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杨花过无影》 一 人生无常如夏雨, 朝为青云暮作泥。 莫道文学浪浮名, 本欲科研穷物理。 睡去且做三生梦, 醒来还写一纸泪。 望君读罢只余叹, 祸福由来哪可知? 人间梦呓 一介 著 都说人生如梦,那么,我们此生日复一日地就只是生活在梦境中罢了,等梦快醒的时候,我们也该丢下名利,洗去尘垢,准备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人世了。 同时,我们在平日里所说的话语也只能算是梦中不自觉的毫无意义的胡拉乱扯,完全成了呓语。往事既已成旧梦,却还去追忆它,那便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矣。 然而,有时偏偏呓语来得最为可信,说出我们平时不敢或不愿说的心里话,好比醉后反易吐露真言。 这些都是从昨晚到现在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一点混乱想法。我因病得闲,家居已差不多一个月了,却整天窝在屋里,很少出门。昨天傍晚,我莫名地感到异常的烦闷与孤寂,看了会儿电视,愁绪依旧难消,于是我带上门,独自走出去,只见山秃水瘦,木叶黄落,一派萧条景象。绕水穿桥,来到守情山西半坡,一片荒冢立于斜阳之中,更增添了几分惆怅。忽见同村廖斯痕的坟茔,不觉一惊。刚刚殁去半年,而新坟业已变成旧坟,荒芜破败,鼠洞交织,大概躯肉早已腐尽,而仅余骷髅了吧!这让我倍觉凄怆,并叹息人生的无常了。在最近几年里,廖家惨遭巨大变故,死的死,走的走,坐牢的坐牢,如今只剩下廖斯痕二哥和一个小侄儿相依为命了。特别是廖斯痕的过世,全村人无不感到惋惜与难过。然而,正像陶潜所说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现在又有多少人还能常常想起他来呢?倘若不是看见他的荒坟,我是想不起的,或者不如说,在我的印象中,廖斯痕压根就不曾殁去,还依旧活在人世,谁会相信人间竟会有如此不幸的事呢?我自患病以来,常常想,人活着实在不易,而生命又是那么的脆弱,说逝随时就逝去了。然而又有什么可悲叹的呢?死或许是种解脱,谁又能知?正又如陶潜在《自祭文》中说的,“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我这样乱糟糟地胡想一通,便怅怅地往回走。经过廖斯痕家时,却见他二哥正呆呆地坐在门槛上,似很悲戚,满面的愁容。我停下脚步,又默想片刻,便朝他款款走去。 “哦!你来了,进屋坐吧。你的病好些了吗?”他瞧见我走过去,忙揉了揉眼,站起身,苦笑着向我打招呼。那两颗几乎纯白的眼球却仿佛朝一边瞟去,不愿看我一般。正因这点与生俱来的缺陷,当年为娶房媳妇好不困难,觅死觅活的。终究还是委屈了三姐,这才换了门亲事。 “嗯,差不多痊愈了”。我环顾一周,并不见他侄儿,于是又搭讪道:“你侄儿呢,怎么不见他” “他刚放学回来,这会子又到村头背柴火去了” “他还挺懂事的呢!” “是比一般孩子懂事得多,也难为他了” 他此时递来一个板凳,我接着靠门坐了。又沉默了半晌,我首先开口轻声问道: “你也都还好吧?” “还算好吧”,但他似乎随又觉察了我的意思,停顿了一下,便接着说道:“这不,我正为一件事情烦恼呢,不知该怎么办了” “是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刚刚在整理房间时发现了斯痕的一些东西” 一提及廖斯痕的遗物,仿佛其中必定藏匿着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好奇心因而顿起,但我仍装作很平静的样子,说道: “什么东西?方便给我看看吗?” “那好吧,恰好也帮我出出主意”他一面说,一面回屋取了出来。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副手织手套,一幅题有诗句的水墨画,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和一扎书信。书信大约有十来封,且每封的封面上都歪歪斜斜地写着“爱痕亲启”的字样。我不免惊讶了,登时浮想联翩。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当我随手翻动日记本时,竟发现一纸遗书和一张女子的生活照片。那女子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的光景,穿一身雪白的护士服,瘦削身材,皮肤白皙,双手背在后面,似是相扣撑着。马尾辫绕过脖颈,垂在了左肩前,一双黑大炯亮的眼睛睥睨着前方,护士帽下一绺头发便顺额头斜耷拉了下来,遮住了右边的眉梢。嘴角绽开微笑,仿佛鼻子眼睛以及眉头也就跟着笑了。清纯得宛如一朵出水的白莲,呈现出既现代而又古雅的气质。我又看了下遗书,字迹非常模糊,好像用水浸泡过一般。细细地逐字辨认下去,上面写道: 二哥: 我先走了,请原谅我的自私。其实我也割舍不下你们的,但现在能了却我此生痛恨的惟一办法就只有一死了。你不要过于伤心,好好和侄儿活下去,迈过这个坎。我死后,请务必把那副手套,那幅画和所有书信都放进棺材内,而那张照片则放在我的枕边。最后,把我葬在守情山的西半坡。 勿悲 斯痕 这个女子是谁呢?廖斯痕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而在临死前还念念不忘把她的照片带进棺材内?那些信就是该女子写给廖斯痕的吗?而手套和那幅画作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心里充满了疑惑与好奇。此时,廖斯痕二哥打断了我的遐思。 “你看,斯痕让我把这些东西放进棺内,可是我现在才发现,真对不住他啊!幸好阴差阳错,把他葬对了地方”说着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涌出来了,他忙揩了去,又接着说道:“你看该怎么弥补呢?还有,也没去火化,挺担心政府会找上门的” “火不火化”我安慰说,“现在也没人来管了,况且你也实在火化不起的,应该不会有事的。至于廖斯痕的这些东西,我看就在他坟前烧化了吧,他若有灵,也是一样的”。 他点点头,就又用袖口擦拭了一下残泪。此时我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道: “请问,这些东西能让我带回去看看吗?一看完就送过来” 他沉吟了半晌,说:“那好吧。不过,看完了就送过来吧,也好早点给烧了” 我于是又劝慰了他几句,便急急走回家,迫切地翻看起来。日记本的扉页上用毛笔隶字题着“人间梦呓”四字,笔法圆熟,遒劲古朴,颇见功底。而第一页却是两阙《鹊桥仙》词,云: 枯藤败蕉,寒凇凛霰,又立伤心旧院。 畴昔陨涕犹忆否?伊相亲嬉笑耳畔。 而今惊闻,伊已结缡,徒引更哭一晚。 纵使业成亦迟矣,况贫复病羁人间。 毫无疑问,此词对廖斯痕来说肯定是刻骨铭心的了。这里面必然隐含着一个凄惨而又动人的故事。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一口气把日记与书信全部细细读了一遍。读罢,我伏案痛苦失声,哭这现实的无奈,命运的无常与人生的虚缈了。不曾想,廖斯痕还有如此一段凄美的爱情,心里的疑团也就一个个全解开了,对廖斯痕这个人及他的死也重新有了一番认识。日记几乎全是在一段时间内写的,也未注明日期,其实就是一篇分多日连续写成的回忆长文。其中很多纸页都布满了透明的圆点,仿佛廖斯痕的眼睛。有的字墨迹已经荡开,模糊一团,而书信就像丢进水里又被捞出来一般。可以想见廖斯痕在读信时泪如泉涌的景况。 我忽然忆起当时去看望廖斯痕的情景。那是差不多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在病中,看见我去,他显然心情好了许多。我们聊得也不少,但总觉得十分沉重。还记得当时我说了句社会上流行的戏谑之言“生活就像是强奸,既然无力反抗,那就让我们去享受吧”,廖斯痕听罢哈哈大笑,但笑着笑着就又放声痛哭起来。临别时,我建议他可以写写东西,平时也挺爱读书的,把心里郁积的痛楚写出来,或许会好受一点。但他却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有什么用,痛苦依旧如许,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而且,人在非常痛苦的时候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没想到,他痛定之后还是写了。 窃以为,人世间的文字大致可分作三种。一是沽名钓誉之文,文多不文,非剿袭即剽窃,一无可看;二是闲情适趣的自娱之文,生活安逸,便陶然自乐其中,此类文偶可读之;最值得去读,细读,反复读的便是第三种文了,它非为沽名钓誉,亦非自娱自乐,而是心有大悲,郁胸难消,遂借文字以哭。解之者细细读去,会发觉通篇字字皆血泪所成。写此种文,他会泪尽而死,然而,倘若不写,他更会因悲愤郁积而更早地死去。古今至文,莫不如此。读此种文而以什么反社会,或文中谁好谁坏,是是非非来评之是最俗不可耐的。读书当得其神。至痛之人,他思索的是命运,是人生,是亘古不变的人性,甚至整个宇宙。解之者读之,莫逆于心,他拊掌大笑,他捶胸痛哭,她愁闷欲绝,他顿足狂走,随又突然倒地,直挺挺昏厥了过去,终归一声长叹而已。写此种文者,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廖斯痕的日记大概也就是这种文字吧,虽不比古圣贤,然而字字皆从肺腑中流出,自能感人。 我忽然产生个念头,希望能把廖斯痕的日记整理出版,因为我想着,这样一则可以让更多的人读到这种人间少有的至情至性文字,廖斯痕对人生有他自己的独到见解,这于读者并非无益的吧;二来廖斯痕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了解了他的一生或许对那些因病,情感,现实等而对生活绝望的人是种慰安,因而对减少他们心中的苦痛有些微帮助;三则渴求知己或许是人的本性,尤其是落魄孤寂之人,更是如此,在生前寻不到知己,便寄希望于后人。廖斯痕在日记中也是这样说的,他该不会例外吧?不然怎么不在遗书中嘱托把日记也放进棺材内呢?而且,刚刚我也获得了廖斯痕二哥的同意。所以,现在我就把他的日记誊录下来,除了几处笔误加以改正外,为保真起见,其它一字不易。有我知道而廖斯痕却道不详的地方再略为补叙,把我的所闻所见一并加入。至于那些书信,则附录于后。希望这件工作能有益于大家,特别是那些痛苦迷茫而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倘能如此,我也就欣慰了。 二 、  我们村名叫落雨村,位于守情山山麓,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小桥流水人家。一面靠山,三面环水,水外是一块块阡陌螺旋的稻田,更远处又是隐隐青山。水上隔不多远就有一座小石拱桥,颇似弯月。各式小船,或行或泊,倒也不少。屋舍的布局错落有致,显得古朴而又幽雅。廖家就住在村子的东南隅。 廖斯痕的追忆是从高中开始的。就在前两年里,廖家可谓祸事不断。先是廖斯痕的爷爷在雨天滑倒,跌得半身不遂,卧床俩月,便寻早死的老伴去了。不上一年,廖斯痕的大哥出门打工,也在矿难中丧生,赔偿的几万块钱又被他大嫂携着改嫁了,遗下一男一女,男孩刚刚两周岁,而女孩还不满百天呢,一家人哭得跟什么似的。他的小妹荧荧当时十一岁,便辍学在家,给二哥嫂带带孩子,或帮父母做些家务。此外,廖斯痕还有三个姐姐,早都出嫁了。 我与廖斯痕年龄相仿,小时候每每在一块玩耍,又都捣蛋顽皮,总爱蹦蹦跳跳,爬高上低的。或上树掏个鸟窝,够个桑椹;或下水捉个螃蟹,摸个鱼虾;或捕只蜻蜓,尾上系一小绳,重新放飞;或粘些知了,逮个蚱蜢,叉只青蛙,炒着吃了,吃罢再捉;或趁人不备,约了伙伴,到瓜田偷个西瓜,躲一隅吃光,瓜汁经脖历肚,直流到脚跟;还偶尔与人打上一架,结果就鼻血四溅,全身尽红。有一次,我们一群伙伴去戏水,觅个较宽水域,打赌谁先游过去,输的去偷瓜,大家分着吃。小斯痕也不甘服输,攥紧了拳头,在一侧摇了几圈,便向对岸游去。不料,终因人小力薄,快到对岸却游不动了。眼看着就要沉下去,我们无不惊慌失措。多亏有大人恰巧经过,这才给打捞了上来,却已昏迷。于是,他给倒置在牛背上,顺村子转了好多圈,待控净了水,方渐渐苏醒过来,捡回一条命。全村大人们都领着自家孩子去观看,引以为戒。从此,村人就都喊廖斯痕是“大命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自从上了学,廖斯痕便渐渐变得安静了。他很懂事,也很勤快,一应大小家务,什么洗衣做饭,他全会,他母亲常常向人夸之不尽。进入初中,学校离家有好几里路,他皆来回地跑,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的,人越发显得瘦小了。而成绩却很不错,第一年便考取了我们萧珲县县城的重点高中,这让我们既羡慕又妒嫉。廖斯痕也多才多艺,不仅会画画,还擅长书法,一到春节,有半个村子的人家都找他写春联。每逢红白喜事,也多请他执笔来写喜联或丧联,因此气死好几位老学究,直说廖斯痕的字写得幼稚。我也曾向他索取了一幅字画,至今还张贴在我的卧室内。此外,廖斯痕又能弹一手琵琶,拉一手二胡,全是跟他舅舅学的。他舅舅是一个戏班的演员,也会各种乐器,见廖斯痕有点音乐天分,就教了他琵琶与二胡,希望将来可以在戏班里混口饭吃,都能勉强跟班演奏了。 翻开日记本,从第二页,廖斯痕便如此开始写道: 一介曾经来看望我,并且与我聊了很久。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烦闷与痛苦了吧,最后,他建议我可以写点东西,平时我也挺爱读书的,反正养病期间也无事可做。我说:“有什么用,痛苦依旧如许,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一介大概觉得我的话也颇有道理,更许是认为我太怪僻了,因此就不再多说什么,又安慰了我几句,便走了。 一介的建议倒让我对一个问题思考了很多天。 我为什么要去写呢?好像生了大病的人都喜欢写点东西或者干脆改行当了作家。写了东西就是要给别人看的,不然,写出来跟埋藏在心里又有什么分别?如果说,写下来心里会舒服一点,那就错了。写在纸上,心房并不会因此挤出痛苦,留下空间,来储藏人生的欢乐,反而会因写在了纸上而复制了痛苦。纳兰性德有词云:“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这与借酒消愁而愁绪反增是一个道理。既是给人看的,谁又能真正理解你写的东西呢?况且,以泪写成的文字是不招人喜爱的,人家本来心情好好的,谁愿自寻苦恼?那么,是想成名而满足自己的虚荣或在这个世上留下一点痕迹?一个在严肃思考生死的人,倘若还有虚荣,那他就不愧为虚荣铸成的了。想在史上垂名的念头是何等的虚缈与荒谬。杜甫诗云:“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我死之后,那不死的“廖斯痕”三个字又与我何干?徒增后人一叹而已。所以,我宁可在生前多一分钱的好花,也不愿死后的垂名。而且,古人说,若欲不朽,首先是立德,其次是立功,最后才是立言。此话极是,千古文人多得是,然而现今人们耳能闻,口可道的又有几人?我现在德之不称,功未及立,颓然一个废人,即便著述等身,也很快就会泯灭了的。 然而,大概寻求知己乃人情之常,求知己不得于当代,于是著述,转求于千载之下。不管怎样,顺其自然吧,聊借文字遣怀。生前之事尚不可知,何况身后呢? 春秋时有个叫荣期的人说,生而为人,又是男人,又能长寿,是人生三大快事。其歧视女性且不论,单说一个人能由幼儿到少年,再经青年至中年,最后变老,也是一种幸福。人至暮年,料无前景,方爱回忆,若年纪轻轻便要追忆了,也是人生可悲之事吧。 然而,我却要回忆了! 我真正的人生悲喜剧是从高中开始的,因为,从此一个令我此生大喜大悲并尝尽人生百味的人走入了我的生命。 那年我考取了县城重点高中,人人都说考取了那所中学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的门槛了。在当时,哪个村子能出一名大学生还是件颇为光彩的事,家人自然都很高兴,出现了久违的笑声,愁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在我大哥过世之后,家里就一直如此了。我走在村里,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喊我“大学生”,并说:“果然是大命人,这不,福气来啦”但是见我只是微微一笑时,全不免诧异了: “这孩子真怪,也太老实了,就是看不出他高兴来,莫不读书读傻了吧” 我确实不觉得有多高兴,因为大哥虽然过世很久了,可我余悲犹在。一家人中,就要属大哥和小妹荧荧与我最谈得来了,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大哥最疼爱的人也是我。不过,我也实在不喜欢村人的论调,什么大命人不大命人的,我能考取,全在自己刻苦地学习。我不信命,而是坚信只要自己肯做,又肯吃苦,就无论什么事都会最终成功的。 其实,要说一点不开心也不近实情,开学的前一日,我一整天都欢喜非常,心里充满了期望和好奇。傍晚时分,父亲带着我给爷爷奶奶和大哥上了坟,把我考学的事情告诉了他们,祈求他们在天之灵的保佑。当晚,我左思思,右想想,竟然过了午夜还不曾睡着。第二天,又抓住鸡尾巴起了个大早,姐姐却都来了。母亲是早把大包小包都整理停当了的,但我终又拿了琵琶与笔墨上路了,不舍得留下。小妹荧荧一直把我和父亲送到了公路,待我们上了车并已驰远,方恋恋地回去。 萧珲县城离我们家并不很远,九点来钟就到了。由于学校没有宿舍,我便住在姑妈家。姑妈前几年才移居在此,因而我还不曾去过呢。当时,妈姑姑父皆已年过六旬,子女也都不在身边。 在县城东郊,两旁栽有高大梧桐的马路一边有一片平房小院,沿一条巷口进去,尽头便是姑妈家了。我和父亲下了车,很快便到了院门口。 院门半开半掩着。我们推门进去,并不见人。堂屋的门也敞开着,入内瞧瞧,仍旧没人,不知何故。于是把包裹提进院内,又把琵琶小心放了,父亲便在屋内坐下休息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堂屋是面朝南的,共三室一厅,一间大卧室,两间小的。院子的东侧为卫生间与厨房。靠马路的西侧是院门,其旁栽植了几株葡萄,一片芭蕉,地上又摆放了几盆栀子花。葡藤顺木架与墙壁攀爬而上,一串串葡萄就垂挂在了上面,鲜青欲滴,好不喜人。宽大地蕉叶也或垂或挺,珊珊可爱。两只麻雀则在院内叽叽喳喳跳跃着啄食,于是更觉幽静无比,倒不像是身处喧城了。 这让我暗自庆幸,因为我多半还是喜欢清静的。而且,葡藤,栀子花,尤其是芭蕉,全是我平生的最爱,仿佛它们早已在那儿等待着我似的。此时我乐滋滋地向卫生间走去,想洗洗汗脸。刚欲推门,嘎吱一声,门竟自开了。门框内却立着一个女孩,身穿一套洁白的护士服,显得清秀非常,仿佛镶嵌在画框内的一幅人物画作。我猛一怔,不曾想院中还有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子。突然,画中的女子却活了,她嫣然一笑,边去拧旁边的水龙头边对我亲切地说道: “你是廖斯痕吧?是刚到的吧?你姑妈这几天就念叨着你今日要来,这会子大概买菜去了,马上就该回来了” 我这时刚缓过神来,见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大方自然,我反倒变得羞赧而忸怩不安了,不知该怎么说是好,忙“嗯嗯”了两声,心就怦怦乱跳开了。趁她洗手的当儿,我又细细地偷瞟了她几眼,瘦削身材,白净脸面,护士帽下压着一条马尾辫,用胡蝶发卡夹着,额上一绺黑发就斜耷拉了下来,并不见戴任何首饰。 “是你一个人来的吗?”她冲了手,又一面扯绳上的毛巾,一面说,“你也洗洗进屋坐吧,看这天热的” 我刚要说话,就听院门“砰”的一声响。扭头看去,原来是姑妈回来了,正推自行车朝里进呢,车篮子里塞满了菜。父亲此时听见有人说话也早出来了。 “都来啦?”姑妈高兴地说,“我以为还要一会儿呢” “也是刚到”父亲说。 我忙走过去,帮把菜拿了下来。姑妈看见那个女孩,便向她笑道: “我正疑惑是谁开的门呢,原来你在呀。怎么回来了,没上班吗?” “上来,回来取点东西的”那女孩笑道,脸上每个部位仿佛就都在笑了,两颗黑大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眨了一下。 姑妈放好车,接过我手中的菜,拿进厨房,就抱了一个西瓜在堂屋客厅桌子上,叫我们进去坐。瞧见那女孩朝院门走去,姑妈便喊道: “小寒,过来吃了瓜再走吧” “不了,你们吃吧,我得赶紧走了,病人多”她一面这样说着,转身一笑,带上门去了。我凝视者那扇院门,仿佛人已去了,而那身洁白的护士服及甜美的笑容还依旧印在门上,并不曾消逝。 “那小女孩是谁?”我父亲拿块西瓜吃了,问我姑妈。 “哦,你是说小寒吧?她是一个远房亲戚,从卫校毕业,在咱们县医院实习的,这不,都来了一个多月了”姑妈递给我一块西瓜,又拿一块自己吃了,说。停一会儿,姑妈又指指客厅西面那间卧室对我说:“你今后就住那间房吧,小寒住北面这间” 我们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姑父也回来了,不免又尽力夸赞了我一番。 午饭时,并不见小寒回来。下午,费了好大劲才总算报了名,因为人太多了。且被通知大后天,也即周一才正式上课。回来后,又坐了一会儿,父亲就也回家去了。 谚语说“男要俏,一身黑;女要俏,一身白”,果真不错,小寒看上去真是俏丽得很,她穿护士服的身影总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怎么也抹不掉,觉得她笑起来特别好看,老想见到她。可是,晚饭时,她又没回来,也不好意思问。饭罢,我跟姑妈姑父聊天到了八九点钟就不觉瞌睡了,皆因早晨起的过早而上一晚又睡得太迟的缘故。看小寒依旧没回,我就去睡觉。可是新到一个地方,却总是睡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直至后半夜方才渐渐睡去。 三 翌日,当我被姑妈叫醒的时候,都已是八点半了。我爬起来,立在客厅静听,小寒房间悄无声响。刷洗罢,我就在厨房饭桌边坐下。此时姑妈已收拾好东西,也坐了下来。我急想问问小寒的情况,但又觉得唐突,于是先说道: “姑父呢?怎么不来吃饭?” “他呀,”姑妈说,“早吃过了,这会子又不知到哪儿闲逛去了” “小寒没回来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哈哈,她昨天加班,回来时你都睡下了,今天一大早又上班去了。她这孩子,就是认真得很,工作有热情,不晓得什么是累似的”姑妈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她吃食堂,只周日休息一天,才在家吃。你看,本来想让你们全在家吃的,可是,我们年龄大了,起居不定,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怕耽误了你们上学上班时间,你姑父又小病不断,天天还要照顾他。不过,你周末不上学了要在家吃啊!” “她家在哪儿?”我又问。 姑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一股脑儿全说了: “这不,就在你们守情山西面的那个集镇上。她家共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她是老大。弟弟章桥在读初中,正闹着退学开车去呢。两个妹妹还在读小学,有一个今年也该升初中了。小寒父母的身体也不大好” 我一时也没什么可问的了,就闷头吃饭。小寒住的那个集镇离我们落雨村很近,登上守情山就能望见,这让我莫名地窃喜。 萧珲县很小,饭罢,我不一会儿就溜达了一圈,新鲜感也随之消失了,于是又到书店翻了翻书便往家走。却远远望见巷口梧桐树下立着一个人,颇像顾碑,再靠近点,仔细一瞧,可不是嘛,正是他。 顾碑是我初三的同班同学,家就在我们邻村,那年也考取了县城中学,虽不同班,但又同校了。顾碑大我两岁,初中复读了一年,人长得又高又帅。我与他性格差异很大,而关系却非常好。我因曾在陆龟蒙《野庙碑》一文中读到过“碑者,悲也”的句子,便常常把他的名字戏写作“顾悲”,他不仅不生气,反谢我替他发现了名字中暗含的深意,我不禁纳罕了。 我正想绕在背后吓他一下,一个女子却向他走了过去。还没说上几句话,只见顾碑忽地拉住他的手,那女子却用力甩开,并转身而去了。顾碑呆呆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顾碑,你怎么在这里?”我走过去,拍了他一下,说。 他猛然一惊,回头见是我,便推了我一把,说道: “你这小子,吓了我一跳。你怎么也在这里?”我用手一指巷子的尽头,说我就住那儿。接着便又问刚才那女子是谁,是否就是他曾向我提起的前女友。 顾碑笑道:“什么前女友后女友的,老情人呗,哈哈。那我走了,改天来找你玩”说罢就去了,他人就是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点疯癫。 下午,我睡了一觉,觉得有点无聊。又看了会儿电视,天空却忽然飘过几疙瘩黑云,登时倾下满天的白雨来,然而又迅速地云散雨止了。我踱进院中,顿觉一阵清凉,十分舒畅。见给雨水洗过的葡萄,芭蕉以及栀子花更加鲜润无比,便忆起韩愈“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两句诗来,此时低声吟哦,倒别有一番趣味。同时也不得不感叹古人用字的佳妙了,以“大”“肥”来分别形容新雨后的蕉叶和栀子花,很是传神。 我此时突然来了兴致,想练起书画来,自进入初三,已是很少碰笔了。于是立刻进屋搬一茶几,置于葡藤架下,又取出纸笔与一本古诗集。两只麻雀就落在了书上,随又飞去了。我先以院景画了一幅《墨葡萄芭蕉图》,又突发奇想,作了幅《人去叶落图》:山麓一古装男子立于梧桐树下,神情沮丧,若有所失,桐叶纷纷而落;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仕女,背身飘然而去;水痕悠远,鸟雀翻飞。以戏顾碑也。画完之后,执笔远观,颇觉得意。又想在上面题首诗,却一时涩于思,竟作不出来。就在此时,院门“吱”地一声开了。 我抬头一看,竟是小寒。她已脱去了护士服,而穿一身浅淡的衣裳,笑嘻嘻地进来了,人越发显得生气十足,百伶百俐了,我真是又惊又喜又慌。心想这次理应先打招呼了,因而忙住了笔,站起身说道: “你回来啦?” “嗯,刚下班。就你一个人在家呀?”小寒一面去洗手,一面笑道。 “姑妈不知到哪儿去了”我说,然后重新坐下,装作写字。其实我什么也不曾写,眼角的余光就一直没离开过小寒。 我只说小寒洗罢手就会进屋去的,不想却朝我走了过来,我顿时紧张了。 “呀!”小寒探头一瞧,惊诧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在做作业呢,原来却是画画,没想到你还会这的” “画着玩的”我笑道。 小寒一面说“让我看看画的什么”,一面伸手托起来细观,又赞不绝口。突然,她仿佛悟出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望着我说道: “今天在巷口跟你在一起的那个高个子的人是谁?先是一个女孩走过去又离开了,之后就见你俩在聊,恰巧给我看到了” “他是顾碑,我们邻村的,现在与我一个学校。那女的是他散了两年的女友,不知怎的见了又走了,你看,”我指指小寒托着的画,说,“这幅就是我戏画他们的,呵呵” “怪不得看了这画让我想起他了呢”小寒笑道。 “我正想题首诗在上面,却怎么也作不出来”我笑道。 小寒重览了一下那幅画,又沉思了片刻,便把画朝茶几上一放,说:“让我来题一首吧”,说罢,也不管我,就捏起了笔,饱蘸浓墨,在左上角空白处用隶字顷刻题了几行,然后把笔一掷,说:“看怎么样,不错吧?”随后就格格地笑了。 我十分地惊讶,把画掉转过来一看,其字灵秀飘逸,一似小寒本人。细细读去,却是首古风,写道: 契阔忽二载,二载人若何? 惊鸿来复去,秋桐空自落。 落款是:代顾碑摅怀,小寒戏题。 此时那两只麻雀就“哗”地飞去,哀鸣不止。我不禁满腹狐疑了。 接着我又品读了一遍,越发觉得不错,于是对小寒的敏捷才思感到格外钦佩了。而且,我虽然明白诗中的“惊鸿”喻指女子,却不知典出何处。我不愿在小寒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就没有问,只是赞道: “你不仅字写得好,诗更好,也非常切题应景。这首古风写得古朴而蕴藉,意境也很深远,可直追汉魏大家” “呵呵”,小寒笑道,“谢谢谬赞,只是信笔胡诌罢了“ 小寒的大方,自然与开朗感染了我,不觉中我已不那么紧张而尽可畅谈了,于是接着问道: “你也喜欢古诗啊,喜不喜欢新诗?” “不喜欢”小寒笑着摇摇头,干净利落地说。 “不喜欢?”我惊讶的是,一个女孩竟然与我同样地不爱新诗。 “怎么说呢,”小寒笑道,“新诗都不耐读,西方诗歌的那一套形式也不适合我们汉字,如果说古诗是一杯香茶,愈品愈有味,那么新诗就像一大瓶白开水,不仅淡而无味,全喝下去肚子还会胀得难受” “呵呵,真是妙喻。其实,那些所谓自称喜欢新诗的人都是古文底子太薄,丝毫欣赏不了古诗,更不用说叫他去作了,就好比没有姿色又无气质的女子转而借助于透明裸露的衣服,便自以为时尚不俗了”。我随又觉得这个比喻甚为不妥,因为毕竟与小寒还不很熟,于是有点窘了。 小寒看上去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为了避免尴尬,她立即接过来说道: “动不动就什么‘啊,我年轻的女郎!’或者是‘沉淀着彩虹似的梦’,真是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却如此的肉麻,更不知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梦。这就不奇怪为什么人们都说诗人全是疯子了。不过,也难怪了,诗人本都很怪异,据说徐志摩大诗人直至成亲的前一晚还得和母亲一个床睡呢,呵呵” 我听了自忖道:“大概徐志摩当时仍在吃奶吧,正好婚后再变换了继续吃”,这样想着,就不觉笑了。此时见小寒正疑惑地望着我,我忙又说道: “还有什么‘朦胧诗派’,叫怎么说他好呢,听说有句诗道‘看,温暖向我走来’,读者众说纷纭,有的这样解,有的那样解,还有一些人就一口咬定是诗人走桃花运了。而实际上呢,诗人作此诗时正在抽烟,烟蒂变短,火光渐近,夹烟的手指也就炙烤的厉害了” 小寒格格地笑个不住,随后又叫我写幅字她欣赏欣赏。于是,我恭楷写了高鼎的那首《村居》诗:“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来写,可是,愈是想写好就愈败笔不断,直恨手不争气。写罢,小寒惊讶道: “刚还夸我,你这字才真叫好呢!不过,你怎么学起柳体了,多半不都学颜体的嘛,雍容大气,也代表着楷书的最高成就” “哈哈,如今谁还喜欢雍容的颜字呀,都以瘦劲的柳字为美了,好比细瘦却康健的女子”我戏谑说。 “那看来你一定偏爱瘦削的女孩子喽?”小寒瞧着我嘿嘿笑道。 我被她的玩话说得脸热辣辣的,无言以对。而小寒总能有放有收,打破窘境,遂说道: “来,让我也写一幅,看了你写的这首诗,我又想起了另一首” 小寒于是用赵体顷刻写了一首七律,云: 余寒二月在南天,风物好吟于眼前。 碧水几湾云欲雨,荒村一带柳含烟。 浪飞短棹响渔曲,雾隐平湖过客船。 何意童蒙画桥里,纸鸢几处放层巅。 “这首与高鼎的那首相比,”我看后更是惊喜,于是评道,“境界更开阔了,真正把握住了‘神韵’二字。而且格律严整,用字准确生动,意趣盎然,你把我们那儿的景色一诗网尽了。‘荒’字看似与全诗情调不谐,然而恰好道出了当今农村的破败,其实是大好河山与人类活动的不和谐罢了。又是你作的吧? “看你说得那么好,我哪有如此才情作出这种美妙的诗啊,是个大才女作的”小寒满脸认真地说。 “才女?哪个时代的?” “明朝” “明朝也是才女众多的,如孟淑卿,朱仲娴,端淑卿,徐缓,沈宜修,章有渭,方维仪,难以尽数,不知此诗为何人所作?” “就是那个章有渭”我以为就指她了,然而小寒停顿了一下,又说道“的小妹” “小妹?” “章小寒啊”说罢便笑弯了腰。 “我就知道是你作的,真好!我也很喜欢古诗,却恨自己不会作”我笑道。 “呵呵,我看你写了高鼎那首诗,也是描写二月天的,且有儿童放纸鸢一景,就想起了我这首胡诌的旧诗来” “你作古诗,练书法,不怕别人说你老古董吗?”我又问道。 “管他们去,只要自己陶情适性就行”小寒笑道。 过一会儿,小寒忽“呀”地一声,说浸泡的衣服还没洗呢,刚想走,却发现了那幅《墨葡萄芭蕉图》 “这幅更好,送给我吧”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说,黑大的眼睛就一眨一眨的。 我巴不得小寒这句话呢,更况且,单就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与那甜美的笑容,叫我送她一万幅也乐意啊。我于是忙避开了她的眼睛,说: “画得不好,只怕挂在床头会让你做噩梦呢” “呵呵,这么又大又甜的葡萄定会让我酣然入睡的”小寒笑道。“那我就拿走啦” 小寒把画拿进卧室便去洗衣服了,此时姑妈也回来了,开始做饭。小寒洗罢就也去厨房帮忙,而我一个人练字也就索然没了兴味,于是收拾回屋。厨房里的说笑声时时从窗户荡漾而来,破我岑寂。不知又乱翻了多长时间的闲书,就听有人敲我卧室的门。开门一看,却是小寒,她笑容满面地说: “做什么呢?吃饭吧” 我笑说随便翻翻书的,然后就跟小寒来到厨房,在餐桌边三人围坐下,又不见姑父。 “姑父呢?”我问。 “谁知他又死哪儿去了”姑妈说,“估计又去打牌了,整天不归家。算了,不等他了,我们先吃。来尝尝,今天是小寒炒的菜” 我尝了说很好吃,小寒就默默地笑。 “你们都认识了吧?哈哈”姑妈又笑道,“其实,你们家离得很近的” “他家在哪儿?”小寒问。 “就在你们东面守情山下的落雨村”姑妈说,“以后你们多互相照顾啊,斯痕比你小的” “他多大?”小寒问。 “我周岁十六”我忙说。 “那我比你大两岁”小寒笑道。 “该叫你姐呢,哈哈”姑妈笑向小寒说。 我与小寒相视一笑,又各自吃自己的饭了。过一会儿,我问小寒: “你工作找好了吗?” “还没呢”小寒笑道,“不急的,等实习完了再找” 小寒看上去对工作很乐观,信心十足。 饭罢,我和姑妈在客厅看电视,小寒却在卧室没出来。我便也回卧室躺下,回忆着当天与小寒说话的一字一句,并想着明天她会做什么,又该怎么相处,就这样甜美入梦。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小寒便出去玩了。 她去哪儿了呢?又跟谁在一起呢? 四 世上让男人邋遢,自暴自弃,无恶不作,甚至杀人或自杀的时常是女人;而让男人干净文明,热情大方,功成名就的也往往是女人。有小寒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再也不能大大咧咧,凡是不加检点了。首先痰是不随便吐了,餐巾纸是要随身携带的,衣服也须勤洗换才好。此外,吃饭的时候要尽量避免发出声响;穿袜子浯脚,忍了!特别是晾晒衣服的时候,内衣内裤必定用褂子遮住,看着不雅观。 我们终于开始正式上课了。学校离姑妈家并不太远,步行大约只需十五分钟,又恰好途经小寒实习的医院。我每天上学放学路过医院大门时总忍不住扭头看过去,并搜索一番,假若瞥见一个护士,便以为是小寒了,一阵心欢。当发现认错人时,又敛了笑容,怅然而去了。 然而,我跟小寒尽管住在一起,可平时却很少见面。我每天上学早出晚归,当我清晨洗罢而去的时候,小寒还不曾起床呢,等到我晚自习回来,她又早睡下了,我是很少回去睡午觉的。因此,只有周末才能在一起,她又隔三差五地加班。 一个周末的上午,我独自在客厅做作业,庭院寂寂,悄然无声,惟两只麻雀忽上忽下,乍左乍右,在叽叽喳喳地乱叫。忽然听到钥匙开院门的声音,忙望过去,却是小寒。她似乎很开心,手交叉于背后,一跳一跃地进来了,马尾辫就左右交替地摆动。此时,地上的那两只麻雀忽地飞起,又散栖在葡萄藤上了。小寒顺着麻雀飞起的弧线仰头斜看去,好像发现有几个葡萄业已发紫,于是笑容可掬地走过去,踮起脚去够。摘了几颗,却还有几颗够不到,因此又搬来板凳,踩上去,终于摘了下来。然后就到水龙头下洗了洗,一边塞嘴里一颗,一边拉开堂屋的纱门。 “原来你在呀!”小寒本以为屋里没人的,却发现我在,于是似乎对自己刚才的摘葡萄一事感到难为情了,于是腼腆地笑道。 “嗯,做作业呢”我笑道,觉得小寒欠脚采撷葡萄时特别美,或许因为有葡藤与蕉叶映衬的缘故吧,好比绿水与荷叶对莲花的衬托。那幅《墨葡萄芭蕉图》应该把小寒画进去的。 “来尝尝葡萄”小寒把手中剩下的几颗葡萄全递给了我,笑道,“有几个熟了,被我摘了下来” “不是天天看着我的墨葡萄谗了吧”我戏谑道。 “是是,呵呵”小寒笑道,“哦,对了,我把你送我的那幅《墨葡萄芭蕉图》贴在床头了,谢谢你啊,改天请你吃饭” “我可以瞧瞧吗?” “当然行啦,进来看吧” 我于是随小寒去她的卧室。刚迈入门,就闻到淡淡的清香,房间很窄小,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倒也古雅。案桌上摆列一排半新半旧的书籍,中外古今皆有。又一座小钟与一枚小圆镜,并不见任何化妆品。床也比较整洁,叠起的被子放在一头,另一头是一顶枕头和一本杂志,其上便张贴着我那幅小画,两端竟用彩纸裱上了,顿觉增色不少。我又惊又喜,于是笑道: “你还真有办法,这样裱起来更好看了,我怎么没想到过!” “比你聪明吧?笨猪!”我们此时已是很熟了,小寒又是极爱开玩笑的。而且,女孩子似乎都喜欢说人是猪,又时时加一“笨”字。 “小笨猪”我也戏说道。 “我是小笨猪,那你就是小小笨猪了。我比你大,廖阿姨不是说你该叫我姐来吗?记住了,以后叫我大姐”小寒拿腔作势,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时无招,只有耍赖地说道:“什么大姐,叫我大哥还差不多,你看看你,小姑娘一个,连名字都带一个‘小’字” “好呀你,没大没小的。那好吧,不叫也行,但我那顿饭可就不请了啊”小寒略带娇嗔地笑道,她看上去更美了! 她的娇嗔反而让我羞涩了,于是忙转变话题,指着案上的书说: “你的书不少啊?” “呵呵,也不多,有时逛书店,看见喜爱的书,不买回来就总不踏实,等买了回来,又不看了,真是书非借而不能读也” “怎么你也喜欢琼瑶的书?”我随手抽一本,却是琼瑶小说。 “是女孩都喜欢”小寒笑道。 “是因为才子佳人式的浪漫吧?” 小寒笑笑,没有说话。 此时我又看到一本《红楼梦》,于是抽出来,翻了几页,说: “你很喜欢看它吗?我也非常爱读的” “嗯,不过这本是借同事的,我自己的在卫校时被同学传看丢了,呵呵” “现在《红楼梦》可是真‘红’起来了,红学家也是比秋天雨后的豆芽冒出来得还要快,所谓的红学专著就更不用说了,到书店一看,整个书架摆得都是,而《红楼梦》却孤零零蹲坐在中间,好不可怜!” “呵呵,好像现在谁把它读了几遍都可以成为红学家了。听说又有了什么秦学家,大谈起清史来,以致读者《红楼梦》一遍没读,或者读了一遍,又只看个热闹,而清史却了解了不少。还有研究所谓的人物原型的,据说十二钗都有原型。真是白痴,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人物形象是把很多人综合起来并加以虚构出来的,有的则完全凭空想象,哪有那么多原型可研究。而且,作者有很多寄托的东西是不需要读者知道,也不愿读者知道的,后人却去把他给挖出来,还添油加醋,这不成了好打听人家私事的,又爱到处混说的长舌男了嘛!” “他们都把《红楼梦》评价得特别高,还有说要把它当作国书的”我说。 “谁说的?他以为像《论语》一样,半部就可治天下了啊,呵呵。其实,我也认为《红楼梦》代表了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最高成就,但是读书应得其神,我发现所谓的红学家们根本就没把书给读懂,看似他们把它抬得至高无上,而实际上反而贬低了” “这怎么说呢?”我不懂了。 小寒谈起《红楼梦》来很兴奋,此时见问,就又说道: “就拿这个版本来说吧,前面的序言洋洋洒洒逾万字,但讲来讲去,无非说它是什么反封建,对女性的颂歌之类的,包括大学语文用书上的评价也无不如此,俗不可耐,我真怀疑搞文学的脑子是不是退化了,难怪那么温和的钱钟书先生都要忍不住开骂了呢” 这我知道,钱钟书先生在一篇小散文中说那些专门搞文学的反而文盲比较多,却也并不足奇,好比帝皇时代整天厮混在宫女堆里的偏偏是个太监,有机会却无能力。小寒不好意思说出这个妙喻来,我想笑,但忍住了,于是又问道: “那你认为《红楼梦》伟大在什么地方呢?” “我先问你个问题吧,你说人类历史那么久远,朝代,制度,生活方式等等,一切都在变,而惟一不变的是什么呢?”小寒笑道,俨然一个老师。 “人性应该是不变的吧,比如喜怒哀乐愁,嫉妒,吃醋,虚荣,而且我认为人类不变的主题就是命运与人生,亘古至今人们都在苦苦思索着人为什么要来这个世上,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人生有何意义?” “你真是个好学生”小寒嘿嘿笑道。 “既然说对了,那就请小寒老师说说到底《红楼梦》伟大在何处吧”我也笑道。 “你这个小学生调皮,有这样喊老师的嘛,呵呵。《红楼梦》正是细腻生动地刻画了人们不变的人性,以及思索并悲叹了命运与人生这个大主题,所以它才不会因为时过境迁而黯然失色啊,倘若它就是什么为了反封建的,那我们现在还爱读吗?岂不是贬低了它了吗?它固然是女性的赞歌,但这并不是该书的核心。想想,一个一生困顿,命运多舛而又有思想的人,当然会想到现实的残酷,但让他生在任何时代,都会面临一个特定的现实,所以他不仅仅停留在这肤浅的一层,他还会进而去思索着更深刻更永久的问题,那就是命运,人生,甚至整个宇宙。可他怎么也想不通,所以苦闷,如果想通了,或放浪不羁,或遁入空门,他也就不痛苦了。没有这些苦闷,而为了什么反封建或仅仅女性的赞歌,那就不可能有‘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一说了。又有说曹雪芹是什么伟大的思想家,预言家,还有什么家的,也俗得很,他就只是一个作家,把自己的苦闷写出来,并借此一叹而已。其实,《红楼梦》里面都说得一清二楚,只是所谓红学家们害了‘文盲’而辨清不了,或是自作聪明,硬是扭曲歪斜,望文生义罢了。《红楼梦》词曲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这些都还不够明确的吗?而且,全书一开头就说无朝代年纪可考,诚然这也是逃避文字狱的一种手段,但主要不还是悲叹千古的人世吗?有些所谓的红学家真讨厌,连我都想骂了” “你怎么骂?”我笑道。 小寒娇嗔地一笑,说:“张爱玲曾骂高鹗死有余辜,那我就骂那些人老不死” 说罢,我们就全笑开了。 我这次真是深深体会到了“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真理性。我还想问问小寒对人人视为“淫书”的《金瓶梅》有何独见,但又羞于问。此时我忽然想起前天姑妈叫我没事时给菜浇浇水的,于是跑去浇水,小寒知道了,就也来帮忙。我用一个大桶提,小寒使个小脸盆端。我是第一次上屋顶,竟发现栽植了好几畦蔬菜,有葱,有韭菜,有辣椒,还有白菜,登时给人一种遁隐田园之感。 小寒没浇几盆水就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我于是笑道: “看怎样,这下甘作小妹妹了吧?大哥就是有力气” “切,那你怎么不比绣花织毛衣啊?真是的!反正我比你大,按理也该叫我大姐,赖是赖不掉的” 此时,那两只麻雀围着我们跳来跃去,啄啄菜,又饮饮水,欢鸣声声,我一泼水,它们就忽地飞起,却落在了一套石桌石凳边,我一阵欣喜,指着向小寒道: “这石凳真好,可以在上面吃饭” “也可以下棋的”小寒笑道。 “对对,我有象棋的” “是嘛,那有机会我们下棋吧” “好呀,你会下吗?” “看你说的,倘若参加比赛,我定能荣获亚军的——两个人参加的大赛”她朗朗地笑了 等浇好菜,刚想下去,小寒突然喊“快来,快来”,我就疑惑地走过去,却见她正手托着一个葫芦端详呢。我也非常的惊喜,就说:“这小院好像专为我设计似的,不知还有多少我没发现的惊喜” “看来凡是蕴含历史文化的你都很喜爱啊?” “正是呢,关于葫芦的人和事还真不少。今天咱们来个特别的,在上面镌刻东西吧” “你有工具吗”小寒问。 “有一套,我练过篆刻的” “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才,你还有什么特长呀,都说出来吧”小寒用钦佩的眼光望着我,说。 “我还会弹琵琶,拉二胡,都是跟我舅舅学的,呵呵” “果然还有,再有呢?” “再没了,如果唱歌可以引来狼也算特长的话,那我就还有一个,哈哈” 小寒就被我给逗乐了,笑个不住,笑罢,她说: “那你去拿刀,我们刻字吧” 我于是拿来刀具,拣个已熟而又有形的葫芦在上面镌了一个男子,身穿长衫,头戴毡帽,手拿竹杖,却又戴了一副眼镜,斜靠在岩侧;又同样用线条勾勒了一个女子,身穿曳地长裙,编俩长辫,耷拉在胸前,头上还戴了一顶簸箕似的帽子,手攀桃枝,斜睨前上方,神态悠闲。然后,我就又在人物的下角各镌一个小印,字是篆体,小寒瞅了半响,看不懂,就问道: “你这刻的什么呀,人物看上去那么滑稽,字我也不认识” 我说:“这枚小印镌的字是‘萧珲人廖兄斯痕也’,那枚镌的是‘萧珲人章妹小寒也’” 小寒听了,且嗔且怪地说:“好呀你,气蛤蟆鼓足了气就要冒充青蛙啦?可你依旧没青蛙大”然后又转而笑道:“反正只有你一个人能看懂,说不定你镌的是‘萧珲人章姐小寒也’与‘萧珲人廖弟斯痕也’呢,呵呵” 然后,我就提着桶,小寒拿着盆下去了。我再也看不进去书,于是打开电视来看。 不一会儿,小寒也来观看了,且一边织着毛衣,说是给她两个小妹织的。节目是一部爱情影片,我把遥控器递给她,她没接,说看什么都行,于是看下去。可是看着看着,电视里面有两个人亲吻了起来,我就不自在了,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坐不是,走还是不是,因此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手心却能攥出汗来,终归还是装作洗手出去了。过后想想,在此种情境下,愈是表现不自然就愈是尴尬,但是我当时就是不知所措。 不就是接吻嘛,有什么呀,大惊小怪的。 五 转眼之间便到了国庆节,我们学校放了一周的假。由于从前从未长期地离开过家,故而已是十分想家了,于是打算回家一趟。小寒倘若回去,则与我同路,因此在几天前我便问她国庆节可放假,回不回家。 “或许会放几天吧”小寒说,“到时排班要伦不到我的话我就回去。我已是近两个月不曾回家了” 我就以为小寒肯定会回家了,于是左等右盼,连最后几天上课也都心不在焉的,想象着与小寒一同回去的情景:我会替她背着包——倘若有包的话;再给她付车费;甚或送她到家,然后折回,说不定还会请我到她家坐坐呢。 但是,到头来小寒却回不去了,国庆节正好由她值班。我空欢喜一场,失望透顶。幸好顾碑来找我一起回家,又稍微得到点安慰。 十月一日的一大早,顾碑就把院门敲得砰砰响,我忙去开了门。 “老弟,我以为摸错门了呢,这半天才来开门,回家吗?”他脚一踏进来便笑道。 “当然回家,我正想去找你呢”我说。 “那走吧” “可我还没吃饭啊” “靠,你真磨蹭” 此时小寒从堂屋出来去上班,经过我们身边时,微微一笑,出院门去了。顾碑眼瞪得铃铛一般,忙又探身门外,直望到小寒拐了弯,消失了踪影,方回过身来,并冲我嘿嘿笑道: “好啊,你这小子,艳福不浅嘛,这么个大美女!老实交代,搞定了没有?” “胡说什么呀,哪像你”我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怎么啦,好吧,你不要,那就让给我,刚才还冲我笑来不是?笑起来那真叫…” “小声一点,我姑妈在的”我忙打断他,说,“你最近有没有新衣服穿?”顾碑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谗就是“女者,衣也”,并时常引用一则俗谚“女人好比身上衣,旧的去了换新的”。每次逛街又总要找个女生来陪。若要问他为何上街买个东西也总是叫个女生陪着,他就拎出他自己创造出的名言来“既然女人是身上的衣,那你总不能让我裸体上街吧” “噫!这句话问得才像是我的好老弟。俗语说‘光棍三年,母猪变貂禅’,我能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吗? 告诉你吧,我们班有个漂亮妹妹,非常性感,奶子又大,倘若蚂蚁爬到了她身上只能有两个结果,一是因为太滑腻而失足掉下来摔死;一是因为险峰迭起而晕眩致死。总之死路一条,改天我带你瞧瞧” “还是留着你自己慢慢欣赏吧” “我看你这人真没意思,刚还夸你呢。得,不说了,赶紧吃饭去吧” 等我吃罢饭,又别了姑妈,便与顾碑一同往车站走去。 “你最爱哪个季节?老弟”他突然问。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我诧异道。 “说说看” “要说嘛,四季各具特色,皆有其可喜之处,我都喜欢。如果必选其一的话,我还是偏爱于秋天,正如明代谭元春在《<秋寻草>自序》中说的‘夫秋也,草木疏而不积,山川澹而不媚,结束凉而不燥。比之春,如舍佳人而逢高僧于绽衣洗钵也;比之夏,如辞贵游而侣韵友于清泉白石也;比之冬,又如耻孤寒而露英雄于夜雨孤灯也’,可谓知秋识趣之人。我最爱在秋天闲步于梧桐树下,见桐叶淡黄,悠悠交坠,洒落一身,便觉惬意得很,忘却一切烦虑。至于自宋玉悲秋以来,后世诗人例皆悲秋,真迂腐书生…” 这次该顾碑打断我了,他不耐烦地说道:“好了,你不要再文绉绉的什么‘朽薰草’不‘朽薰草’的了,我可是井里丢石头——不懂(咚),我看你就是孔夫子的背包——书呆(袋)子一个。我最爱夏天” “为什么呢?” “这还不明白”,顾碑向一个穿超短裙的女子努努嘴道,“女人穿得少呗,真是一饱眼福,在人挤的地方还能揩点油。如今天变凉了,像刚才那女的就少了” “你的嘴就是欠抽,说不几句话就胡拉乱扯上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果然是书呆子。这么说吧,女人被男人看,表面上似乎很生气,骂你流氓,其实内心不知道有多美呢,就跟女人骂买花给她的丈夫浪费钱而心里却十分欢喜一样。倘若没人看,她们反而会觉得很失败,没有魅力。因而倍感落寞,并引以为平生悲剧之首的,要不然她们就不会故意穿着暴露了。你以为她们个个都为凉快啊,试问超短裙能比短裙招来多少凉风呢?还晒大腿的。我敢保证,一百个女人里面肯定有九十九个最喜爱的也是夏天,这样她们可以露,显示自己的曲线,衣服花样也比较多。而还剩下一个则必是身材不好的,露了反而彰丑,自卑得一天到晚躲在房门后面默默抹泪” 我觉得顾碑的一番宏论虽然听起来颇为滑稽,但细细品去,也挺在理。他似乎也看出来了,于是又扬扬自得地说道: “再免费教你一招吧:见有穿超短裙的你可以蹲下去,装系鞋带——虽然你穿的是拖鞋,压根不存在鞋带,再用枚小镜子一照,就什么都尽收眼底啦,什么红内裤,白内裤…,如果恰巧碰到没穿内裤的你不就…” “你这人越说越离谱了,除非你不穿内裤”我说。“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廖弟也。我确实没穿内裤的,昨晚想小妹妹想遗精了,洗了还没干呢”他嘿嘿笑了。 一路上,顾碑东拉西扯,说南道北,跟他在一起断不会有乏闷之感,时间也就过得出奇的迅速,因此我们很快便到家了。 在村口的一个石拱桥上却遇见了隔壁王大妈。她戴一斗笠,肩扛一铁锄,又挎一竹篮,立于斜阳之中,水面就呈现一个倒影,又给蜻蜓点碎了。自打我考取了高中,村人都敬我几分,我也必须懂礼貌,见人就得主动打招呼,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闷着头,只顾走自己的路了。因此,我忙上前说道: “王大妈下地去啊”乡下打招呼就是明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却就问什么,净是废话。 “是啊,大学生回来啦?”村人都认定我是大学生了。 “呵呵,您还好吧?” “好好好,好得很”王大妈笑道,“昨儿我还说呢,福全都跑你们家里去了,哈哈。你二嫂生了,还是个男娃娃,白白胖胖的,好不可爱哟,真真疼死个人。再加上你的考学,真是双喜临门哪。你们家境一天好似一天的,好不羡慕死个人哩。唉,要不是你大哥走得早,那就更好了” 王大妈一提起大哥,我就感到一阵心痛。她也看出来了,于是忙又笑道: “还有呢,你那个小妹荧荧啊,着实让人夸之不尽,真真懂事。今年她才十一周岁吧,却什么活都干,带你侄儿侄女,插秧割稻,又什么洗衣做饭,没一样她不会的,忙里忙外,像个大人似的。其他与她同样大的孩子还只知道撒娇呢,真替你妈分担一半的操劳。而且,她每时每刻都是笑笑的,就从没听她叫苦过,将来你有出息了,不要忘了她呀” “真是苦了她了,而且这么小就不读书了”我有点难过。 “嗳哟哟,快别这么说,女孩子家,有几个能上好学的。再说,就是上好了又有个啥用,将来不都还是别人家的人呀” 上了年纪的妇女一聊起来就跟跑了电的戏匣子一样——没完没了了,连要去干什么都给忘了。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想走又脱不开身。最后,她终于说: “哎呀,你看我,只顾说话,把活都给忘了。你回去吧,我得走了” 我到了家,全家人都格外的高兴,荧荧老远就跑过来接着我。母亲欢天喜地地抱着刚出生的侄儿给我瞧,又叫我给他取个名字,要吉利点的,好保佑他健康成长。 村里与我同龄的人大都下了学,和大龄的青年一起出门打工去了,所以整个村子剩下的皆非老即小,找不到一个人玩,冷冷清清的。记得小时候,没有任何人出去打工,家人朝夕相处,其乐融融。一到了清闲时节,在吃饭的时候,人都围在小河两岸和桥上,或蹲或坐,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谈着七里八村的奇闻轶事。饭罢,又聚在一起,或下下棋,或打打牌,女的就在一起做点针织女工。穷虽穷了点,却颇幸福。这样想着,就不免惆怅了,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这一日,天又阴沉了下来,屋子里就闷人得很。我耐不住,于是走出去,爽性登上了守情山,此时竟下起小雨来。极目远眺,只见澄江如练,长桥横渡;众峰笼烟,上接黑云。又睹渔舟翥鸟,往来于斜风细雨之中;耕作村民,亦归自畎亩阡陌之上。顿觉神情气爽,不禁长啸一声。朝山的西面望去,忽念小寒家便在其下,于是痴立半晌。 此时,我转过身来,蓦地发现一段石蹬。顺其上望,一茅屋屋角隐现于草木之中。我意识到那便是一对老年夫妇的房舍了。这对夫妇原来并非我们本地人,当年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深深爱上了村里一个大他十岁的美丽贤惠的寡妇,身边还带有三个孩子,因此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家人的反对与村人的奚落,两个为了守护他们的爱情,于是携子挈女逃到此山之上,躬亲砌屋辟田,喂鸡养鹅,离群索居。又积年累月,凿出一条长长石磴,留作不时下山之道。这便是二老,此山也因此改叫做守情山,石蹬称做“爱情天梯”。如今五十年过去了,子女也早已搬住到山下或移居城里,而二老却依旧习惯于住在山上,清静度日。 我也偶尔见到二老下山,卖换些生活用品,是很恩爱,令人羡慕不已。因为守情山是座荒山,上面荆棘纵横,并不好玩,小时爬不多高就又下来了,所以我还不曾去过他的住处呢,后来每次说去又总没去成。正想这次顺爱情天梯上去瞧瞧,雨却下紧了,于是又不得不回去了。 六 我是比原计划提前一天返城的,不知怎的,老想早点见到小寒。 可是小寒并不在,回家去了。原本医院确是定由小寒值班的,后来却又变更了,我因而感到非常的失落。 国庆节之后,学校很快便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成绩出来,我在班级中的排名竟然靠后,更不用说整个年级了,这与入学成绩大相径庭,因此被班主任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 这个周六,姑妈姑父全走亲戚去了,要几天后才能回来。我一个人在家,也因考试之事,倍觉孤寂与烦躁。中午没有吃饭,却也不觉得多饿。下午睡了一觉起来,越发觉得烦闷了。拨了几下琵琶,索然无兴,于是又放下了。偶见院中芭蕉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更添了几分愁绪。于是回屋取出笔墨,又摘取古人成句,在其中一片下垂的宽大蕉叶上戏题道: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写罢掷笔,仍觉不快,于是就又带上门,出去散散心。先是在古玩店欣赏了一会儿瓷器与当地一些名人字画。心想,倘若将来也能开一家艺术长廊,既可 【食胡】口,又能尽情尽性,倒也惬意。然后就又来到山脚下的一个小河边看人捕鱼。渔人头戴斗笠,手拿长篙,稳稳站在船头,把篙向水中一点,船便箭也似地朝前窜去了,浪花四溅。鱼鹰则四下里矫捷地潜水,不时叼出大大小小的各种鱼儿。斜晖脉脉,波光粼粼。眼前的景色顿时勾起了我对美好童年的回忆,早把蕉叶题字之事丢入爪洼国去了。然而,愁绪依旧难以尽消,于是又怅怅地归去。 开门入院,正欲进堂屋,却蓦地发现与我题字蕉叶并垂而下的另一片蕉叶上也题了几行字,墨迹淋漓,云: 是君心绪太烦躁 明爱芭蕉 却怨芭蕉 我一阵心动,又惊又喜,眼睛都湿润了,所有烦闷也随之而逝。我心知此乃小寒戏笔也。 就在此时,堂屋门却突然开了,小寒笑嘻嘻地立在门口。 “小寒,这字是你题的吧?”我说。 “字?什么字?”小寒若无其事地说,似很疑惑。 “就是这蕉叶上的字啊”我指指那片蕉叶说。 小寒走过来,歪着脑袋,瞧瞧这片,又瞅瞅那片,故作惊讶地说: “呀,还真有哩。传说‘颠张醉素’中的怀素和尚小时候没钱买纸练习书法,便广种芭蕉,用蕉叶练字,废叶足堆成丘,因此为后代所美。不知这蕉叶上又是哪位书法大师题的啊” “哦,对了,肯定是怀素小妹”我说。“怀素小妹?” “要不就是廖斯痕先生的小妹?”我嘿嘿笑道。 “小斯痕!是大姐!”小寒娇嗔地恨恨笑道。 “呵呵,我就知道是你。上次你不是说那首诗是章有渭小妹作的嘛,我还以为这次又是谁的小妹题的呢” 小寒这才恍然醒悟,我于是又说道: “你也知道蒋坦与秋芙夫妻俩的这段雅事啊?” “嗯,”小寒笑道,“我下班回来,发现蕉叶上有这些字,便记起这段雅人趣事来,一时兴至,就续题了后几句” “秋芙续题的是: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 又怨芭蕉 经你这么一改,恰合了情境,真妙!想来古人真真懂得生活,有情趣,不像我们现代人只知道工作,攀升,倒头来活着又为了什么来?” “是啊,古时候像这样的雅事真是数不胜数,又如《浮生六记》前两记,我最爱读了”小寒笑道。 “我认为中国古代最典型最美满的的夫妻生活还得数赵明诚与李清照,两人皆出身显贵的书香门第,喜结伉俪,又志趣相投,同好金石图书的搜求考据工作,他们既有质衣购书的苦乐,又有猜书赌胜的雅趣。《幽梦影》说‘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赵李可谓知己夫妻了,真真羡煞古今多少痴情男女。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如此记述他们屏居乡里十年期间的雅趣生活‘余性颇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第几册第几页,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小寒微笑着静静聆听,那双黑大的眼睛就不时地眨一下。待我说完,她转而叹息道: “让人痛惜的是,自靖康之难,避乱江南,国破,家亡,夫死,书尽,一连串的打击使李清照悲不能胜,晚年生活何等凄苦” “李清照名其堂曰‘归来堂’,名其室曰‘易安室’,又自号‘易安居士’,此当取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篇名及‘审容膝之易安’之句。越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恬淡易安之人,越偏偏不遂其愿。真不明白,苍天是厚爱此人,还是要惩罚此人。古时有‘诗穷而后工’一说,但是我宁可读不到那些佳妙的诗词篇章,也不愿看到李清照晚年的凄苦” “我每读李清照的诗词与文”小寒说,“总是在想,有宋一代,乃至中华上下几千年,能与之媲美者有几?天生此才,在于女子,既已钟美如斯,何又妒之若此!” “人间这样的悲剧委实不少,又譬如陆游与唐婉。两人也伉俪相得,却为陆母所不喜,终遂散离。唐婉也改嫁给同郡赵士程,后因春日出游,与陆游相遇于沈氏园,唐婉告诉了赵氏并派人送去了酒肴。陆游怅然久之,遂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 红酥手,黄腾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水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得知后,痛不欲生,也和《钗头凤》一词,不久便忧愤而死,其词云…” 我刚又想吟出,小寒突然抢断说: “我也记得,我也记得,让我来说,唐婉的词是这样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晓风干,泪痕残’,说明唐婉又哭了一夜。‘怕人询问,咽泪妆欢’令人心碎矣!” 稍稍停顿了一下,小寒就又接着说道: “陆游之痛也是刻骨铭心的,在四十四年后,他重游故园,仍感伤不已,于是作悼诗《沈园》两首,以寄哀思,其一曰: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 “让我流泪最多的”我说,“还是纳兰性德悼亡妻词。他是大学士明珠之子,二十余岁即官至一等侍卫,颇受皇帝宠信,然与其志向不合,心情郁闷。幸得知己于爱妻,稍稍慰心。但是,其妻却早早夭殇,他也三十一岁便没了。那首有名的词是: 金缕衣 亡妇祭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更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依。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可能就是从此词中获得灵感。” 这些诗词我皆能背诵,还欲谈及苏轼,林觉民等,忽见小寒两眼泪汪汪的,始觉我们愈说愈悲,已随古人哀伤,喟叹了。因而我忙又转悲为喜,笑道: “对了,刚才你吟诵陆游那首诗,末句是‘曾是惊鸿照影来’,让我想起了你那次作的诗,有‘惊鸿来复去’之句,当时我就疑惑,不知‘惊鸿’二字出于何典,现在向你请教啦” 小寒也觉一时失态,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连忙揩了泪,笑道: “真是笨猪!那好吧,叫我一声大姐我就告诉你” 她刚才禽泪的样子真的很美,破涕为笑就越发美极了。我于是说道: “不说就算了” 小寒见状便笑道:“那我就告诉你这个小弟弟吧。曹植有一篇著名的《洛神赋》,其中形容女子体态轻盈时有‘翩若惊鸿’之语…,懂了吧” 我对小寒惊配不已,刚想说话,她又突然说道:“刚去你房间取毛笔,发现你的藏书那才叫多呢”脸上就露出羡慕的表情。 “呵呵,哪有。不过,平时买衣服时舍不得花钱,而买书却特别慷慨”我笑道。 “那你打算念文科吗?这么爱好文学,又擅长书画” “我打算学理。把文学当成业余爱好,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我觉得挺好。一旦作为职业,还得想着谋生,读书便失了趣味。而且,文学这东西本身就没什么定性,纷纷扰扰的,也没意思。我看做做科研就比较好,平平淡淡的生活,也很实用” “听你这话,倒像比大姐还成熟似的,简直老朽了。年纪轻轻的,不胸怀大志,努力打拼一番,却说什么清静平淡” “你呢?有什么打算?”我问道。 “我呀,也就这样了,能找份安定的工作也就满意了,我也爱护理这一行的” “有男友了吗?”我鼓起勇气,大大方方地问道。 小寒这次竟有点窘了,但仍努力装得自然,笑道:“呵呵,还没呢,现在不想考虑,等工作安定了再说”, 紧接着她又欢喜地说:“咱们下棋吧,上次不是说你有象棋的嘛?” “好啊,看谁下得好”我惊喜道。 “那你肯定输给我,呵呵” 待我回屋取出棋盘与棋子,小寒又早款款地端了两杯茶出来了,笑嘻嘻地说: “到屋顶去吧,在石桌上下” 我们来到屋顶,在圆形石桌边相对而坐,两只麻雀就在脚下欢蹦乱跳不止。我把棋子摆好,小寒便将茶递给我。 “谢谢”我说。 “小斯痕!你还跟大姐客气啊?”小寒捏起一个棋子,作敲我头状,笑道。 “好吧,看大哥怎么赢你。谁先走?” “你小,让你先走”小寒抿着嘴笑道。 小寒的话真是叫我哭也不是,笑又不是,她认定我是她小弟了看样!我也不吱声,就先走了。见小寒棋艺在我之下,第一局我就先让了她。小寒赢了,异常高兴,就笑个不止,茶也洒了一身,说: “怎么样?不行吧?要跟大姐好好学习” “别得意那么早,这局保证让你笑不出来”我笑道。 “那好吧,大姐再免费教你一盘” 这一局对持了许久,小寒下得艰难,也不多说话了,只默默地研究棋路,一会儿手托着下巴,一会儿又把茶举到嘴边,抿了一口,最终还是输了。 “快叫大哥吧,这次你输了”我笑道,早举杯啜了口茶。 “这次不算,疏忽大意了,再来!”小寒忙又摆好了棋。 这次我先让小寒占上风,又故意刁难她,小寒就走得愈加艰难了。最后,料不能胜,她说先去添杯茶来,就故意把棋盘碰乱,且惊且叹地说: “呀!完了,本来可以赢你的” “算了,不下了,跟大哥耍赖”我拣拾洒落的棋子要走。 “别别,别呀,我还想再赢你呢”小寒格格地笑道。 等我把东西收拾回屋,小寒又说道: “你说你会乐器的,拉个二胡让我欣赏一下” “二胡在家里,这里只有琵琶的” “那就弹琵琶吧,也很好听。你平时都喜爱什么样的音乐?”小寒笑道。 “舒缓点的,你呢?” “我也是” “你崇拜哪个歌星?” “我喜欢的歌手倒不少,但从不崇拜任何人,谁的歌曲唱得好,我就听,这就足够了,又何必去追星?那都是些没有自己的追求,又无自己的人生境界的幼稚小姑娘干的事,她们又有几个能欣赏的了其中的妙处。以前的歌曲是用来听的,而现在的歌曲却是用来看的。而且,他们的歌词大多一无可看,就跟如今翻遍报刊杂志也难发现一篇好文章一样,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先是说一个人家在公厕都不愿谈的小故事,最后再得出一个所谓的人生哲理,千篇一律,连个演绎归纳都搞不懂。真不明白,这个世上怎么那么多哲理” “呵呵,我听歌从不注意歌词的,只欣赏它们的旋律,而词自己在内心去填,这样就每首歌都恰合我的心境啦,因此,我宁愿欣赏外国歌曲” 说罢,我笑着回卧室取出琵琶,又道: “我弹,你来唱” “我不会唱的”小寒说。 “你不唱,我就不弹” 小寒看看没法,只好轻声唱了支老歌,我为她伴奏。不曾想小寒还有一副好嗓子,感觉她是用心在唱歌,深情而又悠远,让人身境俱忘,陶然醉矣!这是我弹奏兴趣最浓,状态最好的一次。小寒唱罢,就又唱了一首,我还想听,她却不唱了,真是余兴未尽。 此时,肚肠却忽然辘辘地叫了一通,方想起午饭还没吃呢。看看天,已是渐渐黑了下来。等小寒回了卧室又出来的时候,却散了头发,披在两肩上,像变了个人似的,看上去更美了,我都有点不敢正眼看她了——其实我压根就没敢细看过。 “我们晚上怎么办,做着吃,还是出去吃?”她笑道。 “还是做着吃吧,反正也是闲着,又有情趣” “有情趣?那好,你去做吧,我看电视了,做好了别忘了喊我呀!”小寒瞅着我,说。 “可别说,我还真会做,如今会做饭的女孩子越来越少了,而我发现身边的男生差不多全会做,并且做得还挺好吃呢” “那今天更应该由你做了” “可我爱吃你做的菜” “爱吃归爱吃,愿不愿做却由我。这样吧,你喊我一声姐我就做,怎么样?值吧?”小寒得意地望着我。 “你叫大哥我做给你吃” “那就算了,我才不愿吃男生做的饭呢”小寒坐下来打开了电视,然后又说:“叫还是不叫?” 我犹豫再三,又磨蹭了半天,这才慢吞吞地迸出一个“姐”字。 “什么?我没听见,再说一次”小寒故作倾耳状,说道。 “你这人,不吃了”我恨恨地说。 “好好好,大姐听到了,真乖!”小寒见我要生气就连忙关了电视,站起身来说道,随就朗朗地笑了。然后一面向厨房走去,一面又说: “你过来帮我吧,打打杂” 正合我意,于是跟小寒进了厨房。小寒环顾了一周,又打开冰箱看了看,回头向我伸了一下舌头,笑道: “什么也没有,怎么办?” “你拿主意” “那你去菜市场瞧瞧,看可有菜了,买点回来。给,拿着钱” 小寒就要去掏钱,我说我有的,她于是嘻嘻笑道: “我现在是你大姐了,理应照顾你的,你自己的就留着自己买糖吃吧” 我真是拿小寒没办法,但心里却美滋滋的。我立即骑车高高兴兴地飞快去了。幸好还未罢市,于是买了一把芹菜,半斤猪肉和一些青椒。等又回来,小寒已早把米煮上了,笑笑地接过菜,一面说道: “让我看看都买了些什么菜” “菜市场都没人了,只买到这些”我笑道。 小寒却突然“呀”地一声,笑说跟我这个笨猪在一起自己也变笨了,自家屋顶不是有菜嘛,又新鲜,还去买。我此时也恍然醒悟,自己曾浇过的,刚才还在旁边下了棋,怎么吃起来竟忘了呢,真恨自己没长脑子,于是就都笑了。我又立即跑去屋顶,用镰刀割了一把韭菜。小寒说,正好掺鸡蛋炒,再好吃不过了。 小寒把肉洗好,又切了,然后就去炒,我则在一旁摘芹菜与韭菜。看着小寒娴熟的忙于锅碗瓢勺之间,我觉得很惬意,很温馨,她也显得更加美丽了。 我们边忙活边说话,饭很快便做好了。于是我与小寒在饭桌边相对而坐,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怎样?好吃吗?可对得起你叫的那声大姐?”小寒笑道。 “确实不错,这样吧,以后你天天做给我吃,我教你下棋” “美的你,况且我们今天打了个平手,还未见得谁赢谁输呢。还有啊,这饭也算上我要请你的那顿了” “那我教你弹琵琶” “不学,看了琵琶就让我想起《西游记》里的琵琶精了,呵呵” 我们吃着吃着,小寒把肉一股脑儿全拨给了我,我躲不及,便笑道: “你怎么不吃?哦,对了,你一定是在减肥对吧?” “呵呵,我还用减肥?我都为自己的苗条倾倒啦”小寒笑道,“我为了加强你的营养,看你瘦小的” “男士也流行瘦削体型的” “算了吧,马上都成猴精了”说罢,小寒就格格地笑起来。 哎,一个琵琶精,一个猴精,十足的冤家对头。 吃完饭,我要洗刷碗筷,小寒不让,她一个人刷了。把厨房收拾好,我们就坐在客厅看电视。并没有什么好节目,但我觉得只要跟小寒坐一块儿便很舒服,开心。其实,与其说看电视,倒不如说是看小寒,我不时地偷瞟她几眼,一阵紧张,又一阵心喜。要是小寒不走,我宁愿就那样坐一夜的,可是小寒似乎觉得不好看,回自己房里去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呆在那儿。我换了台,装作很好看,故意笑出声来,而小寒始终没有再出来。我甚觉无趣,也只好回自己房间去了。我不时地望一下房门,仿佛小寒会突然推门而入,与我促膝而谈,直至她睡去。此时我再悄悄地给她盖条毯子,之后就趴在旁边注视着她,守护一夜。 但是门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七 翌日醒来,室内大亮。我躺在床上,只觉庭院阒静无人,两只麻雀依旧跳跃欢鸣不止。又闻隔壁院内有小孩咿咿呀呀在学话。远处就依稀传来马路上来往车辆的轰轰声与人们的笑语声了,但并不聒耳。 看看床头的小钟,吃惊不小,已经九点一刻了。我于是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感觉十分舒畅,很久没如此睡过好觉了。然后即刻起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遂斜照进来,我便沐浴其中了。又见蕉叶荫蔽半窗,昨日所题之字依然,不觉莞尔。忽念起小寒来,此时她该早已起床出去了吧。 我拉开卧室的门,小寒恰巧也从自己房间出来,四目相对。 “你也起得那么迟啊”我笑道。 “我在学古人的雅事呢”小寒笑道。 “什么雅事?”我疑惑了。 “宋初有个叫王禹称的不是有两句诗说‘读书夜卧迟,多成日高睡’嘛,昨晚书读得有趣,就忘了时间了” “呵呵,你倒会为自己的闲散寻得美名“ “什么叫寻得美名啊,本来就是嘛。其实偶尔的早起或晚睡都是一种享受,会发现意外的乐趣,倒是那些定时起卧的人才是不知趣的木头呢” “那看来不知不觉中我也做了一件雅事啦”我笑道。 “嗯,你那不算,未曾闻说有‘笨猪笑卧迟,多成日高睡’的” 我知道小寒是在嘲弄我昨晚的故意装笑了,因此羞愧极了。而小寒早已笑个不住,出去洗漱了。待我也洗漱罢,她又早把早点买了回来,两个鸡蛋,四根油条,还有两杯豆浆。 “吃吧”小寒把早点朝客厅桌子上一放,说。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去?”我一面吃,一面问道。 “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我就打算在家休息,明天上班又很累了。你呢?” “我要看书了,再不看,就真要落下去了” 我们正边吃边聊着,院门突然响了。我刚欲起身,小寒说句“让我去吧”一面早跑过去了。却进来一位妇女与一个小伙。小寒兴奋地喊妈,我就知道是谁了,不由得紧张羞惧起来,大有要见丈母娘的心境。我赶紧站起,他们仨就说笑着进来了。 “哟!你们这吃的是早饭呀还是午饭?”小寒母亲惊讶地说。 “呵呵,昨晚睡迟了,刚起床”小寒笑道。 “阿姨好”我忙问好。 “你就是斯痕吧?”小寒母亲把我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然后拉我坐下,亲切地说,“小寒上次回家跟我提起过你,乖乖,你的学习怎么那么好,真是个大学生苗子。一看你就知道老实得很,不痞,肯学,你家里都有几个兄弟姐妹呀?” “三个姐姐,一个小妹,两个哥哥,大哥前年过世了” “嗳哟哟,你们家怎么这么多孩子啊,家里一定很热闹吧?你妈真是不简单,把你们都一个个拉扯大了,还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呢” 她接着又问一大套,什么我多大了,哥姐都可成家来,爷爷奶奶健不健在,仿佛在审问罪犯,又像是在甄选女婿。我则她问一句我就答一句,浑身的不自在,恨不得有孙悟空分身的本领,只留下一个躯体,带灵魂的我早已飞走了。小寒与她弟弟章桥就在一旁一个劲地偷笑,我更窘了。 审查完毕,我赶忙借故出去了。走在大街上,不知所之,而人们的喧嚷声和扩音喇叭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了。来到街口一望,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声沸如雷,我这才意识到是在举行福利彩票的抽奖活动。我从不参加这些,更不想通过这些来发财的,因为老幻想不劳而骤富的人往往不仅不会变成富翁,反致一贫如洗。因此,我就不愿靠近,却忽想起顾碑来,不知此时他人可在住处,于是向他走去。 到了一瞧,门紧闭着,却没有锁。轻轻推门进去,顾碑正趴那儿呼呼大睡呢。我一把扯下被子,说: “快起床,下雪了” 顾碑就一骨碌爬起,睡眼惺松地眯缝着朝外望了望,见日光迟迟,一片大好天气,便又倒下了,懒洋洋地说: “吓我一跳,我的衣服还在外面晾着呢” “你这人,我说我起得已经够晚了,你却比我还晚。说,昨晚干什么去了?” 顾碑一听,猛然跃起,困意也顿时全消了,满面鬼笑地说: “告诉你,老弟,昨晚我们一伙人看大片去啦!” “什么大片?” “当然是a片啦,你以为是教育片呀!他妈的真过瘾,那女的真是…,嗨,说了你也不懂,你还没看过黄片吧?” “那有什么好看的?” “有什么好看?没看过你怎么知道不好看?真刺激,看得你心痒难挠,昨儿我都手淫了好几次了。对了,你连手淫也不会来吧?”说罢即大笑不止。 “不跟你讲了,说不三句话,这些就全出来了” 此时顾碑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泡面,忽然说: “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的?” “刚才小寒妈和她小弟来了,我就来你这里躲躲” “哇,是你岳母小舅子来了呀!那还不快去招呼款待,倒赖在我这里做什么?”,顾碑看我有点窘,随又说道:“你昨晚做什么去了?不是说也起得迟吗?” “姑妈都不在家,吃罢饭看电视,小寒做的饭”我笑道。 “好像你很是得意,瞧你满脸的幸福样” “那是,她做我吃,惬意得很。将来要能过这样的生活我也就很满足了” “哎呀,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一顿饭就让你如此地陶醉,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好,过不几天你就烦腻了。我一定要很有钱,一栋别墅,一辆宝马,再不时地换个漂亮妞玩玩,花天酒地,这才不枉来世一遭” “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只要有个幸福的家庭,二人清静过日就好。不是有句话叫‘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噢,就比如你住的那儿就是你的家,然后跟小护士生活一辈子,她天天做饭给你吃,你此生就满足啦?”她不屑地说。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有什么出息,我都懒待说你。况且,现在的女孩子哪个愿意跟你这样清苦地过日子啊?好吧,小护士到手了没,昨晚就你们俩在家,有没有那个?” “你又来了。不过,她还真不错,菜炒得好吃,作得诗也让我好不羡慕” “你才又来了呢,又跟我提诗,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书呆子的,整天的诗呀,书法呀,绘画呀,音乐呀的,管个屁用。且拿诗来说吧,考你一下,说说你对‘停车坐爱枫林晚’这句诗的意境都理解多少?” “不就是说诗人因爱枫林向晚的风景而停车观赏吗?” “说你书呆子,果真十足的书呆子。什么叫‘停车做爱枫林晚’?就是说,诗人与歌妓驾车游览,偶入山林深处,夕晖洒照,寂不见人,红叶时落。诗人于是见景生情,心潮澎湃,而欢情难遏,因此停下车来,与歌妓云雨于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呻吟声就与万籁相互应和。杜牧不是还有两句诗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吗?这就印证了我的妙解,可恨后人无一能解者。若像你那样解诗,迂腐透顶,怎能欣赏了诗作的神韵。大概今人都是些没有脑子的家伙,总是人云亦云,你说这诗好,他也说这诗好,但全不知这诗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我也忍不住笑了,顾碑有时发一些怪论,也颇精彩。他又接着说道: “还有啊,我虽然只见过你的小护士一面,但敢断定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一看就知高傲得很,又那么成熟,再加上人又漂亮…,好了,不说了!” 顾碑这话我一点也不爱听,于是转变了话题。此时口渴,我就要去倒水喝。顾碑却赶忙把茶杯用开水涮了两遍,我诧异了,说:“涮一遍就好了,我没洁癖的”可他不听,又涮了几遍方倒了一杯给我,我便喝了。 我是挨黑时觉得小寒母亲已走才回去的。结果小寒母亲是走了,章桥却留了下来。 章桥晚上睡在我的房间,她是善谈之人,我们很快便熟了。说话之间,我心盼着章桥能多说有关小寒的事,譬如在家情况,童年时光等等。然而,他似乎有意避开谈及小寒,让我一阵阵地失望。最后,还是我先提到了小寒,章桥这才说他姐或许是老大的缘故吧,从小就很懂事,又善解人意,在家时什么活都做,对他与小妹更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上孝下疼的,左邻右舍都好不夸奖。并说他的衣服几乎全是小寒给买的,毛衣也是小寒织的,我听了很是高兴。他又说小寒上次回家提到过我,还夸我多才多艺呢,这更让我喜出望外,简直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当即就给章桥沏了杯香喷喷的茶。 从谈话中,我又得知家里有人要给小寒介绍对象,我的心就“咯噔”一下,突突跳个不止。但章桥随即又说小寒不愿意,我又眉开眼笑啦。 此外,章桥死活也不进学校门了,马上就去省城学电脑。 八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岁末已是逼近了,处处张灯结彩,熙来攘往。各家店铺卖起了年货,地摊前摆上了春联,商家各种促销活动也竞相开展,姑娘们更是穿红着绿,在街上做着布朗运动。总之是一派过年景象,让客居在外的人不禁惦念起家了。 天也渐渐变短变冷,清晨起来会看到有积水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用脚轻轻一点,便碎裂成一朵放射性的花了。走在外面,偶有风至,则顿觉凄栗惨骨,一阵哆嗦,牙齿就咯吱吱地乱响。 我们学校开展了各项迎春活动,譬如歌咏比赛之类的。同时,各个班级又将分别举行一次元旦晚会。这个周五,还没放晚自习,我们班便忙活开了,大家齐动手来折千纸鹤,好在晚会上张挂,装扮教室。我不会折,跟别人后面学了半天,仍旧折不好。看看呆着没用,干起急,于是便回去了。 到了家里,姑妈和小寒都还没睡,俩人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呢,小寒还一边织着毛衣。 “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现在还不到九点钟,往常都要近十一点的”姑妈见我进屋便问道。 “今晚班里为元旦晚会折千纸鹤”我余兴犹在,便欣喜地说,“我不会折,便提前回来了,他们都还在那儿折呢” “不会折?那你以后怎么追女孩子啊?”小寒忽然开口笑道,手里的毛线与织针就在眼前快速地翻转。 小寒的取笑令我窘极了,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是一味地傻笑。姑妈似乎看出来了,连忙说: “不要紧的,赶明儿斯痕考取了名牌大学,后面女孩子一大队,叫她们折了送给你,不会折的咱们还不要呢” 姑妈的话不仅没能使我解围,反倒让我更窘了。我于是装作很自然地说道: “我可以送书画的” 但随又想到小寒向我索取的那幅《墨葡萄芭蕉图》,因而觉得愈加不妥,估计当时脸都红了。小寒仿佛也想到了这一层,就低下了头,默默地织着毛衣。 “噢,对了”姑妈突然说,“你不说我还倒忘了,等放假了,把咱们这儿的春联也写好了吧。买的都是一个样,不好” “嗯,我正有此意呢” “也顺便连我们家的一起写了吧,我春节带回去”小寒此时又抬头望望我,说。 看看尴尬已经打破,我就要回卧室,但此时姑妈又突然说道: “斯痕呀,刚才的玩话倒提醒了我,你们班有谈恋爱的没有?人家谈,咱们不谈,现在才高中,正是学习的时候,,将来考上大学再谈也不迟的,谈了多影响学习啊。要是因此耽误了学习,考不上大学,即便谈了,谁还愿意跟你呢?可话又说回来,倘若能考取名牌大学,有了出息,无论什么样子的女孩,要多少找不到?所以呀,咱们只一门心思地学习,其他一概不去管,人家说咱是书呆子,咱就是书呆子,不理他们。况且,咱家又不富裕,你爸你妈供你上学也不容易。可千万记住了,不能谈恋爱,听姑妈的肯定没错,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过的桥比你们走得路还多,俗语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得就是在理得很” 没想到姑妈竟突然唠叨这么一通,仿佛我真在谈恋爱似的,小寒就在一旁一个劲地抿着嘴笑。我坐也不是,站又不是,只好说一声“知道了”,然后便回房去了,再也不肯出来。等她们都睡下了我才又出来洗了脚,然后也睡了,想想真是哭笑不得。 一觉醒来,只见窗外异常明亮,心想必是闹钟坏了,睡过了头,这下上学肯定迟到。但又一转念,爽性早课就不去上了,放松一下。这样一面想着,一面便懒洋洋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看,呀!原来竟是下了一夜的大雪,此时大片的雪花仍在漫天地飘洒着。我兴奋不已,在室内狂走了好几圈,又重新立在窗前,始觉腾光照人,寒浃肌肤。我急忙穿了衣服,来到客厅,却见小寒卧室里的灯也在亮着,就急切地想把欣喜告诉她,于是过去轻轻敲门,刚敲一下,门便开了。 “你也起了呀,外面下雪了,知道吗?太美啦!”我拍着手说。 “我早知道了”小寒笑道,“这就是我所说的早起的乐趣” “据说李清照每逢大雪必绕城登高寻诗,偶有佳句,则使赵明诚和之的” “赵明诚还常常为此所苦呢,呵呵” “咱们出去玩吧”我说。 “好啊!我也是耐不住,只是一个人玩也没意思,就没出去”小寒欢喜道。 “那走吧” “等一下,我再穿件衣服,外面冷的。你也去多穿一件吧” 我于是回卧室换了一件厚点的棉衣,又出来时,小寒已立在客厅了。她穿了一件紧瘦羽绒袄,围了一条围巾,还戴了一双手织手套,一面笑道: “走吧!” 我们于是嬉笑着跑到巷口,朝四周一望,一例的白,分辨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又是人间,只高低起伏的线条隐约可见,那便是各种楼宇房舍了。我与小寒跑着,奔着,逐着,或捧起一捧雪,在手心按成一团,向远处掷去;或互相抛雪球,待一人讨饶方罢;或直挺挺向前扑倒,一个人形便印在雪上了,鼻眼俱存;或故意迈着八字步走上一段,后面就留下了齿状的痕迹。最后玩尽兴了,小寒便蹲下,我拉着他的双手,滑雪而归。虽然隔着手套,却感觉得到小寒手的柔软与温暖,我真是既紧张又开心。 又回到小院,刚欲进屋,小寒突然说: “咱们堆个雪人吧” “说堆就堆”我为她的提议感到再一次的兴奋。 我们当即找来一把铁铲,让小寒用了,我赤手来堆。不一会儿,一个雪人就屹立院角了。我又在头上镌了嘴眼,安了鼻耳。 “你有旧帽子吗?”小寒看了看雪人,对我说道。 “刚好有一顶” “去拿来” 我于是乐滋滋地回屋取了出来,小寒则一把夺过去,给雪人套在了头上,然后又在雪人的肚子上写了一个“猪”字,我就知道又被小寒捉弄了。在此哭笑不得之际,姑妈出现在了门口,看见我们俩,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骂道: “看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大清早的也不怕冷,却堆了个雪人,瞧还在下着大雪” 我与小寒这才注意到对方一头一身全落满了雪,一层白,连眉毛都白了,我们俩不就是活雪人嘛!我却猛然觉得手疼,一看,全都冻红肿了,于是双手紧捧,哈气取暖。 “冻着了吧?”小寒问。 “还好” 明儿给你织一双手套吧,小心别冻坏了,冻了一次,往后年年就都爱冻肿了,痒得难受” 我听了心简直都快要蹦出来啦! 我是吃了早饭才去学校的,之间有个男青年来找小寒,我开的门。 “请问章小寒在吗?” “好像不在”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大概工作去了吧” “她没在医院,我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那就不知道了”我说。 姑妈此时看到了,问是谁,怎么不叫进来坐。这当儿,小寒却从屋内急忙出来了,也没说什么,就跟那人一起去了。我莫名地吃醋,但看她们急急走去的样子仿佛是有什么事,因此稍稍宽心。 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小气,可笑,当愧,但又回头细细一想,倘若那人再来找小寒的话,哼!我仍旧会这样对他的,不信那就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