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女封后之路》 ☆、长安花(一) 作者有话要说:严格意义来说,这或许算是一篇“烂尾文”,多年之后或许会被归于黑历史的那种…… 之所以会写这篇文,是因为我极喜欢的一句词——十年情思百年渡。 我想要写的太多,格局铺陈得太大,以至于最后笔力不够热情殆尽,再也支撑不起结局。 归根结底,我想写的就只有两点,一是顾夜来在漫长时光中的不斩相思不忍顾,二是齐后、昭熙长公主、怀安郡主这三代人的碧血写丹青。 最开始没有谋划得当,以至于男主的存在感极低,到后期醒悟的时候也已经晚了_(:3」∠)_ 这是我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文,做到这种地步不够完美,但已经写出了所有我想要写的东西,所以我知足了。 “念念……” 白衣少年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粉衣少女道:“你再不下来的话,师父回来就该罚你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少年俊秀的脸上,他看起来年纪尚浅,但已能看出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剑眉凤眼,眸似朗星。他嘴角噙着笑意,看起来温柔的很。 顾夜来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茫然。 是梦吧…… 回过神来时,眼前的场景已然更迭。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昭熙十七年,金殿传胪。 新科进士骑马经过“才子道”,众人纷纷拥在路侧围观。 当年的白衣少年已是另一番模样,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他发上簪着金殿之上圣上赐的花,纵马而过显得别有一段风流姿态。 路旁的女子大多都将视线放在了这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身上,不少大胆的女子将手中的花亦或是香囊抛向了他。虽说本朝民风素来开放,但也少有如此“盛景”。 面对着接连而来花与香囊,他都只是一笑置之并未理会。但却在转角处勒住缰绳慢了下来,他抬头看向路旁的高楼,窗边倚着当年的粉衣少女。 粉衣少女笑盈盈地看着他,随即促狭一笑,像其他女子一般将袖间的香囊投了下去。 他这次却没再躲避,反而抬手稳稳地接到了香囊,仰头看着楼上的少女,眼中满是笑意。 顾夜来看着对视的两人,有些不堪其重地闭上了眼。 “念念,你别哭……” 听到这句后,顾夜来猛地睁开了 眼,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能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已经足矣……”重病的男子显得很是憔悴,他抚摸着身侧女子的鬓发,笑容中带着些心疼,“你别哭,我马上就要去见你娘亲了,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 伏倒在床边的女子已是泣不成声,拼命地想止住泪却无能为力。 “孟家毁于他之手也是罪有应得,那是孟家欠他的,你不要怨恨他,但也不要再与他有何往来了。爹只想让你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姑娘?”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顾夜来耳边响起,带着些疑惑,“姑娘可是梦魇了?” 顾夜来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房内熟悉的陈设,反应了片刻后开口:“幽梦忽还乡……” 她声音很是沙哑,却不甚在意地起身梳洗。待到一切收拾完毕,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与梦中自己年少之时已相差甚远。 良久后她笑了笑,盍上妆镜:“观云,去催阿棠她们动身吧。” 白棠眯着眼睛,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懒散地坐在妆台前任由侍女给她梳着发髻。 听雨抿嘴笑了笑,拿了支宝蓝点翠的珠钗问道:“今日用这支钗可好?” “你笑什么?”白棠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铜镜,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就它吧。” 听雨小心翼翼地把珠钗簪好,语气中带着笑意答道:“我看姑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懒懒的倒像极了顾姑娘养的那只猫。” 白棠听此,丝毫不顾形象地翻了翻白眼,抱怨道:“你还打趣我。若不是夜来接下了今日春山曲水流觞的帖子,我何至于此。且不说前些天筹谋了多久,今日还得早早地赶去春山。” “这三年一度的曲水流觞可是聚齐了新科才子、还有不少打着恭贺名义实为试探拉拢的朝中臣子,多少世家姑娘都恨不得能去一观的……" 听出了听雨的言外之意,白棠不由得挑了挑眉道:“我素来是夸你聪明的,怎么在这点上如此糊涂。世家女子想去一观?真正上得了台面的世家,怎会眼皮如此浅?会有此想法的,不过都是上不得什么台面的官宦人家罢,想借着机会挑个夫婿压个宝而已。再者,我们又是什么身份,比之就更加不如了。我朝虽不似前朝那般世人皆鄙夷歌舞伶人,甚至圣上还颇有抬举之意,但你自己冷眼看来,那些所谓的读书人、高官贵胄哪个不是把伶人当做取乐的玩意?” 她这 话说的已经是很重了,听雨垂首低声请罪:“是我失言了,惹得姑娘如此自辱实在是我的过错。” 白棠知道自己这侍女是一腔心思看重自己,无奈笑道:“这算什么辱?我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啊。罢了罢了,快给我上妆吧,再拖下去就不只是观云来催了,只怕夜来指不定要杀上门来了。” 经这一段,白棠睡意全无,只怔怔地看着窗外出神。 饶是两人已经很快,待到收拾完毕也已经离约定的时间不远了。听雨忙拿了锥帽给她带上,两人步履匆匆地赶往约定的地点。 待到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后,白棠舒了口气,理了理衣裳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原本还有些忐忑担心会被顾夜来念叨,但她看到顾夜来的样子后不由得先笑出了声:“你今天这妆,可真是不像你啊。” 听雨听此,下意识向顾夜来看去,随即有点被她的容色晃到的感觉。 顾夜来容貌姣好这件事听雨一直是知道的,但她往日最多不过略施粉黛,今日却一反常态化了艳妆,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乍一看,竟有些陌生的感觉。 听到白棠夸张的笑声,顾夜来淡淡地斜了她一眼,开口道:“今日春山或有故人,我并不想被人认出。” 白棠听她声音有点沙哑,皱眉道:“你这声音,是早上没有服药?”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顾夜来不以为意,转头半挑开帘子看向车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不妨事的,横竖我嗓子都已经这样了,回头补上便好了。” 马车走的是民间俗称的“才子道”,今日诸位新科及第的进士面见过君王后,便会沿着这条道路从皇城到春山宴饮。如今这条道路已在清道,待到时辰再晚一些便会彻底封锁,只许皇城中诸位使用。 本朝民风颇为开放,不少女子都会携花、香囊等物在路边等候,看到心悦的男子就投过去,也算是一桩盛景了。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踏遍长安花。 “看你这样子,莫不是你也做过那等投花的事?”白棠调侃道,“我们顾姑娘也曾是个怀春的少女啊。” 顾夜来也不恼,放下帘子反问道:“怎么,你不曾做过吗?” 白棠被她一噎,随即无比坦然地摊手:“六年前,簪花带酒的状元郎,谁家女儿没去投过花?” “那位白衣孟郎啊……”听雨自幼跟在白棠身 旁,自然是知道白棠说的何事,便附和道:“未及弱冠居状元之位,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更别提其姿容风仪是何等惊艳。” 车厢内一直沉默的观云开口驳道:“若要我说啊,此次的状元郎未必比孟弈逊色。江南楚家的二公子,素有‘文才动江南’的美誉。更何况楚家的公子,品德相貌自是没得挑。” 听此,顾夜来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无声地笑了笑。 江南楚家,曾出三任帝师、两任宰辅、两位皇后。历代帝王都极为重视楚家,委以重任。 除此之外,世人津津乐道的还有楚家人的相貌,说是楚家女子貌可倾城,楚家男子气质卓然。 观云看白棠撇了撇嘴,神情中明明白白写着不信,笑道:“白姑娘若是不信,今日看了便知。” “那我倒要看看了。” “各花入各眼罢了,这有什么好争的?”顾夜来抬手止住了两人,看了看白棠的脸色,转而向观云道:“我看着阿棠像是没吃什么东西的样子,把带的点心拿出来吧。” 白棠忙笑着接过了点心盒子,小心翼翼地拿了块桂花糕咬了口,点头叹道:“这桂花糕看着是顾姨亲自做的,这等美味我可是许久没尝过了。” 顾夜来嘱咐她两句,便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她这些天也没能好好休息,今日只怕还要耗一番心思。 若依她的本意,是决计不会接牡丹送来的请帖的,但牡丹却偏偏露出这是宫中的意思,那便不能不接了。 春山的曲水流觞是本朝才有的规矩。圣上在宫中接见过众人,进行封赏、赐花后,便另众人策马直赴春山宴饮,名“曲水流觞”。顾夜来觉得这也算一种手段,只看如今多少文人将策马才子道当做文人的至高荣耀,便可知晓这手段的益处。 只是以往的惯例,宴饮上的声乐歌舞皆是宫中全权负责的。春山宴才子,歌舞声乐本就不是重点。但近些年来却一反常态,不仅将部分歌舞交由国色坊安排,今年更是由国色坊发了请帖给京中各大歌舞坊的坊主一同协助筹备。国色坊也还罢了,背后的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但如今这架势实在是有些过了头了。 她曾问过顾姨当年圣上为何扶持伶人,得到的却是个有些难以置信的回答。说是当年先帝少时被一位舞女救过性命,那舞女未求其他,只求若先帝得以登上皇位能赐天下伶人恩典。 众人都道圣上仁德,但她却怀疑另有隐情。她至今记得顾 姨当时的神色,颇有叹惋,倒像是知道什么其他的事情一样。再者以她看来,一个承诺何至于此,能令一个君王倾其一生不顾各种阻拦去兑现?何况先帝驾崩后,新帝也是如此…… “姑娘,到了。” 听到车夫提醒的声音,观云听雨忙帮二人整理好衣裳、发髻钗环,带上锥帽,观云又在锥帽之下给顾夜来加了一层面纱。 顾夜来理了理思绪,扶着观云下了车。然后看到了在旁等候着的牡丹,不由得有些惊讶。 “坊主太过客气了吧。”白棠悠悠然下车后,看到牡丹,也诧异道:“怎劳得如此。” 牡丹仍是一袭紫衣,秀美却不失稳重:“两位姑娘,春山宴后还请留步,到时有事相商。” “哦?”白棠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夜来一眼,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答道:“自当赴约。” 牡丹得到回答也不再多言,欠身一笑便吩咐侍女引顾夜来一行人就座。 “能让牡丹亲自来邀,只怕……”白棠压低声音欲言又止。 “且看着吧。”顾夜来淡淡地答了句。 女眷的安置处与宴饮之处相隔甚远,也是避嫌之意,但可巧却能看到才子道。 巳时三刻,山下传来马蹄声,不少人都好奇地转头看去。 顾夜来一行人离那些官家夫人、小姐相隔甚远,也无需像她们那般看的小心翼翼生怕有失礼之处,直接靠在扶栏边向下看去。 马蹄声渐响,远远地已能看到纵马而来的众人。 “最前面的那位骑着白马的青衣公子应当就是楚家的二公子了,白姑娘看着如何?”观云的声音响起,看来还是没忘记先前的那一桩事。 “隔这么远,能看清什么啊。”白棠嘴上虽这么说,但观其风姿仪态却不由得暗暗点头。 顾夜来并未如众人一般摘下锥帽,隔着一层轻纱看的并不十分真切,对身后两人的较劲不予置评。 她斜倚在扶栏旁,看着楚峤一骑绝尘入春山,心中不由得浮现“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几字。 楚峤之后便是其他进士,顾夜来兴致缺缺地撑着下巴听着身旁的人讨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众人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她抬眼向下看去,只见大多进士都已入春山,余下的应是骑术不精的人,看起来零零散散不复方才的盛况。 “顾姐姐!”一个身着粉衣的姑娘脚步轻快地向她走 来,声音有些过高,引得众人皆向此处看来。 顾夜来无奈地看着她,摇头笑道:“珊珊,你也来了啊。” “我一直都盼着来看看的,这次刚巧有机会,求了姑姑很久她才答应带我来的!”蓝珊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抬手去摘顾夜来的锥帽,道:“许久不见姐姐了,怎么姐姐在这里还戴着锥帽?” “居然还有面纱!”蓝珊心中素来没什么计较,又因着与顾夜来关系颇好,便径直去摘她的面纱,“我看姐姐的伤怎么样了,应该都尽消了吧?姑姑说最多不过今年,必定能全好了的。” 顾夜来不由得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蓝珊惊讶地吸了口气叹道:“姐姐今日好漂亮,脸上的疤已是看不出了。” 她来伸手去想拿回面纱,可巧有山风吹过,蓝珊手中的轻薄的面纱滑落。她忙伸手想要抓住,却差了半分。 “我不是故意的……”蓝珊也知道这很不妥,忙道歉道,“姐姐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白棠在旁边笑道,“你顾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你这大手大脚的样子,要为了这生气那可是生不完的气。” 看着蓝珊内疚的模样,顾夜来装作生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总是这么大大咧咧的,看我回头怎么让你姑姑罚你。” 白棠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就打住了,定定地看着山下问听雨:“那是不是孟弈?听雨你快看是不是?” 众人听此,也忙随着看了下去。 此时新科进士皆已进入春山,随之而来的应是圣上钦点的随侍春山的官员。 “可不就是‘白衣孟郎’!”倾舞坊的坊主蓝琉方才赶来,向下看了一眼便笑道,“他如今贵为翰林大学士,被点了随侍春山也是情理之中。” “风姿不减当年啊!”有人感慨,而后将手中的团扇暗暗指了指远处的官家女眷道,“你看那边,方才还一副矜持的模样,如今……也难怪,不论其他,孟弈的身份也不是方才那些进士能比得了的。” 白棠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身旁的顾夜来攥紧了衣袖,认识这些年,白棠自然知道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的举动。 难得见到她这样,白棠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发现了方才被风卷走的面纱正轻飘飘地向山下而去……白棠也有些紧张,放在栏杆上的手指蜷缩了起来,那面纱竟刚巧不巧地落向了孟弈! 从她们这里, 隐约能到看孟弈抬手抓住面纱,并抬头向此处看来。 白棠听到了周围众人惊讶的声音,她能理解其他人的心情。按照孟弈如今的身份,本该避开这明显属于女眷的面纱,但他却偏偏选择了一种显得有些轻佻的做法。 下意识地,白棠转头看向身边的顾夜来。却见她松开了手,抚着衣袖上的褶皱。脸上带着笑意,配着今日的妆容显得很是妩媚风流,眼波流转悠悠地看向山下。她微启红唇,低声说了句什么。 白棠辨别着,倒像是一句没头没尾的感叹: 真是业障啊…… ☆、长安花(二) 佛说五蕴六毒是妄,将因果都化作业障。 顾夜来多年前在清净庵借居时,曾听静慈师太讲经。那时年纪尚幼,并未有何领悟。如今看着山下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这句倒直接浮现在了眼前。 她向来不是喜欢回忆当年的人,如今蓦然回首,却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意味。来之前她不是没想过孟弈也会赴宴,甚至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拼命想躲却偏偏迎头撞上,委实有些可笑。 心里虽千回百转,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注意到周围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有羡慕的有不屑的。 “顾姑娘与孟大人倒是颇有缘分啊……” 缘分?若这算是缘分,那六年前便颇有缘分了。但如今这状况看来,是孽缘才对。 顾夜来抬眼看了看说话的女子,笑道:“你说话可真是有趣,只是这话你敢说,我却是不敢认的。将孟学士与我这等人拉扯到一起,也不怕辱没了他的声誉?” 那女子方才一时没忍住开了口,也是自悔失言的。所以虽顾夜来如此不给面子地驳斥她,也只冷笑了两声,没敢再说些什么。 众人看这女子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不由得庆幸自己沉得住气。 旁人有可能不清楚,但京中几位坊主谁不知顾夜来的性子,向来喜怒嗔怪皆形于色,怒时言辞锋利丝毫不留情面。自两年前音韵坊的坊主白如去世后,顾夜来与白棠共掌此坊,愈加无所顾忌,一言不合将客人逐出来的事情都有过。 白棠挑眉道:“都散了吧,还看什么呢?一会儿来的可是圣驾,岂是能随意窥视的?这人啊,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能做都得掂量清楚,过了头可就不妙了。” 这话明显是帮着顾夜来敲打那女子,那女子脸色愈发难看。 “正是这个道理。”蓝琉声音中带着笑意,对白棠眨了眨眼道:“我方才知道珊珊又犯了错,丢了夜来的面纱,回头看我罚她。” 倾舞坊与音韵坊交好数年,两家自是十分亲近,不然蓝珊也不至于那般行事。如今蓝琉开口,也是偏帮着两人,然而人家说了一句便转了话题聊私事,已然表示了不屑多言的意思。 那女子张了张口又闭上,转身甩袖走开了,显然已是气急。 白棠看着那女子的背影,笑道:“罚什么罚,我听说你近日得了好纱,不如赔给我家顾姑娘啊?” 蓝琉听了这话,摇头失笑 ,指着她道:“你这促狭鬼消息倒灵通,竟在这儿算计着我呢!得了,你把珊珊带走,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绝不多说一句话。那纱你是别想了。” “姑姑!”蓝珊听了这话哭笑不得。 “好好好,那我可就带走了!”白棠一边笑着去拉蓝珊一边道:“看我拉走了你家的京中第一舞,加上我家这位的乐,何愁不赚个盆满钵盈,到时候要什么买不来啊!” “快拉走吧,也让我耳朵清静清静。”蓝琉挥手赶人,还想说些什么时却硬生生顿住。 她有些诧异地凭栏望去,转过头来时已不复方才的愉悦,环视四周略略提高音量道:“诸位,随驾而来的是婉贵妃。” 此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有人开口道:“蓝坊主当真没有看错?中宫无恙,怎会让婉贵妃随驾?” “中宫仪仗与贵妃仪仗不同,我怎会看错?”蓝琉面有不豫之色,不耐烦地说:“小心行事,自求多福吧。” 顾夜来听此,难得叹了口气。 婉贵妃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容貌昳丽,深受圣上宠爱。又因出身武将世家,她性子很是强硬固执,又颇为自傲。重点是,她极其厌恶伶人。说是因为婉贵妃幼时,其父宠爱一歌女,甚至冷落了她母亲。 “真是不该接这请帖的。”白棠跟着叹了口气,显然也是知道这背后的事情。 顾夜来接过观云递来的新的面纱,侧头别在发髻上,反问道:“这是你我能拒绝的吗?” “婉贵妃……”白棠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说来的怎么会是她呢!今日来的也不乏朝中重臣的女眷,论及身份地位也不必镇国公府差到哪里,往年中宫皇后来倒也罢了,如今一个贵妃只怕有些不够格吧?” 蓝琉过来时刚巧听到了几句,低声道:“你且小心点罢,你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可是要惹来大祸的!” 说完,自己却又感慨道:“恶紫夺朱,只怕中宫之位不稳啊。” “两年前孟家获罪开始,就已经可以窥见今日了。”顾夜来看着衣服上的绣纹,云淡风轻的模样倒似在探讨针法,口中说的却完全是另一种事情。 “当年朝中钟、林、孟家相互牵制,林家出了个皇后,钟家军功赫赫,孟家子弟钟灵毓秀。两年前孟家被翻了出来旧账,百年世家溃败如山崩。之后钟家获镇国公之封,婉妃更是晋为贵妃,林家却没丝毫封赏,这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了吧。 ” “真是麻烦啊……”白棠仰头看天,抱怨道:“若不是这春山宴,我现在还在音韵坊逍遥自在呢。” 顾夜来与蓝琉对视片刻,无奈地一笑:“罢了,左右今日我们接的是牡丹的帖子,也不必到婉贵妃面前奉承。就算再怎么样,她都得顾忌圣上那边,不会太过难为我们。” 大抵是大家都很清楚婉贵妃的性子,在她来之前竟都纷纷找了借口离了席。这如避虎狼的态度,让白棠哭笑不得。 “观云听雨你们回山下等着吧。”顾夜来起身道:“我跟阿棠也去看看牡丹那边筹备的怎么样,可有需要相助的地方。” 白棠看了看周围的空位,饮尽杯中的酒,整理了整理衣裙一本正经义正词严地点头道:“是该去看看。” 因着前一段的筹划,两人对春山这边的布置已是很熟,一路上倒也没受到什么阻拦。 牡丹看到两人时,原本得体的笑容已有一些僵硬:“两位也是来告辞的吗?” 白棠奇道:“居然能走吗?那我们就是来告辞的。” 顾夜来掐了她一把,看着牡丹问道:“莫非你也不知今日会是婉贵妃来吗?” “若我知道是贵妃娘娘,怎会邀你们前来。”牡丹苦笑:“看来两位也并非是要走,那我也无需费口舌劝你们了。” 不走尚有余地,走了可就真是把婉贵妃得罪了。 顾夜来知道牡丹话中之意,理了理面纱开口道:“你也知道我们的顾忌,若依我来说,不如直接把设给伶人的位置直接撤掉。于情于理,都不该有那个位置的,我不知道你原来有什么计划,但现在必然已经行不通了。再者,留下来的人都在这里呆着吧,也算避祸。” 牡丹点头称是:“我已经吩咐人去做了。今日之事委屈各位了,改日必定登门致歉。” “罢了。”顾夜来看着四周忙碌的侍女伶人,摆了摆手:“圣驾将至,想来你是要到处照看的,自便吧。” 她说完便与白棠向偏殿走去,牡丹看着她这模样暗暗感慨,都说顾夜来性子异于常人,如今算是领略到了。 白棠进了偏殿便找了位置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些忿忿:“这春山宴可还有好久呢,难道我们就在这儿呆着?” “能安安稳稳呆着你就庆幸吧。牡丹先前可还说等春山宴后还有其他事情呢,只怕这就是她这次邀了这么多人来的目的。” “我可不想知道她有什么目的,我只知道她平白地给我们找了这么些不自在!”白棠语气中带了几分生气。 顾夜来看了眼白棠,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这是迁怒。” 白棠哑口无言,闭眼倚在椅背上,拿了袖中的丝帕盖在脸上养神。 顾夜来被她这副拒绝交流的模样噎到了,无聊地撑着下巴盘算着自己的事情,也不再搭话。 原本两人都做好了对坐到春山宴结束的准备,没想到连这都没能实现。 听完侍女的一番话,白棠彻底忍不住了,她一把扯下脸上的丝帕道:“让蓝珊跟夜来去给婉贵妃‘献艺’?欺人太甚吧!” 顾夜来起身强硬地将白棠按下,转头对侍女道:“牡丹呢?” 侍女有点害怕地小声道:“牡丹姐已经被婉贵妃召去了。” “好啊,真是有备而来。”白棠冷笑:“贵妃娘娘真是身份高贵,宫中的歌舞看不上眼,非要我们去?” “顾姑娘快些吧,贵妃娘娘身边的侍女还在外面等着呢……” 顾夜来俯身在白棠耳边低声道:“且先放着,这账留着回头算。” 说完便径直走出,对上了一位容貌艳丽的宫装侍女,她身后站着看起来丧气的蓝珊。 蓝珊看到她后,脸上带了几分欣喜之色,细看却又有些不安。 “顾夜来?”那侍女语气颇为倨傲地点了她的名字,眼神中带着些显而易见的不屑:“为何带着面纱?你可知这是不敬?” 顾夜来抬眼淡淡地答:“我两年前觐见圣上的时候也带着面纱。” 那侍女脸色霎时就变了,她这些年在婉贵妃面前过得顺遂,训斥人何曾被这般顶撞过,何况此次还是个她很看不上眼的伶人。她在心中暗暗骂了句故作清高,便转身道:“随我来。” 走了一段路,顾夜来觉得蓝珊愈发不安,便侧头去看看。蓝珊注意到她的注视后,脚步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大义凛然的表情,随即踩上了路旁突出的一块石头,惊叫了一声扑在地上。 顾夜来本以为她是为了不想去见婉贵妃做戏而已,但她这一摔倒不似作伪,原本秀丽的脸因为疼痛已经有些扭曲。 顾夜来皱了皱眉,随即明白过来,只怕是来之前蓝琉已经叮嘱过她了。蓝琉的性格她再清楚不过,看似圆滑世故,实际上却是刚强无比。今日之事,蓝琉是万万不可能让婉贵妃如意 的。退一万步讲,便是蓝琉无所作为,顾夜来也不会听之任之。 婉贵妃令她与蓝珊去“献艺”,已是明着羞辱伶人。但若今日她二人在众人面前任由婉贵妃呼来喝去,那伶人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地位只怕是要彻底没了。 这看似无关紧要,但却偏偏不能是婉贵妃做的。人素来是踩低拜高的,圣上早些年有意扶持伶人,京中的高官贵胄便不会刻意轻贱伶人。婉贵妃今日若是得偿所愿,以她与蓝珊的地位尚且要被这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怕日后伶人的处境便不好说了…… 诚然,伶人在世人心中远远无法与士人相提并论。但这些年来,伶人终不似先前那般任人轻辱,婉贵妃此举无异于要将伶人踩回原本的境地。面纱之下,顾夜来的微微勾起嘴角冷笑,婉贵妃吗?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无所顾忌了吗? “怎么回事!”那侍女听到叫声便马上回头看,只见蓝珊倒在路旁,衣衫上尽是尘土。 蓝珊眼中含着泪,可怜兮兮道:“我不小心崴了脚,只怕没办法去拜见贵妃娘娘了。” 那侍女也不是没有怀疑蓝珊是故意摔倒,但婉贵妃尚在等着,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便威胁道:“那顾姑娘就随我去吧,蓝姑娘之事我会回禀娘娘的。只是顾姑娘最好是走的小心些,不过纵然再是摔倒了也无妨,左右姑娘弹琴也不需腿脚好!” 顾夜来无言。 至宴饮之处时,婉贵妃已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顾夜来从女眷中穿过,顶着两旁审视的目光缓缓走至婉贵妃面前,屈膝行礼。 婉贵妃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余光扫过行礼的顾夜来,并没有令她起身。听完侍女的回禀后,才看向顾夜来:“你们这京中双璧可真是难请啊,本宫等了这么久才来了一个?” “蓝珊途中不慎伤了腿脚,怕冒犯娘娘,故而没来。” “哦?”婉贵妃声音中带了凌厉,质问道:“那你不摘面纱就不怕冒犯本宫不成?按你所说,是不是本宫请了圣上来你才肯摘?” “奴婢并无此意。” “那你何意?” “奴婢容貌有损,故而如此。” “若我今日执意令你摘呢?” 婉贵妃这已有些不顾身份的言行让顾夜来有些吃惊,在她的印象里钟晚音虽厌恶伶人,但因她为人自傲,故而不曾当众做过这般无疑是‘自降身份’之事。今日她会与自 己这样纠缠,只怕另有隐情。 她心中千回百转,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望娘娘见谅。” “顾夜来,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婉贵妃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强硬,正想给她添个罪名发落她,却被硬生生打断了。 “老奴见过贵妃娘娘。” 见来的人是皇帝身边服侍多年的总管太监孙兴,婉贵妃忍下心中的怒火勉强道:“怎么了?” “圣上得了架上好的箜篌,闻说今日音韵坊的顾姑娘也在,便吩咐老奴来请顾姑娘去演奏一曲。” 顾夜来注意到孙兴的措辞十分客气,与婉贵妃先前派来的侍女态度迥然。 “怎么?宫中那么多乐师还没人弹得了箜篌了不成?”婉贵妃话中有审问之意,显然十分不满。 孙兴有些为难,他一听顾夜来被婉贵妃召来便知道事情不妙,但圣上的命令又违背不得,只得开口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那箜篌是自楼国传来的凤首箜篌,琴弦还断了数根,宫中乐师无计可施……” 众人皆知,顾夜来不知从何处习来了一种指法,可弹残琴。她之所以能与蓝珊合称京城双璧,也是凭着这一指法。 婉贵妃气极反笑,看着她道:“好一个顾夜来!” 作者有话要说:试试代码 ☆、长安花(三) “好一个顾夜来!” 孙兴想起婉贵妃方才恨恨的声音便忍不住有些后背发凉,他回头看了眼顾夜来,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隔着一层面纱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看她悠然的样子委实不像是有什么顾虑。 这顾夜来只怕是不知道婉贵妃的手段吧?若是见识过婉贵妃处置人的手段,是万万不可能像她这般淡定的。孙兴想想这些年后宫之中的争斗,不由得摇了摇头。 与孙兴所想恰恰相反,顾夜来十分清楚钟晚音的性格。 “钟晚音其人飞扬跋扈,有财狼之性。” 她将这句定语在心中思量许久,也有了几分无奈。她本不想与钟晚音有何对峙,奈何钟晚音却非要来拦路,躲也躲不得,那便只能清除掉才好了。更何况……顾夜来抬手确定面纱并无松动,方才放下心来。虽说多年已过,自己容貌大变,但也保不准会出什么差错。 “顾姑娘?”孙兴看着她有些走神的模样,开头提醒道:“已经要到曲水流觞了,姑娘多加注意啊。” “有劳公公提醒了。”顾夜来回神,看了看四周的布置,便知身在何处了。 此次曲水流觞,先前众人商议时,推崇以风雅为主。故而只在宴饮中央设了中规中矩的席位,用以圣上大宴进士。此外皆是费心点缀的雅座、亭台院落,千般无一相同,待到圣驾离去后,给诸位进士赏景填词用。 而此处刚巧是音韵坊布置的“梨花白”,当初筹备之时白棠不愿多费心思在此事上,这里边大多是顾夜来的手笔。但说到底她也没费多大心力,昔年在江南楚家客居时,甚是喜欢他家“梨花雨凉”那一处院落的景致,先前布置之时也只是按着那处景改了几笔。 穿过梨花白,便可远远地看到圣驾宴饮之处。圣驾之下便是随驾的官员,而后便是新科进士,皆是春风得意之色。 她想起方才白棠与观云的一番争论,饶有兴趣地看向孟、楚两人。单论相貌来说,两人皆是面如冠玉仪表不凡,倒是难分上下。孟弈仍是一身白衣,看起来温文尔雅,楚峤比他年少,一袭青衫显得别有一番风流倜傥。 顾夜来在心里衡量了一番,也没分出个高下,倒是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可笑。转眼间,她也已经随了孙兴行至宴饮处, 歌舞皆已撤下,中间空荡荡的地毯上摆了架凤首箜篌,看着的确是珍品。顾夜来径直走向箜篌,而后向着皇帝屈膝行礼:“顾夜来见过圣上。” “免礼。”皇上笑道:“朕近日得了架楼国传下的凤尾箜篌,音质极好,说是若得高手弹来应有昆山玉碎之音。可巧听闻你也来了春山,故而请你来弹一曲。现在音韵坊的顾姑娘一曲难求,今日在场的诸位可是有耳福了。” 顾夜来颔首,侧坐在凳上抚过琴弦,试了一些基本的指法后见并无大碍,调弦道:“可弹。” 若要换了其他人,大概就要请示弹何曲了。只是顾夜来弹何曲都是自行决定,但皇上面前并不可自作主张,她便垂首调弦不再多言。 皇上看她这模样便知晓何意,倒并未如何生气。这些年恃才傲物的人他也见的多了,顾夜来这般实在算不上什么,因此只把玩着酒杯道:“你自己选一曲吧,应景即可。” 听此,顾夜来沉思片刻起手拨弦。 在场的众人大多皆是懂音律之人,听了片刻便知晓她弹的是《淇奥》,皆暗暗点头。 淇奥为先秦时期卫地民歌,以绿竹起兴夸赞了君子的高风亮节。 原本皇上令人去请顾夜来时,大多数人还有些隐隐的不屑,暗地里怀疑这伶人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奏出什么靡靡之音,没想到却还是个挺识趣的人。 顾夜来并未注意到旁人的眼光,或者说她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在她看来,很多事情原是强求不得的,也不必在意。 不经意间,她抬眸撞上了楚峤的视线。他尚未至弱冠之年,眉目间却早已没了少年时期的青涩,只有在神色中能窥见几分少年意气。 顾夜来并未躲避,反而挑眉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中带上几分轻薄的意味,意料之中地看到他蹙眉看向别处。 楚家家教甚严,纵然楚峤有再多疑虑,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子“眉目传情”的举动。 用这种不厚道的法子吓退楚峤,顾夜来默然失笑,哪知这一分神间指下的曲却出了差错。原本抚残琴便该十分专注,何况《淇奥》一曲于她来说本就不同于其他曲。 她少时并未认真学琴,为数不多的几支曲也是学的七零八落,唯有《淇奥》一曲上了几分心。但偏偏这一曲她学的是楼国的曲谱,其中有几处与大楚的曲谱有些差异。她后来刻意纠正了自己的曲,却没想到这一分心,指尖弹出的又是最初学的曲。 拨错那一音调时她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孟弈,果不其然,原本看起来在悠然赏景的孟弈也在曲误的下一刻看向她,目光灼灼。 顾夜来竭力收敛了心神,垂首专注于指下的箜篌,直至曲终再未出现过任何差错。一曲终了,她起身行礼道:“未能调好弦以致曲中有误,让圣上与诸位见笑了。” 皇上饶有兴趣道:“以前可从未听说过顾夜来会有失手之时啊。不过瑕不掩瑜,以残琴奏出此音实属不易,想来‘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也不过如此吧。” 皇上此话一出便算是定论了,众人纷纷附和夸赞。 “愧不敢当。”顾夜来眼角余光看到孟弈早已移开目光,在与身旁的同僚聊着什么事情,心中长舒了口气。 顾夜来带着赏赐回到偏殿时,白棠已不似先前那般生气,看着缓缓走进来的她疑惑道:“我听说皇上召了你去弹了把破箜篌而已,你怎么这般紧张?倒似考完科举的进士。” “有吗?”顾夜来挑眉反驳道:“你怎么这么问?” 白棠嗤笑,想说什么却又摇头叹道:“你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但你既然不认,想来也是不想提,我便只当不知道。左右不是什么大事罢,如今你我还有有什么可怕的?” 顾夜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白棠,对视许久,偏过头笑道:“你说的不错,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 ☆、钗头凤 就算时隔多年,顾夜来都能清楚地记起她初见朱砂时的惊艳。 有些阴暗的大殿中,一袭红衣的女子倚在正中的座上,一手执着白玉酒壶悠然自得地饮酒。她像是听到脚步声,悠悠地转过头,一张艳若桃花的脸庞便出现在顾夜来眼前。 长眉斜飞入鬓显得英气十足,狭长的丹凤眼更是给她凭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乌墨般长发仅用一只凤钗松松地绾了个发髻,披散在红衣上显得愈发妩媚。 有那么一瞬间,顾夜来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三月枝头开的最好的一支桃花,亦或是一把等待出鞘的袖中剑。 她从未见过能把红衣穿的如此惊艳的人,也再未见过如朱砂这般的女子。 原本赴约而来之时,她与白棠曾暗暗猜测究竟是何人要见她们,却没想到随着牡丹进入后殿只见到了眼前这位红衣女子。 方才进殿之前,两人恰好撞上了蓝琉。蓝琉神色颇为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却能隐隐看到一丝兴奋与激动。顾夜来与白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以她们对蓝琉的了解,委实想不出究竟何事能让她如此失态。 如今看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两人都少见地感觉到了几分压力。沉默许久,竟都没开口说话。 又过了片刻,那女子倒是先笑了:“我的名字是朱砂。” “你邀我们有何事?”白棠平复了一下心情,警惕地开口道:“请直说吧。” 朱砂侧头看着她,脸上带着笑意:“我想与你们做个交易,只需要你们付出一点点代价,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你们任何要求。” 她语气很缓,但却带着几分诱惑的意味,配上她的眼神竟凭空让人有了心动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白棠正想细问,袖下的手却被顾夜来轻轻掐了一下。 “可以拒绝吗?”顾夜来微笑,眼睛余光扫了白棠一眼提醒她谨慎。 “哦?”朱砂有些意外,饶有兴趣地问:“你就不想知道什么交易吗?” “我与白棠并无所求,自然无意与你做什么交易。” 朱砂站起身来,不以为然:“这世上没人会无所求,有人爱财有人爱权……” 顾夜来抬头直视她,淡淡道:“我不求财也不求权,朱砂姑娘要做交易的话还是找旁人吧。” “别着急啊,我还没说完呢。”朱砂慢慢走向她 ,笑容更深了几分:“大多人都是求财求权,与这种人做交易其实最为简单。而另一类人,她们看似无所求,可实际上呢她们所求的东西比银子权势还要难上几分,比如方才的蓝姑娘。” “然后呢?”顾夜来迎上她的目光反问道。 “然后就是你这种了,你想要的东西太过求而不得,以致于你已放弃了挣扎。可是,顾姑娘你扪心自问……”朱砂停在她面前,笑着贴在她耳边诱惑道:“你就真的不想要吗?” 顾夜来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下意识地推开朱砂后退了两步,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与警惕。 朱砂看着她这样子,挑眉笑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与朱砂姑娘无话可说了,阿棠我在殿外等你。”顾夜来很快便恢复过来,走出几步后又停下脚步冷冷地道:“这三者之外还有一种人,明知求而不得却不肯放下。我无法断言她正确与否,只能拭目以待了。” “不小心玩过头了。”朱砂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懊恼地感慨,但白棠看着她的神色却没半分后悔的意思。 白棠叹了口气,她知道顾夜来最后那句话是讽刺朱砂的。这两人明明不曾认识,结果戳彼此痛处倒是一个比一个准。 “夜来已如此说了,那我与你也没什么谈的了。”白棠摊了摊手,直接用话堵了朱砂的嘴:“你说我们并非无欲无求,那你就拿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之后再来谈吧。” 朱砂哑然,而后摇头笑道:“我可真是没想到最难搞定的居然是你们,小小年纪居然比蓝琉还难讲话。” “我的确没什么功夫去猜你们的喜好了,不过……”朱砂反手拔下发簪,任由长发散落,她将发簪随意插在白棠发上,意味深长地开口道:“若你们什么时候‘有所求’了,就拿着这簪子去找牡丹。你顺道告诉你家顾姑娘,让她且看着吧。” 白棠颔首,直接退出了大殿。 “你故意的吧?”白棠将凤钗递给顾夜来,低声问道:“你可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顾夜来接过凤钗仔细查看,皱眉道:“一半算是吧,我觉得我再留在里面只怕难免会这样,与其被她知道更多还不如提早出来。” 白棠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开口问:“看样子蓝琉是答应了她的条件,这不太妥当吧……这女子身份颇为可疑,她这是与虎谋皮啊。” “那女子的口齿何其伶俐,你有把握劝的过来吗?何况蓝琉答应她 自然有自己的计较,不需要我们多加评价些什么。我们自己不想冒险去做,还不许蓝琉去做吗?”顾夜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兴致缺缺地将簪子还给白棠。 “对了,朱砂托我告诉你,让你且看着吧。你俩弄得水火不容的架势,我却没懂你们都在暗指些什么。” 顾夜来笑了笑没解释什么,她跟朱砂不过都是互相试探了一番,却没想到都试探中了。 其实从这次春日宴的架势来看,她差不多能将朱砂的目的猜到几分。也正是因为猜到了一些,所以她并不想阻拦朱砂。 “若她当真能做到,那我可真是服了……”顾夜来抬头望天,叹道:“那才是要逆天行事啊,与她相比,我的确是显得太过懦弱了。” 见完朱砂,顾夜来看着皇上与婉贵妃皆已离开,想来已无其他事,便支了个小丫头去向牡丹交待了一声说要离开。两人本以为终于可以结束这让人烦心的一天了,却没想到又横生了事端。 “牡丹姐姐说方才新科状元楚峤托人问了‘梨花白’一处是何人布景,知道是顾姑娘后说想见一见姑娘。” 这一句成功让顾夜来变了脸色。 白棠知道梨花白一景是照搬的楚家院落,并未想到还有其他隐情,只道此事是楚峤一时兴起有些好奇,便幸灾乐祸道:“你看,遇上正主了吧。” 顾夜来后悔不已,万万没想到会栽在这一点上。 再想想又有一些哭笑不得,开始布置春山宴之时殿试还没什么眉目呢,谁会想到去查查那么多人中有没有楚家的人! 听了白棠的话,顾夜来没忍住白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活生生噎住。 楚峤。 顾夜来印象里的楚峤是个中规中矩的楚家子弟,这个中规中矩倒不是说他资质平庸,而是说他大多数时候同其他楚家子弟没什么不同,循规蹈矩从没半分差错,实在是标准的典范。 若论及其他方面,楚峤委实是楚家这一辈中的翘楚。他继承了楚家向来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容貌,自小在诗书世家养出了如兰般的气质,才华底蕴更是无可挑剔。 楚家啊……顾夜来掩面长叹,实在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世家。 离梨花白已是越来越近,顾夜来经历了方才千回百转的一段计较,愈发觉得难以面对楚峤了。 说到底,楚家也是有恩于她,她离开江南时做的事却实在不怎么厚道。 抬头去看时,已能看到楚峤。 他站在一株梨花树下,神色淡然地看着顾夜来越走越近。 顾夜来不知怎么,心中的各种纠结在看见楚峤的时候便都散去了。 她在几步之外停下了脚步,侧头看着楚峤,听见他有些怅然的声音。 “念姐……别来无恙。” ☆、放鹤亭(一) 两人相对无言,有山风吹过,枝头的梨花随之飘落。 在来的路上,顾夜来想过要不要抵死不认,反正楚峤总不至于强行摘了她的面纱逼她承认。但看到楚峤之后,便彻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时过境迁……”她才一开口便被自己语气中的哽咽吓到了。随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一直无所畏惧,却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楚峤见她这样,语气中竟不自觉带了些无措:“你不要难过,你若不想提以前,那我们便不提了。” 听楚峤这样说,顾夜来倒有些难为情,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地地开口:“时过境迁,故人长绝,你便当未曾认出我吧。” 楚峤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终于无奈地笑道:“我便知道会是如此。” “虽说你不想提及以前,但我还是给你提个醒。”楚峤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孟弈这几年时不时来信问你的近况,我仍是按着一直以来的说法回了他,但我看着他已经起了疑心。” 顾夜来垂首揉着衣袖,叹气道:“这也是迟早的事情,以他多疑的性格,能瞒他这些年已是不易。若他真的发现,你就认定不知道就好,左右这也过去许多年了他未必查得到我身上。更何况,他现在身居高位只怕忙得很,哪有功夫费时间找我。” 楚峤静静地看着她的小动作,两人相对无言。 “楚峤,望你前程似锦,岁岁无忧。”顾夜来声音如往常一般淡然,仿佛方才的触动都是假的。她屈膝行了一礼,径自转身离去:“若有再见之日,我便是顾夜来了,但最好还是再也不见了。” 再待下去,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何况她已经看到孟弈在向这边走来。 如今她很是后悔接了春山宴的帖子,若早知今日会发生何事,那么就算驳了牡丹的脸面她也不会来的。 在这与过去完全切断联系的三年里,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去面对一切。可是当真正见到楚峤,她才意识到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淡然。 她很清楚自己避若蛇蝎的不是楚峤也不是孟弈,她只是没有办法去面对以前的种种。而楚峤的出现,让她开始恐惧,她开始害怕是不是无论怎样都逃避不了。 正如朱砂所说,她一直在逃避。 从长安到江南再回到长安,其间隔了万里的迢递,隔了数年的光阴,可如今却仿佛要兜兜转转回到 最初。 顾夜来倚在凉亭中,周围素白的轻纱随风飘荡。远远地能看到方才的梨花树下站着楚峤与孟弈,两人站在一处分外引人注目。 没过多久,孟弈便拂袖而去,倒像是起了争执。 或许是因为政见不合吧…… 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着,随即又自嘲般笑了笑,低声自语道:“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如果能给白棠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发誓她一定会把牡丹派来送请帖的人打出去,别说见到顾夜来了,连音韵坊的大门都不会让她踏进来。 白棠皱眉看着顾夜来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就说不该来这春山宴的!” 顾夜来听到她的声音,却并未抬头看她,只淡淡地说:“无妨,不过就是突然有些犯矫情罢了,过几天也就没什么了。” “这倒是像极了你会说的话。”白棠撇了撇嘴,叹道,“你总是这样,看起来是不想让我担心,实际上只会让我更忧心你。” “我有困惑……”顾夜来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道,“我不回音韵坊了,我要去清净庵暂住几天。” 白棠见她如此,便也做了让步,咬牙切齿地说:“你想去暂住就去吧,好好悟你的大道理去。今日之事我跟牡丹没完,这几日我且去同她算账。” “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要迁怒旁人。”顾夜来有些无奈:“你这样子让我如何放心?” “不放心你就早点给我回来!今日之事到底是牡丹一张请帖引来的,我不让她吃点亏,只怕她还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呢。” 顾夜来见白棠是真动了气,便知道自己劝不回来了,只得再三嘱咐她把握分寸,点到即止。 清净庵坐落于西山。 不同于春山平缓,其山势险峻几不可攀,故而清净庵香火并不鼎盛。 顾夜来幼时曾同母亲在此避祸,三年前也曾在那里修养过一段时日,然后便一直供着清净庵的香火。因喜爱那边的幽静,偶尔会去暂住些时日。 白棠本想着让她明早再去,但到底拗不过顾夜来,只能由着她从春山直接去往了更加偏远的西山。故而当她站在清净庵门前时,日已西沉,望去只觉得霞光满天不可逼视。 静慈师太知晓她的到来,施施然行至她面前,双手合十道:“许久不见顾姑娘,别来无恙否?” “静慈师太。”顾 夜来回了一礼,抬手摘下了面纱皱眉道:“我有困惑,特地赶来求解。” 静慈师太看了看她的神情,摇头叹息:“姑娘的困惑非我所能解。” “为何?” “姑娘听我讲经许久,应知晓佛有三不能。” 顾夜来颔首,轻声道:“佛不替众生转定业,佛不渡无缘之人,佛不渡不信之人。” 静慈师太念了声佛,道:“姑娘的困惑只有自己能解,若是解不开,只是姑娘困于过去不肯释怀。天色将晚,贫尼有晚课要做,烦请姑娘自便吧。” “有劳师太。” 顾夜来正欲离开,却又听静慈师太道:“前些时日,贫尼见西山之缺有人建放鹤亭,姑娘若是无事可做不如去看看,或有所顿悟也未可定。”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离放鹤亭尚远,顾夜来便听到了有人高吟放鹤、招鹤之歌,其声若金石玉碎,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 待到近了些,看到一白衣公子倚在亭边,衣带当风,在漫天晚霞的映衬下竟有“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 顾夜来看着他的背影,沉吟片刻便欲离去,谁知那白衣公子却开口道:“客人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他并未回头,但却仿佛早已知晓她的到来。 顾夜来有些诧异地停住脚步,道:“为解惑而来,为不可解而去。” 那白衣公子转过身来,看到她不由得大笑:“原来不是客人,而是故人。” 顾夜来震惊地后退了两步,看着他眉心的一点朱砂痣倒抽了口冷气,喃喃道:“先生……” ☆、放鹤亭(二) “你怕什么?”刘浔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小弟子,挑眉道:“过来坐。” “我,我……”顾夜来本意是想躲着的,但或许是刘浔往日积威甚重,她在那里“我”了半天,终究还是在刘浔威胁的眼光中默默移步过去。 待她坐过来,刘浔方才看清她脸上的伤,不由得皱眉道:“你脸上的伤怎么弄得?” 顾夜来有些惊慌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脸,因在来清净庵的路上洗掉了脂粉妆容,故而脸颊上的那道疤便显了出来。她素日并不如何在意这伤口,但如今在刘浔的审视之下,却觉得很是尴尬。 看着她这副模样,刘浔用手中的折扇挑开她的手,端详片刻道:“这伤也有些时日了,应是两三年前的旧伤了吧。唔,两三年前……莫不是楚家那位三小姐害的?” 顾夜来垂首不语。 “我先前倒还一直疑惑,你离开江南便罢了为何走之前要给楚家三小姐下绊子,果然是有原因的。”刘浔冷笑道:“如今依我看来,你还是太便宜她了。” “别说了。”顾夜来低声道。 刘浔不由得有些气了,拿折扇轻轻敲了她的头道:“来好好给我讲讲,不过三年而已,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德行的?容貌有损也就罢了,左右瑕不掩瑜。你这性子是怎么说?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人自然是会变的。” 顾夜来搬出对楚峤的那段说辞,结果直接被刘浔给训斥了回去。 “少拿那套糊弄我。”刘浔拿着折扇一下下敲着手心,挑着很是招人的桃花眼道:“你如今年纪大了,胆子也见长了。当初不告而别,如今都敢当着面敷衍我了。” 顾夜来一副认命的样子,闭口不言。 刘浔被她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了,道:“孟笙歌你真是长进了。” 听到这久违的名字,顾夜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高了好多:“别这样叫我!” “那怎么称呼?顾姑娘?”刘浔嗤笑道:“我来了京中方才知道顾姑娘好大的名气,一手残琴手艺真是了不得。” “先生……”顾夜来抬袖掩着脸,道:“是我违背了誓言,是我的错。” 当年她拜入刘浔门下随其学琴,弹残琴的指法也皆是刘浔所授。她拜师曾发誓不将此指法公之于世,但三年前为了稳住音韵阁的地位,不得不露了这一绝技。 刘浔对她可谓是恩重如山,如今却到了这般境地。这些年来漂泊不定,故人离散,真是无可奈何。 “自你十二岁拜入我门下,如今也已六年了。”刘浔想起往日种种,有些感慨,“你说你有困惑,不如说来听听。” 顾夜来平复了情绪后也觉得自己太过失态,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刘浔看她低眉顺眼的,感觉总算找回了点往日自家徒弟乖巧的样子,颇有耐心地问:“老规矩,我问你答。你当年为何不回江南?” “我父亲仙去,我于清净庵修养。” “为何入音韵阁?” “报恩。我幼时曾得白姨照顾,她有难我不得不帮。” “你今日为何困惑?” “往事放不下、逃不脱,执念不可解。” “为何要逃?” 顾夜来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答道:“不堪回首。” “为何?” “不可说……” 刘浔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她问道:“你父亲是不是告诉了你孟弈的身世?” 顾夜来再次沉默许久,终于在他审视的眼光中无力地点了点头。 刘浔哑然,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坐在亭内,相顾无言。 良久,有白鹤飞回。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先生也有惑不可解吗?”顾夜来仰头看着天际的白鹤,道:“筑玲珑高阁,何情寄白鹤?” “无惑。”刘浔起身背手而立,看着她道:“笙歌,你应知道,执念太深则易伤。” “佛说,执念三千,终是虚无。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顾夜来将眼神转向虚空,缓缓道:“我将佛经读了无数遍,却始终参不破。” 刘浔看着她,眼中多了几分痛惜。顾夜来却又笑了笑,道:“不提这个了。先生是要入京吗?为何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来西山祭奠一下故人,顺道入京做些小事。”刘浔顿了顿,道:“天色已晚,你回清净庵还是随我去别院?” 顾夜来抬眼看了看他,道:“先生自便吧,我想再留一会儿。” 刘浔也并未劝阻什么,只吹骨哨将白鹤召下,便转身离开了。 顾夜来拢了拢自己散落的头发,侧头看到刘浔的身影,白衣公子广袖飘飘,似要乘风 而去。 风中传来他有些飘渺的声音: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你实在是太过轻率莽撞了,西山之上春寒料峭,再加上昨晚还下着雨,怎能在亭中停留?” 顾夜来一边皱眉喝药,一边听着茗砚的数落,心中很是无奈。 她并未像茗砚以为的那样存了什么自虐的念头,只是一时想入神了便停留的久些。 “你身体本就算不得多好,如今还上赶着作死?”茗砚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恨不得揪了她耳朵继续数落,“若不是公子看到落了雨不放心你,深更半夜地出去寻你,只怕你竖着上西山横着下去。” 顾夜来愈发无语了,等她数落完方才开口:“数年不见你还是这脾气,先生呢?” “祭拜故人去了。”茗砚像是说累了,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又道,“你看起来真是变了不少,我差点没认出你。” 说着又凑过来伸手抚过她脸颊上的那道疤,神情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顾夜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而后伸手点住她的额头往后推了推。 “好了,不开玩笑了。”茗砚倚在桌旁,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公子吩咐我说回京之后,不许提及以前,只当你是音韵坊的顾夜来。那我觉得在回京之前,我们还是好好聊聊吧。” “聊什么?”顾夜来淡淡地抬眼看着她。 茗砚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偏差,或是认错了人。因为从眼前这人实在是陌生的有些可怕,除却相貌,她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相似点。偏着头想了许久,她笑道:“我想问的有很多,但我觉得你都不会回答我的。” 顾夜来颔首道:“我也觉得。” 大概是没想到顾夜来会这般直白地把话说死了,茗砚被噎了一下,气氛有些尴尬。 “出去看看吧,别院的杏花都开了,一夜春雨,只怕今日开的更好了。” 顾夜来看出茗砚的用意,接过她递来的羽缎斗篷系好,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方才的话题。 两人出了门方才发现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绵绵细雨,院中的杏花在雨中很是柔美,远远地看着粉白两色的杏花倒似云雾般飘渺。 “你记不记得在江南的时候,我们摘了公子书院中的杏花去卖钱,赌谁卖的多。”茗砚看着小雨并不妨事,便脚步轻盈地跑去折了枝 杏花道,“我总是输给你。” “是啊……”顾夜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声地笑了笑。 茗砚又折了一小枝杏花簪在她发上,抱怨道:“你学吴侬软语学的快,她们都爱那软糯的调子,自然都买你的花了。打赌输给你也还算了,最后还要被先生罚。” 杏花上的雨水滑落,凉凉的。 顾夜来却并未在意,她看着远处的杏花笑道:“若不是你撺掇我去,我们又怎么会被罚?” “若不拉上你,只怕我一个人被罚的更惨啊。”茗砚侧头看着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也不知道你这丫头几世修来的福气,竟能得公子这般看重。” 顾夜来转头若有所思看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 “茗砚,你先退下吧。”刘浔从不远处的杏花树后转出,也不知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多少。 茗砚见顾夜来也并未有开口留她的意思,便行了一礼离开了。 “你昨晚受凉,怎么又出来淋雨了?” 刘浔自己外出许久,也未着斗篷等物,自己一袭白衣已是湿了三四分,但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洒脱模样。 顾夜来仰头闻了闻枝头的杏花,道:“我披了斗篷的啊,何况我身体也没那么弱。倒是先生冒雨而出,祭拜何人啊?” “故人而已。” “昔年我曾在先生书房见过一副美人图,莫不是……”顾夜来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浮现了那副美人图。 当年她师从刘浔学琴,他书房中的书画琴谱皆是随意翻看,只一副画卷他再三下了严令不许动。那时她年纪尚幼正是好奇心颇强之时,再加上茗砚在旁撺掇着,鬼迷心窍地翻开了那副画卷。 画卷上是一执扇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时她便想,作画之人应是有很深的情谊才能将这女子画的这般美吧,连她一个女子都觉得要醉倒在美人的眼波中。 画卷右下角写着“亦之”二字。 刘浔,字亦之。 刘浔怔了片刻,随即叹了口气道:“我那般严令,你居然还是违背了。如今还自己供了出来,实在是该罚。” 说完,又难得有些勉强地笑着:“你莫要胡说,她如今虽不知身在何处,但却应是极好的。” “是我莽撞了。” “说来我方才得了消息。”刘浔示意她回檐下, 问道:“你昨日得罪了钟晚音?” “我本不想的,但她百般刁难……”顾夜来并未动,站在原地解释道,“婉贵妃虽说性子不好,但像昨日那样咄咄逼人,倒似有什么别的缘由。” 刘浔沉吟片刻,道:“我许久不入京,对如今的形势也不甚了解。只是钟晚音素来睚眦必报,你需得百般小心。我不日便回京,你随我一同回去吧。有着我的名头,她也不至于轻举妄动。” “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妥……”顾夜来皱眉道,“圣上宠信婉贵妃,您何必为了弟子得罪婉贵妃?何况您的身份本就太招人忌惮了。” 刘浔目光明暗不定,开口道:“你不必多想,我自有分寸。”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笑道:“钟晚音,她实在是张狂了太久了……不过,只怕得意不了太久了。” “嗯?”顾夜来疑惑道,“先生此话怎讲?” “且等着吧,算来怀安也是时候到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安利一首歌 最近一直在听《放鹤亭》,特别喜欢 取自苏轼的《放鹤亭记》,歌词写的很好,唱的也很好 ☆、音韵坊(一) 顾夜来虽说着自己身体向来很好,却没想到那天之后,她便彻底得了风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只得老老实实卧床休养了数天。 待到别院中的杏花开始凋零,白棠催她回京的信也来了几封了。 信中不外乎是些催促的字句,只是其中一封却提到一件让顾夜来颇感意外的事,说是婉贵妃被禁足了。 她信中并未详细提到此事,只说是因为怀安郡主的缘故。顾夜来回想起那日刘浔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便趁着刘浔来的时候向他问了此事。 婉贵妃深的圣上宠爱,缘何会因为一个郡主受到如此重的责罚?这得从怀安郡主的身世说起。 怀安郡主自幼父母双亡,其父为镇国将军,昭熙三年为国征战尽忠而死;其母为已逝的昭熙长公主,同年,在一次刺杀中以身救驾,不治而亡。且不提其父军功累累素有威名,只看长公主的谥封便可知圣上的重视。 昭熙长公主,乃太后嫡长女,深的先帝宠爱。当初先帝骤然驾崩,朝中大乱,长公主以雷霆手段力排众议,扶持圣上登基。长公主死后,当今圣上悲痛万分,不顾群臣阻拦以国号为其谥号,以彰显其尊贵。 怀安郡主养于太后膝下,身份虽为郡主,但却比公主还要尊贵几分。后来郡主自请去了封地,圣上年年赐下无数珍宝贡品,数年未曾间断。 “婉贵妃虽跋扈,但并非蠢笨之人,也应知晓怀安郡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为何会同郡主起了争执?”顾夜来不解。 刘浔闻言,略带些无奈地开口:“你若知晓怀安都做了些什么,便不会有此一问了。依我来看,怀安回宫就是去……”刘浔顿了顿,像是在纠结措辞,而后下了定论:“她就是去碰瓷的。” 顾夜来一愣。 原来此次怀安郡主回京时带了一众歌姬舞女,说是嫌宫中太过无趣带来解闷的。众人皆知婉贵妃素来厌恶伶人,怀安郡主这一举动简直是给她添堵。 再者,怀安郡主多年未曾回京,一些不大有见识的宫人竟对她多有轻慢,只当她是个一般的郡主罢了。婉贵妃身边之人更甚,狐假虎威,对不受宠的公主都有不敬何况一个郡主。怀安郡主向来也是刚强之人,当即就回了圣上把人拉去慎刑司处置了。这么一来,便直接是撕破了脸,连表面的平和都没了。 怀安郡主直接把自己带来的伶人摆在了御花园,还托林皇后请众位妃嫔赏花听曲。郡主幼 时便得了恩典,遇人不需行礼。她对婉贵妃向来是正眼都懒得看,更不提行礼之事了。只是若她对众人皆是如此便也罢了,偏那天赏花宴她挡着后宫众人给林皇后行了一礼。有此对比,婉贵妃自然是深感受了辱,对郡主也不似最初那般能装客气了。 婉贵妃虽是怒极,却仍有几分理智,并未对郡主如何,只将怒火全发在了那些伶人身上。却没想到郡主竟为此请来了圣上,将贵妃罚俸半年。 怀安郡主见圣上不肯重罚婉贵妃,便吩咐人收拾行李不肯再居于宫中,只道:“原是我不该回来了,我母亲早已不在,这宫中自然是容不下我的。”要知道郡主这次回京是为了给圣上祝寿,结果就那么直接甩袖走了,连圣上的寿辰都不等了。 若仔细论来,怀安此举实在是逾越,话中也有拿长公主挤兑圣上之意。但圣上亏欠她一家太多,当即便掀了桌案,下令将婉贵妃禁足让她反思去了。 听完这段,顾夜来已是诧异至极,实在是没想到怀安郡主竟然这般…… 结合刘浔的话琢磨琢磨,怀安郡主确实是像来“碰瓷”的。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仿佛是做了个陷阱,就等着婉贵妃跳进来。 “怀安郡主与婉贵妃是有什么恩怨吗?”顾夜来觉得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贞元二十七年,先帝崩。长公主刘泠以雷霆手段力排众议,扶持圣上登基,以楚霁为帝师,迎林氏为后。”刘浔淡淡地将这段念出。 “先生的意思是,怀安郡主并非与婉贵妃何恩怨,而是为了助林皇后吗?” 刘浔颔首:“是有这么个原因在的,林皇后是长姐当年做主为圣上聘入皇家的,怀安自然是偏帮着她。但你若说怀安与钟晚音无恩怨,我却也是不信的。虽说怀安那丫头素来眦睚必报,但能让她废这么大力气去折腾,只怕钟晚音将她得罪的不轻。” “郡主这样,只怕将来难保不会被婉贵妃反扑报复啊。”顾夜来说完,突然反应过来,“圣上只怕也不是完全不知情,但正因为他知晓一些,所以会以为怀安郡主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所以帮着林皇后不喜婉贵妃。也正因此,圣上并不会迁怒怀安郡主,他欠长公主太多了。” “不错。”刘浔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意味。 待到她的身体大好,便要启程回京了。 临行,她又独自去了一趟清净庵。 她在佛前跪了许久,而后鬼使神差地将袖 中一直笼着的一串佛珠褪下交给了静慈师太,托她供奉在佛前。 那是她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这些年从未离身。 她也说不清为何会有此举动,静慈师太看了她许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离开清净庵时,还能听到女尼们的诵经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只是随着她渐行渐远,便再也分辨不清了。 回京那天,天色阴晦,平白添了几分压抑。 顾夜来挑起窗纱略看了看,离城门已经不远了。垂眸间看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有些不太适应。 “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什么呢?”刘浔懒懒地倚在车厢内,将她的举动净收眼底。 顾夜来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袖子,答道:“没什么。” “来者何人?”这应是守城的侍卫在例行盘问。 刘浔将象征身份的令牌递与顾夜来,示意她出面。 顾夜来微微掀开车帘,伸手将令牌递了出去,道:“此乃逍遥王爷的车架。” 车平稳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天际蓦地传来响亮的雷声。 刘浔抬眼看向顾夜来,只见她恍若未闻地坐着,并未受到什么惊吓。 “许久未回京中,如今看着这街道倒有些陌生了。”刘浔看着窗外的景象,有些感慨。 顾夜来掐指算了算:“先生少说已有六载了未回京了吧。” “这京中也没什么好的,终不似江南水乡那般勾人……” 两人漫不经心地闲聊着,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窗外传来女子听起来有些凄厉的声音。 “求大人做主啊!”女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中带了哭腔。 顾夜来愣了片刻,疑惑道:“有人知道先生回京的消息吗?” 这马车上并未有逍遥王府的家纹,按理说若是寻常的拦轿喊冤应当不会选这马车的,除非有人提前知道刘浔回京。 刘浔皱了皱眉道:“不好说……” “管不管?”顾夜来听着车外女子哭诉的声音,低声道,“这拦路喊冤,执意不理会只怕传出去不好。” “我只不过一介闲散王爷,”刘浔顿了顿,又道,“罢了,去问一问吧。” “我去问吧。”顾夜来抬手带上面纱 ,一边起身一边道,“先生且别出面,我去试探一下。” ☆、音韵坊(二) 天色已愈发暗了,隐隐有落雨之势。 车前跪着一个身着粗布衣服的女子,手捧以血书成的供状,伏在地上哭诉。 顾夜来走至她面前,开口道:“姑娘先起来再说吧。” 那女子慢慢地抬起头来,她脸上虽有泪痕但却不掩其容色,愈发显得楚楚可怜。看到顾夜来时她眼中出现了几分惊讶,随即又磕头哭诉。 “姑娘若不肯好好说,那我也不听了。” 顾夜来转身作势要走,那女子果然立即起身拉住她衣角。 “姑娘若有苦处也该去京兆尹府递状子。”顾夜来回头试探道,“我家公子并非高门贵胄,便是有心却也爱莫能助啊。” 那女子脸上有几分凄凉,哭道:“若京兆府敢受我这状子,我也不必来惊扰大人啊。姑娘也莫要骗我了,孟大人若还不算高官那谁算呢?” 顾夜来疑惑道:“姑娘只怕是认错了吧,车内并非什么孟大人。” 那女子愣了愣,哑着嗓子开始哭诉自己的冤屈,引得大街上的人们纷纷围观。 从她断断续续声泪俱下的哭诉,顾夜来大概懂了梗概。 说是这女子本是卖胭脂水粉的,结果某天被林府的小公子看上要强抢回府,此女宁死不从。争执之中,林府家丁失手害了她娘亲的性命,还捏了罪名将她爹抓入狱中。 这女子生的很美,如今楚楚可怜的样子惹得围观的不少人很是义愤。 天际又响起了雷声,有细小的雨滴落下。 顾夜来又些无奈,这女子跪在她脚边哭诉,走又走不得,留下来却也无用。 正僵持间,围观的人群突然让出了一条道路,一辆相似的马车缓缓行来。 正主来了…… 顾夜来心中生出了一丝解脱。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揭开了素色的车帘,接着一位白衣公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姑娘有何冤屈?”他和颜悦色地开口,随即起身下了车。 这一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十分从容,一望便知他的风姿气度。 孟弈…… 顾夜来挑了挑眉,该遇到的总是会遇到的,躲也躲不掉。 一别许久,孟弈看起来还是如当年一般。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顾夜来有时候会觉得孟弈与楚家子弟有些像,但或 许因少了一些约束,故而显得更加从容洒脱一些。 她看着孟弈耐心地听着女子的哭诉,有些无可奈何。 在她看来,总觉得此事另有隐情,何况林家乃皇后母家。但周围已聚集了许多人,想驱车离去已是不可能之事。 “夜来,你风寒尚未痊愈,回来吧。” 顾夜来看了看马车,犹豫片刻便准备依刘浔所说回车内等候。 恰这时,那女子扬声哭道:“民女实在是冤屈的很,京兆尹府听闻是林家便不敢再管。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尚能发生如此之事,林家气焰之嚣张可见一斑。民女已无路可走,若大人不能为我伸冤,我情愿一头撞死在这朱雀街!” 说完,她向四周看了看,便直接要向路边石头撞去。 顾夜来所站的地方恰巧在女子的去路上,她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女子的去势带了个踉跄。她立即使了个巧劲,借着力微微转了半圈稳住了脚步,而后顺手抓住了女子的衣袖将她拦了下来。 众人诧异地惊叹了一阵,本以为她会被撞得摔倒,再不然也会十分狼狈,却没想到她身手如此伶俐。不仅自己毫发无损,还救下了那寻短见的女子。 “姑娘仿佛始终学不会好好说话。”顾夜来松开她的袖子,冷冷地说,“如今这么多人看着,孟大人又怎会置若罔闻?何必寻死觅活。” 那女子脸色微变,而后哭道:“多谢姑娘教导,是我太过莽撞了。实在是林府权势滔天,我才有此顾虑……” “夜来。”刘浔的声音又响起,似是在催促她。 顾夜来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又被打断。 原本安然立在一旁的孟弈看着马车开口道:“纵然不惜此身,我也愿倾尽全力为姑娘奔走。但人微言轻,只有几分把握而已。” 顾夜来听此,抬眼看着他,果然又听他道:“不知逍遥王听此冤屈,可愿施以援手?” 众人哗然。 果不其然…… 顾夜来从一开始便觉得此事不简单,如今看来只怕是孟弈早就知晓车中之人是刘浔。 更甚者,可能他早就知晓这一案子,但因为顾忌林家身份无可奈何。如今知晓刘浔入京,便给女子出了这一主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迫使刘浔答应。 其实以孟弈的心计他完全可以做的更不着痕迹一些,但他却并没有。他不担心刘浔知晓这一切,算 计的可以说是光明正大。 这不是阴谋算计,而是阳谋。 因为对刘浔的性格十分清楚,知道他纵然不管此事也不会因此动怒,所以才敢如此去做。 “孟翰林倒是……”刘浔低声笑了笑,开口道,“本王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只是本王在外多年,现在需得入宫觐见皇兄。待到回府安顿下来,自会遣人到孟翰林府中商议此事。” 孟弈笑了笑,躬身道:“王爷深明大义。” 顾夜来先前为了诈那女子曾说过车中并非高官贵胄,如今被拆穿了却也不以为意,走至车旁施了一礼低声道:“先生入宫罢,我也要回坊了,便不再打扰了。” “去吧。”刘浔淡淡地应了一声,从车中递出一把油纸伞。 油纸伞倒是普通的纸伞,但伞柄系着一枚玉佩,雕刻着五爪龙纹。 待到刘浔的车马离去,她方将玉佩谨慎地收起,缓缓撑起伞。 此时孟弈在吩咐下人将那女子带回府小心安置,见她要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顾姑娘,又见面了。” “哦?”顾夜来有些诧异,定了定神道:“有何贵干?” “姑娘琴艺高超,不知师从何人?” 顾夜来沉默片刻道:“家师归隐许久,不便透露。” “是我唐突了。”孟弈微微一笑,“姑娘请便吧。” 顾夜来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些什么,径自离开了。 待到回到音韵坊,她才松了一口气,紧握着伞柄的手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还未进门,便听到坊中的吵闹声。 顾夜来将伞递与门口的侍女,问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白棠呢?” “白姑娘今日一大早便去了倾舞坊,至今还未回来。”侍女恭恭敬敬地答道,“今日本不开门迎客,只收了几个新来的婢女,只怕是有不服的在闹事。” “你也莫与我在这里纠缠不清,今日你母亲带着你来时我问过你是否情愿,你可还记得你当时如何答我的?”观云声音中已不自觉带了怒气。 音韵坊不似其他歌舞坊,素来未有强买强卖之事。今早这女子被送来时低眉顺眼的温顺极了,待到签了卖身契给了银子,却陡然转了话锋,贞洁烈女似地哭着喊着不肯学乐,倒似音韵坊怎么强迫了她一般。 “我当时若不同你虚与委蛇,我母亲该怎么拿银子去给我哥 哥治病!如今你让我学这等下贱的声色歌舞,我这等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学这种侍奉他人的玩意!”那女子振振有词,言辞却十分刻薄,惹得一旁的伶人恨恨而视。 这话仿佛刀子,对准在场的所有伶人,刀刀见血。 观云愈发怒了,咬牙道:“好一个虚与委蛇,好一个好人家的姑娘!” 顾夜来向来喜静,今日在外时便被那喊冤的女子纠缠许久,没想到如今回了音韵坊竟又是有人在闹事。 那喊冤的女子便罢了,左右是身负冤屈尚可容忍,眼前这便纯属无理取闹了。 “观云。” 顾夜来声音不大,但庭中却霎时安静了下来,观云压下怒气躬身道:“姑娘回来了。让这等事脏了姑娘的眼,是我办事不利。” “顾姑娘,这与观云不相干的,实在是这女子太过……太过厚颜无耻!”旁边有伶人抱不平,显然是被那女子气到了。 顾夜来未曾看那女子半眼,一边向后园走去一边吩咐观云:“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吵闹声了。还有,等白棠回来让她来见我。” “是。” 待到顾夜来离开,观云也不似先前那般生气了。 她缓缓走至那女子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开口道:“你两面三刀在前,恬不知耻在后,还有脸面跟我纠缠不清?不过你放心,音韵坊从不勉强留人,你也不配留在音韵坊。” 说完,她将女子狠狠甩开,道:“堵着她的嘴,请人牙子来把她发卖了,别让我再看到她。” 观云冷笑:“呵,好人家的姑娘。” 待到小厮将她带走,观云倚在桌旁,方才的气势散尽,表情很是无力。 是不是身为伶人,就注定要低人一等?任由他人随意践踏? 这种境况,究竟何时才是个头啊…… ☆、音韵坊(三) 房中仍是走时的模样,看起来纤尘不染。 珠帘垂落,窗边的紫砂香炉仍在燃着,有淡淡的梨香袅袅沁出,将房中的物事染上梨花香,闻之令人平和安神。 顾夜来拿指尖碰了碰桌上的青瓷茶壶,温度刚好。她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白棠并不知道她何时归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一直吩咐着侍女这样筹备着,等着自己归来。 她将刘浔赠与她的玉佩拿出,端详片刻后走至床边,小心翼翼地打开暗格放了进去。犹豫片刻后,又拿了出来,谨慎地贴身安置。 “我的大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白棠还未进门,带着些埋怨又有些欣喜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顾夜来莞尔,拿过杯子给她倒了杯茶,待到她进门之后推了过去,笑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嗓子听着都哑了。” 白棠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丝毫不顾及仪态形象。喝完又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饮尽,才终于开口道:“别提了,今天我跟蓝琉在那里打了大半天的太极,她还真是难缠的很。” “这话怎么说?”顾夜来诧异道,“京中近来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白棠摆了摆手,叹道:“这倒还没,但我看着只怕是快要出事了,故而一直写信催你回来。要是出事了,我早就跑西山将你拉回来了,还容得你在那里清闲?” “蓝琉想做什么?”顾夜来思考片刻,随机问道,“你看着像是与朱砂有关吗?” 白棠迟疑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日蓝琉请她过去,用着一种托孤似的语气求她将蓝珊带走安置。她当时深为诧异,甚至怀疑自己错觉了。旁人有可能不知道蓝珊与蓝琉的关系,她却是一清二楚。蓝琉对外称珊珊是自己早逝的兄长的遗腹子,但实际上根本就是她自己的私生女才对…… “她又不肯告诉我内情,我自然是不肯答应。”白棠皱眉道,“先前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看来只怕是的确是与朱砂有关。蓝琉上了贼船,再也下不来了,所以想要把珊珊摘出去。” “这……”顾夜来顿了顿,又问道,“她是不是现在为止都在对外声称蓝珊摔伤了腿,尚未痊愈?” “不错!” 顾夜来无声地笑了笑:“她还真是铁了心不让珊珊进来分毫……可她这可是与虎谋皮,怎可能稳赚不赔?她想的未免也太容易了。” “她可不是没准备付出代价,我看她早就把生死 都置之度外了。” 听了白棠这话,顾夜来嗤笑道:“生死算什么?她既然已经不看重生死,那旁人也不是傻的,为什么要拿她的命?从一开始她就该明白,她若想赌这一把就必须压上自己最看重的东西才行,筹码也不是她想换就能换的。” “你是说……”白棠有些迟疑。 “不错。”顾夜来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 得了允准后,观云推门而入,递上了一封信,说是倾舞坊送来的。 白棠挑了挑眉,拿簪子划开信封,不甚在意地看着。 顾夜来本也没当回事,却没想到白棠的脸色渐渐地变得有些郑重,到最后已是难看至极。她有些诧异,附身到她身旁一同看信。 信上的墨迹看起来不似这几日写成,倒似是早已写成就等着今天。顾夜来看书速度极快,几眼扫过便几乎看完了大概,她身形有些不稳,及时按住了身旁的桌子才没有太过失态。 她努力压抑住自己震惊的心情,定睛再次看去。白棠紧握信笺的手已经有些抖了,眼中仿佛有火在熊熊燃烧。 顾夜来伸手拿过信笺,勉强道:“阿棠,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你让我如何冷静?你看到蓝琉说了什么了吗!她说,她说,我娘是被人害死的!”白棠的声音有些声嘶力竭,显然是已经怒到了极点。 观云摈住呼吸退了出去,将门牢牢地关上,守在门口一动不动。 顾夜来将手搭在白棠肩上,艰难地开口:“你听我说,白姨对我恩重如山,若蓝琉所言是真的,我必定要为她报仇。但你要冷静,我们从长计议……阿棠,你听着,我们必须要保证清醒,不然我们非但查明不了真相,还会被人当刀使!” 白棠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只是这事实在太过令人难以接受……她沉默许久,终于慢慢靠在顾夜来身上,哭了出来。 这些年来,白棠一直活的张扬肆意,如今却哭的像个没糖吃的孩子一样。顾夜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光死死地盯着那封信,像是要透过它看出些什么一样。 “我要去一趟倾舞坊,你可要同去?”顾夜来低声问道。 白棠咬牙切齿地答:“自然,我难道是那种遇事只会在家中哭泣哀嚎的人吗?” 听此,顾夜来点了点头,扬声道:“观云,把听雨叫来,帮她家姑娘上妆。” 直到到倾舞坊 之前,顾夜来都一直在看蓝琉送来的那封信。这信倒也不长,只是说白如之死并非突发恶疾,而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故而被人灭口。 蓝琉在信中说她也并不十分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在白如去世前与她会过一次面。白如说自己得罪了不能得罪之人,不知能不能活过这一劫。在去世的前一天,白如又派人暗中送了一封信过去,说自己命不久矣,希望蓝琉能够代为照顾白棠与夜来。 信的最后,蓝琉说自己这两年来多方探查,稍有头绪,若想知道详情,请见面一叙。 下车之前,顾夜来拍了拍白棠的手,白棠的眼睛还有些发红,但神智却不似先前那般错乱,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样子。她抬头看着顾夜来,点了点头道:“你无需担心我,小心对付蓝琉,我看她已经要疯了。” 她二人往日与倾舞坊交好,皆是从后门而去,如今却直接将车停在了倾舞坊的正门。倾舞坊不似之前那般门庭若市,蓝珊伤了腿脚不能上台,或多或少还是会有的影响的,毕竟倾舞坊的名声一半都是靠蓝珊撑起来的。 “阿棠怎么这么见外,却从这里来了?”蓝琉笑着从楼上走下来,神情自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白棠冷冷的看着她,微微侧开身子,顾夜来从她背后走了出来。 蓝琉脸上的笑僵了僵,开口道:“夜来,你怎么回来了,修养的怎么样?” 顾夜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走近的蓝琉,微微一笑:“有什么值得修养的,不过是去躲懒罢了。看烦了景致就回来了,不然以阿棠这莽撞的性格,还不定要被人怎么算计呢。” “你们两个小狐狸长了七窍玲珑心,谁骗得了你们啊?”蓝琉掩唇一笑,回身道,“走吧,我们到楼上详谈。” 三人坐定之后,侍女沏了茶,而后恭恭敬敬地转身退出。 顾夜来端起茶盏,看着蓝琉淡淡地开口:“我有一句话便先说了。你应该知道什么叫落子无悔,从你决定与朱砂交易开始你就回不了头了。你早就把蓝珊当赌注压了上去,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哪怕你拉扯再多人进来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蓝琉握紧了手,却又听到白棠冷冷地说:“我知道你的用意,不过是想把我姐妹二人拉进来,也好增加些胜率。但你未免太过自信了吧,就算我们是一把刀,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驾驭的了?恕我直言,我现在对你已经没什么情谊可言了。” “再者,你 明知道我们最讨厌被人威胁,但你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不然的话,你可以虽然可以选择示弱来瞒我们一时利用我们一时,但我们终会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到时候就不只是现在这么简单了。”顾夜来隔着袅袅的水烟笑道,“蓝琉,我不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我必须告诉你,你这个决定,实在是有些愚蠢。” 白棠跟着嘲笑道:“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你看你,究竟该怎么办呢?” 顾夜来将茶盏放在桌上,开口道:“那么,蓝坊主,我们来详谈吧。” ☆、满庭霜 “我从没想过要拉你们进局。”蓝琉笑了笑,有点凄凉的意味,“我只是知道自己生死一线,所以有些事情便不得不提早给你们交代了。夜来倒还罢了,阿棠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怎么会刻意害你?” 蓝琉端起茶盏,目光垂下,轻声道:“在这个微妙的时间提出这件事,的确像是胁迫你们,可是时间不多了我等不了了。白如曾说希望你们不要掺和进这件事,她的确是一番慈母之心,以为这样对你们会很好。但是以我的性格我却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然后报仇与否都由你们自己来选。” 她声音渐渐有力了起来:“白如性子太软只想粉饰太平,而我却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彻底瞒下这件事,只是在找合适的时机,也在等你们变得足够成熟。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但我觉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果报应不来那我就自己动手。” “蓝坊主的性格的确是让人敬佩。”顾夜来将手覆上白棠颤抖的手上,看着蓝琉道,“但你敢对天发誓毫无利用白棠的意思吗?不过……你也不用发誓,左右我不会信的,是非对错我只想自己看。牢不可破的只有利益,你也不用多加剖白,我们直接聊正题吧。” 蓝琉被她这么一噎,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确存了利用白棠的心思,不然她何至于非要趁着顾夜来不在送了封信呢?若依她原本的意思,写封信本该过一段时日再送的,但今日白棠来时透露出顾夜来不日便将归来的信息,蓝琉便知道不能再拖了。 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被顾夜来撞上了……不然今日来的只会是被怒气和悲伤冲昏了头的白棠,要想说服她简直易于反掌。 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顾夜来也很清楚蓝琉这个人,算不上不好也算不上好。对人有些凉薄,把蓝珊看的比自己的命都还要重上几分。或许因为白如的缘故对白棠有所优待,但是在利益矛盾的时候却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蓝琉大概会用“这是为白棠好”来自欺欺人,掩盖自己想要利用白棠的事实。 白棠回握住顾夜来带着冰凉的手,莫名有些安心。她脊背挺得笔直,冷冷地看着蓝琉与顾夜来唇枪舌剑彼此算计。 到最后,蓝琉都没说出什么真正有意义的东西,但就是咬死了白如是被人谋害的。 当顾夜来提出要看一看白如当年送来的那封信时,蓝琉揉了揉眉头:“说出来你们或许觉得我扯 谎,但我当年看完信之后就按照如娘的吩咐给毁了。” 听此,顾夜来转头与白棠对视了一眼,起身道:“说到底,你也根本没什么头绪吧?不过我答应你,可以将蓝珊带走安置,希望蓝坊主能想出些有用的东西。” 白棠随即起身,径直随着她出了门。 见她二人离去,蓝琉无力地向后倚在靠背上,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犹似鬼魅的声音:“蓝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让顾、白二人为我所用,不然我可不保证他日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是什么……当年之事,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她怎么就失手栽那么个丫头手里了呢?那么多年以前的事,又怎么会被人翻出来…… “夜来……”白棠眼睛仍是红红的,可以看出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能不哭出来,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去见蓝琉。 顾夜来眼中满是悲伤,白如对她可以说是恩重如山,白棠与她又是至交好友,如此大的变故使她措手不及,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白棠。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车夫低声提醒已经回到音韵坊。 顾夜来起身想要搀扶一把白棠,却被她慢慢推开。白棠抹了抹眼,抬头看着她,郑重地开口:“在查明真相之前,我绝不会再哭了。” “我知道你难过,当年我父亲离世我也难过的要死要活。”顾夜来撩开车帘,看着音韵坊的招牌,“可是总是要向前走的,那就带着亲人的期待走的更好一点吧,这样他们也可以安心。” 白棠微微提起下裳,扶着她下了车,看着冷清的大门低声道:“我分得清轻重,你且放心。” “不然……我们去找朱砂如何?”顾夜来迟疑片刻,轻声问道,“以我来看,她身份恐怕不凡。” 白棠看着她,沉默片刻后十分认真地开口:“你开什么玩笑,蓝琉为何会沦落至此你又不是不清楚。何况你本就不想与朱砂有任何牵连,我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事情让你冒险?这事不必再提,我不会同意的。” 顾夜来没再说什么,因为此事关键在于不知如何下手,就算求了朱砂只怕她也束手无策。一旦有头绪就好办了,何况如今刘浔尚在京中,以他的身份只怕没什么难事,的确不必去冒险求朱砂。 音韵坊中很是空荡,这时辰众伶人都在后园中排演乐曲,显得有几分萧条。 听雨观云见到她二人进门,当即便迎了出 去:“姑娘回来了,应该还没用膳吧。顾姨派人送了糕点过来,不若先吃点填填肚子?” 白棠脸色很不好,看起来食欲不振,但却偏偏开口道:“可以,再吩咐厨房多做些我喜欢的菜。” “方才楚府派人送了帖子来,说是今日晚上楚家老夫人做生日,听闻姑娘回来了,想请姑娘去抚琴。”观云开口道,“我看姑娘也累了一天了,不如就推了吧?” 顾夜来沉吟片刻,皱眉问道:“楚家三房回京了吗?” “不曾。只有楚峤公子因科举入京,其他都还留在江南本家。”观云有些诧异,按照顾夜来往日的性子是不会接这帖子的,怎么如今却…… “你不必因为此事去交好那些达官显贵,不会有什么用处的。”白棠却看穿了她的意思,开口阻拦道,“你不喜欢就不要去了。” “去回了楚府,说顾夜来必到。”顾夜来笑了笑,转头宽慰白棠,“我也不单是为了你,我们在京中素来横行无忌,但也不能得罪太多人啊。何况楚家我还是清楚的,不会有什么差错。” 顾夜来顿了顿,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你负责珍重自身照顾好自己,其他的就都先交给我吧。” ☆、满庭芳 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顾夜来坐在窗边,看着楚家的侍女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园子。楚家行事向来稳妥的很,此次又是老夫人的寿辰,自然是更加尽心尽力。 老夫人出身于书香世家,就算上了年纪也还是保持着当年的喜好,故而这次宴饮雅致至极,不似京中其他人家那般铺张浪费,别有一番韵味。 更难得的是,她并不厌恶伶人,甚至还颇为怜惜。这次楚家大夫人为了投其所好,特地给京中素有令名的伶人下了帖子,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蓝珊与顾夜来。 蓝珊因为一直对外声称伤了腿脚,所以推了帖子。顾夜来却一反常态,不但接了帖子,甚至还特地带了自己的琴过来,让人惊讶不已。 顾夜来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若不是因为白棠的缘故,以她的性格的确不会接这帖子。 以往京中说她性子古怪也好,清高也好,她都不怎么在意,也并不会为着别人的评价去改变些什么。但今时,却是不同往日了,也由不得她再懒散下去。 眼看着宴席便要开始,有身着碧色衣裳的侍女走来,引着她去往湖心亭。 楚家到底不同于其他府邸,并未强求她到宴席处抚琴,反而将琴设在了与众人隔水相对的湖心亭,只影影绰绰地能看到宾客。 湖心亭中按着她的喜好点着梨香,沁人心脾。 顾夜来微微颔首,对着侍女道:“你们有心了。” 碧衣侍女笑答:“这是五公子吩咐人布置的,说姑娘这等风雅的人不可视为等闲伶人。” 楚家五公子,即是楚峤。 顾夜来一愣,随即面色如常地笑道:“谬赞了。” 那侍女见她并非传言中那般不近人情,也放松了一些:“姑娘坐下歇息吧,湖心亭四周悬着轻纱,对岸看不真切的,可以随意一些。” 她这话说的很是体贴,顾夜来半倚在亭边,随和地笑了笑。 她今日因着来楚府贺寿,故而十分少见地穿了一袭红衣,如今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妩媚风流。虽蒙着面纱,但她眼睛生的极美,一颦一笑仿佛都能在瞳中映出,甚为灵动。 碧衣侍女是府中大夫人身旁颇有脸面的侍女,以往也是看过许多各家的美人的,但看着灯火下立着的顾夜来,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了一种惊艳。比之一般的官宦人家的小姐,眼前这人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明的气质,风流却不风尘, 骨子里甚至还有一种书香世家的清高坚韧。 隔水望去,对岸的女眷已经纷纷落座,而前来贺寿的官员则在前厅由楚霁招待。 顾夜来倚在扶栏旁看了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坐下开始重新调琴。过了片刻,有楚老夫人身旁的贴身姑姑竹沫赶来,笑道:“老夫人知晓姑娘接了帖子,很是欢喜,说不拘着姑娘奏什么曲都行。” 顾夜来点头,抬手轻轻划过琴弦为起势,琴音从她之间泻出,悠长婉转。 竹沫在旁看着,顾夜来的指法与京中常见的不同,仿佛自成一家,看起来赏心悦目,又有几分熟悉之感。 突然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出了湖心亭,随后回到楚老夫人身侧俯身低声道:“奴婢看着顾姑娘的指法,倒是与当年的秦姑娘有些相似。” 楚老夫人一怔,随即有些急切问道:“你是说秦心?” 竹沫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开口:“多年未见,或许是我记错了也未可定。但……” “请她过来。”楚老夫人想了想,又道,“且慢……容我再想想。” 竹沫垂手立在一旁,过了许久,楚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扶我过去。” 说完,自己便要起身。竹沫虽知道老夫人看中秦心,却没想到居然她会想要亲自过去询问,忙开口拦道:“老夫人,不若还是将顾姑娘请来吧,您这么过去只怕宾客都要随着过去。” “罢了……”楚老夫人摇了摇头,“秦心当年既然选择隐去,便是不想与我们再有任何干系,我又何苦再要惊扰她。” 竹沫见此不由得后悔自己莽撞,便道:“或许只是师承一脉而已,顾夜来未必就是秦姑娘的嫡传弟子,我去送送顾姑娘吧?” 楚老夫人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竹沫方才离开时有些急迫,顾夜来注意到这一点,有些迷惑。但等到演奏完毕,竹沫亲自来送她离开时,她明白了是何缘故。 “顾姑娘琴艺高绝,年纪轻轻便能有此造诣实在是难得。”竹沫在前面为她引着路,状似随意地开口,“不知道姑娘师从何人?相必应是极有名气的乐师吧。” 顾夜来笑道:“家师归隐已久,收徒向来不许弟子透露分毫,所以请恕夜来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听她这般回答,竹沫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停下脚步轻声道:“那姑娘能否告诉我,尊师是否姓秦?” 顾夜来笑而不语。 “尊师可还安好?”竹沫追问道。 “家师一切安好。” 她这回答虽看似模棱两可,但也算是默认了竹沫的猜测。 竹沫虽一直怀疑,但真的得到了证实却仍忍不住有些失态,沉默片刻后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姑娘也无需拿此事惊扰她,我只要确定她现在一切都好就够了,也不会去打扰尊师。” 顾夜来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跟在竹沫身后穿过楚府后花园。 “劳烦竹姑姑专程送我们出来了。”顾夜来在楚府后门驻足,对着竹沫施了一礼。 竹沫脸上不由得有些尴尬,但还是道:“姑娘不必如此可以,老夫人甚是喜欢姑娘的琴,姑娘若得空了可以再来。” 顾夜来淡淡一笑,并未将她这客套的话当真,转身便带着观云离了楚府。 观云抱着琴,低声道:“姑娘,这位竹姑姑倒像是有所芥蒂。” “我知道。”顾夜来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眼。 观云听出她语气中暗含着的不屑,不由得摇头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的车马,提醒道:“姑娘,你看那边……” 顾夜来随着她看去,只见路边的垂柳下停着一辆马车,夜色下虽看不十分真切,但仔细看去却能勉强辨认出逍遥王府的家徽。 她本不欲上前,但思及白棠之事,便吩咐道:“你随我来。” “顾姑娘……”逍遥王府的车夫认出了她,神色有些犹豫。 顾夜来皱眉道:“谁在马车里?” 车夫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到了刘浔带着笑意的声音:“原来你也来了。我来给楚老夫人祝寿,临走却刚巧遇上了孟大人,便一同商讨白日的那桩案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王爷了。”顾夜来揉了揉眉头,准备等到有了头绪再去找刘浔。 车帘突然掀开,孟弈从车上下来,对着顾夜来微微一笑:“顾姑娘留步,案子已经商议完了。” 他这话说的极为微妙,却又无可辩驳,顾夜来不由得有些恼怒地斜了他一眼。 孟弈停住要离开的脚步,蓦地转头盯着她:“念念?” 顾夜来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笑道:“孟大人在说什么?您这突然停下,倒是把我吓到了。” 孟弈审视着她, 像是在斟酌着什么,缓缓开口:“我有一故交,名笙歌,小字念念。” “孟大人莫不是将我误认为她?”顾夜来挑眉迎上他的目光,“敢问孟大人,若我是那人,又怎会不认你?” 她这话说的很是诛心,刘浔听了都觉得有些过了。孟弈却也没恼,道了句“冒犯了”便径自离去了。 顾夜来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向后退了几步,神情中有了几分无措,不复方才凛然的模样。 刘浔透过车窗,有些怜悯地看着她,道:“你又何苦如此?” “五蕴六毒是妄。” ☆、风满楼 夜色俞晚,顾夜来吩咐观云带自己的琴乘着音韵坊的马车先行回去,自己便上了逍遥王府的马车。 “你对孟弈……”刘浔看着自己的小弟子,眼中透着怜悯。 顾夜来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道:“先生何出此言?我不过一介伶人,与他一个翰林院首能有什么干系?” “你总不会当真以为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先生怎么不懂?”顾夜来微微蹙眉,看着刘浔缓缓道,“不是我要这么做,而是我与他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何况我们本就没什么旧情可叙的,就算相认了也没什么意义,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她这番言辞听起来实在是冷情的很,丝毫看不出当初在西山时的犹豫不决。 刘浔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敛去了眼中的怜悯,微微一笑:“你若能真心这么想,那也是极好的。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你这般顿悟?” 顾夜来也没想到刘浔竟然这般敏锐,稍有些惊讶:“先生为何有此问?” “我自然是了解自己的弟子的。你性子在大局上虽算不得优柔寡断,但在有些事情上往往举棋不定。如今你能这般清醒决绝,只怕是发生了一些让你不得不如此的事情。” 听了刘浔的解释,顾夜来笑了笑,并未反驳。 她也清楚自己的性格,刘浔的话算得上是一语中的,若不是因为白如之事,只怕自己仍在犹豫不决思虑过度,但如今她的确是没什么心力再耗费在这件事上了。 犹豫了片刻后,她缓缓地开口道:“先生说的不错,的确是有变故。但现在仍是毫无头绪,所以暂且就不劳烦先生了。不过还是请问先生此次是否会长留京中?” “我过些时日就仍回江南去了,只怕是……”刘浔想了想,又道,“虽说我不在京中,但你借着我的名头做些什么小事也是可以的。若实在是有难办的事,你便拿着我给你的玉佩去找怀安,我会叮嘱她让她照看着你的。” 顾夜来目光清亮,含笑道:“既然先生不在京中,那就不劳费心了。我虽没什么大本事,但保住自己还不算什么难事。”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与我实在是不需见外。虽说你终归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可能护你一世……”刘浔倚在车厢上,神色难以分辨,语气中却带了笑意,“但如今我还能帮你一些,你还是庆幸吧,不必推拒。” 虽说刘浔语气轻快,但他这 话中却有些不祥之意,顾夜来皱眉道:“圣上可是猜忌了先生?” 刘浔嗤笑道:“他如今还有什么可猜忌我的?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想做些什么,按着怀安的话来说,我长姐还在九泉之下看着他呢。你不必担忧我,照看好你自己就行。” “先生何时回江南,到时候我去送行。”顾夜来垂首问道,“按着先生的话,怀安郡主是要在京中久留吗?” “怀安的确是要在京中留一段时间,不知道钟家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她,让她记恨的不行。这丫头,愈发小气了。”刘浔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至于送行,也罢了。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我也不耐烦听。” 顾夜来知道刘浔的来去随心的性格,便只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后,刘浔突然开口问道:“白日里那案子,你怎么看?” 顾夜来有些诧异他会突然拿这件事来问自己,随口答道:“不是说林家小公子欺男霸女?直接交由京兆尹府细查不就成了?虽说先前京兆尹府一直推诿,但如今由孟弈提出,总不会再……” “嗯?” “先生是说纵然有孟弈在,只怕京兆尹府也会偏帮着林家?” “再想。” 见刘浔并非随意一问,顾夜来收敛了自己随意的态度,将此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这件事上,孟弈必然会与林家处于对立面,今日之事孟弈强行将先生与他拉到了一条船上,便是逼着林家同时对上翰林院与逍遥王府。而且此事林家并不占理,只怕就算京兆尹府想偏帮林家也帮不成,毕竟经今日一闹只怕京中知道此事的人愈发多了。”顾夜来原本只是暗自猜测,说到后来语速快了起来,“或许孟弈早就有此准备,既要先生参与进此案,又要旁观之人将此事传出去,保证舆论的偏向。” 刘浔听了她这番话,颔首道:“你可有想过,孟弈究竟是站在哪一方吗?” 当年钟、林、孟三家互相牵制,后来孟家败落,便只剩钟家与林家分庭抗礼。而楚家居于江南,素来忠于圣上,从不拉帮结党。朝中大臣多依附于钟家或林家,也有一部分如同楚家一般持着中立态度。 而孟弈,众人皆知他的姓氏虽为孟,但却与三年前败落的孟家没有丝毫关系,不然也不至于毫发无伤。孟弈自六年前新科及第,得圣上御笔朱批点为状元,便一路官运通畅,如今居于翰林院首。这些年他从未表现出半分偏向钟家或林家的意思,倒是 与楚家交好,众人便皆以为他如同楚家一般。 顾夜来在他的姓氏这一问题上自然是知晓的更为详细一些,但其他便也只是这三年来零星听来的。孟弈为官多年风评极好,她便也只如同众人一般认为。到如今,刘浔直接问出了这一问题,顾夜来才发现自己从未认真思虑过。 “世人皆道孟翰林为官清廉,尘外孤标……”顾夜来有些迟疑,“先生以为呢?” “孟家当年为何突然遭劫,你自然是知晓是何缘由的。”刘浔突然问了这么个像是毫无干系的问题。 顾夜来点了点头,孟家百年世家几乎全部赔在了那一浩劫中,其中缘由只怕天下人都清楚的很。 事情要追述到十三年前,孟家的大公子孟苟是当时的冠军大将军,奉命出征楼国。楼国不过一介边陲小国,自然是无力抵挡大楚的强兵,最后落得国破的下场,而孟苟也因此得到了封赏。 三年前,突然有人翻出了旧事,说当时孟苟年少轻狂,手段极其残忍,为了军功拒收降书。最终围城一月有余,坑杀楼国数万兵卒与平民。纵容手下入楼国皇室宫殿随意纵火劫掠,私藏无数珍宝隐而不报。 并以此事为机,掀出数件旧事,罗列了孟家大大小小三十余宗罪名。骄奢淫逸,目中无人,不敬圣上,隐匿钱财不入国库……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圣上震怒,下令严惩。 “那件事中钟家受益颇多,你也是知道的。”刘浔见她又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曾想过为何时隔多年,楼国那件事会突然被人捅出?” 顾夜来一窒。 她闭了闭眼,想起来十三年前自己父亲随大军凯旋时身边跟着的有些冷漠的少年。那时他眼中偶尔会有着像是孤狼一样的狠厉的光,但又转瞬即逝。 父亲对她说,这是自己救回的孤儿,又为他取名为孟弈。 后来他二十而冠,取字“长忆”。 到如今,众人只知他是温文尔雅的翰林院首。 “我想说什么你应当是明白的,但我也并不能十分确定。我只是给你提出这一点,让你有所戒备。他日我离京之后,若你与孟弈能再无交集那最好,”刘浔的声音响起,有些淡漠,“若是逃避不了,你只能对上他,不可掉以轻心。” 顾夜来沉默片刻,答道:“弟子明白。” ☆、因果苦(一) 夜色已浓,音韵坊的后门高悬着一对素色的纱灯,观云静静地站在门侧候着。 待到逍遥王府的马车停下,她便上前扶了顾夜来下车。 顾夜来看着马车缓缓驶走,开口道:“阿棠可还好?” “我刚放琴时遇上了听雨,她说白姑娘已经睡下了,晚膳用的也还好。”观云想了想,又补充道,“白姑娘伤心难过是在所难免的,但她素来是分得清轻重的人,断然不会自毁的。” 顾夜来点了点头,神情中有些疲惫:“她能这样那自然是很好,我也无需多加忧虑了。近日可还有其他事情?我在西山呆的实在是有些久……” “最近应没什么应酬了,只是姑娘的伤药用完了,只怕明日得去久姑娘那里了。姑娘的嗓子,也该再让久姑娘看看。” “那就这么着吧……” 从西山回来,顾夜来便卷进了无数惹人头疼的事情中,一件又一件,应接不暇。 她素来浅眠,再加上今日之事太过惹人头疼,晚上睡得便不甚好。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早早地醒了过来,她随意披上外衫推开雕花窗,外面飘着细如牛毛的小雨,空旷的长街上有带着斗笠的商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 因着白日里要出门,她倚在窗边看了片刻便开始着手梳洗。又因着和苏久相熟,便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插了只碧蝶簪。 为了让苏久方便查看脸上的伤,便索性一点脂粉都没用,那道从耳后到唇边的痕迹在她素白的脸上显得很是突兀。 顾夜来抬手抚过那道疤痕,有些冷漠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后合上镜盖便转身出去了。 用早膳时,白棠如同往常一般尚未起床,听雨习以为常地去吩咐厨房晚些时辰再煮些粥来。 比之早些时候的蒙蒙细雨,外面的雨落的已经有些大了,许多商贩都纷纷收了摊子。 观云为顾夜来披上羽缎披风,执着伞随她从走过后园上了马车。 “久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顾夜来看着窗外,淡淡地问道,“我怎么恍惚记得她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要过了七月才回来?” “早些时候久姑娘离京的时候派人送了药过来,那时候说是她要去巴蜀那边寻些药材回来,早则四月晚则七月便归。姑娘在西山修养之时,久姑娘便回来了,她来过一次音韵坊想看看姑娘的伤势,因着姑娘不在,便留话说,待到姑娘回来了请去她那里一次。” “劳烦她了……”顾夜来还想再说些什么,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观云忙扶了她一把稳住了身形。 观云微微挑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这大街上突然窜出个小乞丐,看着车过来也不躲一下!”车夫声音中带着些后怕,观云仔细看了看,那小乞丐离着马蹄子不过数尺,实在是惊险至极。 顾夜来倚着车厢吩咐道:“你下车看看他伤着了没有,给他点银子打发了吧。” 观云撑起油纸伞下车查看,片刻后走回车边低声道:“姑娘,我看他只怕是不大好了。他身上有着许多伤,又发着热,现下受了惊吓已经晕了过去。” 听了观云的回禀,顾夜来皱眉思索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让车夫把他抱上车,一会儿让久姑娘看看可还有得救。若能得救,也算是他的造化,若不能……那也是命数了。” 那小乞丐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透过残破的粗布衣能隐约看到他身上的伤,新旧交杂触目惊心。 观云将他安置在车厢角落,顾夜来随意看了两眼,突然开口道:“观云,你看他可像是哪个人?我看着很是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观云拿手帕托起小乞丐的脸细细看了片刻,“委实看不出,大约我未曾见过姑娘说的那人吧。” 顾夜来又想了许久,却都没能想出来个结果,只得作罢。 待到苏久施针完毕,那小乞丐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在旁闲坐的顾夜来突然就知道了这小乞丐像谁。 那小乞丐脸上仍是脏兮兮的,眼中一片混沌,但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丹凤眼立刻让顾夜来想起了昨天那位拦轿喊冤的女子。 顾夜来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他的伤势如何?” “不妨事。旧伤引起的发热,好在送来的及时,并无大碍。”苏久将银针一一收起,转身看着她道,“摘了面纱吧,我看看你的伤。” 顾夜来抬手摘下面纱,笑道:“已经好很多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苏久打断了。 苏久伸手将她的下巴挑起,弯下身仔细看着她脸上的疤痕,又用手指摩挲片刻,叹道:“这算什么好多了?可惜了,白璧微瑕。” 顾夜来闭了闭眼,观云忍不住开口道:“久姑娘,您这话什么意思?” “这伤要是最开始能给我医治,我敢担保绝不留下任何 疤痕。可如今呢?这伤过了多久才来找我的你心知肚明,纵然我师父仍在,能够医死人肉白骨,只怕也无法救得过来。何况……”苏久顿了顿,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不过我还能让着疤痕再弱化一些,涂了脂粉便不显得了。” “罢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顾夜来无奈地笑了笑。 苏久听着她的声音,皱眉道:“我给你开的治嗓子的药,你可有每天都服用?” 顾夜来没能回话,她在西山那许多天自然是没服药的。 “你这个样子让人如何是好?”苏久瞪了她一眼,气道,“你再不听医嘱,那就不必再来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能如此不爱惜?” “苏大夫,我错了,且饶我一次吧。”顾夜来难得地低头检讨自己。 苏久看着她摇头道:“你自己要懂得轻重,积重难返的道理你应该明白,我也不再多言了。我开新的方子给你,让药童给你抓药,你走时记得带走。至于那个小乞丐,你是要带回去还是留在我这里?” 按着顾夜来以往的性子,断然是不会带走他的,但她看了眼那小乞丐的眼睛,开口道:“我带他走好了,你把他的药一并抓好交给观云吧。” 听了她这话,苏久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小乞丐,意味深长地答道:“那就依你。” 苏久琢磨药方的功夫还吩咐药童将小乞丐收拾干净,拿了套药童的衣服给他换上。 最后离开的时候,苏久端着茶盏,看着顾夜来的背影笑道:“我看你忧思之色甚重,便给你添了味安神定志的药。然药治病不治心,还望你多加保重。顾姑娘啊,路还长着呢。” 顾夜来脚步未停,径直走出了医馆。 等到观云扶着顾夜来上了马车,车夫将小乞丐抱了上去。 顾夜来看着上了车后就自己瑟缩在角落的小乞丐,侧过头去看了观云一眼。 观云会意,随即向着小乞丐轻声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警惕地抬头看着她,却没说话,待到观云几乎要失去耐心,他才低声道:“我没有名字。” 观云并未十分惊讶,只是继续问道:“那你的家人呢?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人……”小乞丐的声音很是微弱,“我家人全都死了。” “那你想好以后要怎么办了吗?”观云见他深深地埋下了头,心中便已明了 ,过了片刻后开口道,“既然你无家可归,那你愿不愿意去我们坊中打杂?刚好我们缺些人手,只是会有些辛苦,你若受不住那就算了。” 观云知道自己最开始表现的有些太过热情,实在是不符合常态,便故意在最后一句加了转折的余地。果然那小乞丐的疑虑消了许多,低声道:“我不怕辛苦的。” 观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看向顾夜来道:“既然他没有名字,那不如姑娘便为他取个名字吧?” 顾夜来听着车外的雨声,淡淡地道:“那就叫‘明朝’吧。日月明,朝阳的朝。可以吗?” “多谢姑娘赐名。”小乞丐声音还是很微弱,但却是很懂礼数。 顾夜来与观云对视一眼,更确定了心中的疑虑。 ☆、因果苦(二) 观云带着明朝去安置的时候恰好撞上了白棠,白棠用审视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疑惑道:“夜来带回来的?” “是。”观云抬头看着白棠,笑道,“坊中不是一直缺人手来着,我看他无家可归便收留了他,姑娘给他取名叫明朝,日月明,朝阳的朝。” 白棠看着屋檐下的雨水撇了撇嘴,懒懒地开口:“你家姑娘起名还是这么不上心,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观云自然知道白棠什么意思,待到她离开之后,对着明朝解释道:“白姑娘性子素来散漫,刀子嘴豆腐心,你不必害怕。姑娘给你取的名字是取自一句诗,你可知晓是什么?” 明朝下意识张了张嘴,随即又紧紧闭上。 观云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带着他穿过回廊,继续道:“那句诗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明朝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的病尚未好,这几天可以先歇息着。等过一阵子我会让人分给你一些简单的活计,待到你的伤好全了便要同其他人一样了。这里是住的地方,至于你的药,我会让人煎了送来的。” “多谢云姑娘。” 观云耐心地与他讲解着一些基本的事情,而白棠离开两人后径直去找了顾夜来。 “我说,你带回来的那个明朝,为了什么?”白棠十分清楚顾夜来的性格,直接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竟然还特地让观云去哄骗一个孩子?” 顾夜来一笑,问道:“你看出来了?” 白棠有些无语,看着她道:“我又不傻,若不是为了哄骗些东西出来,你又怎会特地让观云去安排?还有观云,平时除了你之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怎会那么温柔地对个捡回来的孩子?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与音韵坊无关,你不用插手。”顾夜来看着白棠气色并不怎么好,便又道,“你好好修养便是,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白棠在她身边坐下,同她一起看着檐下的落雨,许久后淡淡地开口:“你未免太看轻我了,我自己要做什么需要做什么我清楚得很。我不需要你这种看似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庇护,我一定要自己亲手找出凶手才肯罢休。” 檐外的雨下的愈发大了起来,雨滴飞溅进屋内。 顾夜来看着院中被风雨摧残的的花,笑道:“是我误了,你的确不需要她人的庇护。” 若白 棠是花的话,那么她一定是盛开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株兰花,还不是需要细心呵护的家花。 “那你可想好了如何下手?” 白棠抬手抚了抚鬓角,轻声道:“我吩咐了人去将红姑请来,她服侍了我娘几十年,我娘一死她却直接回了山西老家。那时我以为她太过思家,如今看来却是太不符合常理了,我想她或许是知道些什么。” “我原也以为红姑太过凉薄,或许真的有什么隐情。”顾夜来想了片刻,又道,“但如果真的如我们所想,这样贸然将红姑找来,只怕会打草惊蛇。” 白棠眼中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你说的我都想过,然而夜来,我没有旁的选择了。不破不立,如果我不能把现在的僵局打破,那么就只能被蓝琉牵着走,永远都得不到真相。所以这次我赌了,纵然是失败我也愿意承担后果。”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那么我一定会阻止你。”顾夜来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但现在,那就由着你折腾吧,终归我也无法断言你的对错。” 顾夜来虽如此说,但白棠却知道她并无责怪之意,便只笑了笑,没再说话。 两人坐在那里,相对无言,直到观云安置好明朝后从后园赶来。 顾夜来抬了抬眼,问道:“怎么样?” “我方才试探了他,他并不是普通的小乞丐。”观云回想了一下明朝的反应,继续回道:“恰恰相反,他还像是知道明朝二字的由来,礼数方面也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够教养出来的。” “这就怪了。”顾夜来想了想昨日那女子的说辞,她只说自己家是普通的贫苦人家,靠着做些小生意维持生意,而且她也未曾说过自己家有其他人,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孤苦无依。 顾夜来皱了皱眉头,莫非两人只是单纯地长得相似而已?并非如自己所想有什么关系? 白棠挑眉问道:“我说你把他带回来究竟为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而且也有可能是我想错了,或许他与那件事并无干系。” 白棠嗤笑道:“我看那孩子的样子,你只怕是捡回来了个麻烦。若他与你那件事有关倒还罢了,就算是麻烦也不过是一件麻烦。若不是的话,以那个孩子遮遮掩掩的样子,你岂不是又多了一件麻烦事?” 顾夜来横了她一眼,起身道:“就你嘴贫,你就在那幸灾乐祸吧。观云,你随我来。” “顾姑娘莫不是恼羞成怒了?”白棠倚着椅背,扬声笑道,“没成想到你也有走眼的时候啊!” 顾夜来没再理会白棠的戏谑,回房后便提笔给刘浔写了封信,让他详细地查一查昨日那女子的身份。 她想着明朝那双同那女子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眼睛,不由得详细二字上加重了笔力。 她看人素来极准,所以方才白棠才会拿这一点开玩笑。这次,她还是不信自己会看走了眼! “送到逍遥王府,你亲自送过去。”顾夜来将信封好够后交给观云。 观云见她神情并不似往日那般风轻云淡,便知晓此事非同一般,答道:“姑娘请放心,我一定亲手送到。” 观云拿着信走出房门,回身将门掩了,然后便径直去吩咐车夫准备马车。 逍遥王府看起来富丽堂皇,气势威严。 众人皆知圣上很是看重逍遥王,历年来的赏赐难以计数,且还由着他在京中横行霸道。 观云私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这算什么看重? 真正的看重应该是让他担任重职,一展才华,而不是做个富贵闲王。 逍遥王年少时在京中的确是无所顾忌,斗鸡走马什么都做,风流之名也是传的天下皆知。但观云跟着顾夜来数年,见到的刘浔与传闻中的全无一丝一毫的相同之处,只怕那也是刘浔为了自保,不得不做出的模样。 观云看着眼前的逍遥王府,想起了当年的一桩事。 说是当年圣上登基之后,受奸臣蛊惑,甚是忌惮身为嫡子的刘浔,甚至想要将他出嗣旁支,令他再无继位之可能。 昭熙长公主知晓后,当即返回京中,丧服都未除便直接入宫面圣,苦苦哀求许久。圣上只得退了一步,将刘浔封为逍遥王,令其前往封地。 后来在饯别的酒宴上,圣上遇刺,长公主以身挡剑香消玉殒。 到如今,已有十数年。 “书墨?” 观云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转身看去,只见楚峤负手而立含笑看着她。 “公子……”观云随即反应过来,看了眼四周之后笑道,“恭喜公子蟾宫折桂。三年前我随姑娘入京之后,便更名为观云了。” 楚峤颔首道:“你跟了她之后便不是楚家的人了,一切便都由她做主。你来逍遥王府,可是她有什么事情了?” “姑娘吩咐我来给逍遥王送 封信。”观云只简单地解释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我来拜见先生,你便与我一同进去吧。” “多谢公子。”观云恭恭敬敬地答完,侧身请他先行。 逍遥王府内十分雅致,与方才观云所感的威严气势截然不同。各处的奇花异草、山石树木也俱是珍品,千金难求。 绕过曲曲折折水榭回廊,便到了看到了正在亭中抚琴的刘浔。 亭中悬着山水字画,观云注意到那都是刘浔的手笔,但他指下的琴却不是往日常用的。 楚峤在亭外停住脚步,观云便立在一旁。 刘浔注意到两人后便止了琴,看着楚峤道:“你来了。” 楚峤行了一礼,笑道:“许久不见先生了。” 观云随之屈膝行礼,刘浔看到她后挑眉道:“你是笙歌身边的侍女?有何事?” “姑娘有一封信令我送来。”观云将信拿出呈了上去。 刘浔接过信径自拆开,将信看了一遍后转手递给楚峤,对观云道:“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姑娘不必担心此事。” 观云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这……”楚峤将信看了一遍,有些迟疑。 刘浔示意他坐下,皱眉道:“我今日让你过来也是为了此事。我不日便将离开京城,此事只怕料理不完,但我又不能全然放心地将此事交全权交给孟弈去处理。所以在我离京之后,你便要注意着此事。” “先生是怀疑孟弈?”楚峤敏锐地注意到刘浔话中的深意。 刘浔未置可否,只是叹了口气道:“孟弈这个人,牵扯到一些无法向你明说的事情,但此人绝不似众人所想那般光风霁月。何况他与孟家的恩怨也是一塌糊涂,此事难保牵扯到笙歌。” 楚峤愣了片刻,问道:“我只知孟弈是孟伯父弟子,师姐自幼与他一起长大。我幼时曾见过他们,感觉他们感情也是颇为深厚。如今孟伯父仙去,纵然有什么恩怨,他总不会再去与师姐为难吧?” 刘浔望了望天,神情有些无奈。 ☆、因果苦(三) 刘浔撑着额头远远地看着池中的荷花,叹道:“你与笙歌的事我一直不欲插手,但现在少不得要问问了。” “是。”楚峤像是知晓他想问什么一般,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与她的婚约可还作数?” 楚峤闭了闭眼,沉默许久后答道:“当初师姐离开江南时,便将孟伯父的信交给了我,信上说要同楚家解除婚约。” 刘浔猛地转头看向他,疑惑道:“为何我从未听闻此事?莫非你,你一直瞒着这封信并不曾交给你父亲?” “是的。”楚峤对上刘浔的眼神,毫不退缩地答道,“师姐无非是因为顾忌着孟家败落,可我并不在意。楚家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人家,若我能迎娶师姐,楚家必定待她与其他人别无二致。” “你愿意娶她,可她愿意嫁你吗?”刘浔摇头道,“她现在什么样子你也应该看到了,又岂是你能劝得回来的?” “总要试过才知道。” 刘浔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弟子,又叹道:“你何必自欺欺人。退一万步来讲,纵然楚家能够接受一个没落的官家小姐,但能够接受一个颇负盛名的伶人吗?” 楚峤哑然。 “昨日我遇上了你父亲,他问我说,孟笙歌在何处?”刘浔的指尖划过案上的古琴,淡淡地开口,“你看,你瞒不了多久了。明知不可为,你们又何必非要执意如此?” 楚峤垂首道:“这本由不得我想如何的,先生你该知道的,您对九姑娘不也是如此吗?” 听他如此说,刘浔自嘲般地笑了笑:“所谓业障啊……但你看我如今这般,便应知道不会有何结果的,倒不如壮士断腕。” “若当年有人这样劝先生,先生便会放弃吗?”楚峤反问,“先生不必再劝,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终归不撞南墙我是不会回头的。” 楚峤向来温文尔雅,少有这般态度强硬过。 刘浔也算彻底了解了他的想法,笑容里多了些怜悯的意味:“你知道孟弈与笙歌的关系吗?” “我与孟弈的交情算不得深厚,只是少时见过一面而已,再后来便是师姐到江南以后,他会来信问师姐的情况。”楚峤有些意外这个问题,想了想后继续道,“因着我父亲与孟伯父为故交,所以对他的身世知晓一些。他父母仿佛有恩于孟伯父,故而在他父母逝世后,孟伯父将他收为弟子养在身旁。” “昭熙十七 年,金殿传胪,孟弈居榜首,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同年,孟霖将笙歌送去了江南托我照顾,而孟弈则自立门户。自那以后他官运畅通,颇受皇兄重视。”刘浔突然开口,“你可想过,为何孟霖要将笙歌送至江南?” “我以为……孟伯父是想着师姐迟早要嫁到江南,所以……”楚峤的话说了一半,自己便停住了,有些惊讶地看向刘浔。 刘浔点了点头,随即斩钉截铁地开口:“我不知道日后笙歌会与何人在一起,但无论是谁,绝不可能是他。” 楚峤没再问为何刘浔会这样断言,静默片刻后缓缓开口:“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待到先生离京后我会接过这个案子,也会看顾好师姐的。” “那你便回去吧。”刘浔看起来有些疲倦,“今日之事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究竟如何去做便由着你自己吧。” “是,弟子告退。” 刘浔看着楚峤渐行渐远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随意地拨着指尖的琴弦,想起孟霖珍而重之派人送来的那两封信。 一封是六年前,孟弈新科及第。孟霖在信中提到说京中不安稳,托他照看自己唯一的女儿。那时刘浔已定居于江南,孟霖已是存了让笙歌与楚峤熟识的心思,也免得他日嫁过去太过突然。 一封是三年前,孟霖病榻垂危。他在信中遮遮掩掩地提到了孟弈的身世,也提到了孟家的覆灭,最后便彻底将笙歌托付给了刘浔,嘱咐说无论如何不要再让笙歌与孟弈有任何纠葛。 刘浔怔怔地思考许久,最终有些好笑地自语:“我又有什么可愁的,纵然是愁了又有什么用处。罢了罢了,民间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由着他们去吧……” “姑娘,事情已经办妥了。” 顾夜来拿簪子挑着白玉盒中的药涂抹在脸上的疤痕上,表情中带着些不耐烦,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来吧。”观云接过她手中的簪子,细细地涂着药,“这是白姑娘送来的?” “除了她还会有谁?这伤已经是这样了,连久姑娘都那样说了,偏她不死心。”顾夜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垂下眼睫,“我都看开了,她却比我都在意,巴巴地不知道从哪又寻来的药。我说句不用,她还要生气。” 观云笑道:“试试也无妨,怎么说都是白姑娘的一片心意。” 顾夜来侧着身子,由着观云在自己脸上涂抹,轻声问:“先生如何说?” “他 说让姑娘保重自身便可,不需担忧这些事。”观云补充道,“姑娘身子也算不得多好,焉知不是操心太过的缘故?” “这倒的确像是先生会说的话。”顾夜来像是早已想到一般,不甚在意地道,“其实我倒也没有费什么心力去做,只是恰巧遇上了便提醒一句。如今也算不得多费心,等到阿棠招来红姑,那才算是要费一番心血了。” “已经上好药了。”观云将白玉盒合上安放在妆台上,簪子拿去清洗干净,“如今在坊中,姑娘便不必戴面纱了吧,总遮着脸对伤口只怕也不太好。” 顾夜来摇了摇头,显然是并不认同观云的话,但终归并未再动妆台前的面纱:“我的伤早已无可挽回,左右不过如此。我这两日睡的不大好,现在去补补眠,等到晚膳的时候你再来叫醒我。” 观云将簪子放回盒中,闻言便将帐子和珠帘放下,退了出去。 音韵坊的前庭已有乐声,想来是听雨在布置着。观云打量着左右无事,便亲自去看小厨房煎药。 “姑娘尚在休息,只怕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这药煎出来便用小炉子煨着,等到晚上睡之前送过去。久姑娘说她在添了安神定志的药,睡前服是最好的。”观云吩咐着煎药的小丫头,想了想又道,“把另一份给明朝的药也煎了,早早地送过去,让他在晚饭前服了。” “晓得了。”小丫头笑着一一应了,又凑趣道,“云姑娘真是宅心仁厚,还记得一个小厮的病。” 观云淡淡地一笑,没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 “我的云姑娘哎!”听雨人还没进院子,声音便传了进来,“我在前面累死累活,你却在这里躲懒?” 观云起身迎了出去,驻足在檐下看着冒雨而来的听雨疑惑道:“这是怎么了?虽说这雨已经小了许多,但你也不至于急的连伞都不撑就过来吧?” “你家姑娘呢?”听雨急匆匆地跑到檐下,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道,“钟家那个混世魔王又来了!” 观云皱眉道:“钟祈?他怎么又来了,上次被姑娘赶出去颜面扫地还不够吗?我家姑娘方才睡去了,白姑娘呢?” 听雨无奈道:“出门去了啊,那怎么办?” “姑娘近来休息的不好,如今好不容易睡去了,断不可能为了这么个人把她吵醒。”观云冷笑道,“况且当日春山宴婉贵妃把姑娘好一顿羞辱,钟家人还想来音韵坊不成?” 被她这么一 提醒,听雨也想起来那日之事,不由得义愤道:“索性把他轰出去算了!” “这事姑娘可以做,我们却做不得。”观云沉思片刻,吩咐小丫头仔细照看着药炉,随即转身向外走去,“走吧,我随你去看看这钟家的公子。他姐姐那般厌恶伶人,倒不知他为何这般喜欢往我们这里跑,呵呵。” 听雨一听到观云这句“呵呵”,便不由得毛骨悚然,随即跟在观云身向前厅走去。 ☆、楼心月(一) 待到两人来到前庭,钟祈已没了踪影。 观云疑惑地看了听雨一眼,听雨摊手道:“他方才一进门便问我顾姑娘在哪,我说去帮他找让他先等着,怎么现在却没了踪影?” “你没找人看着他?”观云问了一句后,便唤来前庭的侍女问道,“钟二公子呢?” 侍女向四周看了一圈,也有些迷茫:“方才还在的啊……” 观云很是不满这个回答,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听雨有些讪讪地开口:“是我大意了。” “下次注意,你在前庭照看大局吧。”观云沉思片刻,转身又回了后园,径直向顾夜来的房间走去。 顾夜来素来睡得很浅,故而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便清醒了过来。推门的声音有些重,不似观云那般小心翼翼。 她睁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心中已然断定并未观云。 “是谁?”她起身披上了外衫,声音带着些沙哑。 隔着重重的纱帐与珠帘,她看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身着紫衣。 一个带些轻佻的声音响起:“顾姑娘,许久不见了,没想到竟能看到这么一副美人春睡图。” 听了他这话,顾夜来也未如何恼怒。 她倚在床边思量片刻,笑道:“原来是钟二公子。怎么,二公子的伤好了?让我想想,这不过才两三个月了吧,看来镇国公府的家法并不似传闻中的那般狠厉啊。” 她话中嘲讽之意甚重,句句都戳着钟祈的痛处。 两三个月前钟祈在音韵坊酒后失态,惹怒了顾、白二人,当即便令人将他赶了出去。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一传十十传百,他那丑态便传入了镇国公耳中。后来听闻镇国公亲自请了家法将他压在祠堂重重罚了一顿,因着打的太重,当时便请了太医去看。 “顾姑娘说的倒是轻巧。”钟祈打量着她的闺房,冷笑道,“你可知你害得我半条命都赔了进去?” 顾夜来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衣衫:“因果循环,若不是你在音韵坊闹事,又怎会挨了一顿家法?难不成你觉得不管你做什么,我音韵坊就必须得受着?钟公子,你既然敢做,就得承担后果。” 钟祈被她这轻飘飘的语调惹起了火,隔着纱帐盯着她质问:“果然是你将此事传到了我父亲耳中?顾夜来!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当时我是被人暗算下了药!” 在家卧床休养的这些日 子,钟祈总是会想起顾夜来当时令人将他赶出去的那副模样。她眼中没有丝毫被轻薄的愤怒,反倒是有着几分怜悯和冷漠,甚至还带着一丝看好戏似的快意。 钟祈为此暗恨许久,恨那个给他下药的人,也恨顾夜来当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病中,他想了许多种报复的方法。待到能下床走动之后,他便设计除掉了当初下药之人,而顾夜来却去了西山修养。 如今顾夜来回京了,他站在她面前质问恐吓,却发现她没有丝毫惧怕。 “钟公子凭着自己的揣测便要给我定罪不成?我怎会知晓你是被人下了药?”顾夜来将头发揽至身前,用手指梳理着,淡淡地笑道,“要知道你钟二公子的名声在京中可是风流至极,红颜知己数不胜数,眠花宿柳更是寻常。” 钟祈被她噎的有些咬牙切齿,缓缓道:“顾夜来,你可真行。” 钟家的形势顾夜来不甚清楚,但在她看来钟祈并非众人眼中那般放浪形骸。有刘浔这个例子在前,或许钟祈也是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而已。 但当时钟祈所作所为已然超出她的底线,所以她才会那般不留情面。 “二公子,我承认我知道你是被人下了药,但那件事绝不是我令人传入镇国公耳中的。”顾夜来拿起枕边的发钗将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抬头看着珠帘外的钟祈:“我只解释这一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钟祈被她的坦然给气笑了,拉过桌边的凳子坐了下来,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你就可以安然无恙了?我就会不追究你了?纵然你并没有像长舌妇般陷害我,但你明知道我是被下药才会轻薄你,为何还要给我难堪?” 顾夜来摇头一笑,起身道:“你被下药了是你的疏忽,凭什么要我忍气吞声?况且,你若想追究我也无话可说,我当初既然敢做,如今就敢承担后果。公子想说的话应当都说完了吧,那便请回吧,毕竟若是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音韵坊,那就不好了吧?” 钟祈看着珠帘后顾夜来的身形,心中有些惊讶。来之时他曾想过无数种情形,但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自己居于下风。 他自小以来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有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也有妩媚风流的青楼女子,但却从没见过顾夜来这般云淡风轻的人。 “顾夜来,咱们走着瞧。”钟祈冷笑了一声,便准备离去,突然却看到了状台上放着的纱巾,心中不由得一动。 他作势要离开,却在顾夜来放松警惕之时猛地回身掀开了纱帘。 顾夜来一惊,随即冷冷地看着他。 钟祈将她打量了一遍,啧啧叹道:“早听说音韵坊顾夜来容貌有损,没想到还真是白璧微瑕。” “看够了吗?”顾夜来扯开纱帘走了出去,“比不得钟二公子天生丽质明眸皓齿,真是我见犹怜。” 钟祈的长相随生母,乍看之下的确似女子一般阴柔,他素来极其厌恶旁人拿他与女子做比。听到顾夜来故意挑衅他,不由得脸色一变。 顾夜来转头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公子若能懂得这个道理,便能少很多折腾了。” 钟祈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仔细地将顾夜来又看了一遍。随即意味深沉地走至她身后,俯身在她耳边道:“我曾在一位好友的书房中见过一副美人图,倒是与顾姑娘有七八分相似,顾姑娘可知我那好友是谁?” 顾夜来不由得握紧了袖中的双手,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钟祈,笑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一副丹青而已算得了什么?二公子的朋友想来也是达官显贵,又岂是我能认识的?” “是吗?”钟祈挑眉笑道,“或许顾姑娘记性不大好呢?你说我要不要告诉我那位好友,让他来认认呢?” “与我何干?” “姑娘!”观云赶来时便看到了这么一副景象,钟祈俯身在顾夜来耳侧说这些什么,远远地看起来倒像是情人之间的耳语。 顾夜来眼神冷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钟祈,钟祈终于识趣地退开。 “钟二公子,请离开吧。”顾夜来的声音毫无波动,听不出喜怒,“观云送客。” 观云知道她已是动了怒,立即对钟祈道:“请吧。” 钟祈也不再纠缠,顺势离开了。 “此事不必再提,但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顾夜来拦下了想要请罪的观云,自顾自地戴上纱巾离开了房间。 观云垂首跟在她身后,心中暗自思索着如何整顿音韵坊中的丫鬟。究竟是何等疏忽,才能让钟祈无人知觉地进入姑娘的房间。 顾夜来独自在琴房中弹琴,连观云都被关在了门外,直到白棠回来。 白棠看着紧闭的门以及一脸愧疚的观云,止住了脚步,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观云简单地向白棠讲述了一遍 钟祈的事,最后道:“是我的疏忽。” “钟祈这个不要脸的登徒子!看来他上次被打的太轻了,居然还敢上门?”白棠直接骂了出来,因为顾忌着身后跟着的蓝珊,所以骂的很是节制。她又拍了拍观云的肩,“这也怪不得你,不必太过自责。” 大抵是听到了白棠的声音,房内的琴声停了下来,随后顾夜来便打开了门。 “夜来,你还好吗?”白棠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若气的话不要自己忍着,我必定帮你报仇。” “我能有什么事情,你不必忧心我。以钟祈那样子,在我这里占不到什么便宜的。”顾夜来看到她身后站着的蓝珊,微微笑道,“珊珊来了啊。” 白棠脸上显得很是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开口道:“对啊,蓝琉将她送了过来。” 蓝珊虽素来大大咧咧,但也能感受到白棠的异样,有些委屈地问道:“顾姐姐,我是不是哪里惹到了白姐姐?怎么感觉她待我不似先前那般亲近?” 顾夜来有些无奈地看了白棠一眼,示意她收敛一些,又对着蓝珊解释道:“你白姐姐只是近来心情不大好,有些迁怒了。你自己乖乖地在音韵坊呆着,想要什么想玩什么都与我说,不用理会她。等过一阵子她心情好起来了,就想通了。” 蓝珊信以为真,笑着点了点头:“我就说白姐姐向来对我极好,怎么会突然就变了性情,亏得我还忐忑了许久。白姐姐你莫要难过了,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出去玩吧?” “不用……”白棠的神情仍是淡淡的,“不用管我,我有事与夜来商议,你先去玩吧。” ☆、楼心月(二) 顾夜来眼看着蓝珊走远,方才对着白棠叹道:“珊珊虽说没什么心计,但也不是看不出来你对她的不满。” 白棠揉了揉眉头,抬脚走进琴房,抱怨道:“我能答应蓝琉让她过来已是不易,你还要求我如往常一般对她不成?” “你知道的,这事与她并没什么关系。”顾夜来转身跟了进去,看到白棠的头疼的模样又改了口,“不过你若实在是难以面对她,那便罢了。” 白棠倚在椅背上,闭眼歇息,眼下有一抹淡淡的黛色,显然是没歇息好的缘故。 顾夜来见她这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撩起裙摆坐下,抚着琴弦道:“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吗?” “《渔舟唱晚》吧……”白棠微微睁了睁眼,随即又闭上。 听此,顾夜来有些无奈地起身换了位置:“这是筝曲,我许久不弹筝了。” “难得能让点曲让顾姑娘弹,当然是捡些平素不常听的曲了。”白棠懒懒地道,“说来有你不会的乐器吗?” 顾夜来漫不经心地拨着琴弦,想了想道:“有啊,像笛子之类的我都不怎么擅长。我用心学乐的日子太短了,至今也不过六年,只能专攻弦乐。你是知道的,我之所以能有现在的声名并不是因着我的琴艺有多高,不过是因为我学了那一指法罢了。顾姨往日也曾说我在琴上没什么悟性,只不过是取巧而已。” 白棠认同地点了点头,顾夜来说的不错,若论及琴艺她只能算中上,离顾姨的境界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一曲终了,顾夜来又按着自己的喜好弹了几曲轻柔的曲子。 她看着白棠像是睡着了一般,便止了弦,静静地坐在筝前出神。 “我说……”白棠突然开口道,“你可曾想过重新学舞?我记得儿时你很喜欢练舞,也很有天赋。” 顾夜来垂下眼眸,良久后淡淡地答道:“我不能练舞,不然会被认出来的。而且荒废了这么些年,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白棠知道她不想再提,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话虽如此说,但当用晚膳时,白棠对蓝珊的态度已经温和许多。 蓝珊因为睡前仍要练舞,所以素来都不敢多吃晚饭。白棠并不知晓这个缘故,仍在劝她多吃点,蓝珊神情有些犹豫,显然是不知道该不该拒绝她的好意。 “你别劝她了,习舞之人本就不该吃晚饭的。”顾夜来拦了下来,补充道,“ 就算要吃也不能吃带太多油水的东西,清水煮青菜就可以了。” 蓝珊哭丧着脸点了点头,放下筷子问道:“我师父就是这么说的,顾姐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虽学琴,但也不知对舞一无所知。”顾夜来垂眸解释了两句,便不再多说了。 白棠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在心中思量许久,笑道:“今日我看着前庭吧,我也好久没抚过琴了,只怕手都有些生了。夜来便陪着珊珊吧?” 顾夜来抬眼看了她一眼,虽知道她是何用意,但却没拆穿。 饭后,白棠带着听雨去了前庭,顾夜来领着蓝珊去了园中的亭子。 “坊内没有用来练舞的地方,便委屈你了。”顾夜来坐在石桌旁,撑着额头道,“今日一场春雨下的倒是凉快。” 蓝珊笑着应了几句,便摆开架势开始练习。 蓝珊的确不愧为京中第一舞,虽说年纪尚小,但身材高挑,身段十分优美。 大抵是自小练舞的缘故,她身姿仿佛柔若无骨,舞起来便似弱柳扶风。 她平素里显得有些稚气,但是一旦开始跳舞便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风情万种惑人心弦。 顾夜来不得不承认,蓝珊是个极有天赋的人。与她靠着取巧博得的名声不同,蓝珊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实力成名。 “珊珊,你的师父是谁?”顾夜来看着她的身姿动作,随意地问道。 蓝珊沉默片刻,小声道:“我师父不许我传她的名号,说是怕我辱没了她的名头。” 她这么一说,顾夜来霎时便想到了一个人,手攥紧了桌角:“可是‘倾城’?” 蓝珊狡黠一笑,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倾城。 这是所有伶人都不会忘记的一个名字。 她的名字已不可考究,据说她色艺双绝,因着当年一舞倾城,众人便皆以这二字代指她。 年岁久远,当年之事也都成了众人口中的传说,再没人见过那倾城绝代的佳人。 据说,她曾说过:“身为伶人,舞姿当追求‘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之态。而最顶尖的舞者,不需刻意追求,举手投足见便有此态。” 也正因她这一句话,“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八字便成了对舞者最高的赞美。 “师父隐世许久,寻常伶人就算猜测也不会猜到她身上的,顾姐姐倒 是机智得很。”蓝珊趁着休息的间隙与顾夜来闲聊,“也不知我再学多久,才能到师父的境界。” 顾夜来略过了她前一句话,只笑道:“你师父既然选了你当弟子,便是认同你的资质,你又何须忧虑。她不许你透露你们的关系,大概也是怕众人将你捧得太高,以致你心浮气躁不肯用心练习。” “你们不知道……”蓝珊难得地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师父曾说,她这些年来收过的弟子,唯弄影一人可入眼。” 顾夜来听到这一名字,眼睛一酸,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勉强笑道:“说不定她是为了激励你呢?而且你年纪尚小,日子还长着呢,何愁不能有所进阶。” 蓝珊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师父平生最为遗憾之事大概就是弄影师姐嫁人,再不肯习舞。师父还说,她曾见过弄影师姐的女儿,也是根骨绝佳之人,资质只怕还在我之上。师父曾想亲自教导,但弄影师姐执意不肯让女儿学舞,只得作罢。” 天际有闪电划过,顾夜来趁机道:“看着天气只怕还是要落雨,观云你先送珊珊回去吧。” 蓝珊这才注意到她神情不大对,却又猜不出是什么缘故,观云上前半拉半劝地将她带走了。 顾夜来伏在石桌上,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姑娘,夜色要深了。虽说快到夏日,但晚上仍是更深露重,若再加上落雨,只怕会伤身的。”观云不知何时回来了,手中执着纸伞与灯笼。 顾夜来看着夜色,终于回过神来:“嗳……是该回去了。” 她接过观云手中的灯笼,缓步走出了凉亭。 回房的路上能听到前庭传来婉转悠长的歌声,细细听来能辨出是《越人歌》,唱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顾夜来停下脚步,回头向着观云问道:“观云,你说我有多久没再跳过舞了?” 观云听着她这云淡风轻的语调,却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悲恸,低声道:“自三年前回了京,姑娘便再也没着过舞衣了。” “虽说世人都不大看得起伶人,但我还是很喜欢的……你与我相识的晚,若你能早些遇着我,你便知道舞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顾夜来回想起幼时的种种,笑道,“我自小便跟着我娘亲学舞,就在院中的梨树下。我娘亲跳舞极好,我那时觉得我娘便如同月中的嫦娥仙子。但因着她受到旁人的白眼太多,所以她就不 大同意我习舞,但耐不住我磨她,只得教与我。那时候我娘教我习舞,爹爹在旁边看着。 “后来,我娘就去世了。我爹爹带回了一个弟子,待我也是极好的,我便把他当做自己哥哥看待。爹爹做些生意养家糊口,我跟着白姨学些简单的乐器,自己私下底仍是练舞。那样能让我想起我娘亲,就好像她还在一样。” “再后来,我去了江南,跟在师父身边学琴,又从先生那里学到了残琴指法。虽然不能陪在爹爹身旁,但先生与师父待我如同己出,也算是很安稳的一段日子。 “谁料,爹爹突然重病垂危。我匆忙返京,却知晓了件让我左右为难的事情,只能不断逃避。兜兜转转这些年,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 观云跟随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顾夜来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像是要观云回答些什么,倒更似是自言自语。 等到她说完,自己倒笑了起来:“世人常说触景伤情,果然如此。珊珊不过几句话,竟引得我这般矫情。” 前庭中传来的歌声已换了一曲,顾夜来侧耳听了片刻,叹道:“阿棠今日怎么了,选的都是这种曲,方才是《越人歌》,现今换成了《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顾夜来将手中所执的灯笼扔进了旁边的池塘中,两人当即被一片夜色笼罩。 她顺势将发簪抽出,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观云退后了几步,看着她在夜色中翩然起舞,犹似当年。 只是纵然她再怎么舞姿惊艳,也只能被掩盖在这无边的夜色之中了。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随着歌声收尾,顾夜来也停了下来,原本张扬的裙摆收敛了起来,如同折翼的蝴蝶。 她没再说些什么,便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带着观云离开了。 夜色的遮掩下,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从远处的树后走了出来,静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楼心月(三) “顾夜来……” 钟祈低声自语,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说完便抬袖拂了佛衣襟,抬脚回了前庭。 推开房门之后,钟祈便愣了片刻,随即诧异道:“你居然来了?孟公子素来洁身自好爱惜羽毛,怎么今日倒肯赏光了?” 孟弈修长的手中执着青玉杯,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他淡淡地抬眼道:“想来便来了。” 钟祈挑了挑眉,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总不会让你白来的,我这里有件事你想不想知道?” “哦。”孟弈显然并未当回事,只是敷衍地问了一声,“何事?” “你得先告诉我,当初你画的那副美人图上的美人与你是何关系?”钟祈说话时一动不动地盯着孟弈,果然见他素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出现了些别的情绪。 “你见到她了?”孟弈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见钟祈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微微一笑:“你说的可是顾夜来?” 钟祈的脸色瞬间变得很是精彩,看着孟弈温文尔雅的笑容半天说不出话。 “你居然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孟弈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也就这几日吧,只是不敢确定。若不是你,只怕我还得过一段日子才能确定下来。” 钟祈愈发无语了,没想到自己非但没从孟弈口中骗出些什么,反倒白白给他提供了消息。 “说来,前些日子你是为了什么被镇国公家法处置了来着?”孟弈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钟祈被他看的背后发毛,忙摆手解释道:“误会,都是误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时是被人下了药的,何况我还没做什么便被那丫头赶了出来。” 说完,钟祈第一次觉得被顾夜来赶出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若是他当初真的做了什么,只怕以孟弈的性格,他还能不能好好地站在这儿还是个问题。 孟弈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灯火点点。 “不过我说你与那丫头究竟是何关系?倒是没听过你还有什么风流韵事啊。”钟祈松了口气后,不死心地问道,“只是我觉得她倒不像是想认你的样子,莫非你们有什么恩怨?” 钟祈原本已经做好了孟弈不会回答的准备,果不其然,他头也不回地道:“此事说来话长,也与你无关, 你只当做不知道便是。” “但我看你不像是对她无情的样子。”钟祈顿了顿,笑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可不是那种她躲着你,你便由着她躲着的人啊。” “你还没完没了了?”孟弈回头威胁了他一句,“你不要插手这件事,不然……” 钟祈见他语气已是十分认真,便识趣地闭了嘴,与他聊起了正经的话题。 近来因为怀安郡主的缘故,婉贵妃被圣上禁足,这是多少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朝中有一部分人看着风向不大对,便不似从前那般依附追捧着钟家了,虽不至于倒向林家,但态度与从前相比也是天差地别。 “不过一个郡主而已,竟然能这般左右圣上的决定。”钟祈虽知晓这其中的缘故,但仍有些忿忿,“连公主都未必能有她这样的影响吧!” 孟弈倒没有多大的反应,他虽与钟家有过合作,但并非在钟家的阵营中,自然没法与钟祈感同身受。何况早些时候宫中已有传言,说陛下有意将公主下嫁给钟祈,也难怪他会有这么大的意见。 孟弈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评价道:“谁让怀安郡主有一双好爹娘呢?她父亲当年战功累累,最后还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还。她母亲昭熙长公主对圣上更是算得上恩重如山,扶持之恩救命之恩,这一桩桩一件件,圣上便是宠着点怀安郡主又如何?别说公主越不过她,就凭这长公主的谥号‘昭熙’二字,连皇后能不能与她作比都要另说。依我来说,婉贵妃实在是得意太久了,这次栽的也算不上无辜。” 他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钟祈便是想反驳都无从反驳,无奈地开口:“我大姐就是那么个性子,这些年的确是太过张扬。过刚易折,我曾劝过她,但她早已听不进去。” “过刚易折?”孟弈的笑容里多了些嘲讽的意味,“你拿这词来形容她,未免有些可笑吧。” 婉贵妃这年来在宫中横行无忌,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行事作风说一句心狠手辣都丝毫不为过。 钟祈愈发有些无奈了,撑着头叹道:“不然你说我能怎么办?” “与我何干,这是你要愁的事情了。” 钟祈彻底放弃了与孟弈谈论这件事情,转而问道:“此事且不提,那件事如何了?” “我都按计划去办了,至于逍遥王会如何想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孟弈回想了一下刘浔的举止,补充道,“但依我来看,逍遥王并不是可以轻易欺骗利用的人。 不过听他的意思,过一阵子他就要离京了,案子若能拖到他离京,那便是全部由我决定了。” “我怎么觉得你在推脱呢?”钟祈挑眉反问道,“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若你有心不让他看出踪迹,自然是有办法的。这件事上你与我在同一条船上,你若不尽心,待到船沉了死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听此,孟弈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钟祈,你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不成?我早说过逍遥王并非世人眼中所以为的那般无能,最好不要将他牵扯入局。你为了将此事扩大,执意不肯听我的劝告,如今倒反过来质问我?” 孟弈起身继续道:“何况,谁说我与你在同一条船上?你不要以为有当年之事在前,我便要永远帮着钟家。那件事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谁都不欠谁的。而此事是你要坑林家,证明给你那个爹看自己的能力,我得不到丝毫好处,帮着你也不过因为相识一场。你若再拎不清形势,那此事就此作罢。” 他说完便直接推门而出。 钟祈沉默许久,攥紧了手中的杯子,指尖因为太过用力已有些发白。 孟弈十分清楚钟祈的性格,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总是喜欢自以为是。他今日对钟祈说的话也算不得什么,等钟祈看清形势便会知道如何选择。 他径自出了音韵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又回身绕进了音韵坊的后园。 自他开始怀疑顾夜来的身份,便令人细细查探了音韵坊的布局。钟祈有一句说的很对,他的确不是会因为顾夜来的抵触就避而不见的人。 但他目前并不准备拆穿她的身份,因为他要等。 等到彻底弄清楚她的态度为何会天差地别,等到弄清楚这些年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到时候再对症下药。 顾夜来因着白日里歇息过一段,晚间便不大容易入睡。她喝过药后便吩咐观云去休息,自己怔怔地坐在书桌前翻看乐谱。 本以为要等到深夜才有困意,却没想到很快便迷迷糊糊地伏在了桌案上。 第二日再醒过来时,却已安稳地躺在了床上。 她有些疑惑地坐起身来,揉了揉尚有些发晕的头,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昨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只模糊地记得仿佛有人反复摩挲着自己的脸,冰凉的指尖在自己的脸侧的疤痕上停留许久,用有些悲伤的音调低低地叫着自己的小字——念念。 她幼时父亲 为她起名为笙歌,母亲唤她念念,这个名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而已。 “又做梦了啊……”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 ☆、扇底风(一) 自那日以后,顾夜来便让人收拾出了给蓝珊练舞用的房间,自己却再也没去看过。 听侍女讲过此事,白棠叹了口气,彻底死了那门心思。 日子一天天过着,看似与往常没什么区别,但她二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最后的平静罢了。 终于,派去山西的人传信说将要到达京郊,明日便可入京。 收到信的时候白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将信递与顾夜来便又出了门。她最近总是喜欢去逛胭脂铺,每每带回许多并不会用到的妆品和香料。 顾夜来将信大略看了一遍,又将现今的形势在心中过了一遍。 刘浔几日前便已离京,果然没让任何人去送行,只托人给她送了个口信。顾夜来原以为他是为了给圣上祝寿所以回的京城,没想到却根本没等到圣上大寿便径自离开了。 在这之前,林家之事终于被告到了圣上面前。因着这事在京中早已传开,圣上更是大怒,当即便下令京兆尹府细细地审查,不需顾忌任何人。这案子是由孟弈与刘浔捅出,林家难免有所芥蒂,但却无力阻拦。而后宫之中,林皇后为幼弟求情遭到圣上的训斥,婉贵妃渐有复宠之势。 蓝珊在音韵阁常住了下来,大抵是蓝琉找了什么借口掩饰了过去,她倒也没问些什么。蓝琉那里一切如故,没再传来什么消息。 楚峤留在了京中,入翰林院,与孟弈共同监察林家的案子。 傍晚之时,白棠果然又带着一大盒子的东西归来。顾夜来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汤匙笑道:“你不能仗着自己银子多就这么浪费啊,你自己数数你近来买了多少东西了?你又用不着,何苦非要这么折腾。” 白棠净了手,懒懒地答道:“哎,别念我了,等过了明天指不定我也没那个心情去了。听雨去把我这些日子买的东西都拿出来分一分吧,问问坊里的姑娘,她们看上了哪件就拿走哪件。只一句,讲个先来后到,别为了这个争起来伤了和气。” 顾夜来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拿汤匙搅着面前的粥:“明日红姑就要来了,你……” “我怎么了?”白棠无所谓地反问道,“你别总把我想的那么脆弱,而且我们可以先不提这件事,等红姑来了再说。” 顾夜来点了点头,停了片刻后问道:“你出去这么久,可听到了些什么?” “不就是林府小公子那件事吗?现在街头巷尾都在拿这件事当谈资,就算我不想听 也得听。”白棠无奈地摇了摇头,“林府这次可真的是栽了,不过林青戎也算是罪有应得。” 白棠想了想,又幸灾乐祸地补充道:“说起来他们这种纨绔子弟这等事做的也不算少,往日里不过也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林青戎却这么倒霉,偏偏栽在了孟弈和逍遥王手上,可真是大快人心。” 因为这件事,林府着实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顾夜来蹙眉道:“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刻意为之,将此事张扬开来?” 白棠夹了一筷子菜,听她这般问,讥笑道:“纵然是有人将此事可以宣扬开来,若是他没做那有什么可怕的?还是林家有错在先,才会被人抓到错处。” “话虽如此……”顾夜来沉吟片刻,回头看着观云问道,“明朝最近如何?” 观云垂手立在一旁:“他最近伤好了许多,开始做些较轻的活计。但还是沉默寡言,也试探不出什么东西。” “罢了。我原本就没指望能诈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如今也算是意料之中。这件事本与我无关,不过是因为恰巧撞上所以才救他回来。”顾夜来兴致缺缺,叹道,“今后你也别再刻意管他了,只当他是坊中的仆役就行,但先留着他不许离开,等到林家这个案子盖棺定论之后再说。好了,准备今晚的事情吧。” 自春山宴之后,各位新科进士皆已安排了职位,有留在京城的,自然也有到各地为官的。如今将要赴任,相互之间较为熟识的便纷纷相互告别,又少不得要到酒楼宴请吃酒。 音韵坊向来以清高不流俗著称,且只奏乐无舞姬,不似有些歌舞坊那般露骨。又因为有顾夜来这么一个曾得圣上称赞的伶人坐镇,坊内布局也是极尽雅致,故而颇符合一些文人的审美,倒是有不少人将离别宴摆到了音韵坊。 虽然顾夜来现今已不经常露面,但因着这一缘故,近几日倒是每日都会去弹奏几曲。一时之间,音韵坊一座难求。 “你若没什么兴致不去也可,我们又不需讨好这些进士。”白棠见她脸色不大好,劝道,“再过几年我们索性就关了这乐坊,反正银子什么的都攒够了。” 顾夜来听了她这话,不由得一笑:“你又说胡话了,这是白姨留下来的乐坊,怎能说关就关?我没什么事情,只是最近总是休息的不大好而已。而且这些进士虽说不少要离京,但指不定将来会如何,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了。文人素来清高自傲,我总不能让他们觉得音韵坊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她这话说的有理有据,白棠却叹了口气,心中有些难过。 她知道顾夜来在想些什么。蓝琉所说的那件事只怕并不简单,甚至还有可能牵连甚广,所以顾夜来开始未雨绸缪,不肯再轻易得罪人。 顾夜来这些年来何曾怕得罪谁,左右不会有所求,自然就无所畏惧。但如今她已经开始担心,怕得罪的人会成为将来的阻力,所以才会这般小心翼翼。 白棠心中千回百转,深感对她不起,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她拿筷子戳着碗中的米饭,笑道:“辛苦你了,回头分红的时候多分些给你。” 到前庭之时,台下已是座无虚席,观云回禀说楼上的包厢也已全部预定了出去。 顾夜来抬手确定了一下面纱安然无恙,便抱着琴走到台上架着的山水屏风后。 台下有人道:“这顾夜来未免也太矫情了些,虽说美人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她这遮了一层又一层,未免有些太过了吧?” 他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足够所有人听到。 注意到不少人都看向他,他有些猥琐地盯着屏风笑着,高声道:“莫不是因着太丑,所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这明显是来挑事的,顾夜来垂首调着琴弦,丝毫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观云站在台侧,笑盈盈地开口:“音韵坊是乐坊,公子莫不是走错了地?我在坊中呆了这么些年,却是第一次见有人不是挑剔琴艺而是挑剔容貌,实在是……” 她这话一出,旁人看向那男子的神情便不由得带了几分鄙夷。 “我家姑娘以乐技成名,音韵坊中也尽是为了品鉴乐曲而来的高雅之士。尤其近日承蒙不少新科才子不嫌弃,愿在音韵坊设宴饮酒赋诗,我家姑娘为之动容,接连数日奏曲送别。却没想到今日会受此羞辱……”观云笑容里带了些冷意,继续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不是为了赏乐而来,那便请离去吧。” 观云这话说的极有分寸,不动声色地将男子贬斥了一顿,却又显得傲骨铮铮。听了她这番话,不少人都有些义愤填膺。有些看的更为透彻的人也不由得感慨,音韵坊中的一个侍女居然都能有此口才,不知主人该是何等人? “你们居然敢这样对客人?”那男子拍桌而起,骂道,“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不过一个取乐的伶人罢了,少给脸不要脸!” 观云并未因为他这几句话生气,只向着早已候在旁边的 小厮点了点头。几个小厮蜂拥而上,手脚利落地将男子堵上了嘴,拖了出去。 “让这等话污了诸位的耳朵,实在是音韵坊的过失。”观云落落大方地向其他客人致歉,随即便退下台去。 顾夜来粗略地试了几下琴,确定无误后便正式起手。她这几日弹琴都十分认真,怕有行家在此被挑出毛病来,故而耗费的精力便有些多。 “这音韵坊的侍女倒是口舌伶俐,只是阿峤,你绝不觉得她有几分熟悉?”楚屹靠在扶栏旁,将楼下的事情看的一清二楚。最初他以为只是闹场子的,并不怎么在意,后来观云那几句四两拨千斤的话引得他看了几眼,却觉得这侍女的长相声音都有些熟悉。 楚峤心中微动,随即笑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大约是凑巧吧。三哥你不安心听琴,倒关心这等问题。” “好好好,那就听琴。”楚屹回身看着自己的他,无奈道,“你该辞别的故交也都辞别完了吧,这都听了几天琴了还没听厌吗?” 楚峤垂下眼睫,微微一笑:“对啊,总是听不厌。” 楚屹看着他这副模样,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说来,二叔在你小时候便给你订了门亲事吧?你如今蟾宫折桂状元及第,是不是该一并成亲洞房花烛了?” 楚峤抬手饮尽杯中酒,有些苦恼地答:“三哥,她若不愿意嫁给我了,那怎么办?” ☆、扇底风(二) 楚屹有些措手不及,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个问题。 楚峤与孟笙歌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小便定下来的事情。楚家家风甚好,便是在孟霖与孟家决裂之时,都未曾因为取消婚约,甘愿让自家嫡子去娶一个民女。这其中,固然是因为两人父亲是同年进士及第,关系甚笃,也因为孟笙歌之母对楚家有大恩。 但话虽如此,楚屹仍觉得委屈了自家弟弟。当今世道门当户对是何等重要,身为楚家嫡子却要娶一个门庭衰落的女子,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也正因此,楚屹曾试探地与祖父提过此事,却没想到直接被驳斥了回来。楚屹便退了一步,觉得若是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那便也没什么,但如今看着自家弟弟的架势,倒像是那孟笙歌还不情不愿? 楚屹看着面前的楚峤,心里自然是觉得自己家的人怎么都好。楚峤更是要文采有文采,要相貌有相貌,人品教养也是没得挑。 还未见过面,楚屹对孟笙歌的印象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他有些不满地问道:“莫非她对你还不满意?” 楚峤愣了片刻,方才知道楚屹想偏了,哭笑不得地答道:“不是兄长想的那么回事儿。她只是……大约觉得我们不大合适。” “你们的确不相配。”楚屹这才知道孟笙歌的想法,深感赞同。但看着自家弟弟一副苦恼的模样,有些诧异:“阿峤,你不会是真的对她动情了吧?” 楚峤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明摆着写在脸上了。 楚屹感觉自己有些没法接受现在的状况,良久,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所以现在是人家姑娘想解除婚约,但你不肯?阿峤,我楚家多少年都没出现过这种状况,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情之一字本就由不得人想怎样。”楚峤有些恹恹的,叹道,“我之所以告诉三哥这件事,是希望若他日祖父问起来,你能帮我遮掩少许,再给我些时间。” 楚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我就说你怎么肯将此事告知我,原来是有求于我。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你要给我个时间,总不可能任你这般拖延下去。还有,那姑娘现在是在京中吗?还是在江南?”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或者到我放弃为止。她现今的确是在京中。” “楚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楚屹算是彻底看清了自家弟弟的心思,神情有些郁闷,“罢了,你也不小了该有自己的决定了。” 大抵是被楚峤今日所言给震惊到了,楚屹接下来也都没什么兴致,留了没多久便离开了。临走之时看着楚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楚峤早已知道自己所言所行势必不能为楚家所接受,所以也未曾奢望楚屹能够理解他,能让楚屹帮忙拖延已是最好的状况了。 顾夜来奏了几曲后便没了耐心,一言不发地抱着琴下了台。观云招了招手,等候在台边的其他伶人便上台继续弹奏。 白棠听闻前庭有人闹事,便赶了过来。观云大略地向她讲述了一遍,她冷笑道:“不知道又是哪个歌舞坊使得下作伎俩。” 观云接过顾夜来手中的琴,微微一笑:“我已令人暗中跟着他,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 白棠十分满意地笑了笑,转头向着顾夜来嘱咐道:“若累的话便去歇息吧,别忘记喝药。” 顾夜来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回房的时候却又有侍女来报,说是有人邀她一见。 “你可知道是谁?”白棠皱眉问道,生怕是什么登徒浪子。 侍女的脸有些微红,笑道:“是个很俊朗的公子,看起来很是眼熟,但却叫不上名字。” 白棠有些无语,看着顾夜来问道:“怎么说?你要去见他吗?” 顾夜来未置可否,想了想后,向着侍女问道:“他点的什么酒?” 侍女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一时之间有些无措,想了许久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站在一旁的观云叹了口气,开口道:“客人是哪个房间的?” 音韵坊的房间皆以星宿为名,靠进扶栏的一面以卷帘为墙,方便看到大厅之中的种种。 侍女听了观云的问题,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是‘玉衡’。” 玉衡是北斗七星之一,音韵坊中最好的几个房间皆是用的北斗七星为名。此人身在玉衡,便可知是非富即贵之人。 “玉衡的话……”观云垂眸思索片刻,回忆着方才从自己身旁经过的送酒的侍女,片刻后开口道,“玉衡那个房间,送去的是秋露白。” 顾夜来还未说什么,白棠便先笑了:“观云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夜来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妥帖的侍女的?” “白姑娘谬赞了,我不过是记性好些罢了。” 听到“秋露白”三字时,顾夜来的神情便不大对了。她垂首不语,可以看 得出来很是纠结。 “你若不想去那便不去好了,我去打发了他。”白棠看着她的神情,有些了然地开口。 “罢了,观云跟我来吧。”顾夜来向楼上走去,叹道,“躲得了一时,又躲不了一世。” 推门而入后,顾夜来看着屋内的楚峤,没有任何意外。观云合上门,静立在门外。 “我说过的,今后若能不见还是不见了。”顾夜来叹了口气,看着楚峤道,“你又为何而来?” 楚峤并未被她的冷淡影响到,反而温和地一笑:“师姐可还记得,先前的时候你曾给先生送了一封信?” 顾夜来一愣,有些意外地答道:“不错,是因着那件案子的缘故。原来你是为着那件事而来,我还以为……”她说到此处,不由得为自己先前所想有些羞愧,讪讪地开口:“先生是将那件案子移交给你了吗?” “对的。先生离京之时将此案托付于我,令我与孟弈共同监审此案。”楚峤示意她坐下聊,继续道,“师姐在送与先生的那封信中曾说过要细细调查那女子的身份,先生便令我去办此事。我就着这条线,的确查出了疑点。” “嗯?” “她一家本不是京城人士,只是最近搬来了京城做生意,京城之中的邻居的确是说他们一家只有三人。但我派人去她老家查探,却说是他们家本还应当有一幼子,只是在数月前突然暴毙了。幼子死后,大抵是怕触景伤情,他们便搬去了京城。”楚峤为她斟了一杯酒,继续道,“这么说来,只怕师姐你捡到的那一少年,便是那个原本‘暴毙’的幼子吧?” 顾夜来眼中闪过诧异,此事虽是意料之中,却没想到这般曲折。她脑中思索着此事,下意识地摘下面纱准备饮酒。 “我想着,师姐不如让我见一见那个捡回来的少年,或许能……”楚峤目光触及她面纱之下的脸,脸色微变,“念姐,你脸上怎么了?” 顾夜来惊醒,随即抬手掩住了脸上的疤痕。而后又将面纱簪回鬓上,眼中带了些寒意:“你不知道吗?那你真该回去问问你的三妹。” 其实她脸上的伤并不似初时那般厉害,经过苏久的调养已淡化许多,只是她肌肤白皙似雪,便难免显得触目惊心。 楚峤本来想安慰她,但听了她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能说什么呢?难道说虽然是我三妹害得,但好在已经看不出来了吗? 楚峤虽知晓自己 三妹与她脾气不大相合,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子。 “罢了,与你并无什么干系。”顾夜来摆了摆手,眼中有些倦意,“你说想见明朝,但现在天色已晚他大约也已经睡了吧,你等明日或者过几天再来吧。我也倦了,就先走了。” 楚峤尚未反应过来,她便已经起身离去了。 “姑娘?”观云在门外并未听到什么,但一眼便能看出顾夜来有些疲倦,不是因为累或者怎么的,而是精神不大好。 “无妨。”顾夜来反手将门合上,便缓缓向前走去,观云只得跟在她身后。 路过转角时,旁边的房门突然打开,一只修长的手将顾夜来拽了进去。 观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想要去拍门,却听到顾夜来冷冷的声音:“观云,你且在外面等着,不要声张。” 她心中虽万分惊讶,但听到顾夜来的吩咐后,便强压着心中的不安候在一旁。 顾夜来骤然被拉进房间时脚步有些踉跄,然后便扑在了那人身上。她抬眼看清那人的相貌之后,便后退半步抵在了门上,冷静地给观云下了指令。 她背后便是门板,身前是近在咫尺的熟悉的人。 “孟公子,您这是想做什么?”她抬头直视着孟弈,皱眉问道。 孟弈一手撑着门,另一只手抬起放在她的鬓发上,低声道:“你还是不肯认我吗?非要我将面纱摘下,你才肯承认你是孟笙歌?” “是或不是又如何?难道孟公子以为我们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有何不可?”孟弈低头看着她反问道,而后将她的面纱摘下,微微一笑,“念念,好久不见。” 他笑的很是温柔,顾夜来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当年在树下劝她小心的少年,亦或是那日才子道上为她驻足白衣状元郎。 ☆、扇底风(三) 自春山宴以来,顾夜来便隐隐有种预感,迟早有一天她与孟弈还会纠缠到一起,不得挣脱。 只是自三年前一别,她就始终没想透过,若彼此之间恩怨各一半,该如何取舍? 顾夜来倚在门上,垂眼看着地面,却能清楚地感到孟弈的视线。她本不知如何答话,但孟弈竟也不再开口,只定定地看着她。 两人僵持良久,顾夜来揉着自己的衣袖,叹了口气:“你拆穿我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孟弈却懂了她的意思,有些无奈地笑道:“这些天来,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待你,但都没个头绪。我想,无论如何都随你,我只要知道你还在就好了。” 顾夜来抬眼,神情中有些冷漠:“那你就当做没认识过我吧。” 她这话的自己都没法相信能够做到,却没想到孟弈微微颔首:“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那便如你所愿。” 顾夜来眼中带了些诧异,像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 或许是这诧异的意味太过明显,孟弈低声笑道:“念念,多加保重吧。” 无论是刘浔还是楚峤,都试图劝阻过顾夜来。唯有孟弈,倒像是早已想到一般,没有任何疑惑与诧异。 顾夜来沉默片刻,释然一笑:“多谢成全。” 孟弈含笑退开,一语不发。 待到顾夜来离去,他驻足在门口看着,眼中仿佛有暗流涌动。 两人分别,一人以为故人长绝,一人想着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欲擒故纵我只服孟公子! 很短小的一章qaq 放假回家之后就废了,什么都不想写,这章算是复健吧…… 希望以后可以做到日更!自春山宴以来,顾夜来便隐隐有种预感,迟早有一天她与孟弈还会纠缠到一起,不得挣脱。 只是自三年前一别,她就始终没想透过,若彼此之间恩怨各一半,该如何取舍? 顾夜来倚在门上,垂眼看着地面,却能清楚地感到孟弈的视线。她本不知如何答话,但孟弈竟也不再开口,只定定地看着她。 两人僵持良久,顾夜来揉着自己的衣袖,叹了口气:“你拆穿我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孟弈却懂了她的意思,有些无奈地笑道:“这些天来,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待你,但都没个头绪。我想,无论如何都随你,我只要知道你还在就好了。” 顾夜来抬眼,神情中有些冷漠:“那你就当做没认识过我吧。” 她这话的自己都没法相信能够做到,却没想到孟弈微微颔首:“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那便如你所愿。” 顾夜来眼中带了些诧异,像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 或许是这诧异的意味太过明显,孟弈低声笑道:“念念,多加保重吧。” 无论是刘浔还是楚峤,都试图劝阻过顾夜来。唯有孟弈,倒像是早已想到一般,没有任何疑惑与诧异。 顾夜来沉默片刻,释然一笑:“多谢成全。” 孟弈含笑退开,一语不发。 待到顾夜来离去,他驻足在门口看着,眼中仿佛有暗流涌动。 两人分别,一人以为故人长绝,一人想着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欲擒故纵我只服孟公子! 很短小的一章qaq 放假回家之后就废了,什么都不想写,这章算是复健吧…… 希望以后可以做到日更! 自春山宴以来,顾夜来便隐隐有种预感,迟早有一天她与孟弈还会纠缠到一起,不得挣脱。 只是自三年前一别,她就始终没想透过,若彼此之间恩怨各一半,该如何取舍? 顾夜来倚在门上,垂眼看着地面,却能清楚地感到孟弈的视线。她本不知如何答话,但孟弈竟也不再开口,只定定地看着她。 两人僵持良久,顾夜来揉着自己的衣袖,叹了口气:“你拆穿我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孟弈却懂了她的意思,有些无奈地笑道:“这些天来,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待你,但都没个头绪。我想,无论如何都随你,我只要知道你还在就好了。” 顾夜来抬眼,神情中有些冷漠:“那你就当做没认识过我吧。” 她这话的自己都没法相信能够做到,却没想到孟弈微微颔首:“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那便如你所愿。” 顾夜来眼中带了些诧异,像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 或许是这诧异的意味太过明显,孟弈低声笑道:“念念,多加保重吧。” 无论是刘浔还是楚峤,都试图劝阻过顾夜来。唯有孟弈,倒像是早已想到一般,没有任何疑惑与诧异。 顾夜来沉默片刻,释然一笑:“多谢成全。” 孟弈含笑退开,一语不发。 待到顾夜来离去,他驻足在门口看着,眼中仿佛有暗流涌动。 两人分别,一人以为故人长绝,一人想着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欲擒故纵我只服孟公子! 很短小的一章qaq 放假回家之后就废了,什么都不想写,这章算是复健吧…… 希望以后可以做到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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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踏入凉亭时,方才看清了红姑的模样,皆有些诧异。 从山西至京城,一路风尘仆仆,她的精神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但她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头上的青丝也白了大半,苍老之态甚重,与当初在白如身边的样子简直算是判若两人。 这期间也不过一年多,她这样子却好似过了十数年。 “红姑,不过一年不见,你怎么……”白棠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夜来静静地坐在石凳上,脸上挂着冷淡的笑容。红姑是白如的侍女,跟随她多年,自然是由白棠来开这个口比较合适。 “姑娘……”红姑乍一见白棠,眼中竟有泪涌出,缓声道,“姑娘近来可还好?不知召老奴来是有何事?” 白棠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反应,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动容。 她自懂事起,红姑便已跟在白如身旁,多少年来忠心耿耿,对她也是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如今让她去试探红姑,她委实有些于心不忍。 顾夜来见着两人这般模样,暗中掐了白棠一把,随即神情自若地对着红姑笑道:“许久不见姑姑,别来可还安好?本不该劳烦姑姑从老家赶来,但阿棠遇到了难缠之事,只怕只有姑姑能救她了。” 红姑从袖中拿出手帕抹了抹泪,对她微微施了一礼答道:“顾姑娘客气了。不知姑娘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尽管告诉老奴。我虽没什么本事,但只要能帮到姑娘,纵然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顾夜来做出有些轻蔑不屑的样子,掩唇一笑,抬眼道:“姑姑能这么说真是意外之喜呢,当初白姨骤然仙去,姑姑你随即便回了山西老家,没想到如今却是这般念旧情之人。” 她这话说的很是诛心,白棠知道她这是有意刺激红姑,便也没有阻拦。 只是顾夜来素来不动声色,难得有这般故意矫揉造作之时,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好笑。 听了她这话,红姑随即便有些坐立难安,想要辩解什么却又无力地闭上了嘴。 良久,红姑终于叹了口气:“当时之事我实在是迫不得已,但我跟在姑娘身边三十余年,自问对姑娘是尽心尽力绝无二心。我当时选择离开音韵坊,也不是因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音韵坊的大局考虑。” 她这里的姑娘,指的自然是已经去世的白如。 顾夜来嗤笑道:“你说你是为了阿棠好,你倒是说说怎么就为着她好了?你莫不是觉得瞒着她就是为了她好吧?” 她这话中已是实打实地带了几分讽刺之意,顾夜来向来厌恶这种所谓的“瞒着她是为她好”的说法,在她看来很多无谓的争端都是源于隐瞒。 红姑被她讥讽的有些羞恼,抬头看着她道:“顾姑娘,你不知晓其中的是非曲直,又怎能这般下定论?退一步讲,这也是姑娘与小主人之事,你纵然是与小主人共掌音韵坊,也不该插手到此事上吧。” 她这话一出,白棠随即开口道:“红姑!你怎能如此说话!” 顾夜来心中虽丝毫没在意她的质问,但脸上却带了忿忿之色,冷笑道:“你若是觉得瞒着阿棠是为她好,那有怎会有今日之事?有人找上门来拿着白姨之死来威胁她!让她为人卖命!红姑,白姨将阿棠托付于你,现今这般情景,这就是你给白姨的回答吗?” 红姑显然也没想到事情居然到了这般地步,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答话。 顾夜来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红姑,质问道:“若因为你的隐瞒将阿棠置于险境,甚至赔上她的性命,他日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白姨?你难道要告诉她,你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女儿走向不归路,却没有丝毫阻拦吗?” 红姑终于受不住她这般严厉的质问,眼中有 泪流下:“并非我擅自做主,这也是姑娘临死之前的吩咐啊!姑娘想让小主人安稳度日,不要再牵扯进此事。” 顾夜来见她如此,稍稍放软了姿态,叹道:“白姨自然是一片苦心,想着阿棠好。她以为她死之后便一笔勾销,故而不想让阿棠牵扯进来。但如今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阿棠已经被牵扯了进来了,所以只有你告诉我们当年之事的真相,我们才能衡量局势做出决策。红姑,你也不是愚笨之人,这道理你应当明白的。” 白棠也附和道:“红姑,如今这局势,唯有你能帮我了。若是我娘还在的话,相必她也断然不会瞒我的。” 红姑被她二人轮番相劝,终于稍稍让步:“小主人,你让我再想想……” 顾夜来想说些什么,却被白棠拦下:“当初红姑所住的屋子我还一直令人留着,昨日已经吩咐人打扫过了,姑姑还请随着听雨过去好好歇息吧。这些天来奔波劳累,是该休息休息。” 红姑擦了擦眼泪,应了她的吩咐,听雨忙上前扶着她离开了。 “你还是心软了。”顾夜来坐回石凳上,接过观云递来的茶叹道,“你也莫怪我多管闲事。我知晓这是你的家事,本想将她交给你套话的,但是你一见她就有些心软了,只怕会被她牵着走。” 她喝了口茶,指了指白棠:“我若不拦下来,只怕现在便是你们两人抱头痛哭,一个人说小主人我是为你好这是姑娘的遗命啊,一个人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我真的想知道内情啊。然后跟打太极一般往复循环,一直拖到此事无可救药,她才肯开口讲出当年之事,最后大家一起抱团去死。” 白棠被她这形容逗笑了,摇头道:“你做得对。你我是何关系,不需要说那些见外的话。说来你演的倒真是不错,显些将我都骗过去了。” 顾夜来倚着石桌,淡淡一笑。 ☆、一剑霜寒(二) 红姑离开没多久,便有侍女来报,说是楚峤来访。 “楚峤?”白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看一脸淡然的顾夜来,忽然想起来当日春山宴上之事,笑问道:“看来他是来寻我们顾姑娘的。只是算算时间,如今也不过刚散朝吧,不知是有何要事啊?” 听她这语调,顾夜来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撑着额头有些无奈地答道:“当年我与他一同学琴,算是他的师姐。今日他来寻我也是因着林府那件案子,你休要胡言乱语,不然休怪我恼了你。” 她横了白棠一眼算是警告,然后吩咐侍女将楚峤引来,又转头向观云吩咐了几句。 白棠耸了耸肩,并未将她的警告放在心上,但也不再说什么轻佻的话。 两人坐在亭中,远远看到侍女引着楚峤而来。 白棠看着桥上的楚峤,低声笑道:“这么看来观云说的不错,他的确不比孟弈差。” “怎么?”顾夜来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白棠愣了愣,突然顿悟了顾夜来的意思,大笑道:“你想什么呢!我不过是觉得他与孟弈看起来颇为,嗯,赏心悦目罢了。若说再深一层的意思,那可是半点没有的。” 顾夜来被她笑的脸有些微红,想了想也不由得一笑,白棠与楚峤的确不相配。 若让她来说,白棠适合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闲云野鹤梅妻鹤子。 楚峤踏入凉亭中时,看到的便是两人相对而笑的场景。 他许久没见过顾夜来笑的这般轻快了,也意识到另一位定是她的好友。 “师姐。”他问候了一句后,又向白棠微微颔首。 白棠很是随意地回了一礼,顾夜来看她这般懒散的模样,无奈道:“你随意坐吧,不必在意她。” “按理说你们谈话我是要回避的,但若我回避了只怕顾姑娘回头可不会告诉我这究竟何事。”白棠笑着瞄了她一眼,继续道,“所以我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听上一听了。” 楚峤从没见过白棠这般说话的女子,当即愣了愣神,还是顾夜来解释道:“我早已说了此事与我无关,你不必担忧我。若是我会被牵扯其中,定会告诉你的。” “实在不好意思,你在我这里的信用已经为零了。”白棠顶着她的目光硬是没让步,“若我没说错的话,你们要谈的事情与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林家之案有关,也与我音韵坊中你带回的那个小乞儿 有关。既然人在我音韵坊,便不是与我毫无干系,你也休想瞒我。” 顾夜来见她这般坚持,终于无奈地应了下来,白棠心满意足地留了下来旁听。 能与顾夜来这般纠缠,还能获胜的人,楚峤不由得有些敬佩她了。 “言归正传,我已经让观云将明朝打发过来,一会儿你自己看吧,若是要试探询问什么的也请你自己去吧。”顾夜来收敛了方才与白棠玩笑时的随意,正色道,“我并不想掺和到朝堂之中,之所以会去信给先生也不过是怕他受到连累,待到今日查完,不管这案子结果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楚峤微微一笑:“这是自然。我与先生的意思,也不想师姐你参与进来。” 白棠看着两人的神情,笑容里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 没过多长时间,明朝果然被观云支使过来打扫湖边。 观云见到楚峤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站到了顾夜来身后。 几人静静地观察着远处的明朝,还是白棠忍不住开口道:“你先前说他懂些诗书礼仪,不似寻常农家的孩子。可我怎么看着他做这些小厮的活计也是颇为熟练啊,更不像什么官家富人的子弟。” 顾夜来也注意到这一点,皱眉道:“莫不是这些天他学会的?观云?” 观云会意,低声道:“并不是。他前些天都在养伤,近日才开始到院中做活,从第一日开始,便是如此了。” 楚峤垂眼思索片刻:“我去试着问问。” 待他离开,白棠掩唇笑道:“我说你方才怎么那般警告于我,原来不是怕人尴尬,而是怕人当真。” “你又乱说些什么。”顾夜来低头抚了抚袖口,淡淡地答,“你是真以为我不会恼你?” 白棠摇头一笑:“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只是若我说,他也是很好的选择了。” 顾夜来抬眼看着白棠,郑重地答道:“但我不是他最好的选择。我与他没有半分可能,所以不想与他有丝毫牵扯,你能明白吗?” 白棠看她神色凝重,便叹了口气。 许久,楚峤方才返回。 “师姐,我已问出些头绪。只是若要进一步详查,还需将明朝带走。”楚峤见她微微皱眉,补充道,“我已经劝服他随我走了,师姐不必担忧。” 他已是十分周到,顾夜来也无话可说,想了片刻后开口道:“此事绝非看起来那么简 单,若认真查起来只怕会牵扯一片,这其中的分寸你该明白。我本不欲多言,但你性子有时太过刚强,只怕……” “我有分寸的。” 言已至此,顾夜来便起身要送他离去,白棠随之一起向前庭走去。 然而还未至前庭,便听到了一阵吵闹声。 “这是又怎么了!”白棠有些恨恨地咬牙,“最近真是不太平,昨天有人闹事,今天居然还有?” 说完,几人便加快了脚步。 方至前庭,便看到一众乐姬躲在角落里,伴随着侍女的尖叫声。 这显然已不是普通的闹事了。 有侍女看到白棠,扑过来颤颤巍巍地叫道:“姑娘,不好了,楼上出人命了!” “闭嘴!”白棠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便要向楼上走去。 恰巧几个小厮抬着一个人向下走来,看服饰像是达官显贵,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在了他腹中。 白棠这下也变了脸色,回头看向顾夜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府不知表了几表的表亲啊。”随着这张扬的声音,一位红衣女子出现在了楼梯上,轻蔑地开口,“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让他好好看看这把匕首,若还想追究,那我在府上恭候大驾。” 朱砂…… 楚峤低声道:“怀安郡主……” 顾夜来与白棠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诧异。 ☆、一剑霜寒(三) 因着这一场闹剧,音韵坊中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 朱砂站在楼上扫视四周,最终将目光定在顾夜来一行人身上,意味深长地笑道:“楚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楚峤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微微一笑道:“见过怀安郡主,我来这里也是为了近来的一件案子罢了。” “哦?”朱砂的目光在他与顾夜来身上转了转,倚在扶栏上问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可是为了林家那件?” 楚峤不置可否,彬彬有礼地回道:“此事不便透露,还请郡主见谅。” 被他婉拒,朱砂倒也没生气,撑着下巴淡淡地道:“你不想透露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这里有件事,不知道楚公子可感兴趣?” 说完,她也没等楚峤回应,挑眉道:“前几日圣上着人问我,可愿与新科状元结为连理,楚公子以为如何?” 她这话说的已很是直白,楚峤皱眉道:“郡主或许是不知,我早已有婚约在身,所以……” 朱砂一笑,稍微放低了些声音:“你怎知我不知道?只是那婚约,如今你敢去跟圣上说吗?你就当真不怕连累了楚家?” 听到这里,顾夜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够了,两位所谈非我等可听,不如移步楼上包厢吧。”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些不耐烦,朱砂不以为然地笑道:“其他人说这话也便罢了,顾姑娘说这话未免有些虚伪了,若你还听不得,那我便不知道还有何人能听了。” 朱砂话中有话,像是早已知晓了顾夜来的身份。 顾夜来彻底有些恼了,抬头看着她道:“既然郡主这般说,那我们便一同聊上一聊吧。先前先生说会托郡主照看我,那时我便推辞了,原是不想麻烦郡主。许是先生信赖郡主,还是将我的身份告知了郡主,却没想到郡主却拿这点来咄咄逼人,真是出乎意料啊。” 见她如此迅速地想清了前因后果,朱砂微微有些诧异,但脸上却没丝毫变化,仍是笑吟吟地:“既然如此,那便请两位上楼来吧。” 这等场景,已容不得白棠跟去,她有些担心地看了顾夜来一眼,后者则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待到三人坐定,楚峤最先开口道:“我知道郡主也无意与我扯上什么干系,所以不必再拿此事威胁我。” 朱砂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反问道:“你怎知我不敢?” “郡主身份何等尊贵,怎么愿 意为了一点事赔上自己。”楚峤看着她,缓缓道,“郡主不过是想知晓此次林家之案的一些事情罢了,所以拿此事来威胁我,纵然不成,也断然没有可能为了林家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听了他的解释,朱砂懒懒地倚在靠背上,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我怎么可能为了林家赔上自己。我帮着林皇后一部分是为了我母亲,一部分也是出于看不过钟家。” 她像是想起方才那一幕,冷笑道:“林家这一代不知道是如何不积德,子孙竟然如此不成器。不求他如当年孟家子弟那般钟林毓秀,哪怕如钟家一般无功无过也行,谁知这般不堪入目,倒是可惜了我的一把好匕首。” 她提到孟家之时,自然而然地看向顾夜来,却见她执着茶盏没有丝毫反应。 注意到朱砂审视的目光,顾夜来抬眼淡淡地道:“郡主看我作甚,我与孟家早就没丝毫干系了。若非如此,又怎能逃过一劫。” 她低头吹开茶水上的浮叶,像是在品着茶香:“今日之事与我本没半分牵扯,我倒不懂郡主为何执意将我扯进来。我早已更名换姓,前尘往事便如过眼云烟,不会再想去看,更不想参与进来。” 朱砂饮了杯中的酒,心道这可由不得你,何况纵然我把将你牵扯进来,那位又怎么会任由你避世不出。 她不动声色地一笑,解释道:“顾姑娘误会了,我并非想怎样你,只是威胁威胁你身旁这位楚公子罢了。何况我那小舅舅离京之前特地召我过去嘱咐了一通,我又怎会害你。” 她这话说的好听,但楚峤与顾夜来皆没敢相信,反而在心中更加警惕了几分。 “我就不与你们兜圈子了,我想知道此案上林家小公子究竟是个什么处境,以及,”朱砂顿了顿,盯着楚峤道,“你想追究到个什么地步?” 楚峤迎上她的目光,答道:“此案自然有京兆府尹审理,若无结果自然会移交给大理寺。我不过是接过先生的任务与孟大人一道监审此案,并不能决定此案的结果。退一步讲,何况纵然我同意了,你又怎知孟弈那边会如何决策?” 朱砂想说些什么,顾夜来却突然开口道:“其实郡主你早已说服了孟大人了吧,那你又何须来试探楚峤?” “你怎知我说服了孟弈?他那样一个难搞定的人,我又没抓到他的弱点,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消息简直是痴人说梦?” “或者是孟弈让你来试探楚峤的?”顾夜来这句话很是没头没 尾,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猜测有些可笑。 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指引,让她觉得这案子并非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绝不只是林家的事情,甚至不仅仅是钟、林两家的争斗。 不论是贯穿始终的孟弈,亦或是看似飞扬跋扈实则野心勃勃的怀安郡主,都绝不是简单的人物。 她想起来刘浔离京之前的种种暗示,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起身道:“怀安郡主,或许我该叫你朱砂。我一点都不想与你打交道,因为你总是在无止境地试探他人,这让我觉得很厌倦。” “我早就说过,对于你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我选择拭目以待。”顾夜来回想着在春山时的一幕幕,摇头道,“我曾以为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现在我发现我一点都没看透。” “但我也不想看透,这一切都与我没什么干系,也希望你不要再将我牵扯进来。”顾夜来推门而出,回身掩门时补充道,“你以为众人皆是棋子,就当真不怕棋子反噬吗?” 顾夜来甩下这些话便直接离开了,朱砂有些诧异,片刻后感慨道:“原来这就是顾夜来。” 她还想感慨些什么,但却咽了回去,回头笑盈盈地看着楚峤道:“她走了,但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可以谈谈。” “不错。”楚峤淡淡地答道。 ☆、一剑霜寒(四) 白棠理了理裙摆,径自坐在了前庭中的桌子上,吩咐着侍女收拾残局。 她神情很是淡定,信手指挥时仿佛能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原本惶然的众多伶人与侍女也渐渐平静下来。 听雨安置完红姑后赶来前庭,看着前庭的景象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白棠将手撑在桌上,懒懒地答道:“没什么,一场闹剧罢了。倒是你该和观云商量商量,把坊中的人给我好好整顿一番。别遇到些事情就大惊小怪,没事情也被叫出事情了。” 听雨看着散乱的桌椅,以及细看起来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歌姬侍女,了然地笑了笑,替众人解释道:“她们没见过这等事情,胆子小也是情理之中……” “你别跟我扯这些,你去看看观云可会这般跟夜来推脱?”白棠难得有些正经,看着听雨道,“我这不是与你玩笑,你若不认真对待,我便将你一道罚了。今时不同往日,坊中也容不得一些大惊小怪沉不住气的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因为一个人带累了音韵坊,谁来担这责任?” 听雨见她这般认真,不敢再说些其他,急忙应了。 白棠也没追究什么,抬起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掌纹,丝毫看不出方才动怒。 待到顾夜来出现在楼梯上,她神情中才有了些担忧,笑道:“如何?” 顾夜来揉了揉眉心,摇头道:“不关我的事,由着他们商量吧。” 白棠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调侃道:“你就这么把楚峤扔给朱砂了,就朱砂那性子,也不怕被吃干抹净?” “你这话说的……”顾夜来有些无语,她走至白棠身旁停下,认真地开口道:“等最近的事情都一一了结了,我想回江南。” 听了她这话,白棠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勉强笑道:“你为何会有此念头呢?” “你知道的。”顾夜来淡淡一笑,“我本就不适合留在京中了。现在的音韵坊纵然没了我也可以生存下,不会像前些年那般形势严峻。” 白棠苦笑道:“是啊,我知道的,所以我不拦你。若我什么时候不想再开这音韵坊了,就去寻你。” 白棠知道顾夜来的性格的确不会喜欢京中的形势,早些年她留下不过是为了帮助自己。纵然没了今日的种种事情,她迟早有一些也会厌倦,会选择离开。 她甚至有些冲动,想要催促顾夜来早些离去。近来的事情繁复曲折,不知何时才能 了结。而且她有种预感,如今也不过算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怕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在等着。 但她也知道,若要顾夜来放下这些不管不顾的走掉,她也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故而也未能说出口。 两人一时之间无言,却没想到安静了不久的音韵坊又哄闹了起来。 有一衣着华贵的男子带着一众侍从赶来,看样子应当是方才林家的人。 白棠辨认了辨认,有些震惊地低声道:“太子……” 顾夜来搭上她的手,抬眼道:“别怕,天塌下来朱砂也得顶着。何况,太子能不能拼得过朱砂还另说。” 朱砂口中的那位不知表了几表的表亲,实际上与林府的关系也不算很是疏远,因着平时很会奉承的缘故在林家也算有些地位。 待到林府的家丁急匆匆地将他抬回府时,却是先撞上了从林府出来的太子。 太子也算是年轻气盛,见了自家表兄鲜血淋漓的样子便有些冲动,觉得林府被人落了面子,大略地问了家丁几句便带着侍卫匆匆赶来。 至于朱砂告诉家丁的那句“让你家主子好好看看这把匕首”,他自然也是没听到。 白棠轻轻推开顾夜来的手,上前道:“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何贵干?” 顾夜来则给观云使了个眼色,观云会意,悄然无声地上楼去唤朱砂。 太子先是将四周扫视了一番,才冷着脸看向顾、白二人。 “我来看看何人敢伤我林府之人?岂非是将林府不放在眼里?” 他开口便是质问,白棠微微一笑:“事情虽发生在我音韵坊,但具体缘由我也是不清楚的,还请太子殿下审问那‘罪魁祸首’吧。” 太子对白棠这淡定的态度有些意外,没想到一个寻常乐坊的主人能有这般从容气魄。 他想细细问来,却被硬生生打断了。 有笑声传来,接着便是朱砂轻快的声音:“他敢轻薄于本郡主,岂非是将皇家不放在眼里?” 顾夜来与白棠相视一笑,静静地退后准备看这一场好戏。 太子看到朱砂后不由得有些尴尬,想说些什么却又硬生生停了下来,终于勉强笑道:“原来是怀安郡主。” “不错,是我。”朱砂也不下楼,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不满?不然我们便去圣上面前仔细算一算,这轻薄皇家郡主该当何罪? ” 太子被她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弄得脸色已有些难看,抬头道:“郡主何至于此,许是有何误会了吧。且林锡到底是林家的人,郡主下手未免有些太过了。” “太过?”朱砂挑眉冷笑道,“我差点就被他欺辱了去,你跟我说太过?林家之人又如何?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莫不成林家还能贵过皇家不成!” 她这话句句指着林家,给林家扣了不少帽子。 白棠低头微微一笑,虽平素和朱砂说话会很无言以对,但看着朱砂噎旁人的时候还是很解气的。 顾夜来并不了解太子,但看着两人一来一往地明朝暗讽,却可以感到太子实在是有些意气用事。且不说此事本就是林家不占理,就是看在朱砂帮了林皇后的面上,都不该与朱砂相争。更何况朱砂在外多年,如今回京一次他就这般态度,只怕是要引得圣上反感。 归根结底还是她原本说的,谁让怀安郡主有一双好爹娘。纵然昭熙长公主已死,但她的影响却没弱化半分,反而让圣上更加愧疚。 而朱砂也不是完完全全蛮不讲理之人,她很清楚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以说她完完全全没将太子放在眼里,并不顾忌伤着颜面,再加上她性子本就算不得好,所以也就这般无所顾忌了。 “怀安!”太子的声音中已经带了些恼怒,“你说林锡轻薄你,又有何人看到?” 他这已经是被朱砂刺激的失了理智,但凡还有些清醒,都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朱砂反倒笑了,指着他摇头道:“刘植,你昏了头吧,难道我会拿自己的清誉名声去诬赖林府一个表亲?你未免太看得起林家了。你也别在这里与我胡搅蛮缠,若有不服我们便进宫面圣,请圣上断一断这案子?” “你少拿父皇威胁我!” 朱砂这些年不在京中,从没人敢这样不给太子脸面,指着他训斥。 太子冷笑道:“谁不知道你有个好娘亲!这件事纵然是你的错,父皇看在长公主的面上也不会追究,你当我傻吗?” 顾夜来心道,你的确是傻。 这话虽是事实,但却是说不得的。 不是说会触怒朱砂,而是会白白送给朱砂一个告状的把柄。 在她看来,朱砂实在是活的非常清醒的那种人,不会被任何东西触怒,只会算计。 果然,朱砂的脸色变都未变,反而笑吟吟地走下楼 去:“你说的不错,我是有个好娘亲。你若不服,得空我可以替你转告皇后娘娘,看她乐不乐意为了你效仿一下我娘亲。” 朱砂这话激的太子脸色愈发难看了,咬牙道:“怀安郡主,你这可是大不敬!” “是啊,太子殿下快去圣上面前告发我啊,别忘了顺道讲一讲你对我说的话。” 朱砂的脚步停在他面前,右手蓦地上扬,指尖有寒光一闪而过,太子鬓边的头发随即被削了一些下来。 她手指灵活地翻转,一片薄如蝉翼的刀从她指间显现了出来。 太子抬手捂住脸,惊诧地后退了几步,指着朱砂竟不知说什么好。 而他身后的侍从抽出了腰间的剑,却也不敢对怀安郡主做什么。 顾夜来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惊疑不定地审视着朱砂的脸色,她这简直是要跟林家撕破脸。 朱砂唇边始终带着笑意,风轻云淡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殿下不必大惊小怪,您这千金之躯我怎敢损伤?”朱砂掩唇笑道,“不过是小惩大诫,好叫殿下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昭熙长公主也不是殿下可以随意指摘的。” 白棠见此,袖下的手握上顾夜来有些冰冷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了,朱砂对我们已是十分客气了。” ☆、阴谋阳谋(一) 那日之后,白棠就借机关了音韵坊,说是休整一段时日。 这也算是躲避一段风头,待到朱砂和太子那件事过后再作其他打算。 那日,朱砂威胁过太子便施施然离去了,太子的那些侍卫没得到命令也不敢阻拦,而太子大约还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待到朱砂离去片刻,他才满脸不可置信地抬脚踹翻了身旁的凳子,也带着侍卫离开了。 对此,白棠评价道:“我琢磨着太子实在是娇惯太久了,被朱砂劈头盖脸地冷嘲热讽一通,后来还受了那样的惊吓,估计最后都没反应过来。” 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笑道:“要我说这太子实在是没半点一国储君的样子,无论是气势还是言辞甚至都及不上朱砂一半,何况还有些拎不清。” 顾夜来对她最后一句深表认同,不管怎么说她都没想到太子会对朱砂那般“不敬”。 诚然他是太子,若是在朝事上或者皇家大典上自然该朱砂对他毕恭毕敬,顾夜来也相信以朱砂的性格必然会把握分寸不会在那种情境下闹出什么争端。 然而那日的情景下,朱砂多年来初次回京,太子就算是为了脸面上好看都不该不给朱砂面子。 更何况,那件事本就是林家不占理,退一万步来说都怪不到朱砂身上,而太子选择为了林家的一个表亲而和朱砂争执就更加不理智了。 就算是朱砂咄咄逼人,太子也应该有分寸才对,但他那日的表现说句“拎不清”实在不为过。 顾夜来回想了一下刘浔当初对怀安郡主的评价,深以为然,她就是来“碰瓷”的。 然而面对碰瓷,能不能保持理智和风度就是个人的水准问题了,很明显太子和婉贵妃都没能成功脱身。 她现在有些不理解朱砂究竟想干什么了,她既针对了钟家,又对林家不留情面。 以朱砂的性格,突然回京肯定不会是毫无所图,然而若她不想借助钟、林两家之力,又能找何人呢?楚家吗? 朱砂之事百思不得其解,她也便放下了,终归与她无关。 这些天红姑终于说出了当年的真相,她与白棠也是毫无头绪,只能将那些零碎的线索分析来分析去。 据红姑所说,当初白如去世之前便有些惶然,像是已经料到自己的结果一样。 但是她瞒的很好,至少在白棠和顾夜来面前几乎是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反常。 红姑猜测她大约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所以遭到了灭口。 顾夜来早已想到这种可能性,沉默片刻后讲出了蓝琉之事。 红姑很是诧异,用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白如当初去世之前特地去信嘱咐蓝琉照看白、顾二人,却没想到最后却是她反过来掀出了这桩旧事,甚至还用来威胁她们。 再其他,便是一些零零散散说不上来有没有用的线索了。 而白棠经过最初的悲痛,到现在也已经与平常无异,只是提到此事眼中变多了些狠厉,不似往常那么懒散随意了。 白日里她还是喜欢出门,漫无目的地在逛着,有时候甚至只是坐着马车到处看看,而顾夜来却是待在坊中一步都不肯出门,待到傍晚两人再聚在一起琢磨些事情。 “我今日出门去了当初给我娘治病的那家药堂,查了查当初的记录。”白棠捧着茶杯,淡淡地道,“从最开始请医治病到最后回天乏术,是两个多月的时日。后来我又去了九姑娘那里,她当初没能赶回京为我娘诊治,所以并不能知晓具体是何毒。我便问了她,若是按着我娘的病势,那么该是何时开始被下了毒?她说无法给出确定时日,但按着那毒的药性,潜伏期不过一个月。” “九姑娘所说自然是值得信赖的。”顾夜来对苏久的医术深信不疑,想了想转头吩咐观云道:“去将那时候的账本找来,我看看那些日子白姨都去了哪些人家?” 白棠微微皱眉道:“你说为何我母亲会给蓝琉写信?我至今仍有些不能理解。虽说音韵坊与倾舞坊关系的确是好,但那一方面是做给人看的,其中我娘与蓝琉有几分旧情就更加值得商榷了。何况我娘素来不是那种会十分信赖旁人的人,应该不会毫无原因的。” 顾夜来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她的话,但又反问道:“只是若非白姨将此事告知蓝琉,她又怎会知晓呢?何况她应当不会凭空捏造出一封信来,那样也太……” 白棠会意,片刻后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时日但凡请音韵坊的都会请倾舞坊吧?” 顾夜来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抬眼道:“你是说蓝琉与白姨是一道看到的?” “这也说不通……若是那样的话她又怎会安然无恙?” “这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或许是白姨出去顶了过错,所以那人并没有发现蓝琉?” 白棠揉了揉眉头,闭眼叹道:“这 些都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拿不出什么实际性的证据。” 待到观云拿了账本回来,顾夜来接过账本开始细细查看白如犯病前一个月的账目,拿过案上的笔着重勾出了几条账目,而后递给了白棠。 “这几个算是有些权势的人家,我以为若是真有此事便是在这几家中。”顾夜来倚在椅背上,分析道,“其他人家应当不会有什么机密是非灭口不可的,也没有那个胆量。” 白棠接过账本看了看,认同了顾夜来的看法:“但这也是没多大用处的,毕竟已经一年多了,我们又查不出什么。” 说完,她放下了账本,重新捧起了茶杯。 顾夜来不置可否,闭眼沉思。 白棠以为她有些困了,便带着听雨离去,嘱咐她早些休息。 她走之后,顾夜来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观云道:“观云,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种情景。就是当时的确是白姨和蓝琉一同窥探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但是在两人即将被发现之时,白姨站出去承担了全部。当初她或许以为并不是太大的事情,并担保了会守口如瓶,但那人不放心所以对她下了毒|药。所以白姨才会给蓝琉写信,一部分是托她照看阿棠,另一部分则是告诉她事发,让她不要再泄露分毫,不然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也是为什么蓝琉不敢给我们看那封信,不仅仅因为她真的毁了那封信,更因为她担心我们会因为白姨的死迁怒于她。” 还没等观云回答,顾夜来又道:“不不,若只是这样我们并不会如何迁怒于她,毕竟这也是白姨自己的选择。除非……除非当初是她的确亏欠于白姨,或许是她带着白姨偷听了那件事,或许是她求着白姨一力承担下来,无论如何她一定是心虚,不然又怎么会到现在才提及此事!也正因此,白姨才会写信给蓝琉,因为她亏欠白姨,所以白姨才会让她照看音韵坊作为回报……” 待到顾夜来说完自己的猜测,她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紧紧握着扶手的手指指尖已经发白。 “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当不得真的。”顾夜来有些无力地扶着桌案,“我这也算是阴谋论了,人心未必就能到如此的地步。” “姑娘的直觉向来都是极准的……”观云低声道,“这算是一个猜测,但也没办法否认它的合理。” “先不要告诉阿棠,让我再想想。” 顾夜来并不想接受这个猜测,她没办法接受白如因为这样的原因丢了性命,更没法接受蓝琉 如今反咬一口借机威胁白棠。 翌日,白棠仍是用过早饭便出了门,顾夜来有些打不起精神。 观云帮她沏了茶提神,又回禀了筹备祭奠之事。 顾夜来近日不肯出门也是为着此事,明日便是她父亲的祭日,她这些时日都在抄写佛经。 按着本朝的习俗,亲人死去的第三年原本应有一场正式的祭奠之礼。 然而她如今的身份特殊,并不想让旁人知晓自己与父亲的关系,辱没了父亲的名声,故而便只能自己私下里筹备筹备了。 房中的梨香已经换作了檀香,连她的衣裳上都沾染了淡淡的香气。 她因着昨夜歇的不好,所以今日便只能靠着浓茶提神。 然而抄了几段佛经便停下了笔,自己将东西都收了起来,叹道:“罢了,我心不静,还是不写了。” 本想小憩片刻,却又被人扰了清净,侍女来敲门说是有人送了信过来。 顾夜来接过信,从中拿出来一张信笺。 从头到尾看完后沉默许久,竟不知如何回复。 那是孟弈送来的一封信,说是明日准备了祭奠之礼,来不来全随她。 孟弈是她父亲的唯一弟子,如同半个儿子了,办了这场她不能办的祭奠也算是合情合理。 只是…… 顾夜来有些发愁,究竟去不去呢? ☆、阴谋阳谋(二) 犹豫再三,顾夜来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狠心不理,理智终究屈服于情感。她虽说过不想再与孟奕有何牵扯,但却没办法忽略自己父亲的祭奠之礼。 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这些时日态度也有些松动,并不像先前那般固执地不想同故人来往。 她是顾夜来,可她永远都无法否认自己曾经也是孟笙歌,所以无论是刘浔还是楚峤,她都没办法狠下心来老死不相往来。 虽然她总是执意不肯提及从前,但随着原来越多故人的登场,她也终于明白,往事不可挣脱。 天还没亮,她便早早地起身梳洗,未着脂粉,也没有佩戴钗环等配饰,只拿了一条素色发带将青丝挽起,发髻上戴了一朵白色的绢花。 她翻出一袭白色的衣裙,布料不似平日里用的那般精细,倒像是稍有些富裕的普通民家的姑娘。 观云在一旁看着她,却并未说些什么,心中却不似面上那般平静。 随着她一步步梳洗打扮,观云心中愈加动容,直到她对着铜镜一笑。 那笑容再不是平日里带着几分世故或敷衍的笑,反而带了几分纯粹和天真烂漫,观云闭了闭眼,想起了六年前那个从京中而来的粉衣少女。 那是孟笙歌,而不是现在世故的伶人顾夜来。 顾夜来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触及脸颊边的疤痕,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了。 她愣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本想着若要去见父亲,那便不该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般模样,可脸上的疤痕却告诉她,无论怎么刻意装扮也都不可能回到从前。 顾夜来叹了口气,翻出帷帽带在了发上,将面容遮了起来。 本朝民风虽颇为开放,但大街之上带帷帽、幕篱的却也不算少数,故而她这样也不会太过扎眼。 她打定了主意要回故居,便连观云都没有带上,更没有乘坐音韵坊的马车。 虽被认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不想冒险,若有旁人将孟霖之女与音韵坊顾夜来联系起来,那她便真是没脸去见自己的父亲了。 音韵坊距孟家故居算不得近,但她还是选择了一步一步走过去。 世人常说近乡情更怯,她这次算是彻彻底底理解了这句。这些年她从不肯回来看一眼,未尝不是心中存了怯意。 待到站在大门前,她犹豫片刻,方才抬手扣门。 片刻后,有人将门打开。 顾夜来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心中一恸。 倒像是约好了一般,孟奕的穿着也不似往常,恍惚间她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 “你来了。” 孟奕见到她的到来并未有什么惊讶,反而像是早已料到。他侧身请她进入,而后又合上了门。 家中只有孟奕一人,并没有什么仆役婢女。 顾夜来四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你一人打扫布置了这里……劳烦你了。” 孟奕微微一笑:“这是应该的,我得先生教诲多年,如今为他操持这祭奠之礼也是做学生的本分。” 顾夜来看着院中枝叶枯萎的梨树,有些愧疚地低声道:“这一切本该由我来做的,只是我……” “我知道,所以我就代劳了。”孟奕看着她,安慰道,“我知道你有心无力,想做些什么,却又不想被有心人指摘先生的声名。” 顾夜来叹了口气:“我可以不在乎世人如何讲我,但我却不想他们对我父亲指手画脚,说到底或许还是我不够看得破,不然也不至于这般束手束脚。” “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世人向来如此。除非你能超脱于红尘之外,不然如何看破?”孟奕站在她身后,也抬头看着眼前的梨树,“一别经年,这树已经这般模样。” 顾夜来叹了口气,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静立许久,抬手摘下帷帽,向着屋内走去。 孟弈并未跟过去,只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给她留出了私语的空间。 “父亲,我一切安好,你无须担忧。” 顾夜来轻轻拿起三炷香点燃,跪在正厅中的蒲团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跪了很久,终于缓缓起身将香插在了香炉中。 她顿了顿,笑道:“爹爹,过些日子我应该就会离开长安了,去江南的某个小镇子安定下来。就像你曾经期望的那样,安安稳稳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孟弈极为耐心地站在梨树下等着她,待到她出来后便注意到她有些发红的眼睛:“逝者已矣,你还是要多加保重自身。” “我有分寸的。”顾夜来又拿起锥帽想要重新戴回头上,却没想到有一缕头发被帷帽勾住,她没法看到具体形势便不大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发髻彻底弄乱。 孟弈自然而然地走到 她面前,抬手帮她处理被勾到的头发。 他本就比顾夜来高出不少,动起手来也很是方便,不过片刻便已经整理好了。 他熟练地将帷帽为她戴好,又妥帖地固定了一下,白皙如玉的手映在她黑色的发上显得很是优雅,他像是犹豫了片刻才问道:“你的嗓子是怎么了?没有请医用药吗?” 顾夜来呼吸间尽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待到他收拾完毕便即刻退后了半步,头脑却仍有些说不出的混沌。 听到他的疑问后,顿了顿方才答道:“先前被火呛了嗓子,请医用药也没多大用处,左右这些年也就这样了。” 孟弈本以为她会搪塞过去,却没想到能到得到这样一个解释,深感意外的同时也有了些隐隐的欣慰。 他早已派人仔细打探了她这些年的经历,自然也是知道事情原委的,怒气也在刚知道这消息时宣泄过了,故而此时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失态,只是劝道:“我与宫中的许太医有些交情,不如请他……” 他还没说完,顾夜来便先摇了摇头:“我的病情我自己最为清楚的,为我治病的也是位医术极好的大夫,虽说不上医死人肉白骨,但治治这种小病却没什么难题。不是她医术不精,只是我这病拖了些时日,早已错过最好的时机了,现在纵然是开药也不过是稍稍缓解,要是想根治那是不可能的。” 孟弈见她执意如此,再加上也知晓苏久的医术,便不再强求。 “请灵之事需要提前一天,所以我便擅自做了,待到午后便该送灵,你若是不便的话可先行回去歇息。” 听他这般说,顾夜来摇了摇头:“我与你同去,总要送我父亲一程的。” 孟弈微微颔首:“我看你气色也不大好,想是近来都没能歇息好,不如去厢房歇息片刻吧,免得送灵时没有精力。你的房间我也已经收拾好了,去看看吧。” 顾夜来的确是有些倦了,便没有推辞,径直绕过正厅向厢房走去。 她今日或许是触景伤情,所以并未多加留意孟弈的态度,若是放在往日,她必定能发现孟弈的一言一行都在刻意将她带回旧事之中,引导着她去陷入回忆。 或者说她对孟弈始终没有太过强烈的戒备之心,一是因为旧日的情分,二是因为孟弈的态度。 顾夜来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但孟弈却并不似楚峤那般坦白,反而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不像是存了不可言说的私心的样子。 他看起来委实是风光霁月的很,所以顾夜来甚至都没好意思多想什么。 再者,她与孟弈从未挑明过什么关系,连暧昧都是似有若无。 从认识开始细数到六年前,两人之间最为出格的事情算得上是昭熙十六年,孟弈新科及第,她站在阁楼上如同其他少女一般投了朵花。 再然后,她便被父亲送到了江南,还没开始萌芽的暧昧便被掐灭了。 所以她再不能分得清孟弈对她的感情,或许也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 送灵之时孟弈前去顾夜来的闺房,却看到她伏在床边居然睡了过去。 她满头青丝垂落,散在素色的床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洒在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稚气。浓密纤长的睫毛掩着那双灵动的眼睛,眼下有着一抹淡淡的黛色,显然是没能歇息好,唇色亦是有些发白,显得楚楚可怜。 “念念……” 孟弈驻足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神色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 良久,他抬手敲了敲门唤醒了她,温声道:“该动身了。” 顾夜来理了理鬓发,小心翼翼地戴好帷帽,点了点头:“有劳了。” 孟弈将祭奠要用的东西都整理好,又将孟霖的牌位轻轻地放在了紫檀木制的盒中,交给顾夜来捧着。 顾夜来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又绕了几绕,便上了他早就令人备好的马车上。 两人一路无言,顾夜来是无话可说,孟弈则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本以为会是一路通行,却没想到在城门口却又出了事情。 例行检查时孟弈挑开车帘递出了孟府的令牌,守城的士兵看过后便恭恭敬敬呈了回来。 车夫驾车过了关卡,却有个凉凉的声音传来:“孟兄?不知出城有何要事啊?” ☆、阴谋阳谋(三) 听到这个轻佻的声音,顾夜来瞬间便清醒了过来,她知道那是钟祈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孟弈,他微微皱眉,随即低声道:“我去打发了他,你不要担心。” 说着,他便挑起车窗的帘子,笑道:“原来是钟二公子,数日不见原该叙叙旧的,只是我如今有事要出城,就不奉陪了。” 顾夜来注意到他语气中的疏远,像是与钟祈并不如何熟悉,但钟祈与他打招呼的语气却带了几分熟稔。 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她打量着孟弈的神情,最后还是有些无奈地放弃了这一想法。 如果让顾夜来说的话,孟弈绝对是她见过的最完美的人,从小到大数十年,他都是那么温文尔雅、淡定从容,仿佛从没什么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失态。 钟祈听到孟弈这般答话,便知道车中应有其他人,且是孟弈十分看重的人。 他理智上知道不该再说什么,顺着孟弈的话装作不甚熟悉便是,但当他透过车窗看到白色的帷帽时到底没忍住,笑道:“京中都说孟兄清心寡欲,却没想到车中却藏着佳人,却不知谁家姑娘能有此运气能得你垂青。” 说完这话,他便发现孟弈微微眯眼,眼中有威胁的意味,但说出话听起来却仍是十分客气:“二公子玩笑了……待到改日有空,再去拜访,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钟祈迎着他威胁的眼神轻佻一笑,总算没再说什么挑衅的话。 待到孟家的马车远去,他才无所谓地耸肩一笑,纵马回了京中。 “钟家二公子就是那副样子,你莫要介怀。”孟弈放下车帘,转过头来对她解释。 顾夜来下意识地并不相信他的反应,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本不欲多管,但想到白棠之事,犹豫片刻后问道:“你是站在哪一方的?” 孟弈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想了想后答道:“我站在我自己这一方。” 他这个回答有些模棱两可,顾夜来微微一笑,没再继续追问。 隔着轻纱,孟弈也看不到她的反应,便又道:“你最近可是有什么事情?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告诉我。” 顾夜来想要推拒,但又改口道:“我想同你打听个人——怀安郡主。” 她想了想,补充道:“你可知晓她回京是为了何事,以及她究竟是算是站在钟家还是林家那一方的?” 孟弈倚在车厢上,像是在整理思绪:“怀安郡主回京,对外宣称的自然是为了给圣上贺寿,然而她为了婉贵妃的事情便动怒离了宫,现在没有半分想要参加数日后圣上大寿的意思……所以说,她回京自然是有其他要事的,但具体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她站在林家还是钟家那一方,按理说她因为昭熙长公主的缘故应当是同林家更为亲近一些,何况她与婉贵妃早已撕破脸。你会有此问,大约是因着近日她与太子那一桩事情吧。”孟弈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觉得她是站在楚家那一派呢?” “因为楚家属于圣上那一派,向来安安稳稳,唯命是从,而怀安郡主显然不是。” “你说的不错,以怀安郡主的性子,她的确不是唯命是从的人。”孟弈像是想起了什么,摇头道,“其实我也没懂她究竟怎么想的,与钟家早就闹崩,如今却又与太子过不去。皇后都那般屈尊,她也没松口。” “嗯?” 孟弈笑道:“你大概是不知道,那日她与太子大吵一架后,随即便有人将消息回禀了皇后娘娘。皇后自然是雷霆震怒,毕竟前脚怀安郡主才帮她收拾了婉贵妃,后脚她儿子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怀安郡主。虽说这谁为难谁还说不准,但算来还是太子不对的多。皇后当即便下令让林家把那个冒犯了怀安郡主的表亲遣回自己家,断了交情,又把太子召到未央宫让他去对郡主赔礼道歉。太子受了辱自然是不肯,据说当时皇后一盏茶水都砸在了太子身上,后来还特地请了太医。” 顾夜来有些不屑地抚了抚衣袖,轻声道:“皇后这也是做给人看的罢,然而覆水难收,怀安郡主纵然是不肯原谅那也是常情,何况以她的性格又怎么会肯就此作罢。” 孟弈看着她白皙的手指,不甚在意地答道:“她不肯下台阶,那便是摆明了不会再帮林家了。表面上钟、林、楚三家她都不依附,我却知晓她必定是依附一个人的,你可知道是谁?” 顾夜来有些惊讶,将朝中上上下下想了个遍都没有什么头绪,正想细问孟弈,却突然福至心灵般答道:“太后娘娘?” 孟弈含笑点头,眼中带了赞许之意,但没有再解释什么。 对顾夜来而言,孟弈这番话已经够她想通很多事情了。 她先前一直没有想到过这层,因为自从二十多年前先帝骤然驾崩,太后便一病不起,后来迁到春山别苑修养,再不插手政事。 如今在孟弈的暗示下,她终于意识到还有这么一个一直被人忽略的存在。 能养出昭熙长公主这样聪慧果决,杀伐决断不输男子的女儿,怀安郡主这样七巧玲珑心的外孙女,太后自然并非这些年她一直表现的那般与世无争。 通过史书中记载的长公主的事迹,以及她亲眼所见的怀安郡主,顾夜来觉得自己隐约可以窥见那位太后娘娘的性情。 原本就纷繁复杂的势力中又添上了一股,顾夜来觉得自己有些心力交瘁。 “到了。”孟弈唤醒了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嘱咐道,“你也无须担忧太多,若有什么难事可以告诉我。” 顾夜来轻轻点了点头,确保帷帽没有差池才起身。 孟奕先挑起车帘下了车,而后转过身来伸出手,想要扶着她。 顾夜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扶着车厢跳了下去,但却因为地面不甚平整所以没能站稳,身体一倾恰巧撞到了孟奕怀里。 孟奕一笑,揽着她的腰将她带正。顾夜来有些局促地站稳,微微后退了半步。 孟奕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并没有进一步说些什么,恰巧踩在她戒备的临界线上,轻笑道:“该上山了,我们就自己走吧。” 顾夜来略微有些不自在,又觉得自己大概是多虑了,便低声应了一声,捧着紫檀木盒紧随在他的身后。 上山之时便要依着送灵之礼行事了,顾夜来低声念诵着佛经,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虔诚。 她未必信奉佛经,但在此事上倒是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待到了坟前,她便止了脚步,恭恭敬敬地按着礼节行事。 按着亲疏关系,自然是顾夜来最为亲近,孟奕虽说是孟霖的弟子,但却终究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故而只是站在一旁看着顾夜来操持一切。 顾夜来的礼节到底是孟家教出来的,严谨认真的近乎无可挑剔,举止间甚至有种别样的美感。 只是孟家当年乃是百年世家,纵然是祭礼也讲究个“哀而不伤”,但顾夜来却很明显没能做到这一点,悲伤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孟奕默默随着她磕头行礼,礼毕后等了许久,上前一步屈膝扶起她。 顾夜来叹了口气,拂去了他揽着自己的手,低声道:“回去吧,我无恙。” “你都懂的,我便不再多言了。”孟奕慢下 脚步,与她一并走着,“我有一言,你可听可不听。若是可以的话便把音韵坊关了吧,京中局势瞬息万变,近来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夜来想了想他话中的意思,叹道:“可巧我这阵子有旁的事情,音韵坊更不是由我一人做主的,不是想关就关的了的。” 对于她的回答,孟奕没有丝毫意外,他那句也不过纯属找些话题闲聊罢了。实际上他对音韵坊的局势可以说得上了若指掌,十分清楚顾夜来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纵然京中局势瞬息万变,他却是如鱼得水。如今山雨欲来风满楼,其中半数也是他造成的。若他愿意,护着顾夜来周全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 顾夜来自祭奠之礼后,心神便回笼了些,对孟奕的态度也警觉了些。 孟奕虽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却能感觉到她微妙的疏远,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林府那件案子,楚峤带了个少年出来,我听人说那少年是音韵坊出来的?” 顾夜来神色未变,颔首道:“不错……我碰巧遇到了他,觉得他的长相与那日长街之上的女子有几分相似,便将他留了下来。后来逍遥王离开京城,楚峤接手此事,我便将那少年交给了他。” “只是,楚峤应当不会对旁人说他出自音韵坊的吧?”顾夜来反问道,“你又从何得知呢?” “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漏风的墙,何况你也并未刻意遮掩那少年的存在,有心人一查便可得知。”孟奕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件事情太过复杂,你还是不要参与进来的好。再者,你与楚峤之间……” 顾夜来听着他前半段话还好,后面便不由得皱眉道:“我与楚峤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也不用你劳心。再者,这件事我本就没想掺和,若不是那日长街之上那女子拦错了人,我只怕连这件事都不会知道。” 她刻意在拦错了三字上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并不相信那套说辞。 出乎意料,孟奕并没有否认她的质问,反而轻叹了一句:“是我的错,怪我。若我早知道你在那辆车上,必定不会设计拦下逍遥王的,倒害得你被牵扯进这等乱事之中。” 顾夜来一噎,她并没有将过错推到孟奕身上的意思,何况此事的确怪不到他。却没想到他无比顺畅地认了错,还为她找了个理由。 顾夜来听着他仿佛近在耳边的轻叹,感觉心弦仿佛被人轻轻挑了一下,而后便没有任何举动 ,让人近也不是离也不是。 她很明显有些失神,待到反应过来也不过片刻的时间,却不由得有些尴尬,又有些羞恼:“你既然肯承认是你指使着那女子在大街之上拦下逍遥王的车马告状,后来又将此事闹得风风雨雨满城皆知,那么你究竟为了什么?” “如果有人向你陈述了冤屈,告诉你因为自己不肯屈服于世家子弟的淫威,所以害得家破人亡,母亲惨死父亲被捏造罪名投入大牢……你能坐视不理吗?”孟奕无奈地笑了笑,“如果这位世家子弟刚巧又是皇后的弟弟,除非拉上一个身份足够压制他的人,不然又如何将他绳之以法?” “你看现在,纵然是有逍遥王与我共同监审此案,现今有添了个楚峤,都没能将这件算不上复杂的案件理清。若是只有我一人之力,只怕林家早就捏了个理由将他救出了。”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中带了些无奈,仿佛并不想理会这件事一样,但他却实实在在为了这件事情费劲心思,冒着得罪林家的危险一力承担谋划了此事。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要赞一句孟翰林深明大义了,但顾夜来却始终感觉此事背后是非曲直并非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可以说自从刘浔反复旁敲侧击之后,她就从内心深处开始不信任孟奕的人品…… “你想要的是什么?”顾夜来下意识地问出了自己一直没弄懂的问题,“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还是国泰民安,亦或是其他的什么” 孟奕听了她的问题后想了片刻,而后看着她笑道:“你应该知道的。” 顾夜来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孟奕便又道:“音韵坊到了,你该下车了。” 她没说出来的话被孟奕的逐客令再次噎了回去,有些羞恼地横了他一眼,便掀开车帘要下车。 孟奕虽隔着轻纱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却能想象得到她的反应,低笑了一声,从后面扶着她的腰将她送下了车。 顾夜来待要说些什么,却又有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 ☆、初露端倪(一) 孟弈挑着车帘,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夜来离去的方向。 日已西斜,晚霞漫天。 孟弈本就生的极好,此时看去愈发显得风流俊俏,与平日朝中的儒雅庄重截然相反。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在歌舞坊的侧门遇上孟公子。” 有略显轻快的声音传来,却又带着些懒散,孟弈还没转头便已知晓那人是谁。 他含笑看了过去,有一带着帷帽的红衣女子站在不远处。 时下女子带帷帽都是为了遮掩面容,故而选的皆是素色的不甚起眼的颜色,而眼前这人帷帽垂下的轻纱却是与衣裙同色的大红,十分惹眼。 “可巧,你来这里又有何事?” 孟弈倚在车厢上,并不下车,神情看起来懒懒的。 “你何必明知故问,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招揽顾姑娘啊。”红衣女子有些促狭地笑道,“我说白日里她怎么不在,原来是被你拐走了,你动手倒是快得很。” 孟弈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红衣女子走近了些:“我说,孟公子看起来可不像什么一往情深的痴情人啊,怎么如今却这么……” 她没把话说完,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一样,又道:“说起来你与她不过相识几年,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再后来也是多年没见,何至于念念不忘?”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孟弈抬眼看着她,微微一笑,“你不用来跟我说这些。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只要别让她置身险境就是。” 红衣女子摊了摊手:“看来是真劝不了你来,那就如你所愿。” 她走的更近了些,低声道:“林家的那个案子别再拖了,迟则生变。” 孟弈笑了笑,显然并没有什么顾虑:“就林家那副样子,生不出什么变数了。不过你说的不错,是该快点了结了。再者……”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听闻林家寻了一绝色美女,准备送进宫去。” “不过就是为了帮着皇后折腾一下钟晚音罢了,但他们未必想的太容易了些,钟晚音虽说性子不好,但宠冠后宫这些年自然是由她的手段的。”红衣女子神情淡淡的,有些不以为然,“她大概是觉得将我得罪了,我便不会再帮她,故而……” 孟弈打断了她的话,无奈道:“怀安郡主,回头你自己看了便知道了。我劝你还是回去 着人打听打听,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难得看到他欲言又止,朱砂很是诧异。 孟弈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明说,当即换了个问题:“说起来,逍遥王那里……” 朱砂听到“逍遥王”三字便知道他想说什么,连忙摇头道:“你也别指望我能从他那里寻求什么帮助,他才不会掺和进来,你没看到他连京城都不想呆吗?这么说吧,如果我性命垂危,他肯定会赶回来救我。但你要是让他帮我逼死林家,那简直是痴心妄想。现今这世上,能让他做到如此地步的也就九姑娘一个人了。” 孟弈见她这般说,便不再强求,两人告别。 顾夜来回到房中时,观云恰巧也从护国寺赶了回来。 她今日按着顾夜来的吩咐将近些时日抄录的佛经送了过去,因着今日护国寺有贵人驾临,所以耽搁了些时辰。 顾夜来换下了今日的衣服,只着了寝衣,吩咐侍女抬水沐浴。 因为这些时日并未开门迎客,所以十分清闲,观云便也没有到前庭监看,只守在顾夜来的房门前。 她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抬眼间却看到了一位红衣女子。 “怀安郡主。”观云镇定自若地屈膝行礼,“我家姑娘在沐浴,只怕不方便见您。” 朱砂挑眉看着她:“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不是什么登徒浪子。” 她说这话时十分理所当然,观云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站在门前不肯让开。 “观云,请郡主进来。” 顾夜来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观云犹豫片刻让开了路。 朱砂侧头一笑,推门而入,信手将帷帽扔给观云。 屋内竖着一架屏风,绘着苍山负雪,看起来精致的很。 朱砂止步在屏风前:“我还以为你会不见我。” “郡主既然来,便是笃定了有办法不会让我避而不见。”顾夜来起身披衣,“来说说吧,这次又要做什么交易?” 朱砂莫名被她这淡然的语气逗得一笑:“你可真是有趣,不如你猜猜我所为何事?” “郡主是个绝佳的商人,我猜不到你想让我做什么,但你想拿什么来交换却是可以猜个五六分的。”顾夜来系好了衣带,拿过屏风上搭着的脸帕擦着头发,“我最近所愁的不过就是白姨的那件罢了,郡主拿着蓝琉给你的消息来我这里做人情了吗?” 朱砂笑得向后一仰,而后摇头叹道:“不错不错,那顾姑娘要来做这笔交易吗?” 顾夜来从屏风后走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只怕没旁的选择了吧,郡主这条贼船真是盯死了我啊,也不知我何德何能竟得郡主这般青眼相看。” 朱砂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她,将她玲珑曲致的身形尽收眼底。 大概是方才在音韵坊外见了孟弈的缘故,她突然想着,孟公子心心念念的美人居然让自己先看了这出浴图。 在注意到顾夜来有些恼怒的眼神后,她才收回了目光,心中不由得失笑。 顾夜来虽习惯了朱砂不着调的性子,却也没想到她内心这曲折的想法,便有些不自在地道:“郡主有话便直说吧。” 朱砂掩唇一笑:“我告诉你那件事的内情,你便要为我做事了,你确定?” 顾夜来冷笑:“你明知道我别无选择,蓝琉可真是要为郡主卖命啊,居然做了这么个圈套等着我跳。但凡事总有个期限吧,郡主总不能指望这一件事捆我一辈子。” “半年。” 朱砂简单利落地吐出了这两个字,顾夜来心中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少说也得一年以上。 “你不用惊讶,我这并非是什么圈套。”朱砂摇了摇手指,神情是少有的认真,但语气仍是十分玩世不恭,“你为我做半年的事,若半年之后你仍想着托身世外,我决不拦你。但我想赌一把,说不准半年以后你会同我一道走下去。” “哦?”顾夜来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拭目以待。” 朱砂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丢给了顾夜来:“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就先告辞了。若是有事我自然会派人告诉你的,也希望顾姑娘信守诺言,不要刻意推辞延误。” 她说完这话便径直转身离开了,出门后拿过观云手中的帷帽,一边抬手将它束在发上一边懒懒散散地走远了。 顾夜来抽出那信,上面的笔迹十分新,像是今天方才书写好的。 信上寥寥几笔,字迹如同行云流水般洒脱自然,但同时却又十分有筋骨,看起来赏心悦目。 顾夜来记性向来不错,信上那行赫然是先前她们几人查阅账本时的某条账目。 她没工夫去想朱砂怎会拿到音韵坊的账目,她的心神已经全部集中在了那行字上。 昭熙二十一年七月十三日,献艺 燕王府,得银二百三十两,得赏赐胡琴一把,凤尾罗三匹,玫瑰唇脂一盒。 她将这行字颠来倒去看了几遍,视线定格在了最后几字上,那是她先前匆匆略过的东西,如今细细看来却琢磨出了不对。 世家赏赐伶人,胡琴很正常,凤尾罗这等绸缎也还算了,哪有赏赐唇脂的呢? ☆、初露端倪(二) 顾夜来倚在桌旁,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神态中多了些郑重。 良久,她反手将纸扣在桌上,有些嘲讽地一笑。 朱砂实在是了解她,早就知道她会怀疑此事的真实与否,索性将账目中的那条提了出来放在她眼前,让她无可置疑。若说她先前还有几分疑虑,那么如今也尽消了。 “观云,阿棠回来了吗?” 她抬手将头发绞干,披上外衫,淡淡地吩咐道:“等她回来了请她过来,有要事相商。” 待到白棠归来,便匆匆赶来,大约是观云透露了一些,她神色中有些紧张。 顾夜来将信递给她,将今日朱砂所说向她转述了一遍。 “这唇脂确实不该是世家所赏之物,终归显得有些轻狂了。”白棠咬了咬唇,“我想着它应该是还在的,需要把它从库房中翻出了看看吗?” 顾夜来摇了摇头:“不必了,那人肯定不会在唇脂之中下毒的,翻出了也没什么用处。我想,这唇脂应是起着一种警示的作用,那人是想告诉白姨,谨言慎行当心祸从口出。” “若按着你这么说,那人最初应当是没准备害我娘的性命的?”白棠有些犹豫,抬头看着她,“最初只是想警告威胁,那后来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起了杀心吗?” “或许吧……亦有可能这并不是同一人做的,其中一个只是想威胁,然而另一个动了杀心想要灭口。” 白棠沉默片刻,将手中的宣纸揉的不成样子,低声道:“燕王府……” 顾夜来微微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是时候重开音韵坊了。” 白棠看着她的眼睛,两人相视一笑。 燕王刘清,先帝的第二位皇子,当今圣上的兄长。 当年先帝在时独宠齐皇后,甚少临幸其他嫔妃,故而子嗣并不十分兴旺,仅有四子三女。 其中前二子皆是那位齐后封后之前妃嫔生下的皇子,并不受什么宠爱,长子尚未弱冠便夭折了,余下的另一个便是燕王。 齐后生有一子一女,便是如今的逍遥王刘浔,与已经仙去的昭熙长公主刘泠。 当今圣上是先帝后宫中一位身份低微的贵人所生,那位贵人是个没福气的,生下圣上后撒手人寰,圣上便顺理成章地养在了齐后膝下。 后来先帝驾崩,圣上登基,逍遥王前往江南游山玩水,燕王则留在了京中。 音韵坊重新开张,门庭若市。 顾、白两人下了严令,将音韵坊上下整顿的十分牢靠。 早些年音韵坊甚少接豪门世家宴席的帖子,此次却一反常态,开始频频接下请帖。 音韵坊声名在外,再加上顾夜来得过圣上金口称赞琴艺绝佳,故而无论是真正的书香世家还是附庸风雅的豪门都会请她前去演奏,也算是彰显身份。 “你说这世家也真是够可以的,一方面看不起伶人,觉得身份低贱,一方面却又以能请到顾姑娘前去演奏为荣。”听雨低声对着观云嘲笑,“实在是可笑。” 观云一笑,没有接她的话茬,倒是走在前头的白棠听到了,回头道:“他们哪里是以此为荣,终归还是把伶人当做取乐的玩意,攀比罢了。” 顾夜来听此,微微一笑:“的确如此。” 她说这话时带着些漫不经心,没有丝毫恼怒的模样。 听雨小心翼翼地问道:“顾姑娘,你不生气吗?” “世事如此,又有什么可气的,最多有些可惜罢了。”顾夜来叹道,“不知何时,伶人才能如文人一般……” 话还没说完,她便自己无奈地笑了:“士农工商,伶人连商人都远远不如,何况士人。” “有何不可?” 乍一听到这声音,四人皆是一惊,顾夜来随即转头看去,待到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才安了心。 “怀安郡主。”顾夜来屈膝行了礼,抬头笑道,“不知郡主怎么会在我音韵坊的后园,看来这里的布置还是不够严密啊。” 朱砂靠在湖边的柳树旁,懒懒地开口:“发生了些事,我心里不大爽快,所以来你这里看看。” 顾夜来与白棠交换了个眼神,点头道:“看来郡主是想长聊一番了,阿棠你先去忙吧。” 待到白棠带着观云听雨离去,朱砂抬手折了枝柳条,随手揪着柳叶问道:“你说,凭什么伶人不能同士人一个地位?”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顾夜来有些惊讶地顿了顿,方才答道:“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积重难返。” “积重难返……好一个积重难返。”朱砂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语气有些轻蔑,“若我早生百年,必不使今日是这番局面。”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顾夜来只怕不信,但由朱砂来说,她竟觉得的确如此。 只是她有些不懂, 朱砂乃是皇家郡主,身份尊贵,何至于如此看重伶人的地位。 朱砂无视了她的诧异,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这些时日这样折腾音韵坊,只怕是想建一个消息网吧?来说说,京中最近的事情你有几件清楚的?” 被她戳穿了意图,顾夜来倒是没什么惊讶的,毕竟以朱砂的本事要想知道这些的确很容易:“不过数日而已,连雏形都没有,郡主又何必考我。” “我给你一个最完善的消息网,可好?”朱砂走近了些,笑容十分狡黠。 “哦?”顾夜来挑眉问道,“郡主倒是自信的很。” 朱砂没中她的激将法,笑而不语。 顾夜来在心中思虑片刻,想起那日孟弈所说,便有些明白了朱砂为何会有此自信。 她手中的情报网应该是太后娘娘留给她的,历经两朝,几十年的积累。 当年齐后母仪天下,一手掌管后宫,更有先帝宠信,她的手段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我会给你的权利的,让你办事更方便一些。”朱砂一笑,“现在还是来聊聊京中的形势吧。” 顾夜来叹了口气,带她向湖心亭走去:“京中最近没什么其他事情吧,也就是林家的那件案子了,林府小公子获罪也算是意料之中。只是流放三千里未免有些轻了,我原以为会有个秋后处斩的,看来他们还是不想将林家得罪的太狠,算是卖个小小的人情吧。” “再者,听说林家通过皇后娘娘送进宫个美人,貌似很是受宠?”顾夜来这话刚说完,便注意到朱砂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很难想象究竟何事能让她如此动怒。 朱砂默不作声地跟在顾夜来身后,待到到了湖心亭便倚在亭边一语不发。 顾夜来无意中提到了那个让她很是不爽快的根源,她想着自己今日看到的林府送入宫的美人的相貌图,便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她很是庆幸孟弈给了她提醒,让她提早去派人查探一下那林府的美人,不然她觉得如果在宫中遇到,她只怕会忍不住辣手摧花毁了那美人。 “郡主?”顾夜来低声道,“有什么不对吗?” 朱砂的手紧紧的攥着扶栏,指节处已经有些发白:“我最开始看着钟晚音不顺眼,现在觉得钟晚音实在算不得什么,林皇后才是真的让人厌恶。” 她咬牙道:“她大概是疯了吧,居然敢做出那 样的事。” 顾夜来并不知道她这般动怒的原因,自然没法对症下药,只能道:“不管郡主是生那美人的气,还是生林皇后的气,我都无能为力了。后宫之事,只怕还得郡主你自己动手。” “我知道,后宫之事我来料理。”朱砂转过身来看着她,眼中满是杀意,“我把情报网部分移交给你,你给我盯死了林家!” “是。”顾夜来垂首应声。 方才朱砂倚在柳树旁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不大爽快的时候,顾夜来还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如今看着朱砂这副模样,她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动了怒,而且怒的不轻。 只是她委实不知道林家之事有何密辛,更不知朱砂缘何动怒,但想来也是不可广而告之之事,不然朱砂早就弄得林家下不来台。如今她却发作不出来,只能强忍下,难怪会气成这模样。 朱砂逐渐收敛了怒气,开始讲一些需要着重注意之事,以及一些世家之间的纠葛。 她的确不愧是拥有着最完善的情报网,将世家之间的明争暗斗知晓的一清二楚,利益关系讲的十分透彻。 顾夜来初时没有理解她为何会一股脑地告诉自己这么多,后来才算懂了,她这是准备自己休养生息去。 朱砂离开之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懒散:“我暂时能想到的就这么多了,顾姑娘,你自己琢磨吧。” “这几日我要去春山冷静冷静,不然我真怕忍不住想……” 她顿了顿,没将话说完,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开了。 顾夜来坐在原位没动,心中疏理着她方才说的种种。 良久后,她也起身想要离开时才反应过来朱砂最后所说的话。 春山,正是这些年来太后娘娘修养之处。 ☆、初露端倪(三) 顾夜来手中拿着朱砂留下的那支赤金缠丝绕珠珠花,饶有兴趣地审视了一番。 那珠花做工精致的很,上面的珍珠亦是极好的成色,但看起来却不至于过分华贵扎眼。 如朱砂所说,这珠花是内部身份的象征。 正如她先前所猜测的一样,朱砂的整个势力网以国色坊为枢纽,遍布大楚。 众人皆知国色坊身后便是宫中,却没人知道这势力一直归属于太后,如今传于朱砂。 “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吗?”白棠听了她的转述,挑眉道,“这件事情圣上不可能不知道,又怎么会任由这样一个势力几十年如一日地传承扩大?就算他对怀安郡主怀有愧疚,也不可能让她掌管这么大的权利吧。” 的确如此,探听消息自然是歌舞坊、青楼、酒楼这些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更为便利,朱砂手中所掌管的情报网可以称得上是大楚最完善的了。 顾夜来皱眉,片刻后突然笑道:“我居然把她给忘了……太后与朱砂之间必定还有一人经手了这势力网,你猜会是谁?” 白棠瞬间就领悟了:“昭熙长公主!” 她说完,又反问道:“你的意思是圣上顾忌着长公主?可就算长公主对圣上有扶持之恩,但这未免还有有些牵强了吧?” 顾夜来把玩着手中的珠花,梳理着脉络:“最初的时候圣上养在太后膝下,那时候太后娘娘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有先帝的宠爱在,所以能够掌握着这一股势力。再后来,先帝骤然驾崩,齐后重病不起。昭熙长公主力排众议,没有让自己的亲弟弟为帝,反而扶持当今圣上登基。若论及身份,逍遥王为嫡子自然是更加顺理成章,但长公主却选择了圣上,甚至相请楚霁为帝师稳固他的地位。那时候长公主应当是已经接过了那股势力,而圣上无力收回。再后来,长公主为救驾仙逝……问题就出在这里,为什么圣上并未趁机夺取情报网?” “问题早就出了。”白棠神情中有些难以言明的意味,“从长公主舍弃亲弟弟,选择扶持圣上登基,就已经很有问题了。” “这也可以解释,毕竟那时候逍遥王年纪尚幼……”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自己顿了顿,白棠摇头笑道:“你看,这解释你自己都不信。史上又不是没有年幼的帝王,何况依着长公主的性情手段,若她想让逍遥王为帝,那便没什么不可以。” 顾夜来点头,琢磨了一会儿又道:“这不是问题所在,或 许长公主觉得当皇帝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或许她觉得逍遥王的性子不适合为帝,这些都有可能。问题所在还是我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让圣上放纵这股势力扩大?” “愧疚?感恩?”白棠说完后自己都不信,叹道,“大抵是有什么密辛在吧,这就不是我们能窥探到的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横竖已经十几年了,没必要非要弄个一清二楚。” 顾夜来将珠花簪在发上,起身道:“我总觉得这事不是那么容易,等我回头问问顾姨,她曾经在宫中当做乐师,说不准知道些什么。” 白棠见她这般坚持,便不再多劝:“你这是要去哪?” 顾夜来侧头微微一笑:“国色坊。” 国色坊极尽雍容华贵,的确称得上是京中第一坊。 然而也正因为这里太过正式,故而并不如何受一些清高文人的喜爱,反倒不如音韵坊。 顾夜来戴一面纱,施施然来到了国色坊大门口。 “姑娘?”门口的侍女稍稍有些诧异,但仍笑的很得体,“不知姑娘有何事?可是来寻人的?” “你们坊主可在?”顾夜来状似无意地抬手抚了抚鬓发。 侍女看到了她发上的珠花,微微楞了一下,随即低头笑道:“请随我来。” 穿过富丽堂皇的前庭,便到了国色坊的后园。 远远地能看到有几位舞姬在排演舞蹈,牡丹则坐在旁边的亭中静静地看着。 待到顾夜来随着侍女走近,牡丹抬眼看了一眼,视线定格在她鬓发上,神色当即便变了。 她挥手屏退了一众舞姬与侍女,起身对着顾夜来行礼:“见过新主子,不知如何称呼?” 顾夜来示意她起身,含笑道:“原来坊主没认出来。” 她因着嗓子不好,所以声音向来带些沙哑,牡丹一听便知晓了:“原来是顾姑娘……主子盼了许久,终于将您盼来了。” “不必拘礼,我不过暂时替郡主掌管而已。” 顾夜来虽如此说了,但牡丹仍是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见此,顾夜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不知顾姑娘有何吩咐?” 顾夜来倚在桌旁,环视四周:“我今日方才受了命,所以少不得要来见见你。依着郡主所说,近日格外注意有关林家的消息,有任何蛛丝马迹风吹草动都告知我。” “再者,就是我的一些私事了……”顾夜来停顿片刻,“不知是否可以?” “自然。”牡丹垂首笑道,“郡主将这珠花给了您,便是将我们都交给您调动。无论您因为什么缘故想要什么东西,我都会遵从。” 顾夜来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朱砂手中这势力网的强大之处,尊卑分明令行禁止,这是最稳固的组织。 “我今日来为了两件事。”顾夜来斟酌了一下,缓缓道:“第一,我要所有关于燕王府的情报,你回头整理好派人送去音韵坊。” “第二,我听说林府送进宫一位美人,我要她的相貌图。” 牡丹思索片刻,答道:“第一件事我会吩咐人快点整理出来,第二件……那美人图国色坊现今便有一份,不知顾姑娘想现在带走,还是将来一并送去?” 见她如此爽快,顾夜来便索性让她取了那美人图来。 又同牡丹聊了一会儿,知晓了一些组织中的细节,顾夜来方才姗姗离去。 离开的马车上,她漫不经心地展开了那副美人卷轴。 画师的笔法十分纯熟精湛,寥寥几笔便将那美人的相貌气韵绘的栩栩如生。 若论及相貌,这美人的确称得上是国色天香,在顾夜来见过的美人中也算数一数二的。 若论及气韵,这美人便显得很是楚楚可怜,让人观之不由得心生怜惜之意。 平心而论,这美人委实算是尤物,只是顾夜来向来不喜那等柔弱女子,便没什么好感可言。 顾夜来将这图看了一遍便没有兴致再看,吩咐车夫驾车到顾宅。 方一进门,便有一毛色雪白的猫扑了上来。她忙抬高手臂,以免这猫扑坏了美人图。 “你怎么有功夫过来了?”院中摆着一架琴,有一妇人拨弄着琴弦笑问道。 顾夜来将白猫抱入怀中,走到那妇人身前:“顾姨,你身子近来可还好?” “我有什么的,倒是你这嗓子听起来像是没服药啊。” “不小心忘了。”顾夜来有些讪讪地答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一副美人图,想让您看看……可有些像谁?” 她并没有将此事和盘托出,一是不想让顾姨为此担心,二是也怕顾姨知道之后就不肯直说了。 顾姨接过她手中的画轴,展开细看,片刻后笑道:“这画中之人是谁?” 她见顾 夜来闭口不言,便知道此事有隐情,犹豫许久叹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若单论相貌,这画中之人倒有些像当年的昭熙长公主,只是这通身气韵差得远了,云泥之别。” 顾夜来震惊地睁大了眼,手上的力气没把握住,怀中的白猫抗议地叫了一声。 她好不容易才收敛了情绪,勉强笑道:“这样吗?您确定?” 顾姨看到她这副神色,方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问道:“念念,这人究竟是谁?你休要瞒我!” 顾夜来将手松开,怀中的白猫跳了下去,她揉着袖口犹豫道:“林家送了位美人入宫,深得圣上宠爱。那美人,便是画上这位……” 她话还没说完,顾姨的手下便传来一声低响,竟是琴弦断了。 “孽障啊……” 顾姨神色中平添了几分倦意,摇头道:“此事你就当做不知道,回去吧。” 顾夜来也已无心再待下去,她已经被这意外的发现震惊得无言以对。 这么一来,先前她与白棠所探究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正如白棠所猜测,这可真的是实实在在的宫廷密辛。 ☆、国色倾城(一) 从顾姨那里得知的消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顾夜来回到音韵坊时仍有些魂不守舍。 白棠从她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震惊?” 顾夜来被她这一嗓子吓到,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她现在也理解了为何朱砂的脸色会那么难看,若换做她,只怕早就要疯了吧。 白棠倚在桌旁,两手绕着腰间的丝带,微微皱眉:“想什么呢?” 顾夜来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这可真是一团糟,早就知道皇家多秘辛,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见白棠一副不问出真相誓不罢休的模样,便招了招手让她附耳过来,将今日之事隐晦地讲了讲。 听完之后,白棠已经从“你怎么这么故弄玄虚”的嫌弃脸变成了惊恐脸,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怀安郡主如果知道你探听到了此事,会掐死你的吧!” 顾夜来摊了摊手:“很好,你也在我的贼船上了。” 白棠抬手捂上了她的唇,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你闭嘴,我觉得自己需要缓缓。” “你别担心。”顾夜来一副认真的样子,“就算她要料理人,那位美人和林皇后一定排在我们前面。” “这并不会让我感觉很欣慰,谢谢。” 白棠生无可恋地转身离开,拒绝再跟顾夜来交流。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白棠觉得愈发生无可恋——正如顾夜来所说,那位美人不久后就遭了秧。 根据国色坊传来的消息,那位美人入宫后很是低调,但位分却一路上升,从毫不起眼的常在晋升到了一宫主位的嫔位。 大约是树大招风的缘故,那位映嫔娘娘在某次宴会后到底被人暗算,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醒来。 圣上自然是雷霆大怒吩咐彻查,结果这么一查就查到了刚刚解除禁足的婉贵妃身上。 最后一场折腾之后,婉贵妃又被罚俸禁足了,弄了个两败俱伤。 “我说,”顾夜来撑着下巴,冲着牡丹笑道,“这事是怀安郡主的手笔吧?” 牡丹矜持地一笑:“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郡主之事我过问不得,姑娘也过问不得。” 顾夜来挑了挑眉,笑着吩咐侍女送客了。 白棠在一旁冷眼看着,待到牡丹走远后皱眉道:“你为什么会有此猜测?” “这很简单,婉贵妃刚刚解除禁足,首要的事情是挽回自己在圣上面前的印象,而非挑一个宠妃的事情。”顾夜来微微一笑,“再者,皇后培养这么个美人,自然是为了长久考虑,又怎会让她用命换婉贵妃的禁足?最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谁是渔翁?” 白棠摇头叹道:“怀璧其罪,就凭着她那张脸,怀安郡主都不会容她活下去,可惜了。” 顾夜来不以为然:“若朱砂有错,映嫔又何曾无辜?” 大抵是被朱砂这杀人不见血的雷霆手段给震慑到了,林皇后老老实实没再作妖,再加上婉贵妃被禁足,后宫之中一片平静。 顾夜来想到朱砂临走时所说的“后宫之事我来料理”,觉得她真是四两拨千斤地完成了诺言,当即便吩咐了牡丹严盯林家,务必完成朱砂所吩咐的“给我盯死了林家”这一任务。 林家之事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顾夜来便同着白棠一道琢磨有关燕王府的情报。 但此事亦非容易之事,何况全凭猜测如何能推断出当年之事? 白棠烦躁的数次想冲去倾舞坊逼蓝琉说出真相,但还未出门便自己无力地停下了脚步。 且不说蓝琉咬定了自己不知道当年之事的具体情节,纵然她知道,看着她的态度也知道她决计是不肯说出来的。若是强行逼迫,她胡编乱造一些出来,那就更糟糕了。 顾夜来看着纸上的情报,抬手将纸递给白棠:“你看,燕王府在招乐师。” 她这话一说,白棠便领会了她的意思,断然否定:“不行,这太危险了。” “这有什么危险的?你也说过,不破不立。”顾夜来不以为然地一笑,“更何况,我素来轻纱遮面,知道我的长相的人寥寥无几。纵然被人认出来我是音韵坊的顾夜来又如何,大不了我就说自己闲得无聊。再者,我肯定会作些遮掩的,不会被认出来。” 白棠从没争辩得过她,这次亦然。 顾夜来下定决心之后便又施施然拜访了苏久,求她帮自己稍稍改变了容貌。 “九姑娘,你这易容的手段可真是了不得。” 顾夜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疤痕被苏久用药掩掉,眉眼间也加了修饰,看起来与先前大相径庭。 “雕虫小技罢了,早些年无聊之事 学来打发时间的。”苏久在木盆中净手,淡淡地吩咐道,“你脸上的妆是我用秘药绘的,遇水不化,只有我这里特定的药水才能洗掉。” 顾夜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前,等着妆容彻底定型:“我说,你现在的容貌不会也是这药改变的吧?” “差不离吧。”苏久并未隐瞒她,反而无所谓地答道,“其实这药能改变的也有限,若要旁人认不出主要还是你自身的气质。纵然我把你的眉化成柳叶眉,把你的眼化成杏眼,你若不能随着改变气韵,照样会被旁人认出。” 见顾夜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干什么?我劝你最好一个月内回来洗掉易容药,不然会对身体造成损害。而且我给你的治嗓子的药丸要始终含着才有用,你别忘了。” “一个月啊……”顾夜来有些犹豫,“我尽量吧。” 苏久也是深知她的性格,便不再多言,挥手打发了她。 去燕王府之前,顾夜来先去见了牡丹,却没想到又有另一遭事在等着她。 说是圣上大寿在即,宫中的司仪处下了吩咐,命国色坊筹备一歌舞献上。 牡丹将此事回了怀安郡主,她的意思是要将此事大办,拉上京城双璧的名头。 看着欲言又止的牡丹,顾夜来无所谓道:“我没什么异议,你去说服蓝琉同意让蓝珊再出来抛头露面就行。” 她很是顺水推舟地给蓝琉添了个堵:“虽说如今蓝珊在我音韵坊,但她的行为也不是我能指使的,归根结底重点还在蓝琉那里。只不过,蓝琉虽投靠了怀安郡主,却未必愿意将蓝珊扯进来。” 牡丹低头一笑:“只要姑娘同意便可,蓝姑娘那里我自然会再去疏通疏通,相信她会愿意以大局为重的。” 顾夜来点了点头,似乎是十分乐见其成。 此事之后,她便将来意挑明,让牡丹借着国色坊的名头将她送去燕王府。 牡丹有些诧异,但却没有追问缘由,全由着她去做。 顾夜来临行前解下面纱,怀中抱着国色坊中的一架琴,屈膝行礼,柔声道:“多谢坊主栽培,明月告辞。” 她看起来低眉顺眼的,神态谦恭柔和。 牡丹一瞬间觉得她真的是国色坊中一个普通的乐姬,而不是那个风轻云淡的顾夜来。 ☆、国色倾城(二) 与逍遥王府的贵气逼人不同,燕王府看起来中规中矩,颇为低调。 国色坊的马车在王府后门停下,车夫早已得了吩咐,上前与守卫交涉。 顾夜来抱着琴慢慢下车,一言不发地垂首而立。 片刻有,有一年长的侍女得了消息走出,微微一笑道:“居然是国色坊的乐师,难为牡丹姑娘有心了。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顾夜来低眉顺眼地低声道:“明月。” “虽说国色坊出来的乐师自然是一等一的,但府中的规矩不可改,终归还是要考较一二的,还请姑娘随我来吧。” 顾夜来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燕王府中也是十分低调,但又不至于过分朴素,看起来当真像是个闲散王爷的住所。 顾夜来一路走过,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竟觉得无可挑剔,心中不由得警醒了几分。 当今世家皆会或多或少在家中养些伶人,以备设宴之事,燕王府亦不例外。 待到随那侍女来到伶园,顾夜来注意到已经有不少乐师在等待考较,她向带路的侍女抿唇一笑,排在了队伍的最末。 “你的琴看起来可真好看,你是哪里来的乐师啊?”排在顾夜来前面的青衣女子转身笑道,“我叫青阳,你呢?”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肌肤微丰,很是乖巧的样子。 顾夜来拂过自己怀中的琴,温和地答道:“我是国色坊的乐师,明月。” 青阳诧异道:“你居然是国色坊的乐师!那你一定很厉害了,不用发愁接下来的考较了。” 她声音稍稍有些大,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头看来。 顾夜来在众人的注目下有些羞涩地一笑,低声道:“希望如此吧。” 若白棠看到她这副模样肯定要吓个半死,顾夜来何曾这么柔弱羞涩过?也真是难为她了。 青阳也注意到众人的目光,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便不再多言。 顾夜来思考着现下的局势,还抽了半分心思注意了一下其他乐师的琴音。 敢来燕王府的自然不会有那种滥竽充数之辈,但要说十分好的却也寥寥无几,倒是青阳出乎意料弹得不错。 本以为她年纪尚小,看起来也是没有太多阅历的人,琴音中却带着几分沧桑之意。 顾夜来抱着琴走上前去,青阳被收录之后高 高兴兴地与她擦肩而过,低声笑道:“祝姐姐好运。” 她微微一笑:“谢谢。” 待将琴安放好,顾夜来试着下琴音:“国色坊乐师,明月。” 自从当日在楚家被认出师承秦心,她思虑许久想着应是那一起手动作的缘故,便强迫着自己改掉了那习惯。初时有些不适应,但现今已经习惯了没有起势,直接开始拨弄琴弦。 她弹得是十分寻常的一曲,唤作《国色天香》。此曲底蕴深厚,又因寓意颇好,所以常在宴会上弹奏。 一曲终了,那负责考较乐师的嬷嬷点头称叹:“不愧是国色坊的乐师,这一曲《国色天香》甚是常见,老身也听了无数次,但能弹得像姑娘这般好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坐在她身侧的一位青衣男子也点了点头,简洁地答道:“可用。” 顾夜来道了声谢,抱着琴退了出去。 “明月姐姐,怎么样?”青阳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一定过了吧?” “是啊。” 顾夜来淡淡地答了她的问题,唇角带着笑意。 但其实她不大喜欢青阳这种女孩子,总觉得有些年轻幼稚,就如同蓝珊一样,热情得让她招架不住。 平心而论,她还是更为欣赏白棠那种,甚至朱砂那种。 青阳拉着她闲聊了片刻,所有的乐师便已都考较完成,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而后便有侍女带着她们到住处安置下来,两人分一间屋子,青阳便拉着她住到了一处。 顾夜来注意到青阳一直打量着自己的琴,摇头笑道:“你若喜欢这琴,我便送与你好了。” “不不不,我怎么能要姐姐的琴呢。”青阳连连拒绝,而后有些羞涩地答道,“我看看就好了。” “那好,你若想的话,也可以随意弹一下试试。” 顾夜来并未勉强她收下这琴,这琴对自己来说虽算不得什么,对她来说却算是天大的人情,再三劝她收下只怕她也会难为情。 归根结底,两人不过初见面,送这当礼物的确不大恰当。 果然,青阳听她这么说也松了口气,再三道谢后便兴致勃勃地去试琴了。 “青阳,可以问一下你是随谁学的琴吗?” 顾夜来听着她的琴音,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青阳年纪尚小,便能弹出这 样的琴音,不知她师父该是何种人。 青阳听她这般问,咬了咬唇答道:“我是随我娘亲学的琴,不过她已经过世了。” 顾夜来见她欲言又止,知道此事有内情,定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便道了声歉。 青阳感激似地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抚琴。 因着是第一日,所以并没有安排什么任务,只是分配了嬷嬷来嘱咐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诸位新来的乐师皆点头称是。 待到嬷嬷训话完毕,众人便都退下了,顾夜来本欲随众人离去,但却看到苏嬷嬷示意她留下。 她找了个借口打发青阳先离去,而后笑着看向苏嬷嬷。 果不其然,苏嬷嬷看四下无人,上前低声道:“老奴是牡丹姑娘手下的人,牡丹姑娘已经传令下来,您但凡有所需求便尽管吩咐于我。我在燕王府中管着这伶园,若有什么消息也会传给您。” “如此那便有劳了。”顾夜来轻声答道,“这燕王府中近日可有何宴饮?” “三日后便是燕王妃的寿辰,会有一场宴饮。原本府中已排演好了歌舞,只是却偏偏有两位乐师生了重病,所以府中才会急招乐师。”苏嬷嬷压低了声音道,“我看着那乐师病的蹊跷,只怕另有隐情。” 顾夜来点了点头,又问了那两位乐师的症状。 “那两位最初一直发热咳嗽,倒像是得了风寒。本以为修养几日便能痊愈的,哪知道病情越来越重,到现在已经虚弱无力,神志不清,倒像是无药可医……” 她这话还未说完,顾夜来便蓦然睁大了眼睛,这病状与当年白如的病情简直是如出一辙。 “苏嬷嬷,府中准备如何打发这两位乐师?”顾夜来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口。 苏嬷嬷愣了一下:“本准备通知她们家人来接走的,但其中一位本就不是京城的,辗转多年,只怕早就寻不着家人了。” “那也决计没有让她们病死在王府中的道理吧?”顾夜来微微一笑,“我修书一封,你带着书信将那位无家可归的乐师送到我说的地方,能做到吗?”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苏嬷嬷犹豫片刻,爽快地应了这件事。 一般人家的伶人房中是不会放有笔墨的,但燕王府却有些与众不同,房中笔墨纸砚一应物品都是十分齐全的。 顾夜来打量了一下,铺开纸张写了几笔,只是寻常的诗词。青阳看了 片刻觉得有些无趣,夸赞了几句便到园中去走动。 见她离开,顾夜来才提笔写下了一行地址,正是苏久的住址。 苏久与她交情甚笃,再加上白棠今日一直在请教她白如的病,她自然已经将隐情猜了个七八分。 苏嬷嬷拿着仅书写着一行地址的信笺将人送去时,苏久将那字迹看了一眼便知道是顾夜来,招了招手吩咐药童将那重病的乐师留了下来。 待到苏嬷嬷离开,她便遣人去音韵坊叫来了白棠。 白棠急匆匆地赶来,将那乐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当即便咬牙道:“不错,当年我娘便是这个症状。” 苏久叹了口气:“若果真如此的话,难怪当初京中的大夫都看不出你娘的病因。她中的是一种毒,一种名唤‘痴语’的毒。此毒生于苗疆,素不外传,故而中原极少见到这种毒|药。苗疆之毒素来玄妙,非常人能想象。我少时曾随师父游历四方,在苗疆见过这种毒|药,不然也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的。” 她看了白棠一眼:“你先冷静冷静,回头传消息给夜来,让她看看燕王府中有谁出自苗疆,或者与苗疆有所牵扯。” 白棠长出了一口气,突然问道:“你说这毒可解吗?” “若我师父还在世,倒有几分希望。”苏久撑着额头,无奈道,“他钻研百家医药,我却只学了个皮毛,只怕是无力回天,最多不过拖延个时日罢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就尽你所能将她弄醒,我要问她一些问题。”白棠微微蹙眉,“燕王府中险象环生,我不能全指望夜来冒险,自己却无所作为。” “这倒不是什么难题。” 苏久吩咐药童熬了汤药过来,自己又取出银针施针。 白棠一直守在旁边看着,许久,那位乐师终于悠悠转醒。 ☆、国色倾城(三) 白棠的动作也很快,当日便通知了牡丹让她传信与顾夜来。 第二日一早,苏嬷嬷便来了伶园,带着昨日选上的四位乐师参与歌舞的排演。 顾夜来、青阳与另外两位乐师一字排开,苏嬷嬷神色凝重地训话:“你们四人必须在三日中练好琴曲,到时候王爷的寿辰之上可容不得半分差错。” “嬷嬷,我们四人都需要上场吗?”一位乐师小心翼翼地问道,“应当不需要这么多人吧?” 苏嬷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皱眉道:“这话本不该你问的,这王府之中主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 见那问话的乐师紧张地低下了头,她才又道:“那日宴会的确不需要你们都上场,但你们仍需要好好练习,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差错也好有人替补。三日后我会连同杨乐师在你们中选两个上场演奏,另外两个作为替补,懂了吗?” 四人垂首称是。 众人领了曲目后便纷纷告退,顾夜来脚步故意放慢了些落后许多。 苏嬷嬷低声道:“牡丹姑娘传来消息,请姑娘留意府中有没有与苗疆有所牵扯的人,那毒来自苗疆。” 她说这话时神情与平时无异,没有丝毫的好奇之意。 顾夜来在心中不由得赞叹了下朱砂教人的手段,点了点头便加快脚步离去了。 苏嬷嬷所给的宴饮上要用到的曲目大多也是寻常曲子,没什么太大的难度,唯有一曲《清歌叹》考验些指法。 青阳见顾夜来回房,便哭丧着脸抱怨道:“都怪我没能好好练习指法,这《清歌叹》只怕是弹不来。” “你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的指法已经算是可以的了。”顾夜来微微一笑,安慰她,“再说了,纵然是选不上也没什么啊。” 她如此说,但青阳仍是有些不放心,看起来忧心匆匆的。 这《清歌叹》的与众不同在于,几乎每一种指法都能弹奏它,但是细节之处却有高低差别,一处或许不显得什么,但是整首曲子下来便高下立判了。 顾夜来见她皱眉走来走去,停手叹道:“罢了罢了,你来完整地弹一遍曲子给我听听,我看看有什么不足之处给你纠正一下。” 青阳仿佛得救一般反复道谢,而后如她所言从头到尾弹了一遍。 “你这指法……”顾夜来欲言又止,随即岔开话题认真指点她的疏漏之处。 她对现 今京中乐姬常用的指法向来了如指掌,但青阳的指法却又有些与众不同。不像是坊间流传的指法,反而像是大家闺秀习琴时所学的指法,看起来优雅的很,但却有些华而不实。 由着这一指法,她几乎可以断定,青阳的母亲绝非寻常女子。 这三日,几人一直被盯着练琴,顾夜来完全抽不出到旁处打探的空子,只好安安稳稳跟着众人一同练琴。 三日后的考较由苏嬷嬷与杨乐师一同监看,苏嬷嬷那里她倒是毫不担心,但却不知道那位杨乐师是何想法了。 平心而论,她的琴艺虽不是出神入化,但放眼京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只是考较的时候绝不可能将实力完全展现出来,不然只怕会招到有心人的注意,那么把握到怎样一个度就是难题所在了。 考较之时,顾夜来示意苏嬷嬷将她排在最后,也好观察其他三人的表现来决定。 待到三人演奏完毕,她在心中默默衡量片刻,决定了该如何下手。 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差错,却没想到她刚刚演奏完,那位杨乐师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请明月姑娘再重新演奏一遍吧。” 众人皆诧异地看向他,苏嬷嬷不解地问道:“杨乐师有什么问题吗?何必多此一举?” 杨乐师没有理会旁人,定定地看着顾夜来。 顾夜来皱了皱眉,重新坐了下来,将琴曲从头到尾又演奏了一遍。 她有些怀疑这杨乐师是不是看出来她在保留实力,所以才逼她再弹一遍,但就算是再来一遍又能如何? 一曲终了,杨乐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清歌叹》向来及考验指法,但能同你这般两遍将它弹奏的分毫不差的真没有几人。” “熟能生巧。”顾夜来算是看出他的意思了,但却没有正面回应。 杨乐师却没有这样简单地放过她,又道:“你没有尽力?” 顾夜来笑了笑,温和地答道:“若我尽力去试着更好的境界,便难免会出差错,倒不如如今这样游刃有余,您以为呢?” “你这想法倒是颇为与众不同,旁人可都是想尽全力弹奏最好的水准出来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嬷嬷便在旁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他的话:“杨乐师何必纠结在这一点,明月姑娘想怎样做是她自己的选择。纵然她没有尽全力,但以我来看也已经是四人中最好的了。” “您说的不错 ,我的确属意她与青阳。”杨乐师起身离开,经过顾夜来身旁时侧头看着她,“你原本可以做的更好的。” 顾夜来垂眼看着地面,淡淡地答道:“承蒙您看得起。” 苏嬷嬷以手叩案,扬声道:“我同杨乐师的意思一样,属意明月与青阳。那么明晚的宴会之上便由她两人同旁的伶人一同上场,另外两人作为替补。” 等到出了屋门,青阳便挽着顾夜来的手笑道:“姐姐刚才果真没有尽力吗?但我觉得已经极好了。” “我自认是尽了力的,不知道杨乐师怎么那么笃定。”顾夜来面不改色地扯了谎,“天色已晚,你还是早些歇息吧,不然明日里没有精神。” 次日,燕王府几乎算得上是门庭若市。 燕王本就身份尊贵,再加上这些年圣上对他也是颇为看重,故而朝中大小官员都送了贺礼过来。 圣上赏赐了不少礼物下来,诸位皇子也都纷纷前来赴宴祝寿。 按着世家素来的习惯,男女宾客之席隔水相对,以示避嫌。 伶人歌舞向来是给女眷解闷用的,只是乐姬的琴音却能传到官员宴饮之处,也算别有一番雅致。 顾夜来见时候还早,再加上众人早已忙成一团,便趁着如厕的借口到各处看看。 她本以为已经来的宾客都该在前厅交际,却没想到会在花园中迎面碰上一众人。 当她看到最前面的钟祈之时,心中一惊,随即退到路旁垂首侍立,等待他们走过。 钟祈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大约只当她是府中寻常的侍女。 结果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便敏锐地注意到有人在盯着她,抬眼看去之时恰巧撞上了那人的视线——孟弈。 孟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她,在引起旁人注意之前又若无其事地随着众人向前走去。 顾夜来一时之间有些犹豫,不知道他是否是认出了自己,但又思及无论如何他总是不会害自己的,便将心又放了回去。 宴会很是寻常,顾夜来借着弹琴的间隙将燕王府主位上的女眷打量了一遍。 燕王妃是位看起来有些谨小慎微的妇人,虽身居高位,但对宾客甚是周到,像是生怕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一般。而世子妃则不然,她出身将门,性情直爽,但顾夜来打量着她的举止行为,倒是觉得她对燕王妃很是有几分看不上的意思。 几曲过后,便有 旁的乐师将她替换了下去,她抱着琴独自返回伶园。 花园之中张灯结彩,假山旁的灯笼下站了一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慢慢走近。 无需多言,顾夜来便知道孟弈是认出了自己,仅凭着傍晚那一眼便认出了自己。 她没再做什么无谓的否认,只是有些惊讶他怎么会恰好在这里等着自己,不经意间便将这问题问了出来。 孟弈微微一笑:“我认得你的琴声,听到琴声换了,便知道是你离开了。” “有何贵干?”顾夜来没再追问下去,兴致缺缺地开口道,“我早说过,我的事不用你管。” 孟弈也没介意她这冷淡的模样,笑容仍是如春风拂面般舒适:“我倒也不是想管你的事,只是想着你既然在这府中乔装呆着,只怕是要探听什么事情,所以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他的回答总是出乎意料,顾夜来皱了皱眉:“何事?你又能给我什么?” ☆、倾城国色(一) “我能给你什么?”孟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低声笑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这话说的已是有些莫名其妙,顾夜来沉了脸色抬眼看他:“你这话何意?” 孟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摇头笑道:“你别误会。我是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给你,只要能你能为我办成此事。” 顾夜来再次被他一噎,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他突然凑近,抬手抵在假山石上,神色暧昧地低下头来。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间隙,顾夜来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被他压了回去。 孟弈见她已经十分羞恼,方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有人来了。” “你!”顾夜来也听到了脚步声,不再挣扎,只咬牙道,“你有无数种选择来解围,偏偏要选择这种吗?” “哦?”孟弈低头看着她,神色无比坦然地开口,“不知怎么,我下意识就选了这种。” 烛光之下,他眼中仿佛有着万千星辰,让人有种神晕目眩的感觉。 顾夜来有些心累地闭上了嘴,由着他怎么说。 她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若孟弈如楚峤一般,她还能严词拒绝不留余地。可他偏偏好像并无此意,但言行举止中却总是似有若无地拨动着那根暧昧的弦,每当她想摊开来讲,他却都若无其事地避开话题。 本以为路过的人看到这副引人遐想的场景会自动避开,但钟祈显然不是她所以为的一般人。 “哟,孟兄?” 钟祈在不远处站定,悠然自得地扇着手中的折扇,好整以暇地问候了一句。 孟弈像是也没想到来人会是钟祈一般,在她耳边低声叹了句“晦气”便站直了身子,将她挡在身后。 顾夜来抬手摸了摸耳侧,觉得那里的皮肤有些□□的感觉。 “二公子,”孟弈含笑打了个招呼,“怎么,有什么事情非要现在与我商议吗?” “不敢不敢,怎么能打扰你花前月下呢?”钟祈也不觉得这话说的虚伪,调侃道,“我认识你数年,都没见过你与什么女子亲近过,倒是最近短短几个月已经看到三次了吧。” 孟弈没接他的话,将逐客令表达的更加明显。 钟祈挑了挑眉,终于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孟弈回过神来,便 看到了皱眉沉思的顾夜来,心中不由得暗恼钟祈。 本来以他的意思,轻轻撩拨一次便已经足够了。但因着钟祈的到来,他一时之间没把握好分寸,只怕是越了界,惹得她警觉了。 顾夜来倚在假山石上,神情看不出喜怒:“你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见她也无意探究下去,孟弈松了口气:“我想知道燕王究竟是站在哪位皇子身后。” “你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顾夜来淡淡地抬眼看她,微微皱眉,“我在燕王府的身份也不过一个乐师,最多也就探究一下王府后院的种种,这等朝廷重事我又怎能插手?” “更何况,若你都查不出来,还能指望于我吗?” 孟弈原本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因为她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得强硬。 看着眼前之人冷冷的眼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你走吧。” 顾夜来挑了挑眉,径自甩袖离开了。 “我说,孟公子怎么也落得这般境地?”钟祈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疑惑道,“你竟然也有被人这般嫌弃的时候?” “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啊。”孟弈的神色也冷了下来,“我说过没有,你别想插手我的私事。” 钟祈见他动了怒,方才服了软:“我这不是想谢谢你帮忙吗,若不是有你,只怕林家那件案子我还不可能这么顺遂。” “钟祈,那件事情已经过了,我便不想提起了。”孟弈走到他身旁,“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以为我帮过你什么事情就一定会无条件地帮你到底。所以若你再这么不知分寸,那就别怪我了。” 他说完这话便也转身回了前厅,钟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往日里他也不是没这般与孟弈开过玩笑,但他却从没像今日这般介意过。 孟弈虽然看起来很是清高,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但钟祈知道,他实际上内里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要他想,便不会让你觉得尴尬。而且他极少不给人面子,能让他这样直白地威胁出来,想必是当真动了怒。 更何况,孟弈素来都不理会他这没事找事的挑衅,如今却会认真提出了,只怕是…… 钟祈回想了一下方才夜色中那位女子的身影,觉得有几分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什么,只得作罢。 “明月姐姐,你怎么先回来了?”青阳还未进门,声音便已传来,“方才宴会结束,王 妃身旁的管事嬷嬷赏了我们不少东西呢。”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顾夜来揉了揉额头,努力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我身体不大舒服就先回来了。” 青阳见她脸色果真不大好,便给她倒了杯水,而后安安静静地清点赏赐的东西,不再打扰她休息。 顾夜来原以为此次宴饮之后便能专心打探府中之事,却没想到第二日苏嬷嬷便找了过来,郑重其事地讲了两件事。 这第一件,便是为了牡丹当日所提到的圣上寿宴上的歌舞一事。也不知道她怎么劝的,蓝琉竟然同意了让蓝珊献舞。那么依着原来所应允的,顾夜来便该一同前去,全了“京城双璧”的名头。顾夜来本以为蓝琉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所以便承诺了牡丹,结果实在是出乎意料。 这第二件事,就更为出乎意料了。说是这燕王府中的安乐郡主想要学琴,本来是由杨乐师教授的,但他因着近来手腕受了伤,便回了世子妃说想要一位乐姬来打下手。至于这位乐姬,他则是选了顾夜来。 “你去回了牡丹,就说让蓝珊先练着舞,待到寿宴前两日我找个借口回去,再演练一番也就足够了。”顾夜来解决了第一件事,又道,“至于这第二件事,于我倒也有利,只是这杨乐师对我是有什么看法吗?竟盯着我不放。” “这件事老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杨乐师本是宫中的乐师,后来来了燕王府,他脾气虽算不上好,但也甚少针对哪个人,整天都是醉心乐理不问世事。” 苏嬷嬷尚且如此说,顾夜来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但若能跟着杨乐师去教授安乐郡主,那就离燕王府的中心更进一步,探听消息也更为方便。正因为此,她并未拒绝此事。 根据府中安排,安乐郡主每日午后小憩片刻后便要开始学琴,顾夜来用过午饭便随着杨乐师前往郡主所住的兰心苑。 她本以为杨乐师或许又要刻意挑刺,却没想到他一路上都没说什么,只是在兰心苑门口驻足,低声吩咐她:“安乐郡主的性子不大好,你最好是顺着她的意。再者就是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切记。” 顾夜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安乐郡主乃是燕王世子的独女,年纪仅有七岁。 杨乐师嘱咐之时,顾夜来便已经做好了这位郡主或许被娇惯坏了的准备,但当见到她时还是有些意外。 安乐郡主身量尚小,脸蛋粉雕玉琢似的十分可 爱,身着一袭红衣显得明艳动人。 只是她这般小的年纪便颇有些颐指气使,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傲慢。身旁的侍女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看起来平日里只怕过得不是什么顺遂的日子。 “先生。” 安乐郡主十分随意地行了一礼,而后抬眼看着顾夜来:“先生若是手腕受了伤,那就不用来教课了,大不了等到伤好之后,何必带着这不知何处来的乐姬过来污我的眼。” 顾夜来微微挑了挑眉,心中有些想笑。 这安乐郡主身边的侍女从上到下都是容貌甚好之人,杨乐师身为男子,相貌也算是丰神俊朗。而苏久给她改的这副易容的确算不上多美,只怕就是为此遭了嫌弃。 她想起方才杨乐师所说的话,领悟过来为何他没明确说出来,竟然还是为了照顾自己的面子吗? 杨乐师并未正面回应安乐郡主的话,只当没有听到,淡淡地开口:“郡主今日该习《淇奥》了,前几日我已经大致教授了一遍,不如你先来弹奏一遍吧。” 安乐郡主没再说什么,但脸色却仍是不大好看,很是随意地弹奏了一遍。 杨乐师微微皱眉,叹道:“明月,你来。” 顾夜来走到旁边的琴前,屈膝坐下,还未起手时便又听到杨乐师道:“你这次莫要再‘游刃有余’了,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真正水准吧。” 她愣了愣,方才顿悟他是指那日考较时自己的托词,不由得摇头笑了笑。 大抵是因为杨乐师并不像是心怀叵测之人,她也不再刻意隐瞒,抬手如行云流水般将此曲弹了一遍。 待到曲终,她迎上了杨乐师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的目光。 ☆、倾城国色(二) 顾夜来有些意外,一时间没能明白过来为何他会这样看着自己。 “没想到你的琴曲上能有如此造诣。”杨乐师低声感慨了一句,随即回过神来,开始认真指导安乐郡主抚琴。 顾夜来垂首侍立在一侧,只有当杨乐师吩咐她为安乐郡主演示指法时才会上前。 郡主练琴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时辰罢了,很快便过去了,她倒也没觉得太过难熬。 安乐郡主年纪虽小,但也不是什么也不懂。 等到《淇奥》一曲学完,她也算理解了为何杨乐师会带这么一个“丑丫头”来教授她琴艺。 离开兰心苑后,顾夜来思虑许久,终于将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问了出来:“杨乐师,你为何要选我来?” “轻舟。” 杨乐师见她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解释道:“我是说这是我的名字……” 顾夜来沉默片刻,她知道杨乐师的意思,但没能想明白为何他突然对自己青眼有加。 在她为数不多的印象里,杨轻舟一直是副冷冷的表情,唯有在看着自己的琴时能有那么一丝温情。 “你的琴弹得很好,是我所见过的乐姬中最好的。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探讨一二?”杨轻舟的神情不复最初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话说的也不怎么顺畅,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夜来见他这般模样,便有些懂了,摇头笑道:“杨乐师实在是谬赞了,我的琴艺可是被我师父训过多次的。何况我习琴也不过是谋生罢了,徒有虚名却无‘琴心’,更无什么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怀。” 她不能十分确定杨乐师的意思,贸贸然挑明也显得太过自以为是,但又不能什么都不说,便选择了这种方法委婉但却坚定地回绝了他的好意。 无论是什么,她都不想与旁人再有什么牵扯了。 杨轻舟不是蠢笨之人,自然是听得出她话中的深意。 原本以他高傲的性子是不会贸然向人示好,只是眼前这人的琴艺实在是罕见,所以便一时冲动提了出来,却没想到会被人毫不留情地回绝。 他虽有些莫名其秒,但他亦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之人,便只皱了皱眉,再没提起过此事。 那日之后,顾夜来随着众人一道练琴,每日午后随着杨轻舟到兰心苑教授安乐郡主,旁的时间用来在府中旁敲侧击地打探事情。 她本担心有着 那事在前,两人难免尴尬,但见到杨轻舟不再提及,便顺水推舟地将此事翻篇了。 转眼,圣上的大寿便要到了。 顾夜来与苏嬷嬷告了假后,便乘车去了苏久家中。 待到用药水洗去易容,听闻消息的白棠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这些时日我在燕王府探查许久,再加上牡丹手上的人脉,竟是毫无所获。”顾夜来神色中带着倦意,懒懒地倚在椅背上,“等到此次圣上大寿过后我再回去,我就不信找不出来线索。” 白棠知道劝她也没用,索性不再纠缠这一点,叹了口气道:“我也劝不动你,只能再三嘱咐你万事小心了。再者,你那日送出的乐师已经没了……我问了她许多,但她能答得上来的寥寥无几,有用的更是没有。” “她究竟是为何会被灭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吗?”顾夜来问了这个问题后自己便摇了摇头,“是了,她当然是不知道的。若她真的知道什么,她早就没命了。” 白棠不解:“为何?若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被灭口?” “这么说吧,你知道她与白姨有何不同吗?”顾夜来揉了揉额头,自顾自地说道,“白姨有亲人,而那位乐师的家人早已无处可寻,换而言之,就是白姨有牵挂而那位乐师没有。所以那人可以笃定白姨不会泄露出去,但她无法控制那位乐师。” “只怕那位乐师是知道了什么事情,但她自己没有意识到那件事情的重要性。但下毒者并不这么想,她怕乐师某天突然意识到了,所以便下了毒。若是乐师早就知道那件事,那她肯定当场被灭口,不会给她拖延的时间。” 苏久在一旁听了她的话,摇头道:“那位下毒者可真是够有恃无恐的,也很心狠手辣。” 白棠苦笑:“那我们岂不是只有一条线索,只能根据毒|药来自苗疆来追查了吗?” “这已经够了,我会想到法子的。”顾夜来淡淡地宽慰了她一句,整理好衣裳,“是时候回音韵坊了,说起来蓝珊的舞练得怎么样了?” 听到她这个问题,白棠欲言又止,最后叹道:“你自己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顾夜来有些诧异白棠的态度,但在她看到蓝珊之时便懂了白棠欲言又止的原因。 蓝珊真的是大不一样了,若她以前还显得稚嫩,现在倒像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开了一样。相貌倒还罢了,但她的气韵实在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说她以前是清新脱俗的白兰,如今便是国色倾城的牡丹。 “发生了什么?”顾夜来私底下又询问了白棠,“能有这么大的变化,你可别告诉我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棠无奈地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那日朱砂来了一次音韵坊,与蓝珊单独聊了好长时间。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她就成这个样子了。” 说完,她又补充道:“以我来看,她大概是被朱砂灌了迷魂药了。” 顾夜来回想了一下朱砂那极具诱惑力的口吻,默认了白棠的话:“就算如此,难道蓝琉就没拦着?” 听到蓝琉的名字,白棠皱了皱眉:“别提她了,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你说,朱砂会不会是拿她的安危威胁了蓝珊,所以……” “不可能。”顾夜来直接否定了她的想法,解释道,“若朱砂真拿这事威胁蓝珊,那么蓝珊只会惶然无措。但如今这样子,你看像吗?” 白棠回想了一下蓝珊的模样,默认了她的话。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后白棠低声道:“蓝琉与朱砂合作实在是与虎谋皮,你要小心。” “其实也还好。”顾夜来难得地为朱砂辩解了句,“朱砂是天生的居上位者,胸有城府识人善断,深谙世故但为人却不那么狠绝。除非你得罪了她,不然她也不会随随便便处置你。” “你也被她灌了迷魂药了吧,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白棠无语地白了她一眼,转头又道,“不管你怎么想她,好也罢不好也罢。但若你不想被牵扯进这种种事端,最好还是离她远点,我觉得她就是个祸根。” 顾夜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没再反驳她。 待到正式排演的时候,朱砂吩咐人送来了国色坊中藏着的名琴。 顾夜来从牡丹手中接过古琴,笑道:“劳烦你亲自送来了,既然你来了,那便坐下看看吧。再者,不知郡主最近身在何处,我有些事情相同她商议一下。” “这……”牡丹脸上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迟疑,随即无比自然地答道,“这件事我会转告郡主的,请姑娘稍等些时日。” “那就多谢了。” 世人皆道所谓歌舞,终究以舞为主,以乐为辅,毕竟舞蹈更能夺取观赏者的注意力。 但一场好的歌舞,乐曲也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多年前,那位绝代伶人曾言,绝佳的歌舞实际上 是以曲为引导,以舞为表现,若没有好的琴曲支撑,再好的舞都少些韵味。 当然,最重要的仍是舞、乐能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顾夜来与蓝珊不过排演了数遍,但却好像练了许久一般熟稔。 牡丹惊叹:“我本就知道两位的舞与乐都是无可挑剔,却没想到结合到一起能如此浑然天成。” 白棠也有些惊讶:“你们怎么倒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最初夜来说只需寿宴前演练一两日便可时我还有些怀疑,如今倒是不得不信了。” 蓝珊像是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冲着顾夜来笑道:“我也没想到会有如此效果,顾姐姐的琴曲实在是无可挑剔。” “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去休息吧。明日我们再演练几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顾夜来自然是知晓自己的水准,并没有将她们的称赞挂在心上。 打发走了蓝珊与牡丹后,白棠倚在柳树下挑眉道:“说说吧,怎么能这么顺利的?” “这道理很简单,因为我自己练过舞,所以各种这其中的节奏与情感的把握自然比旁人更准确些。”顾夜来见白棠仍是不信,终于无奈地笑道,“数日不见,你现在越来越不好敷衍了……因为我与蓝珊算是师出同门吧,所以更为了解。” “原来蓝珊的师父是那位啊……”白棠恍然大悟,而后深感无趣地打发了顾夜来,“你也早点休息去吧,向来你在那里睡得也不好,脸色都憔悴了不少。” 回到卧房,观云早就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沐浴。 “近日可有什么事情?” 顾夜来闭目养神,任由观云为她揉着长发。 在回来的路上,她便问过白棠近来坊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白棠自然是一口否认。她思虑再三,还有有些不放心,就趁机再问问观云。 “近日坊中的确没什么事情,姑娘你不必担心。” 观云侧头想了想,又道:“生意什么的一切正常,也没有人再来闹事了。” “关于蓝珊,你是怎么看的?”顾夜来回想起蓝珊现在那副模样便有些发怵,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观云微微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顾夜来指的什么,想了片刻:“蓝姑娘与先前的确是大不相同了,以前的她就像是个被保护的很好、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今看起来倒像是世故了许多。” “若说这个变化,的确是在怀安郡 主与她长谈之后发生的,想来是怀安郡主告诉了她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吧。” “至于是什么事情,就不知我能揣测的出来的了。姑娘若是真的想知道,不如试着去问问怀安郡主?想来她不会瞒你的。” “她的确不会瞒我,毕竟她现在将绝大多数事情都移交给了我,她应当不会在此事上欺瞒我。但是,”顾夜来顿了顿,缓缓睁开眼,“我觉得她现在在躲着我。” ☆、国色倾城(三) 从顾夜来回到音韵坊,到圣上大寿当天入宫,朱砂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 顾夜来愈发有些多疑,总觉得根据牡丹的反应来看,朱砂的确是在躲着自己。 “顾姐姐,你紧张吗?” 蓝珊早已换好了舞衣,一直在她旁边静静坐着,如今却突然开口,倒是吓了她一下。 顾夜来侧头微微一笑,安慰道:“怎么了,你紧张了吗?不要怕啊,按部就班地跳完就好了,以你的功底实在是无需担忧。” 蓝珊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顾夜来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总觉得今天的蓝珊也是怪怪的。 国色坊此次的歌舞算是压轴,故而两人在偏殿里等了许久。 华灯初上,宫中到处布置的都极为精致,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派。 牡丹看着时间差不离了,便来唤两人到正殿。 蓝珊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想要先出去,却又折返张开双臂抱了抱顾夜来,而后转身离去。 顾夜来抱着琴有些莫名其妙,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面纱,随即跟了上去,低声问牡丹:“郡主究竟有何事瞒着我?” “姑娘自会知晓。”牡丹低着头,细声细语地绕过了这个问题,“时间来不及了,姑娘快去吧。” 她说的的确如此,上一个歌舞的伶人已经开始退场了。 顾夜来回头极具威胁性地看了牡丹一眼,抱着琴赶了上去。 大殿之中更是无一处不彰显着皇家气派,隆重的很。 方才步入大殿之中,她便感受到了有几道视线定在了她身上,微微皱了皱眉。 按照先前所定,她抱着琴走向角落处早已安放好的桌案。 本来依着牡丹的意思,是想让她在显眼处抚琴,但被她断然拒绝了。 歌舞之事,以舞为表以乐为骨,乐师太过显眼反而喧宾夺主。 待她坐定,看了眼候在殿外暗处的蓝珊,见她点了点头便知晓一切就位,抬手拨出了第一个音律。 蓝珊踩着乐点翩然入内,精致的舞衣随着她的舞步旋开,分外惹眼。 裙摆上绣着的翩翩彩蝶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蓝珊的舞姿也如这蝴蝶一般,轻盈秀美。 顾夜来见并无什么差错,松了口气,凝神留意自己的琴。 此曲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难 度,只是她素来小心行事,故而仍是全神贯注。 待到一曲终了,琴音悠悠,蓝珊转身收尾,伏地恭贺圣上寿辰。 她那宽大的裙摆铺散在身后,将她衬得楚楚可怜。 顾夜来皱了皱眉,心中愈发觉得不大对劲。 “这就是传说中的京中第一舞啊,果然名不虚传。” 朱砂懒懒地称着下巴,看似不经意地称赞了一句。 顾夜来抬眼看向她,心中有个猜测呼之欲出,广袖下的双手渐渐握紧。 “是啊。”圣上慈爱地看了一眼朱砂,随即将目光移到了蓝珊身上,“的确是绝色倾城,名不虚传。” “说起来,我听说前一段皇后娘娘不是送了个绝色美人给您,不知比之如何啊?”朱砂像是随口一提,但林皇后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难看。 林皇后虽说是将那美人献给了圣上,但必定是通过些手段迂回送上的,毕竟身为中宫皇后如此行事实在是有些为人诟病。但朱砂这看似不经意地一句话,却当着诸位朝臣将此事捅到了台面上。 林皇后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感觉四面八方都有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顾夜来闭了闭眼,朱砂这句话一说出来,她就知道朱砂打的什么算盘了。 怪不得这两天她都不敢出现…… 顾夜来冷漠地看着大殿之上含笑的朱砂,攥紧了手。 圣上显然不想提到那位猝死的映嫔,但又不忍训斥朱砂,只淡淡地回了句:“这有什么可比的。” “怀安郡主,今日是圣上大寿,你又何必提这件事惹得圣上不悦呢?”林皇后端着架子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哦?”朱砂不置可否地答了这一个字,语气还是不以为然的反问,将林皇后噎了一下。 “我是听说圣上因着那位美人之死颇为伤情,如今又看着这舞女如此美貌,”朱砂意味深长地一笑,“圣上如有意,不如将她收入后宫,也算聊以慰藉。” 顾夜来听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虽早已想到,但仍有些难以接受。 回想起蓝珊反常的表现,向来朱砂早已与她商议了此事,只是不知道朱砂究竟用了何等手段才能劝着她心甘情愿地入宫。 如今顾夜来虽十分厌恶蓝琉,但她对向来不谙世事的蓝珊并未有何迁怒,反而有些隐隐的心疼。若说起来,蓝珊与当年的她自己也有着几分相似。 回过神时,圣上已经顺水推舟地接受了朱砂的提议,纳了蓝珊为贵人。 在她看到朱砂的眼神时,她简直怀疑自己因为离得太远所以看错了眼,因着朱砂的看向圣上的眼神中不仅没有丝毫的恭敬,反而尽是嘲讽。 顾夜来不想再看下去,径直起身离去了,连琴都没带出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殿中,孟弈微微侧头,目送着那瘦削的身影出了大殿,抬手饮尽了杯中的酒。 回到偏殿时,牡丹看到她便想找借口离开,顾夜来冷冷地开口:“你最好让怀安郡主给我个解释。” 牡丹叹了口气,沉默许久。 “怎么了?顾姑娘生气了啊?” 顾夜来听着这轻佻的声音便知道是朱砂来了,冷笑道:“郡主布下此局时,没想到我会生气吗?” 朱砂挑了挑眉,毫无诚意地叹道:“想到了,所以一直没敢见你。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我以为你会因为蓝琉的缘故迁怒她一些。” “你怎么能把她牵扯进来?这件事与她有什么干系!”顾夜来终究没能忍住,低声骂道,“我以为你至少会有些底线,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不择手段。” 朱砂这次是真有些意外了,微微楞了一下,笑道:“你这反应未免有些太大了吧,我倒真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生气。” 顾夜来的确甚少如此动怒,但今日的种种让她有种无名怒火:“蓝珊尚且年幼,不谙世事,你……” “年幼?”朱砂耸了耸肩,反问道,“她已经十五了,寻常人家这年纪的女儿嫁人的也不少吧?” 没等到顾夜来回答,她又道:“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你说她不谙世事,你是怎么懂得世事,变得世故的?” “至于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更不必提了。”朱砂像是回想起来什么一样,勾唇一笑,“你看,你我可以世故,凭什么她不可以?” 顾夜来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片刻后勉强道:“怀安郡主,你究竟想要什么?” 朱砂凑在她耳边,意味深长地笑道:“我想要什么,你不妨猜上一猜。顾姑娘,你尽可以猜的大胆一些。” 见顾夜来惊讶地睁大了眼,朱砂退后半步,了然一笑:“你猜到了。” “这不可能……你怎么……”顾夜来已经许久没受到过这样的惊吓了,竟有些语无伦次,连先前逼问朱砂的事情都 险些抛之脑后了。 “有何不可?还是那句话,顾姑娘,你拭目以待吧。”朱砂笑的十分狡黠,转身径自离去了。 待她走后,顾夜来站在原地许久,终究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朱砂施施然地返回了大殿,宴饮已经散去。 “孟大人,且留步。”朱砂见孟弈准备离开,便赶了上去,“不如一道出宫吧。” 孟弈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道:“何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方才顾姑娘与我生了好大一场气,所以来求问一下原因。” 朱砂这就纯属没事找事了,仿佛就是闲得无聊专程来聊天一样。 按着孟弈以往的性格,绝对不会理会这种问话,但今日却一反常态反问道:“为了蓝贵人之事?” 朱砂挑了挑眉:“不错,我先前倒是没看出来她这么看重这丫头。” 孟弈微微叹了口气,在朱砂再三催促后方才开口:“她不是看重蓝贵人,她只是不想有人步上她的后尘。” 他这话很准确地指出了顾夜来的心理,在蓝珊这件事上,朱砂觉得“多她一个不多”,但顾夜来觉得“能少一个最好”。 朱砂品了品他这句含义不明的话,不以为然地点评道:“妇人之仁,我倒没发现她如此心软。” 见孟弈对她这话不置可否,朱砂又问道:“我说,你对她究竟是怎么个心态?看着倒也深情款款,但行事也没十分护着她。” 朱砂对孟弈的性格也算知道个三四分,问出这个问题也没指望他能正面回答,只是纯属闲的,却没想到孟弈居然认真地解答了她的疑惑。 “我一直后悔,没能在先生去世时陪着她,以至于她不得不独自承担许多事情。”孟弈皱了皱眉,声音有些低沉。 “但事已至此,我无法再让她保持儿时那样的模样,便索性让她再成长一些,能陪我一路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听了孟公子解答的怀安郡主表示:哦,这不就是养成嘛== 然而,孟公子你到底哪来的自信啊!顾姑娘根本不想理你好吗 ☆、日月当空 国色坊的一行人按部就班地出了宫,此时的夜色已经十分浓重。 顾夜来白日里进宫时身旁尚坐着蓝珊,如今却只剩了她一个人。她很是疲倦地倚在车厢上,吩咐车夫直接回音韵坊。 本以为众人都已经歇息了,却没想到听到她回来的消息后白棠便迎了出来。她身上穿的仍是白日里的衣衫,看她睡眼朦胧的样子便知道是专程在等着顾夜来。 顾夜来心中一暖,叹道:“你若困了便去睡吧,何苦非要熬着?” “我这不是怕你有什么旁的事情嘛。”白棠抬手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像是突然想起一样问道,“蓝珊呢?” 听了她这句问话,顾夜来脚步一顿,脸上的倦意愈发浓重。 “她……”顾夜来欲言又止,终于在白棠不耐烦的眼光里,艰难地开口,“圣上将她纳入后宫了。” 白棠瞬间清醒了过来,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这样?” 她虽因为蓝琉之事对蓝珊没什么好感,但她也心知肚明那是毫无道理的迁怒,故而尽力克制。如今骤然听到这消息,心中百感交集。 顾夜来闭了闭眼,又叹了口气:“你记不记得前些日子我不在的时候,朱砂找蓝珊长聊了许久。我猜她是用什么理由劝服了蓝珊,让蓝珊心甘情愿入宫为她做事。” “蓝珊怎么这么傻!”白棠有些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这怀安郡主未免太过……” 她一时间居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朱砂,最初的愤怒过后便是无奈与不解。 “怀安郡主究竟为什么非要安插人在后宫不可?又为什么非要是蓝珊呢?”白棠尽力让自己安定下来,皱眉问道,“如今连林皇后都对她避让三分,后宫中其他嫔妃亦无人敢轻慢于她,她为何非要如此?” “你以为朱砂要的是什么?”顾夜来揉了揉眉心,环视四周确保四下无人,低声道,“若要我说,她的野心可是大得很,只怕……” 她话中的意思太过隐晦,再加上朱砂所筹谋之事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白棠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何意。 顾夜来轻轻摇了摇头,靠近她耳边道:“你可还记得数年前被列为禁书的一个话本?” 白棠眼中显现出迷惑,皱眉思索许久,失声道:“你是说那本!” “不错,就是那本。”顾夜来十分能理解她的诧异 ,轻声道,“那本‘有悖世俗’、‘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日月当空》。” 时下书坊中总是会卖些话本子,各种稀奇古怪的题材都有,用以打发时间。 数年前却有一本可谓是惊世骇俗的话本子,叫做《日月当空》。这本书写的不是什么才子佳人,也不是什么江湖恩怨,而是一位奇女子,一位心狠手辣且野心勃勃的奇女子。 那位奇女子自幼入宫,随即一路晋位,最后母仪天下。这期间她的手段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处事杀伐决断堪称丧心病狂。 若故事只到这里,那也算不得什么。但她当上皇后之后仍不满足,趁着皇帝重病而太子又年幼无能,开始逐步干涉朝政。随即她将自己在后宫的手段搬上前朝,掀起来一阵腥风血雨,最后居然废黜了太子,改了国号称帝。 这话本委实太过出格,遭到无数文人口诛笔伐。最后此事传到了宫中,一旨圣旨将那话本列为禁|书,京中所有存的话本尽皆焚毁了。 白棠虽没看过那书,但因着当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故而有所耳闻。 她终于领会了顾夜来话中的意思,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你是说,怀安郡主想要效仿……” 她终究没能把那话说出来,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不错,她的确是这个意思。” 白棠下意识地反驳道:“这怎么可能?” “我最初也是这么问怀安郡主的,但她反问我,有何不可?”顾夜来摇头笑道,“在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久,有何不可?” “你看,她拥有着太后传给她的最完善的消息网,又因为她父亲的缘故掌握着一部分军权。”顾夜来根据这些天在国色坊了解的消息,可以确定朱砂与她父亲的旧部仍有联系,掰着指头算道,“掌握军权就算掌握大半了,何况她未必也就没有掌握朝中文臣……不是林、钟两家,那么大抵上就是楚家了……或者,孟弈?” “我相信以她的性格,绝对是确定朝中翻不出什么大波大浪。那么便只剩下后宫了,与那位话本子里的女帝相比,她差的就是一个可以支使的傀儡太子。”顾夜来有些无力地一笑,“如你所见,蓝珊入宫了。” 白棠简直要被她的这番话说服了,沉默许久后挣扎道:“为什么一定要是蓝珊呢?她完全可以在后宫之中挑选一个妃嫔来执行计划的。”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自己的缘由,只是我一时之间还想不到 罢了。”顾夜来极轻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我倒真的想看看,她能走到何等地步。” “怀安郡主,她的确是这种人。”白棠感觉自己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强撑着叹了一句。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顾夜来闭眼回想了一下朱砂,叹道,“这就是她的‘道’。”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可以看出了,《日月当空》讲的就是武则天_(:_」∠)_ 我是真的很喜欢朱砂…… ☆、苗疆奇毒(一) 大抵是所说之事太过惊世骇俗,第二日一大早顾夜来离开音韵坊之时,白棠方才睡下。 听了听雨的回禀,顾夜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她别再去打扰白棠。 在回燕王府之前,她自然是要再去苏久那里做易容的。 苏久见她神色不大好,一边为她勾着眉眼一边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忧思太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知道……”顾夜来半眯着眼,叹道,“但我没办法啊。” 听了她这没有丝毫诚意的回答,苏久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就作死吧。” 顾夜来一脸无辜的神情把她气了个半死,待到易容完成便心累地挥了挥手把顾夜来赶走了。 回到燕王府,伶园仍是那副模样,该练琴的练琴,该练舞的练舞。 注意到她回来,青阳抛下琴赶了过来,挽着她的手臂抱怨道:“明月姐姐,你可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两天,苏嬷嬷吩咐我随着杨乐师去教授安乐郡主,可算是把我折腾死了。” 顾夜来弯了弯嘴角,轻声笑道:“怎么了,莫不是安乐郡主难为你了?” “何止啊!若只是安乐郡主倒也还罢了。”青阳哭丧着脸,叹了口气,“还有杨乐师在一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我的琴艺被他从头到尾挑剔了个遍,被骂的体无完肤,自从我学琴以来就没有被人这么找过茬。” “你这话便是扯谎了,杨乐师为人虽是冷漠了些,对琴艺虽是苛刻了些,但决计不会明着训斥你的。”顾夜来掩唇笑了笑,又道,“今日我虽回来了,但因着前两日休息的不大好,所以想要休息一日。所以,害的拜托你再替我去一次了。” 青阳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你心好狠。” 话虽如此说,但青阳见她脸色委实有些不好,便仍是替她随着杨乐师去了兰心苑。 按理说只需一个时辰便该回来的,但青阳居然迟迟未能归来。 回想了一下安乐郡主那飞扬跋扈的性子,顾夜来终究有些不放心,便去寻了苏嬷嬷想要一问究竟。 刚到苏嬷嬷的住处,便发现杨轻舟刚巧也在,看到她走入院中时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慌乱。 “刚巧杨乐师也在,我想问一下为何青阳还未回来?” 杨轻舟听了她这问题,欲言又止。 苏嬷嬷叹道:“今日恰巧赶上安 乐郡主心情不大好,再加上青阳冒犯了安乐郡主,便被罚跪在兰心苑外,亥时方能回来。” 顾夜来抬头看着杨轻舟,勉强开口问道:“不知道青阳是怎么冒犯了安乐郡主?” 杨轻舟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低声道:“今日安乐郡主因心情不好,在兰心苑处罚了不少侍女。其中有一个端茶的侍女大抵是因为没注意,送上来的茶水温度太高,安乐郡主便要将那茶盏掷到她身上……青阳当时因为离那侍女很近,便下意识地拉了她一把将她拉开了。然后郡主就……” “所以安乐郡主就动怒了,觉得青阳忤逆了她?可真是郡主气派啊。”顾夜来冷冷地替他补充完了,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与她先前变现出来的“明月”的温顺的形象大相径庭。 苏嬷嬷见她神情语气皆有些不对劲,再加上杨轻舟还在一旁看着,忙开口阻止道:“明月姑娘请慎言,这府中的主子可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非议的。” “我知道你与青阳交好,所以难免因为担心而焦虑,但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苏嬷嬷意味深长地旁敲侧击,想让她明白过来处境,“你若实在是担忧,可以等到亥时去兰心苑将她接回来。” “多谢嬷嬷提醒,明月自有分寸。”顾夜来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苏嬷嬷方才说她与青阳交好所以担心,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与青阳有多么要好,不过就是萍水相逢而已。 或许是因为有些内疚吧,今日本该是她去兰心苑的,但她因为不想见到安乐郡主所以推给了青阳。她当时若能想的深一些,便该知道以青阳这般直来直去的性格更加不适合去面对安乐郡主。 又或许是因为蓝珊之事,让她对这种性情的女子都难免有些怜惜。 晚膳之时,她特地留了些饭菜给蓝珊,苏嬷嬷也遣人送了些糕点过来。 顾夜来看着那些糕点,不由得对苏嬷嬷的仔细有些钦佩。若是易地而处,这么细微的细节只怕她根本不会去做。 因着夜深人静不便练琴,她便站在桌案旁执笔写着字,想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她掐着时间点,约莫着亥时将至,便放下了笔,执着灯笼去往兰心苑。 应该是苏嬷嬷早就打过招呼的缘故,伶园的看门婆子并没有阻拦她。 兰心苑外,青阳仍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旁 边站着个安乐郡主身旁的侍女。 “亥时已到,你可以回去了。”那侍女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让她离开。 青阳点了点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因为跪了太久腿已经麻木了,所以险些扑倒在地。 那侍女顺手扶了她一把,低声叹道:“你好自为之吧,别再惹怒郡主了。” 顾夜来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等着青阳一步步走过来。 “你后悔吗?”待到青阳走至她身旁,她鬼使神差一般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有没有后悔替我来这里?” “后悔是有的,但不是为了这个。”青阳扶着她伸过来的手,无奈地开口,“若我能重新来过,一定不会再拉开那个侍女。” 在顾夜来有些惊讶的眼神中,她叹了口气:“我拉开了那个侍女,却给她惹下了更大的处罚,只怕她现在还在院中跪着呢……” 顾夜来侧头看着她,没有出声。 “我不怨你,归根结底还是我自己行事不过脑子,只因着一时冲动便鲁莽行事,却没有考虑过后果。”青阳并没有想象中的怨愤,无论是对顾夜来还是对安乐郡主都没有。 “回去吧。”顾夜来沉默片刻,扶着她向着伶园走去。 第二日,青阳膝盖上的伤已经敷了伤药,但仍是一片淤青看起来触目惊心。 顾夜来替她向苏嬷嬷告了假,让她在房间中练琴,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拿餐盒给她带回来些爱吃的菜。 用过午饭后稍稍歇息片刻,她便抱了琴准备去往兰心苑。 “青阳的伤怎么样了?”杨轻舟稍稍慢下脚步,低声问她。 顾夜来微微挑了挑眉,随即温和地答道:“不算太严重,歇息些时日就好了。” 待到来到兰心苑,本该在歇午觉的安乐郡主居然十分精神地坐在院中,看起来很是不悦。 顾夜来脸上温顺如初,但心中不由得冷笑。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只是觉得这安乐郡主委实有些娇惯的过了头。 她一声不响地安放好了琴,却见安乐郡主的贴身侍女从外面匆匆赶来,抿了抿唇垂首道:“怀安郡主来了,世子妃让您收拾一下去见客。” “她居然又来了?”安乐郡主咬牙道,“我才不想见她,谁想见谁见。” “郡主……”那侍女像是早已料到她的回答一般,苦着脸道,“怀安郡主终究是您的长辈,您若不 去只怕世子妃也要生气的……” “说是我长辈,她有做长辈的样子吗!”安乐郡主怒道,“你不用再说了,我娘若怪罪下来有我担着呢,总怪不到你头上。” 顾夜来见她这样子,心中揣测着,这安乐郡主大约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朱砂给刺激过,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怒气。 只是不知道朱砂究竟为了什么,居然会对这么个小丫头下手。 “还愣着干什么!”安乐郡主将怒气转移到了顾夜来身上,“我今天不想学琴,你给我弹一个时辰的琴就够了。” 杨乐师皱了皱眉,终究没有说什么。 安乐郡主这种人只能顺着,你越反驳她她只会怒火越大。 顾夜来心头一动,思索片刻后决定铤而走险试一试,正如白棠所说的“不破不立”,若不能打破这现状,只怕她永远也找不出来那位下毒者。 她回想了一下那许久没有弹过的旋律,将曲子在心中过了一遍,而后起手弹出了一支风格迥异的曲子。 杨轻舟回头看着专心抚琴的顾夜来,很是诧异她为何会选择这种曲子。虽然不能明确地辨别出这是何种曲子,但明显不是大楚流传的任何一种。 听了片刻,安乐郡主也察觉出不对劲,喝止了她:“你在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敷衍我吗?” “明月并不是要敷衍郡主。”顾夜来停了下来,低眉顺眼地答道,“此曲是我师父教授与我的,说是苗疆那边的曲子,有使人身心愉悦之效……郡主年纪小,大抵是没听过这种曲子。” 安乐郡主自动将她的话理解为了“你年纪小,所以见识短浅”,冷笑道:“你居然敢讽刺我?” “郡主误会了……此曲的确是苗疆之曲,您若不信,可以找人来辨认一下。”顾夜来顿了顿,嘴角微妙地上扬,“只是不知,府中有没有来自苗疆之人……如果没有,那便没有旁的法子了。” 安乐郡主侧身倚在美人榻上,笑容里带了些得意:“燕王府有着无数仆从,要找一个苗疆之人有何难?若是找来了人,发现你在欺瞒我,那你就给我等着吧。” 顾夜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但凭郡主处置。” 安乐郡主转头向着自己的贴身侍女问道:“你听到了吧,快给我好好想想府中究竟有没有来自苗疆的下人?” 那侍女闻言,低头想了片刻,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快说啊!你还想瞒我不成,皮痒了?”安乐郡主皱眉骂道。 那侍女被她的语气吓得一哆嗦,连忙道:“奴婢曾在世子妃那边听说,说是王妃娘娘身旁的那位老嬷嬷是出身苗疆……但总不能为了这些小事去劳烦王妃娘娘身旁的人吧……或许府中还有旁的下人也是呢,容奴婢再去打听打听吧。” 这侍女口中的王妃娘娘便是燕王的正室,安乐郡主的祖母,顾夜来在那日宴会上对她的印象是“有些谨小慎微”。 听了侍女的回禀,安乐郡主也有些犹豫了。 顾夜来正想再说些什么刺激一下安乐郡主,让她派人将那位老嬷嬷请来,却听到兰心苑门口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表姑好不容易来一趟,安乐你怎么不出来见见表姑呢?”朱砂站在门口,笑盈盈地问候了安乐郡主。 顾夜来见她顶着那么一张貌美如花的脸笑盈盈地自称“表姑”,实在是有些不适应。 她看了眼安乐郡主,只见她一脸不耐烦地起身行了一礼:“表姑你昨日才来过你忘了吗?” “安乐,你怎么说话的!”世子妃喝止了她,转头勉强地对着朱砂笑道,“怀安,你别同她一般计较。” 朱砂挑了挑眉,笑道:“表嫂放心,安乐年纪尚小,有些事情不懂也是情理之中。” 她这话与方才顾夜来所说不谋而合,然而安乐郡主能对顾夜来发脾气,却不能对朱砂发脾气,只好咬牙强忍了下来。 “昨日我来拜访舅舅的时候有些匆忙,居然忘了把给安乐准备的礼物带过来。”朱砂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可巧今日我有旁的事情要处理,刚好经过王府,便将这礼物顺道送了过来。” 世子妃少不得又与她谦让了一番,说些有的没的的官话。 朱砂一边与世子妃交谈,一边用余光扫了一眼顾夜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方才在院外,我听着安乐在说什么‘苗疆’、‘曲子’,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啊?” ☆、苗疆奇毒(二) 顾夜来心中一动,意识到朱砂只怕是要顺水推舟帮自己一把,自然也就乐见其成。 安乐郡主冷笑一声,并没有回答朱砂的问题,冷着脸说:“这是我的事情,表姑管不着吧?” 见她这幅样子,世子妃愈发有些生气了,但又不能当面发作,只能强忍下来。她神情十分尴尬,瞪着安乐的眼神让人觉得发毛。但安乐郡主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怎么的,在那种视线中居然还能岿然不动。 “安乐,你何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朱砂似笑非笑地看着安乐,随即又转头看向顾夜来,话锋一转,“你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顾夜来早有准备,先是有些惧怕地看了一眼安乐郡主,随后好似六神无主一样看向世子妃。 “既然怀安想知道,你就说说吧。”世子妃看起来倒像是对朱砂颇有好感,态度十分亲近,“不要怕安乐,若她回头因为此事想要处罚你,你便来告诉我。” 顾夜来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后在安乐郡主仿佛能杀人的视线中缓缓开口:“方才安乐郡主心情不大好,所以让奴婢弹琴给她听。奴婢曾随着师父学过一种苗疆的曲子,据说有使人心情愉悦之效,故而选了那首曲子。苗疆之曲甚少外传,安乐郡主或许是以前没有听过这类曲子,便以为奴婢在敷衍她……” “奴婢想着,若府中有生于苗疆的仆人,便可以将她唤来,一听便知奴婢所弹之曲是否为苗疆之曲、奴婢所言是否虚假。” 说话间,早有侍女搬了桌椅出来,请世子妃与怀安郡主落座。 朱砂看起来饶有兴趣地靠在椅背上,转头对着世子妃笑道:“表嫂,这乐姬说的倒也有理,不知这王府中可有来自苗疆的仆人?” 世子妃本来并未想管此事,但因着朱砂开口,便思考了片刻,微微皱眉:“若非要说的话,倒的确是有一个的。王妃身旁有一个老嬷嬷,平日里总在王妃院中呆着,从不出院门……” 她见朱砂兴致浓厚,叹了口气劝她:“怀安,如非必要你还是别见那个老嬷嬷了。” “哦?这是为何?”朱砂挑了挑眉,轻声笑道,“说起来我也是去过舅母那里的,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莫非是我离京这几年方才招来的?” “自我嫁入王府后,她便一直都在,究竟是何时入府我倒当真不知道。”世子妃低声道,“那老嬷嬷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你还是不见为好。” “无妨,我向来 不在意那些事情。”朱砂不以为意,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表嫂你若是不想与那边有何交涉的话,我自己去问舅母借人就好了,不用劳烦你专程派人去。” 世子妃见她如此坚持,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奈地笑道:“你又胡说了,我怎么可能让你去。” 说完,她抬手招来身后的侍女,吩咐了两句。 等她吩咐完,朱砂拦住了那位侍女,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告诉王妃,就说是我要看的。再者就是,等过会儿我还有事,就要离开了,让她不必特地赶来。” 顾夜来低头看着琴弦,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两人的对话,揣度着话中的深意。 可以看出来,燕王妃与世子妃这对婆媳关系的确算不上好,方才朱砂那句“你若不想与那边有何交涉”意有所指,看来两方的芥蒂只怕还不小。 再者,朱砂与世子妃的交情的确不浅。世子妃见她有兴致,就算自己不怎么喜欢都会吩咐下人去做。若是单单如此,倒也有可能是面子上的情分。但方才朱砂嘱咐那侍女的“就说是我要看的”,有些将此事揽到自己身上的意思,倒像是为世子妃撑腰。 朱砂这个人很矛盾,看起来有些凉薄,却也算是个重情义的人。 世子妃与朱砂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安乐郡主在一旁气鼓鼓的,顾夜来则是漫不经心地听着。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那侍女带着一位老嬷嬷走进了兰心苑。 正如世子妃所说,那位老嬷嬷确实有些神神叨叨,看起来很是阴郁。 世子妃皱了皱眉,朱砂却不以为意地开口:“听说嬷嬷是生于苗疆?” “是。”老嬷嬷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朱砂,声音粗哑,“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这里有支曲子,想让嬷嬷分辨一下是否是苗疆之曲。”寻常人被那样盯着只怕早就浑身不自在了,朱砂却依然淡定得很,她看向顾夜来,“你弹吧。” 顾夜来点了点头,抬手又弹出了方才的曲子。 顾夜来才弹了一半,便被老嬷嬷硬生生地打断了:“这首的确是苗疆的曲子。” 她话音生硬,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可以看得出并不感兴趣,反而想急着回去一般。 “若是这样,那这乐姬便不是信口雌黄,安乐你也可以消停了。”朱砂淡淡地挤兑了安乐郡主一句,随后看着 老嬷嬷笑道,“劳烦嬷嬷了……说起来我对苗疆感兴趣的很,不知道你可否与我讲些苗疆的人情故事?” 老嬷嬷冷冷地看着朱砂,浑浊的眼睛倒像是有些清明了:“老奴自小离开苗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怕无能为力。郡主若是无事的话,那老奴便告辞了。” “等等……”朱砂开口拦下了她,像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我以前听说苗疆多奇毒,不知道是否为真?” 老嬷嬷冷冷一笑:“这种无稽之谈郡主也信吗?” “无稽之谈……”朱砂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抬手打发了她。 “你看她的样子,我早说了最好还是别见她。”世子妃见朱砂面色如常,像是丝毫没被影响,叹了口气,“也难为你怎么能如此淡然。” “这有什么?”朱砂无所谓地抚了抚鬓发,起身笑道:“我看着歌姬的琴弹得不错,表嫂把她送与我吧?” 世子妃微微有些意外,但思及朱砂行事素来有些荒诞,便释然笑道:“这有什么,你离开的时候把她带走吧。” “多谢表嫂,我这就告辞了。”朱砂侧头看着一旁的安乐郡主,摇了摇头,“你素日当真是把她惯坏了,若再不整治一番,只怕将来难免招惹是非。” 世子妃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无奈。 顾夜来见她抬脚要走,便对世子妃行了一礼,抱起自己的琴跟了上去。 “你有何话想说?”朱砂慢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总不成还为着那件事耿耿于怀吧?” 顾夜来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我回伶园收拾一下东西,你是去府外等着还是怎么的?” 见她不再提蓝珊那件事,朱砂也就顺水推舟地翻了篇。 其实顾夜来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她回到伶园时众人皆在练琴,青阳却不在房中。 她利落地将来时带的东西包好,离开时犹豫片刻,将琴放在了青阳桌上,并没有带走。 “你的琴呢?”朱砂注意到她两手空空,调侃道,“那琴虽比不上你用的,可也是国色坊中上等的古琴啊,你就这么给扔了?” “改日我还国色坊一架。”顾夜来没有告诉她青阳的存在,大概是有蓝珊的前车之鉴,她终究还是有些芥蒂在的。 朱砂放下车帘,淡淡地吩咐车夫:“去春山。” 顾夜来皱了皱眉,有些疑惑:“你带我去那里 干什么?” 朱砂言简意赅:“见一个人。” 顾夜来沉默片刻:“太后娘娘?” “不错。”朱砂撑着下巴,微微一笑,“你居然猜到了,而且一点也不震惊……谁告诉你的?” 顾夜来神情复杂地看了朱砂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才对,不是吗?” “孟弈。”朱砂承认的十分迅速,转而问道,“顾夜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顾夜来微微挑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对孟弈……究竟是怎么个看法?”朱砂拿出一副仿佛要当红娘的架势,耐心地劝她,“你对他这么避如蛇蝎,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学都算得上是无可挑剔了吧,何况还身居高位,至于人品……” 朱砂噎了一下,大约是实在没办法违着自己的良心说下去。 “怀安郡主,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又何必非要问个究竟。”顾夜来本以为自己会很抵触这个问题,却没想到心中却有了一丝释然,“我知道你与他合作,但你没有必要管到我身上吧。” “倒也不是要管你们。”朱砂揉了揉眉心,有些夸张地叹道,“只是他总是似有若无地牵挂着你,所以我难免有些好奇。” “若说起来,你俩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如今他又对你痴情如许。我看你对他也不算毫无情愫……”朱砂见她没有反驳,松了口气,“世间有那么多有情人被迫分离,你们明明有机会,为何不珍惜?” ☆、日月同辉(一) 顾夜来倚在车厢上,对朱砂的执着有些无语,沉默片刻后反问道:“你又知道多少?我这样选择自然是有我自己的道理的。” “我知道的挺多的,你忘了吗?孟姑娘。”朱砂恢复了往日那副很是欠打的模样,方才的诚恳仿佛都是假的。 顾夜来哑然,她知道的的确是挺多的。 无论是孟弈的真正身份,还是他与孟家的所有牵扯,以及这期间的恩怨情仇……只怕除却置身其中的人,就只有朱砂知道的最为清楚了。 “你既然知道这些,又为何要问我那种问题,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朱砂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孟笙歌,你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也难为孟弈居然还有耐心想要一点点改变你,你根本就是固执不化的顽石。” 大约是近来经历了许多缘故,顾夜来听到这个久违称呼也没有再想要逃避,只是默默地看着朱砂,看她接下来想怎么说。 “我本以为以你的性格,应当不会落入俗套的戏码,纠缠于那些所谓的‘爱恨两难’。所以一直以来,都以为孟弈是单相思,却没想到……”朱砂回想了一下以前的种种,有些好笑又有些无语,“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害怕些什么啊?” “你平日里活的也算是潇洒自在,怎么一到这件事上就如此谨小慎微?你是觉得你与孟弈之间有恩有怨,所以不能在一起吗?这话说出来,可真是让人可笑。” 顾夜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这方面向来麻木的心倒像是有了些感觉。 朱砂见她这幅样子,在心中默默整理了一下措辞,力求一次性让她大彻大悟,而后到孟弈那里顺理成章地要些好处。 “我们从最初来说吧,你应该知道的,孟弈是楼国之人。当年孟苟奉命出征楼国,他年少轻狂为了一己之私拒收降书,致使楼国几乎亡国灭种。你父亲随军出征,因心有怜惜所以将当时尚且年幼的孟弈带了回来。” “再后来,昭熙十六年孟弈高中状元,自此一路官运畅通,直到如今高居翰林院首。三年前,他连同钟家掀出了当年之事,再加上孟家的种种错处,一举将孟家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孟家百年世家溃败如山崩。” 朱砂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嗤笑道:“可你总不会为此,就觉得你们之间有着国恨家仇吧?” 顾夜来仍是一言不发,但神情已经有了松动。 朱砂所说的种种旧事,这 些年来她一直不想回忆,如今却被人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不得不去正视。 “孟笙歌啊孟笙歌,你居然真的是这么以为的吗?”朱砂有些难以置信,几乎想掰开她的心看看她究竟怎么想的。 “当年孟家几乎所有人都被牵扯了进去,你与你父亲却能安然无恙,你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顾夜来自然是知道的。 当年她父亲孟霖只是孟家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但却颇有几分才华,科举高中探花。以他的才华,早可忽略出身,但他却偏偏娶了一个“身份低贱”的舞女——便是顾夜来的母亲。 当时贵为定军侯的孟老爷子雷霆大怒,要将孟霖逐出孟家,虽然最终没有当真如此行事,但孟霖却丢了官职。直到几年后,孟苟奉命出征楼国,定军侯的怒火也不那么重了,便在军中为孟霖安排了个文职,想让他重新踏入仕途。 但孟家终究容不得一个舞女做正妻,暗地里居然对顾夜来的母亲动了手……孟霖随军班师回朝时,她已经病入膏肓。孟霖到底是个痴情种子,当时几乎是发了疯,最后闹到定军侯面前,彻底脱离族谱断了与孟家的关系。 “早在十三年前,我父亲便脱离了孟家族谱。纵然是诛灭九族,也诛不到我头上。” “孟笙歌,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朱砂已经开始怀疑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以前所知道的顾夜来了,“钟家要将孟家赶尽杀绝,就算脱离了族谱,随便捏个理由都能将你们置于死地。若不是当初孟弈力保你们,你以为你还有命坐在这里跟我细数当年是非吗?” “可就算那样又怎样……”顾夜来神色有些痛苦,“自三年前孟家溃败,我父亲便整日挣扎在此事中。他知道是孟家对不起孟弈在前,可却正是因为他将孟弈带了回来,才会使得孟家遭此大难。他将我送去江南,自己却惶惶不可终日,最终郁郁而终……你让我如何面对孟弈?” 朱砂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愈发无奈,简直有种不想继续谈下去的感觉。 她这个人,向来活的十分清醒,所有的爱恨都可以仔细计量,看看能不能相抵。若爱多一些那就对他好,若恨多一点就让他偿还,所以自然不能理解顾夜来这种挣扎的心情。 她大约是太过无语,沉默片刻后方才注意到顾夜来最后的话,震惊地问道:“你以为你父亲是因为左右为难,所以抑郁而亡?” 顾夜来注意到她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攥紧了手心:“不然呢 ?” “我的天……你真是冤死孟弈了。”朱砂已经从内心深处觉得孟弈可怜了,也算理解了顾夜来为何避他如蛇蝎。 朱砂抬手扶住额头,无比心累:“说真的,你父亲是对孟弈有什么偏见对吧,所以才会这样误导你。他分明是中了慢性毒|药,怎么会是抑郁而亡呢?” “若说抑郁或许是有一些的,毕竟孟家全毁了……但你若说是抑郁而亡,你自己都不信吧?” 顾夜来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因震惊而跳动的飞快的心,沉默许久,涩涩地问道:“所以,我父亲……” “别问我,这一点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你回头去问孟弈吧。”朱砂见马车停了下来,松了口气,“你这可真是一团烂账,得了空你自己去算吧。现在,收拾一下你自己,跟我去见那位吧。” 顾夜来被方才朱砂所说的种种消息砸了个劈头盖脸,下了马车后又过了许久方才缓了过来。 朱砂见她的神色终于好看了些,无比认真地劝她:“我是认真为你好,一会儿千万别让那位看到你方才那副傻样……不然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 顾夜来抿了抿唇,知道朱砂是为着自己好,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春山行宫的大殿之前时,日已西斜。 朱砂抬头看了看天际的余晖,感慨道:“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春山,也是这么个时间。那时候你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我一眼就认定了你……我知道你会是我想要找的人。因为就算你表现的与世无争,但我看到了你眼里的不甘心。” 顾夜来抬头看着她,她微微一笑:“看了你方才那个样子,我发现你最好还是不要成为那个懦弱的孟笙歌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顾夜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走吧。”朱砂抬脚踏入了正殿。 日头已经快要落山,只有漫天的余晖。 正殿之中并未点燃烛火,便显得有些暗了。 顾夜来随着朱砂走入正殿,映入眼帘便是空旷的大厅,以及无数层随风飘荡的轻纱。 透过层层轻纱,可以隐约看到后面的美人榻上的绰约身影。 “外祖母,我将顾夜来带来了。”朱砂一反平日的神采飞扬,十分稳重地回禀了此事。 就算是早就知道朱砂要带自己见的人会是太后,但她进入大殿之后却没能反应过来那身影就 是如今大楚的太后娘娘。直到听到朱砂称呼她为“外祖母”,顾夜来才好似如梦初醒。 想起朱砂方才所说,顾夜来压下心中的压抑,不动声色地行了一礼。 “顾夜来……”太后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并不显得苍老,有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韵味,无意中拉长的尾音让顾夜来有种错觉,好似从中听出了怀念的意味。 “你是弄影的女儿?” 弄影便是顾夜来的母亲当年是一个舞女时用的名字,顾夜来没想到太后会提及此事,但仍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朱砂,你先出去,我与她单独聊一聊。”太后的声音从纱幕后传来,像是被风吹散了一般,有些虚无缥缈的感觉。 朱砂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冲着顾夜来使了个眼色让她好自为之,便转身退下了。 “你过来。” 顾夜来犹豫片刻,缓缓地走过一层又一层的纱幕,慢慢向她走去。 虽说做了无数心里准备,但见到她的真容时,顾夜来心中仍是不可避免地划过一丝诧异。 她的容貌与年龄全然不符,虽仍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却美得让人窒息,可以想象的出她年轻时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顾夜来见过无数美人,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她这样的震撼。 ☆、日月同辉(二) 朱砂十分随意地坐在大殿之前的台阶上,看着渐渐显现的弯月,对着挑灯而来的侍女笑道:“萤草,快给我倒杯茶来。” 萤草低下身将殿前的灯点燃,方才转头看了一眼朱砂:“正忙着呢,你自己去后殿沏吧,又不是不认识路。” 若是在旁人面前,她自然是要对怀安郡主恭恭敬敬的,但此处只有她二人,便不用顾忌着那些虚礼。当年昭熙长公主去世后,太后便将朱砂带到了春山行宫抚养。萤草是太后亲自挑选出来陪着朱砂的人,但两人年纪相仿,再加上萤草也并非寻常侍女,故而从小便不拘着那些礼节。 朱砂对她的回答也没丝毫意外,撑着下巴叹道:“都这时间了,怎么还没谈完呢?” 萤草会意:“我听着你今日带了顾夜来来拜见太后娘娘,说起来你素日眼高于顶,怎么独独对她青眼有加?” “我对她另眼相待,那她自然是有自己的本事的。”朱砂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只是她如今尚且是一颗蒙尘的明珠,所以不大显现的出来。” 能得到她这样的夸赞,萤草对顾夜来愈发有些好奇了,便同着朱砂一般坐了下来,想要看个究竟。 萤草抬手帮她捏了捏肩,不经意地问道:“我爹爹身体可还好?” “好得很。”朱砂懒懒地伸了下腰,想起萤草的身世便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前些日子见了我还跟我打听你的情况呢,我见他对你也算是想念的紧,你何不……” 她话说了一眼,见萤草凉凉地看了自己一眼,便知情识趣地闭了嘴。 萤草收回了帮她捏肩的手,顺道拍了她一把:“你最近是怎么了,嘴碎的惹人烦。” 朱砂无言以对,回想了一下近些天的种种,深感自己为了孟弈与顾夜来之事操碎了心,活似那些奔走劳累的媒婆…… 思及此,她不禁一阵恶寒,下定决心不管如何都不再插手那对冤家的事情。 萤草见她脸色变了几变,便知其中另有内情,也没戳破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交流着近日的各种消息。 有脚步声从殿内传来,声音渐近,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 方才朱砂曾形容顾夜来为“蒙尘的明珠”,可如今她却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整个人的气韵都变了许多。 她素日里虽看起来从容淡定,但这其中总夹杂着几丝懒散与随波逐流之意,让人看 了有些压抑。如今她容貌并无什么变化,但通身的气质与先前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那些消极的东西仿佛被人一扫而光。 萤草看了看逐渐走近的顾夜来,又偏头看了看有些惊讶的朱砂,低声笑道:“看着这明珠上的灰尘已经被人擦净了,可真是有些耀眼。” “怀安郡主,多谢。” 朱砂大致也能猜出她为何道谢,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若你真的感激我,好好为我做事便可。” 顾夜来低头看着朱砂,微微一笑:“自然。我要离开了,郡主要与我同行吗?” 朱砂犹豫片刻,站起身来,随意地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走吧。” 她对着萤草点头示意,随即便抬脚向外走去。 萤草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逐渐远去的两人,恍惚间觉得两人宛若天边的明月一般高不可攀,令人景仰。 “皇祖母怎么跟你说的,我看你倒像是大彻大悟了一般。”朱砂在车上坐定之后便问出了这个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往日里我也不是没劝过你,也没见你有何改变。” 顾夜来笑的有些高深莫测:“不可说。” 朱砂本就没指望她能一五一十地说实话,默默在心中赞叹了一下自家皇祖母的洗脑功力,便不再追问。 天色已晚,城门早已落锁,寻常人等是万万不可能入城的。 但朱砂毕竟不是寻常人等,她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递了出去,守城士兵当即便恭恭敬敬地开了城门。 “把我送去孟府,我要见他。”顾夜来在朱砂十分露骨的注视下仍旧面色如常,淡淡地解释,“当年事情究竟如何,我总要问个清楚。” 朱砂拖长音调“哦”了一声,十分欠揍地笑道:“你也不必这大半夜地找过去吧,孟大人只怕都歇下了吧。” “没有。”顾夜来估算了一下时间,见朱砂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无奈地解释道,“他素来入睡就晚,我认识他数年,自然是知道的。” 听到顾夜来如此平淡地提到当年之事,朱砂心中少不得又是诧异了一番,虽然知道她在皇祖母的指导中早已不复先前,却也没想到她能这么淡然。 朱砂看着不动声色的顾夜来,微微挑了挑眉。 马车在孟府大门前停了下来,朱砂示意顾夜来可以下车走人了,她却回过头笑道:“郡主同我一道下去吧。” “为何?” “如今天色已晚,纵然孟弈还未歇息,只怕这侍从也不肯为我去通报。” 朱砂明白了顾夜来的意思,便跟着她下了车。 利用着怀安郡主的名头,朱砂顺理成章地带着顾夜来进了孟府。 随即便有府中的侍女迎了上来,十分熟稔地给朱砂行了一礼:“不知郡主有何要事?公子饮了些酒,只怕不大方便……” “你带我前去便可。”朱砂端出了郡主的架子吩咐了那侍女,而后有些尴尬地看了眼顾夜来。 顾夜来陡然被她这么一看,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注意到顾夜来并没有任何介怀,朱砂才算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近来实在是不大对劲。如萤草所说,有些太过在意这些儿女情长了。 顾夜来见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眉,愈发有些莫名其妙。 侍女将两人带到一处院落,顾夜来抬头看到了院落的匾额——沉暮院,那行笔显然是孟弈的手笔。 顾夜来有些微微发愣,但在旁人注意到之前便及时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的迈入院中。 院中尽是酒气,朱砂有些惊讶:“孟弈怎么如此失态?他素日里可是……” 顾夜来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低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你快进去吧。”朱砂有些心累地打发了顾夜来,深感自己需要冷静冷静,“这门我也替你叫开了,也就送你到这里了,你好自为之吧。” 孟府的侍女诧异地看着怀安郡主转身离开,而郡主身旁的“侍女”却留了下来。 顾夜来侧头对着侍女微微一笑,伸手推开了门:“我是他的故人,你不必担忧。” “你……”那侍女看着顾夜来,神情中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要阻拦顾夜来,但却仿佛被她那一笑蛊惑到了,心中不由自主地对她生出些信任。 屋内一片漆黑,只在书桌上燃着一支蜡烛,烛光十分微弱。 随着她推门而入,有风从屋外吹入,那烛光摇曳着跳了几跳,方才颤巍巍地稳住。 孟弈伏在案上,看起来已是醉了。烛光照在他俊美的侧颜上,显得十分动人心弦。 顾夜来缓缓地走上前去,方才看到孟弈的衣袖之下压着一张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孟弈的字素来规整,少有这般不羁的字迹。 她鬼使神差般 将那张信笺轻轻抽了出来,借着烛光定睛看去。待到看清了那几行字,心中一恸,那些被压制了许多年的情感如同千江汇海般汹涌而来,再不可抑制。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顾夜来也说不清为何这简单地几行字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触动,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念念……” 孟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声音有些喑哑。 顾夜来垂眸看着他,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孟弈见到她的泪,方才如梦初醒地直起身来:“念念?” 顾夜来勉强一笑,心中有千头万绪,却不知该如何说。 这些年她虽看起来不在意,但心中却也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如今见到孟弈这般失意的模样,方才知道备受折磨的从来不是自己一人。她看着跳动的烛光,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孟弈因着大醉一场,仍有些浑浑噩噩,一时间居然无法分辨这是梦是真。 他迟疑片刻,伸手将顾夜来揽入怀中,待到感受到怀中那真实的温度,眸色一暗,似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一样。 两人之间已是十分的近了,然而孟弈仍是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顾夜来认命一般闭上了眼,抬手回抱住孟弈,放任那汹涌而来的情感将自己淹没。 ☆、当年故事(一) 两人误会多年,如今冰释前嫌、情之所至,顾夜来觉得抱一下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但最后怎么发展成现下这副模样的,她觉得自己也不是很懂。 心中原有的那些不可言说的种种,仿佛连同眼睫上的泪一同被孟弈吻走了,她只觉得有些上不来气,被按在桌案上的腰微微有些疼。 良久,孟弈方才稍稍退后些许,神情闲适地含笑看着她。 顾夜来撑着桌案缓了缓,气息紊乱。 “念念。” 与方才他在梦里有些隐忍的声音不同,孟弈的声音含着笑意。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如今却能显而易见地感受到他的欢喜。 “我……”顾夜来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终于想起了自己所为何事而来,双手下意识地揉着袖口,“今日怀安郡主告诉我许多事,我方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对你存了误会。” 孟弈看着面前有些局促的顾夜来,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出去:“今日是你的生辰,你不要为着那些事情忧心了。念念,你该学着放下了。” 顾夜来任由他牵着自己,定定地看着夜色中他的背影:“怀安郡主说,我爹当年是因为中毒而亡……他临终前并未告诉我此事……” 孟弈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走去,只是握着她的手的力度却大了些。 片刻后,他才有些无奈地一笑,叹道:“原来这些年我是栽在了这上面……若我没猜错的话,先生临终前还曾嘱咐过你,让你离我远一些,对吧?” “爹爹临终前将你的身世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我。”顾夜来停下脚步,垂首看着地面,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孟弈是怎么看待此事的,故而难免忐忑。她总是这样,无论在旁人面前是如何淡然从容,一旦到了孟弈面前,就仿佛成精的千年狐狸被打回原形。 便如同儿时,她可以仗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撒娇扯谎,但对孟弈却是无计可施。 孟弈微微皱眉,却没有丝毫意外。 从这些日子来顾夜来的反应,以及他派人打探到的种种,他早已猜到顾夜来应当是知晓了此事。孟霖的心思他也能猜到几分,不过是怕自己将顾夜来扯入这瞬息万变的局势罢了。 “那又如何?”孟弈回过头看着她,“纵然是国恨家仇,也早已过去了,与你我无关。” 顾夜来抬头看着他,迎上他毫不掩饰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他这话 的真心与否。 恍惚间她想起在春山行宫,那位绝色的太后娘娘怜悯地看着她,叹道:“顾夜来,你活的未免太痛苦了,只是这痛苦也是你自找的。爱又不敢爱,恨又恨不起,放又放不下……你待如何?” 她握紧手心,眼中的茫然一扫而光,笑道:“你说的不错。” 孟弈早已习惯了她的退缩与纠结,却没想到她能如此爽快,不由得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顾夜来回握住他的手,侧头一笑:“我今日随着怀安郡主去了春山,见到了那位。她与我讲了许多,实在是受益匪浅。” “原来如此。”孟弈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心中却知晓只怕过不了多久怀安郡主就会来要些报酬了。 按着怀安郡主的性格,只怕难免要狮子大开口。不过这报酬,他给的心甘情愿。 “她实在是世所罕见的女子,风华绝代。”顾夜来想起今日所见,不由得赞叹了一句,“见了她,我才算是知道了怀安郡主的性子从何而来了。” 孟弈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大楚的这位太后娘娘的确是非同凡响。他见顾夜来欲言又止,笑问道:“怎么了?” “我曾经听顾姨说,当年有一位舞女对先帝有恩,先帝欲重赏她,她却只求先帝能庇护天下伶人。”顾夜来抿了抿唇,终于将压在心中的这一疑问问了出口,“那位舞女,可是春山那位?” 孟弈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问题,盯着她看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这答案已经昭然若揭,顾夜来摇头笑道:“果然是她。” 她感慨了一句,便不知道该如何再说下去了。在遇到朱砂之前,她从未想过能有女子惊艳至此;在见到太后之前,她从未想到能有伶人大气至此。 当今世道,士农工商,伶人更是远远排在商人之后。顾夜来对此也有过不甘,但却终究又有些无能为力。 当年她母亲便是因为身份低贱,故而始终不为孟家所接受,最终酿成惨剧。顾夜来一直将母亲的死归咎于孟家,可正如太后所说,错的是这个世道。 顾夜来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始终随波逐流,如今她虽无法力挽狂澜,但却甘愿附从太后——为着自己那分不甘。 “你想不想知道先帝与太后之事?”孟弈见她仿佛对此十分感兴趣,便投其所好,“我倒是略知一二,过会儿可以为你解惑。” 顾夜来犹豫 片刻,到底没斗争过自己那份好奇心,从善如流地采纳了孟弈的建议。 孟弈将她带到府中的小厨房,遣走了值夜的婆子,利落地开始收拾东西。 “君子远庖厨……”顾夜来还未说完这句,自己便讪讪地止住了话头。 幼时,她随父亲脱离了孟家,带着孟弈一同生活在京中的小院中。那时父亲尚要赚钱养家,家中也请不起煮饭的婆子,一众杂事都是三人自己动手打理的。而她年岁尚小,厨艺更是一塌糊涂,孟弈便承担了每日的饭食。 后来她大了些,却总是毛手毛脚的什么也做不好,每每下厨总是要闹出些糗事。某天她因着一时疏忽,切菜时伤到了手,孟弈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后便再也不许她进厨房了。 想到此处,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手的食指,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道多年前的伤口。 只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孟弈早已是众人敬仰的翰林院首,再也无须自己亲自做这些杂事。可他却十分自然地收拾着这些,仿佛这六年时光弹指即过,而两人从未分别过一般。 顾夜来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心中有些甜,眼睛却有些酸。 她静静地看着孟弈,只见他利落地做出一碗长寿面,转过头来对她招了招手。 顾夜来笑了笑,走上前去。 “许久没下过厨,你凑合凑合吧。”孟弈坐在她对面,十指交叉放在桌案上,“今日是你生辰,总是要吃顿长寿面的。” 顾夜来看着他白皙修长的双手,默默低头挑了几根面:“味道还好,至少比我做的好多了。” 听了她这对比,孟弈嘴角的笑带了些调侃的意味。 “我来给你讲讲我所知晓的先帝之事吧。”孟弈十分平淡地开口,这等宫廷秘史他却淡定的仿佛在讲什么话本子。 “具体年岁已不可考究,说是先帝幼时性情十分顽劣,曾经私自溜出宫。”孟弈用着一种说书人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讲着此事,让顾夜来不禁怀疑他是否暗地里写过话本子。 “先帝因着那时年纪太小的缘故,被拐子抓走。万幸的是,拐子家中的一个小姑娘将他偷偷放走了,也算是逃过一劫。先帝回宫之后,派人抄了那拐子家,却没找到那位好心的小姑娘。”孟弈不知为何,竟连这等细节都知晓的一清二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事实是,那小姑娘因为私自放跑了先帝,触怒了拐子,当即便被卖入了歌舞坊。当然,那位小姑娘便 是如今大楚的太后娘娘——齐沽。” 顾夜来知晓这是何缘故,那拐子最初大概是见她资质不错,便想养大了再卖个好价钱。但因为她违逆了自己,便一怒之下将她转手卖了出去。 “后来先帝继位,仍是没改了那性子。他带着贴身侍卫微服出宫,去了当时京中最为兴盛的歌舞坊,谁料却又遇上了刺客。”孟弈有些可笑地摇了摇头,“这次他仍是福大命大,再次被齐沽救了下来。也不知因为什么,他居然认出了齐沽便是当年救了他的那位小姑娘。” 顾夜来看了眼他的神情,又联系了一下太后的手段,顿悟道:“只怕齐后是用了些手段,故意让先帝知晓了。” “我猜着也是。”孟弈见她十分顺畅地体会到自己深层次的暗示,笑道,“齐沽那是早已是歌舞坊的红人,传言她才艺无双、容貌倾城,再加上她两次救了先帝的命,先帝对她可算得上是情根深种。” “先帝问她想要何等赏赐,暗含之意是想纳她入宫,谁料齐沽却推辞了所有赏赐,独求圣上赐天下伶人恩典。” 顾夜来低头喝了口汤,随后下意识舔了舔唇:“我怎么觉得齐后那时是在算计先帝啊……三十六计欲擒故纵什么的?” “你这么说也没错,她那么个野心勃勃的人,又在歌舞坊中挣扎求生十几年,想要算计先帝也是易如反掌。” “不过也不全是。”顾夜来撑着下巴,解释道,“她或许当时的确只是想要为了天下伶人要个恩典,毕竟这的确是她所求。” 孟弈对此不置可否:“这其中又经历了些什么就说不准了,只怕只有齐沽与先帝才知晓。后来,先帝费尽心思为她捏造了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将她纳入了后宫为妃。再后来,便是一路扶摇直上,母仪天下。” “当年后宫三千,先帝独宠她一人,直到长公主的诞生。”孟弈抬手抹去她唇角的水渍,“大抵是从那时起,齐沽便开始不加掩饰地筹谋自己的事,比如设立国色坊。再者,长公主的名字也实在是有些太过了,惹得先帝不豫。” 昭熙长公主,刘泠。泠,音同“伶”。 顾夜来被他这么一提醒,终于注意到这一点,诧异道:“齐后未免也太大胆了……虽说先帝宠爱她,但又怎能接受自己的掌上明珠取这名字。” 孟弈摊了摊手,有些无奈:“但是齐沽当年的确这么做了,也做成了。只是先帝到底是有些介怀,渐渐地开始临幸宫中其他嫔妃,也便有了 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一出生,生母便去世了,他也就被抱到齐沽那里抚养。再后来,齐后生下一子,便是当今的逍遥王刘浔。” “再后来的你便都知道了,先帝骤然驾崩,齐沽重病不起,移驾春山行宫修养。至今,也已十几年了。” ☆、当年故事(二) 顾夜来撑着下巴,微微皱眉:“按你这么说,岂非是齐后从头到尾便是利用了一场先帝?至于最后的重病不起,倒是有些蹊跷。” 孟弈抬手抚平她的眉心:“难不成你还会觉得齐后对先帝有什么真心可言吗?她这名字可是自己起的,待价而沽。至于她最后的重病,就得牵扯到另外一件事了。” “以着齐后的性情,她的确不会对先帝有何真心的。她那么聪慧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把爱上一个帝王呢。”顾夜来叹了口气,随即又被孟弈吊起了胃口,“另一件事?那是什么?” “为何你认为她不会爱上一个帝王?”孟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这么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齐后那样的人,所有的爱恨都是清清楚楚,仿佛可以放在秤上称一称的那种。以她的性格,只要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便必然不会去爱上一个帝王啊,她又不傻。”顾夜来微微后仰,避开了他的魔爪,有些惋惜地叹道,“只是可惜,她到底还是半辈子困在了这宫廷之中。” 孟弈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她:“但当初的确是她心甘情愿入的宫。” “这怎么一样?”顾夜来仰头看着他,觉得有震慑力扑面而来,索性也站了起来,“若非为了为伶人讨一个公道,她又何须牺牲至此。的确,对先帝来说她太过凉薄,但对天下伶人来说,她却未曾辜负。” 说完,她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自己明明也说齐后对先帝不是真心,又何必非要逼我说出个所以然?” 孟弈见她有些不适,便温和地笑了笑,方才那种气势也收敛了起来:“我只是觉得先帝对齐沽算得上痴情。” 他这话虽说了一半,但顾夜来却领会了他的意思,无奈道:“自古帝王多薄幸,若他不是帝王,齐后倒有可能动容。但他是帝王,齐后便不可能拿真心待他,那样要冒的风险太大了,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孟弈看着她分析的头头是道的模样,险些想要下意识问出“那你呢?”。但犹豫片刻,便将这想法收了回去,如今她方才回心转意,不可逼迫太紧。 在心中斟酌掂量稍许,他含笑问道:“你不是想知道齐沽为何重病吗?” “嗯?”顾夜来十分配合地表现出了好奇,“为何?” 孟弈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谨慎得像是生怕将她丢了一般。 待到两人回了书房,孟弈方才松开了手,转身将书房中的灯笼都点 亮。 顾夜来自然而然地坐在椅子上,等他收拾完毕之后继续讲那些宫廷秘辛。 点燃了最后一盏灯笼,孟弈倚着桌案站在她身旁,思索了片刻:“这件事便要牵扯到刘泠了。” “昭熙长公主?”顾夜来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个神秘的长公主的事迹,当即便坐直了身子,一副认真的模样。 “众所周知,刘泠是先帝的嫡长女,自出生起便十分受先帝宠爱,曾被先帝称为‘国之明珠’。”孟弈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羞恼之前及时撤回了手,一本正经地继续说,“她的确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果决聪慧,继承了齐后的手段,但却多了几分仁心。” “当今圣上刘熙,从出生起便养在了齐后膝下,那时候的刘泠也不过三岁而已。只是她终究比刘熙大了一些,再加上齐后素来不干涉刘熙之事,她便难免要操心一些。所谓长姐如母,刘熙对她也算是感情深厚。” 顾夜来听到“感情深厚”四字便不由得浑身发毛,脑中浮现了那副颇似昭熙长公主的美人图。 她回过神来看到孟弈意味深长的眼神,便知道孟弈也知道此事。想来也正常,她都能知道的事情,孟弈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 实在是不想提及这禁忌的事情,顾夜来心累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忽略此事继续说下去。 “再后来,刘泠十三岁之时,齐沽生下了刘浔。刘浔才是刘泠的亲弟弟,再加上年纪尚小,刘泠便难免偏爱他几分。” 这些事早就时过境迁,没人能追溯的清楚当时究竟是何情况,孟弈所说的种种也不过是结合自己所得到的线索整理推论而来,好在他十分擅长此事,竟也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刘泠十七之时,先帝赐婚,将她许配给了当时军功累累的镇国大将军——秦尔。这件事你应该是知晓的。” 顾夜来一听便懂了,这件事不单单她知晓,天下人都知晓。 这件事委实是一桩趣事,在当时几乎是家喻户晓,以至于到现在仍有人提及昭熙长公主与镇国大将军这一段佳话。 镇国大将军秦尔生于一个没落世家,家中几代单传,到秦尔这里时秦家早就破败不堪。而秦尔少时亦是一个不知愁的纨绔子弟,成天不理“俗事”,只跟着一群臭味相投的好友斗鸡走马,甚至打架斗殴。 众人皆以为秦家就要这么一路衰落,直到京中再没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世家的存在,却没 想到在某年的“春种”之后,秦尔便彻底改了性子。 每年“春种”之时,帝后两人都应在东荒扶犁,以作为万民表率。 据说那年“春种”,齐后将年纪尚幼的公主刘泠一并带了出宫,而秦尔刚巧去凑了个热闹,结果就对公主一见钟情、情根深种了。 这等玄之又玄的事情早就无可考据,但当年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坚信着此事,说书人将公主年幼时的美貌善良夸了一遍又一遍。 “春种”之后,秦家的小少爷秦尔便开始认认真真习武,后来直接从军上了战场。辗转多年,又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功勋累累。 在某年的秋猎上,有熊发狂,秦尔救了先帝一命。先帝是十分感恩之人,当即便赏了他许多东西,还亲口许诺“但有求,必应”。 谁也没想到,秦尔居然当即跪地,推辞了所有的赏赐……求娶公主刘泠。 先帝愕然,最后左右为难拂袖离去,最后索性装作没听到此事,一拖再拖。 秦尔也没不识好歹地继续追求,转身又上了战场,结果又是战功无数。论功行赏之时,秦尔推辞赏赐,继续求娶公主,先帝皆未许。 几年下来,官至封无可封,秦尔却始终独身一人。 先帝终于被他这架势触动了,将此事交给了公主自己决定。 据说,刘泠当年出宫私自见了秦尔,回宫之后便同意了婚事。 若事情到了这里,那也算完美得很。 只是众所周知,婚后两年,镇国大将军秦尔便为国捐躯。同年,昭熙长公主刘泠救驾身死。 任谁听了此事,都要感慨一句“自古美人同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 顾夜来叹了口气,显然也是颇为遗憾:“真是可惜了。” 孟弈不大能理解她这突如其来的忧伤,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想来你是知道的,圣上对长公主情谊深厚。” “嗯,你为何要提此事……”顾夜来像是突然领会了他的意思,睁大了眼,“你是说,秦将军的死另有缘由?” “这事没人说得清楚,但旁人怎么想也不重要,昭熙长公主却是信了。”孟弈抚着她的手指,淡淡地说,“我不知道长公主是不是有什么证据,但是她的确是信了,可又无可奈何。” “当年先帝骤然驾崩,按着齐后之意是想让刘浔继位的,但是她身体本就不大好,又加上刘泠有生以来第 一次违逆了她的吩咐,一气之下便病倒了。刘泠力排众议,扶持了刘熙继位。” “她亲手扶持的帝王害了她的夫君,但她又什么都做不了,最后无奈地居于西山修养,再不入京半步。直到后来,刘熙听了谗言,想要将刘浔出嗣旁支,另其再无继位的可能。” “世人皆说长公主苦苦哀求,圣上方才放了逍遥王一马……”孟弈脸上带了些嘲讽的神情,“实际上,当年长公主身着孝服便入了宫,在御书房中怒斥刘熙,言辞十分诛心不留丝毫情面。” “最终,刘熙没能争得过刘泠,下旨封刘浔为逍遥王,指了齐国为封地,却又允准其居江南修养。长公主陪逍遥王前往封地,离京时刘熙亲自出京送行。谁料京郊守卫混入刺客,长公主舍身为刘熙挡了剑,连太医都未等到便香消玉殒了。” 孟弈终于讲完了这段曲折的故事,看着有些出神的顾夜来:“怎么了?” 见她恍若未闻,孟弈便轻轻地捏了下她的指尖。 顾夜来回过神来,皱眉道:“昭熙长公主当初为何执意扶持刘熙为帝,又为何会为刘熙挡剑?” “这事儿你若想问个准确的答案,只怕只有长公主一个人知晓了,或许你回头可以问问怀安郡主?”孟弈向她靠了靠,轻声道,“我想着,长公主当初扶持刘熙为帝,因为她不觉得称帝是什么好事,所以不想要让自己的亲弟弟承担。至于救刘熙,大概是想让他受一辈子的折磨吧。” 顾夜来侧头想了想:“前者我认同,至于后者,我以为长公主不会选择用这种方法报复刘熙的。退一万步来讲,她还有怀安郡主这么个女儿呢,怎么会轻易赴死?” 她也没指望孟弈能给出确切答案,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这件事只怕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孟弈牵着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等到你什么时候愿意嫁给我了,我便什么都不瞒你了。” 顾夜来脸上掠过一丝羞恼,抬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沉声道:“我困了,你这里可有能让我独自休息的地方?若没有,我便要走了。” 听到她着重强调的“独自休息”,孟弈强忍着笑意,眼角微微上挑,原本便很勾人的凤眸愈发蛊惑:“自然是有的。” 顾夜来看他一副没安好心的模样,转身便要推门离开,却被他直接拦腰抱了起来:“夜深更重,还是别走了。” ☆、风起云涌(一) “别闹……”顾夜来难得羞涩地低了低头,而后一本正经地开口,“既然你不要我走,那我们就继续来聊聊正事吧。” 孟弈无奈地叹了口气,抱着她走了出去:“还有什么事?” 虽说夜色已深,但府中各处仍有值夜的婆子。 顾夜来被他抱在怀里,有些尴尬地想要挣脱,但试了几下都没能成功。 “念念,让我抱抱你。”孟弈脚步停了停,低头抵在她发上笑道,“莫不是你害羞了?” 他话中带着笑意,语音又有些低沉,实在是让人有些受不住。 顾夜来沉默片刻,磨牙道:“你若不嫌重那你就抱着吧!” 孟弈听出她的炸毛,忍笑道:“既然你不是害羞,那便无妨。” 若顾夜来这还听不出他在刻意撩自己,那便真是傻了。 顾夜来彻底放弃了和他在这种问题上争辩,将头埋在他怀中,感觉有些不真实。 孟弈果然一路将她抱回了房中,放在了椅上。 顾夜来看着他回身关上房门,低声叹了一句:“总觉得像是在做梦。” “怎么?你以往的梦里也有我吗?”孟弈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想要逗她一下。 顾夜来勉强笑了一笑,没答话。 “罢了。”孟弈叹了口气,抬手抚弄着她的头发,“以前的事情还是不要再提了,这件事绝对是我这些年最失败的一件事。” 顾夜来提起了些兴趣:“哦?为什么这么说?” “若依着我现在的想法,六年前我就不该任由先生将你送去江南。”孟弈居然十分认真地开始给她一一细数,就仿佛已经思虑许多遍一般,“再者,三年前,我就该直接吩咐人在孟府堵你,将你留到我回京。再或者,这三年中我不该自欺欺人地相信楚峤的鬼话……” “总而言之,我早该将你娶回家的。” 想了想这些年来的辗转折磨,顾夜来倚在他身上,有些委屈地抱怨:“对啊,都怪你。” 说完,她都被自己这任性的话给逗笑了,觉得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 孟弈的手指绕着她的长发,叹道:“怪我,都怪我。” 顾夜来只觉得自己被他这音调念的骨头都要酥了,拼尽全力才让自己清醒了过来,整理了整理思绪问道:“还是来谈正事吧。怀安郡主告诉我,我爹是因为中了毒……” “不错。”孟弈仍是把玩着她的长发,敛眸道,“三年前,先生的身体一日日地不济,精神也越来越差。当时请了许多大夫都无济于事,我认识一神医,特地请了他来看诊,他告诉我说先生是身中慢性□□。” “当时毒已侵入五脏,只能靠着药石拖些时日。那时淮南水患,圣上派遣我去灾区处理事务,我只能匆忙离京。谁料我还没赶回来,先生便已经逝世了。” 顾夜来微微皱眉:“当年我知道父亲病危,便急匆匆地从江南赶回京中,也只见了父亲最后一面。他并未告诉我中毒之事,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还有此事。” “我大致也能猜到一些,先生肯定是不想你被卷进来,所以才会刻意瞒着你。”孟弈想到这里就有些百感交集,“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还暗示你此事与我有关。” 想想两人就因为他的几句话分别数年,备受折磨,孟弈委实是无奈得很。 “父亲将你的身世告诉了我……”顾夜来抬手覆上他有些冰冷的手,“孟弈,你真的不介意吗?” “此事与你无关。” 孟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那么答案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怎么会不恨? 若不是孟苟好大喜功,楼国又怎么会几近亡国灭种;若不是孟霖一意孤行,他又怎么会辗转多年,深陷求而不得之苦。 有时候孟弈甚至会想,若自己没有喜欢上顾夜来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恨得更加纯粹一些。 只是喜欢就是喜欢了,这种事情又由不得人,他也只能另当别论。 顾夜来闭了闭眼,像是早就想到了他的回答一般。 易地而处,她肯定也无法全无芥蒂地去面对孟家,又何必强求孟弈去做到。 “那你有什么线索吗?是谁下了毒?”顾夜来略加思索,“是不是钟家?” “不是。”孟弈十分笃定地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你应当也知道的,当年我与钟家合作,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不要波及先生与你。而且你们早就脱离孟家,也不会对局势有什么影响,钟家不会冒着得罪我的危险去对先生下手的。” 说完,孟弈也沉默了片刻。这些年来他忙着筹划自己之事,的确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在孟霖的死因上。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性格,对于大多数人的态度都十分凉薄,孟霖当然也不是那个例外。 诚然 ,当年是孟霖将他从硝烟四起的战场上救了出来,但这一恩情他早就还过了。这些年来顾夜来不在,他对孟霖就更加没什么情分可言了。 如今,顾夜来回来了,就坐在他眼前。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去用心查一查那件事,毕竟虽然他与孟霖各不相欠,但孟霖却是他喜欢的女子的父亲。 “我会去查的。”孟弈握了握顾夜来的手,安抚她,“你不要着急,我会通知朱砂,让她一道查一下此事。” “不用,我可以自己去查。”顾夜来下意识地推辞了他的好意,见他脸色一僵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见外,解释道,“我不是怨你……只是我想着你应该也有自己的事情,所以不想让你再分心。” 听了她的解释,孟弈这才放下心来,他不想顾夜来因为这件事再对他疏远。 “你听我说,那些年你都不在京中,发生的诸多事情你也都不知晓。若想查起来,无疑是大海捞针。”孟弈微微一笑,“所以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念念,信我。” 顾夜来知道他说的有理,终于放软了态度,妥协了。 “我还有一事,关于你的事情。”顾夜来抬头看着他,蹙眉道,“你与朱砂合谋,究竟是为了什么?朱砂的目的我倒是已经知道了,你呢?” 孟弈低头看着她的眼,犹豫片刻后叹道:“你一定要知道吗?或许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才会轻松一些。” 顾夜来执拗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告诉你……”孟弈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要复国。” 顾夜来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这世道简直是疯了。 先前朱砂所谋之事已经将她震惊到了,没想到孟弈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还没能反应过来,便感到孟弈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随即便有异样的感觉从耳垂蔓延开来。 孟弈一手扶着她的肩,细细地吻着她的耳垂,就像品茶一样悠闲自得。 而后,他原本把玩着她长发的手移到脑后,半压迫似地逼她微微抬起了头,吻上了她的唇。 顾夜来整个人都是僵硬的状态,有些无措地坐在椅上,任由孟弈俯身有些缠绵地吻着她。 片刻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孟弈情绪有些失控。 仿佛刚才那句话打开了他压抑已经的情感,让他有些控 制不住自己。 想了想这些年来孟弈的种种,顾夜来只觉得心上有些细微的疼,对眼前这人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脑海,其中汹涌而来的感情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鬼使神差一般,她抬手勾上了孟弈的脖子。 孟弈愣了一下,像是有些难以置信。 顾夜来愈发有些心疼,她眨了眨眼,鼓起勇气笑着回应了一下。 随即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攻势,几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原本萦绕在顾夜来心中的那股不真实感消散殆尽,她有些忘情地回应着孟弈,空寂了多年的心仿佛终于又被填满了。 许久,两人才分开。 顾夜来红着脸喘着气,感觉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仿佛失去了理智一般…… 然而还没等她恢复过来,孟弈便又贴了上来。 顾夜来微微侧头想要躲开,却被半强迫性地抬起了头,撞上了他毫不餍足的眼神。 “我……”在他这眼神的压迫下,向来伶牙俐齿的顾夜来也不由得有些结巴。 “念念,”孟弈抵着她的唇,似笑非笑的说,“谁让你招我的。” 顾夜来目瞪口呆,被他这强行耍无赖的口吻震惊了,然后又被趁虚而入了。 最后被按在床榻上的时候,顾夜来觉得那股子不真实的感觉又来了,在她的记忆里孟弈可不是这种人。 孟弈的呼吸就扫她颈侧,她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推开他。 “别动。”孟弈低声笑道,“不然我就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了。” 顾夜来听言,十分听话地不再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谁我在哪我什么都不知道…… ☆、风起云涌(二) 第二日一大早,顾夜来便醒了过来,看到陌生的房间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下意识地微微一动,孟弈抱在她腰上的手稍微收紧了一些,像是生怕她逃跑了似的。 顾夜来终于回想起昨晚的事情,只觉得仿佛身在梦中。 而过往的种种,又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醒了?”孟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懒散。 顾夜来只觉得耳边一麻,略带些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你不是还得去上朝吗?” 孟弈叹了口气,坐起身来看着顾夜来:“不错。那你要回音韵坊吗?” 他微微皱眉,像是有些不舍的模样。 顾夜来仰头看着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恨不得一直陪在他身边。 然而顾姑娘终究还是有些理智的,没有完全被美色|诱惑,她轻轻咳了两声:“我嗓子不大舒服,得回去服药。” “说起来我这里也备着药……”孟弈见她脸上浮现出惊讶和稍许的尴尬,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不过我知道你是另有其他事情,去吧。” 被他这么直白地戳穿,顾夜来愈发尴尬,但注意力又都集中在他第一句:“你这里怎么会备着药?” “自从我知道你嗓子有恙之后,便请久姑娘将方子给了我一份。我想着,虽然不大可能,但或许哪一天你就会来到我府上,也算有备无患吧。”孟弈自己都觉得好笑,垂眸看着她,“其实想想也是挺可笑的,只是那时候给自己找些安慰罢了。” “哪能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呢?” 顾夜来被他这饱含深情的眼神看的有些发慌,抬手掩住双眼:“你这就是扯谎了……以你的性格,想做什么便会精打细算,又怎么会这么苦情?” 孟弈一笑,算是赞同了她的话。 他揽着顾夜来的肩将她抱了起来,笑道:“念念,你倒是十分了解我。” “少来,你不过就是想让我心疼心疼罢了,当我不知道呢?”顾夜来白了他一眼,起身披上外衣。 孟弈沉吟片刻,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那你心疼了吗?” 顾姑娘在他这不按套路的问答中彻底丢盔卸甲,拒绝再进一步被调戏,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一言不发。 她这种仿佛做梦一般的状态直到回了音韵坊见了白棠才算了却。 白棠看着她,疑惑道:“你怎么这副模样就回来了?” 顾夜来愣了片刻,方才想起来自己的易容还没洗掉。 虽说认真看来与原来的模样差别不大,但至少还是有些差别的。平心而论,绝对是比以前丑了一些。 而孟弈居然…… 顾夜来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回想着昨晚那有些忘情的吻,尴尬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白棠认真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撑着下巴问道,“我看着你不大对啊,你昨晚去哪儿了?” 顾夜来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忽略其他事情。 “别贫,我们来说正事。”她睁开眼,一本正经地斥责了白棠。 白棠莫名其妙地担了个“贫嘴”的罪名,有些无语,愈发肯定了顾夜来有事情瞒着自己。 她虽十分好奇,但终究还是以正事为重:“你调查出什么了?” “昨天怀安郡主去了燕王府,顺手帮了我的忙。”顾夜来斟酌了一下措辞,“先前你们让我找与苗疆相关的人,我发现燕王妃身旁的老嬷嬷便是出身于苗疆。说是她向来深居简出,甚少有人知晓她的身份。” 白棠终于正经了起来,她想了想又问:“可以确定是她吗?” “这如何能确定?”顾夜来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除非能逼她亲口承认……可是这谈何容易。” 白棠苦笑:“不错,我们也不过是全凭自己的猜测罢了。夜来……” 她少有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候,顾夜来当即便觉出了异样,皱眉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白棠长叹了口气,吞吞吐吐地开口:“蓝琉……蓝琉没了。” “没了?”顾夜来的手攥紧了衣裙,盯着白棠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从说出这句之后,白棠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上的大石头,说话也顺畅了起来:“这件事情我本来也不知道的,毕竟每日忙着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管着她的事。但你前两天告诉我蓝珊之事,我便有些怀疑蓝琉那里出了问题,所以派人去打探了一下。” “倾舞坊现在已经被怀安郡主的人接手了,蓝琉曾经的心腹告诉我她出了事情。后来我又借着你的名头去问了牡丹,她告诉我蓝琉已经没了,具体原因却不肯透露给我。”白棠大概也是有些难以置信,皱眉 道,“我想着,蓝珊大概早就知道了此事,所以才会按照怀安郡主的吩咐入宫吧。” 顾夜来沉默许久,终于将自己的心思全部挪回到了正事之上:“我先去见见苏久,把我脸上的易容洗掉,再亲自去国色坊见牡丹。” “只怕牡丹未必会全部告诉你,我猜着怀安郡主肯定有事瞒着你。” “她当然有事瞒着我,但她这次可别想故技重施了。”顾夜来揉了揉额头,转身出了门。 马车在苏宅前停了下来,顾夜来还未进门便感觉到有些不对。 门口的药童低声道:“宫中来人了,九姑娘在与她们周旋。” 顾夜来轻轻点了点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苏姑娘,太子危在旦夕,皇后娘娘派我们来请您入宫诊治,还请您快点收拾东西随我们入宫。” 女子凌厉的声音传来,顾夜来尚在屋外便将此听得一清二楚。 “在下才疏学浅,医术不精,恐怕难以担此重任。”苏久淡漠的声音响起,带着些显而易见的不情愿,“我不知道是谁透露出了我的身份,但宫中太医都无济于事,何况我?” “苏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太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您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苏久被她这乱扣罪名的本事气笑了:“此事与我何干?就算太子出了什么事,那也是害太子坠马的人被处罚,再不济也是宫中的太医被罚,想要将罪名扣到我头上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你!”那女子已经被苏久软硬不吃的性格气极,又生怕没法子向林皇后交差,犹豫片刻后挥了挥手,命令随从的侍卫将苏久强行绑进宫。 “久姑娘……”顾夜来推门而入,露出些恰如其分的惊讶,“这是怎么了?” 苏久冷冷地看着围上来的侍卫:“此事与你无关,你先回去吧,回头再来。” “我方才听了两句,怎么像是太子殿下有恙?”顾夜来向她使了个眼色,“不如进宫看看吧,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苏久转头看着她,眼中明暗不定,片刻后终于松了口:“那好。” 还没等那宫女说什么,她又道:“我要明月陪我一起进宫。” 太子伤势甚重,那宫女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不迭地答应了苏久的要求。 苏久拿出自己的药箱,带着顾夜来一同上了马车。 “这究竟怎么回事 ?”顾夜来低声问道。 苏久皱了皱眉,有些不悦:“今日太子与秦王一同赛马,哪想到那马突然发了狂,将太子摔了下来。宫中太医无济于事,不知哪个多嘴多舌的向皇后透漏了我的身份,她们就找上门来了。” 秦王是婉贵妃之子,与太子的关系虽谈不上差,但也决计算不上好。 顾夜来听她这么一说,便意识到此事另有隐情。不过因想着苏久应当也不知道什么,她便没有细问这件事,闲聊一般开口:“你的身份?” 苏久白了她一眼,无奈道:“莫非你这两年居然没打探我的身份?那可真是稀奇。” 顾夜来微微挑了挑眉,表示毫不知情。 她虽也好奇苏久的医术以及她的真正身份,但苏久终究对她有恩,她便没有刻意去打探。 “你总该知道白晏吧?”苏久叹了口气,“我是他的徒弟。” 顾夜来略微反映了一下,随即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看着苏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说道白晏,便不得不提昭熙长公主。 当年长公主为救驾身亡,圣上大怒,昭告天下重金擒拿凶手。 这白晏便是当年有名的武林侠士,因钦佩长公主高节大义,辗转各地终于将凶手捉拿归案。 他武艺超群,然而真正让他闻名于世的却是他那一手堪称“医死人,肉白骨”的出神入化的医术。 当年白晏捉拿到凶手之后,派自己年幼的女徒弟只身一人将凶手押解入京,如今看来那便是苏久了。 顾夜来之所以会有此反应,却是与她的先生——逍遥王刘浔有关。 据说,当年尚且年幼的逍遥王对白晏那位女徒弟一见钟情。 作者有话要说:插播一段刘浔与九姑娘的情史…… 其实有一丢丢乱,因为我的大纲已经彻底狗带了,但是因为这是早就设定好的,还是写一写吧 接下来应该会加快进度了 ☆、风起云涌(三) 顾夜来心中一动,想起了多年前在刘浔书房中发现的那卷美人图。 她仔细回想了回想那人的模样,又认真端详了一下苏久的相貌,竟真的发现了那么几分相似。 苏久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被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的浑身发毛:“怎么了?” “没什么。”顾夜来垂眸笑了笑,没有将此事讲出来。 她并不知道刘浔与苏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贸贸然将此事挑明会不会有何影响,故而只得将此事放在心里。 苏久见她不肯讲明,便也不勉强她,咬牙道:“几年前我师父过世,我便也隐姓埋名四海为家,近两年才定居在京中的。不知何人如此可恶,居然为了讨好林皇后将我的身份挑明。” 她并无意插手朝廷之事,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如今却被人强行拉了出来,心中自然是难免恼怒。 “此事的确蹊跷。”顾夜来微微挑开窗帘看了看车外,为了赶时间的缘故,马车的速度极快,这么短的时间竟已快要到了宫门口。 顾夜来皱了皱眉:“太子的伤势应当是很严重了……你说他与秦王赛马时坠马?” 苏久点了点头:“不错,但我想着应当不是秦王下的手,毕竟这也太明显了。” “你入宫之后看看太子的伤势,如果……”顾夜来想了想却没能说完,毕竟这话实在有些狠毒,让一个医者见死不救的确有些难为人。 她话虽没能说完,但苏久却领会了她的意思:“你不想让我救他,为什么?莫非此事与你有关?” 顾夜来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与我无关,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与怀安郡主有何干系,所以不想让你擅自救人。” 她一提到怀安郡主,苏久便了然地点了点头。 顾夜来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居然一点都不诧异?” “怀安郡主的心思我自然是知道的。”苏久无奈地笑了笑,“当年昭熙长公主差点就成了我的师娘,谁料她却嫁了秦将军生了怀安郡主。她去世之后师父把怀安郡主当亲女儿一般看待的,我与怀安也算是旧识了。” 苏久像是没意识到自己无意中透漏出多大一个秘密,顾夜来一时之间居然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她才努力将注意力放回此事上,试探地问道:“那你会帮怀安郡主吗?” “我不会救太子的。”苏久言辞凿凿。 她又想了想,有些好笑地问顾夜来:“你是不是觉得直接劝我见死不救有些不近人情,所以才这么旁敲侧击?” 顾夜来像是才回过神来,她自己也笑了出来:“是我想错了,你不是那种‘医者仁心’的人。” 苏久不算一个医者,她医术虽精,但却并不是为了救治病人,反倒是像一种打发时间的爱好而已。 这些年来,她所救治的人皆是合了她的眼缘的。 “看你这意思,你是要同怀安一起了?” 顾夜来点了点头:“我被说服了。” “这倒也不稀奇,你与怀安还是挺像的,但是她比你多了一些野心。”苏久倚在车厢上,平静地看着顾夜来,“那我就祝你们成功了。” “与她比起来,我的确是太过碌碌无为了。”顾夜来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后悔。 苏久摇头笑道:“你若这么说,天下其他女子该如何自处?怀安的想法足够惊世骇俗,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理解赞同。若她如今将自己的图谋大白于天下,只怕连大多数女子都会觉得她疯了吧。” 顾夜来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叹道:“她曾说,若她早生百年,必不使如今是此局面。” “这倒没什么可惜了,终归今世有她,不使百年后仍是此态。”苏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有些赞叹地感慨,“从齐太后到昭熙长公主,再到如今的怀安,可都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顾夜来会意,将这三人的事迹在心中过了一遍,委实觉得前无古人。 马车已经到了宫廷,那宫女站在车前请两人下车。 顾夜来扶着车厢起身,轻声道:“他日史书工笔,必将载有她们的功绩。而这世间的伶人,都该庆幸,伶人中能出现齐太后这般绝世的佳人。” “若无齐沽,不知何时才会有伶人的出头之日……” 苏久知晓她的出身,对如今伶人的境况也是十分清楚,自然能够领会她话中的沧桑之意:“这一日,终归是不远了。” 若非是宫规森严,只怕那宫女早就拉着苏久飞奔入东宫了。 苏久不紧不慢地跟在宫女身后,方一踏进东宫,便感受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 她自小便开始随着白晏学着辨认药草,当即便分辨出了几味药,对太子的伤势也算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林皇后原本脸色阴沉地坐在床边,见到那宫 女带着苏久进门,也顾不得责问为何耽搁如此长的时间,忙吩咐苏久道:“苏神医,快来看看太子的伤势如何!” 苏久将手中的药箱递给顾夜来,施施然走上前看了看太子的脸色,而后将手搭在太子的手腕上诊了诊脉。 太子的伤势主要在头部,伤势颇重,宫中太医素来中规中矩谨慎的很,不敢轻易动手诊治也是正常。 “回禀皇后娘娘,在下医术不精,只怕……”苏久没有讲话说完,生怕刺激到几近崩溃的林皇后,十分为难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尽管苏久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委婉,然而这并不能缓解林皇后的情绪。 她脸色苍白,让苏久觉得她几乎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我不信,你们一定要找到办法救治太子!不然……”她再没有了往日的典雅高贵,声音中有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不然我让你们全给太子陪葬!” 苏久行走江湖多年,再狠辣的威胁都听过,故而并不将林皇后的威胁放在心上。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任由林皇后发泄着心中的恐慌。 “够了!”皇帝的声音传来,他快步走近太子的寝宫,“皇后,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是也不要太过无理取闹。苏姑娘对皇家有恩,你怎么能这么随意地对她颐指气使。” “有恩?”林皇后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带着嘲讽的笑容,“我倒是忘了,当年是她将刺杀长公主的刺客送回京的。” 顾夜来冷眼旁观,只觉得林皇后那不合时宜的笑容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突然有种预感,若今日太子难以善了,只怕林皇后会发疯一般说出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皇帝计较林皇后那话中的意味,他走到太子床前看看,转头向着苏久问道:“苏姑娘,太子的伤势究竟如何?” 苏久叹了口气,缓缓地向他解释道:“太子伤在脑后,只怕坠马时还磕碰到了石头……这伤势太过严重,我也不敢妄加诊断。宫中太医众多,陛下还是听听他们的意见吧。我终究资历尚浅,见识过的病症也不够多。” “苏姑娘不必谦虚。”皇帝皱眉看着她,话音中居然不自觉地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当年白晏的医术出神入化,可‘医死人,肉白骨’,你是他唯一的徒弟,又怎么会资历尚浅?” 苏久也没想到太子在皇帝心中居然能有这 么重的地位,让他不惜屈尊降贵向自己示好。 想了想方才在马车之上与顾夜来的交谈,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偏向怀安郡主,犹豫片刻后答道:“不是在下推辞,而是真的无能为力。我学艺不精,医术也只是学了师父的皮毛而已,委实担不起圣上您的信任。” “不知白神医现在身在何处,可否能去信给他,让他来京中?”皇帝有些不死心地开口问她。 苏久叹了口气,声音中带了些低沉:“回禀圣上,家师在数年前便已经仙去了。” 听了她这句话,皇帝露出了吃惊的神色,难以置信地问她:“白晏他死了?怎么会!他是习武之人,医术又那么精妙,怎么会突然去世?” “医者不自医,何况师父他的病在心。”苏久低头看着地面,“自从当年昭熙长公主去世后,师父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皇帝像是被她这句话唤醒了什么记忆一般,沉默许久方才勉强开口道:“白晏对阿姐的确是痴心的很。” 苏久抬头看着皇帝,突然道:“家师去世前曾说,刘泠已死,白晏还活着做什么呢?” 这话明显是扯谎了。 顾夜来有些不解地看了苏久一眼,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随即,她又注意到皇帝的脸色灰败了几分,像是被苏久这么一句话抽走了生命一般。 ☆、风起云涌(四) 顾夜来一直以为苏久隐世,是个与世无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如今她才发现事情并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苏久必然知道不少当年的密辛,也正因此,她才能这么看似不经意地戳中皇帝的痛楚。 说到底,虽然那时苏久年纪尚小,但她真真切切地亲眼目睹了当年的种种爱恨情仇,知道的自然比顾夜来这么个外人更多。 顾夜来不动声色地看着皇帝的神情,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他的痛楚与无奈。 几人正僵持间,林皇后突然声音尖锐地开口:“若你不能为太子诊治,那就滚出去吧,不要再在这里碍眼。” 苏久没有在意林皇后这戳人的言辞,当即如蒙大赦一般想要起身告退。 皇帝转头看了一眼,终究没能说什么,但还是开口挽留了一下苏久:“苏姑娘且在宫中住几日吧,也好再看看太子的伤势。” “圣上,你能指望她救治太子吗?”林皇后冷冷地看着苏久,话语中夹枪带棒,“说不定她看着太子的伤,高兴还来不及呢!” “皇后,慎言。”皇帝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我念在你担忧太子伤势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但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林皇后像是已经失去理智一般,指着床榻上昏迷的太子问道,“但凡我过分一些,植儿就不会在这里躺着不省人事了!圣上,植儿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不为他讨个公道吗!” “我已经派人将秦王扣下,等到植儿伤势稍好一些便去审问,你还想怎样?” 林皇后有些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半步,声音中满是歇斯底里:“您当真以为此事是秦王的过错?还是您想继续偏袒着怀安郡主!” 顾夜来与苏久对视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林皇后能想到怀安身上也不奇怪,毕竟此事的确不像秦王所为,那样的话未免太蠢了。除却秦王一派,那么朝中与太子过不去的也就怀安一个人了。 皇帝却很是意外地问道:“怀安?此事与怀安有什么关系?” “当日太子与怀安郡主在一个歌舞坊起了争执,怀安郡主甚至动手伤了太子!太子千金贵体,她怎么敢!”林皇后显然对此事耿耿于怀,咬牙切齿道,“后来我令太子屈尊降贵向她道歉,她居然拒不肯受。除了她,还会有谁会对下这么狠的手?” 顾夜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她原以为林皇后失了理智,现在看来却不尽 然。 就譬如这件事,当初音韵坊之事她在旁边可算是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朱砂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太子犯的错可是明显更大一些。如今她向着皇帝告状,竟将错处全都推向了朱砂,太子倒成了清清白白受了欺辱的好人了。 皇帝有些怀疑地看着林皇后,缓缓地开口:“我倒也知道太子与怀安起了争执,但向怀安问起时,她却说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怎么,这件事莫非另有隐情?” 林皇后也没想到怀安居然将此事瞒了下来,愈发觉得是太子占了理,咬了咬牙想要再给怀安郡主添上几笔,却听到有轻快的声音传来。 “这件事的确另有隐情。”朱砂一袭白衣,施施然走了进来,也不知她究竟听了多少,“只是当时我想着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没有详细告诉您,不如我现在给您讲一讲吧。” 说完,她含笑看了林皇后一眼,林皇后在她这寻常的眼神中却几乎要颤抖起来。 皇帝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他看着林皇后道:“那你讲一讲吧,让我与皇后一道听一听。” “其实最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一个林家的表亲不知道我的身份,竟想仗势轻薄于我。我当时动了怒,就出手伤了他,”朱砂回想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笑道,“谁料太子殿下见林家的表亲被人欺负了,觉得林家没了面子,竟带着侍从找上了门。” “若单单如此,那也就算了,我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与他相争。”朱砂摇了摇头,叹道,“可太子殿下偏偏说,是我诬赖林家,您说谁会拿着自己的名誉去诬赖一个不认识的人呢?太子殿下还说,我有个好娘亲,可以仗势欺人。” 朱砂轻描淡写说出了这句话,皇帝与林皇后当即都变了脸色,想来太子殿下也没敢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林皇后。 朱砂挑眉笑了笑:“我一想,太子殿下说的的确有理啊,所以就对他动了手——谁让我有个好娘亲呢?她早早地去了,唯一留下的好处就是我可以仗势欺人了吧,以至于连太子殿下都这么想我。”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向林皇后,冷冷地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林皇后被他这一眼看的终于清醒了些,低声道:“我不知太子居然如此大胆,还请圣上恕罪。” “连昭熙长公主都敢妄言,他的确是大胆!”皇帝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太子,强行将怒火压了下来,“若无阿姐,只怕我早就不知葬身何处了,你们却是 如此对待怀安的?” “您也不必动气,这话我自小便听得多了。”朱砂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听闻太子殿下坠马,特地赶来看看,不知殿下伤势如何?” 说完她像是方才看到苏久一般,诧异道:“苏姑娘居然也在这里。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劳你挂念,一切安好。”苏久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见朱砂向她眨了眨眼,低头叹道,“我医术低微,无能为力。” 朱砂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眼带怜悯地看向林皇后。 林皇后原本已经恢复些许的理智被她这一眼看的又没了,尖锐地开口:“怀安郡主,你以为是何人谋害太子?” 朱砂面露诧异,疑惑道:“我听闻是太子意外坠马,莫非另有隐情?” “意外?”林皇后冷笑道,“我看是有人故意为之吧!” “那人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谋害太子。”朱砂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娘娘不要担忧,太子吉人天相,自能化险为夷。” 她这轻描淡写毫无诚意的话刺激到了林皇后,林皇后的眼神在她与苏久之间转了几转:“怀安郡主与苏姑娘真是情谊不浅啊,不如你帮我劝劝苏姑娘,让她为太子殿下尽心看看伤势吧。” 林皇后着力强调了“尽心”二字,话中的讽刺明显的很。 苏久再不能装聋作哑,只得上前一步解释道:“并非是在下推诿,实在是有心无力。” 皇帝也有些受不了林皇后这夹枪带棒的话语,怒道:“你纵然是伤心过度,也该有个分寸。何必平白无故地把怒火发泄在怀安身上?” 林皇后眼神凄厉地看了皇帝一样,有些绝望地坐在床榻前:“圣上,您不觉得自己偏心的太过了吗?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昭熙长公主,可太子终究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您怎么能这么回护着怀安!” 皇帝微微变了脸色,冷笑道:“皇后是伤心过度,脑子不清醒了吧。来人,将皇后娘娘请回自己的寝宫。” “圣上!”林皇后眼中含泪,跪在地上,“臣妾不是瞎子,那些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说出来罢了。你这些年来宠爱怀安郡主,样样都依着她,她一个郡主所用的种种规格早已超过了宫中正经的公主……这些臣妾都可以不计较,臣妾受些委屈不算什么。但太子是国之储君,您不能这么对他啊!” 皇帝挥了挥手,殿中的所有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 ,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苏久与顾夜来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皇帝有些冷漠地看着林皇后:“你有什么可委屈的?你扪心自问,可有半点比得上昭熙长公主?” “朕自幼养在齐后膝下,齐后素来不近人情,是昭熙长公主细心照料我。后来先帝驾崩,群龙无首,是昭熙长公主镇压群臣,一力扶持朕登基继位。她请楚霁为帝师,使朕在朝中有了楚家作为依仗。而你的皇后之位也是她给的,若非她执意为朕迎你为后,你又怎能执掌凤印?再后来,长亭送别逍遥王,有刺客突袭,若非昭熙长公主舍身救朕,十几年前朕就死了……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自己数一数,你有半分比得上她吗!” 林皇后膝行至皇帝身前,仰头看着他:“我自知难以与昭熙长公主相提并论,可她是您的长姐,我才是您的妻子啊!” 顾夜来听此,抬头看了眼朱砂,只见她微微蹙眉,有些怜悯地看着林皇后。 这皇家之事的确是一团烂账,任谁都算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身体被掏空…… ☆、风起云涌(五) 顾夜来站在那里,冷眼旁观着这对世间最为尊贵的夫妻。 皇家多隐秘,不可与外人言。 当初她似有若无地发现皇帝对昭熙长公主那隐秘的感情时,便已震惊得难以自己——这是不容于世的感情。 只是世事向来由不得人,纵然你家财万贯,纵然你身居高位,仍逃脱不了那无形的命运之手的玩弄。 这么多年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算少,只是他们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地将此事瞒了下来。 而林皇后在隐忍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忍不住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将那早该埋葬的感情挑明开来。 然而她的哭泣并不能换来丝毫怜悯,皇帝冷冷地看着她,难辨喜怒,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处置她。 林皇后一时冲动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脸色白的像初冬落得白雪一般。 她眼前站立的不是寻常的夫君,而是这天下的帝王,而她竟然蠢到将他最不愿提起的痛楚给挑明了…… 寝宫中一片静寂,几乎能让人窒息。 还没等到皇帝说什么,朱砂先叹了口气:“皇后娘娘,那些陈年旧事早已物是人非,您又何必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林皇后看向她,有些惊慌地开口:“你早就知道,你竟然早就知道此事!” “纵然我什么都不知道,在看到映嫔时也知道了。”朱砂迎上皇帝的视线,“的确,映嫔之死是我动的手。” 映嫔,便是那个林皇后献给皇帝的,与昭熙长公主的相貌有着几分相似的美人。 “我知道。”皇帝轻轻点了点头,“是齐太后让你做的吧。” 他这已经是个陈述的语气,朱砂便也没有回答他。 朱砂看向林皇后,脸上露出些无奈的神情:“这些事情本该让它死在每个人心底,您将它翻出来,又有何用?讲讲您这些年的隐忍和不甘心吗?” “可您又有什么不甘心的?”朱砂诚恳地看着她,问道,“我自幼在太后膝下抚养,甚少入宫,对您也算得上尊敬。再后来我便前往封地,数十年不在京中,回京之后甚至帮您打压婉贵妃,这还不够吗?您说圣上对我的宠爱超过了公主,可我自幼父母双亡,父亲为国战死沙场,母亲为救圣上身死,难道我不值得这些赏赐吗?” 朱砂怜悯地说:“归根结底,您付出的却太少,想要的却太多。” 林皇 后有些疯魔地看着她,还想再争辩些什么。 皇帝面露倦色,扬声道:“来人,将皇后带回未央宫,禁足。” 林皇后彻底哭了出来,精致的妆容被眼泪晕染开来,显得很是狼狈不堪。 她像是终于认命了一般,对着皇帝磕了个头:“臣妾罪孽深重,但太子终究是您的亲生骨肉,还请圣上垂怜。” 皇帝低头看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大殿之内只剩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太子,眼神复杂看向朱砂的皇帝,面无表情的朱砂,以及安安静静的顾夜来与苏久。 朱砂看向苏久,轻声道:“苏姑娘再看看太子殿下的伤吧,尽力而为。” 说完,她闭了闭眼:“皇舅舅,我们到别处说吧。” 顾夜来目送两人出了寝宫,长出了一口气:“这事可真是一塌糊涂。” “这些陈年旧事,没想到还有再被提及的一天。”苏久叹了口气,开始去认真查看太子的伤势。 朱砂随着皇帝来到了汐春殿,那是昭熙长公主曾经居住过的宫殿,自长公主去世之后便被封存了起来,再不许人入内。 殿中的一切仿佛仍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殿中的莲花池却已枯败不堪,再也不复当年的盛景。 皇帝负手立在殿前,叹道:“怀安,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许多事情,不知皇舅舅问的是哪一件?”朱砂侧头想了想,开口道,“您是想问当年长亭送别之事吗?” “看来齐太后的确是什么都不瞒你。”皇帝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讽刺,他自幼便对齐后不满,多年来从未更改。 朱砂没有被他的语气吓退,微微一笑:“当年长亭送别,我母亲陪着小舅舅想要离京,但您终究不想放小舅舅离开,生怕他会对您的皇位图谋不轨,所以派了大内高手伪装成刺客想要刺杀小舅舅。” “不错。”皇帝并没有否认,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年我被人所惑,像疯了一样怀疑着刘浔,宁可让他死也不肯让他离京。” “但是当年你继位不久,对宫中的势力掌握的并不牢固……于是这件事便泄露到了外祖母那里,她将计就计,转而命令手下行刺您。”朱砂终于露出了些嘲讽,表情恢复了以往的鲜活,“于是便有了后来之事,我母亲为了救您,横死当场。” 皇帝冷笑道:“果然是齐后,心狠手辣。” 朱砂低头不语,嘴角带着讽刺的笑意。 “是我对不住你阿姐……”皇帝看着枯败的荷塘,长叹道,“若能重来,我必定不会再如此行事。” “您不必愧疚,我母亲当年救您并不是因为对您有何感情。”朱砂冷漠地抬头看着皇帝,“她只是在用自己的命,向外祖母赎罪。” 当年先帝骤然驾崩,齐后重病不起,吩咐昭熙长公主刘泠扶持自己的嫡子刘浔为帝。 但那时刘泠并不觉得当帝王是世间第一等快事,也不想将自己的亲弟弟牵扯到无穷无尽的斗争中来,于是她第一次违背了齐后的要求——力排众议,扶持了刘希为帝。 众人皆以为是因为逍遥王那时年纪尚小,昭熙长公主深明大义,才将皇位给了庶弟。 可实际上,那才是刘泠第一次出于私心办成的事。 齐后知晓此事后病情加重,索性搬到了春山休养生息,不理朝事,也拒绝再见自己的女儿刘泠。 后来大将军秦尔战死沙场,刘泠独居西山守孝,却没想到刘希居然听信谗言,想要将刘浔出嗣旁支。 刘泠当即身着孝服回了京,于御书房怒斥刘希。 她不是介意刘浔被出嗣旁支,她只是害怕刘希已经生出了疑心——疑心一旦生出,就再难消了。为此,她甘愿陪着刘浔一同离京,只求已经贵为皇帝的刘希能够放下心来。 却没想到,在离京的前夕,她竟收到了齐后的信笺,说是刘希想要派人在长亭刺杀刘浔。 信中吩咐她早下决断,最好彻底了结了刘希,改立刘浔为帝。 但刘泠还是犹豫了——刘希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虽不是亲弟,但却也有了几分亲情,不然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扶持他称帝。 刘泠甚至有一些怀疑,这是不是齐后为了让她帮助刘浔为帝故意设下的陷阱。 这么一犹豫,她便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后来长亭送别,那些黑衣蒙面刺客冲出来的时候,刘泠心中便已经生出了绝望。 她从来没感觉到那么累,自秦尔死后,她便觉得自己有些走不不下去了。 她还有些羞愧,自己因为一己之私误了母亲的大事,毁了经营许久的大计。 当那些黑衣刺客一昧地攻击刘希之时,她便知道齐后在中做了手脚。 那一剑她看的清清楚楚,并不足以致刘希于死地,而侍卫马上 就要能救出刘希了。 所以她冲上去为刘希挡了那一剑,想要用鲜血洗刷掉他心中的怀疑,为自己的亲弟弟换来一条活路。 也是用自己的命,向齐后赎罪。 这些年来,贵为九五之尊的刘希总是忍不住想,当年刘泠愿意以命救自己,是不是对也自己存了几分情谊…… 可如今,朱砂站在他面前,冷漠地告诉他,你只是在自作多情。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万箭穿心,仿佛当初刘泠死在他怀里的感觉。 “你一点都不像你娘亲……”刘希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看着朱砂,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真是像极了齐沽。” 朱砂偏头一笑:“我娘亲早就死了,是您害死了,您忘了吗?” 朱砂的长相极似昭熙长公主,如今她这么一笑,简直让刘希恍惚以为眼前就是刘泠。 他死死地看着朱砂,片刻后猛地弯下了腰,吐出一口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要加快进度啦~ 有种一日千里的感觉2333333 ☆、□□ 朱砂派人来请苏久时,苏久与顾夜来皆是一脸震惊。 两人本在琢磨朱砂那句话,想着她究竟是否真心想要救治太子,苏久将太子的伤势又认真看了看,叹道:“就算她让我救,只怕我也救不来了。救醒倒是不难,但是太子的神智只怕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这影响有多重我也说不清楚。” “那就先不急,等回头再问问怀安郡主吧。”顾夜来站在床榻旁,低声道,“我想着她过会儿还要再来的……” 谁料她话还未说完,朱砂就真的派人来了,说是请苏久到养心殿为圣上诊治。 苏久诧异地看了顾夜来一眼,将心中的疑问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让她抱着药箱随自己一道前去。 顾夜来也是一惊,方才皇帝与朱砂离开之时并无什么大碍,谁料现在竟然需要请苏久前去诊治。 她几乎可以断定朱砂一定是做了什么手脚,但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地动手。 养心殿中燃着龙诞香,香味低幽。 顾夜来对香也算颇有了解,当即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朱砂早已屏退了侍女,殿中只留下引她们前来的御前大总管孙兴。 “孙公公,劳烦你了,不如去歇息一下吧。”朱砂端坐在椅子上,轻声道,“苏姑娘来看一下圣上的伤势吧,方才他与我故地重游,只怕是有些触景伤情了。原本好好的,却突然吐血晕了过去。” 孙兴听出了她的意思,恭恭敬敬地退到了殿门口等候。 苏久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朱砂,而后上前看了一下皇帝的脸色又诊了一下脉,心道这哪里是触景伤情,分明是气急攻心。 但是皇帝年纪并算不得大,身体也还硬朗,不知为何竟会因此昏厥。 苏久心中浮现了一个有点可怕的想法,压低了声音问朱砂:“你对他做了什么?” 朱砂掸了掸袖上的灰,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是下了一些药。” “少扯了。”苏久重新诊了诊脉,回头看着她嗤笑道,“你还想瞒我不成,圣上身体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内里早已亏损得不成样子了,不然怎么会被你三言两语气成这副模样?” “我还以为你要夸我言辞犀利呢。”朱砂耸了耸肩,显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许是他自己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被气成这样。” 顾夜来站在一旁微微一笑: “是这龙诞香的缘故吧,孙总管也是你的人?” 朱砂懒懒地抬眼看了她一眼:“不错。不过孙兴可不是我的人,他是太后娘娘的人。” 当初齐后宠冠后宫,再加上她心机深沉精通算计,将这大楚的后宫牢牢握在手中。后来昭熙长公主接管了一部分势力,又将她们隐秘地藏了起来,而孙兴便是那是埋下的暗桩。 刘希继位后虽千方百计想将齐后的势力拔出,但最初碍于昭熙长公主不敢动手。后来长公主去世,他也不过拔除了一些过于显眼的势力罢了。 归根结底,齐后对大楚后宫的掌控筹谋了几十年,又岂是能够根除的? 苏久闻言,静下心细细品了一品这殿中的龙诞香,疑惑道:“这香中的确添了一丁点旁的东西,但却不至于如此啊。” 朱砂还未回答,顾夜来便了然地看了她一眼:“是蓝珊的缘故?” “你可真是……”朱砂看着殿角的香炉,嘴角上扬,“蓝珊身上,带了些药引子,将这数年来积沉在皇帝身上的毒素诱发出来了。” “那为什么一定要是蓝珊?”顾夜来皱眉问道,“宫中旁的嫔妃不行吗?” 朱砂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她:“你一定要在此时跟我提这件事吗,回头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可好?” 苏久抬手阻止了两人,疑惑地看向朱砂:“你直接告诉我想让我怎么做。圣上虽然身体亏损得严重,可也不至于立即就一命呜呼归西了,而且他现在出了什么事情的话只怕你也没法收场吧。” “你说的不错。”朱砂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她低声道,“我想让他先昏迷些时日,可以吗?” “这有什么难的?”苏久没有理会她这惊世骇俗的话,反正朱砂早已将“大不敬”之事做了个遍,“可你日后怎么收场?” 朱砂眨了眨眼,有些狡黠地笑道:“这你就不必管了,你只要替我做成这一件事,我就再不叨扰你的清净。此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半分干系,我也不会再去找你。” 苏久默然,片刻后拿过药箱中的银针,下针之前又向朱砂确认了一遍:“你确定要我如此行事吗?此事一旦做出就再难回头了,覆水难收的道理你应该是懂得。” “我从不后悔任何事。”朱砂笑着点了点头,垂眼道,“所有想说的话我都已经同他说过了,自此之后便可一笔勾销,互不相欠了。我母亲当年 对他有扶持之恩,他却恩将仇报想要杀死小舅舅,这些年来怎么算都是他欠我家的,那他就拿这个来还吧。” 苏久再无半分犹豫,将银针刺入了皇帝身上的穴道。 顾夜来有些怜悯地看着床榻上的帝王,不知道他是否会后悔当年之事。 随着苏久将银针拔下,朱砂终于停止了那有节奏的敲击声,若有所思地撑着头问她:“此事之后你就要离开京城了吧?” 还未等她回答,朱砂又道:“江南风光不错,不如去看看吧。有人让我替他捎句话——红颜远,相思苦,几番意,难相付。十年情思百年渡,不斩相思不忍顾。” 虽未挑明,但三人皆心知肚明朱砂所说之人是谁。 “久姑娘,我师从逍遥王学琴之时,曾在他的书房中发现一卷美人图。”顾夜来见她面带犹豫之色,开口笑道,“他这些年来一直珍而重之地收着那卷美人图,你当真不要去看一看吗?” 苏久低头想了许久,一言不发地起身告辞。 朱砂吩咐侍女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出宫,临别之际苏久回头看向她二人:“祝你们早日得偿所愿,我们有缘再见。” 顾夜来笑着点了点头,待到她离去之后方才问朱砂:“看你这意思,是不准备将逍遥王牵扯进来了?” “我那小舅舅本就没什么雄心壮志,我又何必勉强。”朱砂令侍女速去太医院请诸位太医前来会诊,淡淡地开口道,“当年我母亲都没勉强他,难道我会去做吗?” “你能这么想可真是让人欣喜。”顾夜来话虽如此说,脸上却没丝毫喜悦的神色,她看着四下无人低声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为何突然动手?” 饶是早已知道她的聪慧,但朱砂仍是不由得赞叹了一句她这敏锐的直觉:“你可真是见微知著啊……我外祖母身体不大好了,我得快点动手,时间耽搁不起了。” “怎么会?”顾夜来诧异地看着她,“明明我昨日见她之时,她看起来并无大碍啊。若是如此的话,你为何不请久姑娘前去看一看,或许会有用呢?” 朱砂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不清楚我外祖母那个人,她就算是刀斧加身也面不改色,这些年来她一直被这陈年旧疾折磨着,早已习惯了。她这病早已是积重难返,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治。当年白晏死前曾为她诊病,说是她这病无法根治,最多不过拖延些时日罢了……” “这些年她全凭 心力在撑着,勉强撑到了现在,只是……”朱砂垂下了眼,缓缓地说,“昨日你走后她便再次病发,只怕时日无多了。这件事情她筹谋了几十年,所以我想着不管如何,总该让她看到她这些年来所盼望的那一日。” 顾夜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齐后那么风华绝代的一个人,曾经手掌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也难逃生老病死。 沉默片刻后,她安慰似地拍了拍朱砂的肩:“终会有那么一日的。” 朱砂抬头笑了笑,挑眉道:“你不必安慰我,这些道理我自己自然是明白的,你乖乖地给我做事就行了。说到苏久与我那小舅舅的事情,我倒是想起孟弈了。怎么样,你们昨晚和解了吗?” 顾夜来没想到她居然突然转了话题,硬生生地扯到了自己身上,有些无语地看着她:“如你所愿,和好了。” “那就好。”朱砂像是放下了心头一桩事一般,调笑道,“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你们两人和解之后孟弈就能专心筹划正事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顾夜来无奈地点了点头,没跟她争辩什么。 ☆、自缢 听闻圣上身体有恙,而且还是孙兴亲自来的太医院,诸位太医当即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太医院院判当即带了最德高望重的几位太医前去诊治,再也顾不得商讨太子的病情。 “孙公公,圣上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怎么这般紧急?”院判终究有些忐忑,趁着赶路的时候悄悄向孙兴打探。 孙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众人匆忙地赶到养心殿,院判看到殿外这架势便有些不祥的预感,身上当即便出了一身冷汗。 待到他带领众人进入殿中,发现皇帝昏迷不醒,坐在一旁的竟然是近来才回京的怀安郡主时,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将他吞没。 朱砂露出些担心的神色,站起身来:“快来看看圣上的病情如何。” 她虽不知道方才苏久都做了些什么,但她笃定以苏久的医术绝对可以做的不留痕迹,故而心中没有任何担忧。 诸位太医围了上去,轮番查看了皇帝是脸色,又诊了诊脉。 朱砂默不作声地与顾夜来对视一眼,随即开口问道:“圣上的病情如何?” 院判与其他太医交流了一下眼色,有些惶恐地低头道:“不知圣上为何突然病倒……还请郡主告知。” “方才圣上与我一同去了汐春殿,谈起了陈年旧事,大抵是触情伤情的缘故吧。”朱砂十分淡定地扯着真假掺半的幌子,“圣上的伤势如何?” 院判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圣上伤势有些复杂,臣等自当尽力而为。”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朱砂露出些震惊的神色,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半步,“怎么可能突然就这样!” 顾夜来看着她“真情实感”的表演,心中有些敬佩。 其实现今局势基本已定,朱砂可以说的上是手掌前朝后宫。 从齐太后到昭熙长公主再到朱砂,这三个可以称得上奇人的女子经过几十年的筹划,终于成功地掌控了大楚。 从伶人到母仪天下的皇后,顾夜来不敢想齐沽这期间究竟历经了多少艰辛,也由衷的钦佩她为天下伶人所做的一切。 再回过神来时,太医已经跪了一地,众人脸上皆是惶恐之色。 圣上病倒昏迷不醒,太子坠马神志不清,这大楚该由谁来掌管呢? 圣上 子嗣不兴,这些年来还折损了几个孩子,如今长大成人的不过一个太子、一个秦王还有一个低位妃嫔所生的还未封王的五皇子。 顾夜来最初以为朱砂让蓝珊入宫,不过是为了借机让她生个年少的皇子,几年后除掉其他皇子,待到圣上驾崩后她再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如今蓝珊甚至还未有孕,她却已经匆匆动手,也不知道她心中究竟是如何筹谋的。 但顾夜来可以肯定,帝位绝对不会给秦王。秦王是婉贵妃所生,身后又有钟家这么个权势滔天的世家,一旦秦王继位,再想从他手中夺过皇位就难上加难了。 院判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低头请示:“圣上的病情一时半会儿大约好不了,不知是否要请皇后主持大局?” 朱砂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话音稍沉:“皇后娘娘因为触怒了圣上,已经被禁足了。何况纵然她无碍,难道她能掌控前朝不成?” 院判不敢回答,将头愈发低了下去。 “孙公公。”朱砂叹了口气,轻声道,“派人去春山,请太后娘娘回宫。” 她这决定并无什么错,何况当年齐后何等手段众人都是知晓的,当即也没人敢反对什么。 顾夜来已经隐约能够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种种事情了,只是她有一点不明,朱砂究竟想怎么料理秦王。 虽说太子的确是与秦王赛马之时出的事,但是连皇后都不怎么质疑秦王,只怕若钟家有意为秦王开脱也是有可能的。 朱砂仿佛有些疲倦一般揉了揉眉心,开口道:“你们全力救治圣上,待到太后娘娘回宫,她自会主持大局。我不大方便留在宫中,所以……” 孙兴还没等她说完,便开口拦了下来:“怀安郡主,还请您暂时留在宫中,在太后娘娘回来之前还得有人主管啊。” 朱砂叹了口气。 有慌乱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众人心上,让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圣上!圣上!”有一小太监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养心殿。 “放肆!”朱砂皱眉看着他,“养心殿之内也敢大声喧哗,谁给你的胆子?” 那小太监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开口道:“见过怀安郡主……婉贵妃,婉贵妃她自缢了!”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顾夜来当即便明白过来,知道了朱砂要怎么料理秦王了。 虽说秦王之罪 可轻可重,但如今婉贵妃自杀身亡,在众人眼里无异于“畏罪自杀”。 不知道婉贵妃究竟是被强迫的还是受人蛊惑,但她这一死,朱砂完全可以借机将“谋害太子”这一罪名牢牢地扣在秦王身上。 这一做法虽太过简单粗暴,但却未尝不是一种法子。 朱砂为了抓紧时间动手,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连这种法子都能想出来。 短短的一个上午,大楚皇室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帝昏迷不醒,太子神志不清,皇后被禁足,贵妃自缢。 这其中随便一件事提出来都可以称得上大事,谁料如今竟这么“凑巧”地赶在了一起,让人有些起疑但却无可奈何。 “你们好好救治圣上。”朱砂吩咐了孙兴几句话,使了个眼色给顾夜来,“你随我一道去钟粹宫看看。” 顾夜来看着太监侍女皆远远地跟在身后,方才低声道:“这也是你做的吧。” “不错。”朱砂不动声色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反问道,“如何?” “雷霆手段,真是让人佩服。”顾夜来毫无诚意地夸了她一句,“你动了这么多手脚,当真不怕旁人起疑?” 朱砂白了她一眼:“事已至此,他们就算起疑又能如何?向来成王败寇,我又有何惧?何况若太后身体无恙,我完全不介意花个三年五年将此事做的不动声色,可如今这不是没什么时间了,我只能如此。” “婉贵妃那样刚强的一个人……”顾夜来回想了一下当初婉贵妃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又想了想她对伶人的偏见与鄙夷,叹道,“钟晚音那个人你大概是不可能蛊惑的了她的,是动了手吗?” “不错,她那种人是不可能听得进去花言巧语的,就算我告诉她的确是秦王害了太子,她可不能自缢来替罪的。”朱砂捏了捏自己的指节,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你也不必可怜她,她那个人有豺狼之性,这些年来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如今也算恶有恶报。何况她这些年来对伶人意见颇深,当初也为难过你,私下里更不知因为一时喜怒处置了多少伶人……如今她折在我手里也算便宜她了,若是让外祖母来处置她,只怕她比现在还要惨上几分。” “你料理了太子和秦王,是想让五皇子登基吗?”顾夜来下意识觉得不大可能,便将此问题问了出来。 果不其然,朱砂摇了摇头:“不能是五皇子,他虽没什么背景靠山,但终究是圣上名正言顺的孩子。若 我今日扶持他登基,那么他日如何能顺理成章地将他废黜?” 她这么一说,顾夜来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你要扶持燕王登基!” 利用燕王除掉五皇子,将来再顺利成章除掉燕王,到时候就没有旁的选择了,帝位只能落到她手里。 朱砂抿了抿唇,解释道:“你应当也知道我不得不选择燕王的原因,所以先别跟我计较此事。待到事成之后,我自会关于白如之死给你一个交代。” 顾夜来稍稍犹豫片刻,便同意了她的提议,又低声道:“这些日子我将林家的一些错处都收集了起来,令牡丹封存在国色坊,你若需要的话可以取用。但钟、林两家只能因势利导,不能完全除掉,你要把握好分寸。” “这个我自然明白。”朱砂点了点头,“待到一会儿料理过婉贵妃之事,你便借机出宫去见孟弈。宫中之事自有我和外祖母料理,你让孟弈帮我稳住朝中之事。” 顾夜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钟粹宫中一片哭声,朱砂有些头疼地呵止了她们,吩咐将婉贵妃的遗体收敛,一切待到太后回宫再加处置。 顾夜来随即便出了宫,马车载着她驶出了宫城。 正午的阳光照在宫墙之上的琉璃瓦,略微有些刺眼。 风云际会,一个新的时代将来到来了。 ☆、隐情 孟府。 大抵是得了孟弈的吩咐,顾夜来这次无比顺畅地就见到了孟弈。 孟弈下了早朝之后便一直呆在书房处理事务,她进门之后方才将手中的笔放下,含笑看着她。 顾夜来被他看的十分别扭,突然就想起了自己易容尚未洗掉,幸好在宫中之时苏久私下里将药水给了她。 “我没想起来倒也罢了,你居然不提醒我。”顾夜来有些无奈地吩咐侍女打水过来,抱怨道,“这副模样,亏你看得下去。” 孟弈恍若未觉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易容也就糊弄一下不熟悉的人罢了,我看起来倒没什么太大不同,不过的确是比不上你本来的相貌就是了。” “你现在真的愈发……”顾夜来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水珠,一边评价了一句,“油嘴滑舌。” 孟弈摇头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开口问道:“说来你去而复返,是有什么要事吗?” 顾夜来被他这么一提醒,方才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心中有些唾弃自己,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给忘了。 她向来不是因为私情耽误正事的人,如今竟然能耽搁至此,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理了理思绪,她将宫中所发生之事尽数转告了孟弈,末了补充道:“怀安郡主说宫中由她和齐太后来安置,前朝之事就得劳烦你了。” 孟弈略微有些惊讶:“她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地动手了,想必是有什么突发事情吧。前朝之事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圣上与太子、秦王皆已经废了,林家和钟家就算想争都没得争。怀安郡主这手釜底抽薪无异于将他两家直接踢出局,让他们连作乱的机会都没有。” 顾夜来被他这形容逗笑了,想了想觉得的确是如此,摇头笑道:“怀安郡主这手虽说简单粗暴了些,但的确是有效用的。” 她稍稍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猜的不错,的确是出了事情。怀安郡主说,齐太后的身体不大好了……” 她虽用了“不大好”这个委婉的词,但孟弈却立刻明白——只怕齐太后时日无多了。 他有些微楞,似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子居然就要说没就没了。 “说到林家和钟家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一直疑惑着,现下便向你请教请教吧。”顾夜来突然想起一直没弄明白的那件事,开口问道,“当初我随先生回京,那个在大街之上哭诉冤情的女子是你安 排的对吧?那么当初之事,林家小公子果然是有罪的吗?” “是我安排的。”孟弈十分顺遂地承认了这件事,然后沉吟片刻后才回答了她另一个问题,“林家那个小公子,说是有罪也没错,但罪名却没那么大。他不过就是林家与钟家博弈斗争中的一个牺牲品,我当初顺手推舟了一把。” 顾夜来略微挑了挑眉,问道:“那当初楚峤从音韵坊带走的那个孩子,就是名唤‘明朝’的那个,与这件事有何联系?” 孟弈撑着额头,想了想开口答道:“这件事就有些复杂了,明朝是那个女子的弟弟,当初被拐子卖到了钟家。当初林家小公子看上了那女子,百般逼迫,动手伤了她的父母。她父母因无钱治病,所以身死。钟祈发现了此事,便用明朝逼那女子状告林家,我便帮了他们一把。当初我并不曾想将逍遥王牵扯进来,是钟祈执意如此。至于明朝,大抵是钟家没能看严实他,所以被他逃了出来,又被你救下了。” “这样啊……”顾夜来终于大致理清了此事的脉络,与她当时所猜也算是八|九不离十,“说来我倒是都忙忘了,明朝现在是在哪儿啊?” 孟弈抬眼看着她,微微皱眉:“我也不大清楚,应该还是在楚峤那里吧。说起来,你与楚峤的婚约?” 顾夜来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莫名的不悦,当即解释道:“当初我离开江南之时,就将父亲的信给了他,父亲在信上说到了解除婚约之事。” 孟弈被她这略带些慌张的模样取悦了,轻声笑道:“我知道啊,你紧张什么?” 顾夜来松了口气,又白了他一眼:“那你还问我?” “但我看着楚峤对你未必是毫无情谊,所以想看看你……”孟弈在她饱含谴责的眼神下节节败退,无奈地叹道,“是我错了,不该试探你。” 顾夜来垂了眼,叹了口气:“楚峤对我照顾颇多,但我们之间不过就是如同姐弟情谊。他对我很好,但算不上十足的喜欢,待到他真的遇到了喜欢的人就会明白了。” “你大约不知道,楚峤一直都未将那封信交与楚家的长辈,所以楚家的长辈仍以为你们有婚约在身。”孟弈见她露出了惊讶之色便知晓自己的猜测对了,顿了顿后补充道,“不过前几日楚峤不知为何突然像是想通了一般,将信交了上去,故而我才知道你与他的婚约早就不作数了。” 顾夜来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能想开最好,我与他不是同路人,终究是不可能一道走 下去的。他也会遇上自己真正心仪的女子,那样才算圆满。” 孟弈起身走到她身前,抬手覆上她的手,低声道:“你是我的同路人。” “是啊。”顾夜来抿唇一笑,将此事彻底抛到了脑后,抬头看着他问道,“现在这般局势,你准备如何呢?” 孟弈轻轻地捏着她的手,缓缓地答道:“怀安郡主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只要按着原定的计划去做就行。你也不用再掺和这些事情,好好待在音韵坊,待到尘埃落定之后就可以随我离开了。” “哦?”顾夜来相信他的能力与手段,失笑道,“没想到我操劳了那么久,如今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竟然什么都不需要做。” 孟弈眼神中带了些疼惜,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笑道:“早些年是我不在你身边,不然你也不需要那么操劳。不过现在好了,从今以后都有我陪在你身边,你便再也不用劳累了。” 顾夜来险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甜昏了头脑,情不自禁地回抱了回去,将头抵在他肩上低声道:“你说你要复国,可你要怎么办呢?” 孟弈本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她的,因为自己料理这些事情已经是绰绰有余,便不想再让她操心。 可转念一想,以顾夜来的性格,只怕是不告诉她才会让她忐忑不安。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倒也不难了。”孟弈的唇舌抵在她耳边,轻声道,“待到齐太后回宫,会接管前朝后宫绝大部分事务,文臣武将都得听从于她。那时候圣上驾崩,太子神志不清,秦王锒铛入狱,只要稍加暗示燕王就会对五皇子下手夺取帝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怀安郡主会收拾掉燕王,再从宗室中挑一个年幼的傀儡皇帝,齐太后垂帘听政。” “待到齐太后病逝之后,怀安郡主会成为新的掌权者,久而久之她就会彻底掌握朝局。待到那时,朝臣别无选择,只要挑几个德高望重之人建议怀安封帝,一切就顺利成章了。就算有一些抗议的声音,只要用铁血手腕镇压一下就可以,毕竟那时的怀安权倾朝野积威甚重。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反抗都显得微不足道。” 孟弈轻声说着这些惊世骇俗的布置,骇人听闻但却无可挑剔,就算是顾夜来都没法否认这计划。 孟弈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至于我的事,那就更简单了。待到齐太后垂帘听政之时,按约会封我为异姓王,封地便是楼国的遗址。过些年我就起兵复国,怀安也只会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两全其美。” 顾夜来无法想象这么庞大的一个计划耗费了他们多少心力,如今看起来无比简单容易,全都是因为他们这些年来苦苦经营筹划。 “可,你会放心怀安郡主吗?”顾夜来低声问道,“你不怕她出尔反尔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在了孟弈这一方考虑。 孟弈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欣慰,笑道:“怀安也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啊,你以为我会全凭信任去与人合谋做交易吗?再者,怀安郡主这个人虽说心机深沉,但还算是可信。不然你怎么会与她来往这么久,还心甘情愿地帮她呢?” “因为我知道,她不是热衷于追名逐利。”顾夜来心中有些感伤,脸上的笑容中也带了些无奈,“只是她想要做的事,必须要有权利作为依托才可以。” “从齐太后到昭熙长公主,再到今日的怀安郡主,她们皆是为了这天下的伶人、这天下的女子……” ☆、齐沽 顾夜来当初之所以会被齐太后说服,就是因为她知晓了齐太后这几十年的筹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本以为齐太后多年苦苦筹谋是为了那最高的位置,但当她真的站在齐沽面前之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心胸是何等的狭窄。 顾夜来不知道千百年来是否有女子如齐沽这般心志坚定,肯舍身就义,但她知道从没有这样一个女子能够在这浩瀚青史之上与齐沽比肩。 她见过太多聪慧的女子、也不乏有野心的女子,但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的却只有齐沽一人。 那日傍晚,微风吹起层层纱幕。 齐沽倚在美人榻上,神色淡然地告诉她:“这就是我要走的道,我为它而生,也甘愿为它而死。” 自傲如顾夜来,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与卑微。 这种卑微不是地位,而是内心。 这些年来她对伶人的地位有过不甘,有过愤恨,但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而齐沽,她却甘愿用一生来尝试着挣扎,用自己的心血为伶人熬出一条道路。 顾夜来时常会想起她与苏久的那段对话—— “怀安曾说,若她早生百年,必不使今日是此局面。” “终归今世有她,不使百年后仍是此态。” 她时常会赞叹朱砂的心性,见了齐太后之后,她便知晓了这心性来自何处。 千百年来,皇权尊卑将伶人压迫得难以抬头,无数人为此愤恨不甘,而只有齐沽用自己的一生硬生生地撕破了这所谓的规矩。 她离开那重重帘幕的大殿之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却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生机。 之所以会下定决心站在朱砂这一方,便是因此吧。 当初她母亲因为伶人的身份受尽折磨,最后甚至因此丧命,她也该做些什么了。 顾夜来隐隐有些明白齐太后要见她的意思了,不是为了让她现在做些什么,而是希望将来她离开大楚之后到了楼国,能够在那里做出与自己相同的事情。 终有一日,大楚会落到朱砂手里,她自然有手段将大楚料理得无可挑剔。而在大楚不能触及的地方,便应该有另外一个人来照料了,所以齐太后选定了顾夜来。 自那日离开孟府之后,顾夜来便如孟弈所言呆在音韵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将朱砂的承诺告诉 了白棠,白棠也清楚事态的轻重缓急,叹了口气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索性关了音韵坊,每日在坊中自己变着法子找趣,所有争斗都被牢牢地关在了门外。 大抵是孟弈与朱砂格外关照的缘故,许多大张旗鼓的查抄也压根一点都没影响到音韵坊,真真地成了一块净土。 好在顾夜来还带着那信物,可以向牡丹打探现今的局势。 听闻齐后回京之后便以雷霆之势料理了太子与秦王的事情,将秦王圈禁在了宗人府,而太子也终于救不回来一命呜呼了,自此钟家与林家彻底歇了兴头。 圣上仍旧昏迷不醒,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齐太后开始了垂帘听政。朝中虽有略有非议,但很快被镇压了下去——文官以孟弈为首,武将以怀安郡主父亲的旧部为首,皆向太后俯首称臣。 没过多长时间,圣上驾崩,举国大哀。 齐太后欲立五皇子为帝,未果。燕王起兵逼宫,杀五皇子,囚齐太后。 翌日,燕王登基为帝。 政局动荡,几乎每一刻都有新的消息传来,京中人心浮动。 白棠听闻燕王登基为帝之时,皱眉道:“这也是怀安郡主计划中的一环吗?那齐太后被囚禁……” “假的。”顾夜来神情淡淡地将手中的信笺递给白棠,“若齐太后真的地位不稳,那便不会有消息传出来了,还这么密集。” 白棠无奈地撇了撇嘴,迟疑片刻后问道:“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你要与孟弈一起离开吗?” 顾夜来默默垂下眼眸,沉默许久后方才开口道:“是。” “罢了。”白棠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要走便走就是。若我厌倦了这京中,就去寻你。” 顾夜来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接话,只点了点头。 两人本以为要等到彻底尘埃落定之后才能出音韵坊,却没想到这中途竟然有机会外出。 从那个红衣女子进门开始,顾夜来便知道来者何人,她无奈地叹道:“你居然还敢穿的这么明显出来?” 白棠转头看了一眼,也有些无语了:“看来怀安郡主真的是没有丝毫压力啊,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带面纱呢?” 朱砂摘下面纱勾唇一笑:“趁着燕王登基之后得意忘形,我来带你们去见见故人。” 顾夜来与白棠对视一眼,有些不解地随她上了车。 谁料马车之上居然早已坐了一人,她抬起头冲着两人一笑:“顾姐姐,白姐姐,许久不见。” “蓝珊。”顾夜来略微有些意外,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转头看向朱砂,“你将她带了出来?” “不然还能有谁?”朱砂放下车帘,耸了耸肩,“我说过,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现今完璧归赵了。” 在顾夜来怀疑的眼神之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按照原计划她是要长久呆在宫里直到生一个小皇子的,但如今计划有变,她自然就不用再在宫中浪费时间了。我也顺水推舟,乐得送你一个人情。” “多谢。”顾夜来知晓她虽说的如此风轻云淡,但终究还是冒了些风险的。其实就算她装作忘了不管蓝珊,自己也无话可说,但她还是有些“多此一举”地做了这件事。 朱砂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们一眼,用一种鄙夷的语气说道:“其实真的没有冒什么风险,燕王自以为掌握了皇宫,但实际上还差得远呢。先帝在位十几年都未能肃清后宫,他上位不过几天罢了,糊弄他跟玩一样。我现在觉得我母亲当年扶持先帝实在是有原因的,毕竟燕王真是太蠢了。” 顾夜来对她这犀利的言辞不知作何评价,只能默默地转了话题:“你要带我们去见谁?” “你猜不到吗?”朱砂挑了挑眉,十分理所当然地开口,“蓝琉啊。” 白棠这下也变了脸色:“蓝琉不是……不是死了吗?” “没有。”朱砂的脸色有些无奈,“我放出消息骗人的,没想到把你们也骗了。当年蓝琉与我做交易,她为我做事,我保她与蓝珊的命,又怎会放任她去死而不闻不问?” “既然如此,你就告诉这件事的是非曲折吧。”顾夜来淡淡地看了朱砂一眼,“这件事应当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吧。” 朱砂有些头疼地倚在车厢上,琢磨了片刻方才开口道:“这件事情牵扯的就更复杂了,我得从头慢慢向你们说起……” 大约是已经到了这等时候,朱砂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她们说出所有真相,没有人能比她知晓的更多了。 “这件事得从十几年前蓝琉的一件私事说起,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朱砂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仿佛自己真的是那种平素不言人是非之人,“当初蓝琉也是京中当红的舞女,一来二去间竟与当年的清乐侯染上了关系,后来生下一女即是蓝珊。但清乐侯夫人容不下她,她便托言蓝珊是她 哥哥的遗腹子,与清乐侯断了关系。” 朱砂也没理会她们带些诧异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道:“当初我与蓝珊做交易,答应她只要为我做事,我便护她与蓝珊的性命,最后给她们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远离京中喧嚣。后来我查出了她与清乐侯的旧情,便逼她拉你下水,所以她只能扯出了白如之死来诓你们入局。” “当年白如之死的确是为人所害,蓝琉也是一清二楚,因为白如就是为了她抵罪而死的。”朱砂波澜不惊地阐述了当年之事,“她二人前往燕王府献艺,无意中听到了燕王妃与侍女的交谈,得知了燕王预谋叛逆之事。然而却被发现了,白如出去顶了罪,保全了蓝琉。后来燕王妃终究不放心,令自己身旁那个来自苗疆的婆子下了毒。” “说到底,是蓝琉欠白如的。可最终还是白如的,仍是燕王妃。” 朱砂这几句话说的平平淡淡,但其中包含的内容却足以令三人吃不消。 许久之后,蓝珊咬了咬唇看向白棠:“白姐姐,对不起……” “这与你无关。”白棠摆了摆手,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不必多言,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了,不会无缘无故迁怒你的。” 顾夜来叹了口气,握住白棠的手。 出城时收到守卫的例行盘查,朱砂一脸淡定地扔出了令牌,顺利通行。 顾夜来看了她一眼:“看来燕王的确是个空架子了,连城门都抓不牢。” “他算什么,连先帝都比不上。”朱砂白了她一眼,语气轻蔑地开口,“若不是留他有用,早就处置他了,哪还留的他在那里洋洋得意?” “等此事完毕,燕王府也会覆灭了?”顾夜来心中一动,开口求了个情,“若是可以的话,你放过燕王府中一个叫‘青阳’的乐姬吧。” 朱砂无奈地看着她:“我怎么会无缘无故迁怒旁人,何况还是伶人,你不必将我想的太过不近人情。” 顾夜来也知道朱砂做事有分寸,便不再多言。 蓝琉呆在京郊的一座庄子里,马车停下之后她便迎了出来,蓝珊连忙下车扑到了她怀里。 朱砂看着她们母女相拥,笑道:“如今你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我早已将你们的一切身份都捏造好,你们尽可以离开京城。” “多谢郡主。”蓝琉郑重其事地对她行了一礼,转身有些羞愧地看着白棠与顾夜来,行了一礼后竟不知如何开口。 白棠叹了口气:“不必多言,以前诸事一并揭过吧。今后山高水长,各自保重。” 几人仅见了这短短的一面,便又分别了。 顾夜来离开之时挑起窗帘看了看,蓝琉与蓝珊喜极而泣,像是在庆幸终于度过一劫,可以迎来新的人生。 本以为朱砂会送两人回音韵坊,却没想到马车竟然径直驶向皇宫。 顾夜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这是要做什么?” “别担心,没什么大碍。”朱砂撑着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想着你不日就要离京,所以带你再来见见外祖母。” “齐后她……身体可还好?”顾夜来有些迟疑,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回答。 朱砂揉了揉眉心,笑道:“尚好,不管怎么说,她一定会支撑到我掌控天下那一日的。” 白棠这是第一次入宫,也是第一次见齐后,难免对着传说中的这位伶女太后有些好奇。 但在见到齐沽之后她心中所有的好奇都散去了,心中只剩下难以抑制的惊艳。 齐沽倚在凤座之上,淡淡地看着顾夜来。 顾夜来心中一凛,恭恭敬敬地低头道:“我已知晓您的意思,必不负您所托。” 齐沽脸上浮现了浅浅的笑,美得几乎能将人的魂魄勾走:“你能懂,那真是极好的。” 她又将目光移向了白棠,见白棠有些紧张地笑了一笑,她脸上的笑意略深了一分:“这也是个好孩子……伶人之中能有你们,已是大幸,我也可以安心了。” 顾夜来深深地行了一礼,诚恳地开口:“您已为我们铺好了道路,我们必将好好走下去。” “早些年,有人告诉我伶人便如柳絮漂泊无依,空缱绻,说风流。”齐沽不以为然地一笑,“可纵然命薄如柳絮,也可凭借风之力上青云。” “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 ☆、离京 因为知道齐太后身体不好,顾夜来便没有久留,呆了片刻便告辞了。 朱砂将她送到殿门外,倚在门框上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便也只送到这里了。顾夜来,你可别辜负我们对你的看重啊。” 顾夜来屈膝对她行了一礼:“必不相负。” 这么久以来,朱砂帮了她许多,却没让她付出什么代价,她是由衷地感激朱砂。 得了她这句承诺,朱砂一笑,那模样与齐后竟有几分相似。 离宫的马车上,白棠仍是难以抑制心内的激动:“齐后真的太美了……” “是啊,而且她的美不止于表面,淬入骨子里的那股气质才是最令人折服的。”顾夜来附和了白棠的赞叹,“我以往眼界仍是太小,只看得见自己与自己身边之人,在她面前实在是自惭形秽。” 齐沽,为顾夜来展现了人生的另一种活法,酣畅淋漓令人向往。 白棠叹了口气,难得检讨了一番自己:“我也的确是太过碌碌无为,方才在她面前实在是有些无地自容。” 说完她掩唇一笑,笑容里是这些天来从没有过的娇艳:“我想通了,也知道自己今后该如何走下去了。” 顾夜来原本还有些发愁该如何开解白棠,却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想通了所有,当即也松了口气。 或许齐后就是有这样一种力量,让人无法抗拒。 回到音韵坊后,两人仍是呆在坊中插科打诨,但各自却都开始谋划今后的事情。 而孟弈虽十分繁忙,无暇抽身来看她,却隔三差五地就托人送信过来。 白棠见她手中又拿着一纸信笺,便知道是什么,嘲笑她:“你们这可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信络绎不绝得我都要烦了,亏得你俩也不嫌腻歪。” “腻歪也没腻歪到你身上。”顾夜来白了她一眼,拿着信笺上楼了。 此次的信中,孟弈反常地提到了正事——与楚峤相关的。 自从燕王谋反篡位之后,楚家的境地就十分尴尬,但仍是勉强委曲求全地存留了下来。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外人就不分明了,但楚峤却辞了官,说要四处看看。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封信送来的第二天,楚峤便敲开了音韵坊的门。 他仍是最初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仿佛京中这一系列的动荡对他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恍若过眼云烟。 “阿峤,你要走了吗? 顾夜来斟了一盏茶,推到了他身前,终究还是先开了口。 楚峤云淡风轻地一笑:“对啊,所以来找你辞行。” “为什么呢……因为燕王为帝,你不愿意为他效力吗?”顾夜来揣度着他的心思,劝道,“若是如此的话你大可不必离京,等过不了多少时间形势就会再变的,拨乱反正指日可待。” “不是这个原因。”楚峤摇了摇头,笑道,“我与怀安郡主也有往来,她的计划我也知道几分。只是我素来为了楚家而活,事事都得维护着楚家,现在有些倦了。” 顾夜来本能地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试探地问道:“是楚家出了什么事吗?” “念姐……”楚峤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却肯定了她的问话,“如若有一日,你发现你自己苦苦维护的东西都是错的,那该如何是好呢?我一时之间想不通,也不想再去想了,所以就想到四处去看看。” 顾夜来了然,知情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淡淡一笑道:“这样也好,很多事情在你过了之后就会发现不值一提。待到你眼界开阔之后,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看来你已经顿悟,那真是该恭喜了。”楚峤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一句,待到一盏茶喝完,他便要起身告辞了,“念姐,祝你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顾夜来站起身来,浅浅一笑:“珍重。” 楚峤离京之后,顾夜来便觉得自己似乎再无牵挂了,只等一切尘埃落定。 没过多久,国色坊传来新的消息。 怀安郡主连同文臣武将一同将燕王捉拿,以谋害储君之名处死,这大概是大楚历史上最短命的一位皇帝了。 众人扶持了皇室旁支一位年近六岁的少年登基为新帝,齐后仍旧垂帘听政,朝局终于开始稳定下来。 新帝登基,清点功绩,封孟弈为异姓王,封底便是楼国旧址。 顾夜来离京的这一天,也终于到了。 顾夜来在这京城呆了十几年,如今却没什么可留恋的。 唯一让她有些不舍的白棠却仿佛早已看开,吩咐侍女给她带了不少零碎的东西之后便再无半分不舍了,看着她那样子倒是与朱砂见面不少。两人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至交好友,经常一起商议着什么事情。 顾夜来无话可说,只能接受这惨淡的现实。 最终别离之日 ,白棠总算百忙之中抽出了些空出城送她。 “待到你到了封地,有何不妥一定要告知我。若孟弈欺负你你便回来,我与朱砂替你做主。”白棠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嘱咐道,“不过你可别忘了正事,我怕你被美色所惑,连东南西北都忘了。” 顾夜来转头便看到满眼含笑的孟弈,瞪了白棠一眼:“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素来没什么顾忌,需要小心才是。” “我现在已经是朱砂的人了,京城之中由着我横行霸道都没人敢说什么。”白棠眼角带了些得意之色,瞥了孟弈一眼,“孟公子,先前你对夜来的种种我可以不计较,但日后你若敢负她,我绝对与你没完!” 孟弈也没恼她这态度,心中知晓她二人关系甚好,只不过是在互相打趣罢了:“请白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宠着念念的。” 白棠一听他对顾夜来这亲切的“念念”称呼便觉得自己疏远了一层,有些不忿地抱上顾夜来的腰,在她耳边道:“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夜来,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素来冷情的顾姑娘被她这一句话说得眼泪险些掉下来,闷着声音道:“你还不放心我吗,你也好好好的。” 白棠余光扫到孟弈略略变了脸色,方才松开了手,眼睛也有些发红。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白棠看着她坐上马车,抬手冲她挥了挥手,勉强笑道:“顾夜来!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顾夜来挑着车帘,点头笑道:“我等着。” 待到连人影都看不到的时候,顾夜来才神色恹恹地放下了窗帘。 孟弈抓过她的手把玩着,看似无意地开口问道:“你与白姑娘关系很好啊。” “那是自然。”顾夜来用一种“你这不是废话吗”的眼神看着他,“我与她相识多年,这几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呆在一起,关系能不好吗?” “哦?”孟弈淡淡地抬眼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问道,“寸步不离?” 顾夜来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将那些离愁别绪驱赶出脑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孟弈他这是醋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失笑道:“你难道还要与她比吗?这有什么可比吗?” 孟弈牵着她的手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下巴抵在她耳边:“你好像都没与我寸步不离过吧?” 他温热的吐息就在她耳边,这让 顾夜来有些浑身僵硬,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不一样啊……她与我同为女子,你……” “可我是你夫君啊。”孟弈抬起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眼带笑意地开口,“夫人什么时候让为夫也感受一下什么叫,寸步不离?” 顾夜来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中一个措辞竟然让他如此耿耿于怀,当即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没与你成亲的吧?” 孟弈的薄唇抿了抿,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不如先洞房?” “不……”顾夜来不是很懂为什么突然就发展到这一步,自己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他能强行理解? 然而她这些疑问还没说出口,便被堵了回去。 考虑到在马车之上,一帘之隔便是车夫,顾夜来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但是孟弈偏偏像是与她作对一般,千方百计地折腾她,仿佛就是要看她那副难为情的模样。 顾夜来被吻得有些上不来气,心中又急又气,伸手在他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力道之大让孟弈都不由得抽了口冷气。 “别闹。”顾夜来终于获得了自由呼吸的权利,一边喘气一遍义正词严地指责他,“你怎么能不分时间地点乱来?” 孟弈眼神中添了些旁的东西,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她拽了回来,牢牢地固定住她的手,重新吻了上去。 这次他变本加厉地索求着,空闲的手甚至开始去解她的衣带。 顾夜来彻底慌了,有些无措又徒劳无功地挣扎着。 直到最后还是孟弈自己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马车上不大方便,暂且放了你。” 顾夜来匆忙地拢着衣襟逃开,背对着他系衣带,第一次怂怂地不敢说话。 ☆、楼国 奔波数日,终于来到了楼国旧址。 此处虽算不上满目疮痍,但终究是大楚的边陲,难免有些荒凉落魄。 顾夜来曾听人说过,当年楼国虽小,但却极为繁华,珍宝无数,故而才引来大楚的出兵征战。 她有些担心孟弈触景伤情,暗地里有些忐忑地看了他一眼。 谁料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一直注视着车外的孟弈却突然回过头来,刚好撞上她的眼神。 “怎么了?”孟弈看出了她神色中的担忧,笑道,“看着你倒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顾夜来又怕提起来旧事戳他伤口,抿了抿唇却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她则略微带些纠结的模样,孟弈略加思考便知道她担忧何事,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叹道:“你是在担心我会多愁善感吗?” “你会吗?”顾夜来见他主动提起,便也不再遮掩什么,“我怕你触景伤情。” 孟弈笑着摇摇头:“虽说难免有些感慨,但却不至于触景伤情那么严重。最初的确是难以接受,但这些年我见过太多事情,如今只想向前看了。” 顾夜来回握住她的手,点头笑道:“是啊,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终究还是要向前看的。” 孟弈获封沐王,府邸便是当初楼国皇宫改造而来。 顾夜来见他熟门熟路,对这里毫不陌生,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你是楼国皇室?” “自然。”孟弈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才意识到吗?” 孟弈的风姿气度一向为人称赞,顾夜来也曾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现今终于知道这来自何处了。 顾夜来无奈地摇头笑道:“我早该想到,你那满身的气度是皇家养出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你身份如此贵重,我父亲又怎肯……” “先生并不知道,他以为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富家子弟而已。”孟弈牵着顾夜来的手向前走去,“我当年使了些小手段,瞒过了先生。” 顾夜来随着他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了一处宫殿。 孟弈走入宫殿,站在原地回想了片刻,而后试探地在墙壁之上轻轻敲击。 顾夜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四处寻摸,片刻后居然在宫殿之中找到了一处暗格,从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那盒子是极稀有的玉料,若在大楚早该珍而重之地刻些重要物品,没想到楼国居然拿这 等玉料做了个盒子。 由此可见,坊间所传楼国旧事并非全然虚假。 孟弈用了些巧力打开盒子,其中放着的是一只美得摄人心魄的凤钗。 “果然还在。”孟弈将耳坠拿出,招手示意顾夜来过来,“这是楼国皇室世代相传的皇后之物,当年楼国沦陷,我娘便将此物封存在此。没想到居然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现下正好归你。“ 顾夜来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金钗想要收起,却被孟弈反手插在了她发上:“很配,绝美。” 顾夜来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撩了一把,对上他戏谑的眼神之后脸险些都红了,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真的是……” 她话还未说完,孟弈便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没想到竟然能有今天,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恍若梦中。” 顾夜来心一软,回抱住他,笑道:“这可不是做梦,我们还有很长的路可以一起走。” 自从在沐王府安置下来,孟弈便开始筹谋着大婚之事。 其实这件事他早就有所打算,也准备了许多,故而倒也游刃有余。 顾夜来自从来了楼国之后便十分自在,再也不用像以前在京城那般小心翼翼。 她时常穿上寻常人家的衣裳,与孟弈一道游山玩水,性子也逐渐开始恢复早年的活泼开朗。 不少当年残存下来的楼国旧部都纷纷赶回故土,安定了下来。 而京中经常也会传来消息,年幼的帝王对政事一无所知,几乎全靠朱砂支撑着。 原本病重的齐太后终于到了大限,就算朱砂倾尽举国之力都没能留住她,举国大哀。 齐后病逝的消息传到楼国时,楼国恰巧下了今天的第一场大雪,漫天雪花如柳絮般飘落。 顾夜来听观云回禀此事,一失神见竟将插瓶的梅花硬生生地折断了,良久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恍若失去了什么一般。 没顾得上侍女的阻拦,她穿着裙衫径直出了门,站在漫天飞雪中有些不知所措。 雪花纷纷扬扬,恰似柳絮因风起。 顾夜来不由得回想起当初齐沽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早些年,有人告诉我伶人便如柳絮漂泊无依,空缱绻,说风流。可纵然命薄如柳絮,也可凭借风之力上青云。 齐后那风华绝代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但她人却 早已不在了。 或许是太多愁善感的缘故,顾夜来的眼泪潸然而下。 观云见她这副模样,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忙吩咐人去请了孟弈过来。 孟弈见她身着薄衫有些无措地立在雪地中,连忙走到她身前,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拿斗篷裹着她。 “怎么了?”孟弈低声问道,“怎么突然就哭了,是有什么委屈吗?” 顾夜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眼泪蹭到他肩上,轻声道:“我听说,齐太后薨了。” 孟弈自然是知道这一消息的,只是没想到齐沽在她心中居然能占如此重的地位。 稍作衡量,他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齐太后这一生叱咤风云,做了寻常女子能以做出的功绩,必将青史留名。她如今仙去也应当没什么遗憾,你又何必替她难过?” 顾夜来还没说什么,他又道:“人总归有一死,他日说不准我也……” 顾夜来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嗔怪道:“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宽慰我,但也不必如此。” 孟弈见她脸色终于好些了,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入宫殿之中。 侍女将暖手炉呈上,孟弈接过之后试了试温度,而后塞到了她手中。 “念念。”孟弈看着她眼角微红,轻声道,“嫁给我吧。” 顾夜来早已知晓他在筹备婚礼,却没想到他居然突然提起这一茬,咬唇笑道:“好啊。” 几日后,沐王大婚。 一大清早顾夜来便起身上妆,她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侍女为她梳妆打扮。 嫁衣是早就做好的,说是花了楼国几十位上好的绣娘绣了几个月才完工的。 侍女将嫁衣为她穿上,观云在一旁笑道:“这可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嫁衣了,很衬姑娘。” 任是顾夜来这么挑剔的人都没能挑出半分不妥,她点头认同了观云的话,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皱眉叹道:“我当时一时冲动答应了孟弈,如今想想实在是有些匆忙,都没来得及提前通知阿棠。只怕她知晓了此事之后难免要与我闹上一场,难以善了。” 观云想了想,觉得以白棠的性格真的能做出此事,笑着安慰顾夜来道:“白姑娘那个脾气,您给她赔礼道歉,闹一场也就气消了。” “只能如此了。”顾夜来无奈地答了一句。 孟弈虽名 为沐王,但他早将此地整理得顺顺当当,如今婚礼早就超出异姓王的规制,但也无人置喙什么。 然而规制越高,礼节就也越多。一天劳累下来,顾夜来只觉得身体都快散架了。 像是猜到她很劳累,孟弈一进婚房,便将侍女都遣退了。 顾夜来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等待盖头被掀开。 孟弈也难得地有些无措,他慢慢地掀开红盖头,对上了顾夜来含羞带怯的眼神。 今日大婚,她上的妆也很娇艳,看起来十分诱人心弦。 孟弈只觉得心跳一滞,缓缓地抬手抚上了顾夜来的脸颊。 顾夜来有些不自在地微微退了一些,尽力将心中的悸动压了下,抱怨道:“这礼节可真是繁复,我骨头都快散了。” “现在就散了,那怎么能行?”孟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在她脸上摩挲。 顾夜来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再说什么,红霞不可抑制地爬上了脸颊:“你……” 孟弈顺遂地坐在她身旁,将她抱到自己的膝上,笑道:“我怎么了?” “我……”顾夜来几次三番地被他故意难为,再傻也看出他的意图,沉默片刻后挑了挑眉,“夫君,我们是不是得先喝交杯酒啊?” 她这句“夫君”一喊出口,便感到孟弈的身体立竿见影地起了反应。 顾夜来彻底怀着一种“自暴自弃豁出去”的心理,冲着他一笑,站起身来。 孟弈有些看出了她的意思,饶有兴趣地随她前往桌前。 顾夜来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递给了孟弈一杯。 孟弈见到她这媚眼如丝的模样,强装淡定地接过酒杯,与她共饮了交杯酒。 他将酒杯放在桌上,双手按在桌边,将顾夜来困在其中。 顾夜来脸上闪过一丝羞囧,而后不动声色地抬头对上他的灼灼目光:“怎么……” 她想调侃两句,然而孟弈根本没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顾夜来的腰抵着桌边,顺势仰身躺了下去,青丝散在桌上。 孟弈随着她俯身,身体几乎完全贴在一起,唇齿纠缠。 大概是饮了酒的缘故,顾夜来眼角微红,眼波流转间颇有几分风流意味。 孟弈彻底不忍了,轻轻含着她的唇,手却抚上了她腰间的系带。 顾夜来抬手拦下 了孟弈欲行不轨之事的手,微微侧头躲开他纠缠的唇齿,笑道:“我许久没给你跳过舞了吧,今日大婚,想看吗?” 孟弈微微挑眉,退开身来,轻声笑道:“求之不得。” 这大婚的衣服繁复的很,寻常舞女断然不敢穿着这种衣服跳舞,但顾夜来却没有丝毫担忧。 她抬手起势,舞姿优美,繁复的红色婚服给她的舞姿平添了几分艳色。 孟弈认出了那时她儿时曾跳过的《凤求凰》,眼神随着她的舞姿,片刻都没离开。 舞至最终,顾夜来顺势扑进了孟弈怀中,笑道:“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原本哀伤凄婉的调子被她唱出了几分缠绵的感觉,孟弈眼神一黯,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走向婚床。 一夜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是车,是完结前的放纵_(:3」∠)_ ☆、不朽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顾夜来都觉得答应与孟弈成亲实在是一件亏本生意。 成亲第二日险些没能起得来,后来又被得知消息匆忙赶来的白棠狠狠地骂了一顿。 白棠在楼国呆了许久,与她叙了许久的旧。 说是大楚现在皆以朱砂为尊,这段日子以来许多大事她都处置地十分妥当,令人信服。 朱砂本就是极有本事的人,处理这些事来可谓是得心应手,如今权倾朝野,称帝也不过是迟早问题了。 两人在一处,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齐太后病逝。 白棠说她自己是看着太后仙去的,齐后神情淡然嘴角含笑,没有丝毫遗憾。 顾夜来唏嘘一阵,终于将此事放下了。 白棠打趣她许久,终于还是离开了。 顾夜来本想留她,白棠早已几乎是朱砂的谋士,离京这么长时间朱砂已是十分不悦,若她呆在楼国不归,只怕朱砂就要杀过来抢人了。 白棠离开之后,顾夜来便开始着手实行自己筹划已久的事情。 自此之后,楼国每年都会有一场伶人大比,拔得头筹者将会得到沐王的亲笔题词,并获“大家”之名。 沐王及王妃对此事的重视,使得众人再不敢轻易作贱伶人,每年的“大家”还会受到众人追捧与敬仰。 伶人总算是有了一条出头之路,不再像以前一般昏暗无光。 除此之外,顾夜来还在暗地里做了许多小事,千方百计地想要拔高伶人的地位。 孟弈见她如此执着,便在诸事之上都与伶人以方便。 这种种事情虽微不足道,但千江汇海,终有一日会产生莫大的变化。 顾夜来不敢断言自己能否看到那一日,但她知晓,那一日终会到来的。 几年后,大楚年轻的帝王染上重病,朱砂开始彻头彻尾干涉朝政。 孟弈得到消息后便知道时候已到,召集楼国旧部起兵复国,自立为王。 消息传到大楚,朝堂震惊。 有人冒死请朱砂封帝,朝中虽有异议,但皆被朱砂以铁血手腕镇压了下去。 没过多久,朱砂称帝,成了大楚历史上第一位女帝。 顾夜来收到白棠的信笺,字里行间可以窥见当时的血腥之事,但总算都过去了,接下来迎来的便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她不知道白棠在这其中担任了怎样一个角色,但在朱砂登基之后便封了白棠为翰林院学士,可见这些年来白棠也没白过。 放下信笺,她抚了抚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当初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孟弈几乎笑了一整天,十分大方地减免了楼国的赋税为他的第一个孩子祈福。 抬眼间,顾夜来看到墙上悬挂的玉佩,那是赢得每年伶人大比之人才能获得的荣耀。 玉佩精雕细琢,中间是一个篆书的“齐”字。 世人皆知,楼国的第一场伶人大比,夺得头筹的是一名面具遮面,舞姿绝代的美人。无人知晓那美人从何而来,也无人知晓那美人后来去了哪里,只知晓她姓“齐”。 拿到这玉佩之后,顾夜来便令人珍而重之地挂在了书房之中。 观云有些惊讶地问她为何如此稀罕这枚玉佩,顾夜来淡然一笑:“如今她不在人世,她所做的种种事迹甚至也不能公之于世,但我要所有伶人都记得,这伶人中第一人,姓齐。” 这是顾夜来的一点执念,也是她给齐后的一个交代。 朱砂称帝之后也没难为楼国,她与孟弈装模作样地签了一份协定糊弄世人,随后各自过各自的互不干扰。 签订协议之时顾夜来随着孟弈一同去了,时隔多年之后她终于又见到了朱砂。 朱砂仍是当年那副模样,时光流转间没有在她身上刻下任何印记,一袭红衣依然让人惊艳得很。 “转眼间,你居然都要当娘了。”朱砂神色自然地开口,仿佛两人昨日才分别一般,“白棠闹着要跟来,临行前却突然病倒,我怕她舟车劳顿身体经受不住所以将她留在了大楚。只怕等我回去,得被受埋怨了。” 顾夜来见她这忐忑的模样,不由得就想起来了自己当初被白棠训斥的样子,心有戚戚然地安慰她:“到时候忍一忍,也就过了。” 朱砂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笑道:“前些日子我去江南见了我那小舅舅,你猜怎么着,苏久果然在!” 顾夜来想起刘浔与苏久多年纠葛,如今竟能殊途同归,深感欣慰。 两人又相互调侃片刻,便聊起来正经事。 她二人本就有些相似,如今聊起来愈发合拍,顾夜来连晚膳都是撇开孟弈与朱砂一道吃的。 最后孟弈忍无可忍,直接带了人去 将顾夜来领了回来。 他牵着顾夜来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你与她一聊起来,都把我忘了不成?” 顾夜来有些无辜地解释:“我与朱砂多年不见,长谈也是正常。你这么直接地把我带走,她回京之后只怕又要同白棠笑我了。” “那又怎样,由得她们笑。”孟弈关上房门,让她坐在梳妆台前帮她去掉钗环。 顾夜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放弃了辩驳。 签订完协议之后,顾夜来便辞别了朱砂,安安心心回楼国养胎。 三月杏花开得正好,她与孟弈盼了许久的孩子终于到来了。 生子之时,她胎像极为凶险,空耗了许多时间。 孟弈没有任何避讳地坐在她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道:“念念,念念,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你知道吗?你我错过了六年,你不能再抛下我……” 大抵是陛下的祈求起了作用,终究有惊无险,顾夜来平安生下一个小公主。 两人为她取“安”字为名,求她一生顺遂,岁岁平安。 几年如一日,楼国皆知他们的陛下与皇后感情甚笃。 皇后在生小公主时伤了身子无法再孕,但陛下从未起过纳妃之意,废黜后宫三千,独独宠爱皇后一人。 楼国有顾夜来,大楚有白棠与朱砂,她们费尽心思终于为天下伶人撑起了一片栖息之地。 某年初春,柳絮漫天。 顾夜来带着自己年幼的小女儿站在垂柳之下,轻声笑道:“安安,你看着柳絮,终于都飘上青天了。” 孟弈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子,那多年冷冰冰的心终于完全被暖热。 “念念。” “嗯?”顾夜来猝不及防地又在女儿面前被他叫了小字,有些羞恼地走到他身旁,“怎么了?” “我心悦你。”孟弈含笑看着她,眼神中满是爱意。 顾夜来展颜一笑:“可巧,我也心悦你。” 作者有话要说:_(:3」∠)_ end 严格意义来说,这或许算是一篇“烂尾文”,多年之后或许会被归于黑历史的那种…… 之所以会写这篇文,是因为我极喜欢的一句词——十年情思百年渡。 我想要写的太多,格局 铺陈得太大,以至于最后笔力不够热情殆尽,再也支撑不起结局。 归根结底,我想写的就只有两点,一是顾夜来在漫长时光中的不斩相思不忍顾,二是齐后、昭熙长公主、怀安郡主这三代人的碧血写丹青。 最开始没有谋划得当,以至于男主的存在感极低,到后期醒悟的时候也已经晚了_(:3」∠)_ 这是我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文,做到这种地步不够完美,但已经写出了所有我想要写的东西,所以我知足了。 ☆、番外 刘泠 作为大楚的嫡公主,能够托生在皇后肚子里的刘泠自出生起便注定享尽荣华富贵。 作为圣上的第一位女儿,她自小便受尽宠爱。 在她满月酒上,圣上赐下封号“安乐”。 大楚的所有公主都是在十六岁及笄礼上才能获得自己的封号,而圣上破例这么早地赐予她封号,对她的宠爱可见一斑。 大楚后宫之中,并没有多少高位的妃嫔,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常在”“美人”,以至于后宫之中冷冷清清,不似传说中的勾心斗角。 众人都说圣上独宠齐后一人,刘泠不否认这一点,但她也知道后宫这局面是自己那母仪天下的娘亲推波助澜一手造就的。 刘泠自小便颇为敬畏自己的娘亲,她看起来强大而又温柔,仿佛开在高山之巅的一朵惊世的花。 或许每个孩子都会下意识地崇拜自己儿时身边最为强大的人吧,并且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刘泠也不例外。她自小便对齐后的话百依百顺,处理诸事都学着她的模样,想着若将来有一日也能成为自己娘亲那样的人就好了。 可圣上却不喜欢她这样,极尽全力地想要避免她模仿齐后。刘泠并没有将圣上的劝阻的话放在心上,在尚且年幼的她的心中,父亲是一个仁慈的长者,可母亲才是她最喜欢的人。 刘泠这么懵懂地过着,直到某天她处置了一个试图探听她的情况的侍女。那侍女是宫中一位美人的亲信,不知为何突然打起了她的主意。 面对此事刘泠并未有何惊恐,她十分从容地学着齐后的模样处置了那个侍女,然而圣上知晓后却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当晚,她便听到了未央宫中传来的争吵声,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与母亲起了争执。 父亲愤怒地质问母亲究竟想将她教成什么模样,还警告母亲要知道分寸。母亲竟也没恼怒,只是淡淡地问:“你既看不上我这性格,又何必娶我?原来你不过如此,用得到我的时候就觉得百般好,如今倒嫌我心机深沉。” 她这话仿佛一盆冷水,将楚帝的怒火浇灭。 两人沉默许久,最后,刘泠听到自己父亲有些疲倦地开口:“你是极为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我究竟为何发怒……既然你此意已决,那便也罢了。”说完,他便离开了未央宫。 那年,刘泠七岁。 楚帝走后,齐后缓缓走出房门,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 在过去的七年中,刘泠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便如众人所说,是这天底下最为恩爱的夫妻。可她突然发现,原来当恩爱的表皮撕去后,内里也是伤痕累累,只是众人看不到罢了。 齐后随后向她走来,低下身将她揽入怀中:“泠儿,我只有你了。” 刘泠感觉她眼中仿佛有泪水盈盈,但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那日之后,楚帝便开始偶尔召一些旁的妃嫔侍寝。刘泠清楚地记得,消息传来时,自己那向来稳重的母亲失手剪断了灯花。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失态,此后便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也是从那时开始,齐后开始加紧了对她的教导,每日要学的东西繁多的很,险些要见她压得喘不过来气。但她看着母亲每日要操劳的事情比自己好多,便硬生生将那些苦楚都咽了下去。 八岁那年,她随着父皇母后出宫去东荒参加“春种”,为万民表率。 父皇与母后表面上看起来仍是十分恩爱,对她亦是极好。但她却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是她第一次出宫,对一切都感到稀奇。 帝后东荒扶犁,京城的百姓都会来观看膜拜,刘泠便饶有兴趣地坐在地头看着周围的百姓。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偏过头去眯了眯眼,恰巧撞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眸。那是一个长得极为俊俏的男孩子,衣着华贵,看起来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模样,但他此刻却盯着自己像是看傻了一般。 刘泠也说不出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被他这副傻样给取悦了,冲着他一笑。 这件事对她而言不过是转头就忘的过眼云烟,却没想到有人记了一辈子。 回宫之后,她便将此事抛之脑后,继续按部就班地学着齐后为她安排的那些东西。 随着年龄的增大,她逐渐明白了齐后的用意,也为自己身上将要承担的责任感到惶然。 某个天阴欲雨的下午,齐后终于将自己的身世来历都告诉了她。 刘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她虽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母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却没想到她会有这般惊世骇俗的想法。 过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 齐后有些淡漠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怜悯:“这些年来我竟看走了眼……我教会了你许多东西,却唯独没办法教会你野心。” “ 母后……”刘泠不想看到她失望的眼神,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完成她的意愿。 齐后有些无奈,但事已至此早已别无法,只能将手中的势力慢慢移交给刘泠。 刘泠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只为给齐后一个交代。除此之外,她偶尔照看一下那个养在齐后膝下的庶弟刘熙,直到迎来自己的亲弟弟,刘浔。 刘浔降生之时,楚帝大喜,随后大赦天下。 刘泠本以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可以挽回自己父母的情分,但许多事情大抵是积重难返的缘故,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楚帝虽时常来未央宫探看刘浔,但却甚少与齐后再有何交谈。刘泠也终于将自己心中的这份奢望给放下了。 同年,楚帝秋猎遇险,幸好有一位名唤秦尔的侍卫拼死相救。 消息传来时,刘泠假装不经意地抬眼看了一下自己母后,却只看到她不动声色地吩咐人重赏秦尔,脸上没有些许的担忧。刘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揭过,却没想到竟又起了波澜。 说是楚帝想要重赏秦尔,言说:“但有求,必应。” 而那秦尔一不求黄金百两,二不求加官进爵,居然开口想要求娶安乐公主。 楚帝愕然,左右为难地拂袖而去。 刘泠得知此事之后,努力想了许久却都没能想起秦尔是谁,便只当他是想要攀附皇家之人。 齐后倒是知晓秦尔的身世,只是他生于没落世家,如今自己也没混出些什么功绩。单凭救驾之功就想娶大楚最尊贵的嫡公主,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刘泠以为此事总算了结了,却没想到秦尔这个名字开始不断出现在她耳中,让她不得不记住了这么一个人。 传闻秦尔自那件事后便自请去了边关,黄沙百战穿金甲,生死一线间建立了无数军功。 每逢战事告捷,论功行赏之时,秦尔都会推拒掉所有赏赐,旧事重提,想要求娶安乐公主。楚帝无可奈何,但又不想将最宠的女儿下嫁给他,只能不断提升他的官职。 秦尔实在是一名出色的将军,数年来打过无数战争,每次都会给楚帝带回最好的结果。 几年下来,他官居一品,为镇国大将军,竟已是封无可封。 秦尔班师回朝,仍然是孑然一身,诚恳地下跪求娶安乐公主。 楚帝对他这架势彻底无可奈何了,心中也 有些触动,终于没再直接拒绝秦尔的请求。 他将此事交给了刘泠自己来决断,肯与不肯全凭她做主。 刘泠这些年来已不知自己听了多少遍秦尔的名字,众人一旦提到镇国大将军,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她。而她也从最初的漠然,到了后来的羞恼,最终到了如今的好奇。 她去问了齐后,齐后这次竟也没有说什么,只让她由着自己的心意行事。 刘泠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出宫见一见秦尔。 初见秦尔时,他正在军营之中巡查,刘泠借着公主的名义偷偷溜进了军营,却没让人知会秦尔。这大抵是她这些年来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了,但却觉得别有一番体会。 秦尔恰如众人所说,是一位俊朗的冷面将军,传闻他班师回京时,路旁围观的少女皆将自己的香囊手帕丢与他。奈何将军不解风情,这些年来竟从未传出什么风流韵事。 刘泠白纱遮面,远远地看着他训斥士兵,觉得十分有趣。却不防一时疏忽竟露了行踪,刚巧被他抓了个正着。 秦尔当时便沉了脸色,令人将她押解过来,质问她一个女子为何擅闯军营。 刘泠一时兴起,竟没有挑明自己的身份,反而装作是爱慕他的女子,想要远远地看上一眼便已满足。 听了她这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秦尔不为所动,当即便命士兵将她带下去军法处置。 刘泠见他动了真格,笑着将面纱摘下,挑眉道:“本宫代圣上巡视军营,大将军莫恼。” 原本冷面无私的大将军当即便楞到了那里,俊朗的脸微微发红,片刻后方才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微,微臣见过安乐公主。” 刘泠也不知为何,莫名被他这副反差甚大的模样给取悦了,摇头笑道:“圣上说让本宫自己做主,所以本宫想来问一问你,为何执意想娶本宫?” “臣对殿下一见钟情。”秦尔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十年前帝后于东荒春种,殿下随着一同去了。臣有幸见过殿下一面,惊鸿一瞥留恋至今。” 刘泠努力回想了一番,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就凭这?” “臣知道这对殿下而言或许有些突然,但臣的确是真心爱慕殿下。”秦尔郑重地看着她,保证道,“若能求娶到殿下,臣此生绝对不负您。” 刘泠想着,这世间大抵真的是有一见钟情吧,不然怎么秦尔对自己执着多年,而自己只见了他这 一面便愿意嫁给他了。 回宫之后,她便允了这桩婚事。 数月后,安乐公主下嫁镇国大将军,成就了一段佳话。 自从嫁给秦尔,刘泠才算真正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终于不再为了得到母后的赞赏而活。婚后不到半年,她便怀孕了,秦尔高兴地无以复加。 后来楚帝骤然驾崩,齐后病倒。 刘泠守在齐后病榻前,听着她吩咐自己扶持刘浔登基。 可如今的刘泠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这些年来她将父皇的境况看在眼里,又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幼弟再坐上那帝王之位?于是她生平第一次违逆了齐后的吩咐,以雷霆手段力排众议扶持刘希为帝,以楚霁为帝师,迎林氏为后。 齐后恼怒,前往春山修养,断了与她的联系。 刘泠无可奈何,只得专心养胎。 可终究还是应了那句话——自古美人同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 刘泠生下孩子不久,秦尔便奉命出征,葬身沙场,马革裹尸还。 消息传来之时,她险些昏厥过去,但最终还是强撑着料理了秦尔的后事,前往西山服丧。 她几乎每夜都会梦到秦尔,一直想问问他,不是说好不负自己的吗? 但却始终没能问出口,怕着质问让他更加难过。 在西山服丧的这段时日,她几乎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京中有消息传来,说是刘希想要下旨令刘浔出嗣旁支。 齐后始终未置一词,刘泠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于是毅然回京怒斥刘希。 她不是介意刘浔被出嗣旁支,她只是害怕刘希已经生出了疑心——疑心一旦生出,就再难消了。为此,她甘愿陪着刘浔一同离京,只求已经贵为皇帝的刘希能够放下心来。 却没想到,在离京的前夕,她竟收到了齐后的信笺,说是刘希想要派人在长亭刺杀刘浔。 信中吩咐她早下决断,最好彻底了结了刘希,改立刘浔为帝。 但刘泠还是犹豫了——刘希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虽不是亲弟,但却也有了几分亲情,不然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扶持他称帝。 刘泠甚至有一些怀疑,这是不是齐后为了让她帮助刘浔为帝故意设下的陷阱。 这么一犹豫,她便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后来长亭送别,那些黑衣蒙面刺客冲出来的时 候,刘泠心中便已经生出了绝望。 她从来没感觉到那么累,自秦尔死后,她便觉得自己有些走不不下去了。 她还有些羞愧,自己因为一己之私误了母亲的大事,毁了经营许久的大计。 当那些黑衣刺客一昧地攻击刘希之时,她便知道齐后在中做了手脚。 那一剑她看的清清楚楚,并不足以致刘希于死地,而侍卫马上就要能救出刘希了。 所以她冲上去为刘希挡了那一剑,想要用鲜血洗刷掉他心中的怀疑,为自己的亲弟弟换来一条活路。 也是用自己的命,向齐后赎罪。 失去意识之前,她恍若看到了秦尔。 他站在那里,对她笑道:“臣有幸见过殿下一面,惊鸿一瞥,留恋至今。” ☆、番外 齐沽 齐沽是在拐子家长大的。 她记忆力极好,儿时的种种事情历历在目。 她还记得自己生在一户贫苦人家,父母为了给最疼爱的小儿子治病,想要卖了她换些银两。 也不知她出于什么心理,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没哭也没闹,却在父母没来得及找来买家之前偷溜出了家门,然后就落在了拐子手里。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就算是如此,她宁愿自己“卖掉”自己,也好过被旁人卖出,哪怕那旁人是她自己的爹娘。 那时她才三岁,没人知道一个三岁的女童为何会想这么多,大抵她的冷心冷情由此就可以窥见几分吧。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穷苦人家能生出她这种相貌的人,已是极为稀奇之事。 也正因为她容貌极好,自小便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那拐子居然将她留了下来,为着“奇货可居”,想将她养大一些再转手卖个好价钱。 她对此无动于衷,每日十分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 后来稍微识了些字,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齐沽——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拐子几乎每过一段时日都会带一些孩子回来,齐沽早已见怪不怪,她从不帮拐子做什么事,但也不会搅和她的事,故而才能长久地留了下来。 这种状态直到拐子抓了个衣着显贵的少年回来便戛然而止,齐沽将那昏迷的少年上上下下扫视一遍,淡淡开口道:“他看起来衣着精致,只怕非富即贵,你真的要冒险对他下手?” “就算非富即贵又如何?落在我手里,还不是得乖乖听话?”女人的声音有些尖利,她狞笑道,“我本不想动他的,谁让他上赶着来作死?” 齐沽漠然。 大抵是这些年拐子过的太过顺风顺水,如今的胆子愈发大了,脑子也没了。 她不动声色地琢磨着,觉得自己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趁着拐子外出办事,她偷偷揣了一把小刀摸进柴房,看到了那个方才醒过来的少年惊恐的脸。 “嘘,你别出声,我是来放你走的。”齐沽小心翼翼地割断了绳子,牵着少年的手将他放出来拐子的家。 这一年,她七岁。 如她所料,拐子回来之后发现待宰的羔羊居然不翼而飞,当即便怀疑到了她身上。 齐沽脸上也没什么惧怕的神情,反而笑道:“这些年劳烦你照 看我了,如今我觉得我们的缘分没了,不如好聚好散吧。” 拐子惊奇地看着她,冷笑道:“你倒是有本事,也会算计!” 齐沽知道拐子不是那种愚蠢的人,就算被自大冲昏了头脑,她还是一个懂得取舍的人。 果然,拐子第二日便将她好好收拾了一番,送到了京中最大的歌舞坊。 坊主一见齐沽,眼神便亮了:“竟有这样的好苗子?你不早些送来!” 拐子熟络地与坊主拉扯了一番,最后以一百五十两银子的高价将她卖了出去。 齐沽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眼中没有任何羞恼,在拐子离开之前她还侧头笑着道了句谢:“该收手就收手吧,莫要等到眼前无路才想回头,那就晚了。” 拐子听了她这不吉利的话,啐了一声:“少咒我,我自然有分寸。卖了你这死丫头,以后就没人碍我的眼了!” 齐沽抿唇笑了笑,并未将拐子的话当真。 拐子没有将她卖入青楼楚巷,便是对她留了几分情面,大抵是这些年的相处终归有些情分吧。又或许是齐沽太会做人,让人讨厌不起来。 歌舞坊的坊主是有远见的人,当即便令人将齐沽带下去好好照料,请了坊中最好的师傅教授她技艺。 齐沽日复一日地学着琴艺与舞艺,勤勤恳恳认认真真,那副钻研劲儿让坊中最严厉的师傅都挑不出什么差错。 除此之外,她还开始认真习字,看些史书杂书。 一晃,便又是多年过去了。 齐沽成了艳压群芳的伶人,歌舞双绝,在京中红极一时。 无数人趋之若鹜,就为了见她一面。 那些人口口声声说着心悦她,夸着她的琴艺她的舞艺,可言辞间却又丝毫不掩饰对伶人的鄙夷。 齐沽冷眼旁观,将这些无比矛盾的人的丑态看得清清楚楚。 她开始有些厌倦,也开始有些不满足,她要的不是这些。可她真正想要的,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得到。 或许是上苍见她每日思虑得可怜,便送了一个机会上门。 而齐沽素来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的,于是她牢牢地抓住了这个转机。 那天她照常上台献艺,却听闻坊中来了贵客。 这是京中有名的歌舞坊,每日都有不少贵客,可却少有如此郑重对待的,齐沽当即便察觉 到了事情有所不对, 献艺之后,坊主特地将她迎了下来,告诉她贵客想要单独听她弹琴。 齐沽挑了挑眉,应下了此事。 当她抱着琴走近房间时,她便敏锐地注意到了正位上坐着的那人,他贵气十足,隐约有几分熟悉。 齐沽想了又想,一时之间竟也没理出什么头绪,但单凭旁人对他的态度便可知道他尊贵的身份。 齐沽一边弹琴,一边思虑着该如何接近这贵人。 抬眼间,她看到了那位舞姿蹁跹的舞女,只觉得她的舞姿说不出的别扭,倒像是在藏着什么东西一般。 舞女可以瞒过旁人,但却瞒不过同样习舞多年的齐沽。 注意到这一点后,齐沽便假装不经意地注意着那舞女,见她袖中寒光一闪向正位那位而去,当即便弃琴扑了上去:“小心!” 她及时阻止了那舞女,锋利的匕首也刺入了她的身体。 齐沽顺势落在了那人的怀中,皱着眉抬眼看他,眼神楚楚可怜。 这一眼,她终于知道了眼前这人是谁——那个她幼时曾放走的小少年。 齐沽强撑着对他笑道:“居然又是你”,而后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早已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那人有些焦虑地看着她:“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无碍。”齐沽的伤口仍隐隐作痛,她不由得微微皱眉。 那人坐在她床边,抓着她的手:“若不是你又救了我,我只怕……” “原来你也认出我了?”齐沽略微有些诧异,“我还以为……” “我当然认得你,你倒在我怀里冲我笑的时候我便认出你了,你笑的时候还是同儿时一模一样。”他提及当年,有些无措地解释道,“我当初逃脱之后本想去救你的,但是我早已记不清路,而且我急着回……回家。” “我不怪你啊,何况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到我了。”齐沽隐瞒了事实,刻意卖了个惨,“拐子回来之后见我将你放走了,转手就将我卖入了这里。” 他眼中有些心疼,自责地闭了闭眼。 齐沽计划已经初步达成,当即便好好养伤,她可不想因此落下什么病根。 自那事以后,他便时常来看齐沽,眼中的情感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懂,齐沽自然比旁人更加懂。 其实想探听出他的身份也不是什 么大难事,齐沽略施了些手段便知道了他的身份,微微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无意中能救大楚的帝王两次,还成功让他对自己生出了些情愫,委实是阴差阳错上天助她。 齐沽本想着利用他实现自己的目的,所以倒也没真对他有多高的要求,却没想到他居然做的比她想的还要好。不仅时常来探望,而且言辞之间竟也没有对伶人的鄙夷。 自他常来之后,坊主便知情识趣地不再让齐沽登台献艺,齐沽只能有些无趣地呆在坊中,等待他的到来。 就这么耗了几个月,齐沽觉得无论成与不成,都该到此为止了。她不想日复一日地等着哪个人,就算他是大楚的帝王也不行。 于是她向他摊了牌,若不能长久,那就到此为止。 他总是会给她无穷的意外,没过多长时间,他居然给她捏造了一个显赫的假身份,将她迎入了宫。 身为帝王痴心至此,齐沽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了。 待到她怀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封了她为皇后,母仪天下。 从伶人到皇后,总是如齐沽一般野心勃勃,也没想到会有今日。 她险些要迷惑在他的深情之中,但好在她总是那么的意志坚定,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当长女出世之后,她为女儿取名“刘泠”。 泠通伶,她这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警醒,让自己不要迷失了目标。 这种暗示太过明显,他第一次与她生了气。 齐沽是擅长揣度人心的妖精,她知晓他的怒火从何而来,不是因为这个小小的细节,而是他开始怀疑自己嫁给他究竟为了什么。 可纵然如此,她也要走下去,总要有人牺牲的,在所难免。 在以后的数年中,随着她势力愈发强大,随着她开始刻意教导刘泠,两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齐沽,你究竟有没有心?”贵为九五之尊,他问出这问题的时候却比任何人都要卑微。 齐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只能淡淡一笑,于是两人彻底决裂。 这种状况持续到他们的儿子出生,齐沽对上他有些担忧的眼神,笑道:“我想给他取名为‘浔’,刘浔。” 他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齐沽有时候也会想自己究竟值得不值得,可从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就没法 回头了,她也没想过要回头。 她自诩一生中从没后悔之事,可在他骤然驾崩的时候,她终于撕破了多年的笑脸,泣不成声。 可这一切来得太迟,他死后,她更加没有回头的必要了。 此后的多年,她隐居身上,看着自己的女儿去世,将自己的孙女接了过来亲自教导。 让她欣慰的是,朱砂比刘泠多了一份野心,那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几十年辛苦的筹谋,终于一切都成了真。 薄命如柳絮,也终于凭借风力上了九天。 合上眼时,她心中再无任何牵挂,更没有丝毫遗憾。 她想,自己终于能去见那个人了,可以将自己的心都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