公主有半夜起来喝茶水的习惯,只须让紫衣等下喂她喝道茶水,便成。待他守城七日,七日之后,胜负分晓。西凌人远道攻城,七日不破,粮草接济已是极限。 皇帝今晨起来,仍觉得夜里的事情不可思议,仿佛是在跟暗夜精魅做交易。他皇姐有半夜起来喝茶水的怪癖,他从小跟随,竟不知的。这人拿些西疆迷药来,要他一堂堂天子合谋下药,他竟也跟被牵了鼻子似的,还真叫人将紫衣唤过来,一番连哄带唬,威逼利诱,迫了那侍女一起同流合污。 “那……微臣也无忧。”那晨光中的大将军,略略舒了眉头,清俊朗声应他。 皇帝却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担忧,这人,他曾以为,是上天派给他的,一柄征伐的重剑,盖因那同样的目标,同样的野心……此刻看来,兴许未必。 不是么,这眼前的凛然大义,他怎么瞧着,不像为了守一座城,而是,只为守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