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谋世》 楔子 傍晚时分宫城之上云蒸霞蔚,与朱红色的宫墙连作一片。皇后叶氏头戴燕居冠,着真红圆领团纹鞠衣,外罩直领大衫、深青织金云霞龙纹霞帔,款款走进宁华殿。 她红仙鹤灵芝托织金寿字纹地妆花龙襕缘襈裙的裙边边有白玉云样玎珰、红线罗系带、玉花彩结绶,行走之时环佩叮当,贵气逼人,殿内宫人纷纷敛裾行礼。 皇后吩咐宫人:“你们都退下吧。”而后独自一人走进寝殿,坐到妆台边,唤道:“菱蓁——”那是皇后贴身侍女的名字。 纱幕一动,有人从帘后走出,却不是皇后的侍女,而是身着常服的当今圣上。皇后从菱花镜里窥见,冷声问:“陛下来做什么?” 今上走到皇后身后,低声问:“容妃周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皇后道:“是服毒自尽的。” 今上问:“果真是服毒自尽的?” 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今上,冷笑道:“容妃是妾所杀。陛下要的,是不是这个答案?” 今上听罢后退了数步,面目狰狞道:“这可是皇后自己说的。” 皇后只是冷笑。 今上忍不住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皇后咬牙道:“这话应该我问你——”说罢拈起一支填青金石红宝石寿字簪倒插在鬓边,理了理鬓角,转头直视今上,口里一字一句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做的那些事。” 今上听了心口一紧,“断人钱粮,千里必诛;杀人父母,结仇百世”一十六字在耳畔响起。今上再度后退了一步,皇后却又转过头,对镜精心粘贴一枚含珠翠钿。 红烛、红纱幔、银红披风、红裳美人、美人鬓边凝血一般的红宝石。满目血红,红得让人窒息。 今上不禁去看自己的双手,红烛透过红帐将红光映射在掌中,仿佛满手浸满鲜血。 原来沉淫血色,早已挣脱不得。 “思卿,”今上低呼皇后的小字。 皇后终于整理好了妆容,披上一领青色无纹大袖衫,道:“妾与陛下言尽于此,已无话可说。请陛下出去。” 今上道:“十余载光阴,你我何至于此?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十年……”皇后略一失神,旋即道,“回头看这十年就像是个笑话,当真无可留恋。” “你果真这样想。” 皇后道:“从前笑天下可笑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如今发觉,嘲笑得其实便是自己。” 今上道:“只怕你笑得不是自己,而是我……” 皇后冷冷道:“陛下心里明白便罢,何必讲出来?” “叶思卿!” 皇后站起身来,展开宽大的袖幅,一手指向殿门,道:“请你出去。” 今上徘徊无言,拂袖而去。 皇后默默思索了片刻,忽然厉声道:“你还不出来,要藏到何时?” 配殿的门轻轻一响,皇后的贴身侍女菱蓁轻轻走进来,敛裾行了一礼。 皇后望着菱蓁,叹了口气,敛尽了戾气,淡淡道:“你我二人朝夕相处多年,与嫡亲姊妹无异。这些年来,是我误了你。我晓得你的心思,但我兄长已经辞世,你总不能因此耽搁一辈子。当年既说要把你许给江夏王,眼下便着手筹备婚事吧。趁着我还没死,把婚事办妥,以防再生变故,迁累到你。” 菱蓁一偏头,倔强道:“我不嫁。” 皇后道:“你若不嫁,没人能保全你,你没得选。” 天已转黑,菱蓁身后的殿门外是禁城无穷无尽的黑夜,仿佛下一秒菱蓁就要被这浮动的黑夜吸走一般。皇后叹了口气,道:“原是我对不起你。” “陛下对您情分犹在,您为何执意与陛下反目?” 皇后闭目道:“这种施舍的情分,不要也罢。我也忍够了。” 菱蓁道:“您从前常说,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皇后慢慢走到殿门边,双手合上殿门,转身倚在门上,挑眉道:“他心里有鬼。” 菱蓁问:“您说谁?陛下?” “不晓得他背着我还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方才他的反应为何如此过激?” 菱蓁道:“或许是您多心也未可知。平心而论,陛下待您……” “不必多说了。”皇后额间的花钿折射出细碎的光影,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眸子深不可测。 “沈、顾两位兄长或许知晓些什么。”半晌后,皇后如是说。 第一章 惊风乱飐 (上) 入秋后宫内御园里的菊花竞相绽放,各宫廊下也摆满了菊花盆栽,所谓“冲天香阵透长安”,到处浮动着菊香。 唯有宁华宫里不见菊花,因为宁华宫的主人皇贵妃叶氏不喜欢菊花的香气。衡王萧纳从太液池边走来,一路被菊香熏得头昏脑涨。乍入宁华宫,迎面扑来的是蓬莱香微泛甘苦的味道,衡王不禁对左右宫人道:“皇贵妃娘娘宫里这香好。” 今上只有衡王一位手足兄弟在世,待衡王一向宽厚。因为今上纵容,衡王又好声色,所以得了个“冷面霸王”的浑号,宫里宫外无人敢惹。衡王行五,故又被唤作“五爷”。他在宁华宫里横冲直撞,只有皇贵妃叶氏的贴身女官菱蓁上前阻挡。 菱蓁笑着请了安,又道:“我们娘娘才忙完仙居长公主的婚事,倦得很,今晨连来宁华殿请安的几位才人、美人都没见。请问五爷有什么事?奴婢可以代禀。” 衡王没好气地道:“本王有要事要面见娘娘。”因见菱蓁没有让步的意思,只好又道:“我要娶王妃。” 衡王说得直白,菱蓁不禁一愣。一扇长窗被宫女推开,那小宫女笑道:“娘娘在里面都听见了,五爷请进来吧。” 皇贵妃叶氏是右相叶端明的嫡女,闺名兰若,小字思卿。今上元后诞育太子产后即殇,这位皇贵妃如今统领六宫,位同副后。 思卿原本站在紫檀大案后面绘制一幅工笔花鸟,见衡王进来行礼,放下笔笑道:“你不是一向不爱受人管束么?从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相中的小娘子,你都不中意。怎么忽然想起娶王妃了?我先前看威国公的孙女儿极好,一则怕你不乐意,二则那时还没出太皇太后的服,我就没提。” 衡王脸一红,道:“此番求娘娘成全。” 思卿示意衡王免礼,因见衡王目光闪烁,问:“你是想娶侧妃,还是想娶王妃?” 衡王道:“自然是王妃。” 思卿明眸一转,试探道:“谁家的女孩儿?” 衡王离座跪下,沉吟道:“正是这出身……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里跑单帮的,所以臣弟才来求娘娘成全。”说完又觍着脸笑道,“臣弟知道娘娘是最仁德不过的了,没有那些门户之见。不像那起子狗眼……”说了一半发觉走嘴,连忙咽了回去。 思卿看了衡王一眼,站起身来,银红织银裙摆在衡王眼前迤逦来去。过了半晌,思卿叹了口气,问:“那位小娘子姓什么?叫什么?性情如何?” 衡王连忙道:“姓林,名唤波浮。性情极为和婉。”一抬头见思卿失神,连忙又道:“也通文墨。” 思卿回神道:“‘纱厨雾卷,湘簟波浮’,名字倒是好听。难得你能看上个和婉人儿。可是老五——你三哥不会同意你立这般出身的女子做正妃。不是你三哥瞧不起出身低的女子,也不是我瞧不起出身低的女子,是你端王叔那些长辈不允。你可明白?” 衡王忙道:“只要嫂嫂答应,三哥肯定允准。” 思卿一听淡淡道:“你嫂嫂供在坤仪宫里,你只管去求便是。来缠本宫做什么?”起身便要走。 先皇后已故,牌位供奉在坤仪宫,衡王去求是万万得不到回应的。衡王自悔奉承错了话,反惹恼了思卿,见思卿要走,连忙道:“娘娘留步,是臣弟说错话了,该打。娘娘是定安贵太妃的螟蛉义女,便也是臣弟的姊姊。好姊姊,三哥一向听您的,还求您成全臣弟。” 思卿待字闺中时,于节庆日入宫请安,深得定安贵太妃喜爱,并被贵太妃收为义女。后来思卿入宫为妃,私下里依旧按旧时习惯唤今上“三哥”、唤衡王“老五”,但她做贵太妃义女的事,如今少有人提了。 思卿听衡王嫂嫂姊姊乱叫一气,又好气又好笑,复又坐下,道:“这事情不在你三哥同不同意,在于几位老王爷同不同意。你去求得你那几位王叔点头,我一定给你做主。年下好好准备,明年开春就叫你心满意足地娶王妃进门。” 衡王苦着脸,却掩饰不住厌烦:“端王叔古板陈腐得紧,三哥不也时常为此头痛么?王叔怎么可能答应。” “胡说,你三哥是最敬重端王的。”思卿轻斥。 这时菱蓁进来禀报道:“陛下请皇贵妃去懋德殿。” 思卿起身对衡王道:“你且回去,别胡来。容我想想。” 衡王见思卿没有一口回绝,还有圜转的余地,唯恐思卿改变主意,连忙行礼告退。 思卿却眉头紧锁。进内殿更衣时,菱蓁问:“娘娘为何不一口回绝五爷,五爷提的事……仿佛不大可能。” 思卿对镜插好一支掩鬓,道:“我要是一口回绝了他,他还不闹翻天?林波浮……” 菱蓁没听清思卿低喃什么,故问:“小姐说什么?” 思卿笑道:“再说……陛下或许要对端王出手了。” 今上即位时还年幼,先帝为防宗室篡位,遗诏由异姓勋臣嘉国公沈自舟和靖国公元敬修辅政。嘉国公沈自舟早殁,靖国公元敬修把持朝政,贪墨无度,以至吏治败坏、国库空虚。 今上年稍长,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一举铲除了靖国公一党,以端王为首的宗亲以防止大权旁落外姓的名义入朝廷掌事,却又搅得朝中党争伐异。动辄用“祖宗家法”掣肘今上的政令,今上隐忍已久。 思卿带着宫人从宁华殿至懋德殿外,命随行宫人候在殿外,独自进了懋德殿。思卿绕过大理石插屏,见偌大的殿中一个侍从都没有,只有今上坐在西窗下的短榻上仰望夕阳。 今上名唤萧绎,冲龄践祚,为太皇太后抚育,登基已近廿载。 见思卿进殿,萧绎道:“你来看看这夕阳。” 思卿道:“从宫里面往外看,除了墙就是天,早就看绪了。有什么好瞧的?” 萧绎沉吟道:“年下大事一了,咱们同去南苑住些日子,如何?” 思卿便知萧绎口中的“大事”就是针对端王的事,于是也没提起衡王求娶王妃,只问:“从谁下手?” 萧绎道:“从前的端王府长史,现在的京卫指挥使,孟光时。” 思卿久久没接话。孟光时是萧绎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一向对萧绎忠心耿耿,如今萧绎却想牺牲孟光时来打端王。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俚曲里有“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的句子,又有“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之语。 萧绎似乎看穿了思卿的心思,淡淡道:“我也很为难。但事情确实不能再拖了。今天端王上了一本,说抚州的案子,又牵涉你父亲……” 思卿将茶盏狠狠掼在几案上,冷笑:“我几时有了父亲?我说了多少次了,叶端明是生是死与我无关。我看他这右相左右也做到头了,随端王弹劾去。端王劾掉了他,我备一份厚礼送给端王,谢谢端王给我出这口气。” “你这就是气话了。”萧绎道。一提到思卿的生父右相叶端明,思卿骤然变脸,萧绎因知晓他们父女二人心结很深,却见怪不怪,安抚道:“不说这个。孟光时的事……” 思卿打断道:“端王虽然对孟光时百般笼络,但孟光时对三哥忠心耿耿从无二志。今日这一步,非走不可么?”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萧绎叹道。 思卿终于面露不屑,忍不住又道:“孟光时虽然做过端王府长史,又是受端王举荐出任指挥使一职的,但如今他是嘉国公、金吾将军沈江东的下属。迈出这一步必然会牵连到沈大哥,三哥,要动端王,舍掉一个孟光时足矣。” “孟光时升任京卫指挥使还不足一月,和江东也就打过一两次照面,牵连不到江东。” 思卿挽袖添香,冷冷道:“三哥这个时机选得好。人人都以为是端王和孟光时密谋已久,故为孟光时谋得京卫指挥使一职,好便宜行事。但无论如何现在孟光时是沈大哥直辖的,沈大哥岂能不受牵连?” 思卿再度试探,萧绎只好道:“嘉国公府百年基业,我自有保全江东的办法。” 思卿追问:“事先不让沈大哥知晓?” 萧绎笑:“若是让江东知道了,他再三必定苦谏。他又是极干直的性子,我哪里还做得成?” 思卿避开萧绎的目光,她听出了“做得成”三个字背后的阴翳,于是叹了口气,良久问:“怎样做?” 熙宁十七年白露,帝京西郊。 一众护卫簇拥着身披鹤氅的萧绎和穿真红大袖衫的思卿驰马至京西驻军大营的辕门前。大营的守卫呵道:“此处乃军营重地,不可停留!还不快走开!” 身披玄色鹤氅的青年身畔,有护卫取出一面金牌递给军营守卫,军营守卫接了金牌,见为首的青年男女容止不俗,便进兵营内禀报。 片刻后辕门内便有一位穿着柳叶铠甲的将军快步来迎,俯身跪拜道:“臣不知陛下、皇贵妃驾到,守卫无状,请陛下、皇贵妃降罪。” 思卿启丹唇道:“孟将军请起。不知者不罪,陛下微服劳军,不愿惊动旁人。” 孟光时会意,道:“请陛下、皇贵妃入内暂候,臣这就命人准备宴席。” 飒飒秋风把营外军旗吹得猎猎作响,踏入辕门那一刻,萧绎偏头看向思卿,思卿微不可见地颔首。她两颊上浅扫了胭脂,在夕阳的映照下晕染出一抹温柔的烟霞色。萧绎看得一怔,握住了伊人广袖下的柔荑。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转暗,孟光时便命人用数十支巨烛把正堂照耀的如同白昼。萧绎和思卿坐于首席,接受了军中数位主将的叩拜。待众人坐定,萧绎道:“众卿拱卫帝京,谨慎勤勉,朕心甚慰。光时乃朕股肱之臣,却屈才于此……” 孟光时慌忙离席跪倒,道:“臣原系微末卑贱之人,叨蒙皇恩,至此任职。陛下恩泽深厚,臣岂敢委屈。” 萧绎双手扶起孟光时,道:“待此间大事一过,朕必定不会薄待于你。” 孟光时听了如饮醇酒琼浆,满面通红,激动道:“臣必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思卿以袖掩面,饮下一杯酒,对萧绎耳语:“凭他也自比诸葛孔明?”萧绎笑而未答。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好一派君臣相孚的景象。军中有擅琵琶的营伎转轴拨弦,思卿遂起身敛衽道:“妾能舞剑,愿为陛下助兴。” 萧绎颔首。思卿明眸流转,笑道:“妾没有带剑,欲借孟将军佩剑一用,不知将军肯否?” 烛影跃跃,把席间诸人的面孔都照的浮动起来,让人头晕目眩。孟光时心头疑云乍起,但见萧绎也没有佩剑,左右内卫统领均未随驾,这位皇贵妃的眉目娟然如画,身形又十分娇弱,于是解下佩剑双手奉给思卿,道:“得见贵妃仙姿,臣三生有幸。” 思卿接过剑,向萧绎盈盈一笑。琵琶声乍起,红衫掠处,翩若惊鸿;剑光闪烁,亦幻亦真。座下将士神驰目眩,连孟光时也看住了,唯有萧绎暗中攥紧了拳头。 第一章 惊风乱飐 (中) 一曲舞罢,思卿亲自拿起酒壶,广袖遮掩下的双手迅速从壶嘴注入了些白色粉末。她一个眼风扫过萧绎,行至首席先为萧绎斟酒,又亲自执壶为众将士一一斟酒,孟光时受宠若惊。萧绎以袖掩面做饮酒状,却暗中把酒都泼了,淡淡道:“此曲太过柔婉,于军中不宜。” 思卿问琵琶伎:“你会弹《六州歌头》么?” 琵琶伎答:“贱妾会弹。”于是起了《六州歌头》的调子,思卿持剑上挑,蓦地寒光一闪,仿佛惊雷暴雨,从天而降。那剑里的杀气骤然逼近,孟光时预感不妙,心里一急,血气上涌,只觉得内心绞痛难耐,竟呕出一口黑血来。彼时琵琶曲声如裂帛,红影里剑舞未停,座下将领纷纷呕血,忽有一参将猛然站起大吼:“快来人!酒中有毒!孟光时要以鸩酒弑君!” 话未完,但见寒光劈面而至,思卿手里的长剑已然刺中孟光时的心脏。孟光时垂死挣扎,按动袖里机簧,袖内冷箭嗖地飞出,思卿变招奇快,飞身跃开数步,萧绎将手中金杯掷出,打落了冷箭,护住思卿。孟光时力竭倒地,鲜血溅在思卿红裳之上,思卿不觉一怔,萧绎急忙将思卿拥到一旁。 营外护驾的内卫和孟光时座下亲兵纷纷涌入,孟光时胸前插着自己的佩剑,瞳孔已散,仰面倒在席间。鲜血染红了铠甲,他手指蜷曲指天,死不瞑目。 底下将领因为方才饮过那毒酒,纷纷呕血,军医匆匆而至,验过酒,跪禀道:“酒内有不仅有鹤顶红,还混着别的奇毒,毒性极烈,小人解不得……” 座下一具具血肉之躯在血泊里抽搐、挣扎。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思卿紧闭双目,有泪悄然滴落。方才她为众将领斟酒用的锡壶还放在漆案一角,真红广袖下毒粉滑入酒壶的那一刻,她亦曾恐慌痛心。原来人命轻贱如斯。 “孟光时以鸩酒弑君不成,拔剑自尽。”思卿稳步走到萧绎身侧,沉下声一字一句道。 孟光时的亲兵中有人带头跪倒,余者相顾惊疑,片刻后,也相继下跪。那琵琶伎蜷缩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 “此事系孟光时个人所为,与诸位将士无关。朕,绝不株连。” 诸将士闻言叩首纷纷谢恩,山呼万岁。思卿暗中松了口气。 内卫里有人放了讯号,营外以左卫统领程瀛洲为首接应的内卫入营稳定局面,簇拥萧绎、思卿起驾。思卿除去染了鲜血的真红外衣,只着里面的竹绿竖领斜襟长衫,轻声冷笑道:“‘十年磨一剑’,不晓得是谁磨的剑,也不晓得这把剑到底为谁所用。” 萧绎佯装没听见,并没接思卿的话。 萧绎偕同思卿回到宫中,天色已黑,黄门官和顺迎上来禀报:“嘉国公沈江东求见。” 思卿道:“他的耳报好快。”自回寝宫更衣。 萧绎在和顺的服侍下换了宝蓝缎面直缀,一面命人宣沈江东到懋德殿,一面命宫女去请思卿回来。 思卿更衣比萧绎繁琐的多,先选了一件银红重绢妆花大袖褙子罩在竖领外,对镜重新匀了脸、理了云鬓,捡了一支赤金镶碧玺的满冠插在髻上,又戴上一条米珠红宝围髻,才带着宫人姗姗来迟。宫人在殿外止步,思卿一个人进了懋德殿。 懋德殿内只有萧绎和沈江东君臣二人。 萧绎正对沈江东讲今日杀孟光时之事,见思卿进殿,沉吟道:“你来晚了,没听见方才江东的谏言。” 沈江东是已故顾命大臣沈自舟的独子,少年承袭嘉国公爵位,与萧绎私交甚笃。而今沈江东方过而立,已履任要职,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年亲贵。如今沈江东任金吾将军,统领内卫京营,正是今日“谋逆弑君”的京卫指挥使孟光时的顶头上司。 孟光时既然“谋逆”,沈江东自付难辞其咎。但萧绎此时又将杀孟光时的始末和盘托出,足以显现他对沈江东的信任,沈江东正坐立不安,有苦难言。 思卿幽幽一笑:“什么谏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成为而徼幸’?是笑谏?哭谏?还是苦谏?总不至于是死谏。” 沈江东闻言骤然离座跪地。思卿见他跪下了,又道:“陛下亲自逼端王亮底牌。请问嘉国公爷,您还有什么可言的?” “思卿,”萧绎唤道,“少说几句。江东也起来。” “陛下要压制端王,不惜杀孟光时以嫁祸——如今孟光时又是嘉国公爷的部下。陛下这是壮士断腕……” “皇贵妃!” 这下打断思卿的是沈江东。他看见萧绎脸色已变。 思卿不依不饶道:“等事情真发作起来,要死也是我先死,还轮不到沈大哥你。” 萧绎把方才的火气生生咽下,目视思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思卿拨弄着鬓边垂下的围髻珠串,“我哪一句是胡说?孟光时不是我杀的?”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萧绎骤然站起身:“思卿!”思卿停步回首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端王迟早会知道孟光时死于我之手。” 萧绎刚才显然没对沈江东提及杀孟光时的细节,这下沈江东也惊了,重复道:“孟光时死于你之手?” “是,”思卿扬眸,“我杀了他。” 萧绎面色转冷,语调肃然,“胡说!孟光时是畏罪自刭的!你几时杀的他!” “三哥能瞒得了一时,有把握瞒得过一世吗?” 沈江东连忙打圆场道:“皇贵妃慎言,孟光时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是罪有应得。” “孟光时罪有应得?孟光时有什么罪?卧底的罪?欺主的罪?” 沈江东顿时面无血色。孟光时原系今上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今上为压制端王竟然不惜杀他。孟光时今朝冤死,确实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萧绎气得浑身乱战,却极力压制下来,看着思卿,道:“你放心,便是捅开了天,也伤不到你。” 思卿冷笑:“但愿吧。” 萧绎更急了:“你不信我?” 思卿道:“我信你怎样,不信你又能怎样?现在谈这个有什么意义?还是想想今朝猝然杀死孟光时,倘若惹怒端王使端王孤注一掷,怎么办?南边恭顺王虎视眈眈,朝里要是再生变故……” “内重外轻,攘外必先安内。”萧绎闭目道。 西配殿里的光线暗下来,萧绎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沈江东偷觑了萧绎一眼,起身道:“臣立刻去……叫人盯着端王府。” 萧绎颔首,然后对思卿道:“你别上火,且冷静冷静。” 思卿暗道不知是谁在这里着急上火,也不接萧绎的话,冷笑着走了。 沈江东摸不透萧绎、思卿夫妇的心思,更不愿意在两人闹意气时夹在中间,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你再兼个直隶总督的差事吧。”萧绎的声音忽然从沈江东耳边响起,沈江东连忙回神,萧绎又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抚州那件案子,弄不好要动摇国本。” 沈江东踟蹰道:“现任直隶总督王衡汝……原是端王爷任命的。”说后面那几个字的时候,沈江东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王衡汝年岁大了,给他加虚衔,让他致仕。” 沈江东还要说什么,萧绎却扬声唤黄门官和顺:“再去请,务必把皇贵妃请回来。” 和顺愁眉苦脸地应下。 沈江东从懋德殿告退出来,迎头便遇上了思卿,顿觉头痛。沈江东的胞妹嫁给了思卿的嫡亲兄长为妻,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十分熟络。沈江东早早就领教够了思卿如锋的言辞,先行了礼,道:“天色不早了,臣告退。” 思卿笑笑:“有个成语叫‘移祸江东’——犯了嘉国公爷的讳了,不知道公爷听过没有?” 沈江东心里正乱,听了思卿含而不露的点拨,心下一惊。一抬头,正好对上思卿得意的笑容。沈江东倒打一耙,问:“皇贵妃这话臣听不懂,谁移祸江东?” 思卿平生第一恨别人对自己装糊涂,低声道:“孟光时是你的属下,陛下要动孟光时,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你,不事先和你商量?难不成是为了保全你,怕你卷入党争,被端王报复?”思卿衔着一丝冷笑低声道,“嘉国公爷的属下谋逆弑君,你觉得御史台的谏官们会放过嘉国公爷么?” 沈江东立刻噤声,他万万不敢指责萧绎移祸江东。 思卿转身要走,沈江东连忙道:“我的属下谋逆,我当然难辞其咎。至于陛下为什么……圣心难测,臣亦不敢妄加揣测。多谢皇贵妃。” 沈江东既然开口称谢,便表明他与思卿心照不宣。思卿瞧见萧绎身边的黄门官和顺从远处走来,便站在原地以待。沈江东再度向思卿行礼告退。 老嘉国公在世时对沈江东耳提面命,时常把“居安思危”挂在嘴边,沈江东一直不以为然。然而天威难测,尽管此时沈江东心里不是滋味,但却无法质疑思卿的提点。萧绎牺牲孟光时,一面打了端王,一面也压了少年高位又手握京畿驻军沈江东。而萧绎偏偏将杀孟光时的苦衷毫无保留地告诉他,逼迫他勾勒君臣相孚的景象,他又能讲什么呢?沈江东也明白,方才思卿的提点并不是无偿的,而是在逼迫嘉国公府尽快在先皇后所出的东宫太子和思卿所出的二皇子之间站队。 沈江东不禁长叹一声。 第一章 惊风乱飐 (下) 雨夜漆黑的街上,有人撑着素色的油纸伞,那伞仿佛黑夜湖面上一片小小的枯叶,不知将会飘向何处。撑伞人一身小厮打扮,悄悄靠近端王府邸,叩响了王府一处角门。 过了好久,王府的伴当探头问:“是谁?” “我是小七姐,有要事禀报王爷。” 伴当连忙开门迎她进去。 端王府书房内烟雾缭绕,端王与幕僚们刚刚散会。素色纸伞搁在了书房外的滴水檐下,露出一张柳眉樱口的粉脸——正是今天在孟光时营帐中弹琵琶的那名营伎! 端王尚在不惑之年,腾蛟纹略深了些,蓄起了长续。他仰坐在圈椅中,双目闭着,眉心紧拧,一幅心事很重的模样。 琵琶伎轻轻进了书房,行礼道:“王爷万安。” 端王豁然睁开眸子,问:“今天孟光时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琵琶伎沉默了片刻,道:“依妾看,孟将军绝对没有弑君谋逆之心。”她微微抬眼,觑着端王:“孟将军是皇贵妃亲手所杀。” 书房外忽然传来一片请安声,琵琶伎不禁一惊,却见端王继妃叶氏笑吟吟地端着羹汤掀开绣帘走进来,道:“这么晚了,王爷还不安歇?有什么事,明儿再议不迟。” 琵琶伎连忙站起来,向王妃行礼道:“给王妃请安。” 端王妃笑道:“原来七娘子在这里。不必多礼。”放下羹汤复对端王道:“七娘子在,妾便先回去了。” 端王面目表情道:“王妃先歇息去吧。”端王妃肃了一肃,走出书房,却又忍不住一回首。幢幢灯影下,琵琶伎正在对端王唧唧细语。端王妃叹了口气,转身走开。 书房内的烛光忽然飘忽起来,琵琶伎走到烛台边剔了剔灯芯道:“妾所见的,只有这些。”想了想又道,“从前王爷说,孟将军是陛下的人。如今看来,孟将军未必是陛下的人。” 端王从圈椅里站起身,仍然面无表情,只道:“你辛苦了,先去歇息吧。”琵琶伎行礼退下。 端王踱步道门边,吩咐侍女道:“去看看王妃在做什么。倘若王妃还没歇息,请王妃来书房一叙。” 端王妃并未歇息,须臾便来了,见端王站在门边看天,笑道:“今晚下着雨,哪有月可赏?七娘子呢?” 端王忽然携了王妃之手进屋。因为两人之间少有这般亲密举动,端王妃不禁一僵,还没回神,耳边就响起了端王低沉沙哑的声音:“劳烦王妃找个妥当的办法,取她性命吧。” 潇潇秋雨止,凉风乍起,凭添凄意。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不知是哪一宫的宫人吹起了笙,笙声传入皇贵妃叶思卿所居的宁华宫里。隔着屏风,思卿遂吩咐守夜的宫人:“天已寒,竹簟石枕都撤下罢。你们也下去,不必守夜了。” 珠帘镂曳,香炉中的香烟袅袅,户满香风。夜已深沉,半窗残月的影子投射在妆台上,仿佛生了一层薄尘。 醉也无聊、醒也无聊,那雨一时又脉脉飕飕地下起来。飞翘的檐角将汇集在瓦间的雨水抛下,水声沥沥,连宵未绝。 宁华宫里一片死寂,宫人已然睡熟。长夜漫漫,思卿却辗转难眠。她忽然凉凉一笑,对黑暗的门边方向低声道:“三哥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黑影慢慢的移动着,萧绎一开口时,声音有一丝干涩:“还没有睡着?” 思卿身披月白浅交领衫,从屏风后走出,点亮了蜡烛,映亮了她的面容。 两人都不再提及今天傍晚的口角,萧绎见思卿走过来,于是问思卿:“你说端王叔明日会有什么反应?” 思卿把蜡烛放在烛台上,道:“先帝遗诏,由嘉、靖二国公辅政,‘诸王亲贵不得干政’。端王不占理,陛下占着理。无论端王作何反应,总归是被动的。” 萧绎见思卿穿得单薄,于是去握思卿的手,觉得自己仿佛握了一块冰,问:“手怎么这样凉?”于是解开自己氅衣的绦子,亲手给思卿披在身上。 思卿系着氅衣的带子,一只手腕却又被萧绎的四指按住,她终于笑了:“我是懂医道的,岂敢劳烦陛下。” 思卿年幼时曾险些被伤寒夺去性命,每至秋天便咳嗽不止。她自嘲“医不自治”,故而也不甚在乎。萧绎道:“你从前不是吃着药么,如今怎么不吃了?” 思卿笑:“那药我吃绪了,又不管用,还吃它做什么?” 萧绎知道多说无益,转而笑道:“你今儿火气好大。” 思卿横了萧绎一眼,转身坐下,低声问:“万一端王孤注一掷……” 萧绎冷冷道:“端王若想孤注一掷、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倒是正合我意,免去咱们许多麻烦。就怕端王太精明,不上套。” 思卿会意:“‘小杖受,大杖走’,端王定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若是以退为进,只怕以后会生出更多变故。” 灯烛摇曳,满殿的纱幕游魂一般飘荡。思卿身边的亲信女官菱蓁叩殿门送了点心汤水,思卿瞟了一眼点心道:“甜腻腻的,一看就没胃口,你自己吃吧。我一时半刻睡不着了,还有几册账,我去核完。”说完拿起一盏灯往书房去了。 思卿伏案核账核了许久,一手推开案头堆积如山的账目,月已西斜。她起身拨开窗前的纱幕,倚窗而立。伸手去摸烟斗,半晌没摸到,大概是她近来过烟瘾太勤,被她身边的女官藏起来了。 皎皎空中孤月轮,清光洒在案头,格外清明。思卿拿开琉璃灯罩,吹灭了案头的灯,准备回寝殿去。重重帘幕中,思卿敏锐地捕捉到殿后的异常。思卿把美目一扬,悄无声息地坐回书案边,静静听着外间的动静。 一股异香幽幽飘来,思卿以袖掩住口鼻,眉头不禁一皱——这分明是迷香的味道。 还好吹入的迷香分量甚微,大概是怕宫人明早发觉有异。良久,万籁俱静,思卿摸黑轻声走回寝殿,只见萧绎仍在昏黄的灯下看邸报。思卿沉默了片刻,只道:“很晚了,睡罢。” 恰如萧绎所料,翌日早朝,端王果然轻易让步,萧绎下朝径直到宁华殿对思卿道:“端王道孟光时原系端王府长史,由他举荐出任京卫指挥使的,故而他有失察且举荐不当之罪。言罢上疏辞政,并举荐嘉国公沈江东接管兵部。” “然后御史台有谏官出列说孟光时出任京卫指挥使后便是嘉国公、金吾将军沈江东的属下,进而弹劾沈大哥?” 萧绎无奈道:“你猜的没错。然孟光时调任京卫指挥使未满一月,认真查下去,必然与江东无关,江东最多不过失察之罪。我原本有意让江东兼任直隶总督,眼下只怕不好办。江东已经上疏自劾,并辞金吾将军职事。” 思卿问:“失察误国,危及陛下,也是重罪。三哥打算怎么办?” “江东的请罪奏疏?自然是留中。” 思卿心里冷笑,嘴上却不直接点破,只道:“留中不是办法。你不发作沈大哥,这件事就会成为埋在沈大哥身边的隐患,孟光时背负的是弑君之罪,应景发作起来对嘉国公府极为不利。我还是那句话,舍弃一个孟光时足矣。而且你准了端王辞政的折子,却不处理沈大哥自劾的折子,偏心偏得太明显了吧?贻人口实。” 萧绎掂量着那一句“舍弃一个孟光时足矣”,沉吟道:“但是眼下江东的位置无人能够代替,旁的还好说,内卫——”萧绎忽然不言语了,转而打量起思卿。 此时思卿身边的女官菱蓁进来禀报:“各宫的娘娘都基本都到了,来给皇贵妃问安。” 思卿位同副后,嫔妃们逐日过宁华殿晨昏定省。思卿听了菱蓁的禀报,遂披上一领织金褙子往正殿受礼去了。 隔着一扇檀木大屏,外间正殿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萧绎耳中。 萧绎身边嫔妃不多,先皇后故去,一直以身居皇贵妃位的思卿为尊。下有容嫔周氏、宁嫔何氏、琳嫔谢氏,还有几位才人、美人,此刻除了宁嫔何氏都在坐。见思卿走出来,纷纷行礼请安。思卿一一应付了,招呼众人坐下。 一位年纪最小的李美人道:“宁嫔姐姐怎么还没来?总是叫咱们等她。” 宁嫔何氏是先皇后的族妹、左相何适之的族女,身份尊贵,一众嫔妃都让她三分,故而无人去接李美人的话。 此时菱蓁进来禀报道:“宁嫔那里来人,说宁嫔娘娘仿佛是撞克了什么,又像是被镇魔了。满口胡话,起不了身,今日不能来了。” 李美人听了满脸不屑。 思卿道:“让太医好好给宁嫔看看,开些宁神的方子。嘱咐宁嫔宫里的人,别胡乱弄符水、狗血、丹药。再送些辟邪的东西给她。妆台上那个剔红盒子里的就好。你去一趟。”思卿一面说一面给菱蓁递眼风,菱蓁会意,低头答应着走了。 李美人与宁嫔同住一宫,两人积怨已深,忍不住插口道:“上次宁嫔不适,洒了许多符水,半夜殿中着起火来,反说是嫔妾放火要害她。今日又说撞克着了。宁嫔心里若没有鬼,哪来这些……” “琳嫔一个人带着大妞儿,恐照应不过来。李妹妹愿不愿意搬到琳嫔那里去,帮着照应大公主?”思卿笑问。 李美人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行礼道:“多谢皇贵妃体恤。” 思卿笑着微微一颔首答了李美人的礼,转头对身边的宫人道:“请陛下得闲了去瞧瞧宁嫔的病。” 众嫔妃闲话了几句,喝了一盏茶,纷纷起身告辞。思卿脱身转过屏来,见萧绎正把玩自己平日里常用的青玉狮子镇纸。 思卿夺过镇纸,道:“你这么清闲,为什么不去看看宁嫔?” 萧绎无奈问:“宁嫔又闹哪一出?” 思卿冷笑:“老把戏,新招数,层出不穷。我怎么知道她唱哪一出?” 萧绎笑:“菱蓁那丫头抱着个剔红盒子出去的时候笑个不停——难道不是你又戏耍宁嫔?” 思卿圆不了谎,脸上一红,道:“她要是不使奸,能叫我抓住尾巴?昨儿晚上我听见有动静,见有人在殿后鬼鬼祟祟的。我当时没言声,今早命人去殿后一瞧,殿后的花木被动过,从花丛底下挖出几只巫蛊木偶。我正愁找不出是什么人干的,宁嫔就说她被镇魔了。”思卿忍不住一笑,“下面的把戏铁定是宁嫔病得奄奄一息,说是被巫蛊弄的,然后搜宫,从我殿里搜出镇魔她的木偶。我百口莫辩,就此玩完。” 萧绎噗嗤一笑:“菱蓁抱着的剔红盒子里是不是宁嫔叫人埋在你殿后的木偶?你让菱蓁把从你殿后挖出来的木偶送还给宁嫔‘辟邪’?” 思卿也笑:“三哥英明。” “那你还叫我去看宁嫔做什么?她的‘病’明儿一早准就好了。” 和顺进殿禀报,说端王回府取了印信立刻就去兵部缴还交接了,萧绎深深看了一眼正在点茶的思卿,吩咐和顺请端王进宫。 思卿道:“你去忙正事吧。小厨房正做着藕粉桂花糖粥呢,我叫了内廷司的人吩咐准备八月节的事,等糖粥做好了,给你送去。” 萧绎回懋德殿见端王,赏下许多古籍字画,道:“太皇太后生前遗言,选立皇贵妃叶氏为后。如今太皇太后孝满,中宫之位不可久虚,朕欲下诏行册封礼。端王叔是左宗正,你以为如何?” 端王改颜道:“臣有谏言。” 萧绎不动声色道:“王叔请讲。” “臣望陛下今后切勿白龙鱼服,以身犯险。” 萧绎依旧不动声色,端王又奏道:“皇贵妃暴戾无德,染指朝事。且皇贵妃出身右相府邸,右相叶端明如今身陷抚州一案,陛下岂能立罪臣之女为后?” 萧绎听见端王将“暴戾无德、染指朝事”八字加诸思卿身上,目光霎时变冷,两颊微微抽搐,但旋即恢复平静。端王轻易让步辞政,萧绎心中固有疑惑,却也不得不给端王三分颜面,于是道:“抚州的案子还未定案,右相有罪无罪尚且难说。军心不可失,民心不可失,朕欲使沈江东署理直隶总督,将抚州一案一查到底。立后之事,新正后再说罢。” 端王道:“陛下圣明。”遂告辞出殿,恰巧遇上来懋德殿送点心的思卿。 端王停步道:“见过皇贵妃。” 思卿还礼道:“端王爷。”又浅笑道,“端王深谙‘思危、思变、思退’之道,令人佩服。” “皇贵妃谬赞了。皇贵妃不仅精于琴棋书画,武学修为也深,臣着实佩服。” “端王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是上表辞政,足见王爷对陛下有赤诚之心。”思卿不愿与端王多费口舌,敷衍了两句便走开。萧绎站在懋德殿仪门前正好看见思卿与端王交谈的那一幕,见思卿走来,便问:“你方才和端王叔说什么?” 思卿面色肃然,挥手命宫人退下,对萧绎道:“端王方才莫名其妙地对我谈及武学——他大概已经知晓孟光时是我杀的了。” 萧绎疑道:“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是谁露了口风?” 思卿眼中精光一轮:“一定是昨日孟光时营中那个琵琶伎!情形一乱,咱们只顾盯着孟光时帐下的军士,便把她忽略了。” 萧绎刚要招手让左卫统领至近前,思卿身边的菱蓁却手捧礼盒快步从游廊下走来。 “这是端王府方才供奉给娘娘的礼物。” 思卿疑惑道:“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物?” 思卿伸手打开盒子,盒子里散落着木樨香片,内中还有一个较小的套盒。思卿又将小套盒打开,菱蓁吓得面如土色,险些丢掉盒子叫出声来。 盒里装的竟然是那位琵琶伎的项上人头!头颈部用石灰填着,口鼻宛然,显然被杀未久。 萧绎大怒:“什么乱八七糟的东西都敢往朕和皇贵妃面前送!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底下侍从跪了一地,菱蓁连连叩首谢罪。思卿不欲声张,向萧绎递过一个眼色,萧绎强压怒火,半晌道:“今日之事,倘若泄露一个字出去……” 宫人纷纷叩首道:“奴婢们不敢。” 思卿道:“都起来吧。” 萧绎本来想吩咐左卫统领去杀此琵琶伎灭口,此时端王已将这琵琶伎的人头送来,萧绎遂道:“你们下去吧。” 思卿盖好礼盒的盖子,将盒子交给颤颤巍巍不大敢伸手去接的菱蓁,吩咐菱蓁,“好好安葬。”口里又道:“端王的忠心倒是表得彻底。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陛下与端王,果真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言罢转身便走。 此语讽刺萧绎为打压端王,而杀死卧底端王身侧的孟光时;端王将琵琶伎作为耳目放在孟光时营中,又将琵琶伎斩首为礼。 萧绎面色青白不定,伴随着一声巨响,殿内一橱价值连城的瓷器碎了一地。 思卿闻声回首,冷冷道:“妾不好裂帛声,陛下却喜欢这千峰翠色。” 端王走到外省,见左相何适之谀笑着走近行礼道:“见过王爷。下官有一事,想请教王爷。抚州案……” 左相何适之是先皇后的伯父、而今东宫太子的母舅,平素与皇贵妃叶思卿之父右相叶端明不和,举朝皆知。左右相近年来党争伐异,朝野多有非议。端王不欲再参与左右相的党争,遂道:“本王已上表辞政,左相勿要多言。”说完拔脚便走,那左相何适之呆在原地。 第二章 江枫渔火 (上) 萧绎与思卿自此日起开始尚气,两人见面不说话。有容嫔周氏,太皇太后身边女侍出身,资历远在思卿甚至先皇后之上,为人贤淑端方,便从中调停,对思卿道:“皇贵妃在上,这话嫔妾原不该多口的。皇贵妃掌着六宫事,何妨设宴,与陛下笑开了脸。现在陛下逐日忧愁,嫔妾们也不好主张。” 琳嫔谢氏素来寡言少语,那宁嫔何氏用帕子吸一吸鼻翼上的粉,不屑地撇了一眼容嫔,也不言语。 思卿笑道:“容姊哪里的话,我又怎敢与陛下置气。左不过陛下瞧着我烦绪了,我又直说了几句惹陛下生气的话。等过些日子陛下气消了,也就好了。” 李美人听了笑道:“倘若陛下连皇贵妃姊姊也烦绪了,那更无嫔妾等的立锥之地了。” 琳嫔附和道:“想来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忙,无暇蹈足后宫而已。” “以前陛下再繁忙,也从未忘记过皇贵妃不是。”众人不抬头,便知这语调出自宁嫔何氏之口。琳嫔低头喝茶,容嫔从甜白釉花瓶里勾出一枝名唤“白鹤卧雪”的菊花玩赏,都不接宁嫔的话。 太皇太后孝满后,今上迟迟不立皇贵妃为后,思卿的生父右相叶端明又被抚州贪腐一案所牵累,宫中盛传皇贵妃或无缘后位。而宁嫔出身左相何适之一族,是先皇后的族妹,又是太子的姨母,近来风头大盛。虽然容嫔资历深、琳嫔育有皇长女,但她二人出身都不高,皆对宁嫔退避三舍。 “俗话说‘顺情好说话,干直惹人嫌’——” “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皇贵妃敢于诤谏,其心可嘉。”接宁嫔话竟然是萧绎。 萧绎着家常的元青色褙子走进宁华殿,一众妃嫔纷纷起身行礼,唯独思卿岿然不动。萧绎笑命众妃免礼,又道:“今年南涝北旱,朕受天下供养,确实应该节俭。那日皇贵妃的谏言极是。朕已经下旨,地方不得再上贡瓷器珍玩。”想了想又补充道:“尤其是瓷器。” 这话虽然驳宁嫔的面子,但却是给思卿找台阶下。然而思卿并不接话,萧绎不禁一僵。 宁嫔听见萧绎驳回自己的话,正恼羞不已,见思卿一味与萧绎僵着,又不禁打叠起精神,双目放光。 容嫔见此道:“陛下宽坐,嫔妾等告退。”妃嫔们纷纷行礼告退,宁嫔只得恋恋不舍地跟在最后退了出去。 菱蓁耳聪目明,领着宫人也退出了宁华殿,一时殿内只剩下了萧绎与思卿。 萧绎笑道:“你最近好大的火气。” 思卿一挥广袖坐下,也不看萧绎,道:“嫌我火气大,有的是莺莺燕燕等着恭顺你。陛下何必留在这宁华殿自讨无趣?” 萧绎走到思卿身边坐下,道:“什么莺莺燕燕?宁嫔是浑人,你不必理会她。” 思卿白萧绎一眼,道:“方才我可没理会宁嫔,接宁嫔话的,仿佛是你。” 萧绎想替思卿理一理的鬓角,思卿侧头避开,萧绎道:“你先向我发火,反倒是你生我的气。” 思卿不禁笑:“我不生你的气,怎会向你发火?” 萧绎问:“现下气消了?” 思卿起身转入屏后道:“谁说我气消了?我几时气死了,还你个清静。” 萧绎跟上去道:“方才下诏免去了江东金吾将军之职。” 思卿装作没听见,萧绎想了想,将后面的话暂时咽了下去,改口道:“江东要成亲了。” 思卿笑问:“新夫人是哪一位?” 萧绎道:“是已故名捕江万里之女江氏。这门亲事是老嘉国公在世时就定下的。” 思卿道:“嘉国公府与肯与刑部小吏结亲?老公爷高瞻远瞩。” 萧绎问:“届时咱们过嘉国公府观礼如何?” 思卿在内间短榻上坐下,挑眉道:“有话直说。”这时和顺进来禀报萧绎,称礼部为秋闱之事请见,萧绎道:“晚上和你细讲。”便先去了。 这日晚间,思卿和萧绎都在懋德殿里坐。思卿着玉色妆花袍、乳白织金裙,坐在萧绎对面纱幕外的短榻上读书。萧绎久不闻帘外声息,于是放下折子,轻轻拨开帘幕,见思卿单手支颐,鬓边的啄针钗子已经半溜。她见萧绎走近,丢开书问:“怎么了?” 萧绎迟疑片刻,试探道:“每日每夜,案牍劳形。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思卿敷衍道:“陛下勤政,是苍生之福。”一面说一面笼头发,打着哈欠道:“陛下辛苦,我先告辞了。”却给萧绎一把揽住,“你这几日有些贪睡。大晚上和我打起官腔来了,看的是什么书?”萧绎拿起一旁的书来一看,居然是《周易》,于是笑:“大晚上看这个,难怪犯困。” 思卿白了萧绎一眼:“我看什么书,你休要管。如今二更天了,不困才怪。” “我有件正经事和你商议。” “喔。” “江东不再总领内卫,我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接任。若不是这次把江东推上了风口浪尖,我也不会这么仓促地免江东的职事。” 思卿听了几个字,就拿起书来,口里“嗯”、“嗯”地应付着。萧绎无奈,只好挑明问:“你暂理一理左右内卫的事务好不好?” 思卿以书掩面,笑问:“你几时突发奇想的?我若插手两卫,必然被朝臣指摘干政。”她浅嗔佯怒,“我就知道你从不为我着想。” 萧绎一时语塞,思卿又说:“何况我居于禁中,文书往来,见人论事,样样不便。你亲掌两卫不好么?” 萧绎夺走思卿手里的书,轻声细语:“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常常顾此失彼,宝钗无日不生尘。只要两卫统领不宣扬,朝臣怎会知道?你说见人传话不便——这也没什么不便,派黄门官通传就是了。” 思卿仍旧不肯答应:“我不揽这事,费力不讨喜。我是个识时务的,不愿意自讨没趣儿。端王说我‘暴戾无德’,你以为我不知道?” 萧绎向她耳边轻轻吹气:“你只当是为我着想吧。” 思卿不耐痒,挣脱道:“你不为我着想,反而叫我为你着想,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我不吃这份俸禄,不管这桩闲事。”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灯下白腻如玉,指上戴着米珠围紫晶的花丝指环,轻轻在萧绎眼前晃了晃,一双明眸潋滟,含着几分狡黠,浅笑嫣然道:“别再试探我,我是不会答允的。” 萧绎一把握住思卿的手,吻上思卿的脸颊,却被思卿用另一只手推开:“要我为你着想,除非……” “除非什么?你说,我都答应你。” “论起资历,宫里无人能敌容嫔。她在嫔位已数年,不如晋位为妃,助我协理六宫,更能服众。” 萧绎没有否决,说:“良辰美景,咱们不谈旁人。” 思卿挑眉反诘:“这句话,你不知道对多少人讲过。” 笑意逐渐从萧绎的唇边蔓延开:“除了卿卿,再没对谁讲过。” 灯烛灭,纱幕合。 宝鼎里的百合香舒卷出曼妙的烟雾,缓缓飘向殿顶,一室清甜。 第二章 江枫渔火 (中) 帝京城以北的官道上一着苎麻衣衫的蒙面女子骑马飞驰而过,扬起滚滚烟尘。 山雨欲来,天色晦暗,朦朦胧胧的群山变作浅灰色。初秋山野间草木旺盛如旧,官道边的树丛中忽然有几支冷箭悄无声息地飞出。马惊而嘶鸣,苎衫女大袖一挥,将冷箭悉数打落。 她勒住马,昂然道:“前面就是帝京城,尔等再不放手一搏,可就没有机会了。” 话音才落,树丛中有十余人闪身而出,从四面围攻苎衫女。 这十余人招式凌厉非常,配合默契,苎衫女举剑突围不成,被围堵在中央。苎衫女凝神看了片刻,稳住下盘,择一功力较弱者骤然强攻,意欲打乱对方的阵脚。她手中的剑锋成弧,剑尖取左侧对手,剑腹划向功力较弱者的脖颈,飞腿踢向右侧对手,眼见就要得手,后心却被一人偷袭。苎衫女左手向背后一抄,一掌挥开背后偷袭之人,右手剑招却露出破绽,剑尖被挡开,胸前门户大开,闪避不及。 危急之际,苎衫女使出一招“剑走游龙”,剑花一挽,堪堪荡开刺客的长剑,手背却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刺客显然没想到苎衫女能够处变不惊、避开杀招,不禁一怔。苎衫女趁刺客分神之际一跃而起,自上而下挥剑一斩,鲜血四溅,刺客纷纷倒地。 苎衫女确认刺客皆死之后,还剑入鞘,取出绢帕包扎好手背上的伤口,上马离去。 半个时辰后,倾盆大雨一洗京畿入秋以来的沉闷阴郁。苎衫女摘了面纱,坐于帝京城外的茶亭里饮茶避雨。忽有一人踏雨走进茶亭,四处寻觅着什么。那人年可三十岁,风神朗俊。苎衫女看了他几眼,觉得面熟,两人目光一对,苎衫女垂下头,那人却阔步走到苎衫女身边一揖,道了声“打搅”,问:“请问这位娘子贵姓?” 苎衫女忙起身答礼道:“免贵姓江。请问您是哪一位?有什么事?” “在下沈江东,来迎江大人入京。”沈江东神情潇洒,似乎一点也不受朝中俗事的烦扰。 苎衫女微微一怔,小声笑道:“有劳嘉国公爷大驾。我已辞去部务,请不必再以旧时职位相称。” 沈江东道:“我算着日子,你也该进京了。” 苎衫女沉默了片刻,展颜笑道:“路上遇到一点小麻烦,耽搁了几日。” 沈江东颔首无话,两人并肩进了帝京城。 即便嘉国公沈江东刚刚受到孟光时谋逆案的牵连,而今刻意低调,但嘉国公府毕竟位列国朝诸世家之首,婚礼当日宾客如云,今上携皇贵妃叶氏亲临嘉国公府道贺,引得众人纷纷议论嘉国公府圣恩隆重。 婚仪于黄昏时分开始,婚仪过后在嘉国公府正堂开宴,新妇着品服大装,与嘉国公沈江东一道,向今上和皇贵妃拜行大礼。 礼毕,戏开锣,席间攀亲扯故开始敬酒。一干翰林催诗谈赋,一群主事围讲部务。宗亲驸马、世家子弟又是一伙,各有话题。思卿趁乱轻声对沈江东道:“你不想要的包袱随手就甩给我,够义气。” 沈江东挑眉道:“不是你提点我放权么?皇贵妃干练明理,内卫的弟兄跟着皇贵妃,肯定不会吃亏。” “这么说三哥借孟光时打你,正中你下怀,对你而言是歪打正着了?” 沈江东机警地搜寻四周:“内卫毕竟是陛下的亲卫,交给谁陛下都不会放心,交给皇贵妃却不一样。再说,陛下原本是借孟光时打端王,又不是故意为难我。” “你不必装糊涂。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在一种酒。陛下怎么想的你的,你肯定比我明白。看在我嫂嫂的面上提醒你一句,太会做人了当心累死。你知道三哥怎么算计你,三哥心里也清楚你怎么算计他。当心度,别玩火烧身。” 思卿鲜提自己的嫡亲嫂子,也就是沈江东的胞妹,沈江东不禁一怔,道:“我岂敢算计陛下?” 思卿冷笑:“你别自以为是。陛下本来打算把你请罪的折子留中不发,那折子就是辩服、是证据,应景再发作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是我劝陛下革掉你金吾将军一职,一次就发作干净透彻,不给你留后患的。怎么,你不领我的情?” 沈江东愕然,却仍不松口,道:“苍天在上,我可没想过算计陛下,皇贵妃这么讲,臣百口莫辩。”还要再说,思卿已经衔着冷笑往世家夫人的包围圈里去了。 沈江东的新夫人江氏容姿端和大气,举止沉稳干练,言谈清朗潇洒,思卿暗道这位夫人值得相交。思卿与江氏同一众命妇敷衍了许久,奉承话听得头痛,心里十分不耐烦了,还要强撑着笑脸。她微微一转头,刚好和如今沉陷抚州贪腐案、如今却看似似波澜不惊的右相叶端明对视。她与叶端明另有过节,平素对这位“父亲”厌恶至极,心下直欲作呕,于是故意提高了嗓音对萧绎道:“妾病酒,想避席稍作歇息。” 嘉国夫人江氏忙对思卿道:“府上已为皇贵妃备下了歇息的阁子,请皇贵妃移步。” 思卿起身避席,嘉国夫人也随侍离席。转过正堂,离开喧扰处,思卿便吩咐道:“菱蓁跟着我,你们都下去罢。”宫人纷纷行礼而去。 思卿和嘉国夫人进了阁子,只有菱蓁立侍一旁。思卿已知这位嘉国夫人姓江,对于其出身也略有耳闻,于是问:“夫人的名讳是?” 嘉国夫人欠身答:“妾姓江氏,贱字为‘枫’,枫叶之枫。” 思卿又问:“夫人祖籍何处?” 江枫道:“妾是京北抚州人。” 思卿笑道:“听闻夫人曾在清吏司、刑部等处任职,想必是女中豪杰。”她话锋一转问,“夫人既曾任职刑部、又是抚州人,可听说过今年春上抚州都督、抚州知州贪墨军饷民食以致抚州兵变的的事?” 江枫不意这位深居内宫的皇贵妃突然会问起这个。因为此系前朝事,又与朝中重臣有极大干系,江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思卿平素善解人意,见江枫踟蹰不答,便也不再追问,只与她聊京北风物,倒也谈得投机。 思卿得知江枫在刑部和户部清吏司任职期间,曾经因查案而去过许多地方,阅历极广,胸怀亦宽。言谈间可辨出江枫是个极为爽朗的人。于是道:“因为一些缘故,我自幼在民间长大,为一位伯父所抚养,及笄后又过了年余才回到帝京。幼时伯父好游历,我倒也曾随其泛舟五湖。归京之后,十分思念当年的自在优游。” 两人谈到蜀山剑阁的奇险、临安夜雨之静谧,又说起关中秦岭的气势和闽粤海上的风光,浑然忘记了时间。思卿问起江枫的年纪比自己要长几岁,故而以姊唤之,交换了手帕,道:“我在禁中,终日无趣。倒是希望夫人能时常进宫坐坐。” 菱蓁算着时辰,道:“小姐、嘉国夫人,咱们离席好长一阵子了,也该回席上了。” 思卿道:“再过一刻不迟。” 话音刚落,阁子中的烛光跳跃了一下,思卿察觉不对,集中了精神以耳辨四周境况,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对江枫道:“咱们回席。” 看向江枫时,却见对方神色凝重,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对。思卿一下想起江枫的父亲江万里既是名捕,又是云台剑派的高手,江枫本人也曾任职刑部,想必武功不弱。此时嘉国公府的护从和宫里的侍卫大都在前厅正堂的席间,这府后院里十分僻静,思卿向江枫微微点了点头,后者一怔,旋即颔首回应。思卿向菱蓁招了招手,菱蓁不明所以地走到思卿近前,还没开口询问,思卿已经大袖一挥,将鬓边的簪子破窗扬出,只听外间发出簪子打在金属器物上的声响。 江枫见思卿向自己示意,以为是示意自己同她小心谨慎离开阁子快回席上。不曾想这位皇贵妃以暗器骤然出手。簪子反弹而回,江枫才反应过来,替思卿打落。一条黑影晃进阁中,长剑剑锋寒气迫人,直逼思卿的咽喉。江枫大惊失色,待要扑上前相救,已来不及。只见思卿出手迅如闪电,竟然欲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剑锋。刺客显然没有料到思卿会武,慌忙将剑尖一颤去挑思卿手腕上的经脉,此时江枫推开了不会武却仍欲上前救思卿的菱蓁,一掌拍向刺客后心。思卿趁机用一招“双龙抢珠”,左手挖向刺客眼珠,刺客忙于闪避江枫的掌力和保护双目,闪身要削断思卿的左臂。思卿身轻似燕,向后退了数步,江枫再度攻刺客的后心,思卿右手疾出连点刺客身上数出大穴,江枫趁势夺过刺客的长剑,两人联手险胜,惊魂甫定,菱蓁机警,见没有惊动外间,于是掩上了阁门。 “小姐……” “我没事。”思卿拾起簪子簪回鬓边,“一个人就敢夜闯嘉国公府,胆子不小。” “你……究竟是……是谁?终南派……呃……” 思卿一手摘下了刺客的下颌,手法之老练,连一旁的江枫也吃了一惊。 “把毒藏在牙齿间很没有新意。至于我是谁、和终南派什么关系,你就别想了。想一想此番失手,是死还是招?你们家主子会怎样吧?” 话音未落,外间呼声大作,齐喊抓刺客。一时火把明晃晃地向这件阁子逼来。饶是江枫是老江湖,嫁入嘉国公府当晚就遇上这种事,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第二章 江枫渔火 (下) 刺客出现在嘉国公府刺杀皇贵妃,嘉国公府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思卿却当机立断,既然已经摘了刺客的下巴,刺客不能说话,她便一并连刺客的哑穴也点了,以保无虞。江枫回神,将刺客踢入榻下。 方才的打斗没有损坏器皿,菱蓁方来得及向下拉了拉榻上的流苏罩,只见御前内卫当先,破开阁门,沈江东先一跃进来,萧绎与他只差半步,一脸焦灼。然而思卿端坐主位,江枫坐在客位,两人正手挽着手,谈得热切。 见二人无事,萧绎和沈江东都松了口气。但阁子里不正常的气氛萧绎和沈江东都已感受到。多年的默契之下,萧绎不言语,沈江东也作不知。 思卿站起身,江枫也慌忙跟着起身向萧绎行礼。思卿问:“这是怎么了?” 沈江东看了一眼萧绎,忙行礼道:“皇贵妃受惊了。方才有人嚷有刺客,席间才乱起来的。刺客可曾惊扰皇贵妃?” 思卿挑眉笑:“什么刺客?我和嘉国夫人正准备回席上呢,可没瞧见刺客。” 萧绎道:“夫人不必多礼。” 江枫道:“谢陛下。妾方才与皇贵妃娘娘在此,确实没瞧见半分刺客的踪影。” 此时翰林院掌院徐东海笑道:“方才在席间,端王爷世子喝高了,臣听世子正醉着与人谈论《刺客列传》呢。想必席上太乱,有人听左了,浑传成有了府里有刺客。不过是一场笑话,侍卫涌上来,倒惊着娘娘了。” 思卿笑:“一传十十传百,难免变味。这嘉国公府如此小心谨慎,都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就是真有刺客也进不来。” 底下纷纷附和皇贵妃的话。众人簇拥着萧绎和皇贵妃往府前走,思卿故意说:“天不早了,也该回宫了。” 萧绎含笑说:“皇贵妃说的是。”转头对黄门官和顺道,“吩咐起驾罢。” 思卿拉着江枫的手道:“本宫与嘉国夫人投缘。听闻夫人双亲已故,这三朝回门的日子,便往宫里走动走动,也去给定安贵太妃请个安。” 江枫不习惯此类场合,也不会说客套的言语,只行礼道:“多谢皇贵妃。” 皇太后早逝,太皇太后也已故世近三载,而今宫中定安贵太妃的辈分最高。沈江东在左相何适之、右相叶端明之党争里一向保持中立,此刻出身右相叶端明府邸的皇贵妃向沈江东的新夫人当面市恩,左相何适之闻言微微耸动双眉,转头看见叶端明似笑非笑地低着头。那何适之把目光一闪,一派漠然。叶端明避过何适之的目光,只与翰林院掌院徐东海边走边谈笑。 于是沈江东夫妇领衔,至嘉国公府府门外跪送,由内卫开道,簇拥着萧绎和思卿回禁中去。 这日宫门没有下钥,萧绎和思卿回宫时已近子夜,两人都无睡意。萧绎一路跟着思卿来到宁华殿,遣退了宫人。 萧绎开门见山问:“方才江东府里的刺客呢?” “人家嘉国夫人出身云台剑派,又是当年刑部的能吏,武功好得很。刺客被点中穴道丢在榻下了。要是张扬出去,嘉国公府今晚还不乱套了?” 萧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思卿又道:“我要是被刺客伤了或者是杀了,嘉国公府难逃干系。嘉国夫人要是被刺客伤了杀了,那铁定被说成是我要杀嘉国夫人灭口。主使者就派一个刺客,还是个死士,不容易走漏风声。就是失败了,也并不会连累自身。算计得倒是细致周详。” “你和嘉国夫人有什么仇,要当面杀她?谁信?” “你现在这么说,要是嘉国夫人真出了事,可没人管我‘办法蠢否’。我和嘉国夫人没仇,叶端明和她有啊。嘉国夫人不是参与查抚州案了吗?保不齐手里就握着抚州贪腐案的证据。” 萧绎噎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思卿哼道:“在我的成功诱导下,嘉国夫人自己说的。怎么,我没权知道么?” 萧绎忙转换话题:“刺客是死士?已经死了?” 思卿道:“没有。毒药藏在牙齿里,把他下巴卸了,既不能咬舌也不能服毒,没死成。” 萧绎听了不禁又噎住了。 “沈大哥府上的人该清理清理了。他近来忙着婚事,别被人钻了空子。” 萧绎道:“明日江东来,我同他讲。你也提醒提醒他夫人。我看你和他夫人谈得很投机。” 思卿到妆镜旁一面卸妆一面道:“嘉国夫人确实是个极朗阔的人,不似帝京那些虚伪阿谀的世家夫人。依我说,你谴人去赏嘉国公夫妇些东西,再告诉沈大哥,明日不必火急火燎地进宫来,太点眼。反正事情你都知道了,等着过三日夫人进宫时,他同进宫再来禀奏你不迟。” 萧绎道:“你虑的是。”又道,“你兄长娶了江东的胞妹,沈叶两家既是姻亲,你和沈夫人又投缘,平日多走动走动。要不你总是一个人静默,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思卿把头面首饰撂在妆台上,冷然道:“我和叶家,有什么关系?” 萧绎自悔失言,改口问:“嘉国夫人是云台山门下?” 思卿听了一愣,自言自语道:“方才那刺客看出了我的武功路数,问我与终南派有何关系。这位沈夫人会不会认得故人?” 萧绎问:“什么故人?” 思卿道:“与朝廷无关的故人。”又问:“三哥,抚州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绎反问:“你听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抚州官场贪墨军饷和民生物资,用以贿赂右相国叶端明。” 萧绎摇摇头:“真未必真,假未必假。抚州都督是兵部尚书杜临深的人,杜临深与叶端明并不在一条船上。抚州知州也不是你父……叶端明的门生。” 思卿愣了一下,旋即道:“真也好,假也罢。如今朝野上下都认同叶端明受贿,假的也是真的了。无风不起浪,就算叶端明未曾在抚州官场受贿,也未必没从别处受贿。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叶端明技不如人,只好愿赌服输。” 萧绎道:“现在朝廷并无叶端明受贿的证据,何适之肯定也没有叶端明受贿的证据。” “何适之要是有证据,我还能安坐于此?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思卿!”萧绎道,“与你无关,与你无关,与你无关。” 思卿冷笑:“什么与我有关,什么与我无关,你心里清楚。” 萧绎拂开一张荆川纸,随手扯过一份帖子,却是姜白石跋王献之《保母帖》。他没心情写这蝇头小字,一把推开纸笔,道:“刑部查出来的结果,与党争无关,模棱两可,把责任都推到了已死的抚州督抚身上。” “有下圈套的,有上圈套,前戏十足。刑部做了和事老,御史台能甘心?那么多谏官,无人进谏?” 萧绎冷冷道:“御史台?该谏的不谏,不该说的乱说——”他险些脱口抱怨出御史台反对他册立思卿为后的事,改口道,“你晓得外头给御史起什么雅号?” 思卿笑道:“不是就是‘乌鸦’么?不过国之元气在台谏,这样不好。” 萧绎叹道,“嘉国夫人原是刑部的人,也参与了查抚州案。不晓得她是否知道内情。” “如你所言,那今晚的刺客就是冲着嘉国夫人去的,他们害怕嘉国夫人把事情捅给朝廷。” 萧绎道:“抚州案我会按照刑部的奏折定案,先把这件事压下去。压下去以后,想必嘉国夫人那里的麻烦会少一些。” 思卿点头道:“压下来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廷有几人干净?我这么讲可不是为了给叶端明脱罪。但抚州的军民都要好好抚恤,万万不能再激起兵变民变。” 萧绎先点点头,又道:“用何适之,用叶端明,都是我的意思。我不会让几位老王爷看笑话,更不会让藩王们看笑话。” 思卿道:“古语有‘自古至今,帝王最恶者是朋党’,陛下因何隐忍何、叶结党营私至今?” 萧绎闭目不答,思卿又道:“陛下既然不愿意说,那就不必说。” “思卿,”萧绎豁然转身,“你信不信《孟子》里话?” “哪一句?” “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思卿道:“圣人的话,我也信、也不信。邻家焉有许多鸡,乞丐何曾娶二妻?当时尚有周天子,何时纷纷说魏齐?” 萧绎道:“我想要一个正面的回答。” 思卿便说:“陛下敢于这么想,妾已然钦佩不已。‘汉文有道恩有薄’,何必苛责自己?”又笑,“我这么劝,算不算是大逆不道?不过端王恭顺辞政离朝,不正是陛下亲之、治之、礼之的成效么?” 萧绎越听越觉得思卿说的像是讽刺自己的笑话,于是道:“难得你为端王叔讲好话。” 思卿慵懒地笑:“我几时讲过端王的坏话?” 第三章 往事难凭 (上) 嘉国公沈江东送走了宾客,已近三更。府内收拾残局的下人们陆续散去,红绸带和各色花束、金箔剪就的“囍”字在夜色中翻飞招展,月色下略显清寂。沈江东送完走宾客,揉了揉额角,觉得脚下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推开门,只见房内红烛高照,映出两团光晕。 屋里的侍女都被江枫打发下去了,江枫摘了髻,用一支锥脚簪子挽着头发,柳眉杏眸,醉晕双颊,大红礼衣上蹙着一对金凤。她见沈江东进来,起身微微一笑。 沈江东觉得酒劲上来,有些目眩,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笑道:“距咱们上次小酌,已有六七年了吧?” 江枫道:“已经七年了。没想到再来帝京,风云际会如旧。” 两人临窗坐下,江枫斟了酒,两人对饮了一杯,饮罢一时无话,有些尴尬。 飒飒秋声传来,沈江东沉吟半晌,问:“今晚……” 江枫显得格外沉静,望了沈江东一眼,眼中颇有从前在朝为官时的犀利和冷静,她轻声道:“确实有刺客。” 沈江东骤然站了起来,仿佛寒冬腊月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刺客在哪里?!” 江枫道:“噤声!” 沈江东反笑了,道:“这府里的人,还是能信得过的。” 江枫道:“人在方才皇贵妃歇息的那间阁子的榻下,多半已经死了。是皇贵妃不叫张扬的。” 沈江东连忙唤老管家老夏去看,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夏回禀说果然毒发死了。沈江东吩咐老夏小心处理尸首,老夏老背晦了,却不多嘴问,只念叨着婚仪上死人好不吉利,自去处理。 江枫又道:“娘娘怕他咬破牙中藏得毒囊即刻自尽,摘了他的下巴。但这些死士多半都会事先服下缓发的毒,无论如何活不到明晨。” 沈江东问:“冲谁来的?” 江枫想了想道:“应该是冲我来的。但是娘娘先出的手,刺客大抵以为会武功的是我,所以把娘娘认成了我,反倒逼得娘娘好生危急。”她极力转移话题,于是又道,“这位皇贵妃娘娘与叶大公子长得真像,一看便是嫡亲兄妹。只是——这位娘娘的身手怎么这般好?” 沈江东道:“四五年前叶相从江南寻回来的,不晓得以前是跟着什么人家长大的。寻回来的时候先皇后新丧,太皇太后不愿再立何氏女为后,急于为陛下选妃,叶相就心急火燎地把失散多年刚刚找回的女儿送到了宫里。”他见江枫听得专注,忍不住又道,“听闻当年皇贵妃落草时叶相正因冤狱被贬官,家道不好,见夫人生下的是女孩儿就扔了。叶夫人找不见女儿,听叶相轻描淡写地说扔了,没多久就气死了。后来叶相好容易找回了女儿,却是为了送进宫去为自个儿的仕途铺路。这位皇贵妃娘娘抵死不认叶相做父亲,进宫后不仅不和叶家通气,还三番五次阻止太皇太后、陛下封赏叶相,把叶相恼得呕血。” 江枫听了道:“这样的父亲,不认也罢。” 沈江东道:“思卿刚回京的时候住在叶相府里——娘娘的小字唤作思卿,把叶相府里搅得天翻地覆。她兄长夹在中间难做,叶相固然不慈在先,娘娘也厉害得紧。兰成对我讲,说受够了,所以放了外任南去。那时候兰成和浣画才成亲不久,我还不舍得浣画离京跟兰成到南边任上去。”兰成是叶端明的大公子、思卿的嫡亲兄长的名字,取自“庾子山年幼而清迈,有天竺神僧呼之曰兰成,因以为小字”的典故。浣画便是沈江东的胞妹,嫁到叶家做了新妇。 江枫插言:“到任上去比帝京清静。” 沈江东道:“浣画也这样讲。他们夫妇南去之后,叶相府里愈发热闹,思卿原是不肯进宫去的,那时候定安贵太妃认了她做义女,还在太皇太后面前帮她讲话。后来不知怎么的,思卿竟向叶相妥协了,没多久就进宫受了封号。” 江枫听沈江东连呼“思卿”,不觉蹙眉,轻声道:“还是称娘娘。” 沈江东一笑:“私下无妨,连陛下都不甚在意。” 江枫道:“娘娘对我倒是十分和气。”遂把思卿和自己换手帕一节说了。“叶相从南边寻回来的?我看娘娘的身手……倒像是终南一派的。” 沈江东斟酌道:“这个不好揣度。不过皇贵妃才名在外,当年的授业之师必定不凡。”说完觉得今夜议论思卿太过,实在有违他平素处世为人之道,于是没再多讲。 江枫见他沉吟,唯恐他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复问:“太皇太后丧期已过,仙居长公主也已出阁,陛下为何迟迟不立皇贵妃为后?” 沈江东笑道:“陛下倒是时时想立皇贵妃为后,这也是太皇太后生前首肯的事。但叶相一向与端王、敬王等宗亲政见不和,端王和左相当年支持立何娘娘——就是先皇后的族妹,无奈太皇太后不许。太皇太后故世后,皇贵妃一力支持陛下的新政,与宗亲嫌隙愈深,左右宗正都不支持皇贵妃更进一步。还有,皇贵妃自己不愿意,说为了不使叶相得意,宁愿居侧宫,听上去像个笑话,不过依思卿的性子,干得出来。最近仙居长公主出阁,陛下又重提立后事,叶相却被牵扯进了抚州案里,累及皇贵妃,端王更不肯松口了。”提到抚州案,沈江东忽然问江枫:“刺客要杀你,是因为你参与查抚州案么?” 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自己身上。夜风一吹,江枫的酒已经全醒了。她垂下眸子,淡淡道:“是。” “是谁的人?你有数么?” 江枫轻声道:“是左相何适之的人。” 沈江东惊疑:“不是右相叶端明的人?” 江枫摇摇头,道:“到处都在传抚州督抚贿赂叶相爷,实则不然。况且帝京城豢养死士的朝廷命官有谁,你统领过内卫,应当清楚。” 左相何适之的根基远比右相叶端明深厚。先皇后怀娠时,何适之便着手豢养暗人,以备将来不时之需。萧绎查知后十分忌惮此事,还命当时统领左右内卫的沈江东想方设法在何适之的暗人中安插了内卫。沈江东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那抚州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又为何要卷进去?” 江枫三年前丁母忧从任上回抚州原籍守孝,刑部按说没有强制指使江枫办差之权,然而江枫还是参与了抚州案。 “灾后传疫,抚州的情境太惨。大司寇(刑部尚书)数度来信,我也难以推辞。没想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虽然我事后辞去了部务,却也没能甩脱,还连累府上了。” “咱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那抚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户部想来左倾何相爷,户部尚书吴天德也当真人如其名,没有天德。偏生他是端王爷荐上去的,外强中干的很。抚州灾后户部并没有按数给抚州地方拨去民生物资和粮饷,送去的箱笼里全是石头。起先是抚州驻军里有人起头围了驿馆,户部押粮饷的官儿住在驿馆里。后来难民听到了风声,越聚越多,把驿馆围得水泄不通。那户部的押粮官儿是个有急才的,情急之下大喊钱粮户部都运来了,没下发是被抚州督抚给贪了,叫他们往督抚衙门闹去。想来抚州官场的名声不好,驻军难民都信了,一窝蜂的把抚州督抚衙门砸了个稀烂。乱起来之后,不知怎么,隔天有人四处放风说抚州督抚贪的钱粮是用来贿赂叶相爷的。想必是何相爷借势,抢先往叶相爷身上泼污。传久了难以查清,也不知滥觞何处。” “不是说从抚州督抚衙门抄出了赃款?” 江枫苦笑:“衙门砸的稀烂,针头线脑都被抢了,还能留下银子叫刑部查抄出来?银子有了,粮呢?抚州督抚衙门一共才多少人,有多大的肚子?查出的赃款,必定是何相爷谴人送去的。” “御史台派去的人无话?” “御史台也分派。何相素来谨慎精明。”江枫合上窗子,挑亮了灯烛,“陛下要查到底,只怕左右相撕破脸倾轧在所难免。” 沈江东拈起一枚金桔丢在口中,含糊道:“陛下不会。大局为重。你……有证据么?” 江枫目光炯炯道:“证据是有的,但并不在我的手中。” 沈江东问:“什么证据?何相是不是疑心证据在你手里?” 江枫道:“证据是抚州都督未及递出的遗折,上面记叙的十分清楚,且是血书。东西我已经交给刑部了,何相没有得到,想必是叶相弄了去。何相肯定疑心那遗者在我手里,不然也不会冒险来嘉国公府谋刺于我。” 沈江东却道:“何适之老谋深算。刺客说不定就是冲皇贵妃来的,皇贵妃若在府上出事,他们就能正大光明地对你我动手。从浣画嫁给兰成那天起,在外人眼里我已是叶相一派的人,否则怎会和叶相府上联姻?”沈江东说到此处不觉叹气。 “当初你不同意浣画和叶大公子的婚事?” 沈江东道:“同意不同意,现在已经这样了。先皇后早逝,太子无母可依;皇贵妃得势,又有二皇子。何适之做梦都想扳倒皇贵妃。眼下是左右相,以后……”沈江东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他忽然想起一事,问:“端王和抚州案有关否?” 江枫愣道:“没有。怎么忽然想起端王爷?莫不是端王爷一失势,人人都想踩两脚?” 沈江东笑:“端王失势?端王刚刚放了好大一个松泡,得以全身而退,还将了皇贵妃一军。端王爷这个人,我是看不透的。说他贪权恋栈,他对朝对国却无贰心;说他淡薄洒脱,却又掣肘朝政经年,与陛下屡屡失和。且看罢,或许何相叶相左右不平了,端王爷又坐收渔利粉墨登场了。”他忽然正色道,“你说遗折既然已经到了叶相手中,他为何对何相隐忍不发,任由朝中诽腹自己贪腐受贿?” 江枫不屑道:“前戏越足,后面翻转得越精彩。叶相大概打定主意想就此把何相从朝堂上踩下去,让何相再难翻身。” 沈江东摇头道:“何适之是东宫太子的母舅,陛下不易储,必然在朝中给何相留一席之地。思卿都看明白了,叶相怎还一意孤行?” 第三章 往事难凭 (中) 江枫猜测抚州都督的遗奏在右相叶端明手中,然而此刻这封遗折却静静地躺在萧绎面前的朱漆书案上。凝固的血迹浸透了奏折的绫面,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怨恨。萧绎双手撑在书案上,死死盯着遗折,一动不动。 左倾何适之的户部亏空如斯,拿不出粮饷,何适之还在试图掀翻叶端明。 “古语有‘自古至今,帝王最恶者是朋党’,陛下因何隐忍何、叶结党营私至今?”思卿的质问声犹在耳,党争伐异,朝局困顿,让萧绎如困围城。 “陛下,”左卫统领程瀛洲行礼道,“诚如陛下所料,何相以为抚州都督这封遗折还在刑部江……还在嘉国夫人手里,故而在嘉国夫人入京时设伏刺杀未遂,又在嘉国公府行谋刺之事。” “国之蠹虫!”萧绎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拂落于地,稳了稳情绪,淡淡道,“户部吴天德,你去办罢。” 程瀛洲答了个“是”,行礼退下。 萧绎将抚州都督的遗折亲手封好放入暗格,然后踱出大殿,也不理会黄门官,径自往宁嫔何氏处去了。 翌日早晨,菱蓁向思卿抱怨:“陛下昨夜又往宁嫔处去了。” 思卿一面戴冠子一面闲闲地道:“爱去哪儿去哪儿,与咱们什么相干?”二皇子哭个不停,思卿接过来左哄右哄仍不管用。思卿有些恼了,将二皇子交给乳娘抱着,道:“你抱下去哄吧,没得吵得我头痛。”乳娘接过二皇子,才走了两步,便听萧绎含笑进殿道:“二哥儿怎么哭了,来,我抱抱。” 思卿却突然闪身站到萧绎和乳娘中间,嗔萧绎:“人家抱孙不抱子,你抱什么?”又吩咐乳娘,“带二哥儿下去吧。”乳娘连忙抱着二皇子行礼退下。 萧绎尴尬地站在原地,看思卿重新坐回妆台前整理冠子上的首饰,连忙走到思卿身后,替她插冠子后面的满冠。 思卿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问萧绎:“二哥儿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萧绎道:“还未。” 思卿道:“我想好了,就是一个‘涣’字如何?” 萧绎皱眉道:“‘涣,流散也。’不好。” “‘纂辞奋笔,涣若不思。’又有《后汉书》中的‘涣烂兮其溢目也’。不好么?” 萧绎听思卿口气坚决,便道:“好,听你的,就取一个‘涣’字。年下封王。” 思卿听了摇摇头:“小小的孩儿,封什么王?封王是成年加冠以后的事。” 萧绎道:“东宫太子已立。二哥儿也是嫡子,怎么不能封王?” 思卿道:“我不同意。” 萧绎笑:“这事听我的——那就先封郡王,没的商量。” 沈江东婚后右相叶端明府上又谴管家来送贺礼,沈江东待要推辞,那管家却放下颜面,说礼中有一部分请嘉国公夫妇以嘉国公府的名义转交皇贵妃。沈江东思量着是抚州案的风声紧了,叶端明向思卿讨主意,于是便收下了礼,答应代为转交。叶府的管家千恩万谢地去了。 江枫奇道:“给皇贵妃的礼,为什么要咱们转交?” 沈江东道:“从前叶府的东西,怎么送给皇贵妃的,皇贵妃怎么砸回去。叶相大概是怕皇贵妃不肯收这些礼,所以托咱们转交。” 三日后沈江东夫妇进宫拜谢今上与皇贵妃。这日思卿穿了一条水蓝托泥长裙、杏色对襟褙子。耳边带着金丁香,配一幅满池娇璎珞,薄敷脂粉,似笑非笑的样子。 沈江东不由得想起她在叶府尚未入宫时,也总是穿着素淡,鬓边簪着零星的通草花钿,一把洒金折扇遮去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盈盈脉脉,含笑而疏离。顾盼之间,却又别有妩媚。 思卿入宫几年,旧时神态未改,看上去反而少了许多在叶府待字时的心事。她对萧绎总是若即若离,却又似乎把萧绎抓得牢牢的。几人转至配殿,萧绎无微不至地替思卿拖开长垂及地阻碍步伐的裙摆,又亲自替她拉开座椅,思卿只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众人重新叙礼坐下,思卿笑:“沈大哥新婚燕尔,为何面含忧色?” 她明知故问,沈江东也不好点破。倒是萧绎示意殿内随侍黄门和宫女都退下,思卿却执了江枫的手,道:“你们说正经事,我们就不打搅了。” 江枫被思卿握住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禁看向沈江东,后者微微一点头,江枫遂低下头去。 沈江东起身相送,萧绎笑:“有什么事你不知晓得,有什么好避的?” 思卿道:“我不知晓的事情多着呢……知道的少一点,快乐多一点。” 沈江东看了看萧绎,向思卿再拜,口中道:“那日多谢皇贵妃维护。府上警戒不严,还请皇贵妃恕罪。” 思卿原本已经转身要走,听了这一句却又回眸,“沈大哥哪里的话?那日的事,我本已忘了。”言罢执江枫的手出殿去了。 沈江东目送思卿江枫两人走远,再度向萧绎下拜请罪,却被萧绎扶起来。萧绎道:“你这样就生分了。那日的事,分明是有人在背后算计。” 沈江东道:“陛下明鉴。但臣府上终究有责任。是因为府上防卫疏漏,才让刺客钻了空子。” 萧绎问:“查出刺客身份了?” 沈江东摇摇头,“那刺客是死士,事先就服了毒,缓发的。陛下与皇贵妃离开后,刺客就气绝身亡了。臣没有在刺客身上发现任何标记。”沈江东趁机将奏折呈上,是他所录的江枫的话。沈江东和萧绎两人心照不宣,萧绎看都不看就把折子放在一边,修长的手指叩着桌面,笃定道:“到此为止,你去善后。” 沈江东答:“是。” 萧绎又道:“你先署理直隶总督,办好这件事。其他事过了今年再说罢。” 思卿与江枫沿着小径慢慢往宁华殿走。思卿素来不喜欢许多人近身侍候,只有菱蓁紧随二人,余下的宫人只远远跟随。秋日的禁中一片金黄,偶有几株红枫迎风摇曳。秋晴一碧,阳光洒在枝桠间,累叠出影影绰绰的光影。思卿不禁道:“昔年在南,此时尚有几分绿色。” 江枫道:“妾在南的时候不多,未曾有幸目睹江南秋景。” 思卿笑道:“听闻秦岭高寒,其中终南山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不知此时秋景如何?” 江枫听见思卿念及“终南”二字,心中不免一动。那日思卿与刺客交手,招式纯熟,应该是终南山嫡派。沈江东说思卿自幼为父所弃,不知道被什么人家收养了许多年,江枫忍不住臆测思卿或为终南派中人收养。 胡思乱想间,思卿又轻声浅笑对江枫道:“嘉国夫人是云台派出身,云台终南二派曾定盟立约,想必夫人与终南派也有交集。” 江枫想了想,如实答:“妾与终南派素无交集。但家父生前与帝京镖行首脑武振英武老先生交好,但闻武老先生与终南派傅临川先生是生死之交。” 思卿只点一点头。面上波澜不惊,旁边的菱蓁闻言不禁一怔,似要出言,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思卿,终究没有多问。 思卿沉默了半晌,问:“听闻夫人待字时曾在抚州多年未归帝京,这次回京,可曾去拜访这位武老先生?” 江枫欠身答:“说来惭愧,此次妾来帝京耽搁了些时日,至京时婚期将近,还未曾前去拜访武老先生。” 思卿笑道:“今时夫人身份不同于往日。仅以当年令尊名义拜访武老先生便罢。嘉国公位高而事冗,恐不便与江湖人士牵涉。武老先生亦未必愿意与嘉国公府有所交集。” 江枫听思卿的口气分明是与武振英有旧交,但思卿却又不点破。江枫速来不擅长揣度人心,此刻思虑再三,答道:“皇贵妃所言,妾会谨记。” 思卿笑道:“实不相瞒,我幼时学得几招终南剑术,却不是终南门下弟子。况养尊处优已久,早已疏于武功。武老先生也罢,傅临川先生也罢,夫人不必再提。” 江枫一凛,思卿语中“不必再提”并没有点名时对谁不必再提。可能是不要再于皇贵妃面前提及武、傅两位,亦可能是在武振英、傅临川面前不必提及皇贵妃。想来这位皇贵妃颇有避讳在帝京黑白两道根基深厚的武振英的意思。 江枫心道就算思卿不点破叮嘱,自己也不会对旁人谈及此类隐秘不明的事。思卿的反应有些过激,太小心谨慎了,反而惹人猜疑。但江枫还是恭恭敬敬应了下来。 思卿嫣然一笑,将话题带开,不再唤江枫“夫人”,只以姊唤之。 到了宁华殿中,思卿命菱蓁将一早备好的礼拿出来。除了例礼,还有些头面首饰花翠。思卿道:“你们初成婚,少不得有些过府拜访的夫人,这些东西回个礼赏个人罢。” 江枫拜谢了,又将嘉国公府贡给宁华殿的礼物呈上,思卿笑道:“不必这样客气。”思卿一挥广袖,殿里的宫人顷刻间都退了出去,思卿开门见山问:“那日的刺客与抚州案有关,对么?” 江枫默了默,平静道:“妾为抚州案所累,回帝京途中,屡遭袭击。但未曾想到,刺客竟然敢夜闯嘉国公府行刺。惊了皇贵妃的驾,请皇贵妃降罪。”言罢离座下拜。 思卿扶起江枫,道:“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请坐。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抚州的事,与右相叶端明有多大的干系?” 江枫咬了咬牙道:“毫无关系。” 思卿竟然不再追问,知道:“你近来还需谨慎。过些时日,或可无妨。” 待沈江东夫妇出了宫,萧绎起驾去太学听讲,菱蓁蹭到思卿身边道:“奴婢听说,陛下命嘉国公署理直隶总督的差事。” 思卿“嗯”了一声。 菱蓁想了想,慢慢道:“嘉国公府的礼物里,有相爷给您的一封信。”说着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封信,放在思卿面前,逃命一般地走开了。 宁华殿的小书房是思卿亲手布置的,也是她时常闭门静思的地方。金丝楠木的壁柜旁边是新换上的水色万重软烟罗纱窗,书案上甜白釉水盂里养着金钱草和一尾金鱼。思卿拔下银簪子逗弄金鱼,金鱼四处逃窜却无处可躲,只得躲到金钱草的根须下,露出翕合不止的鱼鳃。 思卿叹了口气,丢了簪子,转头去看书案上叶端明写的那封信。 当初进宫的时候咬牙切齿,立誓不再和叶府有任何交集。入宫之后才明白,外人眼中叶府是她的母族,唇齿相依。叶端明因为抚州案闭门不出,八月节宴上人人都瞧自己的礼服冠子,暗中揣度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入主中宫。 殿里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想是二皇子萧涣又哭了。思卿没来由烦躁起来。怀上孩子的时候,思卿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孩子出生后丢给乳母宫人照料,她也极少过问。萧绎执意封襁褓中的幼子为王,偏偏是郡王。每每遇上各色探寻的目光,她都报以毫无破绽的微笑。旁人眼中萧绎对她关怀备至,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言笑晏晏,因为她丢不起自己的清高。 思卿打开了信,一目十行读了一遍,揭开香炉的盖子,将信丢入炉中焚毁。她寻出一张红栏纸笺,提笔写洋洋洒洒写了大半页,末了写到:亦或交相权,散余财,辞官爵,可保为富家翁。 她以往从不回叶端明的信,也从不派遣人去叶府赏赐例礼,这次也没因这封信而破例。这信还由送信的嘉国夫人江枫再进宫时带出去。江枫还带来一个消息,沈江东的胞妹沈浣画随思卿的兄长叶兰成在任上,如今有了身孕。兰成恐照顾不周,托人送浣画回京。 思卿和江枫谈得正投机,菱蓁风风火火地进来道:“五爷又来了,奴婢们拦不住,五爷……”话没说完只见衡王萧纳大步进殿,行礼道:“给娘娘请安。”江枫慌忙站到一边。思卿命衡王免礼,江枫复向衡王行礼,衡王还礼道:“嫂子好。沈大哥去抚州了么?” 江枫听衡王也以兄称呼沈江东,不禁一愣,答:“已经动身去抚州了。” 衡王笑道:“娘娘不肯给臣弟保个红媒,沈家嫂嫂定然愿意。娘娘就答应臣弟吧。”说完又笑嘻嘻地跪下了。 江枫听得云里雾里,思卿拉她坐下,道:“老五想纳侧妃,求你给她保媒,你答应不答应?” 衡王霎时变色道:“娘娘说左了,臣弟想立王妃,不是纳侧妃。” 思卿笑:“这都过了八月节了,要立王妃,就得好好准备,怎么样也要明年春上行礼。你急什么?你要是想纳侧妃,叫嘉国夫人给你做媒,年下就娶进府,如何?” 衡王急切问:“那娘娘是答应了?臣弟不着急,明年春上不迟。” 江枫见衡王梗着脖子,两颊通红,不禁抿嘴一笑,笑得衡王越发不好意思,道:“打搅娘娘了,臣弟去给贵太妃请安。” 思卿笑道:“你去罢。” 衡王一溜烟起身去了。 第三章 往事难凭 (下) 立足帝京经商的顾梁汾在江南贩货时以诗酒结识了思卿的嫡亲兄长叶兰成,两人一见如故。秋后梁汾贩完货后由水路返京,兰成知道梁汾精通医道,于是托付梁汾照应自己有孕的妻子沈浣画一并上京,于是日抵达帝京附近的永通城。时为季秋,漕运正忙,运河阻塞不堪。距离帝京城最近的水路码头永通桥码头附近有百余船只被堵,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顾梁汾独立船头,见岸上疏疏的树影摇曳着,举头是雨中迷蒙的通州城楼和永通桥。几只寒鸦飞向天际,隐隐约约可见几痕黑影曳动。 忽听临船的绸缎商招呼:“顾老弟,大伙儿都在我船上,过来小酌两杯如何?” 顾梁汾应了,于是在船间搭了木板,先踱到叶少夫人沈浣画的船上,隔帘道:“嫂夫人安?这一堵估计要两三日。若是船上短了什么,请嫂夫人遣人来吩咐。” 沈浣画连日晕船,只在舱中坐,与梁汾客套了几句,梁汾便往那绸缎商船上去了。 进了舱,里面烟雾缭绕,几家商行老板与佐酒的船妓杂坐划拳饮酒,吆五喝六,一派浑浊喧闹。 梁汾与他们招呼过了,方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坐下,就有钗横鬓松、酥胸半露的粉头凑上来媚笑:“好个俊俏可人意儿的郎君,来,奴与郎君饮个双情杯……”她大红主腰上镶着织银眉子,颈间吻痕宛然。梁汾笑了笑,闪身换到旁边位子上,让粉头扑了个空。又有精瘦的瓷商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嘲笑:“顾老弟可是有名的柳下惠。这么没眼力价,一边去。” 那瓷器商亲自端了酒来敬梁汾:“顾老弟,这一杯做哥哥的敬你。要不是老弟你请青帮兄弟帮着说和,我这几船的货就孝敬了那水匪一般的什么邪门歪帮了。果真如此,还不要了我的老命?” 梁汾笑:“一桩小事,出力的都是青帮的朋友,钱老板不必如此客气。” 众人饮酒听曲儿谈市利。梁汾喝着船上的金华酒不错,便多饮了两杯,踱步到窗边,没听见雨声。启窗一看,雨果然已经停了。那清辉洒入舱内,清明澄澈,不染一尘。 梁汾到京先送沈浣画回叶府,卸毕货,才骑马回到他在银杏胡同的家中。他来京经商两年多,生意已经大有起色,于是买下了银杏胡同深处这处两进小院子,把妻子颜氏接到了京中居住。颜氏名唤陌溦,是没落大家出身,温柔娴静,诗礼皆通。梁汾来家,陌溦叫侍女整治好了饭菜,吃毕已到了上灯时分,梁汾夫妇一面喝茶一面谈这几个月的见闻。 梁汾遂把在南与右相叶端明的长公子叶兰成相交之事说了,又问世家出身的妻子:“叶相只这一个儿子,没有女儿?” 陌溦笑:“你糊涂了,现下宫里的皇贵妃,不就是叶相的千金么?” 梁汾皱了皱眉又问:“叶相就这一个女儿?” 陌溦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不直接问叶大公子?” 梁汾踟蹰了片刻,道:“你晓得我父亲早早故世,我是随傅世伯长大的。那年南边涝灾过后,傅世伯还收养了个女孩儿。熙宁十一年,我母亲在襄阳辞世,傅世伯陪我从嘉禾到襄阳奔丧,托予嘉禾邻人照应她。丧事毕,我留在襄阳守孝,傅世伯先回了嘉禾。后来我收到傅世伯的信,世伯在信里说她不见了踪迹。”梁汾说到此处停了一停。 陌溦问:“莫不是你疑心,她是叶相的……” “她原是傅世伯捡来的,傅世伯也不知晓她的身世。我看见兰成兄的容貌,与她极为相像,任谁看了也觉得像是嫡亲兄妹。兰成在南的府中正堂上悬着一幅写意山水,笔意不俗,并题着韦义博的七言诗。”梁汾闭目微一思索,念道:“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又道,“落款是‘思卿秋日于西山’。我问兰成,他说是‘舍妹所绘’。傅世伯为她取的名字,就唤作思卿。”顾梁汾说到此处不禁叹道,“傅世伯找了她几年,都没找见。等我孝满回嘉禾,傅世伯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与我断了音讯。我只是……觉得奇怪,就算思卿找到了本家,也不该和我们断绝往来。傅世伯养她一场,她怎能忍心?” 陌溦道:“你待怎样?沿着这线索找下去?” 梁汾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 翌日,梁汾去拜望梁汾的世伯傅临川旧日结识的好友武振英。武振英在帝京无人不晓,乃是立足帝京城中的镖行首脑,剑法固高,在京畿黑白两道的势力亦大,等闲官府也让他三分。梁汾立足帝京经商之初,多受这位武振英扶持。 席间武振英问:“这次南下,有没有打探到你傅世伯的消息?” 梁汾摇头道:“自熙宁十三年傅世伯来信告知我思卿失踪后,再未与我联系。” 武振英道:“说到思卿,前岁傅兄也曾来信,托我在京畿直隶打探思卿的消息。这么些年她能去哪里?便是找到了本家,也不该和傅兄、和你断了联系。” 梁汾喝了两口闷酒,武振英又道:“你关伯伯送他故去师兄的女儿进京发嫁,来京才得知对方去岁得伤寒死了。如今你关伯伯在对街的房子里住着。”说完一叠声命人去请关佑生。 关佑生以逐云十二剑式威震关中,也是武振英、傅临川的故友,梁汾也以伯呼之。关佑生大喇喇走进来,受了梁汾的礼,劈面就问:“思卿丫头还没找见?”以往关佑生与思卿一老一少,惯好斗口,傅临川和梁汾总在一旁作壁上观。 “您记着她,她可把咱们都忘了。怎么不见林师妹?” 关佑生道:“她近来心绪不佳,不大出门。” 恰巧这日江枫思及进京婚后还从未拜望过武振英,也来武宅拜望。她父亲江万里原为帝京名捕,与武振英相交甚深。因恐武振英未必愿意与嘉国公府有往来,所以她谢绝了沈江东的陪同,孤身叩开了城南武宅的大门,武宅的老管家吕叔问:“娘子找谁?” 江枫道:“鄙姓江,家父江万里,旧日与贵上有交。今日前来拜武振英武老先生,烦请通报。” 吕叔于是进来禀道:“门外来了个娘子,带着礼,她说她是江万里江爷的女公子,来拜望您。” 武振英已到嘴边的酒杯停了一停,继而一饮而尽,道:“有请。” 梁汾道:“我听说江万里的女公子……不是嫁给嘉国公了么?”说着只见江枫走进来,在庭中将礼物交给了吕叔。她穿着水红薄棉对襟短衫,柳绿马面裙,带着棕丝(狄)髻,錾银顶冠、银裹头簪子,进门先拜武振英。 武振英连忙扶住,道:“江世侄,今非昔比。” 江枫不识得关佑生和顾梁汾,但也与二人见了礼,向武振英道:“进京的日子紧,一直未曾来拜,还望先生海涵。” 武振英道:“你的婚事一拖许多年,如今总算有定局,甚好,你无需闹这些虚礼。可叹你父亲没能亲眼瞧见。”又向江枫介绍关、顾两人,众人重新叙礼,江枫向梁汾笑道:“原来是顾先生。小姑昨日进京,一路上有劳顾先生了。”她说的是沈江东的胞妹沈浣画。 顾梁汾回礼道:“夫人太客气了。这一趟甚是顺利。” 江枫见有客在,喝了一盏茶,就向武振英告辞。众人送到二门外,被江枫劝住,江枫独自一人出了武宅。 武振英与关佑生、顾梁汾重回席上,关佑生道:“住了这些日子,我和林丫头也该回去了。什么时候有了思卿的讯息,托人告诉我一声罢。” 武振英道:“急什么,多住些日子何妨?” 关佑生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武振英,武振英接过展开一看,信中是“门户有变,急需清理”八个字。 关佑生苦笑:“门中有事,不得不走了。” 江枫一个人出门,身上带着短剑。她独来独往惯了,警惕性极强,走到巷口就隐约感觉有人跟踪,于是闪身躲到一颗树后,待那人走进,一剑刺出,直抵对方咽喉。 “别别、别,沈家嫂嫂,是我!”衡王萧纳举起双手颤声道。 “五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衡王期期艾艾问:“嫂夫人怎么在这里?” 江枫道:“先父有一位故友住在这里,我过来拜望。” 衡王点点头,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嫂夫人……识得武振英?那您认不认得……” 江枫奇道:“五爷想问什么?” 衡王低下头道:“我、我……有一位林姑娘,最近常常出入这武宅……我是……” “林姑娘?”江枫想了想道,“我倒是真不认识林姓的姑娘。”说完又打趣,“怎么,五爷看上人家姑娘了?”打趣完突然就想起来那日在宁华殿衡王求思卿指婚的事情来,见衡王一脸通红,情知是被自己说中了。 衡王像泄了气似的:“是。但是皇贵妃娘娘不松口,我也……” 两人便往街上走,江枫道:“恕我直言,叶相之事,令皇贵妃颇为烦忧。皇贵妃自顾不暇,亦未必能顾得上五爷的事。就算皇贵妃首肯,端王等亦未必买账。五爷何妨一等?” 衡王叹道:“我已经等了许久。皇贵妃的境况……总不如意。” 江枫忍不住道:“那不是皇贵妃能决定的。” 衡王颔首道:“我等就是了。嫂夫人既然认识武先生,到时候可要帮我说话。” “五爷连那小娘子和武老先生有什么关系都不知道,我怎么帮五爷?武老先生与黑道白道都有往来,五爷还是先打听清楚的好。还有,五爷为什么不直接去求陛下?” 衡王叹气道:“我业已求过三哥,但是三哥不同意。我想着三哥素来肯听皇贵妃的话,倘若皇贵妃松口答应,她必定能说服三哥。”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到主街上,恰好路过户部尚书吴天德的府门口,只见府门紧闭,外面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人。两人都好奇,挤进人群一看,府门外跪着一个穿靛蓝大衫的女子,和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萧纳拉了拉一个闲汉,问:“老哥,这是怎么了?” 闲汉呲着黄板牙,嘴里酒臭熏天,笑:“吴大人惹得风流债呗。居丧期间和窑姐儿弄出两个孩子,人家找上门来了,吴大人不认,啧啧。” 江枫冷笑:“我当是什么水泼不进的角色,不过如此。” 萧纳道:“嫂夫人说的是。假道学的面孔被抓破了,明天御史台的折子足够吴天德拿来砌棺材了。” 第四章 山雨欲来 (上) 翌日衡王独自到散花楼的雅间,等了一上午,都没等到赴约的人。午后小二进来打千道:“请问您是不是肖爷?” 衡王颔首,小二又道:“昨天有位姑娘托柜上转交给订这个雅间的肖爷一封信。”说完递上信,转身退了出去。 衡王连忙打开信,却见上书:京华一梦,有幸识君,足慰平生。门户有变,仓促西去,不能面辞。此身飘零,还君明珠,未来难期。 信封里滚出一粒系有红线的明珠,正是当日自己送给她的。 衡王将信折好放在怀里,把明珠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多日追踪,他基本可以确定她是江湖中人、背景复杂。而嘉国夫人江枫有意无意的提醒,旨在告诉自己,此事难成。衡王居然没有派遣人去打探她的行踪的念头,而是叫了酒来饮。喝得头脑发昏,付账的时候却没忘记酒店柜上没贪墨这颗价值连城的明珠、妥善交予自己,于是随手摸出一大锭银子,也不要找,便摇摇晃晃地往街上走去。只听得四处都在议论户部尚书吴天德居丧期间逛窑子的事。 衡王使劲摇摇头,径自往樱桃斜街听曲儿解闷去了。 吴天德系左相何适之的门生,此番官位不保,何适之再度图谋将门人推上户部尚书的位子。从内阁中书到朝堂之上,何党指着右相叶端明的鼻子言其为抚州贪腐案罪魁,叶端明一句“可有实证”,却又把何适之顶了回去。 传言传来传去,何适之一直没能抓住叶端明的“证据”;而抚州都督的那份遗折不翼而飞,一直是何适之的心病。 何适之多方试探,基本断定抚州都督的遗折不在叶端明手里,他很疑那东西依旧在做了嘉国夫人的前刑部主事江枫的手中。而嘉国公府的立场,也一直是何适之的心病。 思卿给叶端明的信里有“谣言杀人足矣”和“信与不信,在于天子一人而已”之言,叶端明深以为然,故而吴天德前脚出事,何适之后脚暴跳如雷,叶端明却难得稳如泰山。叶党没有以吴天德系何适之门生为由大肆污蔑何适之,也没有像何适之一样绞尽脑汁去夺户部尚书之位。一时朝中清流纷纷右倾叶端明。 朝会议定吴天德贬任湖州知州,俄而吴天德上表辞官,萧绎为户部尚书的空缺大为头疼。 晚膳过后萧绎从宁华宫正门走进来,却也不要人通报,只问菱蓁:“你们家小姐呢?” 菱蓁怯怯得指一指高高的殿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萧鉴看到思卿衣袖裙裾在晚风里轻曳,月华洒在她的身上,她的周身都镀上了银色的光晕,玲珑剔透,宛若谪仙。 萧绎看呆了,连菱蓁也看呆了。一阵风刮过菱蓁的面颊,菱蓁一怔,只见萧绎的衣衫略过屋檐,攀援到了殿顶,和思卿并肩而立,仿佛是一对璧人。 思卿忍不住扑哧一笑,萧绎站稳了问:“有什么乐事?” “我笑……你像一只壁虎似的。” 萧绎道:“我这就是‘壁虎游墙功’。你怎么到这上面?” “你是问我怎么上来的,还是为什么上来?” “都想问。”萧绎道:“我一直很好奇,你的轻身功夫怎么这样好。” “你既知道我有轻身功夫,还问我怎么上来的做什么。我养父是终南剑派名宿,我学过几日‘纵云梯’。至于我为什么上来——下面太闷了,上来透透气。三哥怎么愁眉苦脸的?” 萧绎道:“还不是为了吴天德的事——他上表辞官了。” 思卿笑:“他以道学自居,结果既没‘存天理’,也没‘灭人欲’。辞官就辞官,有什么可惋惜的?再说他在户部多年,户部积弊如山。辞官,未免太便宜他了。” 萧绎摇摇头道:“他知道的太多了,来日要动大格局,总少不了他出来作证。可是他此番辞官,失权失势,何适之必不容他苟活于世。何适之最擅长过河拆桥,吴天德跟何适之这么多年,理应明白。可是他依旧选择辞官,不知道是不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思卿听到萧绎说“何适之最擅长过河拆桥”,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心想你杀孟光时,难道不是过河拆桥?不过出口的却是:“必死的决心?吴天德果真对何适之有这份忠心,我也钦佩得紧。” 萧绎转了话题问:“你父……叶端明有真心痛?” 思卿顿了顿,淡淡道:“没错,那也是他的老毛病了。” 萧绎道:“听闻近来发作的很厉害。” 思卿旋即不悦:“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讲这个?” 萧绎道:“我赏下一些苏合酒和药,你要不要……再添点什么?” 思卿冷冷答:“不必了。”又道,“大抵抚州案的事闹得满朝风雨,他心里难安,发病也不足为怪。” 萧绎笑道:“你不必担心,虽然谣言四起,但何适之并没拿到证据。” 思卿笑笑说:“不谈这些。你看这万家灯火,倒是让我想起两句诗来:‘片片随风整复斜,飘来老鬓觉添华。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这一年又快过去了,老鬓添华,总是被羁缚在这无穷无尽的琐事里……” “小姐——小姐——”菱蓁在下面喊。 萧绎替思卿紧了紧披风,道:“上面冷,我们下去罢,听听菱蓁有什么事。” 两人携手敛裾,一齐飘落于地。菱蓁行礼道:“陛下、小姐,宁嫔那里遣人来禀,说宁嫔有孕了。” 萧绎明显感觉出怀里思卿的身子僵了一下,此时云初亦来禀:“程统领在懋德殿求见陛下。” 萧绎对思卿笑道:“我去看看老程有什么事。” 思卿道:“你去罢,我去瞧瞧宁嫔。” 萧绎僵了片刻,强笑:“你去做什么?不想去,就不要去。” 思卿面无表情道:“你做你的事去,别管我。” 萧绎搂了一把思卿的肩,往懋德殿去见左卫统领程瀛洲去了。 懋德殿内,程瀛洲入殿行礼,萧绎定了定神,方叫他起来。萧绎斟酌了半日,开口问:“叫你查何适之豢养的暗线暗卫的事,你查的怎样了?” 程瀛洲答:“何相从熙宁十年开始招募武士,这些人大多都来自江湖上的歪门邪派。何相对他们许下金银,网罗而来。不过何相目前对这件事不甚上心,这些人也没什么大动作,也就偶尔帮何府训练训练护院家丁。” 萧绎问:“其中我们的人现况如何?” 程瀛洲道:“都没出岔子,臣已命他们严阵以待。” 萧绎复问:“嘉国公可知道?” 程瀛洲想了想,答:“嘉国公早已不问内卫的事。” 内殿的几束烛火灯光透过长窗,将窗上卍字不到头纹样镂刻在萧绎的脸上。萧绎沉默了一会,慢慢道:“你叫咱们的人去办件事。” 宁嫔何氏有孕,一时风头大盛。太皇太后孝满之后萧绎数度提出立皇贵妃为后,皆遭宗亲反对。抚州案发,虽然迟迟拿不到叶端明贪墨的证据,但是风言风语不断,萧绎再度提及立皇贵妃为后,端王等坚决不肯松口。此番宁嫔怀娠,一时间流言纷纷,皆臆测宁嫔将继她的表姊为后,位列中宫。 这日宁嫔在她的咸宁宫开宴,思卿以下皆到场相贺,唯独再三请萧绎,没有请来。酒过三巡,宁嫔见萧绎不来,便神情不豫。小宫女上来添香,宁嫔斥道:“好烈的气味。本宫有孕,闻不得这些,没脑子吗!” 小宫女跪地叩头不止,一时舞乐皆住,都往宁嫔这边看来。 容嫔打圆场道:“宁嫔妹妹这衣香真好,不知是什么香?” 宁嫔笑道:“是鲜花汁子调的香,寻常见不得的,容嫔姊姊喜欢,我送姊姊一些。姊姊说这香好,可惜我宫里的宫人笨手笨脚的,薰出来的衣服上一股炭气。” 思卿接口道:“太燥则难丸,太湿则难烧;湿则香气不发,燥则烟多,烟多则有焦臭,无复芬芳。香之粗细燥湿合度,蜜与香相称,火又须微,使香与绿眼共尽便可。” 宁嫔掩面娇笑:“皇贵妃精于此道,可否为妹妹薰衣?” 众女眷哗然,薰衣是下人所司,宁嫔此语大有折辱意。思卿却笑:“当然可以。只有一点要提前说明,宁嫔妹妹衣服上要是出现什么麝香之属,可与本宫无关。”思卿言辞锋利、单刀直入,笑容里带有一点魅惑,“妹妹敢不敢?答不答应?” 宁嫔一愣,回嘴道:“皇贵妃凡事都往坏里想,嫔妾自叹不如,哪里还敢劳烦皇贵妃。” 席上的气氛一时冷下来,萧绎又不来,宴席草草而散。容嫔与思卿一道走,附耳对思卿道:“何必与宁嫔计较,回头她又不知道怎么没头没脑地闹。” 思卿道:“由她去闹。” 是夜,思卿刚入梦乡,便被菱蓁唤醒,只听菱蓁急道:“宁嫔住的咸宁宫正殿走水了。” 思卿翻身坐起,清醒了片刻,转头又倒下:“由她折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菱蓁愈发焦急:“您还是去看看罢,出了事,咱们担不起。” 思卿打了个哈欠道:“我又不是皇后,咸宁宫的事,我担什么责任?” 菱蓁跺脚:“您这是气话了,您现在署理六宫……” 话没说完,云初匆匆进来道:“起火之后宁嫔受了惊吓,流血不止。” 思卿终于坐起来道:“去请示陛下,开宫门,传太医。” 第四章 山雨欲来 (中) 思卿漏液往咸宁宫去,火已被扑灭,索性只有偏殿被烧,损毁不大。但咸宁宫中已乱作一团。宫中医女及“官姥姥”皆束手无策,思卿借着烛光,见宁嫔已经昏厥,樱红色的床帐染满了血迹,整个殿内都弥漫着腥气。思卿忍不住去搭宁嫔的脉,却被菱蓁一把将手拉开。 “您不能开方子,出了事,咱们要担责任。”菱蓁轻声在思卿耳边道。 思卿眼波一闪,轻声道:“我知道。我又不精于千金科妇人科。”说完扬声问,“如何走水的?” 小宫女禀道:“回皇贵妃的话,是薰衣的宫人用火不慎所致。” “薰衣?”思卿疑惑,“薰衣那点火引怎么烧起来的?”正说着,太医进来行礼,余人纷纷回避。萧绎后脚也跟进来,思卿的目光在萧绎波澜不惊的脸上一转,萧绎问:“你看我做什么?” 思卿不答,却问太医:“宁嫔如何?” 那太医道:“回皇贵妃,宁嫔受了极大的惊吓,已经滑胎了。但只要止住血,臣能保宁嫔无恙。” 思卿点点头,目光又在萧绎脸上流连一番。萧绎终于忍不住,暗中紧紧握住思卿的手腕,低声问:“你看我做什么?” 思卿低声冷笑:“我好奇陛下如何让这位医官绕了舌头。” 萧绎的目光逼视过来,拉着思卿出了殿,思卿又道:“三哥别忘了,我也懂医,你也懂医。不若三哥亲自去诊诊,看宁嫔是不是因为‘受了惊吓’滑胎的?” 萧绎避开思卿的目光道:“这件事不能深究,我不希望内宫因为此事沸反盈天。” 只听一阵响动,有人过来禀报:“禀陛下、皇贵妃娘娘,那薰衣的小宫女撞墙死了。” 思卿忍不住狠狠剜了萧绎一眼,挣脱萧绎的手走进内殿看宁嫔。太医施针后去开方,宁嫔慢慢苏醒,朦胧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思卿的脸,宁嫔虽失血无力,依旧挣扎着恼恨道:“是你!你还敢来?我不过是借薰衣开一个玩笑,你就要害我!”宁嫔向思卿扑来,思卿闪身躲开,宁嫔扑了个空,急切问:“陛下呢?陛下呢?快!快去请陛下来为我做主。”众人这才发现,方才慌乱中萧绎已然离开。 思卿敛衽整衣,吩咐道:“你们好生照顾宁嫔。”说完转身走了。刚出咸宁宫宫门,却见萧绎站在仪门外,正看着自己。两人无声的对峙片刻,思卿忽然一笑,自顾自地离开。 菱蓁忍不住道:“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思卿只道:“困得很,回去再眠一眠。” 咸宁宫的闹剧最终归因于宫人薰衣用火不慎,将那名宫人“处置”了了事。宁嫔自然不服,日日哭闹不止。流言隐隐指向思卿,思卿却一言不发,然而萧绎与思卿的疏离却又让人心生怀疑。 左相何适之支使人上奏折言及此事,萧绎只笑:“何相管得未免太宽了些,禁中的事,莫不成还劳烦何相来查?”何适之遂噤声不言。然而历经此事,中书省内左右相已彻底撕破脸,朝中氛围愈发凝重起来。 江枫与小姑沈浣画一见如故,因为沈浣画怀娠,其夫又不在京,江枫时常到叶端明府上看望浣画。 这日两人在叶府花园的小敞厅里说话,江枫看着浣画刺绣,赞道:“这样精细的活计,亏你做的下来。我只看一会儿,就觉得眼晕。” 浣画道:“我也是闲来无事才做的。前儿原本想进宫去探望皇贵妃,她却不叫我去。恐进来宫里是非多,给我惹上麻烦。” 江枫叹道:“那一位宁嫔的事,我也听说了。听说陛下和皇贵妃一直僵着,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 浣画听了却笑:“三哥哪里敢与思卿僵着?不晓得他们又闹什么。嫂嫂不知道,思卿刚刚入宫那一会儿,又一次两人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吵起来,思卿一怒之下往南苑去住,无论如何就是不见三哥。后来三哥赌咒发誓,两个人才又好了。你只管瞧,思卿就是三哥的天魔星儿。对了,兄长什么时候从抚州回京来?” 江枫道:“前几天来信,说是最快也得下月月初。” 浣画放下绣绷道:“我也好久没见兄长了。” 两人又闲谈了片刻,江枫告辞,才走出二门,就有小厮来请:“老爷有请夫人在正厅一叙。” 江枫心中疑惑,随着小厮走到正堂,右相叶端明出厅来迎,在远处便先拱手道:“嘉国夫人。” 江枫虽系国夫人诰命,除了亲郡王妃,以她为尊,但她并不愿受这样的礼,于是连忙还礼:“叶相爷。” 两人进了厅分宾主坐下,下人上了茶,叶端明却也没客套,张口便说:“前户部尚书吴天德死了,夫人可知道?” 江枫一惊:“死了?这么快就死了?我并不知晓。” “听闻夫人曾在户部清吏司……” “叶相爷,”江枫打断道,“我在清吏司时官阶低微,哪里能够得到本部尚书?吴天德的事,我确实一无所知。” 叶端明急切道:“实不相瞒,吴天德是被人砍死的。有人以现场遗留的凶器为证据,诬陷老夫,说吴天德是老夫所杀。” 江枫脱口问:“您与吴天德有何仇怨?您有什么理由杀吴天德?” 叶端明骤然起身一揖:“嘉国夫人此语,老夫甚是感念。那攀诬之人说老夫杀吴天德是为抚州之事灭口。说抚州之祸,不仅在于地方官贪墨,还有户部所拨粮饷原本不足之故。而前户部尚书吴天德,是受了老夫的掣肘,才没能拨足粮饷的。” 江枫说话直爽,还礼道:“何相这前言不搭后语难道不自相矛盾么?那吴天德系何相一手提拔的,举朝皆知,您怎么掣肘他?您要是能掣肘得了吴天德,还需要粮饷运到抚州后从抚州地方官处受贿?” 叶端明被江枫的言辞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他坐下饮了一口茶,整理思绪道:“那吴天德居丧期间曾与烟花女子育有两子,那烟花女子后来带着两个孩子投吴天德不得,是……是老夫一直把他们养在府里。何相说老夫以此为由,抓住了吴天德的把柄,所以威胁吴天德为老夫做事。吴天德不敢不从,却又有所顾虑,所以拨给了抚州部分粮饷。而老夫贪心不足,又向抚州地方索取。” 江枫试探:“所以那日吴天德的如夫人在其府外所为,是……” 叶端明连连摆手:“吴天德那位如夫人坚决不肯公开指证吴天德,恐损其清誉。老夫与她谈不拢,她带着两个孩子失踪好一阵了。老夫也觉得奇怪,是谁能让这位如夫人动摇?” 江枫听了这些话,却慢慢站起来:“叶相,您不必试探,抚州都督的遗折确实不在我手里。为了这份遗折,何相数度派人行刺于我。我很疑叶相您——是不是引着何相去试探东西在不在我手里?” 叶端明连忙起身道:“误会!误会!府上与嘉国府是姻亲,无论如何老夫也不会谋算自己人。” “自己人?”江枫一笑,“您这话我听不懂。我嘉国府既然不是您口中的‘自己人’,您谋算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转身就要走。 态度嚣张至此,叶端明先愣后怒,却立时意识到江枫为官多时,并非深闺女子,连声道:“夫人切莫误会、切莫误会。” 江枫止步笑道:“叶相爷,我有一言。” 叶端明道:“夫人请讲。” 江枫一笑道:“皇贵妃不在局中,比您看的清明。”说完便行礼道,“告辞。” 叶端明略一思索,道:“夫人留步,可否烦请夫人替老夫给皇贵妃带一封信?” 江枫犹豫了片刻,回绝道:“妾……与皇贵妃无甚交集,不便无故进宫,叶相见谅。府上少夫人或可为之。” 叶端明道:“老夫明白了。夫人慢走。” 江枫道:“叶相请留步。”出了叶端明府,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乘马车回到嘉国公府,在府门前才一下车,就有一便服中年人迎上来,正是自己原来在刑部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杨万泉。 江枫下意识得见礼,慌得杨万泉连忙还礼。江枫情知他此时来是为了叹叶端明府的口风,于是道:“大司寇安?今日无事,出来散散么?内子不在,不方便邀大司寇往府上去。等内子回京之后,定请大司寇来寒舍与宴。” 杨万泉笑道:“夫人客气。在下……” “夫人,皇贵妃遣女史来见,在厅上等了好一阵子了。”嘉国公府的老管家老夏禀道。 江枫顺势对杨万泉道:“失礼了,大司寇请便。”说完不再理会杨万泉,转身匆匆进府去了。 江枫走到厅上,见菱蓁素服相候,忙道:“我往右相府上去来着,有劳女史久候。” 菱蓁万福行礼道:“嘉国夫人安。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叫我菱蓁就是。我奉命请夫人入宫小住,夫人可需要收拾随身的东西?” 江枫心头疑云乍起:“入宫小住?” 菱蓁移步过来,轻声道:“不瞒夫人说,我们家小姐病了,又与陛下一味僵着。我们府上的少夫人有孕,不便劳动,所以想请夫人入宫一叙。” 江枫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像菱蓁说的那样简单,但又不好推辞,只得道:“烦请再等一等,我去换件衣裳。” 菱蓁道:“夫人请便。” 第四章 山雨欲来 (下) 宁华殿中换了一色青色的阮烟罗窗纱,夏日里消夏时拆掉的格子窗也已经重新安了回去。整个大殿阴沉沉的,高旷得骇人。江枫穿过正殿接近寝殿,便听见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和思卿的声音:“你叫他出去——我不见他。” 江枫以为思卿在说自己,不禁一愣,菱蓁略显尴尬地禀报道:“小姐,是嘉国夫人来了呢。” 思卿转过身道:“喔,有请。” 江枫走进寝殿,见长床下安放了一张贵妃榻,思卿歪在贵妃榻上,乌云半绾,湘色裙裾迤逦于地,整个人羸弱不胜的样子。江枫不敢多看,连忙行礼,思卿笑:“是江家姊姊,不必多礼,坐。”说完一挥袖,示意殿中的侍从都退下。 思卿掩面大咳,江枫见云头茶几上放着一碗药汁,连忙端起来奉予思卿,思卿摆手道:“这药我喝不得。”定了定神,又道:“我是极寒的底子,又有温缓的内力。这药是大热,好比淬红的铁上浇上一盆冷水,如何使得。” 江枫将药碗放回,心里霎时涌出无限的怜悯来,低声道:“原来娘娘通医道。” “江家姊姊,”思卿慢慢坐起来,倚着缂丝软枕笑道:“从前沈大哥都唤我思卿,你唤我思卿何妨?” 江枫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思卿复道:“你想问什么,不妨现在就问。这几日扰你的人不少吧?” 江枫点一点头,却不说话。思卿坐起来亲手点了一盏茶给她,问:“姊姊性情洒脱豪迈,为什么嫁到嘉国公府来?” 江枫道:“家严在时定的亲,我……一向是顺其自然的走,从不去想为什么。” 思卿问:“后悔么?” 江枫笑:“没什么可后悔的。若说后悔,是因为我嫁入嘉国府,反而给嘉国公府带来不少麻烦。但倘若我没嫁入嘉国府,也许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思卿道:“‘祸患之由来者,无端万方。’躲是躲不过的,我当年……”说到此处摇摇头,改口道,“浣画好么?自她回京,我还没见过她。” 江枫答:“除了一个人清寂些,别的都好。” “我当初希望她留在南边生产,家兄总是害怕生产后月中照料不当,非要让浣画回京。我母亲走的早,府上多年没有主母,几个姨娘也没有个得力的,到时候还要烦请你多照看。” “娘娘放心,先安心养病才是。” 思卿笑着摇摇头:“我这个病,养不养,没什么关系。两个脉门一直无法打通,凭多少药吃下去,水泼大海罢了。” 江枫听了下意识去扶思卿的脉,思卿没有闪避,由她搭了脉。江枫顺口道:“等闲暇时闭关数月,也就可以好了。”说完忽然觉得不对,抬眼看思卿,正好对上思卿的笑眼。 思卿笑道:“我的内功根基是终南一派,你们大婚那夜咱们和刺客交手,你没看出来么?” 江枫忽然说:“妾记得娘娘说过一句话。” “哪一句?” “知道的少一点,快乐多一点。” 思卿笑了:“罢了。”她看着江枫的面容,笑道:“你的眉尾没修干净,我替你修修罢。”说完转身拿起身后妆台上的梳篦。 江枫待要推辞,却见思卿一双入鬓长眉异常妩媚,便由得思卿。此时殿外却有脚步声传来,萧绎从两片绣帘后伸出一个头,正瞧见两位佳人相对而坐,眉目相对。 江枫慌忙离座行礼,却被思卿拉住。思卿转头轻斥萧绎:“你属猫儿的,谁让你进来的。” 萧绎笑嘻嘻地进来笑道:“嘉国夫人来了,多住些日子如何?” 江枫还没答话,思卿抢先道:“人家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你管呢。忙你的事去,别来缠我们。” 江枫连忙道:“妾先告退。”思卿拉住江枫不放,“你休理会他。” 萧绎笑道:“外面下雨了呢。” “伞在外橱阁的第二层,菱蓁——给你主子把伞取出来。” 江枫进退不得,见萧绎出殿,听思卿道:“无事献起殷勤来。” 江枫窃笑,思卿道:“好姊姊,你别绷着笑,看我给你刮坏了眉毛。” 入夜两人共眠,思卿把一枚镂金熏香球推给江枫,江枫笑道:“妾不惯熏香,烟熏火燎的。” 思卿道:“我原来也不喜欢,后来总是失眠,得靠香药助眠才能入睡。” 两人一见如故,叽叽细语了大半夜才睡去。这一夜思卿睡得异常安稳。 左相何适之为了朝中之事多日难眠,这夜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晨起洗漱,管家就来禀报:“叶相爷府上刚才过来报丧了,说是昨夜叶相突发心痹,灌了养心汤也不中用,寅时殁了。还有他家少夫人,昨夜受惊难产,也没了。” 何适之惊得呆立当地,口里低声喏喏:“死了……”半晌回过神,一叠声命人取官服来,饭也不吃,就往省里去了。 这日无朝会,何适之到了省里,正撞上黄门官来传旨,宣何适之觐见。何适之跟着传旨的黄门官进了正清殿,行礼后,萧绎如常命他免礼。萧绎离座下来踱步道何适之近前,问:“叶相没了,何相可去叶府看过?” 何适之道:“老臣今早才得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去。但已命人送去了赙仪。” 萧绎点点头,叹道:“白衣苍狗,世事无常。谁曾想叶相忽然就没了。” 何适之道:“老臣听闻叶相是因为心痹没的。叶相有心痛的老病根,最近也时有发作,许是积重难返。” 萧绎道:“也发作的太快了些。” 何适之摸不准萧绎的意思,没敢接话。 萧绎一振衣袖,满殿侍从都退下,只剩萧绎与何适之二人。萧绎道:“叶相被暗杀的事,你知朕知,天知地知。东宫年幼,经不起风浪,你理应明白。这件事朕不想追究,但朕提醒你,你做的事,要做干净。” 何适之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跪地叩头辩驳道:“陛下明鉴,此事绝非臣所为。” 一枚铁蒺藜从萧绎袖中滚出,滚落早何适之眼前。何适之颤颤巍巍地捻起铁蒺藜,见背面赫然铸着何氏徽记。 “这东西是在叶端明身上发现的。若是被叶府的人先发觉,何相觉得自己现在还能在此安然回朕的话吗?你那些暗卫,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你,但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何适之叩头道:“人人都说叶相是心悸故身……” “你希望人人都说叶相是被你刺杀故身的吗?”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铁蒺藜不致命,但上面有毒,接触到血液会使心悸发作。这般细密的心思,旁人断然没有。” 何适之只得连连叩头:“臣——确实不知。” 萧绎淡淡道:“好了!朕说过,此事,朕决不追究。但是朕必须提醒你,多为东朝想想,别再惹什么乱子。”说完拂袖而去。 何适之失魂落魄地回府,府上心腹宾客幕僚迎上来凑趣道:“前儿宴上那个唱南曲的小优儿甚是可爱,叫他来唱一曲如何?” 何适之恨声道:“你还有心思听曲?我问你——叶……是不是你下令杀的?!” 幕僚一呆:“老爷糊涂了,叶相不是病死的么?” “病死的?”何适之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他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暗杀的。” 幕僚噌地抬起头:“谁干的?” 何适之含了一句话在口中,憋得腾蛟纹几欲崩裂开,半晌才低低在道:“是被铸有我府上徽记的暗器毒杀的。” 幕僚拊掌道:“府上的暗卫?如今都说叶相是病死的——这事不曾失风?” “原不是我下的命令,不曾失风,我是怎么知道的?”何适之叹道,“现成的把柄落下了,天晓得哪一日就发作起来?” 幕僚仍然追问:“把柄落在谁手里了?叶相府?刑部?” 何适之瞪了他一眼,道:“近来小心谨慎些,手里的烂帐赶紧弥缝干净。还有叶端明与抚州那些折子,都不要上了。” “不查了?” “人都死了还查什么?这是陛下的意思!叶端明死了,所有的事情到此为止!” 幕僚斜眼小声道:“叶端明死了可皇贵妃还在,不查叶端明,怎么阻碍……” “你别混账,”何适之伸出两根手指戳着幕僚的心口,“现在咱们自身难保,就得顺着陛下的意,不能掣肘。” 幕僚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竟然知道了?”想了想又道,“陛下默认叶相是病死的,想必是看在先皇后和东朝太子的面上,维护于何家。” “维护?那是要挟。应景再发作,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您打算怎么办?” “得先查清是谁在背后捅刀子,”何适之点起烟深吸一口,“陛下想绕开中书省已非一日,省里日渐不能与六部抗衡。我得识时务。还有……” 何适之转过身,一字一句道:“无论嘉国夫人手里有没有咱们的把柄,这个人,不能再留了。” “此人武功极高,又很警惕,实在难以下手。而且沈江东的立场一向不明,杀了他的夫人,咱们便会与嘉国公府结仇,此为一;嘉国夫人与京畿黑道的武振英渊源极深,动她容易惹怒武振英,此为二。嘉国公府根基深厚,结不得仇;咱们下面的人运送黄鱼黑货走直隶地界,也没少被武振英的人知晓,武振英在黑道上一言九鼎,也得罪不得。” 何适之阴恻道:“动动脑子,从长计议罢。” 第五章 清潭水底 (上) 思卿这日病势沉重,低烧起来。萧绎情知叶端明故世之事瞒不过思卿,再四挽留江枫住在宁华殿里。然而自己如何对思卿开口,又如何劝慰,萧绎始终没有想好。至上灯十分,萧绎才往宁华宫去。一进仪门遇见菱蓁,萧绎问:“你到哪里去?” 菱蓁向萧绎行礼答:“我们小姐病后把诸事都委了容嫔娘娘,容嫔娘娘唤奴婢去,说是问奴婢尚服局之事。” 萧绎点点头。 菱蓁轻声道:“小姐已经知道了,陛下去瞧瞧罢。” 萧绎问:“……如何?” 菱蓁道:“小姐是个冷人儿,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萧绎叹了口气,也不叫人通报,悄悄走进去。见思卿独自在灯前拥髻而坐,面色平静,略带倦意。萧绎上前试了试她的额头,问:“还烧么?” 思卿摇摇头:“每年入秋都这样,无妨。” “嘉国夫人呢?” 思卿道:“非要帮云初煎药,在小厨房呢。” 萧绎见思卿异常平静,自己心里倒慌起来。想了又想,开门见山问:“你——听说了吧?” 思卿道:“‘情多处处有悲欢,何必沧桑始浩叹。昨过城西晒书地,蠹鱼无数报平安。’昨天正好读到此处,菱蓁从府里回来,说浣画在翻晒我兄长的书。今年过得糊涂,把七夕都忘了,深秋里才想起晒书。”她用梳篦抿了抿毛躁的鬓角,轻声道:“平安没报来,竟就……竟然这样巧。” 萧绎道:“大抵是叶相发病时情形骇人,惊到了她,你们府上又没有主母,平日就乱。我叫陪嫁你进宫的露初回府去帮着料理,让嘉国夫人多陪你两日。抚州那边江东脱不开身,你兄长接到信,应该就上京来了。” 思卿一位发怔,萧绎见此从思卿背后揽住她,道:“白衣苍狗,文章定价,秋月星华。你要节哀,有什么情绪都发泄出来,别总是一个人发愣,积郁在心里。” 怀中的思卿一僵,萧绎霎时手足冰冷紧张到了极处。 难道她竟然知道了什么? 思卿挣脱了萧绎,道:“为谁节哀。我听闻他也死了。” 萧绎盯着思卿黑亮的眼睛。 “他就这么死了,我倒是很意外。想起他从前对我做下的那些事,逼迫我的嘴脸。思来想去……三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萧绎忙把目光安放于别处:“我没有想到,你这样恨你父亲。” 思卿道:“我从没有过父亲。” 萧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随口道:“我觉得你是不大记仇的人,怎么心底里对你父亲如此之恨。” 思卿道:“我平静些,你疑心我心肠冷硬;我若伤心欲绝,你大概会因劝阻我而烦忧。” 萧绎终于下决心道:“你要不要回府去看看?” “看什么?看素纸糊了门,四处是孝幔孝帐经幡,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萧绎道:“罢了。” 思卿道:“你往别处去歇,我想静静。” 萧绎见思卿异常平静,十分不放心。但又觉自己心跳极快,恐在思卿面前露出些什么。故而道:“你早点歇息。” 萧绎走出宁华殿,却又站在殿门口,不敢离去。他恨不得撕开思卿异常平静的表层看看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抬头看天上,乌云遮了月亮。周匝闷闷的,不知道是那一宫的宫人又在吹笙,萧绎吩咐小黄门:“叫她们安静些,别闹响动。” 萧绎却没想到,越是静,思卿越是觉得心里空空的,胡思乱想起来。 过了半晌江枫端了药碗进来,笑道:“你自己开的方子,总该管用。” 思卿道:“有句话叫‘医不自治’——” 江枫连忙打断:“不说这话。皇贵妃无恙,妾想……回去看看浣画。” 思卿道:“去罢……替我看看……浣画。” 过了半个时辰菱蓁从容嫔处回来,问:“嘉国夫人呢?” 思卿道:“我叫她回府去了。” 菱蓁坐到思卿身边,剔亮了灯花,问:“不回府去看看?” 思卿摇头。 “近乡情怯?” 思卿还是摇头,道:“梁园虽好,不是吾乡。何况梁园里大厦忽倾,不复往日。” 菱蓁推心置腹道:“奴婢晓得小姐与老爷……可是如今这情形,您怎么打算?” 思卿道:“我从前说过,叶家要是倒了,陛下不会容何适之独大。” “您的意思是,陛下要动何家了?” 思卿摇头:“叶、何宣麻拜相后相斗的虽然厉害,但论势力都不足以威胁陛下,陛下想动谁,虽说不上轻而易举,却也不是难事。但是东朝不移,何家必然不倒。” “那陛下会不会再扶起一家制衡何相?” 思卿摇摇头:“陛下防着外戚专政,何适之是太子的母舅。再说陛下早就想淘汰中书省亲掌六部,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老爷出事对您总是不利。” 思卿道:“未必。” 菱蓁叹道:“没了值得倚仗的母族,以后如何高枕无忧?” 思卿反问:“在这宫里没人能够高枕无忧。叶端明活着时身陷党争、屡被摘指,我这皇贵妃又几时安稳过?陛下嫌忌外戚,恨不得东朝中宫皆无母族,才好倚仗于他,他方能高枕无忧。” 菱蓁仗着与思卿亲厚,赌气似地道:“难道您从前还盼着相爷……” 思卿拿眼风一扫,菱蓁没把“死”字吐出来,思卿道:“我只愿过得安稳,长长久久的安稳。更进一步,未必安稳。” 菱蓁道:“您说的是。” 思卿又道:“他病殁的真是时候。将来如何,就看陛下的本事了。” “倘若何相咬住相爷的老账,要损相爷身后的名声,危及您现在的处境,怎么办?” “要贬损我的地位容易,想要我的命难。何适之要真是掀翻叶家的老底,那必定淫威大振,举朝皆姓何,陛下岂能容他,端王等宗室岂能容他?” “您现在能做点什么?” 思卿道:“什么也做不了,走一步看一步罢。但我总是疑心……浣画,怎么会这样巧。” 菱蓁想了想道:“您又不肯回府去,等着露初回来,问问她吧。” 江枫回到嘉国公府已是深夜,夜里收拾好赙仪,第二天一早往叶端明府上去。府门前搭建好了灵棚,全用白幔围起来。府中下人披麻戴孝,四处糊门神、挂经幡、放引魂轿。早上来吊唁的人不多,府门口轿子不多,江枫下轿也没人迎,只听下人议论“徐翰长不肯来点神主”,又是“孝绢不够去买”、“三姨奶奶吓得发起病要请太医”。江枫走进院内,见诵经的和尚已经请来了,不念经,满院乱串,没人管束。倒是思卿的陪嫁侍女露初和一位半老的姨娘在灵堂前面总提调。看见江枫,露初赶紧迎上来行礼,又嗔小厮:“好不快叫个人去门上迎客。”转头对江枫道:“夫人这样早就来了。” 江枫进灵堂烧过香,刚刚上前两步,露初便道:“已经小殓了。”江枫道:“用的什么板?”露初道:“仓仓促促,找了一副镇远板。”江风道:“我们府上还有一副杨宣榆,你们看着办罢。”走出灵堂来,递了赙仪,只见这时左相何适之为首的官吏纷纷前来吊唁。她不愿与之交集,只对露初道:“若是缺人手,只管往我府上去要。”说完走回廊出府去了。 一时有进灵堂的有出灵堂的,指指点点议论佛号殃榜的,整条街都混乱起来。江枫坐上轿,见府门牌楼淹没在一片雪白里。跟轿的嘉国府管家老夏道:“叶相这一死,朝里又乱起来了。可叹咱们府上的大小姐……” “老夏,”江枫隔着轿子唤道,“你不必说了,等公爷回来再说罢。” 头七那日思卿到太液池边去放水灯。 她在灯上写下“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之句,将灯置于太液池中,见那一点星子般的光芒融汇在池面无数水灯和灯焰映水折射出的粼粼水波里,无言独立了良久。 思卿抿了抿口脂,唇齿之间弥漫着咸涩,思卿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那一年七月半从嘉禾出发,北上回到帝京,第一次进富贵繁华的相国府,第一次瞧见叶端明从十二扇重绡山水屏风里闪身走过来,回忆至此,觉得头晕目眩。原来是盯着金光粼粼的水面久了,有些眼晕。恍惚中又是浣画的笑颜,她与浣画交集不多,唯独对浣画的笑声记忆犹新。然一夕之间,明眸皓齿归黄土。 菱蓁走过来在思卿耳边低声道:“何相今日上表,告病求去。陛下有意迁何相为东阁大学士。” 思卿微微出神。 菱蓁轻声唤:“小姐?” 思卿浅浅一笑:“何相竟然是这么聪明通透的人,怪我眼拙,从前竟没瞧出来。” 菱蓁道:“您说何相为什么要这样做?” 思卿道:“自然是为了明哲保身。对了,兄长何时至京?” 菱蓁道:“奴婢听说大爷得了消息之后,当晚就病得起不来了,一时半刻也回不了京。要不要奴婢回府去看看?” 思卿正要说话,只见云初匆匆跑过来道:“小姐,宁嫔不好了,您去看看吧。” 第五章 清潭水底 (中) 咸宁宫里的血腥气似乎一直没有消散,阴沉的大殿里湿气格外重。被压抑的氛围笼罩着,纱幔绣帘死气沉沉地垂而不动,美人斛里的鲜花也枯萎了大半。 思卿皱眉:“殿里太闷了,多通风。” 小宫女应下,领思卿进寝殿,只见容嫔周氏正陪宁嫔说话。见思卿走进来,容嫔连忙行礼道:“皇贵妃万安。” 思卿摆手示意她免礼,宁嫔却倏然坐起身斥责侍女:“谁让她进来的?谁让她进来的?” 思卿一把拉住要发作的菱蓁,道:“你别恼,是你身边的侍女请我来的。” 宁嫔左右环视一圈,眼神定在她的陪嫁侍女身上,喝道:“是你?” 说完抄起手边的香炉就向她的陪嫁侍女砸去,但她病中无力,没有砸到。那侍女吓得跪地叩头不止,宁嫔又向思卿道:“你刚死了父亲,笑模笑样地来做什么?你出去!”容嫔上前要劝,也被宁嫔一把甩开。思卿道:“容姊,你坐。” 思卿见宁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于是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转身道:“拿宁嫔的方子来我看看。” 宁嫔用力挣扎,思卿的劲力奇大,宁嫔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思卿道:“肺火这般旺盛,气自己么?” 宫人拿方子呈给思卿,思卿见都是些清余血的药,并无不妥。侍女小心翼翼地道:“启禀皇贵妃,我们家小姐该服药了。” 思卿点点头,松开宁嫔,宁嫔的侍女端着药碗从思卿眼前划过,奉予宁嫔。 “且慢,”思卿捕捉到侍女不安的神色和颤抖的双手忽然开口,“端来我看看。” 宁嫔的侍女道:“回皇贵妃的话,方才已经试过毒了。” 思卿故意戏谑:“你跟本宫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侍女吓得不敢再言,思卿品了那药,问:“药里有鸡冠花?这东西在宫里不常见,哪里来的?” 侍女答道:“是嘉国夫人送的。” 思卿笑问:“药里的毒物生附子也是嘉国夫人送的么?” 此语一出,满殿哗然。思卿道:“咸宁宫的官姥姥呢?还不过来验一验。” 片刻后一个宫样装束的婆子进来行礼,接过药碗用银针拨一拨,银针却未变黑。宁嫔见此就要发作,被容嫔按住,容嫔冲她摇了摇头。那婆子拿着银针在碗里搅来搅去,银针上扎住一片小小的药屑,连忙道:“回皇贵妃,正是生附子。” 思卿道:“把药渣拿来。” 那婆子接过宫人递来的药渣,对着光线仔仔细细辨认了片刻,道:“药渣里面并无生附子,生附子应该是药渣被过滤掉之后加进去的。” 宁嫔已经愣住了,思卿问:“这药碗经了几个人的手?”问完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挑眉看向宁嫔的陪嫁侍女:“你过来。” 宁嫔的陪嫁侍女浑身发抖,膝行近前,思卿出手奇快,只听裂帛声想起,侍女的袖口撕裂,内中的事物洒了一地。除了香饵香饼、绢子、一副银三事儿,还有一只小小的锦囊,那医婆拾起锦囊打开一看,叩头道:“启禀娘娘,是研磨过的生附子。” 思卿断喝:“拉住她!”众人如梦初醒,死死拽住寻死的侍女。 “你去请本宫来,然后给你们家小姐的药里下毒,让你们家小姐死在本宫面前。药里的鸡冠花是嘉国夫人送的,嘉国夫人在本宫那里刚住了两日。真出了事,责任要宁华殿和嘉国府负?好精细的算盘。” 宁嫔忽然明白过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合身扑上前去,痴痴道:“孩子没了,我没用了,就要让我去死,拿我当枪使?这么多年,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何家,你们是我的母族,为什么要算计我?为什么?”那侍女的衣衫被宁嫔撕扯得不成样子,忽然有鲜血溅在宁嫔的脸上,宫人惊呼:“她咬舌了!” 思卿拉起一言不发的容嫔往殿外走,吩咐道:“死的拖走,看好你们娘娘。”又面无表情地对容嫔道,“活着不好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心念念要去死。” 容嫔叹道:“身不由己罢了。” 思卿回到宁华殿,觉得头痛欲裂,又狂咳起来。菱蓁进来禀报:“小姐,露初回来了。” 露初进殿行了礼,道:“丧仪都安排妥当了,阴阳先儿看过了,过了三七,次日发引,咱们大爷那时候就该回来了。现下嘉国府的老夏过来总提调,有两位姨娘帮衬着,出不了乱子。” 思卿点头问:“浣画的事……” 露初道:“奴婢打听清楚了,确实是巧合。老相爷发怒犯病,是因为少爷的一封信。”露初中袖口拿出一封信来。 思卿接过信展开一看,正是她嫡亲兄长那一笔效褚遂良体的字。信中只有一首《五古》: 乘险叹王阳,叱驭来王尊。 委身置歧路,忠孝难并论。 有客赍黄金,误投关西门。 凛言四知言,请白贴子孙。 思卿的嫡亲兄长叶兰成为人清正,一向与其父叶端明政见不和。这也是叶兰成选择外放地方任职的重要原因。叶兰成大概是听到了抚州案的风声,写这封信来讽谏其父尽早收手的。诗中言辞锋利辛辣,无疑给一向视脸面如性命的叶端明当头一击,叶端明的愤怒可想而知。 “府上的姨娘说,相爷看了信大骂竖子。少夫人闻言来劝,相爷却像气疯了似的,少夫人劝不住,一不留神跌在地下,才……相爷气得发了心疾。” 思卿把信折叠起来,忽然明白叶兰成为什么听闻死讯病在了江南,只怕是又悔又恨,又无可挽回,才一病不起的。 思卿把信凑到灯烛下烧毁了,道:“罢了。” “什么罢了?”萧绎神出鬼没地进来,露初和菱蓁连忙行礼退下。 思卿看也不看他,道:“窗户下面不冷么?进来听不比听壁脚好么?” 萧绎笑笑:“二哥儿呢?” “乳娘哄着睡了。” 萧绎走来坐下,端起案上的鹅脂一般滚热的牛乳一饮而尽。 “嗳——那是我的。” “你不喝都冷了,叫他们再盛一碗给你。” 两人正说话,菱蓁冒冒失失地进来道:“宁嫔自尽了。” 思卿一惊,问:“怎么回事?” 菱蓁道:“宁嫔吞了她自己贴身的一把小金锁,下人都不知道。唤宁嫔起来喝药没有声息,一摸身子都凉了……” 萧绎皱眉:“吞金?” 思卿的面容在灯影里忽然阴翳起来,她觉得胸口发闷,站起来打开窗深深吸了一口秋夜的凉风,轻声道:“是死于……绝望罢?” 菱蓁插口试探:“妃嫔自戕是大罪,要牵连母族……” 思卿道:“她也恨……” 萧绎深深看了思卿一眼,道:“下午的事我都听容嫔讲了。你放心,我去处理,你好好将息,快养好病,咱们去南苑住一阵,好不好?” 既右相叶端明猝死之后,宁嫔何氏吞金自戕的消息不胫而走。最终盖棺定论的说法是小产后失调,崩泻亡故。宫里也给了谥号,思卿出面主持丧仪,自戕之说才被压下。朝中或言何适之逼死叶端明,风头正盛,宫中亦趋避之;或言宁嫔是太子姨母,今上为东宫之故不忍加罪与何适之。种种流言四起,转移了瞩目叶端明猝死之人的注意力。 一片议论声中,宁嫔的丧事甚是草草。时年朝廷空虚,台谏上疏“国有祖制,不可轻废应量力而为”,因为永陵吉壤尚未竣工,宁嫔入殓后停灵于万寿寺先皇后的棺椁旁。停灵不下葬免去许多繁文缛节,诸样事宜很快安排妥当。 此后夜里思卿在太液池边上悄悄烧纸,这原是宫里不允之事。容嫔陪着思卿,问:“怎么想起祭她?” 思卿望着火堆,道:“她是可怜人。” 容嫔叹道:“可怜人太多,可怜不过来,谁又不是可怜人?” 思卿道:“所以可怜人要可怜可怜人。” 容嫔闻言也俯身折了几个元宝丢入火堆:“娘娘说的是。宁嫔喜欢金珠服玩之物,多烧钱些给她吧。先皇后在世时,她们堂姊妹情谊极深,如今终于在一处,也不算孤单。” 思卿听了容嫔的话只觉得十分讽刺,一不留神吸入纸灰,又咳起来,宁嫔劝道:“夜里凉,咱们走吧。” 叶兰成在父亲和发妻发引前赶回帝京,请见思卿,思卿不肯见。叶兰成回府后江枫前去安慰,思卿却正好派遣菱蓁来对叶兰成道:“小姐说,那信她烧了。相爷的事,小姐不恨你,反而要谢谢你。”说完菱蓁立刻倒退数步,低声道,“这话是小姐说的,奴婢只是奉命传话。” 一只汝窑瓷盏应声而碎,菱蓁痴痴地望了大病初愈身形消瘦的叶兰成一眼,转头逃也似的跑出府去。叶兰成没头没脑地砸起来,江枫哪里劝得住。此时有人在江枫背后道:“让他砸,要不他发泄不出来。”江枫一回头,却见从抚州刚刚回京的沈江东站在自己身后。 “思卿太恨她父亲了,那种恨,那件事,那个心结,谁都解不开。” 江枫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去……看看浣画罢。” 沈江东低声道:“想当初我要是不同意……”说到此处摇摇头,“悔不及了,悔不及了。” 江枫故意转移话题道:“朝里变天了。何宁嫔没了,你听说了么?” 沈江东的目光却有些恍惚,“我都听说了,都听说了。” 江枫以为沈江东伤心胞妹故去,道:“你没事吧?” 沈江东摇摇头。 第五章 清潭水底 (下) 叶府发丧那日一早抬出名旌、诸样纸扎,念经的僧人和奏乐的吹鼓手清早就整装相候。京兆衙门派出排军开道,送殡的亲族同僚皆乘车马,占去大半个街巷。阴阳先生批了辰时起身,浩浩荡荡往城外出殡。沈江东、江枫夫妇这日亦出城相送,到叶家祖茔上看着下葬填土、点毕神主,哀声中递过酒,才回灵进城。 进城后送殡的亲朋纷纷散去,唯独沈江东夫妇跟着回到叶府。叶兰成进正堂安过灵,众人祭神洒扫毕,打发了僧人乐人。沈江东又劝了两句,叶兰成只是不言语,半晌道:“丧事已毕,我明日就往搬往城外家庙去。这些日子多谢嫂夫人费心。” 叶端明辞世,叶兰成循例丁忧守制。沈江东颔首道:“帝京局势不明,你避避也好。” 叶兰成只道:“明也罢,不明也好。家父一去,元气已散;浣画一去,我心已死大半。有公等在,余事我再无心去管。思卿自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叶家人,今后如何,都随她去。” 提到浣画,沈江东亦哽咽难言。江枫劝道:“逝者已矣……”沈江东却打断道:“叶相故身,此前诸事到此为止。皇贵妃必定入主中宫,你也无需多为皇贵妃费心。” 叶兰成道:“她的筹谋,我自叹弗如,从不敢替她费心。” 沈江东劝道:“她说气话,你也说气话,你们两个这样满拧,很有意思么?更何况思卿当年是为了你们府上才进宫的,原是你们府上欠她的,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她讲什么气话呢?” 叶兰成恨声道:“都是报应。” 沈江东见此也不再劝,便携妻与之作辞,叶兰成一直送出府来。 沈江东夫妇等车,江枫忍不住道:“叶大公子与皇贵妃的相貌虽然很是相像,但性情到底不同。” 沈江东道:“没什么不同,骨子里一样的犟。思卿说话更绝些,兰成讲话也软和不到哪里去。” 江枫道:“皇贵妃的心思太深。” 沈江东听了叹道:“她原不是这样的。” 晚间饭前,叶府门上又有人投拜帖。叶兰成接过一看,连声道:“快请。” 鹤氅当风,叶兰成在江南任上以诗酒结识的商贾顾梁汾大步走进来拱手道:“叶兄。” 叶兰成还礼道:“顾兄。” 顾梁汾曾受叶兰成之托送浣画回京,知其夫妇情谊甚笃,道:“我到上京去贩货,今日才回来,听说了府上的事,还请叶兄节哀。” 两人分宾主坐下,叶兰成道:“世事无常……”便坠下泪来,“顾兄精于书画,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顾兄可否答应?” “请讲。” “先父的影已经请画师去绘制,但画师不曾见过内子,可否请顾兄为内子描一幅影?” 顾梁汾道:“我并不擅丹青,远不及舍妹——”顾梁汾故意停了停,“可惜舍妹早几年就不知所踪,我若答应,还望叶兄不要嫌我技艺低微。” 叶兰成听了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顾兄太谦了。” “真不是谦虚,我确实不擅长人物丹青,恐有负叶兄所托。” 叶兰成想了想,走到书案后修书一封,招手唤过一名小厮,道:“你去一趟嘉国公府,烦请嫂夫人明日进宫时给大小姐带封信。” 那小厮接过信去了,顾梁汾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封信。叶兰成道:“顾兄一提醒我想起来了,舍妹也精于丹青,正可为之。” 顾梁汾道:“我离开南边时带来的诗稿已经成集刻版,不日便能完工。到时候请叶兄一叙。” 叶兰成道:“我明日就要往家庙上去住。家庙在西山下,顾兄无事,常来走走。” 顾梁汾递上赙仪,叶兰成无论如何不肯收。席面安排上来,叶兰成递了一盅酒,方才去嘉国府送信的小厮却慌慌张张地进来道:“来回爷的话,信送到了,但嘉国府上正乱着,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中了毒。” 叶兰成听了大惊,骤然起身,看着顾梁汾道:“我记得顾兄医术精湛,可否烦请顾兄陪我走一趟。” 顾梁汾应下,叶兰成一叠声吩咐人备马,和顾梁汾赶往嘉国府。府门上的小厮都认识叶兰成,问过姑爷好,领他们二人直奔沈江东夫妇起居之处。 才进阁子,却见菱蓁站在外间,叶兰成不禁问:“你怎么在这里?” 菱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小姐在里面,正在给夫人施针。”说完拿眼睛打量顾梁汾。 沈江东闻声出来,与叶兰成见礼,叶兰成向沈江东介绍:“这位顾梁汾顾兄精通医道……” 沈江东摆摆手,领他们走出来,先与顾梁汾见礼:“顾先生。” 顾梁汾见嘉国公礼数周全,连忙还礼。 沈江东轻声道:“突然有毒发的征兆,医官先来看了无法,……得了消息赶来,说她能解得。”沈江东见有顾梁汾这个外人在场,不便说思卿微服在此。 话音刚落,湘帘一动,思卿身着烟青色折枝攀花竖领广袖衫、白挑线裙子走出来,一手扶着冠子,一手提裙,走下台阶道:“叫他们再用生姜、甘草、双花、绿豆煎水来……”一抬头猛然惊住了。 叶兰成也不愿意见她,目光四处闪避,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思卿却像丢了魂一样站在原地,双目空洞地看着三人。 沈江东看多了从前思卿没进宫与叶兰成争执,忘了思卿现在已修炼得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唯恐叶家兄妹当着顾梁汾这个外人争吵起来,连忙打圆场道:“这位顾先生是兰成请来的,也是精通医理的。” 思卿听见沈江东的话才回神,拨弄着耳边的坠子看向别处,笑道:“既然这位顾先生通医,又来到此间,就请顾先生再为夫人诊一诊吧,何苦让人家白跑一趟?” 沈江东道:“那劳烦顾先生,请——” “沈大哥、顾兄,”叶兰成道,“我先……回去了。待嫂夫人无恙,请大哥遣人告诉我一声。” 沈江东看思卿蛾眉紧蹙,连声说:“你今天忙乱了一天,明日还要出城去,快回回去吧。” 叶兰成颔首,又向顾梁汾一揖:“顾兄,先告辞。” 顾梁汾还礼。 思卿一言不发,好像眼前根本没有叶兰成这个人。沈江东和顾梁汾先进阁子,思卿在后听叶兰成低唤了一声“兰若——”这原是她载入宗谱的名,当年叶端明按照辈分给她取得。旁人都唤她的小字“思卿”,好久没人这样称呼过她了。 思卿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回眸狠狠地看了一眼叶兰成,冷笑:“你让浣画跟着你在任上不好么?让浣画回京来做什么?”说完转身进阁子去了,留叶兰成一个人呆立阶下。 内室中顾梁汾为江枫诊脉,思卿在一旁道:“此毒名唤‘锦城云乐’,是蜀地一派的独门毒物——”思卿故意拉长了声音,因为那日沈江东与江枫大婚时入府行刺的刺客就是蜀山一派的路数,“中毒后会狂笑不止,力竭而死。” 顾梁汾诊过脉道:“毒已经解了,此毒对精神的损耗很大,最好再为夫人熬一些安神汤饮下。”顾梁汾的神色如常,也不看思卿,道:“在下告辞。” 沈江东送出内室来,顾梁汾连忙请他留步。思卿站在门边上,傍晚的薰风吹起她广袖的袖摆,就像是深秋湖上的芦花。顾梁汾终于忍不住一回首,与思卿摇摇对视了一瞬。 他仿佛隐约看到了思卿的泪水,和思卿喏喏无声的口型。那年在嘉禾南湖上,也是这样深秋的傍晚,南湖中的岛上有成片的芦花。思卿穿着时样衫裙,盈盈一笑,笑容如同秋日里的暖阳,温和而清朗。 顾梁汾再不回顾,思卿也转身走入内室。她虽然有无数的疑问,却又死死地克制住。 沈江东忧心妻子,倒是没看出思卿与顾梁汾之间的异常。只是谨慎道:“兰成的友人,你以前认不认识?看上去很是谨慎精明,应该不会传闲话吧?” 思卿道:“我不认识。” “那我提醒兰成一声,让他和这位顾先生讲一讲。” 思卿笑:“何必呢?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下人煎好汤药和安神汤,沈江东喂江枫饮下。思卿问:“江家姊姊今天食用过什么?此毒发作很快,发作前的一个时辰内碰过什么?” 沈江东仔细想了想,如实说:“送殡回来,只在你们府上喝了一杯茶。” 思卿无奈道:“府上原本就乱,家兄南去后想必更乱。老爷子一死,什么阿猫阿狗都有了。” 沈江东道:“挑拨离间而已。” 思卿问:“你不打算做些什么?” “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可多了。何适之想要什么,你难道不心知肚明?” 沈江东不言语了。 思卿又看了看沉睡的江枫,就要作辞。沈江东又道:“我的心思你定然明白。” 思卿冷笑:“你有把握一直呈骑墙之势?那你也要有本事骑得稳。”思卿的下颌向沉睡的江枫一扬,“连亲人都护不了,你有那本事么?” 沈江东作色:“我嘉国公府的事,不劳烦皇贵妃费心。” 思卿不悦:“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谁给你夫人解的毒?” 沈江东苦笑:“我是知恩不报的人么?” 思卿连连摇头:“我跟贵府没仇也没恩,更谈不上什么报不报,我消受不起。天不早了,我要回南苑去,你叫他们把车弄到偏门去。” 沈江东沉默了一会儿,道:“听我一句劝,不要跟兰成置气。” 思卿并不答话。 沈江东将思卿送出府,思卿上了马车,突然沉下脸来。车行了两步,忽然又一内卫称腹痛难忍,思卿掀开车帘,见他面色惨白,于是道:“你先回去吧。”那内卫称谢去了。思卿叫菱蓁上车,轻声道:“他居然来京了,还结识了哥哥。” 菱蓁低声问:“那位顾先生……是小姐以前说的顾先生么?” 思卿颔首。 “您不是想知道傅老先生的消息吗?刚才怎么不……” 思卿一味摇头,口里道:“不,我现在不能认他,不能……” 第六章 如鱼饮水 (上) 沈江东送了思卿出府,转回内室,江枫已经转醒。她内力深湛,安神汤药对她无甚作用。今日出城去送殡,通共没吃什么,腹中空空,饮下解药后很快就见效。只是浑身无力,嘴唇青紫未散,半靠在大迎枕上。 沈江东凑来问:“觉得怎样?” 江枫道:“头有些沉,但能提上真气来,无妨了。方才皇贵妃的话,我隐约听见了。抱歉,因为我……” “切莫这样说,与你无关。”沈江东道,“你觉得思卿的话都是好话?” 江枫面含疑色。 沈江东又道:“思卿的话或许是好话,但是皇贵妃的话绝对不那么单纯。自从皇贵妃有了清川郡王,做事就不同于往日,她想要什么,昭然若揭。她的话,无非是鼓动我嘉国府在太子和清川郡王之间偏向后者。但现如今我不能这样做。” 江枫低声道:“皇贵妃看上去是极潇洒散朗的人,怎么会想着……” “她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江枫道:“可是何适之数度陷我于不义,难道不是把你往皇贵妃和清川郡王一方推吗?何适之会这么蠢?” 沈江东道:“与授人以柄相比,得罪我嘉国府算不了什么。假如我们真的抓住了何适之的致命的把柄,那对何适之的打击是致命的;如果只是得罪我嘉国府,那今后朝中博弈各凭本事而已。何适之不傻。叶端明一死,何适之自请左迁东阁大学士,便是效仿端王以退为进、明哲保身。” “如果说端王辞政却有还政于陛下之心,我信。但何适之素来诡谲,你不觉得他自请左迁不大对吗?” 沈江东道:“正是如此,此中一定还有不为我们所知的缘由,逼得何适之不得不这么做。另一方面何适之又不得不加倍小心,抹平从前的劣迹,急于探知我们府上是否存在威胁他的隐患。所以何适之急不可耐,几度迫害于你。就算此时我明确表示支持东朝,何适之也不可能对我放心。对了,你有没有想过,那遗折究竟到了什么人手里?你上交刑部,会不会……” 江枫摇头,道:“刑部杨万泉也没见到那东西,他此前还来试探于我。何况杨万泉一向胆小怕事、没有主见,应该不会兜下这么大的事情。” “所以在叶相府中?可是叶相已死,还是没有发作……何适之的人能到叶府去给你下毒,自然也能把叶府上上下下摸一遍,可见东西肯定不在叶府。莫非是到了思卿手里?” 江枫一惊,想了又想,旋即道:“我觉得……不大可能。诚如你所言,先皇后所出的东朝太子与皇贵妃膝下的清川郡王必然失和,皇贵妃若抓住了何适之的把柄,为什么不趁着何宁嫔自尽的事把何适之彻底从朝中踩下去?” 沈江东道:“因为陛下现在并不想易储。我从前说过,只要陛下不易储,必然容许何适之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以保东朝稳固。皇贵妃深悉陛下心思,绝对不会贸然行动。将来陛下要动何适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陛下决心易储,二是东朝羽翼丰满不再需要母族庇护,这两点都还需时日。” “东朝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子,怎能轻易谈及废立?” 沈江东的眼神飘忽起来:“我觉得东西有可能……已经到了陛下的手中。” “陛下?” “当日婚后我向陛下谈及你描述抚州的情形,陛下似乎一点也不诧异。陛下任由何适之在朝跳脱,或是觉得何适之根本不足为虑,因为陛下手中握有何适之的把柄。陛下也在试探何适之,看何适之究竟有多大的胆子。倘若何适之一味逞能,触及陛下底线,陛下也未必容他在朝。” 江枫却忽然想到了一点:“抚州案最终是你去善后,把责任推到已死的抚州都督身上了事的。如果真的是陛下拿到了拿东西,来日陛下要打翻何适之,必然从抚州案入手,那你定的案子就是错案。你总不能说当年是陛下让你这么定案的吧?你把脏水泼給陛下,陛下必不容你,咱们府上……” 沈江东叹道:“我当然不可能把脏水往上泼,那岂不是让嘉国府死无葬身之地么?所以我现在不能陷入党争,只能忠于陛下一人。只有这样,来日发作,陛下才会维护于嘉国府。树大招风,树大必空,必须提早防范。” 江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有些倦了,只道:“算来算去,算不尽人心,当真无趣。” 沈江东道:“你可以想象,思卿原本可以怒马江湖、一叶扁舟,却因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父亲被卷进来,再也不能脱身,她心里有多恨。” 江枫道:“皇贵妃根基深厚,见识广博,必然师从名师。只是你口中的潇洒,在这帝京怎么能潇洒的来呢,皇贵妃也是身不由己。所以她谋也罢,算也好,都无可厚非。” 沈江东笑道:“你才认识她几日,这般维护她?当心她算计你。” 江枫却道:“除了抚州案,我还有什么值得皇贵妃算计的?”说完神色却有些黯淡。沈江东以为她倦了,于是道:“你再歇一歇吧。”江枫合上眼睛,默了片刻,忽然又说:“皇贵妃似乎很……忌惮……武振英武老先生?叶相府得罪过京畿黑道?” 沈江东道:“这我不知道。但是武振英在京畿多年,京官走些冰敬、炭敬、赃款,少不得他门下的人保镖,他知道的多,等闲人都不敢得罪他。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江枫道:“我也很奇怪。那天皇贵妃留我在宁华殿,我在帷帐见看见一柄青钢短剑,上有徽记,那分明……是武老先生之物。武老先生之物,怎么会到了皇贵妃手中。” 沈江东道:“她武功不错,又通医道。以前没进宫的时候混闹,兰成和我说,她还知道黑话。或许是以前长于江湖的缘故?” 马车走了一阵,思卿忽然察觉不对。凭她往日的经验,她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戾气。思卿微微掀开一线门帘,只见整队人即将出城。思卿唤领队的内卫右统领陈南飞道:“陈统领,怎么出城了?不是去南苑么?” 陈南飞年过半百,内功精湛,在内卫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说话时中气甚足:“南苑?娘娘不是说往南山别馆去么?” 南苑在帝京城外城城墙以内,一墙之隔的城外有一座山叫南山,南山上有别馆名唤“澹台”,也是思卿经常前去闲居之处。 思卿挑眉一笑:“喔,方才我口误了。既然到了这里,今日就去澹台吧。” 陈南飞答了个“是”,迅速转过头去,似乎松了一口气。车里的菱蓁要出言想问,却被思卿按住。思卿向菱蓁摇了摇头,马车继续前行,思卿才在菱蓁耳边轻声道:“别发作,到城外僻静处再说。在这里嚷起来无法收场。” 菱蓁急道:“陛下在南苑和嘉国府一线沿途派了人保护,现在出了城没法联络!” 思卿摆手道:“噤声!不要多说。”她从小小的窗口望向车外,见到了城外一处岔路口。马车转了弯,思卿拔下头上的掩鬓用帕子抱起来丢到车外的路上做指引。又行了片刻,思卿断喝:“停车!”而后一把将马车的门帘扯去,喝问陈南飞:“这不是去澹台的路!你想做什么?”伴随着话语,两枚针簪直射陈南飞的双目。 陈南飞不意此招,险些着了思卿的道儿,拔剑格挡堪堪避过,手起刀落,随行的护卫都被他斩杀。鲜血涌溅,菱蓁被思卿按在车内,思卿一个人跃下马车。 菱蓁旋即探出半个身子:“小姐!” “别出来!” 陈南飞的剑迅速指向菱蓁,于此同时,菱蓁却朝天放出了示警讯号。 思卿喝道:“她不会武功,你放开她。” 陈南飞冷笑:“皇贵妃深藏不漏,卑职佩服。” 思卿广袖一扬,袖中潜藏的短剑出鞘,直指陈南飞:“一个侍女而已,你杀了好了。陈统领深藏不够,我也好生佩服。却不知贵上是哪一位?” 陈南飞举剑就要刺穿菱蓁,打算其后向思卿刺来。一阵烟雾却向陈南飞的双目飞来,陈南飞唯恐中毒,手上一松,菱蓁已经被思卿推到别处。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知道是不是城内的内卫发现异常寻了过来。陈南飞再不理会菱蓁,刺向思卿道:“今日就为恩公报仇。” 思卿一招“长虹贯日”,迎面接招,实则虚晃一下,飞身跃起,自上而下刺向陈南飞。 陈南飞内力深湛,思卿远远不及,剑锋还未靠近,就被反弹回来。思卿趁势倒卷剑锋再度刺出,却被陈南飞先发制人用剑抵住了前胸。 思卿忽然仰头大笑,近乎疯狂。 陈南飞不禁问:“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死的不明不白。贵恩公是哪一位?与我有何仇怨?我死也得死得明白吧?” 陈南飞道:“我受抚州都督大恩,才得今日之位。你们父女二人朝内朝外陷恩公于死地,叶端明既病死,这债自然要你来还。” “陈统领根基在于云台一派,我今日才看出来。请问陈统领与嘉国夫人江氏如何称呼?嘉国夫人受命参与抚州一案侦查,你何不去问问你的同门,看究竟是谁害死了抚州都督?” 陈南飞闻言居然面色涨红,转而面色青白不定。 数骑扬尘而至,有人大喝:“快围起来!”只见萧绎一马当先,亲领众人追来。趁陈南飞观望的瞬间,思卿把袖底剩余的白粉扬出,左手“筝”地向陈南飞的剑尖弹去。她练过暗器,弹指的功夫极为厉害,剑锋蜷曲的瞬间脱离了陈南飞剑气的笼罩,一跃至萧绎近前。 右卫统领程瀛洲持剑刺向陈南飞,只见陈南飞避开白粉,手起刀落斩杀了一名内卫,飞身逃出包围圈。 “不必追了!”思卿喝住众人,“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思卿扶起菱蓁,萧绎急切问:“你没事吧?这白粉是……” “是我拿着补妆的鸭蛋粉,那厮还以为是毒粉。我又不是苗人,哪里会随身带着毒物。三哥怎么突然追出来了?” 萧绎道:“随行内卫中有人回南苑报讯,说陈南飞今日神情很不对。我想着你微服出宫,事情绝对不能闹大,一旦传开不可设想,所以就带人追出来了。” 思卿忽然想起初初离开嘉国府的时候,以“腹痛”告假的那名内卫,一转头见他果然在随行众人之中,于是问:“是你报的讯?” 那名内卫行礼道:“是卑职。” 思卿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承赋。” 思卿已从沈江东处接手内卫,故道:“以后你就是右卫统领了。” 孙承赋再度行礼,思卿随意颔首,只听萧绎道:“老程留下善后,其他人跟我走。” 第六章 如鱼饮水 (中) 萧绎弃马随思卿登车,菱蓁惊魂才定,掏出一方大手帕系在被思卿扯下的门帘处做遮挡。萧绎道:“回去之后我再命人查——姓陈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只道他老成持重,却不知他藏得这样深。” 思卿的簪子方才做暗器打了出去,发髻松散,坐在车内重新挽起来。萧绎顺手探出车外折了一枝枫叶,替思卿簪在鬓边,思卿道:“白浪费了我一盒鸭蛋珍珠粉。姓陈的说抚州都督是他恩公,老爷子既然病死了,他要杀了我替他恩公报仇。” 萧绎脱口说:“抚州都督又不是叶相逼死的,姓陈的为什么……”思卿质询的眼光逼视过来,萧绎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补救道:“什么人告诉他是叶家害死了抚州都督?谁在背后教唆?” 思卿转头冷笑:“你明知故问,还能有谁?我今儿从嘉国公府出来要是死了,嘉国公府可就倒了血霉。今儿江家姊姊送殡回来在叶府喝了一杯茶就中毒了,一环扣一环,倒是精彩。” “对了,嘉国夫人没事了吧?” 思卿斜眼笑:“有我在,能有什么事?” 萧绎道:“总算是……安定下来,咱们在南苑多住一阵子,到了腊月中再回禁中去。” 南苑不比禁中肃杀,萧绎和思卿共居于漪澜殿。这日思卿给漪澜殿写了一副新楹联,是:天地偶然留砥柱,江山只此障狂澜。 萧绎放下手中的奏折凑过来看,思卿道:“我很喜欢黄山谷的字,可惜总是临摹不出黄山谷的意蕴。” 萧绎读了读内容,并不做点评,只道:“何适之才左迁东阁大学士,他的门人就在地方出纰漏。何府一个文远伯衔,看来是不想要了。” “敲山震虎就敲山震虎,找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萧绎忽然问:“徐东海继任户部尚书如何?” 思卿想了想道:“徐东海依靠其岳家是江南大儒名声的庇佑,在江南是广结士大夫。后来‘江南逆书案’的风声一起,他就忙不迭同妻离异,先认了老爷子的如夫人做干娘,才爬上来的。他在江南时认识的一位诗友专门写过《告城隍书》和《与徐东海绝交书》,你觉得他怎么样?从前吴天德是假道学,继任徐东海也是假道学,户部风水真是好。” 萧绎被思卿说得一愣一愣的,思卿又道:“我这么说,大概也带点情绪。老爷子一死徐东海就各种反咬,这情形别说我哥哥看不惯,我也看不惯。不过说不得,谁叫老爷子生前做事不地道,也活该。所以……我不发表评论。” 萧绎心想都说这么多还叫“不评论”,暗暗发笑,思卿道:“你笑什么?”此时菱蓁禀报说程瀛洲求见,萧绎道:“叫他进来。” 程瀛洲进殿行礼,道:“臣查知陈南飞此前与端王的人接触过,很是隐秘。” 萧绎道:“那看来十有八九是端王教唆的。” 思卿道:“端王爷觉得我杀了孟光时向他泼脏水,报复我也不足为怪。姓陈的行踪你查到没有。” 程瀛洲垂头道:“还没有。” 思卿道:“慢慢查吧,姓陈的也就是一颗棋子而已。你去罢。” 程瀛洲行礼退下,思卿道:“我怎么惹了这一身的官司。”正说着,太子萧泽拿着《毛诗》进殿来,学大人模样给萧绎和思卿行礼。 萧绎早就授意太子唤思卿“母亲”,太子也愿意和思卿亲近。思卿招手搂住太子,太子在思卿怀里蹭来蹭去,扭糖似的问:“母亲,这一句怎么念?” 思卿教他读:“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小小的孩儿玉雪可爱,身上散发着奶香味。思卿情不自禁地贴近太子细嫩的脸蛋轻轻摩挲,又想起自己嫡亲子,不禁叹了口气。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念到了这一句,思卿忽然想起叶兰成和浣画初成婚时琴瑟和谐的情形,转瞬芳魂已逝,命数这东西,确实难说。 萧绎见思卿叹气,便知叶端明死后,思卿心里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萧绎提议:“今天天好,咱们出去逛逛罢?” 思卿眼睛一亮。 萧绎入内换好便服,就开始指挥思卿,“你穿男装吧?这衣服的袖口是缂丝的,不经磨损……那件太素了,不好看。” “我干嘛穿男装?干嘛穿男装?我愿意穿这件,你出去出去。” 思卿换了一件葡灰府绸竖领披风,一条石榴红起花裙,低绾平髻,没戴耳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南苑警卫不如禁中严,两人光明正大地往后头园子里去,旋即从角门溜出了南苑。 前门外大街人来人往,两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日,看见一个打着“宝花”旗子的小店。三教九流的人进进出出,萧绎伸长了脖子看,觉得十分好奇。 “你对赌坊感兴趣?进去看看。”思卿鼓动。 “赌坊?” “不敢进啊?” 萧绎看着思卿笑:“你别激我。” 思卿从袖口取出一方面纱戴上,偏头道:“走吧。” 小店里光线晦暗,吆五喝六,看上去都是不大正经的人,所以思卿蒙着面纱也不起眼。番摊、花会、牌九、双陆一应俱全。两人凑到一张八仙桌前观局,庄家穿着一身破布衫,把骰子摇得作响,道:“瞧好了!全色!” 一旁有人揭开骰子盅,全是“四红品”,众人轰然叫好。 思卿拉开萧绎,笑道:“骰子里灌了水银,摇骰子的扳指上镶着磁铁,有什么看头?”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思卿挑眉道:“骰子里的水银遇热其实会回流——对方就玩不转了。以前我师兄不正经,与人赌这个,从不失手。” 思卿还没说完,邻桌上玩鸽子票的大声议论着在南的藩王定南王,迅速吸引了萧绎。 定南王系是开国功臣,裂土封王,手握重兵。然开国后势力膨胀,插手地方政务,干涉税务,占据滇地冶厂,专利入己。此外,天下财富半耗于藩王饷银,“滇选官”影响朝廷官员正常升迁,与朝廷矛盾日渐尖锐,始终是朝廷心头的一根刺。 “药材运不进来,定南王要五分税。从广川到帝京,脚夫钱就得多少?五分税,出不起!你还说三七呢,红白伤药,更是运不出来……” 思卿在帝京极少出入此类场所,因为此间多是武振英的产业,她唯恐呆久了被武振英的人认出,拉着萧绎道:“咱们走罢?怪闷的?” 萧绎好奇道:“那鸽子票上怎么都是花?” “走啊,回头我告诉你。” 两人从馆子里走出来,萧绎提议去五福楼吃炙猪肉和南味点心,萧绎道:“从前我和老五总是溜出来吃五福楼的鸳汁和炙猪肉。” 思卿笑他:“怪不得你就认得这前门大街一条路。” 走到五福楼店面不大,藏在左近一条胡同里。才走近门口,只见门口聚集着十几只狗,有体态健硕的,有瘦骨嶙峋的;有斑点杂毛的,也有纯色的。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引得众人纷纷避让。 “这是怎么了?” 思卿奇道:“那不是老五么?” 萧绎辨认了片刻,店门口喝得满脸通红、一身布衣歪斜着身子与跑堂的唾沫星子飞溅议论的正是衡王萧纳。 萧绎怒火冲天,即刻就要冲上去斥责,被思卿阻拦住:“你想干嘛?咱们是溜出来的,别冲动。” 那边衡王拉着伙计的衣领道:“我带我们家狗吃馆子占位……又不是不给钱!你、你、你拦我干嘛?钱不挣了?生意不做了?你……” 思卿对衡王韬光养晦的本事早就佩服的五体投地,见此情形不禁窃笑。转头看萧绎气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又要笑。 思卿以前听过衡王吹口哨唤他养得狗,依样画葫芦吹了一声,狗自动让出一条道。萧绎和思卿并肩走过去,衡王看见二人,使劲甩了甩脑袋:“三三三哥?三嫂?” 萧绎斥责道:“还不领着你的畜生滚回去,在这里丢人现眼。回去醒醒酒,明天来见我。” “好了,”思卿拦住又要发作的萧绎,“老五快回去吧,啊,明天来见我,我和你三哥讲。还不快走?” 衡王的酒似乎终于醒了一些,连忙领着狗群呼啸而去。 萧绎恨声道:“不成器。” 第六章 如鱼饮水 (下) 翌日衡王没来,江枫倒是一早来南苑拜思卿。 两人携手往园中枫林里的晚枫亭里坐,思卿问:“觉得怎么样?元气恢复的如何?” 江枫道:“那日多谢皇贵妃……” “是我哥哥不小心,才让你中毒的。你不往心里去就是了,什么谢不谢的。只是……对方既然穷追不舍,你还要多加小心。” 江枫恐思卿会怀疑嘉国府倾向东朝,从而对沈江东不利。几番挣扎,江枫选择闭口不言,思卿也没有追问。 思卿示意侍从退下,又道:“你今日既然来了,我正好也有事情想问问你。右卫统领陈南飞的事,你听说了么?” 江枫道:“妾听外子说了,说是发绞肠痧殁了。” 思卿问:“陈南飞的内功路数是云台一派,你们怎么称呼?” 江枫一怔:“他是云台派的?我并不认识他。” 思卿想了想道:“我以前听一位世伯讲,有一种刚猛武功,虽然威力大,但是伤人先伤己。修习之后会拉长或者缩短人的身形,进而改变一个人的容貌。我认为陈南飞的内功根基是云台一派无疑,贵派有没有弃徒?不瞒你说,我当日一提及你和云台派,他的神色很不对。” 江枫敛眉思索,良久道:“弃徒……是有的。家严出而为官后,曾明确表示不参与执掌云台门户之争,但是有一位师伯不信,暗中将我父刺伤,致使我父崩逝。此人为云台派所弃,叫做……郗东。” 思卿用手指蘸水在石案上写下“郗东”二字,将“郗”字的右半边与“东”字圈在一起,正是一个“陈”字。 江枫敛眉思索了片刻,看了骤然起身,道:“正是此贼!我父故世之后,我曾求告于抚州衙门,此贼花言巧语,却为抚州地方所庇护。我再度来帝京之后,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容貌变了,但是眼神却没有变。” 思卿回想陈南飞进入内卫时间,又问了江枫之父江万里辞世的时间,正好对上。思卿道:“这就对了,他说抚州都督是他的恩公。江家姊姊,你别着急,听我说,他还活着。早晚找到他,让你报得此仇。” “还活着?” 思卿遂把当日被陈南飞劫持一事悄悄告诉了江枫,江枫道:“不想此贼藏得这么深。” “你说他本名,我就想起来了。当年在信阳道上意欲扬威立腕从而暗算武振英武老先生的,是不是此人?” 江枫听了险些就要问“你怎么知道这个”,还好话到嘴边及时收口,只答道:“正是此人。” 菱蓁进来道:“小姐,五王爷来了,不敢去见陛下,先来见您。” 思卿道:“让他进来吧。” 衡王进亭子向思卿行了礼,江枫亦起身与之见礼。思卿道:“坐吧。” 衡王惴惴不安的坐下,思卿闻不惯他身上的酒气,于是唤菱蓁:“给你五爷拿些鸡舌香来。” 衡王一蹦老高:“我不含那个……味道太苦了。”被思卿拿眼一瞧,又乖乖坐回去。 思卿让菱蓁下去,道:“你最近怎么回事?听说老是喝得醉醺醺的。你三哥说,年下就给你立王妃。” “三嫂!”衡王又站起来,低头道,“我不想娶王妃。” 思卿试探:“我记得前一阵子你说看上了一位娘子?最近事多,我浑忘了。怎么又不愿意娶了?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什么人?” 衡王听了眼巴巴地看着江枫,道:“沈家嫂嫂……” 江枫便替他说了:“那位林姑娘,我打探了,原是关中威福镖局林镖头之女。其父早逝,林姑娘跟着她师叔长大。此前来京是为践旧日婚约,但不料对方已逝。前不久林姑娘和她师叔已经回关中去了。” 衡王不言语,思卿听了说:“你再不提此事,是觉得阻力重重,难以实现吧?既然如此,听我一言,年下娶个王妃,别再惹你三哥发怒。” “三嫂,”衡王闻言忽然开口,“王妃是我娶,又不是三哥娶。” “你这是什么话?” “我不再让三嫂为难,也请三嫂不要逼我。”说完俯身行了礼,转头就走了。 思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枫林里,方转头问江枫:“老五求到你门下,让你帮他查?” 江枫摇头道:“妾与皇贵妃提过,家严生前与帝京的武振英先生交契,妾此前去拜访武老先生,听闻这位林姑娘和她师叔借住在武老先生府上。那日我与五王爷说起来过。这位林姑娘的师叔,在江湖上也颇有声名,便是以‘逐云十二式’威震关中的关佑生……”说到这里江枫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转头却见思卿听得十分专注。 “由他闹过这个年去,明年春上再说吧。到时候他三哥要怎样,我可就不管了。”思卿道。 至腊月返回禁中前夕,今上事先未与任何宗亲、朝臣商议忽然以“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下诏,言中宫之位不可久虚,册封皇贵妃叶氏为后,新正后行册封礼。此前萧绎曾对端王许诺“明年春上再谈续立国后”事,如今果然践诺,举朝哗然。右相叶端明死后,身前诸事“到此为止”,其子丁忧离朝,叶党风云星散,旧日党中幕僚纷纷再谋出入。许多人认为无母族依靠的皇贵妃必然无缘后位,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何适之左迁东阁大学士后相位久虚,今上似乎无意再度宣麻拜相。而何适之领头上贺表的行为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唯有沈江东私下与妻议论,那东西果然到了今上手里,何适之已经沦为今上的提线木偶。 一言不发不表态的还有此前一力反对立皇贵妃为后的端王,江枫私下臆测端王借刀谋刺皇贵妃未果,心虚不敢多言,但沈江东确认为端王并没有留下把柄。此前端王反对以皇贵妃为后,是因为右相叶端明身居高位,殷鉴不远,有外戚之嫌。如今叶家只剩空壳,无可忌惮,所以端王不再出言。江枫却觉得端王若有这份心思,就不会派人谋刺思卿的性命,个中种种因由,实在难以理清。 沈江东想得却是另外一件事。萧绎斩杀孟光时以动摇端王时,曾经说过“内重外轻,攘外必先安内”的话。数月中端王辞政离朝,左右相位已空,萧绎控制了朝内,下一步又将如何“安外”? 继立国后的事端王不言,零星宗室的反对也就不足为患,礼部迅速开始筹备典仪。皇贵妃在此时故作姿态,以节俭为由上表辞册封礼。奏疏写得漂亮,一众清流官员纷纷议论新后贤德过人,台谏也就此无话。 转眼到腊月二十五日,帝后返回禁中,各宫鸣炮拜节,在一片暗流涌动中准备迎接新正的到来。 宁华宫内人来人往,六宫妃嫔、朝廷诰命蜂拥而至,廊下五光十色的礼物让人目不暇接。然而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第七章 同来玩月 (上) 转眼开春,内府将坤仪殿收拾妥当,思卿却迟迟不肯移宫。这日萧绎来宁华殿,见思卿正在床下莳兰。所谓“春兰夏蕙”,思卿素**兰,殿中品种繁多。她穿着玉色桑波缎子裙,紫丁香色竖领披风,围一条紫瑛石围髻,将整个人衬得十分温婉。 萧绎摆手示意宫人都退下,走来问:“这是什么品种?” “我也不知道,”思卿笑,“去年在澹台后面的山上找的。” “你说起澹台,去年夏天雨水冲坏了几间厦子,我已命他们整修。等整修好了,夏日可去避暑。” 思卿用手帕垫着玻璃盏端上一盏杏仁酥酪,上面撒着鲜红的枸杞,很是诱人。萧绎伸手要接,思卿道,“当心烫着,用玻璃盏盛放虽然好看,但是烫手。” 萧绎小心翼翼地垫着思卿的手帕接过,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移宫?” 思卿坐在案边拨弄着兰花下的沙土道:“我不打算移宫。在这里住久了,习惯了。后园里的花儿也习惯了宁华宫的土,我不想折腾。” “可是……” “我住在哪里舒服就住在哪里,我的处境不会因为我换了住处就改变,不是吗?” 萧绎默默吃尽了酥酪,放下玻璃盏道:“你不惧流言?” 思卿道:“只要我听不见就行了。不谈这个,我正有一事想找你商量。”思卿走到小书房里翻找一通,拿出一本折册来,道:“我与容姊商议出了一个方案,你看。” 萧绎接过折子打开一看:“裁撤宫内十三衙门?” “对。不裁撤,靡费太过。冗员易生贪腐,市价官价相差的骇人。宁华殿换一个门环要两百两,两百两在坊间能盖两间厦子了。” 萧绎和上折子一笑:“我看行。折子我收着,事情我去和宗正寺的老头子们缠去。” 思卿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我出面,他们又搬出‘祖宗家法不可改’的话头来,拿干政的大帽子扣住我,我可担当不起。” 萧绎在阁子里转来转去,最后指着一盆金钱草道:“这个给我放懋德殿去。” 思卿笑道:“满屋子的兰花都比这个矜贵,怎么偏偏选这个?金钱草?想银子想疯了?” “就是想银子想疯了,你提起裁撤的事——宫中繁冗之人不止在十三衙门,女御之众,选出无用的也放出去罢。你看可不可行?” “我再同容姊商量商量,她在宫里久了,更熟悉些。喔,对了,当时我应允你从沈大哥手中接管内卫,你曾答应进容嫔之位。姓陈的跑了以后我都费这么大心思按照陛下说得做了,陛下是不是也应该践诺呢?” 萧绎笑道:“你不说我浑都忘了,你拟好旨给我就是了。” “陛下养着草诏的学士是吃白饭的?为什么让我拟旨?还有一件事,是朝中几位重臣进献了几位小娘子,三哥什么时候见一见?” 萧绎听了偏头去看思卿,只见思卿专心致志地修剪着兰花的叶子,好像随口一说,并不在意。 “这么大方?” 思卿把小银剪子一丢,“我要是吃醋你肯定嫌,我现在大方你也嫌,你疑心怎么那么重?” 萧绎故意道:“叫他们领回去,我不见。” “原因。” 萧绎道:“你帮我想一个?” “事先声明,这件事我绝对绝对不替你担着,回头他们议论我妒忌,又不议论你。” 萧绎想了想说:“宫里都裁撤宫人了,不要新人。” 思卿逼问:“养不起啊?” 萧绎迎着思卿的目光:“你是当家人,养得起养不起你应该最清楚。” 萧绎一般都顺着思卿说话,极少和思卿抬杠。思卿听了颇为不悦,下狠手把兰花修剪地光秃秃的,又掐了一枝花。 她自顾自地转身进屏风后面换了一条大红洒金罗裙,戴着金丝红宝石云髻,将那枝花也簪在鬓边,双掌一击,唤菱蓁进来,低声吩咐了句什么。菱蓁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领命而去。 萧绎问:“做什么?” 思卿不答,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菱蓁领着十余名盛装丽人进殿行礼。一阵香风飘进殿,旖旎非凡。 萧绎一时没反应过来,抬眼就看见思卿促狭的笑容。 座下环佩叮当作响,丽人纷纷行礼道:“陛下万安,皇后殿下万安。” 思卿道:“诸位请起。”然后端起架子来问萧绎,“陛下以为如何?”说完迅速凑近萧绎耳边轻声说,“快选两个,我可不想被外面的口水淹死。” 原来太皇太后辞世后萧绎再未选秀,宫中妃嫔不过寥寥数人。萧绎待要对思卿说什么,思卿哑声做口型道:“为我想想。” 萧绎看了看,随手点了最后一排一位穿绯色襦裙的和一位着铁锈红褙子的,道:“这两位留一留,余者皇后支钱赏赐,送出宫去吧。” 众人难掩失落,鱼贯而出。思卿见此招手命菱蓁至近前,低声吩咐了些什么。 思卿问两位留下的小娘子的家世,穿绯红色襦裙的欠身答:“妾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 穿铁锈红褙子的答:“妾是宗正寺寺卿的侄女。” 思卿点一点头,见萧绎一言不发,遂命云初领她们退下。思卿道:“三哥……确定?我叫菱蓁让她们都留下了,你要反悔可还来得及。这两位小娘子家世还算不错,我看也还机灵,可以……给老五做个侧妃。” “给老五?”萧绎道,“我觉得这两位就挺好的,你怎么以貌取人?” 菱蓁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奴婢看个个都是好的,只有这两位出众——一位像红烧狮子头,另一位像油浸金钱肚。” 思卿连忙斥:“去,别胡说。” 萧绎却道:“我觉得挺好的,挺美的。” 思卿无奈:“那所以依照陛下的审美,妾长得丑似无盐是么?” 萧绎再度重申:“不能以貌取人。” “是是是是,不以貌取人。”说完眼珠一转,又道,“你忙你的去,我替你选,保管不以貌取人。” 萧绎乐得不管:“都由你,我一个也不要。” 思卿乐道:“都由我,要不要就得听我的。” 萧绎离开后思卿唤来容嫔,两人商议后,将定南王府长史之女赐给端王为侧妃,将宗正寺寺卿的侄女赐给衡王为侧妃,选了一位文远伯的养女封为才人,一位何适之远房族女封为美人,其中不无平衡之意。未久宫中又下诏册容嫔周氏为妃,容妃亦辞册礼。思卿与之共谋裁撤宫人之事。 至三月中,是思卿生辰,国朝皇后生辰被称之为“千秋节”,然今年“桃花汛”损毁多处州府,“千秋节”宫内开了一次宴了事。萧绎却与思卿计议再出禁中一次。不料事情繁多,又过了一个月也没找到空闲。所幸裁撤十三衙门遣退宫人后禁中支出比往时少了一万有余,令二人颇为欣慰。 四月中顾梁汾在双杏胡同口的酒楼开市。顾梁汾自定居帝京以来,生意上的事受世交武振英的扶持,他本人又与一众清流官员诗酒唱和,黑道白道都玩得转,加之他本人任侠重义、处事老成持重,生意可谓风生水起。 这日酒楼鸣炮后门口宾客如云,把整条双杏胡同塞得满满当当。酒楼雅间内焚着名香,珠帘下是紫檀螺钿圆桌。山石盆景、名家字画点缀其间,足见主人风雅。 壁上所悬字画大都是今日来捧场的名士所赠,正中一幅是新任户部尚书徐东海所书的,内容是:十年辛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 顾梁汾在大堂草草招呼一声,走上楼来雅间内陪这几位山左大佬。还没进到里间,却在珠帘外被徐东海拉住。 “顾老弟,傅老先生进来可好?” 顾梁汾相当谨慎,只答:“傅世伯云游四海,许久没和我联系了。” 徐东海点点头,又道:“老弟在帝京的生意固然兴旺,可你就真打算弃文从商?” 顾梁汾的授业恩师傅临川本系江左名士,与徐东海的前岳家也算世交。顾梁汾进京后,徐东海与之攀起这份交情来,几度提出引顾梁汾为西席,顾梁汾却始终不肯松口答应。年下右相叶端明猝死,徐东海作为叶党中的中流砥柱反戈,更让顾梁汾不齿。 顾梁汾谢毅廊柱,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神态。抱臂微笑,随身携带的长剑剑柄正好挡在了他和徐东海之间。 “徐兄没听过一句话,叫做‘看破的,遁入商门;痴惘的,送了性命’?” 徐东海顿时变色。 顾梁汾伸头看了看内间众人正在联诗,复对徐东海道:“前儿发现了徐熙的画,我想着这画配府上新盖的小敞厅正宜。让他们先喝,徐兄随我去看看画如何?” 顾梁汾足足忙了一整日才回到家中,见其妻陌溦正在收拾提篮,遂问:“明天要出去么?” 陌溦目光一敛,道:“对,出城去。”回头问顾梁汾,“你明天有事么?” 顾梁汾笑道:“明天没有,我陪你去。” 第七章 同来玩月 (中) 月上中天,萧绎心事重重地进宁华殿来。思卿正在镜子前卸妆,萧绎坐在思卿身后,从襟怀里掏出一只缂丝锦袋,掏出些许烟丝,随手从小案几上扯了半幅纸卷了,问:“有火么?” 思卿随手从妆台的捡妆内摸出火楣子递给他,萧绎点找了烟丝,才发觉自己扯得那半幅纸原是思卿所书写的一幅行草,因而窘道:“抱歉,我方才以为是废纸。” 思卿道:“无妨。” 萧绎见剩下那半幅字是老杜的“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心下一动,长长叹了一声,慢慢吸了一口烟丝。 思卿转头问:“有什么事?” 萧绎踟蹰了片刻,还是道:“如果朝廷再掀兵火,我将会再添怎样的罪业。” 思卿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了,道:“陛下要撤藩?” 国朝祖制异姓不封王,但因为定南王在开国时立有奇功,被太祖皇帝破例裂土封王,拱卫南疆。然开国后定南王势力膨胀,插手地方政务,干涉税务,占据滇地冶厂,专利入己。此外,天下财富半耗于定南王麾下驻兵的饷银,定南王还干扰朝廷官员正常升迁、阻断商路,拥兵自重。 萧绎道:“国朝国赋不足,民生困苦,皆由兵马日增之故。定藩要饷,绌则连章入告,既赢不复请稽核。藩属将吏士卒靡俸饷巨万,各省输税不足,征诸江南,岁二千余万。各省军需,原俱取之本省,独定藩用各省转输。天下财富半耗于定藩。” 思卿道:“我在南时,几位伯伯曾说‘天下财富莫盛于东南,亦莫竭于东南’。转运粮草,费船夫脚力无数,只怕转运之费,已远超粮食本身。熙宁四年,江南米价每石至二十余两,民生艰难,我记忆犹新。撤藩有何不可?” “我当知定藩除耗朝廷税,还节制督抚、欺凌有司、为害乡里。然而一旦撤藩,其必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定藩起反,其拥兵之众,便有兵火燎原之势。” 思卿道:“朝廷养着他,养得过于肥了,他只怕也滋生谋反之心呵。撤亦反,不撤亦反。陛下所能做的,不过是把握时机而已。” 萧绎道:“如你所言,分寸之间,难以把握。”他淡淡一笑:“近日这些话总是积郁心头,无人可诉。思卿,我有一言相问,请如实回答。我若下旨撤藩,外人如何看我?” 思卿笑:“血气方刚,急于扬威立腕。” 萧绎被思卿的话刺了一下,“这真是实话。我不愿意再受掣肘。倘若撤藩彻底,外除强藩,内收兵政,何其干净!” 思卿道:“还有一语,欲速则不达。” 萧绎怔住了:“你究竟是向着我撤藩,还是反对我撤藩?” 思卿狡黠一笑:“我不知道啊,如何做决定,是陛下的事。欲速则不达,是古人所言。” 萧绎道:“倘若因撤藩而逼迫的藩王造反,外人又该如何看我?” 思卿答:“成王败寇。” 萧绎抚掌笑:“你怎这样油滑。” 思卿不依不饶:“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安慰?赞同?奉承?你让我讲什么,我便讲什么。” 萧绎听了终于叹气道:“原来你还是放不下当年文字一狱。” 思卿听他提及文字狱,不由得冷笑:“陛下文韬武略都有了,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萧绎的耐心出奇的好:“你这是气话了。年前在赌坊里我听见旁人议论,就一直在想……如今定南王告老,希望其子承袭王爵,这正是个好时机。” 思卿道:“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一蹴而就,再想想。” 萧绎颔首道:“明天……出城?” 思卿道:“都说了一个月了,出郭寻春春已阑,没兴致。” 萧绎却忽然叹了口气,道:“去吧,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第二日萧绎思卿微服出城,郊外柳花芳菲,游人如织。春日的和风吹在脸上,格外清新舒畅。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一年四季,最好不过季春。 萧绎问思卿:“你兄长不是在西山家庙守孝么?要不要先去看看?” 思卿并不愿意见叶兰成,但是那日叶兰成领着顾梁汾去嘉国府,使得自己与顾梁汾有了一面之缘,她有心探听顾梁汾的消息,于是答应下来。 叶家家庙与祖茔相邻,旁边建有别馆。为了绕开祖茔,思卿领着萧绎众人绕了一大圈,中间思卿和萧绎相视一笑,使计甩脱了护卫,顿时心情大好。叶家别馆门前蒿草有半人高,胡枝子到处都是,也没人修剪。萧绎好生后悔提出让思卿来,生怕思卿触景伤情。 两人下马进去,只有一个老仆在院中烧水,看见思卿不禁一愣,连忙行礼道:“大小姐。大爷去山里了,只怕晌午才能回来。” 思卿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 思卿领着萧绎穿过一片小水泽来到别馆的主厅“枕流洲”,只见里面全是酒坛酒馆,一股浓烈的劣酒“大烧缸”的味道。阴暗的四壁贴满了诗稿,萧绎好奇,随手摘下一张,见题目是《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思卿也摘下一首,是一首小令: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词风哀婉旖旎,近于花间一派。思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萧绎道:“这等颓废,非大丈夫该有。” 两人走出叶家别院,思卿嘱咐老仆:“不必告诉兄长我来过。” 萧绎见思卿仍然拿着那篇词稿,于是道:“浣画骤然此时,你兄长心里放不下。” 思卿叹道:“我原以为……沈大哥会低迷一阵子。没想到,他倒是没什么反应。” 两人在山坳里发现一颗老梨树,山里天寒,梨花仍然开放。不只是谁写了陆放翁的那首诗: 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且将诗稿挂在枝头。思卿笑道:“我最爱长春真人那首《无俗念》。”吟道: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萧绎笑道:“原来你还读过长春真人的词。” “我只是想起了浣画。她穿白色,是极美的。” 萧绎忽然道:“浣画与江东并不是一母所出。当年我母亲在的时候,很喜欢浣画,想收她做养女,封个郡主。但是因为浣画是庶出,皇祖母不同意,也就作罢了。” 思卿道:“原来如此。” “我母亲很喜欢女孩儿,后来收了靖国公——也就是我舅舅的女儿为养女,封为上阳郡主,排行第六。那时候我还小,先帝驾崩,遗言命嘉国、靖国而公辅政,为的是怕同姓宗室篡权。后来老嘉国公早逝,舅舅与宗亲们总是不合。有一天他们忽然说舅舅造反……六妹从此就从宫里消失了。后来我亲政了,派人打探,说六妹随舅母回了原籍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我听容姊说过,皇太后娘娘曾隐居西山雀儿庵。三哥今天是想去拜祭娘娘?” 萧绎颔首,“那时候朝里对舅舅多有非议,母亲在山中避居多时。后来……也秘不发丧,直到他们说舅舅谋逆,把颜氏一族打压下去,才宣布母亲仙逝。” 思卿沉默了好久好久,还是道:“我小时候在南边,民间有‘嘉(国公)靖(国公)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很多事,用情难以判定。” 萧绎久久没有接话,两人一路沿着山坳走进到了西山一处僻静的山谷,山间流水淙淙,秋声不绝。 山坳间有一处破败的庵堂,院门紧锁,依稀可辨出匾额上是“雀儿庵”三字。庵左侧的山涧中有一股水泉流下,形成深潭,潭岸边犬牙差互,潭水翠若碧玉,清寒见底。 萧绎问思卿:“你读过慈溪冯有经的《雀儿庵》么?” “读过。‘沓嶂回峦里,披襟入菁林。略无人履迹,不动鸟机心。古石云高卧,惊泉树杂音。坐看白日去,岚谷众山阴。’”思卿道。 萧绎淡淡一笑:“‘坐看百日去’,何其闲适澹泊。” 她微微侧首收着袖幅道:“‘不动鸟机心’也只有在无人处了。世事浑浊,所谓慨叹,也终不过是慨叹而已。” 萧绎道:“说的不错,就好比陶渊明,仕途不得意退居南山,南山虽恬淡闲适,他也未尝不憾仕途不得意。‘人生不如意,十居常八九。所谓更事者叹于后时哉’,羊公这句话,说的极是。” 两人走到庵前,却见地上有没有焚烧经卷的痕迹。萧绎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旁人,心里不禁起疑。他从腰封里摸出一枚锦袋,从锦袋内拿出钥匙,打开了紧锁的庵门。 萧绎先跨进庵内,思卿也跟了进来。 庵内正堂上有孔雀明王造像,四臂分执俱缘果子、吉祥果、莲花和孔雀尾,乘金色孔雀,坐于青色莲花之上,面目慈和。 尘封的宝相下二人再无一语,只静静立着。萧绎眼中终于从空寂里浮现出复杂神色,神色愈来愈深。 而后萧绎领思卿到庵中后堂,壁上蒙有的素纸,萧绎将素纸后墙壁上悬挂且卷起的画卷慢慢打开。 画中的宫装女子面目端和,身着大袖礼衣,头戴三龙二凤冠。画作虽然略有褪色,但画工精良,容像栩栩如生。 思卿问:“这就是母后娘娘么?” 萧绎叹道:“画得不大像。” 两人向仁康皇太后的影行过礼,萧绎在影前焚烧了随身带来的经卷。 祭拜毕,萧绎卷好影,覆上新素纸。两人转到孔雀明王的造像下,萧绎道:“听闻《孔雀明王经》主消除鬼魅、毒害和恶疾。而今鬼魅幽浮,挥之不去,荼毒不知,恶疾未除。” 思卿道:“此话可比拟国朝情境。” 两人未曾多留,锁上庵门离去。 第七章 同来玩月 (下) 两人从雀儿庵出来后都不想回禁中,于是沿着西山余脉慢慢走,思卿提起些咏春词赋,慢慢转移了话题。 走了亦不知多远,看见一座草亭,虽然敝旧,却收拾地宽绰整洁。四面悬着竹编地卷帘,亭角挂着斗大地“茶”字旗幡。亭上一副对联,写的是:“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萧绎望见着俚语对联,通俗诙谐,却有带了数分凄苦,因对思卿道:“走,我们进去坐坐。” 亭内座席少,今日来城外的人又多,只剩亭口一席。萧绎和思卿走了半日都觉口渴,于是在亭口坐下,叫了一壶野芹茶。 上茶后思卿才品了一口,忽然将手放在萧绎手背上一按,轻轻道:“气氛不对。” 萧绎不比思卿早年老于江湖,并没察觉出来,但将手放在腰间长剑上,亦轻声对思卿道:“冲我们来的?” 思卿也带着剑,虽然警觉,但并不惊惧,道:“喝完茶咱们就走。” 思卿背后与思卿背对而坐的一人忽然轻轻接话:“只怕晚了,他们坐了许久,就要动手了。” 思卿并不回头,萧绎却不禁向思卿背后看去,正与和思卿背对而坐的那人的同席女伴对上眼。 刀剑出鞘,迅如闪电,一伙卖解打扮的人意欲屠店灭口,当先一人却直扑萧绎思卿这一席而来。萧绎长剑出鞘,只见思卿快他一步,剑花一挽,与方才她背后接话那人几乎同时出招,招数皆是长剑倏然上翻,斜截敌人手腕。两人联手挺剑上扬,剑尖绞动,思卿忽然轻轻一闪,将对方的剑头锁住,与他联手那人趁势凌空下击,银光一闪,血溅当场。 卖解众人见同伙负伤,纷纷聚拢过来围攻思卿与那人。此时萧绎眼疾手快拽开与接思卿话的那人的同席女子,剑未出鞘,挡开对方一剑,加入团战。 思卿腾空离地,向左虚刺,剑尖成弧,骤然向右划去。这一招“投石问路”使得十分精妙,将对手逼开数尺,那人得以将女伴掩在身后。 那人留心看顾女伴,思卿的攻势便最出挑。她手腕一提,使上“粘”字诀窍,先卷住对方的剑身,既而突然撤手,长剑一翻,直刺对方胸口。对方慌忙后退,思卿顺势向外一推,先刺小腹,沉腕再斩对方双腿。她出招虽然滞后,但凌厉非常,招式连绵不绝。思卿、萧绎和那人一面顾及不会武功的女伴,一面以三敌十,兀自占了上风。 卖解打扮的一伙人眼见抵挡不住,其中一人提起真气,一面防守一面大声道:“快退!” 顾梁汾留心听着,不防说话之人提剑斩杀了开茶亭的老叟。 亭中食客早已四散而去,也有几个没跑迭的被砍翻在地,鲜血涓涓直流。亭角此时还有一醉汉安坐未去,忽然“嗤”地一笑,纵身一跃,硬冲进圈子,拔剑飞舞,剑招急如闪电、散乱不堪。思卿抽身出来,剑尖在右专挑对方手筋,剑鞘在左蓄力打穴。转头一看,萧绎与方才飞身而入的醉汉皆是以快打快,两人联手,一片银光翻滚,占尽上风。 顾梁汾紧紧护着其妻颜陌溦,亦守亦攻,看准时机,单掌击出,掌风过处,长剑如寒流倾泻,斩下对方手腕。 思卿、萧绎、顾梁汾同时收招,后来加入团战的醉汉抱剑当胸,忽地靠坐在桌上。桌上残瓦碎瓷间,恰巧还有一只没有被打碎的茶盏,他便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在帝京——杀人的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顾梁汾还剑入鞘。 断腕一人扬脖却忽然一跃而起刺向萧绎,只可惜气力已尽,被萧绎刺穿了咽喉。 “嗝——呃,死这么多人,又有这么多躺地上的,你们还不走?等惊动了官府,岂不是找麻烦?”那醉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打了一串酒嗝,扬长往外走。萧绎夫妇、顾梁汾夫妇闻言,也跟着离开茶亭。思卿有心,拔了一柄敌方短刃藏在袖中。 出了茶亭在山谷里只有一条路,思卿不欲认顾梁汾,紧绷着情绪。众人沿着路上了山,眼见离茶亭远了,才停下脚步。 顾梁汾抱拳道:“多谢诸位拔剑相助。” 思卿的目光早已在那醉汉的剑上流连了许久。 “聚也一杯酒,散也一杯酒。阁下可是‘千杯不醉’端木千钟?”思卿握剑抱拳问。 “好眼力,敢问二位——”端木千钟看着思卿和顾梁汾,“与终南派傅临川傅老先生如何称呼?” 顾梁汾答:“正是家师。” 端木千钟“嗝”道:“原来二位是同门。终南剑术,果然名不虚传。聚也一杯酒,散也一杯酒。可惜现在没有酒,尽兴不得了。他日相逢,定浮大白。”言罢转身走了,片刻后无影无踪。 思卿道:“早闻端木家的轻功冠绝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思卿十五岁回到帝京,至今有六七年没见过顾梁汾。但顾梁汾容貌并未大改。方才思卿出招时,顾梁汾亦已认出思卿。 思卿深吸一口气,待要走,见顾梁汾凝望着自己,萧绎也在看自己。她深知萧绎多疑,不愿在萧绎心里留下疑影。走开了两步,忽然顿住,转身问顾梁汾:“傅伯伯还好么?” 顾梁汾笑:“你居然还记得有傅世伯。” 思卿叹了口气,向萧绎介绍:“这是家兄顾梁汾。” 思卿的嫡亲兄长是叶兰成。思卿姓叶,此时忽然又冒出一位顾姓“家兄”来,萧绎一怔。 思卿见此只得又解释道:“是我同门义兄。” 萧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就是思卿口中的“师兄”。 萧绎道了一声:“幸会。”顾梁汾抱拳回礼。 萧绎望着顾梁汾身后目光躲闪的陌溦,突然向思卿道:“此为舍妹,行六。” 这下思卿愣住了,抬眼去看顾梁汾身边眉眼娟然如画的女子,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思卿没理会顾梁汾疑惑的目光,反而意味深长地问顾梁汾:“方才那些人,是冲兄长来的?” 顾梁汾仍然没反应过来。陌溦是靖国公颜敬修之女,那陌溦的兄长就是颜敬修之子。可颜敬修倒台时其子皆死,那眼前这人是…… 思卿如果是已故右相叶端明之女、叶兰成的嫡亲妹妹,那如今应该入主中宫,贵为国后,此时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城外茶亭之中?难道她不是叶兰成的嫡亲妹妹?可单论容貌,两人何其相似! 陌溦在顾梁汾耳边低声道:“这是我表兄——”顾梁汾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陌溦说自己的姑母是仁康皇太后来,眼皮疾跳,眯起眼,打量着萧绎和思卿。而萧绎此时也正用清冷的目光审视顾顾梁汾。 “我从南边贩货回帝京时,路上跟云贵的药材商起过冲突。这些人的武功路数是云南慕家一派,可能是冲我来的。” 思卿点点头,复问:“兄长什么时候来的帝京?傅伯伯……” “熙宁十三年,傅世伯去浙西探望故人,我回襄阳处理祖宅之事。傅世伯由浙西返回嘉禾时,你已不知所踪。待我岁末从襄阳返回嘉禾,你不见了,世伯也已离开嘉禾去找寻你。我在嘉禾等到翌年春上未见傅世伯与你回来,遂北上游历,直至上京。近一二年又来到帝京的。我与傅世伯自熙宁十三年岁末断了音书,一直不知道世伯萍踪何处。” 思卿听了敛眉沉默。萧绎留神听顾梁汾的经历,此时插口问陌溦:“贤伉俪是在上京成的亲?” 陌溦并不看萧绎,低头答:“是。” 陌溦不欲与萧绎多言,于是道:“天色已晚,回城路途又远,我们先告辞了。”顾梁汾夫妇遂向萧绎夫妇告辞,顾梁汾看向思卿的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古怪,思卿暗自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第八章 发已种种 (上) 看着顾梁汾与陌溦走远,思卿问萧绎:“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六妹?” 萧绎望着陌溦的背影道:“方才情况危急,我拉开她的时候,她低声唤我‘三哥’——她一开口,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她就是老六。方才庵门口有未焚尽的经卷,定然是她前去祭拜过母亲。”萧绎捻起腰间的玉坠,思卿才留意到这玉坠的丝绦看上去十分陈旧。萧绎道:“这玉坠的络子是母亲亲手编的,老六也有一个,方才也戴在她身上。”萧绎问思卿:“这位顾先生……” “他是太祖朝致休大学士顾宗宪之后,原居襄阳。其父与我养父傅临川先生是世交。其父早亡,所以他从小跟着傅临川先生读书。年长我四岁。”思卿答。 萧绎颔首道:“原来出身簪缨旧族。” 两人沿着山路往官道上上走,思卿又道:“我嫡亲兄长说他结识了一位名唤‘顾梁汾’的商贾,两人诗酒唱和,交情不错。我当时就疑心过,此‘顾梁汾’是不是彼‘顾梁汾’。” 萧绎笑道:“你与兰成那般相像,这位顾先生早就起疑了吧?我冷眼瞧,他们夫妇甚是合当。” 思卿道:“我这位兄长的性子是极洒脱的,就是从前嘴上不好饶人,不知而今怎样……我与他多年未见了,”思卿忽然有些失落,轻声道:“我当年不告而别回到帝京……没想到傅伯伯一直在找寻我。” 萧绎问:“不然我来查查这位傅先生现在身在何处?” 思卿摇摇头道:“罢了,过往的事,都过去了。” 萧绎转移话题问:“方才那醉汉武功不错,是什么人?” 思卿道:“是个江湖浪人。因为武功不错,在江湖上颇有声名。我还真有点疑心,方才那伙人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你看这短刃。”思卿从袖中取出方才在茶坊地上拾起的短刃。 萧绎接过来看,上面铸有‘端王府’三个字。他指给思卿看,思卿惊疑:“是端王?” 萧绎忽然转了话题道:“六妹出生时田陌间下起了小雨,所以取名‘陌溦’。” “这名字意境真好。”思卿摸不准萧绎的意思,就顺着他讲。 萧绎点头道:“当年舅舅是在与宗室的党争中出事的,会不会是端王盯上了陌溦?” “可是刺客分明是冲你去的,而且是云南慕家一派。三哥,会不会是定南王的人?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了端王做侧妃,定南王想弄到端王府的兵刃还不容易?你提及撤藩,定南王肯定不满,这有可能是定南王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之计。” 思卿说到这里有些心虚,把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端王做侧妃,她原本就没怀好意。 萧绎思索不答,两人走着走着,已望见西山下的官道。官道上布满了官兵哨卡,饶是萧绎心情不好,也不禁笑:“这么大阵势,像在收买路财似的。” 思卿睨他一眼:“你笑什么?这一准是来找我们的。” 早春的傍晚,山风微冷,萧绎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思卿披在身上,又替她系好胸前的系带,笑:“反正回去聒噪的是我,又不聒噪你。” “聒噪的是你,暗骂的是我……”话没说完就现世报打了个喷嚏,萧绎忙替她裹好披风,往山下走。思卿便开始在萧绎耳边念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垂衣裳拱手而治……” 晚风拂过,山间田陌上翠波荡漾。二人穿花寻径,相携而去。 自从西山回来以后,萧绎为刺客之事暗暗下定决心要撤藩。但朝中反对者众,萧绎连日心情不佳,这日因太子萧泽背不出《毛诗》,发了好大的火。思卿去劝,萧泽藏在思卿的裙子后面不敢出来。小小的人儿怯怯地唤思卿:“母亲……” 思卿心里蓦地一软,揽住萧泽对萧绎道:“朝中惹了一身火气,就往孩子身上发?看把长哥儿吓得。”因抱起萧泽道:“走,往我那里去。” 萧泽对思卿殿里的陈设却很是好奇,思卿做了糖蒸乳酪喂他,见他穿得厚,道:“殿里热,脱了外衣吧。” 乳母连忙道:“春捂秋冻,可不敢脱。” 思卿一个眼风扫过去,那乳母吓得不敢言声。思卿道:“一冷一热,才容易伤风。” 萧泽玩着思卿裙边的络子,思卿命人抱过清川郡王萧涣来。萧涣才会站立,不大敢行走。萧泽揽着弟弟便亲了一口,看得宫人直笑。 “不若让长哥儿跟你住。”萧绎见此情形含笑走进来,萧泽下意识就往思卿怀里蹭。 “长哥儿是太子,就该住在东宫,住在我这里像什么?外面又该怎么议论?” 萧绎听了方不言语了。 晚间菱蓁问思卿:“您抚养太子名正言顺,为什么不答应陛下?” 思卿道:“出了岔子,责任我担不起。要演什么父慈母慈子孝,我演不来。” 云初进来禀报道:“贵太妃娘娘那里派人来,说贵太妃娘娘好像感了时气,晚间头疼起来。” 思卿道:“我知道了,明天一早去瞧吧。” 第二日萧绎从太学听讲回来,到宁华殿里,却不见思卿。问了云初,云初答思卿往贵太妃处去了。萧绎走到思卿的小书房里随意找了一本《乐府杂稿》来看,等了许久也不见思卿。 直到夕阳西下,思卿才回宁华殿,萧绎问:“贵太妃安?怎么在贵太妃那里呆了这么久?” 思卿道:“贵太妃不过是受了点风寒,无碍的。我帮贵太妃看了香谱,又帮着抄了一份佛经。” 宫中妃嫔大都信佛,独思卿不信,故而萧绎道:“你不是不信么?” 思卿道:“近来不知道是怎么了,出门就遇刺,流年不利,拜拜也好。” 萧绎觉得好笑:“有求就拜,能管用么?” “我也不知道,求个心安。” 萧绎拿出一本诗集递给思卿,思卿接过一看,书名是《澹亭诗稿》,署名“傅临川”。 “哪里来的?” “地方上作为名士所著的书目供上来的。你可以放心了,当年的案子确实对你那位傅先生无碍了。傅远山是傅远山,傅临川是傅临川,不再是一个人,也没人再去追究。” 思卿坐在萧绎身边,亲手点了一盏茶,道:“我近来总是会梦见傅伯伯,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傅伯伯养着我们兄妹两个,虽然家境不好,但是我却觉得平和快乐。在南的时候,虽然我知道自己当年是被生父抛弃才为傅伯伯收养的,但我也曾想象过我生父的样子,幻想着我的生父也像傅伯伯一样慈和。没想到后来回到帝京,看见他的嘴脸……彻底击碎了我对生父的幻想。和傅伯伯相比,他显得越发专横且不可理喻。” 这是叶端明死后,思卿第一次对萧绎谈起叶端明。萧绎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那位傅老先生……对你很好吧?” 思卿情不自禁地微笑:“我能长大成人,傅伯伯的养育之恩,实难报答。我所学之技艺,也全拜傅伯伯所授。虽然我以‘伯’呼之,但在我心里,傅伯伯就是我的父亲。”说到此处思卿不禁又道,“当年的‘江南逆书案’分明就是冤狱。文字之事,原是捕风捉影而来,兴此大狱,必然寒天下名士之心。朝廷究竟是什么章程?” 萧绎叹道:“我当知文字狱无益于朝廷声望,奈何前有二公辅政,后有宗亲叔伯,”他向上一指,“那些伯王叔王门开口闭口‘祖宗家法’。你知道,国朝开国时原尚武不尚文。我有意文武平衡,实行新政,他们却要与朝中新气象相抗衡,以征求一席立足弄权之地。” 萧鉴推开长窗,朔风涌入,吹着思卿的乌发,思卿耳畔带着银铃铛的流苏也叮当作响。 萧鉴合上窗子,“他们做下的那些事,迁海令、加派练饷、圈地、兴科场大案、兴文字大狱,我都只能以朝中大局为重,不管不问,然而这些罪孽,到头来还是要算在我的身上。” 思卿敛眸,轻声道:“我知三哥此数年间种种忧劳心怀不畅,但是来日方长。” “不,我不愿再等。”萧绎的眼里散发出热切和疯狂,眼神却飘忽无助,“我要撤藩,立时撤藩。” 思卿恍若未闻,额头上贴的花钿让她的肌肤有些不适。她把一枚花钿从额前摘下之后,因为花钿背面的呵胶尚粘,所以粘在了手心里。思卿用水葱一样的指甲把花钿剔下来,丢入漆盒。 萧绎久久没有得到思卿的回音,不禁问:“你不想说点什么?” 思卿道:“我从不替别人做决定。利弊得失陛下都想明白了,怎么决定在您。‘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撤藩也罢不撤藩也罢,只要将来陛下不后悔就是了。不过定南王是开国功臣,陛下不怕留下‘狡兔死,走狗烹’的薄名?” 萧绎道:“他不过是以军功震耀朝廷,巩固封殖罢了。” 思卿又劝了一句:“定南王兵强马壮,在边陲演练多时。你起意撤藩,不过在这一二年之间。” 萧绎冷傲道:“我要的便是先发制人。” 思卿就不劝了,一面卸妆一面说:“怎么决定,都在你。前朝亡国殷鉴,本朝有人归纳为强藩、外患、权臣、外戚、女祸、宦寺、奸臣、佞幸共八项,国朝皆有之。窃以为,除了这八项,还有一点。” 萧绎问:“哪一点?” 思卿道:“朋党。” 萧绎听了微微颔首。 “国无党祸而不亡。朋党交持,祸延宗社。”思卿话锋一转,道:“当日三哥讲‘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中真的安么?又或者定南王缺少一个起反的由头,故意通过刺杀激怒你,让你下旨撤藩,好让定藩有借口起反。” 萧绎的脸色变了又变,道:“罢了,先不说这个。我来是想问你,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老六?”说完打开一只紫檀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枚羊脂玉镯,玉质温润,价值连城。 “这是当年母亲留给老六的嫁妆,你替我交给她吧。” 思卿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交给她?” 萧绎沉默了好久才道:“当年舅舅的事,至今没有……我见了老六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思卿道:“我原本也想说……那天咱们没见到我哥哥,我想再去见见他。那日我叫菱蓁去看他,菱蓁回来说他整日整日地醉。老五去找他,他就带坏老五,只是喝酒,我有些担心。而且咱们不知道顾家兄长的住处,我哥哥与顾家兄长相识已久,应该知道,我正好去问问。” 萧绎道:“如此甚好。” “总是从宫里往外出太点眼,我想着明后天到南苑去住一阵子,往来也方便些。禁中这边的事情交给容姊就是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绎似乎有些担心,道:“叫孙承赋跟你去,禁中这边留下老程就够了。” 第八章 发已种种 (中) 思卿出宫去南苑小住,宫中事宜都交给容妃周氏。清早萧绎在查看西南图志,黄门官和顺匆匆忙忙进来禀报道:“容妃娘娘那里有内人来报,说容妃娘娘忽然昏过去了。” 萧绎听了便往容妃住的玉照宫里去,只见宫中医婆端了一盆浓浓的血水出来。萧绎连忙进了内殿,只见容妃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见萧绎进来,还要挣扎着行礼。萧绎道:“不必多礼,这是怎么回事?” 容妃身边的宫人遥知跪禀道:“我们娘娘原本就因过劳月事经血甚多,又被人下了牛膝……” “你们都下去……遥知留下。”容妃插言,挣扎着半坐起身。 萧绎问遥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娘娘早起喝了点龙凤团茶,忽然就不好起来,叫了宫里的医婆来看,说是这茶饼里有牛膝。” “哪儿来的茶?” 遥知觑了一眼容妃,轻声道:“是皇后赏……” “你住口,”容妃忽然道,“出去。” 萧绎捻起茶饼闻了闻,果然有异味。他粗通医理,知道经水过多不能用牛膝,否则能致不孕,故道:“要查,看是谁在里面作耗。” 容妃却死命摇头道:“陛下三思,这事情不能查。事涉……到时候闹得沸沸扬扬,有损的是陛下的颜面。这个是妾的命,宁嫔那个孩子没有了,天道好轮回……” 萧绎听了许久没有说话,将茶饼丢回案上的帕子里,良久道:“你说的是,委屈你了。宁嫔那个孩子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因叫那医婆进来,只叫说容妃是过劳小产,萧绎又再三安慰了容妃,方回懋德殿去了。 容妃的精神忽然萎顿下来,复命宫人都下去,吩咐有来探望的妃嫔一律以她在休息为由挡驾。遥知替她重新梳好了头发,换过中衣,容妃忽然虚脱一笑,道:“我这样做,贵上应该放心了吧?” 遥知一笑,道:“娘娘做事,家主没有不放心的。” 思卿一早就离开南苑往西山去见叶兰成去了。萧绎命右卫统领孙承赋跟着她,她却自负功夫不差,一点也不想带尾巴。所以一大早菱蓁进来送早茶,见桌子上留有一张字条,而思卿早已不见人影。 清早的城外人烟寥寥,思卿放开速度疾驰一阵,觉得一扫胸中积郁,十分痛快。谁知临近叶家西山别馆,前面却有人。那人一回头,忍不住道:“你怎么出城来了?” 思卿见迎头遇上,只好撑开脸笑:“沈大哥,这么巧?” 沈江东往思卿身后看,见并无侍从,不禁皱眉:“就你自己?” “你不也自己吗?” 沈江东忍不住道:“胡闹。” 思卿依旧笑嘻嘻道:“你来看我哥哥?” 沈江东道:“不错。你呢?” 思卿道:“我也来探望我那醉生梦死的哥哥。既然咱俩目标一致,那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就不劳驾你了。”她有话对叶兰成讲,不想让沈江东听。且她对叶兰成说话一向狠,又怕沈江东在中间做和事老。 沈江东听了居然不反驳,遥遥拱手为礼,拨转马头就往回走。 思卿以为沈江东必然反驳“你管我”之类的话,没想到沈江东居然默默无言,让她少了抬杠的乐趣,于是思卿把马一横,挡住沈江东的去路,道:“有一件事,今天没外人,正好请教请教沈大哥。” 沈江东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跟思卿打交道,奈何思卿这般堵截,他也无法,只好道:“不敢。请讲。” “你跟何适之怎么谈的,让何适之不再纠缠江家姊姊?”思卿的画外音分明是觉得沈江东与何适之私下媾和。 沈江东并不愿意在此时得罪思卿,于是道:“我们怎么谈,与皇后有什么关系?我再怎么做,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内子的安全。我倒是一直想问问殿下,抚州都督指证何适之的遗折,难道不在你的手里?” “什么遗折?并不在我的手里”思卿奇道。 思卿和沈江东都是顶尖的天分,此刻心照不宣,那便是遗折确实在萧绎的手里。思卿忽然一笑:“我说呢,何适之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听话,成了三哥的提线木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江东却仍有疑虑:“虽有遗折,但是也算不得万分确凿的证据……何适之缘何如此附和陛下?” “也许何适之学端王爷急流勇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沈大哥不用说何适之——你何时不附和陛下了?喔——抚州的事,最后都甩给了你,你也怕。” 沈江东低头道:“撤藩的事,我就不赞同。”说完抬头看思卿,“你劝劝吧,也许你劝还有用。倘若撤藩,朝廷与定南王必有一战。兵火焚燎,苍生何辜?” 思卿又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这件事情,我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朝廷的事情,我不掺合。否则从宗亲到台谏,一人扛一块‘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子砸向我,我就死无全尸了。再说我要是劝撤藩,倘若局势无法控制,我就成了众矢之的;我要是劝不撤藩,哪天定南王兵强马壮突然造反了,三哥心里怎么想?总之——我不给自己找麻烦。” “殿下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自私?”沈江东道。 “无私值几文钱?沈大哥你第一天认识我?现在才知道我自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就自私?” 沈江东深知跟思卿抬杠绝无好处,于是道:“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千万小心。”说完就要走。 “你等等,”思卿还是不让路,“不准去给孙承赋他们报讯。” 沈江东答“是是是是”,再不理会思卿,绕过思卿疾驰而去。 思卿进了叶府在西山的别馆,先往她从前住过的枕流洲走了一遭,又走到叶兰成的明溪书屋,见这间书屋旧时陈设未改。她在书案边坐下,随手推开放书案上的一轴画,见是兰成所绘的青绿山水,并题诗: 两崖开尽水回环, 一叶才通石罅间。 楚客莫言山势险, 世人心更险于山。 行书近草,行笔拘谨,少了些许飘逸。 “这幅画送给你。我初窥门径,行笔还有些生疏。”叶兰成走进来道。 思卿道:“‘世人心更险于山’,我已感受到了,不需要哥哥耳提面命。我不好青绿山水一道,这画我就不收了,多谢哥哥好意。” 叶兰成望着这位胞妹,见她正望着四壁上的书画。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掩住了眼中的神色。 自思卿由江南认祖回京至今,兰成始终猜不透这位胞妹的心思。思卿入宫后惯于挂着笑,映衬出额间明灭的花钿。无论是欢愉的笑、礼仪性的笑还是冷笑嘲笑,思卿的笑容里总是夹杂着丝丝愤世嫉俗的味道。骨子里的骄傲自内而外散发出来,形成一种迫人的威势,压得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思卿走到东壁下,笑问:“何时得了米襄阳的字?哪个龌蹉官儿送的?” 叶兰成走到思卿背后:“你若喜欢,就拿去。” 思卿摇摇头:“我拿去也无用。名士字画,挂上一两幅陶冶性情。挂多了就像字画摊儿似的,雅人也不雅了。”说完回头看叶兰成,皱眉道:“你喝了多少酒?满身都是酒气,眼白都成红的了。” 叶兰成没答言。 思卿见书房里悬挂着浣画的影,画中浣画穿着月白直领披风,桃红挑线裙,眉目皎皎,灿若桃花,不禁叹道:“人各有命,你何必这般自苦。” 叶兰成道:“十年江湖老尽少年心。我出而为官不到十年,发已种种,已然生厌。生趣……不过在于与浣画相知相守。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浣画一去,我再无生趣。”说完问,“你自己来的?” 思卿道:“我自己来的。” 叶兰成道:“你过得好,我也就……” “你也就没什么愧疚了对吗?”思卿恨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过得好?我不过是比你更忍些罢了。” 叶兰成执意说:“他对你很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思卿很想抓起砚台砸了泄愤,但是死命克制住了,道:“我除了借三哥的权、用三哥的势,我还有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也不可能原谅那一位。” “兰若!” “我说了不要再这样称呼我!当年在襁褓里被遗弃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怎么能明白我的恨。” 叶兰成道:“母亲没了这么多年,父亲一直都没有续娶,足见父亲的愧疚。” “没有续娶?是没有少娶吧?他不扶正小的,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他要是有愧疚,当初又怎么会逼我进宫?如今他死了,叶家一门星散,你躲在这里喝酒,遇事都往我头上压。叶家给过我一丝一毫的好处?为什么到头来叶家欠的债,要我还?” 叶兰成开始躲闪思卿的目光,只道:“对不起……对不起……” “很多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两清的。看在母亲的份上,我今天在这里还叫你一声哥哥。但来日你若还是这般醉生梦死,我就没你这个兄长。二哥儿还那样小,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我也要为我自己打算。” 叶兰成低声道:“你不可能跟叶家划清界限。” 思卿仰头笑道:“你说得对,我倒霉,我上辈子欠贵府的。总之,你是选自私自利美酒放歌,还是选还叶家欠我的债,都由你。”思卿抓起一份词稿,是一首《沁园春》: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思卿把词稿在叶兰成眼前晃了晃,撕得粉碎,偏头问:“你的友人顾梁汾住在哪里?” 叶兰成有些警觉:“你问他做什么?” 思卿逼视回去,道:“与你无关。”见叶兰成还是不开口,只好又道,“这位顾先生不是精于医术吗?有人托我打听。” 叶兰成道:“在银杏胡同。” 第八章 发已种种 (下) 思卿穿过清溪书屋来到外面的蕊香阁,见满屋都是酒馆和诗文稿卷,一派混乱,不禁心生不悦。思卿眼尖,从纸堆里揪出一个宿醉未醒的人,正是衡王萧纳。 “谁啊?滚开!……三三三嫂?” 思卿一松手,衡王又跌回去撞在酒缸上,撞得浑身发麻。 思卿对叶兰成道:“你就会带坏老五。”又说衡王,“府里放着新娶的侧妃,来这里胡混什么?” 衡王缩着身子低声道:“臣弟又没逛窑子带狗……”话没说完就被思卿的眼神震慑住,弱弱道,“臣弟知错……”说完酒醒了一点,说话也利索了,“三嫂怎么来这里了?” 思卿一本正经道:“你三哥听说了你的近况,气得不行。怕别人抓不着你,叫我来找你进宫去。” 衡王听了一半,抓起披风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春日的银杏胡同一片生机,但却十分僻静。有四人轿子起轿离开,思卿看见是新任户部尚书徐东海,连忙藏身待其走过,才继续往里走。胡同口的宅子都闲置着,思卿走到胡同深处,才发现一家贴着楹联。墙里的樱桃花一只开到院外,花影摇曳,说不出得婀娜。 思卿扣了扣门环,门缝中探出一个头,是个才留起头发的小丫鬟。她养着头问思卿:“你找谁?” “请问顾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玉棠,谁在外面?”院里有人问。 “爷,一位娘子找你呢。”名唤玉棠的小丫鬟打开门,只见顾梁汾在站在院子正中。 思卿唤:“哥。” 顾梁汾笑了一下,道:“你来了。” 思卿笑:“我来了。”拾裙走进院子。 万千言语尽在此,两人仿佛昨日才见过。 “你自己来的?” “我自己来的。”思卿问,“姓徐的是来找你来了?” 顾梁汾笑:“之前生意上的事才有起色,他就来找我攀起在南时的交情来了。” 思卿歪头道:“我很疑心他知道傅伯伯的事,你还是小心为上。” 顾梁汾道:“我现在是他的钱袋子,他不敢。听说叶相一死,他跳得比兔子还快,你知道为什么吗?” 思卿冷笑道:“难道不是为了以后打算?” “他的目光可没有那么长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是因为他欠国库的库银,是何适之何阁老替他还上的。” 思卿道:“原来如此。只怕你也帮他还了吧?” 顾梁汾笑笑:“钱能办到的事,钱能结交到的人,干嘛不用钱去解决,省去我多少工夫?俗话说的好,‘下至名宰相,宋代半山翁,书生权在手,目中一切空’,他现在正是‘书生权在手’,我并不愿意得罪他。” “梁汾,谁来了?怎么不请人家进来说话?”陌溦袅袅娜娜走出来,看见思卿,温婉一笑。两人见了平礼,同时开口:“嫂……” 按说萧绎是陌溦的兄长,陌溦应该叫思卿“嫂嫂”;可梁汾又是思卿的兄长,思卿也应该称呼陌溦“嫂嫂”。两人不禁相视而笑,思卿道:“世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叙起年岁,思卿与陌溦竟然是同你那同月同日同时同刻生,思卿笑:“那就不用什么姊姊妹妹嫂嫂的,称呼名字好了。我叫思卿。” 陌溦道:“陌溦。快请进来坐吧。” 小丫鬟玉棠上了茶,思卿拿出那个紫檀盒子道:“这是三哥托我带给你的,还望你收下。” 陌溦要推,思卿又笑:“他说这是补给你的嫁妆,我说好小气的嫁妆,也亏他拿得出手,你还是收下吧。我原有心带着礼来,又怕被兄长嘲讽我见外。” 顾梁汾笑道:“礼多人不怪,谁嫌你见外?别给自己小气找借口。” 思卿帮陌溦戴上镯子,陌溦很是善解人意,道:“你们先谈,我去看看有什么茶食。” 思卿道:“多谢。” 陌溦走开,顾梁汾抱臂道:“你欠我……也欠傅世伯一个解释。说吧,你究竟是谁?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思卿道:“我是谁,你在结识我嫡亲兄长的时候不就猜到了吗?” 顾梁汾道:“这个我承认,我接近兰成,确实有别的目的,因为你们兄妹长得太像了。但当时我也只是怀疑而已。”顾梁汾饮了一口茶道,“所以你的生父是已故右相叶端明,你的嫡亲兄长是叶兰成?” 思卿冷漠道:“我只有傅伯伯,没有父亲。” 顾梁汾追问:“叶端明当时为什么抛弃你?” 思卿道:“当时他被贬谪,家道艰难,看我母亲生下的孩子是女孩儿,就把我扔了,然后我母亲就被气死了。幸而傅伯伯捡了我,所以我没有父亲。” 顾梁汾眨眨眼道:“其实那天咱们见面之后,我一直不能接受你的……你真的……” “你能接受你夫人的身份,怎么就不能接受我的身世?” “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不知道傅伯伯有多着急?他说不定至今都在找你,你为什么不……” “哥,”思卿打断顾梁汾,“当年叶家的人找到我的时候,傅伯伯在外给故人诊病。叶家人骗我匆匆回京,我是给伯伯留了书信的,信中告知了傅伯伯我的去向。” “可是傅世伯根本就没收到那封信。后来你回到帝京,得不到傅世伯的回信,为什么不再度联系我们?甚至长在帝京的武老伯都不知道你就在帝京?” 思卿低声道:“后来……后来我牵扯上了太多的事,自顾不暇,所以就……哥,我的事,请你不要告诉武老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如今我一举一动都被人瞩目,要不是因为陌溦与……的关系我也不会认你,你就当还是没有找到我,当我还是不存在。” 顾梁汾问:“你就不打算认傅世伯了?” “不。但是你现在不也不知道傅世伯去了何处吗?来日……再说吧。对了,陌溦的引子上的身份,是不是假的?” 顾梁汾道:“是假的。” “那你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让有心人知道陌溦旧日的身份。毕竟靖国公如今仍然是罪臣。” 顾梁汾道:“你说的这个问题我早已经想过。大隐隐于朝,在帝京,才是最安全的。再说靖国公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应该无碍。” 思卿颔首道:“那便好。天不早了,我先告辞,咱们以后……还是少联系吧。” 顾梁汾道:“你等一等。”说完走进内室,也拿出一只紫檀木盒子交给思卿。 “这是什么?”思卿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一厚叠银票。 顾梁汾笑:“这是我给你补的嫁妆。” “你觉得我会缺钱?” “无论你缺还是不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抗拒孔方兄。” 思卿并不和他客气,一笑道:“谢了。” 陌溦蒸了点心出来,思卿喝尽了自己那一杯茶,与顾梁汾夫妇告辞。 回到南苑,菱蓁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到思卿急忙道:“我的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宫里传来消息,二哥儿惊风了。” 思卿一听便道:“叫他们收拾好,咱们回去。” “还有……容妃忽然小产了……”菱蓁追着换衣服的思卿道。 思卿一怔。 一行人匆匆回到禁中,天色已经转黑。宁华殿围满了太医,萧绎也在。思卿抱过二哥儿,只听萧绎问太医:“这么小的人儿,经得起灸醮么?” 思卿留神看过,插言道:“灸不得,把风气都闷在体内了,成了天吊客忤,如何使得?” 一位精小儿科的黄医官道:“下官觉得,还是用接鼻散试试保险些。” 萧绎看思卿,思卿颔首,萧绎方道:“去准备罢。” 吹下接鼻散,二哥儿打了喷嚏出来,果然不再抽搐,沉沉睡去。思卿方把襁褓交给乳娘,道:“容姊怎么了?忽然就小产了?我去瞧瞧。” 萧绎看着思卿黑白分明的眼睛,并无一丝一毫破绽,于是道:“她去看后头万寿山上新起的亭子,一时不慎崴着了,宫人又没扶住。” 思卿点点头,去看容妃不提。 第九章 兵火焚燎 (上) 清晨的西山被山岚雾气所笼罩,清甜的花草气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沈江东与叶兰成并肩立在叶府西山别馆的露台上,衣带当风,良久无言。 “那天思卿来找我,”叶兰成说到这里停了停,“我觉得她讲得对。多少黎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确实没有资格在这里伤春悲秋。我这怨气,没来由。” 沈江东道:“思卿的话听起来伤人,那是因为她的话只有骨没有肉。但其实有骨就足够了。” 叶兰成道:“我一直在逃避……思卿……如今只怕孤木难支。到底是我对不起她。” “孤木难支?你太小瞧她了。她想要什么、应给怎么去争取。自己心里头明白得很。” 叶兰成没做声,脑中却在回想思卿那天说的“我除了借三哥的权、用三哥的势,我还有什么”,“权”字当头,思卿也不能免俗。 “张季鹰说‘人生贵在适意耳,何能羁患数千里以侍名爵’,何等洒脱。我辈此生,也只有羡艳的份了。大哥,陛下决心撤藩,对不对?” 沈江东叹了口气:“不错。陛下急于扬威立腕,只怕圣意已定,难以圜转。朝廷与定藩这一战,只怕是不能避免了。” “如若开战,大哥怎么打算?” 沈江东道:“自然是请缨南下,与定藩一战。嘉国公府多年声望,总不能在我手中式微。” 叶兰成坚定道:“我必追随大哥。” 沈江东却有疑虑:“你尚未除服,思卿未必同意……” “除服不除服,反正她心里从来就没有父亲。”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外戚。兰成,恕我直言,令尊在日,是否与定藩交善?” 叶兰成的脸色变了几变,道:“定藩出手阔绰,我父亲……自然难以拒绝。况何阁老素来与定藩不睦,我父亲也希望能够……” “能够拉拢定藩?”沈江东想得却是叶端明身为右相权在朝野,定南王身在藩地拥兵自重,内有相、外有将,萧绎岂能安心?果真如此,在萧绎心里,叶端明自然不得不死。 叶兰成徐徐道:“背上‘外戚’的名声,怎么做都不讨好。我也该还一还叶家欠思卿的债了。” 沈江东皱眉:“你们是嫡亲兄妹,什么还债不还债?这话思卿要是听了多刺心?” “她什么时候把我当做家人?” “你什么时候把她当做家人?” 叶兰成听了一愣,回想起思卿刚刚从南方回到叶府时疏冷的情态来。那时自己以为思卿是不食人间烟火且孤傲的,可是时间证明思卿是工于心计而世故的。 “我承认,我没有尽到做兄长的义务。但如今我们之间想无话不说,已经晚了,不可能了。” 今上究竟撤不撤藩,也成为顾梁汾和诸多药材商所关注的事。毕竟滇桂多产名贵药材,是贩运必去之地。 “定藩占据金铜矿产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朝廷岂能说撤就撤?” “树大必空……” “撤去定藩,必然要令派官兵戍守,迁来移去,沿途地方苦累,得耗去多少银子?顾老弟,你说是不是?” 一直作壁上观的顾梁汾终于插言:“要撤藩,无论有没有战事,都必然消耗国帑。朝廷不是一潭清水,户部更不是一潭清水。国库亏空,世人皆知,朝廷要撤藩,钱从哪里来?” “亏空”这两个字就像悬在萧绎头上的一把刀。前任户部尚书吴天德留下的,是国库内雪片一样的欠条。账目上所存库银,多被宗亲官僚“借去”。萧绎面前摆放着新任户部尚书徐东海的奏疏,片刻后,御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萧绎扫落在地。 天子一怒,让在场臣子莫不心惊。 宁华殿里弥漫着各种香料的味道,新进宫的何美人不似之前的族姐宁嫔那般跋扈,很是温柔聪慧。此刻她坐在思卿窗下的几案上,正在替思卿合香。 萧绎身边的大珰和顺匆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思卿行礼,道:“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谁都劝不住。还请皇后娘娘移步去劝劝吧。” 思卿漫不经心问:“来找本宫做什么?找嘉国公去,找你五爷去。” “嘉国公爷不在府上,出城去了,一时半刻哪里找的见?五爷近来也不进宫……” 思卿命菱蓁:“这般没规矩?还不上茶?” 和顺连忙道:“奴才哪有喝茶的命,还请皇后娘娘……” “岩壁上的大红袍,你不在这里喝,拿回去喝。本宫有本宫的事,不得闲。”说着给菱蓁递眼色,菱蓁上前半拖半劝把和顺撵了出去。 何美人轻轻一笑:“不知陛下缘何发火?” 思卿道:“不过是朝里的事。你……想好了?” “自从嫔妾偶然间听到族姐宁嫔真正的死因,嫔妾就已经想好了。皇后娘娘,但愿您能够……” “我信不信守诺言你也只能选择信我,否则你觉得何适之会善待令尊令堂么?这样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你甚至可以凭此向何适之提出些条件。” 何美人慢慢靠向椅背,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泪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思卿冷漠道:“人各有命,无须多怨,没什么好哭的。”说完见她依旧咬唇啜泣,思卿忽然灵光一显,试探问:“你恨我?” 何美人道:“妾本以为,妾出身何氏,就算陛下看上妾,皇后娘娘也会设法阻拦,妾必然落选。但是妾没想到,皇后竟然会亲自指定妾……陛下先前并没看上我。” 思卿笑笑道:“最危险的人,有时候因为知根知底,才是最安全的。这都是命,你认不认?”说完问菱蓁,“你去正清殿看看,陛下那里情形如何?” 菱蓁去了片刻,回来禀报:“小姐放心,嘉国公来了,已劝住陛下了。”话音刚落,和顺又进来道,“皇后娘娘,陛下有请。” 何美人连忙揩泪告辞。 思卿走到正清殿偏殿门口,遣退从人,就听到萧绎说打算请定南王“进京述职”作为试探。 “‘杯酒释兵权’这典故为艺祖所用,广为流传,尽人皆知。三哥觉得定南王有那么蠢么?” 沈江东向思卿行礼,思卿摆手示意他免礼,萧绎道:“我又没说请定南王进京是为了‘杯酒释兵权’。” “不是‘杯酒释兵权’,难道是‘青梅煮酒论英雄’?” 沈江东听思卿越说越走嘴,连忙轻咳一声。 思卿道:“近来柳絮多得很,沈大哥的喉咙也受不得柳絮么?等回头我叫人送些衣梅给你们府上。” 萧绎终于绷不住笑了。 思卿瞪了萧绎一眼,坐到一边,自顾自吃起茶几上放的豌豆黄来。 萧绎与沈江东商议甲兵增银增粮、整饬武备并阅兵之事,言语间可辨知萧绎决心撤藩,恐撤藩后定南王造反,故而早作准备之意。 沈江东有疑虑:“阅兵会不会使定藩多心?” 萧绎道:“阅兵因制治保邦,安不忘危之至意,欲与中外共见之。” 沈江东委婉劝道:“为治固患废弛,然求治甚急,为弊滋甚,所讲欲速不达也。陛下为贪腐亏空之事而怒,为何不先整饬吏治,再谋定藩之事?” 萧绎道:“一手撤藩,一手反腐,双管齐下,岂不便宜?” 沈江东道:“反腐必要流血,反腐必然与众臣离心。恕臣直言,陛下若要撤藩,亏空之事,眼下不宜追究,否则会给定藩可乘之机。求治太急,还是人欲用事,必无欲然后可以言王道。” 萧绎道:“日久生变。” 沈江东见思卿一言不发,不由着急,复劝:“长久计议,才能泛应曲当,不然,恐未免毫厘千里之谬也。” 这是和顺进来道:“禀陛下,端王爷前来求见。端王妃等已往宁华殿拜见皇后娘娘。” 萧绎向沈江东道:“你且在这里等一等。” 思卿吃尽了豌豆黄,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道:“我去见端王妃。” 萧绎颔首,往前面去见端王。思卿落后了一步,轻声问沈江东:“何适之对于撤藩之事怎么看?” 沈江东道:“何阁老称上旨。” 思卿听了一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沈大哥做到了公爵,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何适之,比你精明。” 沈江东猛地回头去看思卿,思卿又笑:“难不成你想当孤臣?” 菱蓁亲自引着两位位头戴赤金特髻的贵妇人走来,端王妃叶氏打头,后面跟着端王新纳的侧妃,一齐给思卿行礼。 思卿笑道:“王妃不必多礼。”因请王妃和新侧妃坐下。 王府的侍女呈上端王妃进献的盆梅、缂丝褙子、果品若干。又有给太子和公主的荷包、玉如意、禁步等物。思卿交付菱蓁收了,也命菱蓁呈上来给端王妃的锦缎、珠饰。新侧妃是定南王王府长史之女,思卿也不曾薄待,赏了一整套红宝石头面首饰。二人具离座称谢。 端王妃叶氏,算起来与思卿是远亲,也出身叶端明族中。初以侧妃身份入端王府,并为端王生下了独子。端王元妃病逝后,就被扶为正室。但端王一向与左右相不睦,与这位继妃的感情也十分寡淡。 后来端王极力反对册立思卿为后,端王府与中宫交恶,也因为这重原因,端王妃夹在中间难做人,极少进宫来。思卿先赞了新侧妃伶俐,又问端王妃的旧疾,然后命菱蓁拿山参来赏给端王妃,端王妃称谢不迭,略坐一坐,就领着新侧妃起身告退。 小小的纸团从新侧妃的身边掉落在地,思卿的裙摆如花一旋,将纸团藏入自己的裙底。新侧妃忍不住一回眸,思卿对着新侧妃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第九章 兵火焚燎 (中) 端王妃与新侧妃走后,思卿百无聊赖地拿出一本《太上感应篇》看。过了半日,萧绎走进来,思卿问:“沈大哥走了?” 萧绎点头。 菱蓁上了茶食,领一众侍从退下,思卿道:“端王爷打着新娶侧妃进宫谢恩的由头,来劝你不要急于撤藩,是不是?” 萧绎再度点头。 思卿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众人都反对现在撤藩?” 萧绎忽然冷声道:“他们都觉得我做不成,我偏要做成给他们看。” “你这是意气用事。” 萧绎忽然问思卿:“你怎么看?” 思卿没说话,却把端王新侧妃悄悄丢给自己的那张纸条拿给萧绎看。薄薄的荆川纸被蹂躏地皱皱巴巴,薄易摧残,上面只写着“端王暗通二十四京卫”几个字。 萧绎既惊且怒:“这是哪儿来的?” “从端王新娶的侧妃袖口掉出来的。”思卿好整以暇地看着萧绎清白不定的脸色道,“新侧妃可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定南王想借她的手挑拨你和端王的关系,定南王好坐山观虎斗。三哥你可别中计。” 萧绎听了立时就想到沈江东反对撤藩与反腐双管齐下,也是恐惧朝廷与臣工离心。 思卿道:“定南王希望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三哥提出一手撤藩一手整顿吏治的话我也听见了。两面作战,容易被挑拨离间。慎之,慎之。” 萧绎接过纸条,道:“江东忙于整顿武备,恐有疏漏。京内二十四卫,国朝祖制皇后本遥领三卫,以后你多费心吧。” 思卿笑:“内卫我还看顾不过来,二十四京卫我无能为力。这么重的担子给我,三哥就不防着我起反?” 她带着戏谑的眸子格外明亮,萧绎笑道:“我怎么会疑心你?” 思卿正色道:“君不密则失臣,三哥,你是不是疑心太过?” 萧绎忽然道:“我不是疑心太过,我也想给江东留条退路。” 思卿忽然变色:“原来如此。俗话说的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手足不能断,衣服却能换。你为了给他留退路,就把事情都甩给我?”说完不再理会萧绎,掀帘子进内间去了。 午后思卿在摇椅上小憩,何美人悄悄进来,轻轻走上前,替思卿按压肩颈的穴位。 思卿没动,也没睁眼,只道:“你我不宜往来太频繁,容易让何适之起疑心。” 何美人轻声道:“嫔妾按照娘娘说的,把陛下对于定藩之事的看法透了出去。” 思卿笑:“贵上满意否?” 何美人道:“满意。” 思卿又道:“你可以趁势提点条件。去吧。” 何美人应了,轻轻退开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菱蓁见何美人走了,走上前继续替思卿按穴位,口里道:“小姐真的能完全信任何美人?” “眼下何适之正急于探听揣摩三哥的心思,应该还顾不上整我。咱们通过何美人放点消息给何适之何妨?也相当于抓住了何适之一条收集讯息的道儿。何美人是聪明人,她要是有异心,我自能封锁她所有获取讯息的渠道。她传不出信去,何适之就不会善待她的父母,她就会沦为何氏一族的弃子。宁嫔什么下场,她又不是不知道。” 菱蓁颔首道:“那您究竟是信任容妃多一些,还是信任何美人多一些?” 思卿疑:“容妃?” 菱蓁道:“奴婢觉得容妃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她这次莫名其妙地小产,实在蹊跷。” “眼下禁中的杂事还离不开容妃帮忙。不过你说的也对,多留个心吧。何适之算不得什么,端王才是一碗铜豌豆。我把定藩女指给端王做侧妃本来是想给端王找点麻烦,却没想到定藩女因势而上,失策。” 当端王新侧妃丢给思卿的纸条出现在端王面前的时候,端王满面错愕,骤然抬头道:“这是……” 萧绎道:“这是端王叔府上的新侧妃给皇后的。” 端王惊道:“陛下!这纯系诬陷!” 萧绎当着端王的面把纸条扯得粉碎,笑道:“朕知道这是诬陷,朕本意是想提醒端王叔,千万要留心,别中了定藩挑拨离间的奸计。” 端王从懋德殿出来,心想着新侧妃原本是皇后所指,又出了这种事,着实让人愤懑。刚刚走出宫城,王府的从人匆匆来报:“王爷,新侧妃娘娘忽然中毒殁了。” 端王的面皮涨得通红,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 出身定藩的端王侧妃之死,给原本就僵持的朝廷与定藩之间的关系添上了一勺油。为了弥补,端王侧妃的丧礼一度超过礼制,引来礼部和御史台的质疑。发引日皇后亲临端王府祭奠,也引来众臣工的目光。 端王反对立叶氏为继后,与当今中宫皇后交恶,朝内皆知。思卿亲临端王府,端王、端王妃依礼相迎,倒是没有表现出格外生疏。期间在灵堂旁边小憩时,思卿单独面见端王,过往所有的矛盾皆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之中。 “皇后殿下就这么着急着杀人灭口?” “论起杀人灭口,谁能比得上端王爷?怎么,端王爷怀疑那张字条不是令府侧妃本宫的,是本宫伪造交给陛下,用来挑拨端王爷和陛下关系的?” “是不是,殿下自己心里有数。” “端王爷怎么想,本宫都无所谓。但字条确实是令府侧妃给本宫的。陛下与端王鹬蚌相争,得利的是谁?还望端王不要中了定藩挑拨离间、危害朝廷的奸计。”思卿道。 端王豁然转身:“就算她是定藩的人,就算她有心挑拨朝廷不宁,我自会处置,也不劳烦皇后殿下替本王杀她!” 思卿漠然道:“不管王爷信不信,我都要说,人,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杀她向王爷示威的心。谁最希望我死无葬身之地,谁挑拨王爷针对我,谁把王爷当枪使,还请王爷三思。” “她是定藩的人,她一死必然加速朝廷与定藩交恶,撤藩之事便不得不行。这难道不是皇后殿下的谋算?” 思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赞同撤藩。从端王爷到嘉国公无一赞同现下仓促撤藩。如果我没记错,称上旨赞同撤藩的只有何适之何阁老吧?谁想帮陛下把撤藩的事往前推一把,端王爷还看不明白吗?”说完转身走出偏厅。 江枫见思卿出来,凑来轻声道:“我问过王妃,侧妃是大笑力竭而死。旁人都以为侧妃撞克了什么因而疯了,我觉得应该是和我上次一样,中了蜀山独门毒物‘锦城云乐’。” 思卿敛眉道:“我知道了。烦请你带给沈大哥一句话:撤藩之事,切勿多言。” “何适之”三个字从思卿与江枫的脑海里同时闪现,两人相视无言。 思卿回宫后将江枫所言告知萧绎,萧绎听了倒也没多说什么,思卿也没趁势发话去踩何适之。待翌日思卿去探望贵太妃,萧绎便召见左卫统领程瀛洲,劈面道:“内卫在何适之暗卫内安插的是死人么?让何适之的人如此嚣张?” 程瀛洲连声请罪,萧绎嘱咐:“千万盯住了,别出岔子。” 萧绎命程瀛洲下去,而后慢慢踱步到暗格旁边,取出抚州都督那封指控何适之的遗折,看了半晌,却又扔了回去。 萧绎与思卿商议裁减内宫支出、停建永陵吉壤,以暂时无法追究的弥补国库亏空。思卿忽然道:“还有一处,我险些忘记了。澹台那边且停工吧。” 萧绎道:“你不提我都忘了。澹台地方小,已经完工了。等夏天你去住便是。”思卿听了无话,再未对撤藩事发表任何看法,只按照萧绎所言着手整顿内廷司。 何适之也恐惧自己做过火惹怒萧绎,于是借这个整顿内廷司的由头上疏云中宫贤德,乞为中宫皇后异尊徽号。 此举正中萧绎下怀,加之何适之所做之事是为了顺应自己撤藩而为之,萧绎选择对何适之隐而不发。 萧绎来找思卿,思卿正在小书房的橱阁间找书。 “徽号的事,你怎么看?” 思卿的双目仍在书架间流连,也不看萧绎,道:“我还活得好好的,等我几时死了,再劳烦礼部给我拟谥号不迟。” 萧绎哭笑不得:“什么谥号?那是徽号。” 思卿冷笑道:“我活得好好的,我就是我,什么号也不要。” 同样反对给中宫上徽号的还有以端王为首的宗亲,端王的理由是贵太妃尚无徽号,为皇后上徽号于理不合。端王禀奏完后,有宗亲指着何适之的鼻子大骂何适之是“谀君弄臣”。何适之原系太皇太后在日,为抑制宗亲势力,萧绎得太皇太后首肯一手提拔的,萧绎此刻闻言便有些挂不住,冷声道:“徽号之事,皇后固辞。尔等不必这般针对何阁老。” 一宗亲到道:“撤藩之事,宜迟不易快,否则陷朝廷于兵火之中。何适之明知撤藩无益,仍称上旨,分明就是谀君!” 萧绎听了大怒,又不好直接发作这位叔祖。正待说两句,御史台立刻有谏官附议,叩首道:“陛下若决心要撤藩,臣等必然碎首进谏。” 御史台谏官纷纷出列行礼。 此刻萧绎忽然后悔将何适之的人从台谏中清除,心里很是暗骂了几声“乌鸦”,拂袖退朝。 午后,今上下旨允定南王离藩之京颐养,不允其子嗣承袭王爵。裁撤二藩王位,其旧属军队之建制,一律收归地方。 未久,举朝哗然中,定南王斩杀广川督抚,扯旗起兵造反。 思卿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调弄胭脂,只对菱蓁道:“没想到我把定藩女指给端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菱蓁道:“小姐慎言,现下只有逆臣,没有定藩。” 第九章 兵火焚燎 (下) 这日天欲雨,雷鸣半日,只落下些许雨点。午后从阴沉沉的云隙间投下几缕黯淡的阳光。 思卿一面整理妆奁里的小物,一面用温酒浸着丁香和藿香。萧绎走进来,见她正在裁剪细小的金箔花片。妆台上布有大大小小的瓷盏,还有一盘蜡和一碟紫草。 菱蓁走进来,见思卿一直在摆弄手头的瓶瓶罐罐,于是问:“这是要做什么?” 思卿答:“制点金花胭脂。” 紫草、香料、金箔被煎于蜡中搅匀,灌在细竹管里冷凝。思卿就这菱蓁端来的水浣了手,道:“走,咱们去懋德殿。” 定藩起兵后,至七月廿一,叛军势如破竹,天下岌岌。帝京城亦人心浮动,家家门户锁闭,市铺关张。 此时战事胶着,萧绎心中烦躁,思卿一进懋德殿,见文稿奏疏丢的满地都是,舆图半卷,也丢在地上。兵部的账册堆在四壁的橱阁里,把自己的书籍曲谱挤得褶皱不堪,不禁道:“怎么这样乱?”又嗔宫人,“也不收拾收拾,弄得满地都是,回头要什么找不见什么。” 宫人回话道:“陛下说这乱中有序,陛下晓得什么东西放在了何处。不让我们收拾。” 一时走到书房,见萧绎正伏案写旨,思卿接了雨初递上的茶,吩咐宫人都下去,向萧绎道:“要省俸禄钱么?把草诏的都打发了,要你亲自写旨。” 萧绎面现倦色:“你来了?来看看我写的。” 思卿走过一看,是一封斥责二藩的诏书。通读一遍,道:“你只说他忘恩负义,却没骂他。” 萧绎笑了:“我说他忘恩负义,难道不是骂他?” 思卿找了一张毛边纸,写:“二贼行径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所难容,人神共愤。” 萧绎想了想,把思卿写的这几句也添在诏书里。两人谈起帝京城里人心惶惶,萧绎忧愁不已。 “中路军行军不利,或能靠两翼牵制。”萧绎道。 思卿道:“我没看过兵书,不懂。” 萧绎便说:“江东和老五都请缨前去。江东一离京,他手里的二十四京卫和京畿四营,还要你多留心。我还是那句话,宝钗无日不生尘。眼下京畿直隶再不能出什么乱子了。” 思卿只说:“沈大哥和老五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三哥可以放心。” 萧绎犹豫道:“还有你兄长……也请命随军南下。” 思卿只是一颔首,并不多言。 萧绎又道:“你知不知道端王怎么讲?” 思卿一笑:“我既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怎么会知道端王爷怎么讲?” “他说朝廷应当斩议迁定藩之人,若是斩议其人不够,当诛其九族。” 思卿心里明白自己对端王的话起了作用,端王意识到何适之在借自己的手杀人,于是道:“端王爷想杀何适之?端王爷这般嫉恶如仇,三哥有什么好担心的?叫他们议去。七国之乱殷鉴仍在,当时杀了晁错叛乱亦未平,此典故不足为鉴。夷九族十族的话更是胡扯——真要诛九族,岂不是把三哥你和端王爷自己都算进去了?端王爷气糊涂了?” 何适之使人投书端王,约端王在西山一会。端王应邀与何适之私晤于西山,面对何适之阴恻又带着讨好的笑,端王着实不知道该讲什么。他肯应何适之的邀约来西山,其实不过是为了听一听何适之的解释。对于究竟是何适之拿自己当枪使,还是皇后有意挑拨自己与何适之的关系,端王内心一直存疑。 何适之也明白,端王不想与自己多言。于是何适之单刀直入,问端王道:“嘉国公即将南下平叛,想必王爷已经知悉。关于嘉国公府与中宫皇后,王爷怎么看?” 端王淡淡道:“何阁老今日约本王前来就是为了讲这个?这与何阁老有什么关系?” “为国为己,臣都不希望看到陛下废嫡立庶。如今皇后势盛……” “何阁老既然知道皇后势盛,为何还上疏为皇后请徽号?况陛下眼下并无废嫡长之心。何阁老思虑的,未免太远了。再说嘉国公府,旧日虽与叶家是姻亲,但是如今嘉国公胞妹已故,叶相长公子势必再娶,姻亲之说不必再提。”端王说完,转身遍要走。 何适之放弃曲线救国,直截了当道:“嘉靖二府,靖国公府已败,嘉国公府犹存,端王爷就真的不在意嘉国公府?” 端王骤然转身道:“嘉国公虽然年轻,但却明理。如今嘉国公请缨南下平叛,本王深深敬服。何阁老,本王劝你一句,多为东朝想想。” 这话与萧绎所言如出一辙,何适之再想说什么,端王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去。走下草亭对随从道:“今日真不该来此。”说完上马离去。然而何适之的话却给端王心里存下了疑影,宗亲虽然过去与嘉靖二国公府不合,但是端王从未与小嘉国公沈江东起过冲突。沈江东一向中立,何适之缘何将矛头对准沈江东? 草亭中何适之立而未动,幕僚走上来问:“如何?” 何适之摇头道:“端王真是油盐不进。不过无妨,今日我已探知,端王对皇后仍有芥蒂。不靠端王也罢,咱们可以从粮草上做点文章。没了沈江东,他夫人还能有什么招架之力?” 幕僚仍有疑虑:“嘉国夫人在户部、刑部多年,所知晓的事情一定不止这一桩。万一嘉国夫人被逼急了咬咱们怎么办?” 何适之踱步道:“那就做的缜密一些,不要让嘉国夫人怀疑是咱们下的手。端王既然不肯合作,咱们就借一借端王的力、借一借端王的人。反正宗亲与嘉靖二国公府的矛盾由来已久,嘉国夫人应当不会起疑。” 战况不佳,沈江东与衡王萧纳离京前一日入宫拜辞帝后。 思卿没见到叶兰成,觉得奇怪,故问沈江东:“怎么不见家兄?” 沈江东心想,还不是不愿面对你。但出口的是另外一句:“兰成在祖茔边住得久了,昨日才回府,少不得准备准备。” 思卿听了拿出一份词稿,道:“那烦请沈大哥转交家兄吧。” 沈江东接过了。 萧绎又同二人讲起军务上的事,思卿先行告辞。沈江东复道:“内子至京未久,还望殿下多加看顾。” 思卿道:“放心。”又道,“剑戟无情,二位多加保重。”说毕辞出来。 沈江东见萧绎的书案上有一本《孟子》,于是翻到《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一篇,再度道:“君子进则小人退,小人进则君子退。君子小人势不两立。自古以来,治日长少而乱日常多者,皆由于疏正人、亲小人之故,亲贤远佞,人君诚不可不知。” 萧绎反问:“你说的小人指的是谁?” 沈江东不答。 萧绎遂道:“你可安心南下,朝中诸事,不必挂怀。”其实萧绎与沈江东心照不宣,这小人,自然是何适之。 衡王一直缄口不言。 沈江东和衡王在宫城外分手,回府后不见江枫,问了下人才知道原来江枫在后园蕊香楼上。 沈江东上了蕊香楼,见初夏的帝京城掩映在一片碧绿之中。蕊香楼下面的玫瑰月季开得正好,映着天边的晚霞,格外绚烂。 江枫看见沈江东,笑道:“你回来了。我没有读过多少书,看着这景致,却形容不出来。” 沈江东叹道:“不知怎的,我看着这血色晚霞,却想起了前方的鲜血。” “国朝这一战,不可避免。早些剜去毒疮,或许是好事。” 沈江东望着江枫道:“府里的事交给你,我是一万个放心。但何适之为人太过油滑虚伪,我也难以摸透他的心思,你还是要多加小心。倘若遇上不能解决的事,可以去找……思卿。” 江枫道:“我会小心的。” 沈江东道:“思卿说话虽毒,心底是好的。她若做思卿,你大可信她;她若做皇后,你也不可不防她。如果真到了难以脱困的境地,你可以拿这个话与她做个交易。你告诉她,让她千万小心……”沈江东低声在江枫耳边道,“端王。” 江枫面有疑色,但终究没有多问,只是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皇后也甚是不易,我等闲不会求她什么,你放心就是了。” 沈江东的目光流连于江枫温厚的笑颜间,复道:“思卿有东西托我转交给兰成,咱们去一趟叶府吧。” 江枫道:“你去吧,我不去了。我再替你收拾收拾东西。” 沈江东道:“没什么好整理的了,难道你以前在任上出去公办,也背着房子走道么?” 说得江枫也笑起来:“你不一样,我不放心。” 沈江东揽住江枫的腰,轻声道:“你放心,等我回来。” 沈江东独自去见叶兰成,思卿的将词稿转交于他。叶兰成打开,是一首《金缕曲》,并注“代悼亡”: 好梦而今已。被东风、猛教吹断,药炉烟气。纵使倾城还再得,宿昔风流尽矣。须转记、半生愁味。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钗钿约,悔轻弃。 茫茫碧落音谁寄。更何年、香阶刬袜,夜阑同倚。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那只为、个人知己。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啼鹃里。鸡塞杳,玉笙起。 第十章 花好月圆 (上) 叶兰成转头看看挂在壁上的浣画的影,泪水无声滑落。斯人已逝,再美好的词句也换不回她对自己展颜一笑。叶兰成在浣画的影前慢慢焚尽了思卿的词稿,沈江东站在叶兰成身后默默无言。 宁华宫寝殿的珠帘忽然被拨开,发出细碎的声响。菱蓁站在思卿身后,见思卿正在更衣梳头,菱蓁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东西我已经托沈大哥带给哥哥了。”思卿拔下簪子,慢慢梳笼着头发,“他一时半刻必然放不下浣画。” 菱蓁没有说话。 思卿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他太过忧郁,你值得更好的。”说完转过头去继续梳理乌发,却发现昏黄的镜中已不见了菱蓁的身影。 思卿唤来云初道:“镜子昏了,拿去磨一磨。” 翌日帝后并宗亲文武臣工等亲送二人至城外,衡王、嘉国公离京后,思卿忙于接受沈江东在京职事,数日不曾得空见萧绎。 朝廷连失数省,前方兵火已焚燎至湘赣,烟尘滚滚,直逼江左富庶之地。奏报雪片一样的飞来,朝廷将全部精力投入湘赣一役。萧绎独自面对着图志,负手而立,整夜无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踏着黎明前漆黑的夜,思卿身披瓷青色氅衣,轻轻拨开帘幕走来。萧绎没有转身,依旧望着图志,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十分疲惫地说:“你来了。” 思卿道:“我来了。” 萧绎似乎从思卿沉稳的语调中获得了丝丝抚慰,他缓慢地转过身,烛光映出他没落的神色。 “叛军连下数省,声势之大,非我所预料。” 思卿微笑着打乱萧绎的话:“昨日,端王妃入宫,贡给我一幅画。”她从袖中取出画轴,“哗”地抖开,那画描绘的是巴东三峡的月色。画里风急天高,大笔点染出波浪与阴森的山石草木,有题诗: 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萧绎见了题诗,脸色愈发转沉,口里问:“是端王妃送来的?” 思卿答:“是。”她若无其事地将画轴卷起,走到火盆旁,将画丢入火盆里。纸灰一扬,墨色尽毁。萧绎见此,面上恢复些许颜色,道:“前两句是警告你,后两句是讽刺我。” 思卿道:“别多疑。画师只是为了使画字相合,题了杜少陵的诗而已。” 萧绎道:“江东复岳州后,因为粮饷不足,郴州始终没能攻克。他此番可谓是孤军深入,岳州一役后,折损了不少人,加之郴州城西北处的碑县仍然在敌人手中,敌军沿卑县至郴州城一线设防,故而江东部没能对郴州形成合围之势。郴州这一仗,再也拖延不得了。” 思卿道:“粮饷的事,眼下也只能从地方想法子筹措了。江南富庶之地仍在朝廷之手,论起钱粮,江南一个县可抵得上西南一个省。不若让地方停止上贡,筹措粮饷。” 萧绎深以为然。 翌日端王进宫,萧绎与之商议粮饷之事。端王又提出当众烧毁内卫搜集的有关朝内官员与定藩往来信件,以稳固朝廷之心,萧绎应允。 端王又道:“陛下可下旨劝地方官员不可附逆,归诚既往不咎。” 萧绎道:“王叔说的是。” 两人又议定诸多细节,端王举荐押粮管,萧绎也采纳。大敌当前,即便从前萧绎对端王有诸多不满,但二人竟然达成一种难言的默契。所有的心结似乎都随着思卿焚尽的那幅画一起灰飞烟灭。 东阁大学士何适之自衡王、嘉国公南下后一味沉默不言,似乎抱定了明哲保身的法子,朝中党争伐异多载,此刻竟然出现了难得的平静。 这年夏天暑热难耐,热风夹杂着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傍晚思卿只穿着白绫主腰儿、天青纱衫儿,配紫绡裙,命人把贵妃榻置于室外,她斜倚在贵妃榻上纳凉。手中拿着一柄缂丝湘妃竹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扑着风,没过多久连扇子柄上也腻上了汗。思卿换了手拿扇子,另一只手去够冰碗里的葡萄。 思卿自己还没摸到葡萄,一枚冰葡萄就被喂进了思卿的口中,思卿一咬,却咬到了手指。 透过缂丝扇面,萧绎的脸出现在缂丝的间隙里。思卿一把打掉萧绎的手,抿了抿玫瑰口脂,半坐起来道:“又神出鬼没的。” 萧绎见思卿的口脂晶莹透亮,像是挂着水珠的樱桃,于是顺势吻下去。思卿用扇子一挡,嗔道:“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看弄坏了我的扇子。” 萧绎拿过扇子替思卿扑风,笑道:“今年好热。你畏寒惧暑,要不要去澹台住段时日?” 思卿拉了拉纱衫的领口道:“我倒是想去,但是眼下还不得闲。” 萧绎道:“快要用膳了,你别吃那冰湃葡萄,容易伤胃。” 思卿道:“你一说,我倒是饿了。咱们传膳罢。”因命菱蓁,“把桌子摆在湛云楼上。” 萧绎和思卿先携手上了湛云楼,打开四壁的长窗,让高处的晚风穿堂而入。萧绎道:“在高处果然觉得心里不那么憋闷了。” 思卿道:“看你今儿挺高兴,战事顺利?” 萧绎笑道:“进来连复数城。” 思卿忽然转身倚在屏风上,问:“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没开口问。听说云贵总督附逆,仙居长公主安?” 萧绎的笑容瞬间消逝,沉默了片刻道:“我看你近日忙得不可开胶,所以就没告诉你。战事一起,云贵一乱,仙居……失踪了。” 萧绎一抬头正好撞上思卿质询的目光:“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派内卫去找?” 萧绎的目光变得有些躲闪:“兵荒马乱的,内卫去了也无用。我已经给江东和老五写信,让他们留心去找了。” “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娘子多危险?” 仙居长公主是敬王之女,也是先帝与先帝元后的养女,嫁给云贵总督的长子,并随之南去。思卿本想说那虽然不是你的嫡亲妹妹,但好歹也是朝廷的长公主,总不能任之流离。想了想觉得多说无益,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萧绎重重坐在圈椅里,道:“那还有什么办法?自从战事一起,京畿驻军大都南下平叛。帝京城内外连同京兆衙门衙役在内不足五千人,实在难以再派遣内卫南下。” 思卿道:“三哥,内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为什么不派人去?当年就算你对敬王有多少心结,可是敬王已死,你不能把敬王的带给你的恨意加诸仙居身上。” 萧绎忍不住道:“当年要不是敬王从中设计,舅舅不会身败名裂,母亲也不会忧恨而逝,老六也不会流落民间。” “陌溦是你妹妹,仙居也是你的妹妹。上一代的事情,不应该牵连到这一代的身上。” 萧绎叹道:“那你安排吧。” “若但是内卫不够,还可以想想别的法子。云贵道儿上……傅伯伯……我兄长曾与云南点苍派和五毒教都有交,不妨请他们帮一帮忙。黑道上的,十有八九都是中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萧绎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位顾梁汾?” 思卿颔首。 萧绎却又犹豫起来。 思卿打量着萧绎,还是没忍住戳破了萧绎的内心:“你觉得从前对不起你那陌溦妹妹,现在又对不起仙居妹妹,让陌溦知道了仙居的事,陌溦会觉得你薄凉?” 萧绎顾左右而言他:“江湖门派,可靠?” “可不可靠总比无所作为的好。再说了,黑道白道,那里就分得那般清明?还有个法子,你不愿意让我兄长和陌溦知道,可以请江家姊姊出面。她在户部云贵清吏司好几年,云台派在江湖上又是响当当的门派,你说呢?” 萧绎颔首道:“那你同嘉国夫人讲一讲。” 菱蓁和云初领着宫人进来布菜,揭开正中一道主菜,却是烧得稀烂的猪头肉,上面浇着黑腻的酱油。 思卿一看就皱眉:“大热天谁耐烦吃这个?” 萧绎笑:“我想吃,叫他们做的。”说着夹起一箸,还没放进嘴里,又听思卿翻白眼道:“肉食者鄙。”萧绎差点没夹稳。 “你干什么去?” “我想吃银丝挂面,去小厨房里下碗面吃。” 菱蓁连忙道:“奴婢这就去。” 思卿笑笑:“不用。”回头看一眼萧绎,“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萧绎嚼着熟烂的酱肉,听了思卿的话,顿时觉得如同爵蜡。 挂面好做,思卿很快就独自端着黄杨木托盘走上楼来。除了银丝面,还有葱丝姜丝香油调的小菜。 萧绎看了笑:“你自己吃啊,不给我弄一碗?” 思卿白了萧绎一眼,但还是拿小碗给萧绎拨出一碗,道:“从前傅伯伯有一位好友姓关,是关中人,会做顶辣的油泼臊子。夏天吃油泼臊子面,一面吃一面出汗,出透了汗特别舒服。后来我试了好几次,都做不出那个味道了。以前吃淮扬菜吃得多,只会弄些清汤寡水的饭食。” 两人吃毕饭,思卿唤程瀛洲来,吩咐他派得力的人去查访仙居长公主的事情。吩咐完了问菱蓁:“陛下呢?” 菱蓁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去容妃娘娘那里禀报内廷司的事情去了。”思卿又问云初,云初刚要说话,只见萧绎背着手从外面走进来。云初便“噗”地吹灭了殿中的灯烛。 无数的萤火虫飞进殿来,像是一颗一颗的星星。黑暗中思卿的眼睛格外得亮:“方才三哥去永巷捉这个了?” 萧绎笑道:“好没意思,本想黑暗中给你个惊喜,却忘记你练就一双夜眼。” 思卿伸出手,萤火虫从掌上略过。无数世俗烦忧,在这如梦如幻的景象里被抛之脑后。在萧绎眼中美人展颐,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象。 第十章 花好月圆 (中) 思卿笑道:“我想起白乐天的诗来‘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说到此处思卿忽然有些失落,下一句就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萧绎揽住思卿道:“不想旁人的诗,想你自己的。” “想不出来。以前在南边,屋子后面就是嘉禾的南湖,又叫做‘鸳鸯湖’。那时候不用像现在这样,想要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还得‘浮生偷得半日闲’,跑到城外野地里逛逛。” 萧绎轻声道:“近来种种忧劳心怀不畅,只有咱们在一起,我才觉得心能静下来。” 禁城内的虚幻、伪装、诡秘、复杂在这一刻,在两人无声的相拥中化为一片沉静。 思卿道:“这里有过堂风,清凉些,你睡一会吧。我念点诗文给你听。” 思卿轻声念:“湖上点缀,量来玉尺如何。漫品题、几回搁笔,曾记碧崖绝顶,看波澜壮阔,太湖无边。停桡浙北斗横斜,趁凉月从三万六千倾苍茫湖水摇归。生憎鸟难度,为饶游兴。白打宁抛,还思暮暮朝朝。向断桥问柳寻花能再,最是撩人西子,偏画眉深浅入时。早匡庐失真面,恨铅华误了。倾国强自宽、也悔浓抹非宜,天然惟羡鸳鸯。湖畔喜留香梦稳……” 萧绎终于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思卿伸手抚平萧绎的额头,接着念道:“楼阁玲珑,卷起珠帘最好,破工夫、半日凭栏,管甚沧海成田。尽想层楼更上,远树迷南朝兴废,任晓风把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吹散。愁煞燕双飞,知否昨宵夜,绿章轻奏,要乞丝丝缕缕。将孤馆离情别绪系牢,却怪作态东皇态。竟故意阴晴错注,寓高处不胜寒。且蓑笠载得扁舟,欲坐待、又怕黄昏有约,到处未逢烟雨,楼头闲话夕阳残……” 思卿的缂丝扇子上沾染了“天宫巧”胭脂的香气,静室里一扑扇子,香风随之飘散。思卿忍不住自己凑近扇子深深嗅了一下,继续给萧绎扑风。 菱蓁怯怯地蹭进殿来,思卿听见动静,放下扇子,示意菱蓁和自己出来讲。 菱蓁在外间道:“有战报夤夜从宫门门缝里投进来,只怕有要事。” 思卿皱眉想了想,走进来轻轻摇醒萧绎:“有战报呢,你回正清殿去看看。” 萧绎老大的不情愿,但还是回正清殿去了。 思卿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燥热里什么都不想做,靠着大理石屏风扑扇发呆。忽然有凉风夹杂着雨味灌入室内,惊雷从天边炸裂,山雨欲来。 菱蓁匆匆进来:“陛下看了战报,命夤夜记档开宫门,召端王等入宫。”思卿听了豁然转身问,“前方有败仗?” 菱蓁道:“是……听说是……嘉国公。” 缂丝扇子跌落于地,思卿坐回窗下的圈椅里,良久无语。 天明时下了一场大雨,下了约半个时辰后便停了雨。朝会后思卿得到了一个较为确切的说法:嘉国公沈江东率军深入,因为粮秣供应不足,大败于郴州。沈江东本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居然失踪了。 思卿正在处理宫中份例的事,吩咐菱蓁:“你去一趟嘉国公府,请嘉国夫人进宫来见我。” 因为近来思卿忙于处理京卫的事,宫中杂事都由容妃做主。思卿在账目上标出不甚明确的几处,想了想,亲自往玉照宫去见容妃。 玉照宫得了信,容妃出仪门来迎:“皇后万安。” 思卿下了肩舆,道:“不必多礼。” 两人携手进了玉照宫,思卿道:“雨后凉爽,我顺便出来走走。还有份例的事,有几处想问问你。” 两人先处理了宫务。思卿见几案旁边放着嫣红色水纬罗方领半袖,思卿拿起一看。子母扣还没有钉好。 容妃笑道:“早上原本在给这衣裳钉扣子,还没钉完。” 思卿捻起一枚菊赶蜂累丝子母扣,道:“我记得仙居长公主顶喜欢这个图样。她出嫁的时候,还专门跟我要了五对。”思卿想了想,挥挥手命宫人退下,道:“仙居长公主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容妃轻声道:“嫔妾隐约听说……长公主不见了?” 思卿颔首。 容妃道:“栖霞、云梦、灵丘三位长公主皆早殇,上阳郡主又……陛下也只剩下仙居长公主这一位妹妹,没想到命竟然这样不好。嫔妾今早隐约听说嘉国公放兵马也出了事,从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还想把仙居长公主指婚给嘉国公来着。这战事一起,不幸实多。” 思卿叹道:“十年兵甲误苍生。” 思卿回到宁华殿,菱蓁回来道:“嘉国夫人说消息她已经得了,只是眼下诸事不明,她不便冒然进宫来,还请小姐见谅。” 思卿道:“她虑得也是。”想来想去放心不下,又见快到午膳的时辰,于是对菱蓁道:“早起蒸的枣泥山药糕还有么?拿食盒盛上,我去趟正清殿。” 萧绎早晨没用膳,早传了午膳,见思卿进来,道:“还没吃中饭吧?来。” 思卿道:“我上午往容姊那里去,吃了一肚子的点心,一点都不饿。我早上蒸的枣泥山药糕,也拿了些来。” 萧绎草草吃了饭,道:“江东的事……你听说了吧?” 思卿颔首道:“听说是兵败失踪了。” “老五和你兄长在西路进展顺利,本以复克湘鄂全境指日可待,没想到在粮草上出了问题。若非粮草供应不足,江东也不会陷入被动。你晓不晓得押粮官是谁的人?” 思卿摇摇头。 萧绎目光一冷:“是端王举荐的。” 思卿道:“绝对不是端王,端王不会愚蠢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再说端王过去虽然与嘉靖二府有过节,但与沈大哥并无过节。端王不是大逆不道之人,不会拿这种关乎朝廷根基的战事博弈。” 萧绎看着思卿道:“你知不知道还有更难听的传言?” “什么传言?” “说江东不是兵败失踪,是投了敌。朝廷为顾惜颜面,才说是失踪。” 思卿骤然起身:“派人去找,否则谣言杀人足矣。这件事背后一定不会这么简单。党争不固除,暗流涌动,实在可怖。” 萧绎道:“我已经吩咐了。嘉国夫人……” “我请她进宫,她说诸事不明,不肯来。我猜是不想牵连我,但是我觉得她讲的也有道理,再等等看后续如何。” 数日后,关于嘉国公沈江东兵败的经过,朝中似乎已经无意深究。然而有一件事,如同平地爆炸的火雷,震惊了朝廷。 熙宁十八年八月朔,定南王思建号以系从乱者封拜之望,用群下劝进,称帝改元,铸“裕民通宝”钱币,置百官,大封诸将,颁新历,行郊天即位礼。 沈江东赫然列于在叛军百官之中,封郡王。 熙宁十八年五月廿一,叛军言长沙郡王沈江东伤重不治而故,并以伪朝郡王礼为之发丧。 举朝哗然,嘉国公府一时沦为众矢之的。或言嘉国公沈江东无能、或言沈江东有负皇恩,更有甚者直指他叛国。留言肆虐,不能禁止,亦不知滥觞何处。 宁华殿里思卿娓娓对萧绎道:“三哥,你愤恨的是前方战事告急时,朝中党派倾轧依旧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萧绎心上仿佛被重重打了一锤,却觉得难以回答思卿的疑问。 “三哥”,思卿问,“你相信沈大哥投敌之事吗?” 萧绎摇头道:“如果说朝中有谁真正可信,那必然是江东。我们自幼相识,我绝对不相信他会背叛于我。更何况江东投敌这件事很可能是敌军离间朝廷、损害朝廷声望的奸计。” 他顿一顿,又道:“若是朝中有人因为党争而故意为难江东,那其心可诛!” “你不想再查下去了吗?为何只进一言不发,我听闻端王倒是出面为嘉国府辩解。沈大哥的声名关系着嘉国公府的门楣声誉。你想想嘉国夫人的处境多么是窘迫?” “思卿,”萧绎安抚道,“事情我一定会查到底,但现在不宜张扬深究。现在战事危急,此次江南粮秣案又牵扯出了端王和端王背后在朝中的党争。如果强行给江东平反,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设计的人一定会大肆宣扬反对,不知会衍生什么有损朝廷的传言来。我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这些事。我会让内卫暗中一查到底。”萧绎顿了顿,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我不相信江东已故,总是感觉,他尚在人间。” “你查下去,设计之人不就浮出水面了么?” 萧绎摇头道:“那朝中必然引发混乱。国库亏空之事都可以不深究,这件事同样不能在现在深究。” 思卿想了想道:“敌军急于给沈大哥发丧,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我也在想,江东失踪,我们找不到他,叛军很可能也找不到他。叛军故意放出风声说江东投敌,再给他伪朝官爵,也许只是为了迷惑朝廷,动摇我军军心。” 思卿接口说:“也许沈大哥自始至终就没在叛军、伪朝出现过。叛军急于为沈大哥‘发丧’,是害怕纸包不住火,走漏风声,最后无法圆谎。”她再难安坐,对萧绎道:“无论如何我得见江家姊姊一面了。当日我答应沈大哥,要看顾好江家姊姊。” 萧绎想了想道:“在宫里、在嘉国府见既然都不合适……要不在澹台?” 思卿想了想道:“澹台?这倒是可以。” 思卿用两日时间布置好宫务,期间流言愈发不堪入耳。这日午后思卿留下菱蓁主事,带着云初匆匆离宫前往南山澹台,次日派云初进城到嘉国公府去请江枫。 第十章 花好月圆 (下) 奉思卿之命,前往嘉国公府去请嘉国夫人江枫。嘉国公府大门紧闭,昔日繁华的府邸而今一片萧条。 从正堂穿过,府中居然没见到几个下人。两侧厢房房门禁闭,引导云初的嘉国公府老管家一路也默不作声。 老管家领着云初走到上房的小敞厅,先请云初坐下,然后向内间方向道:“夫人,皇后位下的女史来访。” 云初打量敞厅四壁已空,只见嘉国夫人江枫衣着朴素,未戴冠,但是并未戴孝,匆匆从里间走出来。 云初行礼,江枫忙回礼道:“不必多礼。”老管家上茶之后便退了下去。 “皇后请夫人一叙。”云初道。 江枫一月之内仿佛苍老了数岁,她整了整鬓边的碎发,勉强笑问:“妾此时去见皇后娘娘,恐怕对皇后娘娘不大好吧?” 云初道:“皇后不在宫里。”江枫还想说什么,云初接着道:“也不在南苑。” 江枫一怔,继而会意,道:“请姑娘稍后,我去换换衣裳。” 云初等江枫收拾妥当,两人一同出府。云初见府中萧条无比,忍不住问:“夫人把府里的下人都打发了吗?” 江枫道:“是。愿意走的都打发走了。” 云初想起江枫居住的上房里四壁已空,又问:“夫人作何打算?” 江枫沉默了一会儿,答:“离京。” 站在南山山顶,可以俯视南苑大半风貌。斜阳洒在南苑的琉璃瓦上,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此时正是花红柳绿的好时节,南苑花团锦簇,宫室间落英缤纷,好一派富贵葳蕤的景象。 江枫远远看见山顶草亭内思卿的身影,犹豫了半晌,才慢慢走过去。只听得思卿面对南苑方向独自吟哦着一首词: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坠。算人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 江枫不通词曲,但闻得思卿念的曲折哀婉,不禁掉下泪来。思卿转身,见江枫着暗红色缎条绡长裙,浅灰大袖交领衫,束银红色发带。思卿心下一动,浅笑道:“江家姊姊来了。” 江枫向思卿行礼,思卿笑笑:“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两人并肩走到草亭里,思卿道:“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世上的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时候纷纷来趋炎附势,一转头,又去攀附他人。你不必理会那些跟红顶白的人,他们的话,也别往心里去。” 江枫张了张口,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先流了下来。思卿从袖里摸出罗帕替她揩了揩泪,道:“别哭。我晓得你听了许多京官内眷传的流言蜚语。嘉国公府从开国之初一直煊赫不倒,多少人嫉妒的眼里冒火。”思卿的目光在江枫身上一转,“你也不相信沈大哥已经离世,对不对?” “对,”江枫收了泪水,“妾不相信。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叛军急于大肆宣扬江东的丧礼,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思卿道:“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陛下心里一直坚信沈大哥没有投敌,内卫也没有停止追查事情的经过和寻找沈大哥的下落。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江枫再度行礼道:“多谢。” 思卿扶起江枫道:“我说了,不必多礼。你有什么话想说,都告诉我。别把话憋在心里,说出来,会觉得畅快许多。” 江枫道:“世情薄,人情恶,从前我在部时见得多了,此番不知怎的,心里却格外难受。”江枫忽然抬头看思卿,“恕我冒昧,去岁朝中风云突变,叶相爷仙去,令府不复往日。可是殿下似乎不以为意,并没把叶家事放在心上。我想知道,殿下是如何做到的?” 思卿忽然笑了,笑容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傲气:“因为我从前从来都不靠叶家,不靠母族庇护,从来都是靠我自己。所以叶家只要不是通敌谋逆、身败名裂,景况如何,对我的影响有限。” “殿下所说的,和我想得很相像。昔日在部,部堂同僚等鲜知我与江东有婚约。在部数年,帷灯匣剑,一路走过来我靠的都是自己。孝满后我重回帝京城,放弃当年靠我自己努力所得来的一切身份,依附于嘉国公府的权势地位,做了旁人眼中令人羡艳的国夫人。后来我与杨大司寇复见,身份已转,与昔日不同。大司寇向我见礼,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尴尬和别扭。我想,这样的权势和地位,像空中楼阁一般,我心里没有底、觉得心虚。如今江东出事,嘉国府骤然生变,我依附嘉国府所得权势地位转瞬消散成空,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悲痛。但我就是不甘心,因为我不相信江东会……” 思卿忽然打断问江枫:“你要离开京城?” 江枫深深吸了口气,道:“是。” 思卿似乎有几分失落:“离开好。我是出不去了,空叹一声‘山河岁月’罢了。” 江枫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劝慰思卿,只说:“喟叹不得,原是命由天定。” 思卿问:“你想去哪里?回抚州?回云台?” 江枫低头没言语。 “我知道,你想去郴州找他。” 江枫默不作声,然却情不自禁地蹙起眉头,半晌固执道:“我要去找他,如果我不去找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思卿听了却也不劝她,只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趁着你当年靠你自己得来的东西还没有消磨殆尽,你为什么不重新出而为官?” 江枫摇头道:“那是不可能了。经历了那些事,我知道了那些事,有人不会容我,大司寇也必然不会容我。” 思卿劝道:“你留下,留在帝京,留在朝中,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动你。你走,才不安全。”思卿顿一顿,忽然道:“我还有一句话,抚州案虽然已经被压下,但是其牵连太广。你还是谨慎些好,小心有人报复。” 江枫道:“我离开帝京,离开朝廷的视线,江东的事情就会慢慢冷淡下来。我若留在朝中,让朝中的人时时刻刻看着我,他们就会时时刻刻联想起江东,那嘉国府就一直不得安宁。再说我离开帝京,在江湖上未必有人有本事对我怎样。” 思卿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江枫:“你在朝为官时经历过那样多的事,何惧一点流言?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沈大哥,为了嘉国府。” 江枫道:“就算是吧。毕竟夫妻一场,若不是我嫁进嘉国府,把麻烦带入嘉国府,江东也不至于此。”江枫咬了咬牙道:“妾有一恶语,不知皇后愿不愿意折节倾听?” 思卿道:“请讲。” “前抚州案追根溯源是互补亏空所致,也就是何适之所致。妾尚在刑部时,虽然没把抚州案真相明地里上报朝廷,但是暗中确实查到了许多与户部有关、与何适之有关的事。郴州一役,会不会是那些人为了报复外子,报复我?再进一步说,户部去年亏空的那般厉害,对抚州玩的把戏,会不会再用在前方战事上?” 思卿没有正面回答江枫的问题,尽管思卿自己心底其实也有这样的疑虑:“不要把有的没的都往你自己身上兜揽。墙头上难以站稳,沈大哥选择中立时就应该想到种种结果,想到可能有今天。江家姊姊,官,你真的做够了么?” 江枫道:“天下事,公等在。” 这句话从前叶兰成也曾说过,然而想必于叶兰成的消极颓废,江枫的话却显得掷地有声。她宽大的衣袖迎风飞舞,整个人端和大气,颇有天地砥柱的风姿。 “我今天才发现,江家姊姊,你和沈大哥很像。我也渴望驽马江湖、快意恩仇,如今是不可能了。这些身外之物,你一定要收下。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你总要为你自己考虑。” 江枫却不接银票:“不瞒殿下说,兰成有一位友人,姓顾,在帝京经商,曾送小姑上京来,与武振英先生好像也有交集。江东的事传开后,这位顾先生虽然与我们嘉国府并无深交,但却曾经要把他在抚州的产业赠予我。抚州也好、云台也罢,我都不想回去,所以也就没收。钱,我需要,但是并不缺。多谢殿下。” 思卿转念一想,顾梁汾的夫人在宫中多年,只怕与沈江东也是旧识,所以想帮江枫一把。思卿道:“既然如此,你多保重。” 江枫忽然想起沈江东说,自己可用‘让思卿小心端王’这句话换取思卿的帮助。如今看来,无甚可换,不如告诉思卿。于是道:“内子离京前,偶然提及一句话,说请殿下‘小心端王’,不知道是何意思。” 思卿目光一凛,却不动声色:“多谢。”她从怀中取出一柄青钢短剑,道:“我猜想沈大哥出事之后,你怕连累武振英武老先生,也不愿意再见故人,所以没去拜访。此剑是利刃,天下少有兵器能与之争锋。许多年前武老先生把它送给我,可我如今面对的皆是些险恶人心,也用不上它了。如今把它送给你。一则愿它能保你平安;二则江湖上的朋友都认武老先生这剑,假如你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或许道上的朋友会有办法。” 第十一章 京华倦客 (上) 江枫愣住了。 思卿把短剑交到江枫的手里,江枫道:“这剑我不能收。我离开京畿,要这剑也无用,还请殿下收回。” 思卿笑了笑,没有勉强,见江枫面有疑色,道:“每个人都有不愿提起的过往,我也不例外。假如……假如在南有人问及我,烦请告知,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而今的我很好,请他不要再忧心,也……不要再找我。” 江枫和思卿相对沉默,江枫见思卿神情恍惚,似乎回忆起了过去。 沉默了许久思卿还是开口:“家师终南傅临川,我师兄就是顾梁汾,但我并不是终南门下弟子。多年来居移气、养移体,忝列门墙,有辱傅伯伯教诲。家师与帝京武振英武老先生是旧交,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不愿与武老先生相认,还望江家姊姊能理解。” 江枫过去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印证,江左大儒、终南名宿傅临川,原来就是当年收养思卿的人。难怪思卿的武功源自终南一派,又精于医术。江枫道:“殿下放心,这些话我都记住了。” “还有一件事,要烦请江家姊姊帮忙。仙居长公主在滇黔失踪,你可识得云南点苍等派的人,能否请他们帮忙找一找?不必说是长公主……就说是故人。”思卿从袖中取出一副仙居长公主的画像,交给江枫。 江枫接过画像道:“战事一起,书信难通。我可勉力一试,如有消息,就上报殿下。” 思卿强笑:“多谢了。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会。愿来日你们夫妇团圆,相携归来。咱们当浮大白。” 思卿目送江枫离开。江枫宽大的衣袖在风里翻飞不已。她孑然一身来到帝京成亲,如今又孑然一身回归江湖而去。短短一载,命运翻覆如斯。 江枫还没走多远,血腥的气息忽然笼罩了山头。因为思卿匆匆离宫,内卫程瀛洲、孙承赋两位统领都没跟思卿来南山,隐藏在附近保护思卿的内卫原本就不多,片刻之中皆尸横郊野。 “小三嫂,好久不见。” 思卿心中暗悔流年不利,但仍然笑:“守慎,好久不见。” 古人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昔日定南王的世子韩守慎曾在帝京任职,貌冠帝京世家子弟,引来无数倾慕。韩守慎离京南下时思卿尚在皇贵妃位,是以他在“三嫂”前面加了个“小”字。江枫后退数步来到思卿身边,觉得这个“小”字格外刺心,不禁蹙眉去看韩守慎。 韩守慎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向江枫拱手为礼道:“郡王妃。” 江枫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沈江东被伪朝封为“长沙郡王”,所以眼前的人称她为“郡王妃”。 江枫轻声问思卿:“这家伙是谁?” 思卿低声回答:“定南王……如今是逆贼的长子,韩守慎。” 江枫冷声对韩守慎道:“我不是什么郡王妃。阁下想要做什么?” 韩守慎笑道:“久闻长沙郡王妃大名,听说郡王妃是江湖高手,又曾出而为官。可是您双拳难敌四手,您看看我带的这些人,有把握带着我这位娇滴滴的小三嫂离开吗?” “他不知道你会武?”江枫轻声问思卿。 思卿微微摇头,道:“他们人太多,别硬拼,走一步看一步。”扬声道,“守慎,仙居长公主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韩守慎冷冷道:“仙居?让她跑了。我派人找也没找到,就她那体格,自己能跑多远?可能已经死了吧。当年三哥宁肯让她嫁给那窝囊废,也不肯让她嫁给我,怎么样,今天后悔了吧?” 思卿笑道:“你又没做皇太子,有什么好后悔的?两军交战如此激烈,你竟然敢跑到敌后来,这等胆识,我倒是真佩服。可是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令尊称帝,你是长子,却没被立为太子。只怕你冒这个险,是因为急于立功、以争得皇太子之位吧?” 韩守慎冷笑道:“小三嫂看人一向透彻,韩某一向佩服。我来帝京好一阵子了,好不容易抓住这个机会,能不能请小三嫂和郡王妃到我的下处喝杯茶?” 江枫要说话,被思卿拉住,思卿道:“如果你是想扣住我要挟陛下,那我劝你不用费这个心。江山和我,陛下肯定选前者,这毋庸置疑吧?你要是因为当年长公主的婚事恨我,那只要把我被你抓了的消息散布出去,我可就身败名裂了。反正我不是当今东朝太子的亲生母亲,微不足道。皇室必然不容于我,我也不可能再安居后位,你的仇、你的怨,也就报了。” 韩守慎闻言大笑:“仙居的婚事,不是你做的主,我不恨你。我只是想要请小三嫂去我那里喝杯茶,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可以。但是我要提两个条件。” “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我提条件?” “我要是没有资格跟你提条件,你抓我干什么?” 韩守慎松口说:“请讲。” 思卿肃然道:“第一,这件事与沈夫人无关,放她走。” 韩守慎笑了:“放她走了好给内卫报信么?小三嫂觉得我会这么蠢么?” “不,我不走,”江枫握住思卿的手,“我不能自己走。” 思卿转念一想,道:“第二嘛……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和臭文人一样的毛病,那就是好名。我宁可死,也不能丢了名声。不为别的,就为我还有个儿子。可是你的人中,有人不可靠。” 韩守慎又笑:“我的人,对你来说都不可靠。” 思卿道:“今天我跟你走,明天消息就会传得沸沸扬扬。” 韩守慎却道:“我带来的人,绝对都可靠。小三嫂放心就是。”然而他的目光却与思卿对视,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心照不宣。 江枫有些疑惑。 就在此时,思卿朝天拉响了警报,却在半空被韩守慎袖中的机簧暗器打落。思卿心里一沉,江枫也不由失望,韩守慎眯起眼道:“小三嫂,我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思卿忽然笑了:“完了,黔驴技穷,请前面带路吧。” 韩守慎拊掌大笑:“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 江枫还要说什么,却被思卿紧紧握住手。两人上了韩守慎备下的马车,一路颠簸,天要黑的时候进入了京郊一处山坳里的庄园中。 有侍女上前行礼:“少主,您回来了。” 韩守慎道:“我把贵客给请回来了,你要好生招待。” 侍女道:“是。”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道:“二位请。” 思卿先下车笑:“我们姊妹住在一起行么?你总不会怕我们串供吧?我要是自己住,半夜觉得害怕,吓死了,你这番心思不就白费了?”说完递给韩守慎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韩守慎道:“当然没问题。” 侍女领着思卿和江枫在园中绕来绕去,思卿见这园子是按照五行奇门之术建造的,于是留神观察。侍女将两人安置在后面的客房中,道:“二位有什么需要,唤我就好。半夜请不要乱走,一旦迷路,有去无还。” 思卿道:“有劳,多谢。我觉得有点冷,可否劳烦姑娘给我找件衣裳?” 侍女答应了走出去,思卿可江枫相顾并且同时开口:“何适之……” 思卿道:“何适之知不知道这件事难说,不过韩守慎带的那些人里有几个蜀山派的,十分可疑,说不定就是何适之放在韩守慎身边的人。” 话音刚落两人都感受到侍女走进,于是不再说话,侍女进来送了衣裳,思卿道谢。 韩守慎换了家常衣衫,一面坐下吃饭,一面吩咐亲信身边的侍女:“你找人盯好今天跟我的那些人,看谁半夜鬼鬼祟祟的出庄子,格杀勿论——” 也有侍女给思卿和江枫送上了饭食,两人不好交谈,思卿向那侍女道:“你下去吧。” 侍女十分听话,果然走了出去。但江枫和思卿都是习武之人听力好于常人,两人都听出侍女仍在窗下,于是也不交谈。侍女在窗下听不到声音,大为疑惑,忍不住瞧瞧伸头往内室看。 思卿故作恰好回头,看着侍女笑:“你也来吃吧?” 侍女连声道:“奴婢吃过了。”连忙缩回脑袋。 思卿拔下银簪快速试了一遍毒,又端起米饭闻了闻,示意江枫可以吃菜,不要用饭。思卿把饭扣入花盆内,拨好土掩埋好,拉过江枫的手写:内中有令人功力消散的迷药。 江枫颔首。 两人吃过饭,唤侍女进来撤下。明月初上,不远处却传来杀戮声。思卿不由冷笑。侍女急忙跑到前面去看,不久便回来道:“家主爷有请。” 思卿和江枫联袂走到前面,看见地上躺着两个死人。 韩守慎道:“还真得多谢小三嫂,果然有内奸。却不知是谁的人?” 思卿道:“他们出去应该是给他们的主子报信,告诉他们的主子我被你抓了。然后明天他们的主子在帝京大肆宣扬我失踪的消息,我可就身败名裂了。朝中谁最希望我身败名裂呢?” 韩守慎恨声道:“何适之那个老狐狸?” 江枫插口问:“这两人的武功是不是蜀山一派的?据我所知,何适之豢养的暗卫大都是蜀山的人。” 韩守慎道:“不错,他们是蜀山一派的。” 思卿抬头道:“余事已了,现在你可以明说了吧,请我来,想要我做什么?” 第十一章 京华倦客 (下) 正清殿内林立的烛台上烛火飘摇,烛泪沥沥而下,黏腻在烛台周围,萧绎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便剥落了一大片。 无数次地与端王无声地对峙,又无数次的在暗中达成某种难言的默契。这样反复曲折的过程,也让萧绎觉得厌恶。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思卿说他与端王骨子里很相像的话来。 “押粮官是王叔举荐的,王叔必然不会通过自己举荐的人做这样的事。做这件事的人,是想通过一箭双雕的计策,既害了江东、又调拨了朕与王叔。如果是定藩的人所为,那不足为怪。朕却担心,朝中有奸佞故意为之,还望王叔多加留意。” 端王道:“陛下明鉴万里,是臣之幸。这背后之人其心可诛,臣一定会多加留意。”他忽然想起了在西山草亭中何适之的话,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没有证据,于是缄默不言。 和顺道:“启奏陛下,宫门要下钥了。” 端王行礼道:“臣告退。” 萧绎道:“王叔慢走。” 端王离开片刻后,左卫统领程瀛洲入殿禀报道:“臣死罪,皇后殿下……不见了。” 萧绎骤然起身:“好好的怎么忽然不见了?内卫跟去的人呢?” 程瀛洲轻声道:“也……也不见了。”原来韩守慎做事甚是利落,把杀掉的内卫悉数掩埋,是以没被他们找见。 “嘉国夫人离开嘉国府后也没有再回城,应该是与皇后殿下一起……” 萧绎一听便道:“备马,去澹台。” 和顺连忙阻拦:“宫门已经下钥,若是记档夜开宫门必然引起朝臣注意。万一传扬出去,于皇后娘娘无益,陛下三思。” 程瀛洲亦道:“孙承赋黄昏时已带人在南山一带搜寻。皇后殿下和嘉国夫人都手段不凡,陛下若要出宫,还是等明日一早再去。” 萧绎在殿中来回走来走去,道:“千万盯住了何适之府上。” 程瀛洲一凛,道:“是,臣告退。” 萧绎又对和顺道:“就说朕溽暑,在容妃处,明日不见外臣。若有急务,遣人送到澹台。你记着,皇后在南苑怡养,旁的消息绝对不能传出去;朕离宫的事情,也决计不能让旁人知晓。” 和顺应了,道:“陛下放心。” 萧绎启窗看了看夜色,只恨时间过得太慢。他焦躁地拂落奏疏,开始细细思索近来每一件事的细节。 城外庄上,韩守慎潇洒地一甩大袖,坐在厅中,望着思卿,笑道:“我只要一个纸条。听闻小三嫂如今领着左右内卫,劳烦小三嫂按照我说的写个条子把他们引开,余下的事,都不劳小三嫂操心。” 思卿冷笑:“条子上要盖戳,你觉得我会把那么重要的印信带在身上?还有,你怎么知道左右内卫会听我的?” 韩守慎笑:“我还以为小三嫂会不承认,没想到和痛快人打交道就是痛快。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怎么得到消息的小三嫂不用管。这条子,你写,还是不写?” “没有印信,写了也没用。” 韩守慎用扇子敲击着自己的左掌掌心,笑:“我还不知道小三嫂你?昔日你仿的名家字画,都能在鬼市卖大价钱,我可还都记得呢。仿个章而已,对小三嫂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 思卿问:“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韩守慎抬眼道:“调得动内卫,我们好继续行事。若是我们败了呢,小三嫂自然能脱身;若是我们成了……看在我在京时小三嫂对我多有拂照的份上,我也绝对不为难小三嫂。留京也好离京也罢,我都酬以重金,如何?” 思卿冷笑:“听起来惠而不费。” “我知道小三嫂重感情,但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否?这样,我给小三嫂一晚上的时间,明天一早,小三嫂再给我答复。” 思卿素着脸道:“多谢体恤。” 韩守慎一颔首:“送二位回房休息。” 思卿和江枫回到房中,江枫发现房中有纸笔,于是拿起笔开始画澹台到此处的地图。 思卿暗自宾服,见江枫画完,接过来折好放在袖子里。思卿要过笔,写到:我们佯装吵架,看能否找到破绽。 想了想,又把“吵”改称了“撕”。 江枫一愣,继而写下“武振英”三个字。 思卿眼睛一亮,抬头看江枫,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焚烧了写上字的纸张,思卿高声冷笑:“你是伪朝郡王妃,当然不用忧愁。可恨嘉国公府百年基业,到了这一代反叫贤伉俪毁了嘉国公府的威名。” 江枫气急返笑:“您说的是,有了郡王府的头衔,我还在乎公府?韩公子说得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家的死了,我为自己想,有什么不对的?你不写,你觉得能活着出去?” 思卿冷声道:“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江枫恼恨道:“想要寻死,南山那么多悬崖,随便找一个一跳就一了百了;大夏天的永通河没上冻,买根绳子也用不了几文钱。您去死就是了,为什么要拉上我呢?” 思卿的声音骤然变高:“我要死,就是要拉上你。有本事你替他写啊?写!我不拦着你。” 江枫咬牙切齿道:“您说这话,可别后悔。”说完江枫摔门走出来,对那侍女道:“劳烦前面引路,我要见贵上。” 韩守慎的水墨扇子摇得像是大花蛾子的翅膀,看见江枫进来,还微微一笑,颔首为礼:“郡王妃,请坐。” 江枫看着扇子碍眼,一把夺过来在手心里揉的粉碎。韩守慎的扇子是以精钢为骨所制,原是他的武器,见此又惊又怒,脸上笑道:“好功夫。” 江枫笑笑:“过奖了。我不是养在深闺不经事的,你在饭里下药,那一位能中招,我能那么轻易就中招?我只问一句话,算计内子的,是不是你们的人?” 韩守慎看着江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算计长沙郡王致使他受伤的,是朝廷的人。长沙郡王觉得心寒,所以才会弃暗投明。” 江枫沉下脸,许久没有说话。韩守慎也不心急,还亲手给江枫斟了一杯茶。 “其实我今天原本准备离开帝京。京华一梦,令我心寒不已。你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嘉国府看看,除了遣不走的世仆,嘉国府的人我都遣散了。今日既然有这份机缘,我想与韩公子做个交易。” 韩守慎一听,有了兴趣:“什么交易?” “我要的很简单,要钱,还要你们不为难我。” “堂堂嘉国府,难道还缺钱?” “堂堂嘉国府,错综复杂,我一个新妇,能落得什么?” “那郡王妃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江枫微微一笑:“你想通过那一位调动内卫,可是此刻朝廷已然知道那一位失踪了。失踪后再传令,内卫的统领又不傻,难道不会起疑心?就算那一位给你写了条子,你拿着条子有多大的把握调动得了京卫呢?” 韩守慎蹙眉不言,陷入沉思。 “我能给韩公子牵线,牵上一个人。” “谁?” “武振英。” 韩守慎的身子微微前倾:“京畿镖行首脑武振英?此人一向孤僻,黑道上中立居多,郡王妃能……” “家严与武老先生是旧交,我能帮韩公子牵上线,让武老先生没有怨气、甚至心甘情愿地来见韩公子。至于见了面,你们怎么谈,那是你们的事情。韩公子这般机巧,总有打动武老先生的法子吧?武老先生的人都是江湖人,论起武功,强内卫百倍。他若是答应与韩公子合作,韩公子想做什么做不成呢?” 韩守慎动心道:“郡王妃说的是。只要郡王妃设法请武老先生来,我一定让郡王妃满意。” 江枫微微一笑:“我知道韩公子怕我跑了,没关系,我不离开庄子。我写一封信,劳烦韩公子的人明天一早进城送给武老先生。” 韩守慎命人拿上纸笔,江枫挥毫写:武老先生台鉴,今烽烟四起,内子遭难,突逢变故,交迫难安。欲请先生城外一叙,望先生移步。侄枫字。 韩守慎拿起来看了看,满意得封入信封,笑道:“郡王妃放心,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江枫面无表情:“劳烦公子再另外给我安排一间斗室。” 第十二章 长沟流月 (上) 思卿慢慢回想着庄子的布置,摸索着走到后窗下,轻轻跃了出去。 那些侍从只道江枫会武,却不知道思卿也会武。江枫一去不返另住,看着思卿的人便放松了警惕。 思卿算着步数摸到后园,花园中的布置竟然不是按照八卦阵来的。思卿一阵迷惘,站在原地细细算着,一不小心后退了一步,冷不防径直掉进了藏在草丛中的陷阱里。 思卿大惊失色,死命克制才没叫出声来。陷阱很深,她以足尖点壁数度缓冲,才得以安然落底。井底铺有稻草,不见机关,思卿暗暗松了口气。 “谁啊?!” 井底居然有人!思卿立刻全身戒备,拔出藏在袖底原本准备送给江枫、但江枫却没收的短剑。 剑还没出鞘,一股巨大的劲力向思卿扑来,思卿立站不稳,被推到井壁上,撞得后脑发昏。 思卿拿一双夜眼定睛一看,对方是一位半老的剑客,手持长剑,但剑亦未出鞘,一身酒气,十分呛人。 “您是怎么掉进来的?”直觉告诉思卿,对方是友非敌。况且对方的功夫远胜自己,自己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于是思卿收起了短剑,轻声问。 对方一听是年轻女子的声音,于是放缓了语气,“我不是掉进来的,是藏在这里。你是怎么掉进来的?” 思卿叹道:“我是被这庄子的主人给捉来的,半夜想逃,一不小心就掉了进来。” 对方冷笑:“这贼王八还挺嚣张。我是来杀他的,只是这庄子古里古怪,我找不到路,无意间发现这个坑,所以就进来躲躲。你喝不喝酒?” 思卿这才发现周围有好几只酒坛,接过来喝了一口,道:“这贼子的酒不错。” 对方笑:“我没找到上房,却摸到了厨房,顺他几坛酒,解解乏。” 思卿喝尽了酒丢掉酒坛,道:“这后园的路的确很古怪。虽然我找不到去后门的路,但是从这里出去,我能找到去上房的路。” “你学过奇门遁甲之术?” “粗通一点。” “那你快说说。” 思卿把上去之后应该如何走、走几步、怎么转弯,有什么明显的标识细细讲了一遍。对方细细记下,重复一遍,思卿纠正了几处错误,对方重复无误,思卿故意问:“这庄子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对方一边喝酒一边摆手,并不答话。 思卿又问:“前辈和他……有仇?” 对方仍然不答,只问思卿:“看你也会武,你自己能上去吗?” 思卿道:“上去没问题。您现在要去杀那贼子?我和您一道儿去。” “别拖累我。只要知道路,我自己足矣。你过几个时辰再上去,趁着乱放把火,以你的本事应该就能出去了。”话音刚落,就飞身向上。 思卿知道自己的武功远远不如对方,只追问了一句:“贼子要是不在上房怎么办?” 对方答着:“我再回来。”转瞬不见了踪影。 思卿暗想:假如这个怪人真能找到韩守慎并且杀了他,自己趁乱找到江枫再逃,说不定也逃得出去。 然而过了大半个时辰,上面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思卿一个人在陷阱里忽然开始回想一些可怖的场景,越想越害怕,于是施展轻身功夫跃出陷阱,看看周围没有人,悄声回到自己的住处。 思卿尚未从后窗翻入,只听有人断喝:“谁!” 侍女当先,一行人把思卿团团围住。 那侍女怒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思卿环顾一周,灵机一动,身体一斜,瘫软如泥地晕倒在地。 侍女还以为是思卿晚饭吃下的迷药发作,于是招呼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思卿抬进房间,又给思卿灌下一碗薄荷灯心汤。 思卿佯装转醒,睁开双目看了侍女一眼,翻身脸向内侧去了。 侍女也不言语,转身走出内室道:“醒了。反正也没闹出什么乱子来。少主好不容易休息一晚,这点小事就先不打扰少主了吧。” 众人怕担责任,纷纷附和。 萧绎绝早带人秘密出宫,不见外臣。思卿“去南苑”不在禁中,次日清晨有三两嫔妃在容妃的玉照宫里说话。容妃点了浓浓的胡桃金桔茶来,道:“听闻皇后娘娘溽暑得很是不适,这天太热了,还是要多放些冰在殿里。我这几日事多,原本想往南苑去给皇后娘娘问安,今日偏又走不得。琳嫔妹妹要看护大公主,不如请何妹妹去给皇后娘娘问个安吧。” 伏天暑热,众妃嫔都不愿意往南苑跑,又都知道何美人好性情,于是纷纷附和:“请何妹妹代我们向皇后娘娘问安罢。” 何美人一直垂着头,轻声应了,回自己的住处更衣收拾,领了令牌出宫往南苑去。 因为天家封路,顾梁汾绕了好大的圈子才到城南武振英的府上。武振英还在吃早饭,顾梁汾拿一盏茶相陪,道:“宝源局明面上下设四个厂子,实际上肯定不只四个。这四个厂子铸币数一共就那么多,但是用铜量一直在涨。通政司的人只管锯嘴葫芦似的按照旧数发引子,要的量却越来越大——是贩了私铜,还是私下铸币,出了事反倒要拿引子的背锅。对了,还有徐东海,就是会装花花面子,胃口大得吓死人,我很疑心,他不怕撑死?” 武振英问:“姓徐的凭什么狮子大张口?” 顾梁汾凑近武振英道:“引子!姓徐的能弄到更多的引子!” 武振英问:“户部还真手眼通天?”说完沉默了一会道,“不成的,这些事情,你少粘。” 顾梁汾苦笑:“我也不想粘,现在是徐东海威逼利诱逼着我粘。” “姓徐的拿什么逼你?你名下的产业让他抓住了什么把柄?” “这倒没有。但是我给了他多少银子我都留着底账,他要是敢翻脸,大不了一起死。” 武振英道:“这就是了。你不过是怕得罪他,不要怕得罪他,要让他怕你。他要是想空手套钱,还得找你。你对他不冷不热不粘不滞,姓徐的又能对你怎样?” 顾梁汾想了想道:“您说的是。” 武振英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能离他远些,就离他远些。他坐上户部尚书位子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他这个人——不是人,不是东西。” 老吕拿着信进来,道:“爷,门上有人送信,说嘉国夫人请您出城一叙。” 武振英接过信来打开一看,道:“她不是不肯见我么?怎么忽然又要见我?” 顾梁汾也道:“要见您,为什么要出城?” 武振英吩咐老吕:“让送信的进来。” 韩守慎身边的一名侍女款款走进来,笑着行礼道:“武先生,只因进来府上的事沸沸扬扬,夫人请您出城一叙。” 武振英和顾梁汾都听出这侍女说话有难以掩饰的岭南口音,交换了一个眼神,武振英道:“在城外哪里?” 侍女又行礼道:“奴婢为您带路。” 顾梁汾笑道:“我陪您去,今天反正也没什么事,出城正好躲躲姓徐的。” 武振英道:“姑娘稍后,我去更衣。” 侍女道:“先生请便。” 武振英走到后面,越想越觉得江枫这信很是古怪,于是叫过老吕,细细吩咐了一番。 第十二章 长沟流月 (下) 南苑依湖而建,比禁中清凉许多。何美人进了南苑,一路往思卿住的漪澜殿走,漪澜殿这边得了消息,因为云初跟思卿去了澹台,所以迎出来的是雨初。 雨初不慌不忙地向何美人行过礼,笑道:“天这样热,何娘子怎么来了?” 何美人欠身笑道:“听说皇后不适,容妃姊姊本要亲自来的,奈何有些事要处理,所以众姐妹托我代皇后娘娘问安。” 雨初把何美人让进殿,一叠声张罗着上茶上冰碗,道:“娘娘昨晚睡不着,一直说热。过了三更天才睡着,现在还没醒呢。昨日娘娘又说想吃酒酿圆子,吩咐云初姐姐做冰的。这一溽暑,百般不适,何娘子也要多注意才是。” 何美人饮了茶,道:“皇后娘娘既然还睡着,我就不打搅了,这就回宫去。” 雨初本以为要费尽心思掩饰一番,没想到何美人上来就要告辞,于是道:“这个时辰开始热了,何娘子吃了中饭,傍晚再回去吧?” 何美人笑道:“趁着还没热起来,这就回去。上次皇后娘娘吩咐串的珠花还没弄好,等皇后娘娘回了禁中,我也就串得了。” 雨初一直把何美人送上车輦,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江枫清早起来到厅上,韩守慎还未起身,于是江枫拿着茶盏在厅上等。过了半个时辰,侍从通报武振英先生来拜,韩守慎身边的侍女只好先请武振英和顾梁汾到厅上等候,连声致歉。 武振英看见江枫,迅速与之交换了一个眼神。江枫看见顾梁汾也跟来,于是微微颔首为礼。 这厢思卿弹簧一样从床榻上坐起来,唬得侍女以为她又要逃,连忙仗剑进入内室。思卿冷冷道:“要我写条子也可以,领我去见贵上。” 侍女松了口气,还剑入鞘,领思卿也到厅上。那侍女与韩守慎身边的侍女唧唧细语,仿佛商议定去唤醒韩守慎。顾梁汾看见思卿,吓了一掉,上上下下打量思卿,唯恐这不是思卿本人。然而顾梁汾这样明显的动作表情引起了武振英的注意,武振英看了看顾梁汾,也把目光转移到思卿身上。思卿却与江枫迅速相视,而后背对江枫,佯装置气。江枫见思卿演得这般像,心里暗暗好笑,也转过身去,两人反贴门神不对脸,并没引起厅上侍从的怀疑。 此时内室中却传出惊呼声。这庄子不大,与正厅一墙之隔便是韩守慎的寝室。 “没……没气了……”不知是谁在内室一呼,侍从纷纷涌入内室,连武振英、顾梁汾、江枫、思卿也跟了进去。只见韩守慎咽喉处中剑,瞳孔已散,毙命多时。 思卿立时想起了昨晚在陷阱底下遇上的那个怪人,难道真是他不声不响地杀了韩守慎?那此人武功之高,今世罕有。他既然不通奇门五行之术,杀了韩守慎之后又是怎么离开庄子的呢? 思卿正百思不得解,凑上前想要看韩守慎颈间的刀口,且顺手牵羊摸走了韩守慎榻边的玉牌。侍女却忽然用剑指着思卿喝道:“昨晚你是不是逃出去绕了一圈,是不是你杀的少主?” 思卿冷冷一笑,并不辩解,后退一步从袖中甩出短剑虚晃一招,左手反擒住侍女的长剑一把夺过来丢给没有武器的江枫。这一下速度奇快,众侍从还没从韩守慎的死中缓过神来,让思卿轻松得手。 江枫接住剑后,韩守慎身边的人纷纷挺剑攻击思卿和江枫,武振英和顾梁汾见此亦拔刀相助。 顾梁汾高声道:“我来开路,武老伯断后。” 侍女冷声道:“你能找到路再说。”一剑刺向顾梁汾,被思卿格挡开。原来思卿与顾梁汾师从傅临川,都学过奇门遁甲之术。两人师出同门,配合默契,当先开路,江枫居中,武振英断后,迅速转移到厅前。 武振英要放讯号,江枫连忙制止:“您的人不认识路,冲进了只能做无谓伤亡。咱们先冲出去。” 韩守慎至帝京带来的都是定藩幕下网罗的好手,若非武振英手段不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思卿、江枫一行则险象环生。 冲到大门内侧,庄上的侍从仗剑在大门设伏攻击,武振英终于可以放出讯号,武振英带来的人在外、思卿一行在***外夹击,终于冲了出去。庄上的侍从纷纷追击出来,但武振英带来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双方一时胶着难分高下,武振英带来的人随身带有火油之物,趁机放火烧庄。这庄子除了外墙大都是木制,内中又种了不少松柏,火势一下子就猛烈起来。 部分侍从冲进去抢韩守慎的遗体,余下的见庄子被点着也慌张起来。思卿等趁势奋力扑击,追击出来的侍从纷纷被斩杀。武振英吩咐带弩的道:“里面出来一个射一个。” 然而火势越来越大,进庄的人有去无回,根本用不到弩手。 武振英吩咐他带来的为首一个穿短褐的汉子带人善后,又给思卿和江枫牵来两匹马。 江枫下拜称谢,武振英扶住道:“贤契不必多礼,这捉你的庄主是什么人?” 江枫答:“是定藩逆贼的长子,韩守慎。实在无法,故出此计策,引先生来相助。还好先生机警,看出端倪,带了人来。” 武振英一听是韩守慎,也吃了一惊,道:“那送信的人一口岭南口音,决计不是你府上的,所以我便起了疑心。” 江枫看着火中的庄子,面有不甘。思卿心知江枫想逼问韩守慎沈江东之事未遂,故作此态,于是上前一步问江枫:“别过一次,就不想别第二次。江家姊姊,你真的要走吗?” 江枫轻声对思卿道:“我的心思,你都知道。” 武振英在一旁竟然不出言挽留,江枫拜思卿,思卿还了礼。江枫复又拜过武振英、对顾梁汾称谢,转头见思卿还在看着自己,忍不住报以一笑,笑起来的时候,泪水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胡乱揩了泪,转身上马绝尘离去。 思卿一直目送江枫翻过缓坡,消失在夏季草木葳蕤的山野间。 “思卿?你是思卿?” 武振英的声音让思卿浑身一颤,心中再怎么想着逃避故人,也逃避不了了。她一转身先看到顾梁汾复杂的眼神,勉强牵起一个微笑,向武振英行礼道:“武老伯,没想到您还认得我。” 第十三章 登临送目 (上) 武振英上上下下打量着思卿,道:“我不认识你了,但还认得你这把剑。” 思卿看了看手里的短剑,笑道:“是了,这剑还是许多年前在淮安道上您送给我的。” 武振英感慨:“那时候你傅伯伯领着你,你才这么高——”武振英那掌心在胸前一比,“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 思卿听武振英提及傅临川,目光一黯,低下头去,道:“今日之事,多谢您了。我先回去,改日再登门拜访老伯。” 武振英见她不愿意多讲,而顾梁汾的神色又十分古怪,于是道:“你去吧,一路小心。” 思卿敛衽再施一礼,也不看顾梁汾,上马告辞而去。 武振英转身问顾梁汾:“你什么时候知道她在帝京的?” 顾梁汾也不隐瞒:“今年春上才知道的。思卿的事情另有复杂之处,她其实也不愿意认我、不方便认您,暂时也……不敢让傅世伯知晓。我不便多说,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等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她告诉您吧。” 武振英微微一颔首,不再深究,顾梁汾暗暗松了口气。 思卿按照大方向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没找到官道。忽然想起江枫昨晚画了一幅地图给自己,于是往袖口内一摸,万幸地图还在。思卿沿着地图绕到南山山侧,沿着小路走到澹台的后门。瞭望的内卫看见思卿,急忙报知跟思卿来澹台的云初。思卿走到后门门口,还没敲门,门就被云初一把推开:“小姐!你可回来了!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 思卿道:“打斗时溅上的血,我没受伤,走,我进去换衣裳。” 云初道:“看奴婢都糊涂了。陛下得了信儿一早带人来南山,现在出去找您去了,方才他们派人去报知陛下小姐已经回来了,请陛下回澹台。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跟您去的内卫呢?嘉国夫人怎么不见?” 思卿转身走入屏风后换衣裳,道:“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让我怎么回答。我且喘口气,歇歇再说。” 刚换了一身褙子褶裙出来,重新梳头,只见萧绎一推阁门走进来唤:“思卿!” 思卿一笑:“你来了?” 萧绎上前道:“怎么回事?昨晚吓死我了。” 思卿挣脱萧绎的怀抱,转过身对着镜子戴耳环,笑道:“欸——不讲那个字,多不吉利。你现在不是好好站在我的面前?你昨晚吓死了,现在谁在和我讲话?鬼啊?” 云初忍不住扑哧一笑,掩门出去。 萧绎问:“跟你的人呢?” 思卿见他上来就问这个,不禁翻了个白眼:“你夫人一夜未归,你是不是应该做出点正常的反应?” “比如?我现在的反应不正常?” “比如……问问我昨晚上哪里去了。” 萧绎无奈:“你不是总嫌我多疑?下次你能不能多带些人,别匆匆忙忙就出来?上次陈……这都是第二次了。”萧绎伸出两根手指。 思卿戴好了耳环,调了调耳钩的位置,转身一把打掉萧绎的手:“你才二呢。” 萧绎又问:“怎么不见嘉国夫人?” 思卿道:“她走了。” “走了?回嘉国府了?” 思卿摇摇头:“去找沈大哥了?” 萧绎听了道:“去找江东?开玩笑?她怎么……” “她在户部云贵清吏司呆了好几年,怎么不能去?” 萧绎问:“你怎么不劝劝她?” 思卿反问:“我为什么要劝她?” 萧绎并不想跟思卿抬杠:“她去前方多危险?” 思卿折腾了一夜,也没力气没精神继续抬杠,只说:“她留在帝京难道就安全?”说完开阁门通风,唤云初拿冰进来,一开门就看见内卫两位统领程瀛洲和孙承赋都跪在阁子外面。 思卿老大不耐烦,道:“这件事情与你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我这么表态够不够明确?起来,哪里凉快哪里去。”说完接过云初递来的冰,砰地关上阁门。 思卿把冰放在案上,拿出从韩守慎处顺手牵羊取走的玉佩在萧绎眼前晃了晃,萧绎接过一看,惊疑道:“韩守慎?” 思卿道:“对,就是韩守慎,想不到吧?” 两人坐到窗下,思卿推开窗,让山风灌入室内,顿时清凉了许多。 “我在后山山头上见江家姊姊,正说话,那韩守慎带了许多的好手,把我们围住,又把我身边的内卫都杀了,挟持我们两个到了一处庄子。” “都杀了?难怪跟你出去的那一队内卫都不见了。” 思卿叹道:“再留心找找,想必那队内卫被韩守慎的人埋在了附近。仓促之间,他们也不能把这么多尸首运出多远去。”又道,“韩守慎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能调动左右内卫的消息,逼我按照他说的写条子盖上假印信调动开内卫。我说我想想,便佯装与江家姊姊争执,江家姊姊机警,去对韩守慎说她父亲与武振英武老先生交好,可以帮韩守慎牵上武老先生这条线。那韩守慎果真信了,让江家姊姊写信给武老先生,他派人送去。武老先生何等老于江湖,带人去将江家姊姊和我救了出来。” 萧绎追问:“韩守慎人呢?” “死了。他那庄子是按照奇门遁甲之术建造的,奇巧古怪,被武老先生带去的人一把火给烧了。武老先生留下了他的人善后,等明日咱们再派人去看看吧。这是从后山到那庄子的地图,幸亏江家姊姊有这眨眼画地图的本事。” 萧绎不禁道:“韩守慎果真好胆识,这时候居然敢跑到帝京城来。” 思卿道:“定藩内斗剧烈,想必韩守慎作为庶长子,有心夺嫡,才甘冒奇险。我觉得韩守慎对江家姊姊的态度很古怪,想必沈大哥的事情有隐情。只可惜韩守慎死得太快,没能逼问他一番。”思卿没讲她遇到那个怪人的事,又道“我追问了仙居长公主的事,韩守慎说长公主失踪了——我已经和江家姊姊商议过,由江家姊姊去信云南点苍派,若是有消息,就写信给我。” 萧绎颔首道:“定藩老贼近来在湘鄂被我军大败,想必也着急了。老七——命不好,此番多亏了嘉国夫人。那位武振英武老先生——你不是说过去你认得他么?他可认出了你?” 思卿叹了口气,道:“武老伯认出我了,因为这把剑——这其实是当年武老伯送给我的。我没告诉他我的事情,他也没多问。我一直都希望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武老伯老于世故,又善解人意,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和他谈谈吧。” 萧绎却道:“认了就认了,他在京畿混得很开,名头也很响,你认了他也无甚坏处。” 思卿果断摇头:“小的时候几位伯伯对我都很好,他们是我心里真正的亲人。我不想牵连他们、拉拢他们,甚至……利用他们。我更不希望,他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你现在的样子怎么了?” 思卿不答。 萧绎见她变了脸色,连忙转移话题:“你的行踪是怎么被韩守慎的人发现的?” 思卿道:“行踪他们可以通过一直留神盯梢发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守慎居然知道现在左右内卫为我所领。这件事只有沈大哥、老程和孙承赋知道,谁透露给韩守慎这个消息?不可能是老程或者是孙承赋,更不可能是沈大哥。” 萧绎想了一会儿,问:“韩守慎只知道你统领内卫,不知道二十四京卫之事?” 思卿道:“他没提及——应该是不知道的。” 萧绎道:“如果是这样,只知道你统领内卫的还有一个人。” 思卿忽然想了起来:“你说陈南飞?” 第十三章 登临送目 (下) 萧绎道:“正是。此人不除,却是隐患。还好陈南飞知道的事情有限。难道他背后的人其实是定藩?” 思卿摇头:“不,不可能。如果他是定藩的人,他不会在朝廷与定藩剑拔弩张的时候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冒险杀我,而是会继续隐藏身份、保存实力,以获取更多的情报。但是现在看来,他不过是被人利用,也许被不止一个人利用。过去利用他的人,想要我死;现在利用他的人,想要国倾。” 萧绎道:“那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三哥,我还无意间得知两件与陈南飞有关的事情。第一件,他其实出身云台派,与江家姊姊是同门、是江家姊姊的师兄,后来因为门户之争害死了江家姊姊的父亲;第二件,他后来练了旁的功夫,以致容貌改变但是武功大进;第三件,多年前他挑战武振英武老伯,并用计打伤了武老伯,所以武老伯也与之有仇怨。” “也就是说,他过去既与嘉国夫人有仇、也与武老先生有仇?那他在帝京数年都未被人发现原本的身份,藏得可真好。” 思卿道:“多留心查查看,此人身上确实有值得追究的东西。若是武老伯肯帮……”说到这里思卿忽然不说了,因为她想起自己刚刚说过不希望利用武振英等,于是转口道,“你近来积事如山,不着急回禁中?” 萧绎道:“下午天凉下来咱们才好走路。” 思卿想了想说:“我还是先回南苑吧,要不冒然回宫,反而惹人怀疑。韩守慎的尸首是难以辨别了,大热天的也运不了多远。三哥不妨那韩守慎这块玉令牌去,当做是送给他老子的仲夏大礼。” 萧绎一笑:“好主意。我还是有一点点疑虑,你的行踪,真的不是你身边的人泄露给韩守慎的?” 思卿好久没有说话,拿起茶盏喝了一盏茶,道:“我最近多留个心便是了。对了,那韩守慎身边,仿佛有何适之安排进去的暗卫。当晚何适之的人想悄悄去给何适之送信,被韩守慎发现了,将那二人都给杀了。” 萧绎冷笑:“我还以为他近来安分些了,没想到表面功夫炉火纯青,背地里还是改不了。” 思卿却道:“好歹说明何适之和定藩绝无牵连。” 萧绎哼道:“只能说明他和韩守慎没有牵连罢了。” 思卿听了一惊,偏头去看萧绎,萧绎道:“何适之不敢对你怎么样,敲打敲打他就是了。” 思卿听萧绎不肯说明,便没再多问。下午萧绎先送思卿回了南苑,自己又悄悄回禁中去了。 雨初给思卿行了礼,道:“今早晨何美人从禁中来给小姐请安,奴婢说小姐溽暑,正在睡着,她就走了。” 思卿随口问:“接着就走了?” 雨初道:“喝了一盏茶就去了,应该没起疑心。” 思卿笑道:“你怎么知晓她没起疑心?她可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那她怎么……” 思卿想了一想,道:“此番我真是该谢谢她了。” 顾梁汾随武振英回城,在武振英处换掉了溅上鲜血的衣裳,却见关佑生大摇大摆走进来,道:“武兄——梁汾也在?” 顾梁汾与他见了礼道:“关伯伯又上京来了?这次怎么不见林师妹?” 武振英道:“你几时来的帝京?波浮呢?” 关佑生接过茶道:“我来处理些事情,波浮没来。”说完与武振英讲起此番他回关中门下的变故,顾梁汾便一个人辞了出来,自己往家里去。 陌溦开门,见他换了衣裳,故问:“怎么换了衣裳?我还以为你回来吃中饭呢,结果去了这样久。” 顾梁汾也不对她提及去城外的事情,只说:“在武老伯那里吃了一回酒,不留神把葡萄酒泼在衣服上了,所以换了一件。” 陌溦接了他脱下的大衣裳,道:“才蒸出来的点心,你先吃点,玉棠正做饭呢。这是徐尚书府送的帖子,明日徐夫人过寿,请你去吃酒。” 顾梁汾拿起帖子看了看,撇嘴道:“又是姓徐的,又想我的荷包了。”说得陌溦直笑,顾梁汾又道,“左右院子都闲着,咱们买下来做个小花园好不好?” 陌溦道:“都依你。” 第二天清晨,何适之府的下人起来开门,拿掉门闩,门却自己被顶开了,紧接着两具尸首仰卧进来,吓得这下人哇哇大叫。何适之的独子何少华在附近小楼上被吵醒,老大不耐烦,一把拥开长窗吼道:“妈的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那下人仰头道:“大、大、大爷,两个死人靠在咱们府门上。” 何少华一听怒从胆边生,一面穿衣服一面吼:“梅香都死绝了?还不来服侍你主子我穿衣?”侍女们连忙一拥而入,“谁他妈活够了把死人摆老子府门口?还不快去禀报老爷?” 围观的下人们两忙去禀报何适之。 何适之赶来时尸首已经被抬进府门内,何适之与他的亲信幕僚一看,不禁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何适之面如金纸,何少华道:“谁他妈干的这缺德事,看我不……” “住口!”何适之断喝,“滚!” 何少华怕父亲,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 何适之吩咐:“好好收殓了吧,说不定是谁家没钱收殓所以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咱们府上积点德,别传出什么闲话去。”说完拉着幕僚往西花园水面上的六角亭里说话。 幕僚劈面道:“是放在左卫……” 何适之道:“咱们府上的暗卫从叶端明死以后频频出事——千万注意别再惹什么乱子了。” 幕僚道:“叶端明的死,确实不是咱们致使的。” “第一种可能,叶端明确实是咱们的人杀的,叶家有陛下的人,他们把咱们府上暗卫的暗器交给了陛下,以至于叶家的人没发现;第二种可能,是叶家的人故意诬陷咱们;还有一种可能……”何适之的手心直冒冷汗,“陛下把咱们府上的暗卫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那今天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把……” 何适之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陛下发现了咱们在内卫中安插了人,所以故意这样做来敲打我。还有就是……难道沈江东的事?”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幕僚却听懂了:“不可能,陛下不可能知道。” 何适之摇头:“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小心为上。” 第十四章 眉点檀心 (上) 顾梁汾翌日一早应邀前往户部尚书徐东海府上赴宴,刚走到府门口,与几个相熟的翰林招呼过了,便见徐府几个小门子撇开堂官一窝蜂似的都上来招呼顾梁汾道:“顾爷有日子没来了,想死小的们了。” 顾梁汾笑道:“想我是假的,想我的荷包才是正经。”说完话,门子的袖子里就被顾梁汾塞上了门包。顾梁汾不再理会他们,径直入府中与一众赴宴的官员和徐府的清客相公们胡乱见礼。 一时徐东海也亲自到前面迎客,顾梁汾等纷纷递过礼单,在徐府下人的指引下入席。 因为天气热,徐府的宴席摆在水边戏台附近,四周都放满了冰,过堂风一吹,令人心旷神怡。台上正唱一折南曲:“春来何事最关情,花护金铃,刺绣金针。小楼睡起倚云屏,眉点檀心,香濡檀林。” 唱毕这一段,下边轰然叫好。徐东海爱看戏,府中养得戏班子闻名帝京城,不少官场中的票友今日都来给徐夫人贺寿,不免议论品评戏文戏子,谈地唾沫横飞格外精神。 唱完这一折戏,又上来两位女先儿弹琵琶唱《集贤宾》。这戏楼下面坐的都是男宾,女眷在戏楼上面的纱幕之后。便有一干酸翰林笑:“徐兄房下好少的人儿,唱个《集贤宾》也算应景。” 又有人笑:“听说詹事府王詹事送给徐夫人的礼是位大美人儿,不知道徐夫人消受不消受得起。” 顾梁汾一面听一面暗暗发笑,旁边一桌起韵联诗,拉顾梁汾去做仲裁,顾梁汾少不得堆起笑脸去应付。 楼上纱幕后的女眷们议论地多是各家亲事、脂粉衣裳,徐东海的独女徐湘瑟拿着一把泥金团花的扇子,旁边工部侍郎家的庶小姐羡慕不已。徐湘瑟见她爱不释手,便道:“妹妹喜欢,送给妹妹就是了。”工部侍郎家的庶小姐称谢不迭,拿着扇子去了。 徐湘瑟笑道:“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又命自己的贴身侍女小桔另取了一把玉竹扇子来。 小桔拿了扇子来,道:“夫人再三嘱咐了,说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下的,让小姐好生拿着。” 徐湘瑟道:“我知道,哪儿那么啰嗦!”接过扇子扇起风,走到栏杆旁边,轻轻揭开纱幕,见下面的戏文已经变成了《麻姑上寿》。 这出戏她早就听腻了,于是开始打量楼下的男宾,问小桔:“怎么不见父亲?” 小桔也伸出头看了看,道:“老爷许是到后面去了,方才老爷的学生们分拨儿进去给夫人拜寿呢。” 徐湘瑟点点头,一眼看见正在与人讲话的顾梁汾,身姿挺拔,像鹤一般俊逸,却又格外儒雅练达,于是拿扇子遥遥一指,问:“那是谁?” 小桔撇嘴一笑:“小姐且等等,奴婢去给您打听。” 徐湘瑟伸手整了整褙子的花缎护领,把纱幕又撂开了一些,后面便有徐东海的如夫人道:“大小姐,快把帘子合上,下边的人都往上看了,平白惹人笑话。” 徐湘瑟这才发现有一二轻薄浪荡子弟伸着脖子使劲往上看,连忙松开笼着纱幕的手,回头对凑上来的徐东海的妾道:“姨娘急什么,反正看得又不是您的花容月貌。”徐东海的妾一听,也不和她顶,愤愤走开了。 小桔走上来,轻声对徐湘瑟道:“小姐看走眼了,那人姓顾,是个白丁,经商的。不过好像是老爷的朋友。” 徐湘瑟听了微微蹙眉,忍不住又移步上前去看,顾梁汾正好走到她的正下方。徐湘瑟灵机一动,手里的扇子一滑,径直掉了下去。 然而顾梁汾似乎没发觉,他正往戏楼外走,扇子并没砸着他,却砸到了一个端茶盘的小厮。小厮捡了扇子,狗颠似的到楼梯上给小桔行礼,陪笑道:“大小姐的扇子掉了。” 小桔接过来上楼给徐湘瑟,徐湘瑟气道:“我不要了。” 小桔连忙道:“小姐快舒口,这是皇后娘娘……”见徐湘瑟脸色发青,小桔也不说了,拿着扇子到后面去还给徐夫人。 顾梁汾原本觉得在戏楼的院子里发闷,所以想出来散散的。他是习武之人,十分警觉,其实已经察觉有东西从他头顶往下坠。但是他知晓楼上都是女眷,接扇子容易惹事,不接扇子又显得不尊重,索性装作没看见,大步走了出来。 徐湘瑟并不甘心,小桔不在,她便装作更衣也走下戏楼来。见顾梁汾走入花障,也跟了进去。顾梁汾发觉有人跟着自己,在转角处猛然回头,见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姐,于是微微颔首为礼:“请问这位小姐,是找在下?” 徐湘瑟还礼道:“顾先生。” 顾梁汾正要说话,那边却传来徐东海的声音:“顾老弟,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戏文不好看?” 顾梁汾笑道:“府上的班子是帝京最好的,怎么会不好看?就是坐久了觉得闷,出来散散。”说完一转头,徐湘瑟已经不见了。 徐东海并没瞧见徐湘瑟,请顾梁汾到亭子里坐,道:“上次我跟顾老弟讲的宝源局……” “最近太热,京畿直隶热死了不少的人。同善会、广仁会、同仁会还有帝京几个商会受朝廷之托要藿香等物帮贫民救急——就是要钱。云贵道上朝廷和定藩正打仗,药材什么价,想必徐兄也略知一二。我们也难,但是朝廷如今打仗四处用钱,我们商会当然不能够袖手旁观不是?昨儿还有做生药的朋友笑,说是‘鹌鹑素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我说你这是扯淡,没有朝廷把仗打胜了,你做个什么生意?他就不言语了。” 徐东海听顾梁汾上来就说“穷”,把他的话全都给堵死了,而“穷”的理由又是这般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徐东海只好笑道:“顾老弟说的是,你们要做的事情要紧。宝源局的事,不急。” 顾梁汾也不全堵死徐东海的话,也不把自己的话说满,笑道:“徐兄思虑事情最是周全不过的。最近太热,宝源局炼铜的炉子更热,降降温再说才保险不是?听说何相爷……啊不现在是何阁老,他府上清早一开门,门口外头两个热死的人直接倒进何府里来,多晦气,徐兄说是不是?” 徐东海听出他话里有话,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道:“就听顾老弟的,且缓一缓。” 第十四章 眉点檀心 (下) 顾梁汾吃过寿酒早早就辞出了徐府,徐湘瑟不甘心,暗暗对小桔道:“你找个小厮去打听打听,这位顾先生有妻小没有?” 小桔去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来告诉徐湘瑟:“顾先生早就成亲了。” 徐湘瑟听了脸色发青:“什么人家的女儿?” 小桔道:“听说是顾先生发迹前娶的糟糠之妻,顾先生极少带着这位夫人出来应酬。” 徐湘瑟美目一扬:“那想必是上不得台盘,带出来丢人的。” 小桔劝道:“我的好小姐,就算姓顾的没有妻小,老爷也不可能同意您嫁给一介白衣呀。况且今秋说不定就选秀了,您就不想……” 徐湘瑟打断说:“现在是白衣有什么关系,那顾先生一表人才,还怕考不出功名?再说了,大不了让父亲给他捐个官就是了。” 小桔道:“小姐糊涂了,他有的是钱,要想捐官,自己早不就捐了。听说他自己不愿意出仕,说捐官像是‘阔小姐开窑子’,名声不好。” 徐湘瑟轻声道:“那都是以后的事情。选秀的事,原本就不可靠。且不说陛下好几年没选过秀了,今年选不选还不一定。就算是选,内有新皇后备受陛下恩宠,我要想登堂入室,谈何容易?” 小桔跺脚道:“小姐你是不是魔怔了?你就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没和他讲,怎么就断定他百般的好?老爷肯定不同意。” 徐湘瑟想了想道:“今日是母亲的生辰,父亲不好驳母亲的面子。我去找母亲去,让母亲和父亲讲。”说完起身就往后面走,小桔跟着劝,也劝不住。 徐夫人恰好回房更衣,听了徐湘瑟的话,连声道:“你太痴了,这事情我不同意。方才席间杨尚书的夫人来,还和我讲,说杨尚书的幺子与你同龄,那意思是想和咱们府上结亲家,我都没说同意。” 徐湘瑟还要求告,徐东海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徐湘瑟一看见父亲,也不知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被徐东海听到,于是惴惴不安道:“父亲……” 徐东海看着徐湘瑟,问:“你怎么知道那顾梁汾的?” 徐湘瑟低头轻声说:“今天在楼上纱幕后头瞧见的……” 徐东海点点头,对徐夫人道:“顾梁汾却是十分人才,祖上又是诗书礼义之家,他自己家财丰厚,这亲事倒也结得。” 徐夫人仍然有疑虑:“他不是有夫人吗?” 徐东海摆摆手道:“那有什么要紧?既然湘瑟愿意,就顺咱们湘瑟的心意。我先回席上去,这事情明天再说。” 徐湘瑟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喜上眉梢,面色红晕。徐夫人却不大高兴,道:“我换了衣裳要去招待客人,你先回席上去,给伯母们都敬个酒。” 徐湘瑟喜滋滋地去了,徐夫人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顾梁汾回到家,陌溦正跟玉棠翻动薰笼上的衣衫,顾梁汾笑道:“大热天的怎么薰衣裳?”上前帮忙。 陌溦道:“衣箱子一直放在后面的耳房里,今天我打开,一股子霉味,所以薰一薰香。” 顾梁汾道:“前几天有位朋友送了我一些檀香,是三齐佛国的珍品,我放在柜上浑忘了,等明天拿回来。” 陌溦道:“我不大爱闻檀香气。我姑母信佛,小时候小佛堂里的檀香气每日不断,都闻烦绪了。倒是上次那些百合香不错,等秋天有梨下来,可以再合一些鹅梨帐中香。” 顾梁汾道:“等让他们再弄些百合香。” 玉棠冲泡了六安瓜片,顾梁汾接过喝了,又问玉棠要梅汤。陌溦道:“梅汤没有了,我还没腾出手做。” “我说再找个小丫头,给玉棠做伴儿,你又不肯。” 陌溦笑:“要那么多人在家里乱乱的,有我和玉棠做伴儿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顾梁汾往同仁会中去商议事情,徐府的下人来找顾梁汾没找见,径直找到同仁会里。顾梁汾嘴上不说,心里不悦,暗骂徐东海像是一贴揭不掉的狗皮膏药。因想起武振英说的不要怕徐东海的话,顾梁汾也换了一副冷冷的面孔,弄得徐府的下人二丈摸不到头脑,一路上也没敢和他说话。 到了徐府,昨日徐夫人过寿时挂的彩帜幔子都还没有撤下,走进府中下人们还在乱哄哄地收拾昨日开宴留下的残局。 徐东海便服迎出来拱手道:“顾老弟来了?” 顾梁汾还礼,没说话。 徐东海觑了觑顾梁汾的脸色,道:“大热天的,顾老弟宽了外面的衣裳吧,不必闹那些虚文。” 顾梁汾听了把褙子一脱,道:“真不是和府上闹什么虚文,今儿同仁会的朋友们正商议事情,才穿了这见人的衣裳出去。” 徐东海道:“打搅顾老弟的正事了,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顾老弟商量。”说完凑近顾梁汾的脸又笑,“是好事!” 顾梁汾被徐东海的口气熏得只想作呕,心里骂了个“屁”,然后问:“徐兄有何见教?” 徐东海笑道:“我有一女,年方及笄。” 顾梁汾听了笑:“徐兄想让我帮府上做媒?没问题,只怕在下的面子不够大。” 徐东海连忙道:“你别急呀,听我说完。小女仰慕你已久……” “我已有妻,”顾梁汾变色决绝道,“徐兄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去管那些辈分不辈分的东西,我已有妻,徐小姐身份尊贵,徐兄切莫开玩笑。倘若我真的负心薄情抛弃糟糠之妻再娶,徐兄能放心令爱么?” 徐东海听顾梁汾上来就以为自己想让徐湘瑟做妾,差点背过气去,但是脸上不动声色,试探着笑道:“你少年人面子薄,我理解。今儿话先说到这里,你且回去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多谢徐兄好意,多谢徐小姐垂青。顾某不才,当不起府上这份厚爱。”说完起身就要告辞,只听厅外有人喊:“小姐!” 徐东海赶忙出去,顾梁汾落后一步也跟出去一看,徐湘瑟双目含泪,狠狠盯了顾梁汾一眼,往后面跑去了,想必是刚才听见了徐东海和顾梁汾的谈话。 顾梁汾道:“告辞。” 徐东海待要阻拦,又不知道拦下顾梁汾要说什么,正发愣,小桔跑过来哭道:“小姐在后面关上门差点上吊。” 徐东海急道:“还不多派些人拦住了。”转身见顾梁汾竟然不再理会自己,自顾自地走了。 第十五章 刹那芳华 (上) 思卿受萧绎之托为陌溦选了生辰的贺礼,无外乎金珠服玩之物和内造的脂粉头油、合香,都拿镶嵌螺钿的盒子盛放好,她带了云初从南苑出来,往顾梁汾宅子里去。萧绎不放心,让孙承赋跟着。这日天气少凉,倒也清爽,街上的人便格外多。从南苑出来走了一刻钟,马车忽然就走不动了。 思卿问:“怎么回事?” 孙承赋回禀道:“前面好像有集,堵在街口了。” 思卿道:“那咱们绕瓦子街好了。” 瓦子街是帝京一处风月聚集之地,白天人少些,唯有街口上的藏春楼门户洞开,彩旗飘扬。丝竹之声隐约入耳,迎来送往的姑娘都穿薄纱衫儿,娇声婉转。门口的楹联是“白纸糊窗堪听雪,红火着火别藏春”。 思卿笑:“好雅驯的楹联。”便把帘子放了下来。云初却好奇,又掀起帘子往外瞧。 “小姐您瞧,那不是何大少爷吗?怎么穿成这个模样?” 思卿掀帘子一看,何适之的幺子穿着梅红直缀、银红薄纱褙子,带金梁冠子、束玉版带,站在藏春楼的牌匾下面,正揽着一位绿衣美人捏她的脸。 思卿把帘子一摔,笑:“何相前头两位公子都没养住,只这一个幺子,独宠他些也是人之常情。” 云初却呸道:“看他那轻薄浪荡的样子,粉抹得比姑娘们还厚,点那么红的口脂,妖里妖气的。” “昔日有檀郎傅粉,今日何公子想要效仿——只可惜他是个泥猴脱胎的底子,怎么抹都是不能入眼的。” 说着便到了顾宅,只陌溦在家,出来迎思卿,笑道:“梁汾又往武老先生那边去了,你先进来坐。” 云初捧着盒儿,陌溦身边的玉棠都接了去。陌溦道:“何必闹这些虚文?”又称谢。 思卿拉着陌溦的手道:“今儿是与你上寿。” 陌溦一愣,笑:“三哥还记得我的生日?我自己浑都忘了。自从回了上京,改了引子,生辰不生辰的,自己也记不得。” 顾宅后面新盖了两间小敞厅,陌溦引思卿到厅里坐。思卿见小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炽,香气宜人,红霞一般,于是道:“这里好,不用焚香,花香就把人薰醉了。” 陌溦道:“前几天梁汾还说,本来天气就热,看着红艳艳的园子更觉得热,想要拔了都种上竹子。” 思卿道:“这里地势低,种上竹子湿气太重了,容易有蛇。哥不在家,你们主仆两个,若是遇上了蛇游走也不好主张。” 陌溦道:“你说的是,我也不同意的。种这些花,费了我不少的心思。” 玉棠端上枣仁茶,思卿接过称谢。陌溦吩咐玉棠:“去前面看看,门关了没有。” 思卿放下茶道:“我看宅里也没个门子、小厮,你若是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我给你找两个靠得住的。” 陌溦道:“梁汾出去做事,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情做。我又不爱绣个花、裁个衣裳的,宅里也没多少事,我不愿意再找人。梁汾也有个说穷的理由,家里连个扶持的人也没有,一看就是没银子的。”说得思卿和云初都笑起来。 玉棠从前面走来,对陌溦道:“外头有个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擦粉擦得像个银人也似的,带着个丫头,说是来见您。” 陌溦以为还有人记得自己的生辰,心里暗暗纳罕,来帝京并没有多见什么故人。她不愿暴露身份,于是道:“有帖子没有?是不是梁汾生意上的朋友?你去回她,说梁汾不在,请她改日再来。” 玉棠答应着去了,陌溦敛眉思索,思卿知其意,于是招手让云初到近前,道:“你也出去看看,恐小丫头应付不来。” 陌溦却拦着:“你身边的女史,只恐被人认出来不好。” 须臾玉棠一甩辫子跑进来道:“来人不听奴婢的话,已经进到前头厅上去了。” 陌溦起身道:“我去看看。” 思卿颔首道:“请便。” 陌溦匆匆走了,思卿招手唤过云初道:“你悄悄儿的到前面看看是些什么人,你认不认得,再过来告诉我。” 云初一福应下去了。 思卿百无聊赖地在厅里走来走去,看到墙上贴着个条子,写的是“烟锁池塘柳”,应该是一个对子的上联。只有上联没有下联,看来是还没对出下联来,是个鳏对。 “烟锁池塘柳”中含有金木水火土,思卿想了半天,对出个“灯垂锦槛波”来,才写上,云初风风火火地进来,道:“我的好小姐,奴婢看着来人眼熟,想了想才想起来,就是那户部尚书徐东海家的大小姐,闺名唤作‘湘瑟’的。上次她跟着徐夫人进宫,您还夸她名字好听,是从李义山的什么诗句里取得名字。” “不须浪作纟侯氏意,湘瑟秦箫自有情?她来这里做什么?” 云初的神色古怪,半晌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支支吾吾拉着思卿:“小姐,您自个儿去听听。鸳鸯厅中间有一扇大理石插屏,咱们在屏后坐,徐家小娘子瞧不见您。” 思卿本就是个好事的,也不管失礼不失礼,就往前头去,移步走到鸳鸯厅后面潜听。 徐湘瑟今日特意打扮过了,穿着缕金团花重绢裙子,倭缎竖领斜襟长衫,珍珠纽扣、金领坠、金三事、盘丝金璎珞,整个人都被珠光宝气笼罩着。 陌溦听了徐湘瑟的话,轻轻一笑,吹气如兰道:“徐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您来都来了,为什么不明说?” 徐湘瑟端出她最妩媚的姿势,用手拨弄着自己的黄澄澄的金灯笼耳坠,冷笑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你开条件就是了。” 陌溦笑了笑:“徐小姐要是想做二房,我没有意见,也不会跟徐小姐提出任何条件,一定玉成此事。” 徐湘瑟骤然变色,起身喝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思卿在后面听得发蒙,正在理两人言语的头绪,只听陌溦气定神闲道:“那徐小姐到底想要怎样?” 徐湘瑟冷冷道:“你一介草木,根本就配不上他。他只有娶我,才有助于他的仕途!” “仕途?梁汾只说过人生贵在‘适意’耳,还真没谈起过仕途。腰缠十万贯即可,人,总不能太贪心。再说,梁汾若是有意于徐小姐,我不会反对。请问徐小姐,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尽管讲就是了。” “我有什么不足意?我就是要你们和离。”徐湘瑟说得底气十足理直气壮,陌溦又是一笑:“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徐湘瑟冷笑:“我堂堂户部尚书的大小姐,难道还做妾不成。只要你答应离开他、与之和离,无论你要钱要物、要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说完吩咐小桔,“把盒子打开。” 小桔把匣子打开,是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泽莹润,价值不菲。陌溦瞧都不瞧一眼,显然是根本就瞧不上这些,拿起茶,吹去浮沫,只管品茶。 云初忍不住道:“恨不得把金子贴脸上,瞧那轻狂的样子。”说完才想起自己是在偷听,却已经晚了,徐湘瑟恼道:“谁!” 恰好顾梁汾从外面回来,还没进厅就笑:“哪一位仁兄来访?失礼失礼。”一进厅先看见珠光宝气的徐湘瑟,不禁愣了。 思卿眼看藏不住,索性走出来坐在陌溦身边,对顾梁汾冷冷道:“长本事了,在外面挂三挂四的。” 陌溦见思卿出来,先是一呆,继而也笑:“他在外的事,我不管,随他。” 思卿当做徐湘瑟不在一般,也不正眼看顾梁汾,只对陌溦笑:“就是这样,不给自己找气受。强似三哥一般,我只当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随他去。” 第十五章 刹那芳华 (下) 顾梁汾先看了看思卿,转身与徐湘瑟见礼:“徐小姐?请问徐小姐有何见教?” 说完又看思卿。 思卿一笑,伸手假装整理自己的衣领,示意顾梁汾从颈后把徐湘瑟弄晕。 顾梁汾没看懂,挑眉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思卿。而一旁的徐湘瑟也没理会方才顾梁汾的话,看着思卿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到底是谁?” 思卿笑道:“徐小姐要是个聪明人,就应该装作没看见我、不认识我。” 徐湘瑟的面孔变得煞白,在思卿的迷离的笑容面前不能自持,浑身颤抖起来。 思卿以右手斩向左掌掌心,顾梁汾忽然明白了。顾梁汾撤着身子看徐湘瑟,她竖领的领子向下压着,露出一痕凝脂一般的脖颈。顾梁汾闭上眼睛,却下不了手。 思卿见顾梁汾下不了手,环视四周除了自己和顾梁汾夫妇、徐湘瑟主仆,只有云初和玉棠。思卿忽然站起身来,徐湘瑟浑身一抖。思卿往前走了一步,徐湘瑟被迫往后退了一步。思卿笑着用自己的左手拉住徐湘瑟的手。天气虽然热,但是徐湘瑟的手却像冰一样冷。思卿又是一笑,把徐湘瑟笑得毛骨悚然,思卿的右手骤然劈向徐湘瑟的颈后。 小桔惊道:“小姐!” 话音还没落,武振英送给思卿的短剑已经出鞘,抵在小桔的脖子上。小桔没见过思卿,浑身发抖:“你是谁?跟我们小姐有什么仇怨?” 思卿一把夺过盛有明珠的盒子,道:“你们家小姐来这里的事情,除了你,你们府上还有谁知道?” 小桔死命摇头:“再、再没人。小姐和夫人说去净慈寺上香的,只有我知道小姐来这里……” “那送你们来的车夫呢?” “净慈寺后门大街上面花一钱银子雇的……呃。”思卿倒转了剑柄,打晕了小桔。 顾梁汾见了气道:“你莫不是疯了?这里是我家!谁要你越俎代庖?” 思卿道:“不过是仗势欺人的东西,难道还留着由她闹?我方才不是示意你动手了吗?你一见美色就被迷得魂飞天外,怂到下不去手,我帮你一把,你还凶我?你凶什么凶?” 顾梁汾气得发昏:“谁仗势欺人?谁仗势欺人?原来你灯台不自照,你没仗势欺人?” 陌溦连忙打圆场:“如果我没记错,这明珠原是定安贵太妃之物?” 思卿笑道:“不错,正是从前贵太妃赏给我的、我后来又予了徐夫人。拿我从前赏给徐夫人的东西做人情?白糟蹋了这珠子。” 顾梁汾笑:“偏你这样小气。” 思卿故作理直气壮:“你夫人的生辰,你不见人影也就罢了,还由着徐家小娘子来闹。你有本事在外头粘,怎么没本事甩掉?由着闹到家门口,给家人添堵。” 顾梁汾无奈:“我很徐家小娘子素不相识。她老子徐东海想要用亲事拴住我的钱袋子,我根本就没答应。谁知道她堂堂尚书府小姐跑到我家里来?徐东海——论无赖天下第一,装斯文古今无双,你在南的时候就认识他,到现在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徐东海是什么人?他坐到了户部尚书的高位,仗势压我,我能怎么办?” 思卿道:“又不是我让徐东海当的户部尚书,你这话什么意思?怪我不成?你对姓徐的不满,怎么不撞景阳钟去?听说你成日和一干清流混在一起,御史台没朋友弹劾?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妻多很痛快’,你不心虚,急什么?” “我心虚?我急是因为徐……”说到此处顾梁汾四处搜寻徐湘瑟才发觉原来思卿把她们主仆两个打晕了,两人都还倒在地上。云初、玉棠这才反应过来,去把徐湘瑟和小桔扶起来扶到圈椅里安放好。 陌溦道:“好了,不要再争了。思卿是好意,我也相信梁汾。这两位怎么办?” 顾梁汾看思卿,思卿冷眼看着顾梁汾,用眼神示意:要我帮忙,怎么不开口求我? 顾梁汾看向一边:“这两位又不是我打晕的,思卿你自己看着办。” 思卿听了道:“怂。” 顾梁汾点头:“是是是是是。” 思卿忽然一笑,对陌溦道:“你放心就是,交给我。” 陌溦道:“多谢。” 顾梁汾却说:“我怎么这样信不过你?” 思卿不屑道:“那你就自己处理。” “自己处理就自己处理。” “不成。便是为了陌溦,也不能让你处理。” 顾梁汾哭笑不得:“不信我?你打听打听,我万……”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是吧?我闲的没事去打听你?你仔细让武老伯知道,看他不揭了你的皮。” 顾梁汾道:“不劳你替我操心。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说什么呢!”陌溦拉顾梁汾。 思卿不理会顾梁汾了,只对陌溦道:“我先走了,你放心就是。”说完吩咐云初把孙承斌叫进来。 陌溦笑道:“多谢你,代我谢过三哥。” ————自我超我小剧场——— 自我:顾梁汾的态度太恶劣了吧?女主说话怎么那么冲? 本我:顾梁汾生气呀,女主跑了一直玩失踪。女主,科科,要问抬杠哪家强,肯定是她最强。 自我:等着看女主与沈江东擦出爱情的火花儿呢,沈江东就突然下线。 了;等着看女主与隐藏了这么久才有成段台词的男主来点青梅竹马久别重逢呢,为什么男主莫名其妙粘上烂桃花? 超我:除了多角恋,你脑子里还有什么? 自我: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想就要看多角恋青梅竹马久别重逢还有各种爱情故事。 超我:就女主这易怒值百分之二百万年爱抬杠嘴炮毒舌噎死人的性格,除了身在九五之尊却长了一双二五眼的男二,谁还能看上? 自我:女主分明是琴棋书画医药武功样样精通一路开挂全程高能好不好? 超我:文笔太差了,诶,女主的问题以后会暴露的。总之我的女主不是思·玛丽苏·圣母·白莲·绿茶·卿。 自我:所以男主到底是谁啊?我觉得是萧绎不是顾梁汾呀。 超我:嘻嘻。其实现在我也不造呢……我觉得应该是顾梁汾吧,写写看呢,嘻嘻。 自我:你你你,一点成算都没有还想忽悠人看文。 超我:我我我?我不喜欢女主,但是男主是女主的翻版,我却挺喜欢男主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在想什么? 自我:默默地……关爱……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