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腔北人》 章前章 一阵风掀起周杰祥额前的头发,似有人拽了他一把。他回头看了看有些老旧,流动着历史苍桑感,有话要跟他说却又沉默不语的岳阳楼,心里恋恋不舍。他停下步,凝视着它,足有一分钟。他转过身,向停靠着汽轮的湖边走去。 岸边的波浪远离洞庭湖的中心,缺乏生活的热情,钻到船头下打着瞌睡。汽轮上只有八九个人,懒懒散散地坐在船边。天还没冷,船的四周尚未挂上棉布帘子,通风透亮,越发显得船身大得有些多余。周杰祥问一个穿灰褂子的船工,知道这船是去君山岛的,但每回要等够三十位乘客才能开,看样子一时半刻走不了。 洞庭水阔八千里。浩浩荡荡无边无涯的湖面跟大海一样,只是大海是蓝色的,它是青绿色的。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帆影,悠悠擦拭着有些发暗的苍穹。湖面是一个巨大无边的磁场,天空被它吸附着,低身垂眼。 望着浩浩渺渺的湖水,迷迷茫茫的天空,周杰祥的思绪在历史的尘烟里飞驰,不觉轻轻吟道: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清亮的声音从天而落,拍打着周杰祥。他回头一看,有位姑娘站在他的左侧,眼睛闪亮闪亮的,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两串笑。 你…… 姑娘笑道:我也是到岳阳楼来玩的。我跟我妈来二姨家,妈逛街去了,我没去。姑娘的眼睛拨弄了一下周杰祥,补充道,我叫彭莱。你呢? 我叫周杰祥。周杰祥刚刚在岳阳楼上看到一个穿着桔红色衣服的姑娘,大概就是彭莱,问她从哪儿来,彭莱说是上海。 上海!? 彭莱看周杰祥狐疑的神色,笑道:你是不是看我不像? 周杰祥不好意思了:不是的。我是看你普通话说得挺好的。 彭莱微微点头: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是上海人,但我家在上海。 周杰祥惊讶:你家也在上海?我…… 彭莱挡住周杰祥的话,说我早看出来你是个上海人,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当周杰祥说等分配,出来逛逛,她说自己是七一届的。 周杰祥又吃了一惊。看彭莱的样子像才上初中,却比自己还大一届,问:那你在哪儿上班? 彭莱嘴角一翘:在田里上班。我家就我一个,分配时既不可能留在市里,也不用担心去插队,分长兴岛了。她的念头就像树枝间的小鸟跳来跳去的,问,你一定是文学爱好者吧?不等周杰祥回答,又说,我也喜欢文学,还喜欢哲学。 你还喜欢哲学?文化大革命中,政治课就讲些农民起义,根本就不讲哲学。再说,一个姑娘喜欢哲学就像一个男人喜欢绣花一样,周杰祥觉得怪怪的。 女同志学哲学不可以吗?彭莱微弯的唇角流着笑,眼睛却放射着锐利。 也没说女同志不能哲学,男的不是还有学妇产科的吗。周杰祥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真是语无伦次。 那还差不多。哲学严谨,文学浪漫,两者结合起来就美妙无限了。所以,我喜欢庄子、泰戈尔、伏尔泰、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既是文学家又是哲学家。就是散文,我也喜欢读有哲理的散文。就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吧,要不是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以及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名言,怕是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声誉。苏东坡的《前赤壁斌》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充满哲理的清风明月之有无的议论,这篇文章就大为逊色了。她说着,得意的向水面招招手,又向天空招招手,好像浩浩渺渺的湖水,迷迷茫茫的苍穹都在为她观点撑腰。 古典文学作品都被当作四旧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了,周杰祥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读到的。更让他吃惊的是,初一听她的看法,觉得稀奇古怪的,一琢磨,还真有点意思。周杰祥尚未开口,彭莱的思想又转到杜甫身上了: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好大的气派唷,但这接下来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却突然伤感起来。这大概就是悲壮吧。好像杜甫自己也有预感,他后来就是漂泊在湘江上,病死在孤零零船上。他是北方诗人,却为你们南方增添了绚丽而又沉郁的色彩。她忽睁大眼睛,李白也是呀。他虽然生长在四川,但老家是甘肃,也是个北方人,死在安徽的当涂,也是在船上,捞月亮掉到了河里。这不也是我们北方人为你们南方书写的美丽的故事吗? 周杰祥笑笑: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彭莱像孩子受到了鼓励,满脸兴奋:那多了。这君山岛最名的是啥呀?是二妃墓,娥皇和女英的坟墓。舜帝巡视南方日久不归,娥皇、女英不放心,从遥远的北方一路寻觅到洞庭湖,听说她们的丈夫死于苍梧之野,二个美丽的女子号啕泣血,为情而死。人们把她俩葬在君山岛,这使君山岛充满了悲情色彩,才引发了那多骚人墨客的题咏。 听彭莱的话,周杰祥总是刚开始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听着听着,就有味了。他都奇怪,这么个年轻的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有意思的想法,就像是条好看的孔雀鱼,浑身都是绚丽的色彩。 别光听我叨叨,好像我多喜欢好为人师似的,你也说说呀。 你说得挺有意思的,听你说。 彭莱眼皮一抬,你嘲笑我? 周杰祥很认真地摇摇头:不。 不说了。嗳,你去君山岛吗? 周杰祥说去,指了指不远处晃悠着的汽轮。彭莱说我也去。 他俩上了船,才有二十多个乘客,又等了一会儿,陆续来了几个,穿灰褂子的船工数了数,二十七人,还得等。约莫十分钟后,又来了两个。彭莱看日头已经很不耐烦的向西斜去,着急了,问怎么还不开?船工说还差一个人哩。彭莱说差一个就差一个呗。船工说不行,一次得拉够三十,少了挨领导骂。彭莱心急,说还差一张票我补上。船工说那当然行。 憋了太久的汽轮突突突地叫了起来,平静的水面被它搅起乱蹦乱跳的水花。船速一快,湖面上的风便大了起来,一个中年妇女急忙用双手捂住被风鼓荡起来的领口。 翘角飞檐的岳阳楼晃着身子向后退去,周杰祥和彭莱才看出它的高大,它的雄视威仪。亭台、楼阁,城墙都晃荡起来,却又紧紧地连为一体,以相同的幅度浮动着。他俩在船头站了有半个小时,激荡的风,浩渺的水,飞翔的云把他俩的眼睛和胸腔塞得满满的,连爱说爱笑的彭莱都顾不上说话。渐渐地,在水天相连处出现了一抹青黛色,像神仙一根硕大的腰带掉到了湖里,飘飘然。 呵!君山岛!彭莱叫了起来。她以前只是在诗文里想像君山岛的美,现在,它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上了船码头,前面是一个湖,叫同心湖,湖四周万木葱笼,满目碧绿,湖水在长天的映照下闪着微微跳动的蓝光,沿岸一线的湖水是紫色的,是有心的女人给它镶了一道边。它是湖中之湖,没有洞庭湖的辽阔与雄浑,但秀丽而深沉,安宁而又含情脉脉。 他俩转身向东,上了一个小土丘,出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进了竹林,一阵清凉从领口、袖口钻进来,全身就像涂了一层薄荷。 竹叶踩着柔软的风,弄出均匀的好听的沙沙声。或青或绿的竹杆有紫褐色斑块与斑点,那不规则的斑块、斑点像凝固的血迹,又似乎是虫子掘开的一个个洞穴。 斑竹! 彭莱的声音虽然有兴奋,但没了清亮,像琵琶弦被指腹揉出来的声音。她抚摸着竹杆,眉头收缩,心莫名地颤抖起来,指头也微微颤抖。 多美丽的竹子呵,美丽得让天生的乐天派彭莱也生出伤感。 周杰祥不知道彭莱的脸上怎么突然生出凄凉之色,也有些惶惶然,不想被这突然而至的伤感的情绪所笼罩,对彭莱说:我们往东再走走。 彭莱低着头,跟着周杰祥沿着土丘中的小路东行,来到二妃墓。墓不但简陋,而且已经破败。石砌的墓基如同大象苍老的皮肤,裂开的纹路紊乱而粗糙。墓顶上有杂草,像小女孩蓬乱的头上插了太多的卖身签。 刮来了一阵风,周杰祥脸上有凉凉的细细的小点。他定睛一看,彭莱流下了眼泪,静静的,无声无息,却倏倏而下,就像水珠在斜放的玻璃上滚落。 周杰祥呆了。直言快语,不断有新奇的想法让你耳目一新的彭莱在他看来只会咯咯地笑,只会抬着肩膀乐,怎么突然哭了?她的那些新奇的想法刚刚从她口里跳出来时都是让人觉得莫明其妙的,她的哭泣难道也是这样? 第一章(一) 火车慢慢爬行着,没有人们所熟悉习惯的那种飞转的车轮压过铁轨接头时发出的脆响、急促、周而复始的“咯答咯答”声,而是咯登……咯登……咯登……咯登……这又大又长,威力十足的钢铁物在东南平地上雄赳赳气昂昂,呼啸而行,风驰电掣,一到西北高原就腰软腿乏,浑身没劲,连个大气也不敢出,患了重感冒,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走完一截钢轨。 这列火车从上海开往乌鲁木齐,在第十一节车厢里全是上海初中毕业生,是被招到甘肃丰西钢铁公司的。车厢里正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蒂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蒂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1972年,毛主席语录歌已经过了它最辉煌最火红的年代,不太时兴了,但列车播音室还是特意为这群远赴甘肃的年轻人挑选了这首歌。与歌里毛泽东对年轻人诗意的赞扬、深切的厚望极不相称的是这帮小青年不是东倒西歪地流着口水打瞌睡就是耗子磨牙般地狠命吃东西,或者是叽叽喳喳东一鎯头西一棒地谈天说地闲扯胡聊,每个座位前的小案上都堆满了水果点心零食,车厢的过道里全是糖纸烟头香蕉皮花生壳食品包装纸什么的,和上海人给人爱整洁讲外表的印象恰恰相反,一世界的乌七八糟。或许是因为他们被赶往落后荒凉的西北,再没有那番培养自己温文尔雅的好心情。 车厢轻微晃动着,戈壁滩一望无际。 周杰祥抬眼远望,想起跟舅舅到舟山去玩坐海船回上海时,傍晚看浩浩渺渺水色发暗的海面就是这个样子,可现在是白天,刚过正午。近看,戈壁滩上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是女娲补天时洒落一地的五彩炼石经过几十万年野风侵蚀,苍老地只剩下灰色,那是表现生命力的发白的灰色。一小簇一小簇灰黄的骆驼草、麻黄草蓬头垢面,大概已有几个月没雨水洗脸了。空旷的戈壁滩上有瘦长的电线杆像垂手默立的侍者,慢慢地向后退去,提醒第一次从中国的东部到西部,第一次走这条线的乘客是呼吸在现代社会空气中。任火车走了七八个小时,这幅光景愣是不变,只是隔一两个小时铁路边会出现几间或十几间平房。房子都是单西坡顶的,用鹅卵石和灰沙土围成的院墙。院子特别大,是房子的好几倍,空荡荡的,好像特意是用来装空气的。 车箱里乱哄哄的,说话声、唱歌声、喇叭声,还有车轮的咯登咯登声混在一起,丰富而又杂乱,兴奋得不知疲倦。 周杰祥吁了口气,闭上眼睛。 这种地方怎么生活下去呀?祝芹把已拿起的砀山梨和水果刀放回小案,把头靠在车窗与座位相交的犄角上。 祝芹是典型的江南姑娘,瓜子脸,白净的皮肤一不小心就能碰出水来,眼睛不算很大,但亮晶晶的,是两潭映着清凉月光的深水:眉毛是两个春睡未醒的蚕宝宝,十分安静柔顺地附卧在眼睛上,很少动一下,却有满肚子的锦绣之梦。 她虽然斜靠在座位上,但仍看出她有一幅苗条的身段,上穿鹅黄色的毛衣,半高领,下配一条栗色裤子,透着一股端庄、娴雅。毛衣是祝芹自己用膨体开丝米织成的。编织衣物是她的一大技艺,棒针织法、钩针织法一并娴熟,实心花、镂空花、装饰花手里生巧:开衫、套衫、拉链衫,无一不精,还能织出漂亮的帽子、围巾、手套,款式新巧,配色独具匠心。在服装单调,饰物稀少的年代里,她将自己的生活装点得多一点美丽,宛如一片灰色土地上出现了一个篱笆围成的小花圃。 呵唷,祝芹生气的样子真好看。有句话怎么讲呵?噢,美人生气越加美。坐在对面的小猴子朝祝芹眯着眼。他想不起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随编而出。不过,他不是在胡乱恭维,确实觉得这句话用在薄嗔生娇的祝芹身上太合适了。 祝芹没有理小猴子,也根本没心思理小猴子。她瞄了瞄周杰祥,心里是快活的又是沉重的。她是因为周杰祥而去的甘肃,但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就像一个人义无反顾地下了河,但根本就不知道能不能蹚到对岸去。 祝芹虽然喜欢周杰祥,但她从来没有向他表白过这层意思,包括她跟他来到甘肃。 祝芹和周杰祥在中学是同班同学。那时,女同学凑在一块就是议论谁跟谁好啦,谁买了一件出口转内销的衣服啦:男同学就喜欢议论谁是拉三啦,看不惯哪个男教师之类的,厉害点的就无事生非的打个群架出个风头。周杰祥不喜欢跟他们混在一块,但他们争得不可开交时却喜欢拉周杰祥评理。有一次,他们为学文化有没有用又争了起来,一个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个说,不懂abc,照样闹革命。前者说后者是无政府主义,后者说前者是资产阶级思想,越争越烈,参加争论的人越来越多,上课铃响,一个劲地催促却没人理会。说“学会数理化”的那个拉周杰祥来评理,他想,喜欢看书的周杰祥肯定支持他。不料周杰祥对前者说,学会数理化,该怕还得怕:掉过头对后者说,不懂abc,回家扫垃圾。你这讲得是哪一套理论?没有是非观念,折衷主义,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前者和后者又都一起来围攻他,是两群苍蝇找到一个可以共同叮食的东西。祝芹看周杰祥上课时老是看些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课外书。在新华书店的社会科学的书架上,除了《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红旗》杂志外,就是《群众大批判文选》、《革命样板戏选段》和一些政治学习的材料,连马恩列斯的著作都灰溜溜地下了架子。 祝芹有些喜欢这个爱看书的男生了——虽然她自己并不是很喜欢看书,就像一个嗓门不好的人并不妨碍他欣赏美妙的音乐。 说起周杰祥看课外书,祝芹还为此和她的同桌赌气不说话呢。 祝芹和一个叫王晶慧的女生坐在周杰祥的后面。王晶慧长得纤巧可爱,但爱向教师打小报告。有一次,周杰祥坑着头在看一本厚厚的书,王晶慧用胳膊肘碰了碰祝芹,轻轻道,他在看黄色书。祝芹小声问,你怎么晓得的?王晶慧说,你看他的书腊黄腊黄的。上下一级课时,周杰祥还在看。班主任刘老师悄悄地走到周杰祥的身后,周杰祥,你胆子好大呀,上课看黄色书。说完,不由分说,夺过书,一看封面,傻了。那本书是《列宁斯大林论中国》,五十年代出版的,纸张黄黄的,和受了潮的报纸的颜色一样,有些发脆。隔了几天,祝芹有事到刘老师那儿,刚要推门进去,听得王晶慧在里面对刘老师说,他在看封建书。刘老师说,这趟不要再搞错了。王晶慧说,刘老师,不会错的,书的名字我都看清了,是《唐诗一百首》。祝芹顾不上从来不主动和男生说话的自我设定,赶紧找周杰祥,想把意外得到的情况赶快告诉他,免得上课又被班主任活逮,但没找见他那该死的上课铃就嚷嚷起来了。祝芹记得特别清楚,那是节农业基础课,周杰祥又在坑着头看他的书,书不大,窄窄的,很薄。她想用钢笔戳他的后背,示意他别看,但又觉得主动去碰一个男生很掉面子,伸不出手,心里干着急。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刘老师又像上一次一样悄悄地走到周杰祥的身后,猛地夺过书,翻到封面,对周杰祥一边点着头一边慢吞吞地说,这趟还有啥好讲的?这书是不是封资修?你也敢拿到课堂上来看?刘教师把《唐诗一百首》摔在课桌上。周杰祥愣了一下,翻翻书,眼睛盯在第一首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站起来,缓缓说,刘老师,你不好随便讲这本书是封资修。刘老师怒声道,你还嘴巴硬?刘老师,你看这两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毛主席给阿尔巴尼亚劳动党的贺信中引用过的,怎么好讲是封资修?刘老师拧了拧眉毛,跟上一回一样,又傻了。教室墙壁上“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标语朝他翻着眼睛,心里慌张开来,感觉到学生们的眼光也跟着标语聚集到他身上,嘴里“啧,啧”地匆匆逃离了教室。 此后,祝芹便冷淡了王晶慧,不和她说话,她鄙视她三番两次的告密行为,太可耻了。这还在其次,最不能让祝芹原谅的是王晶慧告密告的不是别人而是周杰祥。她自己也暗暗吃惊,人家告周杰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生什么气?但不行,心里不允许别人伤害他。 事后,她对他说,你看革命导师的书,刘老师讲是黄色书:你看毛主席引用过的书,刘老师又讲是封资修。现在碰着的是你,要是别人,偏要到校革会告他去不可。一告,他就是现行反革命。周杰祥说,把刘老师打成现行反革命作啥?再讲,我在上课的时候看课外书本来就不对头,刘老师发脾气也没有错。我用“毛主席引用过的诗”这句话并不是要套帽子,是为了保护自己。祝芹好高兴呵,他不但不俗气,爱看书,而且良心好。她暗暗庆幸,表扬自己有眼光。 祝芹坐在周杰祥的身后,老有一股味道蜿蜒而来,是薄荷味,又像是杏仁味?又似乎两者都不是,幽幽的香甜中有些清凉,淡淡的苦涩中有些温馨,像一缕烟柔柔地撩着她的脸,又像一瓢水在她眼前晃呵晃的。是不是幻觉?她暗暗地抽动着鼻子,没错,是那股说不清但又很特殊的味道。她几次想问王晶慧,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但终究没好意思问。现在,火车车厢里虽然有让人皱眉头的混浊,但那股熟悉的味道仍然是蜿蜒而来。 祝芹腰酸背痛,特别是一双腿胀胀的木木的。你想,四个人挤在不足两平方米的空间里已经两天两宵,能不难受?相向同座的四个人当中只有她一个女的,那就更惨了。男的尚可以脱了鞋,把脚搁在对面的座位上,活泛活泛血脉。脚丫子虽然很无耻地向空中散发着自己都难以入闻的臭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祝芹不行呵,她不能把脚伸进男人的大腿间戳来戳去的,一双腿十分委屈地垂直了四五十个小时。她越难受,火车越走得慢,和自行车的速度差不多。他问乘务员为什么这么慢?乘务员告诉她,这儿路基不好,不能走快。再说,从东往西走是上高原,以前还用两个火车头呢,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 祝芹虽然两夜没睡觉了,头昏脑胀,但齐耳短发仍是一丝不紊,黑软油亮。早上,硬座车厢里洗脸刷牙的人太多,挤了一大堆,好不容易占上位置,后面挤兑着你的人撞腰碰胳膊的,没法安心洗漱。她在早上五点多别人还在东倒西歪打瞌睡的时候就到洗漱间从从容容地洗脸、梳头,淡施唇膏,轻抹发乳。小时候,母亲用刨花木泡出的水梳头,那水亮亮的,有些黏。她也要用,母亲说小孩子用不着。她呣呣地不愿意,母亲只好给她抹了点,把她高兴要给母亲洗梳子。 小猴子见祝芹转过头来,眼光落在砀山梨上,说我帮你削只生梨。他打开水果刀削梨,左手的五个手指头极协调地转动着梨身,右手的水果刀的刀尖迅速向前移动。转眼间,梨削好了,梨皮仍转圈裹在梨身上。小猴子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梨皮的一头,一拎,把黄黄的长长的梨皮举过头顶,然后,望车厢过道上一甩,把梨递过去,祝芹说不吃,你有胃口你吃,仍然把头靠在犄角上。小猴子撇了撇嘴:这种鬼地方,把我们祝小姐气得胃口也没有了,我吃,我吃。说着,晃着脑袋啃起来。 小猴子叫白运华,但在中学三年里除了老师没人叫他的大名。即使老师也只是在上课时叫他大名,下课了仍叫他小猴子。大概是叫小猴子更顺嘴吧。或许是他手脚快,心眼灵:或许是他脑袋小,声音尖,才有此外号。 喂,你们这帮上海鸭子是咋的啦?一个胖墩墩的女乘务员提着把扫帚冲过来,脚步声气乎乎的,刚扫过,屁大的工夫又糟了一地。你们想累死老娘呵?她把狠呆呆的眼光砸在正在吃梨的小猴子身上。 小猴子咽下一口梨,用走调的普通话说:你怎么这么讲?乘务员就是为乘客服务的嘛。 胖女人说小猴子尖嘴猴腮的,准不是个好东西,小猴子则骂她胖得像只猪猡。小猴子说的是上海话,胖女人虽没听得十分明白,但知道在侮辱她,扯着喉咙喊:你敢骂老娘!我叫乘警把你抓起来。 嘻,你吓谁?小猴子立起身,拍着瘪塌塌的胸脯,你今天不把老子抓起来就是畜生。 胖女人撂开扫帚,像头母狮子一样向小猴子冲过来。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坐在祝芹旁边的吴新生站起来拦着胖女人:坐在小猴子旁边的周杰祥也站起来摁着小猴子肩膀,把他推到座位上。胖女人见一车厢都是上海人,不敢十分造次,看有人劝架,就坡下驴,说了句“老娘不伺候你”,悻悻而去。一只猪猡,一只野鸡。小猴子又站起来,不依不挠地骂着。祝芹小声提醒小猴子乘警来了,他回头一看,一个大高个,穿着蓝制服的乘警,手里提了根黑乌乌的警棍,从车厢的后面走过来。小猴子朝祝芹吐了吐舌头,拿起放在座位边角的笛子,舔了舔吹孔,吹起了《到敌人后方去》,3 3 3?:4 3?:5 2 2 2?:3 2?:5 1 1 1?:7 6?:5…………横在小猴子嘴下的笛子一摆一摆的,吐着短促有力的曲调,送乘警走向前面一节车厢。 就会跟女人家寻相骂。周杰祥咕噜了一句。他看不惯小猴子胆小如鼠又老爱装出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 周杰祥经常到隔了两条弄堂的舅舅家去。舅舅家的房客就是这么个男人,一天不跟人吵架就浑身难受。有一次,他在穿街走巷叫卖针线的老太太那儿买了两尺松紧带。这松紧带拿在手里可长可短,硬说老太太少给了他一寸,吵得没完没了。周杰祥看不下去,叫他不要和老太太吵了,他一瞪眼睛,关你啥事情?又抖擞精神,劲头倍增地和周杰祥大吵起来。周杰祥替舅舅倒霉,怎么会摊上这么个房客。舅舅说,你越烦什么人,老天爷就越要把你和什么人捆在一块。我看到吵架头就大,老天爷就把这房客插到我这边来了。他当时以为舅舅随口说说而已,现在看来还正是如此,这不,在狭小的空间里偏偏和这看不惯的小猴子挤在一起。他哪里知道,这刚刚开始,到丰西后,他还得和这小猴子住一间寝室,朝夕相处呢。 周杰祥的心同骆驼草一样灰蒙蒙的。 才十一月份,车窗外飘起了雪花,雪花不大,零零散散,是天女堵气了,把纸片撕得碎碎的:一阵阵寒气毫不客气地钻进来,在车厢里大大咧咧肆无忌惮地游荡,摸摸你的脸,拍拍你的胸脯。 刚刚还有热燥之气的车厢冷了下来。 周杰祥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有些冒失。 前天,给周杰祥送行的家人、亲戚、朋友、同学一大帮,却没有送行时爱说爱笑的气氛,脸上都堆着同情哀怜的气色,跟他说些“你自己要当心呀”、“实在不行就回来呵”之类的话,好像他要去的地方有一百条鳄鱼在等着他,颇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怆和伤感。火车头“喔喔”吼了两声,就要走了,着急中带有挑衅的意味。不经吓的女人们“嗷嗷”地哭了起来,还有不少当妈的一边哭一边弯腰拍腿的。周杰祥的妹妹、阿姨、舅妈以及一些女同学也跟着泣泣啜啜擤鼻子抹眼泪,弄得周杰祥心里怪难受的。谁与亲友分别时都想多呆会儿,多说些话,可那一刻,周杰祥恨不得火车轮子立即就转起来。 火车终于开动。 出了上海市区,刚刚还沉浸在悲情之中的姑娘小伙们没肝没肺地说笑起来,故土难离的忧伤随着车窗外呼呼而逝的风留给了他们的亲人。 周杰祥的心情好了许多。窗外的苏州、无锡河汊交错,波光涟滟,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色,甚是怡人。 车过长江,水乡的景色就像一张幻灯片被收了,波光涟滟少了许多。不过,在蚌埠、徐州间依是翠色满眼,阡陌纵横,连田埂上都是你推我搡的蚕豆苗。过了徐州,进入夜间行驶,在河南地界上奔驰了一宵。早上,周杰祥拉开窗帘,窗外转动着广袤的农田,但已没有苏南、徐蚌间那么多的绿色。过了渑池,大片大片的黄土展之不尽,一会儿是一马平川,一会儿是百米方圆的大坑,坑壁像用刀削出来一样,笔直。进入陕西以后,黄土山多起来,但山上有梯田,长着绿树,山下还时不时有窑洞。看见窑洞都挺新奇,几个脑袋在车窗前挤成一堆。以前,他们只是在故事片里或介绍延安的图片上见过。出了宝鸡,列车就钻山洞。刚开始,吴新生、小猴子觉得挺好玩,钻一个记一个,数到三十多个以后没了新鲜劲,倚到座位背上眯上眼睛。又过了一宵,火车已在戈壁滩上行驶。常常是火车走半个小时,居然会不见一个人。远处的山,再不是有田有树有绿色的陕西黄土山,而是褐色的石头山。山势不高,却甚是威严,阴着个脸,连“老子天下第一”的苍穹也不敢压它。 夜里三点多,打瞌睡的小伙子、姑娘们都被冻醒了,把行李架上的箱包取下来,翻出棉袄、厚毛衣,忙不迭得穿上,也不管是不是配套、好看。早上,没那么冷了,他们脱下棉袄,又不敢放进箱包里,怕突然再冷下来,嘴里嘟嘟囔囔,抱怨这儿的天气像神经病一样。待乘务员打扫卫生一问,原来夜里过乌鞘岭。 周杰祥心里发紧。他知道甘肃艰苦,但没想到从东往西的地理环境会如此的越来越恶劣。不知火车再行驶下去会看到什么。 “咣当”一声,车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火车戛然而止。周杰祥看看窗外,仍是乱石不绝的戈壁滩,没有车站,大概是会车吧。 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群人,老人、小孩、妇女,也有中年汉子,脸色土不拉叽的,穿着破旧的衣服,拿着肮脏的瓷盆,提着用红柳枝胡乱编成的篮子,在车窗下踮着脚,仰着头,张开双手,也不吱声,但显然是讨吃的。 周杰祥见车窗下站着个老太太,散乱的白头发脏兮兮的,已成灰色,瘪得很深的一张小嘴把松弛的嘴巴拉出一道道半圆弧,左手还牵着个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周杰祥叫吴新生帮他提起车窗,递给老太太一个面包,老太太捣蒜似地只点头。 这下坏了,讨饭的呜拉一下子都拥到这个车窗下,奓开的手是许许多多的小黑扇子。 你看,你看,都是你引来的。小猴子不满意了。 跟你有啥关系?又没有要你的东西。祝芹说着,朝车窗外仍了两个香蕉。 讨吃的人不断跑到这个窗口来。小猴子来了兴头,匆匆从纸袋里掏出一个桃酥饼。吴新生以为他要施舍,说太阳从西面出了。不料,小猴子咬了一口桃酥饼,一边嚼一边朝窗下的人大幅度地摇着小脑袋。窗下的人越集越多,还有蹦着脚,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靠窗的祝芹有些害怕了,怕他们跳进来。小猴子招呼吴新生一起把窗放下,放心了,又拿起桃酥饼在胸前大幅度地晃着,诱得靠窗最近的一个老汉把眼睛瞪得跟核桃似的,张着大嘴喘着饥饿。 周杰祥“嚯”地站起来,推了小猴子一把,怒道:你作啥?伤不伤良心? 关你啥事情?你良心好,把你的钞票统统给他们呀! “咣当”,就在他俩争执时,车厢一晃,火车开起来了,紧接着,“乓”一声脆响,车窗的玻璃碎了。 周杰祥“噢”的惊叫了一声,右手捂脸,蹲下身子,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是一条条拐着身子的蚯蚓。 怎么一回事情!怎么一回事情!车厢里炸了锅,人们围过来。吴新生把周杰祥扶到坐位上,扒开他的手,额头的左侧有一道口子,他立即又用手捂着,让祝芹把他挂在衣帽钩上的围巾拿过来,包了包,说:不要紧,口子不大,肯定是玻璃划的。 此地人怎么这么野?祝芹看着周杰祥被褐色的围巾缠得像个木桶一样的头,心里一阵阵疼痛、惊悸。她为周杰祥遭遇不测而伤心,也为今后要生活的地方而恐惧。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鸭舌帽的红脸汉子从卧铺车厢赶了过来。他叫秦有福,是丰钢炼钢厂劳资科科长,同另外一个人来上海招工,并带队回丰西。他问了问情况,说再到站不要开窗子了。 坐在前面位子上的任伟民,拿着一个馒头大的鹅卵石过来,骂道:日娘烂污b,这个石头要是掼到脑子上头还了得?说罢,把鹅卵石“咚”地扔在脚旁。这时,那个大高个的乘警又从前面折回来,正好看见,哗哗几步赶到,朝任伟民虎着个脸,吼道:你咋拿石头砸车厢?乘警一声吼,噪杂立即消失了,就像一群正叽叽喳喳的黄口小鸡被一声惊雷吓得没了声音。 任伟民有个大脸盘子,两个眼眶分得比常人远些,好像谁也不理谁。他朝乘警翻了翻眼皮:谁砸了?乘警没想到这个小伙子没把他这个人见人怕的乘警放在眼里,火头“呼”地直窜脑门,提起警棍指着任伟民:你跟我走!小猴子在任伟民的身后拽着他的衣服下摆,示意别再吱声,任伟民把他的手一打,冲着乘警也吼起来:你拿个警棍吓谁呵?他指着周杰祥说,要饭的把乘客的头砸破了你不管,到我们这儿抖什么威风? 乘警举起警棍就要打任伟民,秦有福上前拦着,陪着笑脸说:是咱们的人不对,他们是第一次出门,不懂规矩,请大哥多担待点。说着,给乘警递上一支烟,点上火。乘警吸了一口烟,脸色缓了下来,问你是什么人?我是负责招工的,他们从上海到大西北,支援边远地区建设,也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嘛。乘警消了气,说看你老师傅的面子,先放了这小子一马,你把人管好了,把石头给我从车窗扔出去,扔远点,听到吗?好好好。秦有福一个劲地点头。 周杰祥额上的血从驼灰色的围巾里渗出来,紫红色的。吴新生掏出手帕帮他擦了擦,叫他把头靠在座位背上,不要动。吴新生问秦有福:秦科长,这儿的人怎么这么野蛮?他本来要问“北方人怎么这么野蛮”,一想不妥,秦有福是北方人,不礼貌,打击面也大了些,所以,把指责的范围缩小到“这儿的人” 哎,小吴,话可不能这么说。秦有福的脸圆乎乎的,塌鼻梁,说话笑呵呵的,叫人容易想到大肚弥在佛,这时却严肃起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哪个地方没个好人坏人呵? 第一章(二) 会场上坐着近四百名职工,蓝白工作服相互映衬,倒也蔚为大观。主席台上坐着厂党委书记、副书记,厂长、副厂长,工会主席、工会副主席等九名厂领导,“济济”一排。 今天,炼钢厂在食堂开大会欢迎新工人。新工人来自五湖四海,用当时最革命的一句话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来了。 这个食堂是1958年丰钢上马时建的。建食堂时,考虑到要兼着会场,除在食堂西端建一个主席台外,食堂里并没有安置固定的水泥饭桌。这倒不是完全为了方便开大会,也符合当时多数工人的进餐习惯。炼钢厂招工时,从甘肃和陕西招了许多农民,他们吃饭时喜欢三五成群地蹲在地上,边吃边闲谝,用不着桌子。到二十一世纪,什么都可以提升为文化时比如酒文化、烟文化、短信文化、t恤文化,有人把蹲在地上吃饭归结到饮食文化中。不过,每次开大会厂党委书记李世前就要闹心。开会时工人都坐在水泥地上,东倒西歪,伸胳膊撂腿,零零散散曲曲扭扭,跟旧货市场摆地摊的一样,交头接耳的声音像有几千只马蜂在乱飞。散会后,用来垫屁股的报纸砖头烂铁皮一片狼籍,不堪入目。李世前在武汉一家厂子学习时发现人家也是食堂兼作会场,开大会时把长形的饭桌面向后一扣,就成了长条椅。他决定仿此把食堂改造一下。 政治是头等大事,而开大会是那个年代政治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会场马虎不得。开大会的事太多,传达中央会议的精神要开大会,宣传丰钢的重要决定要开大会,学习全国、全省新推出的先进人物先进典型要开大会,厂里的总结大会啦表彰大会啦誓师大会啦更是非用食堂不可,连国际上有什么事也要开大会。尼克松访问中国前,为传达我国采取“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态度也开了一个大会。你说,不解决工人席地而坐的问题成吗? 食堂改造后今天是第一回开职工大会。主席台上一字排放着四个办公桌,办公桌上复一层红毯子,李世前居中而坐。九名厂领导中只有他戴着帽子。那是一顶绿呢军帽,是来丰钢支左的一个师长送他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二百天戴着。他已近五十岁,眼睛有些浮肿,但粗短的眉毛还是黑黑的,顶着绿森森的军帽,甚有威严。他看着台下一排排整齐有序的职工,志得意满。 正在讲话的就是李世前。他从国际形势大好讲到国内形势大好,而后讲到甘肃形势大好,再由丰钢形势大好讲到炼钢厂形势大好。讲势大好是套话,是那个年代八股报告的固定段落。李世前的讲话终于结束了,接下来是厂长发言,副书记发言,副厂长发言,工会主席发言,耗掉了两个子多小时,好在四个有新工人的车间领导发言都不长,只剩下新工人的代表了。 秦有福猫着腰跑到周杰祥的面前,用右手套着他的耳朵,悄悄说:快该你了。 秦有福回丰钢以后,根据生产岗位的需要做了一份新工人工种分配表交给厂长靳卓庭,靳厂长看后说可以。本来,新工人工种分配这种事归厂长管,他觉得还是征求了李世前的意见再定比较合适。书记是一把手,万一他有不同的想法,拂了他的意思不好。自己刚刚从副厂长的位置上提起来,凡事谦恭谨慎些为妙。他把工种分配表拿给李世前,请他过目。李世前说,你定就是了。靳卓庭说,书记还是把把关。李世前接过分配表,遛了一眼,刚要递还给靳卓庭,忽又收回去仔细看了两遍,说,总体可以,但要作些调整。靳卓庭点头称是,李书记,你看,该从哪个方面改?李世前说,我看,把分到机修车间的上海人撤出来,全分到炼钢、铸钢、炉衬去当熟练工,再把其他地方来的新工人调到空缺的岗位上来。靳卓庭不明白李世前怎么会做这么个大手术,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上海人全分到熟练工岗位上去。让秦有福做分配表的时候他特意交代,除了要考虑生产需要外,也要照应平衡,什么地方来的新工人都有熟练工,也有技术工,谁不知道炼钢厂的熟练工又累又烫呵。这……靳卓庭欲言又止。李世前看出靳卓庭的疑惑,解释道,照理说,我们不能把一个地方来的孩子全分到苦脏累的岗位上去,但为了对上海来的孩子负责,我们得多煅炼煅炼他们。上海人娇气,刺毛撅腚的,自高自大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好在这些新工人还年轻,把他们放到艰苦的岗位上烤烤,对他们的成长有好处。靳卓庭用询问的语气问,上海新工人不分一个技术工种?李世前反问,你是不是觉得不合适?靳卓庭不便反对,说,李书记说得也有道理。李世前听靳卓庭说“也有道理”,明白对他的做法并不认可,你们要是有顾虑,我会公开对全厂说,这是我做的决定。只要工作出于公心,我不怕担恶名。不不不,靳卓庭连声道,退了出去。 靳卓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叫来秦有福,把李世前的意思说了说。秦有福明知道这么做不合适,但他能有什么办法?连厂长都不敢吭声,还有他一个小科长说话的分?靳卓庭之所以对李世前所做的决定不敢提出不同意见,一方面因为他是一把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深知李世前这个人在政治上旗帜分明,对人对事特别较真,万一落个不是兜不着走。炼钢厂原有一个副书记叫金光明,在班子的排名中在靳卓庭的前面。那时厂长由党书记李世前兼着,因他岁数大了,公司准备给他配一个厂长。金光明组织能力强,踏实能干,口才也好,李世前想向公司推荐他接任厂长,并已向他透露了底信。厂处级干部虽然由公司任命,但二级单位一把手的推荐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配备性的提升。金光明思维敏捷,工作出色,但在众人面前说话少顾忌,不是前思后想,左掂右量。这本不是什么毛病,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陷,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种缺陷给他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有一次几个人在办公室闲聊时谈论起学习王铁人。一个姓张的材料员问,王进喜纪念馆有一个铁人的雕像,不知道是铁的还是石头的?是石头的。李世前说。材料员说,李书记,好像不是石头的。李世前也拿不准了,问金光明。金光明说,是花岗岩的,也就是石头的。我去过大庆,看过。材料员问,为什么不用铁的呢?铁人铁人,用铁给王铁人铸个像才相称嘛。金光明说,王铁人的雕像不一定要用铁来铸。秦桧是个大奸臣,他的像还是用铁铸的哩。李世前生气了,你咋把王铁人和大奸臣相提并论呢?这不是糟贱咱王铁人吗。金光明说,哎,李书记,这不是一回嘛。李世前说,咋不是一回事?能把王铁人和秦桧放在一块比?不是上纲上线,这是一个政治感情问题,作为一个厂领导,你扯哩咯儿楞的干啥?李世前很气愤,明明说了性质很严重的错话,还一个劲地狡辩。炼钢厂厂长的任命下来,不是呼声甚高的金光明而是变成了事前不被看好的靳卓庭。后来,公司党委不知怎么知道了李世前与金光明在办公室的这次争执,派组织部部长到李世前这儿来了解情况,李世前如实反映。这可好,上面说金光明把铁人和秦桧弄到一起是污蔑王铁人,污蔑王铁人就是反对学大庆,反对学大庆就是反对毛主席,要开除金光明的党籍,多亏李世前力保,说金光明历来思想进步,工作积极,这次只是认识不清,说话随意,造成了坏影响。结果,金光明被党内严重警告,副书记被撸掉了,调到焦化厂当个一般科员,没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就是八辈子的造化了。 靳卓庭尚好,难受的是秦有福,他在良心上对不起这些千里迢迢从上海跟着他来到这儿的孩子们,火车站凄凄惨惨的送行场面又重现在他的眼前。当时,那些当母亲的又哭又嚎,秦有福还不舒服,上海人怎么这么个德性,到外地好像是充军似的,这对他这个招工的多少是个侮辱。现在想来,真有些对不起她们。是呵,熟练工总是要有人干的,但让所有上海新工人集体受罚一样统统去干熟练工,这就有大刑伺候的味道了。第二天,秦有福把重做的新工人工种分配表送到靳卓庭的面前,靳卓庭让秦有福直接送给李世前。李世前看了看,说行。秦有福刚要走,李世前叫住他,星期三开欢迎新工人的大会,新工人得有一个代表表态发言,就让上海来的说吧。上海人是你带来的,你熟,挑一个。秦有福大惑不解,书记,叫上海人发言行吗?咋不行?上海人虽然爱耍小伎俩,但还是聪明能干的。就让他们发言,在大会上还能说不好好干?先让他们自个给自个上上套。 秦有福到宿舍里找到周杰祥,让他发言。经过火车上的三天相处,秦有福对周杰祥的印象很好,觉得他肚子里有墨水,人品也不错。同室的人见秦有福让周杰祥在大会上发言,吵吵开了:别的地方来的人都有技术工,就让我们上海人干苦活,这不是欺负我们吗,还让我们表态,玩猴子呢?秦科长,你是劳资科长,又是你把我们从上海带到这儿来的,却没有给我们分一个像样的工种。秦有福咿咿呀呀的有苦说不出。周杰祥的工种是炉下工,他不知道具体是干什么的,但听人说,又苦又脏又毫无技术,当地人说起来,给狗绑个馒头狗都能干。他推脱,但经不住秦有福苦劝,勉强答应了下来。 下面请新工人的代表周杰祥发言,大家欢迎。主持会议的副书记卢森说完,带头鼓掌,台下也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周杰祥站起来,朝大会主席台走去,引起了会场上的一阵骚动。 凭啥让上海人代表我们发言?来自山东的一个小伙子对他的同伴说。 嗨,上海人会说普通话吗?一个河南小伙咕噜道。 嗳,我说,放着咱北京大爷不请,叫就会耍嘴皮子的上海鸭子上台,啥意思呵?敢情地球上的人都快灭啦?你大爷的。大圆脑袋,留了个板刷头的唐德军对坐在他身旁的崔长业说。崔长业回道:嗨,你管他呢。不是我要管他,吃撑了?要是吃撑了,少拨拉两口,省点粮食还能支援非洲人民。问题是让咱北京人坐底下听他们鼓捣鸟语,跌份。 周杰祥站在主席台右侧的一个黄色的讲台前,在麦克风前清了清发干的嗓子,说:我不是代表新工人说话,就自己表个态吧。他望了望台下一大片黑脑瓜子,停顿了一会儿,似是犹豫,舔了舔上嘴唇又舔了舔下嘴唇。他们到丰西后,先是觉得嘴唇皮发干发硬,再过一两天,嘴唇皮都裂开了口子,渗着血。他本来是要讲几句好好工作之类的话的,但一舔裂口的嘴唇,有伤口被酒精擦拭的疼痛。想到所有一起来的老乡都要干又苦又脏的活,不禁有虎入平阳被犬欺的愤怒,嘴里便不由自主地说,从上海来到甘肃,是国家分配,我服从:到炼钢厂干炉下工,是组织分配,我也服从。当然,我不能不服从,没办法。话一出口,周杰祥自己也呆了,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愣了几秒钟,匆匆往下走。 什么叫平地一声雷?这就是。什么叫一石激起千重浪?这就是。厂里让周杰祥上台是表决心献红心的,说些建设祖国的大西北,向老工人学习崇高的思想高品质之类的套话,谁会想到他会离经叛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会场上先是一阵短暂的死寂,继而是七嘴八舌的议论。 突然暴发出一片掌声,那是从上海人坐的一块地方发出的声音,虽然只有三十多人,但他们的掌声就像响着三百响的鞭炮。 李世前一下子蒙了,待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拍着桌子喊:散会!散会!听说,赫鲁晓夫曾在大会上脱下皮鞋猛敲会议桌。李世前此时的气急败坏大概同敲皮鞋的赫鲁晓夫差不多。 大会乱轰轰地散场以后,秦有福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得赶紧到李世前那儿请罪。进李世前办公室后,他低着头,垂着手,一幅听候发落的样子。李世前坐在椅子上,手臂伸开,两手抓住办公桌的边沿,斜着头逼视着面前的秦有福:你说,咋回事?秦有福低声咕噜道:我也不知道他会在大会上说那些话。你是死木头疙瘩?一点兆头都看不出来?十万个一百万个人当中也不会有一个会在大会上说这种混账话的,偏偏让你给挑出来了!我确实是看不出来,这个小伙子人挺好的。 还挺好的?!李世前猛地站起来,两手撑着桌面,怒道:你是咋的啦?秦有福耷拉着个脑袋,圆乎乎的脸胀得跟浇了辣椒油一样。去去去。李世前朝秦有福吼起来。 秦有福退出了办公室。 李世前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两口。他确实是气坏了。本来,他今天心情极好。改造后的食堂第一回开大会,既整肃又气派,让人心情舒畅,没想到大会被搅成一锅粥。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炼钢厂发生了一桩严重的政治问题。一个刚进厂,还没套上工作服的毛头小伙竟敢在大会上说出这样的混账话,简直是翻天了。在我李世前治下的炼钢厂出了这样性质恶劣的事,让老百姓咋看?让领导咋看?尤其让他愤恨的是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竟是个上海人。上海人不是胆小如鼠,只会背后捣鬼吗?居然敢在全厂大会信口雌黄,给我上眼药? 李世前对上海男人的印象极其糟糕,这个生活在中国最大最发达城市中的群体,养尊处优惯了,一身的坏毛病。他结识的人当中,也都看不惯上海人,说他们排外、小气、爱吹牛、不实在、斤斤计较、爱搞女人,等等,等等。他把上海新工人全放到既累又烫,既脏又险的炼钢、铸钢、炉衬车间去当熟练工,是想煅练煅练他们,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当然不是要降大任于斯,但在他内心深处有他自己也不敢触摸的意思。 上海男人,让他铭心刻骨。 第一章(三) 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李世前恋爱了,是蜜蜂第一次亲吻香甜的花蕊,是海浪第一次爬上柔和的沙滩。在那个姑娘身上,他第一次享受到女人给男人的温柔甜蜜,幸福极了。那是一个漂亮小巧,善解人意姑娘,心地又好,让他心醉神迷。好事不长,一个上海男人用鄙劣的手段抢走了他心爱的姑娘,戳破了他的初恋,也是最倾心最难忘的一次恋爱。那是一个贼,胆小而又可恶的贼,他为天下竟有这样的男人而羞耻。男人呵,你是血,是太阳,是火焰:是力量,是勇敢,是光明磊落,怎么会这样卑鄙无耻呢?在艰苦的丰西,到上海出差是个美差,别人打破头还争不过来,但他从来不去,别人为他想不通。那是一个让他滴血的伤心地呵,又有谁知道呢? 去年春天,李世前到上海去了。那是冶金部组织的批林整风学习班,他不得不去。可怜的李世前,让他痛苦、愤恨的上海又有两个羞辱在等着他。 一桩事发生在他到上海的第二天。 李世前在一家商店里看到有腊肉,买了两块。他妹夫是四川人,喜欢吃这玩意,但丰西没买的。李世前在老西门上公共汽车,汽车刹车时,提着的腊肉碰到了一个小伙子的西装袖子。小伙子看他都春天了还穿着个军大衣,知道是北方来的,朝他瞪了一下眼睛,用夹生的普通话说,你这个外地人眼睛长到哪里啦?把油滋巴哈的肉就往人家身上碰?小伙子鼻梁有块吸铁石,把两个眼球吸到了一块,向李世前身上发着疑惑的光,就像在看一个流浪汉手里的肉是不是偷来的。李世前被羞辱了,盯了他一下。看什么看?小伙子那对眼球像一对小耗子一样左右穿梭了一下。李世前真想把腊肉砸向这长着一双对眼的家伙。车靠站了,李世前并没到,他还是提着腊肉向车门挤去,换下一部车,躲开这白眼狼。就在李世前往前挤的时候,对眼的声音气势汹汹地追着他,你只老甲鱼,下去就被车子轧煞。他不知道白眼狼嚷些什么,肯定是在骂自己。回到旅馆后他气得晚饭都不想吃,不明白上海人为啥这么娇气,一块肉碰了一下袖子有啥关系?特别是那白眼狼儿看外地人的眼神更让他受不了。 第二桩事发生在李世前离开上海的前的一天。 他想带些衣物、食品回家,到一个好几层楼的大商场购物。他上楼下楼地转呵转呵,两手提的大包小包越来越多,转到后来,找不到出口了。商店里的人摩肩接踵,他随便问一下就出去了,但他不问。一是不想问。别人都穿着两用衫或是中山装,他却穿着黄色的军大衣,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特别扎眼。在家里穿着挺神气的,不知为什么一到上海自己也感觉到土得掉渣,浑身不自在。二是不好意思问。你想,一个大男人逛商店居然问人家出口在那儿,寒碜人。李世前从商店的南头跑到北头,又从东头跑到西头,来来回回,转了有二十分钟,死活找不到出口。手里的大包小包越来越重,胯下还憋着一泡尿,越憋越急,连走道都挤着个腿,他真怕一下子刹不住闸给尿出来。实在没招,只好问人了。他见两个女营业员在闲聊,凑上去,小声问,同志,出口在哪儿?两个人好像谁也没听到他的话,仍在嘀嘀咕咕。他直觉得血往脑门子上冲,在两千多人的大厂子里我一言九鼎,手下的人跟我说话都得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到了上海居然要对这两个丫头片子赔着小声,还不搭理我,哼,要是在炼钢厂,给我擦办公桌都不够格。他这么想着,又小声问,同志,出口在哪儿?一个营业员用鄙夷的眼光乜斜了他一下,语速极快地说:桑兜,桑兜。李世前懵懵懂懂的,笑着脸问:桑兜是啥意思?营业员很不耐烦,呵呀了一声,伸出食指朝上面戳了戳,用普通话说,上楼不就出去啦。李世前噢噢地点着头走开,听得后面传来那营业员的声音:一只岗肚。上了一层楼,才明白是转到地下商场了。他像一个渔夫误入迷宫后逃了出来,浑身轻松,连尿尿都忘了,直奔旅馆。 回旅馆后,他倚在床头上琢磨起那女营业员说的“岗肚”,心想肯定不是什么好意思。服务员进来给他换暖瓶,他问,同志,你们上海话的“岗肚”是啥意思?服务员笑道,戆大岗肚就是傻瓜的意思。傻瓜?我在上海一个丫头片子的眼中成了傻瓜!李世前两道又短又浓的眉毛像受惊的蝉蛹抽搐着。服务员问,有人讲你是戆大啦?李世前极力否认,没有,没有。他又问,为啥说一只岗肚?服务说,一只就是一个。服务员走后,他点了根烟,在房间里愤愤来回走着,像一个被抽了一鞭子的毛驴在跑圈。哼,说我是傻瓜,还是一只,把我当成物而不是人了。他想起白眼狼骂他时好像也说的是一只啥的。他越想越气,把烟头死命在烟灰缸里摁着,似是在烫说他是“岗肚”的营业员。回丰西以后,他对谁都没有提起过在上海撞到的这两桩事,包括老婆孩子。那是奇耻大辱,羞于让第二个人知道。 两个月前,接到劳资处的通知,说给炼钢厂分来的新工人中有三十六个上海人,李世前很不乐意,他打心眼里讨厌上海人,但这是国家统一分配,不是菜摊上买菜,想不要就不要的。后来他想,既然你们上海人跑到我手下来了,我就好好整治整治你们的那些臭毛病。特别是这批新工人,岁数还不大,趁早给他们套上嚼子,兴许能改一改。此外,李世前多少有一种在尥了他一个蹶子的骡子身上拨了一把毛的快意。 没想到周杰祥今天把欢迎大会给搅了,你说窝火不窝火。李世前仰起脖子,把头靠在椅背上生闷气。 第二章(一) 到遥远的丰西,完全是周杰祥自己的主意。 1972年,上海的初中生毕业后不再像六七、六八届在锣鼓声中全部被赶到农村。根据条件,有些人可以留在上海同在上海一档,又分为全民企业、集体企事业、郊县务农:有些人可到外地工矿同样是外地工矿二档,又分为直赴外地、无去向培训、有去向培训:而有些人则必须去外地农村同样是外地农村三档,又分为国营农场、插队落户。分配时,三六九等,按条件套,但在小的方面也不是不可通融。就说周杰祥吧,按条件分,他应该是一档的末尾和二档之间,也就是上海郊区和直赴外地工矿之间。当时,大家都首选前者,因为到奉贤或崇明岛、长兴岛去扛两年锄头后就可调回市里,这对视到外地为畏途的上海人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周杰祥爸爸对他说争取一下子,到郊区去,但他却要去外地工矿。他喜欢文学和旅游,苏轼、柳宗元、徐霞客等人的游记,他读之如饴,尤其喜欢读李白的诗,羡慕这位杖剑远游,浪漫潇洒的诗人。文化大革命爆发时,学生们写大字报、搞大串连。大串连可以随便到外地去,大江南北,黄河上下走个够。最让他羡慕是隔壁的二芽子,全国各地到处乱跑,上午刚从西安回来,还披回来一件军大衣,几个人站在弄堂口一商量,下午就坐火车去韶山了,多美呵。出去串连必须是中学生以上,凭学生证就可以免费吃住,可惜他是小学生,是红小兵,只能背着语录包上汽车宣传毛泽东思想,最远跑个七宝、张庙、莘庄。现在,能到戈壁滩上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到烽火台下体味“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他有抖动缰绳,随时放马急驰的兴奋,怎么会像别人那样害怕到外地,千方百计地留在上海呢?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后来,主要是母亲在,不远游。子女对母亲的依恋要大于父亲。周杰祥少年时代就失去了母爱,缺少家庭温存的抚慰,这也是他不怕到外地去的一个原因,只是不便明说。 周杰祥的母亲在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自杀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知了在外面拼命地叫唤,比课堂上老师的嗓门大多了。下午第三节课是体育,周杰祥肚子疼,提前回家。他一边敲门一边叫姆妈——母亲这两天生病,没上班。他叫了好一阵,喊声惊动了邻居。邻居们看他家大白天的挡上个窗帘,心存疑惑,又看他叫得不行,帮他撞开门。周杰祥一进屋,“哇”地一声惊叫。他家二楼的楼梯口有一根横梁,横梁上直直地吊着一个人,蓝褂子,灰裤子,黑布鞋,是他母亲的装束。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母亲从梁上卸下来,放在地上,掐人中、拍嘴巴,一概没用,已经断气了。邻居从母亲的颈项上解开一根棕红色的麻绳,不粗,却很硬,拿在手上有刺肉的疼痛。母亲的脸色腊黄,眼睑没有完全合上,似睁似闭。周杰祥还小,但从母亲半开的眼睛里感觉出有无限的冤屈流了出来,特别是颈项上那道深深的凹凸不平的印痕撕扯着他幼小的心灵。他两手捂着母亲还有些余温的脸,“姆妈姆妈”地哭喊着,母亲再不会像以前一样把他揽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叫“宝宝”:再不会掏出那块蓝边的手绢,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再不会特意给他做上一碗米饭,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前两个月,母亲到学校交学费,看到儿子在操场上跑步,气喘吁吁的。待儿子放学后回家,她问,你在操场上瞎跑什哩?周杰祥说,不是瞎跑,那是上体育课。母亲“噢”了一声,上体育课这么吃力呵?此后,每逢星期三中午,母亲总要做上一碗米饭,给上体育课的儿子回来吃,弄得女儿在一旁一边喝粥一边抹眼泪水,母亲就哄她,英子以后上体育课了,姆妈也给你做饭吃。现在,母亲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任他哭天喊地,再也不理他了。从那时起,他知道了死亡的可怕——死亡会让他永远失去最慈爱的母亲。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喜欢妹妹,不喜欢他,老是呵斥他。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对他的态度变了,比对妹妹还要好。那时,他十岁,妹妹八岁,父亲拉扯着他兄妹俩,再没找人。 周杰祥老是在想一个问题,始终也想不明白,那么爱他疼他的母亲怎么会扔下他而去?如果母亲在,任他喜欢登山临水喜欢走南闯北,肯定不会远离家门,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走到大西北。 周杰祥不顾家里劝阻远赴甘肃的时候,他不知道,有一个暗暗恋上她的姑娘也违背父母的意愿跟到了丰西。这个姑娘就是在火车上坐在他对面的祝芹。 祝芹接到分配通知单,是到甘肃丰西,害怕极了,根本就不想去。她妈也吓坏了,丰西在哪儿,她不知道,甘肃怎么样,她是知道的,那个地方又远又穷。在她的记忆里,家里祖祖辈辈,邻里远远近近就没有和甘肃有过什么关系的,这说明那是个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祝芹的嫂子说,老早有个电影叫《冰山上来客》,甘肃跟电影里的样子差不多。家里人都说这种鬼地方不是人住的,祝芹当然不想去那个荒凉的沙漠中走着骆驼的地方,但听说周杰祥也分到了丰西,她一惊,心想,是不是老天爷存心要我俩在一块呵?她找到周杰祥,告诉他自己也分到甘肃丰西。周杰祥眼睛一亮,露出惊喜,伸出拳头晃了晃,你也分到那儿!?祝芹点点头,问他去不去,周杰祥说去,你去吗?祝芹说我也去。她是怕到甘肃去的,但一听周杰祥要去便毫不犹豫。祝芹问周杰祥作啥要去,他说我想到外头看一看。祝芹的兴奋里流进了一丝不快。她不喜欢那种看到女生就嘻皮笑脸油腔滑调或者是飞色眼献殷勤的男生,这种人没有几个是好东西。从理智上来说,祝芹喜欢说真话的人,但是,她听了周杰祥的回答却很失望。他应该说是因为你去我才去的,他却不这样说,哎,真是气煞我了! 嫂子看祝芹改变了主意,对她说,这种地方千万不能去,特别是女人家,那儿的男人手里厢都拿了根鞭子,专门抽女人,就跟抽绵羊一式一样。祝芹说,你不要吓我。嫂子强调,这不是听人说的,是她从书上看来的,还能是假的?她坚持要去,把她妈搞糊涂了,女儿不是害怕去甘肃的吗?气得骂她是人来疯,是鬼摸大蒜头。 祝芹住的四宿舍被称之为尼姑楼,盖为楼内全是脂粉传香之女子也,丰西唯一:对面就是周杰祥住的六宿舍,被称之为和尚楼,盖为与尼姑楼隔街相望,窗灯相对也。 离家几千里到了甘肃,虽然这儿不像嫂子说得那么吓人,但确实让人心里发紧。这个巴掌大的小市只有一条马路上有几家商店,没有五分钟就逛完了,还没有她家附近的提篮桥的三十分之一。路边有瘦瘦长长的树,也不晓得叫什么名字,光秃秃的树枝像竖起的钢丝。后来知道了,那叫钻天杨,当地人叫窜天杨。前几天早上到食堂去,她心里凉透了。食堂冷冰冰的,没有饭桌,只有四五个人在窗口买东西,买了就走。从窗口看去,有两个大大扁扁木匣子用发黄的白布褥子盖着。祝芹问有没有蔬菜包子,卖饭的师傅摇摇头:又问有没有油酥饼,师傅还是摇摇头。她皱了皱眉头,问有没有糍饭糕。这回,长着蒜头鼻子的师傅说话了,啥糍饭糕呀?是不是锅巴?他和善地笑了笑,小姑娘不要急,想吃啥,慢慢说,我给你拿。说着,师傅回头把发黄的白褥子掀开,里面除了馒头外,还有一种金黄金黄像小塔一样的食品。祝芹指了指,这叫什么?这是窝窝头。祝芹说你给我拿一个。师傅说,你们上海人肯定不爱吃。师傅一听祝芹说话南腔北调的,就知道她是刚来的上海人。祝芹说,尝尝看。她接过师傅递过来的窝头,抿着嘴咬了一小口,粗粗的,木木的,和忆苦思甜时强迫大家吃的糠菜团子差不多。给家里写信时祝芹没有把这些情况告诉父母,当初是自己闹着出来的,如今怎么好意思再向家人抛眼泪? 第二章(二) 刘美兰从天车上换班下来,回休息室时碰到了姚良。姚良背着个手,咳了咳嗓子,对刘美兰说:你到我办公室去一下。那口气不容置疑,又有些底气不足,说完,匆匆地地走了。 姚良回到办公室,点上烟,头搁在椅子背上,脚搁在办公桌上,闭着眼睛,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那天,姚良从食堂出来,远远地看见刘美兰。他伫立着,奇怪!以前刘美兰见自己就躲着溜开了,今天好像直直地朝自己走来。她走到他面前,说,姚良,我求你件事。姚良“噢噢”了两声,呵唷唷,你可别说求,啥事?“噗”,他吐出嚼了半天也不得下咽的老芹菜,抹抹嘴。刘美兰说,我想调到丙班去。为啥?是不是班里有人欺负你,是谁?我收拾他。姚良的嗓子干哑,让人觉得长年累月走他喉咙进出的不是带有潮湿的气体而是能让皮肉紧缩的盐水,说话咳呵咳的,好像老有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跟他过不去。不是。刘美兰说。那为啥呢?姚良抬着黑瘦黑瘦的脸,几乎要贴到刘美兰的脸上去。不行,就算了。刘美兰要走。姚良急道,行行行,只要你开口,哪有不成的。那就先谢你了。姚良望着刘美兰的背影,嗨,这娘们今天求上我了! 姚良是炼钢车间天车工段的段长。工段三十多人中有二十多是女的,所以,他不缺娘儿们跟他热乎,也乐意跟常到他办公室的娘儿们打情骂俏,但他觉得这些娘儿们就跟自个整天吃的土豆炖白菜一样,没味,他心里就是想和这个不爱打情骂俏的刘美兰美美地好上一回。 刘美兰是兰州人,三十刚出头。如果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分下来看,没什么出色的,但在脸盘子上安排得相当谐调,颇有些中和之美,说话不爱笑,但眼睛里柔和的光让人觉得特别舒服,对他有一种吸附力。 去年春节刚过,刘美兰的丈夫晚上骑自行车时卡到没了井盖的井眼里,摔了个跟头。这种意外,一般也就是擦破点皮,严重了整个骨折,但她丈夫居然死了,医生说是头杵到地上造成颈椎断裂。刘美兰没了丈夫,姚良想亲热亲热她的念头越发强烈。这念头是个臭虫,每天咬着他,把他弄得痒不拉刺的。刘美兰丈夫在时,姚良觉得自己的企图有些不够爷们,现在好了,她没有主啦,算不得偷别人女人。但刘美兰不好接近,就像家里鱼缸里的虎皮,鱼网刚悄悄地靠近它就一摆头溜走了。尤其是让姚良感到可惜的是,刘美兰到现在没改嫁,放着也是闲放着,这是浪费呀。姚良为刘美兰今天突然主动和他说话,求他办事而兴奋。他咽了口口水,啧啧嘴,有一个香甜的大苹果等他啃去。“吱”一声,姚良抬头一看,刘美兰推门进来了。 坐,坐。姚良把半截烟扔地上,撇开腿,用左脚蹭了蹭,起身让道。 找我啥事?刘美兰仍旧站着。 坐下说嘛。姚良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把门关上,“咯答”一声,门锁的保险被摁下了。 你……刘美兰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转身要走。 姚良像头豹子一样窜过来,把刘美兰推倒在值班床上,解她的工作服纽扣。姚良干瘦,给他一个一百斤的麻袋肯定扛不动,这时不知哪儿来的狠劲,怕是把肾上腺素全调动起来了。刘美兰的两个手被他别到头颈后面,动弹不得,只有双脚乱踢乱蹬。姚良没耐心慢慢解衣服,把她的工作服推上去,一把把窝在裤腰里的衬衫和小背心拽出来,猛地伸进手去,一阵发狂似的乱揉乱摸。刘美兰在他身下拼命挣扎着,猛一用劲,从头颈下抽出右手,情急之下,抓住姚良裤裆里的那个玩意,一捏。“呵唷”,姚良叫了一声滚下床,捂着裤裆,躬着腰,“唷唷”地叫个不停。刘美兰起身,也顾不得收拾凌乱的头发和衣服,夺门而去。 姚良在地上蹲了一会儿,一阵疼痛过去后,躺倒在床上。这娘们平时看上去挺温和的,不想这么冲。姚良觉得被兔子咬了一口。不过,他认为被兔子咬一口和被猫咬一口是不一样的,就像被老子拧一下耳朵和被老婆拧一下耳朵的感觉绝对不同。 姚良不知道刘美兰为何突然要到丙班去。其实,不是刘美兰要换,而是祝芹。祝芹分到天车工段甲班,心急火燎地要知道周杰祥分到了哪里。他在哪个车间,干什么活都不重要,关键是要在一个班次,但结果是她在甲班,他在丙班,也就是说她上班周杰祥下班,日升月落碰不到一块。 公主要是看上哪个英武少年风流才俊是不会主动向他表白的,而是千方百计地调动各种因素,让那个她心仪的人倒到她的怀里。祝芹不是公主,但有着公主高傲的性情。她也想像公主一样暗开幽径,把心仪的人引来,但在这举目无亲地方谁又能帮助自己呢?她好孤独呵,是阒无声息的水塘边踩着碎步的一个小鸭子。 怎么才能调到丙班去!祝芹琢磨了几天,想到了师傅刘美兰。要是师傅到了丙班,自己也就跟着去了。那怎样才能使师傅到丙班去呢?只有我提出来要她去。这怎么行呢,非亲非故,认师傅没多长时间,她愿意吗?人家凭什么为我换班?我怎么跟她开这个口?用什么理由?想着想着,祝芹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了。她想到了“财迷心窍”这个词。我是不是情迷心窍呵?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与他在一个班呢?是为了能经常看见他,可他对我有意思吗?人家心里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我这不是单相思吗?一想到“单相思”,祝芹的脸烧地烫烫的,只想狠狠地咬一下自己的手指头。她想放弃换班的念头,但又坚定地否定了。不行,我来这大西北干什么呀?她硬着头皮向师傅提出了那个连她自己也觉得是十分荒唐的主意,没想到师傅竟一口答应了。 刘美兰从祝芹言语神态中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她是个过来人,体验过思念之苦。她的丈夫原在陕西宝鸡工作,结婚后两地分居好几年。去年春节丈夫调到了丰西,终于结束了牛郎织女的生活。谁知狠心的老天爷并不眷顾这对有情人,春节刚过,丈夫竟死于该死的井口,是谁缺了八辈子德偷了那井盖呢?她不想让徒弟也去嚼咀思念之苦,她要帮帮这个在异性面前表面高傲而心急如焚的姑娘,但她的代价是她的胸脯被她十分厌恶的姚良粗鲁疯狂地搓揉了一阵。 祝芹认以为自己是单相思那就错了。 在中学同班的时候,周杰祥对这个漂亮文静的女生就有好感。他发现她一般不会裹在其她女生通常在下课时就会形成的叽叽喳喳的小圈子里,而老是和一两个人说说话,有时索性就坐在座位上等着上第二节课,不愿意参加那些谁和谁好啦,谁和谁吵架啦之类的闲聊,更不愿意和那帮油嘴滑舌的男生搞在一块。男生们背地里把祝芹叫作“棒冰美人”。这个称呼还是挺贴切的,你想呵,炎热的大夏天,吃又凉又甜的棒冰自然是很舒服的,但你不敢去咬它、嚼它,一咬一嚼,尽管你的牙齿硬而尖利也叫你受不了,只得慢慢地嗍。周杰祥反感疯疯颠颠,嘴里不断有流短飞长的消息涌出的女生,欣赏的是淑女型的温文尔雅,而祝芹就属于这个类型。 虽然在从上海到丰西的火车上坐在一块,有两天三夜,但那是纯粹而又混乱的集体生活,阿狗阿猫地堆在一起,哪容你银汉迢迢暗渡。到丰西以后,周杰祥时常惦念着祝芹,两次鼓起勇气跑到女宿舍想看看她,总也不成。第一次祝芹不在,和她同室的郑巧稚在,他哼哼哈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出来了。第二次刚进去就碰到了小猴子,问他,你来作啥?寻啥人?那口气这儿的女人全是他管着的,弄得周杰祥惶惶而出。男女相爱,性情上南辕北辙当然不好,一个喜欢捏捏嗓子唱歌一个是昏天黑地的嗜赌如命,一个是花银子如流水一个是死命捂住钱袋不放手,这没法罗曼蒂克。但是,性情完全相同也不好,夫妇俩都爱拿主意就容易吵架,两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组成家庭就是太平间。研究者得出结论,最好性情上有些差异,一经互补,相得益彰。周杰祥和祝芹的性格就是过于接近了,至少是在男女相处上。明明两个人相互爱慕对方,只要有一个主动点捅破窗户纸便水流花开了,可是没有。周杰祥不好意思跟祝芹眼睛对眼睛地表示什么。一天,周杰祥翻阅着一本抄录古诗的笔记本,读着读着,翻到了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周杰祥爱读这首词,愤懑哀婉的情绪让人读之欲哭无泪,对天长叹。陆游的母亲生生拆散了陆游和唐婉这对相爱至深的人,几年后,陆游在沈园邂逅已经再嫁的唐婉,悲伤难抑,挥笔题词于园壁。如果不是心灵的颤动,写“铁马秋风大散关”的陆游是不会写下这怨怨艾艾的句子的。周杰祥反复呤诵着,忽心有所动,觉得七百多年前的大诗人正敲打着自己,特别是那一连串的“错错错”、“莫莫莫”。是呵,自己和祝芹之间没有陆游母亲的“东风恶”来摧残,有的只是自己的懦弱和犹豫在阻隔。该怎样向祝芹表白自己对她的爱意呢?虽说周杰祥醒悟到不能再迟疑了,但要他向祝芹说“我爱你”确实张不开口。思索间,他又呤诵起《钗头凤》,当读到“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时突然有了主意,就像陆游突然塞给他一个锦囊妙计,我何不给她写首诗呢,当面难以启齿的,在文字中就可以一任流淌。他相信祝芹是“锦书可托”的,她一定会给他回音的。对,他展开笔,便情思沽沽,意念翩翩,一首诗就在笔端跳跃而出: 我喜欢孔雀 ——给祝芹 我喜欢孔雀, 喜欢孔雀的鲜亮与美丽, 更喜欢孔雀的高贵与安谧。 她拥有五彩缤纷, 却把它偷偷藏起, 拖着长长的羽毛, 像一件平常的裙衣。 忍不住妩媚,她偶尔开屏, 也是那么无声无息。 我喜欢孔雀, 喜欢孔雀的鲜亮与美丽, 更喜欢孔雀的高贵与安谧。 周杰祥 1973年5月12日 这是周杰祥第一次写情诗。 他把诗装进信封,又拿了出来,反复读着,心里生出担忧。诗通篇象征,更没有“爱你”之类的字眼。祝芹虽然文雅,但不是文学爱好者,怕她领会不到他的意思,想再写一首明白点的。他酝酿了好长时间,终也落不下笔。云霞直露吧难以启口,烟雾隐晦了吧又怕人家不知所云,思虑了半日,写了四句。 思情不尽,又及 杰风生水卷遐思, 祥光含玉吐晴霭。 祝辞羞启红绳情, 芹意惴惴入瀚海? 虽然这首诗在字面上比前一首难懂,但在诗头诗尾上藏了“杰祥祝芹思霭情海”八个字。他想,祝芹是个聪明人,在这短短的四句话里“杰祥祝芹”是应该容易看出来的,上下一琢磨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他把纸又装入信封,在落款处写上“本市”二字。其实,祝芹的宿舍就在斜对面,几分钟就可以送到她的手里,但他不好意思直接递给她,得靠邮递员来传情。 邮局当时供寄信人用的糨糊是二粉做的,黏性很差,刚刚粘上的封口往往一会儿又翘起来了。周杰祥粘上信封后,摁了一会,又把一张四分钱的邮票贴在封口上,又摁了一会儿,等于加固一层。 寄信呵?突然有人说话。周杰祥抬头一看是小猴子,手里也拿了封信。怎么碰上他了?周杰祥应了一声,拿起信,把信的正面贴着身子,怕小猴子看到信封上的“祝芹收”几个字。 丰西是个小市,市里就只有这么一个邮局,谁寄信也得上这儿来。在此,周杰祥碰上他很讨厌的小猴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先走了。周杰祥向小猴子打了个招呼,走向邮箱,投信,听到信封跌入邮箱的声音才放心出门,匆匆而回。 第二章(三) 正式上班那天,周杰祥平生第一次参加班前会。 炉下班的休息室在炉前平台左侧化验室的隔壁。休息室是由厚铁皮和钢管焊接而成的,长椅是用三角铁做的,就连一张桌子也是铁的,真不愧是炼钢车间的工人休息室。因为是白班,休息室里没开灯,四周铁墙是灰黑色的,再加上灰黑色椅子、桌子,和一群穿着灰白色工作服的工人工作服原是白色的,整个休息室就像轮船的暗舱,“舱”外滚动着转炉喷吹的轰轰声,时而夹杂着氧枪升降的刺刺声和天车走过的隆隆声。周杰祥穿了一身新工作服,白白的,硬硬的,坐在一堆灰黑之中就像一个雪白的的鸽子趴在一只沥青桶上。 班长把他介绍给一个瘦高个:张黑子,这是你的徒弟周杰祥。告诉你噢,这可是个上海小伙。 张黑子叫张典家,三十多岁,长脸,脸色灰不溜秋,老也洗不干净似的,看上去要比他实际年龄大上十岁。班长介绍周杰祥时他站了起来,腿有些瘸,还有些拱腰,一听说徒弟是个上海人,摆手说不行呵不行,我带不了。班长问为什么,他说上海人见大世面的,我怎么能做人家师傅?班长说去你的,瞎叨叨啥?上海人还把你吃了不成? 周杰祥后来听人说,他师傅的腿是被他爸打瘸的。六几年的时候,家家都吃不饱饭,他母亲光吃麸皮搅和烂菜叶子做的饼,把窝头省下来给他吃,他却偷偷地拿给隔壁的孤女寡母,被他爸知道了一顿好打。后来,他还偷着送,把他爸气得要掰断他的手指头,一顿毒打后让他下跪。他爸不光是心疼窝头,还认为他是勾引隔壁的姑娘。人家可是孤女寡母,要遭天谴的。他不跪,他爸就拿打煤坯的铁模子砸他的腿,不想落下了残疾。班组里的工友说,你别看张黑子窝囊巴叽,还挺有福气的。他爸是自己不小心掉到污水池里淹死的,但终究是死在厂里的,算工伤,让他顶了进来,要不,一个瘸腿的黑户,怎么能混到厂里来呢?他爸虽然把他的腿打瘸了,隔壁那如花似玉的姑娘却嫁给了他。要不,瞧他那灰不溜秋病鬼样,打哪儿能找到这么个俊俏媳妇?傻子有傻褔,谁也抢不走,没治。 开完班前会,周杰祥跟着张典家从炉前平台的正中穿过,三座三十吨的氧气顶吹转炉呼呼地吐着巨大的火舌,钢花从炉口喷溅而泻,像千千万万个闪亮的小蝌蚪从天上掉下来,把平台照得通明,把周杰祥的脸撩得发烫。他俩从二号转炉取钢样处下了铁梯,到了炉下。 周杰祥刚刚还燥热的身子凉了。炉下黑黢黢的,不断落下的钢花带来些微光亮。炉下铺有两根相间四米,长二十多米的铁轨,铁轨上有一个钢包车和两个渣盘车,炉下工的工作就是出钢、倒渣时把钢包车或渣盘车开到转炉下面,就好比有人要把着小孩撒尿,把尿盆给放到小孩屁股下:每天下班前清一次转炉倒渣时溅到外面的钢渣,就像清除小孩撒尿时尿到盆外的尿渍。炉下工呆的操作室实际上就是一个两米高一米五见方的厚铁皮匣子,八小时内,除了吃饭、清渣和上厕所外就是缩在这铁皮匣子里。 周杰祥在又暗又脏的炉下没干多长时间,突然被抽调到厂部学习组去了。 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运动在全国大规模开展后,丰钢的各个单位在上面的统一部署下陆续成立了学习组,任务是撰写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文章,辅导大家学习。 炼钢厂在机关和车间抽调了六名笔头子硬的来学习组,由厂党委副书记卢森挂帅。卢森是从工人中提拔上来的。前年五月份,甘肃省委下文,从全省选拔五千名工人党群干部,丰钢有十二个名额,给了炼钢厂一个。卢森当时是浇钢段段长,技术精,人品好,组织能力也强,厂里就把他报了上去,委任为铸钢车间副书记,由于工作突出,十一个月后扶正。李世前对他极为赞赏,今年又向公司推荐为厂党委副书记。可以说,他是李世前一手提拔起来的。 卢森知道周杰祥会写些东西,作为工人出身的他很欣赏也是工人的周杰祥,就像当年李世前欣赏他一样。他想推荐周杰祥进学习组,又怕李世前不同意,特意拿了本丰钢团委编的《钢苑》油印诗刊来说事。他翻到《每当我穿上白色的工装》这首诗,说是周杰祥写的。李世前问,这上面怎么会有他写的东西?卢森说,公司团委下来组稿的时候,车间里让他写的。李世前对诗呵小说的根本就没兴趣,因为是周杰祥写的,他看了看,是抒发当一名钢铁工人自豪感的,有点意思。李世前合上诗刊问,他不是对当炉下工一肚皮牢骚吗,在全厂大会上说那些浑话,咋的情绪又好啦?李世前本来是要狠狠处理周杰祥的,无奈他讲的那几句话虽然是混蛋透顶,但算不上反动话,何况是厂里请人家上去说的,只好不了了之。卢森说,小年轻嘛,刚从几千里外的上海来我们甘肃那当儿,情绪不太好,说话就没把门的了。尽管李世前对周杰祥耿耿于怀,但看了他的诗,对他的恶感减少了一些。周杰祥是炼钢厂的工人,写的又是赞美钢铁工人的诗,是为他这个炼钢厂的党委书记长了脸,何况又是卢森在推荐他,点头同意了。 人生的精彩是因为有许多偶然性的珠子闪着迷人的光。在文化荒芜的文化大革命中出版社几乎不出书,然而,周杰祥又匪夷所思地得到了两次饱餐饥饮的机会。 第一次是在上初中。 班主任刘老师因为说周杰祥看封资修的书被人捅到了校革会,说他在课堂上三番两次地污蔑革命导师。工宣队的苏队长过问这件事,把周杰祥叫去落实。苏队长同周杰祥一样也是苏北人。他问,刘老师说列宁写的书是黄色书?周杰祥说,刘老师没说是黄色书,是说这本书的纸太黄了,可能是旁人听错了。苏队长又问,他说毛主席引用过的诗是封资修又是怎么回事?周杰祥说,这个差得更加远了,刘老师非要说这两句诗是丰子恺写的,跟我争起来,旁人就听了个封资修。苏队长问丰子恺是哪个呵?周杰祥说是个画家。苏队长“噢”了一声。周杰祥看工宣队的苏队长亲自找他落实情况,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事先把话编了编。苏队长有着扑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但他不是一个乐于整人的人,听周杰祥这么一说也就作罢。捅刘老师的人见学校的一把手亲自询问当事人也没有没查出个结果再没闹腾。刘老师对周杰祥万分感激。要是周杰祥不替他遮掩一下,凭他说《列宁斯大林论中国》是黄色书,毛主席引用过的诗是封资修,肯定是现行反革命,判他个十年十五年不过分。刘老师事后对周杰祥说,我并不是存心要讲这种话,我主要是想吓吓你,叫你不要看课外书,谁晓得,嗨!刘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周杰祥说,刘老师,你不要担心,现在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此后,刘老师非常喜欢周杰祥,并把自己的大量藏书借给周杰祥,茅盾的《子夜》呵,《曹禺戏剧集》呵,黑格尔的《美学史演讲录》呵,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呵,可让他高兴坏了,占了天大便宜,自己不过是动了动嘴。 第二次是在丰钢炼钢厂。 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时候公开和内部发行了一些书籍、学习材料、中华活页文选,有法家典籍,有“尊孔读经”者自我反省的,有赶政治风潮的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之类。厂里为提高学习组成员的水平,写好辅导、批判文章,买了一大批书,周杰祥因此读到许多中国古代文学家、思想家的著作或文章,比如《韩非子》、《商君书》、《曹操集》、《封建论》等。记述法家人物的典籍也有好多,比如《史记》中的《高祖本记》、《孙子吴起列传》,《汉书》中的《贾谊传》,《宋史》中的《王安石传》等等。除了法家著作、记述法家人物的典籍外,还有供批判用的儒家著作,比如《论语批注》、《孟子批注》、《历代尊孔文章选编》等。由于丰西地处边远,新华书店里很难看到这些书,是丰钢特意从北京进的,放在学习组柜子里。组里没有真正要看书的人,这批书就被周杰祥专用了,这可乐坏了他,由他免费享受,是猫儿钻进了放满鱼食盆的空房子里。 周杰祥在写一篇《孔孟之道与白专道路》的文章。 学习组的人对周杰祥的口碑甚佳,觉得这小伙子爱学习,爱动脑子,知识面广,笔头子来得快,有什么不懂的也喜欢问他。 学习组有个人,看书不多却爱问事,就像西瓜不甜瓜子却多。他问周杰祥,哪个朝代都是儒家法家对着干,为什么三国的刘备、曹操、孙权都是法家呢?谁是儒家呵?难道没有两条路线的斗争?问得周杰祥大眼瞪小眼。机动科的一个人问得更绝,林黛玉是不是法家?薜宝钗是不是儒家?周杰祥说不知道,反问她谁是法家谁是儒家,她说,林黛玉有叛逆精神当然是法家,薜宝钗劝贾宝玉读书做官当然是儒家了。周杰祥晕倒,笑笑,啥也没说。 卢森给周杰祥分配了两篇文章都写得不错,得到好评,李世前也对周杰祥有了些好感。公司党委要求各单位的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运动要结合实际,厂里安排了《孔孟之道与白专道路》这个题目。这次,卢森又把任务交给了周杰祥,并交代要结合张铁生的白卷事件,要结合炼钢厂的生产实践来写,要有一定深度。拿到题目以后,周杰祥甚是为难,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孔孟之道和白专道路有什么关系,但写什么文章不是他能决定的,又不能不完成任务,只好牵强附会,硬做文章,把孔夫子的“学而不厌”说成是死啃书本的源头,论述新钢种的试炼要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毛泽东思想。周杰祥正在收肠刮肚,有人推门进来,说卢书记叫他。 他的师傅张典家昨天在炉下清渣时,脸被渣盘里突然暴起的钢渣烫伤了,车间里让他休息,他无论如何不肯。车间里怕张典家一个人干活不方便,要求让周杰祥先回去,待确定张典家没事了再让他过学习组这边来。卢森告诉周杰祥,这只是暂时的,学习组给他留着位子,《孔孟之道与白专道路》的文章还得利用业余时间抓紧写,辛苦点。 正好是丙班当班,周杰祥到更衣室换上工作服就到炉下去了。进铁皮房操作室时,周杰祥见张典家正坐在操作台前抽烟,一股劣质烟烟雾在暗黢黢的小铁皮房里鬼魂一样晃荡着,呛得周杰祥眼睛热辣辣的。 张典家见徒弟来了,问:嘿,你咋来啦?他站起来,愤愤然,这帮操蛋的搞啥子嘛,我说不让你回来,他们偏要。 周杰祥见张典家的左额上贴着一块纱布,纱布的周围有散状的小红斑,问要紧不要紧。张典家直晃脑袋:没事,没事,你听他们吵吵呢,丢了双鞋能说成丢了个娃。“ 周杰祥哪里知道,张典家收下他后心里堵得慌。班长把周杰祥介绍给张典家的时候,只一眼,他就认定他不该干炉下工。周杰祥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宽大的额头下,眼睛里闪着黑黑的光。张典家特别注意到他的耳垂厚厚的,是个帅小伙棒小伙,又有一脸福相。随着了解日深,张典家愈来愈为徒弟感到委屈,总觉得让周杰祥干炉下工是把一幅漂亮的手镯当废铁扔到了炼钢炉里。这回,周杰祥被抽调到厂部学习组,他为徒弟感到高兴,认为周杰祥出头之日的机会来了,混好了,保不准能调到机关去。烫伤后他完全可以美美地在家里躺上几天,反正是工伤,啥也不会耽误,但他还是吵着要上班,就怕班组里人手不够而把周杰祥再调回来。别人想不通,这个张黑子也不是什么积极分子,这回犯的哪股子邪劲。没人知道他是在为他徒弟着想哩。 自己没休息一天,徒弟还是被整回来了。张典家替自己窝囊,更为徒弟窝囊。 第二章(四) 每天接班之前和交班之后,更衣室是一个热闹场子,工人们一边换衣服一边闲侃,天上地下,大江南北:旧事新闻,眼见耳听:褒贬事件,臧否人物,东一句西一句,你方唱罢我登台,无所不有,气氛热烈。更衣室里不但信息多,传播快,还有“知无不言,言者无罪”的宽松,在正经场合,在桌面上不能说的事尽可以在这儿一吐为快,不成熟的片言只语尽可以在这儿先行发表,特别是流传于坊间的政治小故事和政治顺口溜充满了智慧和幽默,让人听后有在大夏天喝鲜啤酒的爽快劲。前两天,周杰祥听了一个就挺有意思:中央里有人对周总理的机智不服气,总想找机会当众难住他。有一次开政治局会议,这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生鸡蛋,让周总理把鸡蛋在桌子上立起来。周总理握住鸡蛋的一头,在桌子上磕了一下,立在了在桌子上。这人说,这算什么,鸡蛋都破了。周总理说,这叫不破不立。其实,这件事最正宗的版本是王洪文主持召开中央政治局会议,会上,叶剑英拿了个鸡蛋难住了王洪文,王洪文到毛主席那儿请教,毛主席给他来了个“不破不立”,不知怎么传呵传呵地就按到周总理身上了。可能那时老百姓对周总理特别崇敬,把什么好事都往他身上挪,就像罗贯中把孙权的以船受箭改成了诸葛亮的草船借箭一样。 虽然天气不热,更衣室里仍有一股很重的汗腥腥的味道。茶壶里有茶垢,泡出来的茶才提神。这汗腥味是更衣室的特别气味,在这特别气味里侃大山才有滋有味。周杰祥进去的时候,有五六个人正在里面边换衣服边闲聊,话题是昨天刚看过的电影《火红的年代》。 “文革”七八年了,才拍了第一批故事片,一共有四部,三部是农村题材,一部是工业题材,就是《火红的年代》,讲的是苏联撕毁合同撤走专家后,炉长赵四海带领工人自力更生,刻苦攻关,冶炼造舰艇需要的合金钢的故事。因为拍的就是炼钢厂,所以丰钢工会开恩,给炼钢厂工会拨了一小笔款子,说让炼钢厂的每个职工都得看上。周杰祥看电影时倍感亲切,影片里场景、声音是他最为熟悉的,天天看到,天天听到,喷射着巨大火舌的炉前,钢花迸溅的浇钢平台,吊着大钢包在空中隆隆来回的天车,还有那排列整齐的钢锭模,甚至码放在不显眼处的耐火砖都散发着一股子亲切劲。不过,周杰祥也失望,整个影片没看到他们炉下,连堆放废铁的地方都拍了,就是没有炉下,那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也许,编剧和导演根本就不知道炼钢炉下那暗黢黢的地方还有人在为中国钢铁事业做着又苦又累的工作。 指车班的一个小宗提上工作裤,甩了一下皮带,说:别人看了这电影得馋死,你看,咱钢铁工人多派。同是指车班的小王撇了一下嘴:得了吧,你甭抱着石头块当馒头啃,。他扯了扯小宗烤得发黄的破工作服,这叫派?浇钢班的孙春亢说:就是,胡吹猫尿,骗骗外人还行,骗咱?这不是跟孙悟空说神话嘛。得得得。炉长“叭”地一声关上更衣箱的门:甭把屎盘子望自个脑袋上扣。工人嘛,不就是这样?他两手拍了拍工作服的下摆,我看这电影挺解气的,你看于洋把那炉长演得多棒。他问蹲在一边系老k皮鞋的唐德军那炉长叫啥名字,唐德军说是赵四海,炉长说,对对对,叫赵四海,大嗓门,大高个,带劲!唐德军站起来,跺跺脚:师傅,炉前工倍儿棒,炼钢厂耍的就是咱爷们。 第二章(五) 唐德军和周杰祥是一同进厂的。在炼钢厂召开的欢迎新工人大会上,厂里让周杰祥代表新工人作表态发言,他大大地不高兴了一回,认为让北京来的发言才有代表性。周杰祥的发言讲砸了,把欢迎大会搅得一锅粥,唐德军乐了,叫你们这些甘肃傻老冒有眼不识泰山。散会后,唐德军跟他的同乡崔长业说,不叫咱北京人上台却叫他们上海鸭子,你说,这叫咋回事呀?崔长业说,你较这个劲干嘛,不就是说几句话吗,值得费劲八拉地争去?唐德军一扭脖子,哎,这咋是几句话呢,是个名分。我和你说呵,要是有几个中国人到外国去,有上海的,有河北的,有云南的,还有咱北京的。人家外国人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我们说从中国来的,行;说从北京来的,也行;要是说,从上海来的,那行吗?崔长业说,听你这么一摆和,还真是这么个理。那当然啦,北京代表中国,北京人自然就代表中国人了。普通话不就是北京话吗,他们上海发达,为啥不用上海话做普通话?是呵,崔长业认同了唐德军的说法。 周杰祥听着更衣室里的人议论着《火红的年代》,见唐德军趾高气扬,一幅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有些反感,说:又不是单靠炉前工就能炼出钢来的。 唐德军见周杰祥刺了他一句,心想,我没说你,你自己送上门了,得羞辱羞辱这龟孙子。他朝周杰祥一抬下巴,问:噢,开汽车不是靠司机倒是靠蹬三轮的,是吧?炼钢不是靠咱炉前工倒是靠你们清渣的,是吧? 周杰祥被他这句话噎住了,脸上发烧。在炼钢铸钢,炉前工当然是最神气的,挨下来是浇钢工,指车工、装包工、地板工等都是配角,但他们都觉得比在黑呼呼的炉子屁股底下清渣的炉下工优越多了,也多少有些看周杰祥受窘的快意。 周杰祥原不想回唐德军,但他受不了唐德军的冷嘲热讽,也受不了小宗他们嘴角挂着的幸灾乐祸,说:哼,还好没干什么大事业呢。 唐德军仰着圆脑袋,哈哈笑了几声,说:我这一辈子是没啥能个儿,只能在黑咕隆冬的地方甩铁锹啰。你们上海鸭子不是牛吗,我看吹牛还行。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直笑得周杰祥眼睛里出水。他不想跟唐德军纠缠下去,觉得很无聊,转身要离开更衣室,还没走出门,唐德军高声说:孙儿,你听着,你只配给大爷我开开钢包车,清清渣,这就不错啦,赶下辈子我给你清渣,说好啰。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周杰祥遭受了极大的污辱,想回击唐德军,但他忍住了,他实在不想跟这种人争辩什么。出了更衣室,他疾步向走廊的东头而去,身后传来唐德军撑着嗓门的歌声: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 第三章(一) 唐德军历来看不得上海人。之所以会这样,有着比较复杂的原因。 首先是北京人不喜欢上海人。九十年代初北京人拍了一部万人空巷电视剧《渴望》,剧中令人痛恨的负心汉叫王沪生,这显然是北京人利用电视剧糟蹋上海人的名声。 北京人多少会有“天子脚下,全国中心”的地域和政治上的优越感,在言语举止中自觉不自觉地会表现出一些尊贵自矜的仪态,看外地人有上司看部下的居高临下的倨傲和威风,又不乏父辈看护儿辈以上护小的慈悲和怜悯,不像看不起外地人的上海人,鄙夷的脸冷冰冰的,尤其是修自行车、卖大碗茶的北京大爷大妈们更让人有古道热肠和蔼可亲的感觉。但在北京城中也有虽非出身高门大院却有纨绔之风,虽非乐于分析思考却有阔谈之癖的京油子,他们把“北京人”作为向“地方上的人”夸夸其谈、炫耀自己的资本,唐德军就属于后一种。这此人大都天然地要贬低上海人,因为在他们看来,在全国只有上海能和北京比试。枪打出头鸟,贬低上海人也就成了他们的天然使命了。这些人热衷于地域之争,虽是一小部分,却形成了一股风气,带动了一帮人,甚至会因此改变北京人的一些惯例。比如,北京人骂人文雅,骂技精妙,一般不出脏字,即使有脏字,也是歪着靶子。其他地方人恶狠狠地骂“操你妈”,北京人则笑着骂“操你大爷”,大爷是不能操的,由此可见北京人的诙谐宽厚,唯独骂上海人时却既粗且狠,恨不得扔出个硫酸瓶子来。在后来的足球甲a联赛中,尽管工人体育场平时的上座率并不高,但每逢北京国安迎战上海申花必定是看台暴满,绿色的旗帜铺天盖地,球迷山呼海啸的助威声中鼓噪着“傻b!傻b!”。北京球迷有一种情绪,输谁也不能输给上海队,他们渴望在京沪大战中一尝撩倒上海人的狂喜。较劲的情结上海人也有,但不严重。上海申花迎战北京国安时,蓝魔啦啦队的叫喊声比起国安球迷的声势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有人说,上海每年上交国家的财政收入占全国的十分之一强,唐德军就会说,上海啥资源也没有,屁大的地方能出个啥玩意儿,还不是全国支援的?不像咱们北京,历史悠久,地大物博。他对上海把最繁华的马路叫南京路而不叫北京路耿耿于怀。听人说,上海的北京路卖的尽是轴承、油料、马达、汽车轮胎之类,他更不高兴,认为那是上海人存心给北京人上眼药。不过,他转而一想又高兴了,你们上海还用北京做个路名,咱北京压根儿就没个上海路。上海用咱北京大前门做香烟牌子,咱北京就不可能用他们的国际饭店做香烟牌子。提起上海的国际饭店,唐德军更有话了,我在电影上看到过那个上海人造的国际饭店,那门像小狗洞似的,哪儿有咱北京饭店气派,那大门台阶就叫你上半天,蹬得你小腿肚子都酸。别人告诉他,国际饭店不是上海人造的,是外国人造的,唐德军就说,我说嘛,上海人还造出那么高的楼来? 唐德军之所以厌恶上海人,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唐德军的哥哥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讲师。前几个月唐德军回家探亲,得知哥哥被剥夺了讲课的权利,在校园里扫地。他问哥哥为啥,哥哥不说。有一回兄弟俩喝酒,他哥哥喝得有些多了,告诉他:在批林批孔中,从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抽调了一部分历史教授和讲师参加一个批判组,写评法批儒的文章,报纸上常见到的“梁效”就是这个“两校批判组”的代名。“梁效”是通天的,文章的用意往往传递中央最高层的意思。当时舆论界流行一句话,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可见“梁效”的厉害。他哥哥也被抽调到批判组,参与了一些授命文章的分工写作。后来,他哥哥逐渐明白,这个批判组纯粹是一个御用写作班子,根本就不是搞什么历史研究。而且,刚开始是批林批孔,后来又加上了批周公。表面上批周公是批西周时的姬旦,实际上是批周总理。唐德军听了吓了一跳,问他哥哥怎么会批开周总理了?他哥哥说,这个你就甭问了,我怎么能写这种文章呢?就退出了批判组。他们说我是儒家的孝子贤孙,被发配扫地。唐德军初中文化,是个不看书不看报的主,对他哥哥说的事不甚明白,但惊骇于批周总理。总理可是天底下的大好人,这帮狗杂种怎么瞎批呢?他哥哥告诉他,现在中央里出了个上海帮,就想把周总理搞下台,阴谋篡党夺权,这个批判组也是上海帮组织的。上海帮?!唐德军像被挨了一枪一样颤了一下,陡地站起来,虎着眼睛,问他哥哥,都是谁?唐德军这么一问,把他哥哥的酒问醒了,慌忙摆手,我胡说,我胡说,没这回事。任是弟弟如何问,直不说,还再三叮咛他,千万甭对别人提起这件事,否则要吃官司掉脑袋的,还让唐德军指天发誓。唐德军见他哥哥都快哭出来的样子,不忍,发誓说,要是对外人说起上海帮,我就被大卡车一头撞死。 自那以后,本来就看不得上海人的唐德军对上海人更是十二分的憎恨。新工人分配工种,唐德军是炉前工,周杰祥是炉下工,又是配在一条生产线上,也就上说,不管是干几号炉,总是唐德军在上周杰祥在下。这让唐德军得意了,有如骑到了周杰祥的脖子上,跟骑毛驴一样痛快。 由于炉下闷热,张典家额头上的烫伤老也好不了。接班后,周杰祥见张典家额头上的纱布脏兮兮的,说:师傅,你到医疗站去换一下,我在这儿。张典家说那不成,你自个不行。有什么不行的?我跟师傅也有好长时间了,你怕我自己干不了? 张典家本来就觉得周杰祥干这炉下工憋屈得很,现在如果不答应,好像这么长时间了徒弟连扳扳开关这么简单的活也学不会似的,这不是在给人家脸上拉刀子吗。再说,徒弟也是一片好心。他说:那好,我去换个纱布就来。——厂区第二医疗站离炼钢厂很近。 张典家走后,出第一炉钢就出事了。 出钢前五分钟,炉前工要敲钟,好让炉下工、浇钢工有所准备。所谓的钟,就是吊在空中的一根一尺半长钢管,用铁棒敲击,声音又脆又响。按不成文的规矩,出钢的钟声是慢慢地敲三下,当……当……当…… 由于唐德军是新工人,敲钟的事就由他包了。 以前,唐德军敲钟也是慢敲三下,可今天他敲得又重又急,把铁管砸得叽哇乱叫。刚刚在更衣室里,周杰祥竟然对咱炉前工表露出了不敬,哼,看谁指挥谁。唐德军这样想,敲得就越起劲,有如一下下狠狠地敲在周杰祥的脑袋上一样解恨。那粗暴的钟声是唐德军在向周杰祥示威:叫你开钢包车,你敢不开?叫你开钢包车,你敢不开?钢管被狠命的敲击着,在充满金属味道的空气里叫得越发响亮、刺耳,叫得周杰祥头皮发麻。他觉得自己是够没脸面的,让这么一个浑身冒着市井气家伙掼过来掼过去的。 钢管一个劲地喊叫,周杰祥呆若木鸡似地坐操作台前不动。 炉长见钢包车迟迟开不进来,叫唐德军到炉下看看是怎么回事。唐德军冲进操作室,见周杰祥愣坐着,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你这个傻b人嫌狗不代见的,我敲了半天不开车想干嘛?聋子呵?你要聋了,回家呆着,甭在这儿卖葱。你们上海鸭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让我煮了吃都嫌脏口。甭看你表面上文绉绉的,肯定也是一肚子坏水,蔫儿坏!上海鸭子就没一个好东西! 唐德军的咒骂像突来的暴风骤雨一样劈头盖脸。周杰祥还从没见过在没与人相争甚至还没说话的情况下就被人骂得狗血淋头的。他一下子都被唐德军骂蒙了,半晌才缓过劲来。从不吐脏字的他咕噜了一句:日娘戳b。起身走出操作室。 唐德军没听懂周杰祥在说啥。 上海人骂那句脏话时语速极快,声音也不高,不像北方人“操你妈的”是提着嗓子拖长了骂,骂得抑扬顿挫酣畅淋漓。再说,周杰祥也没有恶狠狠的骂人相,以至于唐德军根本就没感觉到他在骂他。见周杰祥走出操作室,唐德军认为他是胆小,不敢正面交锋,也看出有不伺候他的意思,于是大声道:好,你丫挺的,我看你今天有种甭开。唐德军噔噔噔上了铁梯,返回炉前。 周杰祥真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事,但有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着,周杰祥呵周杰祥,你怎么跟他一般见识呢?怎么能拿工作撒气呢?他控制住了自己,回到操作室,扳下开关,钢包车缓缓向炉下行进。 之所以把钢包车的车速设得很慢是防止钢水溢出来。钢包车上有根软橡皮包裹的控制电线,随着钢包车的进出而在地上拖动。钢轨旁的钢渣是不可能清得十分干净的,电线在拖动中有可能被残余的钢渣挂一下,一般情况下,随着钢包车的行进会自动滑过,但有时也会被挂住。炉下工在开钢包车时要盯住电线,一旦电线被挂住,立即停车,轻拨一下就解决问题了。周杰祥盯住在地上拖动的电线,发现电线被挂了一下,他刚想停车拨线,刹那间,一股被别人使唤的羞耻,被别人鄙薄的愤怒是一团无名之火呼突呼突地窜起来。于是,他没有停车,径直开过去。钢包车又走了一米多,停了。周杰祥走过去,蹲下身检查是哪儿出了问题。他抓起电线察看,只见外面黑色的软橡胶包皮有一截变细了,并露出一丝丝灰白色,显然是硬被拉扯成这样的。不好,电线被拉断了。 炉长下来了,一看钢包车停在半道,急了,问是咋回事。周杰祥见闯祸了,怯怯地说:电线断了。 电线断了!咋断的?炉长看张典家不在,问:你师傅呢? 周杰祥一激灵,心想,不好,这事要连累师傅。他没回话,只是低着个头站着。炉长赶紧派人到检修班叫电工来处理,待钢包车修好,已担搁了十五分钟出钢时间。 第三章(二) 开完会,天色已经晚了。李世前夹着个大黑皮笔记本走出厂部会议室的时候,张典家正缩着身子站在会议室门外,见他出来,闷声不响地跟后面。李世前回头对张典家说:老张,你咋还没走?回吧。张典家紧迈了半步:李书记,咋样?李世前皱了下眉头:你这人咋泡蘑菇呢,叫你回就回。张典家见李世前不高兴了,抬了抬肩膀,小声说:我这就走,我这就走。李世前站定,看着张典家像芦苇一样晃晃荡荡的身子,摇摇头,心生悲悯。 李世前这人,工作上严谨,思想上严肃,对人一本正经,说什么话也总是绷着个弦,就像拉二胡,总是定了音再入曲,没有人愿意和他开玩笑,包括家人。不过,他也有和善的时候,那就是对穷困之人。张典家是厂里排前的困难户,过春节慰问困难职工他去过他家,埋汰得不成样子。 下午将近六点的时候,保卫科的李科长来向李世前汇报了今天炼钢丙班事故分析会的情况和已把周杰祥逮到保卫科的原因,请书记定夺,是送公安局还是留厂里处理。事不过夜,李世前让办公室主任通知九位厂领导开会,研究对张典家师徒俩的处理,生产科的任科长和保卫科的李科长列席会议,介绍事故和分析会的情况。 李世前拿起笔记本刚准备出办公室,张典家躬着个腰走进来了。李世前看他那黑不溜秋的脸干巴拉瞎的,就有些可怜他。他知道他这副病歪歪的样子是长期劳累而又营养不良的结果。但他今天不能不给他一点脸色,冷冷地问,找我干嘛?张典家不说话,那细长的身子在李世前的办公桌前呼扇一下落了下去。李世前一看他跪在自己的面前,你,你这是干啥?张典家摆了摆肩膀,不起身也不吱声。你想干啥?倒是说呵。李书记,张典家抬起脸,求求你,别把我徒弟送到公安局去,我背啥处分都认。李世前说,老张,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你是书记,你发了话,小周就有救了,他是个不赖的孩子。张典家平日里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今天为救徒弟,他鼓足了勇气闯进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在来的路上,他把要说的这几句话念叨了好几遍,生怕一见书记大人给慌张掉了。李世前离开座位,两手拉起张典家,老张,你这干啥嘛?我现在就要开会,我会考虑你的要求的。张典家听李世前这么说出了办公室,但他没回家,一直在厂部会议室外等着,等会议的结果。 会上,讨论对张典家的处分时没什么异议。张典家对徒弟管教不力,特别是擅自脱岗,对事故的发生有直接责任,被警告处分,并取消两年享受困难补助的资格。张典家老婆没工作,两个孩子,一家四口人就靠他微薄的工资生活,每个月还要给老家的爹妈寄钱,日子十分艰难,厂工会每年给他五十元的补助。一般情况下,出了生产事故,分析完原因,事故责任者也就是写个检查,不扣工资,以体现“教育要严,处理要轻”的原则。对张典家取消补助不是经济处罚。按照丰钢工会的补助规定,困难职工享受补助的前提是首先要是一个好职工。好职工的概念太泛,在实际操作中遵循着一个硬条件,不背“黑锅”就行,即在一定年限内没有处分记录。张典家被厂部警告处分,享受困难补助的资格自然也就被取消了。 讨论对周杰祥的处分时意见不一。副厂长刘丙根认为,周杰祥因为和唐德军闹别扭就拿工作撒气,是故意破坏生产,应送交公安局。对刘丙根的意见,有两个附和的。党委副书记卢森前几天还合计着做做李世前的工作,把周杰祥调到宣传科来,没想到他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凭他对周杰祥的了解,不相信这小伙子会存心破坏生产。于是卢森发言说,这起事故的性质是严重的,对肇事者应严肃处理,但送公安局是不是过了点?周杰祥是和唐德军有过节,但不能由此就一口咬定他是故意破坏生产。周杰祥为什么这样做?有动机吗?从工人对他的反映来看,他思想表现不错,工作一直勤勤恳恳。他停顿了一会,又说,好在事故没有造成多大损失。卢森说得字斟句酌,左挡右闪,既想保一下周杰祥又要避免给人落下什么话柄。李世前看卢森说了一大堆,并没有说处理意见,问卢森,你说说给什么处分比较合适呢?卢森看了看工会主席彭哉炫,老彭,你是工会主席,你说呢。彭哉炫这人遇事不爱把人往死里整,刚刚自己把从轻发落的理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卢森觉得彭哉炫应该会亮明自己的观点。彭哉炫喝了口水,说,周杰祥太年轻,进厂不久,还是应该给条出路,记个大过比较合适。卢森说,我同意。两种意见出来了,李世前不想说,自己一说就板上钉钉了。他把眼光投向主持会议的靳卓庭,卓庭,你说呢?靳卓庭不知道李世前是什么看法。他知道李世前对上海人,对周杰祥印象不好,说轻了吧怕李世前不高兴;说重了吧,比如就说送公安局吧又非本意。他看了看刘丙根又看了看彭哉炫,慢声说,两种意见都有道理,我看折衷一下,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两年比较合适。靳卓庭说完,看看大家的反映如何,但没人吱声。李世前看哑了场,咳了一声,问大伙有没有不同意见。这句话已经表明他是同意靳卓庭的意见了,大家也就纷纷表态同意。 散会后,李世前把卢森叫到办公室,让他起草处理决定。往常,这种决定是党委办公室主任起草的。李世前对卢森说,决定的措辞要严谨一些,不要自相矛盾。卢森回办公室仔细琢磨李世前的话,悟出“不要自相矛盾”就是不要把“破坏生产”这句话写到处理决定里,既然“破坏生产”了为什么还不送公安局? 周杰祥除被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两年外,还调离炉下工岗位,到加料班去搬废钢。调动周杰祥的岗位纯粹是一种象征性的惩罚。从生产链来说,炉下工岗位似乎比加料岗位要重要些,但从苦累上来说,搬废钢跟清钢渣差不多,差别在于搬废钢要是出了事只能是砸了自己的脚。 第三章(三) 吃完晚饭,老婆冯得珍给李世前泡了一缸糊米茶, 到厨房洗碗去了。他从东北来丰西十四五年了,还是爱喝他那有股焦香味的糊米茶,嫌茶叶淡而无味。 李世前老家是黑龙江伊春,读小学时随父亲厂子迁移而举家搬到吉林的四平,技校毕业后到辽宁鞍钢工作,从籍贯地到生长地,从学校到工厂,都在白山黑水之间,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 丰钢最初的建设主要靠鞍钢支援,丰西中第一大人口是东北人。加之东北人抱团,认同感极强,所以,他们虽远在西北却少有孤独,窜门子,吃酸菜炖粉条,喝老白干,啃饽饽;谈鞍钢、大庆、旅顺港,谈人参、貂皮、乌拉草,谈老毛子、小日本、张大帅,无异乡之感。但是,广播里的戏曲除京剧外就是陇剧、秦腔,这让李世前挺有意见:丰西是东北人打天下,却不演二人转,这叫啥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嘛? 他爸,邹局长来了。冯得珍掀开门帘,喊了一声。 随声进来的人是个大高个,虽然已有五十岁光景,但腰板硬朗,是丰西市商业局长邹获用。 李世前把邹获用让到沙发上。邹获用坐下,晃了晃,岔开两腿:李书记,你家也赶时髦做上沙发啦?李世前笑道:哪儿呀,都是我家小子穷折腾的。他指了指坐在凳子上的李禾兵,这小子就知道讲享受,赶时髦。中山装,卡其的不穿,要穿从上海带来的,哎,什么卡的?涤卡。李禾兵说。对,涤卡。皮鞋要穿从上海带来的那个,李世前抓了抓头,十七块五一双的三截头。嗨,没得救了!就他脸儿大,啥玩意都要上海的,上海的东西就那么好哇? 邹获用端过李禾兵递过来的茶水,放下,仰起头,张开大手往后撸了撸黑白相间的头发:李书记,你可不能这么说咱禾兵。现在不是战争年代,该享受还得享受。李禾兵拍了拍手:邹局长不愧是管商业的,脑瓜子就是比我爸的新。的色 啥呢,少扯,出去。李世前朝李禾兵摆摆手,待儿子出去后,向邹获用晃了晃脑袋,嗨,这小子。 现在的年轻人,不比咱。邹获用边说边解开第一个衣扣,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火柴盒大的小红纸,递过来:李书记,今个,我是给你送这个来的。 李世前接过一看,是张自行车票,不无抱歉地说:我家这小子,你拿他真没治。家里有辆飞鸽的,不赖吧,他说是加重的,不好看,愣要上海凤凰的,说凤凰车漂亮,得劲儿。这回,炼钢厂也有五张票,机关里留了两张,工会主席硬要塞给我一张,我没要,好事也得尽着大家伙呀。所以,只好求你老兄啰。李世前给邹获用递上一支烟,点上,多亏老兄了,老麻烦邹局长。嗳,你打个电话,我让我家小子去取就行了,何必劳你大驾? 邹获用笑了笑:今个,找李书记有点事,顺便带过来。 啥事?只管说。我的一个小亲戚,要说,也不是啥子亲戚,是我表嫂家的侄子,分到了你们炉衬车间,砌炉子。你比我明白,那工种…… 想求李书记换一下。 李世前说行。他这人,对家人的工作从来不愿意托后门,走关系,公事公办;对别人则是一片热心。李世前问:那小子叫啥名字?邹获用说是韩之平。韩之平?李世前寻思了一会儿,问:是不是从外地新招来的?邹获用点点头。是哪儿来的?邹获用告诉他是上海。李世前“噢”了一声。调换工种实在不是桩大不了的事,要在平日,他只需给秦有福和相关的车间主任打个电话就行,但他刚刚对大家说把上海人放在艰苦的岗位上煅炼煅炼,还特意让秦有福修改了新工人岗位分配表,唾沫星子还没干就变卦是要被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李世前慢慢啜着茶水,放下茶杯,说:邹局长,按理,这么个小事,我明天就通知劳资科给你办了,问题是我公开说了,为了有利于上海新工人的成长,决定要把他们放到艰苦的岗位上煅炼煅炼,现在就动不太合适。但你老兄的事包在我李世前身上,过一段时间,肯定给你解决了,给这个上海小伙换个好工种。 刚就 ,刚就。邹获用直点头。 李禾兵凭票从市五金二级站的仓库里买回凤凰自行车装卸件,花了两个小时将其组装好,两手撑腰“啧啧”赞赏着。自行车黑亮黑亮的,前轮转轴上的车徽是只钢件压模的凤凰,色彩艳丽,栩栩如生。李禾兵左手压住车把,右手提起车座,左脚一蹬脚蹬,飞轮发出悦耳的“丝丝”声,飞转的条辐闪动着的鳞片般的光,像一盘挤得满满的小银鱼在太阳下甩动着尾巴。 李禾兵骑车上了马路兜起风来,他喜欢那一摁就滴溜溜转动起来的双铃,声音轻脆,大把大把地撒着欢响。 前面有两个人,一高一矮,肩并肩晃荡在人行道上,边走边叽叽喳喳地说话。李禾兵在后面摁着车铃,前面的人没让,仍是优闲地迈着步子。他恶声恶气地喊道:喂,你们咋走道呢?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是韩之平和小猴子。韩之平回过头来:我们走在人行道上关你什么事?李禾兵嘿了一声,你们牛b呵,不让车?!韩之平说:我们上海,人行道上是不骑车的。唉,你们上海人算个 呵!李禾兵一听“我们上海”这几个字就冒火。在他听来,这是上海人在摆谱,隐含着贬低北方人的意思。你怎么能随便骂人呢?韩之平他们来丰西后,第一个弄明白的土话就是这个 字。一个人到了生地方,最先搞懂的大多是当地骂人的脏话,这同中国的任何一种方言骂人的用词和短句特别发达、利用率特别高有关。 瘪独子,骂你们又咋啦!李禾兵下车,一踢脚撑,把车停在一旁,卷着袖子,一幅气势汹汹的样子。韩之平拉了一下小猴子:我们走,不要睬他。小猴子见对方只有一个人,不肯示弱,一推韩之平:怕他什么?我们又不吃素的,他能把我们怎么样。说完,朝李禾兵瞪着眼睛。操你妈!我醢 死你这个狗日的。李禾兵冲上来给小猴子的脸上就是一狠拳。小猴子毫无防备,“唷”地一声痛叫,眼睛热辣辣的,眼前一片灰色。韩之平伸手挡了一下,想拦住李禾兵,李禾兵一脚踢在他左胯上,痛得他蹲在地上动弹不了。韩之平一看这阵势害怕了,他根本就没想到这儿的人会两句话不对就大打出手。别说上海人不会轻易打架,即使打架,也得吵上一阵,有个“预热”。初到几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风俗迥异的甘肃,又碰到这么个穷神恶煞的人物,韩之平揉着左胯不敢吱声。李禾兵又冲到小猴子面前,提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叫你认识认识老子。他边说边往上提着胳膊。小猴子随之往上抻着头颈、身子,踮起脚尖。他再不敢嘴硬,哆嗦着:你,你放开讲话。放开?李禾兵抽了小猴子一个耳光上,反过手,刚想再打第二下,响起一个女人的惊叫声。 祝芹路过这儿,看见一个壮实的男人像提小鸡一样提着小猴子,心里害怕,不觉叫出声来,声音有些颤抖。 李禾兵扭头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白嫩嫩的皮肤,细挑挑的身材,长得好生漂亮。他放开小猴子,笑嘻嘻地说:哎,小妞,你管这些没皮没脸的男人干啥?他本来还要逞凶,一看自己把个漂亮的姑娘吓得说话都走了样,火气顿时没了。他扶着自行车,踢开撑脚,对韩之平和小猴子说:瞧你们这两个 包,算你们今天捡着了。说着,一撂腿,跨上车,猛一蹬脚蹬,凤凰车“嗖”地穿出去,留下了一窜清脆悦耳的铃声。 啥时候我打死他。小猴子见李禾兵的背影远了,握着拳头,向胸口摆了一下。他被李禾兵一拳打在右眼上,眼圈发青,成了熊猫眼。祝芹乜了他一眼,笑道:不要人家跑掉了撑英雄。此地是他们的地盘,要不是,他敢?小猴子口气又硬了起来——在他认为应该当英雄的时候是不会说熊话的。 两个人被人家一个人打得噤若寒蝉,韩之平觉得挺丢人的,小声对祝芹说正好让你看到,羞愧地摇摇头。你想,只有英雄救美人,今天,是两个男人在大街上被人揍了,却被一个弱女子救了下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三个边走边说,快到女宿舍时,小猴子对韩之平说:你先回去,我到祝芹那儿坐一歇。 祝芹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小猴子会突然提出要到她那儿去。刚到丰西,就把男人往女寝室领影响不好。再说,她对小猴子根本没好感,他身上有一股看似殷勤聪明实是轻薄油滑气,特别是对他在火车上拿桃酥饼戏弄乞丐更是厌恶,还害得周杰祥受伤,但她又不好硬梆梆地回绝他,何况,是自己硬插上来的。她看看眼圈发青嘴巴发红的小猴子,对韩之平说:小韩,一道去吧。 对韩之平来说,能到祝芹的寝室里坐一会儿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在来丰西的火车上,他的座位在祝芹的斜对面,注意到这个瓜子脸,皮肤细腻,身段苗条,穿着米鹅黄色的毛衣的漂亮姑娘,老是有意无意地拿眼睛瞄她。现在,祝芹请他去,他当然高兴。可恨的是小猴子却让他先回去,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好像他是祝芹的男朋友似的。他淡然道:你们去,我回转去。说完,气哼哼地径自走开了。 祝芹不愿意单个把小猴子领到寝室去,说天气已经暖了,在外头走走。 丰西一年中至少有三百二十日是晴好的天气。天空是幅无边的蓝缎子飘在水里,白云是一团团硕大的棉花糖,引得孩子们老是喜欢傻看着它。马路两旁的钻天杨的树皮透出薄薄的青绿色,灰褐色的树枝虽然还没有抽芽,但它已不像在冬天那样硬生生地刺向天空,随着微风笨拙地晃动着,就像一个冷峻的老男人跟着大家春游时多少会有些和悦的脸色。 祝芹喜欢这晴好而显出些暖意的天气,对小猴子说:在上海还真看不到这么蓝的天,这么白的云。小猴子哪有心思欣赏这蓝天白云,正在合计着如何才能到祝芹的寝室去,随口答道:这个有啥用?又不可以填肚皮。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情趣也没有?小猴子见祝芹生气了,裂开嘴,笑道:今朝天气好,我陪你白相。 他俩没走几步,空中突然响起呜呜的声音,骤然间变天了,狂风像奔驰了几千里的铁蹄漫山遍野,汹涌而至,天蓝云白的天空顿时晦暗下来,是飞扬的尘沙遮蔽了心情正好的日头。丰西时常刮风沙,而春季风沙最大,忽来忽去,就像一个醉汉时不时会打老婆。 这种鬼天气…… 祝芹刚一张口,乱飞胡窜的沙子钻进了她嘴里,她“呸呸”地吐了两口,捂住嘴。小猴子两手也捂住嘴巴,沙子打得他脸生疼,说到你宿舍躲宿舍躲一躲。 祝芹的宿舍已在眼前。好吧。祝芹无奈,这么大的风沙,总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吧。 小猴子美滋滋的。老听人说坏事可以变好事,他不信。坏事就是坏事,好事就是好事,怎么会变呢?今天信了,虽然招了一顿打,却意外地碰上了祝芹;虽然吃了风沙,却借机到了她的寝室里。 祝芹的寝室在三楼,朝阳,同室的有郑巧稚、赵艳媚,都是新工人。住进来后,祝芹和郑巧稚的床都挂着蚊帐,越发显得赵艳媚的床空荡荡的,不协调,她也买个蚊帐挂上。丰西一年就下个三四次雨,非常干燥,根本就没蚊子。姑娘们之所以挂蚊帐,同女人的生理、心理特点有些关系。如果光是个床,穿衣脱裤、换个胸罩、纸巾什么的都直接暴露在别人的眼皮下,虽然是同性,也是不雅。还有一层,有了蚊帐,每个人会有拥有一个独立小世界的感觉,挺温馨的。女人就有这能耐,到了哪儿,很会划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特别是上海的女人。 小猴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女人房间所特有的香水脂粉味。他暗暗地抽了抽鼻子,鼻腔里有一丝温暖的气息在回旋,痒痒的,但不是那种让人难忍的骚痒,而是玉指轻摩的那种痒,极舒服。 郑巧稚正坐在床沿钩一只小包,见祝芹把小猴子领进来,起身,放下蚊帐,朝祝芹笑了笑:你们两个人在,我有点事情。说罢,她出去,把门关上,还重重地拉了一下。 寝室里没有桌子,只有一个方凳。祝芹掀开蚊帐,让小猴子在床沿上坐下,给他冲了一杯上海带来的麦乳精,自己则把赵艳媚合拢的蚊帐拉开一个小口子,坐下。小猴子用手转了转冒着热气的杯子,问:你老家是啥地方? 韶兴。 呵唷唷,我们两个人有缘唉,我屋里 也是韶兴。小猴子兴奋地站了起来,你看,我们都是上海人,老家又在韶兴,又一道到甘肃,你讲有缘吧?小猴子的“有缘”让祝芹极不舒服,对他反复说的“我们两个人”更是腻味,好像谁跟他出双入对似的。 有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赵艳媚推门进来。 赵艳媚中等个,大眼睛,但眼珠子有些发黄,嘴巴子鼓突突的,泛着糙红,像用不均匀的水彩涂上去的。她进来后见有一个小伙子在,手足无措,又返身出去了。祝芹尴尬了——她带小猴子来,两个同室都避出去了,显然都在为她创造某种条件,或者说是在形成某种无声的舆论,这让她心里别扭。她看着窗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小猴子。小猴子见祝芹兴趣不高,问:你不适意?祝芹就势点点头。我送你去医院。祝芹摇摇头,说躺一歇就好了。小猴子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说:你好好交休息。 第三章(四) 祝芹把小猴子送到寝室门外就进去了,她怕再有别人看见她和小猴子在一块。祝芹倚在被子上,拿起一本杂志胡乱翻了几页,看不下去,把杂志放到被子底下,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但压在被子上的太阳穴卟卟地跳。她想到自己和小猴子的关系极有可能被别人误解、歪曲,心里就烦。 在学校时,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一块说话会被那些挤眉弄眼的同学说成轧朋友。祝芹有着玉树凌风的高洁,在班级里是很少同男生说话的,哪怕是她暗暗喜欢着的周杰祥。今天,要是碰到的是周杰祥多好呵。他会不会像小猴子那样提出来到我的寝室坐一坐?不会的,他才不会呢。祝芹跟着刘美兰调到丙班后,并没有看到几次周杰祥。师傅说在一个班是很容易碰到的,可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祝芹只看到过他两次,一次是在食堂排队买饭时,他排在前面,他买完后朝她点头笑了一下就走了;一次是她下班经过浴室时看到他提着一大包衣服去洗澡,匆匆而过,连点个头的机会也没有。要是周杰祥有小猴子热心的十分之一也好呵。她想,要是今天周杰祥来他寝室的话,她真希望自己是病了,好让他陪她去医院。 门开了。 走啦?郑巧稚进来,问得极简洁,站在祝芹的面前,眼睛卟落卟落地翻着,翻转着问号和感叹号。在她看来,漂亮文雅的祝芹怎么会看上尖嘴猴腮的小猴子呢?不过,这也不一定,凤凰飞到了草窝里,这是恋爱婚姻上常有的事。 郑巧稚坐到祝芹的床沿上,推了推她,笑道:我接铃子 吧,看到你们两个人在,自动让出去。你瞎七搭八啥!祝芹把身子往下一杵,面朝墙壁。唷,生气啦!郑巧稚以为给祝芹做了件好事,没想到她会不高兴。 祝芹换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外套细蓝格的混纺马甲,去刘美兰家。 刘美兰请祝芹吃饭,还真有点故事。 炼钢车间炉前主跨有三部天车,一部是七十五吨的,负责往转炉里倒铁水、吊运炉壳;两部二十五吨的,一部负责给转炉加废钢、合金,一部负责其它零碎活。祝芹跟的天车就是加废钢、合金。周杰祥被“发配”到废钢班搬废钢后,祝芹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平日巴望着的周杰祥现在“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天爷把他送到了自己面前,一上一下配合着干活,想不见都不行;伤心的是她得在天车上天天亲眼看着他受苦受累,时时怕他挤了手砸了脚。 周杰祥就在祝芹的眼皮底下,刘美兰劝徒弟在休息时可以到周杰祥那儿唠一唠,她不肯。刘美兰知道她是在端着她的自尊心,不愿意向她喜欢的人主动靠拢,按北方人的说法,那是“上竿子”。女人在男人面前天生都会摆个架子,哪怕奇丑无比,何况貌美心傲的祝芹呢?偏偏这周杰祥又呆若木鸡。刘美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觅得一计,好做《西厢记》里的红娘。只要两个人接上头,唠上一次,以后就自然了。在周杰祥坐废钢斗旁休息时,刘美兰走他面前过去,故意掉下一串钥匙,当周杰祥叫住刘美兰,把钥匙给她时,刘美兰千谢万谢,一定要请周杰祥到家去坐坐。周杰祥一个劲地推辞。刘美兰说,要是钥匙丢了,把院门、房门的锁都得砸了换新的,把大立柜呵,五斗橱呵,箱子呵都得撬一遍。这折腾的单是我自己也就认了,里面还有我妈院门、房门的钥匙,要是都一块丢了,这不是把祸闯大啦?周杰祥说,钥匙不是没丢吗。刘美兰说,你这个上海人,是不是看不起咱北方土老冒,愣不给我脸呵。周杰祥直摇手,不是不是不是。刘美兰说,不是就好,你礼拜几休息?周杰祥说礼拜四。刘美兰说,正好正好,我也礼拜四休息。后天就到咱家去吧。在刘美兰的生拉硬拽下,他只好“束手就擒”。 于是,在祝芹往师傅家走时,周杰祥也到刘美兰家去。 进屋后,刘美兰给周杰祥沏茶,拿葵花仔,削苹果。国光苹果不大,皮皱皱巴巴的,不好削。刘美兰说:放了一冬天,都缩掉了,凑合着吃吧。周杰祥奇怪:为什么要放一冬天呢?你不懂。秋天苹果下来后得成筐买,过了,就没了。咱们都把苹果放地窖里,能放上几个月。除了苹果,白菜、土豆、大葱都这样。这叫冬菜。现在吃的土豆还是去年的呢。周杰祥问:家家都有地窖吗?都有,要不,冬天咋过? 刘美兰看了周杰祥一眼,把话一拐,今天,我徒弟也来。周杰祥笑笑:不会吧。谁骗你呵,真的。 周杰祥不作声了。 得知祝芹要来的消息,他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他写给她的情诗寄出去以后就等着回音,等着那一头的脉脉之情。邮递员是每天下午三点左右把信送到宿舍传达室,他每天都要去看有没有祝芹的回信。上早班和中班好办,上夜班就麻烦了。以前下夜班,洗漱完毕上床后看一会儿书,一般在十点进被窝,下午六点起来到食堂吃饭。由于心里老是惦记着祝芹的回信,睡到两点多就醒了,再也无法入眠,但每每是踏着希望而去,揣着失意而归。是邮局弄丢了吗?不会吧。现在,他倒真是邮局丢的,要不,抛出的绣球人家根本没理,这给他的自尊心无异是扔了三棵手榴弹。后来,周杰祥出了生产事故,留厂察看两年,被发配搬废钢,就更没有脸面向祝芹接近了,就像小兔子刚从笼子里伸出个头就挨了一棒,慌慌缩回去。虽然他每天都在祝芹的眼珠子底下干活,却不好意思抬头向上看她一下。 刘美兰问周杰祥:你觉得祝芹怎么样? 周杰祥喃喃道:挺好的。 是是。我这个徒弟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脾气又好,真是百里挑一。刘美兰把她徒弟一阵猛夸,一边夸一边看周杰祥有什么反应。 门铃响了。刘美兰笑道:她来了,我去开门。 刘美兰把祝芹带了进来。周杰祥站起来打了个招呼,祝芹点点头。她虽是心地高傲,极要面子,但她却不爱说谎,装作无意邂逅的样子,说些“怎么这么巧呵,把你碰着了”之类的话。刘美兰剥了个糖块递给祝芹,忽然想起来:呀呀呀,瞧我,怎么忘了给小周拿烟了呢。说着,拉开茶几桌的抽屉,拿出一包“友好”烟来要拆封。周杰祥说不会,刘美兰以为他客气,抽出一支来递给他。祝芹拦着刘美兰:小周真的不会抽。刘美兰把烟放进烟盒,笑道:还是我徒弟了解小周。她给周杰祥的茶杯里又添些水,你俩坐着,我去做菜。说罢,到厨房去了。 客厅里只有周杰祥和祝芹。 祝芹知道师傅走开是好让她和他“敖包相会”,但她却极不自然,一会儿喝喝水,一会儿摸摸指甲。心里有鬼,做事慌张,心里有情呢,一样的慌张。她等着周杰祥会说些什么,但周杰祥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会儿说些上海的琐事,一会儿又说说丰西的天气,就是没有祝芹想听的“正题”。 门铃又响了。正在炒菜的刘美兰去开门,来人是姚良。刘美兰问他怎么来了,姚良笑道:给你送好消息来了。 姚良在办公室亵弄刘美兰的事传出后,李世前非常生气,这个浪荡公子,臊性,在厂子里就抓猫捉狗的,也不嫌丢人。按他的意思至少是撤了他。别的厂头提醒他,姚良的父亲姚真旭是炼钢厂的前任厂长,现在的厂头有两个是他在任时提起来的,得留点面子。李世前何尝不知道呢,只好忍了这口腌臜气。别说得看现在当着动力厂厂长姚真旭的面子,姚真旭的哥哥姚真时曾是丰西市委书记和丰钢党委书记一肩挑,更要顾及。再说,姚良亵弄刘美兰的事只是井巷传言,刘美兰本人并没有控告。李世前本要让车间主任敲打敲打姚良,叫他以后老实点,又觉得不合适,这样一来,等于说姚良有这么一搭子烂事。虽说丰钢的人事关系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最好还是不要公开示人以官官相护,就像谁都知道你裤裆里夹着个啥玩意,可有谁因此就光着个屁股上马路呢? 姚良亵弄刘美兰以后,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向她道歉了两次,说自个因为实在太喜欢她了。刘美兰说,你喜欢我就能干那个事呵?大街上女人有的事,你喜欢谁就能那个?姚良说,我想那个以后,你就跟我说话了。刘美兰说,噢,你想逼我就范,美的你的。姚良说我当时昏了头,请求她的原谅,保证以后不碰她一根汗毛云云。刘美兰出那事后不事声张,不是不想惩罚惩罚姚良,让他在自己的园子里偷果子白沾了便宜,但她知道,告了也没用,也不能把姚良怎么着,还向人们正式证实了传言,有失无得,干啥呢?姚良不但信守了承诺,还处处照顾刘美兰,准个假呀,多给点劳保用品呀。考虑到刘美兰单身还带个孩子,姚良想把她调到点检组,又轻闲又用不着倒三班,这是别人抢都抢不到的美差,但被刘美兰拒绝了,那样更要招来流言蜚语了。昨天,车间里要向厂部报两个技术能手,给天车工段一个名额,姚良便把刘美兰报上了。他知道刘美兰今天休息,早点下班,向她通报好消息。当然,醉翁之意不全在酒。 刘美兰把姚良领进客厅,向周杰祥作了介绍。姚良掏出烟,递给周杰祥一支,周杰祥说不会。姚良说:咋的?省钱找老婆哩。一句话,把周杰祥噎得没法回答。刘美兰说:不要理他,嗑瓜仔。她又招呼了一阵去厨房了,留下三个客人闲聊。 刘美兰端上一盘凉菜,三盘热菜,都是大盘子。一盘凉菜里堆着粉肠、牛肉,三盘热菜是大葱肉丝、芹菜肉丝,还有一盘周杰祥不认识,好像是什么瓜片肉丝。周杰祥觉得挺奇怪,为什么一种菜炒那么多呢,看那芹菜肉丝,盘子都放不下了,堆得高高的。那牛肉和粉肠也可以放两个盘子嘛,何必挤在一块?姚良见摆上菜要走,刘美兰说坐着吧,陪小周喝点酒。 姚良不客气,一撸袖子,坐到饭桌前,接过刘美兰递过来的一瓶白酒,咕嘟咕嘟地往周杰祥面前的茶杯里倒。周杰祥直摆手,说我不会,我不会。姚良不理会他,倒满了,又咕嘟咕嘟地往自己面前的茶杯里倒。接着,他又给刘美兰和祝芹的杯子倒满葡萄酒,举杯说:来来来,今天幸会。刘美兰他们三个也举杯响应,姚良俨然成了主人。他放下杯子,酒已下去了一截。 周杰祥抿了一口,嗓子辣得像烧着了似的,摇摇头:不行,不行,我喝点葡萄酒。 刘美兰起身要给周杰祥另拿个茶杯,姚良嘴里堵着肉丝炒大葱,甩着筷子呜噜着:不成,不成,哪有大老爷们喝色酒的,那是娘儿们喝的玩意。 姚段长,我确实不会喝白酒,也从来没喝过。 周杰祥的语气里满是乞求。嘿,不会就学嘛,多大的事呵,嗅这儿尕娃也会。姚良端起杯子,斜着,磕了一下周杰祥的杯沿,来,敬你一下。 说着,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顿。他见周杰祥没动杯子,不高兴了,敬你的酒,咋不动呢? 刘美兰说小周不会喝就算了,我替他喝,起身要端周杰祥的杯子。姚良拦着刘美兰:不成,不成,公驴打鸣母驴还得应一声呢,啥事都得有个礼数。咋的?咱们小旮旯的人敬的酒,大地方的人就不兴喝一口?姚良的嗓音跟劈柴的声音一样,又干又急。他两手在胸前一抱,斜着个头看着身边的周杰祥,伸出舌头,紫红色的舌尖得意洋洋地撩了撩上唇的小胡子。 周杰祥端起杯子闻了闻,一股辛辣味直窜脑门。他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回过头,一阵干咳。刘美兰说快吃点醋溜西葫芦,压压酒。姚良皱了皱眉头:你们上海人咋这幅德性呢?男人没个男人样,要是打起仗来,肯定是个宋江。 刘美兰听姚良说前半句话生气了,怎能随便损人的,听后半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和八杆子打不着的宋江有啥关系? 咋没关系?姚良一幅认真的样子:现在不是批水浒吗,不是说宋江是投降派、软骨头吗,前天的政治思想学习还这么说呢。连喝个白酒都害怕,打起仗来还不是个胆小鬼?不是宋江会是啥?对对对,宋江就是你们上海人。 宋江怎么是上海人呢?是山东郓城的。周杰祥说。 不对不对,山东是个出好汉的地方,怎么会出这么个软蛋呢?肯定是上海人,至少是你们南方人。 祝芹朝姚良看了一眼,很不满。她一到天车段就对这个满身匪气的段长只皱眉头,搞不明白,这么个二流子怎么就当上段长了呢?这人也太没修养了,到别人家吃饭,怎么这么无礼?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最让她心痛的是师傅挖空心思搭桥,好不容易把周杰祥和她牵到了一块,却被这个不速之客搞了个不愉快。 刘美兰数落姚良:你脑子潮着呢 ,说话虎虎燥燥的,大家都是同事、朋友,你怎么能这样撅人呢? 平时,刘美兰说什么,姚良会哼哼哈哈地应着,今天却不理会她:朋友?朋友有这么着喝酒的?这种男人还配做朋友?赶快死了喂狗去。 周杰祥硬被呛了一口酒,又被无端地斥责、咒骂,心里直冒火,搞不明白这儿人怎么喝酒跟吵架似的。他站起来,对姚良说:你以为我要和你做朋友呵?我都嫌丢人。哼,当个段长有什么了不起的。说罢,推开椅子就走,刘美兰和祝芹追到门口,拦也拦不住。姚良坐在空荡荡的一桌菜前,喝了口酒,摸了摸后脑勺,喃喃道:这个和当段长有啥关系?莫名其妙。 周杰祥想不通,他也想不通呢。 第四章(一) 已是晚上七点钟,在上海应该快天黑了,但丰西的太阳还是明晃晃的挂在半天,正好对着赶路的周杰祥,晃得他睁不开眼睛。本来是高高兴兴到刘美兰家做客的,为了喝个酒,无端受姚良欺负。自己挨骂也就算了,最受不了是他对上海人的侮辱。未到外地之前,他虽然不像有些上海人那样眼睛长在额骨头上,自视甚高,把外地人都看成是不见世面的乡下人,但也从来不觉得上海人有多么不好。到了丰西后,先吃了李世前一棒,说上海人油滑、娇气、好占便宜,一律放到艰苦的岗位上煅练煅练。紧接着碰到个唐德军,说上海人一肚子坏水,没一个好东西。今天,又碰着个姚良,说上海人都是软骨头,胆小鬼,没男人样。这是怎么的啦?他们怎么这么恨上海人?上海人把他们怎么啦?跟仇人似的。周杰祥一肚子气,低着个头急走,他要赶回食堂吃饭,刚刚和姚良一冲突,肚子就遭殃了。 喂,小周!有人喊他。周杰祥回头一看,是他师傅张典家,问他急急匆匆的做啥子去,周杰祥说回去,张典家说不回了,到我家去。周杰祥说不去了,以后再去吧。张典家说去吧,只是不要嫌我那个家埋汰。 张典家自认了这个徒弟就想叫他,人家远离爹妈,怪可怜的。但请人吃饭,总得炒几个好一点的菜,这得花钱呵。厂里答应有机会给他老婆在五七家属厂找个活,可至今还没下落。周杰祥调到废钢班以后,张典家想怎么着也得请徒弟来吃顿饭。家里养着五只鸡,杀掉一只,再随便买点其他菜也就凑合了,没想到前几天鸡被贼偷走了,全窝端,一个不剩。得,又请不成徒弟了。今天碰巧遇上,张典家也顾不得有菜没菜,硬拉着徒弟到他家去。 没走十分钟已经到了。张典家的院墙同刘美兰家一样,也是用啤酒箱般大的土坯砖围起来的,但不是黄色的土砖,而是用灰色的沙土搀着鹅卵石打成的,也没刷石灰水。进了院子,有篮球场那么大。靠院门边长的是小油菜,里边的地里用细木条搭成三角架,足有三米宽五米长,周杰祥走过去一看,有黄瓜、茄子,还有西红柿。周杰祥还从没见过城市住家种地的,而且是这么大片地,好生奇怪:师傅,你们家种多少菜呵?张典家笑道:自家种不是不花钱嘛。他把周杰祥领进屋子,喊道,老婆子,我徒弟来啦! 一位妇人应声而出,拉着周杰祥的手,连声道稀客,稀客。周杰祥叫了一声师娘,她说:不要叫什么师娘,怪别扭的,就叫我陈姐吧。这怎么行?这咋不行,我们又不比你大多少。周杰祥顺着她的意,又叫了一声“陈姐”,把她乐得咯咯笑。张典家的老婆果然漂亮,从不抹脂擦粉的脸像刚露头的笋尖那么细腻,一双会笑的眼睛明似秋水,穿了件洗得已经发白的蓝工作服,却另有一番清丽。她叫陈瑶,就是以前张典家偷家里的窝头相送的那个隔壁姑娘。成亲五六年后,张典家的母亲和他岳母都过世了,他就把两家院子打通。陈瑶家原来的家俱都卖掉了,补贴家用。丰西的地皮不值钱,空着的房子跟空着的山洞一样没法出租,就放些煤坯、柴火等杂物。 张典家让老婆买点猪头肉去,打斤酒。 陈瑶出去后,周杰祥把屋子扫视了一圈,和院子的明明亮亮郁郁葱葱一比,破烂而又晦暗。虽是水泥地,但地面的裂纹自作主张地四处乱窜,全不给主人一点面子。墙头有张床,没床头,显然是几块木板拼成的,一头用长凳子搁着,一头用青砖块搁着,可能是张典家孩子睡的。对着周杰祥的是一个一米多高的铁箱子,只有两扇门,像是班组里用的工具箱,不知是装什么的。铁箱子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画,画上的毛主席穿了件青绿色的长褂,手里拿着把红色的油纸伞,迈着大步,英姿勃勃。虽然画已经陈旧,还耷拉着一个角,仍是给这寒怆的屋子添了点生气。 周杰祥没想到师傅家这么穷。厂里对他俩下处分时取消张典家两年的补助,周杰祥都觉得可笑,不就是两年一百块钱吗,这算什么处罚?现在,他才知道这一处罚是多么严厉、残酷。他暗暗责备自己,跟唐德军吵架,害了师傅。因为是半路上突然被张典家拉过来的,没顾上买点东西,空手上门,他不好意思,坐着也不自然。 张典家周杰祥今个到哪儿去了,周杰祥说到刘美兰家,问他师傅,这儿的人喝酒怎么跟吵架似的?张典家说:这儿的人就这样,喝酒图个痛快,你不喝,他就不乐意。那别人不能喝,也不能硬着来呵。周杰祥对这种“痛快”不能理解,在家里的时候,我爸请人吃饭,冬天喝热黄酒,夏天喝啤酒,没见过喝那呛人鼻子的白酒。就是黄酒、啤酒也是客人喝多少是多少,最多客气两句,说再喝点,客人不喝了也不勉强,讲究的是要把菜吃好。这儿跟你们上海不一样,喝酒不把你喝翻了不算喝好。我们老家请客人喝酒,举杯就是一盅子,不含糊。周杰祥越听越糊涂:那为什么?张典家说:我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方人就要这个劲,你现在在北方,就得学着点。周杰祥听了这话,一阵发慌,这怎么学呵,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吗。 陈瑶把菜端上来了,一盘猪头肉,一碗炒土豆丝,一碗凉拌西红柿。周杰祥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碗,在家盛汤也用不了这么大,这哪里是碗呵,完全是个盆子,青灰色,暗暗的,表面还呈现着细细的颗粒状。周杰祥想起小学语文课本的《赵一曼》,这碗或许比赵一曼用过的粗瓷大碗还要大。 陈瑶买的是散酒,张典家往周杰祥杯子里倒酒,跟姚良倒酒一样,也是咕嘟咕嘟的。周杰祥着急了:师傅,我不能喝。放心,喝不了,师傅帮你喝。来。张典家举起杯子。周杰祥说叫师娘一块来。不管她,娘儿们嘛,上什么桌子?别看张典家在厂里大气不敢出一个,在家里可是个拿事的。周杰祥看师傅不让陈瑶上,说:那不行,我不喝了。得,得。张典家把老婆叫上桌子。 刚要动筷子,张典家的儿子和女儿进来。儿子有七八岁,女儿还小,约有四五岁。两个小孩站在桌子前,四只眼睛盯着猪头肉,那眼神直钩钩的,都能把肉给叼起来。张典家夹着肉片,给他俩一人嘴里塞了两块,说出去,出去。 两个小孩嚼着肉,不走。张典家又夹了几片肉放到儿子和女儿张开的手上,他俩屁颠屁颠地跑了。 张典家喝了口酒,叹了口气:小周,师傅这儿没啥好吃的,凑合着吧。本来,这两天要宰个鸡,让你过来,前天被人家端窝啦。你说偷鸡的缺德不缺德,咱辛辛苦苦地养大了,他逮去吃了,一个也不留,这得坏肠子的。 周杰祥听张典家这么一说,心里一惊。 一块来的老乡近来刮起了一股偷鸡风。记得是两三个月前的一天,小猴子两手捂着工作棉袄进来,一松手,卟腾腾掉下个鸡来。李富堂问,咦,你买只鸡?小猴子边用鞋带捆往鸡脚,边得意地回答,买啥买,捉的。啥地方捉的?李富堂又问。小猴子说,弄堂里厢跑的都是鸡,随便捉。周杰祥说,人家养的鸡,怎么好随便捉?小猴子“呵唷”一声,说,此地啥东西也没有,现在不花铜钿有鸡吃,啥地方有这么好的事情?小猴子杀鸡洗鸡,忙得不亦乐乎,点上煤油炉,煮上半个鸡,那香喷喷的味道撩得李富堂的鼻子抽来抽去的。鸡煮熟了,小猴子对李富堂、周杰祥说,吃吃吃,一道吃。他们知道小猴子惯来小气,并不把他的客气话当真。谁知小猴子是真心的,一个劲得让着他俩。周杰祥本不想吃那偷来之食,经不住一再催促,看他俩吃得那舒服样也就享用了。当晚,小猴子又把留下的半只鸡煮掉,要图个过瘾。他们两个不好意思再吃白食,出去买了一瓶葡萄酒和一些开花豆、鱼皮花生米。自小猴子后,别人也偷开了。先是裹着个棉袄走胡同穿小巷,逮着个鸡,往棉袄里一夹,跑回宿舍就开刀问斩。后来,天惭惭热了,棉袄穿不住了,也懒得一只一只偷,索性夜里去端窝。有的是提个旅行袋,有的拿条扎了裤管的工作裤,趁黑翻进院墙,先用铁丝把鸡主人家的门别上,跑到鸡圈里毫无后顾之忧地把鸡一只一只地往旅行袋或裤管里塞。丰西住平房的家家养鸡。这儿条件艰苦,食品匮乏,养鸡下蛋,调剂生活,所以,翻个墙头就有收获。小猴子说,说起来我们是支援外地建设,实际上是被强制送到这鬼地方的。我们把在大上海的幸福生活都牺牲了,吃他们一点鸡有什么关系?上海的这帮小伙子本来就对被分到到甘肃有怨艾之情,小猴子这个歪理还真引起了共鸣。于是,偷鸡既能白吃好东西,也是一种发泄、解气。人群是个巨大的稀释物,偷鸡的人多了就没了“偷”的羞耻感,反而觉得是一种乐趣。偷鸡像温疫一样在上海小伙子中蔓延开来,锅里煮的是鸡,床底下放的是鸡,窗子外面吊的是鸡。偷鸡的有百分之五十,吃鸡是百分之百。当然,不偷鸡的也不白吃,买菜做饭,以作补偿。小猴子索性做起了以物易物买卖,反正是无本生意,一个鸡换两卷挂面或是几斤土豆,别人呢,以贱换贵,双方乐意。 师傅家的鸡是不是就是被我们上海人偷走的呢,差不多,弄不好,我都吃过。周杰祥这么想着,再难吃菜,竟喝起酒来。 小周,吃呀,是不是吃不惯? 陈瑶说。吃的惯,吃的惯。周杰祥应着。陈瑶说:咱家的鸡不知被哪个挨枪籽的一下子全端了,要不,我给小周做个烧鸡,尝尝我的手艺。 周杰祥脸上一阵阵发烧,不说话,老是喝酒,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胸口有东西一拨一拨地往上涌,到了喉咙口就下去了,一会儿又往上涌,一次比一次涌得厉害。 张典家见周杰祥脸上燥红,说话不利索,怕他支持不住,扶他去躺一会儿。周杰祥刚站起来,身子一晃,有又烫又酸的东西从嘴里喷出来,房间里顿时有一股恶心人的臭味旱地冒烟似的升腾开来。周杰祥虽然醉了,那酸臭味还是熏得他打了一个颤。 周杰祥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他睡在一个很大的炕上,肚子里空空的,掏去了五脏六腑,喉管里像被刀片刮过似的生疼。 张典家给他端来一杯水:躺着,躺着。今天就别去上班了,我替你去请个假。周杰祥不好意思:第一次来就喝醉酒。张典家笑道:男人喝醉酒和女人生娃一样是本事,好着呢,在北方就得练练。说着,他搬来一个方凳放在炕前,拿来酒瓶和一个酒盅,倒了一盅酒,递给徒弟。 周杰祥问:干什么呀? 喝呀。 还喝呀?! 周杰祥看到酒瓶子心里就是一阵恶心,只打颤。他一只手撑在炕上,一只手晃着,不行,我现在看到酒就想吐。 醉酒以后再喝,喝多少长多少量,这叫回炉酒。 是吗。周杰祥认真地问。 张典家点点头。 周杰祥接过师傅手里的杯子,一仰脖子。 第四章(二) 图书馆书库里点着几盏小瓦数的日光灯,暗乎乎的。郑橘踮着脚尖,仰着头,吃力地往最上层的书架上插着读者还回的书。 来来,我来。郑橘掉头一看,是李禾瑾,说行。待李禾瑾放好书,郑橘拉了拉她的衣领,放低喉咙:今晚可得打扮得漂亮点。大姑娘头一回和小伙子见面,外表特别重要,人家从你的衣着打扮就能琢磨出你的性格,是个母老虎还是个小绵羊,甚至能看出会不会居家过日子。 瞧你说得蝎虎 的,哪有这么神呀。 你就不懂了。男孩子从外表是看不出他们的性格和性情的。因为男孩子穿啥,在家是娘管着,结婚了是老婆管着,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件外套,和他的品性、爱好没有多大关系。女孩子就不一样啦,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就知道怎么装扮自己,就不自不觉的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流露到外表上。这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郑橘说得很认真,就像老师在对学生上课。 李禾瑾觉得似乎有这么一层道理,嘴里却说:郑姐,我才不管那么多呢,爱看得上看不上。 得了吧,哪个姑娘还不巴望别人稀罕。郑橘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巴,这张脸要紧呵。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保证这姓吴的小伙子肯定看上你。 我还不定能看上他呢。 嘘。郑橘见组长拿着几张借书条进来,朝李禾瑾挤了一下眼睛,待组长拐进了另一排书架,套着李禾瑾的耳朵说:人家是上海人,眼睛贼着呢。你得好好收拾。李禾瑾问:你不是说男的不注意穿衣戴帽,他咋会在意我穿啥呢?你又不懂了吧。北方男人是不会注意,南方男人,特别是上海男人就不会不注意了,这是北方男人和上海男人的一个不同之处。郑姐,瞧你说得神叨叨的,有那么玄乎吗?信不信由你,反正不是我见面。郑橘笑道。 李禾瑾和郑橘都是丰钢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 郑橘三十二岁,正好大李禾瑾一轮,都属狗,又都是东北人。郑橘老家是辽宁辽阳,毕业于南京的一所大学,是学性格心理学的,跟着父亲从鞍山调到丰西以后,学无所用,就到图书馆工作。图书管理虽然不是她的专业,但她喜欢。在尚处于“文革”,书籍稀缺的年代;在条件艰苦,生活单调的丰西小城,这是一份很能让有知识追求的人十分满意的工作了。郑橘见识多,健谈,有着东北女人的热心肠,乐于帮助人,还有大多数女人所缺少的喜欢思辨的脑子。李禾瑾是文革中毕业的高中生,不太喜欢看书学习,知识不多,但这并不妨碍她和郑橘成为好朋友。她虽然不喜欢看书,但喜欢和郑橘天南海北地聊天,喜欢听她对各种事物的分析,遇上事,愿意听她的意见;郑橘喜欢李禾瑾的直率,在她身上较少有女孩子常有的忸怩作态的娇气和矫情,和她做朋友,郑橘觉得和看上去有知识,挺文雅,实则小肚鸡肠,爱嘀嘀咕咕的女人愉快得多,更轻松得多。 李禾瑾经常到郑橘家做客。郑橘的丈夫是上海人,叫沈正泰,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学热动力的,毕业后响应国家支边的号召来到丰西。 沈正泰为人和气,对谁都是未说话先见笑。他做得一手好菜,李禾瑾可以说是吃之不忘。就说猪肝吧,丰西人都是煮熟了切片做凉菜,沈正泰却是炒着吃,那猪肝嫩得一口咬下去能出水。丰西水产少,丰西人也就很少吃鱼,即使吃鱼也是乐于吃带鱼。把带鱼抿在嘴上,用手一抹,像吹口琴似的,把鳍刺就全拨下来了,再两面一抹,鱼肉就全进嘴里了,只剩下一个小篦子一样的鱼骨。只是菜市场上没有带鱼,单位里一年发两回鱼票。好在李禾瑾的父亲李世前是处长,有额外供应的鱼票,李禾瑾也就能多吃上几回。当地农村的小河塘里有鲫鱼,市场上随便买,但没人要,嫌剌多,吃起来太麻烦,弄得鲫鱼比豆腐还便宜。李禾瑾的妈有时倒是买些小鲫鱼,炸透了带剌一块嚼。沈正泰可不是这样,在鲫鱼肚子里放上肉馅、小葱红烧,出锅的时候放上少量的醋和黄酒,哪鱼吃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近朱者赤,尤其是郑橘。 郑橘是在南京上的大学,丈夫又是上海人,对南方文化、生活习惯惭惭认同,连介绍对象,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北方人和南方人往一块捏。丈夫沈正泰说要给她的小姐妹李禾瑾介绍个上海小伙,她自然特别热心。其实,郑橘的名字就记下了南方的特殊印迹。 中国人给孩子起名字有既定的路数,比如给女儿起名字,多用王字旁、女字旁、木字旁、草字头取字,木字旁又多用果树取字。源自中国本土的果树,桃、李、杏、梅、橘最为著名。“李”是大姓,因而少有再用“李”做名字的,在剩下的四种果树中,桃杏产于北方,故北人多取之,梅橘产于南方,故南人多取之,特别是“橘”,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南方味道尤浓,北方人极少有用“橘”做名字的,作为东北男人的郑云表怎么会给女儿取这么个名字呢? 生郑橘时,郑云表在鞍钢工作,是行管处物资科的科长。郑橘原叫郑晓珠,两岁半时脸上长水痘。这是寻常小病,但吃了好多药小水泡就是不退,还越长越多,晓珠难受得张扬着一双小手乱抓,这怎么能让她抓呀,她妈整天就握住她的手,小女儿就没日没夜地嚎,嗓子嚎得哑了,哦哦地叫不出声来,她妈就整天抱着流眼泪水。大夫说,孩子除了出水痘外,还有肝病,是肝气郁结。照理,小孩子是不应该有这病的,却闹到一块。有人对晓珠她妈说,橘子幼果的皮叫青皮,用它泡水给孩子喝上一阵,备不住管用。橘子是南方水果,东北几乎就不见影儿,更不要说没长熟的橘子皮了,这到哪儿整去?还好,郑云表的职务在关键的时候顶用了。郑云表是物资科科长,和南方的有关部门自然是熟人熟脸。不过,给广东的关系户打电话,快件寄来,至少也是二十多天,又不保险,万一路上丢失,影响治病不是闹着玩的。郑云表谋了一个差事亲自去广东办货。晓珠喝了十几天用青皮泡的水,真的好了。孩子她姥爷说,这娃才两岁就遭这大的罪,以后老天爷指定就让她顺畅了。郑云表也觉着是这么个理。为祈求、保有这份吉利,他把女儿的名字改为郑橘。 郑橘可没少在李禾瑾面前夸她丈夫,干净,勤快,做饭炒菜,洗衣买面,擦窗子,拖地板,啥都干,特别体贴人,早上起来做饭,怕把我闹醒,穿衣服都不开灯。家里来了客人,他在厨房里忙活,让我先陪着客人,他总是最后上桌子,哪儿像咱东北的男人,炕上一盘臭脚丫子,吃香喝辣的先尽着他们,女人从小就跟妈学着给他们端汤端水。哎,上海男人真是疼老婆。郑橘一说起她的丈夫就是一脸的幸福。小瑾,你处对象,可得找个上海人。李禾瑾说,郑姐,谁处啦?谁要找他们上海人啦?李禾瑾嘴上这么说,心里还真被郑橘的话引得有些想法了。 常到郑橘家,耳濡目染,李禾瑾确实对上海人有了好感,问郑橘,北方人为啥总爱说上海人的不是呢?郑橘说,哪个地方的人没个缺点呵。上海人肯定有上海人的毛病,咱北方人就没毛病了?要我说,更多。何况,咱好多北方人对上海人的一些看法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整个是狭隘的地方观念,还偏激,有的甚至把咱落后的东西当好的炫耀,反把人家好的当坏的挖苦。比如,说上海人小气又要面子,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放了好几样菜,每样就那么一疙瘩,塞牙缝都不够,那像咱北方人,一炒一大盆。其实,这是咱们贫穷落后的生活方式,还吹乎呢。 上个月,郑橘对李禾瑾说,要给她介绍个上海小伙,叫吴新生,和沈正泰他妈住在一个弄堂里,就是咱们北方人说的胡同。 与李禾瑾见面,吴新生是带着周杰祥一块来的,让他参谋参谋。周杰祥起初不肯,你谈朋友,我横插一杠,算啥?吴新生说,我们又没有家里人好商量,帮帮忙。周杰祥一想也是,就一起来了。 李禾瑾到郑橘家时,一眼看到周杰祥,惊喜:怎么是他!周杰祥经常到图书馆借书,她自然认识,虽然除借书手续中所产生的例行单词和短句外,她和他没说过话,但她对他的影响却极为深刻。一天,李禾瑾从小窗口接过借书条时,隔着玻璃,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她心里颤动了一下,眼皮上两道纹路很深,用刀片刻出来的那么分明,让人见了有一种颤动感。她看了一下他图书证上的名字,暗暗记住了“周杰祥”三个字。后来,每逢他来借书,李禾瑾都会有意无意地瞄他两眼。 沈正泰指着吴新生对李禾瑾说:这是我的老乡,小吴,吴新生。又指了指周杰祥,这是小吴的同事,小周,周杰祥。小瑾,你坐,我给你沏茶去。 沈正泰的介绍就像拽了下李禾瑾的头发,她清醒了。今天给自己引见的叫吴新生,他的情况,郑橘前两天就给介绍过的,怎么鬼使神差地想到周杰祥身上去了。 红花还需绿叶配,但绿叶的色彩肯定要逊于红花,否则,它就不是“配”红花而是“压”红花了。新郎新娘在选择傧相时自然不会选体貌丑陋的,那要大煞风景的,但也绝对不会选比自己漂亮的,否则,俊男靓女往边上一站,新郎新娘岂不相形见绌自找难堪?让别人和自己一块相对象当然情同此理,傻头傻脑的吴新生犯了这个大忌,拉了一个比他帅气的周杰祥。 有比较才有鉴别,这话太正确了,放之四海而皆准。 吴新生长得不算好看,但也绝对不难看,如若他一个人来,已心仪上海人的李禾瑾保不准就会看上他。哎,这个自找绝路的可怜虫! 郑橘把李禾瑾推到桌子的东面坐下,又把吴新生让到西面,显然是为了便于他俩相互观察。周杰祥坐在南面,留下北面是她和沈正泰的位置。 李禾瑾匆匆地看了吴新生一眼:宽脑门,五官搭配还算合理,但是个扁平鼻子,抹平了男人的生气和英气,脸上隐约有红不红灰不灰的斑点,给人一种长得粗糙的感觉,不像印象中的南方人。 她有些失望。 小瑾,你几月的生日?郑橘感到气氛有些凝重,无话找话。李禾瑾不像单个来的时候有说有笑,吴新生的表情也有些局局促促的。难怪,姑娘小伙互不相识,第一次见面就在“把握一辈子”的特殊计划下开始,不别扭不沉重也难呵。 李禾瑾说:郑姐,你不是知道嘛,三月。 噢,对,三月,小吴是四月,都是春天。普希金有一句诗,郑橘歪着头,努力寻思着,春天,春天,春天是啥季节来着? 是爱情的季节。周杰祥脱口而出。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埋下头去责备自己,你说什么呀?他不是故意要说,只是读诗习惯了,听了上句就不由得要接下句。 对,春天是爱情的季节。小吴,你说是吗?郑橘笑问。吴新生“嘿嘿”了两声,拉了拉棕色的青年装的下摆,两脚往椅子收了收,应道:是,是。郑橘朝李禾瑾转了一下眼珠子,只是笑。李禾瑾看了看吴新生,又看了看周杰祥,面无表情。 虽然围着桌子坐了一圈人,还有郑橘和李禾瑾这样在平时善谈爱笑的,但稀声少语,让主人和客人都有些尴尬。 邻居的一个老妇人来窜门,五十多岁,左手托着根约莫有一尺多长的烟杆,烟杆上吊着个烟袋,大大咧咧地晃荡着。 郑橘叫了声刘大娘,大家都站了起来。刘大娘见坐了一桌子的人,来客人啦?郑橘说是,让刘大娘坐下。刘大娘显然是认识李禾瑾的,朝她点了下头,把眼光在周杰祥和吴新生之间搬来搬去,问:哪嘎嗒 的?郑橘说上海的。刘大娘说:噢,上海人贼多。 吴新生和周杰祥听老太太说“上海人贼多”,相互看了看,尴尬地笑了笑。 郑橘知道他俩误解了,忙解释道:刘大娘说上海人贼多是说上海的人特别多,不是说上海小偷多。刘大娘摆了摆烟杆:嗳,上海掏兜儿的也贼多。 你瞎掰掰啥呢?郑橘平时对长辈说话做事挺讲礼貌的,但今天这刘大娘太不顾客人面子,心里埋怨她,说话也就重了。 咋是瞎掰掰哩。我儿子到上海出差,吃早饭时要了一碗豆浆,勺把是断的。我儿子跟服务员说勺把断了,换个好的。服务员说都这样。我儿子以为她不肯换,嚷嚷,怎么可能都是坏的?服务员说是我们存心打坏的。我儿子奇了怪了,问打坏它干啥?服务员不耐烦了,说这你都不懂,怕偷呗。上海饭馆生怕吃饭的人把勺偷回家,故意把勺把打坏,你说说,贼还不多吗?刘大娘说得有理有据,噘着个瘪嘴,吸了口烟,一喷,烟雾大摇大摆地扩散开来。 郑橘见刘大娘一来,弄得空气大变,说话又没遮没拦的,把个吴新生和周杰祥弄得十分尴尬,就想把她赶快支开,问她:刘大娘有事呵?刘大娘说:没事没事。站起来,对吴新生、周杰祥说,没事来窜门哦。好像这是她家似的,端着根烟杆,颠颠地走了。 沈正泰见吴新生、周杰祥吃惊的眼神还没还过劲来,问他俩是不是看老太太拿着个大烟杆挺吓人的,他俩笑了笑,没回答。沈正泰学着东北腔,笑说:东北女人了得,又能抽烟又能喝酒,你俩还没看见咱郑橘的呢。郑橘在沈正泰的肩膀上捶了一拳:胡嘞嘞啥呀。 第四章(三) 刘大娘走后,复又冷清下来。吴新生勉强坐了一会儿,和周杰祥起身告辞。郑橘夫妇留他俩吃饭,吴新生指指周杰祥说他要游泳去,周杰祥说就是就是。 沈正泰起身说:小瑾,你坐着,我送送他们就来。他是借着送人躲开,好让妻子问李禾瑾对吴新生的印象。 郑橘听得院门被关上的声音,问:小瑾,咋样? 李禾瑾喝了口水,不吱声。 郑橘又问:咋样? 李禾瑾笑笑,仍不吱声。 你咋的啦?平时嘎巴溜脆的一个人,今天咋变得忸忸歪歪,艮不溜丢的。介绍对象嘛,又不是叫花子讨饭,给你啥只能要啥,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虽然让一个女孩子明白说对一个小伙子的印象如何,会有些腼腆,但心直口快的李禾瑾还不至于如此。她不是那种羞羞答答装腔作势的女孩子,何况今天就是给她介绍对象的,好不好总得吱一声呀。 郑橘催道:你沈哥就要回来了,给他个话呀。 这……李禾瑾啧啧嘴。 郑橘从李禾瑾迟迟不肯表态中估摸出她没看中吴新生,可能又不好意思拂了她夫妻俩的面子,不好明言,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不行就拉倒,叫你沈哥给你再掏弄一个,来了一批上海人呢。 李禾瑾见郑橘这么说,鼓足了勇气:和他一块来的那人倒是不错。 郑橘心里咯噔一下。吴新生和周杰祥来时她已意识到吴新生带个比他帅气的不妥,不想比她想到的更严重——李禾瑾看中了陪着相亲的周杰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一时没接上话茬,李禾瑾也没话好说,弄得两个人都极不自然。 没等沈正泰回来,李禾瑾就要走,郑橘明白李禾瑾没法对沈正泰说什么,也就没留她。沈正泰回来后说吴新生没啥意见,就看李禾瑾的了。郑橘说了李禾瑾的意思,问:这事闹的,咋整? 沈正泰默不作声,夫妻俩都犯难了。要是李禾瑾看不上吴新生,这没啥,介绍人嘛,只管牵线搭桥,并不保证双方相互拥抱,再给李禾瑾介绍一个上海小伙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李禾瑾看中的是陪着吴新生一块来的周杰祥,他们怎么向周杰祥开口?这样做,不是在吴新生的脸上扒皮吗?再说,这也会让周杰祥难堪,陪人相对象,相到了自己头上,这要让人戳脊梁骨的,他愿意吗?夫妻俩商量的结果的是对李禾瑾的意思来个冷处理,装聋作哑。 周杰祥和吴新生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一推门,就有一股鸡肉的香味钻进鼻孔。周杰祥想起了师傅家里的鸡窝被连锅端的事,气头就往上窜。 今朝就没有想捉,在对过头弄堂里厢,一只鸡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的,不捉它还对不起它 。小猴子朝吴新生晃着脑袋,吹起了口哨。 好了,好了,不要摆噱头了。周杰祥说完,把自己往床上一撂,斜着个身子,两个腿耷拉在床边。 吴新生看着周杰祥挂在床边的腿晃荡晃荡的,很奇怪,他还从来没见过周杰祥这幅百无聊赖的样子。刚刚陪他相亲还挺好的,怎么一会儿就不高兴了?小猴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了,好了,等一歇吃鸡。小猴子根本就不知道周杰祥就是因为他师傅家的鸡被人偷了才生气的,他还拿吃鸡来缓和气氛。 啥人要吃你的鸡?周杰祥没好气。 你这个人今朝是作啥啦?五斤吼六斤 的!小猴子被周杰祥平白无故的呛了几句,很是无辜。虽说平时周杰祥吃他的鸡也不白吃,要么到食堂里打几个菜,要么做锅米饭,或者送他从上海带来的几条橡皮鱼,但这毕竟不是等价交换。要在外面,靠这些东西能换上鸡吃呀。小猴子觉得周杰祥是得了便宜还不买他的好。他越想越气,大着声对吴新生说:我们吃! 吴新生见周杰祥跟小猴子赌气,不好意思再享用那美味,人家刚刚还陪他看对象呢。于是说:我今朝胃不大好,你自己吃吧。 小猴子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捉鸡、杀鸡、洗鸡,直至把鸡做好,请别人白吃还不给面子,这不是自找没趣吗。精敏如他,还从来没有这等窝囊。 煮汤的鸡肉一定要炖烂了味道才好,小猴子急着要在周杰祥和吴新生面前炫弄独享美味的惬意,盛了一碗没到火候的鸡肉,坐在放倒的方凳上,左手拿着一根大腿悉悉簌簌地啃着,右手划着汤匙,把碗边碰得叮当响。他把啃了几口的鸡腿放回碗里,舀了一汤匙汤,嘬起嘴,吹了两口,“丝”地一声,吸进嘴里,晃晃脑袋,啧啧嘴,自言自语:还要加一点盐。盐是吊鲜的,盐不够,味道不到家。 北宋哲学家周敦颐在他的《太极图说》中说,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 李禾瑾现在正处于“静而无静”的状态。 别看房间里静静的,她独个坐在床上,把一块手绢在两手间绞来绞去的,阒无声息,心里却是鼓荡着潮水,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忽呤哦着漫漫而去,忽呼啸着汹汹而来。 自见了周杰祥以后,李禾瑾是受了一夜霜露的鸽子,翅膀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再不像以前一样跳跳跃跃,飞来飞去,嘴里无目的地“咕咕”个没完,而是老是缩着脖子,眯着眼睛作彩色的玄想。 眼前老也挥不开他的影子。 那影子是用胶水做成的,贴在她的眼睑上;那影子装了永动机,一刻不停地闪烁;那影子无声无息而又变幻不定,搅得一个往常叽叽喳喳,笑笑呵呵的丫头一肚子的心事。 周杰祥话不多却能让人感觉出不是因为口笨舌拙,言语木讷,因为在他那双有神的眼睛里闪动着灵气。他的眼珠不像目光敏锐者喜欢转来转去的,像个小探照灯叫人不敢直视,而是流露着平和。李禾瑾的直觉告诉她,这绝对是一个聪明而心肠好、有责任感的男子,何况,他的外貌也好,高高的个子,长得英俊,叫人没法不稀罕。可是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对象,会有吧。上海一块来的姑娘会把这么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闲那儿吗?怕早有主了。想到这儿,李禾瑾越发觉得那天在郑橘面前表示对周杰祥好感的荒唐,但她马上又否定的自己的想法。笨鸟先飞,赖花先开,酸果子先出头,哪一样东西不是好的来得迟呢。特别是处对象,条件差的才猴急上火,拼命想拿着一个再说。好女不愁嫁,挑三拣四的,结婚通常都晚,好男不也一样吗,周杰祥也许就是。 李禾瑾硬着头皮向郑橘表明心迹,但始终不见郑橘有什么动静,亦不再提给她介绍对象的事,知道卡壳了,后悔那天的贸然。虽然郑橘在单位仍然会像平时一样和李禾瑾说笑,但她能感觉出来,她俩的言谈已没了以前的自然,没了无话不谈和推心置腹,双方都刻意躲避着什么。 周杰祥再到图书馆借书时,李禾瑾再不像以前一样有意无意地瞄一下他好看的眼睛,享受一种不可言传的愉悦,而是惊喜、激动、慌乱,老是找不到平日里找起来十分顺手的读者卡片,在借书证盖日期戳时老上歪歪斜斜地一盖两行。 李禾瑾虽在图书馆工作,其实她并不喜欢看书。爱屋及乌。李禾瑾对其他读者递进来借书条只是照编号按图索骥罢了,对周杰祥的借书条则会认真看看是什么书。周杰祥阅读兴趣在文史哲,没什么规律,李禾瑾记得他借的书有《荀子》、《海涅诗集》、《古希腊哲学》、《世界地理》、《世界历史》等等。 因在郑橘家见过,周杰祥来借书碰到李禾瑾都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但也仅此而已。他递上借书条,等她拿来所借之书,填上卡片就走了。李禾瑾有意想和他说几句话,诸如你咋看得这么快呀,这本书写得咋样啦等,但她张不开嘴。她不是腼腆,也不是不善言谈,而是看郑橘在身前身后的,不方便,总觉得她的眼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的。李禾瑾每每目送周杰祥走出借书室,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要是郑橘和自己不在一块上班就好了。她正希望郑橘哪一天会调出图书馆,哪怕是调出借书室也行呵。 一念叨郑橘,她就找她了。下班时,郑橘叫住李禾瑾,咱一块走。 图书馆是晚上十点半关门,郑橘和李禾瑾走出单位的大门时十点四十了。虽然已是六月底,西北高原的晚风还是挺硬的,像小纸片在脸上刮过,马路上电线咝咝地响着,抖动着凉气。突然,东南方漆黑的夜空上亮起一大片红光,空气中送来一波和暖,那是渣罐车在倒渣。须臾,红光消失,天穹恢复了一抹漆黑。星星是小铆钉,在天穹上扎了太深了,吃力地发着光。 她俩推着自行车,谁也没有说话,走了约有八分钟,该分手了。郑橘停下步,说,咱俩开门见山吧。你喜欢周杰祥就不要有啥抹不开的。老实说,你是不是嫌我害事 ?我咋嫌你害啥事呵?李禾瑾否认,但就像偷了东西被抓住了一样气亏心虚。虽然天色很黑,但她清楚地看到郑橘的眸子亮亮的,她不敢直视她。小瑾,你不要骗我,你忘了我在大学是啥专业,是学心理学的。我今天把话说透,免得你不自在。你曾在我面前说过对小周的好感,显然是想让我给你牵线,我没反应,所以,在这件事上你尽可能不在我面前露眼,这种心理是很正常的,我一点都不会有啥想法。李禾瑾不能不承认,郑橘的每句话都敲着在她心灵深处的石罅间藏着的鬼主意。郑橘接着说,咱都是东北人,又是好姐妹,啥事不要藏着掖着的。我看出来了,小周来借书的时候,你老想跟他说话又不说,是不是看我在别扭?别价。你沈哥先给你介绍的是小吴,小周是和小吴一块来的,你沈哥指定就不便再介绍他了。树要皮人要脸,我和你沈哥不能不顾及人家小吴的脸面。尽管这样,你想和小周好,我会支持你的。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妹妹,但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说假话吧。那当然。李禾瑾轻声道。小周的确不错,你也不赖呀,你应该得到他。郑姐……李禾瑾欲言又止。你还把我认作姐就对了,我会帮你的。天凉,先回吧。只要知道你姐是支持你的就行了。李禾拍了一下车座,那我回了。 李禾瑾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白色的纱网帘子。她住的房间在西山头,窗外是一条巷间小马路。丰西虽然树木少,缺乏绿色,有也大多是树杆瘦长瘦长的钻天杨,仰着脖子才能看见树叶,但在李禾瑾的窗前却有一棵柳树。柳树不大,绿色可人,摇曳着温暖和柔和,柳叶有些微卷屈,轻轻摩挲着,似无声又有声。李禾瑾看见有一对姑娘和小伙相伴走过,喁喁低语。她的心突然一颤,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自己和周杰祥虽然也算是认识了,但至今没啥关系,我啥时才能和他像刚刚走过去的一对幸福地在一块呢?周杰祥在炼钢厂工作,本来完全可以通过父亲接近他,但父亲对上海人有很深的成见,咋能指望他会帮忙呢?郑橘说会帮我的,但她咋帮呢?李禾瑾好无奈,就像一只小船漂在水里,船上的人没有桨,看着岸上有美丽的花,想采撷却上不了岸。 她幻想着,一幅幅情景便像幻灯片一样放开了。李禾瑾为自己编出的故事都是些英雄救美人的俗套套,比如走夜路遭劫遇上了他,迷失在荒山里遇上了他,一次次被他解救。她感到好笑,也不知自己咋想出来的,都可以写爱情小说了。不过,有个故事她想得还挺有风光片的潇洒呢。夏天,她到青岛出差,逛海滨鲁迅公园。蔚蓝色的大海无边无涯,在远处和蔚蓝色的天空相接;回首看去,一层层尖顶的小别墅掩在一层层绿树之中。沙滩金黄金黄的,一波一波潮水卷着白色的沫子爬上沙滩,匆匆地吻了一下沙粒惶惶而退,须臾,又爬上来,周而复始。海滨浴场有许多人在游泳、玩水。她不会游泳,禁不住诱惑,也租了一套泳衣下水玩去。她在浅海处扑腾来扑腾去,不小心脚一崴,一个踉跄,跌进水里。她呛了口水,手足乱舞,想叫救命又不能张嘴,正万分危急时,有一双手托住了她,把她抱到海滩上轻轻放下。她睁眼一看,竟是周杰祥。她问,你咋在这儿?他说,有情人千里来相会。她兴奋呵,激动呵,一把抱住周杰祥。李禾瑾觉得脸上发烧,怎么这么胡思乱想呢? 她来过青岛,脑子里就冒出了这么一段情景。 第五章(一) 周杰祥还完书,在抽屉架那儿低着个头翻书卡。好一会儿,他走过来问李禾瑾有没有《列宁全集》第三十八卷。要是问其它书,有个具体的书名,李禾瑾知道有还是没有,这《列宁全集》第三十八卷就是个数字,她还真的不清楚,问书卡里没有吗?没有,我翻了几遍了。我去找一下,应该有的呀。李禾瑾进了书库。一会儿,她拿了两本《列宁全集》,一本是三十七卷,一本是三十九卷:怪事了,一大溜子,咋就没有三十八卷呢?要不,你先看这两卷的吧。周杰祥摇摇头:我要看的就是三十八卷,是列宁的哲学笔记。这全集进的时候应该是成套的,怎么就没有三十八卷呢?周杰祥像是在问李禾瑾又像是在问自己。郑橘也在,对周杰祥说:当初进的时候指定是成套的,可能有散失的,也有可能是读者丢掉的。我们注销了。 哦,那就借不上了。周杰祥很失望。 他近一段时间一直在看欧洲哲学,如《逻辑学》、《理想国》、《欧洲哲学著作选读》,特别是《欧洲哲学著作选读》上下本两册,从亚里斯多德到费尔巴哈,反映欧洲哲学史上重要观点的著作精萃都有。周杰祥知道列宁的《哲学笔记》对各流派的哲学观点, 尤其是对各种辩证法思想有随兴、广泛地点评,很想拥有这本书,但新华书店没有,只好到图书馆借阅,没想到也没有。 下班后,李禾瑾对冯得珍说我到你们房间找个东西,直奔父母的卧室。 卧室除床外,主要家具就是写字台和书橱了。书橱分两部分,上部分放书,橱门装有玻璃,上锁;下部分放其它杂物,不上锁,中间有两个抽屉。李禾瑾隔着玻璃挨排看着书脊上的书名,有《五•;七干校经验汇编》、《农村社会主义高潮的到来》、《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林彪反革命集团罪行录》、《评法批儒论文集》、《法兰西内战》、《法家著作选》、《大庆——中国工业的旗帜》、《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列宁选集》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等等。书架最上一层紧靠左边有一本厚厚的书,还有书皮,是灰黄色的牛皮纸,这大概就是那本想看个究竟的《列宁全集》吧。 三年多前,在“批陈整风”运动中毛泽东发表了“要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的指示,出版社匆匆忙忙地出版了《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等六本中央规定要学的马列著作。丰钢拨了一笔款,给每名副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发这六本书。李世前拿回来时,还有本《列宁全集》,就是第三十几卷。李禾瑾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她问过父亲,发一本《列宁全集》啥意思呵?都已经是第三十几卷了。李世前告诉女儿,丰钢宣传部进书时,各进了一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宁全集》,本想留作政治学习用的,没想到四组铁皮文件柜都没装下这两套书,挤出的其它文件又没处放,特意做个书柜吧,又要报公司审批。别看做个文件柜没多少钱,但审批手续并不比批五台起重机快。财务制度特别死板——买拖把的钱不能用来买帚把,批下这笔钱,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两套全集七十多本,一合计,公司领导和每个党委书记发一本,发掉拉倒。李禾瑾眼睛贴在玻璃上也看不清紧靠书橱边的那本书是什么书。书橱上着把永固牌的绿锁,铁着个小脸,严守橱门。李禾瑾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书橱上上把锁,又不是装啥宝贝。父亲到广西开会还没回来,咋办?李禾瑾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乱开一气,挂锁毫不理会。她一拉抽屉,有把螺丝刀,一喜,一下子就撬开了只把着几个小木螺丝的门吊,拿出用牛皮纸包着的书,打开一看,两手从上到下捋着胸口,吹了一口气,那本书正是《列宁全集》第三十八卷,是周杰祥要的《哲学笔记》。她拿起书,在书皮上亲了一下,不曾想列宁同志躺这儿睡大觉呢。高兴之余她又担心开了,父亲回来看橱门撬了肯定要追查,咋办?管她呢,问到我,死活不知道,老爹也没辄。李禾瑾本想是借给周杰祥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给他得了。这本书,包括《列宁选集》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她就没见过父亲翻过。放着也是白放着,落灰,真不如给周杰祥。这么一想,她又坦然了。 你这丫头干啥哩?叫你吃饭也听不见。冯得珍推门进来,都叫你几声了,聋啦? 吃饭、吃饭。李禾瑾一边往外走,一边把她妈往外推。 饭桌上,冯得珍看着近来一直闷闷不乐的女儿吃饭的那香劲好生纳闷。 郑橘见李禾瑾真的把列宁《哲学笔记》搞来了,挺吃惊的,问她哪儿整的,你爸回来咋办?李禾瑾朝着郑橘坏笑,谁撬的,我又没看见。好呵!你爸的东西你也敢偷。郑姐,你可不能这么说噢。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号召我们要弄通马克思主义吗,我帮人家学习马列这还有错呵?李禾瑾的神情比向受灾地区捐款还坦然。 你帮小周搞来这本书,他肯定很十分感激你。 不就一本书嘛? 你这就不明白啦。看书的人得到一本他非常想看的书,比捡到一个金镏子还高兴。这是一个契机。郑橘笑道,你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噢噢,说错了,不是追穷寇,是追王子。你说啥呀?李禾瑾在郑橘肩膀上擂了一拳。 步履姗姗的夏天终于来到戈壁滩上,晚风像从清水里滤过,让头发里老是夹杂着沙子的人享受到少有的轻柔,一片上弦月捂不住笑声,咧着嘴,抿着牙。夏夜是美丽的,哪怕是在干旱缺雨的丰西小城;在夏夜里漫步的人是愉悦的,哪怕他或她刚刚划破了一件衣裳。 你不想趁这个机会加深与他的关系?下班时,郑橘和李禾瑾像上一次一样推着自行车慢慢走。李禾瑾点点头,不无忧虑地问:咋个加深呢?她完全像幼儿园向阿姨讨教的孩子了。要不要我支你一招?郑姐,你别调理我了。真的,不跟你说笑。 真的?李禾瑾一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郑橘出主意:让他教你游泳。 游泳?李禾瑾不解。 小周是南方人,指定会游泳,那天和小吴见面,小吴不是说他要去游泳的吗。那他很可能经常到游泳池去的。在中国,特别在咱们这小地方仍然很封建,姑娘和小伙子看个电影吃个饭就会被人说成处对象,更别说一个男的教一个女的游泳了。 李禾瑾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胡编乱造的周杰祥在青岛海滩救她的故事。这是不是心灵感应呢?一阵兴奋的潮水涌上她的心头,但她仍有些担忧:他会教我吗? 放心,会的,只要你提出来。 你为什么人这么肯定呵?李禾瑾真的是求教于善于分析的郑橘,好在她这儿吃粒定心丸。 你刚帮他弄了本列宁的哲学笔记,这是他回谢你的机会。 是吗?!李禾瑾突然明白了什么,笑说,当年,沈哥是不是就是教你游泳把你给整上的? 郑橘晃了一下自行车车把,用前轮轻轻撞了一下李禾瑾自行车的前轮:去你的吧,哪时,肚皮都填不饱,哪有力气游泳?再说,想游也没个游泳池呀。郑橘眼望天空,我有预感,你和小周指定能成。瞧你说得神叨叨的,有啥根据?李禾瑾想在郑橘这儿吃到更多的定心丸。 她俩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李禾瑾从兜里拿出一张报纸,一撕两半,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一堵毛主席语录墙前。丰西每户人家的房子都有好几室,加上常有风沙,人们没有到外散步、小坐的习惯,今天,李禾瑾还真是第一次在户外享受夏夜的爽快。 根据有好几条呢。郑橘摆开了,你看呵,小吴跟你见面,他就带上了小周。这就奇了怪了。 为啥呢? 你不了解,上海人不像咱北方人爱凑热闹,比如说喝酒吧,上海男人喜欢和妻子儿女或者一二知己小酌,不像咱北方爷们关系好不好都爱凑一块海吃猫尿的。做啥事爱自个做,不爱别人掺攉,这处对象更应该是自个蔫不悄悄的了,可这小吴到咱家见你的时候居然会傻拉巴唧地带上个小周,让我都摸不着头脑。现在看来,不奇怪,他就是为你带来的。你说是不是呵。 李禾瑾只是笑,不吱声。 这借书的事吧也奇,《列宁全集》有三十九卷,他偏偏就是要借咱图书馆里缺了的第三十八卷;你家呢,只有一本,哎,恰恰就是这第三十八卷,这整天忙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列宁同志也在帮你的忙,还能不成? 郑姐又调理我了。李禾瑾心里美滋滋的。 再说这游泳,要不是前几年天天叫号着准备打仗,让民兵学泅渡,丰钢也不会有游泳池的。郑橘回头指了指毛主席语录墙,这“备战备荒为人民”对你可是大有好处呵。我不相信迷信,但姻缘还是要信的。 李禾瑾听郑橘这么一分析,心里豁然开朗,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像邓艾知道了攻入成都的阴平小路,像一个小男孩在树根边发现了一把木头枪,像一个小女孩在枕头下找到了丢失的布娃娃。 第五章(二) 游泳池里人多声杂,一片嗡嗡声,特别是浅水区更是人声鼎沸,游技不精的男人在这儿甩手蹬腿,大多数是在学狗刨;女人们有的学游泳,有的陪着孩子玩水,有的索性站在水里扯长说短。全世界的女人都爱闲聊,只要是女人,在哪儿都能摆开聊场,就像男人在浴池里也会抽烟。 李禾瑾从没来过游泳池,到这儿来是想撞周杰祥的,自然是独自行动。刚开始在游泳池边踱着,光着两条腿来回走动,别别扭扭的,好在面前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也就释然了。她下到浅水区,蹚过来蹚过去,也没看到周杰祥的影子。李禾瑾是第一回在水里走,身子四周好像有绳子向四个方向牵着,使不出力,耳朵里还轰隆轰隆的。她一拍泳帽,直说自己呆呆呆。周杰祥肯定会游泳,他怎么会在浅水区扑腾呢?李禾瑾赶紧跑到深水区,在池边蹲着。她心里一乐,深水区的人少多了,这下,他可就漏不掉了。她的一双眼睛像两只小探照灯来回扫视几遍,水面有几棵黑西瓜一样的脑袋浮动着,看不清是谁。她又把眼光落在抓着溢水沟休息的人,没发现他。她等到“黑西瓜”们靠到池边,仔细分辨,仍没有他。李禾瑾又跑到对面,等着“黑西瓜”们在那一头靠边,还是没有看到。深水区这一边就没几个女的,李禾瑾单独来回晃荡着,自己也觉得太惹眼,只好怏怏而归。后来,她又去了几趟游泳池,仍然没碰到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 那天,周杰祥从水里爬上池岸休息,两手撑着个腰,胳膊肘还住下滴着水,正站那儿诵读墙上用红油漆书写的毛主席《水调歌头•;游泳》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小周,你也来了。在一旁寻视的李禾瑾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深深的双眼皮,经水一润,越发生动。一双长腿也是她一下子就认出他的一个原因。那天在郑橘家,吴新生他们起身离开的时候,穿浅灰色裤子的周杰祥迈步时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精神,不像丰西的男人们五个里就有三个武大郎,窝窝囊囊的。其实丰西男人们的腿并不短,只是他们的妈妈或老婆们不论是买衣服还是做衣服,都爱把上衣弄得很长,盖住屁股,一个个都变成了矮脚虎。 周杰祥一看是李禾瑾,笑了笑:你,你也来了。 是呵! 李禾瑾白花花的胳膊,白花花的大腿细嫩得像剥去外皮的葱茎,两个隆起的乳房圆圆鼓鼓的,死命地顶着泳衣。 上天赋于女性肌体和器官更多的活性和温馨,有流水之柔滑,蓓蕾之娇艳、初月之朦胧、沟壑之幽深,美仑美奂,极富穿透性的诱惑力:秀发飘飘,与风轻语是美的诱惑,明眸盈盈,暗送秋波是情的诱惑,玉腿纤纤,勾摄云雨是性的诱惑,而一对高耸圆润,胀力四射的乳房则兼有这三种诱惑,让心猿意马的男人百窥不厌。 在乳房的诱惑力中,性的诱惑是最低层次的,但是,对芸芸众“男”来说是最主要的,所以,在硁硁于男女之大防的中国古代,女人要穿宽襟大褂,以抹去“高亢骚动的美”;时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东风吹战鼓擂”,女人穿衣时是要束胸裹身的,把乳房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像压制着专门迷乱男子的白骨精。不过,上帝吃饭时也会不慎掉下一颗假牙,青春跃动的丰乳也有大放异彩的地方,那就是游泳池,只有在这里,它才会摆脱压制,一显它奔放的魅力和勃勃生机。 一个在相貌上实在不敢恭维的姑娘,因有一对微微颤动的乳房便有了几分娇媚,几分可爱,何况是静如桃花,动若青莲的李禾瑾呢? 周杰祥虽常来游泳池,有意无意会在女人的胸脯上撂上一眼,但鼻尖直对“两峰突起”还是第一回,感受着让人惊惧的崇高和美;他虽是个工人,却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文化中腌制出来的胆小鬼,胆小得近似虚伪。一个姑娘这么近距离这么白花花地暴露地堵在他的眼前,令他血压升高,心跳加速。 幼时和妈妈睡觉,每每欲醒未醒时,周杰祥准会摸妈妈的胸脯。妈妈的胸脯上有两块凸凸的软绵绵的东西,摸着特别舒服。大了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什么。 他把慌乱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从李禾瑾的身上挪开,就像踩着打蜡的地板,生怕一下子滑倒,想再“踩”回去,又抖抖籁籁的没勇气。 小周,你教我游泳吧。 周杰祥闻声,把目光又移到李禾瑾的身上,才发现李禾瑾的泳衣是干的。她穿的是红底白点的泳衣,戴了顶天蓝色的塑料泳帽,颈下一大块酥胸在粉红色泳衣的衬托下愈加白晰。 我,我也不太会。周杰祥又匆匆把眼光从李禾瑾的身上挪开。 不会?不会还能到深水来泳哇。李禾瑾看周杰祥魂不守舍的样子,问,是不想教我吧。 不是,不是。周杰祥的否认慌慌张张。 不是就走呗。李禾瑾向浅水区走去,周杰祥跟在后面。后来,他回忆和李禾瑾最初的交往情景时,他也搞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跟着李禾瑾走的,是不忍拂了一个女孩子的请求?是对她心存感激而潜生回报之情?是无可奈何地被人牵引?是男人对女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依恋? 李禾瑾是从池边的扶梯慢慢下的,刚入水,别人拍打的水花溅到她润滑的皮肤上,结成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往下滚动,撩拨着周杰祥,撩得他心里痒痒的。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教李禾瑾。 还是不会游泳的李禾瑾有主意:你教我蛙泳吧。周杰祥说:对,先学蛙泳。这是所有泳姿当中最实用的一种,难度小,容易学,还能练耐力,不像自由泳,姿势好看,速度快,但游不长,靠它是横渡不了长江的。一说起正事,周杰祥少了拘束。 李禾瑾一看他没刚刚那么生硬呆板了,高兴了,催促道:那快教我吧。 周杰祥把李禾瑾领到池边,叫她两手抓住溢水沟,身子前俯,教她如何蹬腿。教了一阵子,又让她转过身来,立在水中,教如何划水,断断续续练习了一个多小时。 李禾瑾又约了周杰祥两次,他仍然教的是如何蹬腿如何划水的玩意。李禾瑾看别人教游泳,有的两手向上勾住习泳者的手或是一个手托住习泳者的下巴颏,倒退着导游;有的是双手托住习泳者的肚子,好让习泳者的平展身子运动手脚,教者和学者都笑呵呵,交融着愉悦,再看周杰祥避她于三尺之外的样子,便索然无味了。 你也这样教我嘛。李禾瑾抬了一下下巴,翘起嘴角,朝边上的人努了努。 行吧。 李禾瑾张开手臂,两手向前,手心向下,等着周杰祥来牵。周杰祥忸忸怩怩地抓住了李禾瑾的指尖。刹那间,周杰祥身上像穿过一股电流。虽然他只摸了一下李禾瑾的指尖,异样的感觉却是那么强烈。周杰祥的眼角突然热刺刺的,如有一层薄膜盖在她的眼睛上,倏地,又涣散了。眼前,李禾瑾的容貌像底片在显影液里漪动着清晰开来:黑黑的眉毛,眼睛明亮,伸向耳朵的眼角细细的,像条小鱼的尾巴微微地卷起来。李禾瑾不是有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的娇美人,但却有一种妩媚在她脸上荡漾着,尤其两片薄嘴唇,时时向你传递着女性的轻灵。 水里的女人是最漂亮的,即使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刚出浴室,头发里散发着潮湿的香味,皮肤里透出细润的妍红,会妩媚许多。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在水里的女人能让男人感到撩人的氛香在暗暗浮动;水里的女人更能显出她的秀丽,更能显出她小鸟依人的娇美,就像荷花的美在细纹送柔的清波上才最怡人的。 李禾瑾的脚一会儿在水里蹬两下一会儿在池底走两步,身子一上一下的,嘴噗哧噗哧地吹着水面,一双眼睛一直笑吟吟的。练了一会儿,她对周杰祥说:你老拉着我的手也没法划水呀,光胡乱蹬个腿,能学会呀?来,你托住我。你看,别人不是也是这么教的吗。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对练习的。 周杰祥犹豫着,站着没动。李禾瑾笑道:来呀,怕我咬你?说完,注视着他,等待着他。 周杰祥上前伸出两手,李禾瑾在他平伸张开的手上慢慢斜放下身子。他两手托住她的肚子,虽然隔着泳衣,但柔软的肉感还是通过他的手注入了每根血管和神经,迅速地传遍了全身。周杰祥只觉得手指上有东西在乱蹦乱跳,他不知道是李禾瑾肚子上的神经活跃着还是他自己的手上的肌肉在颤动。他弯着腰,横向移动,平展着的双手,小心翼翼,因为向前一点就会碰到女人的敏感部位,向后一点就会碰到女人的更隐密之处。周杰祥百般小心地托着李禾瑾,就像蹑手蹑脚地端着一个满满的热汤碗。 李禾瑾正高兴地蹬腿划水,突然,一个小孩胡乱撞过来,她慌忙躲避,身子在周杰祥手上往下一滑,站了起来。李禾瑾的身子滑下去的时候,两块鼓突而柔软的东西在周杰祥的手上抹过,他一惊,呆呆地立在水里,眼睛里流着慌恐的光,像偷什么东西被人抓住似的。李禾瑾虽然是借着学游泳和周杰祥交往,但一个姑娘的敏感处突然在一个男人的手上重重地颠了一下,怎不害羞?李禾瑾望着周杰祥惊恐的眼睛,脸红了。他俩默默相对站在水中足足有三十秒钟。还是李禾瑾打破了沉默:咱回吧。 在分头走向男女更衣处之前,李禾瑾对周杰祥说:换完衣服,咱俩一块走哇。经过几次交往,李禾瑾知道周杰祥好面子,怕他因不经意间触摸了自己的乳房,心生羞意而匆忙单独归去。 第五章(三) 周杰祥和李禾瑾走出游泳馆时虽将近下午五点钟了,天还是蓝晶晶的,是午睡醒来的仙女们刚刚用银河的水洗过;祁连山像几千匹白马和黑马拥挤着在天上扬鬣奋蹄,那黑马是山脉的凹陷处,是山脉的皱褶;那白马是皑皑白雪裹着峰峦,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周杰祥情不自禁地感叹开了:在上海怎么看不到这么好看的天空?大自然为什么会把这么美的景色都放到这儿了呢?太不公平了。 强烈的阳光一会儿就把湿漉漉的头发晒干了,也把刚在游泳池意外触摸的尴尬晒没了,周杰祥的情绪完全在大漠蓝天,雪山奔涌的奇景中陶醉着。 李禾瑾觉得好笑,说这有啥美的,这也不值钱,哪里像你们大上海,听说南京路一条道上的商店就有几百家。周杰祥看了她一眼:那是两回事。李禾瑾也看了周杰祥一眼,她不明白他说的“两回事”是怎么回事,不着边际。不过,一提起上海,她的问题可就多了:男人是不是爱做饭洗衣服打毛衣啦,一根油条半拉咸鸡蛋是不是要吃两顿啦,房间里用塑料布一拉是不是就能睡三代人啦,姑娘在夏天是不是穿着个裤衩四脚一拉趿就躺在胡同里啦,等等,等等,一个接一个没完。 刚开始,周杰祥认为李禾瑾问的事俗不可耐,幼稚可笑,和她秀气的面容一点儿也不相称,不愿回答她,但禁不住她问得多,串起来一想就有意思了,她对上海是喜欢、向往还是讨厌、鄙夷?好像都有一点。于是,周杰祥认真地回答起李禾瑾的问题来。当李禾瑾问他,上海人做菜是不是花样多,但每样菜都弄这么一疙瘩时,周杰祥想起了在刘美兰家吃饭的情景,点点头,问她这样好不好。 好,也不好。 为什么? 花样多,能一顿多吃几样菜,但那多烦人呐,不像我们土豆炖白菜,一炖就是一大锅,做起来方便,吃起来也利索。 说起吃,李禾瑾要请周杰祥下馆子,周杰祥看看周围并无楼堂馆所,面有疑色。你看,那不是?李禾瑾指着马路对面。周杰祥顺着她的手一看,有一所平房,两扇刷着蓝油漆的对襟木门关着,门上有一块白底红字的木匾,上有“东风饭店”四字。周杰祥在上海郊区曾学农半年,这饭店跟生产队里放柴油桶的仓库挺像。吃啥?这不关着门的吗。这儿的饭店就这样,走吧。李禾瑾伸手要拉周杰祥,又缩了回去。 周杰祥并不想到这仓库一样的地方吃饭,无奈李禾瑾执意要去,便说:怎么让你一个女同志请客呢,我请。不行,女同志咋的啦,就不能请客?你这不是男尊女卑吗。再说了,是我先提出来的,多暂 ,你再请吧。 一部卡车紧打着刺耳的喇叭奔驰而来,他俩停下让车。这时,突然一头黑色的老母猪从路边的一胡同里窜到马路上来,卡车“呲”地急停,司机探出头,猛拍着车门,朝远窜而去的黑猪大骂,操你个猪姥姥! 周杰祥觉得好生奇怪,问这儿的猪还会窜到马路上来?李禾瑾笑道这有啥?人能横穿马路猪就不能啦?周杰祥苦笑了一下,跟着李禾瑾进了饭店。 饭店里有一桌人在驴喊马叫地高声嚷嚷着什么。李禾瑾挑一个靠山墙的桌子让周杰祥先坐下,到柜台点菜。 周杰祥独自闲坐,把眼光朝“驴喊马叫”的投去。那一桌子人有七八个,乱哄哄的,有的曲起一条腿,把脚跟放在凳子角上,有的索性两脚都踩在凳子上,蹲着个身子。有两个人不停地一收一放的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不断地喊着。喊几声,就有一个人端起小酒盅子就喝。喊了一阵,只见一个脖子又红又粗的站了起来,嚷道,妈的,你出拳慢了,洗掉,洗掉。对手嚯地站起来,指着酒盅说,不行,你输了两回,先把这四盅喝了,不喝就是狗娘养的。喝就喝。“红脖子”端一次酒盅,仰一下脖子,端一次酒盅,仰一下脖子,连喝四盅,抹着从嘴角流到下巴上的酒,用劲一甩,连连拍着胸脯,老子还怵你个小子?来,十三太保!说完,撸起袖管,像公鸡斗架前扑扇着翅膀。 李禾瑾付完钱过来,周杰祥问她这些人在干什么呢?喝酒呗。喝酒怎么跟吵架一样?不是吵架,是划拳。划拳?周杰祥摇摇头。他在小说中看到关于划拳的描写,也知道那是要吆五喝六的,但没想到这么声嘶力竭,又是瞪眼睛又是拍胸脯的。 跟眼前的人一比,姚良那天在刘美兰家喝酒的那蛮劲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李禾瑾笑了笑:你觉得奇怪是吧。别说是你,我小时候就被喝酒的吓着过。住老房子那会,我爸请人来家里喝酒,也是划拳,划着划着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干起仗来了,那可真是打,我都听到砸盘子叮里咣啷的声音了,把我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客人走后,我妈就数叨我爸,你们这帮爷们,喝酒喝得好好的咋就干上了,有病呵?我爸说,男人就这样。酒桌上打架不作数,明天又成了哥们了。 周杰祥想起张典家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方人就要这个劲”的话,问李禾瑾:为什么这儿的人喝酒跟吵架似的? 李禾瑾歪着头想了想:我也说不清,大概是这儿风沙大,把人给呛得吧。 周杰祥先认为这是无稽之谈,继而想想又觉得有些道理,人不就是环境的产物吗。为什么越剧优雅柔绵,秦腔高亢粗犷;为什么南方人喜欢丝竹清丽,北方人喜欢锣鼓铿锵,这同南方多细雨秀水,北方多大漠苍山肯定是有关系的。周杰祥想到这儿,对李禾瑾说:你说话还挺有哲理的。 哲理?扯得上吗,别逗我了。咋还不上菜? 服务员!服务员!李禾瑾连喊几声。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没好气地问:嚷啥?李禾瑾一乐:秦姨,是我。胖女人也乐了:哟,小瑾呵,你咋来啦?刚游完泳,肚子饿了,随便吃点。胖女人看见李禾瑾的对面坐着一个小伙,瞄了一眼,说:叫秦姨干嘛呢?李禾瑾问咋还不上菜?好好好。胖女人只点头,我给你催去。胖女人刚转身要走,一把拉起李禾瑾,秦姨跟你说句话。她把李禾瑾拽到伙房的入口处,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周杰祥见李禾瑾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突然又轻轻推了一把胖女人,回到座位上。 周杰祥看胖女人同李禾瑾挺亲热的,问是谁呀,李禾瑾说她男的和我爸都是炼钢厂的。 炼钢厂?!你爸也在炼钢厂? 李禾瑾知道父亲对上海人有成见,和周杰祥的关系没有进入正题前是不会向他提起父亲的情况的,但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李禾瑾见事已至此,低声说:我爸是炼钢厂的书记。 周杰祥眉毛一扬:你爸是李世前? 李禾瑾愣了一下。从读小学起,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她的父亲都是李书记、李厂长或李经理的叫着,他却直呼父亲的名字,冷冷道:我爸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吗? 周杰祥也愣了一下:那我叫什么? 叫啥还要我说呀?都说你们上海人聪明,依我看,你是个十足的傻瓜。 周杰祥皱了一下眉头: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交往下去了。 为啥?李禾瑾一惊,噢,就因为我说你是个傻瓜?你这个男爷们气量也太小了吧。 不是。 不是啥呀,都说南方人气量小,没错。 周杰祥朝“驴喊马叫”的一桌人看去,“红脖子”和刚刚骂他是狗娘养的那个人又说又笑。要是比起他们,周杰祥的气量当然小了。不过,他确实不是因为李禾瑾说他是傻瓜而生出分手的念头。 噢。我知道了。李禾瑾向前拉了拉凳子,朝周杰祥倾着身子,因为我爸对你们上海人有看法? 周杰祥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除了毛主席,谁都可以批评,对你们上海人有点看法又咋啦?李禾瑾对她父亲对上海人抱有偏见有意见的,但她没想到周杰祥对她父亲反应如此强烈,生气了。 周杰祥以前是一个很平和的人,但自到丰钢一连遭到几次打击后性情不如在上海时那么温文尔雅了。他一字一顿地对李禾瑾说:对上海人有看法可以,但不能以势压人,欺负上海人。 李禾瑾没好气地问:谁欺负你们上海人啦? 你爸!周杰祥突然提高了声音。 你胡扯!有啥证据?李禾瑾眼睛喷着火,和在游泳池里露着白腿酥胸,百般娇媚的她判若两人。 周杰祥看她面容骤变,压住愤怒,缓了口气: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平心静气等我把事情讲完。 你说罢,我长着耳朵呢。李禾瑾也想和缓突然恶化的气氛,但仍是一副气乎乎的样子。 于是,周杰祥把李世前推翻秦有福的新工人岗位分配计划,把上海人全部分到又烫又累的熟练工岗位上的事说了一遍。 这是真的吗?李禾瑾不相信父亲对人会这么刻薄,这也不是东北人干的事。 你看我有必要在你面前造你爸的谣吗?你看我像造谣的人吗? 周杰祥这么一问,李禾瑾不吱声了。以她对他的了解,周杰祥不但不会无事生非,而且稳重、通达,还有点腼腆。他不可能胡编一通,也确实没有这个必要呀。但父亲会这么做吗?这同父亲平日里处事讲道理,时常教育子女要宽以待人又不相符合。这到底是咋回事呢?李禾瑾咬着下嘴唇,犹豫了一下,对周杰祥说:先放下我爸这头不说。现在窗户纸已经捅破,我实话告诉你,李禾瑾也是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跟你好。说完,她两眼大无畏地盯着他。 这突如其来的爱情宣言对周杰祥来说无异于一次空袭。同李禾瑾交往,他感觉到这姑娘对有他好感,但没有再往深处想,把李禾瑾几次约他教她游泳只是看作她求学心切,只是有些嫌她少了点害羞之心。因为偶然知道了她是李世前的女儿,他想他俩的关系应该结束了,她不但没退,反而更进一步。 这,这恐怕不行吧。周杰祥尽量把话说得和缓些,怕伤了她的脸面。 为啥不行?因为我爸?你这个胆小鬼,上海人都是胆小鬼,中看不中用,被敌人抓了,肯定就做叛徒。说起来还是个老看书的人呢,梁山伯与祝英台知道吧,贾宝玉和林黛玉知道吧,还有小二黑和那个那个叫啥的知道吧,哪个像你这么没出息?李禾瑾急了。 李禾瑾的话是一阵毫无预兆的冰雹砸在周杰祥的身上,他都懵了。她搬出的那些对爱情忠贞不二,甚至为情而死的人物和我俩的关系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还骂自己是胆小鬼。这话似曾听过,对对,他想起来了,在刘美兰家喝酒时,姚良不就说过自己是投降派、软骨头吗,还一口咬定宋江就是上海人。 李禾瑾要的四个菜都已上齐,本来可以高高兴兴地大嚼一顿,现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谁也没法动筷子,刚刚还是饥肠辘辘的周杰祥更是食欲全无。 李禾瑾看周杰祥直着个腰闷声不响,好像在想什么心思,既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他对她的爱情宣言毫无反应,就是不同意也得吱一声呀;好笑的是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对一个小女子说的话还不敢回应。她看得出来,周杰祥之所以不说话,是他难以回答。她忍不住了,说:我说了,我是喜欢你,但你也不要为难,要是看不上我,明明白白给句话,我绝不会死乞白赖地钉着你,要是顾忌我爸,那你就是一个小男人。李禾瑾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个女同志都不怕,你个大老爷们怕啥?李禾瑾更多考虑的周杰祥会顾忌她爸,并没有琢磨周杰祥是不是一定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她。 李禾瑾撂给周杰祥的是个二选一的选择,怎么回答她呢?说我也喜欢你,不是本意;说我没那个意思,过于残酷,难于启齿。犹豫间,他看李禾瑾刚刚还在喷火的眼睛温和下来,流动着亮晶晶的水,一如在游泳池里的清澈明丽。他的手指头忽地颤动着,同他在游泳池里不经意间触及她的乳房时完全一样。他有些歉然,有些茫茫然,又有些惶惶然,说了句让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就是不考虑你爸的态度,也得想想吴新生的感受。 周杰祥对自己说的话摸不着头脑,李禾瑾却摸得清楚。他说要考虑吴新生的感受,就是愿意和我好了。 欲融未融的河水终于顶开了冰碴子,流开了;李禾瑾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笑开了,说:咦,你这人!考虑他啥感受?你这是操的是哪门子心呵。你是怕他怪你抢了他的,是吧?我只是和他见了一面,又没同意,还管得着和别人处了?再说,是我要和你好的,又不是你缠的我,就是你缠我了,他管得着吗?得了,不说这些了,咱吃饭。李禾瑾让周杰祥动筷子,你们上海人不是爱吃甜的吗,我特意要了糖醋哩脊和糖拌西红柿。她刚要挟哩脊,又放下筷子,我去拿瓶酒。周杰祥想拦没拦住,她已咚咚咚地跑到柜台那边去了,提了瓶甘州大曲回来,叫服务员拿酒杯。 周杰祥朝她睁大眼睛:乖乖,你还喝白酒? 什么乖乖,高兴就喝呗。李禾瑾说着,先给周杰祥的杯子倒酒。她倒起酒来虽不像姚良那样“咕嘟咕嘟”放水似的,但也不少,半杯。李禾瑾给自己也倒了半杯,举起杯,来,喝。说完,先下了一口。周杰祥倾斜着杯子看了看,抿了一口。他啧啧嘴,觉得不像在刘美兰家那么烧喉咙,那么难受,居然又喝了一口。 哎,这才像个大老爷们。李禾瑾以为周杰祥喝一口白酒又要粘乎半天。 周杰祥放下酒杯:谁不是大老爷们啦? 对对对,我说错了,咱周杰祥本来就是个大老爷们嘛。喝!高兴。他俩又举起杯子。 李禾瑾喜欢周杰祥,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就是觉得他的缺少男子汉的气概,不够爽。她听人说,让上海人喝白酒就像让他吃毒药一样,没想到他如此爽快。从周杰祥的爽快中李禾瑾读出了她需要的感情秘码,自然是高兴了,频频举杯。 这时,胖女人把榨菜肉丝汤端了上来。周杰祥把勺在汤碗里搅了搅,尝了一口,皱了一下眉头:这汤怎么是甜的? 胖女人说:他们上海人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我特意让大师傅放了三勺糖哩。 第六章(一) 在丰钢医院当护士的秦春岭中午下班回家。 丰西城区最多只有两公里见方,任何两点之间,骑自行车都不会超过二十五分钟,所以,医院、学校、机关等工作人员,中午十二点半下班,回家吃饭、午休,下午两点半再上班。 秦春岭经过丰钢工人俱乐部时,见那儿聚集了上百人,噪声一片。丰西的街道,行人寥落车马稀的时候居多,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方显示出这也是一座城市,尽管它很小。一是丰钢职工上下班。丰西是小城市,丰钢是大企业,大企业的职工上下班,小城市的主干道就有自行车轮子热闹上几十分钟。二是丰钢工人俱乐部电影散场那一会儿。秦春岭远远看过去,在俱乐部大门上方有一幅红布白字的大标语“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大标语拉出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不会是开“反右”大会。即使是开大会,也应当在俱乐部里面开呵。水泥台阶下聚集了好多人,并不散开,显然不是电影散场,好像是在看什么热闹。秦春岭走过去,约有两米高的平台上有两个人站着,低头躬腰,胸前各挂了一个大牌子。 咱们家的鸡肯定也是这b玩意偷的。 上海人太坏了,一肚子坏水。 揍死这帮狗杂种的。 他娘的啥玩意儿,不要b脸。 这种操蛋玩意儿示众有啥用?一枪崩了他得了。 围观者群情汹汹,骂声忿忿,议论纷纷。秦春岭一听是在骂上海人,左右顶着肩膀挤进去。台上站着的是两个男的,都穿着白帆布的工作服,胸前的牌子有茶几面一般大,用绳子吊在脖子上。牌子用白纸糊着,上写“偷鸡犯”三个大字,并打上粗粗的红叉。两个人胸前还各有两只鸡。鸡用绳子拴着腿,一头拴一只,往“偷鸡犯”的脖子上一挂。靠右面站着的中等身材,脑袋尖尖的,挂着白色的和灰黑色的母鸡,母鸡的头颈朝下耷拉着,不动,大概到极乐世界去了。靠左面站着的是个高个,大脸盘子,挂着的两只鸡一公一母,那母鸡好像也死了,五彩六色的公鸡显然有较强的生命力,蹬着被拴住的腿,发着挺无辜的“咕咕”声。两个小伙子不停地咕噜着:我是偷鸡犯,我是偷鸡犯。那声音不像是从他们嘴里出来的,像是很稠的粥在火上咕嘟着,缓慢而沉闷。小伙子后面站着两个穿制服的,拿着警棍,待小伙子声音轻了就敲他们的腿。警棍一敲,声音就响了些,一会儿,又轻了下去,再敲,又响了些,如此周而复始。秦春岭正踮脚抻脖子的,前面围观的人群突然轰笑起来,指着高个嚷嚷着,叫他吃屎!叫他吃屎!原来,鸡是被倒吊着的,屁股朝上。公鸡在挣扎中屁股一抖籁,冒出一溜稀屎,鸡屁股正对着高个的嘴,惹得看热闹的兴奋不止。秦春岭心咯噔一下。高个虽然坑着头,篷首垢面,声音含混,但她依稀听出是任伟民。秦春岭用胳膊肘推着前面的人,艰难地往前移着脚步。你这个娘儿们挤啥?没见过枪毙犯?前面一个胖小伙子掉过头来,朝秦春岭瞪了一下眼睛。就在这时,有一块乒乓球大小的石头向挂着公鸡的高个飞来,正砸在他的头顶上,只听“唔”的一声,高个抬了一下头又垂下脖子。在高个抬头的刹那间,秦春岭看得真切,他正是任伟民。 天呐,秦春岭几乎要叫出声来,头昏眼花,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不敢回头再看。 她急步跑回家,进了卧室就关上门,把自己闷在屋里。她妈矍九莲叫她吃饭,她只说我不吃,任她妈怎么敲门也没动静。 这丫头今天是咋的啦?矍九莲叽咕道。 三个月前,和秦春岭说话挺投缘的外二病房主任江闰珏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炼钢厂的,上海人,就是任伟民。 江闰珏有一次在朋友家里碰到了任伟民,一看这小伙高高的个子,说话挺大气,开玩笑说,我们医院里漂亮姑娘可多了,给你划拉一个咋样?江闰珏的朋友当真要她给任伟民介绍对象,她就答应了,瞄上了秦春岭。她对秦春岭说,任伟民这个小伙子可好了,懂事、热心、为人大方。 上海男人在北方引人注目,贬褒不一,有的会摆出一幅不屑、鄙夷的脸色,说上海男人怎么怎么小气、自私、狡猾、虚伪;有的特有好感,说上海男人怎么怎么会做事,会过日子,会体贴人。指责上海男人不地道的多是男人,爱摆上海男人好处的多是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医院是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秦春岭听到的关于上海男人的好话自然就多。 同事对秦春岭提起亲事后,秦春岭回去问她父亲秦有福,爸,任伟民是你们厂的,他这个人咋样你该知道吧?秦有福说,知道,太了解了,他就是你爸从上海带过来的。这个人不错,挺有正义感的。在上海招工的时候,有个小伙问我,你们甘肃人大便是不是不用草纸?他们说的草纸就是我们说的手纸。我反问他们,不用草纸用啥?他说用石头。我说用石头怎么擦屁股?他说用石头刮屁眼呀。我一听就火了,这不是在侮辱我们甘肃人吗,回了他一句,你家马桶里装的才全是石头。那个小伙不干了,和我吵起来,另外几个小伙跟着起哄。这时,任伟民对那几个和我吵架的说,你们好意思不?几个小青年欺负一个外地老头。尽管他说的是上海话,因为我已经在上海呆了几个月,大意还是明白的。那几个小伙被他这么一涮,都不吱声了。就冲这一点,任伟民就挺仗意的。秦春岭问,爸,他人长得咋样?大高个,长相还行吧。秦有福又说起来丰西的火车上周杰祥被砸破头,任伟民和乘警干仗的事。他说,周杰祥这小伙也挺不错的,知书达礼,一看就是个正派人,好像在和李世前的女儿在处对象。你咋知道的?你妈说的。我妈咋知道的?他俩在你妈饭店里吃饭,让你妈撞上了。秦有福叮咛,你别在外面瞎嚷嚷呵。李世前对上海人挺有成见的,对周杰祥的影响更是不好,他要是知道他女儿同上海人处对象哪儿成呵。秦春岭说,好多人对上海人影响特坏,一说起上海人,就说他们怎么抠门、吹牛,还有一个顺口溜,上海鸭子呱呱叫,坐车不打票。这是咋回事?秦有福说,这是北京人编的。上海鸭子呱呱叫,是说上海人爱说话,就像鸭子一样呱呱叫个不停,不是说三斤半的鸭子两斤半的嘴吗,就是这个意思。最绝的是后一句,别的地方人逃票都黏不悄悄地,生怕被人发现,这上海人逃票非但不藏不躲,还一个劲地叽哇乱叫。秦春岭问,都说上海人挺聪明的,这不是自己暴露自己吗?秦有福说,这是说上海人目中无人,到哪儿都老子天下第一,连逃票都满身是理。秦春岭问,上海人有这么狂吗?秦有福说,上海人是有那么点劲,至于逃票还叽哇乱叫,那当然是编派上海人的。咱中国人就是有这个毛病,一个地方的喜欢编派一个地方的。你看呵,秦有福扳起手指头,说起北京人嘛就是京油子,嘴皮子,这是说北京人喜欢胡侃,不办实事。说东北人粗鲁、蛮横,就是三人行,必有一匪。说湖北人凶吧,就说上有九头鸟,下有湖北佬。埋汰我们河北就更损,说河北出太监,压宝挣大钱。秦春岭问,那咱河北是不是真的出了很多太监呢?秦有福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是出得多了一些。为啥呢?北京不就是在河北吗,皇帝老子一挑太监当然就近找呵。秦春岭问,河北有名的太监都是谁呵?秦有福两手住左右肩弹了弹,像要赶走晦气,得了得了,不说了,说介绍对象呢,咋扯到太监上来了,啥事! 秦春岭和任伟民处了一阵觉得他挺好的,除了有北方男人的优点——实诚外,还有南方男人的优点——体贴心。有一回电影散场,刚出电影院,突然刮起了大风,气温骤降,并且下起了雨。任伟民脱下外装给秦春岭,她不要,说我家近,一会儿就到了。他不依,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说我没事,女同志着凉感冒不容易好,我姐每回一感冒就得两三天。丰西很少下雨,下雨就急而猛,空气中神气活现游荡着的灰尘便被硬拉生拽下来。说话间,任伟民的白衬衫上已布满了蚕豆大的黑点。他推了一下秦春岭,说快走,撒开腿,躬着腰,向宿舍猛跑。秦春岭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顿感一股暖意在身上弥漫开来。别看任伟民表面挺粗,心还是挺细的。下雨了,男人把衣服给女人穿,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他由他姐姐感冒不容易好想到别让秦春岭着凉,怕秦春岭也一病难愈。北方男人不会这么考虑问题。父亲对母亲也挺好的,但好像没这么体贴入微。如果只有一个饼,南方男人和北方男人都会给妻子吃,自己饿肚子,但北方男人通常是把饼给妻子了事,而南方男人则会把冷饼烤热了再给妻子。这就是南方男人和北方男人的区别。 秦春岭中午没吃饭,早早地来到医院。 内二病房护理站的两个值班护士正在议论着俱乐部前被示众的上海人。短下巴的说,上海人看上去穿得时髦,说起话来挺文气的,没想到会翻墙偷鸡。她处了两个对象都是上海人,都吹了。第一个是她嫌对方脸太长,第二个则是对方嫌她下巴太短。第二个刚吹,她说这话也就是解解气,其实,她心里还是想再找一个上海人。她和秦春岭有隔阂,颇看不得她,自己处了两个上海人都黄了,秦春岭却处得好好的,浑身不舒服,巴不得她也黄了。今天,一听说任伟民被示众,高兴得比送她一件新式大衣还兴奋。 扎小辫的问,听人说,上海男人对老婆都好,哪怕是小偷,偷回来的钱先交老婆,是这样吗?她把短下巴看作了同上海男人处对象的专家了。短下巴倚老卖老,指桑骂槐,是这么回事,但有啥用呀,找个小偷,八辈子见不得人。扎小辫的附和道,就是,小秦刚处了一个上海人,就丢人了。哼,她丢人的时间长着哩。短下巴轻摆了一下脑袋,春风得意。扎小辫的见接班的秦春岭从走廊里走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短下巴,两个人都不吱声了。 秦春岭走近护士值班室时听到她俩在议论着什么,自己一出现,议论声就嘎然而止,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小秦,你来这么早呵。扎小辫的说。秦春岭回道,在家呆着也没事。秦春岭不是在家呆着没事,而是呆不住。平时,吃过中午饭得躺一会儿再上班,今天,她没吃饭就躺下了,但那儿躺得安稳呵,翻来覆去的烙烧饼,眼前晃悠着任伟民挂着鸡和“偷鸡犯”牌子被示众的样子,耳边老有叫“叫他吃屎,叫他吃屎”的声音,心里发慌,脑子发胀。躺着横竖也难受,秦春岭便早点来到了医院,却不想别人正背地里议论着她。 秦春岭寻思,中午发生的事,她俩在班上值班,咋就知道了呢?往日接班时大家总要围在一块张家长李家短地聊会儿再干活,今天却是配药的配药收拾针管的收拾针管,都紧忙着。秦春岭知道大家是有意不想说啥。她坐在病员一览表前,查看该换的病人登记卡。江闰珏进来了,朝秦春岭笑了笑,又点了点头,拿起几本病历夹翻了翻,退了出去。平时,大夫接班看完病历夹一般都要对护士交代几句,今天,挺说得来的秦春岭就在她眼前,江闰珏却好像视而不见。她显然已经知道任伟民发生了什么事。坏事顶风臭十里,丰西巴掌大的地方,今天有谁吃了大把的安眠药,明天准就成了办公室的谈资。不过,偷鸡被示众的事传得也太神速了点,中午的事怎么下午都知道了呢?秦春岭忽然明白了公安局为啥在上下班时候把任伟民他们拉出来示众,这不是看到的人多,传得快,影响大嘛。她一下午脸上的肌肉都在跳,不敢正面看人,总觉得别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她的对象是个偷鸡犯”的意思。 晚上,母亲叫了好几遍,秦春岭才勉强出来吃饭。她一点食欲也没有,揪下一丁点儿馒头,用指头来回搓着,搓成一个个比黄豆大些的小圆球,放到嘴里慢慢嚼着。秦有福见女儿满腹心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轻声问:都知道啦? 呜…… 像在浇了汽油的干柴上扔了一根划着的火柴棒,父亲的问话使女儿强忍着的伤心和耻辱感爆发了。秦春岭前臂相交,扒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上呜呜地哭。秦有福一个劲地劝不哭,不哭。秦春岭抬头,一双泪水盈盈的眼满是哀怨:爸,你不是说他挺好的嘛。我,我咋知道他是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呢?秦有福满是悔恨。呵呀,丢死人啦,咋见人呐。矍九莲喊道。 听母亲这么一喊,秦春岭站起来,恨恨道:不处了,黄!说完,直奔自己的卧室。 黄!黄! 矍九莲也跟着喊,唾沫星子喷到秦有福的脸上,平时在老婆面前挺有威势的他都没想起来抹一下。 第六章(二) 二十分钟之前,传达室的老头叫吴新生下去接电话。电话是李禾瑾打来的,说找他有事要说,让他在宿舍候着。 和李禾瑾见面后的第二天,沈正泰就告诉吴新生,对方没有意思,还宽慰他一番,说以后碰到合适的再介绍。今天,她突然来找我会是什么事呢,是改变主意,又要跟我谈了?不可能,只见了一次面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自己跑来说这种事?那她来做啥呢?吴新生捉摸不定,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巴望有什么意外的原因让她突然回心转意了。这是人们通常会有的一种自我补救心理,就像去火车站晚了就希望火车晚点一样。 李禾瑾来后把吴新生叫出宿舍,他越发觉得有好事要发生,但她告诉他的却是让他猜一万次也想不到的,她说我要和周杰祥处对象了,还说,是我要和他好的,你不要有啥想法。李禾瑾说得很快,往米缸里倒米似的。吴新生瞪瞪地看着李禾瑾,一时没回过劲来。她看他发愣,说我俩也就是见了个面,啥也没有,你说是吧。未等吴新生回答,李禾瑾说声“再见”,扬长而去。 一切都是在倏忽之间发生的,没有征兆,甚至没有过程,就像夜半在大牢里酣睡的人犯,一阵金属的咣当声打破了他获释的美梦,还没来得及擦去眼屎就被推搡到刑场。 吴新生目送李禾瑾渐渐远去的背影,仍是懵乎乎的,她怎么和小周谈上朋友了?太突然了,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看上小周了?她怎么会看上小周的呢?对对对,是我把他带去的。吴新生一下子清醒了,一个劲地骂自己是十三点 ,相亲怎么能带别人去呢? 后悔呵,给他人做了嫁衣裳;丢脸呵,拉着别人把自己比下去。这是什么事呵?荒唐,可笑;悲哀,可怜;自找没趣,遭人耍弄。吴新生没回宿舍,踢着路上的小鹅卵石,在外漫无目的地闲走。 祁连山终年积雪,阳光把山上的积雪照得白灿灿的,但并不刺眼。蓝天如洗,空远而纯净,丰西的夏天没有燥热。 仔细回想着李禾瑾的话,吴新生的心慢慢静下来。他明白李禾瑾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是我在前面,虽然只见了一次面,并没有正式谈,那也是为谈朋友而见面的呀,她是怕小周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特意来和我说明白。 哎,多好的女人!吴新生对李禾瑾产生了敬意。北方姑娘是不是都会像她那样敢爱敢恨?都会像她那样放下架子主动说是自己追求对方的?他不清楚,反正上海姑娘是不会这样的,一个个都像小公主,哪怕其貌不扬,其身不美,也得拿个架子,等你去巴结她,最好跪在她的面前,抱着她的腿,一叠声地说,我欢喜你!我欢喜你!她抖擞一下,拿腔拿调地说,侬迭格人哪能格幅吞头司 ?于是大喜,扑闪的睫毛里也冒出娇滴滴的笑声。虽然吴新生没有和老乡谈过朋友,但看上海姑娘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的样子是不会像李禾瑾一样敢说敢当的。他羡慕起周杰祥,只恨自己运气不好。 吴新生在外是屡屡引颈仰望长空,无限感慨;周杰祥躺在床上也是思绪难抑,情感难辨。 李禾瑾把吴新生叫出去,他知道她会对吴新生说些什么。 和李禾瑾相识至今,周杰祥总觉得背后有一只手在推着他走。先是吴新生相亲把自己带到沈正泰家,于是和李禾瑾认识了;而后是在图书馆借列宁《哲学笔记》未能如愿,但李禾瑾却送了自己一本,自然增加了情意;再后来,在游泳池碰上了李禾瑾,她让他教她游泳,出来后请他吃饭,她说想跟自己好,自己想说没有和她谈恋爱的意思却没有干脆爽气地讲出来,说了一阵话,还争执了一番,好像反而还让她高兴上了。周杰祥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没有要和她谈朋友的念头,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恍恍惚惚的。他觉得李禾瑾不是那种有知识,有修养的女孩子,直率是直率,但常常直率地让人局促。他不禁拿祝芹和李禾瑾作比较。祝芹身上有女性的优雅、文静、细腻、温柔和有一种高贵气质,这些都是李禾瑾无法比拟的。自己谈朋友的话应该是找祝芹这样的,但他对她的感觉就像隔了一条银河,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烦恼。听说小猴子正在追祝芹,这是让他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 周杰祥正忽东忽西地想心思,吴新生进来了。他问了一句废话:你回转来了?吴新生笑道:你福气好哎。周杰祥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有啥好不好。吴新生坐到周杰祥的身边,一脸认真:我对你讲真的噢,李禾瑾这种女的难寻噢,怕你面子上头过不去,专门跟我打招呼,讲他要跟你谈朋友。这种为了感情不怕自己担名声的女的到啥地方去寻呵? 周杰祥默不作声。 吴新生接着说:你想想,小猴子他们偷鸡披捉牢以后,多少女的跟我们上海人崩忒 了,任伟民女朋友不跟他谈了吧,国树森女朋友不跟他谈了吧,还有常银女朋友不跟他谈了吧,你看看人家李禾瑾,呵呀,吴新生加重了语气,顶牢枪口上,啥人能做着? 吴新生说起李禾瑾赞不绝口。看得出来,他确确实实是羡慕周杰祥,确确实实是悲伤自己福分太薄了。 周杰祥不能不承认吴新生说得有道理。经他这么一分析,李禾瑾的可爱可敬之处的确让人挺感动。他为刚刚把李禾瑾看作是一个缺乏知识,缺乏修养的女孩子而生出惭愧。 李禾瑾之所以要先告知吴新生自己要和周杰祥处对象是为了卸掉周杰祥的心理负担,另外,她也是在给自己施加压力,因为她要对家人正式宣布和周杰祥处对象了。她知道指定要遭到父亲的激烈反对,告知吴新生就等于把她和周杰祥的关系公之于众,生米煮成熟饭。 丰西这地方介绍对象,一般先得过父母这一关,有的索性由父母代子女先见对方,父母要是看不上就一下子拍死了,子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李禾瑾家要好些,不至于父母替子女相对象,但要先征得父母的的同意才能行动是一条准则。别看李禾兵在外挺横的,他的对象就是在得到父亲的准许后才处上的。李禾瑾知道父亲对上海人不入眼,怕节外生枝,见吴新生时是自作主张,想跟周杰祥好也是暗作努力。 不告知父亲终究是不行的,怎么说呢?尽管李禾瑾已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要与父亲的偏见抗争,但真要摊牌心里还是犯怵的。吃完晚饭,李世前正在听广播,他坐沙发上一边剔着牙,一边哼哼“莫道是烈士的鲜血空流淌,点点滴滴化杜鹃红遍家乡”。他喜欢听现代革命京剧《杜鹃山》,尤其喜欢雷刚角色,喜欢哼他的唱段,不过,他也就会哼那老哼哼的几句。李禾瑾见父亲今天心情挺好的,决定趁此机会说她的事。 李禾瑾坐到父亲旁边的沙发上,刚要说,只见李世前一扔牙签,恨恨道:这个社会帝国主义真他娘的狼子野心,跟过去的老毛子一样,老想欺负咱中国。广播里正在播我国外交部照会苏联驻华大使馆的新闻,强烈抗议苏联派遣飞机、军舰对我国进行军事挑衅。李禾瑾心里埋怨,真讨厌,这事儿早不播晚不播,我要说事了它就播。她见父亲心有怒气,把准备的好一箩子话都收回肚子里。李禾瑾给父亲的茶杯里续了点水,坐一边等待最佳时机。一会儿,父亲的脸上有了笑容,原来,广播里正在播鞍钢学大庆的通讯。虽然到西北已经将近二十年,但李世前对鞍钢的事,不管是芝麻还是西瓜都倾注极大的热情。和缓、良好的气氛来了,李禾瑾抓住时机,赶紧说:爸,我跟你说桩事情。啥事呵?李禾瑾转了转父亲泡着糊米茶的缸子:有人要给我介绍对象。是嘛,我女儿大了,该有了,谁呵?也是你们厂的。咦,咋弄到咱们厂里来啦?呣,人家介绍的就是你们厂的嘛。李禾瑾很少撒娇,但她今天在父亲面前尽量摆出女孩子的娇柔,为后面要说的极有可能让父亲大发雷霆的事制造点父女之间温存的气氛,好让父亲的火头小一点。 李世前问:这小伙叫啥名字? 李禾瑾看了看父亲,咬了咬下嘴唇,轻声道:周杰祥。 啥?李世前粗粗的眉毛一抖:是谁,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李禾瑾预感暴风雨要来临了,仍是轻声道:周杰祥。 李世前倚在沙发上的身子绷直了,眼睛也瞪大了,就像龙虾片扔到热油锅里一下子膨胀开来,谁给介绍的?咋是他?李世前起身,不像是他自己站起来的,是沙发的弹簧把他弹起来的,抬起右臂,重重地往下一甩,不行。 为啥呀?爸,亏你还是个党委书记呢,也不问问情况就一口否定,唯心主义。 李世前平时都是教育别人的,今天为个上海人却被女儿套了顶唯心主义的帽子,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个丫头片子是不是已经处上了,这得立马给她掐掉,于是指着女儿吼道,你找啥人不行?偏要找他!中的哪辈子邪?我告诉你呵,不行!他想刚刚女儿说他唯心主义,不能完全感情用事,跟了一句,这人思想觉悟太差。 咋个差了? 他们刚进厂的那会儿,炼钢厂开欢迎新工人的大会,这小子在几百人的大会上竟然满嘴放炮,胡咧咧啥到甘肃来是国家分配,我不敢不服从;到炼钢厂干炉下工,是组织分配,我也不敢不服从。他到甘肃,干咱们厂的炉下工好像是充军是劳改似的,你瞧,多浑。一提起周杰祥当年在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李世前就气得呼呼的。 事情都已经过去四五年了,爸,你咋还揪住不放呢?李禾瑾没好意思说父亲当年把上海人都整到又苦又烫的岗位上去。 咋叫揪住不放呢?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个人的思想品德一旦形成是不容易改掉的。这小子有一次跟别人赌气,开钢包车的时候故意把电线拉断,造成停产十多分钟,这是极其严重的人为事故,要不是看他师傅下跪求情的份上,得送公安局。这号人,哼,还能和他处对象?你自个寻思。 爸,小周这个人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坏,你真的该全面了解了解他,不要一棍子就把人家打扒了。 是我一棍子就把他打扒了还是他自个太操蛋?你不要帮狗吃食。 爸,你对上海人有成见。 啥?我对上海人有成见?李世前一直不想提“上海人”这三个字,只想就事论事,他不想被深埋在心里的一种情绪所啮咬,也不想被女儿认为他这个当党委书记的父亲有地方偏见,没想到的是贴着岸边走还是掉到了河里。他一脸怒气陡地而生,上海人好呵,丰西的鸡被这帮崽子偷掉的还少吗? 李禾瑾回道:他并没有偷鸡。 你咋知道他没偷鸡?就是没偷鸡咋的啦?没偷鸡会偷兔子,没偷兔子会偷土豆,上海人都是这份德性。 李世前的怨恨像火舌一样窜了起来。在说出“上海人都是这份德性”这句话后,觉得不够理智,明显地感到自己是被往日的旧事所驱使,但他的情绪是开闸的水喷射而出,收不住。 李禾瑾虽然很不满意父亲对上海人的态度,但她不想再说什么,准备回自己房间,这时李禾兵进来了,见父亲和妹妹都是一脸的不高兴,问:你俩又是咋的啦? 李世前摇摇头,不无讽刺:你妹要找大上海的人啦。 没想到李禾兵的反应比他爸还激烈,朝妹妹一瞪眼:你找上海人这龟孙子干嘛?疯啦?! 李禾瑾看着眼冒凶光的哥哥大惑不解:你不是最喜欢用上海的东西吗,收音机要听红灯的,自行车要骑凤凰的。 一码事是一码事,上海的东西好,上海人不是个物。 李禾瑾反驳:既然上海人不好,怎么会造出好东西来? 这有啥整不明白的,美帝国主义还能造出宇宙飞船哩,他就好啦? 李禾瑾把脸冲着她哥哥:你好,跟青萍姐还处着对象呢就打了人家好几回。上海人不打媳妇!李禾瑾话一出口就愣了,怎么居然会不知害羞地说“上海人不打媳妇”,好像自己已经是上海人的老婆了。 李禾兵根本就没在意妹妹说什么,蛮横地说:有我在,上海人别踏这个家门。 李禾瑾刚产生的害羞之情被李禾兵这句话赶得无影无踪,脱口而出,我就找个上海人,气死你!气死你!说完,扭头回自己房间,“啪”地重重关上门。 李禾瑾遭到父兄的激烈反对,转而寻求母亲的支持。她妈妈对上海人倒是没有成见,只是迷信,在男婚女嫁上注重属相配对。冯得珍问那小子多大啦,李禾瑾说二十二。冯得珍一算是属羊的,大她女儿三岁,只摆手,不成。李禾瑾问为啥?冯得珍说:属相不对。他属羊,你属狗,闹不到一块。羊吃草,狗吃肉,羊狗不同窝。妈,那是迷信。咋是迷信,灵着哩。那郁井家就是一个属羊一个属狗的,前年不是离婚啦,那徐怀秋家不也是的。妈,人家挺好的。不行。听妈的话,不能找属羊的。别看现在挺好的,成了家还得掰。 李禾瑾又和她妈磨了一阵嘴皮子,冯得珍坚决不同意。 李禾瑾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一家子全反对,而且角度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理由。 第六章(三) 刚泡好茶,烟还没点上,隔壁的邢科长就叫:李禾兵,你的电话。 李禾兵到科长屋里,站在他办公桌前,提起的话筒“喂”了一声。电话里传来似凶狠又似撒娇的声音,喂,喂,喂屁呀,你昨天哪去了?噢,青萍呵,昨晚我有点急事,没去成。对方问有啥事?邢科长的脸就杵在李禾兵的面前,好像在替对方看李禾兵怎么个撒谎。李禾兵在邢科长的注视下,提着话筒一时编不出个事来,慌不择言,竟说我睡觉呢。好个你呀,我请你看电影,你倒挺尸,良心让狗叼啦?刚说了几分钟的话,又是屁又是挺尸又是狗叼良心的,李禾兵虽也是个粗人,亦受不了这等浊言污语,何况这些话指定都被邢科长听去了,一个大老爷们多臊色。李禾兵不禁火起,冲话筒吼道:你嘚嘚屁,去你妈了个蛋的,压下电话返身就走。 李禾兵和诸青萍恋爱已有一年多。诸青萍长相尚可,但语言粗俗,说起话来放机枪似的。李禾兵自己脾气不善,脏话连篇,却容不得她对自己不敬,因而屡生口角,还动过几次手。诸青萍虽然挨了打,但她并不是一个吃了男人的拳头就服软的女人,挨打时,鼻涕眼泪地流一通,过后,该笑该骂依然故我。诸青萍心里还是喜欢李禾兵的,腰大膀粗,声音浑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有男人派头,所以,她对李禾兵没二心。李禾兵对诸青萍说不上有多少不满意,但确实也说不上喜欢她,有时吵了架就恨恨地说要黄,不过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昨天,诸青萍约好李禾兵看电影的,李禾兵没去。他不是有事去不成而是不想去,前几天遇上了祝芹而改变他的心情。 李禾兵在丰钢机修厂的劳资科工作。前几天从炼钢厂调来两个天车工,来劳资科办完手续后,邢科长让李禾兵带她们到机加车间去报到。因为是从他父亲厂里来的,李禾兵多了一份关注,等见了人后,这心就噔噔地跳了起来。 新调来的工人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少妇,一个是二十出头小妞。那小妞瓜子脸,亮晶晶的眼睛,白嫩嫩的皮肤,细挑挑的身材,真招人稀罕。李禾兵忍不住看第二眼的时候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极力寻思,想起来了,有一次在路上打上海人碰到的不就是她吗。对,就是她,没错。李禾兵印象特深,因为她对他好像有一种控制力。当时,他想朝她这管闲事的发火却没发出来,感觉是落到了弹簧垫上,脚上有劲蹬不出。 李禾兵问祝芹,你是从上海来的吧?祝芹点点头。他又问,你认识我吗?祝芹看了看李禾兵,说好像见过。李禾兵又问在哪儿?祝芹闪了一下眼睛,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李禾兵有意和祝芹继续说些什么,看刘美兰在一边觉得有些拐扭,再没张口。他把她俩带到机加车间,引见给了车间主任。 李禾兵第一次看到祝芹时,只是着意于她的漂亮,第二次看到祝芹时,在漂亮之外感觉到她的优雅。他和她只说了几句话,却足以回味无穷。李禾兵不是因为祝芹的话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而是她的话语调轻婉温柔,让人听了特别舒服。他听别人说过,上海男人不行,没男子气,上海女人不错,有女人味,小鸟依人,一说话,一瞥眼,让你骨头发酥。李禾兵猛然觉得诸青萍的身上就是少了这味道。诸青萍虽然也跟他撒娇,噘着嘴说些女孩儿爱说的讨厌呵烦人呵之类的话,喜欢一边笑一边用食指点李禾兵的脑门,让李禾兵挺受用的,但跟祝芹一比,全然没有了惬意,就像一杯桔子水掉到了水桶里,没法再喝。 李禾兵有事,下班走得晚了一些,正好碰上祝芹。他下了自行车,陪祝芹一边走一边聊,基本是他问她答。聊着聊着,李禾兵忍不住问她,为啥要从炼钢厂调到这儿来呢?祝芹说,我师傅来,我也就跟着来了。祝芹说得很轻巧,但不愿求人的刘美兰为了她俩的调动却惊动了她不想惊动的人。 前一段时间,刘美兰看祝芹少言寡语,脸上难见一笑,以为她是哪儿不舒服,随口问了两句,祝芹吱吱唔唔的也就没在意,谁知一个多星期了,祝芹仍是闷闷不乐,几经追问,方知周杰祥和李禾瑾处对象了。刘美兰不信,不会吧,李禾瑾爸是李世前,咱厂的书记,他挺恨上海人的,你听谁瞎叨叨了?我们老乡说的。你们老乡蒙你呢。是李禾瑾自己跑到男宿舍对吴新生说的。 刘美兰来气了,这个周杰祥啥人嘛,一看当官的女儿就攀高枝。祝芹说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刘美兰更生气了,人家已经甩了你跟别人热乎了,你还帮着他说话,脑子潮着呢?祝芹低声说,人家也没有跟我谈过呀。刘美兰说,那要怪你,明明看上了小周就说煞。你瞧,现在让人家弄走了,要早知道,还费劲巴拉地调到这丙班来干嘛呢?你们上海人就没个好东西。 刘美兰说完这句话,觉得伤了祝芹,捂了一下嘴补充说,我说的是男的。刘美兰见祝芹默不作声,安慰道,有啥了不起,师傅帮你找一个比他强的。刘美兰还没有帮徒弟找上白马王子却要防着癞蛤蟆了。一天,刘美兰上完厕所回休息室,到门口时,见姚良从里面出来,朝她点了个头急匆匆地走了。进了休息室,刘美兰见祝芹一个人斜靠在椅子上,脸色灰灰的,眼睛里有阴郁的光,心里一惊,心想姚良这兔崽子会不会看没人占她便宜了,问祝芹咋的啦,祝芹摇摇头说没什么,脸色却十分难看。刘美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再不问下去。 刘美兰跑到动力厂去找姚良的父亲姚真旭。 姚良调弄刘美兰的事发生后,虽然刘美兰没有上告,炼钢厂也没有处理姚良,但姚真旭还是从李世前那儿知道了。他恨儿子缺德,伤天害理,调弄一个寡妇;对刘美兰的息事宁人深怀感激,儿子不怕丢人老子还怕哩,要是闹个满城风雨,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姚真旭养了三个儿子,大的起名为“俊”,次子起名为“良”,小的起名为“杰”,指望哥仨能成为贤良之辈英俊之才,但哥仨都没有满足父亲愿望的打算。 大儿子姚俊从小就一身浑气,不爱读书就爱打架,舞棒弄棍,欺人夺财,成家立业了仍是恶习不改。丰西来了一帮上海人,姚俊可高兴了,说上海人空长了一个聪明的脑瓜有啥用,胆子小,一个巴掌下去就给你下跪,于是乎,经常带了一帮小兄弟到上海人的寝室里白拿好吃好穿的,还抖了霸气,其乐无穷。有一天下午,他和一个叫盖子的一帮人在外喝酒。盖子是焦化厂武保科的干事。这小子也是爱显,喝酒还带了把手枪,在酒桌上摆弄着他的威风之物,把个姚俊看得心仪不已,要借着玩玩。盖子只摆手,不行不行,不是执行公务的时候不能带枪,我已经违反纪律了,要再借给你更是罪加一等。姚俊说,瞧你个麻雀胆,一个稻草人就能把你吓得屎都掉下来。啥鸡巴纪律不纪律的,老子打了一辈子架,谁把我咋的啦?胆小怕事的借给你十个胆都没用,白给你配了把枪。盖子被姚俊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姚俊接下来又是一大萝好话,说明天就还你,保证没事。他一口喝完杯中酒,拍着胸脯说,我要说话不算数,出门就被大卡车压死。盖子拗他不过,就把枪借给了他,说明天中午就到他那儿取枪,姚俊满口称好。他回家后摆弄着手抢,手痒痒得难受,晚上,把枪别腰里,威风凛凛地出去了。在经过十三宿舍时,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里梆梆硬的手枪,自言自语道,上去搞他们一下子。他闯进上海人的一间寝室,有三个人正在打关牌,他拨出抢,给老子把钱交出来。打关牌的以为他是玩具枪,又见他是一个人,坐着没动。姚俊枪口朝下,一扣扳机,“乓”一声,把个面盆打得乱跳,火星直冒。三个人吓得直哆嗦,把压在屁股下的赌资全乖乖地递给他,姚俊吹着小曲得意洋洋地走了。一声枪响惊动了整个宿舍,管理员不敢怠慢,打电话报告公安局。公安局一调查,立即抓了姚俊。说起来那天他抢了钱,但一共才二十块三角,要在平日也就拘上十天半个月的,最多也就判上一年半载的。接受审讯时,姚俊说枪是跟盖子借的,盖子一口咬定是喝醉了酒,抢掉到地上了,公安信了盖子的说法。可怜姚俊赶上全国从速从严打击刑事犯罪,法院以偷盗枪枝和持枪抢劫罪判处姚俊死刑,立即执行。 姚真旭虽是个处长,在这小城市里八面玲珑,但谁也不敢和国家的“严打”开玩笑呵,那可真是拿脑袋往枪口上撞,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为了区区二十块钱吃枪子。姚真旭夫妇悲痛欲绝,恨死了一句谎话就把儿子送上西天的盖子。 这世界君子有君子的道理,混蛋有混蛋的逻辑,君子的道理碰上了混蛋的逻辑还真不好使,要不,秀才一遇上兵,咋就有理说不清呢? 姚杰恨盖子,更恨上海人,他的逻辑是上海人要是没好吃好玩的,我哥会去找他们吗?姚杰跟他大哥一样,也是个“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的恶主,热衷于手到“拿”来。自姚俊死后,他继承兄长“遗志”,时不时光顾上海人寝室。姚真旭骂他,你还不想想你哥,也想吃枪子?谁知姚杰一笑,我才不像我哥那么傻呢。原来他真是以他哥血的教训为鉴,抢人财物从不拿刀呵匕首之类的凶器,专甩一根三角铁,照样达到威慑对方的作用,而且觉得更加英武,把姚真旭夫妇气得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这老二姚良倒是不喜欢打呵闹的,却有另外一个毛病,拈花惹草。为这事,他老婆老跟吵架,特别是调弄寡妇刘美兰,夫妻关系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姚良虽然浪荡,但还不用父母过分操心,在厂里好坏还混个段长。 姚真旭托李世前给刘美兰捎话,一定让她来一下办公室,有话要说。刘美兰来后,姚真旭先替儿子陪不是,说心里愧疚得不行,咋整出这么个杂种?刘美兰见姚真旭难受的样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姚厂长,不要这样。姚真旭知道刘美兰孤身带个孩子挺不容易的,想给点补偿,聊慰愧疚之情,但被刘美兰婉言拒绝了。姚真旭说,日后,有啥事要我帮忙只管说。他是真心的,总想帮刘美兰做些什么心里才安生。 刘美兰轻易不求人,她一直没找过姚真旭,今天来说要调个厂子,姚真旭没当一回事,问去哪个厂子?想干啥工作?姚真旭以为刘美兰想进厂机关,干个材料员、福利员什么的。虽然这有些难度,但刘美兰的事他肯定要帮着办的。刘美兰说,去哪儿都成,只要能离开炼钢厂就行,还是开天车。是要上长白班吗?刘美兰说无所谓,啥班都成。姚真旭奇怪,这调的啥呢?他顾不得多想,成,我帮你办。刘美兰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姚真旭看出来她还有事,笑说,有啥事只管说。姚厂长,这次要调两个人。姚真旭一怔,两个人?还有谁?我徒弟。你徒弟去哪儿?跟我在一块。姚真旭抓了抓后脑勺,一下子往一个厂的一个岗位上调两个人,这难。他问,你徒弟先缓一缓行不行?刘美兰说,姚厂长,一块调两个人,我知道不好办,也不想为难你,但不找你我又没办法。不不不。姚真旭直摆手,他怕刘美兰误解,以为他不肯帮忙,说,只是你徒弟先缓一缓。姚厂长,你也不要为难,实在没招就算了。你先调不行吗?姚真旭的口气倒是像在求刘美兰给他帮忙。不行。刘美兰很坚决,姚厂长,就是为了我徒弟我才来求你的。为什么呢?刘美兰沉呤了一会儿说,姚厂长,既然来求你了,就得跟你说实话。我这徒弟是个上海小丫头,挺漂亮,在姚良手下呆着,我有些不放心,万一有个闪失,人家父母在千里之外,我这个当师傅的咋交代?姚真旭什么都明白了,双手在胸口前往下压了压,说,我想办法,我想办法。 于是,刘美兰带着祝芹调到了机修厂,于是,李禾兵又遇上了漂亮的祝芹。 第六章(四) 在女宿舍的传达室,值班的成师傅和小猴子隔着传达室的窗子僵持着,有五六个看热门在旁说着话。 男的进女宿舍,如是熟人,直接就放行了;如是生人,则要登记,填上来访者名字、找谁以及来访时间。小猴子算是常客了,照例跟值班的点个头就进去的,今天,明明认识他的成师傅却拦住了他。小猴子也不想和她说什么,低着头填登记簿。 你找谁呀?成师傅的声音冷冷的,像在冰箱里冻了三天。小猴子一愣,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说找祝芹。不行!小猴子一脸惊讶:为什么不行?成师傅看了看小猴子,说:我咋知道你是找祝芹?小猴子不知道这妇人今天为什么会刁难他:你不是认识我的吗。我是认识你,谁都认识你! 成师傅把后一句话说得特别响。 边上有两个姑娘议论着,这男的好像是在俱乐部门前挂鸡示众的。是嘛?那还好意思往外乱颠。女人们虽是低语,小猴子还是听到了。闲看的又添了几个,窃窃私语,眼光在小猴子身上扫来扫去的。 他明白了把门的为什么要刁难他。两个上海人挂鸡示众在清汤淡水,缺乏热点的丰西小城是一桩爆炸性事件,全城沸沸扬扬。而且,它不像其它窜行于坊间的新闻,流传一阵就失去了继续议论的价值,而是久谈不厌,常谈常新。之所以会这样,一是丰西居民被偷的鸡太多,十户中最多只有两三户幸免于难,众怒难消。其实,上海小伙子偷鸡以后,其他地方的单身也偷,致使丰西的偷鸡风愈演愈烈,但始作俑者是上海人,被抓示众也是上海人,这笔鸡血债当然要记到上海人头上了。二是北方人议论上海人的是是非非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乐趣,大快朵颐,比三十晚上吃饺子还带劲。比如,讽刺上海人的过日子抠巴有一个小故事,说两个上海人从丰西坐火车回上海,带了四个鸡爪子,居然啃了三天,一直啃到下火车。这个小故事翻炒无数,几乎人人皆知,仍是百说不厌。偷鸡示众对上海人的名声是灾难性的,以至于多少年后,上海人偷鸡仍是小城故事中热播的一个片断,就像一段音节简单的民间小调被乡里的农民有滋有味地哼哼了上百年。 小猴子知道周围的人在议论他,正想溜走,这时,赵艳媚从外面走了进来,问小猴子咋不进呢?小猴子说这位老师傅不让进。 咋是我不让进?成师傅火了,我知道你找谁呀。她扯开嗓门就是一个高音喇叭,不用拉电线。我不是说找祝芹嘛吗。我知道你是不是找祝芹呵,我还跟着你不成?赵艳媚说:成师傅,他是找祝芹的。 成师傅怎么会不知道小猴子是找祝芹的呢,她是不想让一个偷鸡犯窜进多需防备的女宿舍来。那天,在俱乐部门前,她就在前面,把胸前吊着死鸡的小猴子看得真切。 成师傅见赵艳媚替小猴子救驾,不高兴,说:祝芹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怎么随便放他进去,我要为你们负责!赵艳媚说:我回房间看看。她抬脚要走,成师傅说:要在,把她叫出来,领他进去。隔了三五分钟,赵艳媚和祝芹从二楼下来了。祝芹是不愿小猴子动不动来宿舍找她的,他被示众后,她更怕他来了。赵艳媚说小猴子在传达室被成师傅挡住了,让她去领人,祝芹心生厌恶,就像一块脏兮兮油渍渍的抹布捂到嘴上,跟赵艳媚下楼时就在想如何绝了小猴子。成师傅见她来了,故意放大嗓门,对看热闹的女人们说:你们都把裤衩看好啰,别被耗子叼跑啰,引得大家咯咯地笑。她指着小猴子问祝芹:他是不是找你的?祝芹欲答未答,只听到一句尖尖的声音,这个偷鸡的老到我们女宿舍来干嘛呀。祝芹的脸就像被开笼的蒸气熏了一下,烫得难受。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张不开口。 问你呢。成师傅催道。 羞愧间,祝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成师傅挥挥手,赶蚊子似的:去吧去吧。祝芹、赵艳媚和小猴子向楼梯处走去,后面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有“呸!呸!”吐唾吐沫的声音,还有声讨成师傅为什么把坏人随便放进来的。 到了寝室,祝芹指了指自己的床,对小猴子说:坐吧。她则坐到郑巧稚的床上,把蚊帐布搓来搓去的。她想甩脱和小猴子的关系,无奈他老来磨她,又不好意思拒人于门外。她明白他的心思,已经下了决心,一旦小猴子向她开口求爱就清清爽爽地回了他,不留后遗症,在这之前,虚与应付,保持距离。小猴子一直没有正式提出过和她谈朋友的要求,他不敢提,祝芹也就无法结束这别扭的不伦不类的关系。小猴子和任伟民偷鸡示众后,班组里、宿舍里议论纷纷,骂声一片。祝芹在心里祷告,小猴子呵,你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丢我的脸呵。赵艳媚上来告诉她小猴子被拦在门口,让她去领小猴子时真想说不去,但又不好意出口,只得硬着头皮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偷鸡犯的对象亮相,丢人现眼,受人嘲弄。祝芹低着个头,默默无语。见此情景,本来就言语木讷,在关系上又隔了一层的赵艳媚更是无话可说了。 寝室里空气凝重,就像澡堂里缺了氧分的热空气让人窒息。小猴子是个调节气氛的高手,要在平时遇到冷场时,他准能嘻皮笑脸油腔滑调地说上一阵,气氛立即转暖,但今天他也蔫了,找不出话来打破这难耐的寂静。祝芹抬头抿了抿嘴,定了定心,说:小白,你往后还是少来点吧 。女寝室男同志多来了不好。说完,她又低下头,直盯盯地看着水泥地板。 小猴子很吃惊。他了解祝芹,她是一个很讲面子的人,无论是对已对人。她心性高傲,不会轻易地接近和接受一个人,但也不会随便给一个人难堪。祝芹虽然对小猴子颇为冷漠,他仍穷追不舍,这固然是小猴子非常喜欢她,追得韧性十足,锲而不舍,也同祝芹行为处事若即若离云里雾里的性格有关,让小猴子留有幻想。但唯其如此,祝芹此时的表态才让小猴子惊讶不已。平日脑子活络,反应敏捷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祝芹起身说:我还有点事情,你先坐一歇。 小猴子呆呆地、惊愕地、可怜巴巴地看着祝芹出了寝室。 祝芹走了,剩下没有什么关系的小猴子和赵艳媚,这是他俩谁也没有可能想到过的一幕。小猴子斜着脑袋不住地抓头发,房间里足足有两分钟什么声音也没有。 还是老实巴脚的赵艳媚先开了口:我给你倒杯水。 嗯,不用,不用。小猴子摆手。 赵艳媚把门边的方凳搬到小猴子面前,然后倒水。 小猴子来找祝芹时,赵艳媚碰到过几次,对他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亦无恶感。她最初以为这两个老乡是对象,心里还暗暗为祝芹可惜,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咋不处一个帅气的?后来,她看出祝芹对小猴子根本就没有哪个意思,只是小猴子剃头挑子一头热。祝芹撇下小猴子走了,留下自己和八杆子打不着的小猴子在一块算啥呀,她也想走,但看到平时像蚂蚱一样活蹦乱跳的小猴子尴尬无助的可怜样便心软了,不好意思对小猴子说“我也有事要出去”。赵艳媚明白祝芹为什么给小猴子冷脸,肯定是小猴子偷鸡的事。她也看不起偷鸡摸狗的人。小时候做毽子,家里有两个大花公鸡,她想让父亲拨几根漂亮的公鸡毛,终究还是没开口,不忍心拨了花公鸡漂亮的羽毛,更何况是对偷鸡的人呢。小猴子给祝芹送过香菇炖鸡,自己也吃过,现在想来,这是偷的了,这使她对小猴子有欠账的愧疚。谁不知道偷鸡有被抓的危险呢?小猴子被示众了,赵艳媚觉得,这里面有为了她的一部分。现在,撂开他就走,良心上说不过去,不仁义。 小猴子在派出所关了一个星期出来后,班组里的人拿鄙夷的眼光剜他,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他全当没感觉,也就一了百了了,惟一担心的是到祝芹这儿来怎么说?小猴子怕她会拿鄙薄的眼光看他。别人这么做,他是全然不在乎的,祝芹要是这样,那就惨了。小猴子来前前思后想琢磨了好一阵,觉得祝芹不会这么对待他。他俩心里都有离家千里的凄凄怆怆,同病相怜的孤苦之情会让老乡遇事相互帮忙的,至少不会撤台脚。虽然祝芹对自己不冷不热,但自己对祝芹一直是多方照顾,她不会不记这份情的。再说,她对人惯来客客气气,不会给他什么难堪的。小猴子琢磨了这么一大堆才满有把握地跑到女宿舍来,没想到祝芹会扔下自己独自走了,不给一点面子。 小猴子虽然脸皮厚,也受不了。他先是惶惑后是悲愤,生出人情薄如纸的凄凉,墙倒众人推的忿懑,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绝望。 赵艳媚见小猴子愣着个神无声无语,心生怜悯,说:你以后就不要拿人家的鸡了。赵艳媚拍伤了小猴子的脸面,把“偷”说成“拿”,而且是轻轻说的,但小猴子的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刷刷地一任流淌。 他是很难被感动的,而且会讥笑容易被感动的人。上海放映朝鲜影片《卖花姑娘》时,看的人都为花妮、顺姬姐妹的悲惨命运而伤心。电影散场时,不少人的眼睛都是红的。他姐姐说,看完电影手帕全部潮了。小猴子说,你们女人家的眼泪水不值铜钿。他姐姐说,你姐夫也讲,看了老伤心的。小猴子听姐姐这么说,特意看了《卖花姑娘》,没觉得有什么让人难受的。赵艳媚轻轻的简单如清水的一句话却让他感动万分,一股温暖在他的心里流着。小猴子望着赵艳媚,突然几步冲过来,跪在她的面前:我们两个好吧。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小猴子突如其来的求爱,赵艳媚懵了,奇怪、慌乱、不知所措:这……这…… 小猴子拉着赵艳媚的手:你是一个好心人,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 你不相信?我发誓,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天打五雷轰。 刚从农村到丰西来的时候,赵艳媚嘴巴上有两块糙红,显得很土。现在,这两块糙红渐渐退去。听了小猴子的话,她的脸胀得通红,但这红已不是当初散发着乡气,和没调均匀水彩涂上去一般,而是和酡颜一样从里面渗透出来。 第七章(一) 周杰祥同寝室的李富堂从上海探亲刚刚回来,带回了一个老式录音机和和邓丽君的磁带。 邓丽君优美凄婉的《丝丝小雨》如泣如诉,房间虽然有好几个平日被称之为“三斤半的鸭子两斤半的嘴”的上海人,却一丁点声音也没有,都沉浸在邓丽君柔情绵绵歌声中。韩之平低着个头,一任同细细的小雨一样轻盈而沁人心脾的歌声打湿他的心。李富堂用脚尖轻轻打着拍子,这首歌在家里时已听过几十遍,但常听常新,意韵无限。小猴子听得摇头晃脑,脸上的惬意就像刚栽进杯子里的啤酒快活地翻腾着泡沫。吴新生呢,他平时不喜欢歌曲,但也被这美妙的声音吸引住了,两手抱着个头,细细聆听。 我和你初次相见就在这街头, 是你给我留下难忘的回忆。 想你,想你,我想你,能再回到我的怀里? 一片片相思情意,我想把它献给你。 春已来到,冬已过去,还是没有你的消息。 周杰祥到图书馆去了,录音机就放在他的床上。录音机有半米见方,放在褐色的木匣里。那是个老式录音机,有三个汤碗大的磁盘转动着,磁带被绷成三角形。 文化大革命后期,出现了一批抒情性的革命歌曲,《映山红》、《老房东查铺》、《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等,一扫《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之类口号式歌曲的单调、生硬、喧闹之声,但情歌还没有新创作的,流行传唱的是三四十年代的歌曲,比如《四季歌》、《秋水伊人》,还有五六年代的电影插曲,比如《芦笙恋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后来,港台歌曲传入大陆,当时还被正统派斥之为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尤其台湾歌曲还在禁听之列。不过,那已是文化大革命后期,是这场风暴的强弩之末,听听“靡靡之音”还不至于被送到拘留所去,不像在风暴呼啸之时,看《红楼梦》得躲在自家的小阁楼上。在上海,喜欢听邓丽君歌的人很多,李富堂的哥哥从朋友那儿弄来一盘邓丽君的带子,李富堂听得如痴如醉,要把他哥哥的录音机带到丰西来,哥哥不肯。虽然那是个老式录音机,但在当时也是稀缺之物。李富堂的妈就说大儿子,你阿弟在甘肃这么苦的地方,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你怎么好意跟他争,不要面皮呵!说得李富堂的哥脸发红,李富堂就得以把这个录音机和邓丽君的磁带一块带了回来。 磁带里的邓丽君正在唱着《是否》: 在辽阔青草地,没有你在一起。 独自在草原上,叫我多么无依。 你呀你,真叫我难思议,你的爱象一个谜。“嘭嘭嘭……嘭嘭嘭……” 敲门声又急又重。 你听过荒山中暴风雪拍打猎户木门的声音吗?你听过半夜里追捕者敲击逃犯借以藏身的铁匣的声音吗?如果都没听过,你就无法体验正浸泡在邓丽君甜美歌声里的人们突然听到那穷神恶煞拍门声的感觉了。 啥人呵?敲门像杀猪猡一样的。吴新生咕噜着去开门。 门一开,冲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个一七米左右的小个子,上嘴唇长着稀稀拉拉的短胡子,提了根三角铁,气势汹汹。后面的两个都比他高,一个拿着木棍,一个两手撑腰,小个子的保镖似的。 小个子叫姚杰,就是姚真旭的小儿子,姚良的弟弟,今年二十一岁,是丰钢修建部的起重工。姚杰嗜赌,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他糟蹋几天的;懒惰,二十一岁了,内裤还让他妈洗;好吃喝玩乐,和一帮狐朋狗友的称兄道弟。他刚入厂的时候是修建部的钳工,姚真旭托人,把他调到厂培训科,管管培训档案,是个打打瞌睡,哼哼小曲,到时盖章领薪的闲差,虽然轻松,但要有坐功,姚杰是个猴子屁股,哪儿坐得住?闹着回钳工班。干钳工虽然没有坐机关那样没事熬点的难受劲,但要干活呵,特别是要学技术,学划线、计算,至少要会熟练使用钢锯、锉刀、铰刀吧。姚杰又跟他父亲磨,换成了起重工。起重工他也不乐意好好干,班长只能让他挂挂钩子,绑绑钢丝绳。 姚杰扯着嗓子问:谁是探亲刚回来的? 李富堂他们认识这是来敲过竹杠的姚杰,面面相觑。 聋啦!姚杰用三角铁砸着水泥地,铮铮响。 是我。李富堂怯怯地说。 去,把你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孝敬爷。姚杰说。 这……李富堂嗫嚅着。 咦,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拿着木棍的顺子上来,照着李富堂就是一个嘴巴。李富堂捂着嘴,朝韩之平他们几个看了看,他们也被吓住了,只得说:我拿,我拿。他拉出床铺下的皮箱子,拿出一条大前门香烟,拆开一头,弯着腰,给他们一人一盒。 啥?你拿三包香烟就把爷打发啦?姚杰一瞪眼睛,用三角铁打了一下李富堂的小腿,夺过李富堂手里整条香烟,往后面一扔:顺子,接着。他直奔皮箱,揿开盖,一阵乱翻。 你怎么能随便抢东西? 李富堂说。 抢?对!姚杰哈哈大笑起来,咱北方的爷浑身是胆,就是干坏事也是抢,不像你们上海小男人,只敢偷。偷也偷不好,被人把鸡挂在脖子上示众,呸!姚杰吐了一口稠稠的黄痰,丢人臊色!他一把推开李富堂。姚杰挑出几个罐头,却不会打,朝李富堂他们说:统统给我打开,爷现在就要吃。李富堂、韩之平几个就乖乖打罐头,有午餐肉、红烧鸡、金枪鱼。趁着李富堂他们打罐头,姚杰猫着腰,朝床下一看,放着三四个胀鼓鼓的旅行包:操,这b有这么多好东西不拿出来 。狗毛,顺子,过来。他们三个把四个旅行包拉出来。 李富堂小声说:你们不能拿,这里有给别人带的东西。 去你妈的。狗毛搡了一把李富堂,李富堂不敢吱声了。 姚杰三个把旅行包里的东西倒了一地,吃的用的穿的,什么都有。嗬,还挺全乎的噢。姚杰高兴地咧着嘴。他拿出一个鞋盒,打开一看,是双新皮鞋,试了试,嫌大,递给狗毛:你穿,还挺漂亮的,这b是给你带的。 罐头打开了,姚杰把三角铁朝地上一扔,招呼狗毛和顺子席地而坐,接过韩之平递过来的筷子,大吃大嚼起来。吃了一会儿,姚杰歪着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用筷子指着小猴子:你下去给爷提瓶酒。小猴子问:我?对,就是你。狗毛站起来,跑到小猴子面前,左手提着小猴子的肋肢窝:你要是跑了,让我撞见,整死你。丰西屁大的地方,今个不见明个见。我不跑,我不跑。我给你们买酒去。小猴子拉开门。 站住!姚杰一声断喝。 小猴子抖簌了一下,看着小个子。 白的,姚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两瓶。。 噢噢。小猴子出去了。 小猴子买回来两瓶白酒,姚杰让李富堂拿来三个刷牙缸,倒下酒,排下罐头,大口大口地喝着,大口大口地嚼着,比在饭馆里快活多了,丰厚、味美、白吃白喝,同时放射着有种走遍南北,老子天下第一的巨大自豪感。 痛快,爽!姚杰招呼李富堂他们一块喝。李富堂直甩头,不会喝不会喝。顺子一阵嚎笑:上海男人不会喝酒,真他妈白长了一根鸡巴。咱喝,咱喝,管他们呢,没 事干啦。狗毛端起缸子喝了一大口。 磁带已经转到《情花》这首歌: 泰国是个好地方,风光美丽像天堂。 打着情人花雨伞,蓝天白云多开朗…… …… 邓丽群的歌优美中带有凄婉,平和中带有艾怨,后来陆续传入大陆的《何日君再来》、《夜来香》、《在水一方》都是如此,被人评为“七分甜三分泪”, 她很少唱像《甜蜜蜜》这样欢乐的歌,但这首《情花》却是蹦跳着轻快,漾溢着热情。 姚杰问李富堂这娘们唱什么是好地方?李富堂说是泰国。姚杰“嚯”地站起来,嚷道:妈了个巴子的,不说咱中国是个好地方,说他妈泰国是个好地方,这不是反动歌吗?他冲到录音机前,一把扯下正在转动的磁带,往地上一甩。 千娇百媚,万人追捧的邓丽君何曾遇到过这等粗野,吓得一下子没了声音,只听顺子和狗毛的浪笑。 姚杰又坐回地上,拿起一包油炸大豆,仰着脖子,往嘴里倒。 任伟民推门进来,一看寝室里人多声杂,还有三个席地而坐,大吃大嚼,吆五喝六,问怎么这么热闹?任伟民看没人作声,再一看坐在地上的三个的人半生半熟,觉得不对劲,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小猴子说他们抢我们东西。任伟民朝小猴子抬了抬眼睛,不理他。 上次偷鸡,任伟民是被小猴子硬拽去的。他上夜班,套上工作裤准备走了,小猴子缠着他一块弄鸡去。他不想去,经不住小猴子泡蘑菇,去了。抓完鸡,往外翻墙头时,有几个巡警在墙下走过。任伟民示意小猴子先不要动,谁知小猴子一慌张,在墙头上掉了下来,被抓了个正着。到了派出所,小猴子被抽了几个嘴巴后,把所有与他一起偷过鸡的老乡全咬了出来,害得上海人像大闸蟹似的被抓进去一大串。任伟民因为咬定不知道有谁偷鸡,被揍得鼻青脸肿。他看不起小猴子的软骨头,一打就扒,像疯狗一样乱咬乱招,从拘留所出来后,就一直不愿意搭理在一块示过众的小猴子。 任伟民问李富堂:这帮人是干啥的? 李富堂轻声道:强盗唉。 姚杰听不懂他俩在说些什么,瞪着眼睛:你们说句人话行不行?他根本就没有把数量几乎多出一倍的上海人放在眼里。 叫你听人话。任伟民猛然拎起一个酒瓶,朝姚杰头上砸过去。 呵唷!姚杰一摸头,已是满手的血,一甩,地上立即划出几条鲜红的血线。 小个子、狗毛和顺子一起跳起来。任伟民知道他们要下狠手,拎起方凳朝姚杰砸去,不防狗毛操起三角铁往他脸上甩过来。任伟民惊叫了一声,额头上已是血流如注,滴到地上。 姚杰和任伟民的血越出越多,洒到地上,迅速冷却,黏黏的,被撕打的脚步踩来踩去,涂到一起,拉成一道道一团团红黑色。 李富堂、韩之平、吴新生、小猴子愣在边上,只到任伟民向他们吼你们还停着作啥,才如梦中醒来,一起冲上来。 第七章(二) 短短的两个来月,周杰祥忽而窜到九霄云中忽而又重重地摔在污泥坑里,忽而炽热的火焰把他的胸膛烧得就要融化忽而又被扔到冰碴足以割破喉咙的河里。 他能报考大学好像是天意,又有些滑稽。 在知识荒芜的年代,虽然周杰祥找到一切能找到的文史书籍阅读,手不释卷,把极大部分业余时间都用来看书、做笔记,但那仅仅是一种爱好和习惯,并不是有什么功利的目的,像后来人们喜欢说的,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厂里,他在大铁斗和小铁斗之间搬运废钢,下班了,闷在寝室里做饭、看书,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像被推进了一个黑不隆咚空气死寂的小房子,不知道外面是晴天还是阴天,是下雨还是下雪, 一天,任伟民没去上班,说好长时间没和周杰祥喝酒了,得来两口,让他炒两个菜,他去买熟食。周杰祥说,你炒,我去买。丰西卖熟食的都用报纸包,周杰祥跟任伟民说了几次,报纸的铅字是有毒的,买熟食自己拿东西装,他老也不听。周杰祥见任伟民坚持着去买,递给他一个饭盒。 周杰祥和任伟民应该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的。 周杰祥喜欢学习,待人接物有修养,言语举止讲分寸;任伟民则是见了文字就像小孩子看到药片就发怵,好吃喝玩耍。这两个人虽是兴趣迥异,但都说话实在,不虚夸,花钱大方,做事不缩头佝脑,是老乡中关系最好的。他俩老家都是苏北,周杰祥是盐城,任伟民是泰州,是老乡中的老乡。不同的是,周杰祥家住虹口区一条苏南人、浙北人,苏北人杂居的弄堂里,任伟民家在闸北区铁路北的大洋桥。那一片全是家底很穷的苏北人,父亲这一辈不是拉黄包车的就是砌砖头的,是上海下只角 的下只角。大洋桥是典型的棚户区,破瓦矮墙高高低低,曲曲扭扭,甚至还有草房,臭水沟。任伟民虽然在上海长大,却是一口苏北话,说起上海话便结结巴巴走腔跑调的,一块来的上海人便有看不起他的,说他是猪头三,是从非洲的莫三鼻给 来的。一次,任伟民来周杰祥的寝室闲聊,他刚从上海探亲回来,说到大世界去了一趟,批林批孔的漫画多呵。他话音一落,韩之平几个人便哄堂大笑。任伟民问,你们笑啥?韩之平说,洋泾浜谢谢你唻,不是“笃(大)世界”,是“打(大)世界”。原来,“大”这个字在上海话中,用作形容词的时候读音为“笃”,比如“笃(大)闸蟹”、“这个苹果笃(大)”,用作名词的时候读作“打”,比如“打(大)饼”、“打(大)世界”。周杰祥见韩之平他们讥笑任伟民,很不高兴,说,你们就在小儿科事情上洋洋得意,取笑别人,这个还叫男人家?有本事去做一点大事情,不要在此地耍小聪明。一席话说得韩之平几个不好意思,讪讪而笑。事后,周杰祥对任伟民说,以后你跟他们就说苏北话,还怕丢人呵?任伟民说,操他祖宗八代,我还怕他们这些蛮子?此后,任伟民就说一口的苏北话,反而没人讥笑他了。 周杰祥接过饭盒打开一看,躺在里面的塾食仍用报纸包着,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拿着饭盒作哩?任伟民笑笑,唉,忘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周杰祥揭掉猪口条的报纸,刚要扔,忽看见《国家恢复高等院校招生考试》的新闻标题,那排黑体字被口条汪汪的油一浸,黑黑的,粗粗的,大了许多,一个个拨动周杰祥的眼珠。他也顾不得油渍,小心翼翼地抹平报纸,看着,看着,呯呯乱跳的心撞得他胸口都疼。他朝任伟民一扬报纸,叫起来,你看,这是什哩?任伟民看他瞪得溜圆的眼睛,吓了一跳,问,怎么啦?怎么啦?他很少看到周杰祥这么激动过。周杰祥喊道,恢复高考啦!他喘着粗气,满脸发红发光,忽然拿起口条,整个儿朝任伟民的嘴里塞去。高等院校恢复考试招生这个消息竟是不喜欢看书的任伟民给他带来的,还沾着油渍巴哈的猪口条,你说是不是天意?是不是有些滑稽? 文化大革命后期虽然恢复招生,但走的是“五•;七道路”,只从有两年实践经验以上的人员中招收,基本上是保送,也就是工农兵大学生。毛主席倡导、推广上海机床厂的经验,选拔有实践经验工农兵进大学当然是最能达到学以致用的一种理想的人才培养制度,但这位文韬武略在近代政坛无人可比,靠真本事打天下,又是最了解国情的伟人很可惜地忘记了,中国人走后门的传统、热情、技艺,全世界恐怕没有能与之抢第一把交椅的。这种保送制度恰恰给造了一个大大的后门,像周杰祥这样有才学而没有背景,品行好而领导又无好感的人自然是没有深造的份了。 虽然恢复了高等教育考试制度,但由于教育质量奇差,只在高中生中招收大学生,能录取的也就是一鳞半爪。为最大限度地选取、培养人才,机关、工厂、农村人员也可以报考。虽然报纸上说,参加高考的人必须是高中毕业生或有同等学历,这“同等学历”没头没脑,如何查验是同等学历?周杰祥到文教局询问,实际上是初中以上的都可以报考。周杰祥从小就喜欢读书,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里名列前茅,按正常的轨道,他应该是脚踏彩云,小学、中学、大学乘风而上,也许还要读硕士、博士。可惜的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都去写大字报、揪斗教师。虽然后来复课闹革命,但复的是文化大革命的课,毛泽东思想的课。学生们虽然回到了教室,但上上停停,打打闹闹,又是学工又是学农又是学军,再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 没有走进过大学校门,好学的周杰祥一直引为一生当中的一件憾事,现在恢复高考,平等竞争,不但可以上大学,还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改变目前窘迫的生存状况。周杰祥并不鄙薄工人,但他的兴趣是读书,是从事文字工作。何况,他现在的工作环境也太糟糕了,整天往铁斗里搬废钢,又脏又累不说,什么好事也沾不上边。前两个月,“文革”结束后全国首次统一加薪。文件规定,1977年以前进厂的一级工调为二级工,但同时还说,“表现不好的进行缓调,或不给补调”,他曾留厂察看,自然属于“表现不好”之类,被取消了调资资格。 周杰祥看到报纸上的消息没几天,家里来信了,给他带来更好的消息:在职够五年的工人是可以带薪入学的——他刚够五年。《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一挥手,能变出孙悟空想要的宝贝。拿着工资坐在大学课堂里读书,这是观音菩萨也变不出的美事呵。他在兴奋之余,也有惴惴不安。到文教局报名时,要出具所在单位的推荐信,也就是单位政审“合格证”,以证明参考人员“思想、工作表现良好”。他心里有些慌,背有曾被留厂察看两年的黑锅,这会不会是一颗定时炸弹呢? 周杰祥担心的推荐信没有和他为难,但自己和自己作对,搬废钢时把左脚的脚背砸了,住了两个多星期院。离高考没多长时间了,却出了这事,他又恼又急。别人病床边的小柜子上堆的是水果、点心,他堆的是书和复习资料。他老是催着医生给他拆石膏,生怕误了报名。 谢天谢地,天遂人愿。终于可以报考了,他高兴极了,虽然走起路来还一颠一颠的。 在市文教局高考报名处的办公室,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正在接待一个报名的小伙子,边询问边在登记册上写着什么。待小伙子走后,周杰祥把炼钢厂的推荐信递上去。说是推荐信,实是一张表,填着报名者年龄、籍贯之类的自然情况,表上有一栏“单位意见”,就是“推荐”所在,极大多数单位写上“同意”二字了事。 中年妇女接过推荐信扫了他一眼:你就是周杰祥?眼珠子在眼镜片后面转动了一下,闪烁着怪异的光。周杰祥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说是。中年妇女说:你到我们领导办公室去。咦,我是来报名的,不是办事的。中年妇女下命令似的:叫你去,你就去。周杰祥问哪个领导。中年妇女指了指左边:走廊顶头,挂副局长牌子的就是。 周杰祥只好往里走,在副局长牌子下停下,见门虚掩着,敲了敲,里面传出“进”的声音。周杰祥推门进去,办公桌上矗着一张报张,把看报人的整个脸挡住了。他说:报名处的同志让我找您。哪个单位的? 看报人放下手上的报纸,是个胖子,却没抬头。炼钢厂的。周杰祥把炼钢厂的推荐信递给胖子。胖子看了一下,抬起了头:你暂时不能报名。周杰祥愣了一下:为什么?胖子说:有人揭发你。他边说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封信,甩了甩,这检举信上说,你曾故意破坏生产,被留厂察看两年是吧。周杰祥心里咯噔一下,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在厂里拿到推荐信后松了一口气,万事大吉了,没想到所担心的事情像老鼠一样从文教局窜了出来。周杰祥说:故意破坏生产是胡说。胖子问:留厂察看是不是真的?周杰祥点点头。那不就得了吗。我们接到检举信后到炼钢厂调查过了。看样子,你这人还算老实,有勇气承认自个的事。我有厂里的推荐信呵。胖子说:推荐信不假,但这检举信也不假呵。周杰祥问:那怎么办呢?等咱们一把手回来再定吧,她出差了。周杰祥问:一把手什么时候回来呢?胖子说:说不准。周杰祥着急了,高考报名还有八天就截止了,这种事怎么能等呢?局长,您就定一下吧。他哀求胖子。这不成,我没权定,你还是等张局长回来。他说的是“没权定”,扬起来的圆滚滚的手却是不容置疑,给周杰祥下了一道断魂符。 周杰祥怏怏而归。 此后,他天天往文教局跑,但张局长办公室的门一直是关着的。他几次到报名处和胖子那儿问张局长什么时候回来,回答都是三个字——不知道。时间一天天过去,周杰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昨天,离报名截止日期只有两天了,他又去了文教局,张局长的门仍紧锁着。那刷着蓝灰色的油漆门发暗发黑,铁青着脸,硬邦邦的。周杰祥站在门前,从上望到下,从下望到上,欲哭无泪。虽然明天还能最后一次去碰碰运气,但他明白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就是张局长回来了,有这封检举信挡着,她能同意吗? 第七章(三) 李禾瑾约周杰祥到红洲公园。 丰西市的前进路上有一个园艺场,有些梨树、杏树和苹果树,因土劣水少,每年结不了多少果子,市政府索性因陋就简,在园艺场的基础上建了一个小公园,叫红洲公园。本来拟起绿洲的,以给生活在风沙弥漫的戈壁滩上的人一点美的寄托,市委书记说,还是“红”好,一点红可以一片红嘛,遂定。 公园在八月中旬已经具备开园条件,正是夏天晚上人们溜闲的一个好去处,何况这是丰西第一个有水有草地有亭子的地方,大家挺稀罕,想一睹为快,可公园非得到十月一日才开,说是为了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八周年。开园的那一天,挤热闹的胸脯贴着脊梁,脚尖踢着脚后跟,那不是在游园,而是在给在公园夯地。 过了国庆,公园就门可罗雀了。 丰西的秋天特别短,毛线背心穿不了几天。“十一“过后一个多礼拜,气候便拐了个急转弯,凉风飒飒,落叶飘飘,还有多少人有兴趣来逛公园?何况十月一日二日是免费的,过后要买门票。 公园门口两排槐树垂着篷乱的头,怨怨艾艾地飘着落叶,是满心悲伤地撒着纸钱,向温暖而短暂的阳春,向明媚又倏忽而去的清秋默默告别。 周杰祥用鞋尖挪着落叶,呲啦呲啦地响,露出一块发白的水泥地。他等了一会儿,李禾瑾到了。 进了园门,是一个十几米长的葡萄廊,葡萄早不见踪影,拱型的廊顶还扒着发黄的奄奄一息的叶子,跟生了锈的烂铁皮挺像。过了葡萄廊有一个人工湖,由于湖太小,不能行船,所以没有公园水面上常有的双桨拨动鳞光或湖边系舟临风颠簸的景象,只是树干只有茶杯一般粗的柳树零零星星地飘着已经卷了边的小黄叶,落在湖边没有波纹的水里,和烂纸破布条抱在一块。 周杰祥的感觉不是在逛公园,而是走进了荒郊的一抹野湾。 湖的西面是一个水泥砌筑的水榭,水榭正中的墙上镶着一块约有两米长半米宽乳白的石匾,石匾上有两行阴文,字是红色的,临摹龙飞凤舞的毛体: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周杰祥看后摇头一笑,也不怕难为情,连棵水草都没有,还观鱼胜过富春江呢。这座水榭并没有水榭通常有的朱红色的狭长的多开窗扇,倒是有水泥长座,只是没人坐去。 李禾瑾看周杰祥盯着对面没个人影的假山,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知道他因高考没报上名心情不好,宽慰他:你不是常说啥事要顺其自然吗?大学有啥了不起,高尔基只有小学文化,不照样是世界大文豪? 这不是一回事。周杰祥喃喃道,再说,怎么能和高尔基比呢? 他俩走下水榭,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一阵携带着寒意的风很粗鲁地刮过,像抢走女人头上的一个金钗玉簪,落荒而去。 李禾瑾抬头捋着被撩乱的头发,见周杰祥仰面望天,两眼呆呆的,又安慰他:今年没考,明年再考吧。 明年人家再写检举信,我不还是报不上?哎!周杰祥长叹一口气。 李禾瑾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明年不会有人再写了。 你怎么知道?周杰祥愣了。 我就知道嘛。李禾瑾避开周杰祥的眼睛,依旧轻声说。 咦,你怎么这么肯定?是谁?你认识? 李禾瑾想编造一个人,在周杰祥直视的眼睛下,嘴一慌,低声道:我写的。 是你?!周杰祥吃了一惊,迅速又作了否定,不要开玩笑了。 事已至此,李禾瑾硬着头皮说:就是! 周杰祥看李禾瑾认真的样子不像开玩笑,问:为什么? 还不简单,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周杰祥倏地站起来,瞪着眼,指着李禾瑾: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李禾瑾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出奇地平静。 李禾瑾理亏,一直轻言轻语。再说,前一阵,她刚和周杰祥冲突过,知道这个表面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其实既倔又硬。 周杰祥在炼钢车间搬运废钢,又累又脏又危险,比个毛驴还不如,李禾瑾心疼上火。在丰钢,家里有个处长,七大姑八大姨的,怎么也得干个好工作,至少不会像周杰祥这样随时要小心自己的脚趾别给废钢砸啰。父亲的脸上整日挂着“公事公办”四个字,何况对周杰祥有很深的偏见,指定不能向他开口,找谁呢?李禾瑾把她能说上话的人挨个排过来,最终把目标定在邹天贵身上。邹天贵是邹获用的儿子,炼钢车间主任。李禾瑾本来就认识他,父亲又是炼钢厂的党委书记,一旦开口,他不能不帮忙。再说,他爸求我爸帮一个叫韩之平的上海人换过工作,我求他帮另一个上海人换个工作也算扯平了。李禾瑾找了邹天贵,邹天贵答应让周杰祥先跟着车间里的材料员跑材料,以后有机会再挪动。李禾瑾再三叮咛,一定不要让她爸知道她找他了。邹天贵说,你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大老爷们办事还能把个女人装进去?李禾瑾约周杰祥出来,喜气十足地对他说,你该换个工作啦!周杰祥说,不用,干啥也是干。不行,你那活多累呵。周杰祥说,你怕我扒下呀?我身强力壮的,没事。李禾瑾说,那也不行,有哪个处长家里的人干那活的?周杰祥不悦,处长家又怎么啦?冷冷道,我不想攀龙附凤。李禾瑾愣了一下,直视着周杰祥,啥意思呵?谁让你攀呵附了?我爸是一片好心,怕你干那活受不了。李禾瑾是瞒着她父亲帮周杰祥调动工作的,但在周杰祥面前又说成是她父亲的意思,是想让周杰祥记住她父亲的好,为日后他和父亲搞好关系铺垫条件。李禾瑾不提她父亲尤可,一提,一股怒气在周杰祥的胸腔里升腾。他铁着脸对李禾瑾说,你回去告诉你爸,我没本事,搬一辈子废钢我乐意,不换!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特别响,好像是谁要拿一碗馊饭跟他换一本李白诗选。别人想换个工作得削尖脑袋托门子,走关系,低三下四的求奶奶告爷爷。李禾瑾瞒着家人跑东颠西,让他坐享其成,不想周杰祥非但不买好,还板着个脸一口拒绝,如此的不近人情。这不是有毛病吗?还上海人呢,整个是个傻蛋。不愿意也就罢了,最可恼的是他那态度。他不知感恩戴德,反是狗咬吕洞宾。李禾瑾责问,咋好心当作驴肝肺呢?驴肝肺怎么了?驴肝肺也是用来自己喘气的。周杰祥瞪着眼睛,眼珠子闪着黑森森的光,有一股热力往外涌。李禾瑾觉得这股热力钻进了自己的眼睛,搅得她眼珠子发烫;纹路很深的双眼皮一动不动,像小刀片的刀口等着裁杀胆敢爬到他面前的蚂蚁或其它什么小虫子。瞬间,李禾瑾都不认识他了,这个人平时挺文雅的,说话谦和,彬彬有礼,咋也会有这一幅凶相?而且蛮不讲理,胡搅烂缠,六亲不认,都说些啥呀?李禾瑾也瞪起眼睛,喷着火,把眼白都烧红了,怒道,你这人咋这幅德性?周杰祥迎着她两道愤恨的目光,回道,我就这样,你今天才知道呵?你,你。李禾瑾指着周杰祥,气得脸发白,吼道,黄!冯得珍见回家的女儿一脸怒气,问她咋的啦?李禾瑾嚷嚷,这个货不是个东西!冯得珍仔细询问,方知原委,高兴了,我说吧,听妈的哪有错?你俩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这整个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好歹不分的货。我说不要搭理他,你就是不听。李世前知道后拍拍女儿的肩膀,我说姓周的不是个物吧,贱皮子。李禾瑾摆了一下肩膀,抬头对父亲说,爸,你不是喜欢那些不走后门就靠自己本事吃饭的人吗,咋一到上海人身上优点也变成缺点啦?李世前笑说,你不是黄了嘛,还帮那小子说话?李禾瑾的心里一颤。父亲的话猛然提醒了她,和他关系闹翻了让反对她俩处对象的父母有了可趁之机,好趁热打铁。李禾瑾像个临事机变的将军一样当机立断,马上找周杰祥言归于好,说自己一心一意为他调工作是舍不得他吃苦,只是心急了没考虑他的自尊心。周杰祥也自我检讨,说为满足自己冷冰冰的自尊心而激怒了李禾瑾过于自私,对不起她。 上次是换工作,他不愿意也就算了,这回是考大学,考到上海去不就完了?李禾瑾不能坐以待毙,把一份检举信交到了文教局张局长手里。 张局长叫张和节,是靳卓庭的老婆,和李禾瑾一家都认识。一天,张和节下班回来后告诉丈夫,今天李禾瑾来我办公室,交给我一份揭发周杰祥的检举信。有没有这回事呵?靳卓庭说,有。不过,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要干嘛?张和节说,李禾瑾不想让他考大学走掉,叫我一定要帮忙,不能让他报考。靳卓庭说,李世前已经同意了,厂里推荐信也开了,不让报名行吗?张和节说,这是模棱两可的事。周杰祥有你们厂的推荐信,我们完全可以让他报名,但凭李禾瑾的检举信,要卡他也完全可以。靳卓庭明白,李世前之所以同意周杰祥报考,是为了拆散女儿和他的关系。夫妇俩觉得这事难办了。李世前要放,他女儿要卡。这怎么办呢?靳卓庭对老婆说,在厂里我是二把手,人家是一把手,得谨慎从事。夫妇俩商议的结果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张和节弄个差事匆匆躲到昆明去了。走前,她把检举信交给一个姓柯的副局长,就是周杰祥找的那个胖子,含糊道,到时你处理一下。胖子想,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凡事都得小心点,不要办砸了,我咋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冒险?他自然要搪塞周杰祥了,周杰祥能不能考大学和他有啥关系? 这一来,周杰祥可就倒霉了。 想到在休息室里唐德军对自己的羞辱,想到在医院病房里梆着石膏复习的艰辛,想到一次次到文教局吃闭门羹凄惶,周杰祥痛苦的浑身骨头都裂开了。自己之所以报不上名,竟然是李禾瑾一手造成的。他气得嘴唇皮籁籁发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咆哮着:你,你太自私了。你以为让我考不成大学我就跟你好啦,别做大头梦了!说完,往公园大门疾步而去。 李禾瑾愣了,嘴里喃喃道:不读大学的人多着呢,都不过了?有毛病。她盯着越走越远的周杰祥,忽似大梦初醒,起身,边追边喊:站住!你这个混蛋!站住! 第八章(一) 火车每靠车站,周杰祥就要费力地把车窗提上去,深深地,贪婪地吸着柔和、清新,有些潮湿的、飘着幽香的空气。 每回车快到上海时他总要激动起来,一闪而过的池塘,空中翻飞的鸟儿,浮萍中甩着头颈的白鹅和摇晃着身子的芦苇告诉他,故乡越来越近了。 周杰祥没报上名郁闷得很,回上海探亲散散心。李禾兵不知道妹妹和周杰祥烽烟正起,弄了个差事要结伴而行。他不是要到这中国第一大城市玩,而是因为历来喜欢用上海货,决定亲自当一回采购员,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趁和周杰祥同行好好说说祝芹的事,看看能不能转圜。 他苦苦追求祝芹对他来说已经是做了不能为而为的事。他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不知向人低眉俯首为何物,又整天挥舞着大男子汉主义的旗帜,采取“二不主义”,不向女人说小话,不主动向女人示好。他看到腆着个脸向女人献媚的男人就作呕,和诸青萍处对象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见了祝芹,他能“纡尊降贵”地放下脸追求她,是因为他太喜欢她了。诸青萍因为李禾兵移情别恋,到祝芹宿舍大闹了一场,又是骂又是打的,把祝芹的脸抓破了,还十分快意地拽下一缕头发。祝芹明白告诉李禾兵,叫他不要再来找她了。上火车的前两天,李禾兵向周杰祥提起祝芹,想让他在他和祝芹之间拉拉线。周杰祥吃了一惊,弄了半天,他也看上祝芹了,好在自己和祝芹已没那份意思,要不,怎么办?周杰祥问祝芹是什么态度,李禾兵虽然直爽也不敢吐实话,假说祝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所以才想让你帮忙。李禾兵这回真是病急乱投医,这倒不是说周杰祥不愿帮忙,而是他根本就帮不上这个忙。周杰祥看上去是个堂堂须眉,但在姑娘面前根本上不了台面,拙于言表,更别指望他牵线搭桥了。何况,他给祝芹写的那首情诗泥牛入海,羞得他碰到祝芹都不敢正眼看她,李禾兵让他牵线,不是买鞋跑到了面铺里? 周杰祥刚下火车,他妹妹周怀英和她的男朋友赵平城迎了上来。周杰祥向妹妹介绍李禾兵:怀英,这是你李哥。周怀英用普通话叫了声李哥。他们四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前行。 出了检票口,由两个可移动的铁栏杆围成一条曲形通道,栏杆外挤着寻望亲朋的人,一个个头颅碰来碰去的,就像地上摆满了不倒翁。 祥子!祥子! 周杰祥停步寻声张望,看到父亲周济安两手扒着栏杆,额头上冒着热气。 出了曲形通道,周济安已在道口等着。他中等个,四方脸,眼睛珠子挺大却没有光彩,脸上也暗乎乎的。他和李禾兵寒暄后,笑呵呵地对儿子说你又回来了,好呵,要帮着提包,周杰祥说不用,他不由分说,硬拽过旅行包的一个提梁和儿子肩而行。 周杰祥每年探亲一次,这是第五次回上海了,但周济安却像有十几年没见到儿子了。周怀英不让他来接车,说进不了站,他偏要来,等在外面。 周济安对儿子有歉疚之意,更对妻子有悔罪之心。自周杰祥降生,他就怀疑不是自己的骨血,冷眼相视,恶语相向,和妻子感情冷淡,时加猜忌,最终导致妻子上吊自杀。 周济安和妻子吕根娣在一个单位工作,是家设备安装公司。一九五三年春节过后,公司要抽调一批人支援河南锦石,帮那儿新建的一个钢铁公司安装设备。当时,周济安是技术员,吕根娣是资料员,管理设备图纸。 在上海工作时,周济安经常到吕根娣那儿调阅图纸。他对这梳着两个小辫,说话和善,长得文静的姑娘有好感,每次借图纸时总要多看两眼,日久生情,爱慕之心就像豆芽一样悄悄地生发开来。吕根娣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只好作他风儿有情云儿无意的单相思。他生性腼腆,属意于吕根娣,就越发不好意思在人多嘴杂的资料室里和她说话,好像一张口,那藏在肚子里的鬼胎就如一阵黑烟要冒出来。这次到河南,公司里一共才去了七八个人,这为他提供了很好的机会,周济安暗暗高兴。 援建锦石除上海的外,还有包头、鞍山、马鞍山的,他们都住在一个宿舍里。和周济安同住一室有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小伙,说起话来吧嗒吧嗒的没完。他说周济安,瞧你还是上海人呢,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周济安本来想到河南后好和吕根娣多说说话,但事与愿违,反而比在上海更不好接近了。男女宿舍有别,腼腆的周济安是不好意思去的。吕根娣管她的老本行,但不像在上海时有一个单独的资料室,和施工科在一个大房间里办公,整天人多得就像煮饺子似的,哪儿还有周济安“银汉迢迢暗渡”的机会。周济安接近不了吕根娣也就罢了,让他眼馋,让他愤愤不平的是吕根娣和同室的东北小伙好上了。积弱成刚,久抑欲狂,老实人一旦发作起来就是飓风折树木,火山喷岩浆。周济安双管齐下,同时向吕根娣的父母和锦石钢铁公司建设指挥部写信。向吕根娣父母力陈其女儿同东北人谈恋爱的坏处,以后要两地分居啦,远离家乡啦,上海工作难保啦;后者则是检举信,揭发那个东北小伙勾引上海姑娘,居心不良,有不可预测之恶果云云。这两封信是两颗炸弹,威力巨大。吕根娣的父母给女儿来信,把她臭骂了一顿,说她一出门就昏头,和外地人能成家吗?不准备回上海啦?不要爹娘啦?勒令女儿立即与那个东北小伙断绝关系,并声称要让厂里把她送回来。因为男亲女爱的事而惊动厂里,脸往哪儿放?吕根娣赶快给家里回信,下保证,听父母的话,乞求他们千万别声张,但父母还是请求组织上把不安分的女儿送回了上海。鞍钢支援组接到锦石钢铁公司建设指挥部转来的检举信落实情况,确有其事,撸去了那个小伙工段长的职务,遣返鞍钢。吕根娣父母怕女儿有非分之想,藕断丝连,草草让女儿和周济安成亲。吕根娣虽然迫于父母的压力同周济安结了婚,但她对他是心存鄙薄的,自然就少了恩恩爱爱。吕根娣早产,周杰祥提前一个月来到这人世间,周济安便怀疑是吕根娣与那个东北小伙的苟且之物。有了儿子以后,吕根娣对周济安的感情有了好转,想好好过日子,无奈周济安是心生疑病,情意难谐,特别是周杰祥十岁以后,他对妻子的感情愈加恶化,原因是周杰祥的身高比一般孩子要高出半个头。周济安本身个不高,而且周杰祥不是足月儿,他越发认定是那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小伙的种。涉及两性交往的纠纷最能改变一个人性格,腼腆老实的周济安此时再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而是脾气变坏,恶语不断,时常打骂周杰祥。吕根娣虽是十分愤恨,但终究事有前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得一死了之。周济安发现枕头底下有一份吕根娣的遗书,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对待祥子。他的确是你的亲生儿子,我要是骗了你,死后入地狱。周济安手捧妻子的遗书泪如泉涌,是他的猜忌害死了妻子,是他的猜忌让亲生儿子无端遭受打骂。吕根娣死后,周济安再未找人,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两个孩子养大。他虽然对儿子竭尽父爱,但周杰祥好像知道他妈是死在他的手里似的,总与他隔了一层,不是十分亲昵。儿子远赴甘肃,周济安心里有愧,总想,要是他妈在,他是不会狠心去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的。儿子一年回来一次,他总想弥补些什么。 周济安抹了一下额上的汗珠,问儿子:现在甘肃那边热呵?周杰祥说:不热。晚上睡觉还在盖被窝哩。是的?倒适意哩嘛,你不要骗我噢。周济安怕儿子有意把甘肃往好里说。 周怀英见父亲和哥哥在人流穿梭的车站就自顾自地说着苏北话,不自在,拉了拉周杰祥,用上海话说:阿哥,急啥?回转去慢慢交讲嘛。 李禾兵瞥一眼周济安,心想,他看到儿子高兴得要死,可刚刚认可心急火燎地扒在栏杆上等着,也舍不得花五分钱买张站台票进去,上海人也太精打细算了。李禾兵在上海呆了十几天,在周杰祥家里吃了有七八顿,每顿菜肴都很丰盛,且花样翻新,看得出来,他家不是小气人。李禾兵跟蚕一样,肚子里东西藏不住,总得吐出来。后来他忍不住问周杰祥,咱俩到上海的那天,你爸为啥不进站?在出站口急地直冒汗。周杰祥告诉他,上海站进出的太多,为控制人流,送站的买站台票要凭当天的火车票,接站的要凭外地发来的电报,电报上还要写明几日几次车,一份电报只能买两张,买后,售票员在电报上卡个戳,就再不能买了。那天,我妹他们进来了,我爸自然进不来了。周杰祥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李禾兵犹豫了一下说,我以为是舍不得买呢。周杰祥好气又好笑,你怎么什么事都把我们上海人往歪里想呢?李禾兵讪笑道,问问而已,生哪门子气?周杰祥说,我不是生气,我气量也没这么小,要不,在丰西活着,老是听你们叨叨着上海人如何如何,非把我气死不可,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上海人的一举一动都不顺眼呢?是前世欠你们的?李禾兵不能不承认自个确实是有这么点毛病。此是后话。 出了站,一幢十几层高的楼房压在眼前。他们坐上一部无轨电车,一会儿,路边全是低矮的平房。李禾兵寻思,上海不全是高楼大厦吗,这地方咋这么破?罗锅巴相的。一离火车站就不行了,这不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吗? 下了车,走了不到五六分钟,进了一个弄堂。展现在李禾兵面前的是一番他从没见过的景象。胡同弯弯曲曲,一条搭着一条,铺着用豆腐块大小的石头,还算平展。房子高的高低的低,有的屋檐只跟自个的个子差不多高,有的三四层,突兀而起,扭扭歪歪,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在相对的屋檐上横跨一根根竹杆,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随风飘扬彩旗。最让李禾兵不顺眼的是女人的花衬衫、花裤衩和胸罩也大大咧咧毫不羞耻地在空中伸胳膊展腿的。丰西人晾衣服都挂在家里,特别是女人的内衣内裤更不能在男人的眼睛里招摇。 突然,有一个凉凉的东西掉到李禾兵的头颈里,他一摸,潮乎乎的,抬头一看,一条黄底小白花的裤衩正嘻皮笑脸地住下滴水,未等他说话,裤衩又把一滴水甩到他仰起的脑门上。在丰西,男人的头是不能让女人摸的,女人一摸,男人一辈子得晦气。这刚到上海,女人裤衩就往自己头上滴水。这哪儿是滴水呵,他的感觉是在尿尿。李禾兵刚想破口大骂,忍住了,真想把晾衣服的竹杆一把拽下来,在那裤衩踏上几脚。 走呵。周杰祥见李禾兵愣着,催他。他根本就没在意发生了什么。李禾兵见周杰祥的家人都停步等着他,他只得蒙蒙地跟着走。 第八章(二) 周家的客堂约有十一二平,左边有个木头梯子,搭在二楼的通口上。二楼的楼板不高,伸手可及,板缝用胶带纸糊着;右边有一个没有门的门框,通向里屋。客堂虽然不大,比起自己的客厅更是窄小,但收拾得挺整洁。 晚上吃饭时,周父面北而坐,周杰祥和李禾兵东西相对,赵平城面南,周怀英则在屋外炒菜。棚户区的私房一般没有厨房,大多用砖、铁皮、油毡纸之类在户外搭一个篷子,天不是十分寒冷时就在篷子里炒菜,一是扩大居住空间,二是家里少些煤灰,干净点。虽是简易篷,大家还是一本正经地把它叫作灶披间。 周父让赵平城到碗柜里拿来一瓶特加饭,说今天喝点老酒。周杰祥说你们喝黄酒,我跟李哥喝高粱。赵平城听罢,起身说我去拷。阿哥,拷几两?周杰祥笑笑:几两?先买一瓶吧。买一瓶?赵平城站着不动,把眼光投向周济安。乖乖隆哩咚 !买这么多呵,能喝掉?周父问。周杰祥说能。周父还是不放心:行不行?不要喝醉了。阿爸,你放心吧,醉不了,我们那边要是四个男的喝酒,能喝两三瓶白酒。乖乖隆哩咚,你们不都成了张飞啦?他摆摆手,对赵平城说你去吧。 一会儿,赵平城提着一瓶酒回来,周杰祥接过来一看,是只有八毛几的大升酒,有些失望。别说是好酒,至少也得买瓶上海香、七宝大曲吧,暗自埋怨赵平城小气,当着客人,也得拿的出手呵。 桌子上摆着六个凉菜,周父对李禾兵说:我们先吃,热菜一歇歇就上来了。说着,他举起杯子。 周父咪了一口黄酒,看儿子和李禾兵都喝了大一口,说:慢慢喝,不要呛了喉咙。他指着李禾兵面前的盘子说吃皮蛋,李禾兵搛起一块,放眼前看看,问:这不是松花蛋吗?丰钢过春节的时候会给副处级以上的领导家里供应一些在当地说来是稀有食品,所以李禾兵认识。周杰祥说:对,是松花蛋,上海叫皮蛋。这东西和肉米一块做粥挺好吃的。松花蛋还能做粥?是呵,什么时候我给你做。 吃喝间,周怀英陆续端上了几盘热菜,不能说是色香味俱全,手艺也相当不错,特别是那红烧肉,皮和瘦肉部分是深褐色的,肥肉是灰黄色的,一层隔一层,色泽分明,油汪汪,亮晶晶的,筷子不由你就伸了过去。李禾兵搛了一块,一口咬下去,松软而又筋叨,不像在丰西吃的肉,要么是干巴拉瞎的嚼不动,要么烀得烂乎乎的跟豆腐似的,没个味,直说好吃好吃。 周父用苏北腔的普通话对李禾兵说:这个是热气肉,嫩!李禾兵听了个“力气肉”,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问周杰祥:啥是力气肉?吃了长力气?周杰祥笑道:不是力气肉,是热气肉,就是没有冰冻过的新鲜肉。噢。李禾兵点点头。丰西供应的全是冰冻肉,剁肉就像砍劈柴似的。他对周杰祥说新鲜肉就是好吃,一转话头,咱来两拳吧?李禾兵知道上海人喝酒不划拳,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中国人说,无酒不成席,北方人则更进一步,无拳不成酒。这喝酒不划拳就像敲锣不使锤一样,没劲。周杰祥在丰西呆了几年,入乡随俗,逢场作戏,也划得几拳,说:那就来两拳。不过,你得让着我点。我输两拳喝一个,你一拳一个。行。李禾兵一口答应。 周杰祥家没有划拳的小酒盅,就用调羹代替。他和李禾兵拉拉手,说了声哥俩好呵便吆喝起来。周济安和赵平城放下筷子,就看他俩一心敬呵、六六六呵、三星照呵、满堂红呵的叫着,不知所云。 李禾兵本来喉咙就响,这一划拳,更是凶巴巴的,在外做菜的周怀英吓了一跳,连忙进屋,问:你们干什么呢?跟吵架一样。周杰祥笑道:高兴,跟你李哥划两拳。周怀英回头出屋,门口已聚合的一帮孩子在看热闹,赶也赶不走。 吃蟹吃蟹。周怀英端上来一盘清蒸河蟹。 和李禾兵划拳,周杰祥只是照应照应他的兴趣,在父亲面前吆五喝六的终是不合适,他趁着妹妹端上蟹,对李禾兵合拳作揖,说:来,来,尝尝鲜。他挟了一个螃蟹放到李禾兵的碟子里:现在不是吃蟹的季节,要是在十月份来,正是大阐蟹上市的时候,那个鲜呵。 李禾兵看着碟子里蟹,虽然已是死了,仍是一幅张牙舞爪的样子,红彤彤的蟹壳像醉汉的怒脸,蟹壳顶部两端的眼睛像圆珠的笔尖朝外伸着,八条长着黑毛的长腿似乎要把盘子揉碎。从“老虎与狗熊撒野”之地来的李禾兵看着死蟹犯嘀咕,不只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还有些犯怵,又不能不吃,怕一桌子人笑话他是个土包子,蟹也不会吃。他一把拽下三根蟹腿,眼睛一闭,塞到嘴里一阵嚼,心想,看是你厉害还是厉害。 不对,不对。周杰祥给他做示范,咬断蟹腿关节两端,吸出腿肉。李禾兵学不会,把剩下的几条蟹腿像嚼羊肚似的乱嚼一气吐出来。一会儿,他面前就狼狈成堆,红白相间,碎碎拉拉。周父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还行。其实,他根本就不喜欢吃,啥玩意也吃不着。 被拽光了腿的蟹只是一个圆鼓楞墩的身子,对着李禾兵大眼瞪小眼。周杰祥给他扒开蟹壳,挑出蟹黄,沾上醋,让他尝。李禾兵尝后直点头:嗯,好吃,好吃。周杰祥给他的蟹壳里舀了点醋,用筷子搅了搅,让他拿起蟹壳喝。李禾兵喝了一口:嗯,香。他又仰头嘬着蟹壳里的黄汤,滋滋生响。 人一高兴,话就活泛开来。李禾兵吃到高兴处,用筷子指着盘里的螃蟹说:听说,现在北京最叫得响的下酒菜就是清蒸螃蟹——吃你,看你上海帮还横行几时? 李禾兵话一出口,举座皆惊,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这时打倒四人帮才半年多,正是上海人不爽的时候。倒不是说上海人支持、同情四人帮,而是难堪于把四人帮叫做上海帮。四人帮中的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在政治上发迹于上海,江青三十年代在上海当过电影明星,都与上海有关,所以,又把四人帮叫作上海帮。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全国各地对上海人总有点微词,甚至是侧目而视,加上四人帮特殊构成,叫起打倒上海帮来比叫打倒四人帮还欢,这让上海人听了很刺耳。自然,在上海是没有人会把四人帮叫做上海帮的,也不承认是上海帮,因为他们当中就没有一个是上海人。 如果是在丰西,李禾兵也会当着周杰祥的面把四人帮叫作上海帮,但现在是在上海人家里做客,一桌子除了自己都是上海人,这么叫,即使粗鲁如黑旋风李逵也会觉得太过分了,而且要恶狠狠地“吃”上海帮。 周杰祥很尴尬,说他不是,不说他也不是。 周济安皱皱眉头,更是不悦。儿子回上海前,女儿对他说,这趟有个北方人跟阿哥一道回来。周济安问,是当地人?女儿说是东北人。周济安听后直摇头,女儿问怎么了,周济安说东北人不好。女儿问怎么不好?周济安当然不能对女儿说东北人曾跟你爸抢过你妈,只说东北人蛮,不讲理。有个东北人要来家做客,周济安很不愿意,但念及是儿子带回来的,也就热情招待,不想这个东北人如此无礼,和当年企图抢夺吕根娣的那个东北小伙一路货。 周怀英当然也非常生气,自己一大早买呵洗呵切呵炒呵,还花大价钱买了七八块一斤的大阐蟹,这在平时是舍不得买的,今天用来招待他,却一家子受他侮辱,无奈看哥哥的面上,忍了。她看李禾兵把大阐蟹瞎嚼一气,吐得桌子上乱糟糟的一大堆,心里骂道: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 第八章(三) 李禾兵炮轰了上海帮,这酒席再也和谐不起来了,他草草吃罢,便要告辞,说要找旅馆,周杰祥说就近找一个,方便点,陪李禾兵一同出门。 天已晚了,路过弄堂口一个小店时,周杰祥对李禾兵说:你不是要给家里写信吗,进去买点信纸。李禾兵好生奇怪:这里还有信纸呵?周杰祥说:这在上海叫烟纸店,也就是你说的烟杂店,日常用的小东西一般都能买上,做菜用的酱油呀胡椒粉呵,小学生用的橡皮呀铅笔呵,女同志用的针线呀雪花膏呵。李禾兵虽然知道周杰祥不爱吹牛,但他不相信一个小店的东西能这么齐备,或许是他夸大其词。 小店真是袖珍型的,铺面大概只有七八平方,三面墙排满的货架层层叠叠。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在柜台前打着钩针,可能是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有一股女人所特有的好闻的味道和慈祥的灯光一块,悠悠地向落黑空气送着温馨。 女人看他俩进来,问要啥?李禾兵说要信纸。 接过信纸,李禾兵又问:信封有没有? 女人说:有。 邮票有没有? 有。 李禾兵要给家里写信,小店里有他要的东西本是件好事,但问啥啥有,他心里没来由的不服气,高声问:糨糊有吗? 有呵。这个烟纸店挂着一个小邮箱,备有寄信用的糨糊。 李禾兵看没有难倒她,寻思了一下,问:牙刷有吗? 有呵。 刮胡子刀有吗? 女人说:刮胡子刀没有,刀片有。 钢笔有吗? 女人生气了:这是烟纸店,不是百货公司。 李禾兵憨笑了一声,想再为难她一下,问:墨汁有没有?他在小学里写描红簿时用过墨汁,以后再没碰过,挺生疏了,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想起了它。 有,你要哇?女人知道他在挑刺,语气也就不恭。 李禾兵连声说:不要,不要。赶紧走开了。 路上,李禾兵问周杰祥:这小店看上去不起眼,东西还真挺多的,咋那么全乎呢?周杰祥笑笑,没有吱声。 他俩在不远处找了家旅社,门面不大,进门就要往下走五六级水泥梯,地面低于马路有一米。李禾兵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要是下暴雨岂不要大水冲进龙王庙。 李禾兵要了个两人间,另一床无客,他让周杰祥今晚就睡这儿,好好唠唠。周杰祥说不行,来人了怎么办?李禾兵说来人了就让他再找一间不就得了。周杰祥说那何必呢? 李禾兵斜倚在被子上,点了支烟,吸了两口,说:你们上海和丰西差得大了去了,说的话不一样,吃的东西不一样,住的房子不一样。今天刚到,明天不知还有多少不一样的东西。不过还行,今天吃饭的碗还不算太小。 李禾兵在周杰祥家吃饭时看周怀英端上来的饭碗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小,安心了。三舅有一年到上海出差,到一个上海人家吃饭,那盛饭的碗喝毒药都嫌小,一撮饭两口就扒拉掉了。三舅吃了三碗实际上才吃了几口,肚子还饿着却说饱了饱了。上海人要给三舅盛饭,他那儿好意思再要呵?回旅馆路上想在外面再吃点,但没带粮票,等回到旅馆取上粮票,铺子都关门了。那天,三舅睡觉肚子咕噜咕噜的,折腾得一晚上没睡着。他发誓,以后上海人用八人大轿来抬他也不去吃那猫食。 李禾兵问:你家吃饭的碗算大的算小的?你问这干什么?是不是看我来了换成大碗了?周杰祥嘻了一声:你来了还需要一家子换碗呵?你以为你是谁呵?李禾兵不提吃饭的事也就罢了,他这一提,周杰祥脸色沉了下来,你吃蟹就吃蟹,还来个看你上海帮横行到几时?你想干什么呵?真是莫名其妙。不是都这么说吗,我一下没收住口。李禾兵起身,向周杰祥拱拱手,抱歉,抱歉,李某人向你赔罪。 周杰祥没接他的话。在丰西时,一提起北方人和上海人的话题,总少不了磕磕碰碰,总要说出一些不中听话来,弄得不舒服,还是少碰为好。 周杰祥让李禾兵早点休息,李禾兵说不累,才几点呵,咱在丰西不都是要到十二点了才睡?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周杰祥伸着脖子,我咋觉着你家的人说话不一样呢? 你听出来了?周杰祥十分惊异。 周杰祥的回答说明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李禾兵的新奇心一下子被吊起来了:这是咋会事?周杰祥说:我爸,还有我说的是苏北话,我妹妹说的是上海话。李禾兵不明白了:为啥一家人会说两种话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走了,你早点睡吧。周杰祥起身,他不想说这些。 李禾兵也站起来,拦着他:你这人咋回事呵?啥话说个二不吊子,急人不急人?国家机密呵? 李禾兵还没有见过一家人说两种话的,这简直是天下奇闻,当然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周杰祥只得重又坐下。看样子,不把“一家子说两种话”的原因说明白,他是不会放他回去的。 周杰祥告诉李禾兵:上海市区祖籍是上海的很少,真正的上海人绝大多数在郊区。市里的人,江苏人和浙江人差不多能占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江苏人又分为苏南人和苏北人。苏南人和浙江人,主要是浙江北部的,还有上海本地人说的是吴语,苏北人说的是苏北话,属于北方语系。那上海人到底说的是啥话?李禾兵对什么语系不语系的不懂,也不会有兴趣。周杰祥说:上海市里的人说的自然是上海话,也属于吴语,是由苏南话、浙北话和上海本地话混合而成的。李禾兵笑道:就是串种了呗。周杰祥也笑:算你没说错。上海人现在反而把上海本地话叫作乡下话。啥叫算你没说错,就这么回事儿。李禾兵得意洋洋,又点起一支烟,长吸了一口,突然说:不对,难道你家是两个地方的人?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和你爸为啥说苏北话,而你妹妹独独说上海话。 周杰祥解释:就我们父辈而言,在苏南、苏北、浙北人当中,苏北人最穷,都是到上海讨生话、干苦活的,住的是破房子,围在一块就形成了棚户区,被称为下只角,我家住的地方就是。上海的繁华地带、中心城区和比较好的地方被称为上只角,你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排排整齐的黑门青砖的房子叫石库门,都在那儿,是家境好的人家住的。苏北人穷呵,挤在棚户区里,好多苏南人、浙北人就看不起苏北人,听到说苏北话就皱眉头,斥之为是下只角的,久而久之,弄得苏北话只能在家里和棚户区说,出了这个范围是不流通的。所以,我们在家说苏北话,到了外面就说上海话。上海话是流通语,交往起来方便些。 李禾兵问:那你妹为啥不说苏北话?周杰祥说:虚荣心呗,怕说苏北话被人家看不起。在家里为啥也不说苏北话呢?她怕一会儿说苏北话,一会儿说上海话,上海话就不纯了。那就是你妹不对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嫌说自己家乡话丢人的?你该批评你妹才对。那也用不着,语言自由嘛。周杰祥嘴上这么说,心里对他妹妹以说苏北话为耻是很不满的。 那也倒是,青菜罗卜,各人喜欢,不过…… 李禾兵突然扔掉烟,双手捂着脸仰面大笑,笑得咯咯的。周杰祥问他笑什么,他还是一个劲地笑。周杰祥问:你是怎么了?李禾兵放下手,说:你们上海人……没说完一句话,他又咯咯地笑个不停。周杰祥有些恼怒:你怎么变得像个女人似的,别人没笑,自己倒笑得不行了。 李禾兵最看不起的男人是像女人一样的男人,不想今天被周杰祥套上了这顶帽子,一下子止住了笑声,说:说你们上海人排外吧,你们不爱听,没想到你们自个也排上了。为啥看不起我们外地人?尤其是看不起我们北方人,就是认为我们穷,我们土,我们不见世面。为啥看不起你们苏北人,不是一回事? 周杰祥不吱声,李禾兵说得完全在理。 李禾兵忽问:你妹的对象肯定也是苏北人啦?不是,是金华人,浙江的。你不是说他们看不起苏北人吗,还找你妹?那是个倾向,并不是所有的苏南人、浙北人会看不起苏北人。就像人们都说东北人粗野,说东北是虎与狗熊撒野的地方,招人烦,我就不这么看,我看你就挺文雅的嘛,招人喜。李禾兵刚刚把周杰祥讥刺得浑身发热,他也不失时机地也讽嘲他一下。 嘿,你咋泡起我来啦?李禾兵笑着,他对说东北人粗野并不生气,反而认为那是一种赞赏,只是认为应当说东北是虎与豹子撒野的地方,虎与狼也行,说狗熊就就不带劲了。妈了个巴子的,是谁发明的这句话?也不说得周全些。 第八章(四) 周杰祥和李禾兵一早就出门了。今天准备上午转南京路,采购东西,晚上到外滩转转。 李禾兵在丰西时就一直喜欢上海货,但商店里很少能够看到,这次一定得多买些。昨晚,他把想买的物品记在小笔记本上。周杰祥说,东西多着呢,你自己也不知道会看中哪一个,记它做什么?李禾兵想想也是,一个烟杂店的东西就那么全乎,南京路上的大商场里该有多少? 他俩在路边走着,李禾兵看到住户人家的房顶上有突起一块,前高后低,正面是一扇玻璃窗,背上也像房顶一样的盖着瓦片。他问那是啥,周杰祥说是老虎窗。李禾兵仔细一看,真有点像一只老虎蹲在房顶上。周杰祥问他: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李禾兵琢磨了一下:我明白了,上海小偷多,是不是用这老虎窗镇家呐?你想到哪儿去了,是用来通风的。 他俩来到一个早点铺子,喧闹一片,热气腾腾,豆浆锅、生煎包子锅、米饭饼锅都摇头晃脑地冒着白气。 李禾兵听到“叭叭”的声音,寻声走过去,见一个师傅头戴白帽,系着白围裙,在圆铁桶做成的炉子前忙活着。他把压扁的面块用木滚筒滚几下,又在左右手上来回翻着,摁几下,捏些芝麻洒在面块上,右手手背在一个盆里沾些水,把面换到右手,一弯腰,把右手伸进炉膛,迅速地把面贴到炉壁上,刹时,他的脸就被映红了,师傅从炉膛里抽出右手后跟左手拍一下,又重复前面的动作,“叭叭”的声音就是这样响起的。 李禾兵问周杰祥他做啥呢,周杰祥说做大饼。是不是咱们北方的烧饼?不是。烧饼是在锅上烙出来的,大饼是在炉子里烘出来的。 周杰祥排队买筹子,问李禾兵吃啥。李禾兵一把把周杰祥拉出队外,一脸严肃:我跟你说啦,出来你一分钱也别花,要不,我再不到你家吃饭了。 李禾兵这人,要是他请别人吃饭喝酒,没说的,要是老吃别人的就不舒服,总觉得欠了别人的。他在周杰祥家吃了几顿饭就再不想去了,无奈,周杰祥总是来叫。他都有过重找一个旅馆的念头,好离他家远点,但觉得这么做也不地道。 周杰祥明白李禾兵的心思:好,好,你来,你来。 等排到面前,营业员把李禾兵递上钱和粮票还给他:你这粮票不能用。李禾兵懵了:为啥?营业员说:你这是工种补差粮,只能到粮店里买粮。李禾兵望着手里的粮票,急了:这不一样是上海的粮票,为啥不能用? 营业员朝他瞪起眼睛,刚要说他什么,周杰祥见状,忙说我来,我来,像刚刚李禾兵从队伍里把他拉出来一样又拉出他。 两人坐定。周杰祥喝了一口咸浆,问李禾兵工种补差粮票哪儿来的?李禾兵说:昨天,我从办事的地方出来,问一个男的47路车站在哪,那男的告诉我咋走。一会儿,那男的又追上来问我是不是外地出差来的,我说是呵。那男的说,我这儿有五斤上海粮票,跟你换一下全国粮票,反正你总要用的。我说行,就跟他换了,谁知道他竟骗我,这粮票只能买粮,我要它有个 用?李禾兵气呼呼的,要是面对的不是周杰祥,他又该把上海人骂个屁滚尿流了。 周杰祥说:以后,要是有人再跟你换你别换。李禾兵朝周杰祥挤挤眼睛:是不是怕我又上你们上海人当了?没法跟你说。好,你换,你换。周杰祥生气了。李禾兵笑说: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好?我一提上海人你就不高兴。对对对,我该说些上海人好的地方。他喝了口咸桨,咂巴砸巴嘴,你们上海人把浆做得像豆腐脑似的,又比豆腐脑好吃,咸津津,香喷喷的;又咬了一口大饼夹油条,嗯,香。你们上海人就是会做东西呀,这面这浆到你们手里,味道立马就变。他津津有味地嚼着,还故意把舌头搅出声音。 好了,好了,别装相了,快吃快走。周杰祥说。 出了店门,李禾兵把那五斤工种补差粮票递给周杰祥:我放着也没用,你家拿去打粮吧。我身上没带这么多粮票,回家我跟我爸要五斤上海粮票给你吧。李禾兵一瞪眼睛:哎,你说啥呐,恶心人不?周杰祥朝他一撇嘴:你不怕上海人又沾你便宜啦?李禾兵在周杰祥肩膀上砸了一拳:好哇,你也学会埋汰人啦?他说着,一扭头,“砉”朝路边吐了口痰。 周杰祥皱了皱眉头:你怎么随地吐痰呢?李禾兵抹了一下挂着痰渍的嘴角,说:又不是在家里。不在家里也得讲公共卫生呵。李禾兵摇摇头:你这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讲公共卫生谁给你发奖金了?大家要都跟你一样想不就完蛋了吗?你这人咋这么较真?真是一根筋。李禾兵拍拍周杰祥的肩膀,哎,我就上了你这号子人的当。你记得旅馆里那个开票的男人不?跟你一样,拿着苍蝇拍子绝不打鸡瘪子,认真得要死。大前天晚上,这男的到我房间里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闲扯,我问他有啥事,他说有一件小事,想求你帮帮忙。我觉着奇怪,我一个外地来的能帮他啥?我说,有啥事尽管说。那男的说,你从外地来的,肯定带着全国粮票吧。我说是呵。他说我爱人要到外地去,我跟你换点全国粮票行不行?我说行呵,问他咋换。他眼睛眨了一下,寻思了半天说,一斤二两换一斤怎么样?我问咋一斤二两换一斤?他好像挺为难,说一斤二两还不行,那就算了。我说,你这人咋婆婆妈妈的,一会儿要换一会儿又不换,秃噜反帐 的。他说你要的太多了。我越听越迷糊,问他咋要的太多了。他说,我一斤二两跟你换一斤还不行,不是要的太多了?我听了哈哈大笑,才明白他把我的话听岔了。我说,我是问你换多少。当然是一斤换一斤啰。他的脸竟然红了,忙说,我听错你的意思了,换五斤就够了。我给他五斤全国粮票,他给了我一张上海的。我把上海粮票放到钱包里的时候看到里面还有一张一斤的全国粮票,就一块送给他。他说够了。我说你拿着吧,到外地多备着点。他说,我没带这么多上海粮票。我说,这是送给你的。他直摇手,说我怎么能白拿你的呢?我把粮票硬揣在他手里,他却在上下口袋里摸索着,找出几张上海粮票,一点,有一张半斤的,两张二两的,两张一两的,说还缺一两。我感到可笑,说行了行了。他说我不能白拿你的,咬着这死理。你说,要不是这男换粮票这么认真,我还不定跟那骗子换呢,咋不是上了你们这号子人的当?李禾兵舔舔嘴继续说,那男的又从身上摸索出两张粮票。你猜是多少的?是半两的,五钱!他把那两张半两的粮票给了我,才拿走那一张一斤的全国粮票。他走后,我看着那两张半两的粮票,粮票上有部脱粒机,粮食像瀑布一样从脱粒机的皮带上洒下来,下面却印着“五钱”两个字,心里直发笑。我掏出来你看看。李禾兵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堆粮票。他忽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这不是有粮票吗,还用那补差粮干嘛? 周杰祥笑说:谁知道你呢,不想请吃早点呗。 还不是被这五钱的粮票搞晕了,只有你们上海人才想得起来印出这种粮票,小家子气。李禾兵告诫自己不要在周杰祥的面前说上海人的不是,终究还是没忍住。周杰祥说:出半两的粮票是为了让你用起来方便。一根油条是半两,你想买两根也行想买三根也行。要是粮票最小的是一两的,你要么买两根要么买四根,三根就不行。不对。李禾兵断然否定,要是我买三根油条压根儿就没想让人家找。周杰祥推了他一把:你又胡搅蛮缠了。他想起了,在丰西买东西时就是这么回事,那跟步枪一样长的芹菜一捆有两三斤,要买就是一捆;买肉吧,一剁就是一大块,一斤是不卖的。 南京路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一直吊着李禾兵的神经,皮衣皮鞋要试,玩具家具要看,唱机录音机要琢磨,上海的产品他是见啥喜欢啥,连钥匙链、打火机、水果刀也都是那么小巧玲珑,款式新颖,漂亮、洋气。 路上人流如潮,熙熙攘攘,人高腿长的李禾兵为不踢着前面行人的脚跟,要收着步子走路,很拐扭,对周杰祥说:南京路上的人简直跟煮饺子似的,腿都拔拉不开。周杰祥笑答:还不是你们这些人凑热闹?一边气吼吼地骂着上海人,一边乐呵呵大包小包地往家里背东西。李禾兵顾不上反击周杰祥,他手里的纸盒纸袋纸包磕磕碰碰,一路相互打架,就像过不到一块的妯娌,让他照应不过来。他虽臂膀酸疼,心里却是满足。 第九章(一) 江边的林荫道上人来人往,孩子在跌跌撞撞地奔跑,老人侧坐在芭蕉树蒲扇一样巨大的叶子下悠闲地叨唠往事,但两步之隔,却都是年轻的恋侣们靠在江坝上耳鬓撕磨喃喃低语。一边是叽叽喳喳,老少同乐;一边是卿卿我我,恋侣吐情,看上去极不协调却又相安无事——这是外滩的独特景象。 黄浦江面泛着青黑,奔波了一天的各式驳船在江边息歇,嚼着悠悠的梦香;有一个拖轮全然不顾江水也累了,吃力地拖着八九条货船缓缓行进,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它的喘气声。 江面远处有一团火球越来越大,原是一艘通体明亮的客轮,把青黑的水面照得闪闪亮亮,像突然盖天扑地地洒下了金子银子。 李禾兵坐过轮船,但没想到夜行的客轮是这样晶莹灿烂。他见有一对恋人走开,刚想到江坝上去好好看看,但有一对恋人已迅速填上刚出现的空间。 空中响起悠扬的东方红乐曲,周杰祥看看海关大钟,已是八点。他俩下了江堤,漫步在霓虹灯五彩六色的闪烁之中。 周杰祥拐进一条和南京路交叉的小马路,在一个冷饮店前停下,说进去坐一会儿。李禾兵说我可不想喝啥桔子水柠檬水的。周杰祥说不会的。在冷饮店的柜台前,李禾兵又抢着要付钱,周杰祥说:你抢什么?你知道买什么?坐那边去。他指着一个空座位。李禾兵像被训的小孩一样乖乖地坐到那儿去了。 周杰祥买完筹子回来,刚刚坐定,服务员送上来两瓶啤酒,两个不锈钢盘子,盘子是长方形的,跟小号饭盒盖差不多。盘子里放有两个雪白的东西,像两个大乒乓球。 李禾兵问这是啥玩意?咋吃?周杰祥说是冰球,跟冰砖差不多。 李禾兵学着周杰祥,吃一口冰球,喝一口啤酒。他看了看四周,大多数是吃绿豆刨冰或是菠萝汁什么的,冰球也有,要么是单吃的,要么是就着那五颜六色的甜水。李禾兵问:你咋想起来这么吃的?周杰祥说:你不要管那么多,就说好不好吧。嗨,攒劲!李禾兵一拍大腿,高声叫起来。他看冷饮店里的人说话都是窃窃私语,吐了吐舌头。 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好吃吗? 李禾兵闻声抬头,一个姑娘左手托着不锈钢盘子,盘子里也是冰球,右手拿着一杯啤酒,站在他俩的面前。姑娘看你的时候,眼睛里有水光,那水光像月亮下的池塘在宁净中欲流未流;那嘴唇,说完话一抿,嘴角微微上翘,等着你的回答,既妩媚又挂着些许顽皮。 彭莱!周杰祥眼睛一亮。 彭莱笑笑:我早看到你了。 上次探亲回沪,周杰祥到四川北路给别人选购衣物,回家时经过一家新华书店,要了刚刚出版的《古诗文选释》和《长征回忆录》,付款时钱不够——全买了东西了,正在艰难取舍,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给你掏一块钱,全拿走吧。女人说的是普通话,那清冽而甘甜,被露水浸润了一夜了的声音,周杰祥耳熟,回头一看,呵,彭莱!他惊呼。彭莱已不是六年前在岳阳楼下初识时小姑娘,胖了一些,眼睛没有那么大了,却仍然一笑百媚。 李禾兵看他俩认识,让着彭莱:坐,坐。他见彭莱说一口普通话,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问,你说冰球就啤酒咋就这么好吃呢? 彭莱抬头,眼睛笑了笑:嗯,冰球和啤酒一块吃嘛,是集中了南方和北方的饮食优点。 这咋说?李禾兵摇摇头。周杰祥也觉得彭莱在故弄玄虚。 你别急呀。南方人饮食特点是什么?是精细,讲究营养、口味,讲究色调怡人,能促进食欲;北方人饮食特点是什么?图方便、利索,口重,大吃大嚼,要的是解劲,你俩说是不是呵? 周杰祥和李禾兵一个是南方人一个是北方人,都点头。 彭莱吃了一口冰球,喝了口啤酒,接着说:你俩看这冰球和啤酒,一个雪白一个桔黄,颜色搭配让人舒服吧?她转了转杯子,啤酒是液体面包,冰球有高蛋白,营养丰富吧?而且这啤酒香和奶油香在嘴里又会生成出一股特殊的香味来,我没法具体描述它,但你俩应该是品出来了。 他俩直点头,还真是这么个理。 姑娘环顾了一下店里吃着各式冷饮的人,说:他们喝的这些橙露、柠檬汁什么的,一点都不爽,特别是用那吸管的人,半天吸一口,简直就跟老太婆唆奶糖,吃的什么劲? 李禾兵巡视了一下,说:是这么个理,跟小孩摆家家似的,是泡时间呢,哪儿像我们北方人嘁哩喀嚓,痛快。 是呵,北方人干什么都图个痛快,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老家的舅舅夏天打散啤酒提着水桶,虽然把肚子喝了个愣圆,过瘾,其实根本没享受到啤酒的美味,那是灌肠,不是饮食,至于喝白酒非要喝个酩酊大醉,那是糟蹋自己的身体,与我们中国饮食讲品味讲养身的精髓更是格格格不入。 周杰祥微微点头,李禾兵瞠着个眼睛。 彭莱继续说:这么一比较,我们喝啤酒不会像那些人小口咪咪的,但这又毕竟是在冷饮店,一大杯一大杯地往肚子里灌又不雅观,贻笑大方;这冰球呢,吃起来爽快,满口生香,但不是馒头,吃多了是要闹肚子的,叫你不能放开了往里吞。这喝啤酒吃冰球在爽快的同时要有节制,享受美味的同时又供应了肌体所需的营养,是不是集中了南方和北的饮食优点?彭莱说完,眼睛笑着,嘴角微微上翘。 听彭莱这么一说,周杰祥如醍醐灌顶。他惊异她怎么会把一个平常的冷饮吃法剖析得如此内蕴丰富而又如此精彩。自己喜欢这么吃,但从来就没有过这样想过,觉得惭愧。 周杰祥一直认为理想的女性应该是皓齿微露,笑而不言;美目盼兮,言而不多,那才有阴柔之美,淑雅之娇。他不喜欢话多,性情外露,自以为是的女性,但对直率,好发表意见,言谈富有进攻性的彭莱却有好感。 感觉这东西是不讲道理的,无逻辑可言。 李禾兵问彭莱是什么地方人,彭莱说山东蓬莱的。哎哟,咋和你名字一样一样的?彭莱歪着头,说:我厉害吧?她的神态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女孩。周杰祥说:是厉害,记得小时候晚上不好好睡觉,我妈就会吓唬我,山东人来啦,吓得我蒙在被子里不敢动。李禾兵问:你们上海人这么怕山东人?不是吓唬小孩子嘛。不过,这也说明山东人就是厉害,要不,为什么我妈不拿别的地方的人吓唬我呢?周杰祥对彭莱说,有句话叫霸王的弓,穿堂的风,硬不过咱老山东,可见山东人的厉害了。彭莱说:山东人比起上海人当然厉害啦,但还不行。要说厉害,山东人凶不过东北人,野不过西北人,不是说东北虎西北狼吗?李禾兵对说他们东北人是东北虎美滋滋的,问:那你说说上海人像啥?他首先想到的是呱呱叫的鸭子,和仰天一啸威慑百兽的东北虎一比,实在差远了。不想彭莱却反问李禾兵:你说上海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李禾兵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没发现上海人有什么最大的优点。彭莱说:你就说他们的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特点嘛……这可难了李禾兵。提起上海人的特点,胆小、斤斤计较、喜欢算计别人这些词句就“白雨跳珠乱入船”般地钻进他的脑子里,但在周杰祥面前不能这么说呵,再说周杰祥也不是这样的人,这么说也不地道。他琢磨了一阵,才嗯嗯呵呵地说出这么几个词,觉得还差不离,精明、转得快、有商业脑瓜。彭莱问周杰祥是不是这样,周杰祥说这我就不好评论了。 彭莱喝了一口啤酒,对李禾兵说:你说的这些没错,是上海人特点,但不是最大的特点。李禾兵问那是啥?彭莱说:是认真。外地的到上海来办事往往嫌上海人罗嗦,不像我们三下五除二嘁哩喀嚓地就办完了。有一个老乡问我,上海人不是脑瓜子挺活的吗,为什么办事这么死板?李禾兵说:是呵。那个像女人一样的男人跟我换粮票,不就是认真地要命,死板地只想让我发火。 什么像女人一样的男人?换什么粮票?彭莱不知就里。听李禾兵说了来龙去脉,笑道,人家认真你还烦人家,把优点直接划拉到缺点里去了。上海人做事认真,没有人会去赞扬,倒是排第二位的精明呐,脑子活呐被人挂在嘴上。不过,那不是在真心赞扬上海人,后面藏着贬低、嘲讽。彭莱问李禾兵是不是呵? 李禾兵被她问得嗤嗤笑,避开话头:你生活在上海,指定会说上海话了。 彭莱点点头。 你在单位里说上海话? 彭莱笑笑,摇摇头:我不愿意说上海话。 哪为啥? 彭莱看看周杰祥,说:上海人确实有许多优越之处,但我看不惯上海人那种自以为天下第一的样子。就说这方言,本无优劣之分,但上海人就以为自己的语言是天底下最好听最高档的。我的一个同事问我,小彭,侬哪能弗讲阿拉上海闲话 ?口气里,好像讲了他们上海话就提高了一个档次似的。我是山东人,凭什么非要说上海话?上海话有什么了不起?彭莱不觉提高了嗓音,引得不少人转过头来又看他们这一桌。你当众说上海人坏话,当心他们找你算账。李禾兵吓唬彭莱。不会的。你看,他们又都掉过头去了,才不愿理你。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好坏由你说去,我做我的事情,这是上海人优雅之处。我们北方人不行,气性大。 彭莱问李禾兵:你说北方人和上海人谁要面子?当然是上海人啦。为什么?你看,上海人吵架不爱动手,他们是怕撕破脸皮,伤了日后的和气。彭莱摆摆手:不对?咋不对?李禾兵平时说话盛气凌人,到了彭莱面前不觉矮了一截,半天才给她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却被否了。告诉你吧,其实我们北方人比上海人好面子。就说喝酒吧,北方人喝酒老爱喝醉,这里固然有北方人豪爽的因素,也有好面子的因素,怕人家看低了自己的酒量,怕喝不过人家没面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李禾兵面有赧色:好像有点。他忽又笑道,你眼睛好毒呵。 上海人就不怎么被这种虚假的面子所累赘,我们却反过来说人家的不是。这就是思想观念的问题。在外地广泛流传一个笑话,说上海的一个男孩去买针。针是三分钱两根,他付了两分钱,卖针的老婆婆给他一根针,这小孩拿了针却不走,说,你还没有找我呢。老婆婆说,半分钱怎么找你?小孩说,你给我一张手纸。小孩拿过老婆婆递过来的手纸蹦蹦跳跳地走了。这个笑话是编派上海人的,说上海人猴精,从小就会算计。但假设这是一件真事,我们能不能反过来看一看,把账放到桌面上算清了又有什么不好? 中毒了,中毒了,你在上海呆得时间长了,看他们什么都是对的了。李禾兵说。 彭莱只是笑了笑,提起包,往肩膀上一挎:不早了,不跟你们乱侃了,我该回去了。 走出冷饮店,上了南京路,已是行人寥落车马稀了,燥热了一天的空气也凉了下来。路面依是流光溢彩,却有些清冷,就像几个身着艳装的女子在观众稀稀拉拉的剧场跳舞,却毫不影响她们的表演热情。 李禾兵对彭莱说:天黑了,咱俩送你回去。彭莱说:放心,上海是只有掏兜的,没有劫道的。我兜里从来不多放钱,他们掏去吧。 彭莱款款而去。 她穿一件蟹青色的上衣,裤子是米色的,极协调。入夜的风撩着她乌黑的披肩发,哼着小夜曲。七十年代后期,女孩子大多还是扎小辫,留齐耳短发,留披肩发的,即使在上海也只有少数姑娘敢领风气之先。 周杰祥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对柔婉的、得意洋洋的晚风心生嫉意。 哎,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你可别起花花心思,我可给我妹看着你呢。李禾兵在他肩头上推了一把。去你的,说什么呢?我们也快走吧。 第九章(二) 老天爷也不知道累,早上就开始下雨,吃完中午饭还没停的意思,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弄堂里弹街路 上的石头被它洗得干干净净,苍黄苍黄的。 周杰祥正同父亲在客堂间说话,一个打着布伞的妇人站在门口问:是周杰祥家吧? 妇人四十有余,高挑身材,穿一件竹青底的白碎花衬衫,脸色白晰,温和的声音中透出高雅。周杰祥招呼道:是呵,阿姨,快进,有啥事情进来讲。妇人进屋后收了伞,周杰祥接过来放到一个铁皮桶里,把来人让到椅子上坐下。妇人说:这个长脚雨落不停,秋天还没有到唻就烦煞人。她朝周济安笑了笑,我是祝芹娘。 这妇人周济安是眼熟的,好像就住在附近。听她自己说是“祝芹娘”,不知怎么一回事,好在儿子显然是认识的。 屋里突然响起了蝈蝈的叫声。 楼板的横梁上挂着一个用棒冰棍做的小笼子,插了两根鸡毛菜。蝈蝈看来了一个生疏的女人,似乎很不欢迎,不客气地鼓噪起来,又响又急。虽然已下了多半天雨,空气里弥漫着让人担心缸里的米会长出虫子的潮湿,它的声音却是干燥而生硬。 这个叫哥哥,叫起来不怕喉咙哑掉。祝母朝小笼子瞥了一眼,对这个不礼貌的小畜生甚是不满。 阿姨吃茶。周杰祥给祝母沏了杯茉莉花茶。 她的眼光忙从蝈蝈身上移到在周杰祥身上,扫描了足足有一分钟,先看周杰祥的脸,又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上下打量着,把人高马大的周杰祥看得如芒刺在背。 祝芹母亲叫居奚兰,是家商店的营业员。祝芹到丰西以后,居奚兰为了让宝贝女儿能离开甘肃重回上海,四处求人给女儿寻找夫家,先后找了两个,第一个是嘉定的,第二个还是市里的,都被祝芹回绝了。去年春节祝芹回来探亲,父母一块做她工作,劝女儿一定要在上海找人成家,千万不能把根扎在甘肃。要是那样,骨头就丢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了,子孙后代都成了甘肃人。祝芹心里装着周杰祥,自然不能听父母的主意,但她为人文雅,又有孝心,对父母更是从未高声说过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到底还是女人心细。上海人怕到外地,尤其对西北、东北存有恐惧之心。女儿文静而又娇气,做事也不莽撞,她怎么会愿意在甘肃呆一辈子呢?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祝母把自己的想法向女儿摊明,祝芹一口否认,说姆妈瞎想到啥地方去啦?祝母坚信自己的判断,死咬着不放,好像她已经把女儿男友的情况掌握得清清楚楚。祝芹在母亲的穷追不舍之下吱吱唔唔地说她看上了一个上海同去的,叫周杰祥。居奚兰说,你怎么不早一点讲?这是桩好事情嘛。居奚兰希望女儿能在上海找,但要是能找一个上海同去的也不错,以后政策有变化还能双双回来,插队落户的不已经开始回城了吗。祝芹告诉母亲,自己只是看这个人蛮好的,并没有谈。居奚兰问对方晓得吗?祝芹说不晓得。居奚兰着急了,她知道女儿有公主般的脾气,肯定不会主动向对方挑明。她问女儿这个人怎么样。祝芹说,长得顺眼,是个长脚,欢喜学习,人品也好,还说,这个人离我们家不远,住在三百五十六弄。居奚兰高兴了,呵唷,转来转去转到家门口头了。居奚兰问周杰祥老家是什么地方,祝芹说是苏北,她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哎,可惜了,怎么是苏北人?祝芹噘起嘴,姆妈,啥地方人还不一样?祝芹的父亲责备老婆拿着有色眼镜看人,说苏北人爽快,好打交道,你外甥女寻的就是苏北射阳的,不是蛮好的嘛。居奚兰听丈夫这么一说,不再计较。严格地说,不是她不计较,是宝贝女儿看上了,她不能计较。 知子莫如父,知女莫如母。居奚兰知道女儿眼界不低,心气高傲,她能开口说一个男孩子好,肯定是一表人才。她明白女儿现在是暗恋对方,这扇天窗只有做娘的去帮她打开了。她对女儿说要找一个人去周家撮合这件事,祝芹不同意,她以为女儿怕事情没成却弄了个满城风雨,面孔上不好看,便对女儿说做娘的自己去。她相信,凭女儿的长相、身段和文静的性格,谁家爹妈看了都会喜欢,祝芹仍然不同意。居奚兰搞不清楚了,你看中了一个人,自己不好意思去讲,姆妈帮你讲又不让,这是作啥?由于女儿的坚决反对,她只好放下这根红绳。 昨天,居奚兰和儿子祝晟走在一块,正好碰到周杰祥,周杰祥还朝他俩点了个头。祝晟指着周杰祥的背影说,他就是阿姐说的周杰祥。因为住得近,居奚兰也脸熟,唷,就是他呀!大喜过望,对周杰祥是一千个满意。她忍不住,一定要上门提这门亲事,晚了,说不准人家还有人了呢。祝芹说过他家住几弄,可惜没记住,祝晟说知道。 下了大半天雨仍不停,她没心思再等,打了把伞便找来了。居奚兰同周济安谈得挺投胃口,只是他的一口苏北话让她有些别扭,好在这个地方苏北人不少,常听苏北话,不至于影响交流。周济安呢,听上海话更没问题。他会说,只是上海话中要夹些苏北腔,自己听了也不舒服,索性不说,何况是在自己家里。 居奚兰说要麻烦给祝芹带些东西,周杰祥不好推委,又不好接受,正两难之间,周济安已经答应了:好,好,没问题。居奚兰邀请周家去她家做客,周济安说就不麻烦你了。居奚兰说:小周跟祝芹在一道,我们两家人家又近,理应跑得勤点。周济安应付道:是的,是的。居奚兰趁热打铁:那就礼拜天到家里坐坐。周济安还在推辞,说以后有机会再去,无奈居奚兰一再邀请,只得含含糊糊答应。 平时喝酒,李禾兵讲的是尽兴,没有半斤八两下肚不解劲,别人要是喝少了他还不乐意,不损你几句才怪。今天到祝芹家做客,他倒学得乖巧了,祝晟给他倒高梁酒,刚倒了小半杯,他就抓住瓶颈子,直说行了行了,不能再倒了。祝晟问周杰祥:不是讲北方人喝酒像喝水一样的吗?周杰祥说:他是一斤打底,两斤不醉。祝晟又要倒,李禾兵摁住酒瓶子:你不要听他放炮,我真不能喝。上海人不用心劝酒,祝晟也就作罢。 李禾兵穿衣着意选择了一下,都是在上海刚买的,藏青色的青年服,深灰色的平爽呢暗纹裤子,脚蹬黑皮鞋。说起皮鞋,李禾兵还挺挑剔。他虽然喜欢穿上海服装,由于来路有限,也穿些其它地方产的,但这皮鞋非上海的不可。其他地方做得皮鞋,鞋身高而宽,不但傻大黑粗的,套在脚上也不舒服,用他的话说是“板脚”。上海的皮鞋,鞋身低而窄,不但式样好看,穿起来也舒服,用他的话来说,“可脚,得劲儿”。如果没有上海的皮鞋,他宁可穿解放鞋也不穿皮鞋。 居奚兰关照周杰祥,到她家时把一块来的那个外地人也带上,于是周杰祥到旅馆叫李禾兵礼拜天一块去祝芹家吃饭。李禾兵以为周杰祥在嘲弄他,你是耍我呐?谁耍你,真的。李禾兵看他认真的样,迷惑了,问是咋回事。周杰祥把祝芹母亲相邀的事说了一遍。李禾兵这次跟周杰祥到上海来,本来就是想跟他好好说说祝芹的事,见周杰祥了无此意,心凉半截,再不提起,不曾想到祝芹的母亲居然请他去她家吃饭,这不是瞌睡就给个枕头吗?他拍拍脑袋又拍拍嘴巴,确定确实没在做梦,咧嘴笑了,我去了,叫祝芹她妈咋个叫法?就叫阿姨。你们上海到人家家里做客买啥礼物?我不能空着手呵。李禾兵隐隐觉得自己是女婿头回拜见丈母娘。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李禾兵嚷道,这哪成?该我买,你们都给我歇着,噢。 北方人说某个上海人不像上海人,隐含的意思是这个人不像上海人那么小气、滑头、好吹牛皮;同样,上海人说某个北方人不像北方人,隐含的意思是这个人不像北方人那么土气、反映迟钝或是戆头戆脑、不领世面。 李禾兵本来就长得不错,个头又高,穿着从南京路、淮海路刚买回的新衣,也算是赶了时髦。要在平日,有人说他不像是北方的,特别是上海人说他不像是北方的,他准要吹胡子瞪眼睛。今天祝芹母亲说他不像北方的,他非但不生气,还春风得意,十分受用。 从居奚兰家回旅馆后,李禾兵问周杰祥:你说,祝芹妈为啥要请我们去吃饭呢?周杰祥说: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说,这也是常理,她女儿和我们在一块嘛,认识认识,好照应。我看祝芹她妈对你倒是印象不错。 别逗了,给我戴高帽?李禾兵又忍不住问,你咋看出来的?你叫我具体说,也说不出米和豆子,但我的感觉是这样。李禾兵有些失望,淡淡道:感觉这东西是空的,不可靠。不对。感觉可不是空穴来风,你不是常说打牌靠感觉吗。李禾兵喜欢打牌,有时还扎扎金花。他对周杰祥说过,出什么牌,有时靠算计,有时就是靠感觉。周杰祥说:对你来说,现在有一个接近祝芹的机会。啥机会?李禾兵顿时来了精神。回丰西的时候,祝芹妈要让我们给她带东西,到时,我们俩一块给她送去。你千里迢迢地帮她带东西,她还能不理你呵? 李禾兵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赶路突然看到了亮光,高兴极了,向上伸直手臂拍起手掌:绝妙!这次跟你到上海还真有点收获。 只是有点?周杰祥说,收获大了!你敢想到到祝芹的家里? 对对,你是第一大功臣,我得好好谢你。 第九章(三) 如果包厢是别墅,硬座车厢就是贫民窟了,吵吵嚷嚷,乱七八糟,还有骚不拉哄,焐不拉叽的味道。 李禾兵买到的是三人座,同座的是一对夫妇,他们带了一个两三岁的男孩,等于一座四人,挤得靠过道坐着的李禾兵半个屁股老是搁在座位外面。挤点也就算了,那孩子丧门星似的,一会儿就要嚎上一阵。别看嘴小,声音老大,炸得李禾兵耳膜都怕破了。那女人一看孩子闹就赶快解开衣服,慌慌忙忙地把奶头塞进小孩嘴里止哭。 李禾兵心里烦得有两面鼓三面锣敲打着。 他这次离开上海太窝囊了,是被人赶出来的——因为周怀英找了他。 前几天一个早上,李禾兵躺在床上看《新民晚报》。他这个人平时是不怎么和文字打交道的,实在闲了,随便翻翻。他正在看《蔷蔚花下》那个配画小专栏,觉得挺有意思,突然听得有人敲门,以为是周杰祥,说进呵,敲啥?笃笃笃,仍是轻轻的敲门声,他想大概是服务员有啥事,拉开门一看,是周怀英,惊问,周妹妹,你咋来啦?怎么,我不能来吗?周怀英倒是不见生。李禾兵慌忙道,哪儿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快进,快进。他把周怀英让进屋。我哥哥没有来?周怀英问。你哥不是说到他三姨家去了吗。噢,对。 周怀英点点头。 李禾兵拿茶杯要给周怀英倒水,周怀英忙道,不喝不喝。李禾兵看杯子脏兮兮的,杯口上都有老垢,也就作罢。他坐下后,看着周怀英,满脸的为什么。因为周怀英刚刚一句“我不能来吗”,他不好再问她来干啥,室内短暂的相对无言。水房里有人在洗衣服,哗哗的流水声更让他俩感到寂静的尴尬和难受。 还是周怀英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想问我有什么事?李禾兵笑道,没,没。他平时大大咧咧,今天在突访的周怀英面前却是吞吞吐吐。 周怀英说,还真有事要跟你说。是吗?李禾兵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实在想不出她来找他的原因,干等周怀英开口。周怀英倒也爽气,问道,你知道祝芹的妈妈那天为什么请我们去吃饭?这一问似曾相识。李禾兵想起来了,他向周杰祥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当时,周杰祥也搞不清楚。今天,周怀英又向他这么问,怪有意思的,说,我哪儿知道呵?你说呢。我告诉你吧,周怀英说,祝芹的妈妈看上我哥哥了。祝芹妈看上你哥?李禾兵像咬了口生生的尖辣椒,张大嘴巴。周怀英看李禾兵没明白,解释道,不是祝芹的妈妈看上我哥哥了,是祝芹的妈妈替她女儿看上我哥哥了,明白了吧?李禾兵只觉得脑袋被谁敲了一棒,懵懵地疼,还嗡嗡地响,喃喃道,这咋可能呢?这事来得太突然,没征兆也没来由。何况,周杰祥现在正和自己妹妹处着呢。周怀英明白他的意思,佯装不知,问,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李禾兵窘了,我,我随便说说。他猛然意识到,是不是周杰祥看上了祝芹,不好意思说,戳尿窝窝地支使他妹妹来了,既可以暗示他不要再追求祝芹,也可让他做个传声筒,告诉妹妹,他自己却装大瓣蒜,没事似的。想到这儿,他问,是不是你哥让你来说的。我哥哥?他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呢。我哥哥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脸皮薄得像张玻璃纸,我爸怕直接跟他说了他不好答应,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嘛,我爸想让你跟他说。周怀英笑问,行不行呵?李禾兵慌不择言,行,行。 周怀英走后,李禾兵一个劲地骂自己,我没头苍蝇似的行啥呀,这不是在掘自个坟头吗。他这窝心呵,跟噎了一大口红薯堵在胸口一样难受。周怀英说周杰祥不知道,这能信吗?指定是他一家人商量好了的来挤兑我。妈拉巴子的,上海人做事就是鬼头蛤蟆眼的。 李禾兵恨起了周杰祥,怪不着我求他给我撮合撮合他赖得搭理呢,原来他自己想跟祝芹来一腿。他把自己撂在床上,腰一躬一缩,用屁股砸了两下床板,好像周杰祥就在屁股底下。他点根烟,朝天花板吐着烟圈,然后又朝向上腾挪的烟圈重重地吹了口气,烟圈便涣散开来,胡乱一团,一如他烦躁的心绪。 周杰祥会这样吗?他又觉得周杰祥不是什么见异思迁脚踩两只船的人。也有可能他真的不知道,如果是这样,我该问问他,把事情搞清楚,这不但是我的事,还关系到我妹妹呢。但咋问他呢?要是自己没有死磨硬泡的要和祝芹处对象,咋问都行,现在张不开这个口,抹不开这张脸呵。不但没法问,他也没法和周杰祥再在一块闲逛闲聊了,思来想去,只能是啥也不说,和周杰祥也没打招呼,买了张硬座票一走了之。 同座的孩子又嗷嗷地嚎上了,一边嚎一边舞着两只小手,哭声一阵紧似一阵。女人又撩开了衣服,拿奶子给孩子止哭。 李禾兵心烦,起身到车厢的接头处站着,点了根烟,无趣地看着窗外。 喂,禾兵,是你呵!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李禾兵回头一看是邹天贵,提了一个暖瓶,刚灌了热水往回走。 邹天贵是炼钢厂炼钢车间主任,他爸邹获用是商业局长,和李世前是老朋友了,李禾兵有时缠着父亲买个紧俏货,就让他去邹获用家去取票,所以认识。 李禾兵问:哎,你咋在这儿?邹天贵笑道:这是啥理,你能在这儿,我就不能?李禾兵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也出差呀?是呵,你呢?李禾兵点点头,问他在几车厢,邹天贵说在十二车厢,在你们后面一节。李禾兵问他也没买上卧铺吗,邹天贵撇撇嘴:别提这个卧铺,把我的肺都气炸了。咋啦?到我那儿慢慢说去。得了吧,你那儿也只有你一个座,把我往哪儿插?咱哥俩就在这委屈一会儿吧。 也是。邹天贵放下暖瓶,气呼呼地说:这上海鸭子真他妈的缺老德了?李禾兵笑问:他们把你咋的啦?邹天贵正满肚子愤恨无处发泄,遇到李禾兵总算有了一个倒苦水的地方:哎,我倒了八辈子霉了,买了一张假票。 假票?!你买了张假票?李禾兵哈哈大笑。 邹天贵不满地朝李禾兵翻了翻眼睛:你笑啥笑?幸灾乐祸是不是?说来惭愧,这张假票还是托人买的呢,你说逗不逗?邹天贵蹬了一下车门前的铁翻板,我到上海出差,我爸说,你们炼钢机修车间的韩之平是你表婶家的亲戚,我已经让韩之平给他们家写信了,到上海后你到他家去一次,有啥事有个照应。我就去了,在他家吃了一顿饭。走前我问他家能不能买上卧铺票,他家说,呵呀窗口上买不上,只有到黄牛手里买。黄牛啥意思,你知道不? 李禾兵摇摇头。 黄牛就是倒票的,我就托他家买了一张。那天上车,把我累得哼吭哼吭的。到乌鲁木齐的车被称之为强盗车,被赶到北面上车,是车站背面。你瞧,上海人多势利眼,连到西北的火车都进不了正门,它怎么不让去北京的从北面上? 那天没上成车? 上车了。我在上海买了一个皮箱,一个旅行包,都装得满满的,他家还死命地让我给韩之平带东西,又整了一个包,一个纸板箱。虽说是卧铺,行李架也挤呀,我和韩之平的哥哥、弟弟早早地就排在候车室,想抢先占上行李架,等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才进站,那人就像逃荒似的,把你的屎都能挤出来。 李禾兵拍拍邹天贵的肩膀:我知道,我不也坐的这趟车,快说正事。 邹天贵讪笑了一下:好不容易上了车,放好东西,老天爷,累得我直冒汗,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是中铺,把零星物品放在铺上,想歇一歇,等开了车了再收拾。上来一帮人,有四五个,大包小包的放了一大堆。一个娘们拍拍我的铺,叫我把东西拿开。我说,哎,我放我的东西,挨你啥事?那娘们说,你搞错了,这是我们的铺。我赶快掏出票来看,没错呵,二十三号中铺。那娘们又说,是不是走错车厢了?我看车票,没错,是十一车厢。那娘们叫一个男的掏出票来看,也是十一车厢二十三号中铺。咳,跳出个真假美猴王。他们仗着人多就要卸我的东西,我能让呵?就吵起来了。一会儿列车长来了,拿着两张票一对照,说我的是假的。我急了,你凭啥说我是假的?列车长说,你看你这张票上的针眼不是机器打出来的。我一看那票上日期的针眼果然是歪歪扭扭的。列车长说,你拿假票来冒充,没罚你款就便宜你了,快下,车要开了。车上的人就一起轰我,我把行李架上的包呵箱呵拿下来,住回原来的旅馆,又去买了一张五天后的坐票,今天又折腾着上车,你说上海坏不坏,太坑人了。说罢,把手拍得叭叭响,就像拍苍蝇。 李禾兵说:就算你倒霉呗。倒霉?邹天贵一瞪眼睛:还有比这恶心的呢。又咋的啦?我不是托他们买票吗,结果买了张假的,你猜他们怎么着?嘿,退给我七十五块四,说是给我的补偿。你说恶心人不恶心人?我死活没要。你要给把车钱全给了呵,给了一半,还整个零头,也不嫌寒碜。邹天贵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瞧,上海人就是这幅德性,还是亲戚呢,狗屁!我爸算是白辛苦了,给那狗日的韩之平换了个好工种。邹天贵忽然想起了周杰祥,说:你妹妹曾托我给一个上海小子换工作,别看他人模狗样的,八成也不是啥好东西。他对周杰祥并无恶感,一张假票彻底扯坏了他的心绪,一块骂上了。邹天贵问李禾兵知道不知道他妹妹帮一个上海人换工作,李禾兵懒得提周杰祥,说我才不希管她呢。他因为祝芹的事正窝火,原要跟着邹天贵一块骂上海鸭子,但突然想起了彭莱关于上海人算明白账和北方人图脸上好看的分析,说:人家还给你一半也就可以了,还发啥牢骚?邹天贵摊开两手:你要给就全给呀,又要面子,又要穷算计。人家给你跑腿,还自觉承担一半损失,你凭啥要赖着人家全包呵?邹天贵斜着脖子盯了会李禾兵,像不认识似的:哎,我说你这老兄,你不是最恨上海人的吗,怎么今天给他们帮腔,是不是泡上海的小妞得了甜头了?李禾兵一推邹天贵:你瞎咧咧啥呢,一码事是一码事。 这时,列车播音响了,告知前方停靠站是开封。邹天贵说:上下车的时候容易丢包,我得赶快过去。他提起暖瓶,晃着脚步,向十二节车厢走去。 这次邹天贵出差到上海,他爸让他到韩之平家原想得到点照顾,不曾想招惹来的却是连续吃大头亏,先是买卧铺票白扔银子白费精力,这不,倒霉事又来了。 火车开出开封没多久,车厢东头突然人声嘈杂,挤过来一帮检查人员,挨个查看旅客携带的物品是否超重,遇上可疑的就让旅客把旅行包、纸板箱、蛇皮袋什么的过秤。邹天贵的心卟卟地跳起来。他知道铁路上的规定,一个旅客只能携带四十公斤物品。事实上,坐“强盗车”的旅客所带之物百分之百都是超重的,要是超得不多也就过去了,但要查到你,对不起,就要“斤斤计较”了。如果光是自己的行李还超得不多,现在多出韩之平的两个旅行包就肯定大超特超了。 担忧间,检查人员过来了。手里拿着钩秤的大高个问邹天贵:你一块的几个人?邹天贵答就我自已。大高个指着行李架又问:你几个包?邹天贵说两个。一个女的检查员指着座位下露出边的皮箱问:这是你的嘛?邹天贵极不情愿地点点头。大高个说:你把皮箱拉出来。邹天贵拉出皮箱,那女的弯腰探头一看,里面还有一个纸板箱,问:这也是你的嘛?邹天贵恐慌地点点头。拉出来!大高个命令道。邹天贵撅着屁股去拉。纸板箱足有七八十斤,车厢地板铺的橡皮摩擦力又大,邹天贵吭哧了半天。 原来,丰西缺米,一个人月供一斤,吃食堂的更没保证,三四十天做一次米饭还不一定能买上。韩之平家里趁有人捎东西,在纸板箱里塞了三十斤大米。纸板箱用硬纤维的包装带横竖来回扎了好多道,像个大炸药包。大高个拽了拽纸板箱,问:这么重,装的什么东西?邹天贵说是大米。呵唷唷,一个人带这么多东西!那女的作惊讶状。大高个让邹天贵把把行李架上的一个皮箱两个旅行包拿下来一块过秤。这一过秤完了,总共超了二百七十三斤,罚款八十三块。邹天贵摸摸后头颈,说没这么多吧。那女的一瞪眼:我们难道会骗你?你自己试试。说着,两手提着一个深绿色的旅行包撂到邹天贵的脚下。那是韩之平家托他带的包。邹天贵提了一下,还真沉。他不吱声了,乖乖地交上罚款。 邹天贵跑到李禾兵这儿来诉苦,言语愤愤:他家把我当成出苦力的了,让我带我么多东西,那纸板箱死沉死沉的,他妈还说得轻巧,这儿给你送上车,那儿有人接,好像不用我花一分力气。要不是他家,我怎么被罚款? 李禾兵说:那罚款的钱让韩之平掏一半。邹天贵摇摇头:那怎么好意思?他家让你带的,罚了款他家也掏点是天经地义的。他家给你买了张假票不也掏腰包了吗。邹天贵说:我没要。李禾兵提高了声音:没要,没要就是你自个的事啦。邹天贵说:韩之平也不知道罚款呵。你告诉他嘛。邹天贵又摇摇头:不好意思张那嘴。那么,我替你说。不行,不行。邹天贵只摆手。 邹天贵这个人好图人前风光,死要面子。回丰西几天后,韩之平听说他在火车上被罚款了,去问他,他拍拍胸脯说,瞎说,谁这么大的能耐还罚上我了?火车不就是装人装物的吗,罚什么罚呀?扯蛋! 第十章(一) 韩之平终于找到了小猴子,虽然他俩住在一个宿舍里。 韩之平调到机修车间当车工,上常白班,小猴子这个星期上中班,韩之平是特意等到夜里将近一点,估计他应该下班到寝室了。 在走廊里,韩之平看到小猴子端着刷牙缸往水房走,叫他,小猴子停下步来,见韩之平深更半夜地来找他,问有啥事,韩之平笑笑:没有啥大事情,电熨斗我用用。小猴子犹豫了一下,用牙刷指着韩之平:卖你一只面子,就不收铜板了,快点用,用好就给我。 虽说小猴子的精于计算,看钱眼不看人脸是人所皆知的,但韩之平根本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好像提防他也会像他一样拿着电熨斗赚钱似的,羞怒之下真想扭头一走了事,但已向人开口,牛鼻子被人牵着了,想退也不好退。 等我刷好牙齿。小猴子说罢,一步一晃地进了水房。 韩之平被撂在昏暗的灯光里。 宿舍走廊顶上的电灯泡是二十瓦的,隔七八米才有一个,那鬼火似的灯光冷冰冰的,就像小猴子看他时半斜着的眼睛。 韩之平进小猴子的寝室呆坐着,吴新生下班回来,问他你寻我?韩之平说找小猴子。吴新生问寻他作啥?韩之平说跟他借电熨斗。吴新生笑了:吃亏了吧,他多少精怪,你算得过他?韩之平说:好了,不去提他,触心经的。水房传来牙刷棒在缸子里打转时的撞击声。韩之平噘起嘴朝吴新生嘘了一声。 小猴子进来后对韩之平说你等一歇呵,就开始收拾,挂毛巾、梳头、叠衣服,一件又一件事没完没了。韩之平嘴上说不急,心里却在咒骂他,摆啥花头?存心要我好看。 小猴子整理完衣服,从床头上拿出“芳菲”牌的油脂盒,用右手食指抹了一撮,在两个小颧骨和两手手背上各点了四点,先擦脸后擦手,然后,两手掌“叭叭”地拍了两下。 韩之平看他拾收完毕,站起来,满以为他该取电熨斗了,小猴子却坐到床上,一躬腰,从床底下拿出一双棕色的皮鞋,再一躬腰,又从床底下拿出一个鞋刷和一管鞋油。小猴子左手朝上伸进鞋窝托着鞋背,右手极迅速地小幅摆动着。他半斜着身子,目光贴着皮尖,神态极为专注,旁若无人,额前掉下来一绺头发,一颤一颤地晃悠着心满自得。 韩之平站在他的面前,目光呆滞,脸色尴尬,等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猴子擦完皮鞋,铺被子,整整枕头毛巾,一切完结,该上床睡觉了,这才从靠床头的箱子里取出电熨斗给韩之平,叮嘱道:不要借给别人,明朝就还给我。韩之平点头,表情木然地退了出去,招呼也没打。 韩之平领教了小猴子的聪明,也发现自己实在愚笨得可笑,后悔得只想咬一口肚脐眼。 他家里让邹天贵给他带了个电熨斗,这是他没想到的,喜出望外。 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但生活的春天尚未到来,服装店的橱窗里还没有到琳琅满目争奇斗艳的时候,特别是丰西小城,人们的服装还停留在蓝灰黑的老三色上。上海人信奉的是“人是衣装,佛是金装”,穿衣戴帽在许可的条件下讲究个时髦好看,最起码也应该是整洁得体,衬衫领子不要有污垢,裤子要有两条笔直的褶印。 丰西人大概不用电熨斗,所以,店里也没卖的,这可为难了这帮上海小伙子,只能把晾干的裤子对缝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到枕头底下,弄不好还另外压出乱七八糟的褶子来。也许有年轻的读者会说,笨蛋,在上海带一个电熨斗不就万事大吉啦!何为不经冬寒不知春暖,此之谓也。那时回上海,糖烟米面,鱼片菜干,衣裤鞋袜,咖喱奶粉,等等,等等,什么都要带,电熨斗整个就是个大铁砣子,带了它就要少带其它更需要的东西,只得割爱。这次韩之平家托邹天贵带东西,或许是出于已经开口求人就狠劲用足的心理,在旅行包里塞了一个电熨斗,害得邹天贵在火车上被查时多交罚款。 上海老乡听说韩之平家给他带了个电熨斗,少不得借用,这其中就有小猴子。别人借,韩之平没啥,小猴子借,他就十分的不愿意了。刚来丰西时,他俩虽是好朋友,渐渐地,韩之平也看不惯什么事都算得精细的小猴子,背后把他叫作磨光石卵子。让他不高兴的是小猴子跟他借过一次手电筒,还他时手电筒上的玻璃盖坏了,有条缝,而小猴子却没事人似的招呼也不打。再有,这也许是最主要的,只是韩之平说不出口,他看中祝芹,还在酝酿包抄计划,却被小猴子抢了先,虽然最终小猴子没成,但搅乱了他的好事,耿耿于怀。所以,小猴子跟他借电熨斗时,他以被别人借走了为借口拒绝了。小猴子明白他是不肯借他却佯装不知。过了几天,小猴子找到他,要买他电熨斗。韩之平说,卖给你作啥?我要用的。小猴子说,你卖给我,用的时候来拿,跟你的不一样?韩之平想想,就是,白白里弄点钞票,等于他给我保管,就答应了,原价卖给小猴子,喜滋滋的,还以为赚了一笔。小猴子得到电熨斗后却在宿舍做起了租赁生意。借用一天一块钱。大家虽然对小猴子认钱不认人的行为嗤之以鼻,但禁不得实际生活需要的诱惑,就像冬夜旷野里的火苗,冷嗖嗖的你总想靠近,借电熨斗的人便渐渐多了。电熨斗的价钱是十八块,小猴子一个星期要借出去两三次,两个月就把成本收回来了,余者只等净赚。韩之平懊悔不及,暗地里只骂自己是只戆大。今天跟小猴子借电熨斗的时候,他不说借,说“电熨斗我用用”。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电熨斗还是自己的,却被小猴子有意难堪。 生气又有什么用?谁让你爹妈给你的脑瓜子不如小猴子的好使呢? 不得不承认小猴子的脑瓜子就是好使,能在别人不注意或想不到的地方琢磨出赚钱的办法来,有超前意识,而且有敢为天下先的胆魄,勇于第一个吃螃蟹。 这不,这几天他不费吹灰之力挣了一笔钱。 七十年代后期,歌剧《江姐》、话剧《霓红灯下的哨兵》等又重返舞台,甚至像《铡美案》、《乘龙快婿》这些在文革中被批得稀巴烂的“四旧”也在舞台上字正腔圆地唱开了。尽管如此,丰西这样的小城市是没有像样的文工团愿意来演出的。那时的文艺演出,演员拿工资,文工团用拨款,都是革命工作,谁也别想挣大钱,更没有后来的出场费之类,最多是接待城市的有关部门在演出完毕后请吃一顿罢了。在此情况下,文工团的领导一般都把演出地点安排在大城市,再次也得去中等城市,这样,大伙也算转蹓个地方,见识个世面,拍几张照片好向朋友夸耀夸耀我去过北京、上海或是厦门、洛阳什么的。 如此,丰钢职工俱乐部也只能是放放电影,而且要等着层层下转的拷贝,用已成了明日黄花的电影来乐呵乐呵小城市民。杭州人在“两只黄鹂鸣翠柳”的季节看《闪闪的红星》,到丰西人听李双江唱这部电影里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时候,已经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了。不过,丰西人偶尔也有看外地文工团文艺演出的机会。文化大革命后期,粗制滥造,用文艺图解政治的拙劣演出渐渐少了,但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工作者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还没有变。丰西虽然在地理地图上只是个小城,用两个空心圆表示,但却是西北最大的钢城,在中国的政治经济地图上有一定的地位。去年,甘肃省文化厅要求省文艺团体要为省内几个大企业演出,于是乎,省歌剧团《刘三姐》剧组来到丰西公演三天。 小猴子认识俱乐部的纪主任,给他带过一斤花生牛轧糖和一块布料,攒了点人情。他跑到纪主任的办公室,说要弄点《刘三姐》的剧票。纪主任说,这回票紧张,给你两张吧。小猴子说,纪大主任,我想多要点。纪主任问要多少?三十张吧。纪主任一愣,谁求他也从没这样狮子大开口呵。再说了,他要这么多干嘛?还没等纪主任张口,小猴子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牡丹牌香烟,笑嘻嘻地递上去。纪主任推开,什么意思呵?噢噢,没有什么意思,别人刚给我从上海带来的,你不是说牡丹烟软,好抽吗,我记着呢。小猴子把烟揣到纪主任口袋里。纪主任并不贪小,但口袋里被小猴子硬揣进两包烟,嘴巴便软了下来,问,三十张票都要一天的吗?小猴子说,一天十张吧。 开场前有好多等退票的,当地人称之为钓鱼,手里拿着五毛钱,念道,有票不?有票不?小猴子一看,乐了,嗯,有苗头。他叫了一声,我有票!钓鱼的像一群苍蝇一样“嗡”地围了上来。小猴子并不把票拿出来,伸出右手食指往上一杵,连声道,一块钱一张,一块钱一张。钓鱼的又“嗡”地散开了,嘟嚷着,嘿,这是啥事呵,还挣钱来了。尽管如此,仍有人买小猴子的高价票,其他钓鱼的陆续挤过来,须臾,又围成了圈。小猴子的十张票一会儿就全出手了。第二天人更多,进场的,钓鱼的,挤热闹的,熙熙攘攘。两个小伙在唱着《刘三姐》里的对歌,什么结子高又高哎?哎,高又高;什么结子半中腰哎?哎,半中腰……两人一边唱一边晃脑袋。小猴子晃悠了一圈,看钓鱼的人比昨天还多,果断把票价提高到一块五,一会儿也卖完了。第三天钓鱼的人少了点,跟前天差不多,于是,小猴子又把票价恢复到一块。 小猴子给纪主任的牡丹牌香烟是四毛九一盒,两盒九毛八;三十张票,五毛一张,十五块,倒卖后得三十五块,除烟钱外,净赚三十四块零二分。三天赚三十四块零二分,在月薪平均为五十块左右的七十年代末,这是一份让人半夜都会笑醒的暴利了。何况,就丰西而言,倒卖剧票是小猴子的一大创举,恐怕在整个甘肃也是可以彪炳史册的。 第十章(二) 小猴子兴冲冲地给赵艳媚烫衣服去,把电熨斗往赵艳媚的床上一放,翘起二郎腿一阵乱抖。 祝芹看小猴子来了,说有事出去。 不管是男宿舍还是女宿舍都有一个潜规则,看到室友有初恋情人来了都会借口规避出去,让初尝男欢女爱的室友享受幸福的空间。小猴子同赵艳媚恋爱已有两年,属于“老革命”了,同室的再没有规避的义务,但由于小猴子曾追过祝芹,见了面自然别扭,祝芹还是要避的。 小猴子见祝芹走了,从口袋里掏出两搭子钱给赵艳媚,一搭子是一块两块的,一搭子是毛毛钱。赵艳媚吃惊,问怎么这么多钱?小猴子晃了一下脑袋,嘴唇一撮:你数数。赵艳媚一数,三十块,问:哪来这么多钱?我赚的,给你的。小猴子的话脆生生的。你赚的?赵艳媚一脸茫然。小猴子说:嗨,过瘾头,我三天赚三十四块零两分。赵艳媚更奇了:怎么赚的? 小猴子把倒票事眉飞色舞地叙述了一遍,问:怎么样? 赵艳媚根本就没有想过在工资之外还能挣钱,更没想到小猴子居然三天能挣了她一个月的工资。赵艳媚的父亲在村子里就算冒尖的人物了,把自家种的土豆、白菜、蒜苗拉到城里菜市场上卖,比那些一年三百六十日只知道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乡开窍多了,手上自然也就有了活泛钱,买个烟叶打点散酒的挺滋润。她爹赶毛驴车从村子到市里有四十七里路,在市场上站着蹲着的熬了一天也就挣个两碗牛肉面的钱,和小猴子一比,那还卖个啥呢?小猴子略施巧计就挣了个堆肥流油,但赵艳媚觉得他倒票的勾当实在有损脸面,当小猴子得意洋洋地问她怎么样时,赵艳媚吱吱唔唔地说就是太那个了。小猴子问什么太那个了?赵艳媚犹豫了一下,说:就是太惹眼。她尽量挑和缓一点的词,不忍扫小猴子的兴。 什么惹眼?小猴子没明白她的意思。赵艳媚笑笑: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有点丢人臊色。小猴子瞪起他的那双不大的眼睛,大声道:丢啥人呵?我大街上吆喝,光明正大。赵艳媚说:人家纪主任给你的票是五毛钱,你凭啥卖一块一块五呵?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双方自愿。再说,我挣的是辛苦钱,谁管得着呵?你还挺有理的噢。当然啰。小猴子拍拍胸脯,谁有本事谁挣钱。那你把这些钱给我干嘛?小猴子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那脆亮的声音同他的心情一样畅快:我挣的钱当然给我的心上人用啰。我不用,你拿着吧。你每年探亲假要花费不少呢。哎,挣钱就是花的。看看你们尼姑庙里谁到上海,让他带件时髦衣裳。小猴子爱把他经常出入的这个女宿舍称之为尼姑庙。你才是尼姑呢。赵艳媚笑道。咦嘻,小猴子涎着脸:这当然不包括你。你要是当了尼姑,我怎么办呢,叫我上吊呵?赵艳媚嗔道:你上你的吊呗,没人拦着你。小猴子扮了个鬼脸,一本正经地说:哎,那可不行,我还有好多革命任务没完成呢,怎么能去上吊?赵艳媚问什么革命任务呵?小猴子脸色郑重,抬手朝赵艳媚招了招,小声道:我告诉你。赵艳媚把头靠过来,小猴子像个猴子一样敏捷,耸起肩膀向前一跃,右手抱着赵艳媚的头颈,左手搂着她的腰,亲着她的脸颊,左一个,右一个,还发出“嘬嘬”的声音,一边亲一边说,就是这革命任务,就是这革命任务。赵艳媚捶着小猴子的腰:你要死呀,有人进来了。小猴子仍然搂着她的脖子:有人又怎么样?你是我老婆,谁能管着,公安局长也只能是干瞪眼珠子。说完,又“嘬嘬”起来。 小猴子放开赵艳媚时,她的脸红了,浅浅的,水润润的,荡漾着青春的气息。 赵艳媚虽然还有农村人来到城市后通常有的寡言少语,谨小慎微,自轻自卑,但相貌却在变化,皮肤细了,也白了,头发黑了,也有亮光了,语调软了,也有些娇滴滴的声音了。特别穿上经小猴子精心挑选配套的服装,经常在小猴子的逗乐中笑逐颜的她,土气渐渐褪去,面容渐渐秀气起来。 小猴子这人不但对别人吝啬,对自己也挺苛刻。其他人探亲带回来的食物最多三四个月就报销了,他却能坚持七八个月,甚至到第二年探亲的时候,上一年带回来的东西还躺在箱子里呢。有一次,他带的猪油快一年了都没吃完,发黄,拧开瓶盖,一股耗味从瓶子里冲出来,弄得李富堂、吴新生他们大叹可惜,说小猴子是美国的资本家,宁愿把牛奶倒到海里也不让穷人喝。自从和赵艳媚谈了朋友,他对自己是一如既往的苛刻,还是一根香肠分成两回吃,但所带之物却是四五个月就没有了,因为回丰西以后,七层以上的食物被他搬运到赵艳媚的寝室去了。韩之平他们很是不解,这个石卵子碰着个老馍子怎么开天眼了? 老馍子是指当地人,既穷且土,往往遭人白眼,韩之平他们议论起当地人有时称老馍子,有时称之为“摸摸奶子”。这缘于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南方人问一个当地人,你早上吃的什么?当地人说,馍馍奶子。南方人奇怪,你怎么摸摸奶子就饱啦?当地人纠正道,我吃的是馍馍和奶子。当地人把馒头叫作馍馍,把牛奶叫作奶子,馍馍、奶子也就是馒头、牛奶。这是编派人的。其实,有几个当地人早上喝得起牛奶呢? 小猴子和赵艳媚谈朋友,上海老乡都以为他肯定是耍弄耍弄人家一脚蹬开了事,没想到他是真情投入,而且对人家是千好百好,体贴入微。李富堂他们替他想不通,怎么人精一样的小猴子见了赵艳媚会一贴药呢?赵艳媚虽长得不算难看,但不是花容月貌,绝无美色可图;家在农村,父母种田养猪,绝无门路可攀,他这个凡事小算盘打得噼哩叭啦响的家伙图什么呢?别人想不通,但这正是赵艳媚最为感动的地方。小猴子刚和她处对象的时候,她是怀有戒心的,她家里也叮咛她多加提防,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小猴子是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好,不能用别人的眼光来看待他。 赵艳媚把小猴子给她的钱塞到他手里,说你用吧。小猴子一甩手:你用你用。这怎么行呢?怎么不行。你用就是我用。这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嗨,什么话嘛。小猴子哼起了句黄梅戏《七仙女》里董永的唱词,你织布来我耕田,我挣钱你花钱是天经地义的。这回算啥呀,小来来。你相信我,我以后肯定会挣大钱给你用,让别的女人都眼红你,你信不信?赵艳媚眼睛一眨,点点头:我信。 赵艳媚虽然只吐了两个字,给小猴子幸福的冲击却是排山倒海。他一把搂过她,又是一阵狂亲,亲得赵艳媚都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来。 第十章(三) 李禾瑾突然失踪了,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冯得珍到图书馆找郑橘,问她小瑾昨天有没有上班,郑橘说来了呵。冯得珍又到她弟弟家问,说没来。李家把李禾瑾所交往的人都找遍了,仍是毫无收获。她会到哪儿去呢?一家子琢磨来琢磨去,冯得珍说,会不会到上海找小周闹去了,这丫头跟她哥一样,彪乎乎的,做啥事都急头白脸的。李世前说有可能,赶紧给小周家打电话。他瞪了李禾兵一眼,全是你惹出来的祸,这么大的人啦,说啥话也不长个脑子。李禾兵说不会是这事吧。李世前说,咋不会,你说有人要把女儿嫁给小周她还能不急,还是上海的,又漂亮,你说说,她咋能不火昌钻天的? 李禾兵前天到家后,父母问他怎么没跟周杰祥一块回,他说厂里有事,就先回了。他给妹妹带的东西最多,精纺羊毛衫、半高腰棉皮鞋,还有好看的发夹、亮晶晶的胸针、小巧玲珑的钱包。李禾瑾试了这个试那个,煞是高兴。她正试一条真丝围巾,忽又问,哥,你咋没有跟小周一起回呢?李禾兵本来要说“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厂里有事”,看妹妹对周杰祥是一往情深,一片痴心,再想到自己的心上人被祝芹妈往周杰祥那儿推,吃着桃子还有梨,好事尽让他给占了,那怨气、怒气就像汽油着了火似的,大声吼了一声,你就别提他啦,烦!李禾瑾看一提起周杰祥哥哥就发火,一愣,问你俩咋的啦? 从上海到丰西火车要走三天。在这三天中,李禾兵反复思考着是否把周杰祥跟祝芹要处对象的事告诉妹妹。他很矛盾,说吧,这事还没准,万一周杰祥没跟祝芹处,这不是乱放喇叭吗?不说呢,要周杰祥真是脚踩两只船,不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吃亏,再说,自个也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他决定先跟父母说,暂且瞒着妹妹。但是,火气一上来,就把事给捅开了。 冯得珍听儿子说祝芹的母亲要把女儿嫁给周杰祥,这可炸开了锅,忿忿道,这上海人咋这么不是个物呵,这儿和小瑾咬着,那儿又扒拉一个,这不是耍人吗。我说小瑾不能碰这姓周的吧,咋的?应验了吧。李世前将信将疑。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要是没影,儿子不会吹胡子瞪眼。何况,他同周杰祥是高高兴兴去上海,说好是一起回来的,现在,气呼呼地自个回来了,这也多少说明了一点问题。但他对周杰祥的了解也不是一时一日了,不是那种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人。李世前训斥儿子,你可别起刺儿,没事找事。 现在还真有事了。 说要给周杰祥家打电话,他家又没电话,这怎么办?李禾兵没白到上海去一趟,说上海有传呼电话,有他家地址就好了。冯得珍说你刚去过,不知道他家地址?李禾兵说我怎么会记他家地址?不过还是他有主意,让他爸到厂里查去。李世前在厂劳资科查到了周杰祥家的地址,又找来全国电话号码簿,终于查到了号码。转了一个大圈子,电话是打过去了,但得到的信息是李禾瑾根本就没到上海去。这下,李禾兵脱离干系了,说,我说跟我没关系吧。李世前骂道,你这个瘪独子,咋和你没关系?为啥你一回来,你妹妹就不见了? 过了两天,仍杳无音信。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问的人都问了,李家三人束手无策,有的只是恐慌,慌得像饿极的鸡在圈里团团转。 冯得珍试探着问丈夫:要不要请个算命的给算算到哪嘎嗒去了? 李世前一听这话就生气:你少给我提那些破鞋烂袜子。他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正统派,鄙视偷偷摸摸算卦看相的,这些人是用迷信来骗财害人。冯得珍要找的人他知道,是个东北老乡,锦州人,人称一口定。冯得珍虽然相信算命的,但不敢和丈夫顶牛,又问要不要到公安局去报个警?李世前想了想,说:我去吧。他当然不想兴师动众,搞得满城风雨,但现在没有女儿的一丁点消息,不去找公安局又能找谁呢? 公安局的侯局长跟李世前有两面之交,喝过两回酒。他正在翻报纸,见办公室的小丫头把李世前带进来,起身道:唷,唷,那阵风把你个大书记给刮来啦?说完,给李世前掏烟,吩咐小丫头给李书记沏茶。 侯局长把李世前让到沙发上,吐了一口烟,问:有啥指示?他以为李世前肯定是为谁当说客,托人情来了。作为一个公安局长,他每天处理这方面的事情要花去工作的多半精力。喜欢拱猪、打双抠的侯局长五十多岁,脸色有些焦黄,不知道是为没完没了的案子操心操的还是挑灯夜战打牌打的。 李世前欠了欠身子,往烟灰缸里磕了磕烟,说是为女儿来的。侯局长大骇,朝他探了探头,一脸严肃地问:你女儿怎么了?李世前看侯局长诧异的样子,缓了口气:要说呢也不是啥大事。我女儿叫李禾瑾,在丰钢图书馆上班,有两天没回家了。咦呀!你这个人,两天没回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过两天不就回来啦。李世前说:嗳,这丫头长这么大,从来没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咱家哪儿都找都问了,白搭。侯局长看李世前急心慌神的,问他准备怎么办,李世前笑了笑,放平语气:我想报个警。侯局长也笑了笑:李书记呵,你不会以为我们公安局整天没事干瞎 转吧。他觉得李世前是小题大做了。李世前叹了口气:侯局长,你老兄有所不知。我女儿虎燥燥的,备不住会出啥事。侯局长“哦”了一声:这倒要提高警惕了。李书记,我叫各个派出所的兄弟们,还有巡警,把丰西的旮旯旮角的都搜罗一遍,一有消息,我就给你挂电话。末了,他拍了拍李世前的肩膀:李书记放心,没事的。 李世前夫妇在没报警之前光是焦急,心慌意乱,一报警,问题的严重性陡然上升,是命悬一丝的病人推进了抢救室,叫你脑子里转悠着死亡的念头。冯得珍连菜市场也不敢去,生怕公安局来电话。丰西的菜市场没有早市,可在别人上班之前把菜买回来,于是,她只好等丈夫、儿子下班到家了才去快收摊的晚市胡乱买些。 找不到李禾瑾,一家人都没味口,吃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李世前中午下班到家,刚脱外衣,电话铃响了,是他们日夜盼望的公安局的电话,但那是一个叫人心如刀割,魂飞魄散的电话,冷静如李世前者,接完电话脸都白了。公安局说,在丰西市南的戈壁滩上发现一具女尸,是被浇上汽油后焚烧的,已经碳化,面目难辨,让李家去辨认一下。 天哪,这是什么事呵?冯得珍听李世前一说,捂着个脸号啕大哭,眼泪水从指缝中沽沽地钻出来。李世前劝解道,不是还没看吗,肯定不是咱家小瑾,你哭个啥?他是在老婆面前强作镇静,其实在自己眼前横着的是女儿被烧焦的尸体,那尸体晃动着,鼻子前有一股怪怪的焦味在转圈。 到公安局后,侯局长带着李家三口进入法医鉴定室的停尸房。 停尸房在公安局办公楼后面的一趟平房里,安了一扇厚铁门,开门时有“嗡”的一下声音,像是从隧道里传来。 虽是白天,房子里黑黝黝、阴森森的,一开灯,惨白的四面墙壁空当当的,愈显得房子正中高脚单人床的突兀,一层白布单下有凹凸不平的物体。法医掀开白布单,一具焦黑的尸体呈灰黑色,手指和脚趾卷屈损裂,全身干缩、发硬。冯得珍一见,嘴唇一哆嗦,咿咿唔唔地抽泣起来。侯局长说别出声,听法医介绍。李世前朝老婆瞪了一眼,冯得珍强忍住抽泣声,肩膀一缩一抬的。法医介绍说,尸体是早上巡逻队发现的。死者是女姓,二十岁左右,死亡时间已有十七八个小时。李世前夫妇相顾看了一下,不敢再听下去。但法医下面的一句话让他们松了一口气。据检测,死者身高大约一米五四。李世前小声问:不会错吧?法医说:最多不会超过一米六二。我女儿是一米七一,不会是她吧?李世前问。法医肯定地点点头:不会。 李家三个人顿地轻松下来。 回家后,李禾兵往沙发里一埋,两脚伸直,说:嗨,真恶心,还好不是我妹。冯得珍怒道:好啥好?你妹人呢?李禾兵把伸开的腿收起来,坐直身子,低着个头,不吱声。你呀,横高竖大的,任嘛不懂,一张嘴就知道吃吃吃。李禾兵平白无故遭母亲责难,要往外走,冯得珍一把拦住他:你到哪儿浪去?我浪啥浪?我回我屋去不成呵?李禾兵看母亲揪住他不放,有些窝火,喊了一声。冯得珍的心里老是横着像树桩一样的大木炭,心里惨惨戚戚,一惊一怵的,儿子一喊,像一个玻璃瓶砸在脚下一样惊心。她扬起胳膊,给儿子就是一个大嘴巴。李禾兵猝不及防,捂着右脸:妈,我好好的打啥人呵?冯得珍骂道:你还好好的?瞧你个孽种。我咋的啦?你咋的啦?你死了才好呢,你死了一家子清静,你死了我都不掉一滴眼泪水。冯得珍越骂火头越大。 冯得珍跟儿子吵吵嚷嚷的,搅得李世前心里堵得慌。老婆心里难受,需要发泄,他也就不吱声,但老婆嘴里左一个“死”右一个“死”的,搅得他难受,忍不住了:你吵儿巴火地干啥?啥死不死的?你少说丧气话。 冯得珍转过身来,眼睛像通了电似的发红,瞪着李世前足足有五六秒钟,突然,疯狂地冲过来,吼叫道: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她一边叫,一边抓住李世前的领子使命摇晃着,李世前像跌坐在船舱里两手扒着船舷一样扒着沙发的扶手。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傻了,不知所措。李禾兵上来拉开母亲,两手扶着她双肩,把母亲慢慢推到沙发对面的凳子面前,摁着她坐下,又退到一边站着,没敢吭一声。 李世前定了定神,看着喘着粗气的老婆问:你干嘛呢? 此时,冯得珍缓过劲来,意识到刚刚自己的举动失常,但对着发问的丈夫仍是余怒难消,恶声回道:还不全是你?还不是你害了女儿? 夫妇俩结婚二十多年,从来都是李世前指手画脚,发号司令,冯得珍俯首听命,趋前忙后。她从来不敢违抗丈夫的意愿,从来不敢给他一个脸色,甚至于是不敢高声对他说一句话。李世前也习惯了主子的角色,高高在上,唯我是尊。看着一贯敛眉低首,轻声下气的老婆对他怒目相视,恶语相向,一脸茫然,问:我咋的啦? 你咋的啦,装啥大瓣蒜?我早就说过,小瑾和那姓周的属相不合,你愣不信。你不信我的也行呵,我说请个算命先生,你偏不让。 那不是迷信吗,你信它? 迷信?!冯得珍鼻子哼了一声,我早就知道小瑾会出事。 你知道?李世前听迷糊了,你咋能知道? 你以为你啥都明白?聪明一世还有糊涂一时呢,叫你啥都不听我的,呜呜呜……冯得珍哭开了。 李世前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李禾兵到厨房去给他妈打洗脸水,挤毛巾去了,李世前则像哄小孩一样哄老婆:我以后都听你。 他这一辈子还真从来没有向老婆说过小话。 第十章(四) 冯得珍知道女儿会出事,也曾暗地里战战兢兢地猜测过有什么灾难会缠在她身上,并做过祛凶禳灾的努力。 她去找过一口定,算过李禾瑾和周杰祥的八字。 冯得珍相信算命与她从小深受她二叔的影响关系甚大。他二叔高小文化,在东北老家算是有学问的,喜欢跟晚辈们讲故事,说神话,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牛鬼蛇神,玉皇仙女,没有他不知道的。除神话外,冯得珍还喜欢听她二叔讲占梦、算卦、拆字之类的故事。她特别敬佩那些闭目掐指的算命先生,他们能把人的吉凶祸福,大事小事算得清清楚楚,甚至把丢掉的骡子跑到了哪儿都能算出来。她二叔说过一个拆字故事,神奇极了,她听了一遍不过瘾,闹着让二叔又说了两遍。那是一个让她执迷于算命的故事。故事说,有个当官的老婆怀孕十三个月了还没动静。这女的写了一个“也”字,让丈夫拿给拆字先生算算是怎么回事。拆字先生看后说,这字是你内人写的吧。当官的挺惊讶,你咋知道的?拆字先生说,之乎者也这些字都是语助词,你拿了个“也”字,所以知道是你内人写的。拆字先生又说,你拆这个字,是想问有个东西该动了它却为何不动,是吧?当官的更奇了,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呢?拆字先生说,是这个字告诉我的。“也”字加个水是“池”,加个马是“驰”,但池子想起波浪却没水,有东西要运却没马,咋能动呢?拆字先生说,你内人父母兄弟姐妹都已经不在了,土地房产也没了,是不是?当官的说是呵,这事“也”字也能告诉你吗?拆字先生说,就是。“也”字加个人是“他”,加个土是“地”,现在不是人也不见了土也不见了吗。当官的口称神仙,说我娘子怀孕已经十三个月了还不生产,求求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拆字先生说,你内人凶兆在身,怀的是个怪胎。当官的吓坏了,连声问是啥?是啥?拆字先生说是条蛇。当官的问为什么呀?拆字先生说,“也”字合成人只有一个“他”字(古代没有“她”),现在你内人家里已经没人了,只能合成一个动物,“也”字加个虫是“蛇”(古代写作“ ”)。那当官的向拆字先生求解救的办法。拆字先生告诉他回去该怎么怎么样办。当官的回去后如法施行,他老婆果然生出一条大蛇。当时,冯得珍认字不多,但这个拆字故事里所说的“也”字和“也”字加偏旁所产生的字都认识,所以,听得津津有味。这使她对算命愈发深信不疑,特别对奇妙无穷的拆字更是兴趣盎然。 女儿和周杰祥处对象,一个属羊,一个属狗,属相不合,她是反对的,但女儿偏要处。以前还好,丈夫、儿子也反对,有个帮衬,现在他俩也不管了,没有说话的地方了,就更想到一口定那儿说说。她对丈夫说要请个算命的,就是请一口定,没想到李世前也是个一口定——一口拒绝,她就自己偷偷地跑到一口定那儿。 一口定姓余,已六十有余,退休在家,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成家在外,他和老伴俩相扶相携,共度晚年。因他算命算得好,别人称之为一口定,但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有吹嘘之浮夸,欺骗之嫌疑。当别人叫一口定,他每每要更正,我叫余由迟。但他更正他的,别人依是叫着既贴切又顺口的一口定,他也奈何不得。一口定脸长而方,虽年过花甲,却是面色红润,不像算命先生通常有的那种干瘪瘪黑黢黢的瘦脸。其实,一口定算不得是算命的,从东北到西北,他从没挂牌摆摊,只能说是个业余爱好,八小时之外的一技之长而已。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是不敢说这些封建四旧的,即使受人央求,推脱不掉,悄悄算了以后是绝不收人财物的。 冯得珍说明来意,一口定仰脸一笑,如今都已经奔四化了,你还听我瞎掰扯这些破烂玩意呵。哎,冯得珍慌忙摇手,老爷子可别让我担罪过,神术可不能糟蹋。我是真心诚意的求你老来的,一个月没动荤腥。一口定呵呵地直笑,红润的大脸堂越发光亮,我这儿是寺庙呵,还要你吃斋沐浴?冯得珍说,表个心诚嘛。一口定听冯得珍这么一说,挺感动的,说,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冯得珍说,我有个要求,不但想知道算的结果,还想让你解释解释,让我听着也明白,行不行呵?行呵行呵。一口定笑着点头。冯得珍递过写有李禾瑾和周杰祥生辰八字的一张纸,说,上面一行是我家小瑾的。 一口定看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琢磨了一阵,鼓起腮帮子,摇摇头。冯得珍早有思想准备,说,我知道他俩属相不合,求你老详细指点指点。冯得珍这样说,一方面本是如此,另一方面是消解一口定的顾忌。中国人历来是喜欢报喜不报忧,喜欢说吉利不喜欢说凶险,包括算命的。一口定说,你既然问我,我就要实话告诉你。属相不合,虽然也不好,但除了个别大恶的外,无非是些鸡飞狗跳,牛踢马叫,事实上哪有两口子不吵吵嚷嚷的。事情虽然是这么个理,但在冯得珍听来,好像不应该出自一口定这个算命人之口,像是居委会主任劝架时说的。一口定接着说,他俩不是一般的属相不合,五行也相克,命相不好。冯得珍一惊,这是她未曾想到的,问,他俩一个生在乙未年,一个生在戊戌年,都是土,咋会相克呢?一口定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个人生辰八字是由生年、生月、生日、生时组成的,你说的是生年,但最要看的生柱,也就生日,挨下来才是年柱,最后看时柱,时柱的影响最小。你家小瑾出生日是丁亥,丁虽然是火,但是是阴火,弱,且有亥之水减力,更弱;生年是戊戌,是土,火克土,又抵消了一部分火力;生时是辛卯,卯是木,木是生火的,但它本身又被辛之金消融了一部分,又是远火,基本上助不了日干。再看这小子的,生日是壬子,壬是水之兄,是汪洋大水,子又是水,水上加水,还不把小瑾的阴火冲得没影啦。大命已定,生月生时就不用看了。一口定摇摇头,脸上显出怜悯之色。呵唷!冯得珍惊呼了一声,心卟嗵卟嗵跳。她忽然有了新的发现,怪不着,这小子的名字里也有水。她在周杰祥生辰八字旁边写上他的名字。一口定看后说没有呵。冯得珍指着“杰”字说,这底下不是四点水?一口定说,是四点水,但不是水,是火。是火?冯得珍没有明白过来。是呵。四点水是火的变形,用四点水做偏旁的字,要么跟太阳有关系,要么跟火烧有关系,什么照呵煦呵煎呵熬呵煮呵,不都是吗。那他这个火对咱家小瑾有没有好处呢?一口定问她女儿的正名叫啥?冯得珍在纸上写上李禾瑾三个字。一口定看罢面有难色,你叫我咋说呢。冯得珍意识到这“火”不但没好处,还闹灾,说,我来找你是信你,是咋就是咋。一口定说,还是不说了吧。冯得珍使劲摇摇头,要搞就搞明白,不留迷糊。一口定这才解释开来:看名字,如果是双名,一般说来,当中一个字最重要。姓是祖宗传下的,万古不变;最后一个字是本名,单指自己,对一个人的运势有影响,但不是最要紧的;当中的字是按家谱排下的,一半是本名一半是宗名,是最主要的。一口定的一席话使冯得珍如醍醐灌顶。人的名字中居然有这大的奥妙。她问我家小瑾的名字咋样?一口定说,要是单看她的名字不错,禾有粮瑾有财,一生一世神福气来,要是和周杰祥联系起来看就不好了。先看你家小瑾的。这“禾”字拆下来看是“一木”,也就是一个木字,这没啥好坏,但要加上这小子的“杰”字呢?“杰”字拆开来看是木和火,再合到小瑾的一个木字上,这成了啥呵,是焚。这四点水,是火,又被叫作水,所以,小瑾要防水火之灾呵。冯得珍脸色骤变,问,不这样合不行吗?一口定不高兴了,我说不说,你愣要我说,我说了你又觉得不是这回事,好像是我存心往凶处拽。冯得珍连声道不是,不是,你老别生气,是我急糊涂了。请教你老,我女儿咋样才能躲过这场灾难?一口定说,我不太好说。为啥呢?咱中国人从来都是劝合不劝离,牵线搭桥,不打鸳鸯。冯得珍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一口气,我家这丫头是个拔犟眼子,死活要跟着他咋办?一口定看着冯得珍一脸乞求的苦样,说有一个办法,但不能保证彻底解决问题。一口定的话递给了冯得珍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说,你老指教,你老指教。一口定说,让那小子改名,也不用大动,就把他“杰”子底下的四点水去掉就行。“杰”字去掉四点水是个木字,加上你女儿名字中的一木,就是“林”,和“瑾”字相合,不但消解了“焚”之恶,而且隐含着宝石聚集的意思,由凶转吉,化灾为喜。呵唷唷,这可好。冯得珍高兴地想拍手。一口定说,你先别乐。这毕竟是后天的补救,能不能凑效,就看他俩的造化了。 李世前和李禾兵爷儿俩听冯得珍的叙述有些入迷,对一口定的水火之辨和姓名之解饶有好奇、兴趣。李禾兵问母亲:你为啥不跟小周说改名字呢?冯得珍说:你以为我不想呵。我跟小瑾说过,小瑾说,噢,叫人家改个周木祥,这名字要多傻有多傻,你咋不给我哥也起个李木兵这傻的呵的名字?小周要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你瞧这丫头说的。我说这是为了你给你消灾,她愣不信,说这是迷信,我不是好好的吗。你看,这名字没改,灾不就来了。一想到停尸房里那大木炭似的尸体,冯得珍的嘴角嗦嗦地抖动着,咿咿唔唔地又要哭了。 李世前安慰道:那不是咱女儿,你瞎伤心啥呀。 为啥咱家一报警就叫咱去看这个烧焦的尸体,这不是个凶兆吗。一口定说小瑾有水火之灾,没得错!他算命保靠。李世前说小瑾没事的,再不斥责算命是迷信,是骗人的。他忽然问老婆,这算命的不是可以算出人到哪儿去了吗?你不去问问一口定呢? 彻底的无神论者在女儿的灾难面前也信开冥冥之数了。 唉,还是你行,我咋没想起来呢,瞧我这死木头疙瘩。冯得珍一刻也等不住,立即就要到一口定家去。 冯得珍扑了个空,一口定已到锦州去了。听他儿子说,这回是落叶归根,再不回丰西了。 失望而归的冯得珍跟丈夫又是一顿吵,说全怪他,要是早相信算命,早听她的话,哪有今天的祸。 李世前听老婆数落,不吱声。 第十一章(一) 祝芹和周杰祥都接到了刘美兰的邀请。 刘美兰和姚良结婚了。他俩到兰州玩了一个星期,回来后请几个好朋友到家随便坐一坐。 刘美兰在炼钢厂时,姚良虽想纠缠,无奈刘美兰不理他,有吃不着天鹅肉的怅惘。刘美兰求姚良换到丙班后,他以为有功于她,该占她些便宜,把她哄到段长室强行调弄。事情传开后,别人说他不地道,欺负一个饿鬼也该让着的寡妇。老婆和他大闹了一场,父亲把他痛训了一回。刘美兰调出炼钢厂后,姚良见不着她,越发燃起他的欲望之火,心里烦躁。老婆尖酸刻薄的话每天一大堆。起初,姚良因是自己理亏,隐忍不发,时间一长便克制不住,恶语相迎。因为心里想着刘美兰,他对老婆左看不顺,右看不睦,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感情急剧恶化,睡两张床。七十年代几乎没有夫妻分床而眠的,分床就是分居。姚良在床上孤眠时老幻想着哪天能和刘美兰结为夫妻,思念之情与日俱增却不得见心上人一面,眼前的黄脸恶婆更让他心烦气燥。他就像被缰绳束得过紧的野马,浑身肌肉滞胀,乱尥蹶子,穷嘶乱鸣,结果,一发野性,挣脱了缰绳,任意驰骋开来,直奔刘美兰家,再不像以前那样藏藏掖掖,束性打开天窗向她求爱,并说要和老婆离婚。刘美兰说你疯啦?姚良拍着胸脯,指天发誓,说有一丁半点的假话,出门就被汽车压死。刘美兰说,离不离婚是你自个的事,我可没答应你。姚良说,我可管不着这么多。三个月后,他兴冲冲地拿着离婚证书让刘美兰看,像打了一个大胜仗。姚良喜欢刘美兰是真心的,虽然刚开始时有猫偷吃荤腥的流涎。刘美兰独身七年,当年襁褓中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了,她备尝守寡的凄风冷雨,孤独艰辛,也想再找个男人分担一点油米酱醋的烦恼,重享花前月下的温馨。说实在的,她是看不上姚良的,嫌他酗酒,性情粗俗,甚至是有些无耻,但交往长了,发现姚良身上也有优点,比如直率、诚恳,做事有韧性,特别是姚良向她正式求爱以后的半年多里,她觉得他不是浪子哥儿的拈花惹草,而是倾心爱她,铁了心要和她过日子,还说要改掉酗酒的毛病。自己带着一个孩子,再婚的条件自然不好。再说,他曾近过自己的身子,虽然是未入禁地,但也得尝一脔,诸多原因使刘美兰成全了姚良的执着。姚良的父亲姚真旭对儿子抛弃原配去找一个寡妇很不满意,但他知道男欢女爱的事不是父母所能左右的。刘美兰虽是个寡妇,实事求是地说,人还不错,他也只好看着生米嘟嘟嘟地煮成熟饭。 因为两人都是二婚,刘美兰不愿意张扬,没办婚宴,请几个好朋友到家里小酌,也算是鸳鸯正式亮相。按交情来说,刘美兰是不会请周杰祥的,但两年多前,她为了撮合祝芹和周杰祥曾请他俩一块到她家里吃饭,不想被斜刺里杀出来的姚良给冲散了,一直歉疚于心。现在,他俩还都是单身,祝芹尚独怀幽香,周杰祥虽然处了对象,但听说他对象失踪了,至今没有下落,她便想重新拣起这根红绳。让他俩来喝自己的喜酒也是一种美好的预示。姚良拍手称好,对自己当年的孟浪也是一个补救。姚良和唐德军的关系不错,说把他也请来。刘美兰说,唐德军和周杰祥吵过架,害得周杰祥背处分,搬废钢,就算了吧。姚良说,男子汉大丈夫,吵了就吵了,还记一辈子?你以为是你们女人呐。刘美兰朝他一瞪眼睛,你胡说什么哩?姚良腆着个脸,学着京戏里的样子,两手一合,一躬腰,拿腔拿调地说,娘子,我错了。他把“了”字拖得又长又响,还拐了个弯,把刘美兰逗得直乐。不过,刘美兰还是接受了姚良的想法。 刘美兰正在削窝笋,见祝芹来了,歇下活,陪她说话,好在来客不多,无需大碗小盏地穷忙。 祝芹给刘美兰送了两件工艺品,一个是唐三彩——嫦娥奔月,有一尺高,釉色敞亮,异彩明丽,嫦娥微微昂首,裙裾飘飘,神态安详,眼睛里却有一分喜悦的光芒。另是一对无锡小泥人。小泥人只是比火柴盒大些,金童玉女,浑身雪白,双目微闭,嘴角挂笑,以手抵颏,半坐半卧,戏谑中显露庄重,平静里掩卧欢乐,煞是可爱。这两件工艺品是祝芹一个月前回上海探亲,在南京西路的工艺美术商店为师傅精心挑选的。刘美兰特别喜欢那一对小泥人,把玩不释,问姚良,我徒弟送我的东西怎么样?姚良说好,好。刘美兰指着小男孩说,比你可爱多了吧。把姚良说得呵呵傻笑。 刘美兰说:小祝,你送我这么漂亮的东西,等你结婚了,师傅可没这么好的东西送你。祝芹“唔”了一声,师傅瞎讲啥呀?刘美兰轻声道:我把周杰祥也一块请来了,你俩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吧?你请他干啥呀。祝芹皱了皱眉头。 刘美兰以为祝芹是在作女人惯有的“拂弦欲得周郎顾,弹指却把周郎嗔”的忸怩之态,不知道她是真的羞于见周杰祥。 周杰祥回丰西后第二天就到祝芹的宿舍去,把她母亲托他带的东西和一封信送去。祝芹暗自埋怨母亲,一封信还让人家带,舍不得花八分钱邮费,她并不知道母亲让周杰祥带这封信是大有深意的,看着,看着,胸膛里“咚咚咚”地直敲鼓。原来,母亲在信上说,家里已经见过小周了,他长相身材都好,品性也好,家里人都很满意。你俩成家,以后能不能回上海都有个可靠的人照应,问她什么时候办事,急等回音。祝芹不敢看周杰祥,更不好跟他说什么,只是把信来回地看,把面孔贴信纸越来越近,以此掩饰窘态,但脸上的飞红却把她的羞赧写得明明白白。周杰祥说有事要回去了,祝芹惶惶地连一声“谢谢”都忘说了。周杰祥离开寝室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追出去说两句感谢的话,但鼓不起勇气。她站在窗子前朝下看着,等周杰祥走出宿舍,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在中学时代,自己就默默地喜欢上了他;分配时,又跟着他一块来到丰西。虽然和他是同乡、同学,现在又是同事,经常见面,但两人之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母亲让他带这封信给自己,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他肯定也明白,却早早走了,说明他根本没就没有那层意思,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罢了。 刘美兰问祝芹李禾瑾失踪知道不知道,祝芹点点头。那…… 你跟小周…… 刘美兰深知徒弟的性情,挑选合适的词来表达让她重续旧好的愿望,以避免有趁虚而入的意思,但她还是找到没有合适的词,吱吱唔唔的。她突然想起了李禾瑾的哥哥,问祝芹现在李禾兵还缠着你不? 嗯,他有好长时间不来了。祝芹暗自奇怪,李禾兵像是突然消失了似的,再没来粘过自己。她哪里知道李禾兵正是因为她母亲想把她嫁给周杰祥才远远避开的。当然,这对她来说是件求之不得的。 那你更应该和小周…… 刘美兰欲言又止。祝芹摇摇头,轻声道:那不行。刘美兰说:为什么不行?你不要放不开脸子,你不要自作自受好不好?做姑娘的是要摆点架子的,但摆到什么程度也得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像周杰祥这样的,你一个劲地摆架子,会有什么结果?你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刘美兰说着说着生气了。 你这是咋说话呢?姚良嘿嘿笑了一下,我不是光着脚丫子紧追慢追才把你追到手的? 姚良一句话把祝芹说笑了。 你倒好,反数落起祝芹来了。放着如花似玉的姑娘,他周杰祥还装傻,犯的哪门子病呵,整个是大脑进水。我就看不得这种男人,装什么登。 姚良正说着,门铃响了,他一缩头颈,用手在嘴边握成半个喇叭:他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别,别。祝芹着急了,但姚良已去开门。 进来的是唐德军。手里拎只小网兜,装着罐头点心之类。 你看看你,哥们叫你来喝几盅酒,乐一乐,买什么东西煞?姚良数落道。唐德军摸摸剃着板刷头的大脑壳,嘻嘻地笑着,说:见丑,见丑,这儿实在没啥买的,要是在北京,可就……他猛见得一个挺漂亮挺眼熟的姑娘坐在一旁,收住口,只顾看祝芹了。 姚良看唐德军一个劲地盯着祝芹,介绍道:噢,这是小祝,原来也是咱炼钢厂的。 唐德军一看是祝芹,张大了嘴。 第十一章(二) 唐德军第一次看到祝芹是在炼钢平台上,那次是天车检修,祝芹下来帮着校滑轮。天车检修照例应该是在主跨的右尽头,但那天转炉也停炼检修,天车就停在主跨,亮堂些。唐德军第一眼看到祝芹,心里暗暗赞叹,唷,这个妞漂亮唉!皮肤细白,一双眼睛水水的,亮亮的,瞧一眼就让人心醉。祝芹虽然穿的是一套蓝工作服,但仍掩不住她的娇柔靓丽。人靠衣裳马靠鞍,那是就一般人而言的。女人真要漂亮,就是穿一身重孝,也是梅花染霜,梨花带雨,楚楚凄美,婉婉动人。他寻思,原来这个漂亮的女孩每天就在我的头上跑来跑去的,我还不知道,真是傻帽。唐德军跟天车检修没关系,但那天他就泡在二号天车,时时瞄祝芹一眼。唐德军听祝芹的口音不是北方人,事后向人打听,才知道是上海的。唐德军最看不得上海人,每逢有贬低上海人的机会是从来不会放过的,但一个上海姑娘却让他失魂落魄似的,这让他很有些惭愧,但他很快就找到了继续追看祝芹的理由:上海人不行是指男人,上海女人还是很可爱的,这不是开脱自己,是全国人民公认的。“奶油小生,精打细算,放个屁也得在家闻”,这说的是上海男人,没说上海女人呵,要说,也说是上海女人优雅、精致、有味,不是说“上海女人喝酒喝的是情调;北京女人喝酒喝的是热闹”吗。以后每看到祝芹,唐德军想上去搭讪,但她身上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让他犹豫却步,如有丁香的飘带轻轻地把他拦拂开来。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再也看没看到过这个让他心动的美人儿。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一块来姚良家做客,是不是老天在帮我的忙呢? 祝芹穿了件蛋青色的春秋衫,丝纶面料的裤子,亚麻色,颜色搭配清爽雅致,把祝芹细白软润的面容衬托地越发好看。老祖宗造的词有不少是挺感性的,比如“秀色可餐”就生动地表现了男人对女人的美貌的欲望。此时的唐德军真是恨不得把祝芹揽到怀里啃上一口。 刘美兰从厨房里出来,跟唐德军打了个招呼,朝祝芹努了一下嘴,问他:认识不?当然认识。唐德军做出一幅老相识的样子。你知道她是哪儿人?当然知道啰,上海人。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不?同事呗。唐德军为自己对答如流而洋洋得意。你就不知道了吧,同事中最亲密的是什么呢,是师徒。咱俩在炼钢厂开的是一部天车,现在在机修厂还是开一部。 真的!嫂子。唐德军的眼睛瞪得溜圆,满脸是笑,这一声“嫂子”把他和祝芹的关系又拉近了一步。 刘美兰不知道唐德军瞩意于祝芹,否则,她要想方设法冷却他的热情的,至少不是“哪壶开着就提哪壶”。她看唐德军穿了双新的懒汉鞋,黑黑的鞋面,白白的底子,说:你这懒汉鞋真好看,上海货吧? 唐德军迟疑了一下,说:是呵,是呵。 祝芹一看就不是上海货。北方人说的懒汉鞋,上海人称之为松紧鞋,是那个年代春秋天的时髦鞋。上海的松紧鞋,白鞋底在黑鞋面下露出一圈窄窄的边,像橡皮筋那么细,而唐德军的鞋边却有半个小指宽,而且松紧部分做得粗糙。祝芹看得很准,唐德军那双鞋确实不是上海出的。唐德军一听别人说上海的东西好就反感,怎么会买上海货呢?他之以说是上海的,只是想讨祝芹的喜欢。 待周杰祥到的时候,客人已经围着桌子坐下了。因是自己和周杰祥冲突,他才被罚去搬废钢的,唐德军在刘美兰家见了周杰祥有些过意不去,何况桌子上还有一个漂亮的上海姑娘,自然也减少了对他的不悦。唐德军搭讪着和周杰祥说了几句,周杰祥也就礼尚往来地应着。待上菜斟酒,举杯动筷,说恭贺之语,传小道之谈,酒过三巡以后便开始划拳,大呼小叫,你乐我笑。 刘美兰知道在祝芹和周杰祥关系别别扭扭的时候把他俩单独请到一块不太可能,原是想借吃喜酒让他俩说说话,谁曾想周杰祥却姗姗来迟,一落座就被说七道八,吆三喝四的唾沫星子给淹没了,还搞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节目呢。 刘美兰很失望。 吃完饭,唠了一会儿,有人退场了,祝芹也要走,周杰祥说我送你,祝芹淡淡回道不用了。刘美兰整了整祝芹的衣领,说:就让小周送你吧。真的不用。祝芹口气坚决。周杰祥说那我先走了,我还要到师傅家去呢。姚良问你师傅是谁呵,刘美兰说就是渣跨的张师傅。姚良吐了口烟,夹着烟的手往右一摆:喔,就是那瘸腿呵。 周杰祥很不高兴地看了姚良一眼。 张典家给周杰祥只做了一年多的师傅,周杰祥就被调到废钢班,但他对师傅的感情却是终身难舍的。张典家虽然很穷,邋邋遢遢萎萎缩缩的,但心地善良。他从来不到食堂吃饭,嫌贵,都是带家里的剩饭剩菜,副食大多是炒白菜、土豆丝,有时就是几根咸菜或是几瓣腌蒜头。偶尔带个芹菜炒肉丝之类,他一定要徒弟吃上两口才肯动筷子。有一次周杰祥被车间支部书记找去,让他替车间给厂部写“大干二十天,向党献厚礼”的决心书,完事中午一点了,周杰祥匆匆跑到已经有人在打扫地面的食堂胡乱吃了几口赶回炉下。张典家看徒弟回来了,才拿筷子打饭盒。周杰祥问师傅,你怎么还没吃?张典家笑笑,唉,今天不饿。打开饭盒盖,里面躺着一条巴掌长的鱼,让周杰祥吃。炉下黑黢黢的,周杰祥看不清是什么鱼,但他奇怪,不是过年过节的,师傅家怎么会做鱼呢?转炉掉下头来,往渣盘里倒渣,闪亮的钢渣像瀑布一样倾泄下来,霎时,把炉下照得通明。周杰祥看清楚了,那是一条青海湖黄鱼,是当地饭桌上的上等之菜。周杰祥说,师傅,我吃过了,你吃罢。张典家说,你们上海娃爱吃鱼,是不是?张典家说着,从黑不拉嚓的拎包里拿出来的一个烫有“安全生产”红字的搪瓷茶缸,取下盖子,里面是米饭。看到米饭,周杰祥想起了师傅硬给他送米的事。一天刚接班,张典家递给周杰祥一个口袋,说,这点米你拿去吃。周杰祥掂了一下口袋,大概有五斤,差不多是他们家两个月的供米计划,连声说不行不行。张典家说,我不好吃米饭,不填肚子,你拿着吧。周杰祥知道师傅是拿这“不好吃”做幌子,坚决不要。且不说米在丰西是稀罕之物,这可是五斤口粮呵。周杰祥死活推阻,张典家生气了,虎下脸,你师傅是个穷师傅,把我刮了也榨不出两斤油来,好东西给你拿不起。你们上海娃爱吃个米饭,千里万里地跑到这儿,没个爹妈照应,师傅给你拿点米还不行?怕我拿不起呵?周杰祥看师傅真生气了,只得收下。他明白,今天师傅给他带青海黄鱼是照应他这个“没个爹妈照应”的上海娃,不吃有负于师傅的心意,便说,师傅,我吃我吃。就是嘛。张典家笑了,眼睛眯着。周杰祥说师傅,你也吃呵。张典家笑说,我吃不来鱼,糟蹋了。说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又拿出一根腌黄瓜咬了一口,嚼着,嗯,还是馍馍香。周杰祥看着师傅那灰瘦灰瘦的脸上扯动着又粗又深的皱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后来,他听师傅的老婆,周杰祥称之为陈姐的说过青海黄鱼来历。一次,邻居老杨打煤坯,张典家帮忙,从下午一点干到天都快黑了。完事后,老杨苦留他吃晚饭,他不吃。老杨实在过意不去,硬要给他拿些粉肠,张典家看到有青海黄鱼干,对老杨说,你给我两条鱼吧。回家后,老婆说他,你怎么张嘴跟人家要东西呢?张典家说,小周是上海人,肯定喜欢吃鱼。和唐德军冲突后,师傅为减轻厂部对自己的处罚,竟然在李世前的办公室给他下跪。这是周杰祥刚听人说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四年了,周杰祥还是为自己给师傅带来羞辱深深自责。现在,姚良一说“瘸腿”,他眼前就出现了张典家那细高而佝背的身躯,那灰碜碜的脸和在李世前前下跪的情景,对姚良把他师傅叫作“瘸腿”怎么能不生气呢?但今天是吃人家喜酒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周杰祥走了一会儿,祝芹也要走,唐德军说送她,祝芹说不用了。祝芹前脚走,唐德军匆匆与姚良夫妇道别,跟了出来。祝芹是步行,唐德军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隔有二十多米。 天已黑了,但很晴,快要合圆的月亮清辉柔软而明澈。在月亮附近,有几团灰色的云悠悠游荡,清晰可辨。路边钻天扬的叶子在初秋的晚风中不时地飘落着,有的还在马路上踮跑一阵才缓缓停下步来,似是心有不甘。 唐德军远远看到祝芹拐进了一条胡同,立即骑上车猛蹬。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无聊。我为什么要跟着她?她待一会儿进了女宿舍我还能跟着进去?他感到可笑,幸好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夜色中盯着一个姑娘,要不,这多丢人呐。唐德军调转车头回宿舍,刚蹬两圈,听得一声女人的惊叫,而后就没有声音了。唐德军觉得不对劲,而且感觉到是祝芹被人拦袭了。他把自行车靠在胡同一侧的墙边,向前跑去。黑暗里,一个矮个男子用胳膊搂着一个女人的脖子,用腿顶着女人移步。那女的就是祝芹,蛋青色的上衣,亚麻色的裤子,月光下,唐德军看得分明。另一个男子隔着几步跟着,左右张望,显然是望风的,一看唐德军直奔而来,惊呼,来人啦!那挟着祝芹的并无松手的意思,仍顶着着祝芹移步。唐德军怒不可遏,冲上去,发一声吼:你姥姥的,放开她。那矮个男子早有防备,把祝芹推到一边,叫了声狗毛,上!两个劫道的欺负唐德军是孤身一人,不曾想唐德军身高力大,又甚灵敏,不是对手。矮个一闪胳膊,脱身而去,跑了几步,猫下腰,捡起一块大鹅卵石向唐德军砸过来。唐德军叫了一声,追上去,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块半截砖,捡起来,也向矮个砸去。 第十一章(三) 鱼入水,鸟上天,周杰祥终于如愿,上海平明大学录取了他。 周杰祥考上大学,他与他家人的心情是不完全一样的。他父亲是一万个高兴,离家六年的儿子终于要回来了,从风吹石头跑的戈壁滩重回浦江荡荡推暖流的故乡。 周家搅天摆地的忙开了。 周家有两间卧室,楼上楼下各一间,周父睡楼上,女儿睡楼下,周杰祥探亲回来的时候,跟父亲挤一挤。现在儿子长期呆在上海了,再不能“临时处理”了。“文革”初期,全国高等教育一夜瘫痪,后小幅开禁,从工农兵中招收学员,但学校建设,不管是文化的还是物质的都处于半停顿状态。国家刚刚恢复高考,大批大批的考生从机关、工厂、农村涌向大学校园,住宿首先成为问题,所以,家在本地的学生被要求住家,也就是走读。这样,周家就得要给周杰祥准备个窝了。 周家二楼的通口在客堂的左边,搭个木头楼梯,上楼梯往右拐进周父的卧室,楼梯顶端的前方有块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空间,右边是卧室的隔板,左边是山墙,像个大吊柜,放些暂且不穿不用的衣服、棉花胎、油毡纸以及其它杂物。周家把这些东西都腾出来,把“大吊柜”彻底擦了一边,在山墙和隔板上加了一层刨花板,贴上牛皮纸,铺上被褥,作为周父的卧处,让周杰祥睡在二楼的房间里。周杰祥回来后不肯,让父亲仍睡房间,自己挤在“吊柜”里。 和家里欢天喜地不一样,周杰祥此时的心情是矛盾的,是悲欢离合都有。考上大学了,足以使他热血沸腾。他从小就爱读书,爱学习,成绩也好。如果星球运转有序,岁月更替正常,他现在应该是大学三年级学生了,但一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初中毕业后就被赶到这边远的大西北铲钢渣,搬废钢。哪儿黄土不埋人?何况走南闯北,饱览天下风情异物是他所乐意的,但读书、求知是他的最大的愿望和爱好,而这一辈子只读到初中就被赶出了校门,这是他不能释怀的。如今能到大学进行正规、系统的学习,还拿着工资,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去年报考,被李禾瑾一封揭发信弄泡汤了,今年周杰祥顺顺当当地走进了考场,一挥而就,名列红榜,千回梦想终成真,他能不高兴吗?瀚海沉浮不攀龙,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也是他固执的性情,不仰仗别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被时代扭转的人生轨迹重又扭回来,这是他一种幸福,也是一个成功。但是,周杰祥在丰西生活了六年,虽然风沙狂肆,窝头黑面,环境恶劣,生活很苦很单调,但堆玉如砌,晶莹闪亮的祁连雪峰,明丽如洗,高旷爽目的蓝天白云,色泽如画,静寂肃穆的紫山银月给了他许多美妙的享受。热浪灼面,烟灰呛鼻,铁渣坚硬,废钢沉重,虽然工作很累很危险, 但烈焰喷射,呼呼作响的炉火,绚丽烂漫,蹦蹦跳跳的钢花,还有那滚动着雷霆般声音的天车,给了他许多生活的激情。普希金在一首诗中写到,过去的一切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周杰祥是一个心绪沉静,感情丰富的人,他怎么会对他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没有留恋,没有眷顾,说一声走就马撒奔蹄,头也不回?更何况,这儿有他放不下的人。 周杰祥最放心不下的是李禾瑾。 从上海探亲回来以后,李禾瑾的失踪让他震惊而又沮丧,时到今日,仍然没有一点点的消息。现在,他就要离开丰西,难道这是永远的分别?和她谈朋友一年多来,虽然也有口角,但还是真诚相爱着的。李禾瑾表面上风风火火,直言快语,好像说不上有多少女性的温柔,但不是这样。她的温柔不是雏鸟的轻鸣婉转,不是小溪的细珠软流,更不是女人常有的忸忸怩怩撒娇发嗲,而是情至深处的恨恨之举,意入真性的锵锵之声。她有女人所展示的对爱情的美丽,但这种美丽不是和风之于春花,不是早霞之于鲜草,而是在河底深处的奔流,这是周杰祥已经感受到的。他想起了他俩看印度电影《流浪者》。这部电影丰西还没有公演,是她弄来的内部票。影片放到丽达孤身难眠,在冷清的闺房里怅惘徘徊,夜风掀动着细纱窗帘,吹乱她的丝丝秀发,正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受罪的拉兹让她心神不宁,悲情难抑,用歌声排遣愁苦。当丽达唱到“你是我的心,你是心灵的歌,快来吧,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你快来吧,我的爱”时,李禾瑾伸过手,把周杰祥的手握着,微微颤抖着。周杰祥感受到一个姑娘的爱隐藏在热乎乎的手吻里向他体内传递。她的手随着凄凉深情的歌声越攒越紧。特别是当丽达唱到“啊,抬头只见月亮在窗外,不见我心上人儿来”时,周杰祥感到他和她的手之间有细汗渗出,感到她的手颤栗得厉害。电影散场后已是星稀月淡,周杰祥送李禾瑾回家。那时,正是她父母、哥哥激烈反对他俩处对象的时候,他不能把她送到家里。在快到家门时,李禾瑾停下步来,问,今天这电影好看不?好看。你感动不?周杰祥点点头。李禾瑾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你相信我会像丽达一样吗?像丽达一样是什么?是对爱情的坚贞,始终不渝,至死不变!周杰祥的血脉在扩张,浑身的肌肉在跳动。他和她相爱至今,从未有过卿卿我我,甜言蜜语,更没有什么天荒地老,山盟海誓。他盯着她在月夜闪着亮光的眼睛,把她揽在怀里,嘬起嘴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吻她,是让他一辈子都回味无穷的初吻。去年,因为李禾瑾写揭发信阻止他报名考大学,气得他要一刀两断。这话虽然没说出口,但两个人关系是江河日下。现在,自己就要离开丰西了,可李禾瑾突然失踪,毫无音信,他怎能安安心心地收拾行李?她毕竟是他的初恋呵。 周杰祥第二个放心不下的是张典家。 师傅张典家家里穷得叮当响,两个孩子小,大的读二年级。师傅人极老实,整天不吭不哈,身体又不好,蔫蔫歪歪的。不是说他在丰西能给师傅多大的帮助,他是无力改变张典家目前窘境的。常言说,眼不见心不烦,周杰祥对他师傅却是恰恰相反。人在丰西,看着师傅穷苦,虽然心里难受,但毕竟人无大噩,家无大灾,他不知道自己走了以后,师傅家会怎么样。周杰祥借了一辆三轮车,除了换身衣服和洗漱用品,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到了师傅家里,运了两次。第一车是箱子、被褥等。张典家一个劲地埋怨徒弟,这些东西家里都有呵,你到上海不也得买吗?周杰祥不管师傅的叨唠,卸下又去装第二车,是些面盆、热水瓶以及食品等杂物。送第二车的时候,周杰祥先到店里买了些罐头、熟食,还买了一瓶川曲。他知道师傅肯定要留他吃饭,他也想在临走前和师傅喝上几杯。张典家看他拿来这么多吃的,责备他,你陈姐都已经买了,你这不是糟蹋吗?周杰祥说,这罐头你们以后吃,也坏不了。得得。张典家知道徒弟的心意,不再说什么。喝酒间,张典家朝老婆使了个眼色,陈瑶从里房里拿出一个用一块蓝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周杰祥,说你师傅送你的。周杰祥打开蓝布一看,是两个笔盒。他打开一个笔盒,笔盒里垫着红绸缎,笔架上躺着一支紫褐色的钢笔,笔帽银光闪闪的,再一看盒盖,上面刻着“英雄”二字。那时候,一般钢笔是不用笔盒装的,只有名贵钢笔才会有笔盒。周杰祥不知道这支笔的价钱,但至少也得在三十块左右。他打开另一个笔盒,也是一支英雄金笔,是黑色的。周杰祥惊问,师傅,你怎么买这么贵的钢笔?张典家笑笑,说,徒弟上大学了,我做师傅的也脸上有光呵,该用好笔。周杰祥说,那也不用买这么好的。张典家举起杯子和周杰祥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不吃菜,也不吱声。周杰祥说,师傅,你怎么一下子买两支呢?这要花掉多少钱呵。张典家看着酒杯,仍不吱声。陈瑶在一旁说,不瞒你说,你师傅怎么买得起这金贵的东西呢,是用你的钱买的。我的钱?是呵,你不是每个月给我十块钱吗。周杰祥如梦方醒。他曾跟张典家说一个月给他十块钱,贴补家用,张典家严词拒绝,他又偷偷地给他陈瑶,约她每个月的十六号在菜场见面,并叮嘱她不要告诉师傅。到头来,这些钱压根儿就没动,现在全花上了。周杰祥看着师傅,灰碜碜的瘦脸上眼睛暗乌乌的,倒是眼角白色的眼眵挺显豁地蹲那儿。周杰祥心里难受,说,师傅,你这是干啥呀?他喉咙里有些哽咽,不再说下去,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张典家笑了,我徒弟酒量见长呵,说着,也喝了一大口。那天,从师傅家回到宿舍,周杰祥一夜没有睡好。 周杰祥第三个放心不下的是祝芹。 按理说,周杰祥不会对祝芹牵挂不下。他虽然暗暗喜欢过她,还给写过一首《我喜欢孔雀》的情诗,但泥牛入海,他暗自羞愧一阵,也就不再作秦晋之好的努力。后来,他跟李禾瑾相爱了,跟祝芹也就彻底成了一般老乡关系。男情女爱的关系是发过酵的酒,虽坛破酒洒却香飘不尽。周杰祥上中学时,在课堂上抄过借来的《四角号码字典》,祝芹见了,送他一本。他回家后,翻着字典,想祝芹会在里面夹一张纸条,写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翻来翻去,终也没有翻着,怅怅的。没有跟祝芹谈成恋爱,现在也没有这个意思了,但因为他默默地爱过她,所以,在他的心灵深处总有一块地方是留给她的,特别是在他快要离开丰西,不再和她在一个地方生活,心灵深处那块隐秘着的地方便悄悄开启。他知道那不是风月之想,云雨之情,但确是一种非同一般的恋意。她现在仍是一片飘萍,没有温暖的阳光,没有和润的雨水。她会在甘肃了此一生吗?将是谁会和她跟她生活一辈子?她会幸福吗?周杰祥的隐忧因为前几天发生的事愈发强烈起来。到刘美兰家吃饭的那天晚上,周杰祥原想送祝芹的,祝芹说不用,他便急匆匆地去师傅家了,第二天他得知了祝芹被动道的事,幸好因为有唐德军半路相救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但这件事像铁锤一样重重砸在他的心上。那一天所有在刘美兰家吃饭的人当中,毫无疑问,应该是自己送她回去的,但却掼下她独自走了,让祝芹横遭粗暴和惊吓。周杰祥和唐德军几年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从无往来。那天在刘美兰家,淡淡地应了几句,说不上冰释前嫌。现在,他救了祝芹,头被砸破了,住进了医院,就冲这点也该去看看他。周杰祥去医院看望唐德军得到了更为让他吃惊的消息,那天劫祝芹的矮个原是姚良的弟弟姚杰。算他倒霉,被唐德军砸了一砖头,头上起了个大包,还被巡逻的逮了个正着,拘留了一个星期,真是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姚杰是自找的,但姚良却闹了个大红脸。弟弟对老婆的徒弟下黑手,还把自己的好朋友砸伤了,这让姚良夫妇俩很难堪。劫道又伤人,就凭这点,把姚杰判上个一二年也不多,唐德军看是姚良的弟弟,反向派出所说情,罚了点款放了出来。周杰祥深深自责,要是那天自己送祝芹回家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因为姚杰认识自己呀。 除了李禾瑾、张典家、祝芹让周杰祥牵肠挂肚,赏识、照应他的卢森,一心想玉成于他的刘美兰,和他关系极好的任伟民也让他难割难舍。即使对他有很深成见,起初极力反对他和李禾瑾谈恋爱的李世前也心有挂念。前几天,厂里给他开了一个欢送会。按惯例来说,哪一层次的人调离,开欢送会是有相应的级别的,一般工人调离由班组开,班组长调离由工段开,工段长调离由车间开,由此相推,厂部开欢送会只有车间领导离开时才能享受。周杰祥是一般工人,由厂部给他开欢送会等于跳了三级。谁能破格给他这一待遇呢?只有李世前了,说他是炼钢厂年轻人中第一个正正经经考上大学的,理应特殊对待。有人说,李世前不想把女儿嫁给他,巴不得快快走,乐得做个好人。他不这样想。李世前是一个喜欢和憎恶都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的人,他绝不会口是心非,做些表面文章。听李禾瑾说,那次他拒绝她给换工种,李世前就大加赞赏,说他这个人有骨气,做事周正。第一次报考大学时,厂领导中有反对给他推荐表的,说他曾经受过处分,政治上不合格。李世前说,列宁说,上帝还原谅年轻人犯错误呢,咱为啥抓住人家一根尾巴不放?一把手这么说了,谁还敢拦?周杰祥顺利地拿到推荐表。这件事,他是后来听人说的,让他第一次对李世前有了感激和感恩之心。 相见时难别亦难。周杰祥这时是最体味这句诗的。 第十二章(一) 学校报名处人声鼎沸,填表的,询问的挤了一大堆,头皮相互磨擦,胳膊肘相互撞击,叽叽喳喳,呜呜啦啦。不但人多,东西也多。这是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到大学报到的新生仍然以从工厂、机关、农村来的为多,若是外地来沪读书的,被子、枕头、面盆、暖壶,旅行袋、纸板箱,甚至是竹筐、柳篓放了一地,来回走动的人得把脚抬得高高的“见缝插针”。那场景,不是大学新生报到处,是吵吵闹闹横七竖八的客轮底舱。 李禾兵回丰西一个星期,周杰祥也回去了,冯得珍看到他,伤痛像潮水一样卷袭上来,又是一阵咿咿唔唔地抽泣。她抹了一把眼泪,对周杰祥说,大婶有个事求你,不知当说不当说。周杰祥说,大婶,你有什么事尽管讲。冯得珍说,我想让你改个名字。改名字?!周杰祥莫名其妙。冯得珍将一口定的算命结果说了。周杰祥明白,冯得珍将李禾瑾的失踪归咎于他名字中的“杰”字。他不相信占卦测字,说他的“杰” 字会给李禾瑾带来水火之灾纯粹是无稽之谈,但他不好意思回绝冯得珍,他也宁愿相信自己改了名字会给李禾瑾带来福音,就像大多数人对上天鬼神示警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样。按家谱,到他这一辈排到“杰”字,取名为杰祥,舅舅说这名字既有龙凤呈祥的意思,又饱含孩子出人头地的希望。长大后,他自己也觉得这名字挺好的,现在突然改为“木祥”,傻傻的。但他顾不得许多,答应了冯得珍,剩下的事情是如何说服父亲。父亲不同意,说算命的完全是胡说八道,是触霉头,再说,“木祥”这名字傻愣愣呆叽叽的。他回信说,不管改名对找到李禾瑾是否有用,还是应该的,要不,良心难安。在他的执拗下,父亲也就同意了。周杰祥在丰西改好名字,高考报名、考试,到平明大学报到自然是以“木”贯之了。所以,从现在开始,小说的主人翁不叫周杰祥而是改为周木祥。 周木祥填完表,挤出人堆,想在校园走走。在报到大厅门口,一个穿着金果黄,燕尾领衣服的年轻女子牵动了他的眼睛。这不是彭莱吗?周木祥又仔细看了一下,没错。他刚想叫她,彭莱也看见了他,朝他招招手。她也是来报到的,一说,两人都是哲学系。彭莱兴奋道:怎么这么巧?我俩考到一个学校了,又是在一个系! 周木祥笑笑。 走,随便逛逛。重又回家乡,感觉好吧。杜甫那首诗怎么说的?噢,对,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彭莱像是她自己唱着韶华之歌踏上故土,太阳的心情也特别好,光线柔和,流溢着温情,爬在她青春荡漾的脸上。周木祥和彭莱来到校园内的一个湖边。沿湖长着榆树,翠翠地椭圆形的小树叶吻着软风,轻吟低唱,湖水清清,柔波涟涟。他俩想找把椅子坐下,但因是报到日,人多声杂,平时多是空着的椅子挤满了人,只好沿湖漫步。 湖东头立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面刻着“金辉湖”三字,隶书阴字是用红漆刷的。周木祥指着石碑说:挺清秀的一个湖,却用胖笃笃的隶书题字;说是金辉湖,却用的是大红字,不伦不类的。 彭莱说:这湖原来不是这名字。一位有名的诗人闲步湖边,看到蔚蓝的天空倒映在清澈的湖水里,随口吟出“一湖秋水洗云天”的句子,学校就把这湖叫作天秋湖,也取王勃‘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意。“文革”中,说天秋湖这个名字不是让人感到欣欣向荣,东风压倒西风,而是暮气沉沉,是给社会主义抹黑,就改成了金辉湖。 周木祥问她你对这学校怎么这么熟悉,彭莱告诉他,我的一个好朋友在这个学校,陪我逛过,当我看到“金辉湖”三个字时也向她提出过跟你类似的问题。看来,我们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呵。。 还英雄所见略同呢。周木祥看着风清水秀的彭莱把自己称作硬梆梆的英雄,觉得怪怪的,忽问:哎,你怎么考哲学系呢? 怎么,女同志学哲学不可以吗? 周木祥一下子想起好几年前在岳阳楼下他俩关于女人学哲学的对话,当时彭莱也是这么问的。 他摇摇头:这有啥奇怪的,孔子不是说有教无类吗。 不。你是“有类”的。你认为女同志不该学哲学。 我可没这么说噢。 彭莱推了周木祥一把:行了你。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是一套,你以为我是傻瓜呵。 是嘛? 别是嘛是嘛地装腔了,你的眼睛早就告诉我了。逻辑思维是你们男人搞的,特别是哲学,女人嘛,搞点形象思维还凑合。 有什么证据吗? 有,证据一大摞 。在中外文学史上,女文学家不少,外国有萨福,可惜她的作品基本上都散失了,现在知道她的人不多,但她却是古希腊有重要影响的女诗人,开一代抒情诗之风;勃朗特姐妹大名鼎鼎了,一个写了《简爱》,一个写了《呼啸山庄》;还有勃朗宁夫人、史达尔夫人。中国古代的我们就熟悉啦,历代都有才女,蔡文姬、李清照、朱淑贞等等。现代、当代的我们就更熟悉了,冰心啦,丁玲啦,黄宗英啦。但在中外哲学史里,你还真找不到一个女哲学家。哪怕女豪杰、女革命家有,贞妮、蔡特金、穆桂英、秋瑾,但就是找不出一个女哲学家,是不是?彭莱斜着头问。 周木祥点点头。 所以,女的读黑格尔是瞎啦,读费尔巴哈是白费精力,学非所用嘛。是不是?彭莱的“是不是”逼着你得回答她的话。 可以这么说吧。周木祥顺着彭莱的推理,也是顺着自己的意思答道。 美的你的。你们男的才不应该学哲学呢。 什么?周木祥吃惊不小,男的不应该学哲学?你是不是在说气话?彭莱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但她不是个信口雌黄的人呵。 说气话?彭莱嘿嘿笑道,你把我看成与小人一样难养的小女子? 是呵,彭莱没有女人通常会有的小肚鸡肠撒气撂脸的毛病,而且,在她那不断浪花翻新的脑子里动不动会跳出独特而饶有意思的见解,无论是六年前在岳阳楼下还是一年前在冷饮店,周木祥都是领教过的。于是他问:你说,我们男的为什么不适合学哲学呢? 我承认,哲学是男人的殿堂,对洪荒宇宙作起源于水火还是起源于上帝的深刻思考,在亘古不变的时间空间里作美妙的玄想,是你们男人的智慧得以淋漓尽致发挥的最好所在,但是,彭莱加重了语气,男人研究哲学,特别是成为一代大家以后,他往往会丢失人生最宝贵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爱情! 爱情? 对,爱情。 怎么会呢?周木祥想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 彭莱看着周木祥疑惑的眼睛:我先给你说个故事吧。 周木祥笑道:你讲。 印度有一个哲学家。一天,他正在作地狱对人类精神有提炼作用的睿智思考,有一个女人来到他面前说,你娶我吧,好不好?这个女人很漂亮,让研究大学问而把成家当作小事撇在一边的哲学家有些动心,他说,让我考虑考虑吧。他将结婚和不结婚的好处、坏处都细细地理出来,条分缕析,再作归纳,结论是应该结婚。于是,哲学家来到那女人家中,但不见她人,就问她的父亲,你女儿呢,我正式通知她,决定娶她为妻。那老父亲说,我女儿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彭莱说完,半捂着嘴笑。 周木祥说:这是编派哲学家的,嘲笑哲学家半夜下扬州,天亮还在锅门口,这实际上是文人喜欢空想的通病,不单单是哲学家。 这没错,但它更主要的是说哲学家抓住了太阳却丢掉了月亮,研究博大精深的理论却丢失了自己的爱情。 这好像只是你的想法,或者说只是你的理解。周木祥觉得她的话牵强附会。 我的想法?现在不是爱说事实胜于雄辩吗,我们看看事实? 你说。 我们先说说古希腊的哲学家。彭莱对周木祥说话,爱用“我们”这个词,苏格拉底是个雄辩家,在审判他的法庭上都是口若悬河,但在他老婆面前常常是三缄其口,为什么? 因为他老婆……他老婆的嘴巴比他厉害。周木祥知道苏格拉底的老婆是个泼妇,但他不想在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面前提“泼妇”或“恶婆娘”之类的词,就像面对美味佳肴不愿提起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 什么嘴巴厉害,是河东狮吼,就是个泼妇。彭莱倒是先说上“泼妇”这个火辣辣的词了,问,这位先哲不能说有甜蜜的爱情吧? 周木祥点点头。 他的学生柏拉图更是个大哲学家了,甜蜜的爱情嘛,也没有。 何以见得? 柏拉图式的爱情你总该知道吧。 是的,他提出肉体上的爱不如精神上对智慧和美德的爱。 是呵,是这么说的。对智慧和美德的爱同爱情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他为什么要把它们生拉硬扯到一块并对立起来呢? 你说呢?周木祥反问。 以我看,这位贵族出身的哲学家没有碰上过窈窕淑女,没有碰到过能够让他享受爱情无比甜蜜、美丽的姑娘,才说他那大而无当的话,不是我刻薄,那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是酸的。是不是? 彭莱对柏拉图式的爱情观所作的分析谈不上有什么论证,更不能说是确论,但周木祥也不能说它没有道理。亮亮的眼睛,微微翘起嘴角在周木祥眼前流动着智慧的美丽。不知怎地,他有些不敢正视她。 这时,有三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俩快步走过去,坐了下来。不远处有卖冷饮的,周木祥说去买两根雪糕,彭莱拦他,吃雪糕越吃越渴,算了。 那我就免费听你的哲学家与爱情的讲座了。 你嘲笑我,我不说了。彭莱嗔了周木祥一眼。 周木祥说:我是真心的,听你说得挺有意思。你再说说还有哪些哲学家是爱情孤独者? 那多了,叔本华,不知花前月下的滋味。他是个厌世主义者,也就不说他了。尼采可是个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人,他的酒神精神是由勇气和欢乐酿造的,但他居然同英国的哲学家边沁一样,一辈子是个孤独的单身汉。 听彭莱一说,周木祥觉得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情。但他找出了相反的例子:马克思同燕妮的爱情就很幸福。 是呵,马克思为追求燕妮给她写了三本诗集呢,真可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但马克思不是一个纯粹的哲学家。 周木祥没想到彭莱居然把《红楼梦》里的脂粉之句缠绵之词用到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身上,没想到她会说马克思不是一个纯粹的哲学家。周木祥对哲学的兴趣就是从看介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开始的——那本书黄封面,薄薄的。 彭莱看周木祥犹疑的神色,问:我说得不对吗? 对。周木祥不是言不由衷,而是彭莱的话虽然不顺耳,但他还真不能说出它错在何处,问,为什么哲学家会丢掉爱情呢? 彭莱笑了:你承认我的观点啦? 怎么是承认你的观点,只是对你的观点有兴趣。 彭莱一翘嘴角,微微一笑:一家之言,仅供参考。爱情是感性的,哲学是高度理性的,而男人和女人相比较,女人偏于感性,男人偏于理性,男人学哲学是理性加理性,当然容易丢失感性的爱情啦,就像在咸菜上撒盐,这咸菜还能不苦吗? 周木祥一颤,像有大毛虫在他心口咬了一下。彭莱的话让他立即想到李禾瑾,想到了他和她恋爱的失败,想到了她的失踪。 彭莱不得周木祥的回答,侧过头看他,只见他面色灰灰的,像突然变了天。她第一次和他见面时就有一见如故之感,性情相投,言语相契。今日在平明大学重逢,又在同届的一个系读书,更是心欢气爽,神采飞动,思无所遏,言无所拘。她虽然说话少有顾忌,看他心情大异,不便追问,一时卡了壳,不知说什么好。 哎,彭莱!有人在叫。彭莱抬头一看,是过玉敏。她叫了一声“过姐”,站起来。过玉敏向彭莱摆手,说你在你在,我正忙着呢。匆匆而去。 第十二章(二) 过玉敏也是山东蓬莱的,一九六九年的高中毕业生,去莱阳郊区插队落户,表现积极,四年后,被推荐到平明大学读书。她父亲和彭莱的父亲彭留生是战友,到上海读书后蒙彭留生多方照应,在上海举目无亲的过玉敏经常去彭莱家,彭莱一直把她叫作过姐。 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原则上是回原地,但在上海生活了三年的过玉敏此时已不再是初来时“举头望明月,疑是地上霜”的想家恋家,她不愿意再回蓬莱那小地方,找彭留生给她想办法。过玉敏成绩一般,但政治上要求上进,生活上助人为乐,入学第二年就被任命为班级团支部书记,毕业时已是共产党员,人员关系也好。在批判知识挂帅的年代,她为留校任教创造了很好的自身条件。平明大学的一位党委副书记曾当过南市区建筑公司革委会副主任,常与彭留生一起在区里开会,有些交情,彭留生找他说情,过玉敏也就留校了。 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不是本科生,没有学位,更没有留校任教资格,过玉敏又在本校进修了一年,当助教。今年被调到哲学系给新一届的学生当班主任。班主任带课少,她只讲“哲学的人文分析”。她读书时虽然成绩一般,但自从留校后刻苦学习,努力补充知识。一九七七年恢复全国统考制度,高等教育逐渐走上正轨,将工农兵学员毕业后留校的淘汰了一批,过玉敏因知识水平得到学校的认可而保住了饭碗。此后,由彭留生做媒,与一个在区政府秘书科当秘书的上海人成家,夫妻感情和谐。彭莱考大学发榜后,过玉敏就撺掇她报考平明大学,并带她来学校转过两回。不曾想,过玉敏成了她的班主任。 彭莱报到时是由过玉敏陪她来的,完事后,过玉敏让她在大厅外等着,说办件事,一会儿就来找她,彭莱因天上掉下个周木祥,兴奋之极,忘了过玉敏的约定。过玉敏一叫她,她猛然回悟,还没说话,过玉敏却一溜烟地跑了。她明白,过玉敏肯定是看到自己和他在一起,误解了。自己初进校门就让人认为在谈情说爱,这多不好。虽然在过玉敏面前不必遮掩,但我和他不是这个关系呀。 今天是报到后第一次班级集合。哲学系七八届新生有四十九人,四十三个男生,六个女生。教室里一片的黑平头,六个女生就越发显眼,小伙子们时不时地向扎着小辫穿着花衣服的座位望去。周木祥没有这份闲心,他仍在激动中沉浮着。 前年,周木祥在武汉东湖坐船游览,饱饮浩浩湖光,卧视风筝般上下翻飞的白云,下船后上骆珈山。骆珈山山势平缓,满目青翠,熏风携带清香,小鸟送来悦音。他信步而上,随意观览,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山上少有的一片开阔地,是片草地,一幢亦古亦洋的建筑展现在眼前,既有层檐飞角又有城堡似的卫门,既巍峨高大又古朴凝重,“武汉大学图书馆”七个字又黑又大。这儿不是东湖骆珈山风景区吗,怎么会冒出个武汉大学?大学高墙深院,外人应该是不能随便进入的。他迷迷离离地走着,树丛绿荫中有轻轻的背诵之声。唷,看来武汉大学确实是在骆珈山上!漫漫的青枝翠叶包裹着深奥的殿堂,学生们在秀丽的风景中汲取知识,这是一种何等的浪漫和惬意呵。他做梦都想读大学,但“文革”中只收工农兵学员,是要厂里推荐的。他没有背景,而且因为生产事故被处分过,推荐上大学的好事对他来说自然是天涯一边。他特别喜欢“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两句话,凡事不过于放在心上,但此时却有生不逢时之苦,生出怆恨悲凉之意,吟出一首七言诗。 珞珈山偶遇 撂开短棹踏石阶, 忽听喁喁诵课声。 晴波摇载浪游客, 浓荫深藏读书人。 我欲读书不得进, 我欲浪游难足意。 玩罢东湖玩珞珈, 搔首苦笑自相讥。 当年悲叹“我欲读书不得进”的周木祥现在坐到了大学的课堂上,他怎能不心潮澎湃,思绪汹涌呢? 班主任过玉敏讲了几句欢迎、相互支持的套话,说为了便于大家今后学习、沟通,现在宣布班长。 过玉敏定的班长是彭莱,副班长过一段时间再说。她之所以定彭莱,在几十个陌生人中最容易想到的是她亲近的人当然是一个主要原因,但彭莱本身也具备当班长的条件,她是北方人,而生活在上海,与南方人北方人都能打交道,包融性强,有利于开展班级工作,高考成绩也好,又聪明伶俐。昨天,过玉敏和彭莱通了一下气,彭莱说不行,班里大多是男生,我一个女的怎么行?大家选吧。过玉敏说班干部一直是班主任定的,再说,大家都不认识,怎么选?选也是瞎选。她以为彭莱也就是客气客气,一旦宣布了也就认了。谁知一宣布,彭莱说不行!不行!大家选。与同学见面的第一天她就打乱了自己的部署,也有损班主任的威严,过玉敏有些恼怒,问你选谁呀?彭莱说我看周杰祥就不错。过玉敏愣了一下:哪个周杰祥呀?彭莱回头指了指周木祥。周木祥只摇手:不行!不行!过玉敏苦笑道:他不叫周杰祥,是周木祥。名字都没搞对,瞎闹啥呀?彭莱说:过老师,是你搞错了,他不叫周木祥,叫周杰祥。她又回过头去问周木祥,是不是呀?过玉敏见周木祥点头,一脸的困惑,诧异道:你不是周木祥吗。她见他也点头,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到底叫啥? 周木祥说:我以前叫周杰祥,现在叫周木祥。 大家起哄,她连他以前叫啥都知道,老熟人呐。有人说,什么老熟人,是老情人。对对对,老情人,老情人。大家起哄得更来劲了。过玉敏大声训道:你们乱七八糟地说些啥?还像个大学生吗?虽然起哄声被班主任呵斥下去,但大家背地里仍把他俩叫做老情人。 过玉敏看大家不吱声了,问彭莱你为什么选他?彭莱说他是上海人,又在北方工作了好几年,我看挺合适。过玉敏没想到彭莱推举周木祥的理由同自己定她的理由是一样的,一时不好否定,问同学们有什么意见,大家说,这个女同学说得对,我们就选他。过玉敏只得顺水推舟,说还要选一个副班长,大家推举彭莱。过玉敏自然正中下怀。 彭莱虽然没想到结果是把自己也卷了进去,但她还是挺高兴的。自己和他考进一个大学,在一个系,现在又和他搭班,不自不觉的和他越来越近,就像轻风与清波把两只离得远远的小船慢慢地推到了一块。 见面课很短,就半个小时左右就放了。过玉敏把周木祥、彭莱留下,开个班务会,说了说班里的情况,要求他俩通力合作,团结同学,搞五湖四海,搞好政治学习和其他组织活动。对于彭莱,过玉敏是放心的,她生性活泼,敢想敢说,拿得起放得下,当个副班长绰绰有余。对不甚了解的周木祥,她就不得多些勉励了。彭莱说你放心,他没问题。过玉敏的眼睛是个探雷器,在彭莱和周木祥之间扫了两遍,突然有了感应,报到那天她在金辉湖边看到彭莱和一个小伙子在一起,不便打扰,径自走了,现在联系起来一琢磨,问题出来了,她觉得那个小伙子像周木祥。他们难道真是那个? 散会时,过玉敏对彭莱说:你和周木祥好好合计合计,班里的工作怎么搞。出门时,她向彭莱噘噘嘴,又挤了挤眼睛,留下无限意味。 教室里只剩下他俩。 第十二章(三) 儿子考上了大学重回上海,周济安当然高兴,但也勾起他的伤感。要是祥子他妈在,一定高兴得要死;要是她在,多好呵!嗐,全怪自己。 周济安在床上默坐了一会儿,掏出钥匙,拉开小方柜抽屉,拿出一本笔记本,取出一张纸。那是一张很粗糙的信纸,皱皱巴巴,已经发黄,是吕根娣自杀前留给他的遗书: 济安: 你看到这份遗书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是我心狠,丢下你和一双儿女,实在没有办法,只有我去了,才有可能让你的心静下来。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对待祥子。他的确是你的亲生儿子,我要是骗了你,死后入地狱,灵魂不得安生。 根娣 65年8月12日 周济安反复读着妻子的遗书,眼睛潮了。 妻子自杀前,把这份遗书套上信封,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信封白白的,一个字也没有,只是左下角一朵五分硬币大小的水墨菊花散发着淡淡的哀愁。 他怀疑周杰祥不是自己亲生的,和妻子感情淡漠,屡生龃龉。吕根娣怎么解释也没用,反而愈加重他的怀疑心。一天,他下班回来,家里乱轰轰的,妻子的尸体放在客堂间邻居临时搭的木板上,儿子和女儿哭得嗓子哑了还在干嚎,看到父亲回来,一人抱住他的一个腿,爸呵妈地叫着。妻子为什么会自杀?周济安心里已隐隐约约感知几分,但他仍不相信她会因此而轻生,妻子可是个爱说爱笑,心情开朗的人呵。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而邻居们探测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的。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妻子的影子一直在他的面前,一会儿朝他笑,一会儿朝他哭,一会儿朝他发怒,最后又变成了一团火,是干柴被点着的,还有噼噼叭叭的声音。周济安的胸腔沸腾着,往外冒热汗,席子成了从在池塘里捞上来的草垫子。他起来到楼下打了盆凉水擦身子,擦席子,挪动枕头时发现了妻子给他的遗书,读完,坐在床上,“叭叭”地拍着大腿,“咚咚”地蹬着地板,端起面盆,举过头顶,“哗”地扣到头上。头上往下流水,全身往下流水,他只是呆呆地坐着。突然,楼下传来女儿的哭声,接着,灯亮了,一阵啼哩嗒啦的声音。不好,水从楼板漏下去了,再一看,床上湿了一大片,他急忙拿起已经湿透的信纸,放到铁锅盖一样的铁皮灯罩上烤着,赶快下楼。周杰祥和周怀英看到父亲来了,爸呵妈地嚎叫着。周济安摸着他俩的头,不哭,不哭,阿爸在呢。他给孩子擦完席子,哄他俩睡觉。周杰祥兄妹一会儿睡着了,他就坐在床边看着他俩。周杰祥的裤衩被水打湿,洇出屁股上的有些发红的肉。他轻轻摸去,儿子突地惊叫了一声,一蹬腿,扭动着屁股。虽然是黑乎乎的夜里,周济安的脸上却烫得冒火。那时,周杰祥才一岁多。一次,孩子睡着了,吕根娣说要到小店里买根针,让他看着孩子,要是醒了,抱抱他。吕根娣前脚走,周杰祥睁开了眼睛,不见妈妈,哭了起来。周济安抱着他,抖着腿哄着,周杰祥看抱他的不是妈,哭得越来越凶。周济安本来就看着这个孩子不顺眼,瞪眼吓唬,再哭?再哭打死你!周杰祥哭的声音更响了,甩胳膊蹬腿的。周济安骂道,你这个野种!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吕根娣回来看儿子哭得哇哇的,嗓子发哑,小脸撑红了,以为儿子哪儿不舒服,周身查看,这才看到儿子白白嫩嫩的小屁股上红了一块。她想不到是到丈夫拧的,以为是在哪儿碰了一下,问周济安是怎么回事,周济安却恶狠狠地说了声“活该”。有了周怀英以后,周济安对周杰祥更是横眉冷目。一次,周杰祥给妹妹用乌贼鱼骨头做了一个小船,船头上还插了面小红旗,放到脚盆里。乌贼鱼骨头是疏松的,任周怀英如何搅水也不沉,转着圈往前跑。好玩哩!好玩哩!小船不沉,小船不沉。周怀英高兴地只拍手。吕根娣在一旁说,你呜哩吗哩地叫什哩呢?周怀英说,姆妈,阿哥做的东西好哩。周济安听女儿夸她哥哥,心里就呼呼地冒火,拿起盆里小船摔在地上,吼道,好玩个屁!周杰祥愣了,周怀英哇地哭了,吕根娣责备周济安,你犯什哩病?周济安抱起女儿到外面给她买了根甜芦粟,回来后把甜芦粟截成段,撇掉皮,不想女儿拿着他刚收拾好的甜芦粟给她哥哥。周济安朝周杰祥瞪着眼睛,周杰祥没敢接。吕根娣看在眼里,气在心上,也不说话,领着儿子出去买了一截甘蔗回来。周怀英扔下甜芦粟要了甘蔗,叫道,哥哥的好,哥哥的好。周济安气不打一处来,抢下女儿手里的甘蔗朝门外一扔,好什哩好?吕根娣实在看不下去,和他吵了起来。 楼下传来女儿的声音,是她下班回来了。周济安慌慌张张地把妻子的遗书夹到笔记本里,倒在床上。 听女儿说过,儿子在和一个东北女的谈朋友,上次来的李禾兵就是她哥。周济安不愿意儿子在外地谈恋爱,对谈一个东北人更是不满。还好,前几天听女儿说,现在和那个东北女的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了。 谢天谢地,周济安一身轻松,刚刚看妻子遗书的悲伤也被这好消息赶走了。 第十二章(四) 下课了,彭莱要走,过玉敏叫住她,让她到她家去,彭莱说怪累的,改天吧。过玉敏一把拉过她:走吧,跟我假名假式的干什么? 过玉敏住的是公房,在三楼,两室,有三十多个平方。能在以“鸽子笼”闻名全国的上海住上这房子就不一般了,还是占了在区政府当秘书的丈夫的光,要不,还不等到猴年马月。 到家后,她俩在客厅坐下。说是客厅,兼做饭厅,有时山东老家来个客人还得当卧室。彭莱见过玉敏往沙发上一倚,放开聊天的架式,说我们先做饭吧。过玉敏说你姐夫回来,一阵就忙完了。彭莱知道过玉敏家都是她丈夫下厨房,但两个女人闲坐着,等着一个男人回来摘菜、淘米,总觉得不自在,说我们先弄吧。过玉敏摁下站起来的彭莱:你还不知道?你姐夫喜欢自己忙乎,炒什么菜,哪样跟哪样配,他心里有个食谱,别人一插手就帮倒忙了。他以前老说我是瞎子舀豆酱,越帮越忙,我何苦找累?用他们上海话说,乐得适意。过玉敏的丈夫叫阮小成,干净、勤快,还有一个最让女人高兴的优点,躬身谦让,尽量让妻子开心,对过玉敏从不作色。他说,男人就是老婆的出气筒,老婆想出气不寻你寻啥人?女人家憋牢气容易老哎。再讲,女人家朝你出气嘛也是撒娇,她怎么不朝别人发去?说话间,阮小成回来了,和彭莱打了一个招呼便钻进了厨房。过玉敏朝彭莱吐了一下舌头:你看,全自动。眼睛里拨弄着幸福得意的光芒。 彭莱脸上飘过一片阴影,虽是倏忽之间,还是被过玉敏看出来了。她收住笑容,改了话题,问她是有是早就认识周木祥,彭莱说是。 哎,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甘肃,对,相爱何必曾相识。过玉敏一拍巴掌。 什么呀,偶然认识的。 哦,一见如故吧。过玉敏笑眯眯。 什么一见如故,一面之交呗。 一面之交?怕是一见钟情吧。 你可别胡说。 什么叫欲盖弥彰,你这是最好的注解。极予否定之中便隐藏着肯定。我的学哲学的大学生妹妹。过玉敏把最后一句话拉得长长的。 我们不说这个。彭莱想避开。过玉敏说我今天让你来就是谈这个的。你以为单是让你带张嘴吃饭来啦?便宜你的。看过玉敏的架势也推不开,彭莱辨解道:哦,就凭那天我和他在湖边说话,你就断定我俩在谈恋爱?过玉敏说:你以为我还拿‘文革’的放大镜看人看事情,男的女的在一块划个船看场电影一定就是那个啦?你看周木祥时异样的眼光已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至少告诉我你心里在嘀咕什么。 过玉敏盯着彭莱笑,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彭莱在果盘里拨来拨去,找了块陈皮。 彭莱,行了,我是你姐,还藏藏掖掖的?想藏也藏不住的。过玉敏拿起一块水果糖,抖了抖说,别看这糖包了一层玻璃纸,但糖是淡绿的,是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彭莱嗍着陈皮,不吱声。 这次和周木祥重逢是偶然的,又好像不是偶然的,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甘肃,同时考入一个大学,又在一个系,并且担任正副班长,这么多偶然像彩色的珠子一样窜在一块,还是偶然吗? 命运在冥冥之中着安排着什么?!这是彭莱在报到大厅门口猛然见到周木祥时的第一心灵感应,但她又告诫自己,这只是朋友的一次重逢,不要想到别的地方去。 去年,在冷饮店里她感觉到周木祥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但会留存到今天吗?即使存到今天,这种好感会向美妙的山巅飞翔吗?何况,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心有所系,更何况,自己的现状就像一片烂糟糟的沼泽地。彭莱是清醒的,她敲打自己的脑袋,不能想入非非。 过玉敏看彭莱不吱声,轻声说: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彭莱说:谁说丢人啦?过玉敏会心一笑:那不就得了吗。你这人平时不是做事挺干脆利落的吗,烦别人扭扭歪歪的,今天怎么遮遮掩掩,畏首畏尾的?你了解人家是什么情况?不知深浅要摔跤的。彭莱侧头望着窗外。她说的是真话。过玉敏心里亮堂,她是动心于周杰祥的,又怕他已有所爱,说他不会有的。这句话就像钩子把彭莱的心重重地钩了一下,问为什么?你一直在上海,还不知道呵,上海人既自高自大又胆小娇气,把外地都看作乡下,最怕到外地,到了外地的削尖了脑袋想调回来,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处外地人的,何况周木祥现在是回上海读大学。他傻了?要在外地找一个绑住手脚的?彭莱不是不知道过玉敏说的道理,但很乐意有人把这道理阐释一番,以证明不是自己的虚妄之念。她仍有顾虑:不在外地找,不见得不在上海找。彭莱的话提醒了过玉敏。上海父母对流落到外地的子女婚事非常操心,求奶奶告爷爷,非要给子女在上海拉扯一个不行。她用胳膊肘碰了碰彭莱,眨巴着眼睛:我帮你探探? 不行不行。彭莱只摇头,把头发都都甩开了,我这情况怎么能对人家有这心思? 彭莱离婚也就有半年多。 二十岁一出头,她母亲就帮她操心婚事,东拉咕西打听。彭莱是想着有自己看中的再处,但挡不住母亲的热心,也不想过于违拗母亲的意思,见了两个,一个是山东人,一个是河南人,都不满意。她对母亲说,妈,不急,你就不要操心了。原想母亲会鞍辔暂歇,不想她又马不停蹄地介绍了第三个。她母亲琢磨着女儿是不是不想找北方的,于是,托人给女儿物色了个上海人,姓古,叫古怡鹤。 古怡鹤长得英俊,黑眉亮眼,鼻梁挺而微弯,古代小说中常用的“鼻如悬胆”这个词于用在他身上绝对贴切,梳个背头,身材板直,一表人才,同事们戏称礼宾司司长。古怡鹤不但外表讨人喜欢,人也好,遇事谦让,待人礼貌。按古怡鹤性格来说,他似乎不应该找个北方人做老婆,与彭莱的见面也是抱着看胜不看的心理,但彭莱富有光彩的眼睛,笑起来如弯月一样妩媚的嘴唇让他一见就满心喜欢,真心谈上了。彭莱虽然也认为他不错,但觉得做事小家子气,喜欢卖弄聪明,做一般朋友更合适一些。母亲便开导她,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不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当心挑花眼啰。 彭莱去年国庆节跟古怡鹤结婚。婚后,古怡鹤心爱姣妻,用北方话说,拿手里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对彭莱体贴入微,只差倒洗脚水了,但小家子气的毛病却让彭莱很不舒服。 一次,有个同事跟他借了二十块钱,十多天了没见还,古怡鹤就跟妻子嘀咕这件事,想变着法子提醒他一下。彭莱说人家兴许这阵手头紧,过一阵就还了。古怡鹤说要是他忘了呢?彭莱说忘了就忘了,还好意思张口呵?不就是二十块钱嘛。过了几天,古怡鹤喜滋滋的把二十块钱往彭莱手里一塞,得意道,还啦!彭莱问,他有钱啦?古怡鹤说什么有钱,他老早摆到脑子后面去了。彭莱问,你张口了?古怡鹤说,你以为你老公是只戆大?今天在办公室看他在的时候,我装作随便说话,嗨,昨日触霉头,被三只手冲掉二十块。这个老兄一听,想起来了,说我还欠你二十块呢。我说,呵唷,你不提我都忘记了。古怡鹤说完,咂咂嘴,摇头晃脑,一幅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欣赏的样子。彭莱对他小气而又自作聪明非常生气,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古怡鹤说我怎么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彭莱说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你不能使小心眼呀。古怡鹤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怪?我要回自己的钞票难道还有罪啦?自古以来有这种道理吗?古怡鹤的满心欢喜换来的是一味责怪,一生气,“叭嗒”扭开了收音机,把他并不喜欢听的话剧《南海长城》开得老响;彭莱则把钱扔在桌上看书去了,谁也不理谁。 以前,两口子偶有龃龉都是古怡鹤先嘻皮笑脸的陪不是,彭莱也就见好就收。这回,古怡鹤大概是伤了心,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错,再不像以前那样赶紧消除摩擦,及时维护温情,脸上也有了霜,彭莱自然更不会先示好,生了两的天气,还是古怡鹤先摆姿态了事。他俩因为个性和为人处事方面的嘴角多了起来,虽然双方都努力求同存异,尽量不去碰可能引起不和谐、不愉快的话题和事情,但这些不和谐、不愉快就像胶水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沾到手上了。彭莱对性格、性情上的矛盾尚极力忍耐,但古怡鹤在外偷欢却是她不能容忍的,只一次,她便嘁哩喀嚓,快刀斩乱麻。还好还没有孩子,离婚后,彭莱重和父母住,并报考了大学。 过玉敏安慰彭莱:这算什么?二锅头照样…… 她急忙捂住嘴,改口说,离过婚的男人照样找小丫头,离过婚的女人也照样找小伙子。彭莱说:当然不一样啦,你刚刚不是在说什么二锅头吗。过玉敏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要这么较真好不好?她朝彭莱探着头,我说给你侦察一下,你还吱吱唔唔的,这有啥呀?怎么样?行了,别弄巧成拙,以后不好共事。呵呀,你姐不会露出你的马脚的,放心,唱好你那出正副班长的好戏吧。 每逢星期三下午不上课,或由系里,或由班级组织政治学习、形势宣讲等。今天是班级讨论,议题是对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认识。过玉敏把周木祥和彭莱叫到办公室说,我系里有个会,不去了,你俩好好组织。 自开学以来,班里政治学习什么的过玉敏照例都参加,一是行“家长”之责,二是为班干部“聚气”,好让初识浅交的同学拢在一块。团支部还没来得及成立,班干部就是他俩。彭莱说你不去怎么成呵,我们行吗?过玉敏说有什么不行的,你俩就唱好这出天仙配吧。她咯咯一笑。 讨论是在教室里进行的,大家没法围坐在一块,各人守在自己的位置上。讨论前,周木祥先把新华社的对越奉命声明读了一遍,彭莱读了报上的一篇战地通讯,接下来便是讨论。同学们三言两语,有表示要向英勇战士的献身精神学习的;有表示要好好读书,以实际行动支持反击战的;还有说要练好身体,随时听从党的召唤的。 政治学习全国千篇一律,都是两段式,前面是一本正经地读报学文件谈体会什么的,机械、刻板、冠冕堂皇而又枯燥乏味,没话找话说还往往冷场,主持人点着名催人发言,有时索性挨个转,没屁也得放出个声来;正题走过便是自由发挥,气氛热烈、活跃,内容丰富,一阵无标题海说浪侃,当然,反动话不能说,传些小道新闻发些牢骚可以。 同学们议论起中国对越南的支援愤愤不平,说我们支援了他们有几千个亿,送的汽车能从北站排到西站,他们却用我们支援他们的枪炮打我们。你没看报上说呵,解放军攻下他们一个粮库,一看麻袋是全印着“中国”两个字,吃不完,都长毛了,日他娘的。 什么叫长毛了?来自贵州的汪元放问。 长毛了就是发霉了,傻帽。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汪元放在家吃不饱肚子,一听支援人家的粮食都发霉了,心疼,问周木祥:周班长,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我们拼命地支援人家,把人家养胖了,现在人家掉转枪头打我们,这是何苦来哩?这个问题还真七弓八翘的,周木祥一时回答不上来。汪元放看周木祥卡住了,有些窘,说是随便问问的。他怕周木祥误解是有意为难他,这一说反而引起同学们的兴趣,把目光聚到周木祥的身上,他一急,更气噎语塞。 那不矛盾,以前我们支援他们是履行国际共产主义义务,现在的反击战是保卫国家的主权。彭莱说。 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把眼光从周木祥身上移开,投向彭莱。周木祥心里挺感激她,为自己解了围。 汪元放说:嗨,彭班长的解答太准确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我们停止了向阿尔巴尼亚的支援又作何解释呢?人家也没打我们呵。 当时,阿尔巴尼亚和中国关系冷淡的主要原因是中国和美国的关系走近,特别是中美准备正式建交,两国关系急遽恶化。阿尔巴尼亚说,和我们的敌人做朋友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已经是阵线分明了。再则,那时中国的外交政策向实事求是的方向转化,开始收缩那些大而无当,打肿脸充胖子的对外援助。但这些原由是拿不到台面上来的,没法公诸于世。 彭莱像刚刚周木祥一样气噎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这回轮到周木祥给她解围了,问汪元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是不是应该是朋友之间的事?汪元放说当然啦。周木祥又问:一个把你看作敌人的人,你是不是还愿意去和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汪元放说那不是成了二百五了吗?那你还为什么向彭莱提出这无意义的问题呢? 汪元放抓了抓额头,只叹自己笨死了! 彭莱向周木祥投去亮亮的眼光,这眼光里有感激、敬佩,炽热炽热的。 一个叫刘金勇的突然发现了新大陆,高声说:你俩的双簧唱得好极了,你帮我我帮你,真是模范搭班呵。有人叫道:模范搭班还可以继续模范下去嘛。刘金勇问:那模范啥呢?那人说:南泥湾大生产的时候不是评过模范夫妻吗。经他这么一点拨,教室里响起了“模范夫妻,模范夫妻”的叫声。接着,一阵哄堂大笑。此后,同学在背后提起周木祥和彭莱就以“模范夫妻”代替了原来的“老情人”。 彭莱碰到过玉敏后责怪她,都是你。过玉敏问怎么了?彭莱把讨论会的情况说了说,你看,还整出个模范夫妻,叫我们以后怎么开展工作?过玉敏嗤嗤地笑,那不是好事嘛。彭莱笑道,还好事呢,不够丢人的。过玉敏巴不得有人在他俩的关系上推波助澜,现在达到了目的,好不自鸣得意。 第十二章(五) 下午就是两节课,同学们交完作业就走,彭莱收完本子时教室里已经没人了。她是副班长,又是哲学课课代表,哲学课的作业自然由她来收。 作业是白井力布置的。 白井力三个月前被摘去右派帽子,讲授近代欧洲哲学。 上个星期,白井力讲唯意志论代表人物之一叔本华。他把叔本华先批判了一通,说他是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是为资本主义服务的御用文人。这是“文革”遗风,讲什么要先定调,是黑是白是红是黄亮清楚,旗帜鲜明。彭莱明白,他已经把叔本华的“反动性”降格了。苏联罗森塔尔•;尤金的《哲学词典》是“文革”中期除马恩列斯毛以外极少量被容许出版的哲学著作,封底还标明是“内部发行”四字。按尤金的“判词”,叔本华是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敌人,他的唯意志论是法西斯主义思想的来源。白井力讲,叔本华和尼采都是唯意志论的重要代表人物,但两者的哲学思想有很大的不同。尼采的“唯意志”执着于权力、强力和活力,崇拜“金发野兽”,激荡着“酒神精神”;叔本华的“唯意志”偏向于心灵、智慧和认知,寻求心之通明、生之宁静、乐之自掬。叔本华认为,事物不在于它本来怎么样,而在于人们怎样去看它。他举例说,有两个和尚看庙宇中旗子飘动,为是风先动还是旗先动争了起来,一个说是风吹动了旗幡,一个说是旗幡的飘拂带动了风,争得不可开交。禅宗六祖慧能正好走过,对他们说,不是风先动,也不是幡先动,是你们的心在动。慧能的说法和叔本华的“每个人都活在他的心灵世界中”有异曲同工之妙。 讲完课,白井力留了一道作业,就叔本华的“每个人都活在他的心灵中”表明自己的看法,形式不拘,可以是一篇短文,可以是几句话,可以讲个哲理故事,也可以画一幅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汪元放问那答案呢?白井力说不是每样东西都有说一不二的标准答案的。那你怎么批呵?汪元放越听越糊涂。白井力说,答案在你们心里。 唷,这和叔本华不是如出一辙吗。彭莱为这刚摘帽的老师捏了一把汗。“文革”虽然结束了,现在又推翻了“文革”初期对十七年教育工作的评价,但喜欢打棍子的人照样有,说话照样要辨风向,要站稳立场。白老师这么强调个体心智的作用,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是相抵触的。刚摘帽就口无忌讳,怪不得这右派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年呢。彭莱觉得这半拉老头傻得可爱。别的老师留作业最多隔两天就要交,他让同学或多或少自由发挥,却留了一个礼拜。 白井力另类教法同他的人一样怪怪的,不入流。 彭莱顿了顿本子,要走,突然有好奇心爬进她的心里,想看看周木祥对“每个人都活在他的心灵中”是怎么看的。这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他或许有独到的看法。她抽出周木祥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四句诗,也没标题: 水纹珍簟思悠悠, 千里佳期一日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彭莱一看这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赶快合上本子,偷窥别人隐私的羞惭烫着她的脸,但这种羞惭一冒头就被驱逐了,这是作业呀,要给老师看的,我有啥不能看的呢?她又打开本子,重读了那四句诗。她想起来了,这是唐人李益的诗,写失恋人的惆怅和慵懒。周木祥怎么会把这首诗当作作业写上去呢?她百思不得其解。白老师虽然申明没有答案,不拘形式,自由发挥,但抄一首古人的爱情诗交上去总不行吧。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这周木祥想什么呢?她把他的本子留了下来。 放学时,彭莱叫住周木祥,说一块走,找地方坐一会儿。周木祥问有事吗?彭莱说,噢,没事就不能吃顿饭了? 他们进了一家小饭店,要了五个菜,两瓶啤酒,相对而酌。彭莱原想酒间把藏在心里的疑惑抖落出来的,但小饭店里人多,叽叽喳喳嗡嗡响,不是说话的地方。 周木祥和彭莱一个住虹口区,一个住南市区,他俩出了饭店,周木祥把彭莱送到站头。刚停脚,汽车就来了,但彭莱没有上车的意思,说走一会儿吧。 他俩顺着彭莱准备乘坐的汽车线路向前走。 彭莱虽然言谈少有顾忌,但叫她直接问周杰祥为何在作业本上写李益的爱情诗也有些难于启齿,便想先谈谈别的诗。她有了主意,问:你喜欢时下流行的朦胧诗吗?周木祥假说不喜欢。我想你也不喜欢,能说说你的理由吗?周木祥说:喜欢或不喜欢一样东西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周木祥给彭莱的印象是不自以为是,更不把一句话说绝,他怎么会如此回答呢,但她承认他的话有道理,问:那不说喜欢不喜欢,只说对它的看法。看法嘛,周木祥寻思了一下,说,我倒要问问你了,写了诗拿出来发表是不是让读者看的?那当然啰,还用说吗?那朦胧诗有意让人看不懂,又发表它干什么呢?你看不懂是你的水平问题了。彭莱急他。我水平是有限,但我也看不懂,那看不懂的人就太多了,何必又要宣示于人呢?周木祥没了平日的谦和,朦胧诗,说得好听点是一种艺术风格,实际上是玩弄聪明,故作高深。朦胧诗在你这儿是一无是处啦?彭莱原是拿朦胧诗做个过度,好谈下面的话题,不想周杰祥对朦胧诗讨伐开了。那也不是。它既然流行了,总有它生存的理由。赫尔岑说过,流行感冒也是一种流行。朦胧诗可惨啰,被你和流行感冒放到一块了。你别光讥笑我,你还没亮明你的观点呢。我嘛,彭莱顽皮一笑,不敢和你离得太远。她话头一转,问,你说它的发展前途会怎么样?周木祥反问:一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戏剧能长演下去吗?那就只好打锣收场啰,啧,啧,啧。彭莱摆出一幅悲天悯人的样子。那是它自找的,套用前两年的一句流行语叫作“自决于人民”。不过,严肃文学就要被朦胧诗之类拖累了,它的读者会越来越少。 彭莱点头,看看左右,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周木祥觉出彭莱有事要说,她想说什么呢。她这人爽快,不该这般欲言又止的,不会是…… 他和彭莱互有好感是心照不宣的,这好感六年前在岳阳楼初会时就隐隐有了。周杰祥把彭莱和祝芹、李禾瑾做过比较,她有祝芹的文雅和窈窕淑女的气质,但少有祝芹的娇柔忸怩,更没有孤芳自赏的清冷;有李禾瑾的爽直和感情奔放,但比李禾瑾有涵养,雍容大度,举止得体;容貌上,她不差于她俩,而学识、思想、认知能力却是她俩不可同日而语的,此外,她还有她俩所缺乏的幽默和聪慧。他明白,彭莱是三个人中最优秀最有层次也是最有情趣的。 你有什么心事吧?彭莱问。周木祥在琢磨彭莱有什么心事,没想到她这样问起自己来了。 他笑笑,摇头。 别瞒我了。 我瞒你什么了? 彭莱斜着头,问: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是不是有心事? 周木祥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认真回答:是呵,黄莺儿的叫声搅和了女诗人和丈夫在梦中相见的好事。 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是不是有心事? 是呵,空有一腔报国热情却无人理会。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不是有心事? 是呵。周杰祥在心里问自己,她这是怎么啦?考我吗? 嘴里答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当然难耐了。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是不是有心事? 是呵。周木祥突然觉得不对劲,你这是…… 彭莱迎着周木祥惊异的目光:你为什么把李益的《写情》写在作业本上? 是吗?周木祥茫茫然。 你以为我是找你的乐子吗?是你自己留在作业本上的。 周木祥低头凝思。好了,别再做那种穿透历史的回忆了。怎么着,也是你留下的笔迹呵,难道是谁模仿你?是不是信马由缰,情之所至呵? 周木祥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 周木祥往他直不起腰的铺上一猫,一躺。他急需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打扰他,幽暗的“吊柜”自然是最好的了 周木祥不想见人,独个暗思冥想,不是因为恍惚间在作业本上写下了《写情》被彭莱发现了,虽然那很难为情。 刚刚和彭莱分手前,彭莱从书包里拿出列宁的《哲学笔记》递给他,这是她跟他借的。彭莱说,你看这书皮又脏又破的,我怎么没想起来给你包一下就拿来了?她又把书从周木祥的手里拿回。周木祥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就别客气了,借把锹用还得把它刷干净了才还给人家呢,何况是列宁同志呢。周木祥笑说,你把我们伟大的革命导师当作什么了?两个人四只手捏着书拉来拉去的。 这书是一九七一年丰钢在全国掀起的“要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的运动中给李世前发的,包书的牛皮纸已经十年了,纸质老旧,又从甘肃折腾到上海,在两人的争夺中破了,里面有个小树叶一样的东西顺风翻卷着落到前面梧桐树的树窝里。哎,什么东西?彭莱追过去拿起来一看,咦,是张照片。她递给周木祥,问书皮里怎么夹着照片?还是一个姑娘的。这是一张已经发黄的两寸照,姑娘微微斜着头,额前挂着剪得齐齐的刘海,两根小辫搭在肩上。周木祥看照片上的姑娘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他仔细看着,倒吸凉气,怎么像母亲?椭圆脸,双眼皮,圆圆的鼻子,菱角肚子一样的下巴透出清秀,越看越像。彭莱看周木祥惊诧不已,问这是谁呵?她的问话把周木祥的意念一把拽了回来,猛醒,自己的想法多么荒唐,母亲的照片怎么会在李世前的书里呢,太不可能了。他赶紧摇头,一迭声说不认识不认识。他把照片夹到书里,与彭莱匆匆道别。 周木祥虽然认为那张照片不会是母亲,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家后,他问父亲我妈到过东北吗,周济安不假思索,说没有,他的下眼睑跳了一下,问哪个东北?周木祥说就是辽宁呵黑龙江那些地方。周济安皱了皱眉头,脸忽地烧着了似的发红,审视了一下儿子,你怎哩想得起来问这个?周木祥说随便问问。怎么是随便问问呢?你不要瞎想八想的,真是吃饱没事做。周济安朝他瞪了一眼。 “吊柜”里空气懒于流通,有一股米饭欲馊没馊的味道。周木祥脑子胀胀的,又木木的,十分沉重。 那张照片不可能是母亲,却又和母亲那么像。 他不停地抓着头皮。 母亲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母亲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迷糊,宛若昨日。他从胸兜里掏出照片又仔细端详开来。“吊柜”虽然很暗,但照片上姑娘的形象清晰依然,眼尾曳出浅浅的笑意,圆圆的鼻子跳动着活跃,菱角肚子一样的下巴透出清秀,母亲年轻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但她的照片怎么会跑到李世前的书里来呢?母亲到西北来过吗?不可能。东北的第一批建设者是在丰钢于一九五八年上马后才来的,这时自己已经出生了,母亲肯定在上海。母亲到东北去过?不可能!不可能!那时没有四个面向,没有支内,母亲怎么可能跑到东北去呢?那就是母亲和照片上的姑娘长得太像了。有可能,完全有可能,中国这么大,相貌相同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这么一想,他心里又释然了。那为什么我一问这问题慈眉善目的父亲会一变常态,没来由地发脾气?为什么呢?他又起了疑心,这里有问题。是什么问题呢?云绕雾罩,理不出头绪。他端详着照片,没错,是母亲。 父亲在楼下喊他,说有人找。周木祥下了几格楼梯,探头一看,是吴新生。 吴新生是调回来的,宝钢到丰钢抽人,被抽中了。周木祥说额骨头碰着天花板了,问他统共回来多少人,吴新生说大约莫有二十个,机修厂、电修厂出的是技术工,炼钢厂出了八个熟练工。周木祥问任伟民回来了吗,吴新生说没有。周木祥有些失望,又问小猴子呢,吴新生说小猴子判掉了。判掉了?他又做啥啦?偷东西呗。他还能做啥?对小猴子的结果,周木祥没有什么惊讶,又问韩之平呢,吴新生的脸上突然有了阴云,摇摇头:不去提他了。为这趟来宝钢,他狠煞我了。 周木祥刚想问是怎么一回事情,居奚兰来了,周木祥给她泡了杯茶,对吴新生介绍:阿姨是祝芹姆妈。居奚兰来周家就是来打听调回宝钢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地问了个详细,吴新生向她一一介绍。 居奚兰问:照你讲,祝芹她回不来了?吴新生尽量把话说得和缓些:这趟看样子没有啥希望了,看看以后会抽天车工吧。哎,我女儿没有运道唉。居奚兰看着吴新生,无限的欣羡涌到脸上,那欣羡里夹着凄凉,你多少好呵!又跟爷娘在一道了。 居奚兰想起她的女儿就伤心。 女儿长得漂亮,人又文雅,虽然不是出身于名门大家,也是金枝玉叶,要是在上海,不知有多少男孩子追她呢,她倒好,也不晓得得了啥毛病,偏要跑到甘肃去。居奚兰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甘肃这个鬼地方,老底子是充军的,是人登呵?在她看来,女儿生活在丰西是一个漂亮的玉坠扔到了煤渣堆里。她好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有挡住任性的女儿。现在,她朝思暮想的就是如何把女儿弄回来。她托人给女儿介绍了两个上海小伙,一个还是在市里上班的,可祝芹推到三门外,不见。她意外地知道了周木祥,对这个长相英俊,气质又好的小伙子满心喜欢,认为他和女儿是天生的一对,何况又是一块去甘肃的,更是合适,没想到周木祥却没这意思,说是在丰西已经有人了,还是个北方人,这不是糟蹋了吗,也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现在,周木祥回上海读大学,她心里越发地痛。近一阵听说宝钢要从全国各大钢铁厂抽上海籍技术员和工人,她又高兴了,是不是老天爷开眼要让女儿回来了?趁兴而来,得到的消息却是根本没女儿的份,把她的好梦一下子击碎了。 居奚兰对着两个同女儿一块去甘肃,如今都已重回上海的小伙子,越觉得命运不公,谈兴全无。她坐了一会,便告辞回去了。到家后长吁短叹的,只恨女儿命薄,偷偷地抹眼泪。 第十三章(一) 天花板上十几个吊式电扇被电流抽打地死命地旋转着,不敢歇口气,但无济于事,食堂里仍闷热得墙壁都想冒汗。 过玉敏催着彭莱快走,到外面能好些。她俩从食堂里出来,强烈的太阳光“轰”的一下就把人裹住了——里面是闷热,外面是炎热,南方的夏天休想有一处躲过热浪的侵袭。哎,过玉敏叹了口气,用手掌罩着头顶。她虽然喜欢上海,在这儿已经生活了六七年,但一到“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季节,就要在她男人面前喋喋不休地说上海的不是。 过玉敏问彭莱:你和他现在怎么样?他被你迷住了吧?她俩说起周木祥只以“他”代之。姐,你怎么老拿我开心呢?你是不是我姐呵?正因为我是你姐,我才操心,要是别人,谁愿管你那破事呵?过玉敏发完牢骚,又毫不客气地管上了,他知道你那事吗?彭莱知道“那事”指得是离婚,说:知道。你告诉他啦?他有什么反应吗?彭莱反问:你说他会有什么反应? 说起彭莱的离婚,过玉敏总是小心翼翼,怕引起她的伤心,而今天提起这不幸的往事,彭莱却无不快,还似有喜色,过玉敏便明白了一半,说:离婚算什么呢?就像买件衣服,不合身,又退了。一个有知识有修养的人,是不会把别人的离婚搅来搅去的。她说这话是安慰彭莱,并不当真这么看。 姐!彭莱几乎是叫起来,他跟你打的一个比方。噢,他怎么说的?他说,一件漂亮的衣服不能因为有人穿过就说它不漂亮了。是吗?他真这么说的?彭莱乜了过玉敏一眼:噢,是我编的?过玉敏歉意地笑了笑:我是为你高兴。深刻!深刻!有戏!有戏!有什么戏,一句话就有戏了?我的傻妹妹,这可是一句关键的话,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说的。过玉敏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彭莱的腰,眯着眼,回悟过来,你才不傻呢,你是装腔。我看你们那天并肩划船就有戏。 他们班上个星期到长风公园玩去,在银锄湖划船。全班四十九人,加过玉敏五十个,要了十三条船,四个人一条。周木祥和彭莱是班干部,让别人先上,包括过玉敏。上最后一条船时,只剩下他俩了。彭莱让其它船上的过来一个,匀一匀,刘金勇说,这条船就是专门给你们准备的,我们怎么上?谁这么没眼力架呵?同学们一阵哄笑,以桨抵岸。周木祥和彭莱在同学们锥子般的目光中上了船,别别扭扭的,一个坐在前座的右面,一个坐在后座的左面,但划来划去,船儿只在水里打转。过玉敏说,你俩不坐在一块,船就不走。同学们见班主任这么说,都起哄,他俩于是坐到了一块,打起桨。 彭莱想到这儿,心里甜丝丝的。 周济安听儿子说礼拜天有个女同学来家里,高兴得一个人坐着就想笑,虽然不能断定这是儿子的女朋友,但根据儿子的性情猜测,差不多,他是不会随便把一个姑娘带回家的。更让他高兴的是,儿子终于把甘肃的那个放下了。他姆妈早先谈了个东北人,把命都送掉了,儿子又谈一个东北人,在他看来是个孽缘,有恐惧感,怕有什么灾殃。 在阻断吕根娣的恋爱上,他认为自己并没有错,是为吕根娣未来生活的着想,她跟那东北人恋爱的结果就只能独自离家远嫁,她不要父母不要工作了吗?这太不切实际了,即使吕根娣不顾一切跟他走了,未来的生活会幸福吗?这是一场既不实际又不能给吕根娣带来幸福的恋爱纯粹是胡闹,自己向上级汇报这种既破坏他人幸福又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儿戏有什么错呢?当时就有人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小人伎俩。怪了,难道应该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跳到火坑里去吗?那个东北人图谋未成,在吕根娣面前狠狠打了我一拳,出出我的丑,卑鄙、粗野、不可理喻。这一拳痛了周济安一辈子,对北方人的印象始终好不起来。一次,厂里叫他出差,一听说是到沈阳去,他便找借口推掉了。没想到,儿子又沾上了一个东北人。现在好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他想问问儿子要来的是不是女朋友,但他不敢问。周木祥历来对父母孝顺恭敬,有什么不敢问的呢。他也搞不明白。 汽车站上人挤人,好几部车都在这儿停靠,一会儿一部,一会儿一部,售票员从窗口探出头来,把一辈子只得挨打的车身敲得“嘭嘭”响。周木祥叫彭莱在家门口坐18路,到北站下,在站头上等着,他去接她。 车门打开,等车者挤在车门两边,到站的在他们的“夹道欢迎”中鱼贯而下。周木祥没看到彭莱,却见郑橘夫妇从车上下来。周木祥问他俩到哪儿方去,沈正泰说到武宁新村我姑姑家,转63路,你呢?周木祥说接个人,你们到我家里来了一趟再没有来过,有空来白相。好的好的。沈正泰笑说,又问了问周木祥读书的情况,一个劲地夸周木祥有出息。郑橘想打听李禾瑾的下落如何,一想,不太合适。另一方面,他俩又在说着上海话,叽哩哇啦的,她也插不上嘴,在一边看着。 小周!一声清亮闯进他们的谈话里。 周木祥一抬头,彭莱从后到的一辆车上走下来。她穿了件芥茉黄的半圆领春秋衫,青灰色凉爽呢裤子,提着一盒冠生圆蛋糕。 周木祥把郑橘夫妇和彭莱相互作了介绍,双方正寒暄着,63路汽车过来了,郑橘夫妇匆匆告别。上个月,沈正泰作为机械专业人员调到宝钢,郑橘要过一年才能过去,跟丈夫到上海先逛一圈。他俩到李世前家道别,李世前托他俩到上海后替他看看周木祥,这孩子倒是挺仁义的,来了好几封信了。郑橘说,咱也没小周的地址呵。李世前进房间拿出一个信封来,指着信封的下角对郑橘说,在这儿。郑橘接过一看,上海虹口区周家嘴路xxx弄xx号一行字像根棍子撬了他一下,心里咯噔一声。李禾瑾失踪前曾到她家去过一次,问沈正泰虹口区在上海的啥地方,又问周家嘴路在啥地方。她问李禾瑾咋想起来问这个。李禾瑾笑道,随便问问,没啥。郑橘也没在意,一看这地址猛然又想起了这件事。没错,李禾瑾当时问的就是周家嘴路,因为这名字怪怪的,郑橘记得特清。回家后,郑橘问丈夫,你看,小瑾会不会到小周家去了?这丫头说风就是雨,保不准。沈正泰说,不对呀。她要是到小周家,小周会不知道吗,他怎么会瞒着呢?再说了,小瑾就是去了,也不会一去不回呀。郑橘想想也是。什么事就怕琢磨,一琢磨问题就来了。李禾瑾会不会去上海尚云绕雾罩,李世前让他们去周木祥家也不合常理。看得出来,李世前夫妇现在对周木祥印象挺好的,但并没有要看望他的必要,何况还是托和周木祥没多大关系的人去看他呢。李世前这人一直把名分看得挺重,李禾瑾失踪一年多了,至今毫无音信,凶多吉少,没了这个粘合剂,他和周木祥的关系就尴尬起来,翁婿不是,朋友更不是,他怎么会去亲近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呢?郑橘夫妇百思不得其解。 郑橘夫妇上车后挤到一个略宽松的地方。她问沈正泰:你看刚刚那女的,是他什么人?沈正泰知道妻子的意思,却说:小周不是告诉你了嘛,是他同学。郑橘白了丈夫一眼:谁还不知道她是他同学。我是说,你看那女的提了盒大蛋糕,要是一般同学,不会这样的,所以,我看…… 郑橘话没说完,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身子一晃,踩了丈夫一脚。沈正泰扶住妻子的肩膀,说:我明白,你是想问那个女的坐车时是不是也可以像你一样,随便踩我一脚,我还得保护你?你啥时候也学会耍贫嘴啦?沈正泰说:跟你活了二十多年了没有点长进也说不过去呵。得了,别贫了。说正经的,你看他俩是不是在处对象?沈正泰敛声道:小瑾失踪这么长时间了,看样子,小周以后也不太可能回甘肃了,他要是在上海处个对象,你认为合适不合适?郑橘想了想,问:要是这事搁在你身上,你会咋办?对妻子的这个问题,沈正泰还真不好回答。说处吧,郑橘肯定不高兴,是支持周木祥对李禾瑾的不专一,而支持对李禾瑾的不专一也就表明自己可以对妻子不专一;说不应该处,等着李禾瑾吧,不太现实,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虚伪。沈正泰换了一下吊着车杠的手臂,笑道:你叫我怎么说就怎么说。郑橘弯起手肘,捣了一下丈夫的腰:你这不是白扯吗,滑头一个。她又放低声音,都说你们上海人不实在,遇上关键事儿就一把米三瓢水的。像你,像小周在上海人中就算是凑合的了,还这么靠不住,不怪咱们北方人看不惯你们。沈正泰也把声音放行低低的:多蒙老婆对我评价尚可,荣幸之至。郑橘朝丈夫一撇嘴,笑道:美的你的,你以为多好呐。她作出痛苦状,上了贼船了呗,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啰。 把郑橘夫妇放过一边不提,再说彭莱。 彭莱到周家后,管周济安叫伯父,周济安很受用。上海人到朋友家里,叫朋友的父母为叔叔阿姨,关系好些的或嘴巴甜的,直接就阿爸姆妈。周家是苏北人,对外人“阿爸姆妈”的称呼不自在,彭莱的“伯父”则既亲切又无虚套之感。 周怀英的男朋友正巧也来,五个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彭莱眉清目秀,言语举止文雅得体,又是大学生,周济安乐滋滋地把眼光老在彭莱的身上瞄来瞄去,好像她已经是他媳妇了。 吃完饭,彭莱坐了一会儿回家了。趁周木祥送彭莱,周济安和周怀英、赵平城议论开了,都夸她漂亮。 周济安说:不错,不错,长得体面,说话又中听,我看她跟祥子有点苗头。夸了彭莱,他又夸起了儿子,我家祥子差了?要长相有长相,要人品有人品,要知识有知识,那家闺娘看了不眼馋呵?呵唷,你把阿哥讲成梅兰芳了。周怀英笑道。周济安对女儿说:哎,就是……他欲言又止。就是啥呵?周怀英问。周济安摸了摸下巴的胡髭:就是个山东人有点不喜。 这时周木祥回来,正好听到父亲的话,说:阿爸,山东人又怎哩了?蛮子还看不起我们江北人呢,我们江北人又怎哩了?周济安笑笑,说:对,对。儿子说得在理。重要的是周木祥急于为彭莱辩护说明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为儿子终于甩开了甘肃的那个东北姑娘而高兴。 在周怀英看来,最好哥哥能找个上海女朋友。她没到北方去过,对北方的女子没什么了解,但她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印象,北方女子好像都是粗放型的,胖,黑,说话噼哩叭啦的。当她知道哥哥要和一个甘肃人谈朋友时,不满意,为哥哥感到可惜,还觉得不可理解。李禾兵到家里做客,她对他印象很不好,口无遮拦,没有礼貌,想他的妹妹也不会是什么窈窕淑女。既至见了彭莱,倒是甚有好感,虽然说的是一口北方话,但声音温婉,当然是比不上上海话轻柔好听,却比土里土气的苏北话好多了。周怀英想,她虽然是个北方人,但出生、生长在上海,不能不受上海的熏陶。她想像中的那个甘肃女子要是和彭莱比起来,一定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周济安问周木祥跟她关系怎么样了?周怀英说:呵唷,爸爸,你一点苗头也不轧,一般关系会带到屋里厢来呵?阿哥跟她嘛肯定老早就靠定了,今朝嘛把她带回来就是让我们参考参考。周怀英躬着个腰,把头伸到周木祥的面前,问,阿哥,是吧?周怀英的眼光里抖擞着洞察一切的得意。 第十三章(二) 周怀英为哥哥有了心上人而高兴,但她自己的恋爱却暗流涌动。 周怀英的恋爱很不顺当,花易落,叶易折。 自己老家是苏北的,她却一直嫌苏北人土气。在上海,苏北人常常被人低看一等,这就更让她想脱胎换骨。周怀英改造自己的方法是,一,不说苏北话,包括在家里。二,在饮食、穿着等方面尽量改变苏北的生活习惯,比如,炒菜少放水。 三,谈朋友时立誓要找个被她父亲称之为“蛮子”的,这是最重要的。别人第一次给她介绍朋友时,对方一听说是个苏北人,不愿意,连面也没见,这给她的“计划”的当头一捧。但她并不气馁,既定方针不变。介绍的第二个男朋友倒是谈了一阵,性格上差异明显,她是苏北人也是原因之一,终至分手。第三个男朋友就是赵平城,高挑个,长相一般,但家庭条件比较优越,父亲是一家百货商店的经理,母亲是厂里的会计,他是老三,哥哥和姐姐都已经成家另居。在铁工资年代,一家人口的结构就决定了他们是富有还是贫穷。一个男人虽然拿着当时的高工资,七八十块,但老婆是围着炉灶转的,又拉扯着五六个孩子,每天也就只能吃吃青菜、卷心菜,炒个雪里蕻还舍不得放肉丝。而赵平城家,三个人都拿工资,就舍得经常买他们家爱吃的鲥鱼、螃蟹之类。 周怀英和赵平城是经人介绍的。第一次见面时,赵平城对周怀英很满意,长得挺好,鹅蛋脸,小巧玲珑的鼻梁和嘴巴颇有些古人所说的“细肤轻滑露艳,樱桃小嘴含羞”的美人样,特别是那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讨人喜欢。周怀英为人热情活泼,心眼好,脑子灵,但有些小心眼,还爱虚荣。人无完人,金无赤金,赵平城懂得这个道理,不太在意她有这些缺点,何况这是女人常有的。他俩感情好,加上赵平城有一定的包容度,恋爱起来便“无风水面琉璃滑”了,但近来却波澜常起。 就周怀英本身来说,小心眼、虚荣心这些毛病原并不严重,但两次恋爱失败的经历(严格地说只有一次)让她受伤的自尊心不自不觉地想在喜欢她的赵平城怀抱里得到补偿,小心眼、虚荣心这些小毛病便像吃了菜叶的小毛虫一样长大了,时间一久,赵平城便渐有反感。有一次,他俩在一个点心店里吃生煎包,一个食客端着碗小馄饨走过,手一晃,溢出的汤洒在周怀英的袖子上。周怀英掏出手帕,皱着眉头擦拭着袖子。她的衣服是半个月前刚买的,赵平城心疼,斥责对方,你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情?人多嘛,要当心点。食客说,是呵是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怀英看那食客端着的馄饨满满的,碗里的热汤晃呵晃呵舔着扣在碗边的大拇指头,不忍心,说,好啦好啦,呒啥关系,呒啥关系。他俩继续吃,但原来油香四溢的生煎包在赵平城的嘴里便没有香味了,因为他耳边不停地灌着周怀英的絮叨声,说是碰着赤佬了,刚刚买的衣裳就糟蹋了;哎,我讲嘛,不要到这个店里厢来,你偏来,肩胛抬肩胛,有好事情等牢你呵?赵平城说,回去 一 就好了。周怀英说,讲了轻松,都是油腻, 得清爽?赵平城有些不满地朝她看了一眼,没有吱声,心想,啥大不了的事情,没完没有了的,何况,你自己对人家说没关系,还抓住不放。周怀英看赵平城有不悦之色,推开碗,说不吃了。赵平城说到对面永安公司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啥新行头。他是想为周怀英买件新衣服,但主要还是为了让她消消气。在三楼服装部逛着逛着,周怀英触景生情,又叨叨开刚才的事了。赵平城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怎么一回事情?跟老太婆一样的。周怀英朝他翻了翻眼皮,你怎么怪腥腥的?别人把我衣裳弄龌龊了,你倒怪起我来了。赵平城说她像老太婆是嫌她啰嗦,但在周怀英听来远比这意思要坏得多,极为生气,说,好好,我是老太婆,你是唐国强。前两天演《小花》时周怀英曾称赞扮演电影中赵永生的唐国强又年轻又标致。赵平城说,你不要疑心病忒重好不好?不想这句话惹怒了周怀英,她朝他一瞪眼睛,说,好好,我有毛病,你去寻没有毛病的,你去寻林黛玉好 。说完,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朝赵平城一哼鼻子,说,林黛玉还是一身毛病,一日到夜吃药,哼!赵平城对周怀英汹汹而来的偏狭受不了,而且莫明其妙。 周怀英的虚荣也让赵平城心里不舒服。他俩谈恋爱半年多后,周怀英第一次上门见未来的婆婆。赵平城的母亲对她的印象不错,问她老家是哪儿的,周怀英说是江苏的。赵母又问,江苏啥地方?周怀英迟疑了一下,说是常州的。赵母惊喜,怎么这么巧,真是一滴水滴在油瓶里,你大阿嫂也是常州的,你屋里是常州啥地方?周怀英吱唔着,说自己也不大清爽,混了过去。别人给赵平城介绍女朋友时说明对方是苏北人,赵平城说,啥地方人无所谓,只要人好就是了。周怀英在他母亲面前谎称老家是常州的,赵平城吃了一惊,心里埋怨她,是苏北人又怎么呢,何必吹牛皮,以后拆穿西洋镜怎么办?听者无意,过去就过去了,说者有鬼,成了一个心病,周怀英在赵家偶尔见到赵平城的嫂子,说几句话就要走,怕提起“常州”露馅。 在彭莱来周家的下个礼拜天,赵平城和周怀英逛淮海路累了,就近到襄阳公园休息一会。他俩在一个亭子里闲谈,周怀英问赵平城:你看我阿哥女朋友怎么样?赵平城说:不错,不错,要长相有长相,要条子有条子,又是大学生。听赵平城夸哥哥的女朋友,周怀英初始挺高兴,忽又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句“又是大学生”好像是在指东说西。周怀英和赵平城虽然都是高中生,但周怀英在校成绩很差,平时也不喜欢看书读报,赵平城开玩笑时曾讥讽过她,也不晓得你怎么拿到毕业证的。周怀英的语调酸涩:大学生当然好了,到啥地方也叫人看得起。赵平城哪儿知道她的心思,接口道,唔,你阿哥的女朋友高贵而不娇气,活泼而又不俗气。周怀英觉得赵平城这句话更是刺耳,隐含的意思是:人家还是大学生呢,都不娇气,哪儿像你,没有知识还摆个架子。周怀英沉默了一会儿,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突然问赵平城:你是啥意思?有话明讲。赵平城见周怀英平地起风雷,突有怒色,摸不着头脑,问她怎么呐?周怀英满是委屈地说,你就是看我不顺眼。赵平城回过味来,生气道,我讲你阿哥女朋友好话,你怎么也吃醋?何况是你问我的。彭莱到她们家时,她还一个劲夸她,怎么我夸一句就不行了?赵平城觉得她脾气越来越怪,不可捉摸,不可理喻。两个人弄得心里装满了不快,像桶里装满了脏兮兮的小石子,无心再在公园里看那草绿花红,恹恹而回。 赵平城平时一个礼拜至少要找周怀英两回,这次,却有半个月没露面,电话也没一个。周怀英有些后悔,不该和他翻脸。她对赵平城还是满意的,虽然她有时嫌他小气,精于计算,但老实说,这算不得什么缺点,从以后居家过日子来说这还是个优点呢。她害怕他真会一走了之。 第十三章(三) 周木祥和彭莱虽然相爱了,但在学校里仍然装作老样子,不动声色,免得同学们更要拿他俩开涮,不好开展班里的工作。 今年放暑假,他俩决定到庐山去一趟,看看让李白诗兴大发的秀美山色,也是放飞他们被紧紧裹束的爱情。 他俩是在十六铺坐的中午发船的江轮,因为是上水,轮船逆流而行,到后天上午九点才到九江,先到市里的的甘棠湖去转了转,下午两点坐九毛钱的汽车上庐山。彭莱说:我们这回出去老是九,你看,九点到九江,九毛上庐山,我看,把你们十六铺改成十九铺算了。周木祥说:你好厉害哟,坐了一次轮船就得把人家码头的名字给改了。 到庐山时已经是夕阳斜照,给几处山顶戴上了血红的帽子。他俩住宿的地方靠近牯岭街,三间平房,两间男室,一间女室,房间里放着四排简陋的床铺,足有二十几张,一张床一块钱一宿。 第二天早上,周木祥还睡得朦朦胧胧的,悠悠地传来公鸡的啼声,奇怪,庐山有三千多公尺,怎么会有鸡哩?他睡不着了,又怕彭莱早早起来在门口等着他。同屋的还在呼呼大睡,他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也不敢刷牙洗脸,轻轻地带上门,站在门口。 清晨的山风虽然不大,却是湿漉漉寒浸浸的,穿着中山装的周木祥还是打了个冷战。一会儿,彭莱从西顶头的房间里出来,她穿件米色的v领衫,还拿了把折叠伞。昨晚天气预报说是第二天有小雨,但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周木祥问彭莱冷不冷,彭莱点点头,说快找个地方吃点,暖暖肚子。他俩往东面的牯岭街走去。 牯岭街是狭长的小街,街面最多也就只有四五米宽,两旁的铺面有排板门的,也有开启式的,大都关着。湿漉漉寒浸浸的水气像被灌进抽风管里,在狭长的小街上腾跃飞窜,擦过脸颊有颗粒感。彭莱摸摸脸说:怎么这么大的雾?说着,她拉起周木祥的手,怕被从未见过的大雾冲散。 他俩进了一家卸了一半排门板的小店,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问要吃些什么,周木祥要了两碗紫菜虾米汤,四个豆沙包子。彭莱问你们这儿怎么这么大的雾呵?老头说那不是雾,是云。 是云?!彭莱和周木祥异口同声。 是呵,是云。真在云里,你们就看不出它是云了,以为在雾里。老头解释道。 呵唷,我们刚刚走在云里。彭莱既惊讶又兴奋,她斜头看看周木祥,说,人在云里走,我们成仙了呵。 可不是,周木祥未及回话,老头接上了茬,你们吃完早饭就去仙人洞,离这儿不远,那可是吕洞宾修仙成道的地方。老头看看周木祥又看看彭莱,意味深长地说,沾沾仙气,一辈子就顺当了。仙人洞要早些去,太阳一出来,就没意思了。 他俩吃完早饭出了牯岭街,向老头指的西南方寻去。路过花径,在“花开山寺 咏留诗人”的门前拍了两张照,因为急着要赶到仙人洞去,他俩也顾不得细细仰慕仰慕白居易。走过一片树丛,跨进石门,踏着一段石级小路而下,弯弯曲曲地再走一百来步,天色突然敞亮开来,一群人立在那儿指指点点。他俩走近一看,有一块巨大的足有十平方米的石头,呈平斜面,上有三个箩筐大的红字——仙人洞。巨石后侧方的山坡上有一棵树冠很大的松树挺立于石罅中。周木祥叉腰而立,顾盼两边的危峰绝壁,眺望远处的迷茫云海,不觉呤着毛泽东的诗句,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在石头上拍照的都是坐着的,因为这儿是重山叠岭的开口处,大风怒奔,谁也不敢象那棵松树一样傲然而立。彭莱央求一个男青年给他俩在巨石上合影。在茫茫云海之上,在浩浩天风狂乱地掀动衣摆之中,彭莱依靠在周木祥的胸前,心跳加快,不知是坐在斜石上提心吊胆还是两情相依的兴奋所致。游人们挨个在巨石上拍照,对巨石下方吕洞宾曾盘腿打坐的真正的仙人洞倒没多大兴趣。 彭莱“咦”地一声,指着东面的山岭,周木祥抬眼望去,只见陡峭的山坡上一大团一大团的白云向上滚动,就像一大群绵羊在爬坡。 哟,太美了!他俩一起惊呼。 牯岭街的老头所言不虚。他俩第二天到含鄱口路过仙人洞时,太阳已出山坳,便没有昨日的绝妙景象了。 由仙人洞往南拐是大天池,池小水浊,难副美名。大天池西南侧是龙首崖,这是一个有十几平方大,横空突兀的悬崖,下瞰绝壑千堆,云雾升腾,让人心惊肉跳。据说,龙首崖是审心的地方,想修好行善在崖上纵身一跳,肉体虽灭,灵魂升天,所以,古来有不少人在此殉道,白骨散乱于崖底。 彭莱问周木祥:你倒说说,这跳崖的是心坚如铁还是愚不可及,他们真的相信灵魂可以升天吗?周木祥瞄了她一眼:亏你还是个学哲学的大学生呢,问出这么一个可笑的问题。彭莱瞪着眼睛:怎么啦?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呢?周木祥说:既然是审心地方,心到就了,何必问结果呢?再说了,这只是传说,何必计较它的真伪,有谁当真会到崖底去数数到底有多少白骨;真有白骨,又有谁会去考证究竟是不是跳崖人的呢? 彭莱豁然敞亮,就像义玄禅师被棒喝突然顿悟。她朝周木祥一笑,往前走了几步,一抬胳膊,把折叠伞抛向空中。 周木祥一惊:你把好好的伞扔了干嘛?”彭莱学着周木祥刚刚的语气:亏你还是个学哲学的大学生呢,问出这么一个可笑的问题。怎么啦?这回挨到周木祥瞪眼睛了。既然是心到就了,我以伞代心有什么不可?想修好行善总不错吧?周木祥会心一笑,向她伸出大拇指:妙! 他俩正相互戏言,游人间忽有一阵嘁嘁喳喳,空中飘动着一朵石榴红的硕大花朵,大红花下有个“j”,原是彭莱的折叠伞在千丈悬崖上载下去时,呼呼鼓荡的风把它撑了开来。众人仰目,啧啧称奇,彭莱不曾想自己的率性而为却给庐山创造了一个奇绝的景色。 周木祥说这么奇异的景象没有个说法不行呵。他略一沉思,一拍手:有了。彭莱见周木祥光说“有了”却不出声,着急了:你倒说呵,卖什么关子呢? 周木祥清清喉咙,慢慢念道:天外一华盖,袅袅美人来。去你的,诌什么呢。彭莱笑着斥他,却又接下来念道,诗人镶佳句……周木祥说:还诗人呢。脸上却是春风得意。彭莱说了最后一句,出口甚快:马屁胡乱拍。 你呀,周木祥说,东北人叫嘴头上不肯吃亏。彭莱说:为什么要说他们东北的呢,我们山东人也有说的。周木祥问怎么说,彭莱说好女不和男斗。她一甩膀子,走啰!两个人呵呵地笑着,向黄龙潭方向走去。 彭莱捣了捣周木祥的腰:你记得君山岛吗?周木祥说当然记得,那是我们初次相识的地方。谁跟你抒情了?我是说龙口,就是咱俩刚下船的地方,那儿是不是有个湖?是呵,怎么啦?那湖叫什么来着?周木祥不假思索:同心湖。彭莱的脸笑盈盈的:我们第一次相会就去了同心湖,多好的预兆呵。传说玉帝怕妖魔鬼怪伤害娥皇、女英二妃亡灵,便派乌龙、黄龙两兄弟来保护她们,这乌龙、黄龙就住在同心湖里。今天咱俩又要去乌龙潭黄龙潭了,这多巧呵,巧得浪漫,巧得让人心醉。早上的阳光心情特好,在彭莱的脸上跳跃着。 他俩一路上一边欣赏景致,近看远望,或是翠峰吐秀佳木连荫,或是危壁显峻云雾成河,目不暇接;一边侃侃而谈,有说有笑,或是天南海北神游天下,或是打开心扉细语如丝,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无拘无束,游鱼摆尾始进水,飞鸟振翼终入林。 周木祥和彭莱一路看景,一路说笑,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小时,游人越来越少,有流水冲击石头的声音从远处摇晃着荡过来。 前面可能就是乌龙潭,他俩加快了脚步。流水声时大时小,时近时远,他俩寻声一路找去,却始终不见瀑布的影子。 彭莱对周木祥说:我看你好像没什么心眼。 是嘛,也就是说我也挺老实的? 不。是诚实,是言行一致。彭莱纠正道。 难道老实不是言行一致吗? 是。但老实的言行一致是中规中矩,说是酒瓶就绝对不用来装水,老实得呆呵呵的。 周木祥觉得彭莱的解释有意思,问:诚实呢? 那答案不就是明白了,老实而不呆。你呵,真呆!彭莱捂着嘴笑着,那“真呆”二字跟着“老实而不呆”冒出来,委实有意思,就像一根拐杖跟在一个假肢的后面。 对对对,老实而不呆,真呆,真呆,这叫呆而不呆。周木祥绕口令似地取笑彭莱。 是呵,嘴里哼着“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心里却想着“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这当然是老实而不呆了。彭莱说着,嗤嗤地笑。 彭莱呵彭莱,你可真坏。周木祥的笑声里有些羞愧,彭莱把他不觉在作业本上写下李益《写情》那首诗时的心境看透了。他又十分佩服她,随意拈来李商隐“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的句子,往李益的“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上一贴,用来提示当时自己的心思自然而又贴切,天衣无缝。 彭莱看周木祥不好意思了,说:闹着玩呢,不要当真,那不成了抬高我自己了吗。说心里话,像我这样离过婚的人还能得到你的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所以,我今世还要修,来世还要和你在一起。你这下明白了吧,刚刚在龙首崖,我为什么要把伞扔下去。彭莱看着周木祥,眼睛里闪亮闪亮的,有泪光。 我不要你这样说,什么离过婚。 为什么?这引起了你什么不愉快吗? 不是。我是不愿意你这样贬低自己,伤害自己。 彭莱激动不已,猛地跨前一步,转过身来,一把揉住周木祥。 前面是一片小竹林,彭莱说热了,进去凉会儿。 走进林子,凉荫荫的,一阵爽快。他俩坐在一块黄底黑粒呈梯形的石头上,抬眼望去,左面有层层山峰垒着翠绿,山顶上的白云留连于美丽的山色,久久停滞。林子里叶茂荫深,有小鸟欢快的啾啾声,更有流水声,而且不是一股,或沉沉低回,或淙淙奔淌,是美妙的音乐从天边悠悠传来。 你说这乌龙潭、黄龙潭在哪儿呐?怎么死活找不着,不是我们走错方向了吧?彭莱问。 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只闻其声,不见其景。 只闻其声,不见其景?彭莱“嘿”地一笑,我们何必非要找到什么乌龙潭、黄龙潭的呢?你记得贾岛那首《寻隐者不遇》吗?周木祥说记得,彭莱说念来听听,周木祥说考我呵,那也太简单了点吧。他背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彭莱说:这首诗妙就妙在“云深不知处”,要是童子领着贾岛找到了隐者,或是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隐者,就没有多大意思了,诗眼也就没了。 是呵!你是真正把这首诗读进去了。我们今天不也一样吗?听着这的泉声,或远或近,若有若无,多美妙呵,为什么非要找到它呢? 哎,我有个要求。 周木祥晃晃脑袋:但说无妨。他以为彭莱要考他什么。 我想,彭莱咬了咬嘴唇,我俩应该互送个礼物。她不等他回答,抢着说下去,我们不要送首饰衣物什么的,那太俗了。 你说送什么呢?周木祥想她一定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我俩就互送笔记本,但要题诗。 好哇,我要看看你给我什么华章佳句。 倒让你先说去了,我是想看看你给我写些什么呢。彭莱嫣然一笑。 幽幽的泉声又响了起来,时急时缓,时远时近,一会儿是铁棒轻轻敲着石头,一会儿是玉簪快速拨动琴弦。 第十四章(一) 温队长,我实在不能再喝了。明天,还要到福根家去呢。周木祥捂着酒杯,红着脸说。他喝了大概六两白酒了,头晕乎乎的,眼睛热刺刺的。虽然天还没黑,由于房里暗,煤油灯已经点上了,灯光有气无力,昏昏欲睡。不行,不行,我们队里来了大学生是开天辟地的事,跟皇帝老子来了差不多,你不喝了,俺咋喝?温存足扔下烟头,要给周木祥倒酒。温队长,你就饶了我吧,我实在是不能再喝了。周木祥几乎是哀求了。嘻,不给面子嘛。温存足转身对汪元放说,他不行,你来。同来的汪元放把杯子推过来。温存足一看杯子快见底了,说喝掉喝掉。汪元放对另外几个队干部一举酒杯,干!一仰脖子。别看汪元放说话萎萎缩缩,喝酒倒是爽快,也许是在贵州山区老家从小就练出来了。其他人见况也一饮而尽,不吃菜,趁势也把酒杯放到温存足面前。温存足握着瓶颈,给汪元放咕嘟嘟倒满酒,然后,给其它四个杯子慢悠悠地倒了小半杯,说:你们趁火打劫噢,多吃多占。好了,就这么多啦。他把瓶子往自己坐的凳子底下一放。那瓶子是队里装消毒水的,足有一尺高。队里请两个大学生,温存足涮了几遍,用它打了两斤半散酒,叫了几个队干部作陪。 周木祥是学校分到这儿来进行社会实践的,调查农村推行家庭联产责任制的情况。他们到孟杨公社一共有六个学生,分在三个大队,一个大队两人,也好相互照应,并由周木祥负责带领他们一块来回。周木祥和汪元放是一组,都在通路大队,而大队队部就在周木祥他们所在小队。 出门后,周木祥脚有些打飘,晃晃悠悠的。汪元放扶着他,一个叫池红军的副队长陪着,往队里给他安排的住家走。 一阵粗犷的风把高大的杨树摇得哗啦哗啦地响。周木祥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对汪元放说你放开,我自己走,没事的。 周木祥虽然喝得多了点,还不至于醉,刚刚是突然起身,酒往上泛,现在清醒多了。他们走过一片麦田,下了坡,一个池塘从地底升起,离池塘四五米远有个草房。草房是黄土墙,有门没窗。周木祥他们走过草房时,有个女人拎着一个木桶放在门外。女人岁数不大,中等个,穿一件蓝黑粗褂。池红军朝她点了一下头,招呼道,忙着呢。女人应道,把房子收拾收拾。周木祥心里一动,这声音好熟悉,回头看时,女人已进了房。他觉得这声音像李禾瑾,虽然答应池队长时声音不高,但脆脆的,语速也快。她怎么会在这儿?周木祥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责备自己就是喝多了,胡思乱想开来。周木祥走着,李禾瑾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耳朵还嗡嗡地响。他禁不住问池红军:池队长,那女同志是什么人?池红军说:她呀,是个石蛋。石蛋?汪元放挺奇怪,问,石蛋是什么意思?石蛋嘛就是外面捡来的媳妇。外面捡来的媳妇!怎么捡?汪元放问。池红军笑笑:你真以为有女人捡这好事呵?外面搞来的。外面搞来的?怎么搞?周木祥问。池红军撩起黑色棉袄罩衫的下摆,擦了一下鼻子,说:这儿是块穷地方,老有讨不起媳妇的,就花些钱从更穷的地方买,有的人家买不起,就到外面自己搞一个,也就是生拉硬拽一个,这搞来的女人就叫石蛋。 他俩越听越糊涂。汪元放问:怎么能这样呢?你们不管?周木祥说:这是犯罪的呀。犯罪?池红军摇了摇头,犯啥罪吗?不就是让在一块过日子嘛,又不是杀人放火。 周木祥惊诧万分,这儿也是中国呀,离上海也就是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路程,怎么就敢这么无法无天?说这种话还是一个大队干部。他问她是哪儿人?迟红军说好像是甘肃的。周木祥头皮一阵发麻,忙问她叫什么名字?池红军说:我也不太清楚,温队长知道吧,她是被濮家弄来做媳妇的。 做了吗?周木祥急问。 噢,那娘们还挺烈的,刚开始抵死不肯,后来还逃了两回,被抓了回来,耗了有半年多,给福根家生了个儿子,再不肯让福根睡她。福根是个肉头 ,濮家人老实,拿她干瞪眼。本来家里就穷,做不成媳妇,还多了一张嘴,哪咋成呵?好歹还给他家留了条根,只好交到队里。队里就让她给鱼溏喂喂食,也不指望她能养出多少鱼,拿个平均工分养活自己,住嘛,就住刚刚那间草房。哎,这个福根呵,真是个肉头,没整住人家,倒给队里添了份累赘,你说窝囊不窝囊? 你们不是都已经包干到户了吗,不给她分责任田?汪元放问。他们这次来就是搞家庭联产责任制调查的,这倒是个活材料。给她分田?迟红军说,她会干个啥哩?是种麦子还是种地瓜?这不是糟蹋土地吗。你们城里人不明白土地的金贵。再说了,分田是按户分的,她也没个户呵。 那她为啥没走呢?周木祥关心的与汪元放不同。 那就不知道了,你得问她自己去。池红军大概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妥,笑笑,也许是适应了吧。 池红军和汪元放把周木祥送到住处后走了。 周木祥他们在这儿调研两个星期,吃住在农户家里,由队里给这家补贴二十块钱。这笔钱实际上是学校拿的,每户给三十,队里给猫了十块。周木祥住在一户叫徐东字家。 徐东字见周木祥进屋,叫老婆端来一碗开水,说渴了吧,喝。水里并没有茶叶,但微微发黄,这里还没有通自来水,用的是河水。周木祥接过来,吹了一下,抿了一口,是温吞水,一股土腥气。他把碗放到桌子上,问徐东字那喂鱼溏的女的叫什么名字,徐东字说姓李,叫李禾什么的。 周木祥问:是不是叫李禾瑾? 是是,是叫李禾瑾。 周木祥端起碗,一饮而尽,用右手撸了撸下巴流下的水:真是她!徐东字看周木祥吃惊的样子,问发生啥事啦,周木祥苦笑了一下,转而平静问道:她是不是甘肃的?好像是的。徐东字不太清楚。 周木祥一夜失眠。 世事难料,人生不测。山高水远,毫无音讯,生死茫茫,天隔一方,谁又想到在这儿会碰上她。虽然这还有待验明,但所有的一切显示奇迹已经发生了。 匆忙间,他看了她一眼,听到了她说的一句话,没错,是她的身影,是她的声音。她怎么会在这儿?是自己来的?不会。那像池红军说的是被别人搞来的?也不会。谁会跑到遥远的甘肃去拐人呢?那她究竟是怎么会在这儿的呢?周木祥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今天和汪元放说好到三队一个叫福根的家去家访。听队里介绍,这户人家原来很穷,六口人,爷爷、奶奶、妈妈和两个妹妹,只有福根一个主劳力。包干到户后,队里根据他家的特殊情况没有规定征购品种,于是他家没种麦子、红薯、豆子这些准北农村的大路作物,而是种了麻袋厂和榨油厂都抢着收购的红麻。去年,国家提高了议价粮油的购销价,福根家的红麻收成好,卖得更好,又养了一大群女人乐意侍弄的猪呵鸡的,这两年的生活状况有了改善,算是一个典型。 是怎么回事还没有搞清,周木祥不想张扬,决定在去福根家之前先到李禾瑾那儿去,去太早了她还在睡觉不合适,选在七点出门。 从徐东字家到鱼溏边的草房也就五六来分钟。草房的门关着,但里面有哗啦哗啦的水声,好像是她在洗脸。周木祥抚了一下胸口,徐吐了一口气,“嗒嗒”敲了两下。 谁呀? 是她的声音!是她的声音! 周木祥胸腔里有两个鼓槌“咚咚咚”地敲着,敲得他胸口要裂开了。他压低了嗓子:是我。 你是谁呀? 周木祥要报自己的名字,喉咙却突然失声了一样。他正傻傻地哑然而立,门“吱呀”开了,一盆水浇到他的脸上。 兜头而下的一盆水把周木祥浇利索了,他撸了一把脸上的水,说:小瑾,是我,我是周杰祥。 李禾瑾看整个脸往下流水的他,捧着脸盆的手僵住了,不说话也不动,呆了。足足地看了有十秒钟,两手一松,脸盆“咣当”掉到门槛上,翻了个身,又砸在自己的脚背上。 李禾瑾和在丰西一样,留着齐耳短发,但头发不像以前那样乌黑发亮,灰糙糙的,脸也是灰糙糙的。周木祥涌起一阵伤感,真想一把抱住她,但没有,弯下腰拿起脸盆,放到她的手上,说:是我呀,周杰祥。 小周?! 是!是!是的!周木祥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李禾瑾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这,这,这是咋回事? 小瑾,是我,是我,你不要以为是在梦中,我昨天就看见你了。 是吗?没错?李禾瑾目光迟滞。 没错,没错,是我,周—杰—祥。周木祥一字一顿,把名字拖得长长的。 李禾瑾迟滞的目光亮了,像黑屋里划着了一根火柴。她噗哧一声笑了:我咋把你拦在门口?进呵。 草房不大,是个通间,土墙上横七竖八地都是裂缝,这些裂缝靠掺在土里的麦草使劲拉着才没有继续张大口子。桌子看样子做得时间不长,毛糙糙的,也没刷漆,桌腿细细的,桌面却是厚厚的,可能桌面和桌腿是一块木板锯下的。依着东面的墙壁是张床,铺着撒满蛤蜊大的红五角星的新床单,在这破烂的小草房里光鲜地特别刺眼。 李禾瑾像一条冻僵的虫子活泛开来,拉过长凳,问:你咋来啦?是神仙?咋噌地飞到这儿来啦?!我到这儿搞社会调查研究。搞调查研究?从甘肃到这儿来调查?不是的,是学校派出来的。学校?哪个学校?你咋在学校?噢,我考上大学了,上海平明大学。大学?上海?你回上海啦?李禾瑾张着嘴巴,重复着这句话,神色木然,刚刚起了点亮色脸又暗淡下去。 周木祥知道她不喜欢他到上海去,转而问: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李禾瑾的眼睛珠子一动也不动,突然一翻眼皮,两个拳头在周木祥的肩膀上捶着,愤愤地说:还不全是因为你! 因为我?!周木祥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头雾水,为什么? 为啥?那年我哥是不是和你一块到上海出的差? 是呵。 他是不是一个人先回丰西的? 是呵。 是呵,还是呵呢,你知道为啥?李禾瑾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 为什么?周木祥想了想,不是说厂里催着他回吗。 不是的。李禾瑾嚯地站起来,两手一撑腰,我告诉你吧,还不是因为那个叫什么祝芹的。 你说的什么呀?什么祝芹不祝芹的。 你敢说祝芹妈不是要把她女儿嫁给你? 周木祥恍然大悟。我的妈呀,原来如此!李禾兵怎么会知道祝芹母亲想让我做她女婿的呢?闹了这么大的一个误会?是谁告诉他的?怎么这么缺德? 李禾瑾看周木祥不吱声,以为是真有其事,心虚理亏,指着他大声斥责: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也是个破鞋烂袜子。你们上海人咋都是这幅德性?一肚子花花肠子。周木祥说不是的。李禾瑾说:我不信,所以我要到上海看看到底是咋回事。李禾瑾还是满脸的怨气,但不像刚刚那么凶巴巴的了。 你到上海找我了?你一个去的?找到我家了吗?那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呢?这是怎么回事呵。周木祥沉不气了。 太阳光从门缝里钻进来,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温暖的早晨。 哞……哞……门外有人牵着牛走过,有一股麦杆、泥土和粪便混合的味道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也有点暖烘烘的。 李禾瑾的心被阳光和牛叫声抚摸得熨贴下来:你还没有吃早饭吧,我给你做点稀饭。周木祥说不用,我不饿。 李禾瑾在床下的一个小木条箱里翻出来一个纸包,打开,是红薯干,说:你不是爱吃这个吗,吃吧。她拿了一根递给周木祥。 红薯干已经发黄,干缩得像细细的小树根。周木祥咬了一口,牙硌得疼,一嚼,有一股霉味。 李禾瑾问:好吃不?周木祥点点头:嗯,好。李禾瑾也拿起一根,咬了一口,说:咋硬得和石头一样?她嚼了两下,“呸呸”地吐着,好吃啥呀,霉啦。你这个人呀。她叫唤着,眼泪突然刷刷地流了下来。 你怎么又哭了?周木祥问。 他哪儿知道,李禾瑾正是为了买这包红薯干才被劫持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 第十四章(二) 就在李世前一家子为李禾瑾牵肠挂肚,忧心如焚的时候,她早已离开丰西了。 李禾瑾听哥哥说,祝芹母亲要把她女儿嫁给周杰祥,心里着急,决定去上海看看。她相信周杰祥会真心待她,但她担心他家里人会从中阻挠,硬要他找一个上海姑娘。她问过他,他父亲对他俩处对象咋看,周杰祥不置可否,被她逼急了就说,我爸还没看到你人呢,怎么好下定论?是呵,我必须去一趟上海,让他爸见见。再说,我一亮相,周杰祥肯定是帮着我说话的,好让家里人死心。 李禾瑾的性子是风风火火,说干就干,拿起出笼的馒头不等凉会儿就要吃。 周杰祥回沪探亲后给她来过一封信,信封上有他家地址,李禾瑾不相信一个人大活人拿着地址找不着他家。她知道如果和父母言明,肯定不同意她去,不如先斩后奏。至于单位里,回来再补个事假更不是什么问题。 她顾不上托人买卧铺就匆匆上了车。 早上九点多,火车在一个叫仑川的地方停车。这是个小站,没有出口也没有围栏,下火车就自顾自行。小站有两三幢平房,是铁路职工的工作间,墙壁深黄。火车在这儿原本只停两三分钟,但不知什么原因,久久不开车。在没有顶篷的月台上有两个老太太拎着小筐叫卖,地瓜干!地瓜干!李禾瑾问同座啥叫地瓜干?同座告诉她是红薯干。那红薯干是用纸包着的,买上来的人打开一看,白白粉粉的,一包有二十多根,足有七八两,只要一毛钱。一个河南人曾给李禾瑾家送过两斤红薯干,周杰祥尝过,说挺好吃的。李禾瑾奇怪,你个上海人咋爱吃红薯干呢?周杰祥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吃过,我挺爱吃的。后来条件好了,反而不见了。 火车播音室公告,说因故需停车半小时,让旅客耐心等待。周杰祥爱吃红薯干,李禾瑾要给他带点。她下车,跑到卖红薯的老太太面前,要了三包,正在掏钱,突然肩膀一晃,回头一看,一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扯下她背着的黑色小包,拔腿就逃。她未及多想,追了过去。男子跑了几步,跳下月台,向一截土堆那边跑去,李禾瑾一边追一边叫,抓小偷!抓小偷!追到土堆边,闪出一个人来,一脚把她拌倒,前面那个男子闻声返回,两个人把她抬起,一阵疾步,来到一个田间的“人”字形的草篷里,草篷外放了一辆小推车。他俩放下李禾瑾,抢包的那个男子 开左手的虎口,使劲捏着她的两颊,右手把一块又潮又脏的破布塞到她的嘴里,另一个人把一个麻袋套在她头上,一掀她的脚,整个人就被装进了麻袋,用绳子把麻袋不松不紧地捆了几道。李禾瑾感觉被抬到草篷外的小推车上,然后就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车颠簸着,她在里面借劲晃动着。一个男子说,不要费劲了,你是逃不掉的。她还是一个劲地晃动着,但十几分钟便力气不加,麻袋滚动的幅度也就越来越小。 快天黑了,小推车才停止了颠簸,李禾瑾被人抬了下来。麻袋口松开了,那两个男子把李禾瑾放出来就拎着麻袋出去了。 李禾瑾手脚麻麻的,全身发酥,站不起来。她半躺在地上,仰头一看四周,这是一间十一二平方的堂屋,地面是黑土,墙壁是黄土,客堂正中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是七十年代最流行的身穿青灰色中山装的那个版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眉眼间有一条布在不停地晃动,那是桌子上的手提式煤油灯摇曳着的火苗的影子。这里不通电,人们一到晚上都缩在家里,有急事要出门就提煤油灯照亮。迎面墙上有一个砧板大小的洞,洞里有几根竹签组成“井”字形,“井”字里露着暗紫的光,这大概就是书上写到过的“凿壁透气”的窗子吧。李禾瑾往左边望去,是一扇关着的门,三块长木板被钉在四根木衬上,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给这散发着一股霉味的屋子送来一点新鲜的空气。 丫头,起来吧,地上潮,有阴气,伤身子的。 李禾瑾突然听得有人说话,身子抖了一下。她一直是脸朝门窗这一边的,闻声回头一看,有两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端坐在一条长凳上,都是手心向下,平放在大腿上。一个是老头,眼皮松弛,耷拉在细长的眼睛上;一个是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由于老太太脸小,那一双厚厚的耳廓就显得耳朵越发肥大。 说话的是老太太,李禾瑾不知道是那儿的口音,但还听得明白,想站起来,但全身要散架似的。老太太叫了声,福根呵!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应声从里屋出来,赤着脚,长得高高大大,脸相却不好,上嘴唇厚而长,把窄而短的下嘴唇盖住了;最奇的是他那双眼睛,下眼睑叠了两层,好像是双眼皮长倒了。 老太太说,福根呵,把丫头扶起来。福根点了点头,躬下腰来要拉李禾瑾,她浑身一阵哆嗦,两手乱甩。老太太又说话了,丫头不怕,俺是好人家。说着,起身来拉李禾瑾。李禾瑾有心想把她推开,但她对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下不去手,只得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丫头不怕,俺是好人家。老太太又说。 是好人家为啥把我捆到这儿来?你们要对我干嘛?李禾瑾被小推车颠了几个小时,进来后又被眼前完全陌生的环境弄懵了,一直没想起来责问。 老太太让福根给李禾瑾端一碗水来,说,丫头,渴了吧,喝吧。李禾瑾是渴了,但望着灰碜碜的粗碗里的水,有一股土腥味搅得人头晕,便没了饮水的欲望。老太太见李禾瑾端着碗不喝,让福根接过去,指着福根说,丫头呵,你就可怜可怜我家孙子吧。他爸死得早,我家穷得只剩下四面墙了,讨不起媳妇。 李禾瑾脑袋“轰隆”一响。老太太是要她给福根当老婆。不!不!不!她叫喊着,坑着个头冲向墙壁,想一死了之,好在福根就在她身旁,一把拉住她。李禾瑾舞手蹬脚,要挣开福根。老头和老太太一起起身,一个拉着她的左手,一个拉着她的右手,李禾瑾仍是像被开水烫着了的猫,乱蹦乱跳。老太太身子一缩,跪在李禾瑾的面前,抱住她的腿,丫头,俺求求你了,你可不能死,这是让我这老不死的作孽呵。丫头呵,俺是让你来过日子的,不是让你来弄人命案子的。老太太说着,呜呜地哭开了。 这一哭,倒把李禾瑾难堪住了,口嗫嚅而无言,像在梦魇里想说话说不了。老太太抽噎着向李禾瑾叙述了她家的悲惨遭遇。这儿自古是“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地方,一年辛辛苦苦干下来,挣的工分基本上被口粮抵销了,最多拿个五六十块钱,不少还倒欠队里的。老太太有三儿三女,福根父亲是小儿子,老夫妇俩就跟福根家一块过日子,其他儿女没钱孝顺父母,只是分了粮食拿些面、红薯和棒头米过来。福根的父亲身强力壮,是个好劳力,家里就靠他顶着,但老天不佑好人,十六年前,他到别的队里看电影,回来的时候掉到粪坑里淹死了。老太太一想到把儿子从粪坑里捞出来时滴着黄尿挂着屎巴巴的惨样,又哭开了,哭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却搅人心肺。老头拉着老伴的右胳膊晃着,也不说话,意思是让她不要哭了。福根站在一旁,和他爷爷一样默不吱声。老太太抽泣着,摸着福根的手对李禾瑾说,这熊羔孩子可怜呵,十一岁就没了爸,他妈身子不行,干不了上力的活,一个工分只算六七分,三天挣个两个工分,拿什么养他呀,就伯伯、姑姑帮着,随便填巴一口养大的。小子长大了就得找媳妇呵,可俺家好床都没一个,哪个丫头肯嫁到俺家里来呢?叫媒人都没法张嘴提亲呵。 李禾瑾见老太太说到男女之事,不想听,低下头,却看见两个粽子般的小脚。老太太穿一双黑色的尖口小鞋,一只鞋头已破,裹着灰布的脚背从鞋口鼓出来,像是受不了整个身体的重压。李禾瑾生出恻隐之心,扶着老太太,说,奶奶,你坐凳子上吧。老太太见李禾瑾没有了刚刚的那番敌意,高兴了,笑道,俺不累,俺不累。丫头呵,俺家是穷,但有碗饭先尽着你吃。 吃晚饭了,老头子和老太太把李禾瑾让到桌子上,再加上福根,就他们四个人。 桌面是松木板拼的,拼缝已经张开,里面是黑黑的污垢;桌面和桌腿的榫子脱节,钉子钉着,但钉子头犟头倔脑伸出来,舔着桌面上偶尔流出的菜汤。 李禾瑾本来是决计不吃饭的,但从早上到晚上滴水未进,嘴巴干,肚子饿,听了老太太的哭述,知道自己没有摔到凶神恶煞的狼窝里,恐惧心消失了大半,饥渴感便越发强烈,再加上两老人左拉右搀的,也就半推半就地坐到了桌子旁。 福根家的破桌子上破天荒地放上了四个菜,红烧土豆块,豆腐炒蒜苗,豆角丝炒鸡蛋(鸡蛋是二女儿应急送来的),韭菜炒蚬子。老太太往李禾瑾的饭碗里搛了好几块鸡蛋,她那饭碗一下子就堆起了一座金黄的小山。丫头呵,你一天没吃了,好好补补身子。是呵,是呵,老头子在一旁附和着,指着韭菜炒蚬子说,这蚬子是福根前半晌儿抓的,新鲜着呢。饭是米和红薯一块做的。米是籼米,发黄,李禾瑾挑了几粒放嘴里,用门齿轻轻磨动着。老太太说,丫头吃地瓜,甜甜的,面面的,好吃着呢。红薯没削皮,切成三角块,李禾瑾搛起一块,咬了点,有一股中药味道。她的食欲像一个刚刚爬出洞口的小虫子被迎风刮来的沙子砸了一身,又慌慌埋到土里。 她实在什么都不想吃,拿着双筷子,毫无目的地在墙壁、房梁、地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张望着。房顶上芦席黑黑的,虽然煤油灯的灯光暗暗幽幽飘飘忽忽,但仍能看到有几片蜘蛛网,有个旧网网线断了,收缩起来,像一张半卷着的灰纸斜挂在空中,悬在吃饭人的头顶上,随时都会掉下来。后面大约是伙房,传来噼噼啵啵的声音。 第十四章(三) 晚饭后,老头子留在外屋,老太太领着李禾瑾来到里屋,福根跟在后面。 里屋黑黑的,福根“嚓”的划着了火柴,点亮了箱子上的一个小碟子。小碟子里有根鞋底线曲曲拐拐地躺在煤油里,线头在碟边艰难地吐着黄豆大的火苗。里屋只有一张床,床板直接架在土墩上,一床蓝底碎白花的被子年代久远——碎白花已经发黄。 李禾瑾进屋就有一股腥耗耗酸溜溜的气味钻入鼻孔,她憋住气,转身想到屋门口站着,但老太太已拦着她,把她让到床上坐下,自己则坐在李禾瑾的身边,福根坐在放地上的箱子上。 沉默了大概有十几秒钟,老太太开口了,丫头,多大啦?李禾瑾说二十。她轻轻蠕动一下嘴唇,怕张大了嘴那难闻的气味会乘虚而入。老太太摸了一下李禾瑾的头,手在她的头发上撸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慈爱,丫头,往后了,这儿就是你的家,俺会好好待你,福根更加会好好待你。 煤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小,由黄豆变成了绿豆。 福根呵,把灯挑一下。老太太说。福根拿起箱子上的一根一寸长的小铁钉在碟子里拨弄着。线头一晃,火苗一下子大了。小点小点,费油。老太太叫道。于是,福根又把线头往下拨,忽大忽小,颤颤悠悠的火苗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的,把他猪一样呆呆的眼睛,驴一样厚厚的嘴唇照亮了。李禾瑾一阵眩晕,难道是他想成为自己的男人吗?难道自己和他生活一辈子吗? 天哪! 老太太又说了一会儿话,起身,说,你俩歇着吧。她在“你俩”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李禾瑾回过神来,说,我也出去。老太太并不理她,小脚一撩一撩的,快步走出,带上房门。李禾瑾听见房门上“咯啦咯啦”的声音,显然是老太太把房门给别上了,好让他俩圆房。 箱子上虽然亮着一盏灯,但倚在小碟子边沿上的火苗比堂屋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的灯火小多了,整个房间昏沉沉的,像是在地下道的污水里浮动着。 李禾瑾真不想活下去,但她再也鼓不起刚进屋时把自己的命像摔玻璃瓶一样摔碎的勇气。她出不了这个这屋子,即使能出去,在这连个电灯也没有的夜晚,在这不辨东南西北的穷乡僻壤能跑到哪儿呢?此时,平日在家像头鹿一样蹦蹦跳跳的李禾瑾变成了一只刚从水塘里扒上岸的小乌龟,没声音也没动静。她害怕,但更多的是绝望,莫名其妙的被人弄到这儿,这是个啥地方呀。 福根时不时挑一下灯芯,然后就低头坐着,不说一句话。约过了有半个多小时,福根小声说,灯油快没了,歇着吧。那声音呆呆的,像从铁管里冒出来。李禾瑾不吱声,也不看他。福根站了起来,向李禾瑾走来。李禾瑾站起来,声音轻口气却是不容置疑,你要乱动一下,我立即撞墙,死在你们家。福根的厚嘴唇哆嗦着,不不,你睡,你睡。他拿了一个小凳放到箱子边,坐下,把腰靠在箱子上,缩着头,做出要睡觉的样子。李禾瑾仍不吱声也不动,默默坐着。又过了十分钟左右,灯芯的小脑袋晃了一下,灭了,屋子里顿是漆黑一片。李禾瑾打了个颤,坐直身子,瞪大眼睛,盯着在黑暗中的福根,看他会有什么举动。福根缩着的身影像个被称作“瓮”的大肚子缸,在箱子前动也不动。李禾瑾狂跳的心平定下来,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眼睛,眼皮发出“吱吱”的响声。 房间里又黑又静,福根倚在箱子上一动也不动,大概睡着了。 李禾瑾在麻袋里窝了一天,背酸腰疼。她脱了鞋,侧倚在被子上,屈着腿,蜷着身子。被子上有一个枕头,枕头里可能放的是麦草,脑袋一动就刺啦刺啦地响,扎头皮。李禾瑾把枕头拿下来,放到床边,把被子当作枕头。 呼……呼…… 在屋外蛐蛐抑扬有致的吟唱中突然插进了粗鲁的酣声,李禾瑾的心一下子又掉到了冰窖里,房间里土的腥气和汗的酸气混合而成的味道也就重新波动开来。 “咕隆”一声,李禾瑾一惊,睁大眼睛,黑暗中的“大肚子缸”倒在地上。黑暗中,福根站起来。李禾瑾的心像泉眼里的水奔突着,怕福根会睡到床上,但他却摇摇晃晃地向上方的墙角走去。李禾瑾死死地盯着黑暗中影子,不敢喘气。福根的两只手在身上好像在悉悉簌簌地弄着什么,一会儿,响起了嘶嘶地撒尿声。过后,福根又摇摇晃晃地走回箱子边坐下,一会儿,房间里又响起了酣声。 李禾瑾根本就睡不着,也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钟了。合上眼睛,就会有乱七八糟的影像出现,有从《西游记》中走出来的牛魔王、夜叉水怪,有破案电影中走出来的黑面人、荒坟萤火,还有从她听过的恐怖故事中走出来的闪着绿光的尸体…… 喔喔,喔…… 公鸡睡了一夜好觉,精神百倍。 呵!沉闷、孤寂、难熬的黑夜终于过去了,李禾瑾身上有一股爽朗流过,但仅仅是一刹那,很快又被焦虑裹胁着。 雄鸡一唱天下白,那傲然嘹亮的啼声给人带来的勃勃生气,是对新的一天的希冀,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但对李禾瑾来说,则是雄鸡一唱恐慌来。虽然福根一家不是凶戾之辈,他奶奶语和声善,他和他爷爷都是老实人,但狗急跳墙,人穷走险,她毕竟是被他们抢来的,是抢来给一个傻瓜男人做老婆的,虽然这个老实而愚笨的男人坐在小凳上打了一夜的酣,没敢动他一根毫毛,但他每天都会如此坐怀不乱吗?即使他不会无礼于自己,他奶奶他爷爷他妈妈会无动于衷吗?要是这样,抢个女人来又干啥呢?这样一寻思,李禾瑾真怕天亮,怕见福根的奶奶。她不知道天亮后有什么事在等待着自己,会发生什么。 咯噔一声,福根站了起来,也不和李禾瑾说话,出去了,带上房门。李禾瑾肚子胀胀的,想撒尿,看着墙根的大木桶又不想上,不但腻味,要是有人进来咋办?但她忍不住肚子里的翻江倒海,走过去,屁股一挨桶边就像放机关枪似的,撞得桶壁“吱吱”地直叫唤——像窃贼不意碰着了电铃。她一阵惊慌,急匆匆地束上裤子,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妇女,衣服倒还干净,面色却是苍老,脸颊发青,嘴唇发白,一看就是终日操劳而又缺少营养。这是福根的母亲,端着两个碗,一个碗里是黄小米粥,另一个碗里放了两块红薯,还有两根咸菜。他把碗放在箱子上,对李禾瑾说你吃吧,就出去了。 李禾瑾估计应该有七点了,但房间里还是暗黜黜的。老太太推门进来了,说,丫头,你吃点吧。她看李禾瑾愣神,又说,丫头,你是想走吧?你是走不掉的。为啥?李禾瑾问,忘了应该在老太太面前隐瞒自己的打算。丫头,俺是不能让你走的呵。不是俺妖野 ,在给你的吃的稀饭里,俺放了结头草,要是不走出这方圆一百里,啥事也没有,要是你走出这儿就没命了。俺嗑谋出你的心思,早早地跟你说老实话。 李禾瑾相信老太太不是吓唬她的,但她不认命,逃了两次,都被同村的老乡抓了回来,一次是在半道上,一次已经快到火车站了。 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谁看到外逃的石头,都有义务给弄回来。 第十四章(四) 周木祥对汪元放说不去福根家了,他慌了:我自己去怎么成呵?不行不行。我再说一遍,我不能去!周木祥一改平日的谦和。那到底为什么呀?汪元放只想跺脚。周木祥仰着脖子寻思了一会儿,说:实话跟你说吧,他家拐了我对象。你对象?拐你对象?什么对象?汪元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在甘肃处了一个对象,嗨,被他们家拐来了。你在甘肃有对象?是。昨天我们在大队里喝完酒出来,走过鱼溏时是不是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女的?那就是我对象,我早上到她那儿去了。 听完周木祥的叙述,汪元放说那你更该去了。周木祥说算了,我不想见他们,要是揭穿了,他们也难堪。你不是说,福根家让李禾瑾吃了一个什么东西,你得要解方呵。对呀,我怎么糊涂了呢?还是你聪明。周木祥一拍大腿,走,我们现在就去。 福根家早做好了迎接客人的准备,前天特意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把桌子、凳子洗刷了好几遍,还买了一包茶叶,一包香烟,但等了一早上没见人来,福根奶奶不高兴了,说误了半天工。正埋怨着,周木祥和汪元放进门了。他家尽管早有准备,仍是一阵忙乱,生怕怠慢了城里的大学生,这可是他家祖祖辈辈没待过的人,福根一慌神,杯子被碰倒了,泡了香烟。他拿起烟盒直甩,“糟了,糟了”地叫唤。 周木祥坐在长凳上,仔细打量了福根一点,猪眼,厚嘴唇,烟囱鼻子,说话还嘟嘟囔囔的,可能是个痴呆儿。他心里一阵紧。虽然李禾瑾已经向他介绍过福根的样子,见了他,身上还是竖起了鸡皮疙瘩,他不敢想像,李禾瑾是被劫来是与这个傻子成亲的。 你们喝水。福根妈给周木祥和汪元放端来两碗茶。 周木祥回过神来,定了定心,对汪元放说:开始吧。 介绍包干到户情况的是福根奶奶。福根和他妈不行,他爷爷也不行,坐在边上听着,有时“嗯嗯”地附和两声。福根奶奶说话不怵,介绍起包干到户的好处有条有理的。正题调查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末了,周木祥想问李禾瑾的事但开不了口。李禾瑾跟他说,搬到草房时,他家给她拿了不少东西,碗呵暖壶呵枕头呵,虽然是旧的,但对他家来说,可是要割肉的,那个新床单也是福根特意跑到镇上买的。想到这些,周木祥对福根的厌恶之心少了许多,看得出来,他一家确是老实人,这让他反而不好意思提他们的丑事。汪元放见周木祥没有动静,问福根的奶奶:你们这儿有一个叫李禾瑾的吧? 有,有。福根抢着回答。 是你们家捡来的吧。汪元放没说“抢”,而是用了池红军说的“捡”字。 福根妈两手捧着炒花生从里屋出来,一听这话,身子一抖,手一松,哗啦啦掉了一地。福根奶奶在他们家就算是有主意的人了,听他们突然提起李禾瑾亦发愣。 汪元放说:得了,不问了,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指了指周木祥,李禾瑾就是他对象。 福根、福根他妈和福根奶奶、爷爷都愣住了,四个人面面相觑。 屋里沉默了好一阵,福根奶奶说:你不是逗俺吧?这种事怎么能随便说呢?不信,你们问问他。汪元放朝周木祥一努嘴。福根奶奶看周木祥点头,慌了,站起来,声音颤抖着:你们不是要报告政府吧?周木祥没回答她这个问题,问:你们是不是让她吃过一个叫结头草的东西?是不是有毒?福根奶奶说没有。周木祥问:既然没有,你们为什么对她说走出村子一百里就会没命呢?福根奶奶抬起胳膊,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尴尬地笑了笑:那是俺吓唬她的,怕她跑掉。 周木祥出了福根家就往李禾瑾那边跑。池塘处在一片洼地,他已看到她的草房的一抹黄土,突又把脚步放慢。 你在大街上行走,突然而来的喧闹的锣鼓声和花花绿绿的秧歌队会让你驻足观望,当锣鼓声和秧歌队渐行渐远的时候,你才会调整你的目光,走你原要走的路。周木祥从偶遇李禾瑾的兴奋、激动中冷静下来,一大堆思虑就像一阵凉风灌满了他的身体。 他停下步,在一处田埂头上坐下。 因为李禾瑾写揭发信阻止周木祥报考大学,他又气又恼,在丰西红洲公园撂下狠话愤愤而走,虽没说一刀两断,也恋意渐消。李禾瑾失踪后杳无音信,他才放开脚步向彭莱走去。现在,李禾瑾又突然出现了,怎么办?刚刚在汪元放面前说李禾瑾是自己对象,这不完全是一时慌乱失口,在他心里仍有她的影子,这影子平时是倒着的,今天突然站了起来。如果正常分手,他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但她是为了找他才陷入不幸的泥沼,孑然一身在陋小的草屋里过着凄风楚雨的日子,他怎能在这个时候说要分道扬镳?按照周木祥的品性,他是不会丢开李禾瑾不管的,何况,仅从道义而言,他要是离开为了他而受苦受难的李禾瑾,良心上是不得安宁的。但是,如何面对彭莱?他和她的爱已经很深,而且是心灵的碰撞、感情的交融,是性情的契合、兴趣的连结,是关关雎鸠相鸣,金风玉露相逢,是种子落到泥土里的自然生长,是溪水流过涧石的天然喧哗,怎能舍弃,说放就放?自己要对李禾瑾要讲感情讲良心讲道义,难道对彭莱就不需要讲这些?就可以对她说,我又遇上了李禾瑾,所以就要离开你?你呵,周木祥,你张得了口?做得出吗? 周木祥抬头望去,夕阳搁在远处丘陵上,红中透黄,没有热气,让他想起熄了一夜的蜂窝饼,有几簇云,呈黑灰色,在天上懒懒散散的晃着,像一群没吃饱饭的乞丐。 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呆望着褐色的田野,土地泛出霜一样的白色,早已没了春天的潮湿,秋天的丰腴,死硬、干瘪,就像生了十几个孩子的女人的肚皮。 周木祥起身,回到徐东字家。 徐家晚饭是苞谷面稀饭就烧饼,炒了一个蒜苗,一个土豆丝,他们把土豆叫作地蛋,更形象些。周木祥虽然在甘肃生活了六年,仍然不喜欢面食,再之有心事,那烧饼硬是咽不下去,回到为他腾出的屋里,抱着后脑勺,倒在被子上。 天还没黑,但已不甚明亮的天光无力从小窗子里钻进来,在窗边游离而过,屋子里暗乎乎的。 他满脑子就是一个问题,到了李禾瑾那儿怎么说?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彭莱恋爱,自己不提,李禾瑾不会想到这一层,但他不能欺骗她欺骗自己,必须心有所定。李禾瑾这时在她的草房里在干什么呢?她一定在盼望自己的到来。想到此,周木祥的心头颤了一下,猛地觉得自己有些无耻。李禾瑾为了找自己,不惜瞒着父母千里远寻而掉入泥坑,孤零零的在异乡远地的小草房里含辛茹苦。现在老天开眼,让她在这淮北的穷乡僻壤遇到了自己,给她风雨如墨的生命撩开了一丝亮色,而他却在这晦暗的小屋里考虑一己之利,考虑如何在她和彭莱之间做出选择。可耻!可耻!周木祥呵,你怎么这么可耻呵!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周木祥一轱辘起身,跑到李禾瑾那儿。天已经彻底黑了,李禾瑾点上队里给她的煤油灯,说我捉摸着你早该来的。她换了件衣服,不是周木祥第一次见到她时穿得那件蓝黑粗褂,而是一件象牙色尖领衫。他想起来了,这是他陪李禾兵逛淮海路时,李禾兵为她买的。当时,看这件衣服挺漂亮的,今天,极不协调套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好看。周木祥含糊说有点事,问她晚上吃的什么,夜里冷不冷,一个人做饭麻烦不麻烦,她答应着,说话不如以前在丰西的时候那么利索——她妈老说女儿嘴巴子嘎巴溜脆。 我送你回去吧。周木祥说。好呵!李禾瑾笑了。自周木祥在淮北见到她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笑,但他察觉出来,她的笑容同以前不一样。以前笑的时候是眉毛一扬,眼睛一亮,现在虽然眉毛也动,但动得慢,好像是要勉强补充笑容不够似的。她问:不是说不能离这儿吗?周木祥说:没事,什么结头草,那是他们吓唬你的,怕你走,编的。吓唬我?编的?我看他们不是挺老实的吗。咋这么缺德?李禾瑾气愤开来,你不是来调查的吗,告他们去,叫他们蹲大牢。 周木祥最初是要向公社报案的,但在了解福根家努力帮助李禾瑾独立生活的善举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想让这日子刚刚好起来的人家再有祸殃。这…… 周木祥啧啧嘴,我看还是算了吧。算了?为啥?李禾瑾本已不太记恨福根家,反被周木祥的“算了”掀起怨恨,逼视着周木祥,我这两年就白遭罪啦?周木祥躲开她怨恨的目光:那随你的便。他想劝她以德报怨,但一念及起她所经受的苦难,他不好再张口。依你说呢?李禾瑾的目光突又变得柔和了一些。周木祥迟疑了一下,说:依我看,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结仇了,你说呢? 李禾瑾虽是一腔怨恨,但想起福根一家的可怜,想起自己搬到草房来后他家还给送来线绨被面,这可是城里人也是稀罕的呀,而福根的短裤是他妈用拾来的一块帐篷布做的,走起路来呱啦呱啦响,想起自己与这个傻拉巴登的半语子 有个孩子,她的心软了,说:那我就听你的。 那就这样定啦。周木祥生怕李禾瑾反悔,风波再起,我们讲讲回去的事吧。孩子怎么办呢?李禾瑾的鼻子抽搐了一下,目光呆滞:他家是不会放走孩子的。周木祥问:那就算啦?李禾瑾不回答他的话,而是问他:你送我回去还回上海不? 周木祥点点头。 还回去?李禾瑾站起来,眼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那是个啥意思?你是不是有人了? 周木祥浑身肌肉一跳:没有,没有。惯来诚实的他自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不敢在李禾瑾面前承认彭莱。他也站起来,按着李禾瑾的肩膀,让她坐下,缓缓说,我总得把书读完吧。李禾瑾甩着肩膀:不坐,不坐。你回上海了还能回来? 周木祥说:毕业了肯定回来。他想起一九七七年要高考时,李禾瑾就不相信他到上海读大学后还会回来,为此,他俩在红洲公园里闹得不欢而散,于是加重语气,肯定,肯定回来,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呢?李禾瑾说:你要是不回来呢?还让我再像这次一样去找你?周木祥沉默了一会,还是那句话:你总得让我把书读完吧。你分明就是眼里没有我。不读大学咋的啦?我没读过大学,我哥没读过大学,我爸我妈都没读过大学,难道咱就不过了?就全部死了?李禾瑾越说越怒,眼睛发红。 刚刚在徐东字家那黑乎乎的小屋里,周木祥已经决定,在痴心待他又身遭苦难的李禾瑾和有修养有学识并让他钦佩的彭莱之间选择前者。一边是共同的志趣,清雅的爱情,一边是上良心的安宁,感情上的弥补,他只能选择一个,虽然是极为痛苦的选择,但必须选择。作出抉择以后,他已经把李禾瑾此刻提出的问题想了好长时间。送她回丰西以后还回不回学校呢?回去吧,怎么面对彭莱?怎么开口跟她说这件事?他不忍心当着她的面揉碎她的眷眷爱恋脉脉真情,他不忍心当着她的面把一张美丽的画儿撕破,把一个精美的瓷瓶打碎。要是不回学校呢,大学已读了七个学期,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却前功尽弃。虽然自己是拿着丰钢的工资读书,保留着丰钢的厂籍,回去后谋一份工作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但读大学毕竟是自己从小深藏的一个梦想,怎能把一个行将升空飘荡的美丽的气球一针戳破呢。他已经想好,送完李禾瑾就回学校去,那怕要承受面对彭莱时的痛苦、尴尬、羞愧和感情上的折磨…… 然而,他翻来覆去想的这一切,在李禾瑾燃烧的眼睛里只是一片可怜的纸屑。 第十五章(一)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这是多年以后传唱全国的歌曲,但在眼前,不但没有花香,没有树高,连小草也没有。 汽车在土路上颠簸着,就像一条木船在耍着脾气的河里航行,乘客们晃头扭腰,顺着车身忽左忽右的倾斜调整坐姿,说他们在接受飞行员的训练不算夸张。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更要命的是车厢整个是蒸笼加吸尘器。西北的夏天早晚凉爽,中午的日头比南方还毒,加之没水没树,更是干燥难忍,照理,应该是把车窗打开灌灌风才是,但走的是土路,大风起兮尘飞扬,只得把窗子关上,但窗框不严,车底漏风,尘土仍神气活现地满车厢肆虐,还不成了蒸笼加吸尘器? 小猴子判了一年半的劳改,劳改农场在离丰西三百多公里黑鬃山山沟里,赵艳媚已经偷偷地去探看了两次。 想在休息日里打个来回无论如何是来不及的,赵艳媚就挣加班,和星期天连用,说是回家。小猴子被劳改,她脸都没地方放,哪儿还敢说去探他?今天,她买了些奶粉、罐头、糕点等,装了一小网兜,又悄不黏声的去探监,不想上来个韩之平。他问她去哪儿,她急切之间编不了谎,只好说去黑鬃山。他说:唷,看不出来,你还挺忠于他的嘛,我去张掖,同路。 小猴子是偷机修车间的铜轴被抓的。 一天,韩之平告诉小猴子,车间里有一只刚刚车好的铜轴,有五六斤,还没有入库,要是把它弄出来,卖个二十块没问题。他是想等小猴子得手卖了,凭通风的功劳也得分它个五六块钱,坐享其成。小猴子让韩之平一块去,韩之平说不行,我是这个车间里的人,查起来容易露马脚。小猴子半夜撬锁而入,把铜铀装进麻袋。在回宿舍的路上恰逢护厂巡逻队,逮个正着。韩之平担惊受怕,怕小猴子把他供出来,求邹获用打通关节,在拘留所独自见了小猴子一面,叮咛他不要乱咬,说我帮你托托关系,还塞给他二十块钱。韩之平原想占点便宜,不想倒陪了进去,只恨倒霉。小猴子知道韩之平有邹获用这层关系,盼着他搭救,讲了一回兄弟义气,也就没有卖他。韩之平确实让邹获用活动了,但鉴于小猴子有前科,偷过鸡偷过电焊条,这次更严重,是破坏生产,还是被判了。原要判三年的,邹获用使了劲,判了一年半。 韩之平仅是懊悔,花了点钱和精力,赵艳媚和他就不一样了,是一连串的打击、祸殃,一连串的伤心和悲痛。劳改的是小猴子,承受羞辱和讽嘲的是她。别人戳她脊梁骨,一个老馍子偏想找个上海人,找人渣去吧。年底厂子往公司报三八红旗手,一声不吭,埋头苦干的赵艳媚颇得车间领导的好感,已向厂里推荐,因小猴子盗窃铜轴的事被刷了下来。没有被评上三八红旗手事小,但因为对象偷盗而蒙羞,这对一个来自农村又十分老实赵艳媚来说是生命中的大不幸了。 去年,赵艳媚爸肺气肿,在家卧床延误了半年多,病情已重,送到丰钢职工住院治疗,但这治疗费让农村人受不了,光病床一天就是八块,得卖掉两个老母鸡加三斤鸡蛋刚赶上这个数。她爸躺在床上,心里被刀子剜着,吵着闹着要出院,怎么治得了病?小猴子拿来八十块钱给赵艳媚,赵艳媚问是哪儿来的?从去年开始,小猴子的工资都交给赵艳媚掌管。小猴子说,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就跟你爸说,医院照顾贫困职工家属给免了。给父亲治病要紧,赵艳媚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小猴子的钱是盗窃厂子供应科库房里的电焊条所得,后来东窗事发,保卫科追索赃款,查到赵艳媚爸的床头上,把老头羞得无地自容,气得七窍生烟,病情陡然恶化,一命呜呼。 赵艳媚家坚决反对她和小猴子处对象,甚至在办丧事期间不让小猴子进门,但老实巴脚的赵艳媚此时却出人意料地执拗,连她母亲以断绝母女关系相威胁都没凑效。赵艳媚不是对小猴子偷鸡摸狗的恶性无所谓,几次暗下分道扬镳的决心,但一想到小猴子对自己的好就狠不下心来,就是偷焊条也是为了给我爸治病呵,人不能没了良心。 虽然车厢里飞扬的灰尘让人不停地捂嘴扇鼻,但不少乘客在闷热的气温中仍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此时的韩之平却是个兔子,眯着红红的眼睛,不停地抖动着耳朵,跃跃欲试。 坐在身旁的赵艳媚穿件米黄衬衫,衬衫前襟的扣缝在身体的弯曲中一截密一截疏,韩之平的眼光从那微微张开的隙缝中钻进去,看那被小背心挡住的隆起的部分。 韩之平的躯体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小腹下面胀胀的,还有一个玻璃球一样的东西在轻轻颤跳着。他装作打瞌睡,摇晃中,把身子慢慢靠向赵艳媚。赵艳媚坐在里面,向车壁退避,把网兜放在胸前,借以阻挡他摇摇晃晃游移过来的身子。 每靠到赵艳媚胸前的时候,韩之平又惶惶悚悚地缩了回去。有贼心没贼胆,此之谓也。鬼头鬼脑的欲望一跳一跳的,却慌慌张张地不敢释放,他饱受煎熬之苦。 韩之平家给他带的电熨斗上被小猴子买去赚钱,吃了大亏,耿耿于怀,老想什么时候也占占小猴子的便宜。现在他被劳改了,捞不到他的便宜,何不捞他对象的,何以还胆战心惊地放不开手脚?就算是她替他还的,天地公道,公平合理。他肮脏的企图有了理由,壮了胆子,借着汽车的颠簸,用胳膊肘在赵艳媚的胸部滑来滑去,于蠢动中享受一种软绵绵的快感。当他再一次划动胳膊肘的时候,身子突然落空,睁眼一看,赵艳媚起身,站到座位外面,朝他蹙着额头。 韩之平脸刷地红了,嗫嚅道:坐呵。 赵艳媚看了他一眼,转头向侧面望去。 第十五章(二) 过一个礼拜就是春节了,大家都在忙年货,李世前却因为单位认购国库券挪用技改费受到处分。 1981年恢复发行中断了22年的国库券,刚开始主要向单位发行,购买的资金来源主要是备用金和行政费。丰钢当年从省冶金工业局认购(被分配)180万,将它分摊到各二级单位去,炼钢厂是大厂,领了九万,从行政费和备用金中挤了六万,尚有三万的缺口。财务科长来请示李世前,李世前说从行政费用里再抽点吧,财务科长说恐怕不行,行政费的提取已达到高限,再抽,就玩不转了。李世前问备用金呢?财务科长说也不行,提议从奖金中抽三万。不成不成,奖金刚恢复没多长时间,一个月人均十块三毛,一抽,普通工人肯定只能拿到九块多,别看少几毛,从十位数降到个位数太显眼,工人要骂娘的。财务科长说,要么从福利费中抽点?李世前说不行,咱厂的工人辛苦,高温作业、有害岗位多,现在天冷还好点,一到夏天用钱哗哗的,你是忍心减他们的汽水、绿豆汤?还是忍心扣他们的茶叶、营养菜?财物科长问,那怎么办呢?分摊的数字总得完成。李世前说,要么从技改费中提算了。财务科长说,那动不得,公司特意下了文件,严禁使用大修费、技改费、维简费购买国库券。李世前说,没关系,咱厂这年的技改费还有赢余,先借用一下。财务科长摇摇头,书记,不行吧,公司有禁令,不要惹事。李世前考虑了一下说,没啥关系,又不是自个挪用,买国库券又没有专门费用,各单位都是撒东墙补西墙。财务科长说,问题是有禁令呵,这就不好说了。何况…… 李世前打断财务科长的话,我也不跟你弯着转着,就这么办,你不要怕,挨上面的剋,责任我来担。 也不知什么原因,刚办完认购,丰钢公司就知道了炼钢厂挪用技改费的事。 为做好国库券的发行工作,丰钢成立了推销国库券的领导小组,邹获用任组长。他从市商业局局长升任丰钢公司党委副书记半年多了。邹获用派人去炼钢厂调查,李世前好汉做事好汉当,一个人把责任揽了下来,说这件事是我拍的板,与他人无涉。邹获用召集推销国库券领导小组的成员开会,讨论对这起违纪事件的处罚。邹获用先通报了一下情况,让大家发言。成员们没想到为这件事还开会研究,小题大做。炼钢厂挪用技改费也就是三万块,数目不大,何况是用来买来国库券,不是发奖金,搞福利,更不是挪作私用。当初,公司之所以下禁令,因为单位购买国库券并没有专项资金,怕挪用大修费、技改费、维简费多了影响生产,提倡各单位多用行政费、福利费,说是禁令,实是一个引导性的文件。如此说来,李世前虽是违纪,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马上就要过大年了,谁在这个时候愿意动杀气?不过,听邹获用的口气,他并不想轻易放过这件事,在情况通报后,强调这起违纪事件的严重性,要大家有清醒的认识。小组成员们有的抽烟喝水,有的漫无目的地翻着笔记本,有的相互观望,挤挤眼睛撇撇嘴,有的索性呆呆地望着窗外,只没人说话。 在邹获用的再三催促下,财务处郇处长说,要么,给个通报批评,大家看看怎么样?宣传部安部长左右看看,附和道,唔,我看差不离。邹获用咳了一声,说,发行国库券是一项很严肃的工作,政策性强,牵动面大,容不得出纰漏。他没有正面对郇部长的说法发表意见,但实是否定。邹获用看又是一阵沉默,说,我们对事不对人,大家不要有顾虑。他嘴里说叫别人不要有顾虑,但郇部长说了个意见,他立即敲木鱼唱正经。冷了一会场子,安部长说,要么,我看,先让他写个检查,看他态度再定。安部长以为,为这事让一个党委书记写检查已经是够重的了,何况后面还跟了一个“以观后效”的尾巴,不料话音刚落,邹获用虎着脸说,噢,出了事就让当事人写检查,看他态度再定,态度好了就不用再处理了,那谁还不乖巧,愣往枪口上撞?邹获用拿出夹在大笔记本里的几张纸甩得哗啦哗啦响,公司的文件算啥?是废纸一张?!他把在座的扫视了一圈,说,我到丰钢半年多,发现在我们中层干部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风气,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甚至对公司下了明文的禁令视若无睹,我行我素。我和年书记讨论过这个问题,是到该刹一刹的时候了。邹获用一阵充满火药味的话把大家熏成了哑巴。他看没有人说话,合起笔记本,在桌子上顿了顿,说,这样吧,我们今天不讨论具体的处罚意见,写一个会议报告交给公司党委。 一个星期后,丰钢党委下文,免去李世前炼钢厂党委书记的职务,调他到选矿厂当副厂长。文件不提降职的原因,但圈子里的人明白是用技改费购买国库券所致。八十年代初,干部还是铁交椅,当官的基本上只上不下,除非有什么重大政治错误和历史问题,李世前被降职有悖常规。大家议论,邹获用为什么要抓住李世前的小辫子不放,肯定是李世前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李世前确实是得罪了邹获用。 邹获用一次给李世前打了个电话,说想请他帮帮忙,把韩之平从机修车间重新调回炉衬车间去。李世前不明白了,几年前是他托自己把韩之平从炉衬车间调到检修车间去的,嫌砌筑工又是苦又是脏的,今个咋又要回去了?邹获用说,宝钢从丰钢要抽人,炼钢厂的砌筑工有一个。李世前说我咋不知道,电话里传来邹获用的笑声,你老兄过两天就知道了。几天后,丰钢劳资处果然来了通知,要从炼钢厂抽八个人去宝钢。李世前到秦有福那儿详细问了一下情况。秦有福告诉他,这次,宝钢从丰钢一共抽调了二十个人,十二个技术工由机修厂、电修厂和修建部出,炼钢厂出八个熟练工。李世前问炉衬车间是不是有一个?秦有福说是。李世前又问炉衬车间主任,砌筑工中的上海青工中谁的表现好一些?车间主任说吴新生不错,人老实,干活踏实。车间主任不知道李世前是什么意思,试探着说,前两天邹天贵说以前从炉衬车间调出去的韩之平想回来。李世前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噢,怕苦怕脏,溜了,现在一听说能到宝钢去,又要回来,好事全让他占了?车间主任明白了,故意问,那怎么办呢?李世前朝车间主任白了一下眼睛,噢,不吭不哈干活的有好事不想着人家,倒让那些偷奸耍滑的占便宜,这叫啥事? 邹获用要到丰钢来当副经理的事李世前不是不知道,但这正是让他愤懑的原因之一。邹获用比他小四岁,曾一起在行管处当过科长。丰西立市,邹获用被调到市工业局,后又到商业局当副局长、局长。他俩十多年之间相互帮忙不少,彼此称兄道弟。这回,他邹获用做事歪了点,哪有这么出尔反尔仗势欺人的,是不是太过了?即使如此,你找我商议商议也成呵。噢,你要提副经理了就趾高气扬,眼睛朝天?一个电话就我拨弄来拨弄去的,挤兑谁呢?我就看不得端个官架子吓唬人。过几年我就退了屁了,你当个副经理还能把我咋的? 邹获用没想到李世前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照他俩的关系,调个车间还不是小菜一碟?韩之平确实是来回折腾了,有门子的从大牢里都能把人给捞出来,这算个 ?再说了,我要到丰钢去了,他巴结还来不及,怎么反而撕开脸了?他对李世前非常恼火。这次抓住他挪用技改费的事大做文章。 第十五章(三) 李世前在老婆面前威严瘫塌了。 冯得珍以前在丈夫跟前像小鸡似的,只知道点头,不知道摇头。自女儿失踪以后,她对丈夫的态度再不是一味地俯首听命,逆来顺受了。她认定,女儿失踪是丈夫的责任,是他不信命相的恶果。狂风会将平静、温柔的的湖面变得怒浪翻腾,丢失女儿的悲愤、怨恨将冯得珍作为一个家庭妇女对丈夫的亦步亦趋、唯唯诺诺一扫而净,激起非本原的、非理性的勇气,一脚踢翻东北男人引以自豪的大男子汉主义的旗杆,把那面惯来耀武扬威的旗帜咝啦咝啦地撕成破布条,脾气越来越坏,罗嗦、暴躁、喜怒无常,喜欢骂人,无来由地发火。李世前明白失女之痛让妻子乱了心境,也就让着她,要么是好言相劝,有时不耐烦了就把她撂在一边,由她闹去。 冯得珍为韩之平的事数落着低着头抽烟的丈夫:谁到宝钢挨你啥事,别着个劲干啥?李世前吐了口烟,不抬头:这不是明白着欺负人吗。噢,有门子就这么糟蹋人?他不嫌寒碜我还嫌寒碜呢。冯得珍跑到李世前面前,用右手食指杵了一下他头顶:你这脑瓜子咋成了榆木疙瘩了呢?为一个八杆子拨拉不着上海鸭子把二十年的老关系掰了,值吗?李世前说我不在乎。你不在乎?你以为屁股一撂,吹灯拔蜡 ?备不住啥时就栽人家邹获用手里。载他手里?哧,他管得着我吗?李世前一脸不屑。话可别说早了,听说他要调到丰钢来当副经理,你还不低人一头?你就捧着唠、捧臭脚丫子吧。啍,懒得跟你说,到时候够你喝一壶的。 在冯得珍看来,李家不知是撞了那颗灾星,流年不利。这不,女儿失踪一无消息,丈夫又被降职处分。此刻,最是小道传言乘风驾雨走街穿巷的得意之时,你家刚买了一个当时还是稀罕物的电冰箱,就会有你贪污被查出来的内幕消息;你要是和哪个女同事谈得来,说你跟谁跟谁搞破鞋讲得有鼻子有眼。李世前这人平时严于律己,作风正派,立得直行得正,口碑甚好,但不明白事由的人仍不免要叽矶咕咕,倒腾点事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啦,别看他表面一本正经也装了一肚子坏水啦,有的以十分肯定的口吻说他是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还说他年青时就犯过这事,支援河南锦钢的时候,他就和上海的一个丫头搞上了,被逮了回来,还背了个处分,这回老毛病了又犯了,瞧他臊性,狗还能改了吃屎?越说越难听。 冯得珍一边切酸菜,一边又骂开了邹获用:这驴操的,早就看出他不是个物。她从盆里拿过一棵酸菜,放砧板上,用刀背拍了一下,在菜头上一刀狠狠切下去,用力往下一拉,把酸菜一剖两半,就像在剖邹获用的肚子,揪出淡黄的菜心,往嘴里一放,咔呲咔呲地一顿大嚼。李世前说:嗨,提那没用的事干啥呀?提它干啥?冯得珍咽下菜,侧头看了丈夫一眼,噢,他升官了就踩践别人,你有啥事呵,把你往死里整?这不当紧,你瞅吃饱撑的那帮人破鞋烂袜子的说得多难听?还有一帮随帮唱影加油添醋的,越传越邪乎。我桥是桥路是路,一清二白,怕他们瞎叨扯?得了。人家传的那些破烂玩意,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脸都丢到裤裆里去里了。冯得珍越说越愤,嗓门越来越高,这姓邹的,八辈子不得好死,我叫他绝根儿。 酸菜原是应该在厨房里切的。厨房在过道里,没窗,虽然按了个灯,开着时也是个半明不亮的鬼火。今天是星期天,冯得珍包酸菜包子。这酸菜切起来硬茬茬的,而又需切得越细越好,冯得珍就把它搬到了客厅里,一边切一边在李世前跟前发牢骚。 冯得珍唠叨没完,骂骂咧咧,李世前念她现在心情不好,随她去,可今天老是倒腾“破鞋烂袜子”的,让他心烦,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多年的恋爱,想起漂亮温柔、小巧可人的她,眼前却是冯得珍的婆婆妈妈,粗言秽语,悔叹的怨气聚成一层雾在心来升腾开来,拂得他心凉。冯得珍哪儿知道呵,叨叨得正在气头上,唾沫星子喷在酸菜里。 李世前忽地吼道:你今个是咋的啦?嚎嚎个啥?满口倒粪,吵儿巴火的有完没完?滚外屋地去! 冯得珍一惊,身子一抖,“哇”地一声叫,鲜红的血喷在浅黄的酸菜上——她一刀切在了左手的食指上。 李世前慌忙跑过来,让冯得珍捂着指头,说是找纱布,心慌意乱地找不着,情急之下在卧室的窗帘上绞了一块,手笨脚拙地帮冯得珍包上,包得粗粗壮壮的,加上那窗帘布是咖啡色的,活脱脱一根他们东北人爱吃的猪血肠。 冯得珍切不了酸菜,更不能包包子了,李世前活了大半辈子就没摸过锅碗瓢盆,砧板上躺着的酸菜,脸盆里发着的面团就没人侍弄了。要是李禾瑾在家,她肯定就接手了,如今,却眼巴巴的没人动。冯得珍直瞪瞪地望着自己猪血肠似的手指,想着生死不明,杳无音讯的女儿,悲从心来,捶胸顿足抹泪甩鼻涕地嚎啕大哭。李世前在一旁干劝着,没用。女儿丢了以后,他基本上没有对她使过脾气,今天偶一动气,又是流血又是流眼泪的,真是丧气。 咣当!院门痛痛地喊了一声。准是李禾兵回来了。早上,他掰开一个馒头,夹了两块咸罗卜,咬着匆匆出门,说是到祁连山岔子沟打猎去。 爸!妈!李禾兵手里提着两个野兔子,衣服一层灰灰的尘土,兴气冲冲。你一头撞死得了,好叫我清净,回来干啥?冯得珍朝儿子吼。咋,咋的啦?李禾兵打回两个野兔子,准备让母亲洗洗红烧了,一家子乐乐呵呵地尝尝野味,却兜头一盆凉水。 李世前被老婆一阵抢天喊地哭得正没心神,一看整日就风天火地玩乐,不知长进的儿子,没处撒的怨气突突地往外冒:你个王八犊子瞪眼歪脖的干啥?老大不小了,该立事了,咋还任嘛不懂,整日价疯疯傻傻的胡 乱跑?我倒问问你,啥时能有个出息?你老子像你这么大,都养家了。 李禾兵一进门,就被父母蒙头蒙脑的一顿臭骂,嘟囔着“这是咋的啦”,扭头出了客厅,把野兔子往厨房里一扔,回自己屋躺着去了。 他和诸青萍处对就如同炒霉花生米,从一开始就没香过。他呢,胡晃乱荡,粗枝大叶,脾气暴躁;她呢,嘚嘚咧咧,脏话满嘴,性情庸俗,都不是能培养深情厚意的温情之人,就是相互亲昵,多是亲个嘴揉个腰的一时之乐,而赌气吵架却是他俩恋爱进行曲。李禾兵追求祝芹失败以后,两个人又走到了一起,但也别别扭扭,无甚乐趣。在李世前降职后几天,他俩又吵架了,相互攻讦间,诸青萍说,你家有什么了有起的?你爸还不是瘪茄子一根。诸青萍说这话并不是看李世前降职了便显出炎凉之态,只是这人嘴里历来没有好听的话罢了。李禾兵看她竟敢侮辱他爸,大怒,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这个势利眼,妈了个巴子卖大坑的婊子,咱一刀两断。和诸青萍断了关系后,他老是和一帮哥们喝酒胡侃,甩牌打猎,在家呆的时间比以前更少。 李禾兵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打猎是很消耗体力的,胡跑乱蹬了好几个小时,中午吃的面包、香肠早到爪哇国去了,刚回来时没感觉着,手脚一安静下来肚子便叽叽咕咕地叫了起来。天快黑了,他看厨房里还没动静,便又想出门,刚过客厅,被李世前叫住,让他到向阳红去炒两个菜回来,再买几个馒头。李禾兵这才知道他妈手切破了,做不成饭。 李禾兵买了一个葫芦炒肉片,一个黄花菜炒鸡蛋,六个馒头。李世前朝他“哎”了一声,往里面房间努努嘴,李禾兵明白老子的意思,叫他妈去。里屋传来冯得珍的声音,我不饿,你们吃去。李世前听得李禾兵在“咿咿呀呀”地劝着他妈。冯得珍出来后,气呼呼地往桌边一坐,也不拿筷子,李禾兵掰了半个馒头递给她,她推开儿子的手。李禾兵肚子饿急眼了,等不及,腆着脸笑道:妈,那我吃啦。李世前爷俩见冯得珍气还没消,知道多劝也是白搭,便先吃了起来。 李禾兵挟了一大块菜放嘴里,嚼了两口:嗯,这葫芦瓜放了肉片就是香,再放点醋就好了,脆。说完,又咬了一口馒头,把嘴塞得鼓鼓的,大着舌头说,这馒头没咱妈做得筋道。冯得珍数落着儿子:瞧你甜嘴巴舌的,见天就知道吃,吃,你还能干个啥?叫你闲,找不自在吧。李世前刚刚受了冯得珍的一顿抢白,有了幸灾乐祸的愉快。你以为你是好人呵,你爷俩一个德性。 李世前瞄了妻子一眼,摇摇头,低头吃饭,忽听得门“嘭嘭嘭”响,朝儿子说开门去。冯得珍没好气地叽咕着:谁这么急歪歪的,着火啦?门都给敲烂了。 呵呀呀,怎么是你们?快快快,进屋进屋。院里传来李禾兵的大喉咙,他一掀门帘,喊道:妈,你看谁回来啦? 冯得珍抬眼一看,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揉着眼皮,怕是幻觉,叫着:呵呀,我的妈哎,这,这是…… 她站桌旁不动。 妈!李禾瑾冲上来,一把揉住母亲,“妈呀妈的”又哭又叫,冯得珍这才认定是她日夜思念的女儿回来了,“呵呵”的吱唔着,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母女俩抱成一团;李世前阅历事故无数,也被眼前的场景弄蒙的,但也就是一霎间。他问站在一边的周木祥:小周,这是咋回事呵?女儿从天而降,冯得珍兴奋地忘乎所以,旁若无人,把周木祥撂在一边,这一问,有如把冯得珍从睡梦中推醒,嘴里“呵呀,呵呀,小周”叫唤,满是歉意,李世前则啧啧嘴,摇摇头:这老娘们,高兴糊涂了。 妈,爸,是小周把我送回来的。 李禾瑾的话把李世前、冯得珍、李禾兵都惊呆了,他们的感觉是一样的,这不是在说神话吗。 冯得珍推开李禾瑾,说:你这死丫头,蹽啥地方去啦?这是咋回事呵?倒是快说呀,不要二不调子,急死个人了。李禾瑾说我到安徽去了。李家人十分惊异,问是咋回事。李世前听女儿说被劫到福根家,问他们劫你干啥?李禾瑾看看父母,又看看周木祥:他家要让我跟他们过日子。冯得珍问:咋的,叫你拉帮套 ?李禾瑾问她妈啥叫拉帮套?李世前瞪了冯得珍一眼:你跟个孩子胡嘞嘞啥呀,真是个没高低的娘们,又问周木祥,你不是在上海读书着的吗?咋和小瑾一块回来啦?周木祥说学校组织我们到安徽搞社会调查,正好就到她在的地方,碰上了。 天哪!冯得珍仰起头,用那包着纱布的手拍拍脑门,你说咋那么巧,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呵!她低着头,眉心拧成个“川”字,又缓缓放开,突然双臂抬起,两手一合掌,拍得脆响,这名字改对了,神,神,真神,真是一口定,丁点儿不差。可惜一口定走了,冯得珍没法谢他,要是有个一口定的庙,她会毫不犹豫地掏出大把香钱。当然,她还得感谢周木祥,要不是他同意改名的话,一口定再神也是白搭。她走到周木祥的面前,直直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不但把周木祥看得手足无措,李世前、李禾瑾、李禾兵也都愣了,不知她要干什么。许久,冯得珍突然抓住周木祥的两个手摇晃着,一连声说:咱小瑾咋就碰上了你这么个大好人呢?咱小瑾咋就碰上了你这么个大好人呢?为我家丫头,连名字都改了,换个主,谁乐意? 李禾瑾看母亲一再提改名字,不甚明白,嘀咕道:改名字?改啥名字?冯得珍说:嗨,你忘啦?我不是跟你说过,让小周改个名字,你还愣不答应。你丢了后,我让小周改的,你俩命里就不克了,好保你。小周那儿像你呵,舞马长枪的,只认自个的理,不等我说完就把我撅得大老远,听了我话,改了名字后才到上海读书去的。你看,改对了吧。要不,你还能回来?五行相生相克,自古以来就是灵的,还不相信,说那是迷信,咋的,信了吧?冯得珍像个得胜的大将军。 李禾瑾想起了母亲跟她说要让周木祥改名字的事。这回轮到她拍手了,但她不像她母亲只响响地拍一下,而是连击,边拍边笑:小周,你真改名了,咋没跟我说呢?周——木——祥,多傻的名呵,太隔厌 了,难听死了。不要听我妈的,快再改过来。冯得珍拍了一下李禾瑾的肩膀:你这丫头蛋子胡扯八溜啥哩?名字能瞎胡闹吗?小周叫这名字是前世定下的。 李世前问周木祥啥时回学校,周木祥说不回了?李世前问毕业了?周木祥说没有。那为啥?李世前不明白了。周木祥蠕动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是我让他别再读了。李禾瑾的口气像是宣读中共中央的一个什么重要决定。李世前问为啥,李禾瑾说读不读那大学没啥关系。李世前发怒:胡扯蛋!你以为是上幼儿园哩,说不上就不上啦,岂有此理!你自个不爱读书也不让别人读书?你凭啥就指攉人家小周?李禾瑾说:爸,你没读过大学不是照样当处长。她歪着头,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是哪门子歪理?李世前脖子上粗筋暴了起来。冯得珍着急了,对丈夫笑道:丫头刚回来,乐还来不及,你干啥哩?要是在一个小时以前,冯得珍又得发脾气了,可女儿回来后,她一下子又温和起来,性情好像重回从前。周木祥说:大叔,大妈说得对,小李回来了是高兴事,不要为了我坏了喜气。说老实话,不回学校虽是小李的主意,但也是我愿意的。那为啥呀,不是已经读了几年了吗,马上就要毕业了,这不是瞎了吗?我为你可惜呵!李世前说。是有些可惜,但比起小李为我遭的罪,那不算什么。小李不愿意我再离开她,我就不去了。周木祥看似轻松,心里却苦得发紧。 李世前的表情虽是涟漪不起,但心里却是云水翻腾。他看着眼前这个上海小伙子,心里的滋味恰似醋里加了盐又加了糖,还加了辣椒、蒜瓣,不可名状。他只说了“这孩子”三个字,不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跟你爸说了吗?周木祥说:从安徽直接回来的,还没来得及说呢。 李世前和冯得珍相互看了一眼。他俩都沉默不语,但心里想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人父母,谁不恋子女,谁不希望子女回到在自己的身边呢?何况一头是甘肃,一头是上海。周木祥父亲不知如何伤心呢。 第十六章(一) 夜已深,风正寒,星星冻僵了,纹丝不动,月光是无边无际的冰水,清冽、冷寂,但彭莱狂乱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她母亲让她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也就只有半年。母亲已经给她准备嫁妆,买洗衣机、电冰箱、床上用品等,还迫不及待地买了一套婴儿衣服。彭莱说,妈,你干嘛呀?母亲说,你不懂,把小孩子衣服压在枕头下睡觉早生子。 老家来信,说蓬莱阁的三清殿、天后宫修缮一新,让她和母亲一块回家过年,好好逛逛。别看彭莱老家是蓬莱,她还真没有去过八仙过海之处。学校里组织的社会调查不是硬性的,主要是让有兴趣的学生们长点见识,没有规定一定要参加,她便和母亲回了老家。淮北的那个点过玉敏本来准备安排给彭莱的,她不去,临时调整为周木祥。命运有时是针眼那么点容发之处,却就是叫自己钻进去了。彭莱真后悔呵,要是自己去淮北,周木祥怎么会碰到李禾瑾呢?哪儿还有周木祥不辞而别,一去不返这一连串的变故呢?她恨自己,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回什么老什子老家? 隔壁房间传来父亲的酣声,她打了一个激灵。 周木祥到家里来过两次,第一次来后,母亲对周木祥称赞有加,父亲呢,只说不错。她明白他的潜台词,那就是有待进一步观察。第二次来后,她向父母正式征求意见,母亲对周木祥的印象是一百个好,长相、身高没得说,又有知识、修养,横看喜欢,竖看得意,和丈夫商量着什么时候压亲。彭莱说,都什么年月了,还订婚?母亲笑而不语,但那意思彭莱明白,怕是夜长梦多。彭莱说,妈,急什么,总得毕业后工作一段时间再说。母亲说,又不是十七八的大姑娘,还等轿子呵?母亲的意思是说她岁数不小了,等不得。彭莱却只在意“大姑娘”三个字,好大不乐,赌气不跟母亲说了。她又去问父亲,父亲也挺满意,说小伙子各方面挺优秀的,就是有点那个。彭莱问怎么的啦?彭留生说,这个小伙主意正,正得倔。你怎么看出来啦?彭莱奇怪,周木祥来了两次,客气浅谈,虚应故事,并没有说过什么正经巴拉的事。再说,他这人本来就不喜夸夸其谈,彬彬有礼,父亲怎么会有如此评价呢?彭留生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穿了件蓝白粗条子的衬衫,我随口说他的衬衫像条被单。按常理,他第二次来的时候不会再穿它,谁见未来的岳父母都挺在意的,生怕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上海人都挺精明的,可他偏偏还是穿的那件被单衬衫,倔吧?彭莱说他或许没听见。彭留生说不会,我说的时候,他还看了看他的衬衫呢。彭莱说,爸,你不是喜欢直来直去的人,不喜欢那种看人脸色,琢磨人心事的人吗?彭留生说,是呵,我也喜欢他。上次,你说他甘肃处过对象?彭莱点点头,爸,这点你不要担心,他不是朝秦暮楚的人。彭留生说,要害正在这儿。脾性耿直的人一般不会朝秦暮楚,但往往重道义重情意。那甘肃的女的不是分手,而是失踪,万一情况有变,他会不会…… 彭留生没有再说下去。 凶险的预言往往灵验,不想父亲一语成谶。 彭莱从枕头下拿出红皮的笔记本,那是从庐山回来后周木祥送给她的,扉页上题着他的诗。 庐山归来赠彭莱 群木生玉天中天, 一石点金仙外仙。 红日才吹清风暖, 翠峰又浸白云寒。 忽听玎玲环佩响, 劳足蹭蹬终不见。 无问邈邈何处来, 幽泉自长声自远。 这首诗彭莱读了无数遍,钦佩周木祥的才情,把他俩的爱情写得深挚、浓郁而又含蓄、隽永,只有她彭莱能理会其中意味。那“天中天”、“仙外仙”不正是他俩在庐山优美的景色中的别有风情?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她最喜欢“红日才吹清风暖”了。“吹”字本是用在风呵气上的,他却用在了太阳上。太阳像一个热风炉,把早晨的清凉的风给吹热了,他怎么会有这奇妙而又绚丽的想像的呢?她在给周木祥的笔记本上也题了首诗,诗曰,牯岭携手天上行,林中相依鸟殷殷。泉声作乐山作衣,五老为我竹杖停。她挺满意的,自我陶醉,那“携手天上行”多浪漫呵,那“五老为我竹杖停”的想像多新奇呵,可与周木祥的一比韵味就差远了,和他嘴上谈论谈论诗还行,一动笔,差距立马就显出来了。这个周木祥,把我比没了。回转来,彭莱又责备自己,彭莱呵彭莱,你到底还是个女人,难道你还要嫉妒他吗?他的这首诗感情深沉,含蓄委婉,彭莱每次读都感动一回。今夜,她再次读这首诗,感受却大相径庭,那“幽泉自长声自远”怎么就觉得是《长恨歌》中的末句之叹“此恨绵绵无绝期”呢,那“红日才吹清风暖”的后面紧跟着“翠峰又浸白云寒”,这“乍暖又寒”正是古人常用来写甜美的爱情转瞬即逝终成悲伤的。彭莱想到此,不禁打了个寒噤,自己的诗中不是也有预兆,那被自己目为浪漫之句的“牯岭携手天上行”现在读来就感觉很不好,雾里去云里来的哪有根底呵?彭莱和周木祥一样,坚信唯物主义,但现在却疑神疑鬼地重新读周木祥给她的诗,越读越觉得不对劲。看样子,唯物主义是生活循着幸福的轨道行进的时候容易相信的,遇到波折,遇到苦难,遇到不如意,往往会在渺渺之中探求原由,在冥冥之中寻找答案。 她百无聊赖,站在窗前傻看着。 苍穹如铁,既冷且黑,星星约好了,都退回深不可测天宫里,月亮不忍离开深夜里孑然一身,孤寂独悲的彭莱,又怕见她伤心,躲在一团灰云里,偶尔露一下它苍白的脸。 彭莱回身,又从枕头下拿出那本笔记本,打开来,一遍一遍地默读着那首诗,读着读着,“幽泉自长声自远”的结尾之句幻化成一个人,长发披肩却又有一双大脚丫子,背着她,蹦蹦跳跳,一路洒笑,扬长而去。她突然把笔记本摔在地上,声音闷闷的,又踢了一脚,笔记本“咝”地向门底撞去,“咚”地叫了一声,又颤颤栗栗地退回了几步,仰面躺着,再不敢吱声。她赶紧跑到门边,蹲下身,拿起笔记本,拍拍红色的硬皮,贴在左腮下。 第十六章(二) 与石门一路“丁”字相交的一条横马路斜而窄,两边迤逦着堆满了诱惑的小商摊。这是个小商品市场,有衣服、鞋袜、皮包,女人的头饰、男人的领带,孩子的变形金刚,品种多,款式新,价钱便宜,还可讨价还价,比起货少价高还整天吊着脸的国营商店亲和了一千倍,是刚刚活泛起来,口袋里有些小钱的中国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小猴子在这儿租了一个摊位,卖牛崽裤。他在上海的生意场上已经摸爬滚打了十个月。 祸兮福之所倚,置于死地而后生。牢狱之后的生活之路反而宽了起来,好了起来,不少人甚至是挣钱挣了个盆盈钵满,嘴角流油,这是中国一段时期的社会风俗画,小猴子这时正走入这幅画中。 小猴子在丰西炼钢厂时,因偷盗机修车间的铜轴被劳动教养,在黑鬃山的山沟里窝了一年半。出来的那一天,赵艳媚去接他。小猴子平时虽是油腔滑调脸老皮厚,但刚从里面出来还是气短语拙,很有些千年难遇的腼腆。他对赵艳媚说我对不起你。赵艳媚说你在里面受苦了吧。小猴子说没有,赵艳媚不相信,想是怕自己难受。她听人说过,蹲里面的,一天就是四个窝窝头,白菜帮子烩土豆的大锅菜油花子也没有。小猴子劳教期间她去看过五次,每次都要带一大包香肠、蛋糕、水果罐头给他。但听人说,他肯定吃不到多少,首先,劳改队的老油子要分掉好多,听说还要给管员上供。现在出来了,她不想问这些,怕他难堪,只是说,别瞒我,蹲在里面哪有不受苦的。小猴子拍拍他那并不厚实的胸脯,我是谁呵,谁敢让我受苦?赵艳媚说,行了行了,一出来就吹大牛。小猴子说,谁吹啦,你不信去问问王同他们。赵艳媚问王同是谁,小猴子说就是里面的管员。赵艳媚笑道,说你吹吧,你还不承认,我怎么去问管员,你这话不是等于没说吗。我骗你是王八蛋。小猴子急了,用北方人经常骂他的话发誓。 铁树还有开花的时候,小猴子虽然爱吹牛,这回还真没撒谎。 他刚进去的时候是吃了不少苦,干活又苦又脏,吃饭填不饱肚皮,还要受老油子的欺负。一方面,他是新来的,得先忍气吞声地做几个月“小媳妇”;另一方面,他身体单薄,尖头巴脑的,也容易成为“难兄难弟”的出气对象。不过,这一情况很快改变。 一次,他们被拉到八九里以外的一个地方挖地沟。戈壁滩的地表层主要由砾石和粗沙粒组成,挖十几深米也不见水,镐头砸下去能冒火星,振得手生疼。小猴子身单力小,哪儿受得了这苦,但缧绁之人那容得他像在厂里一样拈轻怕重,偷奸耍滑?这一天该小猴子造化,有两个监督他们干活的管员闲暇无事,在沟壑边垫了一张报纸打扑克,因是两人,没法打升级、拱猪,只能打打容易叫人打呵欠的上游。小猴子走到他俩身边探头望着,叫王同的瞪了他一眼,看啥看?干活去。小猴子答应着我就去,我就去,但并不离开,舔了舔嘴唇皮,低声说,这上游多没意思,玩个别的嘛。王同骂道,小b崽子,你知道个 ,两个人不就打个上游吗,还能捅咕出来啥花花肠子?小猴子说,打关牌嘛。关牌?另一个人问关牌是啥?咋打?去去去,别听他瞎b捣糟。王同朝小猴子直甩手,让他滚。同伴说,不急撵他,让他说说。小猴子在王同和他同伴中间蹲下,好让他俩都能看他演示关牌。关牌同上游一样,可以出单张牌、对子、三张的、四张的,大小顺序也一样,但它还可以出五张单牌以上的顺子,三副对子以上的姊妹花,两副以上三张牌相同的降落伞,降落伞和炸弹(四张相同的)还可以带单张牌或对子。小猴子说,上游输就输了赢就赢了,没等级,不刺激,关牌就不一样了,你出完了,对家手里剩几张你就赢多少,按牌结算。如果牌配得好,又是先出,对家一张都跑不掉,全部活捉。王同说,嘿,这玩意儿倒挺新鲜的,有意思,有意思。他俩让小猴子又演示了几遍,兴趣盎然,让小猴子做参谋,对垒起来。 王同他们本来应该是玩一会儿牌就得起来转转,监监工的,一学关牌,顾不得了,一把接一把地甩起来。王同拿出烟盒,给同伴一根烟,也扔给小猴子一根。小猴子并不抽烟,但怎么放弃这拉近关系的机会,便同他俩一起神气活现地吞云吐雾,一起胡扯海聊。王同问,这关牌你是跟谁学来的?小猴子得意了,学啥呵,这是我们上海人的玩法。我们发叶子的时候,就是按多少牌数钱的。啥是发叶子?王同问。发叶子是上海赌徒的隐语,就是用纸牌赌博。小猴子见说漏了嘴,即刻掩饰道,哦哦,就是玩牌。王同刚刚听小猴子说“数钱”,回过味来,说不对吧,是耍钱!你这b崽子赌博?!王同吼起来。小猴子笑道,那不是以前嘛,现在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呵。王同对同伴说,这是赌博玩意儿,不玩了不玩了。小猴子忙说,来钱了就是赌,不来钱就不是赌了。手枪能打死人呢,那是凶器,要是打死坏人呢,哦,那还叫凶器呵?他莫明其妙地抓出这么个比喻,不想效果出奇的好,王同高兴起来,对对对,继续继续。他说着,又发开了牌,并对小猴子说你不用干了,到时候负责把铁锹、洋镐收一收,别丢了。噢噢噢,小猴子小鸡啄米似的只点头,暗暗高兴,只差拍巴掌了。王同玩了一会儿关牌,问小猴子还会啥,小猴子又给他俩演示了钓鱼、24点游戏,又变了三个扑克戏法。小猴子的戏法动作极熟练、敏捷,变得王同和同伴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让小猴子干过重活,老油子们看管员对他另眼相待也不敢再欺负他。此后,他在劳改队里就算是优哉游哉的人物了。 小猴子劳改释放后,原单位必须接受他,安置工作。他原是列模工,仍回铸钢工段去,但工资从五十三块降到三十八块。按文件规定,他的工资标准应照劳改前执行,但炼钢厂觉得劳改犯一回来就拿五十多块,太便宜他了,不亏了好人?小猴子平白每月少拿十五块,能不气恼,但刑余之人岂敢饶舌,只好怪“运道弗好”,谁叫自己到黑鬃山走了一遭呢。不过,他这人是不会安于现实,浅水一滩过日子,一棵树上吊死。要么趁回上海探亲带些衣服、玩具倒些小买卖,要么是帮刚刚在小城里兴起的舞场乐队打打架子鼓,拿点外快,和老乡打哈哈说起来就是“扛猪猡 ,扒点垃圾分 ”。 一件偶然的事情让小猴子抓住了挣钱的机会。 任小民找他借钱,他说没有,任小民说好了好了,不要装了,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国库券,二十快算十块,你给一张 就行了。小猴子一看这生意合适,拿了十块钱给他。任小民走后,小猴子坐在床上合计着到时候能拿回多少钱。任小民给他的国库券是1982年发行的,五年后返回,已经过了一年多,年利息是8%。小猴子一算,三年多后,连本带息,可得二十八钱,挣180%。他灵光一现,我作啥不收国库券呢?任小民急等钱用,十块国库券算了五块,收别人的,就算七块收十块,到时候再加上利息,也快翻了一只跟头了。说干就干,小猴子果真在宿舍里收起了国库券。 八十年代恢复发行国库券时,人们不认它,不愿买。文件上虽说是自愿认购,但上面用是不是爱国,愿意不愿意支援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建设来压人,强行推销,按人头摊派,统一扣工资。男宿舍的许多光棍们老是卯吃寅粮,工资不够花,但眼巴巴的看着手里的国库券不能用,满嘴牢骚,一看小猴子收,便便宜给他,有的十块算七块,有的算六块五块,还有三四块就出手的。小猴子花190多块钱收了350块国库券。这些国库券发行年份不一样,兑付期、年利率也不一样,但细细一算,到时一共能兑付525块,把小猴子乐得噘着螺丝嘴笑不停。他尝到了甜头,一心要做大,想到市面上收,收得越多,嫌头越是大呵,但那要下本,手头哪儿有这么多现钱呢? 他想到了赵艳媚。她工作五六年了,省吃俭用,肯定存了不少,但赵艳媚说不行,我们厂的李书记不就是因为国库券的事被处理的吗?他是当官的,降了一级了事,你个小老百姓出了事就得倒霉,你还想二进宫呵?小猴子说,他那是挪用专项资金,当然不行了,我们是花自己的钱,不一样。那也不行,国库券是能随便买卖的?看把你吓的,这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双方自愿,谁能管着呵?再说啦,我们这也是支援四化,该奖励才对哩。赵艳媚被他的一阵天花乱坠搅乱了心。小猴子说,你现在花一千块,到时就是三千块,这多过瘾,简直是变戏法。赵艳媚存了三千多块,她一算,如果用来收国库券,到时就是一万块呵,这太诱人了。赵艳媚是个本分人,历来循规蹈矩,谨小慎微,更不会去做乱七八糟的事,但被小猴子的一段歪理一煽惑,也认为是件好事。再说,虽然别人说小猴子奸滑,小气,但她和他处对象以来,他都一直真心待她,温存有情,细心照顾,是个不会让女人委屈的男人,她信他。于是把的存款一古脑儿掏了出来。 小猴子有了钱,信心猛增,连班也不上了,到丰西被称之为圆台的热闹地去收国库券,第一天收了160元,第二天180,第三天240,芝麻开花节节高。第四天,他正晃晃悠悠的甩着手里的票子叫买国库券,被公安抓了,拘留了一个星期,当天,身上200多元现金和120元国库券也被没收。被厂里领回来后,靳卓庭开了一个厂务会,讨论对他的处分。小猴子一贯思想落后,工作吊儿朗当,泡病假,说怪话,偷鸡摸狗。劳教释放回来的时候厂里就不想要他,但有上面的文件压着,不得已才安置了他。这还不到半年,又倒卖国库券,实在是无可救药,一致同意将这个祸害开除。结果,咣当,小猴子饭碗丢了,但这反促使他破釜沉舟,决定回上海做个体户去。 赵艳媚知道留不住他,没工作,怎么留人家呵?当小猴子把剩下的两千多块钱还给赵艳媚时,她说你拿着吧,小猴子不要。进劳改队,他以为她肯定恩断义绝了,可她没变心,还大包小包地去看他好几次。出来后,原想好好挣些钱报答报答她,让她高兴高兴,却让她损失了将近一千块,他实在没脸再拿她的钱。赵艳媚说,你拿着吧,到上海做生意也好有点本钱。 小猴子看着赵艳媚,身上有一波波电流流过的感觉。他在她面前直立了一会儿,卟突跪下去。 他在赵艳媚面前跪了两次。第一次是感动,感动于她的善良,感动于她在众人骂他是个偷鸡贼的难堪中,在祝芹弃他而去的绝望中给他抚慰;这一次是感动加悲伤,感动于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悲伤于他就要忍痛别她而去。他两手抓住她的两个手紧紧地合在一块,小赵,我到上海拼了小命也一定要发财,一定要发财!我发财了就接你到上海去,不要呆这个破地方了。他抬头盯着赵艳媚,看她不吱声,又说,你要是舍不得离开你妈,就把她也接过去。赵艳媚低着个头仍是不吱声,小猴子摇着她的双腿问,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赵艳媚这才说,我不指望发财,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就行。不!不!我要发财!我要发财!他平时慢声细语,但这时却竹管破了一样发出惊心的呲呲声。他把头埋在赵艳媚两腿间摇晃着,突然拨出来,仰着头,把脖子伸得老长,小赵,我不发财,我就不见你,你就当我死了。说着,眼泪水叭叭地往下掉,砸在赵艳媚的裤子上,一滴一个黑点,一滴一个黑点,在她裤子上漶化开来。赵艳媚揉着小猴子的头,呜呜地哭了。 小猴子回家后跟父母说不想在甘肃那鬼地方混了,到上海做生意,凭自己本事吃饭。父母问他做啥生意?小猴子说,路是人踏出来的,邓小平不是讲摸着石头过河吗,摸了再讲嘛。父母支持儿子自食其力,给了他一千块,加上赵艳媚的两千多块,小猴子的腰板像衬了根钢筋,硬多了。他权衡一番,决定先做游街卖眼镜的生意,投资少,无固定地点,既不用交摊位费,又不用上税。他进了三十幅伪劣眼镜,五块一幅,兜售时却吹得天花乱坠,质量好,防紫外线,保护眼睛,价格又便宜,只卖二十六块一幅,还说他的镜子之所以便宜,一是直接从厂家进的,没有中间价,二是赚头少,图个薄利多销,三是没摊位,不上税,还真打动了不少人,讨价还价下来,一幅镜子能挣个十多块。游街兜售虽然成本小,但容易被工商局抓住。他表哥说,走十二三分钟过了恒丰路桥就是棚户区,那儿管得松,人又欢喜贪便宜,生意肯定比此地好做。他就过桥叫卖,果然不错,一天能卖个靠十幅。 跟他在丰西收购国库券一样,前几天高兴得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后面就倒运了。一天,小猴子正手上拿着眼镜,胸上挂着眼镜,在路上晃晃荡荡地叫卖,一个戴幅墨镜,穿着花衬衫的小青年走到小猴子面前,摘下墨镜,眼露凶光,一口苏北话,问小猴子你还认得我呵?小猴子记不得他,但看来者不善,并不答话,掉头想走,那小青年一拳把小猴子打个踉跄,骂道,操你祖宗八代,欺负到你阿爸头上来了,拿大兴货 骗我,你是不想混了?小猴子想不起来是不是卖给过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声道,我退你钞票,退你钞票,说着,从裤子里掏出一叠钱来。那小青年趁小猴子低头数钱,一把抢了过来。小猴子叫道,你怎么抢钞票?抢钱?你的钱是骗的来的,抢了不多。那小青年说着,跨前一步,一记猛拳打在小猴子脸上,小猴子摔了跟头,眼镜掉了一地。那小青年骂着,扬长而去。小猴子爬起来,朝已远去的身影骂了一句,打你老头子,被大眼睛 撞煞。 回家后一点,打碎了七幅眼镜,小脸上还起了个大包。小猴子这才发现原来以为考虑得很周全,其实不然,这眼镜是易碎品,路上一有冲突就连本扔进去了。他母亲说,你只寿头,怎么敢到下只角去?那儿都是江北人,凶得 吓煞人,不讲道理的。 小猴子左思右想,卖服装比较安全,不易损耗。上海那时时兴尼龙衫,他进了一小批,为了不交摊位费,仍是走售,但再不敢过苏州河。上街卖衣服都在晚五点以后,因为这时工商局的要下班了,没有巡查的,但有时也会撞到突查的,一觉得有情况,立即撒腿就跑。像小猴子这样反应度和机敏性极高的也被抓住过两回,裤子被收缴不说,还要被罚款。后来,他又走售过钥匙链、石英表、折叠伞等。他母亲说他是四金刚腾云——悬空八只脚,乱来,不务实际。他父亲说,不好做滑头生意,老实点租只摊头,好好交做买卖,不要昏天夜地乱跑。小猴子觉得父母说得在理,于是就近在小市场摆摊。 这小市场离南京西路只有一里之遥,又是汽车站头,来往行人多,地面甚旺。这时,牛崽裤正兴起之时。小猴子总结经验,改变了以前只做伪劣品的策略,进的牛崽裤色正,样子好,卖得顺手,钞票也就往他腰包里跑了。 第十六章(三) 祝芹这次回来之前,母亲居奚兰早已给她选好了夫家,只等她自己见面。居奚兰打定主意要把女儿嫁给上海人,周木祥是一个好姻缘,谁知一腔热情泡汤。她又四下托人,说了好几家。 在七十年代,一个人在上海如果是三无人员(无工作、无户口、无收入),那就处于这个城市最下层,被当作无业游民,甚至是市井刁民来看待的。祝芹是个姑娘,自然不会被扫入赖皮一族,但男方一听说她的户口在甘肃,回来也只能闲在家里,都关了喜结良缘的大门,连她长得漂亮这个谈恋爱最有利的条件也被束之高阁,根本没有机会展现。居奚兰只好降格以求,把眼睛放到郊县。这次,介绍人说的是松江的小伙子。说是小伙子,仅是指他没结过婚而已,已三十一,比祝芹大四岁。按说,居奚兰是不甘于将女儿嫁给一个乡下人的,但眼看女儿一岁大似一岁,等不得呵,只得出此下策。这次给女儿说的男朋友叫乔宝,听说人好,心地善良,又有手艺、积蓄,居奚兰心里已有七八分愿意,只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儿入不上眼。 别看乔宝他在农村长大,但心灵手巧,属于瞄一眼就会,一琢磨能干的,人称三脚猫。他中学毕业后不愿务农,跟个木匠师傅学手艺,游乡走镇,半途而废,后又到成都学过熏肉腌制,开了个小作坊,做了一年多,生意不佳,歇业了,前后晃荡了六七年,没顾得上成家。前年春节,他叔叔从无锡来给他爸拜年。闲谈间,说起几年学手艺经过,叹道,手艺好学,铺子难开。他叔叔说,你这个人有小聪明,跟你叔叔学修家用电器,包你赚铜板。乔宝一想对呀,修电器纯粹是个技术活,不像木匠吃苦费力气,又没有熏肉卖不出去砸手里的担忧,再说,镇上还没有一家修家用电器的,电表、收音机等坏了还得拿到县城去修,很不方便,要是开个这个铺子,肯定一炮打响。于是,他跟他叔叔到无锡学了一年多,回来开张,先是小修小弄,边做边提高技艺,生意越来越好,越做越大,又是独此一家,腰包也就越来越鼓。前些年忙于学这做那,担搁了终身大事,他父母催他赶快找个女人成家。不想这乔宝岁数虽大,钱却多了,看不上村姑乡妇,想找个市里的。另外,他也有在市里开个家用电器修理店的想法,两相一合,主意愈加坚定。 他父亲乔家富劝他,市里厢人坏来兮的,不好混。文化大革命初期,毛主席像章红火。乔家富有次进城卖菜,看一个中年男子胸前别了一个毛主席侧身像,那像章和一分钱硬币差不多大,红黄相间,熠熠闪光,戴着既神气又好看。乔家富日夜琢磨着弄枚毛主席像章,但农村人没处整呵。他灵机一动,对中年男子说,你把这像章给我,我给你两斤茨菰。那男子戴的毛主席像章是当时最普通的一种,价值三分,只是店里没卖的。茨菰是高档蔬菜,一毛多一斤,两斤就是三毛钱,整整十倍,当然大嫌一笔了,那男子却摆出一幅不太愿意的样子,说我这个像章也来之不易。乔家富说给三斤,对方才欣然成交。乔家富拿回毛主席像章后一家子围着看,稀奇得不得了。后来,毛主席像章的制作不局限于仅做光秃秃的头像,还有背景,比如天安门、延安宝塔、遵义会址,式样越来越多,越来越精致。乔家富从上次交易中得到启发,想以物易物弄几个新花样的。当时,鸡蛋紧张,凭票供应,他们经常挑些鸡蛋到市里高价出售。乔家富有次穿街走巷叫卖,有个小青年叫他,阿乡,大海阿要 ?乔家富看看小青年的像章煞是喜欢。像章比橡皮小些,一艘轮船翘着船头,船头下有几朵浪花,右上方是毛主席头像,闪着光芒。乔家富和小青年谈妥,换八个鸡蛋。那人拿了鸡蛋后撒腿就跑,乔家富追了几步,赶快回头照应他的竹框,几个小孩子正围在竹框旁嬉戏,他以为要拿他鸡蛋,大吼一声,小孩子作鸟兽散,不想一个小孩子慌忙逃跑间踢翻了竹框,打碎的鸡蛋黄黄白白的流了一地。乔家富气得一宵没睡着。 乔宝对他父亲说,这个是啥时候的老黄历啦?拿来吓我。乔家富说,市里厢的人啥时候也是这幅吞头司,欺负我伲乡下人。市里厢不好混,在镇上头不是蛮好嘛。乔宝不听,伺机而动。凑巧,亲戚给他在城里介绍了一个,就是祝芹。 居奚兰先替女儿把关,多方了解乔宝本人及他家里的情况,并让介绍人把乔宝的照片拿来端详,觉得还不错,就写信让祝芹回来相亲。祝芹从中学起就恋上了周木祥,默默地跟他来到丰西,但端着个架子不肯主动表明心迹,生生地把一段好姻缘错过。如今他已有人,再呆这风沙逞凶的丰西便毫无意义了,所以,母亲给她在上海找人,她不像以前一样反对了。 居奚兰去信让女儿回来相亲,心里直打鼓,怕女儿看不上乡下的。祝芹回信说,姆妈看行就行,我无所谓。居奚兰吃惊,从来心气高傲的女儿怎么会如此随便?她不知道,得不到周木祥的女儿已经没了真爱,心如冷灰,又被素不相识的男子回绝了几次,神已伤心已死,哪还有什么谈恋爱的兴趣? 照例,上海男女青年第一次“敖包相会”父母是不参与的,由于祝芹和乔宝的关系特殊,居奚兰让介绍人把乔宝带到家里来。乔宝着意打扮了一番,棕色三紧衫,深蓝毛哔叽裤子,黑色的皮鞋。祝芹略一望去,个不算高,长相不算难看,只是上下透着一股乡气,同他的名字一样。乔宝虽在镇上是个人物,到了市里就成了走路贴着墙根的蟑螂,进门一见了祝芹就像焦大见到林妹妹,连眼光也不敢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怕是把她看脏了似的。 乔宝回去后静等介绍人的回音,传来居奚兰让他有空去玩的消息,他几乎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讨上这千娇百媚的小女子,心里就有一百斤白糖化了开来,甜得都能把他淹死。他父母看他归入大龄青年的行列,又是农村里的,竟会有城里天仙一般的姑娘愿意嫁给他,不踏实,尤其是父亲,问是不是市里人想骗他钞票。乔宝说,祝芹非常文雅,看上去良心也好,不会是骗人钱财的。她愿意嫁给我,就是花掉我所有铜钿我也心甘情愿。乔家富看儿子心已被勾了去,明白劝亦无益,只有暗暗保佑儿子不要碰到狐狸精的份了。 乔宝到祝芹家来了几次以后表示,结婚的时候为照顾他父母的意愿,先在农村办事,以后,在上海租间房子,祝芹可以随意在两边住。居奚兰很高兴,说就在附近租一间,到家里也便当。祝芹坚决反对,说要租得远一点。居奚兰挺奇怪,女儿是怎么呐,离娘近点还不好嘛?乔宝走后,她寻根问底,方知祝芹不想碰到让她伤情的周木祥——他家就在附近。 第十七章(一) 周木祥到他师傅张典家家去。因是从淮北农村里直接回来的,什么东西也没带,他便到商店里买了些糖果。走进那细细长长,垒着大块沙土砖的胡同,在倒数第三家停下步,敲了敲刷着蓝漆的铁皮门。这漆还是他第一次到师傅家,看他家院门锈迹斑斑,买了一罐调合漆给刷上的。刚刷上,油亮亮,光鲜鲜的,光彩照人。新漆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别人都避着,张典家却抽着鼻子嗅着,只说,好看,好看,还有一香味呢。现在,门上的天蓝色的油漆已经没了光泽,苦着脸,门边的开始剥落。门开了小半,陈瑶探出头来,脸色黄黄的,比以前消瘦了许多,认出是周木祥:呀,小周,是你?毕业回来啦?周木祥不想提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含糊道:回来了,我师傅在吧? 周木祥进屋后,两个在并排的方凳上写作业的孩子抬头望他。陈瑶说赶快叫周叔。两个孩子站起来,一人叫了一声,盯着周木祥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他俩已长高了不少,周木祥放下东西,蹲下身,说:叔叔给你们吃好吃的。他拆开一个纸包,给他俩抓了些酥糖。陈瑶让他俩到里屋写去。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嚼着糖,收拾起本子和铅笔盒,拎着书包到里屋去了。 周木祥抬头扫视一圈这熟悉的屋子,看到贴着北墙的柜子上放着人像镜框,仔细一看,是张典家,狭长的脸,干瘦干瘦的,黑泥鳅似的眉毛越发显得粗重,藏着无限未了的心事。 周木祥心里一沉,只问了半句:我师傅? 陈瑶叹道:你师傅去了。 去了?!周木祥虽然已经预感不妙,脑子里仍“嗡”的一声,问,什么时候? 去年五月里,刚过了劳动节。 怎么的啦? 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只有六个多月。陈瑶的眼睛干涸,再没了以前那水灵灵的亮光。她以前也穿着蓝工作服,但干干净净的,洗得蓝中发白,穿着熨贴,让人于朴素中有清爽的感觉。今天,周木祥看她身上的这件工作服却是皱皱巴巴的。 对着周木祥的是个铁箱子,铁箱子上方墙上那张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已经没了,屋子四面的石灰墙脏兮兮的,地面的裂缝比以前又多又长,嚣张之极,欺负没了男主人的孤儿寡母。 陋室更陋,贫家愈贫,师傅却已不在了,周木祥心里惶惶然,是结了冰块的河流,一冷到底;是刮了一宵寒风的树林,满是凄凉。呵,可怜的师傅,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走到张典家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躬,叫了一声“师傅”,默哀片时。他抬起头来看着师傅的遗像,张典家生前从来都是暗乎乎的眼睛亮了起来,长长的眼尾纹也在动,要跟他说话。他跟张典家的时间不是很长,撑足了也就是两年。和唐德军冲突出事故后,他就被调到了废钢组,但张典家于萎萎缩缩中流淌出来的那种叫人可怜的真诚,于穷苦困厄中表现出来的那种让人伤感的善良铭刻到了他的骨头里。他的眼前浮现出师傅为他搛猪头肉,把金星钢笔递给他的那双青筋暴突的手,浮现出师傅跪在李世前面前为他求饶的身影。 周木祥心上压了块湿漉漉的大石头,沉沉的,阴阴的。他走回陈瑶跟前,问:你们也没跟我说一声,不是有地址吗?你师傅不让说,说你心善,不想让你心里存事,影响读书。周木祥鼻子一阵酸得紧,声音有些哽咽:给师傅办事,家里欠债了?没拉下啥债。火化费,买骨灰盒都是炼钢厂拿的,工会还给补助了一百五十块。周木祥问陈瑶现在上班了吗,陈瑶说在五七工厂当翻砂工,一个月二十四块八。那你们三个人过日子也不行呵。陈瑶淡淡道:凑合过吧。不错啦,还给我解决了工作了呢。按规定,不是可以顶替一个的吗,要是正式工就好多了,一个月多拿三十多块呢。工亡行,你师傅是病死的,不成。你看看,尽顾了说话了,我给你倒碗水去。周木祥接过陈瑶递过来的碗,放在桌上,问:家里有特殊困难也不行吗?邻居给我出主意,找炼钢厂去。我也找了,厂里说研究研究,到现在也没信,我也不好意思老问。 周木祥又坐了一会儿,说回去了。陈瑶把他送到胡同口,周木祥走了几步,回头看时,陈瑶仍站在那儿,瘦小的身子在寒风中愈显单薄。周木祥挥挥手,让她回去,陈瑶点点头。 周木祥望着陈瑶的背影,心里涌起一波波酸楚。 在淮北时已是北风渐冷,一片萧瑟,到了丰西更是严寒难挡,路上行人缩着个脖子,手抄在袖管里,女人们则把头巾横围竖围,连头带脖子缠了个结实。 路旁的钻天杨没法像人一样缩着脖子,抄着手,或围上围巾,只得很痛苦地任朔风侵袭。周木祥低着头,脚步慢慢的,还没从沉重的心情中缓过劲来。有人叫他,是李禾兵:走,到我家去。 周木祥正想着跟李世前说陈瑶的事,就跟他一块走了。进了院子,经过通客厅的走道时听见小房里嘁哩咣啷的声音,李禾兵探头一看,母亲正躬着个腰,撅着屁股收拾东西。李禾兵说:妈,黑扑流求的,你倒腾啥哩?大礼拜天的,歇着多好。冯得珍回头,见周木祥也在,招呼了一声,说把木盆给找出来。嘿,妈,你还当真把家里的东西都换成木头的?能换得过来吗?你还能把铁锅还成木锅?你小子咋抬扛哩?掌嘴!不给你妈搭把手,倒说鬼话。好,好,我来,我来。李禾兵让周木祥先进里屋。 女儿回来后的第二天,冯得珍就开始把小房里陈年旧木头家什找出来。家人不解,问她把这些破烂玩意翻出来干嘛?冯得珍说,你们不懂。小瑾丢了三年,都以为没指望了,为啥突然回来啦?为啥小周在上海读书读得好好的,会鬼使神差地跑到安徽去?为啥公安局找了几年没音信,到头来还是小周把她送回来了?李禾兵知道母亲要说什么,说我明白,那不就是因为周杰祥改成周木祥了吗。是呵,这“木”跟小瑾的水命是相生的,所以,家里要多用木头的东西,明白了吗?你这死木头疙瘩。李禾兵把头甩得上下乱晃荡,说我这死木头疙瘩明白了。冯得珍捂他的嘴,直嚷,不能说死木头疙瘩。李禾兵说,妈,你能说我为啥不能说?冯得珍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我自个掌嘴,妈说错了,会遭祸的,收回。她那一本正经的神色引得在旁的李世前笑了。她把在小房里冷落委屈了许多年月的木桶、灯匣子、柳条筐什么的全翻了出来,把铜盆、铁皮桶等又都撂进去,说这些东西是克木的,对小瑾小周不好,连前几个月托司机从兰州捎回来的折叠椅也不让用了,说那上面全是亮亮的金属,更坏。李世前老听她叨叨五行,懂了一丝半挂,说,金是生水的,不是养小瑾的水命的吗。冯得珍先一愣,一想,说,金都把木克掉了,单剩小瑾的水顶啥用呀?还学啥辩证唯物哩,死脑瓜子。昨天,她说把院子的铁门换了,弄个木门,李世前明知大可不必,但不想坏了她的心劲,答应下来。今天,她想起来从东北迁过来时有两个木盆,便又翻腾开小房。 李世前回来了,冯得珍给他泡了一缸糊米茶。李世前好长时间没有回来就有一缸糊米茶放到面前的待遇了,女儿返家后,冯得珍一高兴,老传统又恢复上了。李世前背着冯得珍跟女儿说,爸沾了你的光了。 李世前看周木祥在,说咱议议你的工作。你喜欢写写画画的,我看,到丰钢报社或宣传部合适,我帮你说说去。周木祥说随公司分,哪儿都一样。李世前说:不行。记得不?你跟小瑾刚处对象时,你拒绝了小瑾想给你换工种,气得小瑾跟你闹了一架。说老实话,你的做法是一般人很难接受的,蹶人嘛。不过,当时我从心里看重你,欣赏你这种志气、骨气。但这回不行,为了小瑾,你把大学都撂了,我们已经很对不起你了,我得为你的工作负责。他见周木祥仍然推辞,一摆手,你就不要争了,让大叔为你做点事,我心里舒坦点。周木祥说:大叔,你一定要帮我做点什么的话,就把这事放下,我另外有件要求你。噢!李世前很意外:说!大叔给你办。 周木祥把陈瑶的事说了说。 李世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说:小周呵,你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在炼钢厂了,发配到选矿厂当副厂长啰。周木祥问是怎么回事,李世前以实相告,周木祥说那就算了。不。现在靳卓庭是书记兼厂长,我去找他。张典家家的情况,厂里一直是了解的。 如今,知识分子大红特红,丰钢以前读过大学的都重用了,大多提了处长,最起码也是个科长。周木祥虽没有毕业证,好歹也在大学读了三年多,实际水平更没说的。李世前背着周木祥去找公司党委书记年企利,介绍了一下周木祥的情况,说恢复高考后自个考上的,读了三年多,有点个人的特殊原因,提前回来了,正在办肄业证。这小伙挺不错的,有才,人品也好,能不能到宣传部或丰钢报社这些地方去?公司的党群口,新来的学生配置归邹获用管,年企利知道李世前和邹获用有过节,不便找他,但自己直接定了也不合适,说,我跟邹书记商量一下再说吧。李世前明白他的意思,但怕邹获用知道了周木祥和他的关系反而弄巧成拙,说,周木祥本身就是丰钢职工,有厂籍。年企利说,虽然是老人,也是新分配,都归他管。过了几天,李世前又去找年企利,年企利说,我跟邹书记商量了,那姓周的不是党员,宣传部或丰钢报社去不了。李世前问工会呢?年企利说,目前工会没有位置,档案馆还能进一个人。他不是学哲学的吗,到档案馆也是学有所用呵,用历史唯物主义好好研究研究我们丰钢的历史嘛。 李禾兵听说周木祥到档案馆,大为可惜:小周咋被撵到档案馆啦?整理整理资料,归归档,老头老太太干的。李世前说:你以为那是养老院呵,都是年轻人。呵唷,也得看啥样的年轻人。我想起来了,苏大婶她女儿不就是在档案馆吗,啥也不懂,傻拉巴唧的,人家问她哪两个国家是第一世界的,你知道她说啥?她说中国和阿尔巴尼亚,她还以为第一世界是啥好玩意呢。再说了,咱中国早就不跟阿尔巴尼亚玩了,她还以为是“同志加兄弟”呢,你说她傻不傻。完啰,小周跟这些傻妞泡一块,啥地方嘛,纯粹是个…… 得了,得了,就你聪明,问你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是多少,你还能算出个四分之二,这不是你耍狗坨子是谁?李禾兵被他老头子揭了短,蔫了,说:都是哪个年头的事了嘛,还逮着个尾巴不放。 第十七章(二) 档案馆是丰钢公司的一个副处级单位,和丰钢职工大学在一个院子里,三层楼,馆长室在二楼,周木祥敲门,里面传来很有礼貌的声音,请进。 请问,是金馆长吗? 金光明微笑着点点头。他戴了一副黑框眼睛,胡子很重,下巴泛着生气勃勃的青光。 周木祥双手递上组织部的介绍信:我叫周木祥,是来报到的。 是小周呵。金光明显得挺熟悉,给周木祥倒了一杯水,把他让到椅子上坐下,挺有才气的嘛,我读过你发表在《钢苑》的诗,那首《每当我穿上白色的工装》写得不错。周木祥没想到金光明对他如此亲和,更没想到他读过他的诗,心里一下轻快多了,说:那是随便写写的,油印小册子嘛,金馆长还记得那么清。哎,你可别小看那油印小册子,我在公司团委的时候编过,挺费劲的,又要组稿编稿,又要画版校对,和编正式杂志一样,哪样也不能少。刚刚周木祥提到“油印小册子”时用了轻蔑的口气,原是自谦,不想却贬低了金光明所从事过的工作,很是不好意思,说:金馆长一定对文学有很深的造诣。哪里,哪里。你不知道吧,我俩不但有共同的兴趣,还同事过呢。他看周木祥怔着,说,我也在炼钢厂呆过。金馆长也在炼钢厂呆过?金光明看周木祥仍是一幅吃惊的样子,问:李书记没跟你说过?周木祥问哪个李书记?金光明啧啧嘴:就是你未来的老丈人呀。周木祥恍然大悟,尴尬道:那当然知道啦。李书记这人就是这样,干什么也不卖好。那年,不是李书记硬保着我,党员就给撸掉了,党籍一没,就彻底拍死了,永世不得翻身,哪儿还有今天我在这儿跟你说话的份。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跟李书记争了一回,是他打小报告把我挤走了呢,真冤死他了。 金光明和李世前为秦桧铁像和王进喜塑像的争论惊动了丰钢公司党委,调查的结论说金光明污蔑王铁人,反对学大庆,要重重处罚,多亏李世前力保,说金光明历来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公司党委从轻发落,党内严重警告,撤掉副书记的职务,调到焦化厂当科员。后来,他又被提了起来,副科长、科长,去年,升任为档案馆馆长。 周木祥想起来了,在炼钢厂时听人说过,有个副书记嘴闲,为秦桧和李世前争了一回,被处理了。他问:跟李书记争论的原来是金馆长呵? 金光明点点头,笑道:是不是挺滑稽的? 金光明介绍了一下档案馆的情况,说:你是学文的,就到文书科吧,这些档案有些看头,有时,我也翻翻。六八年时,中学的一个班也成立革委会,公司还特意下文任命谁谁谁是革委会主任,谁谁谁是副主任;七一年时,为学两报一刊社论还一本正经的发个文件,部署、组织,有意思吧,能折射出“文革”史无前例的伟大光辉。 周木祥笑了,觉得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挺好的。 金光明拨了个电话,文书档案科王科长进来带走了周木祥。他说我们科连我就三个人,现在加你四个,原来归档是一个人,借阅、库房管理是一个人,你来了,你们三个人各管一摊,你专管归档。当然,不用着急,先让小牛带你熟悉一段时间,她再撒手。你呢,就和她在一个办公室。王科长又把周木祥带到左手的第二个房间。 小牛叫牛小雨,瓜子脸,白净,眼睛不大,笑的时候细眯眯的,盛不住的柔情就会流出来。她见周木祥人俊面善,文文雅雅的,倒是不认生,王科长走后就和他就聊了起来。当她听周木祥说干过炉下工这个苦活,挺神秘地眨眨眼睛,问:你和金馆长是不是这个?她翘起左手的大拇指,屈了屈指关节。周木祥说不认识金馆长,牛小雨说:得了吧,别装模作样了,没后门,还想到这清闲的地方来呀。不瞒你说,经理办主任跟我爸是老乡,可是小老乡呵,一个公社的,又是莫逆之交,要不,我还能到这儿。她忽又问,你啥毕业呀? 周木祥一怔,隐隐作痛:初中。 嘻。牛小雨笑道,我是高中。八十年代,文凭价值猛窜,但企业里还很少有大学生。在一个文化单位,坐在自己对面办公,又觉得他是个文化人,可他的学历比自己低,牛小雨的快意如同晚潮暗暗掀起。 周木祥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回答,幸好王科长进来,把他叫了过去。回来时,一个男青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看,是唐德军。 这唐德军和周木祥本是一对仇人,随着周木祥被罚到废钢组搬废钢,仇恨的怨气跟钢渣一样渐渐冷却了。通过姚良的关系,他俩成了点头朋友。唐德军追求祝芹,使他对上海人有了些好感,虽然他嘴上依然说上海男人不行。听了周木祥说辍学回丰西的经过,他对他增添了一份钦敬之心。 对周木祥更有钦敬之心的是牛小雨。她对唐德军说:你看人家周哥,那才叫情重如山,好好学着点。她把“周木祥”悄悄地改成了“周哥”。 说起唐德军和牛小雨谈恋爱,多少和祝芹有些关系。虽然他追求祝芹没有成功,但祝芹的文静、温婉给他留下了女性让男人感到的愉悦。他暗下决心,找对象就找文雅一些的,不能找母老虎,没女人味。丰钢有一次举办大合唱活动,每个厂都要组织一个合唱队,唐德军声音宏亮,厂里就把他抽去了。在职工俱乐部演出的那天,唐德军所在的炼钢厂演出排在牛小雨所在的轧钢厂的前面,炼钢厂上台的时候,轧钢厂的就在台后等着。炼钢厂的节目依次是《我们工人有力量》、《我爱五指山 我爱万泉河》、《祝酒歌》,唐德军和一个女同志是领唱。唐德军那天大红短袖衬衫配黑色裤子,高大挺直的身板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英姿飒爽。牛小雨在台后看到的是他的只是背影,已是帅气撩人。唐德军声域宽,歌喉嘹亮,好听,特别是在领唱当时传唱全国的《祝酒歌》时,那欢快铿锵的曲调,激情洋溢的歌词最能体现他的演唱风格,叫好的掌声从台下涌到台上、台后。牛小雨上台时正好与撤向台后的唐德军打了个照面,她情不自禁地朝他竖起大拇指,你唱得真好,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唐德军一看到牛小雨小鸟依人的样子,第一眼就挺喜欢上了她。整场演出结束后,他就找牛小雨说话,牛小雨呢,对一身散发着男子汉气派的唐德军也是心有所仪,加上他又是让这小地方人羡慕的北京人,便顺理成章地好上了。 周木祥问牛小雨什么时候办事呢,牛小雨并不回答周木祥的问题,却问:你他看怎么样?挺好的。真话还是假话?咦!你怎么会认为我是在说假话呢?要个有个,要派有派,你还不满意呵? 牛小雨认为北京人眼界宽,层次高,特别是在这巴掌大的小城市,唐德军更是见多识广,但他那好为人师,说啥都爱摆谱的做派让起初很喜欢听他海聊的牛小雨对他生出一些反感,不由自主地向周木祥征求起意见。 第十七章(三) 李禾瑾回来三个月后,冯得珍就把女儿的婚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按规矩,应该是哥哥李禾兵先成家,怎奈儿子没个定性,处了好几年的诸青萍黄了,后来又追周木祥的一个老乡,也没戏,还不知道到猴年马月才能给父母讨回媳妇。女儿失踪,三年无音讯,突然由周木祥护佑回家,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是警示,他俩的事再不能担搁,先放下李禾兵。好在是兄妹之间,要是姐妹之间或兄弟之间是决不能长幼倒置的。周木祥父亲远在上海,这操办大事的担子就全落在李家了。话再说回来,这时,夫妻俩把周木祥喜欢得不得了,只当作自己的儿子看,也就没有帮他操办这一说了。 话说夫妻俩这天商量举办女儿婚事的日期,李世前说国庆节办吧,今年国庆正赶上中秋。冯得珍说不行。咋的啦?两个节日的当口办喜事,求都求不来,多好呵。好是好,办喜事不行。为啥?办喜事最好在春夏季,再不济也不能赶着打霜下雪。到国庆,秋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季节不好。李世前讥笑老婆:照你说来,国庆节、春节就没人结婚啦?有呵,那是他们傻拉巴登的不明白。古代杀人都在秋冬季,那是个好时辰呵?西北寒天来得早,怎么的要赶在秋分以前。秋分一过,树叶子就黄掉了,那是杀气,结婚好吗?听老婆这么一说,李世前还真觉得有些道理,走到靠门处,翻了翻日历,说:那就在九月五号办吧,那是个礼拜天。冯得珍责怪他:你越挑越不挨边了,结婚还能挑个单日子?那就九月十二日,这是个双日,也是礼拜天。冯得珍也走到门边,翻了翻日历:不行,阳历是双的了,农历是单的。阳历农历都要双的,哪有这么巧的?在李世前看来,老婆不是在挑女儿结婚的日子,而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你就使劲挑吧,随你。冯得珍索性摘下日历,放在腿上翻了一阵,说:那就八月三十日吧,农历是七月十二,都是双日。李世前说:真有你的,还真给挑上了!他一看日历,连连摆手,那是星期一,都上班,怎么待客呵?冯得珍问:是你挑招待人的日子要紧还是我挑闺女的好日子要紧?李世前不吱声了。他对老婆的天人遇合,阴阳五行,生辰八字那一套虽不十分相信,但不像以前那么反感、反对了。夫妻俩又商量摆几桌。按冯得珍的意思,摆上个二十桌,热闹热闹的。李世前不想弄出那么大的响动。冯得珍说:在丰西,哪个处长家里办喜事不红红火火的?人家是人家,咱们照着葫芦比着瓢干嘛?冯得珍虽然不乐意,但刚刚否了李世前挑的日子,她不想啥都拂了他的意,便打出周木祥的旗号:咱们无所谓,不能亏了小周,人家老爹不在这儿,不能糊弄事。冯得珍一提起周木祥,李世前改口了:嗯,是得问问小周,咱们不要大包大办。 周木祥来后,说大叔大婶你们看着办吧,我的意思是随便点。李世前说:那不行。终身大事咋能大大乎乎,随随便便?咋的也得摆上八九桌。他又讲开排场了。那是,那是,该请的当然要请。岳父母一片好意,周木祥自然不能执拗。他们三个,再加上李禾兵兄妹,五个人捋了捋该请的人,定了八桌。周木祥这儿没多少人。他本来就不喜交往,有的已经回上海了,比如吴新生,有的是他这儿的人,更是李世前这儿人,比如金光明,他这儿只请了任伟民夫妇、刘美兰夫妇、陈瑶、李富堂、唐德军、牛小雨,因为请了刘美兰夫妇,把姚杰也一块请上了。 丰西办婚事要选两个主持人,一个是主持喜宴的,要选成了家的,口才好的;一个是主持闹新房的,要选小伙子,活跃,能镇得住人。这闹新房不能没有点新鲜花样,否则缺乏喜气,但也不能无天无地的,闹过了头会让新郎新娘尴尬的,甚至是发生不愉快的事。 在琢磨闹洞房主持人时,李世前说:唐德军不错,嘴巴子快,能镇场,现在又是炉长,属于上进青年。他问周木祥咋样,周木祥不语。他知道他俩以前的过节,说,仇宜解不宜结。小周呀,作为一个男子汉,肚量要大,要容得下人容得下事。以前,你跟我不也是冤家吗?李世前不喜欢开玩笑,但他这句话却把李禾瑾说笑了,周木祥也笑了。冯得珍问那小子多大岁数?周木祥说和我们一批来的,和我差不多吧。冯得珍笑说:行,行。要是属虎的就不成了。那为啥呢?李禾兵问。傻小子,属虎的气血太旺,还不把你妹你妹夫的喜气全冲没啦。冯得珍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周木祥称之为李禾兵的妹夫。 出嫁的早上,几个小姐妹帮着李禾瑾收拾,第一次抹面粉,涂口红,还画了淡淡的眼影。 冯得珍两手板着李禾瑾的肩膀,仔细打亮了一番:唔,我闺女一打扮,溜光水滑的,漂亮。李禾瑾不好意思了:妈,你咋也调理我了呢?傻丫头,谁还调理你?你们说,小瑾是不是漂亮呵?冯得珍问帮女儿收拾的小姐妹。 漂亮!大家都说。 来,喝碗糖水。冯得珍端来一杯糖水。李禾瑾皱了皱眉头:妈,一大早上,喝啥糖水呀?哎,你不懂。今天出门子,你这人嘴黑,得甜巴甜巴,说话温存点。人家小周文静静的,你说啥干啥可别火昌钻天的。往后了居家过日子,不比在家里做姑娘,要夫唱妇随。还夫唱妇随哩,咋不说妻唱夫随呢。你看看,说来就来,快喝了这糖水,以后说话就甜了。李禾瑾一看水是棕色的,问这是啥呀?冯得珍说是红糖水。 邻居跟冯得珍说,在你女儿大喜的那天要让她喝碗蜂蜜水,甜甜嘴,两小口过日子顺当。她一想有道理,再一想,有问题了,这蜜蜂有刺扎人,不成。邻居说,那就喝碗白糖水。昨天,她琢磨琢磨又有问题了,办喜事沾“白”字不吉,特意去买了一包从来没用过的红糖。 喜酒摆在丰西饭店,原来说是八桌,冯得珍掰着手指头,这也要请,那也得请,结果摆了十二桌,两大排,来客们天上地下,大江南北地闲聊,糖纸、瓜子皮、香烟屁股造了一地。 主持人宣布婚礼开始,语多声杂的饭厅静了下来,第一项是宣读副处级以上来宾的名单,长长的一溜子,有三十多个。周木祥觉得好笑,又不是剪彩、庆功大会。 李世前虽然眼下在选矿厂工作,炼钢厂也来不少了人,两桌,靳卓庭、卢森、刘丙根、马海圆等厂领导坐了一桌,秦有福前几个月提升为公司劳资处副处长,但他是老炼钢的,也坐一桌。刘丙根说:李书记以前是最最恨上海鸭子了,却是找了一个上海姑爷,我看他十二分的满意。靳卓庭问你怎么看出来的?刘丙根说:他这人向来不苟言笑,你看他乐的。大家朝刘丙根手指的方向望去,李世前和冯得珍像两尊笑脸菩萨。卢森说:人家这个女婿就是挺优秀的,好学,品性好,听说,为了李书记的女儿,他大学也没读完就回来了,这谁能做到? 开席约二十分钟,新人开始敬酒,敬到靳卓庭他们这个桌子时,刘丙根说:我们一人喝两盅,老秦,你得四盅,而且要先敬你。秦有福问为什么呀?卢森说:你还装糊涂?不是你把小周从上海大老远挖过来,小瑾能得到这么个一表人才的新郎吗?数你的功劳最大。小瑾,你说是不是呀?又说,小周,小瑾,你俩有今天的大喜,还不快谢谢秦处长。周木祥提起细颈小酒壶,倒了四杯,李禾瑾把酒盘举到秦有福的胸前,秦有福手掌向上,叉开手指,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夹住两个酒盅的盅脚,把盅口轻轻地贴着下唇,仰起脖子,将两盅酒一块喝下,接着,又是如此两盅。靳卓庭带头拍手叫好,其他人也一起喝彩。厂工会主席马海圆叫道:秦处长行呵,一手 两盅。秦有福坐下,刘丙根说:不行,还得四盅。秦有福问怎么又来四个?刘丙根问:你姑爷是不是上海人?上海新郎给上海人的老丈人敬酒,还不得来个双的?大家起哄,拍手叫好。秦有福转过身来,准备接酒盅,周木祥贴着他的耳朵问:秦叔,行吗?秦有福说没事。周木祥看秦有福一下子要喝八盅,心里不忍,但在喜宴上又绝对不能劝客人少喝酒,只得倒,但没倒满。刘丙根站起来,只摆手:不行不行。这新郎咋的啦?敬酒要满心才诚!周木祥只得又挨个补上,秦有福又两盅两盅地喝了下去。 任伟民从旁走过,被马海圆叫住:你们两个上海老乡还不互敬两盅?周木祥正犹豫着,任伟民说:行。周木祥只得倒了四盅。周木祥才喝了一盅,任伟民已经把他的两盅喝完了,又提起周木祥的那盅酒,说,你今天要招应客人,我替你喝。说完,端起酒盅,一仰脖子。 任伟民能喝八两酒,这两小盅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往大水缸里加了两瓢水。他原来也和大多数上海人一样是不能喝白酒的,是一个绰号叫地主的给他开了眼。地主和任伟民同是铸钢车间的地板工,关系不错,是天祝的,也是单身,住在三楼。有一次,任伟民到地主的寝室闲坐,地主说要请他喝酒,让任伟民等一会儿,就嘭嘭嘭跑下楼去,一会儿,又嘭嘭嘭跑上来,提了瓶酒。地主搬了个方凳,放了两个茶杯一个茶缸,两个茶杯里倒满酒,一个茶缸里倒满水,举起酒杯,朝任伟民一扬手,喝!任伟民愣了,心想,啥菜也没有,这怎么喝呵?他又不好意思问,只好端起酒杯。后来任伟民才知道,天祝人喝酒是可以不用菜的。除了天祝,武威呵,张掖呵,古浪呵,民勤呵,甘肃好多地方的人都有这本事,西北人叫干整,东北人叫干拉儿。任伟民的酒量在上海人中称得上是海量,但干整不成,一杯白酒一杯白水的喝法在他看来是酒神。 马海圆等任伟民放下酒盅,把手拍得“叭叭”响:嗯,这上海娃才是个好样的,爽气。 任伟民不高兴了,甩了下嘴角上的酒水:马主席,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上海人怎么地啦?刘丙根笑说:这娃,马主席不是在夸你吗。任伟民指指自己的鼻子:夸我?说我是上海人当中好样的,言外之意还不就说上海人都不行?秦有福扭头斥责任伟民: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呢?马主席说的是好话,你楞往歪里听。到那边坐去。 马海圆看着任伟民的背影,摇摇头,苦笑道:秦处长,你家这姑爷挺冲的,真不像上海人。 第十七章(四) 婚宴结束以后,一帮年轻人簇拥着一对新人来新房闹喜。 新房是一溜平房的西头第二间,虽是六九年的土坏房,但门窗有苹果绿新漆的油光,贴着大红的喜字,墙壁也用石灰粉刷过,绿门红窗,白墙相映,倒也有陋屋里藏着凤凰的喜气。 进屋后,两位新人忙着要给大家冲茶端水,唐德军一按周木祥的肩膀:你俩今儿的任务不是招待大家伙,而是听我的指令,叫你俩说什么就说什么,干什么就干什么,大伙说是不是呀? 众人附合,对对对。 人的表现能力有两种。一种是内向的,这种人底蕴深厚,长于思辨,动之于脑则上天入地,思绪万里;触之于毫则条分缕析,下笔千言,但叫他们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话则不得要领,甚至是语无伦次,结结巴巴,韩非子可说是这方面的典型。一种是外向的,这种人大都陈积不多,甚至是胸无点墨,但却能在大庭广众前潇洒放言,串东联西,活跃气氛,要是缺了他们,该热闹场面的热闹不起来,死气沉沉,了无趣味,甚至是抛锚卡壳,唐德军可以说是这方面的典型。 周木祥和李禾瑾穿的都是藏青色的中长华达呢衣服,是一块布料套裁的,一个是中山装,一个是西装。他俩站着,唐德军坐在他俩面前,翘着二郎腿,抖了抖脚板,摆出个拿事的架势:大家伙儿甭鸡一嘴鸭一嘴的了。他两手往下压了压,屋里的喧闹声静了下来,今儿是小周小李的大喜日子,酒席大家伙都吃了,但那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套,没多大新鲜,接下来还得看我们年轻人的节目。今儿喜事办得是否满盘子满碗,新郎新娘能否高兴就看我们这帮王老五 了。大伙说是不是呵? 众人答应,是是是。 唐德军吩咐牛小雨和另一个姑娘去冲茶端水,让李富堂负责发烟,把一根伞柄粗的细棍子递到姚杰手里,让他监督新郎新娘,要是不听话就“行刑”。姚杰把棍子推给唐德军,说你倒挺会支使人的。这姚杰本是个桀骜不驯的主,惯来没受过人派遣,但一见唐德军便有些气短。四年多前,他劫祝芹,想调戏她,被唐德军砸了一石头,坏了好事,本要不依不挠找唐德军算账,后来才知道他是哥哥姚良的朋友,而险遭他污辱的祝芹是嫂嫂刘美兰的徒弟。姚良把姚杰和唐德军叫到家里喝了杯“相识酒”,化敌为友。论说,姚杰劫个道,调戏个女人被揭露了是不会有什么忐忑不安的,但由于这件事把哥嫂都绕了进去,他不能像平时一样做了坏事还挺胸抬头的,见了唐德军就没了威风劲。他时而心有不甘,想在唐德军面前摆摆谱,唐德军只说一句,我可窝着你的软底子 呢,姚杰便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唐德军看姚杰有抵触情绪,说:甭给你脸不兜着,干嘛都得有个规矩,有个章法,有个责任,要不,什么事儿也甭想干好。你明白我们北京首钢为什么这几年发展特快?就是因为推行经济责任制,你懂吗?姚杰晃晃头,哼了一声:这扯得上吗?嗳!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儿?自古以来,各守各位,听命行事,各司其职,相互配合,才能做大事,做好大事。婚宴上有个司仪的,这闹新房不也得有个主心骨呵?唐德军横了姚杰一眼,要么你来主持?姚杰长得干小萎缩,不像唐德军横高竖大的,自知不是个闹新房的主角,便说:我不行,鸡巴当鼓捶乱敲也敲不响呵,还是你来。唐德军说:五讲四美搞了这么长时间了,您的嘴巴怎么还这么脏呵?一说“五讲四美”,唐德军立即把“你”改成了“您”。 李富堂说:行了行了,快做正事,大家今天不是看你们两个斗嘴皮子的。他反感唐德军的饶舌。 唐德军咳了一声,表示节目正式开始。他先让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说让我们王老五学学经验,也好整个妞回来。 众人拍手称好,催着他俩快说。这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是丰西婚礼上的必定节目,一般在酒宴上进行,因李世前的关系,赴宴的处长多,五十岁多的人占了一半,这年青人最喜欢的节目就被移到闹新房上来了。 唐德军看新郎新娘谁也不吱声,问:你俩谁来?周木祥和李禾瑾只是笑,并不搭话,他虎下脸:谁跟你俩逗哈哈呢?都不言语,我点名啦。他指了指周木祥,你,老爷们来。他看周木祥不吱声,说,刚刚怎么跟你交代的?忘啦?周木祥仍不吱声,他吼道:掌刑的!姚杰应道“到”。 用刑。唐德军挺威武地发布命令,姚杰便用棍子打周木祥的小腿。唐德军看周木祥光笑,说威不严不立,加重!姚杰加大了击打周木祥的力度,朝李禾瑾一仰脸:你愿意哦?这闹新房“行刑”有两个作用,一是责罚不听指挥的新郎新娘,以彰显“闹”之好玩。二是为了让新郎新娘有机会在众人面前相互表示疼爱,打新郎时,新娘要设法解救,反之亦然。李禾瑾说:别打了,别打了,我来说。姚杰收回棍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李禾瑾的身上。 李禾瑾刚要说,唐德军一挥手:不行!姚杰问怎么的啦?唐德军对姚杰说:什么叫令行禁止?本司令官已经点名让新郎说了,怎么能说改就改了哩?噢,解放军几十万大军团团围住锦州,攻击令已经发出,又要收回来,要退到沈阳去,能行吗?噢,全国人大已经宣布释放在押的国民党,又要收回成命不放人了,能行吗?姚杰被他一阵上纲上线,左引右靠弄晕了,一个劲地点头。 唐德军见周木祥仍不开口,朝姚杰一努嘴,又要“行刑”,李禾瑾抢先说:容我出个主意。 说。唐德军摆出一幅威风凛凛的样子。 李禾瑾说:你问一句,他答一句。 唐德军抓抓圆脑袋:我的妈呀,这不是叫我当警察,审人嘛。他问大家同意不同意,众人都说行。他在椅子上板了板身子,嘬了口茶,把手在大腿上一拍,权当惊堂木,问周木祥:你是什么时候和小李好上的?周木祥翻翻眼睛,不说话。嗳,我说,你怎么还跟个李玉和似的?我可要命令动刑啦!周木祥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处的。嗨,不知道什么时候处的?哪有这样的事儿?你是不是卖葱呢?唐德军左右看看,那我提醒你一句,什么时候认识小李的?周木祥仰头想了想:七六年。几月份?一二月份吧。吧什么吧呢?到底几月份,说个准数。一月份。 唐德军跟个法官似的向李禾瑾核实后又问:在什么地方认识的。这回周木祥倒是答得快:图书馆。图书馆?你到图书馆不好好借书,打搞人家娘们干什么?唐德军问身旁的牛小雨,有句话是怎么个说法的呢,什么之意不在酒?得到牛小雨的回答后,颠颠肚子,说,对对,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这是读者之意不在书呀。你是借什么书和小李发展上的?周木祥说是《哲学笔记》。唐德军一瞪眼:哲学笔记?笔记本图书馆里还有借的?你这不是拧下灯泡当雪糕,满嘴胡搅吗。看你挺老实的,怎么一结婚就变样了呢?周木祥说:那是本书。书?唐德军一看露短,心里埋怨自己,怎么没把住呢?不过,他还得保持住威严的架势,问,谁写的?列宁。哦,列宁。你是借列宁拉扯小李,狡猾狡猾的。唐德军笑眯着眼睛。 列宁还成了你俩的介绍人了,好伟大的爱情唷。牛小雨拍着手。 唐德军推了牛小雨一把:你甭瞎掺和。又问周木祥,列宁同志他怎么就把你们的事管下啦?周木祥被唐德军问得哭笑不得,指了指李禾瑾:你问她。嘿,转移斗争大方向啦?这不是跟四人帮一个样,我们要搞生产,他们却要批唯生产力论。行呵,转吧,反正你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唐德军说。 大舅哥来了!大舅哥来了!众人嚷嚷着,让开一条道,让李禾兵进来。他在牛小雨让出的位置上坐下,问唐德军干啥呢?唐德军说叫他俩传经送宝呗。拉倒吧。李禾兵接过李富堂递过来的烟,点上,吸了一口,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看把小周逼得吭哧瘪肚 的。唐德军说:嘿,大舅哥还心疼开妹夫了,这是哪一出儿?我心疼他啥呀,瞎扯蛋。我意思说他脸皮子薄,你让他说恋爱经过还不如让作个诗哩。 对对对,做诗做诗。众人有了新的起哄题目。 李禾兵并不知道周木祥会作诗,随口一句,本是想弄个高不可及给他解围,就像对恋人说我送你一朵云彩谁都不会当真一样,不想给妹夫增加了难度,正设法化解,周木祥却答应了。 牛小雨没想到周木祥会应承下来,来了兴趣,说:古代的曹植有个七步诗,你是几步呢?问题是这儿也迈不开呀,数数吧,一样的。唐德军问数多少?牛小雨说就数三十吧,算首三十步诗。她觉得这有些太为难人了,叮嘱唐德军数慢点。唐德军问怎么个慢法?牛小雨做了个示范。唐德军摇晃着圆脑袋数了起来:一……二…… 三…… 慢点,慢点。你这么快,谁做得出呀?我数三百下,你来做一首?唐德军这回倒是谦虚,朝牛小雨做了个鬼脸:甭说三百下,你就数三万下,我也做不出来呀。那不就得了。行了,我来数吧。 牛小雨重新数了起来:一…… …… 她右手在右腿恻旁慢慢拍了五下,又数道二…… …… 在牛小雨数数时,别人就把在婚宴上没用完的彩色的碎金纸往周木祥和李禾瑾的头上洒,他俩头上、身上五彩缤纷,闪闪亮亮的。 当牛小雨数到十五时,周木祥说:有了。 有了,这么快? 牛小雨问。 可不就是吗,小周有才。李禾兵得意了。 那你读一遍。唐德军好长时间没有发号司令了,赶紧说。 那叫朗诵,你知道啥呀?牛小雨白了唐德军一眼。 周木祥拉了拉中山装下摆的两个角,朝李禾瑾笑了笑,朗诵道: 金风送喜荡兰舟, 笑声飘洒花满头。 双木扶枝不敢依, 根须暗缠度春秋。 牛小雨拍手叫好,众人也叫好。牛小雨问:这首诗是不是送给我李姐的?周木祥说当然。牛小雨要找张纸,唐德军问干啥,牛小雨说让周哥写下来。李富堂说不用找了,拆下一个空烟盒,翻过来,递给周木祥,周木祥弯腰扒在小桌上写下了即兴诗。 牛小雨接过来又读了一遍,连连赞叹:好诗好诗,没想到周哥倚马可成,出口成章,天才天才。她把纸递给李禾瑾,李姐可找了个如意郎君。李禾瑾笑笑,把纸揣到衣兜里。怎么的,你眼馋啦?姚杰朝唐德军眨了眨眼睛,对牛小雨说,要不行,你们对换一下,趁还没上床,来得及。唐德军用肩膀撞姚杰的肩膀:你大爷的,胡 说呐? “恋爱经过”过关了,这是文的,下面还有好几个节目,是文武结合,需要动动手,什么吹灯啦,坐飞机啦,背媳妇过河啦。做完这些节目,接下来的一个叫“吃苹果”。这个节目是把一个苹果吊在半空中,让新郎新娘同时去咬,各人要咬下一口,但必须背着手。由于苹果是吊着的,一碰就动,新郎新娘又不能用手去固定它,咬苹果时极容易嘬到一块去,这就是闹新房的人变着法子让他们当众亲嘴。周木祥和李禾瑾既想咬下苹果,又不落入“当众亲嘴”的圈套,可恨那苹果和闹喜的穿一条裤子,在他俩嘴边急速、调皮地晃来晃去,就是咬不着。周木祥对李禾瑾说:等苹果不动了,我们一块慢慢的把嘴贴上去,一块用劲,一定能咬上。李禾瑾点头,盯着周木祥,看他抻脖子,她也抻脖子,看他张嘴,她也张嘴,配合默契。正当他俩嘴唇一块贴住苹果,张开嘴巴要咬的时候,站在凳子上吊着苹果的小鄂把绳子往上一拎,背着手的他俩一晃,嘴对嘴撞到一起。在小屋里笑声四起的同时,只听李禾瑾痛叫一声,捂着嘴,蹲下身子。周木祥也蹲下身,问她怎么地啦,李禾瑾张开嘴,“呕呕”了两声,只见血从嘴角流出。牛小雨看李禾瑾出血了,忙从新娘的卧室里找来新痰盂,汲了点水,放到李禾瑾的面前。李禾瑾“哇”地吐了一口,一团鲜红的血在痰盂的清水中扩散开来,同时听得有一声轻微而清亮的声音。周木祥仔细看李禾瑾张开的嘴,上门牙被磕掉了一小块。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门牙也是酸酸的。 闹新房把新娘闹出了血,这是一件扫兴尴尬的事,特别是唐德军这发号司令的更是蔫了的茄子,心想,怎就点儿背?领着闹个新房就闹出事了,真是丢份子。虽然新郎新娘一再说没事没事,他总是拐不过弯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散乱东西收拾收拾,说让新郎新娘好好休息,麻雀似的四下散去。 第十八章(一) 新房就是得有人闹腾才有喜气,才有热乎劲。这不,唐德军、姚杰他们一走,屋子里立刻冷清下来。众人在的时候,李禾瑾觉着吵得慌,没人了,她又怀恋起七嘴八舌,风生水起带来的愉快。 周木祥和李禾瑾没多少共同爱好,说话谈不上投机,但没办事的时候见面总还有聊的,今天一本正经履行结婚仪式,特别是人走屋静,倒是拘束开来,像是第一次见面的相亲者在介绍人刚离开的那会,口欲言而嗫嚅,眼欲盼而呆滞,煞是难受。房间里只剩下收拾得油光水亮的新娘和穿得齐齐整整的新郎,相互偶尔投去一瞥,又匆匆收回目光。他俩看对方的装束,都觉得有些怪怪的,就像唱戏的回家了还不让卸装,别扭。周木祥觉得有些燥热,想脱去中山装,又怕有人来贺喜,看新娘子,不雅,只得捂着。 周木祥和李禾瑾看着从上海托运来的金星牌电视,电视里在重播一台拥军爱民的晚会,正演着快板,李禾瑾不喜欢看,进卧室了,周木祥也跟了进去。李禾瑾正在梳妆台前照她那磕破的门牙,周木祥说:做家具时你说不用做梳妆台,我说梳妆台有用吧,这不用上了。李禾瑾回过头来,瞠了周木祥一眼:嗯,你有功。对,就是有功,你还不奖我?周木祥说着,笨拙地揉着李禾瑾的后颈,把嘴唇贴在她黑乌乌的头发上,嗯,真香。周木祥不善于男女之间的撩情弄好,本是心爽口快的李禾瑾也忸忸怩怩腼腼腆腆,眼睛里流着温婉的水,面颊上飞着片片红晕,就是呼吸也有花香蝶粉弥漫在梦一般的空气里。这是女人一辈子中表现她羞怯之美阴柔之美最自然,也是最勾人心魄的时候。周木祥吻李禾瑾的头发虽然有些笨拙,那句“真香”也说得不自然,但终究开了云雨相悦的好头,两个新人也就有了说笑,气氛活泼开来,就像不知从哪儿游来了一对鸳鸯,让一湾死水荡起温柔的波纹。 新郎新娘温存一番后又穿上衬衣、毛衣,倚在床头上说着悄悄话。周木祥在李禾瑾脸颊上亲了一口,李禾瑾也揉着周木祥的脖子亲了一口,问:我俩就算是正式过日子了?周木祥笑道:看你说的,难道今天晚上是彩排?李禾瑾别着头颈,看着周木祥,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周木祥问她笑什么,李禾瑾依然笑,周木祥摸摸脸问:我怎么的啦? 李禾瑾低下头,抚摸着滑滑的缎子被面,又把头扭向周木祥:我是笑,人家郑姐是给我介绍小吴的,咋把你这个傻蛋看上了?说明我们有缘呗。李禾瑾问:咳,你说,上海、甘肃离这么远,你偏偏就跑到这儿来,是不是冲着我来的?周木祥说是呵。李禾瑾又问:我被人拐到安徽去了,你偏偏又被学校派到安徽去了,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周木祥又说是呵。李禾瑾说:你就会是呵,是呵。瞧你个傻样,记得你第一回教我游水不,还不敢碰我呢。周木祥揉过李禾瑾,亲了她一口,说:谁说不敢碰你。说着,就挠她的胳肢窝。 西北的夏天短,冷热的过渡时间更短,前几天还穿着短袖衬衫,一场冷空气过后,夏衣就会从衣架上直接被赶到箱子柜子里。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这在西北特别明显,尤其是晚上。虽然天已冷了,但还未到烧炕的时候,人静夜阑的新房虽然蠢动着爱意,却也塞满了凉意,这凉意将爱意裹上了一层僵硬,就像甜蜜的糖汁流动些许就缩头缩脑地凝滞了。 周木祥久久不能入眠,家具油漆、亮油味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钻入他的鼻子,李禾瑾轻微的鼻息声也变成小虫子在耳道里蠕动,痒丝丝的。他闭着眼睛,觉得眼睑磕得累,睁开来,舒缓一下,但在深夜的冷空气里的又觉得眼珠有些酸涩,复又闭上。他的眼睛就在黑暗中一会儿开一会儿合,把睡神彻底地赶走了。他心里很痛,却不能向任何人说——他这一辈子注定是要辜负一个深爱着他的人的,这是命,没法逃脱。今天,周木祥终于和为他而受苦受难的李禾瑾结婚了,他解下了良心上的一个重负,但又背起了另一个重负。李禾瑾在他身边甜甜地安然地睡着,但他感觉不到幸福,他的一丝幸福早已被对彭莱的愧疚之心淹没了。那愧疚之心一波一波地向他涌来,没有浪花,没有呜咽,缓缓的,柔柔的,却侵蚀着他的心。 周木祥慢慢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床,到书房里,拧开台灯,拿出书橱里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拿出夹在里的信,在写字台上轻轻抹开。 这是彭莱五个月前给他的回信。 木祥你好: 来信已经收阅,我一切都好,放心。 托汪元放给学校的信,开学的当天我就交给了校党委。肄业证没什么问题,到时,过姐会给你寄去的。这次办肄业证,过姐可帮了大忙了。顺便告诉你,平明大学已经把班主任改成辅导员,我们这个班仍是过姐。 虽然对你突然休学感到可惜,但我理解你做出的让大家吃惊的选择。人的重情重义要比获得一个大学文凭宝贵得多。 你来信说,对不起我,可千万不要这样想。能认识你,并有一段美好的日子,我已经很幸福了。将心比心,我要是李禾瑾,不一样希望你能这样做吗?你的重情重义更增添了我对你的敬意,我怎么会埋怨你?怎么会恨你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只修了九百九十九年,还是缘分不够。我俩都是学哲学的,满脑子的唯物主义,但我现在相信有命了,我俩就是命。 收到这封信后,不要回了,我以后也不会再给你写信。相信我,我不是那种寻爱不成便成仇的人,只是,以后你有你的生活,我不想搅乱你心灵的宁静。 祝你生活幸福!请相信我,这是衷心的祝福! 彭莱 1982年2月23日 彭莱的信不长,只有一页纸,但这页纸是飘浮在大海里的,浸透了大海略带咸味的苦涩。平时,他读这封信,更多的是思念,今夜,更多的是伤痛。他反复地默读着,觉得眼里潮乎乎的,出现了庐山青翠的小竹林,林子里叶茂荫深,有小鸟欢快的啾啾声,还有幽幽的或远或近的泉声。他俩在一块石头上相偎相依,谈贾岛那首《寻隐者不遇》,相约华章,彭莱嘴角挂着笑,一如绿润润的竹叶,沾着慈爱的阳光,跳动在和风之中,那么清纯,那么欢快;倏地,他眼前又出现了君山岛上的斑竹林,斑竹林里日光晦涩,秋声瑟瑟,竹杆上的斑块、斑点像凝固的血迹,又似乎是虫子掘开的一个个洞穴。彭莱抚摸着竹杆,眉头收缩,流着忧怨的目光,那么沉郁,那么伤感。 夜静静的,四壁不断有冷气渗出来,贴在他的后背上,灯光也是凉凉的,像在水里滤过。隔壁传来李禾瑾翻身的声音,周木祥心里一颤,意识到对彭莱的思情是对妻子的一种伤害,她为了我已经受了很多的苦,我该对她产生不该有的想法和感觉吗?何况是在新婚之夜。 他叹了口气,用指关节敲了敲额头,收起信,蹑手蹑脚地上了床。 第三天回娘家,是星期三。周木祥看绕了条弯路,问李禾瑾为什么。李禾瑾说是她妈关照的,回娘家时不能走出嫁时走的那条路。早上只有冯得珍在家。女儿一进门,当妈的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分别了几十年似的。她问女儿闹房时是不是把牙磕了,让女儿张开嘴,把住她的下巴细看。你们这是咋整的?也闹得太蝎虎了,不是有那姓唐的小子镇场子的吗?李禾瑾说没啥,不碍事。冯得珍又絮絮叨叨的数落了几句,忙中午饭去了。 晚上,李世前父子回来,家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像煤炉捅了炉渣,火呼呼地窜了上来。吃饭时,李世前拿出一瓶汾酒,李禾兵接过来启口,说:我前天要喝,爸就是不让,特意等你俩回门再开。嘿嘿,还是你俩脸大,我爸跟我诚不开面儿了。李世前说:你就是知道吃,知道喝,知道玩,还知道个啥?李禾兵一边倒酒一边说:嗨,完了,我爸现在看我是死活咯眼,那有你新姑爷带劲呵。说着,做出一幅很无辜的样子。李禾瑾笑了:对,气歪你,谁叫你没个正形。李禾兵说:你看,你看,我现在是失道寡助,谁都踹我一脚。李世前笑道:你还知道个失道寡助,有长进呵。李禾兵洋洋自得:那是,老跟小周在一块,不是个秀才也是个举人。 李世前问:你以为秀才比举人还高呢?那当然,秀才不就是古代最高的知识分子吗。李世前朝儿子一抬下巴颏:得得得,别丢人现眼了。他举起杯子说,今天小瑾小周回门,咱一家子乐呵乐呵。周木祥也举起杯子,说:谢谢爸妈。冯得珍说:谢啥呀,还那么外道。今后,咱就一个锅里搅马勺了,吃,吃,快吃。李禾瑾说:瞧妈说的,啥搅马勺呵,太难听了,叫一个锅里吃饭。冯得珍笑说:你看我闺女,刚跟小周才过了几天呀,也咬开字眼了。她给女儿碗里搛了一个鸡腿,说,真是嫁鸡随鸡了。李禾瑾放下筷子,一噘嘴:妈,你瞎咕扯啥呐。李禾兵接过来说:妈,那不叫嫁鸡随鸡,叫嫁秀才随秀才。对了,那天闹新房的时候,小周还当着众人作了一首诗呢。是吗?李世前问,当时就写?可不是嘛,那帮人想捉弄小周,数三十下,让他作一首诗,结果数了十五下,小周就作出来了。嗨,开眼。李世前说:哦,那可不简单,给咱丫头长脸。李禾兵对周木祥说:小周,你把那首诗背一遍。周木祥说:随便诌了几句,何以当真?李禾兵说:那天,都说这首诗写得挺好的,别假假咕咕的了。哎,小瑾,那首诗不是给你了吗?在身上吗?李禾瑾从衣兜里掏出烟盒纸。那天,她把它塞到衣兜里就没动过。李世前接过来,读了一遍:嗯,不错,有点意思。 冯得珍放下筷子:拿来我瞧瞧。她虽文化程度不高,但还认识些常用字。听说女婿当众作诗,也来了兴趣。她第一眼就看到“金”字,脸上立即显出不悦之色,问周木祥:这金风是啥意思?周木祥说是秋风的意思。冯得珍“咳”了一声:这绝了,越怕提啥越要提。这“金”字是个大忌,还是个有杀气的秋风。写啥秋风嘛,写春风多好。说着,她甩了甩烟盒纸,这最后也是个“秋”字,咋就跟秋干上了呢?李世前明白她的心病,忙说:这是顺口呤的,随兴嘛,打哈哈凑趣儿。冯得珍生气了:天地有行,阴阳有定,这能大大乎乎的吗?有这么凑趣的吗?啥事都有个讲儿。 本来是桌喜气洋洋的回门酒,却被这“金”呵“秋”的搞得胃口顿无,兴头全消。要说这“金”是生寒之物,“秋”是萧杀之气,还真没错。 第十八章(二) 生活科齐科长向李世前汇报“十一”发放福利的计划,李世前听后,说要组织些黄花鱼、冰冻虾仁什么的,现在不是以前了,过节就发一袋面,五斤瓜籽,职工有意见。齐科长刚退出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是公司党办来的,让他到年书记那儿去。李世前纳闷,年企利咋找我?会是啥事呢?按惯例,公司党委书记和经理向二级厂矿或机关处室布置工作是不直接找副职的,更不会找一个在厂领导中排在末位,管后勤的副厂长。李世前因认购国库卷的问题被降职就失去在工作上单独面见公司党政一把手的“待遇”。再则,自降职后,他也甘于居下,不愿抛头露面。他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对职务的升迁贬黜看得淡了。他打电话问厂长办公室小车在不在?办公室主任俞百松说厂长出去了,他又问,客货呢?俞百松说黄厂长出去了,让他等着。李世前着急也没用,点上烟干等。以前在炼钢厂当一把手时,他要出去,不会问办公室主任“车在不在”,而是说“我要出去”,小车就会在办公楼前等着。 约摸半个小时,俞百松电话通知车回来了。李世前出办公楼,司机小钱正踮着脚拉扯车头和车框之间的纸屑。这辆客货车是新的,车头的瓷漆还闪着白嫩嫩的光,但车轮却是红红的,那是因为选矿厂厂区和邻近的公路被矿粉染成朱红色,车轮也就配套成趣了。 年企利见李世前进来,问怎么才来?李世前说等了一会车。年企利把李世前让到沙发上,在一旁坐下,还递过来一支烟。他是不抽烟的,来他办公室的部下也都不抽烟,李世前自然推让。年企利说:你这人从来不做假的,今天怎么客气上啦?李世前只得摸出打火机点上烟,问书记找我有事?年企利说有点小事,不急。他口风一转,听说,你当丈人老爹了,找了个上海女婿。李世前干笑一声:书记,该给你发喜烟的,这……他有些尴尬。年企利笑道:我又不会抽烟,你教我呀? 打完哈哈,年企利步入正题。丰钢驻上海办事处要增加一个办事员,这是个美差,想走后门的能编成一个加强排,年企利念及李世前,说是让他女婿去,开着丰钢的工资,在上海捧饭碗,这是何等好事,特别对家住上海的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呵。年企利之所以要把这块肥肉塞到李世前的嘴里,实际上是对他的补偿。邹获用利用国库券问题小题大做,整了李世前一下,他心里明镜似的,但李世前毕竟是被邹获用抓住了尾巴,他也不好否定一个副手在冠冕堂皇的光照下的假公济私。现在,虽然邹获用调到平凉去了,但不好翻案,再说,李世前岁数也大了,似不必再提正职,所以,他想从别的方面作些弥补。年企利不会明说,但李世前能体味出来。 李世前说:首先,我谢谢书记的关心,但这周木祥…… 他啧了啧嘴,摇摇头。年企利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当然不能掀新郎的热被窝啦。办事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关紧要,晚些去也可以,等你抱了孙子也不迟。这么大的一个好事,年书记给谋划了,别人打破头也挤不进来,我还能老不知好歹?但我这女婿不合适。年企利问为什么?上次,为他的工作我找了一次书记,说他有点特殊原因没把大学读完,但我没说具体啥原因,是吧?你没说,我当然不好问你。那是我丫头不想让他继续在上海读书。为什么?书记,话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你。他把李禾瑾被拐到安徽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哦,你这个上海女婿还挺重情义,没想到,没想到,真有你们东北人的劲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呵。放出来的名额也不能收回去呵,要么,让你小子去吧。李世前说不行,年企利以为他是客气,手一扬,就这样,定了。 回去的路上,靠炼铁厂时,正遇上厂区铁路放下道口杆。停车等候时,小钱问李世前:李厂长,炼钢厂有个姚良知道吧?知道呵,咋的啦?噢,他老婆被他打死了。啥?他老婆被他打死了,这个混 咋的啦? 姚良当年调戏刘美兰时,李世前看在他父亲姚真旭的面子上放了一码。后来,刘美兰调出了炼钢厂,听说和姚良结了婚。小钱告诉李世前,刚结婚的时候姚良老实了几年,后来就不行了,老病重犯,经常是喝得醉醺醺回家,刘美兰说多了他就发脾气,摔家伙。昨天夜里,他又喝得半醉不醉的,往床上四脚一拉耷。刘美兰这个人要干净,让他去洗脸洗脚,他不肯,刘美兰就拉他下床,他一怒,猛一推,刘美兰的头撞在墙根上,就死了。说到这儿,一节渣罐车在两旁行人的观望下威武雄壮地驰过道口,还底气十足地吼了几嗓子。道口杆提起,小钱在自行车和行人的包围中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在铁轨上颠颠跳跳的客货车。过了道口,小钱接着说:人这条命呵,都系在阎王老爷的裤腰带上,他要招你,没得跑。刘美兰的男人就是骑车在下水井上卡了一下,人都没掉下去,那算啥呀,结果报销了。她的头在墙根上撞了一下,照理,最多也就是起个包呗,大不了脑震荡,谁想到,一蹬脚,去了。哎,人家都说,这是她死男人在叫她呢。 从年企利那儿出来,李世前心里挺高兴的。虽然公司没给他正式平反,官复原职,但有好事想着他,也算是给了一个姿态。 他对上海这个城市的感情是多变的,十年以前,是既怀念又厌恶,怀念的是二十多年前有个上海少女给过他温馨和美好,那是他一生中让他的心脏最为之怦然跳动,让他的生活最有滋味的年代;厌恶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没有血气的上海男人用鄙劣的手段夺走了他心爱的姑娘,多少年后,想起这个男人他仍然恶心,就像一个堆过烂咸鱼的屋子,那臭哄哄的味道老也散发不掉,可怜的上海男人就成了他唾唾沫的对象,特别是他那次到上海出差,在汽车上受到一个白眼狼的斥骂,在商场受到一个丫头的嘲弄,对上海的怀念渐少,厌恶渐多。这几年,随着对周木祥的日有好感,现在还成了翁婿,反过来了,厌恶渐少,怀念渐多。他在周木祥的身上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已经声息久匿的美好情愫。要是在前几年,让他儿子去上海,他才不乐意呢。 刘美兰之死在他愉快的心湖里扔下了一块石子,涟漪骤起。刘美兰和他没有多大关系,她的死照理不会在他的心里留下什么,但她和男人都死得蹊跷,平添生死无常的阴郁之感,高兴劲被这阴郁驱散殆尽。 李世前问小钱认识不认识刘美兰,小钱说:我不认识她,俞主任认识,他刚刚让我给她家送了一个花圈。刚刚你给她家送花圈了?是呵。人都势利得很,姚良他爸是个厂长,送花圈的人可多了。处长家死个人,卖花圈的可就发了一笔财啰。小钱突然醒悟到自己说漏了嘴,李世前也是个处干呵。于是,他两眼直视前方,把汽车喇叭摁得哇哇响,好像能赶走他刚刚说的话似的。 李世前这时确实是不高兴,但不是因为小钱,而是为坐这刚刚送了花圈的车子而觉得浑身不舒服。他更对俞百松不满,自己给人送花圈就送花圈了,拿个黄厂长堵老子干啥?没毛的癞皮狗,也他妈狗眼看人低。 下班回家,李世前对儿子说把你妹妹和妹夫叫来吃饭。李禾兵说今天没做啥好菜呀,咋叫起她俩了?叫你去,你就去,费啥话呀?李禾兵骑车去后,李世前让老婆添个菜,炖个大肉粉条吧。一会儿三个人来了,李世前把去上海办事处的事说了说。 李世前问:小周呵,让小兵去上海,你有啥想法不?周木祥说没有。真的?爸,你还不信?要是想呆在上海,我就不会回来了。李世前向周木祥投去怜爱的目光:你这孩子太懂事了,咱小瑾找上你是一辈子的福气。他脸朝向李禾瑾,丫头呵,你得好好待小周,要不,我饶不了你。李禾瑾笑说:爸,你咋成了管事婆了呢?以前,你从来也不这样婆婆妈妈的。李禾兵接过话头:我爸呵,现在是有了女婿忘了儿,对小周比对我强。李世前朝儿子一瞪眼睛:去,去,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是谁到上海去了?是小周吗?没肝没肺的。 李世前问冯得珍:姚真旭的媳妇死了,你知道不?冯得珍一惊:是哪个媳妇?还哪个媳妇,刘美兰呗。老姚真是可怜,大儿子二十刚出头就给糊枪头子 了,三儿子整日不着调,还没成家,这老二吧,也不是个省心的,死气白赖地要跟刘美兰结婚,把原配离了,那你就好好过日子呗,这不,才几年,又把人家打死了。 姚良打死了刘美兰!周木祥的脑袋像被谁猛击了一下,问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李世前说是昨天,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多么贤慧的一个女人呵,竟死于丈夫的暴力之下!这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殘酷的事情呢?周木祥周身发热,血液里跳动的全是惊骇。 刘美兰曾想方设法成就他与祝芹的姻缘,终也劳而无功;他曾去吃过她和姚良的喜酒,却已芳魂远消。他于惊骇中又生凄凉,喃喃道:我得送个花圈。李禾瑾问:你认识她?我们都在炼钢厂呆过。对对对。李世前说。 周木祥问花圈该往哪儿送?李世前说:姚良蹲风眼 ,肯定出不来了,刘美兰的爸妈好像在兰州,我琢磨着,该在老姚那儿。我打个电话问问。 李世前翻了翻压在话机下的号码本,给姚真旭去电话,寻问了一下情况,说我女儿女婿明天一早到你那儿去,代表我送个花圈。接着,他又给炼钢厂调度打电话,让明早来个客货车,有急事——他厌恶俞百松,不想找他。李禾瑾问她爸:你的那个落款咋写呢?这倒把李世前问住了。要是自己还在炼钢厂当书记,看着姚真旭的面子,会以炼钢厂的名义送一个,刘美兰毕竟曾经是他手下的职工嘛。现在,显然不能以选矿厂的名义送,以个人的名义送,又似乎沾不上边。要不是为周木祥问事,他是不会给个刘美兰送花圈的。 李世前虽然心宽,没耿耿于降职,但仍不免生出感慨,没想到,一当副职,送个花圈也名不正言不顺,窝里窝囊的。他想了想,说:就写我的名字吧。 第十八章(三) 第二天早上,李禾瑾和周木祥赶到父母家,车一来就走了。从文春路拐进一条土疙瘩路巷子,车在摆着一个大花圈的门前停下。花圈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缤纷,不是在寄托哀思,倒是像一个身着奇服的女人在满面笑容地迎接宾客。这是一排平房西把头,围着一个很大的院子,院门敞开,刷着与户主所卖之物很不协调的朱红色,两边贴着一幅对联:送仙西去须顾此,迎客东来陋室深。周木祥看了这假装斯文,言词不伦不类俗不可耐的对联,一阵腻味,想重找一家,无奈司机和李禾瑾已经跨进门去。 司机喊了一声,夏大爷,来人啦。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一个五十多岁干瘦老头从屋里出来,紫黑脸,眼睛倒挺大。花圈店、棺材店的主人好像就没胖的,跟厨师瘦了叫人不顺眼一样。他先跟司机打了个招呼,然后照应主顾。周木祥说要两个,老头问大中小要哪一样?周木祥说一大一中。定挽联时,周木祥告诉老头“刘美兰”是哪三个字,老头说:知道,知道,买走好多了,你们已经来晚了。言下之意,他这儿是“送仙西去须顾此”的,顾客盈门。写中等花圈的挽联时,周木祥说以两个名义送,李禾瑾说写我干啥,我跟她又没关系,就写你自个吧。一会儿,老头把两个花圈收掇完毕,周木祥和司机把它抬到车上。 司机已经打开油箱,车子嘟囔着要走,周木祥说要再买一个。李禾瑾问替谁买,周木祥说是祝芹。祝芹是谁呵?是刘美兰的徒弟。李禾瑾有些不高兴:那她不会自己买?她已经回上海了,怕是不会回来了,人家也是师徒一场,我替她尽个礼。李禾瑾说你快点。 送花圈的人挺多,跟赶集一样热门,院墙上已排不下,这花花绿绿却挥发着丧气的东西又不能放到隔壁或对门的院墙上,没办法,只好叠着放,先送的花圈都给挡上了,花圈的主人没法露脸,这也够郁闷的。 周木祥刚放好花圈,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浇钢班的孙春亢:听说你到上海读大学又回来了,干嘛呢?这鸟地方,拉屎都没个臭味,我才不想呆呢,实在没办法,走不了。大上海多好呵,怎么回来了呢?傻呀?周木祥不接他的话头,问你怎么来了呢?我现在到工会去了,替他们送个花圈。孙春亢有次浇钢时脚被烫伤,因为是钢渣烫的,有硫,伤口糜烂,懒懒叽叽的不肯结口子,只好植皮。自此以后,孙春亢不敢再在铸钢车间干,托人活动,调到了厂工会当干事。他看了看周木祥刚摆上的花圈,说:李世前也送了一个。他不知道站在周木祥边上的是李世前的女儿。 咦!孙春亢指了指花圈问,你怎么还和祝芹分下来送呢?周木祥问怎么的啦?孙春亢说:你不是跟祝芹处对象着的吗?噢,怪不着回来了,这儿有人勾着哩。当着李禾瑾说他跟别的女的有染,周木祥着急了,推了孙春亢一把:你胡说什么呢?孙春亢瞪着眼睛:你装啥?姚良告诉我的,说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还说刘美兰就是你俩的介绍人。周木祥见孙春亢越说越多,拉上李禾瑾就走,也没顾上找姚真旭打个招呼。 上了车,李禾瑾往后座一坐,气呼呼的不说话。周木祥问她回哪儿?回家呗,还回哪儿?李禾瑾像吐着石子,蹙着眉头。周木祥低声问回哪个家?他不知道她那个“家”是指的哪儿,是她父母的大家呢还是他俩刚成的小家。你这人咋这么笨呢?回家就是回自己的家呗。周木祥不想在司机面前闹不高兴,把头靠在副驾驶的车座上,闭上眼睛,再不开口。 周木祥父亲不愿意儿子和李禾瑾结合,喜欢彭莱,但他还是拂了父亲的意愿回丰西成亲,何况是在没读完大学,没回家和父亲照面的情况下从安徽直接回的。周木祥在信中向父亲解释,不是自己不孝,不是孟浪,实在不想让李禾瑾再发生什么意外。他在丰西过单身的几年都是父亲给他回信,这次父亲不愿理他了。妹妹给他写了封信,说父亲很生气也很伤心,没想到儿子为了一个东北女人竟会不辞而别,放弃已经读了三年多的大学,实在让人想不通。妹妹也批评哥哥,说他担心李禾瑾出意外,难道就不怕伤害彭莱?他无言以对,不再分辨,只是经常给家里写信,请求父亲的原谅。他本是想等父亲彻底消了气,认了李禾瑾再结婚的,无奈冯得珍撵着屁股催办婚事,周木祥不想已经拂了父亲的意又违了未来岳父母的情,里外不是人,便把事办了。他俩都属于晚婚,有二十天的婚假,按理,应该回趟上海的,但周木祥担心父亲给从大老远去的媳妇冷脸,只得作罢。 李禾瑾回家后就进了卧室躺着,周木祥做好中饭叫她,她不吃,一天不理他。晚上周木祥坐在床边,拉了拉脸朝墙壁的她,她一甩手,叫道:放开!别碰我。你还生气呢?孙春亢全是瞎说。 李禾瑾突然翻过身来,倚在被子上,一阵机关枪似的:咋瞎说了?人家说得明明白白,刘美兰给你介绍的。噢,人家再浑,还能拿个死人开涮?怪不着你要替那个姓祝的送花圈。看你像个正人君子,人模狗样的,也是根花花肠子。哼,早说过了,上海鸭子没个好东西,全是花花肠子。说完,两手抱膝,两眼直瞪瞪地对着周木祥。 周木祥对骂他是上海鸭子不高兴,但这误会终究是自己多买一个花圈引起的,又是新婚,陪着笑说:真没那事。没那事?李禾瑾指着周木祥,那我问你,你为啥要替那个姓祝的送花圈?人家是她徒弟,不在丰西,我是帮她尽个情份。李禾瑾冷笑:情份,啥情份?是尽你的情份吧。那个男的说得对,你咋不把你的名字和姓祝放在一个挽联上?成双成对的多攒劲。 周木祥急得跺起了脚:你怎么还不相信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李禾瑾鼻子示威性的哼了一声:我想你也不敢,有贼心没贼胆。周木祥苦笑:我周木祥做事光明磊落,最看不起偷鸡摸狗的,到头来还落了个有贼心没贼胆,可笑!可笑啥?你替人家买花圈就说明你还惦记着人家。哼,吃着碗里的看着盆里的,啥东西!李禾瑾愤愤地把脸转向墙壁。呵呀,你这人,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还能把我的肚子剖了,把心掏出来让你看看?李禾瑾回过头来,脸上有了笑意:这倒不必,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你先答应了我再说。你不说,我怎么答应你?我知道我能不能办到?要是办不成,不是瞎答应?周木祥这人历来认真。李禾瑾坐到他身边:这事既不让你费劲,也不让你为难,举手之劳。噢,比举手还轻快。和李禾瑾交往至今,虽然有过口角,有过不快,但她从未说过假话,周木祥便答应下来。李禾瑾趿上鞋子,直入小房,拿了一个和自行车轮子一般大的竹圈往床上一放。圈竹扁扁的,用层红布裹着。 这是什么? 不要问是啥。你套着睡一宵。李禾瑾的神情像给下级布置任务的首长一样冷峻。 周木祥大惑不解。 这竹圈是他岳母给他准备下的。 三年多前,冯得珍在一口定那儿算命,末了,一口定对她说,日后,你闺女回来,和那小子结婚,你整个铁圈,让你女婿套腰上睡一宵。冯得珍问要是没铁圈咋办?一口定说,再不济,用铁丝做一个也成。 给女儿置办嫁妆时,冯得珍到处买铁圈未能如愿。一天,她在日杂商店看到大蒸笼,灵机一动,这蒸笼帮子就是个竹圈,不是挺好的吗。仔细想想,一口定让女婿套铁圈是不是一疏忽说错了?铁是金,金是克木的,对小周、小瑾都不利。竹圈多好呵,竹木相生,垫层布,还不搁腰。她在拆蒸笼帮子时,李世前问她你又装神弄鬼地干嘛,她回道,别瞎叨叨,听我的没错,不听我的,你闺女能回来吗?李世前一闻此言,哑巴了。 冯得珍让女儿如此这般,李禾瑾不愿意,说这多傻呀,咋跟小周说。冯得珍说,你不懂,一口定让咱这么做指定有他的道理。我揣摩着,八成是想把小周套住,省得以后有变故。李禾瑾说,妈,你越说越没影了,人家小周就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你套啥呀?妈知道,小周是个正经人,但就怕日后有人勾引他。你想,小周一表人才,备不住有打他主意的,你不是说上海男人讨女人喜欢吗?李禾瑾听母亲话有些道理,何况让周木祥改名的结果是明摆着的,又增加了几分可信度,便不再拒绝了。冯得珍又说,让小周睡这圈子也不光是怕有人勾引他,也是保他没病没灾,一辈子安安稳稳,周周全全。听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生下来就套了个锁,不也是这个意思。 李禾瑾虽然认同了母亲的说法,但要让周木祥套这傻拉巴唧的大竹圈睡上一宵,终是开不了口,一直藏在小房里。今天因给刘美兰送花圈闹得不高兴,见周木祥哄她,一咬牙,端出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荒唐的玩意。 周木祥穿着绒线衫套上竹圈躺下,竹圈薄薄的,搁得不厉害,但也一夜没睡好。你想,好好的一个人套着大竹圈睡觉,这不是跟被耍猴一样?他是个言必行的君子,已经答应了妻子,不能食言,只好像小丑一样套上,要不,他非撇了这让人厌恶的,愚不可及的而又恬不知耻作弄人的大竹圈不可。李禾瑾给他盖上一层夏天的薄被,被竹圈顶起来,像戏台上大肚子侏儒,他自己看不见,要不,没脸活了。 第十八章(四) 前年国庆节,唐德军想带祝芹去北京见父母,祝芹没有鸾凤和鸣的意思,未能如愿。此前,唐德军觉得祝芹对自己有好感,又解救过她,以为和她的关系是小车进山,小船靠岸,会向他琢磨着方向发展下去,于是在父母面前夸下海口,要给他们带回一个上海姑娘。父亲问儿子成吗?要是其他地方的人找一个北京的那是攀高枝了,高兴地颠儿颠的,上海人就拿不准了,要是万一活动开了能把你调回来,她能来吗?怎么不来?唐德军说,自古以来皇帝老子都喜欢咱这地方,全国人民把咱当神仙的供着,要啥有啥,他上海还能怎么的?唐德军在他父亲面前掷地有声,好像祝芹就拴在他的裤腰带上。探亲回家,父母问他怎么自个回来啦?他说,她家里有事,来不了,明年准带回来。他妈问,真的假的?是不是糊弄我们呢?她知道她这个儿子好说大话。唐德军说,那不是个布娃娃,随便能揣一个,那是个大活人,骗你还成?第二年探亲,他又找了个理由,说明年一定给爸爸妈妈带回来。今年国庆节,他可以志得意满地携娇而归了,那当然不是已经回上海跟乔宝相亲的祝芹,而是牛小雨。 牛小雨跟他一样,也是单身,请的事假。唐德军妈背地里问他,你不是说是个上海人吗?唐德军说,上海女人太娇,是个磁瓶,弄不好,咣一声掉地上,就成了碎渣渣了,我踹了。哪像我们北方人呵,实在,捏着手里是个金元宝,掉地下了还是个金元宝,放心。妈,你看小牛怎么样?不错,不错。他妈对牛小雨挺满意的,并赞许他儿子的观点,找媳妇是过日子的,不是做样子的。 牛小雨是陕西渭南的,她虽然喜欢看书,在文字、照片上游览过许多地方,但她的一双脚没出过西北,走过的最大城市是西安,这在丰西这个小城也就算是见过世面的了。这回去北京,她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山外青山楼外楼”。不说天安门广场的壮丽,西单、王府井的繁华,就说西安最有优势的名胜古迹,和北京一比差远了。当年游西安时,进碑林观览,文物之瑰奇让她叹赏不已;在华清池漫步,园林之美妙让她连流忘返;登大雁塔远眺,气象之雄阔让她心胸沛然,游过故宫、香山、颐和园、十三陵后,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慨。牛小雨上班后,跟周木祥说她在北京游览之处,绘声绘色,情绪极高,她是要让周木祥分享她的快乐。 周木祥说:北京值得一去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没有十天转不下来。你这回跟小唐去,时间充裕,玩得尽兴。牛小雨说:就这样,我还游兴未尽呢。她沾沾自喜。那当然,在北京住了一辈子的,未必走遍。周木祥问她景山去了吗?哪个景山?你们游完故宫是从后门出的还是从前门出的?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后门哪个是前门呵。前门就是天安门嘛。牛小雨明白了:噢噢噢,那就是从后门出的。周木祥说:从后门出的应该看到景山呵,就在北海旁边。牛小雨想起来了:对对对,去北海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景山公园的牌子,说要进去看看,唐德军说这里面有啥好玩的?什么也没有,结果就没去。 周木祥说:要看亭台楼阁,湖光山色,拍拍照片,就北京来说,景山确实不算个地方,但它也有它的特别之处。什么特别的?看故宫。牛小雨奇怪了:故宫我们都一览无余了,还看啥看的呵?你别急呀。说故宫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古建筑群,但你在故宫游览是体会不到这“大”字的。牛小雨问:为什么呢?周木祥说:在故宫游览是觉得它大,宫殿多,成片成片的,刚开始的时候看得还仔细,一间一间地进进出出,时间一长就失去了兴趣,走马观花,后来,便会匆匆而过,急着出去了。牛小雨瞪着她那不大的眼睛:是呵,你所言不虚,过了御花园后,唐德军就拉着我往外跑,急着要到北海去。周木祥说:这是为什么呢?是故宫的宫殿不好吗?不值得细细欣赏吗?不是的。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对古建筑是外行,看来看去,大同小异,自然兴趣就慢慢少了。你要是爬上景山往下一看,嗬,一大片苍黄苍黄的,铺天盖地,层层叠叠,那是故宫九千多间宫殿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烁烁,壮观极了,这才领略到世界上最大古建筑群的壮观奇丽。崇祯皇帝就是在景山吊死的,你要是在他上吊的那棵树旁看脚底下那延绵不绝的宫殿,各种感慨会油然而生,天地的雄阔感,历史的苍桑感,时间的永恒感,各种感慨交织在一起…… 周木祥不说了,沉浸在巨大的享受之中。 牛小雨直叫后悔:这个唐德军目不识丁,啥也不明白,愣说景山没意思。周木祥意识到不该这么说,改了口:青菜萝卜,口味不同,我喜欢的你不一定喜欢,用不着后悔。牛小雨说:我俩是心有灵犀,意趣相同,我肯定喜欢。 小周,你来一下。传来隔壁王科长的声音。 周木祥来到王科长的办公室,他问他档案目录整得怎么样了,周木祥说快了,已经编到一九七八年了。王科长说:也难为你了,刚来,就让你干了几大萝。 丰钢在五十年代末成立档案馆,文化大革命一冲击,丢失了不少,后归丰西市档案局统一保管。说是统一保管,但企业的档案在档案局是等而下之的,被锁在几个柜子里盖头捂脸地睡大觉。去年,又恢复丰钢档案馆,调来金光明当馆长。金光明见现存档案太乱,下决心彻底清点、归类,重新造册,以利于保管,便于查找。牛小雨管的是归档,这文书档案的新目录当然由她来编了。她爱学习,但知识水平不高,却喜欢炫耀,特别是到这文化单位,怕别人看轻了自己,总想显示点什么,说话爱搬动成语,写字爱弄出点繁体字,以为这是有学问的表现。她编档案目录,字老是写不标准,常常出错,弄得繁也不是,简也不是,查档者看不明白,老找不着要找的档案,反映到王科长那儿,王科长让牛小雨找,一找就找着了,王科长就以为是查档的马虎所致。有一次,机关党委的人来查丰钢第二届党代会的资料,怎么查也查不着,查档的问王科长是不是没有,王科长说有,肯定是你们看漏了,慢慢看。查档的又把好几本目录重新细细翻了一遍,仍然没有。王科长说不对呀,肯定有呵。这时,牛小雨请假跟唐德军到北京去了,也问她不着,他就把目录拿来自己找,上面的字繁简夹杂,认起来费劲费时。还好,他熟悉各个年代的档案,找着了机关党委要的,但差点把尿都气出来。原来,牛小雨将“丰钢第二届党代会会议文件汇编”写得让人没法认,“丰”繁体字的上半部分倒是写对了,“山”里两个“丰”,下面应该是个黄豆的“豆”字,她却写了怨”字的上部分,“党”则是在“尚”字下面加了个“羔”字,而“会”呢,则是在“人”字下加了个的“曹”,非驴非马,歪歪扭扭,别人如何认得?牛小雨做好目录后曾让王科长检查,他觉得一个目录嘛也没啥好看的,说行了,谁料到出了这么个事。王科长很生气,说等这小妞回来要好好整治整治她,并让她把目录用简体字规规矩矩重做一遍。这时,周木祥已经接手了归档工作,说我来做吧,王科长说不行,她拉屎,让别人给她擦屁股,你给她擦了,她还以为她这泡屎拉得多香呢。周木祥说,没事,我来做吧,不要担误了人家查档。王科长同意了,但怒气难消,说等她回来再收拾她,周木祥就劝他,女同志要面子。她也不是工作马虎造成的,就是想显示一下。 王科长问完目录编写情况,对周木祥说:你过去吧,给我把小牛叫过来。周木祥怕他处理她,说:算了吧,新目录都快出来了。王科长说:你别管。他朝周木祥看了一眼,哎,你还挺怜香惜玉的?周木祥不好意思再说,回办公室叫牛小雨过去。 一会儿牛小雨回来了,问周木祥:你又做了一遍?周木祥点点头,看她脸色尴尬,说:我正好借此熟悉熟悉丰钢的历史,王科长没说你什么吧?牛小雨说没说啥。牛小雨没了刚才的说话兴头,蔫蔫的。周木祥明白她是挨了训,心里不爽,弄得他也不舒服,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周木祥正琢磨着跟牛小雨说些什么能让她高兴起来的话题,业务科的洪科长进来了,想让周木祥下午到机关开会时顺便到劳资处去一趟,把刚刚去世的机动处叶处长的人事档案代她领回来。 丰钢机关职工的人事档案全在劳资处的人事科,全公司副处长干部死亡以后,其档案也要转到丰钢档案馆保存。转档程序是劳资处人事科将档案送到档案馆的业务科,由洪科长接受后再转到文书档案科存档。按规定,送档和接档的人应是手交手,并要在转档单上签字。人事科的张科长是洪科长的爱人,转档的严谨程序就在这转档者亲密的关系中变得简单随意起来,送档时,洪科长不在会有他人代受代签,或是有人去公司机关办事让其顺便代取代签。 周木祥下午到人事科后,张科长打开一个文件柜,取出叶处长的档案。打开档案袋,第一张是档案目录,张科长照着目录对了下档案件数,交给周木祥,让他在转档单上签了个字,并叮嘱别丢了。周木祥看了看沿墙码放的六层文件柜,问:机关所有的人事档案全在你这里?是呵,还有全公司副处以上的。张科长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那神态和朝庭里的大内总管差不多,你丈人老爹的档案也在我这儿躺着呢,你看看?周木祥笑道:这不好吧。张科长甩甩脖子,嘿嘿了两声:这有啥,又不是国家机密文件。再说,这帮当官的,谁要是跟他们的儿子女儿处对象,先得把你的档案翻个遍。所以,我这儿私人查档案比公家查得还热闹。你的肯定也被他翻了个底朝天。看样子,你是没犯过啥事,要不,打死他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周木祥淡淡道:是吗?那当然啦,你那丈人老爹可古板了。我和他儿子认识,他说,他妹妹,哦,就是你老婆嘛,烫个头都被他骂过。你呀,要是档案上有个芝麻绿豆的小污点,他也会摸得一清二楚。现在,你翻翻他的档案,也就扯平了。 张科长的话说动了周木祥。他对丰西的父母要查子女对象的档案早有所闻,也厌恶。从《牡丹厅》、《西厢记》就开始反对父母包办婚姻了,现在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子女谈朋友还由父母把着,又是面试又是查档案,搞得跟政审似的。他埋怨归埋怨,但没办法,档案还得由人翻去。李禾瑾问过他,你们上海一个区就有二十八所中学呵?周木祥问你怎么知道的?她说,你不是在虹口区二十八中读的书吗。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虹口二十八中读的书的呢,再明白不过了,查档案查得呗。 周木祥清楚,私自翻阅别人的档案是很不地道的,这同偷别人东西没什么两样,但张科长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前有车后有辙嘛。李世前的档案厚厚一包,有各时期填的简历,有招工通知,有各单位所作的评语,还有他各个时期写得总结、汇报,等等。有一个鞍钢冶建公司的处罚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文件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下发的,上面说,李世前思想落后,品德败坏,与上海女工xxx乱搞男女关系,影响极坏,撤销对其机械化公司吊装大队副队长的任命,下放到生产准备组劳动,并予以记过处分。文件末尾有一行钢笔字:接受组织处理,但对乱搞男女关系的结论保留意见,下面是李世前的签字及日期。文件上的说法和李世前的“保留意见”让周木祥颇费思量。李世前这样一个不苟言笑,严于律己的人怎么会乱搞男女关系呢?还被撤职,被处分。但他又不承认组织上对他下的结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更让他不舒服的是,被定性为“乱搞男女关系”的另一方是个“上海女工”,她是谁? 列宁《哲学笔记》中的那张照片在周木祥的脑海里闪现:椭圆脸,明晰的双眼皮,眼尾曳出笑意,圆圆的鼻子,菱角肚子一样的下巴透出清秀。 母亲?!母亲真的和李世前认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母亲被麻绳勒出深深印痕的脖子在他眼前转动着;他的眼前出现了父亲发红的愤怒的脸,父亲朝他没来由乱发脾气不正隐藏着什么吗? 母亲到过东北吗?好像没有。不会的,不会是母亲。 周木祥心里突然一惊,我怎么把李世前“乱搞男女关系”和母亲联系到一块,这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亵渎呵!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呵!他的脸被烙铁烫了,心卟嗵卟嗵跳个不停,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小周,你怎么啦?张科长问。 周木祥意识到自己失态,匆匆与张科长道别。 第十九章(一) 小猴子一做生意,正如猴进山林狗入平原,上树攀壁跳沟跨垣,那是轻舒猿臂劲撒犬腿。他在卖了十八个月的牛崽裤,挣了一万三四千块钱后便收摊了,说要开五金店去。 这完全得之于偶然。 一天晚上,他到韩之平家。 韩之平哥哥韩之锦对弟弟说,他的一个朋友生意做大了,要开车行,一爿五金店要盘出去,意思是想让韩之平接手,也有个事情好做。韩之平一口回绝,说一日到夜和榔头、老虎钳打交道有啥意思?他这人属于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在甘肃受了几年苦像是从上甘岭下来似的,浑身都是功劳,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散惯了。 韩之平无心,小猴子倒是有意。这家五金店在新闸路的门面上,店面不大,买者要把店家和存货一道接过去,初始,货源由店主沟通、衔接。小猴子试探道,不晓得价钿怎么样?韩之锦刚刚被弟弟呛了一口,心里不快,便在韩之平面前对小猴子故作热情,拍胸脯,打保票,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的朋友肯定能让点价。小猴子第二次去问他,他说,朋友要一万八千块,店面房子是一万二,五金存货是六千。小猴子说,你再帮我讲一讲,房子一万怎么样?韩之锦说,朋友已经给我面子,要是别人,没有这个数不要谈。他抻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是呵是呵,到时候,我请阿哥到绿杨邨 去。韩之锦扭了一下脖子,说,哎,讲到啥地方去了?我看我阿弟面子上头才帮你忙的。说着,他朝弟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意思是说我帮你起家做生意,你不领情,被别人抢去了,可别怪我呵。他真去帮小猴子还了还价,结果真说成了。 小猴子接手后卖了一阵子五金,轻松多了,没了摆摊的风刮雨侵之苦。然而,他心有不甘。花的本越大,应挣钱越多。卖牛崽裤时他只投了一千多块钱就把生意做起来了,顺风顺水,月挣七八百。如今投了一万六,虽然也挣,但按比例来说还不满意,一意图进。 说来也巧。 一次,乔宝进店来问有没有小螺丝刀,小猴子说有,拿出一把最小号的递过来。乔宝不接,摇头,说忒大。小猴子问要多大的,乔宝说要三寸的。三寸的?啥地方有这么小的?朋友,你帮帮忙。小猴子见乔宝一口乡下话,于和气中加了点调侃。乔宝说,怎么没有,我一直用的,还有两寸头的。小猴子问他要这么小的螺丝刀作啥,乔宝说修电器用的。 小猴子虽然爱拿冷面孔对人,用他的口头禅说,跟啥人也浑身不搭界,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对有一技之长的人。从小,他就喜欢拆卸、捣弄玩具和家中器具。舅舅给他买过一个电动猴子,上紧发条后往地上一放,猴子就手舞足蹈的,活灵活现。玩了两个月,发条转不动了,猴子四脚朝天躺着没事干。他把它拆开来,原是发条被一根打弯的细轴挤着了,找来电笔捅咕了几下,发条“刷”的松开。他装好外壳,一拧钥匙,猴子又活蹦乱跳开来。他拍着手,比活蹦乱跳的猴子还高兴。这也许是日后别人叫他小猴子他并不生气的原因吧。此后,他兴趣大增,锁呵空竹呵开关呵,什么小物件到他手里总要摆弄一番,乐趣无穷。他见闹钟挺好玩,不明白为什么叫它几点响就几点响,趁家里没人,把闹钟拆了下来看个究竟,结果,闹钟不但不响了,连走都不走了,被父亲揍了一顿。父亲把闹钟拿到钟表店修去,他偏要跟着。他隔着柜台看着师傅把闹钟拆下,捣弄了一阵,钟就的嗒的嗒地走了起来,一转定时发条,叮呤呤响了,把他佩服地只想把那师傅喊爸。弄堂里来了补碗的、修伞的,他总会站在一边看着人家摆弄手艺,总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么聪明,手艺那么好,一分两半的破碗在他们手里就能重新合圆,还滴水不漏。他对手艺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包括那些木匠、漆匠、泥瓦匠,以至于看完《红灯记》,戏里 “磨剪子来 镪菜刀”那句台词老在嘴里叫着。他妈说他没出息。他说,瞎讲,人家还是地下党呢。 小猴子一听乔宝是修电器的,说话便有笑声,问是修啥电器的?乔宝说是家用电器。噢,好手艺。生意怎么样?小猴子的口吻就像一个老朋友,让乔宝到柜台里来说话。 乔宝看小猴子对他客客气气,心里一热。 在松江的洞泾镇上乔宝有些风光,大小也算个老板。他不听父亲的劝说,挤到市里来,想凭自己的手艺把生意做大,但一到市里便猥琐起来,步履不如在洞泾镇那么轻快,说话声音也低了半截,好像气老是不够用。松江地区的语言是地道的原汁原味的上海话,而上海市区的语言是以上海本地话和江浙话以及少部分其它地区的语言融合而成的,是“杂烩”。这“杂烩”成了气候,郊县农民说的真正的上海本地话却成了乡下话。孙子大了,爷爷成了土老冒,没地方讲理去,而郊县农民也慢慢承认自己正宗的上海本地话是乡下话。这不,乔宝一张口,自己也觉得土气。一次,一个男子拿来一个半导体,乔宝拆下一看,说晶片坏了,修不成。那男子说,怎么修不成?你手艺不到家嘛。想到上海来摆摊头,没有点花露水是不行的。那半导体确是没法再修,乔宝却平白挨贬,不免有些生气,说,你另请高明好 。那男子朝他一翻眼皮,你这个乡下人跑到上海来混日子还头颈骨这么硬?乔宝受此侮辱,正想反蜃相讥,说你这城里人怎么一个破半导体也舍不得扔?他还是把这话堵在嘴里。做生意和气生财,那能斗气?何况自己在城里还还没有立稳脚跟,只得忍气吞声。不过,这“乡下人”总是个阴影罩在他的身上。 乔宝的铺子离小猴子不远,相隔二三百步,但在弄堂里。当时租这间房子时他就不满意。开店要开在门面上,顾客容易迈你的门槛。如果是卖白糖火柴的烟纸店,夹在弄堂里,靠着地近,混个脸熟,还能安心坐等买主上门,修电器就不行了,先不说门前路过的腿脚少,你这往弄堂里一缩,人家会以为你是个三脚猫,技艺差,才不会把那值钱的电唱机、电视机交到你手里呢。租房困难,乔宝又急于开店,以在祝芹母亲面前显示自己的生存能力和挣钱能力。东家看他是个乡下人,把月租抬高了一截,死咬住五百。乔宝忍痛出血,而生意却是门可罗雀。 小猴子脑子快,和乔宝交谈间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门面用来卖五金是大材小用,开个家用电器修理铺嫌头肯定可观。他不会电器修理,虽然小时候喜欢拆卸器物,但必竟是小儿科,没学过正经手艺。如果上班能干个电工钳工之类的技术工种,凭他的小聪明和从小对技术的情有独钟,技艺肯定不会差,可惜天不悯人,人不怜才,上海人到了炼钢厂被李世前全部发配干熟练工。小猴子是列模工,与“技术”二字风马牛不相及。他留了个心眼,问明乔宝店家所在,说有空到他那儿玩去,乔宝说,好,好,欢迎欢迎,定规来定规来。 一过立冬,太阳便早早下山捂被窝去了。六点半后,弄堂里彻底黑了下来,住家窗户漏出的灯光零零散散,把路面隔成阴一块明一块的。 乔宝的店铺虽然还开着,但他并没有守柜台,点煤油炉,准备做晚饭。 店铺开间倒不小,有十四五平方,但是个独间。柜台前要给顾客留出一步半的地方,工作间占去八九平,剩下的地方,乔宝拉了块绿塑料布,隔成一间小而狭长的房中房,放了一张折叠床及少量杂物,睡觉、做饭。 乔宝在洞泾镇上开店全无后顾之忧,一天三顿现成的,到市里可就不行了。他和祝芹已经订婚,明年开春办事,但不知是城里人骨子里看不起他这乡下人,还是他这乡下人对城里人见怯,终是隔了一层,没有毛脚女婿和未来丈人家的亲热劲。居奚兰说过,让他到家里吃饭,乔宝见她客套的成分居多,虚应道,一个人饭做起来便当,再讲,顾客来了好随时接生意。他在洞泾镇开店多年,积蓄不少,就是按居奚兰的意思现在就结婚也行,但他想在市里站住脚,把生意做稳了再说,如此,就要自作自受了,既要修电器,又要做饭洗衣。祝芹不忍,想帮他做些家务,又怕家里人说她还没结婚心就向外了,也就只能时常买些菜送来。乔宝特意买了个冰箱,每天晚上多做些饭菜留下,早上和中午用泡饭、剩菜对付一下,做一顿吃三顿。他虽然辛苦,但一见祝芹的娴雅漂亮便甘心情愿。他只是希望祝芹来时能多呆一会,但她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两句话一丝笑便走了,让乔宝每次都有美梦醒来的寂寥。他真想和祝芹的母亲说提前婚期,今年就把事办了,但当初是自己要延后的,开不得口。 乔宝炒了个菠菜,冲了一碗酱油汤,捧着饭碗狼吞虎咽,怕有顾客上门。 乔师傅!乔师傅在吗? 乔宝听得有人叫乔师傅,不敢答应。在洞泾镇上人们倒是叫他乔师傅,到了市里后这便成了历史了。在未来丈人家里,是不会有人叫他师傅的;在外面,本应受“师傅”之礼,因为老师傅、小师傅是对上海对别人的常用称谓,但顾客对这乡下人则多以“喂”、“哎”呼之。 乔宝放下饭碗,走出一看,是小猴子:呵唷唷,是白师傅来了,快进!快进! 乔宝看小猴子把一篓苹果、一包点心放在工作台上。他是不是买东西路过这儿的?正寻思着,小猴子说话了:今朝呢,我是特特为来看看乔师傅。哎,前两日就想来了,一直没有空。乔宝忙说来就来了,拿啥东西嘛。小猴子说:哎,头趟来嘛,小意思。乔宝说我上趟到你那儿不也是空手吗。小猴子摆摆手:不对不对,上趟你到我那儿是买东西的,今天我是看朋友的,不是一回事情。 小猴子进来时,就看乔宝嘴里含着东西,说话间匆匆咽下,问他在吃夜饭?乔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小猴子拨开塑料布就往里走,一看方凳上放着菠菜、酱油汤,回头说:乔师傅也忒清苦了点。说着,直摇头。乔宝没想到小猴子会进他的“卧室”,面有赧颜,掩饰道:一个人,随便混混。他把小猴子让到折叠床上坐下,递给小猴子一支烟,小猴子说不会,乔师傅,你快吃夜饭。 只有菠菜和酱油汤,乔宝也不好意思让小猴子,端起饭碗直拔拉筷子,想迅速了事。 小猴子忽说:乔师傅,我们出去嘬一顿。乔宝端起酱油汤碗,大喝了一口,咽下饭,说:我就好了。小猴子说:呵呀,出去,我还没有吃 。乔宝望着小猴子,又看了看手里的饭碗,尴尬极了。人家提着礼物上门,却没有可以让人家动筷子的菜,连客气话也不敢说——这酱油汤让他怎么开得了口呢。小猴子见乔宝迟疑着,说:走!你怕拿钞票呵?今朝我做东。乔宝被小猴子说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连声道:走走走。 第十九章(二) 小猴子和乔宝在附近一家饭店坐下。一个长得挺俊俏的姑娘拿着菜谱过来,瞄着他俩,不知该递到谁的手里。服务员正琢磨谁是东家,乔宝伸手要菜谱,小猴子从服务员一把抢了过去。他点了冬笋肉丝、火爆腰花、红烧鲢鱼后,把菜谱递给乔宝,说:乔师傅,你欢喜吃啥,点两只。乔宝说够了,够了。客气啥?点两只,我又不晓得你味口。乔宝说:定规要,再两只素的好 。小猴子又点了一个香菇菜心,一个油闷茄子,问乔宝是吃啤酒还是黄酒,乔宝说不会。小猴子说:我们两个人第一趟坐在一道,怎么能不吃点酒呢? 在家时,乔宝父亲每天晚饭时要喝点高粱酒。乔宝开店后,老头让儿子也喝,说是忙了一天,解解乏。他酒量不大,也就是二两,到市里来后再没喝过。被小猴子一提,或许是肚子里的酒虫在嚅动,说:要么,来点高粱。 小猴子原以为乔宝不会喝白酒,听他一说,来了兴头,说:对对,啤酒黄酒淡叽叽的,有啥意思?我们在甘肃一直吃白酒,力道大,适意。 小猴子虽然爱吹牛,这话却是真的。 同极大多数上海人一样,小猴子原来是不会喝白酒的。他平生第一次喝白酒经历可谓终生难忘。 小猴子到丰西一个多月就遇上春节,师傅赖生勤让他初三去做客。那天,他睡到九点多,也没吃早饭,到商店买了一斤蛋糕,一斤油京果,两个罐头就去了。赖生勤看小猴子来了,对老婆说,你我给我徒弟泡碗馓子。小猴子说不用,吃过了。他一方面是出于客气,另一方面有他的小九九,待会儿就吃饭了,现在弄些破烂玩意把肚子塞满了,正经菜吃不下,来做啥客? 凡事皆有学问,做客亦然。 小时候,小猴子有次到大舅舅家吃饭,舅母端上来一个沙锅,是干笋百叶结闷红烧肉,香喷喷的,诱得他只抽鼻子。舅舅给他搛了两块肉,又舀了几调羹肉汤。他吃完肉,拌了拌汤,呼呼地下肚,吃得嘴角流油,满口生香,照例又来两小碗。饭后,他得意洋洋地对表兄说,我吃了三碗饭,你们才吃了一碗。表兄说,你一只小戆大,我们吃了三口菜,你才吃了一口菜。小猴子其时虽只有五六岁,却有极强的理解力,他顿悟,到别人家做客是吃菜去的,不是吃饭去的。此后他做客,从来都是慢慢吃饭,多多吃菜。 你说,赖生勤让他吃泡馓子,他能吃吗? 师傅家来了一大帮人,七八个,男男女女,穿红戴绿,喜喜哈哈,拱手作揖。赖生勤和他老婆张罗着让大家坐下,递烟,拨糖,抓瓜子。没有半支烟的功夫,这帮人抬腿拍屁股走人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帮人,照例又是喜喜哈哈,拱手作揖,赖生勤和他老婆照例又是张罗着让大家坐下,递烟,拨糖,抓瓜子,照例又是没半支烟的功夫,这帮人也抬腿拍屁股走人了。这拜年的就像一群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进来,一会儿,又呼呼啦啦地飞出去,一直坐着不变的只有小猴子一个,好像是赖着不走似的。 小猴子面皮虽厚,面孔上走马,也觉得有些挂不住。 上海过春节没这么拜年的,来了总要坐上一会,绝不会凳子还没坐热就走人。他忍不住问,赖师傅,你们这儿怎么这个样子拜年的?赖生勤笑笑,反问,你说该咋拜年? 小猴子早上没吃饭,已饿了四五个小时。一个十七八岁小伙子的肠胃怎能老空着?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可赖生勤家一点也没要做饭的样子,他老婆还在一个劲地磕瓜子。 他不是叫我来吃饭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茶几上放着各样年货,除瓜子、糖块外,还有炸糕、小麻花。小猴子平时是不喜欢吃油炸食品的,这时,炸糕、小麻花引得他肠胃翻腾。他指着小麻花说,这是你们自己家炸的?赖生勤老婆说,是呀,你尝尝,香香的,可脆了。小猴子拿起一个放到嘴里,呵呀,那满口生香,和他小时候在舅舅家吃红烧肉的感觉一样,满肚子快活。他吃完一根,赖生勤老婆又给拿了一根,他推说,行了行了。他恨不得把那一盘小麻花全吃了,但要面子呵。丰西人都说上海人饭量小,吃得精,这上海人怎么是个饿死鬼? 小猴子老拿眼睛瞟赖生勤老婆,寻思她怎么还不去做饭,她却仍在一个劲地磕瓜子,瓜子从门牙处放进去,瓜子壳直接就从嘴角出来了,像稻粒从脱粒机里飞出来一样,嘴里咯吱咯吱地脆响。要是小猴子肚子不饿,他倒是会像欣赏杂技一样欣赏她磕瓜子的水平,无奈他这时已饿得头昏眼花,耳朵嗡隆嗡隆响。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来了好几个人,赖生勤指着小猴子向他朋友介绍,这是我徒弟,上海人。一个叫白兰瓜的胖子说,哦,大上海的。说完就笑,别人也笑。他是存心把尖头瘦腮的小猴子和大上海联系到一块。 小猴子并不在意他们的讪笑,高兴的是厨房里终于有了动静。谢天谢地,终于做饭了,那铲子和铁锅相撞的声音在他听来比天上的音乐还悦耳。 丰西过年待客冷食居多,淡黄的鸡肉,紫红的牛肉,灰白的羊肉,棕黑的驴肉,一盆盆,一盘盘,山矗水转,相互辉映,正是大口饕餮,尽情发挥牙齿咀嚼,舌头搅拌,肠胃吸收功能的时候,可怜已经饿过头的小猴子不但没有丝毫食欲,还觉得恶心,看着放在他面前的白酒,小腿肚子一阵阵打颤。 赖生勤举起酒盅,在桌子上转了一圈,说,过节把你们请来乐呵乐呵,我先干为净。他一仰脖子,别人也都把酒一口喝完,包括女人。小猴子朝赖生勤看看,说,赖师傅,我不会喝白酒。赖生勤说,是呵,上海人不会喝白的,这我知道。你就把这一小盅干了,再不让你干,由着你慢慢来。小猴子说,赖师傅,这一盅我也不行。赖生勤说,没事没事,这点让耗子喝了也不会醉,何况你一个大活人。小猴子说我真不行。赖生勤说,哎,这就不好了吗。第一盅你就不喝掉,让别人还咋喝呀?大过年的,别扫大家的兴噢。 小猴子看着面前的酒盅,心里发慌。白兰瓜不乐意了,你一个大男人咋这粘乎呢?小猴子看白兰瓜长得像在马路上打过他的李禾兵,有点发怵,再一看一桌子的眼睛都流露着不满。他一咬牙,一仰脖子。那酒在他的喉咙流过,滚烫滚烫,麻刺刺的,直捣黄龙般窜到胃里。 赖生勤笑说,这就对了。来来来,满上满上。他给每个人面前嗷嗷待哺的酒盅倒满,举起来,喊了一声,干!大家又都一齐仰脖子。赖生勤放下酒盅,对神色犹疑的小猴子说,你不用干了,慢慢喝。白兰瓜说,这不成!酒过三巡嘛,天底下哪儿都一个样。你徒弟不干,咱咋续酒?赖生勤只好又让小猴子喝,小猴子不肯,赖生勤说师傅替你喝了吧。小猴子原想让他喝,看虎头虎脑的白兰瓜眼睛喷着火,便两眼一闭,脖子一仰。赖生勤向一桌人拱拱手,我这陡弟确实不会喝酒,大家伙就饶了他吧,我替他喝一盅。说着,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口而下。白兰瓜摇摇头,说,你主人发话了,咱还说啥呢?于是,他们再不为难小猴子,大喝大嚼起来。 小猴子本来就饿得发晕,又一下子灌了两盅素昧平生的白酒,肚子里翻江倒海,有一股东西往上顶。他不敢吃荤的,刚搛了一片土豆,肚子里东西又往上涌,他赶快放下筷子,那东西又咕溜溜地下去了。如此来回七八次,最后一次终于涌上来,夺口而出,吐得一屋子的酸臭气。赖生勤老婆忙乱着,又是拖地又是帮他擦衣服。赖生勤把小猴子扶到卧室躺着,出来继续待客。小猴子虽然吐了,并没有喝多少酒,只是肠胃折腾,脑子还是清醒的,听得外面赖生勤说,你非让人家喝,扫兴了吧。白兰瓜说,谁知道上海人这么 呢? 小猴子一直不明白,那天他师傅为什么让他饿了那么长时间。同赵艳媚处对象后才得知,丰西的人过年过节和星期天只吃两顿,早上睡个懒觉,十一点左右一顿,下午四点左右一顿。在上海时,小猴子母亲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去小菜场买菜,每逢星期天,起得格外早,为的是买小排骨之类的好菜,而丰西正好相反。他哪里知道呢?吃了这么个终生难忘的苦头。 虽然在他师傅家里挨了一顿杀威棒,但小猴子此后便会喝白酒了。虽然他酒量不大,也就是三两,但这三两到了上海不是立马横行,也是常胜将军。刚回来他还喝些白酒,时间一长,因为没人和他喝也就没了趣味,渐渐扔了。今天被天乔宝一提,来了兴头。乔宝点上一根“飞马”,吐了一口,从烟雾里看着走向柜台要酒去的小猴子,摸不着头脑。 乔宝到市里来以后,受了太多的冷眼冷语,即使到祝芹家,他的脊梁骨上也透着凉意。第一次到祝芹家,他正和居奚兰说着话,祝芹弟弟祝晟从外面回来,朝乔宝打量了一下,没说话,也没停脚,继续往里屋走。居奚兰叫住儿子,怎么不叫阿哥?祝晟回过头来,嘴角撇了一下,叫了声“阿哥”就进去了。后来,祝晟每回看到乔宝时虽然照例会叫一声阿哥,但那声音总是在喉咙里含糊着,打了个滚才极不情面地出来。祝晟叫“阿哥”时的别扭劲给他的感受比外面人大声骂他“瘪三”还难受。在遭受冷眼冷语,甚至被人辱骂时,他正想卷起铺盖走人,重回他春风得意的洞泾镇去。让他奇怪的是这个姓白的瘦小个子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呢?有求于自己吗?乔宝回忆着那天到小猴子店里的经过,回想他俩说过的话,仔仔细细的,就像在菜叶里找毛毛虫,但没找着。 小猴子拿着一瓶酒回来的时候,火爆腰花和香菇菜心已经上来了。乔宝没见过这酒,问啥牌子?小猴子摇摇瓶子:古井贡,安徽的,还可以,全国名酒嘛。乔宝惊讶道:要这么好的酒?难板 ,难板。小猴子打开酒瓶,先给乔宝倒了半杯,给自己也倒了半杯,端起来和乔宝碰了一下,咪了一口,啧啧嘴:嗯,吃口蛮好。乔宝跟着喝了一口,嘴上说味道不错,根本就没品出味来。他心里不落实,还在琢磨着他为什么请自己喝酒,还喝好酒。 他俩坐的是一个小桌,五个菜全上来后,再加上碟子、杯子,倒是摆得满满当当,给小猴子争足了脸面。他笑着,端起酒杯,朝乔宝的杯子叩了一下:乔师傅,不要做人客呵。乔宝端起酒杯应道:来来来。 烟是话匣子,酒是人精神。几口白酒下肚,乔宝刚刚的满腹狐疑便散淡了,话也多了起来,和小猴子谈得颇为投机,谈这家酒店菜的味道,谈国营企业的利改税,谈朱建华跳高两破世界记录,谈着谈着,自然谈到他俩的老本行上来。 小猴子问乔宝生意怎么样?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小猴子安慰他:不要急,慢慢交就会好的。我刚开张也是这幅腔调。哎,不一样。要是有你这间门面,我急他做啥?重新租间房子吧也不是一回事情。不讲门面房子不好寻,先不先 ,你先蚀掉一块。小猴子不动声色地说:这个也倒是。他拿起乔宝的酒杯,来,再加点。乔宝说不要了,再吃就醉了。怎么会呢?小猴子举起酒瓶晃了晃,就是全部吃掉,一个人才半斤。我是交关时候没有吃白酒了。哎,还是这个刺激。从北方回来,才晓得上海人是没有劲,吃啥断命黄酒,一点没有力道。 他给乔宝和自己的杯子里都加了些,两个人又碰杯。小猴子问:乔师傅,你不准备雇人?乔宝说:还用得着雇人?又没有多少生意,我自己也整日像根木头竖着。他不无羡慕地说,你混得得法,多好的一只门面。你看上我这间门面?小猴子歪着头,眼光落在乔宝的眼睛上。乔宝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法正面回答,嘻嘻笑道:你门面当然好啦。小猴子问:我们合伙怎么样? 像走路时突然一脚踩空,乔宝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他刚刚仔细琢磨小猴子待他如此热情的用意,但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小猴子会提出“合伙”。做生意最忌合伙,多少朋友,多少兄弟姐妹,本来关系亲密,合伙初始也是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后来多是闹了个分道扬镳,伤了亲情友谊,甚至反目为仇,大打出手。要是别人,或是小猴子第一次见面时就提出这要求,乔宝会一口回绝,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又是酒炽眼热的时候,不好意思一口挡出去,转过头,向窗子外望去。 小猴子知道生意人忌讳合伙,他怕他拒绝,两眼一直盯着乔宝的眼睛。他虽然脸窄眼小,目光却可以说是炯炯有神。他明白,两者相峙时,最先把目光移开的肯定是认输或者是犹豫的一方。他看乔宝移开了目光,心里一喜。 来来来。他端起酒杯,邀乔宝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夹了块鲢鱼却不吃,放在碟子里,扣着指甲,慢慢拔着细刺。 乔宝正急等着他的下文,是合店经营还是合资经营?看小猴子引而不发,有些着急:白师傅,你讲怎么合伙。小猴子笑笑:乔师傅,我们来个桥墩子扛桥面,你有技术,我有门面,用我门面做你的生意,怎么样? 既不是合店经营也不是合资经营,而是桥墩子扛桥面。乔宝云里雾里的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又不想在小猴子面前显出乡下人的愚笨(上海人在对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时会说,你乡下人呵?对方便大惭),迂回问道:技术怎么样?门面又怎么样?乔师傅,你听我讲呵,看看有没有道理。小猴子把筷子倒过头来,在桌上一边划着一边说,你有技术,偏偏店家在弄堂里厢,生意不好;我呢,门面容易招徕顾客,我就帮你收货,你来修,怎么样?乔宝一听,这个主意倒不错。自己闷在弄堂里,没生意也是干坐着,这么合伙又不涉及出资的问题,矛盾也少,只是这嫌的钱怎么分呢?小猴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乔师傅,你拿大头,我呢,吃点骨头汤。从我此地收的货,抽修理费的十分之两,怎么样?乔宝吃了一颗定心丸,点点头,忽又问:你是五金店,别人也不会把电器送到你此地来呵?店名改一改嘛。工商局不寻我们麻烦?小猴子看乔宝已经用“我们”来说事,心里得意:用北方人话讲,这是多大的事?到工商局改一改执照上的经营范围不就得了吗。乔宝不放心:改执照不是小事情,工商局肯吗?你就不懂了。现在国家是鼓励自谋出路。我们自己做生意是在帮国家的忙,工商局还能横一脚?这种事情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困觉。来来来,吃酒。小猴子举起杯子。 乔宝很高兴,肚子里就像有一锅豆浆在翻腾,又热又香。 小猴子的提议是个好主意,可让自己的生意好起来。何况他是市里人,看起来就是个兜得转的。倚在他这棵大树上,在城里好办事。乔宝是最怕到政府机关,尤其是怕到工商局,办起事来拖三拉四,收起费来却杂七杂八一大堆,除了正常收费外,还有行业会计费、选民活动费、垃圾容器费,最让他想不通的还有什么灭蟑螂费、清掏厕所费等等,这和修理家电有什么关系呢?可气的是交了那么多不明不白的费用还不得笑脸,办事小姐拿鄙夷的眼光看他,有时连收据也不愿给。以后,年检呵,上税呵,让他办去,恐怕还能减去不少没来由的费用,多好呵。 乔宝身上像卸掉了一个装满煤块的大麻袋,顿时轻快起来。他举起酒杯,主动和小猴子碰了一下。 第二十章(一) 人生的奇妙在于有你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李禾兵是最讨厌上海人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哪一天会到上海工作。他就要到丰钢办事处了,是丰钢长驻上海的采购员。当然,此时他已经不讨厌上海人了,对能到上海工作,是一件额手称庆的事。 八十年代的采购员是让人流口水的职业,尤其是在丰钢。在大家还不知道旅游为何物的年代,他们早已公费走南闯北,玩了文殊庙再逛夫子庙,下了九华山再上五台山;在代乳粉、麦乳精还十分吃香的年代,他们从上海、天津扛回让人瞪着眼睛的大包小包,塞满了吃的穿的用的,一家子眉开眼笑。但丰钢的采购员并不是神仙云中走,来回都手持宝物,春风得意。他们回来时还好,出去可就受苦役了。丰钢偏于西北边远,又是个小站,没门路买上卧铺票的,管你是到成都还是北京,上车先站上两三千里再说,甚至于一脚站到终点站,折腾得腰酸腿疼,浑身散了架,灰头土脸。这个月刚歇下没几天,下个月来了采购任务,又得上车受罪去。别人看着采购员挺风光,那份洋罪只有自己肚里有本账。 采购员伤筋累脾的还在其次,信息不灵,买回来的老是下脚货,这可让丰钢领导扰头,决定在上海设一个办事处,负责在上海及华东地区的材料采购和材料信息的收集。起初办事处是四个人,正副主任都是北方人,一个叫邴庚,一个叫章向东;再加两个办事员,都是上海人。之所以用上海人,一则他们熟悉上海,会说上海话,这在用白眼看外地人的城市里是最大的优势,兜得转,好办事;二则他们家在上海,没有住宿负担。两个办事员中,一个是和祝芹同寝室的郑巧稚。她原是炼钢厂吹氩站的操作工,后来托门子调到了财务科当会计。上海办事处正好要一个女性上海人做财务兼杂务,她又求人谋了这个美差;另一个是邵一鸣,负责跑点。如果韩之平不办停薪留职,这个美差非他莫属,可惜。去年,丰钢决定扩大在上海的业务,办事处的隶属关系由供应处收归公司直接领导,升格为副处级单位,邴庚由科长提升为副处长,章向东由副科长提升为科长。另外,增加一名办事员,年企利想照顾李世前的情绪选了周木祥,不想弄成了李禾兵。 李禾兵当然高兴,但李世前脸上挂不住。周木祥的父亲肯定要嘀咕,选上海办事处工作人员,上海人肯定是有优势的,何况你家是当官的,有门路,既然能让你儿子来更能让我家儿子来了。李禾瑾说,小周给家写信了,说他自个不愿回家的,没事。李禾兵附和,是呀。混账东西!李世前朝儿子一声断喝,你还好意思腆着个脸说你妹夫是自个不想回家?他不是怕小瑾憋屈吗?做人说话不能昧了良心。李世前老骂李禾兵是瘪犊子,李禾兵于嘻嘻哈哈中一笑了之,因为父亲多是笑骂,犹如拿扫帚赶自家的鸡崽。要是父亲骂“混账东西”,那就是真发怒了。有一次,李禾兵说,毛老头子犯的错误大去了,被李世前听到,吼着嗓子骂他“混账东西”,非让儿子叫回“毛主席”不可。此后,李禾兵一听父亲骂他“混账东西”,他断不敢嘻皮笑脸。 周木祥是给家写封信了,说自己不愿到办事处去,采购员的活不好干,但他是为了卸掉李禾瑾和她家人的负担,其实,他心里直打鼓。在甘肃结婚,气得父亲说要不认儿子,弄得周木祥都不敢把李禾瑾带回去。时间一长,父亲气消得差不多了,想在今年过五一时探亲把妻子带回去,不想又出了这么一搭子事,无疑是重新搅起家里对他的不满,怨恨更甚,这怎么办呢?说实在的,他根本没有办法,任凭船头朝桥头撞去。 周木祥难受,李禾兵却是心安,他可以浑身轻松地去上海了。 办事处在普陀区,是平房,坐东朝西,两个小屋,一个是主任室,一个是副主任室;一个大屋,办事员们挤在一处。 两间小屋中有一间是长锁着的,因为两个头并不同时在上海,而是你来我往,轮流管事。这种在寸土是金的上海还空锁着房间的事自李禾兵来办事处便不能继续了。他一来,办事处并没有第四间屋子让他睡觉。丰钢经理办让邴庚和章向东的办公室合二为一,腾出一个房间给李禾兵,反正他俩轮流赴沪,谁在谁用。他俩虽心有不悦,但知道李禾兵是公司党委书记年企利点的人,不好多言。再说了,他俩都升了官,大喜气冲走小怨气。 外地人到上海有一种压抑感,在高楼大厦下有透不气来的感觉,但办事处相当于大使馆,是在它乡单独划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可以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但一到礼拜天便十分冷清。办事员是上海人,自然回家里了,只有邴庚或章向东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现在好了,多了一个李禾兵,有人说话、咋呼了。 这个礼拜天,邴庚想和李禾兵一块到城隍庙去转转,听说那儿的小商品挺多,买些回去好哄老婆高兴。李禾兵说要出去,邴庚问到哪儿玩去?李禾兵说去别人家。邴庚问,你在上海有朋友?李禾兵说算是吧。 李禾兵提了两个纸板箱,走一阵歇一阵,哼哼哧哧地赶往13路电车车站。 从甘肃到上海的人大多是两手空空,而回去时大包小包。这次,李禾兵父母则把他当成了搬运工,死命地给周家带东西,隐含没能让周木祥却让他们儿子去上海的歉意。李世前托人弄了两只雪鸡、一个马鹿角,两个骆驼掌,说上海见不到这些稀罕玩意,还弄了不少当党参、黄芪,自然,还有葵瓜子、葡萄干大路货。 到了13路车站,李禾兵看着两个纸板箱只发愁,怕车上人多挤不上去。车来了,他踮脚一看,谢天谢地,车厢里不是乌压压一片。他一手提一个纸板箱,摇摇晃晃地跨不稳车梯,好在靠门边的一个乘客帮他提了一把。 售票员是个女的,鹅蛋脸,杏眼,樱桃嘴,百分之九十九的美人胚子,可惜的是左上唇有一个黄豆大的凶神恶煞般的黑痣把精心经营的美丽破坏殆尽,还让人见之惊而侧目而视。“黑痣”皱了皱眉头,说,你把这一堆东西往里面放一放行不行?乘客还走不走了?李禾兵把纸板箱往里移了移,折回头买票。“黑痣”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周什么嘴路。什么周什么嘴路,那是周家嘴路,搞搞清楚。这个毁于一“点”的售票员今生今世大概永远也高兴不起来了,有出不完的怨气。李禾兵说,对对对,周家嘴路。周家嘴路长了,你到哪儿下?李禾兵懵了。在哪儿下,他记在一个小本上,出来时忘看了,说好像是啥上海路。“黑痣”把票夹子往票台上一放,先用上海话说了句“瞎七搭八”,又改用普通话对李禾兵冷冷道,你下吧,上海根本就没有一个上海路。李禾兵抓着后头颈,好像从头颈后面能捞出个交通地图似的。周围乘客拿着各色眼光瞄他,他一急,更想不出站名,好在刚刚帮他提纸板箱的乘客提醒他,是不是海门路呀?对对对,是海门路,是海门路。李禾兵大喜,终于从窘境中解脱了。他买完票问“黑痣”海门路有几站?“黑痣”说到时候叫你。他不知道到时候是不是用普通话叫,要是用上海话叫,那不等于没叫吗。他想让“黑痣”用普通话叫他,又没敢开口,迟疑了一会,往放着纸板箱的地方移去。他斜着肩膀,坑着头,仔细辨认着窗外的街景,想找出几年前坐13路时印迹,哪有踪影可寻?过了六站,看还没叫他,挤过去问,同志,海门路到没到呢?“黑痣”厌烦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坐没坐过车呵?说到时候叫你,急什么?都要像你这样,我回答谁呀?天晓得,外地人什么也搞不清。要是在丰西,李禾兵不把这女人骂得昏天黑地,七窍生烟才怪。当然,在丰西也不会有女人敢这么对待他。他挨了一顿狗血喷头,蔫不悄悄地缩着身子又退回原处。 李禾兵忽见车箱前面有一个年轻女子挺眼熟的,橄榄绿的短大衣,深青色的裤子,亭亭玉立在众乘客中间,特别显眼。是祝芹! 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是她吗?他知道祝芹回上海了,但这上海是茫茫大海,会这么巧碰见她吗?李禾兵正琢磨着,那女人的脸朝他这方向转了一下又转了回去,但就在这一瞬间,李禾兵看清楚了,是祝芹,没错!他和她的关系断了有好几年了,能在上海邂逅,李禾兵的大脑皮层霎时兴奋起来,是命里的奇遇?是上帝的安排?是自己和她缘分未了?他的胸膛煮沸了一锅热水,蹭蹭地往上翻涌,喉咙口发烫,有一股粘液颤动着。他提着纸板箱向前移去,待靠近,怯怯叫了声:祝芹。 祝芹侧头一看,是李禾兵。要是在丰西他叫她,她也许会不搭理,怕再沾上,但在上海不搭理人家就失礼了,再则,刹那间,她也有一种重遇故人的亲切感,脸上显出惊奇:咦,怎么是你?你到哪儿?我到海门路。海门路?我也在海门路下。是嘛!李禾兵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掉了下来。你到海门路干什么?我到周木祥家。周木祥家?祝芹寻思片刻,是周杰祥家吧?对对,就是他家。他什么时候改了这么个名字?李禾兵嘻嘻笑道:我也不知道。他不想说周木祥为他妹妹改名的事。 在涉及到男女情爱的微妙时,世界上没有一个傻子。李禾兵虽然心粗,此时却细如蚕丝。 祝芹看了看李禾兵脚下的纸板箱,心明如镜,刚刚生起的一点亲切感漶然而散,被岁月慢慢消蚀的苦痛却泛上心头,加之她这人本来就言语不多,便沉默下来。李禾兵话匣子还没打开,见祝芹已经收住话头,不明就里,心想,她是不是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和他说北方话呢,便也沉默不语。 下了车,李禾兵重见第一次在这儿下站时的马路和房屋,景物一下子明晰起来。他问祝芹你家也在这儿?又问,周木祥家在哪儿,你知道吧? 祝芹和周木祥是中学同学,两家隔两条弄堂,和李禾兵是顺路,但她不愿意陪着,说:你沿着左面往前走,到第三条胡同往里拐,再问人,别人会告诉你的,我往那边走。她指了指竖马路,回头而去。 煤炉乍一通风,火苗刚呼呼地往上窜,兜头被一盆凉水浇灭。 太阳一大早就跟谁吵了一架,小脸苍白,过了中午了还没转过劲来,惨惨淡淡的。李禾兵站在阴丝丝的冷风中,望着祝芹渐行渐远的身影,一片惘然中生出孤寂。 第二十章(二) 李禾兵走近弄堂,特别是在看到弄堂口那个他买过信纸的烟纸店时,记忆中的影像复活了,而且亲切。寻着隐隐约约的旧迹,再问了两个人,顺利地找到了周木祥的家。他刚要敲门,周济安正好开门,右手拿着面盆,要往门外的铅皮桶里倒脏水。 李禾兵叫了声:大叔。 周济安一看是李禾兵,脸上挤出一丝笑:来了。 他前两天接到儿子的信很生气,李家也太不像话了,有这美差也不让我儿子来,倒让他儿子来了。还是女儿给他宽心,说是阿哥刚刚结婚,怎么就两地分居?周济安想想也是。儿子说本来是让他回来的,是自己不愿回,也差不多,他不是大学没读完就自作主张回甘肃了吗。虽然如此,他心里还是不能释然,见了李禾兵也就高兴不起来。 李禾兵进屋后,放下纸板箱说:我爸我妈让我给你们捎些东西。唉唷唷,甘肃大老远的,带什么东西嘛。周济安客气道。周怀英、赵平城也在。赵平城给李禾兵沏了杯茶,又拿烟。李禾兵说我不抽。你不是会吃香烟吗?赵平城给他划着火柴。周济安和赵平城都不抽烟,这是特意为李禾兵准备下的。 父女俩接到周木祥的信后商量如何待李禾兵。照周济安的意思是要给他冷脸的,周怀英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是客气点,否则,阿哥面子不好看。 周怀英问李禾兵这次到上海呆多长时间?李禾兵说:我们办事处是长驻上海的。哦,我晓得了,你们一直呆下去。周怀英笑说,这蛮有意思的,我阿哥成了甘肃人,你倒成了上海人了。 李禾兵望着笑眯眯的周怀英,明白她的讥刺,不作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跟周怀英要了把剪刀,打开纸板箱。 周怀英一看马鹿角,问你们那儿还鹿呵?李禾兵说:我们丰西没有,这是我爸托人从肃南弄来的。周怀英问这有什么用?有啥用?李禾兵没了刚才的尴尬,这可是个稀罕物,大补,补精补血。大叔,我爸特意关照我,这是给你带的。周济安拿过鹿角看了看,问这怎么用呵? 李禾兵说泡酒呵。周怀英问泡什么酒?李禾兵说用白洒。周济安说:谢谢你家阿爸,我不会喝酒,用不成。李禾兵还未及回答,赵平城说:我爷倒是会的喝高粱的。周济安知道这毛脚女婿的意思:那就给你阿爸吧。他把马鹿角递给赵平城。周怀英不满地盯了一下赵平城一眼,他装没看到。 赵平城说的上海话,周济安说的是苏北话,李禾兵都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从赵平城高兴的神态上明白,马鹿角已经易主了。不要说是在上海,就是在出马鹿角的甘肃,这东西也少见,还是个六岔的呢。好东西不被人欣赏,认可,而被当作一件汗衫一样随便送给了别人,这实在是挺郁闷的事,何况是几千里以外背来的呢。李禾兵有些失望,都懒得再拿雪鸡了,怕他们不识货。 吃饭了。 周怀英给李禾兵准备了一瓶白酒——上海香,给周济安和赵平城准备的是黄酒,她自己喝葡萄酒。李禾兵看赵平城要启上海香瓶盖,拦着:我不喝白酒。他不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么冲了,大大咧咧地从烟纸店扛上一箱白酒放周家,说好好喝。以前有周木祥陪着,现在一个人喝白的,觉得有些炸眼。周济安问:你不是欢喜喝高粱嘛?高粱?李禾兵张了一下嘴。赵平城说:就是你们说的白酒。哦。李禾兵说,大叔,我现在不喝白酒啦。那我们一道喝黄酒吧。周济安说。 李禾兵原是推让一下,不想周济安真的让他喝黄酒,心里虽然不愿意,嘴里也只好说行,行。他几年前曾在周家尝过黄酒,一点也不好喝,跟变了味的面汤一样。 周怀英拿来一个小铝壶,赵平城打开瓶盖,把黄酒倒进铝锅里。李禾兵不解:这干嘛?周怀英说放点冰糖烧一烧。 北方喝酒,有把酒烫一烫的,李禾兵还从来没听说过把酒烧一烧的。一会儿,周怀英从炉子上端着冒着热气的小铝壶,依次给李禾兵、周济安、赵平城的杯子倒上。 黄酒是浅栗色的,温和地吐着热气,李禾兵端起杯子咪了一口,和他上次尝的大不一样,香甜浓郁,口感极好。味道怎么样?吃得惯吗?周济安问李禾兵。李禾兵点着头:不错,不错,好喝。 在丰西喝酒讲的是尽兴,图的是痛快,争的是酒量,酒酣耳热,一醉方休。李禾兵第一次到上海来时,周木祥尽量陪着他,但终究不是敌手,一茶杯下去就要偃旗息鼓了,尽不了兴。重要的是周家根本就没他要的那觥筹交错的气氛。在他看来,上海人喝酒就是舔杯子,没劲。后来他发现,上海人喝酒是“品”不是“喝”,讲“味”不讲“量”,开始怀疑自己一直高举的“敞开喝”的旗帜是否对头。这次周木祥不在,少了捧场的,他也想在周家人面前改变点形象,小口喝着黄酒。 周怀英频频给李禾兵添酒,看他老不下,说:你喝呀。高粱酒你还是大口大口地下呢,这黄酒算什么呀?上海人不是不劝酒吗?李禾兵心里热乎乎的,也不及多想,说我现在不能喝酒。客气什哩,好吃就多吃点。周济安说。 酒这个东西真好,能迅速提升感情。李禾兵进门时,周济安还有些不冷不热的,一喝开酒便对李禾兵亲热了许多。怪不着说酒杯一端,政策放宽;酒瓶见底,称兄道弟呢。不爱喝酒的南方人,不爱说话的周济安尚且如此,换成大碗喝酒的北方人,换成口若悬河的寻欢者,酒精一刺激还不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李禾兵见周怀英还要去炒菜,站起来拦道:够了, 够了,不用了,不用了。 你也学会客气啦?周怀英不由得想起李禾兵乱嚼螃蟹的粗鲁,觉得这个人这回文雅多了。 吃毕晚饭,周怀英拾收掉桌子,打了一盆热水给三个男人擦脸,完后进她的卧室,赵平城也跟了进去。在床边坐定,周怀英问赵平城:你刚刚讲要出去,做啥?看场滑稽戏去。滑稽戏?啥名字?小娘舅过生日。在啥地方?打浦桥那儿。我不去。周怀英晃动了一下身子。作啥,嫌远?赵平城问。就是。天这么冷,又墨彻黑,我不去。这个有啥关系,我再送你回来就是了。赵平城家住建国中路,靠打浦桥近,离周怀英家可远,来回得一个多小时。周怀英一噘嘴:我也不去,没有兴趣。唉,这出戏蛮嗲,票还交关紧张,是我小娘舅弄来的。周怀英卟哧一声笑了:小娘舅请你看小娘舅过生日,倒蛮有意思的。这个倒是,无巧不成戏嘛。赵平城正得意于自己说了句很有创造性的俏皮话,抖着二郎腿,轻轻地打着口哨,不料周怀英冷笑道:啥断命滑稽戏,骗骗小人的。赵平城收住口哨,眉头皱了皱,刚要抱怨,转口笑道:骗小人呒啥啥,只要开心就好,滑稽戏嘛,就是个闹猛。周怀英冷笑:被人家当小赤佬白相,还开心?冲头嘛。 赵平城不高兴了。好心请她看戏,还要不辞辛苦,不避风寒地送她回来,她却冷若冰霜,嘲弄起自己。他不知道,周怀英之所以不去看戏,不是因为路远,也不是因为天冷,而是他厚着脸皮拿了马鹿角。周怀英不是心疼这马鹿角被赵平城的爸用去了,她并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只是恼恨男朋友贪小贪到自己的父亲头上来了,还当着外来的客人,实在丢人。 周怀英和赵平城谈朋友已经四年,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但关系却是越来越不和谐。周怀英自己是苏北人,住在下只角,却嫌苏北人土气,嫌下只角的人不上台面,一心只想找个祖籍是苏南或是浙北的,最好家住上只角。同事给她介绍赵平城的时候,她没考虑就同意了。赵平城和她一个厂,本来就认识,所谓点头朋友是也。赵平城人长得可以,又干净,颇有体面,苏州吴县人,住在卢湾区,满足了周怀英的愿望,她暗自庆喜。接触时间长了,周怀英便慢慢发觉赵平城的缺点。他这人虽然挺文雅,嘴巴也甜,一到家里就叫周济安爸爸,让人觉得和气可亲,但人不实惠,有些小气。周怀英和他出去,虽然多是他花钱,也讲档次,但花得让人不太舒服,就像一件衬衫,颜色、式样漂亮,但料作不行,领子硬得蹭人头颈。 有次,他俩到植物园去玩,到市里已经五点多了。赵平城说就在外头吃口饭,问她想吃点啥?周怀英怕他花钱,说吃碗馄饨,来点生前包子行了。赵平城说,不行,又不是吃早点。对了,前头梨花村的豆腐盎刺鱼来的好,别人家做不出这个味道,我带你去尝尝。到了梨花村,赵平城并不招呼周怀英先坐下,直接在柜台上问,豆腐盎刺鱼有吗?柜台上人说,今朝没有盎刺鱼,有清蒸鲥鱼,怎么样?赵平城对周怀英说,鲥鱼不灵,没有吃头。说着,就揉着周怀英往外走。周怀英很不高兴,分明是嫌鲥鱼贵,却说不好吃。 男人女人谈恋爱时都是变色龙,善于伪装自己,尽量把缺点掩盖起来,以博得对方和对方父母的好感。男人明明是个瘾君子吧,声明自己从来不碰香烟,还摆上一大堆抽烟的坏处;女人明明是个河东狮吼,却压着喉咙轻声细语,装作一幅温柔贤慧的样子。随着交往渐长,关系日深,狐狸尾巴便会露了出来。这赵平城爱卖弄小聪明,爱贪小便宜的毛病也是狐狸的尾声,渐渐长了起来。 上次在襄阳公园,他俩为评论彭莱闹了个不高兴,冷战了好一段时间,刚刚修复关系,赵平城的小气又来倒周怀英的胃口。周济安患急性肠炎住院,赵平城拎了两大盒蜂王精去探视,周怀英看那红黄相间的盒子眼熟,好像在他家见过。她不动声色地拿过蜂王精,装作欣赏那漂亮的盒子,偷偷查看,一个盒子的左上角已经起毛,另一个盒子的有一道轻微的蓝墨水印子,显然不是刚从店里买来的。周怀英想起来了,赵平城父亲的一个朋友来他家做客时,送的就是蜂王精,那天,她正好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周怀英问赵平城蜂王精是啥地方来的?赵平城说买的,怎么了?买的?周怀英说,你把我当戆大?明明是人家送你爷老头子的,转一只手,你好人当了,又不花钞票,这笔生意交关好哦。赵平城看周怀英揭穿了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到医院里厢看人嘛,就是个意思,店家买的屋里拿的还不是一回事情,你大惊小怪啥?真的是乡下人。周怀英看他非但没有一点歉意,还满嘴是理,嘲笑自己是乡下人,怒道,你这个人怎么没有一点羞耻心?抱牢牛筋当奶唆。我怎么没有羞耻心?又不是偷来的,看你爷还看错了,有毛病哦。你这个人怎么猪八戒倒打一耙?周怀英气极,拂袖而去。那次还是送她爸东西的,周怀英已是愤愤,这回倒好,贪便宜直接贪到我老头子身上了。周怀英斥赵平城:你就是个刮皮 唉。赵平城一听说他是刮皮,明白了她之所以生气的原因。要是在平时,他也就嘻嘻一过,今天被周怀英戏弄,平时的积怨喷发开来: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一摊烂骨头吗,我还不想要唻。周怀英厌恶他的口是心非:你不想要张啥嘴巴?又要刮油水,又要搭架子,你这种货色也难寻。 赵平城没想到周怀英话说这么难听。他和周怀英谈恋爱,正同周怀英对他的感觉一样,越来越不合味。本来他对苏北人没什么成见,一看周怀英身材长相都不错,就相中了。他的一个堂弟责备他,你眼界也特低了一点,怎么寻一个苏北人?赵平城说,苏北人又怎么了?你人不大,鬼把戏不少。他堂弟很认真地说,阿哥,你不要打棚 唻。你是不晓得,我听我娘讲,以前苏北人到上海不是扛码头就是杀猪猡、拉黄包车,要么就是告化子 。屋里嘛垃圾筒,人嘛戆兮兮,讲起话来哇啦哇啦瞎难听,苍蝇也要被他们吓跑掉。赵平城挺生气,说他瞎三话四,扭头就走。他堂弟说,你不相信,看着。赵平城第一次到周怀英家时,想起堂弟的话,仔细观察了一下,当然没有他堂弟说的那幅样子,但确也让人失望。自己家住房,青砖、楼板整整齐齐,弄堂是水泥路。周家就不一样了,门口是弹街路,房子低矮,楼板不整,虽然家里还算收拾得干净,但总是觉得土哄哄的,别的不说,那饭焐筒 不像自己家里有一个方木箱装着,直接就放在外面,还露出稻草。有一次他到周怀英家,在弄堂里看到几个小孩子蹲在墙根,围一堆叽叽喳喳的。忽地小孩子叫了起来,来啦!来啦!他抬眼一看,一个中年人平端着个汤匙走向小孩子。小孩子们围着的圈立即让开一个缺口,让大人进去。他好奇,走近一看,一个两头尖中间粗,圆滚滚,滑溜溜的东西蠕动着,黄黄的,脊背上散着小黑点。大人把汤匙里的一撮盐洒到那东西身上,小孩子们便拍起手来,噢噢地叫着。赵平城到周怀英家后,向周怀英描述了一遍,问那是什么,周怀英说是那鼻涕虫。赵平城问鼻涕虫是从啥地方来的,周怀英说,屋里寻出来的。赵平城又问,往鼻涕虫身上放盐作啥?周怀英说,这个虫碰着盐就化掉了,所以讲是鼻涕虫。赵平城听后,想到那黄黄的,滑溜溜的虫子化成一滩鼻涕,心里一阵恶心,从此就怀疑周怀英家是不是也有鼻涕虫。她父亲说话的声调是不好听,一开口就像个乡下人。好在赵平城考虑问题还比较实事求是,心想,我是跟她女儿结婚,又不住她家里。时间一长,赵平城对周家慢慢习惯了,觉得未来的丈人老头人蛮好,和气,心地善良,倒是对原来一眼看中的周怀英渐生芥蒂。赵平城有男人的君子之风,对女人多有谦让,对自己的女朋友当然更是笑迎娇嗔。男人是个花盆,要不,女人的妩媚之态往哪儿放呢?也许周怀英因为是苏北人,怕上只角的赵平城看低了自己,娇柔之姿有些过,也不是很自然。赵平城对她装嗲弄悄,故作秀气的言语举止虽然不喜欢,但不形于色,毕竟是个女人嘛,小猫喵喵的也是正常的,何况,女为悦已者容嘛。让赵平城对她渐生恶感的是,周怀英于装出来的娇气中藏着一股蛮霸之气,这股蛮霸之气随着日行月走越来越厉害,而且越来越絮絮叨叨,大事小事的咬上你一阵耳朵,这就让赵平城失去了耐心,怀疑苏北女人是不是就是如此,既矫揉造作又刁蛮难缠。 今天,因为一个还没拿回家的马鹿角又被周怀英一阵责骂,他生起对苏北人的鄙夷之念,也没了平时的修养,恶声恶气道:马鹿角落了你们这帮苏北人手里嘛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 周怀英先是惊异地看着赵平城一两分钟,没想到一直挺文雅,对她笑眼咪咪的他会用如此鄙夷的口气来贬低苏北人。虽然她内心以是苏北人为憾,在家里都不说苏北话,言语行事学着“蛮子”样,但真有人如此污蔑苏北人她也是受不了的。赵平城的话是一砖头砸在她的额角上,眼冒金花,血突突地往头上涌,更不能容忍的是他竟敢在她们家里污辱她一家子,怒不可遏,脑子一热,打了他一个耳光,站起来,指着门外,大声吼叫:滚出去。 赵平城站起来,也伸着手指头:你这种下只角的人嘛,也就是给人家轧轧讪胡 ,解解厌气。说完,拂袖而去,窜过客堂间,也不和周济安打招呼。 周济安见状,急忙到女儿卧室里,问:你们做哩呢? 周怀英也不回答父亲的话,脸往墙别着。 周济安“嗨”了一声,回到客堂间。 女儿起初和赵平城谈朋友的时候周济安就不太愿意,认为还是找一个苏北人好,合得来,心里踏实。周怀英说父亲是老脑筋,还发狠说不嫁苏北人,周济安气得骂了她一顿。今年周济安对女儿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办事了。女儿认真地点了点头,谁知今天又平地起风波。 第二十章(三) 李禾兵回到办事处看主任室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邴庚躺在床上,两手垫着后脑勺,双眼盯着天花板出神。李禾兵问他咋的啦?邴庚起身给李禾兵让座,递给他一根海鸥牌香烟,李禾兵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看邴庚无精打采的,又问他咋的啦? 邴庚吸了口烟,摇摇头:嗨,今天倒霉,不该出门。李禾兵催道:到底啥事?你倒说呀。邴庚说:今天给我弟买了个呢大衣,没了。没了,咋没了?给抢啦?上海掏包的多,还没听说有抢东西的,上海人有这大的胆吗?在李禾兵看来,大衣是个庞然大物,偷是偷不了的。不是的,是被人咪了。被人咪了!咋回事? 邴庚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是想跟你到城隍庙去逛逛的吗,你有事走了,我自个先到静安寺,后又到第一百货公司转去,我看中了一件呢大衣,是长的,过膝盖,在北方穿挺实惠,挡寒。大衣是黑颜色的,上面还一丝丝白毛,营业员说这是雪花呢大衣,今年最流行的。我看确实挺好的,就给我弟弟买下了,一百六十七块钱呐。进第一百货公司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周围,记了记左右楼房,想出来时走原路返回,也不用问人。我怕向上海人问路,他们看你的眼神就像看动物园里的一个怪兽似的。出了百货公司,我顺着道往前走,却看不到来时的20路车站。走到一个六叉路口,当中有一个警察,我想问路,快跑到他面前了,看他正比划着警棍指挥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子,又不想问了。过了马路,走着走着,我越来越觉着不对劲。马路变小了,商店也少,行人也少,一看路牌,走到了一个叫什么新闸路上。这胡鸡巴走还不知道走到哪儿呢,只得硬着头颈问人了。我看到一个电器修理店,进去,里面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老娘们。小伙子在柜台里面捧着个保温饭盒扒着米饭,那老娘们坐在柜台外面的凳子上打毛衣。小伙子放下饭盒,问我要啥,我说打听个路,胶州路咋走。他说,胶州路一头在静安寺,一头在长寿路,你到哪儿?我说,长寿路。他说,你从这儿退出去,往东走,到西藏路上坐46路,到晋源路下来换13路。我出来后想,这个小伙子会不会胡说八道?听说,上海人会给外地人瞎指路,存心看你笑话。我看那小伙子尖嘴猴腮的,不像个实心眼的。又想,不对,长寿路上有个13路电车,你我是知道的,看样子,他没瞎说。我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明明是个好人嘛。我猛然觉得这小伙子的普通话说得挺好的,就觉得可亲,更愿意相信他。等换上13路终于定下心来,突然觉得手上空荡荡的。这才想起来,呢大衣忘在他店里了。我急忙下车往回赶,找到他店里,问他看没看见一件呢大衣,放在一个硬纸袋里的。他说没看见。我说怪了,我一直提在手里走着的,就在你店里停了一下。他大发雷霆,说我诬赖好人,想讹他。我不好再说啥,便回来了。你说我是不是倒了邪霉了,颠了我半天,把件一百多块的大衣颠没了。 李禾兵听罢,火气直冒,咆哮道:这狗操的,找他去。邴庚说你又没证据,咋找人家?要啥证据?你大衣没离过手,不丢他那儿还能丢哪儿去?这是我们说的,空口无凭呵,没辙。没辄?李禾兵把眼睛瞪得溜圆,他要不拿出来,你看我把他的店给砸巴了。邴庚说你可别胡来,这儿是上海,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上海?李禾兵笑了:我太了解上海人了。脑瓜子聪明胆子小,你一硬,他就 。他拉着邴庚就要去,邴庚说去了也关门了,明天再说吧。 邴庚原想过了一天李禾兵就没那冲劲了,未料第二天吃完早饭他就拉他着要去。邴庚心里想,也行,反正有自己跟着,不会出啥事。等郑巧稚和邵一鸣上班,邴庚说我和小李出去一下。郑巧稚问什么事?这么急?李禾兵说找你们上海鸭子算账去。郑巧稚和邵一鸣一愣,还没来得及再问,李禾兵已经拉着邴庚旋风似的卷了出去。 小猴子刚接下一个电熨斗。顾客走后,他拿起沉沉的电熨斗掂了掂,察看着调节温度的旋扭开关,突然想起在丰西住宿舍时买韩之平的电熨斗出租的事。他一咧嘴笑了,不禁对自己钦佩起来,在大家还在靠赤膊工资 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小打小闹挣外快了。和乔宝合伙后,他把众利五金店改成便民五金家电修理店,一边卖着五金,一边接修家电,两面进财,十分快活。 小猴子一看有人进来,是昨天丢下呢大衣的,再一看,还跟着一个,明白是来讨东西的。 李禾兵抢在邴庚的前面,虎着脸问小猴子:昨个,他的大衣落你这儿了,咋不认账?小猴子看来人大高个子,剑眉下一双大眼,虎视眈眈,说话大嗓门,声有恶气。他一下子就想到在丰西马路上揍过他的李禾兵,心里抖簌起来,妈呀,怎么是他?李禾兵也认出了小猴子,惊呼:咱俩认识!小猴子反应极快,笑眯眯地说:都是甘肃老乡嘛,老朋友了。来来来,进来坐,进来坐。 邴庚呆了,趁小猴子进里屋时碰了碰李禾兵的肩膀,低声问你俩认识?李禾兵点了点头,眼睛朝里屋挤了挤,轻轻道:我修理过他。 小猴子进屋好一阵子才出来,搬了两个凳子,一边用抹布擦着凳面一边说:哎,凳子上堆的全是东西,不要嫌脏,你们坐。李禾兵和邴庚坐下,还未及说话,小猴子又进屋了,拎出个大硬纸袋,说:是不是这件大衣?就是,就是。邴庚突见失而复得的呢大衣,高兴得只拍大腿,我说在你这儿嘛。小猴子把大衣递给他,说:你昨天来的时候不是有个女的在这里吗,那是我妈,给我送饭来的。晚上回家,我说今天那个问路的人后来又找回来,赖我拿他大衣,吵了一架。我妈说是有一件大衣,以为是我买的,就帮我拿到里屋去了。你们看,小猴子双手一摊,闹了个误会。我今天到里屋一看,是有件大衣,放好了,就专门等你来,就怕你不来了呢。邴庚听罢站起来,两手抱拳对小猴子直晃,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整个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了,丢人丢人。小猴子看顷刻间化解了危机,浑身轻松,说:这有什么,老有顾客把东西丢我这儿,我都帮他们收拾起来。我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还能拿顾客的东西?这不是自断财路嘛,你们说是不是呵?对对对。邴庚点头如捣蒜,李禾兵也跟着附和上了。邴庚掏出烟来递给小猴子:你看,光顾了说话,我都忘了问你贵姓了。小猴子推开烟:我不会抽。我姓白,你呢?李禾兵说他姓邴,是我们办事处的主任。噢,邴主任。幸会,幸会。 小猴子虽然被李禾兵打过两次,但他并不知道他姓什么,想问,又一下子转不过口来,刚刚还拉近乎,说是什么老朋友了,怎么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起李禾兵刚刚说什么办事处,问:你们在什么办事处?邴庚说:白同志,我们是驻上海办事处。驻上海办事处?怎么个驻法?邴庚把上海办事处介绍一番,小猴子十分兴奋,心想,今朝真是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 虽然在宣传上说要扶持个体户,但仍是后娘养的,批给他们货物的价格要贵一点,紧俏物资还不供给。修理电器用的零件,个体户往住买不上,急得扰耳朵抓腮也没用。丰钢办事处是国营大厂的采购单位,凭他们的介绍信,就可以平价买到紧俏物资,这可是一棵大树。 小猴子摆下笑脸,说:两位就不要走了,我请你们下馆子。邴庚朝李禾兵看了看,不知所以,吱唔道:哎,白同志,不麻烦了。麻烦什么呀。我们都在丰西共同战斗过,两位到上海来了,我怎么得尽地主之谊呵。小猴子问李禾兵,老朋友,你说对不对?李禾兵也搞不明白小猴子为什么突然要请他俩,但他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老朋友,得拿出老朋友的架势,说:对,我赞成。有句话咋说来,对,他乡遇故知嘛。小猴子说:就是,就是,关门,关门,朋友来了还做什么生意呢。 小猴子领着他俩往上一次和乔宝吃饭的饭店走。经过一个烟纸店时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是不回去吃了。一进饭店,邴庚抢着往柜台跑。小猴子抓住他的衣服后摆:在上海,先吃后付钱,你急什么?再说了,我做东,你请的什么客?你给我收下大衣了,我还没谢你呢。小猴子说:你看,见外了,用你们北方人话说,这不是往我脸上抽耳刮子吗,你们到上海了,倒叫你们请我,我吃得下吗?李禾兵拨开他俩:不要争了,今天……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小猴子,和邴庚一样叫“白同志”吧又太别扭了,也没个老相识的味道,他一急,说,今天,就让白哥请,反正日子长着呢,下回我做东。他也顾不得谁大谁小了。好好好。小猴子正巴不得和他们长期交往下去。 小猴子把他俩领到最靠里的一个桌子坐下,说是静,好说话。那个长得挺俊俏的姑娘拿着菜谱过来,她服务过小猴子,一眼就认出来了,说白老板,来了。小猴子点点头,挺优雅地打了个响指,接过菜谱,点了几个菜,用普通话问服务员: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的白酒?服务员说有双沟大曲,还有古井贡。你给拿两瓶古井贡来。邴庚说:拿那么好的酒干嘛,随便喝一点就行了。小猴子说:呵呀,贵客来了,得有好酒相陪呵。邴庚说:那两瓶也太多了,一瓶足够了。小猴子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北方人的酒量,谁还不来个八两一斤的?他问李禾兵,是不是呀?李禾兵说是呀,邴主任就别假假咕咕的了。邴庚说:李禾兵,你是咋回事呵,馋酒啦?李禾兵做了一个鬼脸:邴主任,你又不请我喝,白哥请还不行呵?他一下子觉得不对劲,小猴子是跟周木祥一批来的,比我小呵,但又不好半道改口。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白酒喝是最高兴的。周木祥家里那加了糖的热黄酒虽然味道不错,但当然还是白酒带劲。小猴子听邴庚叫李禾兵的名字,终于知道了他姓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小李,我们今天好好乐一乐。 酒来了,小猴子打开酒,把三个杯子倒得满满的,一瓶酒就光了。李禾兵拍拍小猴子的肩膀:哎,哥们,我说,你行吗?他看小猴子那小身板,又是个上海人,满是疑惑。小猴子笑笑:比起你们来,我当然不是个喝酒的,但毕竟在北方生活了十几年,也能弄两口。今天你们来了,我怎么的也得舍命陪君子。但说好了,就这一满杯,那一瓶是你们的。说着,他起举杯,幸会,来来来。三个人把杯子碰得咣咣响。 邻桌的一对夫妻看他们没等菜上桌子就急不可耐地喝起了白酒,直摇头。 第二十章(四) 小猴子家和姓祁的合住一栋房子,两户走一个大门,共用厨房,祁家住一楼,他家住二楼。小猴子父母住一间,他和弟弟白运国住一间,除了客堂外,还有一个小房间,樟木箱呀,老式柜子呀,缝纫机呀,报废的手摇唱机呀,大大小小,新新旧旧,都挤在这里。赵艳媚到上海以后,把小房间里的东西化整为零,分放到其它房间,拾收了一下,让她住。 小猴子的父亲叫白青台,锅炉工,为人忠厚,教育两个儿子做人要老实,做事要正派,不知是天性铸成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两个儿子都脱不开“小”字,小鸡肚肠,爱占小便宜,小算盘打得噼叭响,这让他颇为不喜,有虎不类虎反类犬的腌臢之气。二儿子白运国虽然贪小,但脑子转得慢,又在眼皮子底下管束着,还好些,大儿子白运华贪而滑,油而奸,一到甘肃,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由他窜上落下,偷鸡摸狗,竟被劳改了一年多。停薪留职回上海做生意,白青台又教导儿子要守法经营,做本分生意,倒还不错,没出什么大纰缪,也嫌了不少钱,当父亲的颇为满意,说到底是在外面受过苦,晓得怎么做人了。当他了解赵艳媚在儿子劳改后屡次看望,并用自己的积蓄让他回上海做生意的情况后对儿子说,这个小姑娘人好,你要对得起人家,不要一到上海就把人家掼掉了。小猴子说,怎么会呢,也忒没有良心了。白青台和老婆商量,让儿子把赵艳媚接到上海来。他老婆叫梅寄香,和丈夫一样人正心善,欣然同意。 赵艳媚去年秋天到上海呆了二十多天,夫妻俩对她都很满意,说她人老实,有贤慧样,肯定能和婆婆过好日子,不像老二的女朋友,精怪得不得了,浑身上下都是主意。梅寄香说,阿华也不小了,应该成家了。小猴子写信让赵艳媚来上海生活,她回信说,把好好的工作甩了太可惜,也不敢。小猴子回信劝她,我在上海开了个店,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来多个人手。再说,一个月几十快的死工资有什么挣头。我现在一年怎么也要挣他两万。如今不是以前了,有个正式工作又能怎么样,比起做生意差远了。我如果不是被逼得没路了也不会做个体户,现在看来还做对了,我干一年顶在丰西十几年的。你来了,我们还可把生意扩大,一年挣三四万没问题。赵艳媚动了心,跟母亲商量,母亲是不愿意女儿扔了工作远走他乡的。在农村人看来,能在城里拿工资,是祖宗八辈才能积下的福分,怎能随便扔了呢。赵艳媚做母亲的工作,说你不知道,到上海更好。母亲说儿大不由娘,嫁鸡随鸡吧,只怕日后要是男人对不住你,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赵艳媚说,妈,这点你放心,上海男的对女人好着呢,这是全国有名的。 小猴子父母很喜欢赵艳媚这个来自甘肃的姑娘,长得不能说漂亮,但配他们尖嘴猴腮的儿子是绰绰有余了,还勤快。上海姑娘也勤快,但她们的勤快多表现在打扮上,展示着让自己妩媚起来的天分和精巧,如做时髦衣服,编织花样翻新的绒线衫,而赵艳媚的勤快则是吃完饭抢着洗碗刷锅,梅寄香一拆被子她就拿盆找搓衣板,是一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勤快。梅寄香对丈夫感叹道,北方小姑娘实惠,我们阿华有福气。 白青台夫妇对赵艳媚叹赏有加,但对她也有极为不入眼的,那就是白运国的女朋友——区如嘉。 赵艳媚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区如嘉还没跟白运国谈朋友,这次来时,他俩已经谈了有七八个月了。区如嘉细长眉毛,小嘴,皮肤白净。和赵艳媚一样,不能说长得漂亮,但秀气,有一幅苗条的身材,配上得体的衣服便娇美,特别是从她背后望去,更是娉娉婷婷,饶有风姿。 区如嘉秀气,更娇气,还刁钻,说话发嗲,凡事千方百计为自己着想,谋划甚深。第一次到白运国家吃饭,白青台夫妇招待贵宾似地弄了一桌好菜,还买了一瓶味美思。席间,区如嘉搓着筷子,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白运国问她怎么了,她说,用不惯这双筷子。白运国不明白,怎么用不惯?她说,我在屋里用惯了银筷子,这种筷子又粗又长,搛起菜来笨头是。梅寄香不喜,晚上对小儿子说,你女朋友小姐架子忒大了点。白运国说,女人家嘛,欢喜摆点花露水,她人蛮好。 白运国说区如嘉人好是想给她在父母面前挣分,但尚未过门的媳妇每每让老夫妻俩很是失望。 区如嘉听白运国说他妈手里有两个金戒指,是准备给两个媳妇的,一个是一两二的,一个是一两四的,她就琢磨开这一大一小的金戒指了:白运国的哥哥在我们前面结婚,一两四的肯定就被他女人拿去了,自己到时只能拿个小的。念及此,她就断了一个手指头似的揪心,一心想把那个大的先弄到手。一次,他俩在饭馆吃饭,区如嘉对白运国说,我们要把一只大戒指先弄过来。白运国问怎么弄法?区如嘉说你就跟你娘要嘛。白运国说我娘肯定是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才肯出手,怎么要?区如嘉教他,就说是她让他买金戒指,做娘的肯定舍不得儿子另外花钱,不就拿出来了。白运国虽然也和区如嘉一样琢磨那个大戒指,但要让他现在直接跟母亲开口还是难以启齿,吱唔道,这个不大好吧。区如嘉说,早晚嘛,一样的,你娘还会把它带到棺材里去?白运国看区如嘉又要琢磨母亲的大戒指,又在咒他母亲,不高兴了,咽下饭,责备她,你一只嘴巴怎么这么龌龊?区如嘉眼珠子转了一圈,用筷子头轻轻地拍了拍嘴唇,我讲话豁边 了,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她往白运国碗里搛他爱吃的油面筋嵌肉。白运国转怒为喜,说,我跟我娘讲讲看,不过,我也不好意思跟我娘要大的呀。区如嘉说,儿子跟娘要东西有啥不好意思?白运国说,要是我娘不肯呢?区如嘉说,你又戆了,娘嘛,最欢喜小八腊子 了,只要你开口,就是我们的,没有跑。白运国被他女朋友说得信心百倍,回去跟他母亲说要给区如嘉买戒指。他一开口,梅寄香就知道他的意思,问儿子,是区如嘉让你来讨的,是吧?白运国想否认,但在母亲锐利的目光下还是点了点头。梅寄香说,阿国,你们还没有谈多少时候,急啥呢?终究要给你们的。区如嘉偷鸡不成倒失一把米,没把大戒指揽进来,却给白青台夫妇的印象越发不好。 区如嘉第一次见到赵艳媚的时候上下打量着这个竞争对手,逐个和自己比较。先看她的脸,圆脸盘,橡皮筋轧着小凳腿似的辫子,土里土气的,眼珠子转起来一点儿也不灵活,好像很吃力,和自己一比逊色多了;看她的身高,一米六才出头,穿一件红棉袄,下摆盖过了裤裆,下肢短了许多,和自己修长的双腿,苗条的身材相比,不啻是逊色,而是大输特输。区如嘉找机会和她并肩一站,有仙鹤立于鸡旁的感觉,飘飘然;再一听她讲话,侉里侉气的,把调羹叫作“勺”,把牛奶叫作“奶子”,想起来就要笑。区如嘉私下问白运国,你看你阿哥的女朋友怎么样?白运国说怎么好跟你比呢?区如嘉得意了,你看她眼睛木噱噱的,讲话嘛叫人笑煞。啊呀,我头一趟看到甘肃女的,原来是这幅腔调。白运国提醒道,不要乱话三千,她是你阿嫂噢。区如嘉细眉一翘,帮帮忙噢,啥人阿嫂?你让我多吃两口饭。说完,甩甩手,就像一只苍蝇飞到了她白嫩的手上。她又说,你阿哥是小老板,头子活络,门槛精得 蚊虫也不要想吸他一滴血,怎么会跟她困一只被头。在区如嘉看来,赵艳媚纯粹是一厢情愿,早晚是要被扫回甘肃的。让她大惑不解的是白青台夫妇非但没有嫌弃这个戆搭搭的北佬,倒好像是喜欢她,吃饭老给她搛菜,还给她买了件澳毛短大衣。她在白运国面前表示出极大不满,你爷娘怎么没有眼乌子 ?她觉得跟赵艳媚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有巨大的优越感,应该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却让这个甘肃女人得到了白青台夫妇的欢心。 区如嘉蒙受极大的羞耻,愤愤不平。时间一长,她渐渐地感受到威胁在嘭嘭嘭地拍打着她的心门。如果小猴子在甘肃不回来,白青台夫妇现在睡的地方就是她的新房,现在小猴子回来了,兄弟两个就得有一个在外面成家。上海的住房是全国最紧张的,想分个房子比去一趟美国还难。她担心赵艳媚在自己前面结婚,那个大房间就被她占去了。这可不是拿个大戒指,是个房子呵!她和白运国商量,要抢在他哥前面结婚,先把房子占上。白运国面有难色,让他抢在哥哥前面成家做不出来。其实,区如嘉何尝想早结婚呢?她是属于乐于充分享受浪漫的人,用她的话来说,上帝给每个人的青春长度是一样的,早成家早受累,就是缩短上帝给你的快乐时光,但她又是一个对物质利益看得很重的人,计较于尺寸长短,日月得失,何况是间房子呢?在寸土是金的上海,男人有房子不愁没老婆;女人找到一个有房子的男人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区如嘉当然不会去当一个不幸福的女人。她知道,如果赵艳媚在家结婚了,白青台夫妇肯定会拿出一笔钱来给自己作补偿,且不说这笔补偿费是否顶一间房子,跟着房子失去的更多,吃饭饭来张口,用不着天不亮就挎着个篮子去小菜场脚挤脚地排队吵架,用不着淘米洗菜系着个围裙呛油烟;穿衣嘛虽然是自己买去,做去,但除了料作挺刮的要送到正章洗染店外,脱下来的自有爱干净的梅寄香洗去,用不着一双细嫩的手老泡在肥皂水里,更用不着夏天记着晒过冬的被子;最大的好处是养了孩子有人带,不用刮风落雨地还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东西往厂里托儿所送,说不准洗尿布、烘尿布都由梅寄香做了。这些不但省去许多与青春为敌的劳累,经济上还落得许多便宜,上海人叫揩阿婆油水。 人来这世上,许多你不喜欢不情愿的事情在等着你,区如嘉最担忧的房子问题像部横冲直撞的汽车闯到了面前。梅寄香催小猴子,你已经二十九了,赶快把婚事办了。你爸爸讲,单位里有文件,要关心大龄青年的婚事。你现在没有单位,只有爷娘管你了。小猴子试探道,没有房子怎么办?梅寄香说,新房就定在我们睡的这个房间,我们搬到阿国房间来,让阿国搬到小赵现在困的地方。这对区如嘉来说无异于是给她下了一个判决书——房子调整、分配完毕,没自己的份。这是她万万不能袖手旁观,低头认命的。她先和白运国闹,说没房子就分手。她知道光和白运国说不解决问题,但要让她直接找“没有眼乌子”的白青台夫妇还不敢。区如嘉看准了,只能找一个人说,这人就是赵艳媚。 赵艳媚本来就老实巴交,话不多,到上海后,自觉低人一等,更是敛声息气,只知抢着干活。见了款摆柳腰,婉吐莺语,风轻水滑,娇柔逞姿的区如嘉更是谦让不迭。 区如嘉对赵艳媚说,恭喜你呵,要做新娘子啦。赵艳媚“哎哎”地笑笑。区如嘉说,可惜,我们以后要睡到马路上去了。赵艳媚不解,怎么会睡到马路上去呢?区如嘉说,房子被你们占了,我们不睡到马路上怎么办呢?赵艳媚恍然大悟。在家时,一个大院子里有正房,有左厢房、右厢房;住宿舍时,压根儿就无从谈起住房的宽与松,她怎么会知道上海的房子这么紧张呢?她对小猴子说,不在家里结婚。小猴子奇怪,不在家里结到哪儿去结?赵艳媚把区如嘉说的事学了一遍。我早知道这个浑身都是心眼的女人要捣鬼,那她也干气,谁叫我是老大呢?不成,我俩还是出去。小猴子问,出去?去哪儿?你不是有个店吗?那是卖东西的,不是住的。赵艳媚说里面不是有个小房间吗。小猴子哭笑不得,那里连个双人床都放不下,还能做新房?赵艳媚说那你再换个大的去。小猴子说你说得轻巧,到哪儿弄去?赵艳媚说你现在这个店不也是买的吗。小猴子说不行,不行。赵艳媚在别人面前不敢高声强语,在小猴子面前却是主张硬得扭不动。她说,要是在外面找不上房子,我就不结婚,回甘肃。小猴子无法,和母亲商量。梅寄香开导赵艳媚,不要理区如嘉,这是我的房子,不是她的。梅寄香原想赵艳媚老实,怕区如嘉闹事,给她撑个腰自然无事了,没想到她仍是一味不肯,不明白了,问她你怕什么?赵艳媚说,不是我怕,我是不想跟她争,让她觉得我占了多大便宜。我想过个平安日子,不想吵吵闹闹的。梅寄香多方开导也没用,只叹甘肃女人忒老实。 第二十章(五) 小猴子刚放下饭碗乔宝就来了,问今朝生意怎么样,小猴子告诉他,收了两台电视机,三台录音机,还有一个人问电唱机修不修,讲好明天送过来。乔宝先打开燕舞牌录音机后盖察看着,小猴子也伸着脖子。 自和小猴子合伙以来,乔宝每天晚上都要来一次,电视机、录音机这些大件就直接在小猴子这儿修,只有电须刀、充电器之类的小玩意才拿回去。 乔宝修电器时,小猴子就在一旁学着,不停地说些“乔师傅嘛一只顶 ”、“乔师傅跑遍上海滩嘛也兜得转”之类的恭维话,哄乔宝高兴,好真心教他技术。小猴子是个聪明人,何况他自小就喜欢拆拆装装,修修弄弄,什么活看多看几眼就摸出头绪来,再经乔宝一指点,日益精进。小猴子有他的小算盘,想等把修理家电的技术学得差不多,甩开乔宝独干。按理说,干个体的是不会把技术传于外人的,外人也忌讳说“学”字,这是抢人家的饭碗。小猴子和乔宝的合伙比较独特,他不教他不行。小猴子说,顾客送货上门,我总得粗看一下,晓得是啥毛病,也好跟人家讲价钱呵。乔宝一想确实如此,不会没说好价顾客就会把东西放下的。再说,大电器也不能每天搬来搬去的,只有在小猴子这儿修,想不让他学也不行。小猴子虽然还不能独自修理,但大概能看个毛病在哪儿,也就由他收活、收款、开发票。每天晚上乔宝来修电器的时候,小猴子就把一天的进款对照发票上的数额给他,月底结账,乔宝按发票数额分给小猴子十分之二。时间一长,他发现小猴子开的修理费有时少于他定好的价钱,比如,换一个节成块应该是50元,只开了45元;换一个三节管应该是35元,只开了30元。起先,他以为是小猴子不熟悉行当所至,也没吱声,后来多了,他提一下好几天,仍隔三茬五有少开的。乔宝想小猴子是个精明人,断不会糊涂至此,不得不怀疑他是做了手脚,少开票,多收款。乔宝不好意思说开,装作不明就里,跟小猴子说,就按照订价收货,不要随便降价。小猴子说,现在的人也难缠,煞价忒狠,你不让他,他就跑掉了。乔宝明白小猴子说的是假话,但无可奈何。 乔宝醒悟到是落入小猴子布好的网里了。他当然不甘心,想改变现状,但怎么改变呢?门面是他的,不让他接活不行,让他接活了不让他开发票也不行。他想退出来,重新单干,怕伤了情面。再说,小猴子的众利家电的牌子已经打响了,生意被他引了过去,再独干岂不是跑到已经收割过的稻田里捡稻谷,还指望有什么收获呢?乔宝是条被人用指关节掐住腮帮子的黄蟮,虽然浑身有劲,把尾巴甩得叭嗒叭嗒响,却逃脱不了被扔到鱼篓子里的命运。他只好忍气吞声地“合作”下去。 修完燕舞录音机后,乔宝点了根香烟,准备修另一台录音机。小猴子提起进零件困难的事,乔宝说是呵,这伤脑筋呵。小猴子神秘地笑了笑:我一个朋友倒是有点办法。是吗?乔宝兴奋起来。 到上海市里做生意,处处受气。个体户本来就比国营的矮了一大截,他又是个小孩子见了也会撇撇嘴的乡下人,进点电器零件磨破嘴跑断腿,想进点紧俏零件,更是难于上青天了。乔宝问:你朋友在啥地方做?小猴子淡淡道:他是采购员。哦,这个倒是好帮大忙的一个朋友。谈不上是我的朋友,是我朋友的一个朋友。小猴子退了一步。乔宝看小猴子刚才还说是自己的朋友,这会儿又说不是了,知道他是存心卖关子,试探着问:你朋友跟他关系怎么样?你讲起我们的修理店吗?小猴子说:朋友也是随便提起,我并没有深谈。慢慢来嘛。 小猴子嘴上说“没有深谈”,实际上他和丰钢驻上海办事处的关系已经火热一团了。 那天,小猴子在和李禾兵、邴庚饮酒闲谈间得知郑巧稚、邵一鸣也在办事处更是眉飞色舞,说我们都是七二年一道到的丰西,老朋友了,并托李禾兵带话,说是要去看他们。李禾兵说,你开店,白天也没空,索性明天晚上你去吧,我跟他俩说好,别回家了,聚一聚,我做东。第二天,小猴子对乔宝说晚上有点事,让他自己到店里干活。在一家酒店里,小猴子、李禾兵、邴庚、郑巧稚、邵一鸣坐了一桌,言谈甚欢,间或还长吁短叹。时间分割就像化学反应,会重新结构人与人的感情。生活在一个城市的陌路人在他乡偶然相遇会彻夜恳谈,两个在大学里四年不相来往的同届毕业生在十年后聚首会十分珍爱他们的同窗之谊。在丰西时,邵一鸣、郑巧稚和小猴子并不是好朋友,但在上海相见却是亲热异常,执手不放,颇有些“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邵一鸣听小猴子说开了一个家电修理店,说,以后要买什么东西就找我们的邴主任,保管没问题。邴庚说,那当然。我在找我,我不在,找谁都成,都得办,听到了呵。听到了!大家呼应着,一起举杯,把小猴子高兴地夜里睡觉都笑醒。 小猴子这人考虑生意上的事情时可以说是一位象棋高手,想三步走一步。他不想让乔宝搞清他和丰钢驻上海办事处的关系,要为日后独干保密信息,但在这之前,他又不想让这个资源白白的浪费掉,得生些效益。他之所以语言间半开半掩,闪闪忽忽,是想通过平价进零件把十分之二的分成提高到十分之三。在合伙人面前要提高约定好的分成数,这是生意场上一件很不地道的事,也容易引起合伙人分道扬镳,而眼面前他还没有独开修理店的技术力量。他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故意引而不发。 嗒嗒嗒,声音轻微。 哎,是啥人,夜里厢了还有敲门的。小猴子咕噜着开开半扇门,有一股冷风抢了进来,跟着冷风后面的是个女的,戴着大口罩,沉沉的墨色中看不清楚眉眼,小猴子问你寻啥人?来人说我寻乔宝。她进来后拉下口罩带,一双漂亮的眼睛顿时让这了无生趣的小店有了活气。 祝芹!小猴子惊叫一声。 祝芹看是小猴子,也大出意外:你在此地? 乔宝看祝芹和小猴子认识,问:你们是…… 哦,我们是一道到甘肃的,老朋友了。小猴子跟谁都拉个老关系,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但这回不能说是虚话,他和祝芹的关系确是“源远流长”了,无奈祝芹并不恋旧:啥人跟你是老朋友?小猴子嘻嘻一笑:怎么,不承认了?祝芹不理他,对乔宝说:我娘叫你明朝夜里厢到我屋里去,有点事情要讲。小猴子见了祝芹,又惊又喜,忘乎所以,一听祝芹对乔宝说的话,如梦方醒。这回挨着他问了:你们是…… 哦,是我女朋友。乔宝介绍道。 女朋友?祝芹成了乔宝的女朋友!祝芹成了这个乡下人的女朋友!对于小猴子来说,这无异山崩地裂。 虽然祝芹早已不是他渴慕、追求的人,馨香杳然;虽然他早已另有所爱,和赵艳媚已经谈婚论嫁,但当他确切得知祝芹成为某一个的女朋友时还是很沮丧,尤其不能接受祝芹成为一个乡下人的女朋友这个很伤他自尊的事实。 流水无声,岁月长逝,他突然遇到了她,真想敞开胸怀海阔天空地叙一叙,不说是重温旧情,也有无限感慨,却出现了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到的,让他绝望中有尴尬,伤心中有怨恨的一幕。这时,他不愿意祝芹站在他的面前,确切地说,是不愿意祝芹和乔宝一起站在他的面前,那不是两个人,是两把刀,剜着他的眼睛。 乔宝匆匆拾收了一下工具,送祝芹回家。走出店门,祝芹问乔宝:他就是跟你一道做生意的?乔宝听祝芹的语气有些不对,说:是呵,怎么呐?没有啥,不过你要注意点。祝芹明白,像乔宝这样的人和小猴子合作肯定是要吃亏的,但她又不愿在小猴子背后说他的不是。她不喜欢他,甚至有厌恶之意,但他毕竟追求过自己,献过好多殷勤。虽然一个人可以不接受对方的爱,但被爱终是幸福的,他或她对施爱的一方永远会有一种别样的情绪。 第二十一章(一) 明天是星期天,李禾瑾本来说要到她妈家去,一听电视里报最低零下二十一度,有小雪,说不去了,怕虹虹冻着,睡个懒觉吧。 李禾瑾和周木祥睡两旁,把一岁多的儿子放在当中。小家伙一会儿就学着做梦去了,他俩未能入睡,听着凶悍的风拍打着门窗,久未静息。李禾瑾对周木祥说:你看还是北方好吧,天再冷,往坑上一躺,暖和和的,哪像你们南方。那年在安徽过冬,进被窝就像进冰窖,差点没把我冻死。周木祥说:那儿哪是南方呵,是北方。北方?那不是安徽吗,咋成了北方了?周木祥告诉她:过了淮河就是北方了。啥淮河不淮河的。我问你,安徽是南方还是北方?那要看安徽什么地方了…… 周木祥还没说完,李禾瑾抢白道:胡扯蛋!人家问你甘肃是不是中国,你还能说甘肃这一块是中国,那一块不是中国?好好好,你对,你对,不跟你说。周木祥想偃旗息鼓。李禾瑾伸手一推他的肩膀:德性…… 刚说了两个字,虹虹“哇哇”地哭了开来。原来,李禾瑾推周木祥时,手腕在儿子的额头上蹭了一下。她把儿子揉到怀里,“噢噢”地哄着,在周木祥的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脚:去你的。 周木祥好无趣,不再吱声。 儿子睡着了,老婆也睡着了,屋外的风仍执着地呜呜吼叫,有一肚子的愤怒。 李禾瑾追寻周木祥,在举目无亲的安徽遭难受苦;周木祥呢,为给她一个安心,抛弃了来自不易的大学。他俩结为连理在外人看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历经磨难尝馨果,可他俩成家后并不是水乳交融,你亲我爱,谈不上什么幸福,倒老是坷坷巴巴,叽叽歪歪。处对象时,周木祥就明白两个人的兴趣不同,性情相异,也曾想过能不能把日子过到一块。他想,人的兴趣不能强求一律,李时珍不能要求他老婆也上山下沟地去捣弄药方子,杜子美不能要求他老婆也早上晚上地捧本《诗经》或《离骚》抑扬顿挫;这性情也本无优劣高下,只是求同存异罢了,而且夫妇长相厮守,耳濡目染,我会影响她的。 如果事物的发展都同预料的一样,那这世界就平淡无奇了。 刚结婚,因给刘美兰送花圈而顿起风波,令李禾瑾疑神疑鬼的,好像周木祥跟祝芹有扯不清楚的关系,给他俩的蜜月蒙上了一层阴影,是刚浇好花色的奶油蛋糕五彩缤纷,浓香飘逸却沾上了一个小飞虫。李禾瑾在家,不管大小事,不管自己是否明白都要拿主意,而且主意特正,非拿不可,要是周木祥不听她的,她就会抱怨他,说他是陈世美,我为了你在安徽苦巴苦曳了好几年,你都撂脑后啦?初时,她一说这话,周木祥就退让,总觉得她为自己受了这么大的苦,应该让她,时间长了,对老搬出这个来说事就心存反感,只是嘴里不说罢了。前年儿子出生时,李禾瑾说你不是有学问吗,给儿子起个好名字。周木祥费心琢磨,起名周剑鸣,取秋瑾“夜夜龙泉壁上鸣”之意。李禾瑾一听,只摇手,不好,难听死了,啥贱民草民的,我儿子这么糙呵?让他重起一个。周木祥被她扫垃圾似的一顿否定,不高兴,但为儿子起名字也就不能计较,又好一阵琢磨,不能太雅,以免李禾瑾费解,也不能太俗,斌呵俊呵鹏呵地随大流,还得叫得响,不要有“贱民”之类的不好联想。叫周一天吧,意思好,有日月辉映,包融山川之内涵,字面上却平平淡淡,毫不张扬,而且通俗顺口,又不易被别人重复,谁知他刚一出口,李禾瑾面有愠色,你咒我儿子呵?她把“一天”联想为“只活一天”。周木祥说,你起吧,我起不好。李禾瑾笑笑,我起就我起,你还想拿我?她想了半天,叫周虹吧。周木祥说虹有什么好的?李禾瑾说,咋不好,彩虹多有气势呵,在天上从这一头跨到那一头,五彩六色的,表示我儿子将来有出息,叫起来也好听。李禾瑾把脸扒在儿子的脸上叫了一声,虹虹!周木祥说好听啥呀,像个女人似的。李禾瑾瞪了他一点,噢,虹就像女人,红军的红还是红花的红呢,红军也像女人?周木祥哭笑不得,知道争也无益,徒生不睦,说,好好。他按照“周虹”给儿子报了户口。 周木祥到三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不到七点就醒了。想到书房去看书,书房没炕,冻得受不了;靠在床头上看吧,又怕灯光刺醒了睡得正香的妻子。平时上班,七点就得起床,好不容易抓住礼拜天睡个懒觉,周木祥实在不忍心扰了她的好梦,强闭着眼睛躺着。 窗帘细筛眼似的织缝里塞进了白色,青黑色窗帘上一个个碗口大的黼黻式的花纹清晰地显现出来。妻子轻微的鼻息声仍是那么细匀,一点也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又过了好长时间,隔壁院子里的公鸡终于“喔喔”叫了起来。丰西的公鸡善解人意,从不在天麻麻亮人们安然恬睡时扯嗓子,等到太阳已经有一竿高,甚至到了大中午才引吭高歌,而且是阳光越灿烂叫得越欢,让人感觉它在歌唱美好的生活。 公鸡把李禾瑾叫醒了,儿子也活动开来,在被子里乱蹬小脚。周木祥拉开窗帘,阳光轰地冲了进来,卧室里立时亮亮堂堂。嘶吼了一夜的风叫破了嗓子,没了声音,阳光更是得意,像个淘气的孩子扒在人身上,捂得你暖洋洋的。 吃完早饭,周木祥走进书房。书房和卧室一样,是朝南的,也暖意盎然。 丰西地广人稀,地皮不值钱,谁家的房子大大小小的房间都有七八个,客厅、厨房、储藏室、杂物间一应俱全。周木祥第一次到李禾瑾家时,从院门数起,竟有十一扇门。他家楼上楼下,一共才三扇门。结婚后,周木祥把小卧室改作书房,放了个单人床,有时看书晚了就自己睡了。他从书橱里抽出《稼轩长短句》,随手翻读。他喜欢辛弃疾词的吞凉吐悲,风格雄阔。“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 周木祥读这些艾怨低回,悲愤沉郁的句子,有心灵的振颤感。他是在《宋词三百首》之类的合集里零星读到辛弃疾的词,渴望有一本辛词专集。半年前,他在一个只喜欢喝酒的同事家里发现了《稼轩长短句》,用十几张营养券换了过来。他读到《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反复呤诵着 “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船归”的句子。汹汹而前的流水不理会词人的恋恋不舍之情,与冷若冰霜的西风一起把友人推向远方。这“都不管”三字看似平常,送别者的深挚之谊,痛别之情尽在其中。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也是他喜欢的送别之作,“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句子可谓脍炙人口,但与辛弃疾这几句相比,柳永的句子就多了哀婉柔弱,风骨逊于前者。 你是咋回事? 周木祥正独自欣赏着辛弃疾的佳句,李禾瑾的大声喝斥把他吓了一跳,美感雅趣就像挨了一棒子的兔子,逃得顿无踪影。他回过头来,恼怒地看了她一眼,问:干什么呢? 李禾瑾把怀里的虹虹往上杵了杵:干什么呢?到我妈家去,还不把虹虹的东西收拾好?周木祥说你昨晚不是说不去了吗?你是死人呵?这么好的太阳,暖和和的,干啥不去?去就去,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正是的,没见过你这种人。李禾瑾一扬脖子:我就这样。有能耐找好的去。周木祥被她呛得冒了火:我不去!不去拉倒,还仗着你活着还是咋的? 周木祥把《稼轩长短句》放到写字台上,叹了口气,走到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他没想到和李禾瑾结婚后会如此地不相适应,他甚至于怀疑当时抛弃从小就梦想的大学,从安徽直奔甘肃是不是心血来潮。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是不是有心事?幽幽的声音像一丝烟雾飘荡着,若有若无,但他分明听清了。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是不是有心事?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柔柔的——那是彭莱的声音!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不是有心事?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是不是有心事?在送彭莱去汽车站头的路上,她的问话既准确又锐利,让人无法逃避;既含蓄又雅致,让人嚼之余味无穷。 “咣啷当”,卧室里传来玻璃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尖亮的声音让周木祥一颤,惊醒过来:我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想起彭莱了?他握拳捶了捶后脑勺,又捶了捶额头,像敲击盘在脑子里的一条美人鱼。他赶紧跑进卧室,见虹虹四脚拉耷地躺在炕上,李禾瑾蹲在炕边,捡摔碎的奶瓶玻璃。周木祥到厨房拿来簸箕:我来,我来。李禾瑾也不吱声,抱起炕上的虹虹。周木祥捡完玻璃,说:我去买一个奶瓶。 李禾瑾皱皱眉头:不买。 周木祥知道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意欲改口,说跟她一块去又不好意思,说去买奶瓶,吃了钉子,呆立在一旁。他寻思了一会儿,说:你明天上班帮我借一本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没有。李禾瑾的回答很生硬,就像棒子敲在木桶上的声音。我看过,你们图书馆有。李禾瑾一边给儿子裹着小被子,一边说:啥黑格尔白格尔的,和你有啥关系?你说你整天倒腾这些有啥用,还不是帮人家找找档案吗? 李禾瑾的话是猪八戒的钉耙,一下子给周木祥凿了四五个窟窿眼,他都蒙了。当初,她虽不喜欢看书,但爱上了喜欢看书的周木祥,还从她父亲的书柜里偷来列宁的《哲学笔记》给他。结婚后,她连杂志都懒得翻,但对周木祥整天抱着个书还不反对。没想到妻子今天会如此贬他,遭受了极大的侮辱,刚想反击,她抱着儿子噔噔地出去了。 人的聪明或愚笨没有一定的,因事而异。周木祥一双浓眉,眼睛炯炯有神,一幅聪慧样,看书不能说过目不忘,也是博闻强记,理解力也强,思辩论理反应极快,可在处理日常小事上便笨拙得很。他本来是要借《哲学史讲演录》的,之所以特意让李禾瑾给他借,是没话找话说,想借此缓和气氛,不想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已经准备就坡下驴的李禾瑾的气头又冒了上来。 爱一个人,会爱他(她)的一切,对方的缺点也会变得可爱起来;恨一个人,会恨他(她)的一切,对方的优点也会变得让人厌烦。李禾瑾看上周木祥时,不但喜欢他的一表人才,也喜欢他爱好学习,盼着他多往图书馆跑。结婚以后,周木祥要借什么书,都是让李禾瑾上班时给他查,给他带,但现在她看到他看书就气不打一处来。 前两个月,档案馆办公室的副主任调到武装部去了,准备在内部提一个。周木祥虽然大学没毕业,但文化知识在全馆是拔尖的,大家都服,金光明对他印象又好,这是多好的升迁机会呵,不用走旁门左道,水到自然成。组织部找他摸底谈话,问他档案工作如何,他说挺好的。组织部的人又问他对档案馆办公室工作有何建议。他说,我喜欢搞业务,对办公室的工作不感兴趣,没什么建议。你想,他自己都说对办公室的工作不感兴趣,上面怎么提他当办公室副主任?结果,准备戴到他头上的这顶官帽按到了别人头上。李禾瑾气得呼哧呼哧的,说,人家组织部找你谈话就是定好了,你咋能说对办公室的工作不感兴趣呢?周木祥说,我哪儿知道人家是想提我呢?李禾瑾说,你是个死木头瘩疙?这点都瞧不出来,看你挺聪明的,白读了那么多的书。周木祥说,我对办公室的工作就是不感兴趣嘛,分分大肉,分分带鱼,有什么意思?也不能因为办公室缺一个副主任,我就说喜欢它了?去去去,和你说不出个米和豆子来。怪不着人家说读书读多了就把人读傻了。李禾瑾向她父亲抱怨,说周木祥就是个书呆子。李世前笑道,丫头呵,我看他这点还挺招人喜欢的,实在。李禾瑾说,爸,你尽说风凉话。你要是觉得他这个傻劲好,你咋还当了一辈子官?说得李世前只说这个丫头没大没小。此后,周木祥再让李禾瑾借书她就不愿意了,说他是狗看猩猩,老捧着那书能当苞米啃? 第二十一章(二) 郑橘请李禾瑾夫妻俩来家吃饭。李禾瑾结婚以后,不像当姑娘时来得那么多了,特别是生孩子以后。郑橘这次请他俩是和丈夫商量下的——沈正泰探亲回来还没走。中国人的许多事情是在餐桌上进行,成本低,见效快,包括夫妻劝和。 那天李禾瑾走后,周木祥到图书馆借书,是郑橘坐班,问他你咋不让小瑾给你带,还自己颠呵颠地跑来了,不怕麻烦呵?周木祥说我今天急着要这本《讲演录》。郑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是吧,是不是你们这段时间不舒心呵?周木祥看郑橘都挑明了,不想再隐瞒,说她疑心病为什么这么大?没来由地怀疑你。他把那天送花圈的事说了说。郑橘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说她会不会在精神上出了点问题,比如多疑症、抑郁症之类的?周木祥说不会吧,她这人一直都是挺爽快的,是外露型的,怎么会呢?不像呵。郑橘摇摇头,不见得。受过刺激的人,性情、性格是会改变的。她在安徽受过刺激,为你受过那么多的苦,心里就会有得到补偿的强烈欲望,总想你应该让着她,又怕你离开她,容易多疑。小周,我是跟小瑾是好朋友,但我不是帮她说话,只是提醒你。你是个有知识的人,不用我多说。周木祥说知道了。 李禾瑾是下午两点多来的,抱着虹虹。郑橘接过虹虹,让李禾瑾脱大衣,对五岁的女儿说:琪琪,把阿姨的大衣拿进去。她不见周木祥,问小周呢?李禾瑾说:馆里让他赶个材料,在家吭哧呢。郑橘说:那敢情好呵,积极嘛。还积极呢,整个缺心眼儿。沈正泰正好从厨房出来,说:怎么能这么讲呢?写文章是他的长项。李禾瑾说:金光明把明明是办公室的活让他干,他叫较真儿,撅着沟子 干,沈哥,你说,不是缺心眼是啥?沈正泰说:那是领导信任他嘛。我们不是常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吗?天上不掉馅饼,也没有白干的事情。得了,沈哥,你别逗我了,我还不知道他那德性,啥也干不了,扶不起的刘阿斗。李禾瑾越说越生气,扬起胳膊。虹虹看她妈扬胳膊,以为要抱他,张着小手,却不见动静,“哇”地哭了。 郑橘赶紧把虹虹递给李禾瑾,对沈正泰说:你们上海人啥也不会干,去,做饭去。沈正泰笑呵呵地进厨房了。过了半个多小时,郑橘看沈正泰把菜陆续端了上来,对李禾瑾说喝点酒吧。李禾瑾说:还喝啥酒呢?沈哥又不喝。郑橘笑道:我刚刚不是说上海男人没用吗,白酒都不会喝,咱喝咱的。不许说我爸坏话。琪琪握起小拳头,在她妈大腿上砸了一下。李禾瑾说:谁说你爸坏话了,你妈说的是上海人。说上海人就是说我爸,我不答应。琪琪歪着脖子,扬着小拳头,一幅誓死保护她爸的架势。李禾瑾说:瞧她小样,还挺护她爸的。可不是吗。谁要说她爸不好,说上海人不好,她跟你急。郑橘指了指李禾瑾怀里的虹虹,这个熊玩意大了指定也是这样,你当心点,别说上海人坏话。 郑橘请李禾瑾吃饭是为了做她的工作的,自然摆上主题:小瑾呵,在图书馆里人多眼杂的,我也不好多问。你近来跟小周是咋啦?咱吃咱的,提他干啥?闹心!你火气这大干嘛?今天让他一块来,你说他有事,也好,索性敞开了说你俩的事。我看小周这人知书达理的,八成是你在穷折腾。咋成了我穷折腾?你不知道他,根本不像个上海人。 不像上海人?怎么个不像?沈正泰说着,给李禾瑾的碟子里搛了一块蛋饺。李禾瑾说:就说这做菜吧,上海人的手艺都好吧。你看我郑姐,找了沈哥多享福,在厂里是工程师,到家里是厨师。这个周木祥就不行。郑橘问咋的,他不下厨房?做饭是做,做得不好。郑橘问比你哥咋样?李禾瑾说:咋和我哥比呢?他当然不会做啦!郑橘问为啥呀?李世前说我哥不是东北男人嘛。郑橘啧啧嘴,说:小瑾,你这就不对啦,上海人会做饭不假,那咱也不能把个个上海人当作厨师呵。再说了,东北的男人是大男人,该不做饭,哦,上海的男人就是…… 郑橘猛看到琪琪的眼睛珠子朝她俩直转,没把“小男人”三个字吐出来,而是说,小瑾,你看琪琪,她在琢磨着我俩是不是又要说上海人的坏话呢。这个鬼丫头,简直就是个小警察。哎,琪琪,《黑猫警长》就要开始了,你不看呵?看!看!琪琪离开饭桌,到墙角把电视打开,单手弹钢琴似的一阵摁调台键。 警察走了,咱说咱的。郑橘对李禾瑾说,你刚刚说的没道理。李禾瑾舀了一勺刚上桌的豆腐羹,嘬着嘴吹了一口,说:那他也不像个上海人。郑橘问又咋个不像?李禾瑾也不及吃豆腐羹,把它倒到碟子里,说:多着呢。上海人脑瓜子好使,你承认吧。上面准备提他当办公室副主任,组织部的人找他谈话,问他对档案馆的办公室工作有啥建议,你知道他说啥?说对办公室的工作不感兴趣。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傻瓜?郑橘笑了笑,问丈夫: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傻瓜?沈正泰说:你们议论上海人,我得回避。郑橘放下筷子,在椅子上正了正身子,像法官一样严肃:咱家实行言论自由,不治你的罪,但说无妨。沈正泰把眼睛落在李禾瑾身上:你说小周笨不笨?李禾瑾说他要真是个笨蛋,我也就不生气了。要以我说,这真是他的优点。优点!?还成了优点了?沈哥,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说的是真的。他不喜欢办公室的活就说不喜欢,实事求是。为了眼面前的一个升迁机会,把自己的才能埋没在不喜欢的工作里,这叫目光短浅。其他地方的人说上海人精明而不聪明,这是有一定道理的,过于计较眼前利益,小周这才叫聪明。李禾瑾说:他既然不喜欢,那还帮馆里写啥材料,这都是办公室的活,这也叫聪明? 沈正泰说:这就不是聪明不聪明,是一个人性情问题,做事不爱计较。郑橘说:是呵。咱北方人不是说上海人不实在吗,人家实在了你又不高兴了。这叫啥呀?文雅点说,那是叶公好龙,粗话说,那是又要杀猪又不让猪叫唤,你让别人咋做?李禾瑾有些不好意思了:那就叫啥实在吗?那叫傻狍子。 李禾瑾话音刚落,虹虹抓起筷子在盘子上一阵猛敲,叮叮当当,把带鱼汤溅在她米色衣服的袖口上,刹时窜出一串褐色的斑点,像一串示威的小眼睛。小东西,瞎敲啥?李禾瑾要夺虹虹手里的筷子,没想他攒得紧紧的,又不敢用劲夺去,怕伤了他细嫩的小手。郑橘说:我刚刚咋警告你的,不要说上海人的坏话。你看,人家虹虹不乐意了。她向正在看电视的琪琪瞄了一眼,赶走一个又来一个。沈正泰笑说:怎么的啦?这叫得道多助。得了,你别喘了。郑橘伛下腰,仔细看着虹虹,你看,这小家伙的眼睛和小周一模一样,深眼眶,双眼皮,有神。她又对李禾瑾说,我看小周人既聪明又实在,既有咱北方人的优点又有上海人的长处。李禾瑾说:得了吧,人家都说上海人对老婆好,我看他就不咋的。郑橘问咋的啦?是打你了骂你了?这倒不是。他就不知道喜欢人,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好听的。郑橘指着李禾瑾的鼻子:你这人呵,不是我贬你,真是不识好歹。人家小周连大学都不读了,跟你回甘肃,这有几个人能做到?要不是为了你,凭他的长相,人品,又是个大学生,在上海的话身边还不得围着几个妞。你要明白,现在的大学生多金贵!你没听说吗,文凭少不了,年龄是个宝,人家把“少不了”都扔了,跟你回穷不嗖嗖的甘肃,图个啥呀?你却嫌人家不会说好听的。虚头把脑,假假咕咕的人有的是,你要不要?你跟小周离了,我给你划拉一大堆。你呀,咋说你呢,真是抱着个金娃娃还哭穷——瞎咧咧。我跟你沈哥是过来之人了,还不比你明白?能害你呵? 郑橘这一通话劈头盖脸地把李禾瑾砸醒了,嘴里却说:照你这么说来,全是他的好,我浑身上下都不是了? 郑橘看她有了转意,像哄小孩一样,又说了她一大堆好话。 李禾瑾念着周木祥独个在家里赶材料,心里便舍不得起来,吃完饭推说还要给虹虹做条棉裤,抱着儿子匆匆回家。 第二十一章(三) 冯得珍卷起袖口揉面,时而握拳砸一砸面团。李禾兵兄妹在家时,她每天都蒸要馒头,李禾瑾出嫁,李禾兵到上海工作,吃饭的人少了一半,变成两天蒸一次,后来是三天蒸一次。 胃口好坏同就餐气氛大有关系,一桌子人,话多笑声多,夹杂着咳嗽声,擤鼻子的声音,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酸菜炖粉条就呼啦呼啦地卷着馒头钻到各人肚子里去了,那肚子是老也装不满的大口袋。人一少,虽然佳肴美馔也吃不多,食之无味。 李世前夫妇现在的食欲大不如以前。开饭时,两人对坐,大眼瞪小眼,甚觉无趣。本来是每天都能吃到新鲜馒头,现在老是回锅馏,两馏三馏的把馒头都馏开花了,就像菜花头,嚼在嘴里渣渣裂裂的。这啥玩意?干巴拉瞎的。李世前有时嘟囔一声,推开碗筷便坐沙发上抽他的烟去了。礼拜天,女儿女婿一般都要来,冯得珍肯定要蒸一锅新馒头。人一多,有说有笑,家里顿时就有了生气,再加上咿咿呀呀的外孙,老夫妻俩的胃口大开。今天是礼拜天,是必做新馒头的一天。 冯得珍揉着面,对坐在沙发上看甘肃新闻的李世前说:呆一会儿这死丫头来了,你好好地涮她一顿,不安生过日子,闹腾个啥?稀罕人家的时候要死要活的,连离家出走都干上了;结了婚了又嫌人家了,这儿咯眼,那儿闹心的,我看,整个就是神经病。冯得珍拍着手上的面屑,这就奇怪了。小瑾在家的时候,虽说性子也糙,胡扯霸溜的,但脾气也没见这么坏,这是咋回事呵?李世前说我咋知道呢?你都当了几十年的书记了,做旁人的思想工作一套一套的,咋还不知道呢?得了,得了,别嘞嘞了。你个娘门穷叨叨有完没完?李世前不耐烦了。 冯得珍看丈夫掉下脸来,再不敢吱声了,只是揉面时欺负欺负逆来顺受的脸盆,把它捶得发出挺委屈的闷呼呼的声音。其实,李世前心里何尝好受呢?他搞不明白女儿挺美满的一个婚姻咋就过不好日子,啥也不明白,还乱吵吵。 有次饭后,李世前和周木祥谈起开放沿海十四个城市的事。周木祥说,这说明中央肯定特区,要进一步扩大改革开放。李世前说,这样一来,东部和西部的差距就越来越大啰。周木祥说,那是没办法的事。前几年不是提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这是让一部分地区先发达起来,然后,再用东部带动西部。现在东部沿海无论是在工业、农业基础上,还是在技术、人才、资金上,都要比西部好,可以在特区的经验上扩大开来。如果一味讲平衡,结果只能是整个中国一块受穷。在父亲和周木祥谈所谓“国家大事”时李禾瑾从来是不插嘴的,也不懂,可这一次她越听越不顺耳,气哼哼地说,你们南方有啥了不起的,好像离了你们我们都要饿死了。周木祥如说我也没说南方好呵。李禾瑾说,那你一个劲地说啥东部西部的,还觍着个脸说用你们东部沿海带动我们西部。周木祥这才明白过来,说,东部也不代表是南方呵。李禾瑾说,你说东部沿海发达,不就是说的你们南方好?周木祥笑道,那不是一回事。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当中有大连,有天津,有青岛、烟台,这些不都是在北方吗?李世前朝女儿一瞪眼睛,你胡扯六拉啥呢?四六不懂,去一边去!李禾瑾被父亲说得甚无脸面,把气出在周木祥身上,你别浪。你以为你们了不起呵,没你们上海人我们挺好的,你们一来,又是偷鸡又是摸狗的,闹得整个丰西不得安生!李世前知道如今女儿对周木祥的态度越来越不好,却没想到她如此胡搅蛮缠,让他这个做爸的脸上也难看,把她臭骂了一顿,李禾瑾才消下声去。 李世前今天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好好开导开导女儿,好好过日子,不想女儿进屋后和周木祥有说有笑的,大有雨过天晴的温湿和爽朗。 吃完饭周木祥说有点事先走了。冯得珍问女儿:咋啦,你俩好啦?李世前朝老婆一瞪眼睛:好了还不好呵?是不是你丫头和姑爷整天打仗你才舒坦?真是个傻娘们。冯得珍不好意思起来,对女儿说:你瞧你爸,就知道把你妈当个螳朗子 。” 周木祥回家并不是有什么要事,而是急着看文学杂志《十月》。 在班上,牛小雨问他订了些什么杂志,周木祥说,《哲学研究》、《译林》,还有一本《谜趣》。牛小雨问你还研究煤气?不是煤气,是谜趣,猜谜的谜。哦,你还喜欢那个?牛小雨来了劲头,人家给我出了个谜,我没猜出来,你试试,挺有意思的。立在两日旁,反而没有光,打个字。她打开一本《档案通讯》翻阅着,以为周木祥肯定要琢磨一阵子,边看边等。不想她浏览标题时,周木祥已经猜出来了,是个“暗”字。牛小雨说对,你知道答案?周木祥说不知道。那你怎么猜得这么快?周木祥说,谜面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立”的旁边有两个“日”,合起来是个“暗”字,而“暗”当然就是没有光了。牛小雨笑说你真行。下班该回家了。周木祥灵机一动,说,用“舍不得”可以打个成语。牛小雨问是哪个成语,周木祥说你猜呵。他看牛小雨猜不着,提示道,“舍”可以理解为房子,房子可以连想到家,“不得”是没有嘛。牛小雨喃喃道,没有房子没有家,没有房子没有家,她眼睛一亮,叫了起来,是无家可归!你真聪明,周木祥夸了她一句就要走。牛小雨拉住他,再猜一个,再猜一个。该回家了,明天再猜吧。周木祥一说“回家”,牛小雨有了话,在回家之前叫我猜个“无家可归”不吉利,重出一个,而且是跟家有关的。周木祥想了想,说,用闯王府打个成语,“闯王”就是李闯王的闯王,“府”就是政府的府。牛小雨琢磨了一会儿,说猜不出。周木祥提示道,闯王就是李自成,又跟家有关。牛小雨还是猜不出,让说出答案。周木祥说是自成一家。牛小雨没明白过来,怎么是自成一家呢?周木祥问,闯王府不是李自成一家子吗。牛小雨恍然大悟,噢,我怎么也想不到把自成一家和李自成一家子联系起来。周木祥说,这就是灯谜别解的妙处。“自成”本来是个人名,这是别解为“独自形成”,“一家”在这个成语里是“风格或体系”的意思,却别解为“一家子”。牛小雨拍拍头,你说我这个脑子笨死了,自成一家四个字,你实际上已经给我说了三个字,我都没猜出来。周木祥说,这是正常的,你对灯谜不了解嘛。要是你刚猜,就一猜一个,不成了神了?两人说笑着,走出办公室。要分手时,牛小雨说,我跟人家借了本《十月》,上面有部长篇《花园街五号》,说改革的,写得挺不错的,你看不?周木祥笑笑,还没说话,牛小雨说,我明天给你带来,可得快点看,别人还催着要呢,下个星期三给我怎么样?周木祥说行。 周木祥正倚在床头上看《花园街五号》,有人敲门,他卷着杂志去开门,是牛小雨。 周木祥把牛小雨让到沙发上,要沏茶。牛小雨拦着他: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 牛小雨进来后,便后悔了。 周木祥结婚后,牛小雨时常来坐坐,和他谈文学,也谈历史。有一次闲聊间,周木祥对他说起苏小妹三难秦少游的故事,牛小雨问,周哥,你说苏小妹怎么这聪明呵?突然间,牛小雨脚边有悉悉簌簌的声音,她抬眼一看,是李禾瑾扫地扫到了她的脚边。她心里一惊一凉,这不是在下逐客令吗。此前,她已看出李禾瑾对她有些冷淡,只以为她是对她和周木祥的话题不感兴趣,没想到她会拿扫帚来驱赶她。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和周木祥走得这么近。此后,她只是在办公室里依是和周木祥天南海北地议论风生,不怎么来他们的家,即使来,也得拉着唐德军一块来。 牛小雨婚后和唐德军感情尚可,但不如意常有。 唐德军人高竖大的,却喜欢小孩子的东西,什么贴画呵,玩具枪呵。他俩上街,唐德军在百货商店看到变形金刚,说,哎,大西北也开眼了,如今也有这个了,要买。牛小雨说,这是哄小孩子的东西,你要它干嘛?不嫌丢人。唐德军说,你们娘儿们不懂,这不是给小孩子玩的,是给男人玩的。看电视时,他还喜欢看动画片。这一阵子正在放日本连续剧《血疑》,辛子凄惨的故事揪住了牛小雨,她每晚必看。让人丧气的是前天电视里放开了《米老鼠和唐老鸭》,唐德军和牛小雨抢开了频道,那唐老鸭“呱呱呱”的破嗓子吵得她耳朵都快破了。唐德军还有一个毛病,老爱说瞧我们北京怎么地怎么着,存心在她这个甘肃人面前摆谱。她还嫌他嘴里老挂着“你们娘儿们”。虽然“娘儿们”是北方男人对女人常见的称谓,但在“娘儿们”前面加个“你们”,便有头发长见识短的意思了,而牛小雨恰恰是嫌唐德军不爱看书学习,胸无点墨。他俩虽然都爱说爱笑,但常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唐德军和牛小雨处对象时虽然觉得她还不错,但和祝芹一比就有差距了,没祝芹漂亮,也没祝芹的雅致,更没有祝芹的那份高贵,但追不上祝芹,只好退而求其次。结婚后,他老是暗暗地把牛小雨和祝芹比,心里就有一种失败感。唐德军爱吹嘘,追求祝芹时,他忍耐、装小,到了牛小雨面前便是一挂憋坏了的鞭炮终于点着了火,噼噼叭叭,乱翻跟头,放心地以北京自夸,趾高气扬。平心而论,他倒没有故意要轻侮牛小雨的意思,也许是不胜骄矜,也许是觉得高人一等,常常要在她面前贬低甘肃人。 今天中午牛小雨上市场买了一只烧鸡,说是星期天改善改善。那烧鸡大概是昨天没卖完剩下的,撕下的肉硬梆梆的,味道也不好。唐德军嚼着,说,哎,这毛驴都不爱呆的鸟地方,没个好吃的,还烧鸡呢,比烧火棍还硬。牛小雨说你就将就点吃罢。唐德军扔下一块鸡骨头说,你瞧我们北京,要啥有啥,就说伺候这张嘴吧,想吃涮羊肉有东来顺,想吃烤鸭有全聚德,想吃西菜有莫斯科餐厅,就是吃咸菜吧,还有个六必居,你们甘肃呢,有啥呀?就是个鹅卵石、骆驼草,怪不着鸡肉也变味。唐德军一说起北京来就一套一套的,跟饭店服务员给大餐桌子上菜似的,这也就罢了,还不忘把甘肃撸上一顿。牛小雨说行了,谁还不知道北京好,全国各地的好东西都往你们那儿贡,要不,你们喝西北风去。牛小雨挖苦他,原以为是给咕突咕突滚锅的开水加了一瓢凉水,败败唐德军兴头,却是给火里加了一瓢油,他更来劝了,索性一推筷子,点了根从北京带回来的香山烟,你还不服气?我们北京人一走出去就得认爷。去年,我们几个到嘉峪关城楼去玩。把门的要我们买票。嘿,我说,大爷看看你们这破城楼子是给你长脸,还要买票?我拍拍把门的肩膀,兄弟,北京你去过不?哪儿都是城门,要是收钱还收不过来呢,天安门、地安门、左安门、右安门、大前门、得胜门,我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你猜怎么着,那小子听得晕的呼的,躬着腰说,你们进吧,你们进吧。唐德军“嘻”了一声,把脚搁到牛小雨腿上。牛小雨推开他的腿,顶了一句,你们北京人牛哄,咱俩结婚怎么还窝在单身宿舍里?唐德军正得意洋洋,红光满面,被牛小雨一刺,卡壳了。寻思了一会儿,他又有话了,这能怪我吗?怪你们甘肃太穷,地皮又不值钱,还盖不起房子。结婚住宿舍,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让大爷住着搓火儿。你瞧隔壁那个老贼,姥姥的,下班了还穿着双老k皮鞋,把个楼道踩得唧噔嘎噔。牛小雨说,你还有脸号号呢,嫌这个窝不好,有能耐搬出去呵。唐德军说,你们娘儿们懂什么呀?这不是谁有没有能耐,是整个地区落后,没治,你懂不?牛小雨听他吹嘘了半天,一个劲地贬低甘肃,心里已是不快,又听他来了句“你们娘儿们懂什么呀”,按捺不住火气,你不就生在北京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去干大事呀,还不就是在炉子前面捅捅钎子吗。唐德军一直为自己是个炼钢工而自豪,何况,他现在已经是个副炉长了,这个娘们居然说自己是个捅钎子的,十分恼火。不过,他压下了火气,说,你可真是少见多怪,告诉你,我哥哥还是北京大学教授呢,不知道吧。牛小雨说,你哥是你哥,有能耐你去读个大学呀。唐德军说,你以为读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吗?像周木祥一样,还不是和你一样给人家查查档案。牛小雨是很佩服周木祥的,看唐德军贬他,说,我看你不如人家的十分之一。唐德军“嚯”地站起来,指着牛小雨嚷道,你个臭娘儿们,看上他,找他去呀。牛小雨说,不跟你叨叨,就会在自己老婆面前吹大牛。说着,摔门而出。 借给周木祥《十月》的那天是周末,周木祥说他有本《中国历代女子诗词集》,牛小雨想看,周木祥说下个礼拜一给她带来,牛小雨却来他家取了。 牛小雨翻着《中国历代女子诗词集》,笑问:周哥,你怎么想起来买这本书的?脂粉气太重,不怕把你熏晕了?周木祥翻开目录说:我买这本书,主要是看中了有秋瑾的几首诗词,你说,登天骑白龙,走山跨猛虎是脂粉气吗?金瓯已缺总需补,为国牺牲敢惜身是脂粉气吗?我喜欢秋瑾这慷慨之气,而这慷慨之气是从一个女子的笔下生成的,更是难能可贵。 他俩从秋瑾谈到历史上的几位女诗人,说着说着,牛小雨又转到了灯谜上:周哥,你给我出个灯谜。周木祥出了个“尘土飞扬”,打一字,并说,还和你有关系。尘土飞扬,尘土飞扬,牛小雨叨叨着,突然明白了,尘土飞扬不就是“尘”当中的土没有了吗,只剩下一个“小”字,对不对?她兴气冲冲,让再出一个。周木祥说:有一个谜,谜面上有你的名字。是吗?牛小雨催周木祥快说。明日阴有小雨,打一个字。牛小雨看自己的名字果真在谜面上,新鲜得不得了,但却猜不出。周木祥说是“霄”字。怎么是“霄”呢,我又不明白了。周木祥说:尘土飞扬,你把尘当中的土去掉了,这是删减法,你怎么不继续用这个方法呢?“阴”有隐藏,有不露出来的意思,比如说阴沟、阴谋。“明日阴”,就是“明”当中的“日”没了,只剩下“月”,“霄”不是由“月”和“小雨”组成的吗?只是那个“小”字是反写的。听周木祥一解释,牛小雨明白了,有大热天吃冰糕的爽劲。你上次不是说有以书刊为谜底的灯谜吗?给出两个。周木祥想了想,念了一句“霜重色愈浓”,打现代小说二。牛小雨猜不出来,周木祥说谜底是《将军呤》、《叶秋红》。牛小雨问为什么呢?周木祥说:霜重色愈浓是陈毅元帅《题西山红叶》中的句子,扣将军吟,再用这句诗的诗意扣《叶秋红》。牛小雨点头,嗯,有道理。不过,这两部小说没多大名气,你给猜个名著。周木祥又出了一个,“情书”,打外国文学名著一。这回,牛小雨琢磨好久还是打不开这“情书”的机关。周木祥把答案《简爱》一说出来,她立即明白了,学着周木祥的腔调说,情书是书信嘛,扣“简”,情书肯定是谈爱的嘛,扣“爱”,对不对?对对对,一点就通。周木祥觉得牛小雨挺聪明的,悟性高。 两个人谈得兴趣正高,不知李禾瑾什么时候进来了,抱着虹虹,满脸的不悦之色,对牛小雨说:是你呵,怪不着周木祥没了魂了呢,我使劲砸门愣听不见,是有人在跟他谈情说爱呢。牛小雨既羞又慌,脸胀得红红的,站起来,强打笑容,故作轻松地朝虹虹拍着手,来来,阿姨抱抱。虹虹倒是不认生,扬着手臂,要往牛小雨这儿来。李禾瑾身子一扭,不理她。牛小雨讨了个没趣,尴尬地、呆呆地直立着。 今天牛小雨和唐德军闹别扭,原是想躲开他,独自走走,谁知鬼使神差得跑到周木祥这儿来了。她曾告诫自己,以后不要到周木祥家里,怎么又来了呢?这不争气的腿。其实,牛小雨不用这样责备自己,欲说还休,欲罢不能,欲止还往,欲笑却哭是常有的事,极正常。她本来想借了书就走的,怕碰上李禾瑾,但一谈开灯谜然就把这忘了,自受其辱。 周木祥对牛小雨说你坐,你坐,又转向妻子,笑了笑,你在妈家里怎么不多呆一会呢?李禾瑾阴下脸:咋的?我早回来是不是碍了你俩的好事啦?怪不着猴急猴急地赶着回来,有人等着呢。 起初,李禾瑾对牛小雨挺客气的,后来慢慢觉得不对劲,经常往这儿跑,一聊就天上地下地没完没了,还周哥周哥地叫着,亲热得让李禾瑾身上起鸡皮疙瘩。在李禾瑾听来,牛小雨那么娇媚地叫周木祥“周哥”,就像歌里唱的“阿哥阿妹”一样耍情卖悄。她想起来了,结婚那天,不是她一个劲地夸周木祥的诗写得好吗,还酸溜溜地说,李姐,可找了个如意郎君。咋的?你眼馋啦?是呵,她是不是早就看上了周木祥,早就不怀好意了?要不,她已经结婚了,还老往咱们家跑啥? 李禾瑾在安徽苦熬了两年后,一下子明显老了一截,皮肤不再细腻,眼睛也没有以前充满活力的光泽。生了虹虹以后,像秋后的西瓜,脸色发黄,声音也没有丁点甜味。冯得珍对李世前说,小瑾以前说话声音响,但亮堂,现在,单是响,不亮堂,干巴巴的。 李禾瑾虽然比牛小雨大不了几岁,看上去却相差很大。女人的感觉比蜘蛛还要灵敏。她的直觉敲打着脑袋:牛小雨和周木祥老在一块指定要出事。她已经筹划,让她爸把周木祥从档案馆调出来,之所以还没有开口是怕引起周木祥的恼怒。以前处对象时,她张罗着帮他从又脏又累的加料班调出来,他非但不感恩,不愿意,还跟他吵了一架。她想缓一缓再说,没想到他俩在她家里就情呵爱的。牛小雨的不怀好意让她忌恨,周木祥这么快就变心更让她愤怒,他不该这么忘恩负义,不该这样对待自己呀。 李禾瑾怨,周木祥更怨,他搞不明白她现在的疑心病怎么会这么厉害,真像郑橘推测的,她会有什么精神疾病?他跟她上街,有时无意望了路上哪个女人一眼,她就问你看啥呢?他赶快把目光投向天空,好像是有什么坏心思似的,弄得他很不舒服。他对男女之事看得更重,不要说什么顾红盼绿,寻花问柳,即使在与李禾瑾不高兴时偶尔想起祝芹,想起彭莱都赶快驱逐这念头,都觉得对不起妻子。难道她为自己受过苦就可以平白无故地怀疑他这个心无旁骛丈夫有什么不轨之图?自己和牛小雨的关系清清白白,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妄薄之念,她也平地生风,胡乱猜疑。今天,李禾瑾对牛小雨说的话让他十分尴尬,他想和李禾瑾好好谈一谈,叫她不要随便猜忌,实在让人受不了,但这种事怎么开口呢?上海话说是一笃糨糊,北方话说是越描越黑。 周木祥没法跟她说。 第二十二章(一) 机械的摩擦部位需要经常加点润滑油,这样,不但能使机械运动自如,也能延长使用寿命。夫妻就是一架组合机械,生活在齿轮的咬合、传动中日复一日,也需要经常加点润滑油,减轻摩擦,更顺畅地传动。润滑油哪儿来呢,还需夫妻自己去发现,抑或是制造。 李禾瑾和周木祥这一段时间老是闹别扭。尽管周木祥记着郑橘的话,遇事隐忍着,但忍着忍着就忍不住了,吵闹常有。好在齿轮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时,润滑油来了。 再过三天是虹虹的周岁生日。周木祥借着如何给儿子做生日的由头和李禾瑾套近乎,调整调整夫妻感情。提起给儿子做生日,李禾瑾的脸色立即阴转晴,一片阳光。但这片阳光是脆弱的,偶一露面就又被阴沉的乌云裹上了。 周木祥说到你家给虹虹做生日吧。李禾瑾说那指定的啦,还用你说呵。她在儿子软绵绵的嘴巴上亲了亲,到姥姥家给你做寿,你高兴不高兴呵?什么做寿?那是给老年人做的,虹虹是过生日。李禾瑾朝周木祥一瞪眼睛:你们文人就是咬文嚼字,穷讲究,不一样吗。当然不一样啦…… 周木祥还没说完,李禾瑾向丈夫伸着雄纠纠的脖子:咋不一样啦?我问你,是不是都是过生日? 本来是让她高兴的,怎么又要引得她斗鸡似的?周木祥一连声说:对对对,一样,一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李禾瑾这才转嗔为喜:都说你们上海人会做饭,我没见你做过啥好菜呵。这回,得好好露两手。周木祥说:我看,还是你妈做。酸菜炖大肉挺挺带劲的。 事物具有统一性。上海人做菜善于配料,于清淡中漾出悠悠滋味,一如上海人的精致;东北人做菜喜欢大锅杂烩,口重味浓,一如东北人的粗犷。周木祥刚起初吃不惯她们家的菜,只一个“咸”字就把肠胃的兴趣腌没了。久而久之,他慢慢习惯了,特别是大肉粉条炖酸菜,又大又薄的猪肉肥而不腻,又长又粗的粉条绵而不烂,又细又黄的酸菜脆而不硬,尤其那汤,喝起来味重而香,烫嘴却稀溜溜地往你嘴里跑,津津有味,快哉快哉。周木祥确实是喜欢吃炖酸菜,不过,这酸菜是不上台面的,儿子过生日还让丈母娘做酸菜有讨好妻子的成分。李禾瑾笑道:炖酸菜平时吃吃还行,过生日嘛,咋行?不登…… 那个词咋说的?周木祥说是不登大雅之堂。对对对,不登大雅之堂。李禾瑾猛然觉得自己吃了亏似的,不对!不对!谁不登大雅之堂?周木祥笑道:噢噢,我说错了,是不登小雅之堂。李禾瑾说:你别逗我了,说成语我说不过你。 夫妻俩正兴趣甚高,气氛和谐,院门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 坏事能变成好事,好事能变成坏事,一点不假。张典家去世以后,陈瑶的日子更艰难了,发干的白菜帮子也舍不得撇,更舍不得给她的儿子女儿买个新书包,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给虹虹拿来漂亮的衣服,应该说是情意感人吧?正当周木祥夫妇借着给儿子过生日的东风解开上冻的关系,相语有意,相顾而笑,此时有人上门送礼应该说是锦上添花吧?可偏不。 周木祥把陈瑶引进屋,对李禾瑾说陈姐来了。李禾瑾说来了,坐。她抱着虹虹,并不站起。 陈瑶提了个绿颜色的大塑料袋,说:虹虹要过生日了,没啥买的,我给他买了点吃的,买了套衣服,也不知道中看不中看。她从绿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白塑料袋,里面装着糖果之类,又拿出一个纸纤维的服装袋,现在孩子都穿着棉衣棉裤,我往大点买,也不知道虹虹合身不合身。 陈瑶展开一套海青色的童装,上海产,拉锁的,但沿着衣襟有一排假纽扣。纽扣是布质的,每个纽扣都是一个水果图案,或梨或桔或菠萝,上衣袖口一寸处绣着一道宽如韭菜的丝绒彩绾,还在彩绾上加了一个花扣。 你们上海人就是聪明,能想出好多花花样来。你看这道圈圈,陈瑶指着彩绾,既好看,又离着袖口,不容易磨坏,想得真周到。她又打开裤子,让虹虹试试看。 陈瑶和周木祥欣赏新衣时,李禾瑾抱着虹虹看电视,不搭理,好像压根儿就不是给她儿子买的。陈瑶说试衣,她也不动弹。周木祥抱过虹虹,给小家伙穿上新衣,立即让人眼睛亮堂起来,款式新颖,颜色花色搭配艳而不佻,俏而不繁。周木祥问儿子喜欢不喜欢,小家伙不会说话,一个劲地蹬着小腿,两个膝盖上的小猫头随之翘动着胡须,煞是可爱。 周木祥又问李禾瑾好看不?李禾瑾淡淡道:行。 陈瑶看李禾瑾冷眼相待,勉强坐了一会就走了。周木祥很不高兴。他俩感情不睦,因儿子的生日刚有了活气,要是别的事,周木祥会隐忍不发,但他不能容忍她对陈瑶态度,说:陈姐来,你怎么一声谢也没有?谢啥?我又没让她买。李禾瑾说着,脱虹虹身上的新衣服。周木祥发怒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胡搅蛮缠?人家陈姐怎么把你得罪了?谁胡搅蛮缠?嗤!李禾瑾站起来,一口一个陈姐,我听得都直起鸡皮疙瘩。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周木祥想起了郑橘的提醒,但愤怒是部失控的卡车,他收不住口,大声呵斥,有病去医院,别在这儿整天吃撑了瞎折腾。一个寡妇,男人死了就老老实实呆家里,往人家家里跑啥?没安好心,不要脸。李禾瑾骂着陈瑶,进了卧室,把门狠狠摔上。 真是莫明其妙,不可理喻。周木祥自言自语,他知道,她是对陈瑶吃上醋了。 周木祥回丰西后,师傅张典家已经过世,陈瑶在五七工厂做家属工,一个月只有二十四块八,还带着两个孩子,他决定一个月给陈瑶拿上十五块钱,补贴补贴,不管陈瑶如何推辞,他每月发了工资就给她送去。他求李世前给陈瑶帮忙,李世前又去求靳卓庭,靳卓庭看在老领导的面上亲自到劳资处跑这事,很快就给陈瑶转为正式工,月工资四十八,提高了一倍。陈瑶说现在好了,叫他不要再送钱,周木祥说不行,两个孩子还都小,花费大。在陈瑶的强求下,周木祥将每月十五元减到十元。周木祥结婚前就把每月要补贴陈瑶的事跟李禾瑾说了,她赞同,说陈瑶挺可怜的,是该帮帮她。半年多以后的一天,李禾瑾对周木祥说,你给陈瑶的钱,每个月给她走邮局寄就是了,用不着送去。周木祥说,骑车到她家,十分钟就到了,寄啥呀。再说,寄去,让人家什么感觉呵,冷冰冰的,好像挺不情愿似的。上上个星期,周木祥下班回来晚了点,李禾瑾问他到哪儿去了,周木祥说今天不是开资吗,给陈姐送去。李禾瑾陡地提高声音,你以后少到她哪儿去!周木祥问怎么地啦?李禾瑾没好气地说,怎么地啦,一个寡妇家里,你老往那儿呲溜干嘛?周木祥说怎么地啦?有人说话?李禾瑾说,还要等别人说话,我就咯眼。周木祥说,你想哪儿去了,太不着边际了。李禾瑾说,谁没边了?这是你自个做出来的事,难道还是我冤枉你了不成?得得得,不跟你说。周木祥十分厌烦,直摆手。他俩为此打了两天冷战。今天陈瑶来给虹虹送生日礼物,李禾瑾便存心在脸色上放出不好看来。牛小雨和周木祥岁数相仿,风华正茂,她吃吃醋还情有可原,陈瑶比他大将近十岁,带着两个孩子,她也要吃醋,胡乱猜疑,真让人受不了。更让周木祥愤怒的是,对他和陈瑶的猜忌,是对师傅在天之灵的亵渎呵? 周木祥的书房里有一张单人床,当然是用来睡觉的,但在不同的境况下睡下去的感觉是大不一样的,微妙地表示着夫妻俩感情的波动。周木祥有时看书看得太晚了便在单人床上躺下,但有一个前提——不是严寒的冬天——单人床不是火炕。后来,夫妻俩别扭多了,气头大的时候,他就在单人床睡觉,此时,不是饱览诗书后携带着快意的甜睡,而是口角龃龉后难消抑郁之气的孤眠。夏天不用说,春天虽有春寒之料峭,秋天虽有秋声之淅沥,但勉强得过,一遇上屋檐上挂着冰柱的严冬,就是盖上两条棉被也是寒气刺骨,一夜哆嗦。周木祥为此曾得过重感冒,打了两天吊针,李禾瑾数落他,该,该,再叫你跟我嚷嚷,再叫你骨头硬。周木祥对妻子历来宽容、忍让,到了冬天,他更是轻易不敢和她生气,怕撂到冰窖里。今天,李禾瑾给陈瑶冷脸,还往人家身上胡乱泼脏水,周木祥实在气不过,呵斥她,但“咣”的摔门声告诉他,他又该在冰凉的单人床上忍受寒冷了。这不能怪李禾瑾不体恤他,一生气就睡单人床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时间长了,成了他俩的“约定俗成”。 第二十二章(二) 周木祥进书房看书。 这几天,他在看全辑本的《国语》,看到“晋语五”。《范武子退朝告老》很短,只有五行字,但看了两遍竟不知文中所云。他自知是心神不宁所致,便不想再看文言文,换了本《收获》,首篇是中篇小说《河两岸是生命之树》,看了两三页,知道在说一个护士,但具体情节迷迷糊糊,就像用破了底的铁皮桶装水,边装边漏,倒是小说开篇引用的那句拜伦的话——“你注定要辗转于痛苦和你的意志之间,虽然不死,却要历尽磨难”一直在敲打着他的脑袋,敲得他隐隐作痛。 书是看不下去了。周木祥看看表,时间还早,八点一刻,到任伟民那儿去坐一会儿吧,好长时间没见了。他想穿呢大衣,但大衣挂在卧室的衣架上,李禾瑾刚刚那重重的摔门声堵得他心头发闷,不想进去。 一出屋门,寒冷的空气就从领口钻进身子,周木祥打了个寒颤,退回去,到书房里把一件咖啡色的维尼纶开领衫加在中山装上。 虽然已是五九,西北的夜晚仍是滴水成冰,单皮鞋根本就不挡寒,走了一会儿,冻得脚趾头躬起来。踩在土疙砬路上就像踩在坚硬的铁块上,又冷又疼。 咚!咚!咚!周木祥急促地敲着任伟民的院门,任伟民开门,一看是周木祥,揉着他的肩膀:呵呀,冻死人,快点进,快点进。 任伟民家没外人时就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吃饭。秦春岭正在啃一块鸡脯,见周木祥进来,忙起身给他让位子。她见周木祥深蓝色的中山装外套了件咖啡色的维尼纶两用衫,怪怪的,别别扭扭,窝窝囊囊的,觉得好笑。周木祥也感觉出来了,脱掉外衣,放在沙发的扶手上。 任伟民因偷鸡和小猴子一起被示众后,秦春岭和他断了关系。秦春岭对任伟民其实挺有感情的,只是男朋友在大街上示众让她面子下不来,对他说了一句“一刀两断”的狠话。要是任伟民向她下个“今后绝不” 之类的保证,来些“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就不想活啦”的泣诉,秦春岭也就会见好就收。任伟民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但要向一个女人陪小话,一时还真拉不下脸皮,这样,他俩就僵住了。秦有福知道女儿的内心,便向周木祥通口风,周木祥拉着任伟民到秦家负荆请罪,得以情续旧好。 任伟民拿来一个酒杯,给周木祥倒酒。周木祥摆手,说吃过了。任伟民说:我晓得你吃过了,咪点小六子 。周木祥问你们怎么刚刚吃饭?秦春岭放下鸡骨头,说:他买了个鸡回来,猴急猴急的,就要下肚,又是洗又是烧的,一直折腾到八点才到嘴边。秦春岭对坐在小凳上女儿说,你爸是上海人,最爱吃鸡了,知道不知道? 说着,她把眼睛瞄向任伟民。 在丰西,如果酒桌上有鸡,又有上海人在座,大凡会有人给上海人搛上一块鸡,说,你们上海人爱吃鸡,其他人就附和,还一本正经地劝上海人,快吃,快吃,脸上显出坏笑。十一二年前,这批上海小伙给丰西制造了一场灾难,许多人家的鸡都被连窝端,惹得整个小城齐声讨伐上海人是偷鸡贼。虽是冬夏轮回,寒来暑往,当年的上海小伙都已成了爸爸了,但丰西人的历史性记忆不会忘却,逢到有鸡又有上海人的场合,总要不失幽默地把上海人偷鸡的往事掀开一角,找找乐子。 任伟民看妻子挖苦他,呵呵一笑:嫁盗狗的随狗,嫁偷鸡的随鸡。秦春岭用筷子杵了杵任伟民的额头:你还有脸说哩。你跟小周是好朋友,咋不跟人家学学,没皮没脸的。任伟民举起酒杯:我们不听她的,喝酒,驱驱寒。周木祥喝了一口,品尝到的不是白酒的辛辣,而是酸涩。想当初,任伟民得以和秦春岭破镜重圆,他是居功至伟的,看着他俩有情有爱,有说有笑,心里无限凄凉,哪像自己和李禾瑾,铁砣掉到凉水里,冷碰冷。 周木祥虽然和任伟民是好朋友,但并没有将婚后的不愉快告诉他。坐到九点多,周木祥要告辞时已经下雪。任伟民夫妇俩让他再呆一会儿,等雪停了,一等等到十一点多,雪仍没有停的意思,周木祥执意要走。 天空混混沌沌,道路上昏暗不明,看不到雪花,但从落到脸上的感觉来判断,雪花虽然不大,但下得很密很急。 也许是刚放下酒杯,乙醇还在血管里跳动,也许是看到任伟民夫妇如鱼戏水,伤感灼痛了他的胸口,周木祥并没觉得来时那么冷。他仰起脸,让雪花落到眼皮上,落到鼻梁上,落到嘴唇上。雪花落到脸上就融化,缓缓流淌。他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一把,摔掉雪水,仍然仰着头,继续让雪花落到脸上,有一种清凉的的惬意。 雪花飞舞,静静而落,遮天盖地,沉沉而眠。周木祥边走边吟起杜甫《春夜喜雨》里的句子——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此时此刻的他感慨无限,随口缀了两句,“旷天幽幽远,可知夜行人?”一说“幽幽远”,他心里一颤,联想起《庐山归来赠彭莱》中的句子:忽听玎玲环佩响,劳足蹭蹬终不见。无问邈邈何处来,幽泉自长声自远。这是写他和彭莱在庐山循声寻找瀑布终而不见之事。这“劳足蹭蹬终不见”难道是冥冥预示?这“幽泉自长声自远” 难道是可怕的谶语? 放寒假时,彭莱对周木祥说要到蓬莱姥姥家去,问他去不去,他倒是想看看八仙渡海处,但还要参加家庭联产责任制的调查,虽说这次社会实践是自愿的,但两个班长都不去总不好,关照她写几首诗回来,说等着看彭莱写的蓬莱诗,那多有意思。彭莱说,我也等着读你从淮北带回来的诗,不过,你得悠着点,不要写得太好了。他问这怎么说?她说,你写得太好了,叫我怎么拿得出手呵?彭莱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火花,真诚中又有些调侃。他的眼前浮现出她那微微翘起嘴角,在漫漫的雪花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周木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细细密密的雪花把深夜的空气过滤得是那么的纯净,调制地得是那么清冽,说是甘泉;有甘泉所没有的醇厚,说是美酒,没有美酒的浓烈。他深深地呼吸着,有醒人的清爽,没有醉人的迷幻。 要是那年我没有去淮北而是跟她一块去了蓬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难道真的像她说的“只修了九百九十九年,还是缘分不够”。她毕业以后干什么呢?她现在还是独身一人吗?她生活得好吗?哪个撞了大运的男人会得到她呢?她恨我吗?是否还会想起我?他一点不知道,他也无从知道。接到彭莱信以后,他俩都信守她在信中所说不要搅乱心灵的宁静,再没有鸿雁往来。 在这黝黝黑夜里踽踽独行之时,一想及彭莱,他对她的思念是这漫天无声的雪,纷纷扬扬,急急切切。要是说以前偶尔想起彭莱,他还暗暗自责,觉得对不起妻子,今天,他完全没有这道德的束缚,只有思念,只有怅惘,只有懊恼,一如这无边无际的夜雪。 他是一个感情沉静、含蓄的人,不会大悲大喜,不会一任情绪汹涌澎湃,但假设彭莱这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以肯定,他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他走到一根安有路灯的电线杆处停了下来。雪花打湿了他的睫毛,他揉了揉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中,细密的雪花是涌出蜂箱的蜜蜂,扑闪着翅膀,拥作一堆。 第二十二章(三) 靳卓庭和李世前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靳卓庭不抽烟,暗暗徐吐长气,吹走坐在上首的李世前喷出的青烟。 当初,靳卓庭得以替代金光明任炼钢厂厂长,靠李世前的力荐。李世前是党委书记,一把手,大事得听他的,但理所当然归厂长管的事,靳卓庭也询问李世前的意思。他这个人本来就小心谨慎,再加上对李世前有感恩之心,凡事多多请示也是出自于真心的。李世前这人,虽然说话做事掷地有声,敢说敢当,但并不揽权,该是厂长管的事,他都尊重靳卓庭的意见。十一二年前,分配新工人工种时,他强行把上海人全撵到又烫又累的熟练工岗位上是次例外。 李世前被降职并调出炼钢厂后,公司给炼钢厂另派了一个党委书记,叫司一卫。司一卫原叫司十卫,他也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要让他去保卫那么多东西,保卫啥,是金银财宝官禄福寿?还是族名家风人品道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改为司二卫,意为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有人对他说,年轻人嘛叫个卫东彪呵,齐红革呵什么的还有点冲劲,你都过四十了,凑啥热闹呵?他板起脸说,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老幼,何况,我还没老呢。9。13事件后,林彪成了全国人民唾骂的卖国贼,他立即把名字改成司一卫,别人问他,怎么又一卫了?他反问,全心全意保卫毛泽东思想不行吗?倒把对方弄了个哑口无言。这人同李世前一样,敢说敢当,一言九鼎,但同李世前也有不一样地方,是个权力癖,大小事都得听他的,连机关里领多少拖把、扫帚都要过问。可以想见,靳卓庭这个厂长当得够窝囊的。时间一长,他对司一卫的不满情绪就像菌类一样繁殖开来,不满归不满,只能藏在肚子里,再说,他也不喜欢争峰比高,但这让他怀念起铿铿然而又有长者宽厚之怀的李世前,这是他近来经常踏上李世前门槛的原因。 电视的经济频道在介绍杭州机电厂试行厂长负责制的新闻。李世前对看得入神的靳卓庭说:看样子,中央是下了决心,要给厂长更大的权力,让你们走到前台。靳卓庭笑笑,知道李世前在安抚他:那仅仅是试点。哎,建国以来的每次新政策不都是从试点开始的?公私合营、发放奖金、企业整顿、利润留成不都这样吗?试点,试点,由点到面嘛。靳卓庭点头,嘴上还是说:不知道这次的试点会不会流产? 靳卓庭对厂长负责制何不是暗生企盼呢?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以搞技术走上企业领导岗位的他,深知这次试点的重要性。在党委一元化体制下,理论上厂长负责行政,实际并无多少实权,就是碰上比较民主的党委书记,你也不敢过于负责,因为一有风吹草动,板子往往打在厂长的屁股上。小说、电影里的一个固定套路却让他反感,党委书记、支部书记总比厂长、车间主任正确,哪怕是全国人民学习的解放军,政委大都代表的是正确路线,军长、团长什么的总要犯点错误,就像孩子总要尿裤裆。影片《火红的年代》中的厂党委书记王坚和厂长白显舟,小说《较量》中装配车间支部书记江海涛和车间主任丁锦辉都是如此。1979年,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塑造了敢于改革,一身正气的乔光朴,打破了厂长总是歪嘴和尚的魔咒。靳卓庭将《人民文学》上的这篇小说一口气看了两遍,有大吐块垒之感。他并无权力癖,只是想在厂长这个位子上有所作为,但给他带来希望的《乔厂长上任记》发表已经几年了,他这个厂长仍是一如既往,有职无权。炼钢厂的值班电工归检修车间管,一到夜班,当班的值班长有事叫他们,老是揉着眼屎姗姗来迟。诸如测温开关坏了,过跨车电线断了虽都是小事,但耽误生产,而且,他们的懒散也影响主线工人的情绪。靳卓庭想把值班电工归入生产线的大班,便于管理。他和司一卫谈了自己的想法,司一卫不置可否。在一次办公会前,靳卓庭跟司一卫说想把这提出来,让大家议一议。司一卫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现在,各条战线都在搞改革,但改革的前提是要坚持党的领导。他知道了,司一卫不同意把值班电工归入大班,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同是否坚持党的领导扯到一块? 哎,天若有情天亦老呵。靳卓庭不敢说企业改革是老牛拉车,遥遥无期,泛泛地发了一声感慨。李世前明白他有所指,说:老弟呵,别忘了,主席不是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吗?是沧桑,但不知沧桑何时呵。靳卓庭盼望能改变目前厂长有职无权的状况,但他顾忌李世前以前也是党委书记,说一半留一半。 李禾瑾一家子进来了。靳卓庭要走,李世前拦着他,说咱喝两盅。他不说外孙今天过生日,怕靳卓庭空手吃生日席不好意思,但进屋拿东西的冯得珍说开了:靳厂长,今个是虹虹过生日,你走啥走?喝两杯。呵唷,我不知道你外孙过生日,什么都没买。靳卓庭有些尴尬。李世前说:嘿,要拿啥东西,又不是特意请你的,碰上了。靳卓庭说不行,不行,掏出二十块钱,卷着,塞到虹虹手里,周木祥从虹虹手里拔出来,塞给靳卓庭。虹虹看刚刚放到手里的东西被他爸抢走了,“哇哇”得哭了开来。靳卓庭说看把孩子吓的。说着,又把钱塞给虹虹。小家伙看物归原主,破啼为笑。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做法是不得人心的。靳卓庭有了理由。李世前一看这情景,说:得,得,这小不点,起小就见钱眼开。他把目光转向周木祥,你得多加教育呵。他的话既是开玩笑,也是默许。 靳卓庭这才心地坦然地坐回沙发。 李世前从女儿手里抱过虹虹,两手托着外孙的胁肢窝:唔,嗄小子,今个给你过生日了!虹虹小手张开,抓李世前的嘴唇。这小子,胆子还不小哎。李世前张开嘴,抿着嘴唇咬虹虹的手指头,逗得虹虹“嗄嗄”地笑。 冯得珍进来,看到李世前逗虹虹,说:你偏心眼吧,小兵你就从来没抱过,现在把个孙子恨不得含嘴里。说着,她拍拍手,要抱外孙。李世前用胳膊肘顶着老婆:去,去,去,做饭去,没到你打哈哈凑趣儿的时候呢。冯得珍刚要回身去厨房,忽然看到虹虹裤子上有小猫头,脸色立即严峻起来:你俩咋给孩子买这裤子?李禾瑾一惊:妈,咋的啦?咋的啦?啥不能买,偏要买这不吉利的东西?你不知道虹虹是属鼠的?猫是干嘛的?吃鼠的!你想让虹虹不得安生?李禾瑾从安徽回来后,冯得珍没有训斥过女儿,今天却怒气冲冲,我说你是咋的啦?没脑子呵?买这!李禾瑾朝周木祥投去不满的目光,对她母亲说:不是买的,是人家送的。冯得珍问谁送的?她以为女儿随口推托。李禾瑾说是陈瑶送的。冯得珍问哪个陈瑶?啥时又冒出个啥陈瑶?周木祥接过话头:妈,就是我师傅的爱人。你师傅老婆?冯得珍满嘴的不屑,就是那个寡妇?她对当年有个年轻寡妇参加她女儿的婚宴很生气,今天一提起,便顺风顺路地想到她。周木祥见岳母如此轻侮陈瑶,心里不舒服,也不好说什么。 冯得珍冲到李世前面前,抱过虹虹,三下五除二,把外孙的新衣服全扒下来,狠狠地甩在地上,对李禾瑾说:赶快把这祸害扔掉! 一身漂亮的新衣服突然被扒掉了,青灰色的棉袄棉裤躲闪不及,不胜害臊。虹虹瞪着黑溜溜的眼睛,不响,也不哭——小家伙的眼泪和啼声早被他姥姥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没了。 李世前对老婆在靳卓庭面前大呼小叫地扯她那一套非常不满,上前抱过虹虹,说:瞅你把虹虹吓的。你这个娘们说风就是雨。冯得珍看着吓傻了的外孙,自觉唐突,何况又有外人,更觉不妥,但她还是要争她的那番道理:信不信由你。她是指女儿失而复得的事,只是在靳卓庭面前不便明言。李世前想起靳卓庭也是属鼠的,问:今年不也是你的本命年嘛,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家养了只猫。靳卓庭说:我爱人早把那只猫送人了。其实,他来的时候,那只猫还在调皮地抓他的裤脚管。冯得珍一听靳卓庭的回答,有了支持,批评丈夫啥都不明白。 吃完饭才四点,李禾瑾让周木祥回去取一套儿子的罩衣,半路上碰到姚杰。姚杰问他干啥呢,他说回家。姚杰又问有啥事不,他随口说没事。姚杰说没事正好,他姑姑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拉周木祥给他看看。周木祥说我怎么给你看去?姚杰摸摸下巴,有了主意:你在胡同口等着,我要是看中这个女的呢,就把她引出来,你帮我参谋参谋。周木祥说我回家还有事呢。你这人咋回事?刚刚还说没事,又变卦了。姚杰推了他一把,都说上海人怕老婆,是不是被你老婆拴在裤腰带上啦?你对我说,不要瞎搞了,正经找一个。我正经找了,让你参谋参谋,你又甩手了。说话不算数,还是不是个爷们? 周木祥被姚杰说得理屈词穷,只得跟他一块去。 过市中心牌楼,从一个粮站穿过,拐了几条胡同,姚杰在一趟平房前站住,指着第二家:就是这户,我先进去,你在胡同口等着,院门响了,你就装作走这儿走过,看看那个小妞咋样。他上前敲门,回过头来叮咛周木祥别走远。 虽然太阳还悬在半空,但北风一刮早没了热度,蔫不叽叽的。周木祥在冷嗖嗖的寒风中来回晃荡,每次晃回胡同口,探头张一张,那红漆大铁门总是板着个脸,默不吱声。周木祥既着急又闹心,着急的是虹虹的衣服还没拿,闹心的倒不是寒风的侵袭,而是在胡同口晃来晃去的,像个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实在无聊之极。几次胡同里传来开门声,说话声,他急忙跑过去,不是。 又一次开启铁门的“咣咣”声,三个人从红铁门的院子走出来。周木祥仔细一看,抽了一口冷气。出来的三个人中,一个是姚杰,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大约是介绍人,也就他姑姑,另一个竟是牛小雨。是不是看花眼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再听说话的声音,就是她。他向前走过几步,偏过房头,在一边等着。 一会儿姚杰走过来,问周木祥看到了吧?周木祥说就是那个穿咖啡色短大衣的吗?是呵。姚杰看周木祥并不发表评论,问咋样?你说呵。他额头短,一笑,眉毛往上凑,更显得狭窄。周木祥不好回答,说走吧。姚杰生气了:你是咋的啦?看耍猴,还得吆喝一声呢,让你白看啦?谁要看啦?我又没要看。你今天是咋的啦?吃错药啦?周木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怎么会知道我对有夫之妇的牛小雨私会小伙子的厌恶呢?他歉意地拍拍姚杰的肩膀:我不会评价女同志,对不起呵。姚杰晃晃脑袋,苦笑道:我今天整个犯傻,愣叫一个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玩意儿来当参谋,啥事吗? 周木祥赶回家,找出虹虹前两天穿的衣服,匆匆送去,等他到岳父家时天已黑了下来,靳卓庭也已走了。 李禾瑾没好气地问他咋到现在才回来?妻子也就是表示个不高兴,并无深究之意,要是别人,在老婆事多疑重之际打个哈哈,哪怕是不吱声也就过去了,偏这周木祥凡事认真,好说真话,说出去了一次,李禾瑾问出去哪儿,他说人家给姚杰介绍对象,让我看看。他对象?李禾瑾对形象猥琐的姚杰印象不佳,满脸的不屑,他这种人还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去会对象,干你啥事?他让我帮他参谋参谋。参谋?人家相亲,你挤啥热闹?嘚嗦不嘚嗦 ?她忘了丈夫正是当年帮吴新生相她时被她看上的。李禾瑾问周木祥咋参谋?周木祥说是在胡同口等着张一眼,李禾瑾不信:大冬天的,人家还好意思把你冻在外面?她忽有所思,你是不是在瞎诌呢?到牛小雨那儿去了吧?周木祥条件反射般地身子一颤,轻蔑道:嘻,她这种人,我怎么会到她那儿去。李禾瑾看周木祥对牛小雨从无恶感,今天突然换了一个口吻,语言间又不自然,似是欲盖弥彰。好呵!李禾瑾指着周木祥,叫你回去给虹虹拿衣服,你倒去会野女人了?李世前呵斥女儿:嘴巴干净点!啥会野女人去了?小周就不能出去一下呵?爸!我还不知道他这个人呵,掰瞎话也掰不对,还有陪人家相亲被关在门外的?明明是心虚嘛。周木祥被她弄得百口莫辩,没心思再和她争下去。 十点多了,《鹿鼎记》还没放完,冯得珍催女儿回家,别晚了冻着虹虹。平时回家,都是由周木祥抱着儿子。今天,李禾瑾抱着虹虹走在前面,急而碎的脚步声把周木祥几次颤动在嘴头的话挡了回去。到家后,李禾瑾和儿子一块洗脸洗脚,面盆摩擦地面的刺啦声,水瓢碰击水缸边沿的咚隆声,毛巾抽打洗脚水的哗啦啦声根本就容不得周木祥能有半句话插进来。末了,她抱着儿子进卧室,关门时照例是一声暗锁锁舌猛撞门框的声音,响而刺心,堵在周木祥胸口。 周木祥只好又躺到凉嗖嗖的单人床上。他没有睡意,也不想看书,连中山装也没脱,倚在床头上出呆。 李禾瑾对他可以说是痴心不移,为他在安徽孤苦伶仃地受了两年多的苦。这让周木祥震撼,铭心刻骨。他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爱她,善待她。他捶着额头,恨自己太失败了,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基础却弄得花落叶败,月黑风高呢?他清楚自己和妻子在兴趣爱好、性情性格上的不同,但这不应该成为他俩是一对恩爱夫妻的阻碍。自己爷爷奶奶一辈,奶奶大都目不识丁,他们不都在夕阳西风中携着手颤颤巍巍地步入人生的终点吗。即使不能成为水乳交融的一对,至少也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呵,就像鞭炮,随时都会爆炸。 第二十二章(四) 牛小雨端坐在办公桌前。她有一个问题要问周木祥——怎样看待汤妍。 几年前,汤妍发表了一篇自传体报告文学《一场风雪》,用一种忧郁而又略带自我欣赏的笔调叙述自己的婚外恋,还不避讳性的描写。牛小雨看后对一个女人的隐私自我揭秘和描写惊异万分,在她看来,其厚颜无耻是不能想像的。大概是两年后,作者离婚,这已经是她的第二个丈夫。两个丈夫都是在她生活无着的情况下投奔的,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店员,都是老实本份人。汤妍的离婚当时在社会上引起了一场风波,争执激烈。有人赞誉她是叛逆世俗的思想解放者,敢于追求真正的爱情,也有人痛斥她是一个下流的忘恩负义的女人,把婚姻看作仅仅是性的结合,把丈夫当作险流中一块木板,上了岸就可以扔掉了。当时牛小雨还在厂里当车工,班里人在一块要么是扯谁跟谁有一腿,要么是议论《姿三四郎》里的主题曲如何带劲,《霍元甲》里的赵倩男好生了得,要么是传些“大班长是条狗,摇头摆尾到处吼”之类的顺口溜,反正没人跟她谈什么汤妍。牛小雨回家跟妹妹谈,却不想争得面红耳赤,因为妹妹把汤妍当作一位女英雄,挣脱了虚伪道德绳索的束缚,大胆追求真爱和高尚的生活。昨天,牛小雨偶尔翻出几年前那本载有《一场风雪》的杂志,她想起了当年和妹妹的争论,很想问问周木祥的看法。她确定,行事端正的周木祥同她对汤妍的评价肯定是一致的。 不揣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你对汤妍有何评价?就是那个写了《一场风雪》的汤妍。周木祥刚刚冲好茶,牛小雨迫不及待地提起那幢旧闻。对牛小雨平日爱摆弄些不伦不类的词语,周木祥虽然听了不舒服,但也就是听之任之,从不讥笑她,今天却用了不太恭敬的语气:我也不揣冒昧地告诉你,我不知道哪个汤妍。其实,周木祥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因为汤妍离婚案而风生水起时,他还给报社投过稿,发表自己的观点。 牛小雨看周木祥毫无谈兴,以为他不舒服了,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说没有,要整理档案去。牛小雨知道周木祥上个月刚整理过,再无收拾之理。他是怎么的啦,没头没脑的,好像我哪儿得罪了他,没有呀。牛小雨心里有话藏不住,等周木祥回办公室,便问他:我哪儿招你惹你了?给我使脸色?周木祥一听,有些歉然,太小心眼了,怎么能对一个女人使气作态呢?他望了望牛小雨,看衣架上挂着紫红的衣服,问:你昨天不是穿的咖啡色的吗,换啦?牛小雨说我昨天也穿的这衣服呀。她高兴了,没想到周木祥关注起她的穿着来。不对,我昨天看你穿的咖啡色的。昨天?在什么地方?牛小雨明知周木祥肯定是看错了人,仍很有兴致地问下去,喜不自胜。在牌楼对面粮站的那个胡同里。牛小雨笑说:我昨天根本就没去那儿。周木祥以为牛小雨抵赖,较起真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和一个中年妇女一块出来的。他没说还有一个小伙子,不愿挑破那个脓包。牛小雨看周木祥说得这么认真,寻思一阵,忽有所悟:你是不是说的我妹妹?那是你妹妹?怎么会呢?牛小雨说:怎么不会?她前几天跟我说过,星期天要去我姑姑家,说我姑姑要给她牵根红绳。我姑姑家就在五粮站那儿。周木祥问:是吗,你妹妹多大了?牛小雨笑了:我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只比我晚一个来小时。周木祥惊异道:你俩是双胞胎!牛小雨点点头:我妹妹那个人呵,好高骛远,东挑西捡的都花了眼了。噢!牛小雨回过神来,你是不是把我妹妹看成我啦?怪不着你今天对我爱理不理的呢,你是想我一个结了婚的人还相对象?你也不想想,我就是想有心有所动,也不能大张旗鼓叫人介绍呵。 周木祥哑然失笑,只说自己“呆呆呆。”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转而问:你跟你妹妹都是小雨那天生的,你抢先把小雨这个名字占了,你妹妹叫啥,是不是也叫小什么的,是不是也跟雨有关系呵?那是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啦,你猜猜。周木祥想了想,刚说个霜字,赶紧自我否定,不对,不对,很少有用霜起名字的呵。云字倒不错,但已经简化了,没雨字头,雷呵霹呵又不可能用,是什么呢?他想了半天,说大概是霈字吧。牛问哪个霈?周木祥比划着告诉牛小雨,她说不是,让他再猜测。周木祥说是露字。牛小雨说露和雨风马牛不相及。周木祥说露由空中的水气凝结而成,也说得过去。牛小雨说你就继续收肠刮肚吧。周木祥实在猜不出了,让她说是什么字。牛小雨得意道:霖嘛!哪个霖?普降甘霖的霖呵。是是,霖就是雨,又是个常用字,我怎么想不起来呢?牛小雨有了把柄:是呵,这么个简单的霖也猜不出,罚!她像个酒桌上酒司令,一点不含糊。罚!罚!周木祥以小人之心度了一回君子之腹,巴不得有致歉的机会,你说怎么罚呢?让我权衡权衡。牛小雨食指顶着右面颊的酒窝,满脸生笑:就罚你用霖做个灯谜吧。可是有时间的噢,五分钟之内。 周木祥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铅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了个大大的霖字,翻腕支着下巴默想着。一会儿,他抽出手,还没说话,牛小雨说有了。周木祥笑问:你怎么知道的?牛小雨眨了一下眼睛:我不会猜谜,还不会猜你做谜呵?我早就发现,你猜谜时眼睛一动不动,一旦猜中,眼睛就动了,必定是说“有了”。嗬,你是不似猜谜胜似猜谜呵。周木祥恭维了一句。闲话少说,言归真传。快说。牛小雨下命令了。 周木祥在纸上写了八个字:佳雨萧萧下,秀木叶森森。牛小雨拿过周木祥手中的铅笔,在“霖”的雨字头上划了个椭圆圈,一幅行家的派头:这佳雨萧萧下嘛,是说好雨从天而落,盖在上面;这秀木叶森森嘛,表示林字。嗯,妙,妙,谜面高雅,意境顿生,上下合扣。周木祥说好,牛小雨问:是说你的谜做得好,还是说我猜谜猜得好?周木祥说:当然是你猜得好。我的谜太一般了,但从你猜谜来看,你已经入道了。那是。牛小雨的声音高兴地都有些颤抖了,近朱者赤嘛,也不看看我整天和谁在一起。 第二十三章(一) 每天晚六点关门,三个雇工一走,小猴子与赵艳媚便回家吃饭。十点左右返回,上二楼,在爱巢中鸳鸯相戏,过他俩的小日子。两点一线,已成了固定的格式。 吃完饭,赵艳媚洗完碗就要回去,小猴子说:急啥急?看好《上海滩》再走。看许文强多帅,要长相有长相,要派头有派头,礼帽一戴,领结一打,风衣一披,香烟一叼,轧劲 ,不看可惜了。小猴子南腔北调,说着,拍了一下大腿。 坐在一边的区如嘉捂着嘴笑。 小猴子大捧俊雅、潇洒的许文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细眼睛,尖脑袋有什么寒酸,还哇啦哇啦的。他父亲和弟弟都不是小脸,他妈也不是,反正,家里没有像他一样尖嘴猴腮的。也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区如嘉在心里诋毁着小猴子,但那是无用功,并不妨碍小猴子依是摇头晃脑地欣赏着周润发的风采、风度和演技。他虽然长得猥琐,但想说就说,爱唱则唱,笑口常开,这也许是他生意越做越红火的原因之一。试想,一个人因为自己个子小长相差便自惭形秽,说话做事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即便有浑身本事也施展不开呵。 赵艳媚对说:我还要洗衣服呢。你不回,我先回了。呵唷唷,这怎么行呵?怎么可以让我娘子单个回去呢?我不放心。小猴子站起来,拉上茄克衫的拉链,走,走。 电视里正演到许文强发现冯敬尧交托的货物竟是子弹,大惊,正是如何处理这棘手事之时,小猴子心有不舍,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 小猴子在和乔宝合开的电修理店上占了很大便宜,但赚头已不能满足小猴子膨胀的胃口。他和丰钢驻上海办事处的关系搞得风溜水转,通过他们能平价买到好多工业品。他生出开一个贸易公司的主意,但修理店地方太小,得另开门面。赵艳媚闹着要在外找房子,不如找个大点的铺面,将公司和住处合二为一。因为在外寻房,实际上已经把家里的那间房让给了弟弟白运国,梅寄香偷偷地塞给他八千块钱。小猴子在成都北路租了间门面房子,有一百多平,开了个泰运贸易公司,一楼是门点,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做他的经理室,另一间大的做新房。结婚后他俩不生火,到附近的老虎灶打热水去。 一楼是间通房,放着轴承、铁皮、钢丝绳,钢铰线、小号泵、减速器、调节器、机电设备的各种零件,等等,说是贸易公司,毋宁说是一个杂货场。在一楼右下角用五合板隔出五平方米的地方,加个门,刷上白漆,放了一个办公桌,挂了个财务室的牌子。其实,泰运公司的业务量还没到要设财务室的地步,但有个财务室让顾客,特别是国营单位的采购员觉得这个公司正规,让人放心。财务室的人兼作店员,小猴子并没有因此多雇人,却多揽了生意,这是他的精明之处。左下角是个楼梯口,楼梯是松木板的,因为年代久了,本来呈直角的梯阶外沿被鞋底踏得凹了下去,不过,倒是光滑。上了楼梯,堵着楼梯口就是个经理室,和财务室一样,也是另外加出来的。经理室里没有窗子,白天也得开着电灯。说是经理室,小猴子很少在里面。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奔东颠西地跑材料,即使不外出,也是在一楼张罗着。真要累了,他也不会坐经理室,到只有一板之隔的卧室躺着。 一回到公司,小猴子就蹲到五个小型电动机面前欣赏着。这是今天下午刚到的货,是借丰钢办事处的关系以采购价买回来的,一千二一部,出手就是一千六了。这一段时候,市面上小型电动机紧张,他原想把零售价定到一千六百八,这在物价局的允许范围内,但考虑到公司刚开业,要争客源,打好基础,忍痛割去八十元。就是这样也稳嫌两千块。小猴子一高兴,哼起《上海滩》中的插曲,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是呵,靠着丰钢办事处,再加上他勤勉、灵活,善于料理,泰运贸易公司经营良好,势头更好。在小猴子看来,它就像一艘永远也卸不完货的轮船,会给他不断地贡上财富。 赵艳媚的手臂上搭着几件衣服,从楼上下来,叫小猴子一起把放在墙角的洗衣机抬到楼梯肚子下的水池边。 二楼没有自来水,他俩把与用水有关的东西,诸如面盆、脚盆、洗衣机之类都放在一楼,好在公司就是家,家就是公司,一应大小事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安排。 小猴子结婚前并没有准备买洗衣机,背心、内裤、袜子等小东西自己洗,其它拿到母亲家去。赵艳媚不愿意,说,到你们家吃现成的,还让你妈给咱洗衣服呵?我做不出。小猴子特意挑了一台爱妻牌全自动洗衣机,好让妻子省些力气。就是这样,他也舍不得老婆,常常抢着洗。虽然他俩不做饭,梅寄香还是让买台了冰箱,好随时从他们那儿带些食物回去贮藏上,拉开冰箱门就能放到嘴巴里。加上彩电,区如嘉不无嫉妒地说,你们三大件全齐了。 赵艳媚平时在一楼帮着干些杂活,搬运货品、收掇店面什么的。小猴子对她说,你是老板娘,干啥呀?赵艳媚闲不住,还说,让我缩着个手,看着人家干活真不习惯。小猴子说慢慢就习惯了,你以为谁天生就会老板娘?今天,赵艳媚帮着卸货,把放钢丝绳、钢铰线的地方整理了一下,又收掇刚到货的铝线。小猴子怕她累着,让她上去躺一会儿,他来洗衣服。夫妇俩正推让着,乔宝来了,小猴子只得上楼,把他领进经理室。 乔宝刚落座,打开银灰色的人造革小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来,都是五十元的票子。小猴子起身说:你急啥?我又不等钞票用。乔宝笑着把钞票递给小猴子:你点一点。小猴子数完钱,甩了甩,开开办公桌的抽屉锁,放到里面的角上,又拿出乔宝写的欠条,还给他。 当初,韩之平的哥哥韩之锦想把朋友的一爿五金店盘给弟弟,让在家晃胳膊的韩之平做些生意,赚些钱,不想韩之平嫌和榔头、老虎钳打交道没出息,没意思,被小猴子买了去。他看小猴子的生意不错,一个月稳赚八九百块,心生悔意,听说小猴子要出让店铺就想盘回来。他让哥哥给他找一个家电修理工,准备做一个无风险可言,虽不能暴富,却笃定有进款的闲老板。韩之平想,这爿店是哥哥帮小猴子牵的线搭的桥,现在他要出手,怎么也得先经着韩家。小猴子是先经着他了,但他提出的转让价却让他大光其火。韩之平以为小猴子会看在他哥当初帮忙的份上,最高也就是原价一万给他,没想到他扔出了一万三的要价,并声称看朋友面子不好意思按照市面上的价钿来,暗示这是最低价了。韩之平忿忿然。当初,我阿哥看在我的面孔上,给你压到一万,你嫌足了掼给我,倒好,到头斩我一笔,天下还有这票吃桃不吐核的人。哥哥劝他算了,只要自己能进分就可以了,从长计议。韩之平不干,说还没有接手就被他先斩去三千块,这只瘟棺材气煞我,咽不下这口气,一口拒绝。小猴子暗自高兴,这个蜡烛店小开 还想要原来的价钿,真是捏鼻头做梦。出这价已经是看面子的了,要是给别人,也得再叫叫价,正巴不得呢。 等着要店铺的当然有,那就是乔宝。 乔宝得知小猴子要转让店面的后,先是高兴,这下可以单干了。他提出接手的意思后,小猴子说,呵呀,照道理讲,我送都该送你,但是,我这个门面是朋友帮我弄的,他阿弟想要,我不好意思不先经他呵。乔宝很失望,小猴子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急。我看这个老兄不是肯吃苦头的人,活狲屁股坐不牢,我存心难难他,讲不定就是你的了。小猴子的话给乔宝带来一丝希望,他第二次找小猴子掏口风时,小猴子说,太阳嘛从西面出了,这个老兄定规要开店,也想尝尝做老板的味道。老板这么好做呵?我跟他讲,他还不相信,寿头刮几 的。他说了一大堆,并没说究竟是否把店转给韩之平了。乔宝问,事情到底怎么样?北方人怎么讲呵,小猴子挠挠后头劲,对了,九条牛也拉不回来。他硬劲出了一万五,小猴子抬起右手,先伸出食指,又 开五个指头。乔宝知道他的言外之意,给他乔宝当然就不止这个数了。乔宝跟小猴子的合作让他彻底地了解他,上海人说起来是属黄蟮的,滑得抓不住,只有他占你的便宜,你休想捞他一点好处。乔宝看着小猴子笑嘻嘻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厌恶。和他合伙,他只是占了一个好门面,无需像自己要动手用脑,没日没夜地搬弄机子,还担风险,怕万一把顾客的电器弄坏了,何况,还把修理家电的技术教给他。到头来,他全不念这些,给些优惠,反倒搭架子,狮子大开口。但他没有办法,小猴子占着主动,他乔宝只好做砧板上的鱼肉了。他提出多出一千块,小猴子还假惺惺地说要和韩之平商量商量。 结果,当然是乔宝用一万六千块接下了便民家电修理店。他把“便民”改为“乔记”,一方面是想打响自己的牌子,另一方面也想消除小猴子的阴影。 乔宝告辞,说还有一台电视机要修出来,明天人家来取。小猴子送他下楼。 第二十三章(二) 打开电视时《上海滩》早演完了,是台文艺节目,正在唱《十五的月亮》。小猴子半躺在床上跟着哼哼,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军功章呵,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他一边哼,一边拍着赵艳媚的肩膀——她正坐在床边打毛衣。瞧你美的。赵艳媚推了他一下。当然美呵。我小猴子是啥人呵?嘿嘿!后背痒兮兮的,你帮我抓一抓。小猴子直起腰来。赵艳媚放下毛衣,半转身子,左手伸进他的后背。嗯,适意,适意。小猴子低声叫唤,突然一转身,把赵艳媚压在被子上,先亲嘴,然后把她的额头、眼窝、两边脸颊亲了个遍,亲脸颊时还嘬嘬有声,而后,又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狂吻不止。赵艳媚两个拳头擂他的腰,唔唔地喊:好了,好了,闷死我了。小猴子放开赵艳媚,揉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不?赵艳媚拉下他的手,问啥呀?在离开丰西之前,在你的宿舍里。赵艳媚已经猜到小猴子指的什么,故意摇摇头。我跟你说,一定要发财,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发财还谈不上,过上好日子应该是没问题了。小猴子对别人说话总是带着几分夸张,跟赵艳媚说话却实实在在。和上帝在一块,魔鬼也会变得虔诚起来。他说:现在,一个月挣个三千块没问题,从下个月开始,每月多存上二百块怎么样?赵艳媚说:行!不过,我看还是把给你家的钱拿出来,给他们。为什么?小猴子不知道赵艳媚为什么突然变卦了。 结婚后,梅寄香不要他们贴钱,说你爸的工资够开销的了,还说你们现在立脚不稳,以后再讲。赵艳媚对小猴子说,你好意思张个嘴白吃,我可不好意思。小猴子随她的意,跟他妈说,每月贴三百块。梅寄香不要,小猴子说是赵艳媚硬让给的。梅寄香感慨,北方的女人就是实在。不过,他仍然不要,说啥时候要了,会讲的。赵艳媚看婆婆态度坚决,跟小猴子商量,要么,我们就当作没这笔钱的,每个月存起来。小猴子说,好,又改口道,要么在这里面每月拿出一百块,给你妈寄去。赵艳媚挺高兴。父亲不在了,母亲跟哥嫂一块过,想给母亲寄些钱又不好意思提,现在丈夫主动提出了。 小猴子说:不是说好了吗,现把钱存上。赵艳媚说:我看,还是先给他们。我妈不要呵。小猴子冤枉,好像是他不愿给似的。他这人对外人吝啬,对家人还是比较宽的,特别是对父母,有孝心。赵艳媚不假思索:不要,也得给。小猴子看赵艳媚的语调僵硬,问:怎么啦?谁说什么了吗?赵艳媚说谁也没有。不对!是不是区如嘉又挑什么了?赵艳媚见小猴子一说一准,不想瞒他,点点头:今天她问我,贴不贴家里的。我说现在不贴。她说,现在不贴,啥意思?是不是要等到我们结婚了一块贴?对,是呀,先占几年便宜再说。你说,呕人不呕人?告诉你呵,我可不想占这个便宜,赶快把钱给你妈拿去。 小猴子从床上起来,来回转圈,把楼板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早就看不惯区如嘉大事小事都要抢便宜。在他看来,想占便宜到外面占去,那才叫本事。跟老母鸡一样,就会在自己家里的米缸边上抢食吃,那叫什么?自己在外面结婚,把房子让给他们,已经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虽然我跟家里人不爱计较,可我也不是雷锋呵,何况,她现在还不是家里人呢。他越想越愤,说:这个娘们,再碰到她,我要跟她理论理论清楚。她嘴里再叨叨,我就不客气。撕她的脸。你看看,早知道,不跟你说了,就知道你沉不住气。小猴子转怒为喜,笑道:娘子不要生气。为这个臭娘们,把你气着了,我还不合算呢。 上海女人善于打扮,根据自己的长相、皮肤、身材因“人”制宜,好看而不奇异,醒目而不妖冶,给人的感觉特别舒服,甚至能以长补短,遮盖缺陷,突出亮点,区如嘉是她们的佼佼者。比如连衣裙是很普通的,她选择的是齿叶领高腰型的,既掩溜肩之微瑕,更显身材修长之娉婷。前几天买了缀星筒裙套衫,上衣是玄青底色配着菊兰色的交胸绞花,筒裙是雪青的,颜色协调而又有层次,几颗金黄色的星点闪动着华贵,既漂亮又新潮,急着要穿上炫耀炫耀,但这鬼天却没眼力架,下起雨来哭它爹娘一样没完没了, 剥夺了她展示美丽的机会,让新衣在大橱里面壁出呆,你说气人不气人? 一早上,东方天际就涌出了大片大片嘻笑颜开的红光,天终于放晴了,筒裙套衫可以隆重出场了。 今天是星期天,区如嘉拉着白运国逛豫园商城,穿着缀星筒裙套衫,款款细步,这天地间的美丽好像都裹在她的裙子里。路过南翔馒头店,白运国说进去吃点小笼。区如嘉说:急啥?这儿全部是点心店。白运国指指店门楣上牌子:看看清爽噢,这个是南翔小笼。区如嘉说:南翔小笼,南翔小笼,就是要到南翔去吃。我跟你讲了几趟了,还好意思提来,老面皮。 南翔小笼包子皮薄,馅多,汁多饱满,而且肉汁是用老母鸡炖汤煮肉皮,不加味精而自鲜,素负盛名,上海人犹爱吃。城隍庙的小笼据说也是如此做的,味道也好,但区如嘉总想到南翔一吃,认定那儿才是正宗的。 店里挤满了人,坐吃的,站等的,几无立锥之地。他俩在靠窗的位子前看着一对夫妻慢慢享用,等了有十几分钟,那对夫妻方抬起屁股。白运国听小猴子说过,外地人埋怨在城隍庙吃包子,桌子旁有人站等,上海人照样有心思细嚼慢咽,等得你只想骂娘。其实,这是错怪了上海人。这儿每天都是人挤人,来此享用的愿意等;另一方面,吃小笼包子主要是品尝味道,不是充饥,快不得,就得慢慢来,就像喝茶,你会把一杯大路茶一口喝掉,谁会这样对付西湖龙井或黄山毛峰呢? 食客虽多,但只要你有了位子并不用久等。一会儿,他俩要的两屉小笼和两碗紫菜虾皮汤就上来了。打开小笼的盖子,一股热气卷着肉香味喷薄而出。热气散后,六只小巧玲珑的包子在铺底的深褐色松针上愈显白嫩,皮薄薄的,透出枣红色的肉馅,包子上褶子细而密,宛如雕花。区如嘉搛起一只,用门齿咬开一个小口,嘬起嘴,长长地吹了两口气,慢慢地吮吸包子里的汤汁,热热的,香香的,有些发黏。她一边吸着肉汁,一边抬眼闲望。邻桌的一个中年男子搛起一个小笼包咬了一口,包子里一股滚烫的汤汁刺到脸上,男子的右手“噼”的打在左脸颊,发出苍蝇拍子打在墙上的声音,见众食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既狼狈又尴尬,举在半空的手掌又贴到左脸颊上,摸拭着,左脸颊顿时油光光的一片。此时,众食客的目光都已收了回去,径自吃面前的小笼包了。那男子嘴里嘟噜了一声,啥玩意!起身,踉跄出店。区如嘉望着夺门而去的男子,哧哧地笑着,对白运国说:外地人嘛也来轧闹猛。她舀了一汤匙紫菜汤,放在嘴下,并未喝,这只戆大弄不好就是一个甘肃人。提起甘肃人区如嘉就想起了赵艳媚,刚刚的好心情不翼而飞,愤愤不平起来,叨叨他们在家吃饭不贴钱的事。白运国笑道:这个不是蛮好的嘛,他们不贴,我们以后也不贴。你晓得啥?区如嘉白了他一眼,现在你爷娘是不要,以后等我们结婚了,是三家人家开伙仓 ,还不要?到时候老大老二一道贴,不是让他们现在捞一票?一想起小猴子和赵艳媚白吃白青台夫妇的,她心里就窝火。 在区如嘉看来,赵艳媚是个甘肃土女人,却当上了老板娘,原来只是个修理店的小老板娘,现在是开运公司的大老板娘了。小猴子精明能干,她这个老板娘肯定是越当越大了;自己是个悄美人,却是干拿工资的。虽说白运国凡事依她,总是个没财的小瘪三,跟了他,只能做个花钱得扳着手指头的穷光蛋,这愈让她气恼命运的不公,巴望小猴子和赵艳媚早离婚。 白运国看区如嘉脸上挂了一层霜,为了调节她的情绪,说: 我陪你到老庙黄金去看看。你给我买啥黄货?区如嘉知道白运国是随便转转的,但存心难他。白运国倒是想给区如嘉买首饰,讨她笑脸,无奈瘪瘪的口袋气短,只能尴尬一笑,没话找话,说:这套衣裳蛮嗲,啥人帮你选的?我自己选的,啥人帮我呵?你又不管啰。区如嘉朝白运国一噘嘴。啥人不管你呵?白运国摆出一脸委屈相,你冤枉煞人。我对天发誓,我白运国心里厢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区如嘉一笑:好唻好唻,你的心我有数目,倒是要注意你阿哥在外面出花头。像他这种人轻骨头,在外头不做露水夫妻 怪了。你不要乱话三千。我阿哥结婚没有多少时候,你不要瞎触壁脚 。啥人触他壁脚?真的啰。白运国看她认真的样,问:你听啥人讲呵?我们车间里有一个女人,胖的唻臭要死,大家都叫他胖头鱼,骚兮兮,戆答答的。别人有这种事情嘛都闷着,他还生怕人家不晓得,到处噼哩叭啦乱放。他不晓得我跟你阿哥的关系,还跟我吹唻 ,讲跟一个老板关系瞎 好。噢,跟一个老板关系好就是我阿哥呵?白运国不以为然。你急啥急?我话还没有完唻,听吧?不听拉倒。我还不想跟你讲唻。你讲,你讲。白运国赔着笑。他有两怕,一怕吃亏,二怕他女朋友生气。区如嘉转嗔为喜:胖头鱼讲,跟她好的是一个电器修理店老板。我一听是电器修理店的,问她这个店在啥地方,她讲在新闸路。我一想,不是你阿哥吗,又试他,这个老板生意做了怎么样?胖头鱼来情绪了,讲这个老板生意大了不得了,现在又开了一个啥贸易公司,搬到成都北路去了。区如嘉瞪了一下白运国,不是你阿哥是啥人?白运国不得不信,叮咛她:到我屋里不是讲噢。嘻!区如嘉一撇嘴,我有毛病呵?管他们这种乱七八糟倒胃口的事情。 白运国放心了。 区如嘉有小鸟依人的娇媚,也有小鸟不甘寂寞的叽叽喳喳。她的嘴碎,白运国怕她在父母和赵艳媚面前说些难听的,又生出风波。 第二十三章(三) 周济安家翻房子了。 他家的房子五十多年了,还是他父亲,也就是周木祥的祖父从苏北闯上海时造的,起先只是间茅草房,后来翻修为砖房,但在上海还是下等住宅,芦席盖顶,黄泥抹墙,虽然过两三年就要新刷一次石灰,但总还黄黄白白,斑斑驳驳。 李禾兵请了三天假,当和水泥、搬运砖瓦的小工。白天来干活,晚上回办事处睡觉,邵一鸣跟他开玩笑,是不是拍老丈人的马屁?要不,像你这样懒得短裤里能长出跳蚤的能这么卖力?李禾兵回道,你瞎咧咧啥,他不是我家亲戚吗。他说亲戚,自然是指周木祥是他妹夫。不过,邵一鸣说得对,他是想让周济安成为他老丈人的,努力亲上加亲。 他和周怀英谈上恋爱了。 赵平城和周怀英结束恋爱关系对她的打击很大,这倒不是说一个让人倾心痴情的白马王子离她而去,令她神伤意苦,而是赵平城对苏北人的鄙夷是把冷嗖嗖的尖刀刺痛了她的心。 周怀英以生为苏北人为憾,嫌苏北人土,落后,没档次,一直想做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融入上只角的圈子里。家人吃饭都用三红碗,她却单个用金边小碗;家人都说苏北话,她却要说声调柔软的上海话;在赵平城面前,举手投足都要摆出一幅上海小姐的样子,到头来,他还是嫌她是个苏北人。“马鹿角落了你们这帮苏北人手里嘛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想起赵平城这些污辱人的尖刻之语,她就打颤。他心里原来如此鄙薄苏北人,他为什么还要同自己谈朋友呢?七年呵,和抗日战争的时间都差不多了。周怀英又觉得赵平城应该是真心喜欢她的,要不,他也不会和她谈这么长时间,何况已经谈婚论嫁了。他是不是受了他家人的挑唆?他家对她始终不冷不热,特别是他的妈妈和妹妹。周怀英心里不舒服,但也不好说什么。前几个月,电视里放一个小品,主人公是一个走街穿巷的理发师傅,四十多岁,苏北人。小品的本旨是要表现这个苏北师傅的老实厚道,但由于他说的土里土气的苏北话夹杂着半生不熟的上海话,让人发噱,尤其是动不动来一句“乖乖隆里咚”,引得他妈妈和妹妹一阵阵哄笑,全不考虑她的感受。周怀英在赵平城面前抱怨,他不宽慰她,反说她多心。她越来越感觉到,他家人对她的轻蔑。如果这还能忍受,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赵平城的轻蔑就让她无法忍受了。“你们这种下只角的人嘛,也就是给人家轧轧讪胡”, 天呐,他原来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小丑一样的玩物。她蒙受了极大的侮辱,就像被人推到了粪坑里。她暗暗发誓,再不理赵平城,再不受他们家的那份轻蔑和侮辱。如果他来找她,想恢复关系,一定要义正词严地拒绝他,并且臭臭他,扫扫这个上只角的高傲、威风。赵平城是来找她了,但不是来和她重续旧好的,而是讨回他送给的金戒指的。 赵平城的姐姐在一家友谊商店做营业员。这友谊商店是对外“友谊”,中国人是不能进的,专供外国人或华侨购物。 友谊商店的工作人员在物资短缺年代可谓风光无限,可以平价甚至是廉价买到市面上没有或是配济的高档烟酒、时髦衣物、珍宝首饰等。赵平城姐姐替他低价买了个金戒指,赵平城准备给周怀英,反正已经谈婚论嫁了,晚送不如早送,好博得她的欢心。母亲曾表示反对,认为这么珍贵的东西应该结婚时再给她,赵平城不听,说,作啥要等到结婚呢?作为定情物不可以吗? 赵平城约周怀英出来时,她以为他向她陪不是来了,这是发火后男人通常的补救措施,积攒了一大堆诅咒准备向他扔去。他约她在黄河路的长江剧场门口见面,她先到的,看着周里京主演的《人生》海报,越发以为他是找她赔礼道歉的,是不是对我说两句好话后就拉我进去看电影呢?周怀英那天着意打扮、梳妆了一番,涂了点口红,轻施眼影,穿了条亚麻裤,鸦羽色的,浅黑而带有紫绿光,配上橄榄青的开阳衫,既大气又时髦,比平时又美了几分。她要在拒绝赵平城示好后款款而去,让他望着他的背影难受。没想到赵平城见到她后却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娘让我把我的金戒指拿回去。周怀英闻言,双眉拧动了一下,无语,撸下金戒指,一甩胳膊,扔在地上。金戒指在石板地上“叮叮”地跳了几跳,往自行车车道滚去。赵平城看着金戒指负痛而去,一溜小跑,躬身拣回。他吹着金戒指,用手指抚摸着,怒视着周怀英,你一只猪头山!周怀英看他骂她猪头山——这是上海人骂苏北人的常用语,回骂道,你一只缩头乌龟。赵平城看周怀英竟当街骂他是缩头乌龟,伸手要打周怀英,周怀英毫不示弱,圆瞠双目,向他挺了挺身子,喊道,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此时,已有七八个人围观、起哄,有一个小青年叫着,噢,噢,乌龟不敢伸头颈!乌龟不敢伸头颈!赵平城被叫得脸发红,抖抖籁籁地给了周怀英肩膀一拳。周怀英看赵平城真动手打她,上去拽他的头发,赵平城就推她。 两人正拉扯着,忽听得一声“你俩干啥呐?!”周怀英一看,是李禾兵——他刚巧走这儿路过。她对李禾兵一直是比较冷淡的,此时却是像见了亲人一样,用普通话对他说,我跟他断绝关系了,他要讨回已经给我的金戒指,我还给他了,他还打我。 李禾兵不听犹可,一听,火冒三丈,对赵平城吼道,已经送人的东西还有b脸要回去?赵平城看他一幅穷神恶煞的样子已有怯意,但对他当众平白骂他又不能不有所表示,说,你怎么骂人?骂人?李禾兵一撸袖子,老子还要醢你呢。说着,照赵平城面门打去,接着又是一脚。赵平城踉踉跄跄地往路边跌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当中有两个妇女嚷嚷起来,你怎么打人?李禾兵喊道,这个王八蛋只知道欺负女人,还算个男人?为啥不打?这句话李禾兵是随口而出,效果却意外的好,把两个妇女说得哑口无言,摇摇头走了——人家保护妇女,你一个当女人的还说三道四?赵平城捂着流血的嘴唇看着李禾兵,见他冲过来又要打他,拔腿溜了,嘴里嘟囔着,一个外地人,不跟他一般见识。 李禾兵拍拍手,朝围观的人说,看啥看?买票啦?周怀英见赵平城被李禾兵打出了血,似是做了亏心事,低着头,两眼看地,又听得李禾兵朝众人叫嚷,拉了他一把,你跟别人吵什么吵?李禾兵朝他歉然笑道,走走走,咱俩走。周怀英愣了一下,朝他翻了翻眼睛。李禾兵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从舌头底下滚出“咱俩”这两个字来,改口道,我送你回去。周怀英笑笑,不麻烦你了。李禾兵说,哎,我把你送回家,一部车就到单位里了。周怀英点点头。 他俩从长江剧场坐车回去尴里不尴尬的,周怀英对李禾兵说,我们走走吧。李禾兵正巴不得呢,对对,天也不冷,挤车光踩脚后跟,怪累的。他俨然成了一个老上海。 从黄河路路头一拐就上了南京路,车声呜呜,行人攘攘。 南京路上的恋侣成双结对,有的是男的揉着女友的腰,相偎而行;有的是手牵着手,笑语相对。李禾兵刚来上海时看不惯,觉得上海人太娇情,多好放家里浪去,上床咋整都行,在外面卖啥风骚?给谁看呢?恶心!慢慢地,他习惯了,有时还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在他面前亲昵而过的俊男靓女。周怀英走在他的身旁,让他既兴奋又有些惶恐。黑黑的眼眶,亮亮的眸子,比平时显得有神;走动时耳环晃动着,闪着银光和时髦;那鸦羽色的裤子,橄榄青的衣衫也是那么悦目。他时不时侧过头来看她一眼,又惶惶转过头去,直视着前方鳞次栉比的高楼,但那只是假视。 刚刚还是太阳当空,一会儿下起了小雨。他俩挨着商店的门面走,躲避飘落的雨点,可雨点长了眼睛似的斜打在他俩身上。路过一个百货店时,李禾兵说,买把雨伞吧。周怀英说,买啥买,阵头雨,马上就停了。嗳,不行,备不住越下越大呢。他径自走进店里,周怀英只得跟着。找到卖伞柜台,李禾兵叫营业员拿了两把女式折叠伞,一把桔红的,一把墨绿的,价钱一样。他问周怀英哪个好看,周怀英不说,赶紧掏钱。李禾兵推开她,这不是寒碜人吗,抢先付了,也顾不上征求意见了,拿了把桔红的。走出商店,李禾兵把伞递到周怀英手里。周怀英想不接,又觉得太不给人面子了,只好接下。她撑开伞,对抄着手走在前面的李禾兵说,你也挡挡。李禾兵说,一个大老爷们,这点雨算啥?依然闷着头跨着大步。此时的他心里突突乱跳,脸发烧。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怎么就鬼使神差给周怀英买了把伞。他这人是最看不得男人给女人献殷勤的,认为那是没出息的表现。对诸青萍就不用说了,他历来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即便追祝芹,他也从来没买过东西送她。今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给女人买起了东西。就是献殷勤,也得买个像样的玩意,一把破伞,这算啥呀?李禾兵呀李禾兵,你简直丢死人了。跟在后面的周怀英哪知道他心思,叫他,哎,你走这么急干什么? 伞还打湿,雨就停了。 李禾兵见周怀英收了伞,放慢脚步,两人并肩而行。他这人脑子里装的豆腐脑,刚刚还为自己的一时懵然之举而羞愧,一会儿又大大咧咧开了,问周怀英,你说,上海男人咋这差劲?送出去的东西还腆着个脸要回去。什么?周怀英眼睛盯着他,离开他两步,上海男人不好,那你妹妹找我哥干啥?李禾兵确实鄙视赵平城的做法,但也有讨好周怀英的意思,一不小心,反而把她得罪了,赶紧说错了,错了,是我说错了。他向她陪着笑脸,你可不要生气呵。 李禾兵追求祝芹以后对上海女人有所了解,她们有北方女人所没有的细腻,有情调,有女人味,但矫情,爱摆架子,爱使小脾气,这虽然让男人受用,愈发体现出男性的伟岸、厚实,但有时也挺扰人的,就像用潮湿的毛巾擦擦脸,那是很温润舒服的,但要老是捂在胸口上睡觉就很让人不喜了。有一天中午,李禾兵有事没回家,在食堂窗口打完饭,一眼看到祝芹坐在东南角的桌子上吃饭,便朝她那儿走去,在她对面坐下,边吃边聊。李禾兵说到高兴处,将一个唾沫星子喷到祝芹的菜里。她皱了皱眉头,再没吃菜,末了,将那盘菜倒了。一般情况下,别人将唾沫星子喷到自己脸上或碗里,受者虽然腻味,但会装作不经意,以免喷者尴尬。祝芹居然将菜倒了,让李禾兵这个历来大大咧咧的主脸上烧烧的。他想,这人也太那个了点,一个唾沫星子又咋的啦?对象、夫妻间还亲嘴哩,咋说?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不快,他喜欢祝芹,只认为那是干净、娇气。 周怀英也是上海女人,比诸青萍文雅,又没有祝芹那么娇贵,正合下怀,巴着劲接近周怀英。周怀英呢,对他若既若离,不冷不热。实际上,她对李禾兵已经有了好感,爽直、仗义、富有同情心。她能感觉出来,李禾兵虽然粗俗,甚至有些粗暴,但他对她是真心的,会对她好的,特别和赵平城一对照,这才叫男人,让她有依附感和安全感。一棵小草生长在岩石下,看那块岩石好像随时都可能压下来,把小草砸得稀巴烂,梦断泥香,但岩石不会砸那小草,只会给小草蔽风遮沙,抵挡严寒。在周怀英看来,李禾兵就是这样一块岩石,看似嶙峋危险,让人忧惧,实则是一幅宽厚的肩膀。还有一点,在赵平城面前,她有些自鄙。他是苏州人,她苏北人;他家在上只角,她家在下只角,在高贵低贱上先输了两着。尽管她在赵平城面前时时摆出姑娘的娇媚和矜持,总是掖着一股虚火。在李禾兵面前就不一样了,她是上海人,他是外地人;她家在上海,他家在甘肃,横比竖比,都有极大的优越感,高高在上。但是,他工作单位毕竟在外地,虽然眼前在上海驻站,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调动就回去了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李禾兵看出周怀英的心事,倒也不避让,问她,你是不是嫌我是外地的?周怀英说不是。啥不是呀,我看出来了。其实,你有这种想法是正常的,我能理解。李禾兵表现出少有的通情达理的说话方式——爱情会使人疯狂,但更多的情况下,它会使人变得温和、有修养,讲道理。周怀英看他直接说穿了,不吱声。李禾兵说,我们是长驻上海办事处,是长驻,放心吧。有我爸的这层关系,就是调人回去也不会调我。李禾兵信心十足。办事处副主任章向东前两个月调回丰西,把李禾兵提了个副科长,代替他的位置。周怀英相信他所言不虚,但她还是不放心,要是哪一天你们办事处拆了,你还能不回去?周怀英提出的问题是一盆冷水浇在李禾兵的头上,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他认真思索着,断然道,就是哪天拆了我也不回去!这怎么行呢?你不要饭碗啦?你可不要心血来潮。李禾兵说,没了工作,我照样可以在上海干。周怀英吃惊地望着他。她知道他不是一个爱吹牛爱说大话的人,是不是为了一表心意而口不择言呢?李禾兵看周怀英一个劲地看着自己,问,你不信?你以为我吹着唠呢?我在办事处干了不少时间了,你们上海几个点的人头也熟了,怕啥呀?周怀英问怎么了?李禾兵笑笑,进货呵,挣钱呵。你们上海人是善于利用机会挣钱的,咱们北方人虽然笨,几年呆下来,脑子也开窍了。怎么进货挣钱?周怀英还是没弄明白。李禾兵把小猴子的事说了说,他和咱们到底隔了一层,套个近乎,就拿了那么多外快,我要辞职了,也开个贸易公司,还不比他来钱?再说,现在是价格双轨制,我要自己干,让我爸搞点钢材,不大发了?周怀英问,钢材卖给谁呀?李禾兵搓搓手,得意道,你不懂了吧。上海郊区和江苏、浙江乡镇企业有的是,他们批不到国家的平价钢材,只能买高价的,我可以给呀。我要是自己干,都是熟人熟脸,想搞点还不方便?打几个电话就成了。李禾兵的一席话拎醒了周怀英,她最为之担心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打破头也找不到的好事。 对周怀英和李禾兵谈恋爱,周济安是十分矛盾的。他心里是反对女儿和李禾兵的关系的。李禾兵是个东北人,户口、单位又在甘肃,显然不合适,但他不好说。让他不好表明意思的是,女儿目前所处的情势同三十多年前的吕根娣何其相像呵。当年,吕根娣和东北小伙的一曲凤凰和鸣被绞尽脑汁的他借用吕根娣父母的力量打散了。虽然吕根娣最后同他成了家,但无幸福可言。结婚待客的那天,照例,新娘子是不用喝多少酒的,吕根娣却喝了个酩酊大醉,又哭又闹,把周济安和他父母脸面弄得下不来。入晚,吕根娣佝腰屈腿,面壁而睡,周济安叫她也没回声,不知道她是醉酒未醒还是根本就不想理他。周济安没圆成房,独自长吁短叹。洞房花烛夜是人生最大的一件乐事,周济安却是熬受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凄凉和羞辱。一个新娘子入洞房后不与自己同枕共衾,这意味着什么呢?吕根娣婚后好长时间总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她以前可是个爱说爱笑的姑娘。他知道她恨他鄙视他,心里放不下那个东北小伙。周济安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语,没有哄妻子高兴的手段,日子便这么像阴沟里的水缓缓流动着。有了儿子后,吕根娣脸上有了笑意,并表示要跟他好好过,这反而引起了周济安的猜忌,怀疑周杰祥是她与那个东北小伙的苟且之物,对我示好是想让他对这小子好些。生性胆小却偏狭的周济安在妻子对他态度好转时反而刻毒起来,非打即骂,夫妻感情日坏一日,妻子最终自杀。他和吕根娣的婚姻是一杯苦酒,淹得他心紧紧的,让他背负着一辈子都不得解脱的罪孽。他实在不想搅进女儿恋爱中,他已经被那可怕的阴影弄得几十年来觉不深梦不香,然而女儿却偏偏谈了一个东北人。 李禾兵曾几次问周怀英,你爸对我们的事是啥态度?周怀英说,没啥态度。起先,李禾兵以为她父亲不太同意,心里揣着个兔子,及至后来,他看周济安并没有对他端着个脸色不嫁女儿的意思,怀里的兔子也就落地了。 李禾兵在家还真从来没干过力气活,见到打院墙、打煤坯就溜。周怀英家翻房子,他当小工倒是真心实意的,他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出力示好的机会呢。他甚至想过,周家重修房子是不是一个信号呢。照理说,周木祥已经在丰西成家,周济安也老了,有住的就行了,没有必要在房子上大动干戈,是不是想招我这女婿呢? 周怀英为家里翻房子也请了三天假,张罗后勤,买菜做饭,递烟送茶。 李禾兵正在给小木桶里装水泥,周怀英递上毛巾,问他热不热,他接过毛巾在脸上撸了一把,说不热。周怀英笑了,这号称是个直肠子的李禾兵擦着汗还说不热,戆得可爱。东北人把“热”发音为“ye”,“不热”变成了“不叶”,发音低,从这大高个的嘴里吐出来,就像让关东大汉唱软绵绵的越剧一样不协调。周怀英有点舍不得他,问他累不累?不累不累,我有劲儿呢。李禾兵笑呵呵的,确实有使不完对劲。 第二十三章(四) 乔宝在里间修电器,祝芹守着柜台接活。 和乔宝确定婚期的前一年时间里,他俩见面不多。乔宝在新闸路的修理店里干他的活做他的饭;祝芹在周家嘴路她妈家里织她的毛衣看她的电视,处于半隔离状态。乔宝接手小猴子的修理店后,他的屋继续租下去,撤去柜台,改作新房,现在已经收拾好,焕然一新,准备着迎接祝芹。这一阵子,闲居在家的她经常过来,陪陪乔宝。 说实话,祝芹本来是看不上来自乡下的乔宝的。他刚到上海市里来的时候,脸色黑黢黢的,虽是粗鄙,却透着健康,现在,黝黝黑色渐渐变淡了,当然变不白,成了绛灰色,既不脱乡下人的粗鄙,又少了健康的亮色。他长得不丑,但绝谈上不好看。让祝芹不舒服的是,三十不到,皱纹已经鬼头鬼脑地从他那低窄的前额爬了出来,与当年她心里倾慕的周杰祥相比,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修养、气质,相去何止千里。她母亲张罗着帮她在上海找男朋友,有人嫌她没工作,又没上海户口,连面都不肯见。文静的她骨子里有一股高傲,哪里受的了这个打击?一池春水被风吹皱,百般艾怨,千般懒散,于是乎,当母亲小心翼翼地向她提起乔宝这个乡下人时以为女儿会回绝,不想她却却痛痛快快地应承了下来。母亲知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儿心中的苦处,不去说穿。好在乔宝人好,心眼实,跟他过日子,不指望追求浪漫、温馨,却也受不到苦,吃不了亏。祝芹也不再是当年喜欢做梦的少女,只想这辈子把日子过得平顺一些。如今,她在家电修理店守柜台,真有点百般娇贵的卓文君落在临邛小镇上当垆沽酒的样子,但卓文君当年是与她所深爱的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厮守在一块,是幸福的逃亡。 吃完饭,小猴子和赵艳媚回去。从母亲家回泰运公司要经过原先开的修理店,经过时,赵艳媚看见祝芹从里面出来,先不敢认,定睛一看,没错,对小猴子说:那不是祝芹吗。咦,她怎么会在这儿?你管她呢。赵艳媚看小猴子一幅冷淡的样子,不再问他,叫道:祝芹!祝芹一看是赵艳媚:唷,是你,怎么这么巧?赵艳媚问你怎么在这儿的?祝芹一时不好解释,只拉着赵艳媚进店。 小猴子在乔宝身上挣了个盆满钵盈,对此,祝芹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她深知小猴子的品性为人,削尖了脑袋占便宜;但对小猴子不看她的面子,狠敲乔宝的竹杠,她还是吃惊,也有些愤怒——他毕竟追求过她,向她献媚无数,却一点没有妨碍他痛宰乔宝,实在是条疯狗。她曾对乔宝说,以后不要理他。今天,他是和赵艳媚走在一块的,只得招呼他。正在里间修收录机的乔宝闻声出来。赵艳媚看看祝芹,又看看乔宝,那眼神分明是在辨别着他俩的关系。祝芹看出她的意思,倒还大方:哦,他是我的男朋友。她用上海话对乔宝说:你 手,调件衣裳。又用普通话对赵艳媚说我们一块出去吃个饭。赵艳媚说我们吃过了。小猴子在一旁附和道:刚刚放下饭碗头,在我娘哪儿吃的。祝芹不搭小猴子的腔,对赵艳媚说:不要客气,我们正好还没吃饭,一道吃,又不是特意请你。赵艳媚说:真的吃过了,不骗你,我还能骗你? 人的情意是岁月腌渍的一颗话梅,它可以干缩地像一块灰不拉叽的小石子,含嘴里一湿,便有酸甜的滋味漶化开来。赵艳媚一看到祝芹便油然生出一股亲切感,想起她俩在一个寝室同甘共苦的时光。祝芹虽然是上海人,长得又漂亮,在赵艳媚看来简直就是仙女,但对来自于甘肃农村的她却十分友善,从上海回来的时候带点好东西非要分一点给她不可,每次冲桔子汁、麦乳精,都要给她冲一杯。赵艳媚刚开始有些惶惶然,极力推却,祝芹说,我们在一块就是小姊妹了,你太客气,以后就不好相处了,把在班上受人轻视,被人叫作老馍子的赵艳媚感动地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她回家带些烧壳子、熟玉米也一定让祝芹尝尝。烧壳子是甘肃的一种特色面食,烤得硬硬的,祝芹不喜欢吃,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怪怪的,但她依然要把一个烧壳子啃掉,怕负了赵艳媚的一片心意,把剩下的偷偷扔掉。赵艳媚不知道呵,每次回家都要带好多,硬是慢慢把祝芹扭了过来,喜欢上了这初始让她皱眉头的烧壳子,只是叫起来怪难听的。她俩感情相笃,但也有一段尴尬,那就是小猴子遭到祝芹的冷面拒绝转而投向赵艳媚的时候。虽然祝芹和小猴子并没有正经谈过朋友,但在外人看来他俩是好过的;虽然赵艳媚并不存在插足的问题,但小猴子毕竟先追求的是祝芹,这就让她俩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以至于小猴子每次来宿舍找赵艳媚,祝芹都要避开。好在祝芹和赵艳媚心里都没鬼,在小猴子和赵艳媚的恋爱关系明确以后,她俩的感情又慢慢回暖,不过,总不能修复如初了。这不是她俩的友情有不可痊愈的伤痕,而是中间夹着个小猴子,是在一碗鲜美的鱼汤里加了一勺醋。这种微妙的关系让赵艳媚与祝芹邂逅时,一阵惊喜之后便浮出了窘迫,就像一层白色的浪花涌上滩头,激情的浪花迅速退回以后便留下腐草污泥。四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赵艳媚说公司里有点要紧的事,告辞而出。 小猴子曾在赵艳媚面前绘声绘色地说他如何设计占乔宝的便宜,赵艳媚很不满,说做人要有良心,人家好心教你修家电,你还坑人家,好意思?小猴子辩解,做生意的没一个是不想掏人家口袋里钞票的。你以为他甘心呵?是他脑子不行,整不过我。赵艳媚说不过他,只得作罢。现在,她知道了祝芹和乔宝的关系,替他,也为自己感到羞耻。白天,公司的雇员在,她隐忍不发,晚上再忍不住了,数落着小猴子。小猴子向她认错,说对不起她。赵艳媚知道他这个“她”指的是祝芹,说:对不起有啥用?脸都被你丢尽了。赵艳媚老实,从来不像别的女人叨叨丈夫那样责备小猴子,今天,她确实火了。小猴子给她冲了一杯牛奶,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娘子,消消气,都是我不好,但我也是为了你呵。小猴子一笑,嘴角现出几道皱纹,他自己浑然不知,但在赵艳媚心里拉出一丝忧伤,这全是没日没夜累的。是呵,“我也是为了你”这句话是大多数人男人做了亏心事后的辨词,但在赵艳媚听来,却是一块石头砸在她的心上,留下深深的坑。 小猴子对离开丰西时说的“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那句赌咒似的承诺是负责的。到上海以后,他就没断过给她寄东西,春节寄火腿,十五寄月饼,平时遇到好看合适的头巾、衣服、羊毛衫都会寄来。他给她寄过一套玉蝴蝶套衫,米黄的底色,粉红的拼花,大红的镶边,既时髦又雅气,但她根本就穿不出来,压在箱子里。她虽然心疼让他浪费了一笔钱,但心里是甜美的。她写信让他不要寄,他回信说,恨不得把整个上海买了寄来。从开五金店开始,他就不断地催赵艳媚到上海来。到了上海,赵艳媚原是想想好好伺候他的,倒不想是他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睡觉前,总是他倒洗脸水。赵艳媚不好意思,几次要抢着倒,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掺不好凉水、热水。赵艳媚知道他不是贬低她,只是找个理由不让她做事。别人都说小猴子说滑头、小气,他对别人确实也是铁公鸡,可对她却是千好百好,包括对她家里。赵艳媚信了在丰西听的一句话,上海男人啥也不行,就是对老婆好。一个来自金塔农村的,即使在丰西也多少被人瞧不起,却找了个上海人,还把她捧得像个天仙似的。在家时,老听母亲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如今,嫁了个处处体贴自己的丈夫,做起生意来又是得心应手,顺风顺水。赵艳媚非常幸福、满足,暗想,这一辈子可要好好待他,不要红脸。今天为了祝芹,她对他恶语相向,他却笑脸相欢迎,又是认错,又是劝导,让她不要生气,她的心早软了,都有向他道歉的想法。 小猴子见赵艳媚脸上有了笑容,也高兴了,尖尖的下巴也变得宽了些。他打开电视机,说:还有四集就完了,看看冯程程和许文强到底怎么样了。你猜猜看。赵艳媚说:我哪儿知道呵。你快看吧。她心里更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生气,连他喜欢的《上海滩》都顾不上看。 第二十四章(一) 在钢铁企业中像丑媳妇一样的丰钢有了露脸的机会。国庆后,有一个冶金系统国有企业改革的研讨会要在丰钢举行。 丰钢地处甘肃西部,戈壁茫茫,沙漠漫漫,干旱少雨,就像电影《戴手铐的旅客》里唱的“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落后、荒凉。这次,能把一个全国性的会办到这里是一次宣传丰钢的机会,丰钢领导提出要“办好改革研讨会,展示丰钢新面貌”,党政分头抓,层层布置,级级落实,大搞环境卫生,营造热烈气氛,办公楼要窗明净,挂标语;车间里要机器光,马达亮,好赢得会议参观者的赞赏。档案馆接到的任务是赶编《丰钢1978年至1988上半年大事记》,要把丰钢推行厂长负责制、承包经营制、住房制度改革、劳保医疗改革等做法,经验都列上,分发给与会代表。当然,丰钢领导在布置这些同时,叮嘱接待处要安排好与会者去嘉峪关城楼、敦煌莫高窟参观事宜。如果办会者不是看惯了东南的青山叠秀,烟雨朦胧,想调调味口,想看看这长城天下雄关、敦煌千古瑰宝,怎么会不远万里不辞车马劳顿地跑到这儿来? 以往编大事记很简单,只写重大事件的年月、名称,特别重大的有扼要介绍。这次不行,要有特点提示、描述。你想想,哪个国有企业在这几年不推行厂长负责制、承包经营制呢?你有我有大家有,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宣传作用。如此,就不能把以前编的历年大事记合并,再加上今年的了事,得另起炉灶。档案馆人倒是不少,能写的没几个,这个丰钢的历史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周木祥的肩上。为赶时间,他只好加班加点。 周木祥下班进门后脱下外套,一听厨房里没声音,刚要去洗手,准备下厨,李禾瑾从卧室里出来,两眼用劲拧了丈夫一下。周木祥知道她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想岔开,说:中午吃啥呢?炒个菜花,海带、芹菜、土豆丝拌个凉菜,做个鸡蛋汤怎么样? 前两天,李禾瑾和周木祥刚闹了个不高兴。两个人骑车到郑橘家,半路上经过一个商店时,周木祥进去给琪琪买点吃的东西,让李禾瑾在店外看着自行车。一个男青年走过来,对李禾瑾说,好撑的小妞,一个人两部车,咋样?让哥哥骑上,陪你玩玩?他说的“骑上”表面是说骑车,实是轻薄挑逗之淫语。李禾瑾斥他,去你的,呆一边去!男青年笑道,呵唷,好冲。不瞒你说,哥哥就稀罕你这样的娘们。李禾瑾瞪了他一点,快滚,不滚我就喊人呐。男青年拍拍李禾瑾的车座,喊呗,我怕谁呀?话刚出口,看周木祥出来朝这儿走,脚底抹油,溜了。他俩骑上自行车继续前行,李禾瑾一阵猛蹬,把周木祥撂在后面,他追上她,问你咋的啦?咋的啦,你也不给那个小流氓一点颜色。李禾瑾气哼哼的。周木祥知道原委后说,他对你也没怎么样,那就算了呗。李禾瑾说,你们上海人都是胆小鬼,这事要让我哥撞上,你看吧,不把那小流氓撕两瓣才怪。周木祥说,又没啥事,为什么一定要打架呢?得得得,不跟你这个胆小鬼说。李禾瑾蹬快车子,又把周木祥撂在后面。 周木祥掉头刚要往厨房里走,李禾瑾叫道“站住”,就像班长叫住一个想开小差的士兵。周木祥问什么事,李禾瑾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啥? 周木祥接过来,打开一看,脑子里顿时轰轰的,完了!完了!有星球大爆炸、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那是彭莱写给他的信。 七年前,周木祥从安徽回丰西后给彭莱写了封信,表示对她的愧疚,彭莱回了封信,并说以后不要再有书信来往。他知道彭莱的意思,他已跟李禾瑾而去,不想让李禾瑾有什么不放心。周木祥看完后,想销毁,怕以后惹出麻烦,但又舍不得。这是她给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他怎么忍心把它撕了扔到垃圾箱里或者划上火柴烧了它呢?彭莱的信不长,只有一张纸,他把它夹在《浮士德》中。李禾瑾不喜欢看书,更不可能去看诗,彭莱的信躺在歌德美妙的诗句里很惬意很安全,大概也很浪漫。 他和彭莱游览庐山归来各在笔记本上题了一首诗互赠。彭莱送的那本笔记本,他用来做记读书笔记。在他看来,朋友赠送一个笔记本极正常,那首题诗没有情呵爱的,无疑可揪。至于躲在诗句后面的深意,李禾瑾也看不出来。所以,他把那本笔记本就放在写字台上,好随时取用。半个月之前,他发现笔记本扉页被撕了,像钜齿一样的残纸扭扭曲曲,无限委屈。他刚开始以为是虹虹撕的,但儿子生来就乖,从来不胡乱败坏东西;是不是李禾瑾撕的,不像,她没有理由这么干呵。那会是谁呢?牯岭携手天上行,林中相依鸟殷殷。泉声作乐山作衣,五老为我竹杖停。他默念着彭莱的题诗,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移动的画面:他拉着彭莱的手在湿漉漉的云雾中奔跑,那是他俩在牯岭街狭长的小街上;呼呼鼓荡的天风中飘动着一朵巨大的红花,那是彭莱在龙首崖抛出的花伞在飘荡;听着悠悠泉声喁喁低语,那是他俩相偎在林中相约赠诗。周木祥从庐山又想到君山岛,想起他俩的第一次相会,又想起在上海冷饮店听她侃侃而谈。和彭莱在一块,她的知识、才情给周木祥很大的享受。说到品性,彭莱和李禾瑾有相似之处,都很真挚直率,但又不同。李禾瑾的真挚直率是唯我所好,喜怒无遮,是言词率性,声气逼人,是一团炽热的火,把你包裹在她的烈焰之中,但在领受千好百好的激情的同时,也有可能把你烧得焦头烂额。彭莱的真挚直率是推心置腹,将心比心,是观点鲜明,言谈犀利,是一泓清爽的水,让它的明快晶莹沁入你的心脾。他喜欢她的真诚,喜欢她的机智,喜欢她的才情。她送他的诗不也体现了她的浓而似酒又淡而似水的情绪,今天吟来,别添一种忧怨,是小河的水面飘着鲜红的落英恹恹而去,可这首凝聚她深情挚意的诗却被粗暴地撕掉了。他忍不住,拿着笔记本问李禾瑾是不是你撕掉的?李禾瑾轻蔑地看了一眼,是我撕的,咋的啦?李禾瑾一幅不以不然的样子刺伤了周木祥,你为什么要撕掉它?它碍你什么事了?咋的啦?还不简单,我不想看到“彭莱”这两个字——她根本就不是看出彭莱的诗中有什么意思,而是看到诗的落款来气。周木祥心里做不得鬼,讲心地坦然。结婚前,他向李禾瑾提起过大学彭莱,说和她的关系不错。李禾瑾还说,以后有机会让她到丰西来玩,周木祥还挺高兴,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宽大为怀的妻子。他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不是一个小肚鸡肠而让他瞻前顾后的女人,然而她却变得如此粗暴,不可理喻。 周木祥看着信,问李禾瑾:怎么会到你手上的?咋的?心里有鬼,怕我看见,是吗?怪不得那天小流氓调弄我你无动于衷呢。你心就不在我身上,在那个姓彭的身上。李禾瑾直视着周木祥。笑话,怕你看见?你看见什么了?周木祥反唇相讥。他明白,这封信正大光明,不怕李禾瑾说三道四,之所以藏在书里是因为李禾瑾疑心病越来越重,不想节外生枝。看见什么了?你还有脸说呢。我读了都恶心。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来来来,我给你背两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只修了九百九十九年,还是缘分不够。巴望着和你睡一个炕头,这还不恶心吗?呸,我都嫌嘴脏。这又怎么啦?人家的意思是说我和她没缘分。哼,没缘分?没缘分还修九百九十九年呵?九百九十九年都修了,还有一年还不好修呵?啥意思?你以为我是个睁睛瞎,没文化,看不明白?哼,大学生有啥了不起,欺负我不识字呵?周木祥看李禾瑾越扯越没边,想赶快结束这庸俗不堪的争吵,安慰她:你也太多心了。这只是一封分别信,人家在信上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以后不会再给我写信了。周木祥原以为这会打消她的疑虑,不想激起了李禾瑾更大的愤怒,夺过周木祥手中的信,往地上一扔,啪啪地踩了几脚:说得好听,以后再不写了。谁知道你们呵?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哼,狗改不了吃屎。周木祥看李禾瑾踩着信好似踩着彭莱的身子,心里一阵疼,何况她还辱骂彭莱是婊子,是狗,这同拿刀子剜他的肉没什么两样,扬手给她一个耳光。李禾瑾捂着发烫的嘴巴,呆了。和周木祥相识六年多了,别说他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连一个脏字都没有,今天竟然打她。片刻的惊异后,山洪暴发了,李禾瑾一头撞在周木祥的胸脯上,叫喊起来:为这个婊子你竟然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叨了?李禾瑾指着自己的头,打呵,打呵。你今天不把我打死就是王八蛋。周木祥也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向妻子伸出手的。他自觉理亏,惶惶然,轻轻推着李禾瑾: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咋样?我就知道你们上海人都是花花肠子,我就知道你心里装着那个婊子。哼,你以为老娘是好欺负的?你以为老娘是被你耍的?哼,还了得?离婚!离婚!离婚!”李禾瑾发疯似地叫嚷着,就像舂头向石臼一次次狠命地砸去。周木祥已经偃旗息鼓,见李禾瑾一口一个老娘,又是满嘴的离婚,离婚,火头又冒了上来,回道:离婚就离婚,你以为我黏着你呢?啊!李禾瑾吃了一惊,没想到周木祥竟会这么回答她,只点头,好好好,你说的。你要不离婚就是王八蛋!她的脸都气白了,嘴里发着呼哧呼哧的声音。 第二十四章(二) 李禾瑾嚷嚷着要离婚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为了一棵南洋杉。 周木祥喜欢养些观叶植物,比如枇杷树、仙人山、仙人球之类。一天,他买了盆南洋杉回来。南洋杉已经长了五层,深绿色的叶子平平展展。那是在菜场一位老太太卖给他的,十块钱,盆就有丈人家腌萝卜干的小缸那么大。老太太说,这棵杉已经养了三年了,要不是全家要迁到外地去,我压根儿就不能卖它。老太太用指尖轻轻摸摸叶子,似有不舍。周木祥把南洋杉放在客厅里,左看右顾,煞是喜欢。李禾瑾下班回来一看,皱了皱眉头,你把这玩意儿折腾回来干嘛?周木祥说挺好的,不贵,连盆才十块钱。嗬,还是买的。家里就不能养这玩意儿,你不知道?怎么的啦?周木祥不明白。咋的啦,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四六不懂。送人不送钟,家里不养松,不知道呀?松树是啥呀,那都是在烈士陵园里竖着的。周木祥说你搞错了,这不是松树,是南洋杉。咋不是松树?李禾瑾指着南洋杉的针形叶子,这不和松树的叶子一样?一层一层和宝塔似的。她把南洋杉当成了柏树,又把柏说成了松。周木祥耐心解释,松和杉是两回事。咋两回事?都是一样的。李禾瑾根本就不听周木祥的解释。就你事多,别人不都长得好好的。卖给我的那个老太太,人家都已养了三年了。李禾瑾一听说是个老太太卖给他的,更来气了,人家老太太知道要活下去,把这松推给你,你还以为捡着个大便宜。李禾瑾气咻咻的,你把这东西整回来安的是啥心?咒我早死呵。周木祥被她这么无瑞一搅和,不耐烦了,跟你这种人什么事也搞不清楚,一只羊愣说是一头牛,实在没意思。李禾瑾气势汹汹,跟你过日子还亏了你了?你还嫌我?不行就离婚!他俩能走到一块,经历了多少艰难曲折呵。今天从她嘴里吐出“离婚”两个字就像吐出桃核一样简单,这让周木祥很伤心。 就在周木祥在书房里因李禾瑾动辄就说离婚而伤感时,李禾瑾也在卧室为自己今天又嚷嚷离婚而自责。她时常觉得肚子里装了个汽油筒,动不动就对丈夫冒火,发完火后就后悔。静下心来想想,确实像周木祥说的,为了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甚至啥事也没有。她觉得挺对不起丈夫的,总是让着自己。她在心里不止二十次地对自己下禁令,以后再不要大呼小叫的,尤其是不要说那伤感情的“离婚”二字,但不行,一遇上事,汽油就被点着了,火头呼呼的直往上窜。 三月里,李禾瑾为了牛小雨也和周木祥叫号过,那是她第二次说离婚。西北春天来得晚,到三月十多号丰钢才组织植树。那是个星期二,早上一上班,馆长突然通知植树。当她们来到指定的初轧厂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的时候,已经有单位在那儿种开了,靠她们的就是档案馆的人。郑橘开玩笑,档案馆和图书馆的碰到一块了,全是官。她对李禾瑾说,你看看你家那位官人在哪儿,是不是杵着个脖子在瞅着你呢?李禾瑾说,你胡嘞嘞啥呢?植树任务是按人头算的,一人一棵,种的时候两个人合伙种两棵,挖土浇水地好协调,李禾瑾和一个叫英子的合种。李禾瑾正在挖土,英子拍拍她的屁股,哎哎,你看你家那口子。李禾瑾直起腰来,朝英子指的方向看去。离她俩不远,周木祥正和牛小雨合种一棵柳树。牛小雨扶着树苗,周木祥往坑里填土。李禾瑾立马不不高兴了,他俩咋搞到一块了?她听牛小雨又笑又叫,快!快!再看周木祥,躬身挥动着铁锹,像头毛驴欢快地摆动着屁股,边上还有人起哄,还拉着董永的调子唱,你扶树来我填土……李禾瑾眼珠子发烫,忿忿地扭过头去。她回家后,周木祥还没回,也不做饭,坐沙发上生闷气,眼前一直闪动着那个妖女人和周木祥在一块撒欢尥蹶子的影子,脑门了阵阵发疼。周木祥进门后问李禾瑾,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没好气,咋的?我自个家里不能回?周木祥看李禾瑾气呼呼的,话里带刺,知道她哪儿又不对劲了,笑问,怎么的啦?李禾瑾不回答他的问话,却说,你还回来干啥?周木祥问了半天,方知原委,解释道,我和牛小雨合种一棵树。跟谁合种不行,偏跟她。我不是和她一个办公室嘛。李禾瑾冷笑道,一个办公室的?我看早晚要成一家子吧。周木祥说,你看看你这人,整天就是瞎怀疑。我咋的瞎怀疑啦?两个人配合得多好呀,像天仙配似的。周木祥说,你现在疑心病怎么这么大呵?他几次想装作在不经意间劝李禾瑾到医院去看看,是否有什么心理疾病,终究是难以启齿。说别人有精神病,特别是说自己的妻子有精神病,怕是最口无遮挡的张飞也张不开口。今天他一气之下也不顾及妻子的感受了,你到医院精神病科好好查查,我看你病得不轻这样,怎么跟你过下去?李禾瑾一听这话,触了电,跳了起来,上来就抓周木祥的脸,周木祥猝不及防,左眼睑下被抓出两道血印子。周木祥意识到自己伤了妻子,任她发威,好解解气。李禾瑾嚷道,过不下去别过!离婚!你以为你是个香饽饽?你以为我死乞白赖地缠着你呢?明天你就跟我上法院去。周木祥已经作出退让姿态,看李禾瑾又嚷嚷着要离婚,寒心,也窝火。 今天为了彭莱,她又一次说要离婚了。 周木祥仔细检点着和李禾瑾婚后的生活,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当初在郑橘家里,她对自己是一见钟情,不顾父亲不准与上海人谈恋爱的禁令,高举爱情的大旗。他呢,起初对她不爱读书心有芥蒂,怕兴趣有异,但那只是一片纸屑,李禾瑾的痴情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这片可怜的纸屑烧得灰烬全无。 爱情是美丽的,但它的美丽往往是在酸涩的凉水里浸泡出来的。李禾瑾在举目无亲的淮北,在简陋透风的小屋里苦苦孤守了两年多;周木祥则被她的啼血的爱所感动,抛弃了从小就梦想的大学,与家人、彭莱不辞而别,跟她回到艰苦的丰西。他俩的爱情诉之鬼魅,鬼魅也会为之伤感;诉之神仙,神仙也会为之感动。应该说,他俩的爱情是接受了急风暴雨的洗涤,经历了惊雷闪电的震撼,有一个创造风儿轻轻,水儿柔柔,花儿艳艳,蜂儿营营的你亲我爱的基础,可偏不,日子越过越无趣、别扭,感情越来越淡漠、恶化。郑橘提醒他,李禾瑾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他细心观察,好像她的脑子是出了问题,又觉得不像,她没有精神病患者通常有的那种孤僻与冷漠,也没法让她去医院看看。周木祥一筹莫展,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转圜他和妻子的关系,任汽车往悬崖上开去,却踩不住刹车。彭莱在给他的信中说,他俩不能在一起是命,难道我和李禾瑾过不到一块也是命?我的命为何如此不顺?有人说,男人属羊不好,特别是冬天的羊,没草吃。他听后一笑了之,根本就不信,那是用动物来比附人类,毫无道理,是中国文化中很可笑很糟糕的东西。现在,他不敢以轻蔑的态度来对等命了,儿时母亲上吊自杀,从小就失去了母爱的抚摸;到了知道求知岁数,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读不上书;时来运转,国家恢复了高考,却半途而辍;谈恋爱、结婚,他心仪的祝芹、彭莱都无可奈何花落去,而与因爱他沦落孤村野乡的李禾瑾却裂痕日深。这些都是为什么?是命吗?他仍然不信命,认为那只是一种巧合,不愿用自己的不幸去印证那些冥冥之语,但不敢嘲笑它了,就像我们可以不信四大皆空,因果报应,但我们进入大雄宝殿,来到佛的脚下,敬畏之心会让我们周身的血液迅速变凉。 第二十四章(三) 这次李禾瑾要离婚可不是像前几次一样随便说说而已。 第二天,她领着虹虹回家。进门后就嚷嚷,不跟他过了,离婚!冯得珍说:咋的啦?瞪眼歪脖的,咋又闹上了?不是我说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胡折腾个啥呀?母亲不提孩子还好,一提孩子,李禾瑾火头更大:孩子?他有啥权力不让我带回孩子?冯得珍一脸迷茫:啥不让你带孩子?啥孩子?还有啥孩子?安徽的!冯得珍明白了,是和福根那二语子养的孩子,说:把那孩子留在安徽,你当时不是同意的吗?咋又变卦啦?咋是我变卦啦?李禾瑾一把抱起虹虹,在他脸上亲了两口,流下泪来:谁的孩子谁能忍心丢下?那不是他的孩子,他当然不愿要了。女儿和周木祥回丰西后对父母提过那孩子,说福根家指定不能给,他俩商量,罢了。现在女儿流着泪说是周木祥不让要的,冯得珍还能再问什么呢?不管当时是什么情况,孩子总是女儿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想起远在安徽不得一见的孩子会不伤心吗?自己也做母亲的,冯得珍也伤心呵。她叉开话说:你哥来信了,说给虹虹买了套套衫,过年就带回来。冯得珍笑笑,拍拍虹虹的小脸蛋,我孙子有新衣服穿啰。不想李禾瑾的愤怒一点也没被叉开:他有啥权力放过那家子?我还没说话呢,我爸我妈还没说话呢,他有啥权力自作主张放过那家子?李禾瑾瞪着眼睛,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她妈而是周木祥。冯得珍对轻易放过了福根一家子是有意见的,只不过当时失踪多年的女儿能平安回来是三世修来的喜事,这不快也就成了墙根的一撮细土被一阵大风刮走了,今天被女儿重又提起,心里也堵。是呵,他有啥权力放过福根一家子?是小瑾受了几年苦几年罪,不是他周木祥,他凭啥把天大的事一抹溜平?他凭啥自个做好人去了,连跟咱一声招呼都不打?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就周木祥而言,这话得改一改,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在李世前眼里周木祥啥都好,长得俊,人品好,有骨气,有修养。所以,李禾瑾回家告状,李世前总是批评女儿。冯得珍虽然也觉得周木祥这个女婿不错,但他身上有股不通情理的傻不叽叽让她不喜。因为女儿跑东颠西为他换个好工作他竟然翻脸,天底下哪有这号四六不懂的?人是要宽宏大度,这不错,那也得有个度,福根家把小瑾糟践了好几年,再说他们那是拐人犯罪,咋就弥佗佛似地瞎开恩,这是不是太出格,太没码子了?不错,他这人仁义,为小瑾把名字都改了,但就像一口定说的,这终究是后天的补救,他的命相终究是克小瑾的。冯得珍对周木祥的这些不满最近越来越强烈。冯得珍听人说,丰西现在有一个看手相的看得特准,人称神眼,是从九华山来的。她打听了地址,有意想带女儿看一看。当初,算命如神的一口定说,周木祥克李禾瑾,女儿命中有水火之灾,但亦有禳解之法,即将周木祥的“杰”字改成“木”字,可与李禾瑾的“禾”木木相生,转凶为吉。后来,女儿在失踪了两年后意外归来,证明了一口定所言不虚。女儿和周木祥结婚,她原想是多难姻缘成一线,终于比翼双飞,夫妻俩一定恩恩爱爱,美美满满,但事实却是疙疙瘩瘩,磕磕碰碰。这一阵,女儿还经常嚷嚷着要离婚。一口定当时就说,让周木祥改名字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命中相克终究是无法改变的,女儿能跟他过一辈子吗?她让女儿一块去看手相,李禾瑾起先不愿意,说那都是胡嘞嘞。冯得珍在女儿面前做了一个掌嘴的手势,你才胡嘞嘞呢。 看手相的是个老头,瘦瘦的,黑黑的脸,额上叠着很深的皱纹,一展开,就有会智慧从里面爬出来,戴着一顶青布小圆帽,圆圆的镜片后面有一对细长的眼睛,是解剖命运的两片小刀。 神眼让李禾瑾 开右手。他辨察着她手掌上纹路,拿起一根小木尺量了几下,拿下眼镜,细看李禾瑾的脸。冯得珍坐在女儿的旁边,向前躬了躬腰,师傅,我想替丫头看看…… 神眼一摆手,重又戴上眼镜,慢吞吞地说,你是想看看你女儿的婚姻如何?对!对!冯得珍的声音有些激动。神眼的颈项细长,绛紫色的皮薄薄的,喉结显得特别大。他揭开茶杯盖子,嘬了一口,说,既蒙不弃,我就直言相告了。您说,您说。我娘俩求上门来,就是听您真言的。冯得珍每个汗毛孔里都注满了虔诚。神眼说,这闺女命中有两次婚姻。李禾瑾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腻味。虽然她老说要和周木祥离婚,真说她有两次婚姻还是老大不愿意。神眼继续对冯得珍说,你闺女的第一次婚姻就不顺,山重水复,是个险象,但命硬,挺了过来。冯得珍想,神眼说女儿命硬,其实是一口定用改名禳解的,她自然不会说,在一个算命的面前说另一个算命的如何如何,那是大忌。冯得珍问,那不是挺过来了吗,咋又有第二次婚姻呢?神眼说,命硬是破险象的,并不能改变运势。神眼的话让冯得珍坚信了她的担心——周木祥的命终究是克女儿的。那咱们该咋办呢?她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把一口定给算过命,让女婿改名的事说了出来。她原以为神眼会不高兴,不料他脸上却浮现出惺惺相惜的笑容,说,同道所言不虚。冯得珍受了鼓励,又将一口定曾关照她要让周木祥睡铁圈的事说了。神眼说,你是不是没让他睡铁圈?冯得珍问,师傅咋知道的?神眼说,你要是让他睡了,哪还有现在的事?冯得珍急道,让他睡了,但不是铁圈,是竹子的。神眼说,让你用铁圈,你为什么偏偏用竹圈呢?他拈着下巴下几根稀疏的胡须,像在摸着人生玄妙的机关,叹道,这就是命呵,命运难违,告诉了你禳解之法亦一无用处。冯得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坏了大事,仍心有不甘,问,那位师傅特意让我女婿改名为木祥,铁是金,是克木的,我想可能是那位师傅说差了,就用了竹圈,竹木不是相生的吗?神眼的眼珠在圆圆的镜片后来回拨动了一下,语气颇为不悦,命之大也,运之深兮,我们给人看命是奉天系人,从来都是谨谨微微,诚惶诚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同道怎么会轻言妄语呢?冯得珍忙说,师傅千万不要生气,是我胡咧咧,是我听差了。神眼脸色和缓过来,不错,金是克木的,但克有两种克,一种克是毁坏,是消解,如克夫之克;一种克是制服,是制约,如克刚之克。你女婿的“木”是借来的,所以要“金”来拿住,用“竹”又有何用?谁说竹木相生?水才生木。竹木是相通,既然相通,遁矣,谈何制也?冯得珍听得神眼一席话,心惊肉跳,问,再没办法了吗?神眼意味深长地说,看相看相是看。冯得珍一听此话,知道神眼下了逐客令,前面又把他弄得不高兴,只得怏怏而回。 李世前回来后,李禾瑾又在她父亲面前诉苦:爸,你就不知道他这个人,花花肠子,心地不正。李世前问他咋心地不正啦?李禾瑾看父亲的脸色和声调都冷冷的,把刚想骂周木祥的话堵了回去,说:你们都不知道,他和上海一块上大学的哪个女人还黏糊着呢,连信都攒到我手里了,铁证如山。李禾瑾从口袋里掏出已经皱巴,被她踩脏了信。是吗?还真是?冯得珍接过信,看了看,他的信咋到你手里的?怪不得他跟你老过不到一块去。娘们就是蝎虎打掌 的。李世前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正在墙角自己玩耍的虹虹,孩子虽然还小,也得避着点。整日价就扯老婆舌 。谁扯老婆舌啦?这不是有证据吗。冯得珍对丈夫在女儿面前说她扯老婆舌很没面子,何况扯的还是她女婿,更让她脸上下不来。得得得。李世前不耐烦了,一摆手,拿我瞅瞅。冯得珍把信给丈夫递过去,站在一旁,伸着头颈。李世前看完,白了她一眼:娘们遇到个事就一惊一炸的。这算个啥呀?小周跟小瑾回甘肃了,大学的好朋友给他回封信,这有啥呀?蝎虎打掌的。再说了,人家不是说明白了以后再不写信了吗。真是的,见风就是雨。爸!以前我烫个头你都不让。现在,一个野女人给他写信,你又说是正常了。你咋跟他一个吹的一个调呢?李世前愣了一下,还一下不好回答女儿的问责,只说:咋吹的一个调?他朝女儿瞪了瞪眼睛。他近几年脸皮明显松弛,有些耷拉下来,眼皮上都有了褶子,堆出衰老。李禾瑾说:他也这么说的,说啥就是一封分别信啦,心里没鬼啦,光明正大啦,倒好像是我小肚鸡肠,没事找事。李世前说: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嘛。你以前挺大方的一个人,现在咋变得心眼儿跟针鼻子一样?神神鬼鬼,急急歪歪,吵吵嚷嚷的。像木祥这样正正经经的人都要怀疑,你说,你还能跟谁过到一块去?爸,你现在咋尽给他说话?我咋给他说话?你随便叫谁说,木祥还差吗?还不是你在搓践,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李禾瑾对父亲的态度非常不满:爸,我总是没对的时候。我跟他处的时候,你是一个劲的反对,把他恨得恨不得扒一层皮;现在,我要跟他离,你也一个劲的反对,好像他是千好百好,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女儿的话让李世前火了:你这丫头咋胡搅蛮缠哩?一码事是一码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只有男人下休书,你现在不也张口离闭口离?真是的,穷折腾啥。李世前站起来,跺跺脚,我还出去呢,没这份闲心跟你胡扯六拉。 李世前走后,冯得珍数落女儿:瞧你闹的,你爸不高兴了吧。有事慢慢说,火昌钻天的干啥。你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啥事还得掂量着跟他说,你吵吵啥,能行?你现在要说木祥不好,他就不乐意。妈,那你说咋办?就这样耗下去?你得跟我拿主意。李禾瑾显然是把她母亲看成是她的同盟军了。冯得珍和女儿一块看了手相后,虽然在女儿与女婿闹离婚的事上立场有了变化,但并不敢旗帜鲜明地支持女儿,一方面是忌惮丈夫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害怕女儿毛毛愣愣的性格,怕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世前回家后,夫妇俩议论女儿,心事各有不同。 李世前是百惑难辨,千愁莫解。他搞不明白,女儿为了周木祥,不惜和家里闹翻,孤身一人在安徽苦苦煎熬,算是铁了心的;周木祥呢,谦谦有礼,为人本分,还为女儿抛弃了读大学,这两个居然过不到一块去,你说咋回事儿?冯得珍是左右为难,上下不是。从女儿和周木祥一开始谈对象她就看出她俩命相不合,紧接着,女儿就遭受不幸。女儿成家后,说实话,女婿是不错,但过日子顺畅不顺畅首先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夫妇俩的命配不配。冯得珍小心翼翼对丈夫端着合适的话:当家的,按说,木祥这姑爷真不错,可是上海人当中的一个大好人,长有长相,心眼实诚,不像其他上海人那样尖嘴巴舌的就会耍嘴皮子,真不明白这丫头扑拉个啥,太恨人了。几十年来,丈夫看定的事,她都得顺从。看丈夫对女婿是一百个满意,她也就不敢随便说周木祥的不是。还不是你生的好丫头?起小儿我看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冯得珍轻声问:你说,木祥他会不会和上海那丫头还撩扯着呢?你个娘们就是瞎眼儿虻,糊涂。小周这人周周正正的,咋会搞这些破鞋烂袜子?你刚才还说他是个大好人,人品好,心眼实诚,咋转过头来又跟你丫头一样划魂儿 ?瞎嘞嘞,真是!冯得珍被丈夫一阵抢白,不吱声了。 看女儿真要离婚的架式,他俩也不敢怠慢,商量的结是果夫妇分头行动:冯得珍找郑橘,让她劝劝女儿,说明厉害。他俩知道,女儿历来对郑橘还是言听计从的;李世前约周木祥好好谈一谈,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也探探他的意思。 第二十四章(四) 吃完晚饭,周木祥对李禾瑾说,爸让我到他那儿去。李禾瑾估计和自己提出离婚有关,说你去吧,拦着吵着要到姥姥家的虹虹。 在半路上,周木祥知道岳父肯定要问他为什么会和李禾瑾僵到这个份上,寻思来寻思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果不其然,岳父跟他谈的就是这个问题。 木祥呵,今天咱爷俩掏掏心窝子,有啥说啥,不要蒙着盖着的。你放心,你说啥,我都不会怪你。灯不点不亮,话不挑不明。你说呢?李世前见周木祥直点头,问,你实事求是地说,小瑾这个人咋样?周木祥说挺好的。那我就琢磨不过来了,你俩咋就闹不到一块呢?你不要多心,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这孩子我看在眼里呢,没说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俩应该是美美满满的才对,咋老是摽劲儿呢?爸,说老实话,我不知道考虑过多少遍这个问题了,跟你一样,也琢磨不透。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哪儿做得不对。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一个人。李世前完全相信周木祥的话是发自内心的,问他:你就没跟她好好唠唠吗?我当然想了,但谈不起来,一谈就崩。周木祥苦笑了一下,这么说也不对,好像责任全在她身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着急,也想搞搞明白。小瑾是我的孩子,咋会不知道她那臭脾气,说话没深没浅,做事没头没脑的,动不动就犟犟,你有文化,别跟她一般见识,多担待点。岳父一个劲地为女儿道不是,说好话,倒把周木祥弄得不好意思了,说:爸,不要这么说,她对我好,对我是真心的,这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在安徽被人劫了,为我孤苦伶仃地受了两年罪,我怎么会不记住呢?我从心里感激她。可是现在,唉…… 一说到眼前,周木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有唉声叹气。我知道。你不也以心还心,弃了大学跟她回丰西,错个主儿,谁乐意?问题是现在鸡飞狗跳地闹腾得不行,你咋想呢?李世前避开“离婚”二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随她的意思呗。这句话,周木祥说得淡淡的,好像无所谓,实际上,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颤抖得厉害。他是害怕离婚的,不知道离婚以后会怎么样,但只能淡淡地说“随她的意思”,因为不是他要闹离婚,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他虽然极力缓和关系,但无济于事,就像一条船有了洞,水沽沽地钻进来,越来越多,眼看船沿离水面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沉下去,却束手无策。要自尊心极强的周木祥对向李禾瑾低声下气地说些“我离不开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要离婚了吧”诸如此类的话,那是绝不可能的,尽管他不愿失去曾经爱他爱得让他铭心刻骨的她,不愿一个用爱的枝叶垒起来的小窝分崩离折,不愿离开活泼可爱已经会背唐诗的虹虹(他想如果离婚的话,李禾瑾肯定要带走虹虹),但有什么办法呢?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它总是要发生的,哪怕是一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哪怕一艘船生生撞到礁石上也无可幸免。 李世前没想到周木祥是这个态度,这分明是同意离婚了,有些吃惊。他点上烟,吸了两口,摸着下巴的胡茬,不作声。他心里是不怪他的。将心比心,夫妻俩整日吹胡子瞪眼的,有啥意思呢?但是,他还是不甘心,试探道:那你准备咋办呢?周木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坐在旁边一直缄口不语的冯得珍忍不住了:这丫头也是苦命,不走时气。处对象的时候混天撩日,要死要活的;后来老猪腰子 一个,胡 乱跑,被坏人劫到农村,吓得我们到公安局去认尸。好不容易给她成了家,指望和和美美消消停停地过日子,你看,刚过了几年呵,闹得鸡飞狗跳的,要打离婚。咱家八辈子就没听说过有谁打八刀 ,你说丢人不丢人,脸都丢到裤裆里去了。这丫头咋就这么不顺当?咋就这么糟践人呢?冯得珍说着说着激动了,用右手的手背“叭叭”地拍着左手手心。她的话既像在责备李禾瑾,又像在埋怨周木祥。李世前听出老婆话中有话,一扬手:得得得,这儿没你啥事。 太阳西下,江水东流,岁寒叶落,冰天瓢雪,世界上的一切都按照它本来的轨迹行进着,易经称之为道,荀子称之为数,释家称之因缘,哲学家称之为规律,总之一句话,要发生的事情终究是要发生的。 李禾瑾和周木祥还是离婚了。这也是规律? 李世前叫老婆找郑橘,让她好好劝劝李禾瑾。在女儿婚姻大事上,和李世前做了三十多年夫妻的冯得珍第一次对丈夫阳奉阴违。她根本就没有去找郑橘。她心里是希望女儿离婚的。女儿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还来得及重打锣鼓另开张,磕磕碰碰,摔摔打打的命也许就从此顺当起来。 李世前替女儿感到内疚,女婿完全是无辜的,甚至于是一个受害者。他不愿意这样想,如果女婿是受害者,女儿就是施害者了。但事实上不是如此吗?人家只是求对得起良心,舍弃了来之不易的大学,千里迢迢地跟你到丰西,结婚生子,正正经经地过日子,又无过错,说一脚踹了就踹了,让人家两手空空地走人,有伤天理呵。李世前满是愤懑,但无能为力。别看他在家里历来一言九鼎,但从女儿处对象起,不,还没有处对象,只是准备恋爱,就拧着他,而且从一开始他就失败,节节溃退,一败至今。女儿说,和周木祥处对象时他一个劲地反对,和周木祥离婚时也一个劲地反对,问题是这“一个劲”从来就没用。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李世前看女儿离意已决,无法阻挡,生生的看着在他看来是一个美满家庭倒塌下去。他想做的只能是为周木祥安排后路了。他问周木祥离婚后是留在丰西还是回上海?周木祥说,留在丰西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准备办停薪留职回上海。准备干啥呢?回去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船到桥头自会直。李世前说,那何必呢?不要办停薪留职了,不是有驻沪办事处吗,让小兵回来。这小子出门就把家丢在脑后了,你去顶他。他在上海晃荡几年了,该收收心了。李禾兵到上海已经两年了,冯得珍要给他说个媳妇,写信让回丰西,他不理。这次为了周木祥李世前决意让儿子回来。周木祥说不用了,李世前怕他这凡事不肯求人的女婿心有顾忌,一切都不用你费心,别看我现在不如以前了,办好这件事还是不成问题的。李世前这人从来不为儿女在工作上动用关系,李禾兵、李禾瑾兄妹俩的工作都是自己找人托关系办的,还每每被他训斥一顿。在周木祥身上,他却乐意大包大办。周木祥说,爸,真的算了,我不想去办事处。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惯来不愿意在工作上靠关系走后门,那是一种没出息,没骨气的表现,为他所不齿,但不是主要的——他已经知道李禾兵在和妹妹谈朋友,周怀英写信告诉他的,他不想因此而拆散了他俩。听岳父的口气,他还不知道李禾兵和妹妹好上了。李世前问周木祥为啥不愿意去办事处,周木祥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李世前以为女婿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不愿受人之惠,不想勉强他,只得作罢,叹道,投机取巧的,削尖脑袋钻营,死命往你身上扒拉;正人君子,也憨得可气,傻拉巴登的,送上门的好处都不眨巴一下眼。他愈加喜欢周木祥,他觉得他的性格不像上海人,倒像一板一眼的东北人,甚至于像他自己。 周木祥和李禾瑾离婚是双方同意的,法院调解也就是走过场,两个月后就判了。他俩协商好,虹虹由李禾瑾带,家里三千多块存款周木祥一分钱也没要。他说每个月给虹虹寄十五块抚养费,李世前坚决不同意,冯得珍和李禾瑾也是这个意思。李世前对周木祥说,木祥,我们不要你贴抚养费不是要断了你和虹虹的关系。钢钉能拗断,血缘是能切断的吗?你永远都是虹虹的父亲,孩子大了备不住还要到上海找你去呢。只是你现在啥也没着落,我们不想再让你背上负担。周木祥说,扶养孩子是我的本分,我不能不尽我做父亲的责任。冯得珍说,我们不是让你撒手,以后你的情况好了再说。在离婚这件事上,她是暗中推波助澜的,女儿真和周木祥离了,要走人了,她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再说,她也明知道,女婿是个大好人。周木祥咬定要寄扶养费,李世前不好再坚持,你有什么权力不让人家尽父亲的责任呢?再说,周木祥每个月寄钱来也是根线,把双方维系着,存个念想。 第二十四章(五) 李禾瑾和周木祥离婚,为之可惜的人很多,同事、同学、朋友,郑橘为之叹息,金光明为之迷惑,牛小雨为之伤感。 牛小雨对周木祥的感情是复杂的。说老实话,她心里非常喜欢周木祥,相见恨晚,常常想着他,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有时她想入非非,为什么老天爷不让自己先见到他呢?如果是那样的话,生活就是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流水淙淙,岁月漫漫,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无可改变。为避免李禾瑾的猜疑,她再不到他家里,但在单位里,她可以无拘束的和他说笑。后来,本来就不是十分健谈的周木祥的话语愈加少了。牛小雨知道,他的家庭生活不幸福。从别人的嘴里,她了解李禾瑾和周木祥处对象时一些情况,包括李禾瑾曾经因为周木祥在安徽苦守了两年多。在牛小雨看来,李禾瑾之所以对周木祥痴心如此,一是他帅气、人好,二是她单纯、执拗,并不是因为和他性情相融,兴趣相投,恰恰相反,有很大的差异。再和谐的夫妻也会有龃龉,他们的矛盾也就在所难免了。牛小雨不长于分析,只是因想不通李禾瑾何以对她横加猜疑,苦苦思索,才得出这么个结论。他俩最后落了个离婚还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为李禾瑾可惜的同时,也有丝丝兴奋。 周木祥离婚后的第五天,牛小雨问他准备怎么办?周木祥说回上海。牛小雨脸上飘过一片阴暗,大为失望。在她的脑子里就没想到他会离开这里。她咬了咬下嘴唇,问:如果有人想让你留在丰西呢?有人让我留在丰西?谁呵?周木祥笑问。我妹妹。你妹妹?是呵。牛小雨看周木祥把眼睛瞪得老大,笑说,我妹妹对你有好感。周木祥直摇手:不行,不行,不要开玩笑了,我是结过婚的人。 上次,姚杰让他在胡同口偷窥的会面人正是牛小雨的妹妹牛小霖。牛小霖压根儿就没看上姚杰。听牛小雨说,以前给她介绍过四五个,这山看了那山高,老不满意,谈了两月半年的就崩了,一个还行,谈了两年多,又崩了。这姚杰更不行,还直埋怨介绍人没眼光,低看辱没了她。牛小雨说,我妈骂她,东拣西挑把自己都挑成老姑娘了,出不了门子怎么办? 三个多月前,周木祥在百货大楼碰到牛小雨。牛小雨和妹妹走在一块,对妹妹说,这是我一个办公室的周木祥;又对周木祥说,这是我妹妹。我叫牛小霖。牛小雨没说她妹妹的名字,她自我介绍开了。牛小霖和她的姐姐长相一样,瓜子脸,眼睛不大,眼角细而尖,说话时,眼角也笑眯眯的。她穿了件石榴红的衬衫,外罩白色镂空榆叶花背心,下穿深棕色的直筒裤,比她的姐姐洋气多了。牛小霖笑说,你给我做的谜真好。我给你做的谜?周木祥一脸茫然。给我的名字呵。牛小霖半抬头颈,背古诗一样慢慢吟道,佳雨萧萧下,秀木叶森森。周木祥想起来了,那是胡诌的,见笑了。你不要谦虚了。我本来嫌我名字不好,呆呆的,被你这么一解释,好有意思。我让别人猜,谁也猜不出,等我一说出谜底都说好,还有人问我是不是苏东坡做的。她的赞扬让周木祥有些不自在,应附两句,说我还有事呢,你们姐俩逛吧,匆匆走开了。 牛小雨说:看得出来,我妹妹挺喜欢你的,说你有才。我说,不但不才,人品也好,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我妹妹说,别胡扯了,人家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我说,你谈过人不少,可就没有中意的,是不是想找周木祥那样的,她点点头,还说就想找一个上海人。我问她为什么要找上海的,她说,上海人有情调,还疼老婆。我说,你对上海人还挺了解的,是不是有人了?她说没有。我琢磨,要是跟她说你,肯定乐意。别看我妹妹好像挺疙瘩,但她又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只要喜欢你,她是不会介意你是否结过婚。怎么样? 牛小雨一幅成竹在胸在样子,好像她已经把那头红绳牵好了,就等周木祥接手了。牛小雨恨自己没福,这辈子是得不周木祥了,但要能成全她妹妹,也是个好事呵。 周木祥这人虽然大大方方的,但一遇上这样的事却腼腆,被牛小雨一席话说得脸上发热。迟延了一会儿,他说:我家里让我回上海呢。 牛小雨很失望,也觉得挺没面子。你想,她的孪生妹妹还是个姑娘,周木祥都无动于衷,要是她向他示意会是个什么结果,太不敢想像了。她叹了口气,怅惘道:嗨!你这人。 周木祥走的那天是丰西少有的一个阴天,温度骤然下降,风不大,冷飕飕的。 丰西的火车站背靠黑鬃山,黑鬃山后面是高峻延绵的祁连山。天好时候,祁连山的雪峰亮晶晶的,怕是玉免落在上面都会打滑。天一阴,祁连山整个就成了黑绛色的了,天空没有一丝云,灰灰的。寸草不生的黑鬃山把只有七八股铁道小火车站压得阴沉沉的,不敢透气。 姻亲是可塑性最大的一种亲戚关系,容易红火,但也是最脆弱的。当它存续的时候胜于血亲,比如,夫翁婿关系要胜过甥舅关系、叔侄关系,连襟关系要胜过表兄弟、堂兄弟关系,但赖以存在的婚姻一旦消失,姻亲便也落花流水,土崩瓦解。周木祥是个特例,不因为和李禾瑾离婚而和李家的关系烟消云散,甚至是像大多数人一样亲不成就成仇。他走的这一天,李世前一家子来送他,周木祥的老乡、朋友、同事都散在后面,让他们一家子说话。 虹虹已经五岁了,前额宽大,比同岁的孩子个子要高些。他摇着李世前的手,指着停在铁轨上一节火车头,问:姥爷,你看它,冒着好大的热气呢,好玩。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道家庭已经分崩离折的孩子心里装的全是第一次看到火车头的新鲜和兴奋。 李世前正在同周木祥说话,李禾瑾过去抱起虹虹,往后面退了两步。儿子问她:妈,我爸到哪儿去呀?虹虹的眼睛和他爸一样,亮亮的眸子在轮廓分明的眼眶里格外有神,深深的双眼皮让人一望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李禾瑾吱唔着:你爸出去一下。虹虹显然对他母亲答非所问的回答很不满意,高声道:我问我爸去哪儿?李禾瑾摸了摸虹虹被丰西干燥的春风刮得发红的脸蛋,嘘了一声:姥爷和你爸在说话呢。李世前回过头给女儿解急:你爸出差去。啥叫出差?还回来吗?出差就是给单位办事,办完事就回来了。 在爷孙问答之间,周木祥呆呆地望着黑鬃山。 黑鬃山不高,既不是石头山,也不是土山,而是由沙砾堆积而成,质地疏松,山下滚落的全是土坷垃。火车站靠它太近,周木祥都担心,万一黑鬃山塌方,那汹涌而下沙砾能把几股铁道都给活埋了。 火车挺不耐烦地吼了两嗓子,退在后面的送行者都往前涌来。 周木祥赶紧抱过虹虹,亲了亲,对儿子说:听姥爷姥姥的话,听妈的话。他说话的时候,尽量装出随便的样子,但喉咙不听使唤的哽咽起来。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拍拍虹虹的背,用嘴唇咬着儿子的两个手指头。 李禾瑾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李世前老拿眼睛瞄她,示意女儿上去对周木祥说几句话,但被母亲称之为“说话巴巴的”她,心里空落落的,舌头僵硬如木,开不了口。李世前又拿眼睛瞪她,恰被周木祥看见,走到李禾瑾面前,干涩地笑了笑,轻声说:你要多保重。他朝抱在冯得珍手里的儿子看了看,虹虹就交给你了,以后就辛苦你了。李禾瑾颤声说:你也保重。 周木祥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和老乡、同事、朋友们一一打了招呼,又和李世前、冯得珍作了最后的道别,抱起虹虹亲了亲,向车箱走去。在他背对着送行者的一刻,眼睛热热的。 火车扬长而去,甩着挑逗的尾巴,李禾瑾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摔了下来。 在郑橘家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砰然心动,深深隐藏在少女心中的情窦刹那间为之敞开。她对他是一见钟情,喜欢他闪动着灵气的眼睛,喜欢他身上漫出的高雅之气。郑橘夫妇给她介绍的是吴新生,她却毫无顾忌地、固执地、死心踏地地爱上了他,不惜和一家人闹翻,为他被人劫持到遥远的异乡受苦受难;而他呢,为了她可以改掉谁都不会轻易更动的名字,可以放弃他儿时就梦想的大学,可以从繁华的大上海重回风沙弥漫的丰西。他俩的爱情是雨浴之风荡之火炼之,情到深处,纯粹至极,却像一列火车一样说走就走。李禾瑾两眼迟滞,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铁轨。冷硬的铁轨就像一个大耙子,扒掉了她的五脏六肺,胸腔里空空的。 火车开出丰西小站后,立即掉进空空荡荡,浩浩渺渺的戈壁滩中。虽然是春季,风里鼓荡着不甘寂寞的暖意,戈壁滩的骆驼草仍是干硬,灰蓬蓬的,一脸的不可救药。周木祥来时,同车的老乡被车窗外荒凉的样子所惊吓,他没有慌乱,倒是有兴奋、期待,想亲眼看一看“大漠孤烟直”的壮观景色。 月随人走,景因情变,现在,他心里满是凄凉,一如窗外永远长不出绿叶,永远是干硬、灰色的骆驼草。他是一个失败者,彻底的失败者,到西北生活了十几年又浑浑噩噩跌跌撞撞一无所有地回去,回他已经陌生的上海。除了凄凉以外,他还有依依不舍,毕竟在这在西北的土地上生活了十几年,有艰难、痛苦和孤独,也有过幸福、欢乐和爱情。 周木祥和李禾瑾曾经骑车到附近的文殊庙玩去,半道在一个村口休息。他俩坐在满是小鹅卵石的地上,喝着塑料瓶里的凉开水。太阳已经老高,把祁连山的雪峰照得晃眼,地上也有了温度,屁股暖和和的,只是搁人。她拿起一个乳白色,有棕红花纹的小鹅卵石把玩着,问他,你说,这儿咋有这么多石头呢?他说我也不知道。你不是整日价看书吗,咋还不知道?他笑道,我笨嘛。她说,我听说多少万年以前,咱这儿是大海,后来干了,会不会海里的石头呢?他点点头,有可能。她用鞋头捻了捻小鹅卵石,笑说,大海枯了,石头却没烂,你想变心也变不了啰。他问,我会变心吗?你们上海人可谁不说,备不住哪天就卟哧飞了。不会的,就是石头烂了,我也不会变的。她笑了笑,我信,就是太阳掉下来,你也不会变的。 周木祥望着车窗外延绵不绝的鹅卵石,心里一阵阵疼痛。这是他和她说过的唯一一次海誓山盟的情话,如今,话犹在耳,石犹在眼,他却离开了这铺满了鹅卵石的土地。虽然不是他变心,终究是离开了曾那么爱他的人。他对这荒凉的戈壁滩有一份亲情,有一份眷恋,就像考上大学的穷孩子离家时望着不遮风雨的土屋,一步一回首。 周木祥是中铺,下铺是一个青海人,三十多岁,自我介绍叫老三。到上海出差去,听说周木祥是上海人,聊了起来。 回去探亲吗? 不,停薪留职回去的。 这就对啦,甘肃这干不拉哈的地方呆着干啥?大上海多好呵,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高楼房好多,妞也漂亮,花花世界。 周木祥一听老三说话粗俗,而且嘴里有一股臭味,一张嘴就死皮赖脸地往你鼻孔钻,不想和他再聊,坐到车窗下的弹簧凳上。 窗外荒凉的戈壁滩漫无边际,偶尔有一条干干的沟壑张着饥渴的大嘴忧怨而去。骆驼草、麻黄草、拖秧刺在黑色的风化石和灰白的鹅卵石上百无聊赖。 谷雨已过,杂乱无章的树木有了点生气:钻天杨虽然一如既往地板着棕黑色身子,铁丝一样的树枝爬满了树干,但树干外皮已显出青色;和细高的钻天杨形成对比的是树冠开阔的臭椿,嫩嫩的叶子泛着淡红色。这儿的树不像内地那样物以类居,连根携枝,成群集队,显示种群的优势,而是散兵游勇,好逞孤胆。钻天杨虽然也都是离群索居,却也断断续续,臭椿、楸树、白皮松则是偶尔闪过,难以为继。东一块西一块的田地仍是灰色的,还迟迟没有从冬天的梦里醒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跑累了的火车放慢速度,进了咸阳站。周木祥下去转了一圈,弯弯腰,伸伸胳膊,换换空气。上车后,他到盥洗室洗了洗手,准备吃晚饭。他是从李家走的,冯得珍给他买了不少吃的,一个烧鸡,两个猪耳朵,一袋花生米,一个酿皮子,李世前还塞了瓶丝路春白酒。火车上的小案本来就只有巴掌大,堆的又是食品袋,又是水果,又是茶缸、杯子的,根本就放不开。下铺的老三在铺上垫了张报纸,说就在这儿吃。周木祥说这怎么行?没事。火车上还想摆八仙桌呵?周木祥起着酒瓶盖子:你一块喝点吧。嘻,兄弟陪你来两盅。老三从小案上拿下刷牙缸子,周木祥给他倒了有半瓶酒。 周木祥就拿着酒瓶喝。他用瓶颈和老三的刷牙缸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撕了一个鸡腿递给老三。老三接过鸡腿,横在嘴上,咬着,脖子一甩,撕下一大块,鼓动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唔噜着:看不出来,你这个上海人还挺爽的噢。 周木祥一颤,想起和李禾瑾在东风饭店第一次喝酒时,她也是这么说的,心里隐隐作痛。李禾瑾说他爽,他理解为爽快,听着舒服;老三说他爽,他理解为不小气,心里泛起一股厌恶。他是最讨厌北方人赞扬上海人了。北方人赞扬上海人时多少带一点异味,说上海人精明时,实是揶揄上海人爱沾小便宜;说这个上海人挺大方的,是暗贬上海人都是吝啬鬼,老三说你这个上海人还挺爽的,强调是“你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 周木祥拿酒瓶时,不再去碰老三的刷牙缸子。 第二十五章(一) 周木祥这次回上海,有太多的矛盾和尴尬。 人对故乡的感情是与生俱来的,就像落地婴儿屁股蛋子上的青斑。重回上海的周木祥对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感到那么的亲切:清晨游动的空气中散发着湿漉漉的温馨,梧桐树斑驳的树皮里露着长者的慈爱,甚至墙脚忙碌的蚂蚁也像外甥看到跑码头的舅舅回来了一样洋溢着欢喜。重新踏上故土的周木祥不仅仅是亲切,还有茫然、忐忑不安和不知所措。他不是调回上海,而是离了婚扔了饭碗回来的,家庭离散,工作无着,一切都在迷雾之中,是黄昏已经到来却颠簸于茫茫苍水的一条破船,是一个拖着疲乏的踉踉跄跄的脚步重回故土的乞丐。亲昵没有了,兴奋没有了,向来把得失看得很淡的他有了一丝忧怨和愤懑。 周木祥重回故乡的心情是亲切、兴奋与失落、惶惑的矛盾,看到李禾兵则是亲疏难置的尴尬。李禾兵比他大,从和李禾瑾谈恋爱起,他就一直叫他“李哥”。现在称他什么呢?他和他妹妹已经离婚,而他又是他的准妹夫,再叫“李哥”显然不合适,叫名字吧,一下子还不好改口。李禾兵对周木祥也是如此。他原来是他的大舅子,一直叫他“小周”,以后反过来,他就是他的大舅子了,再叫“小周”当然也不合适,以至于他俩见面时都嗯嗯呵呵的没法称呼对方。周怀英问李禾兵,你怎么不叫我哥呢?李禾兵问叫啥呀?周怀英说,叫哥呀,还叫什么?李禾兵说,我比他大,咋叫哥?周怀英不高兴了,这是谁岁数大的事吗?这是关系!我叫哥,你还叫弟呵?李禾兵“啧啧”地不知如何回答。周怀英说,四十岁的还叫二十岁的叔呢,谁大谁小呵?那是辈份。五大三粗的李禾兵被周怀英逼得脸都发红了,还是周济安解了围,不要穷讲究了,统统叫名字吧。父亲发话了,本来只是逗一下李禾兵的周怀英再不吱声了。此后,周木祥和李禾兵以名字相称。 周木祥回上海初见李禾兵只是尴尬,乍遇祝芹则是尴尬中又多了一层怅惘。 五月下旬的上海正是黄梅季节。 那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 周木祥到烟纸店买酱油,雨雾里迎面走来一个打着天蓝色雨伞的女子,苗条的身材,款款的脚步在雨里仍是那样轻盈如云,像去参加一个舞会。 是祝芹?! 熟悉的身影让周木祥立即想到了她。犹疑间,来人走近了。确实是祝芹。皮肤依是白皙,脸庞有些消瘦了,深潭一样的眼睛越发明澈。他俩都嘎然止步,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又低下头去——猝然相遇让他俩惶惶无状。 已经下了两天两夜的雨仍是不紧不慢,缠缠绵绵,有许多心事要倾吐却又呜呜咽咽,说不清楚,空气中弥漫、飘散着忧郁和伤感。 祝芹看周木祥没有打伞,姜黄色上衣的肩头洇出黝暗的一片潮湿,说:落雨,到旁边站一会。 他俩站到烟纸店前用油粘纸搭出的护檐下,相隔有半米左右。祝芹收了伞,甩了甩,问:你几时回来的?周木祥说有两个多礼拜了。祝芹又问几时回去?周木祥摇摇头,干笑了一下:你呢?他这句话问得不着边际,是问祝芹还回不回甘肃?是问她现在在上海干什么?抑或问别的什么事? 有人过来买东西,他俩往边上让了让。周木祥抬头望了望天,灰沉沉的,寂寥寥的,空无一物。只有平视,细细的雨丝才显示它的存在。 这个雨落了没有停。祝芹说。和母亲商量和乔宝的婚事时,她特意坚持租房要离家里远一点,就是怕碰上周木祥,怕勾起她的痛和悲伤。她知道周木祥已经回上海,却又暗暗希冀能在常走的这条弄堂里能碰上他,见他一面。每次走在这条弄堂里,她总是暗暗抽动鼻翼,有股特殊的味道撩着她,幽幽的香甜中有些清凉, 淡淡的苦涩中有些温馨,像是薄荷味,又像是杏仁味。没错,在中学课堂上,她坐在他的身后,这股味道幽幽地不断地向她蜿蜒而来。今日惶惶邂逅,平日设想好的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只能说说天气。 是呵,这个天落了没有停。周木祥也说。笨嘴笨舌地重复祝芹硬挤出来的话。 他俩无话找话,有一句没一句的。郑巧稚告诉周木祥,祝芹已经结婚了,嫁了个乡下人;祝芹听吴新生说,周木祥已经离婚了,办了停薪留职。他俩都知道对方的情况,却又避开这些话题,就像在雨后狭窄的田埂上提着裤脚管小心翼翼地端着步子。 虽然是雨天,半片天发着朦朦的亮光,跟日光灯管要坏之前发出的那种亮光一样。细细的雨丝大了些,布满了空间,弥弥漫漫,绵绵不绝。他俩心里都有好多话,但都又说不出。周木祥望着半明半暗的天空,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微张的嘴又闭上了。他侧过头来看了看祝芹,又把眼光移开。 祝芹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打开自动伞,说:我回去。 好的。周木祥机械地动了动身子。 祝芹走出护檐,回头朝他笑了笑,笑容被阴雨打湿了,凄凉而又凝重。天蓝色雨伞挡住了她的半个身子,周木祥只看到她的两条腿。她仍然迈着小步,但步伐没有了刚刚的轻盈,流水的地面似乎在吸附着她的鞋底。祝芹慢慢走远了,渐渐地,渐渐地,伞上石榴红小花迷糊了,蓝色的伞变成了一块灰布,贴在她的身上。绵绵阴雨发出“沙沙”的声音,雨雾也越来越大,混沌一片。周木祥揉了揉眼睛,眼皮嗞嗞地响着。 她是他的初恋,寄托了他多少青春的美梦?消蚀了他多少情感的热血?他是那么爱她,钟情于她,神牵魂绕,今日相见却是欲顾无颜,欲诉无语,在凄凄怆怆,飘飘渺渺的雨丝中冷冷清清的分手。 我喜欢孔雀, 喜欢孔雀的鲜亮与美丽, 更喜欢孔雀的高贵与安谧。 她拥有五彩缤纷,却把它偷偷藏起, 拖着长长的羽毛,像一件平常的裙衣…… 周木祥默念着十六年前他写给她的情诗,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在深邃而迷茫的雨雾中,心里一阵阵发紧。 周木祥提着酱油瓶懒懒地回到家中。一进门,见吴新生正坐在客堂里和父亲闲聊。 你买个酱油怎么这么长时候?小吴等了半天子了。周济安说。哦,碰到个人,讲了两句话。周木祥撸了撸头发,往地上甩了甩雨水,问吴新生,落雨天怎么过来了?吴新生说:今朝不来,明朝上班,一拖又是一个礼拜。 吴新生住宝钢宿舍,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他胖了,脸上肉乎乎的,留着短发,比在丰西精神多了。周木祥回上海以后,他就操心着给他找工作,比周木祥本人还着急。沈正泰给他介绍李禾瑾,相亲时,他把周木祥拉了去,结果演出了一出凰求凤,又有了孔雀东南飞。对周木祥的离婚,吴新生是有内疚的,总觉得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那天,要是不强拉上周木祥,就不会有他和李禾瑾的风风雨雨,也就不会有他今天扔了饭碗只身凄凄慌慌折翅而回了。 吴新生笑说:我今朝又跟他讲了,敲定了,明朝你去寻他。他是让周木祥去找小猴子。他听说小猴子要招一个售货员,去找他,说周木祥回来了,闲在家里,让他到这儿来吧。小猴子笑眯眯地说行。吴新生看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反而有些不放心,问没有问题吧。小猴子说,我们一道在大西北吃过苦,共过患难,这点忙还不帮?你这个人也正是,既然来求我,还对我不放心,求我作啥呢?把吴新生羞得只说对不起。 周木祥不愿意。他不喜欢站柜台,再说,历来看不惯小猴子,吝啬,好沾便宜,偷鸡摸狗。上海人之所以在外地,特别是在北方名声不好,就是被他这种人弄坏的。让自己到他手下讨生活,当然不是滋味。 我讲都讲好了,你还是去一趟。吴新生说。 周木祥虽然没回绝,周济安看他的表情还是不愿意,责备他:你这个人也真是,人家小吴给你帮忙,倒好像求你哩?这个不是让菩萨给求佛的烧香吗。 周木祥叹了口气,说去试试。他不忍拂了吴新生的一片热心好心,更重要的是每个月还要给李禾瑾寄虹虹的抚养费。 第二十五章(二) 泰运贸易公司刚开张时只有西面的一排柜台,现在东面也是。小猴子的经营方针是大块肉小块肉都是肉,批零双管齐下。楼梯后面原是个天井,小猴子征得房东同意,并付了一千元补偿费后,将其与前面打通,扩大店面。 周木祥进来时,一个店员问他要买什么,周木祥说不是买东西,找人。店员问他找谁,周木祥嘴里刚吐出个“小”字,又收了回去,说找白经理。哦,寻我们经理。店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留着披肩发。她审视了一下周木祥,问,跟我们经理约好了吗?约好?还要约?周木祥愣了。这个当然啰。我们经理忙,客户又多,时间排不过来。 周木祥见这个女人一口一个“我们经理”,糯酥酥的,心里生出一股厌恶,又被问是否预约过,明显是被人往下摁了一截。他说:算了,我不寻他了。转身要走。披发女人说:我们经理刚刚在外头回来,我上去问问他,有没有空。说完,噔噔噔上楼去了。 周木祥站在楼梯下等着,好长时间没有声音。他明白这是小猴子存心晾他、耍他。周木祥呀周木祥,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要饭要到他的门下,受这种小人的戏弄?愤怒、怨艾把他的脸撕扯着,有一种烧灼的疼痛感,真想一走了之。就在他要走未走的时候,楼梯终于有了声音,披发女人下来了,对周木祥说:我们经理在上头,你上去吧。 周木祥平了平气,踏上楼梯。上了二楼就是一扇门傲慢地堵在面前,虚掩着。他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进来”两个字。 小猴子正在办公桌上看着什么,见了周木祥,把嘴一咧:小周,回来了,老里不早就应该回来了。大西北是人登呵?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两人沙发,你先坐一会,我把账轧一轧。他扒在办公桌上,用右手食指在账本上划来划去的,嘴里好像还中叨叨着什么,神情专注,一幅心无旁骛的样子。 白经理。 周木祥抬头一看,进来一个中年人,四方脸,脸色深红,蓝中山装,蓝裤子,但显然不是套装,颜色深浅不一。 小猴子抬头一看,连忙站了起来,把账本推到一边,嘴角的皱纹笑成了圈圈:呵唷,老朋友来了,快坐,快坐。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大中华,抽烟,抽烟。 说着,他跑到来人面前,递上烟,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来人说我有,我有,自己点上了,喷了一口,侧头问坐在一旁的周木祥抽不抽。小猴子见问,抽出一支烟来递向周木祥:你也来一根。周木祥说:我不会吃,你晓得的。是呵,是呵。小猴子把烟放回口袋,回到座位上,拿起电话:小祁,上来给客人泡点茶。 披发女人上楼来,沏了两杯茶,又下去了。 来人是王同。大前年,他从劳改队调到肃南的一家建筑公司。这家公司的经理是他的大舅哥,他在土建队里没干多长时间就到机关当采购员。前几天,小猴子在二级站进货时恰巧碰见了他。寒暄间,小猴子得知王同已是一家建筑公司的采购员,大喜,请他到红房子,说是领他吃法式西餐,那可是上海最有名的西餐馆,周总理也吃过。王同说吃啥西餐呵,那东西我不会吃。哎,那不行。小猴子说,你和以前我们在一块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是啥呀,老天爷整天就跟我们过不去,头发里塞的是沙浆子,你忘啦?用手都扒拉不开;鼻子里灌的全是灰,用劲一擤,一大块黑砣砣。你现在是采购员了,到哪儿得拿得出手,上台面,要不,人家请吃西餐你都不知道怎么吃,会被人家看不起的。王同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就跟他去了。王同以为上海最有名的西餐馆肯定是在繁华的南京路这些地方,谁知下了车一看,却是一条僻静的马路,朝小猴子指的地方看去,是幢不起眼的小二楼,墙壁是暗红色的。一扇小门,又矮又窄,一点气派也没有。更让王同奇怪的是,饭馆嘛,不说是吆五呵六的,也得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走进大堂,里面一片幽静,三三两两的食客低声而语,没有一点饭馆里喝酒的热乎劲,倒是像走进了教堂。小猴子点了几个菜,色拉、烙蜗牛、鹅肝酱、黑椒牛排、奶油烤鱼,要了一个罗宋汤,问王同要些什么主食,王同说,给我来两个馒头吧。小猴子笑笑,不吱声。王同以为上海饭馆里没馒头,那就来碗米饭吧。小猴子看看王同,用上海话对服务员说,他是甘肃来的,拎不清爽,来两份果酱面包。小猴子等服务员走后,悄悄对王同说,西餐馆里哪有馒头米饭呢?你以后不要出这洋相了。王同还一个劲地问,这不是饭馆吗,为啥没有馒头米饭呵?小猴子说,不错呵,这是饭馆,但这是西餐馆,要吃馒头米饭到中餐馆去。哦。王同明白了。当采购员后,他在家里、朋友间也就算得是见世面的人物了,举手投足还拿点架子,一到上海就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这不,还没吃,就现丑了。菜上来了,全是王同不认识的。他指了指奶油烤鱼问,这鱼咋用铜盘子装呵?小猴子嫌给他解释这些都丢人,说吃吧,吃吧,举起酒杯和王同碰了一下。王同在甘肃喝惯了白酒,这红酒喝到嘴里淡不叽叽的,还把舌头涩得缩了一截。他知道上海人不喜欢喝白的,再说,这是红房子嘛,当然要喝红酒了。为了不至于再出丑,他不说要白酒。王同这一辈子就用筷子吃饭,面对这有意为难他的刀叉不知所措。他学着小猴子的样,用刀叉在盘里切牛排,但那牛排不服他,在盘子里滑来滑去的,怎么也切不开,慌忙间,把盘子碰得叮当叮当,那声音就像打碎的玻璃,在这幽静的地方响得异常尖锐、刺耳。王同缩回手,再不敢动。出西餐馆后,王同像松了梆一样浑身轻松,说,呵唷,这顿饭吃得我心脏病都出来了,以后再不来了。唔,那不行,什么事都要学,再吃两回就好了。王同心里暖暖的,很感激小猴子。出差到上海来之前,同事说,上海人可傲了,眼睛长到头顶上,看不起外地人,你跟他问路没个好脸色的,就像欠他八百吊似的,遇上坏b,存心给你往反方向指。算他运气好,刚到上海就碰到小猴子。当然,小猴子不再是当年劳改队的管教对象了,而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小猴子问他,这次到上海来采购点什么?王同说,这次来主要是进点建筑钢材,线材、型材,还要点金属网、镀锌板材、冷弯型钢和轻钢龙骨。呵唷,我这儿这些东西全有,都是正规渠道进的货,质量有保证。再说,同样的货,我比国营的价低。为啥呢?王同问。那还不是明摆的。国营的人多、关口多,成本不就上去啦。王同问了几样货,还真比国营的便宜。那你这儿有正规发票不?那当然有啦。小猴子看王同问有没有发票,窃喜,知道一条大鱼向他游来了,趁势加围,说,你在我这儿进十万块钱货,我给你提三千块。三千块!?王同吃惊不小,那可是他两年的工资呵。这行吗?王同朝小猴子瞠着眼睛。怎么不行?采购员都这样。要不,谁愿意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的?谁不知道老婆儿子热炕头呵。王同说,出来的有两个人,那个人过两天就到,他手里有家我们过去的联系单位,只是近来市场价有些变动,先让我出来摸摸。所以,我自个还不好定,得等他来一块定盘子。小猴子说,这就对啦,让你先摸嘛,你就有优先介绍权。何况,我的货肯定比他掌握的要便宜。如果比他的高——小猴子拍拍胸脯,我宁愿亏损也得降得比他的低。做生意是要嫌钱的,但朋友的情意还是要的。我俩是什么关系?小猴子这时似乎已彻底忘了他曾是王同的管教对象,倒好像是共过患难的战友。说来也怪,王同似乎也忘了小猴子曾经是个盗贼,还肃然起敬。什么叫事由心导,什么叫情绪决定人的好恶,大概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吧。小猴子问,那个人有什么背景?他爸是我们市里的土地管理局局长。小猴子笑了,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你们北方人不是爱说县官不如现管吗?你说啥,他肯定不敢多噼呲。小猴子虽然生性油滑,平时倒是不说粗话,今天也冒出了句北方人爱说的脏字。不出小猴子所料,那人来了以后,听了王同的介绍,就把货定在了小猴子这儿。 小猴子和王同在谈生意上的事,把周木祥撂在一旁,就像把件破布衫扔到脏桶里,他甚是尴尬,说:你们谈,我先走了。小猴子收住话头,对王同说:这位是我们在一块的老乡。他又对周木祥说,你的事情,小吴跟我讲了。我们在大西北共同战斗多年,这点忙肯定要帮的。你刚刚回来,休息休息,啥时候想上班了啥时候来。在我这儿,你笃幽幽。我来了做啥哩?小猴子始终没说让他干什么,见问,摸着颈椎骨,想了一会儿:你就进货好唻。进货?怎么进?就是我联系好生意,你负责拉进来。周木祥说就是装卸呗。不好这样讲。我又不是大公司,分工没有这么仔细。吴新生跟周木祥说的是售货员,来了变成了装卸工。周木祥想起了在丰钢被处分时搬废钢的往事,一股羞愤从心底窜起。他忍了忍,问:不是说立柜台吗?小猴子笑道:本来是想让你立柜台的,现在人手够了,你先进进货,以后有机会再讲。周木祥说:要是这个样子,就算了。小猴子脸上不好看了:你这个人怎么这幅腔调?让你做财务嘛,你不会算帐;让你当司机嘛,你不会握方向盘;让你立柜台嘛,有人了,叫我怎么办?我总归不能让你当副经理吧?再讲了,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搞搞清爽。周木祥的脸上每个汗毛孔都在出血,他真后悔来找他,淡淡道:算了,我回去。小猴子也不拦,连送也没送。待周木祥走后,对王同一摊手:老乡就是狂哎,他求我给他一口饭吃,还挑三拣四的,还气吼吼的。做朋友难呵。王同附和道:是呵,是呵,你够尽心了。小猴子“做朋友难呵”的感叹是在指责周木祥,又似敲王同的脑袋。 李禾兵得知周木祥去小猴子那儿的情况后怒气冲冲,这b玩意太不是个物了,转脸不认人,他这贸易公司还是靠老子发起来的,现在过河撤桥,我找他去,把他的店给砸巴了。周木祥劝他,算了,算了,本来就是我们求人家的,朝人家发什么火呵?李禾兵不依,挽着胳膊去找小猴子。 李禾兵到泰运公司时,小猴子正好在一楼照应卸货,看到李禾兵来了,笑道: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走,上楼上去。李禾兵冷笑一声:你现在是店大门面大,还认识我?小猴子知道李禾兵是兴师问罪来了,佯装不知:就是十年不见,我也忘不了你呵。 他近来确实见李禾兵越来越少了。刚开公司时,他仰靠丰钢驻上海办事处得到许多平价紧缺物资,当然经常去,一是办业务,二是烧烧香,联络感情,巩固关系。这两年,情况有了变化,中国慢慢告别短缺经济,广东、上海的物资市场率先由卖方市场向买方市场转变;由此而衍生的另一结果,私营企业再不像以前一样戴着紧固咒,大众物资的进货同国有企业一样,只是在付款上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猴子的公司经过几年的发展,规模渐大,实力渐强,先交钱后取货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人头熟了,关系好了一样可以赊账。如此一来,他和丰钢办事处的关系就越来越不重要,自然就疏远了。 李禾兵问:白经理,你咋安排的周木祥?这几年,他一直叫小猴子白经理,今天虽然是负气而来也未能改口。噢,小周呵,我让先跟着进进货,他不愿意。进货?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那不就是一个搬运工吗?李禾兵虎下脸,亏你也说得出口。怎么的啦?你的意思是让叫我花钱把他当小姐养起来?小猴子笑道,语调温和,却往你脸上喷着老板的高傲与对低贱者的不屑。你!李禾兵没想到小猴子会这么说,勃然大怒,你别在我面前人五人六的,老子把你的铺子砸了。小猴子说:你敢?你当是在丰西呢,任你撒野?告诉你,这是上海,搞搞清楚。 酒壮人胆,这是不错的,但这胆是泡在酒里的,酒没了,胆也就没了。势装人胆,这才是真的。小猴子再不是当年在丰西的马路上任由李禾兵欺负的外来人了,也不是在身单影只的众利五金店里恐惶恐诚地接受李禾兵威吓的小店主了。再说,做生意得聚集人气,他就是不想和李禾兵争个高低,在他的手下面前,对来势汹汹的李禾兵也不能示弱。在他和李禾兵争执间,泰运公司的人从柜台上围了过来。被小猴子称作小祁的披发女人指着李禾兵说:你这个人装什么凶?老虎呵?只怕是个纸老虎。披发女人的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继而,两个男青年说开了狠话,一个要让李禾兵吃家生,一个要叫李禾兵吃辣火酱 ,都摆出一幅怒色。李禾兵并不怕这些人围拢上来,他早知道上海人就有只敢叽叽喳喳不敢动手的毛病。见手下人来助阵,胆气愈发旺盛的小猴子开口了:你有本事你给砸砸看,我绝对不拦你一下。哼,我一个电话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只怕你是叫妈也来不及。 小猴子的话还真把惯于撒野的李禾兵给镇住了。 是呵,在上海工作了几年,与上海人打了几年交道,他慢慢适应了这座城市的吐出来的气息。在这里,谋人办事不是靠勇力蛮力,而是靠实力智力。逞匹夫之勇,斗拳脚之狠,不但不会像在丰西一样得到人们的敬畏,而是被人所耻笑,那是低档次,是没本事没素质的表现。李禾兵脸上一阵阵发烫,指着小猴子恨恨道:你这个白眼狼不要得意,看我不拾收你。说罢,掉头而去。 第二十五章(三) 从婆婆家吃饭回来赵艳媚就坐那儿看电视,却哪个节目也看不长,一会儿就上去换频道。小猴子奇怪,她是怎么了? 赵艳媚很少生气,就是生气也不像其她女人那样拿捏丈夫,或是圆睁杏眼,竖挑细眉;或是噘着嘴唇,脸上挂霜,让逗她高兴的男人无趣。赵艳媚不是这样,她生气的表现是懒得做事。往日吃完晚饭回来,她总得把一楼的铺子收拾一下,扫扫地,摆摆货物,擦擦柜台。上了楼后,有事没事的也得整理一番。今天,她回来就上楼,上了楼就一屁股坐那儿看电视,只让小猴子犯嘀咕。他倒不是嫌她不做事,而是怕她有什么委屈,她这个人不爱撒娇,不爱诉苦,有什么事自己别在心里。是谁惹她生气了?是公司的人?不会。赵艳媚虽然是老板娘,却从来不端架子,对人和蔼,帮着一块卸货,拦都拦不住,大家都说这个老板娘“保持革命本色”,喜欢她,谁会和她过不去呢?是区如嘉?有可能。这个整天就想占净天下便宜的女人嘴上从来就是挂满了刺,欺负欺负赵艳媚是她的快乐,显得自己无比优越。 小猴子也坐到沙发上去,和妻子挤一块看电视,逗她说话。赵艳媚起身坐到床上去,不搭理她。小猴子也跟着坐回床上,揉着她的肩膀,亲了一口脖子,说:娘子,怎么的啦?没咋的。她推开他。没什么?你没说真话。我的眼睛尖着呢,我看你一定是有什么不高兴。赵艳媚咬了咬下嘴唇,犹豫着,突然问:我问你,你昨晚干啥去了?看着赵艳媚严肃的脸色,小猴子茫茫然。妻子不像上海女人那样爱管着男人,从来不过问他在外面的行踪。今天是怎么了?小猴子说: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嘛,跟个客户吃顿饭,回来得晚了点…… 得了吧。赵艳媚打断他的话,你骗我,你看我老实好欺负?是不是?说着,泪水夺眶而出,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滚落下来,没有声音,摔到衣服上,一会儿就是黑黑的一小滩。 小猴子赶紧起身拿来毛巾,给她擦脸,低声说:你看我像欺负你的人吗?疼都疼不过来呢。赵艳媚一把拽过毛巾,自己擦拭着:说得好听。你为什么骗我?没骗你呵。还说我没骗我。你昨天是不是看戏去了?跟个女的。小猴子吃了一惊,她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了呢?他脑子一转,说:昨天吃完饭,朋友请我去看沪剧,嘻嘻,也就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赵艳媚气呼呼地说:我不听你的。她脱下鞋,卷着身子,朝里躺下。 一次,小猴子有事出去了,赵艳媚自己去婆婆家吃晚饭,区如嘉也在那儿。吃完晚饭,赵艳媚回去,区如嘉跟了出来,笑着脸,说要对她说件事。赵艳媚看惯来对自己横眉竖眼的区如嘉肯定又有什么鬼主意,不想搭理她,又怕得罪她,懒懒问什么事,区如嘉说你要提防你男人。提防什么呀?赵艳媚对她的话倒是深有提防。他一日到晚在外面跑,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干什么?跑货呗。锣鼓听音,赵艳媚知道区如嘉肯定要说小猴子的不是。呵呀,你不要太傻了。你整天缩在家里,尽让他胡搞。胡搞什么呀?赵艳媚心里生出愠怒,口气就有些不耐烦。胡搞男人呀,还要我说这么明白。赵艳媚说,我回去还有事呢。区如嘉看她明显是在“拒听”,悻悻道,你不听拉倒。她回头而去,把高跟皮鞋蹬得直叫唤。哪个女人都关心自己男人的行踪,特别是像小猴子这样整天在外面乱窜的,防都防不过来,她倒好,送上门的消息都不要听,真是个甘肃戆大。 赵艳媚对区如嘉的话根本就不信。虽然小猴子名声不好,在丰西的时候偷过鸡偷过铜,还被劳教了两年,但他对自己千好百好,包括对家里也是没说的。就是那次偷铜也是为了给爸治病。自从到上海后,他处处护佑,事事体贴,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抢着做家务。上个月,赵艳媚做了切除盲肠手术。小猴子白天忙生意,晚上来陪床。赵艳媚看他累得眼圈都发黑了,舍不得他,劝他回去休息,小猴子不肯。赵艳媚说,我这是小手术,现在都下地了,晚上我自己能行。小猴子说,你家里人都不在,我更要好好照顾你,小手术也得当作大手术来伺候。你不开刀,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赵艳媚十分幸福,对丈夫充满了感激。区如嘉肯定是无事生非,太过分了,她为什么要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呢?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呵;再想想丈夫,近来也没有任何异常,不像呵,要是外面有人了,对老婆早就变脸了。 上次“拒听”,赵艳媚以为区如嘉再不能来捣鬼了,不是的。大约过了两个多礼拜,区如嘉说要和她一块去看戏。赵艳媚挺奇怪,她怎么想起来请我看戏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说,谢谢你,我不去了。区如嘉说,好看,《赔礼》,说的是媳妇和婆婆的事,可有意思了,沪剧。赵艳媚说,是沪剧更不看了,我又听不懂。听不懂没什么,经常听就听懂了。你在上海生活,还想一辈子听不懂上海话呀。再说了,还有比戏里更好看的事呢。赵艳媚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好看的事?区如嘉也不跟她兜圈子,你家男的今天也去看戏。赵艳媚惊问:他也去?是呵,他今天一定对你说今晚有事不回来吃,是吧,他就是看戏去了,而且是跟个女的。好看吧?赵艳媚板着脸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呀?怎么尽整这些事呢?他是说晚些回来,是跟个客户吃饭。区如嘉说,你不要急。你跟我去,如果事情不是这样,你可以跟我一刀两断。赵艳媚看她把话说得这么绝,犹豫了。区如嘉说,你可能对我有些误会,以后就明白了,我都是为了你好,谁叫我们是亲戚呢?都是女人呢?女人要知道保护自己的家,不能由着他们男人胡来。对区如嘉的言之凿凿,语之殷殷,赵艳媚不能不为所动,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区如嘉笑说,这就对了。我还没说话,你就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怎么告诉你呀。跟我在一个车间有个女的,我们都叫她胖头鱼,疯疯颠颠的。她跟你们家的好了好长时间了。别人有这种事嘛都悄悄的,她是反过来的,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以为有男的跟她好是有本事,有魅力,到处炫耀。这种人嘛,我们上海人说起来是十三点兮兮的。她不知道我和你男的关系,老到我面前炫耀,我装作爱听的样子,她就更来劲了。昨天,她说要跟你家男的去看戏,连戏票都给我看了,我就把座位号记下了。要不是,我怎么敢这么肯定呢?区如嘉看赵艳媚入了港,笑说,你男的今天当然是对你说请客户吃饭,还能说老实话,我跟别的女人去看戏?呵呀,你上当了。 晚上,赵艳媚就跟区如嘉去了。那个戏院叫汇南剧场,离家挺远。她俩的位子在左边靠墙,因为去得早,剧场的人稀稀拉拉的。区如嘉坐下来后,一直抬着头,看着从双号入口处陆续而进的观众。平时,她那张嘴很难能闲下来,这时却顾不上和赵艳媚说话,不时揉揉发酸的头颈,揉揉发酸的眼睛。她突然拉了一下赵艳媚的袖子,噘起嘴,向过道里努了努,小声道,你看。赵艳媚的目光急冲冲地收寻着,说没有呵。区如嘉说,刚进,还没过来呢,你盯着,就过来了,胖头鱼穿了件嫩绿的衬衫,老显眼的。赵艳媚就在人流里找绿颜色。果然不错,一个胖胖的的女人,大概有三十多岁,挽着小猴子,还把脸还贴在他子的肩膀上。赵艳媚呆了,眼珠子丝纹不动,微微张着嘴,一声不发。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区如嘉细长的眉毛波浪一样漾动开来,得意地笑了。她看赵艳媚站了起来,以为她要去找小猴子算账,拦住她,你冷静点。赵艳媚说,我回家,不看了。区如嘉说,呵呀,花了钱,不看干嘛,给国家做贡献呵?赵艳媚不理她,从墙边的过道里出去了。 小猴子坐在床边,琢磨了一会儿,摇了摇赵艳媚的肩膀:娘子,不要生气嘛,昨天我们是好几个一块去的。好几个一块去的?赵艳媚翻过身,坐起来,好几个一块去的,人家还揉着你?揉着我?谁呵?谁呵?你不要装了,那个女的呗。没有,绝对没有,你看错了。看错了?你意思是我在瞎说你?胖胖的,穿了件绿衬衫,是不是?我看错了吗?冤枉你了?我不抓住真凭实据能说你?小猴子没想到妻子逮得这么一清二楚,再赖就毫无意义了。他问:你怎么知道的?还有脸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怎么知道的,你不用管,就说有没有这回事吧。 愤怒会使一个人血压升高,情绪激动,语速加快,声音响亮,想平日所不敢想,言平日所不敢言,为平日所不敢为。老实窝囊如赵艳媚,尽管不会指着小猴子的鼻子发火,泼口大骂,但也绝不会像往常一样吞吞吐吐,低声慢语。 小猴子站起来,转过身,卟嗵跪在赵艳媚面前,打着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保证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保证再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看赵艳媚的脸色有了些缓和,说,真的,我不骗你,我跟那个女的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吃过几顿饭,看过几场电影。真的,我不骗你,骗你不得好死。赵艳媚别着头颈不理小猴子,小猴子两手窝着她的膝盖不停地晃动着,我对不起你呵,我一时糊涂呵…… 赵艳媚的眼泪哗哗的,她也不去擦,任它在脸上热辣辣地滚动。她想起当初他离开丰西时跪在自己面前的情景,想起他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誓言,想起他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的艰辛,想起他对自己的千般好万般疼,气消了,心软了,回过头来,拉起他。 第二十五章(四) 祝芹正在做饭,胖头鱼又来了。她圆脸,长得一般,不算难看,但一身肉不听使唤地横长竖长,把倒霉落到她身上的紧身衣都要撑破了。她尽管白白的,肥嘟嘟的肉有一种诱动欲望的滋润和松软,但女人一胖就显得蠢,特别在莺声婉转,身村苗条的江南女子中。好在胖头鱼是个乐天派,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日子和她的身体一样丰腴。她穿着牛崽裤,却趿着海绵拖鞋,丝白衬衫里戴着红胸罩,两个圆凸凸的乳房耐不住寂寞,跃跃欲出。 胖头鱼朝祝芹闪了闪眼眼:你今朝做一点啥好吃的慰劳你老公?祝芹说没有啥好的,你呢?他呵,三朋四友一大堆,礼拜天也往外头跑,不晓得又到啥地方触饥 去了。你不要想管他,管也管不了,我也不想管他。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管”字,不知要表达的究竟是哪个意思,好在祝芹对她的话向来是听之任之。 祝芹在弄堂里第一次看到胖头鱼时,似是相识,又不敢认她,是胖头鱼先认出了她,喊道,祝芹,是你!祝芹细辨,惊呼,王晶慧是你呀!她是为意外遇到小学同学而高兴,也是吃惊当年秀气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走起路来乳房颠呵颠的肥硕女人。胖头鱼揉了揉祝芹,拍拍她的后背,呵唷,交关年数没有看到你了,在啥地方?祝芹说了说中学毕业后去丰西,现在又办停薪留职的情况。胖头鱼问,成家了吗?祝芹指了指不远处原来的修理店,告诉胖头鱼她和乔宝刚刚结婚。当胖头鱼知道乔宝是松江人时,说祝芹你怎么随便就把自己处理掉了呢?祝芹听了很不高兴,她明显是在嘲笑自己找了个乡下人,尤其是“处理”那两个字太伤人。祝芹问,你怎么到此地来了?胖头鱼说他找了个在银行的,结婚已经三年了,就住在这条弄堂里,有一个儿子。胖头鱼说她男人是银行信贷科的,一日到夜寻他的人多得来五海六肿 ,啥人都求他帮忙,躲也躲不掉,国营的,集体的,还有个体户,一大帮一大帮,就像鱼苗一样往你屋里厢涌,烦也烦煞了。胖头鱼脸上泛着得意之色,说话时满嘴生津,唾沫把涂得红红的嘴唇油得发亮。她还说她们车间里有一个女的老公是财政局预算科的,想和她一比高下。预算预算,就是算算账,又是预先算的,不作数的,怎么能跟我家银行信贷科发钞票的比?她跟我别苗头别得过我呀?胖头鱼趾高气扬,好像整个上海的钞票都由她男的掌控着。祝芹偶遇小学同学的高兴被胖头鱼唾沫横飞的吹嘘淹没了,倒是想起她向老师告发周杰祥上课看黄色书的往事。如果那时她对她的告密行为在鄙薄中还夹着可怜的话,现在,她对她是鄙薄中还有厌恶。她不明白,岁月怎么将当年一个只是偷偷摸摸递小报告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自吹自擂喋喋不休的长舌婆,俗不可耐,也就不愿和她多说话。 一切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祝芹和胖头鱼的关系也是如此。祝芹对她是躲都躲不及,胖头鱼对她却是冷却了的拔丝土豆扯也扯不开。 胖头鱼有事没事的就到祝芹这儿来闲聊,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的话题,一斤啫喱粉能做多少果冻啦,淮海路儿童商店的衣裳明天打九折啦,刘德华是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第几名啦,各种社会上小道消息,邻里的流短飞长层出不穷,在银行的男人更是她不知疲倦反复炒作的内容。在她嘴里,她男人是朋友遍天下,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没有不求他的人,没有他干不成的事。胖头鱼每次在吹她男人一通后总要缀上一句乔宝也不错,乔宝也本事蛮大的之类,存心拿乡下人乔宝来反衬她男人有多优秀,多有能耐。祝芹气短,谁叫自己找了个乡下人呢,落得让人家明讥暗讽说闲话。她虽然对胖头鱼非常厌烦,但生性脸皮薄,不愿给人难堪,也就勉强听着胖头鱼的唠唠叨叨,一个小时由她说去五十五分钟。见到谁都侃劲十足,谈兴无限的胖头鱼愣是感觉不出对方没有兴趣,八遍十遍地炒冷饭。 半年多后,她不吹嘘她男人了,而开始大骂特骂,先是骂她男人是甩手掌柜,只吃不做;后来,骂她男人夜不归宿,乱轧姘头。这时,她也经常拿乔宝主和他男人比,这个赤佬,天生是白相人 ,啥地方像你家乔宝,闷牢头颈帮你嫌钞票。胖头鱼可能真是骂他男人,赞扬乔宝,但在祝芹听来是讥刺乔宝是个乡下人,在市里转不开。过了一阵,胖头鱼又显她自己了,说啥人也不是一根木头,他们男的会潇洒,我们女的就是闷在屋里厢的命呵。起初,祝芹以为她是出出怨气,发发牢骚,谁知她后来真的说哪个哪个男的对她有意思,哪个哪个男的跟她好,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祝芹想不通,这种事是老鼠偷油,谁都是遮着掩着的,哪还有自我宣扬的?祝芹嗯嗯听着,而胖头鱼一发不可收拾地炫耀着,放射着一个魅力无限的女人巨大的自豪感和幸福感。 有一次,她向祝芹炫耀,泰运公司的经理和她好上了。泰运公司?祝芹听这公司的名称好熟悉,一想,对了,小猴子的公司不也是这个名字吗?问道,这个是啥公司?胖头鱼一看祝芹寻问,像蚕趴到了桑叶上浑身来劲,这个公司是家贸易公司,派头大呵,五金、钢材、机械啥生意都做,东西多得唻吓煞人,把店家塞得卟卟满,我看了都头晕。他们生意也不晓得怎么做的,好得唻打破头。胖头鱼脸上发光,说起话来嘴里咝咝的,好像瓶子里的甜水太多而瓶口太小,来不及倒出来。祝芹淡淡地问,是吗?这家公司在啥地方?噢,在成都北路。祝芹一听在成都北路,又问,这家公司经理姓啥?往常,胖头鱼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祝芹只是被动接受。今天,祝芹主动寻问,应该引起她的疑问才是,她却全然不觉,热情百倍地向祝芹介绍这个和她相好的老板,姓白,跟我们差不多岁数,人聪明,脑子活络,良心交关好。我存心问他,你跟我好,你跟你女人怎么办?你猜他怎么讲?他讲,我女的老实来兮的,人也好,我不好对不起他。我生气了,你跟我好,不是已经对不起他了?他讲,话不好这么讲,我只要好好交跟他过日脚,就是对得起他。我讲,这样讲,你跟我好是假的啰。他讲,怎么是假的呢?我跟你好是感情上的,我对他好是生活上的,不搭界的。你跟我好,就不跟你男的好好过日脚了?要是这样,我就不敢跟你好了。我讲,你怎么这幅腔调?胆子小得唻像老虫 一样的。我嘴巴上这样讲,心里厢仔细想想,还是他讲得有道理。跟他这种人好,心放在肚皮里,不会出啥事情。前一段时间他还给我买了一只坤表,二百多块呢。胖头鱼抬起手臂,那小巧的坤表在她圆滚滚的手腕上简直就是个戒指。她晃晃头,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对胖头鱼讲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祝芹都感到恶心。她搞不明白,怎么还有这样的男人女人,发明这么一套厚颜无耻的理论来为自己的丑行披上心安理得的衣裳。她想到小猴子曾追求过她都感到后怕,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天哪,这样的人能和他过一辈子?她为老实巴交的赵艳媚担忧、可怜。 胖头鱼来的时候,祝芹真在炒螺丝。她在她身边叨叨,她做她的事。祝芹用铲子挑起一个螺丝,一嗍,加了点料酒,炒了两下要盛起来。胖头鱼说要加点味精,祝芹说,螺丝本来就是鲜的,要放啥味精。胖头鱼说,你就不懂了,味精不但是鲜的,也是去腥的。她说着,自作主张地打开一边的味精瓶,挑了点扔到锅里,又用铲子搅了几下,说好了。人一神气,全世界都好像是自己的,由不得就手舞之足蹈之。祝芹洗锅,下油,炸臭豆腐,只不吱声。她是用闷头做菜来抑制一下胖头鱼一开口就收不回去的谈兴和神气活现。胖头鱼抬起胳膊肘轻轻地撞了一下祝芹左肋,神秘兮兮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给我写了两首诗。祝芹问啥人呵?胖头鱼挺不高兴地“唔”了一声:还有啥人呵,他呗。他?啥人呀?祝芹还是没明白。呵呀,你这个人一点不懂经 。胖头鱼着急了,啥人呵,白经理嘛。噢,白经理。祝芹怎么也没法把小猴子和写诗联系到一块去。是呵,告诉你有一根绿草,你怎么会联想到水泥上去呢?祝芹问:他怎么想起来给你写诗呢? 就像一锅开水只要一放到炉子上立即就沸腾开来,祝芹一问,胖头鱼马上谈兴大增,来个来龙去脉:一天我跟他讲白相。我讲,你不要一日到夜就只晓得赚钞票,一点文化也没有。他讲,呵唷,你怎么想起来讲文化了?啥算有文化?我讲,我这个人是不欢喜跟没有文化的人打交道轧朋友的。文化嘛,就是写东西。有文化的人写信,一写就是好几张纸头。对了,有文化的人谈朋友还会写情书。他被我讲了不响了。没有想到他昨日寻我,讲给我写了两首诗。我问,怎么两首书?他讲,两首诗就是两段诗嘛。我都搞糊涂了,等他拿出来,我才搞清爽,是两首诗(上海话中,书诗同音)。胖头鱼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张信纸,展开来,递给祝芹。小猴子还会写诗?这就如同说天上有蚂蚁一样不可思议。祝芹起了好奇心,接过来看。字忽大忽小,别别扭扭的,跟大小不一的螃蟹被梆在一根根草索上,但确是两首诗。 就像祝芹怀疑的那样,小猴子怎么会写诗呢? 那是小猴子到丰西不久,跟一个洛阳姑娘小孙挂上了。一次,小猴子去女宿舍找小孙,在传达室登记时看到祝芹的一封信,信封上的字是男人的笔迹,一看下方的落款是“本市”,吓了一跳。他喜欢祝芹,琢磨着怎么把她弄到手,没想到已经有个“本地男人”给她写信了!丰西怎么会有一个男人给她写信?他是谁?是上海一块来的吗?是第一次?是第二次?还是好几次了?她刚到这儿,哪个男的会给她写信呢?小猴子的脑子就是转得快,他想起昨天在邮局碰到周杰祥,顿生疑窦。周杰祥看到自己后就慌慌张张地就走开了,好像是怕他看到他给谁寄信。这封信会不会是周杰祥给祝芹的呢?小猴子想想又不太可能,两个宿舍这么近,就隔一条马路,有必要写信吗?不,是他,周杰祥这个人脸皮薄,不太爱说话,却喜欢写东西。他容不得多想,把信拿上,对传达室的董师傅说,我给带上去。他心猿意马,在小孙那儿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在路上拆开信一看,是给祝芹的一首诗,他赶紧看最下面,“周杰祥”三个字撞入眼里。嗬,判断准确,丝毫不差!小猴子笑了,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就像歇洛克•;福尔摩斯断定不是阿瑟而是乔治•;伯恩韦尔和玛丽盗取了皇冠的三块绿玉一样欣赏自己的聪明。他顺了顺气,静下心来看周杰祥的诗。 读诗不是读小说。 读小说主要是看情节,读诗主要是感受情绪。不在一定的情境之中,即使是喜欢文学的人有时也会读不懂诗,而在特定的情境之中,识字不多的粗鄙之人也能体味隐藏在诗中的意义。小猴子此刻就是如此,他虽然从来不读诗,但这首诗所表达的意思他却是明明白白,只是不会像周杰祥那样写出来罢了。在从上海到丰西的火车上,他就想讨好、接近漂亮的祝芹,没有得逞。到了丰西后,他又挂上了其她人,把追求祝芹的心思放到了一边。谁知稍有松懈,就有人趁机而入。不行,祝芹怎么能让他给弄去呢?我早就瞄上她了,却让他先下了手。老天爷,人不可貌相,看上去正人君子一样的周杰祥也会追女人,写情诗,哈哈!世界上哪有真和尚?那是骗人的。他愤愤地把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的树沟里。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去,拣起纸团,抹了抹,折了折,放进口袋。 胖头鱼递给祝芹两张纸,是两道诗,第一首是《我喜欢孔雀》,还有一个副题——给王晶慧。咦,他怎么喜欢孔雀?又如何把王晶慧比作孔雀的?祝芹仔细看了起来。诗写道: 我喜欢孔雀, 喜欢孔雀的鲜亮与美丽, 更喜欢孔雀的高贵与安谧。 她拥有五彩缤纷, 却把它偷偷藏起, 拖着长长的羽毛, 像一件平常的裙衣。 忍不住妩媚,她偶尔开屏, 也是那么无声无息。 我喜欢孔雀, 喜欢孔雀的鲜亮与美丽, 更喜欢孔雀的高贵与安谧。 白运华 1991年7月5日 祝芹是先不相信小猴子会写诗,即至王晶慧把信纸递给她,她想,他无非写一些我爱你呀,我想你呀之类的句子,没想到读到的全然不是这样的句子,却是那么含蓄,那么典雅。她读着诗,似在梦中,如走在云里,恍恍惚惚的。 写得怎么样?胖头鱼等着祝芹的夸奖。蛮好,蛮好。祝芹虽然对小猴子把王晶慧比作美丽的孔雀感到滑稽可笑,但她不能不承认诗很有文采。这会是他写的吗,祝芹暗暗问自己。下头还有唻。胖头鱼指着下面的一首七言诗。祝芹再往下看去,标题是《思情不尽,又及》,应该是对前一首诗的补充: 杰风生水卷遐思, 祥光含玉吐晴霭。 祝辞羞启红绳情, 芹意惴惴入瀚海? 祝芹看这首诗就不像看前一首那样轻松了,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意思,迷迷蒙蒙的。她把四句诗又读了一遍,仍不知何意。王晶慧看祝芹反复揣摩着,得意了:第一首是现代诗,第二首是古代诗。呵唷,他还得会写古代诗,这种水来嘛现在是一级唻。不要讲写了,就是会背古代诗嘛也不得了唻。你还记得小学里有个同学吗 ,姓周?王晶慧斜着头想了一会儿,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叫周杰祥,他就一日到夜欢喜读古代诗,诗全部是一式齐的。你想起来了吗?这个时候古代诗还是封资修唻,有趟他上课的时候偷偷交看,被老师捉牢,还记得吗?我从小就欢喜有文化的人,欢喜像周杰祥这样的人。对自己当年的告密行为,王晶慧一点儿也不感到羞耻,反而还津津乐道,还说喜欢周杰祥。祝芹真是吃惊,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无耻人呢?她呆呆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是周杰祥,我没有记错吧?王晶慧又提起周杰祥。 周杰祥!这三个字是一道电光在祝芹的眼前闪过。这闪电是旷野里一声幽远的呼唤,是冥冥之中引领着迷惑的心灵。祝芹的眼睛又落在信纸上,看《思情不尽,又及》那四句诗,突然有令她浑身都为之颤栗的发现,这四句诗打头的四个字竟然是“杰祥祝芹”!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头一阵眩晕,呼吸也急促了。胖头鱼正沉浸于洋洋自得中,没有注意祝芹瞬间神色的变化。祝芹仔细看那四个字,没错,是“杰祥祝芹”。她又把诗竖着看了一遍,又有惊人的发现,每句末字连读是“思霭情海”。 天哪!杰祥祝芹,思霭情海,这不是明明白白在写我们两个人的吗!祝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卟卟乱跳,借着翻臭豆腐低下头去,急速地思虑。这是谁写的?难道是他写的?不像。如果是他写的,为什么从来不见他对我任何表示或暗示呢?不是他写的?也不像,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会在这短短的四句话中出现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这么一想,她越发断定这不会是小猴子写的,他根本就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且不说他会不会写诗。那是周杰祥写的?是写给我的?那周杰祥他为什么不把这首诗给我呢?又怎么会落到小猴子的手里的呢? 女人在情感上的智慧是令人惊讶的。一个再平庸的女人在这方面要比一千个思想家聪明得多,比一千个军事家果断得多,何况聪明的祝芹呢?她突然决定,把这两首诗抄下来。 祝芹给铁锅里加上水、白糠、酱油,让臭豆腐千滚万滚地炖去,对王晶慧说:这个两首诗写得老嗲的,我抄下来慢慢交欣赏行吗?话一出口,祝芹觉得脸上发烧,为自己有这样卑鄙的想法吃惊。胖头鱼却是满心欢喜:这个有啥不可以的,你抄,你抄。李白不是说过吗,好诗一道欣赏。她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有人给她写了情诗,恨不得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都来朗诵这首诗,欣赏这首诗。 第二十五章(五) 早上吃的是粢饭糕和豆浆。饭毕,祝芹就给乔宝做中午饭,让他带着。乔宝中午在修理店离不开,平时都是祝芹做好了送去。昨晚,她对丈夫说,我明天到我娘那儿去,中上就不回来了,给你做好带上。乔宝说用不着了,我明朝到隔壁买只面包,中上就过去了。祝芹说不行,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买了几条小黄鱼,又买了点他爱吃的黄泥螺。 乔宝每天早出晚归,在他的店里摆弄家用电器;祝芹每天买菜、做饭、送饭、忙家务,日子如同月亮每天都要升起每天又要落下那样平常。他俩没吵过架,没红过脸,连不中听的话也没说过,但也不是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那种,没有一块玩过公园,逛过商店,甚至没在外面吃过一顿饭。一方面,乔宝整天守在店里,没时间;另一方面,那是主要的,也没有那份情绪和情调。他俩的感情用上海人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温吞水”,既不热得烫人,也不凉得怕坏肚子。除了没情绪、情调这一层外,他俩都刻意回避着一些什么。祝芹怕在不经意间伤了乔宝这个乡下人的脸面和自尊,说话小心,凡牵涉到城里乡下的话题都不去碰。她到小菜场买菜喜欢到挑担进城的农民摊子上去买,虽然贵些,但省得排队,菜还新鲜,一掰窝笋叶子,叶根处就冒出浓浓的白浆;掐水芹菜的叶柄就像掐黄豆芽的茎一样,特别是鸡毛菜,不像公家菜摊上干呼呼,乱七八糟的,而是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水灵灵,碧绿生青。祝芹从来都不说是从进城的农民那儿买来的,乔宝明白,也从不问她。他对祝芹也是如此。他知道她以前想找一个市里的,介绍了好几个都没成,怕碰着殘留的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躲着。这种隔阂被祝芹和乔宝藏在淡然的相互尊重之中,是一层糠纸中包裹着苦涩的盐块。 祝芹抄下胖头鱼拿来的诗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她琢磨来琢磨去,越来越觉得像是周杰祥写的,那首七言诗中的“杰祥祝芹,思霭情海”八个字在她脑子里飞来飞去,转来转去,睡不入眠,食不甘味。昨天,她反复读着诗,越读越不对劲,小猴子怎么会写诗呢?她独个坐在床上发呆,喃喃道,我喜欢孔雀,我喜欢孔雀…… 她的脑子突然“轰”的一响,一句话像一片天上的云向她悠悠飘来——你也像个孔雀……你也像个孔雀…… 读初中时候,有一次她和家人一块到西郊公园,在孔雀笼前等着孔雀开屏,干等好长时间了,孔雀只是拖着个大尾巴走来走去的,弄得她好失望。这时,碰巧遇到周杰祥和他爸。祝芹对周杰祥说,气煞人了,我们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它就是不开。周杰祥笑笑说,你也像个孔雀。祝芹对他这句没来头的话很是不满,谁像这个孔雀,等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开屏,搭啥架子?现在读这首诗,她才醒悟到孔雀的高贵与安谧不正是自己所欣赏的吗:她拥有五彩缤纷,却把它偷偷藏起,拖着长长的羽毛,像一件平常的裙衣。忍不住妩媚,她偶尔开屏,也是那么无声无息。是他写的!是他写的!祝芹感到脚底板的血都在涌动着,她要把这首诗拿给他看去,问问清楚。那怎么问呢?这是你写的吗?这是写给我的吗?这种话怎么问得出口?又让他如何回答?不去问他又于心不甘。她爱他,又从不表示,但她不相信他不会对自己无动于衷。虽然他像自己一样从未对自己有过什么表示,但她的感觉告诉她,他是喜欢她的,她有这点自信,正因为有这点自信,她要找周木祥寻根刨底。 周木祥家离她母亲家不远。不知他现在是干临时工还是呆在家里,今天是星期天,他不爱闲逛,应该能碰到她。 到了家里,居奚兰对女儿说:呵唷,今朝的断命天怎么这么热?一大清早就发威。你坐在这儿不要动了,歇一歇。太热了,伤人的,我给你做一点绿豆银耳汤。姆妈,不要忙了,我不吃。居奚兰看了看女儿微微鼓起的肚子,说:哎,这个怎么行,你不吃,肚皮里厢的小人还要吃呢。居奚兰起身,给女儿做绿豆银耳汤去了。 祝晟在外吃完早点回来,一看祝芹,笑道:阿姐,你今朝怎么来了这么早?给我带啥好东西?我有啥好东西?一天三顿饭吃饱就烧高香了。她没有心思同她弟弟说笑。好唻,阿姐,有他在帮你嫌钞票,你慌啥?祝晟从来没把乔宝叫过姐夫,呼之为“他”。他对姐姐找了个乡下人心存芥蒂,觉得很没面子。祝芹和乔宝结婚的那天,生性好动,喜欢热闹的祝晟没有请一个朋友,缩在角落里,不张罗,不敬酒。他没有这份兴劲,也怕在熟人面前丢人。越怕啥越沾啥。祝晟在娘家桌上正闷闷地喝他的酒,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回头一看,是韩之平,满嘴酒气,说,有喜酒吃也不请我,太不够朋友了。祝晟嘻嘻笑道,我晓得我阿姐会得请你的。韩之平说,祝晟,你现在朋友又多了一大圈,不要忘记掉我们老朋友呵。祝晟问怎么朋友多了一大圈?韩之平抬头,翘了翘下巴,笑道,你看看吃喜酒的,生面孔多,都是你松江的新朋友吧?祝晟此时才回过味来,是嘲笑他姐姐找了个乡下人。祝晟知道韩之平一直对他姐姐有意思,反唇相讥,吃不着葡萄嘛就讲葡萄是酸的。韩之平看祝晟面有愠色,搭讪了几句走开了。祝晟要面子,把韩之平给顶了回去,但他在心里铁定了不认乔宝这个姐夫。乔宝来的时候,他只是嗯嗯两声,算是打了招呼,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乔宝和祝芹心里明镜似的,却从不吱声。这种事怎么开得了口呢?居奚兰在背地里说过儿子几次,依然如故,只得作罢。 祝芹对弟弟从来不叫姐夫,“他”、“他”地对付早有反感,只是隐忍不发。今天,她忍不下去了:他没有名字呵?他、他叫啥?祝晟看姐姐生气了,说:阿姐,阿弟讲句话你不要往心里厢去,就凭你的长相,寻啥人寻不着?偏要寻个乡下人?乡下人怎么了?祝芹脸胀红了,爸爸姆妈不是从韶兴乡下来的?这是两回事情,怎么好搞了一道?怎么是两回事情?你有本事,你给我寻一个天仙小姐。祝芹见过弟弟的女朋友,长得很一般,算不得漂亮,因为弟弟一直贬低他的丈夫,她第一次变得尖刻起来。好,好,不跟你讲,得罪不起。祝晟又出去了。 被弟弟一气,祝芹对回来的用意怀疑起来。我和乔宝已经结婚了,再找周杰祥说以前的事干什么?有什么意义呢?她下意识地捂了捂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一阵悲凉。 第二十六章(一) 李禾兵和周木祥又一次同坐火车。第一次同车,是他俩一块从丰西到上海,这回,是一块从上海回丰西。 周木祥离开丰西时,李世前健康大不如前,消瘦,精力不济。半年前,食欲急遽下降,一吃饭肚子胀,老说右肋部疼痛,一拍片子,是原发性肝癌,到兰州动手术,做了两个月的化疗。期间,李禾兵回去探望了一次,回来说情况不好。前几天,李禾瑾来信说父亲不行了,让李禾兵赶紧回去。他想叫周怀英一块走,好让父亲咽气前看看儿媳,但他开不了口——前两天刚和周怀英吵了一架。 李禾兵和周怀英处对象一直处于低势,凡事让着她,这不全是有意识的,更多的是一种自然生成的制约。在丰西时,李禾兵是高人一等的处干子弟,加之他本人生得魁梧,长得有板有眼,在这只有八九万人的小城市里春风得意马蹄轻,女孩子们都要高看他一眼,他也自我感觉甚好,有“天下女子任我溜溜地爱”的气概,只是惧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妄为。不过,他的大男子汉主义和处干子弟的威风让他在姑娘面前还是摆足了派头,讥刺那些向姑娘献媚的男人是气管炎、没出息,赖皮狗一条。和诸青萍处对象时,他就随意呵斥,甚至是打骂,享受居高不下,唯我是从的满足和快乐。到了上海,见了穿着雅致皮肤细腻,吴侬软语千媚百态的上海姑娘,神气活现打转的烂稻草遇到了浪头,神气一下全没了,只觉得自己身上是有一股子土气,便有猥琐之鄙。和周怀英处上对象后,似小心翼翼帮贵妇人提鞋,他倒也自觉自愿,乐在其中。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以大我为中心,把家族、地方的尊严放在首位,一旦侵犯了,他就跟你急,至于个人名利可以将就;一种人是以小我为中心,一根大萝卜换得两个西红柿就行,只要自己不吃亏,其他跟他没关系。李禾兵属于前一种人。在周怀英面前,他可以接受对他本人的轻视,但看不得对北方人的小视。前两天,他跟周怀英到静安寺去,下公共车时,一个男的踩了周怀英一脚,周怀英回过头来盯了他一眼。那男的不理她也就罢了,偏偏多事,说我没收住脚,没踩坏你吧?对不起。那男的语音侉里侉气的,说话时还有一股烟臭和口臭混合的难闻味扑过来。周怀英皱了皱眉头,心生厌恶,说,没踩坏我怎么啦?没踩坏我就是应该踩的?那男的说,我不是存心的。周怀英一听他解释不是存心的,反来了气,噢,你没眼睛呵?那男的生气了,你这个人咋的啦?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向你道歉了还没完没了的。我不是告诉你了,我没收住脚。李禾兵看周怀英有些胡纠蛮缠,想把两人劝开。他刚想开口,不料周怀英说,你们这些外地人怎么一点道理也不讲?踩了别人还有道理?她又用上海话补了一句,众生 。她仗着有保镖一样的李禾兵在身边,心无怯意。外地人对上海人最大的恶感就是说他们是外地人。不错,他们到上海自然是外地人,就像上海人到了外地也是外地人一样。但上海人说外地人时,眼神和语气里有一种轻蔑,就像在说一个乞丐。李禾兵咕噜了一句,外地人咋的啦?周怀英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李禾兵的面前这么说,但话已出口,不容再改,说,外地人就是素质差嘛。李禾兵大怒,就你们上海人好?你们上海人咋样,全国人民都知道。周怀英看李禾兵非但不帮自己,还枪口朝内,又惊又气,只想骂他,却一时骂不出来。那男的一看李禾兵也是北方人,帮开了自己,把巴掌拍得叭叭响,就是,就是,咱北方人就是讲义气,哪像你们上海人,小鸡抢米似的只管自个。他向李禾兵一躬腰,谢老哥了!周怀英见李禾兵和不相识的人居然沆瀣一气,穿一条裤子,差点没气疯,扔下李禾兵,愤愤而去。事后,李禾兵觉得自己做得过了头,找周怀英向她赔不是,周怀英根本就不离他,扬言要分手。 在他要回丰西和垂危的父亲诀别之时,不适时宜地和周怀英闹翻,自然不能比翼同飞了。周木祥说,我陪你回去吧。我闲人一个,又不用请假,有的时间,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当然,他更想看看儿子,也想看看李禾瑾。他虽然和李禾瑾离婚了,但他俩不是那种摔碗砸家具,抓脸拽头发离的,是好合好散,是君子协定。 李禾兵大老远从上海回来,本是一家子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时候,因为一家之主病入膏肓,危在旦夕,亲人相见便只有急急恼恼、悲悲戚戚的份了。 李禾兵和周木祥进门的时候,冯得珍、李禾瑾和虹虹都在。冯得珍刚从医院里回来,李世前由厂里派来陪护的小江照看着。李禾兵问他妈:我爸咋样啦?冯得珍叹了口气:不行,吃不下,还便血,人给折腾地精瘦,只剩一把骨头了。她觉得见了刚下火车的人就这么说,未免太煞风景,何况还当着已经不是女婿了的周木祥,转口说,刚睡了一会儿,精神头好像好些了。她转向周木祥,你爸好吧?话一出口,冯得珍只想打自己嘴巴。刚议论着丈夫的绝症,说“只剩一把骨头了”,紧接着就问人家爸好不,这不是咒人吗。其实,这是她多心而已,这时的周木祥正局促着,看着李禾瑾,极不自然,不知如何说话是好。 李禾瑾跟周木祥从安徽刚回来的时候,头发干篷篷的,结了婚后好多了,有了些光亮,现在和以前一样仍然留着齐耳短发,但头发比那时还干燥,像在太阳下暴晒了三个月。她比两年前瘦了,发黄的脸躲在干燥而灰蒙蒙的头发里。周木祥不知她是带虹虹累的还是离婚后的孤独消蚀了生活中所有的丰腴、明媚和欢乐。周木祥希望是带虹虹累的,那只是暂时的,孩子大了母亲就会重新光鲜起来,如果是精神的痛苦淹没了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应该有的风韵和美丽,那是自己多大的罪过呵。虽然当初是她三番几次提出离婚的,但总究是自己没让妻子幸福——一个享受着幸福的妻子会向丈夫提出离婚吗?这难道不是一个男人的罪过?十多年前,周木祥在游泳池里第一次碰到李禾瑾时,她白花花的胳膊,白花花的大腿细嫩得像剥去外皮的葱茎,青春跃动的丰乳有一种让人惊惧的美和令人晕眩的崇高。如今,面前的李禾瑾竟是如此的憔悴,如此的灰暗。这就是曾在举目无亲的淮北为自己受苦遭难的妻子?这就是曾经与自己同枕共衾几年的妻子?他的心一阵颤栗,真想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周木祥抿了抿嘴唇,只是轻声叫了声:虹虹。虹虹牵着他妈的手,朝周木祥闪了闪睫毛。 一年多不见,儿子长高了,都到周木祥的胯部了,头发密密的,乌黑乌黑,不像在丰西出生的小儿都头发稀疏,发黄发红。冯得珍一把拉过外孙:喂,小家伙,你爸叫你,咋不吱声?虹虹又跑回李禾瑾面前,小嘴嘟噜着:妈,妈。冯得珍说:你这个小东西,你爸出差的时候,天天吵着要爸,现在你爸回来了,你又不要了。 周木祥打开旅行包,拿出一包华夫饼干,对虹虹说:给。虹虹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小声而坚决:不要。冯得珍问:你爸给的,咋不要呵?周木祥又拿出一个大力神变形金刚,黑色的,亮闪闪的,托在手里让儿子看了一会,又把变形金刚的大手大脚掰了几下,做了几个造型,递给虹虹。虹虹只在电视里看到过这威风凛凛又很好玩的东西,十分喜欢,想要,抱着他妈的双腿,把头抬得老高,看着他妈,请求指示。李禾瑾如何说呢?对儿子说,你爸给的,还问我呀。这话倒是不错,但对一个离了婚的人来说似乎太亲热了点。她犹豫了一下,说:拿着吧。她觉得这无头无尾的话不妥当,刚想再补句话,虹虹已抱着变形金刚回来了。虹虹可真懂事。冯得珍撸着外孙的小脑袋。周木祥从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母亲。小时候,母亲也经常摸着他的头,称赞他,说他从来不拿别人东西。 周木祥离开丰西后,家里让李禾瑾回去吃,她也懒得做,每天只是带虹虹回家睡个觉。一旦生活在一块,冯得珍夫妇确实觉得女儿精神有点不对劲,气量狭窄,疑神疑鬼,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虹虹发个烧拉个稀她就大惊小怪的,老以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每天,都是冯得珍去幼儿园领虹虹。有一次,碰到刚从东北回丰西的老乡,多说了几句话,回来晚了些,李禾瑾居然报了警,说丢了孩子。当初,周木祥说她可能精神上有些不太正常,冯得珍还老大不乐意。李世前这人比较实事求是,不讳疾忌医,和图书馆领导商量了一下,让冯得珍陪女儿到西安一家医院仔细检查,竟是癔症。冯得珍说,这丫头平日风风火火爱说爱闹的,咋会得精神病?医生说,开朗的人不一定就不会在精神上出问题。医生向冯得珍仔细了解李禾瑾的性情、婚姻及以往各方面的情况,当得知她曾被人劫持到安徽农村,孤独地生活了两年后的变故后说,这一给她造成极大伤害的生理、精神创伤很可能是重要的病因。在西安治了一段时间后,回丰西后好多了。 按下葫芦起了瓢,女儿这儿渐渐好了,丈夫又查出了肝癌。 李禾兵和周木祥急着要探望李世前,冯得珍也没心思做菜,大家胡乱吃了些,留下李禾瑾母子,他们仨赶到医院。 第二十六章(二) 李世前的病房在内二的东尽头,是单间,配有电视、茶几、沙发,还有一张给陪夜人睡的单人床。周木祥他们进去的时候,躺着的他要起身,李禾兵赶紧上前轻轻摁住被子,叫父亲不要动。李世前哼了一声,向小江招招手,示意他回去。待小江走后,他把眼睛朝向周木祥,拍拍床沿:小周,你坐。周木祥坐到床边,叫了声爸。李世前点了点头,抓住他的手,嗓子哑哑的:今个刚到的? 李世前的脸腊黄腊黄的,因为瘦,皱纹像张小鱼网盖在脸上,鼻梁变得高而窄,颧骨让人惊恐地隆了起来,特别是眉骨,因为眼睛凹了下去,愈发突兀,又粗又短的眉毛孤单地表示着还想活下去的愿望。周木祥心里酸酸的。多么强硬的一个人,被病魔折磨得让人不忍看他。 李禾兵对冯得珍说今晚我来陪床,周木祥说我来吧。冯得珍说:你俩谁也别抢,刚下车,好好蒙一觉,明天再说。今晚,我在这儿。李世前住院后,厂里派了两个看护的。冯得珍让他们白天轮着,夜里基本由她陪——李禾瑾夜里还得照顾虹虹。李世前说:你俩回吧,让小周呆这儿。李禾兵奇怪,父亲怎么指名让周木祥陪呢?他同妹妹已经离婚,也就算是客人了。爸,小周有地方睡。我妈把东头的小屋给腾出来了。李禾兵以为父亲怕周木祥无处睡觉。李世前说:我知道。你们回吧。冯得珍看李世前仍执意让周木祥留下,以为丈夫临时改变了主意,说:行,今天就让小周辛苦辛苦吧。 李禾瑾和周木祥离婚,李世前是反对的,无奈女儿心意已决,又有冯得珍暗中推波助澜。后来,李禾瑾癔症渐好,老不明白怎么就和周木祥离了。李世前就骂冯得珍鬼迷心窍,把个好姑爷折腾走了。冯得珍也后悔,她觉得后来那个神眼也许是个半瓶子醋,瞎晃荡。一口定的命才是算得准的,他让把周杰祥改为周木祥,女儿不就是逢凶化吉,顺顺当当地回来了吗?周木祥的“木”字能保女儿一生太平,前几年他俩过日子磕磕碰碰的是因为女儿得了癔症,是个小难,咋就把这笔账算到小周头上了呢?咳,老头子骂得对,谁叫自个鬼迷心窍铸下大错呢?说啥也晚了,冯得珍托人给女儿说了两个,李禾瑾一口回绝。她说,你还年轻着呢,虹虹也小,总不能自个过下去吧。李禾瑾一听这话,抱着虹虹就回家了,根本就不让你有劝她的余地。冯得珍跟丈夫叽咕,小瑾是不是还惦着小周呢?她知道他在上海还没找人,心里就有个念想。前几天,冯得珍对女儿说,趁小周回来看你爸,和他说说,要是他愿意,就复婚。李禾瑾不置可否,自然是愿意了。冯得珍和丈夫商议,让他提一提这事。她想,以李世前命在垂危之怜,以周木祥的向来之善,以虹虹的血脉之系,他不会不同意。李世前说,当初,是小瑾叫的号儿,八头牛也拽不回来。如今,又覥着个脸找人家复婚,这嘴咋张得开?冯得珍说,牵马回槽,赶羊回圈,本来的嘛,这有啥难为情的呢?小周这人心善,保准能成。李世前说,正因为小周这孩子仁义,我不能说。他要是没有和小瑾复婚的意思,看我一个棺材瓢子张了嘴,不好意思答应下了,这不是害了人家?冯得珍说,咋是害了他啦?他在上海又没工作,回来了给他找个事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复婚的人有的是,有啥难为情的?再说了,他舍得放下虹虹?李世前问女儿的意见,李禾瑾只不吱声。冯得珍背地里说,这事叫她咋说?树要皮,人要脸,谁都要个面子。我跟她已经说过了,她愿意。你就跟小周提一下,我看,他能听你的。李世前还是摇头,不行,不行,这事我抹不开这张老脸。冯得珍说,要照你说,就让小瑾守下去?给她说别人根本就不行,一个跟头把你撅得老远。李世前想想也是,问老婆咋办呢?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朝老婆讨主意。冯得珍还真有了主意,要么这么着,等到小周回来,让小瑾给你多陪陪夜,就让他带虹虹睡,时间长了,被儿子拴住了心,再说他俩的事不就顺溜了?李世前觉得这倒是个好办法。 冯得珍看以为丈夫临时改了主意,要跟周木祥说复婚的事,哪知是李世前预感自己不行了,要赶在咽气前将埋在肚子里几十年的事对周木祥说了。昨天,护士将输液针头从他小胳膊上拨下来,扎到小腿上去了。李世前明白自己的血管越来越僵硬,怕是输液也输不了几天了。右下胁有钝刀子在割他,肝疼得一缩一缩的,一宵一宵地睡不着,一闭眼睛就像被托到云里,整个身子晃荡着,似乎在往墙壁上撞。冯得珍问他是不是疼,他笑笑,说没事。其实他明白,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趁周木祥今天在,再不能掩着盖着了。 李禾兵扶父亲上了个厕所,打上水;冯得珍给丈夫擦了擦脸,整理整理被褥,把零乱的床头柜收拾一番,和周木祥交代了一番。冯得珍出房门时朝丈夫定定地看了一眼,意思说,就看你的了。 冯得珍母子走后,病房里立即冷清下来。周木祥正不知道说什么,李世前开口了:今天,我把留下是有话要跟你说。周木祥第一天回丰西,见病重的李世前就急着有事要跟他说,想不会是什么小事,又摸不准,心里打鼓,点点头。李世前直盯盯地看着周木祥,黄黄的眼珠里发出一丝亮光,看得周木祥心里惴惴不安。他要跟我说什么呢?是不是李禾瑾?当初,岳父反对女儿离婚,他是知道的。他要是万一提出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答应吧,自己没有这个意思。这次来,只是想看看李世前,看看虹虹,看看李禾瑾,仅此而已;拒绝吧,过于残酷。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忍心将一个脱了羽毛,声音暗哑,在树枝上颤颤巍巍的老鸟一棍子打下来吗? 李世前让周木祥扶他坐起来,沉默片刻,突然问:你妈啥时候没有的?话语缓慢,虽然只有八个字,却有千斤之难。 我妈? 是的。李世前无神的眼睛坚毅起来。 我妈…… 周木祥头皮一阵发麻,迟疑了一会儿,你知道我妈? 李世前点点头。 周木祥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微微斜着头,额前挂着剪得齐齐的刘海,两根小辫搭在肩上。那是张摄于五十年代,一直藏在列宁《哲学笔记》中照片。 母亲为何自杀?母亲有没有去过东北?母亲是否和一个东北人有过瓜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问题一团乱麻似地困扰着周木祥,他为之苦思,终也不得头绪。后来,他努力不去想它,这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亵渎,让风儿尽快把它吹散,消失的无影无踪才好。但是今天,李世前却提了它。他的生命是一丝丝散淡的云烟,快要消失在浩浩渺渺的天空之中。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它?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要述说些什么? 周木祥轻声问:爸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考大学的时候。 我考大学的时候? 是。那时考大学不是还要填推荐表吗,要单位签署意见。我在家庭关系一栏里只看到你爸和你妹妹的名字,却没有看到你妈的名字。 你也认识我爸? 李世前点了一下头:我想,你是不是吕根娣的儿子呢?如果是,为啥没你妈的名字呢?是跟你爸分手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你爸你妈原是一个单位,我认识几个人,通过他们了解到,你确实是他俩的儿子,只是,只是你妈不在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第二十六章(三) 一九五三年,鞍钢抽调一批人支援处于建设时期的河南锦钢,李世前也在其中。在那儿,他认识了从上海来的吕根娣和周济安。 一个是嘴里嚼着“妈了个巴子”的东北大汉,一个是用调羹舀汤时会翘起小拇指头的上海小囡;一个是起重工,整天在卡车上吊车旁穿钢丝绳;一个是资料员,从早到晚看箱锁柜足不出户,他俩应该是冬虫与夏草不搭界,但命运是最伟大的导演,让“冬虫”与“夏草”唱了一出既绚丽夺目又让人伤感扼腕的长恨歌。 一天,吕根娣从食堂吃完晚饭回宿舍,半路上,一部吊车在卸平板车上的钢板。钢板原应该是中午卸的,因拉钢板的平板车误了时间才在傍晚作业。她经过时,特意躲了有五六米绕着走,不想右面的钢丝绳突然松脱滑落,像九截神鞭一样大幅晃动着向吕根娣这边抽过来,吓得吕根娣抱着头斜着身子哇哇乱叫。李世前几个箭步冲过去,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吕根娣一把抓起来急走五六米才放下。其实,按距离,乱甩乱抽的钢丝绳打不到吕根娣身上,是她自己的胆小导致了“险情”;李世前上去“解救”她亦是出于保护弱叶娇花的本能。落地的吕根娣脸色煞白,惊魂未定,李世前便把她送到宿舍。 两人的相识纯属意外,在吕根娣的寝室里也只是坐了一会儿李世前便走了。后来,李世前告诉吕根娣,她的妩媚小巧让他这横高竖大的男人丢了魂。此时,一块从上海来的周济安也暗暗地爱着吕根娣。他不像李世前那样,喜欢吕根娣却不敢表白,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李世前才不管那么多,至此以后就老到吕根娣的宿舍去找她。吕根娣对恩人自然非常客气,这让李世前放心来访。时间长了,觉得在寝室里说话不太方便,就经常约她到宿舍外面去溜哒。李世前说话率直,做事利落让吕根娣对这个浓眉宽额,走路生风的东北帅小伙颇为动心,谈得来说得近,关系渐趋亲密。五十年代的户籍、工作,对感情之流籁籁而动的男女是决定他们关系走向的极重要两个的条件。一个在东北工作,一个在上海工作,以后家安哪儿?如果想并肩看月,携手赏花,工作怎么办?如果是甘愿做牛郎织女,麻烦、烦恼和煎熬就会像抹布烂裤衩一样塞满你的生活。长得小巧玲珑,做事精细的吕根娣居然没有考虑到这些,跌入李世前点燃的爱情之火中,烧得她发烫发晕。 周济安眼看暗暗爱恋的吕根娣倒入李世前的怀中,心急火燎。他一边给吕根娣父母写信,告知他们女儿与外地人谈恋爱,一边给锦石钢铁公司建设指挥部写检举信,揭发李世前心怀不良,图谋不轨,勾引上海姑娘。周济安这两招对李世前都是致命的,不但搅了他的美事,还差点毁了他的一生。建设指挥部收到检举信后,将其转给鞍钢支援组。支援组的领导问李世前有没有这回事,要是李世前坚决否认,大概也就不了了之了,谁想他一口承认下来。支援组领导认为,他俩只是在河南暂时共事就嬲在一块,这不是胡乱搞吗?问他,你一个东北人咋能和上海姑娘处对象呢?李世前反问,婚姻法上规定东北人不能和上海人处对象啦?领导见他不但不认错,还满嘴理由,大发其火,责令他写出深刻检查,在职工大会上检讨,并给他定性为“不务正业,思想堕落,品质恶劣,影响极坏”,记过处分,后来又被遣返鞍钢。吕根娣的父母给女儿来信,把她臭骂了一顿,说她是一出门就昏头,和外地人能成家吗?不准备回上海啦?不要爹娘啦?并声称要让厂里把她送回来。因为这种事而惊动厂里,脸往哪儿放?那可是一个红旗挥舞青春的年代,儿女情长是小资产阶级,更何况是“作风不正”的丑事呢?吕根娣赶快给家里回信,下保证,一定和李世前结束关系,乞求父母千万别声张。 李世前回鞍山前,吕根娣最后一次去看他。那天,正好周济安也在寝室,李世前见吕根娣来,打翻了五味瓶,心酸、伤感、痛惜、鄙薄、愤懑,在他心里搅成了一团。他突然冲到周济安的面前就是一拳。周济安“呵”了一声,捂住脸跑了出去。吕根娣看着满脸怒色的李世前,站着,低着头,两手来回卷动着青灰色列宁装下摆的衣角。李世前指了指床,对吕根娣说,坐吧。吕根娣不动,仍然卷她的衣角。坐吧,我不是冲着你的。吕根娣理解李世前此时此刻的心情,她心里有亏,是自己的软弱、势利和对爱情的不忠让他痛苦,让他愤怒。她在床边的一个方凳上坐下,抬起头,轻轻道,我来看看你。李世前闻言,转过头去,一会儿,又直视着吕根娣,有些哽咽地说,知道,谢你了。说实话,我虽然对你不满,但我知道你是迫于父母压力和社会舆论才和我分手的,我不怨你,怪只怪我俩的没缘分。吕根娣点点头,眼睛湿润。通常,给人道别总要说些你长我短,相互勉励的话,但吕根娣却是默默地坐着不吱声。两个人冷冷地坐了一会,吕根娣说该回去了,临行,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自己照片给李世前,照片上,她扎着小辫,半斜身子,朝他嫣然而笑。李世前感动于她送给他的最后一份情意,横大竖大的汉子想哭一声。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有过有过这儿女情长,愁肠百结。他把吕根娣送到宿舍外,吕根娣说不用送了,你上去吧。李世前说行。他刚要转身走,忽又回过头来对吕根娣说,你们上海男人真不是个物,就会背后戳尿窝窝。李世前言语狠狠,他知道是周济安在他背后捣了鬼,恨不得像李元霸把宇文成双腿撕开两半一样收拾了他。 同大多数北方男人对上海男人有成见一样,李世前本来就认为上海男人心眼多,骨头软,好吹牛,加之,一个上海男人用见不得人的方法毁了他甜美的初恋,夺走了他心爱的姑娘,对上海男人恨之入骨。1972年,一批上海小青年分到他时任党委书记的丰钢炼钢厂,出于锻炼娇生惯养的上海人的目的,也为出一口恶气,他否定了劳资科长秦有福的工种分配方案,把上海人全部赶到又苦又脏的熟练工岗位上。 命运是什么呢?命运就是你想上山却掉进水里。你是个结巴却成了在舞台上仰视芸芸听众的演员。命运的慷慨是没来由的,福气能砸破你的头;命运又是最乐意搬弄人,也是最喜欢嘲讽人的,再伟大的人物也没有能力去预想它,去掌控它。朱元璋在庙里当小和尚哼着“天为罗帐地为毡”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日后龙袍加身?吒咤风云,指挥千军万马的拿破仑怎么会想到他会被囚禁在圣赫勒拿荒岛上?何况是李世前。他痛恨上海人,他女儿却和上海人处上了对象,第一个不成,第二个仍然是上海人,而且让他的女儿爱得如痴如狂,神魂颠倒。他坚决反对女儿和周木祥处对象,但在家一向说话说一不二的李世前这回却失灵了,节节败退,只得承认现实,接受周木祥。时长日久,他却喜欢上了他。这个小伙子有上海人的聪明、灵气,却没有油滑、精于计算;有北方人耿直、实诚,却没有粗鲁、翻脸不认人。他知道他是吕根娣的儿子后,于喜欢中又多了一份眷顾,当然,这是暗中潜行,谁都不知道他的这份独特的情感,这份埋藏在心底的寄托。命运又一次嘲讽他,当李世前把周木祥当作吕根娣的影子来抚慰自己失血的心灵之时,他的女儿却和她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周木祥过不到一块,不顾他的反对,强行离婚。 命运呵,就是如此,充满了甜酸苦辣,嘻笑怒骂。它是一个唱着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会把一束鲜花送到你的手里,向你敬礼;它又是一个披发跣足的无赖,不知什么时候会把一只臭袜子扔到你的脸上,向你发疯。 病房里静静的,只有日光灯不安分地发着咝咝声。 李世前喝了一口水,靠在床头上,问周木祥:我认识你妈,你是不是非常意外? 周木祥摇摇头。 这回挨到李世前惊异了,直瞪瞪地看着周木祥,像是不认识这个坐在身边的人:你知道…… 知道。 我妈还送过你一张照片。周木祥的语调很平静。 照片!?李世前瘦弱的身子晃了一下,你咋知道的?他黄黄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红色。一湾枯水显出了一波微澜,这波微澜小得可能推不动一片浮叶,但对这湾枯水来说,它却要鼓起地火运行一般的力量。 这张照片在我手里。周木祥说这句话时尽量放轻声音,但他仍然是引爆了一颗重磅炸弹。 李世前抓住周木祥的手,摇晃着。他本来粗大的手此时已是骨瘦嶙峋,成了钉钯,前臂细细的,过于松弛的皮肤像湿了水的红褐色的塑料布裹在一根木棍上,怎么也抹不平。但这手臂却发出很大的力量,周木祥的身子都被它摇动了:咋会在你这里?这是咋回事? 小瑾送给我一本列宁的《哲学笔记》,是夹在那里的。 《哲学笔记》?列宁的《哲学笔记》?李世前的脑子像吊式风扇一样呼哧呼哧的转着。他恍然大悟,《列宁全集》是她偷走的? 当年,李世前的书橱被撬,《哲学笔记》不翼而飞。他把那张照片放在家里没人要看的《列宁全集》里,把它放在紧靠书橱的橱壁,怕书橱上的抽屉锁不牢,又挂职了一把永固锁。以为这样一来是固若金汤,万无一失了,谁想到还是连同《哲学笔记》被人偷走了。因为书里藏着吕根娣的照片,他不好声张,没想到这张照片落到周木祥的手里。也就是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妈和我的关系? 李世前吸了一口气,凉凉的。他低声问:你妈是咋没有? 周木祥低下头,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明白:自杀。 啥?!李世前的眉骨动了动,又粗又短的眉毛像刺猬毛一样奓开来。 自杀。周木祥重复了一遍。这回声音大了些。 自杀?咋自杀的? 上吊。 李世前垂耷下来的眼皮绷紧了,挺起身子,惊问:为啥? 我也不知道。 你妈留下啥不? 没有。就是留下什么东西,我也不会知道。那时,我才十岁。 十岁!你十岁时你妈就走了? 周木祥点点头。 李世前轻轻叹了口气,僵直的身子颓然倒向床头,闭着眼睛。周木祥呆呆地望着李世前,他眼皮上有细细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像受惊的小虫子。 一片沉寂。死一样的沉寂。空气里像被抽掉了氧气,让人窒息。 爸呀!爸呀!爸呀! 走廊里突然传来抢天喊地的哭声。这哭声在静静的夜里越发响得凄惨,在游荡着小苏打气味的走廊里响得越发瘆人,从门缝里钻了进来。16号房里住着一个胃癌患者。这是他第三次住进来,住了三天。 第二十七章(一) 下了18路无轨电车,周木祥慢腾腾地走着,低着头,琢磨着见了甘其茹该如何说。 如果说和祝芹相爱终不成,对面不相逢是双方性情的综合作用,不是自己单个所能把握的,那和彭莱的离散则是自己的明确所为。和李禾瑾结婚以后,周木祥的心里是有深深愧疚的,对不起她,生生的毁了她的一片衷情。他回上海以后,时常想起彭莱,极想知道她目前的生活状况。他不是因为离婚了想和她重续旧好,不是的,周木祥没有一丝丝这样的想法,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过。他对她是有罪孽的,他是想得知她的生活平安幸福,才能减少一点心理的重负。他又不能贸然直接去找彭莱,就想先找她的母亲甘其茹探探情况。怎么问呢?当年,是自己硬下狠心甩下了她的女儿,她会不生气吗,她会如何对待自己?这是个山东老太太。都说山东人耿直,一个个都是大炮筒子,从彭莱的说话直率,性情爽快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周木祥心有畏惧,一直没去。他责备自己胆小怕事,再不能犹豫不决了,一定要找她妈问一问。 走进子阳里后,周木祥看见居委会的牌子,多了一个心眼,待挨近居委会,并不进去,远远在窗口张望,看见甘其茹正在接电话。他迅速退出去,到附近水果店买了两斤天津雅犁,一把芝麻香蕉。 周木祥走进居委会时屋里有三个人,甘其茹又在接电话。她的脸色有些灰,比以前瘦了点,苍老了许多。待甘其茹放下电话,周木祥叫了声:大妈。甘其茹笑问:小伙子,有啥事?她旋即认出是周木祥,冷下脸,你找谁?大妈,我是周木祥呵。谁是你的大妈?我不认识你。我还要叫电话呢。说着,她扔下周木祥,蹬蹬地走了,脚下像踩着蟑螂。 周木祥吃了甘其茹的冷脸,虽然尴尬,并不太过意外,谁叫自己十分无理又无情地绝了她的女儿呢?他站在子阳里的里弄口抬头向前看去,几排两层楼的公房由左向右铺展开来。这是四十年代建造的房子,发黑的青砖,赭红的窗子;二楼有一排跳檐的通廊,每家住户的房门都在通廊之上。彭莱家就在第三排的左首,房前有一棵梧桐树,每天两点过后就有斑驳的影子投在墙上,如果门是开着的,它会探头探脑蹑蹑而进。周木祥到彭莱家来过三次,两次是下午,所以印象深刻。他望着熟悉的楼房,心想,也许彭莱此时正在屋里。她会干什么呢?看书?翻影集?收拾衣橱?甘其茹不理他,他想给彭莱写封信,他知道她家的门牌号,但又坚决否定了。彭莱现在是否已经另成新家?如果是的话,这封信会不会节外生枝,扰乱她的生活?甘其茹之所以给自己冷脸,大概也是怕自己给她女儿的生活带来麻烦,不如拒之门外。其实,要是她已经结婚,他是不会见她的,只会默默地祝福她。 周木祥脸皮薄,不能再找甘其茹了,怎么办呢?就此作罢?他忽然想起了过玉敏。对,她一定了解彭莱的情况,何不去问问她呢。 走近平明大学校门的时候,周木祥的心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校门口的传达室是一座圆型尖顶的小房子,尖顶不是通常所涂的红色,而是玄青色,让跨入校门的人有一种深邃的感觉;后面是一片杨柳,微风揉弄着它柔软的枝条;直通校门的正道是一条水泥路,路旁的槐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绿莹莹的光,是一小片一小片薄玉。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亲切。 周木祥找到哲学系,有几个教师他还认识,打着招呼。他说找过老师,才知道过玉敏调到中文系去当辅导员了。他又找到中文系,在她的办公室等了一会儿。过玉敏进来的时候见是周木祥,愣了一下: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木祥笑了笑:刚来。一般人会随口说,我来看看老师。他这个人死板得很,因为来这儿是问彭莱的,说来看望对方就觉得虚伪得很,自己心里首先就不舒服。 闲谈了几句,周木祥说明来意。过玉敏嘴角挂着嘲弄的笑纹:你还能想得起来她呀?我,我…… 周木祥心里有亏。行了,你走吧。周木祥没料到她突然下了逐客令,恍恍然:这…… 过玉敏的眼光冷冷的:这啥呀?你还有脸问她?得了吧,走吧。周木祥被过玉敏的反常弄呆了,又不好再问下去,怏怏道:过教师,我走了。” 出了办公室,他脚步沉重。刚见到过玉敏时,她还好脸相迎,不明白何以一提起彭莱她就突然变了脸色。甘其茹作为彭莱的母亲有激烈的反应可以理解,她为何也会如此呢?他知道她和彭莱的关系,她为她鸣不平也是能想见的,但没想到她会像扫垃圾似的把他扫出门去。 不觉间,周木祥到了校园西南的金辉湖。湖中依是清波涟涟,湖边依是绿叶迤逦。他沿湖信步,来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前,上面刻着“金辉湖”三字,是红字。十一年前他到平明大学报到,与彭莱不期而遇,就是在这湖边絮谈,为这湖的名字是金辉却用红字议论了一番,彭莱还进行了考证。 周木祥坐在湖边的椅子上,当年的情景就像一阵阵风扑在他的脸上,心里有一股酸热的感觉。那天,他俩谈了很多,谈中国文学,谈蔡文姬、李清照、朱淑贞,又谈到外国哲学,谈苏格拉底、柏拉图、叔本华。周木祥心里一惊。那天,彭莱说,男的不应该学哲学,因为哲学太过理性,会影响对感性的恋爱的把握,会丢失爱情,所以,大哲学家的爱情大多是不幸的,她还举了好几个伟大而又可怜的哲学家的例子。他们在哲学领域是巨人,闪烁着迷人的智慧的光芒,却都是爱情的失败者,都是感情王国里的窝囊废。周木祥想到彭莱的话,有一语成谶的悲凉。他不是哲学家,只是进了哲学系,而且还没读完,但他一沾上哲学,他的爱情就同那些可怜的哲学家一样糟糕。他和祝芹久久地相互爱慕,离得那么近,却像隔了一条银河;李禾瑾对他的爱是团火,既真诚又热烈,让他刻骨铭心,他对她也是义无反顾,但却落了个离婚的结局;彭莱和他兴趣相投,品性相同,可以说是美妙无限的天作之合却总无良缘,背离而去。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自己的一生就没有福分享受爱情的甜美?难道自己就是把握不住感性的爱情?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玄密之机? 湖上漂过来一阵微风,掀动着周木祥的头发,帮他梳理纷乱的思绪,又怎么梳理得清呢? 第二十七章(二) 八月三日是母亲的忌日。周木祥和周怀英一大早就到安馨寝园去。安馨寝园在上海的西南郊,从家里到那儿要换三部车,得花一个多小时。 母亲死后火化,骨灰盒就放在客堂桌前的长条搁板上。那时,周木祥十岁,周怀英七岁,放了学,兄妹俩老是趴在方桌上望着骨灰盒上母亲椭圆形的小照片哭泣,邻居就经常把他俩领回家劝慰,给他俩喝水,吃爆米花,或买个棉花糖什么的,等周济安下班回家再送回来。为此,周济安就把妻子的骨灰盒转移到暗乎乎的阁楼上,过一两个月拿出来擦擦灰。有一次,周济安到阁楼上找根木棒,一不小心,将骨灰盒上照片的玻璃罩捣坏了。他搬出盒子,亡妻在破碎的玻璃里朝自己瞪着眼睛,你就这样对待我呀?我真是前世欠你什哩,死了也不得安生。他觉得如此实在对亡妻不敬,用毛巾裹上骨灰盒,放到柜子里。吕根娣生前对周济安的小家子气颇有微言。一个深秋,天有些凉了,他和妻子下班一同回家,半路有一烤红薯的摊子。那时还没有孩子,吕根娣说就买两个山芋吃吃罢,不做饭了。烤红薯虽然香味诱人,但脏,黑黑的炭灰让她上不了手,还烫。她看摊主有纸袋,一分钱两个,要买,周济安说算了吧,多花一分钱哩,不合算。吕根娣生气,我不吃了。周济安看妻子不吃,他也不吃。到家后,他将扒了皮的烤红薯递给妻子,吕根娣说不饿,没接。烤红薯就要趁热吃,一凉就不香了。再说,周济安连个纸袋也舍不得给她买,太失望了,哪还有胃口吃那凉红薯呢?早早睡觉去了。周济安想起这件往事,一阵惊慌。妻子活着的时候就嫌自己小气,现在,连一个骨灰盒都要东躲西藏的,她的在天之灵肯定要骂我哩。于是,他到安馨寝园买了一块墓位,让妻子有一个安息之所。 安馨寝园离紫林镇不远,离海也近,起风时,隐隐听到海浪低沉的呼鸣。寝园的门面是一单牌坊式石料建筑,在牌坊石柱刻着一幅对联——紫气东来海淼淼 黄鹤西去云叆叆。门侧有两个把门的石头狮子,似是不让罪恶之人的骨灰混进园内。进门后是一条两丈宽,十来米长的甬道,砖地,光线暗淡,墙壁给人感觉是湿漉漉的。出了甬道,骤地敞亮,豁然开朗:迎面是一座奶白色的六角亭,左右两恻都是绿茵茵的草地。靠甬道口有一个殡葬用品服务部,周木祥和周怀英进去买了一些贡品,向右侧的65号墓地走去。65号墓地开掘得早,在寝园的后面,已靠近围墙了。到了母亲墓前,兄妹俩先将墓台、墓碑擦拭一遍,放上水果、点心后默哀了一会,蹲下,给母亲烧纸,纸灰在一阵中青烟怨怨艾艾地飘散开来。 67号墓前围了一堆人,一个老太太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无非是让死者安心歇息,家里一切都好之类。周木祥和周怀英都不会说啥,只是在心里默默追念母亲。每次来到母亲墓前,周木祥眼前就会浮现出被邻居在梁上解下的母亲的样子,天蓝褂子,墨灰裤子,黑布纳底鞋,脖子上有一圈暗红的伤痕,心里的痛楚便久久难消。他一直不知道爱说爱笑的母亲当年为什么会上吊自杀,现在,隐隐约约觉得这也许和李世前有些关系。想到李世前,他死前圆瞠的双眼,蜡黄蜡黄的鼻子就压在他的额前。那天,他刚哄虹虹睡下,只听得客厅里电话铃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是李禾瑾打来的,说爸不行了。他也顾不得虹虹,叫上冯得珍、李禾兵赶到医院。病人临死前,医院一般要抢救一下,走个过场,在家属面前好看些。李世前连这个过场也没有,医生和家属都心知肚明,完全没有做样子的必要,冷清清的病房里只有李禾瑾在哭泣。李世前瘦骨嶙峋的鼻子发着冰冷的光,眉骨突兀,混浊的眼珠子绝望地深陷在眉骨下,就像掉到沽井里小蟾蜍。他望着家人张大嘴喘气,声音微弱而缓慢,和他一辈子的雷厉风行恰成对照。他突然伸出手,抓住周木祥的手,眼睛有了光,眉毛动了两下。他爸,你有啥话对小周说?快说呀!说呀!冯得珍在一边叫着。李世前盯着周木祥,眼珠子倏地又暗淡下去,什么话也没说。 周木祥抬头看看母亲的墓牌,心里堵得难受。母亲呈暗红伤痕的脖子在他眼前晃动着,李世前忽明忽暗的眼珠子也在他的眼前晃动着,难道母亲的死真和他有关系?周木祥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爱说爱笑的母亲当年为什么会上吊自杀,这也许永远是一个谜,被母亲带到了黑暗阴冷的墓穴里。 周木祥和妹妹祭奠完母亲回去,走出纵向的静宁路,拐向横向的真原路时看到一片特殊的墓地,它不像其它墓地墓距相等,墓型相同,像切豆腐一样整齐划一,而是造型各异,有大有小,这是新开辟的艺术墓。这片墓地与真原路同向,从这儿穿过,出寝园并不多走路,周怀英说进去看看。艺术墓地自然不同于普通墓地,所占面积最小的也有普通墓地的两倍多;墓型有方的、椭圆的,还有加栏杆的,加顶穹的。虽然冠之为“艺术”二字,但毕竟是墓,总有不祥的阴影在心里晃来晃去,不能静心欣赏。兄妹俩并不停步,走马观花。 周木祥走过一个崭新的、拱门型的墓台时,墓碑上的字吓了他一跳——爱女彭莱之墓。他以为是看错了,凝神定睛再看,没错!他又躬腰看墓碑上石印照片,真没错,是彭莱。周木祥周身一阵痉挛,听到自己的牙齿都咯咯地响。他抬头看看四周,扫墓的人有的在放贡品,有的在烧纸;再看身边的妹妹,正在看一座方塔式的墓样。他确信不是在梦中,摁了摁狂跳的心,脑子嗡嗡地响着。他拉了拉妹妹:你看。周怀英一看墓,满脸惊异:怎么是她?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她的话固然是因为有疑惑,但主要还是安慰,怕哥哥受不了从天而降的打击——她知道哥哥是非常喜欢彭莱的。周木祥说:不会。你看照片。 周怀英仔细端详,照片要比普通墓上的要大。她看了看哥哥,用尽可能平缓的口气问:你一直不晓得?周木祥点点头。阿哥,你看。 周木祥朝妹妹指的墓碑右上方看去——生于一九五五年五月,卒于一九九一年八月。 呵,彭莱是一个多月前死的!周木祥又是一惊,像被木棍狠击了一下——你这个胆小鬼,是怎么搞的呀?!我是能见到彭莱的! 回上海后,几次想打听彭莱的情况,因有顾忌,迟迟未动。如果早点问,还能见到她一面,现在,斯人已去,只落得面对彭莱的墓后悔莫及。他心上轧上了一百根针管,都能感到针尖在抽血,心脏在颤栗,在收缩。此时,甘其茹愤怒的眼睛烧灼着他,过玉敏言冰冷的语言敲打着他。一道闪电刺进他的心门——彭莱的死会不会和自己有某种关联?她是怎么死的?难道真的和我和什么关系?难道她是自杀?周木祥身上有一股燥热爬出来,汗湿湿的。 过玉敏一定知道彭莱的死因。 周木祥回家后就给她写了封信,告诉她,已经见到彭莱坟墓,恳求她一定和自己说说彭莱的情况,千万不要拒绝。过玉敏很快就回了信,约他礼拜天到她家里去。 接到过玉敏的信是星期三,一向沉稳的周木祥就像热锅上蚂蚁,恨不得马上见到过玉敏。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他吃完早饭就往曹家渡赶。下了车后,买了一盒朱古力,两斤虾味酥心糖,依着地址,直奔过家。 过玉敏是做了准备的,让丈夫带孩子到中山公园玩去。她一见周木祥就想起彭莱,彭莱的面容,彭莱的笑声,彭莱的痴情。在周木祥绝情地离彭莱而去,她却还为他来求她。一个星期天,她刚吃完早饭彭莱就来了。过玉敏问,什么事呵,急风火燎的?彭莱说,我想跟你说说周木祥的事。说周木祥?说他干什么?没兴趣。过玉敏冷下脸。彭莱并不介意,问,学校里是不是不准备给他发肄业证?过玉敏警觉起来,你想干什么?周木祥是在社会实践中自作主张跑掉的,而且是跟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走的。虽然他在给学校的信中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鬼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彭莱听说学校领导很生气,可能要予以除名,便急着来找过玉敏,让她跟学校领导说说,手下留情。过玉敏按着彭莱的肩膀,彭莱呵彭莱,你让我怎么说你?你还为他痴心呵?天下哪有你这么做女人的?你让我们女人还活不活了?彭莱说,他本是个工人,读上大学不容易,拿不上毕业证拿个肄业证也行呵。过玉敏推开她,赌气地说,你找我干啥?我没办法。彭莱说,你是辅导员,说句话管大用了。自作多情。人家把你甩了,另有相好的了,你还帮人家求情,这叫什么事呀?天底下没见着过你这样人。过姐,你别瞎说他,他这人正因为重情才走的。过玉敏气得两眼圆睁,你这人简直是不可救药,是不是才子佳人的书看多了?她看历来爽言快语的彭莱低声下气,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又生出怜惜,好大不忍,长叹一声,你呵! 过玉敏跟周木祥客气了几句,说那天对你态度不好,你不要往心里去。你一提起彭莱,我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给周木祥沏了杯茶,问:你怎么会看到彭莱墓的?周木祥说了原故。 过玉敏问:你知道彭莱是怎么死的吗? 这正是我要问过老师的。 过玉敏咬着下嘴唇,沉吟片刻,吐了两个字:自杀。 自杀!?周木祥在彭莱墓前曾预感到彭莱的死可能是她采取的一种非常行为,但真听过玉敏这么说,还是不胜震惊,她为什么自杀? 过玉敏直盯盯地看着周木祥,又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是怎么死的? 割腕。 割腕。在哪儿? 君山岛,湖南岳阳楼对面的君山岛。 君山岛!?周木祥像被谁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刹那间,他感到浑身的每根汗毛孔都张开了。她怎么会到那儿去的? 她二姨家在岳阳,她妈说她是到那儿玩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就在那儿自杀了。据君山岛的园工说,他们是一大早在竹林里发现彭莱的,那是君山岛的斑竹林,尸体旁有一个水果刀。 呵!君山岛!斑竹林!周木祥周身的血沸腾起来。 十九年前,他在岳阳楼下遇到了彭莱,一块去君山岛。在去二妃墓的路上,他俩经过一个土丘,土丘的小道上布满了斑竹,或青或绿的竹杆有紫褐色斑块与斑点。彭莱起初兴奋,一会儿又眉头收缩,满脸的凄凉之色,到了荒凉的二妃墓的时候,她流下了眼泪。当时,周木祥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会哭,后来也再没想过,那是她为殉情的娥皇、女英而悲伤呵。在暮云阴沉晚风低回的竹林里,彭莱躺在地上,面对茫茫苍穹悲叹自己不幸的命运,她在流泪吗?周木祥不知道,但她身边斑竹都在流着硕大的褐色的泪珠。彭莱拿着水果刀伸向她手腕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他俩在洞庭湖的汽轮上看浩水汹涌飞云激荡?想到了他俩在平明大学的金辉湖边谈哲学家的爱情?想到了他俩在庐山的小树林里相约华章?她在割破手腕,绝望的鲜红的血在白皙的皮肤上伤心流动的时候,她恨我吗?周木祥不敢想了,她的那把水果刀应该扎的是我呵,在我脸上身上划上一千刀一万刀!如果当年我没有狠心地离开她,她会自己结束她美丽的生命吗? 周木祥的眼皮胀胀的,眼里湿漉漉的,抬头望了望过玉敏,颤声说:君山岛是我俩第一次相会的地方。过玉敏并不问他,好像她早已知道他俩的过去,递给周木祥一个毛巾,说:我知道彭莱的自杀和你有关系。刚刚你问我她为什么自杀,我说不知道,我是怕你伤心自责。周木祥点点头:过老师,我知道,她是为了我而死,是我害死了她。周木祥用毛巾摁了摁眼角。此时的过玉敏也已眼睛发红,眼泪是小溪的水,止不住。她抽了一下鼻子,轻轻问: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知道彭莱自杀和你有关系吗? 为什么?周木祥吃惊地睁大眼睛,像从睡梦里突然被谁揪醒。 彭莱留了一份遗书。 有一份遗书? 是呵。她衣服口袋有份遗书,说把她火化后骨灰送到上海去。她怕她爸妈看了伤心,说埋到公墓去。还说,还说…… 过玉敏抽泣起来,擤了擤鼻子,说枕头下有一个笔记本,和她的骨灰盒一块放到墓里。过玉敏直视着周木祥,那就是你送给她的呀。 周木祥的眼睛一直湿漉漉的,这时,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群木生玉天中天, 一石点金仙外仙。 红日才吹清风暖, 翠峰又浸白云寒。 忽听玎玲环佩响, 劳足蹭蹬终不见。 无问邈邈何处来, 幽泉自长声自远。 十年前,他和彭莱在庐山寻找黄龙潭未果,坐在竹林一块石头上,说好回上海后各送对方一本笔记本,并要题一首诗,这就是他题在那本笔记本上的诗,写他们寻泉不遇却一样聆听泉声的美妙。现在想来,却满是苦涩,尤其是那后面四句,似乎是在写彭莱和他的爱情悲剧。呵,无问邈邈何处来,幽泉自长声自远。他和她在君山岛相遇是那么的偶然,又是那么浪漫;他们在庐山携手畅游是那么的幸福,美好的时光却永远不再。他再见不到彭莱了,再也看不到她那被阳光浸染过笑,再听不到她被玉石磨拭过的声音。 第二十七章(三) 周木祥和过玉敏约好,下个礼拜天给彭莱扫墓去。 在殡葬用品服务部他特意买了一束金黄的菊花。彭莱是最喜欢菊花的了。 那年,他俩到复兴公园去。一进门,是用各色菊花配置成的巨大的长方型的图案,当中四个柳体大字“金秋菊展”就是金黄色的。旁边是一座也是用各色菊花搭成的彩楼。往左拐,是三个琥珀红的大立菊,面积足有外交部在国庆时招待外国使节的圆桌面那么大。各种菊花造型极漂亮,迎风飘荡的六角灯笼,昂首张嘴的龙舟,还有叫让人叫绝的惟妙惟肖的天安门。品种菊更是争奇斗艳,各呈绝色。他俩是下午两点进的公园,来回转着,一直到六点多彭莱仍是流连忘返。周木祥问,还看呀,你肚子不饿呵?彭莱笑说,秀色可餐嘛,还饿啥呀?你饿啦?周木祥说我不饿,我不饿,我饿了也有餐的。彭莱问,你餐什么呀?周木祥说,我餐你呀,你不是说秀色可餐嘛。彭莱推了他一把,你也会说好听的了。要是评国花,我投菊花一票,牡丹过于娇贵,梅花又过于素雅,菊花美丽而不轻艳,又大众化。你呢?周木祥说,我当然跟着你啦。哎,我说,你这人今天怎么满嘴是蜜呵?肚子装的什么呀?周木祥笑说,肚子里也是蜜呵,等着给你冲水喝呢。彭莱说,你今天是怎么地啦?像换了个人似的,尽说好听的。 周木祥买了菊花后,还在柜台前伸着个头颈转来转去的,服务员问他要什么,他问有没有草?服务员问什么草呵?他说地上长的一般小草。服务员说那哪有呵?过玉敏问你买草干啥?周木祥说随便问问。 他哪是随便问问呢。 十年前,他和彭莱上庐山,在寻找黄龙潭的半路上走过一条小径,路旁稠密的青草在鞋子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彭莱突然停下步,蹲下,指着一片小草,朝周木祥说,走道轻点,你看,这小草的根也被你踢出来了。周木祥也蹲下去,只见一小块小草歪着身子,掀起的泥土里露出米黄色的须根。他朝她歉意地笑了笑。彭莱用指头压了压泥土,让歪了的小草立直。她翻过手掌,托起小草的叶子,你看。周木祥看那小草上面露珠圆润润的,在早晨柔和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说是美,不过我们还是走吧,在庐山上欣赏这小草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彭莱眄了他一眼,在庐山上的小草也是仙草呵,它或许正在做琼宫玉殿里的美梦,指望给玉皇大帝做一个侍臣呢,却被我俩一脚一脚地踢碎了。周木祥说,罪过呵,我们走路时当心点,别再扰它的清梦了。 言犹在耳,佳人已逝;甜蜜不再,伤情无限。和祝芹的良缘不成,和李禾瑾的分崩离折,虽然让周木祥苦涩、惆怅,低头叹息、仰首唏嘘,但她俩毕竟都健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彭莱则是芳魂沉落,永远离开了她的亲人和朋友。 周木祥把金黄的菊花摆在彭莱的碑前,鞠了三个躬,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过玉敏探头一看,是首诗,《悼彭莱》。她拿过来,轻声读道: 天生奇景出蓬莱, 浪花云带遇海上。 并膝怜茇晓露白, 携手赏菊晚风黄。 十年离合一线短, 半世生死两心长。 梦醒顾我美人兮, 美人却在天一方。 过玉敏被诗中的悲痛触动伤情,特别是“梦醒顾我美人兮,美人却在天一方”的怅惘之意绝望之叹让她泪如雨下。她默默地把那张苍白的纸递还给周木祥。周木祥拿出打火机,蹲下身,捏着纸的右上角,点燃。 一阵细细的青烟在彭莱的碑前摩拭着,轻轻的,缓缓的,依依不舍,恋恋难别。周木祥望着或升或降,或聚或散的青烟,沉默的他又回到昨日的梦境。 大学毕业后,周木祥和彭莱在君山岛租了件土屋,门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河。他俩背山而居,临水而谈,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歌,男耕女织放情田园的生活。一天早上,雾还没有散尽,周木祥外出,走着走着,好像来到庐山的一个悬崖底下,干枯的骨头横七竖八地散乱于地,长的短的,细的粗的,灰的白的,散发一片阴森。他突然看到有一个撑开的红伞,走过去细看,记得是彭莱的。他拿起伞往回走,看土屋门上挂着一把锁。周木祥出去,彭莱就守家,不会出去的呀。他拍拍门,没声音,心里一阵突突乱跳,又没有钥匙,撞了进去,叫着彭莱!彭莱!来到里间,只见彭莱直直地躺在床上,盖着白被单,脸圆圆的,肿肿的,像陶瓷发着白光,头发是蓝色的,向后竖着,像一根根铁丝。彭莱呀!彭莱呀!你是怎么的啦?任是周木祥叫喊,彭莱一动不动。他一看,床边倚着把他刚刚带进来的红伞。他打开伞,罩在彭莱的脸上。她的脸上当即生出一片红光,突然坐了起来,面色细润,嘴角一翘,眼睛笑眯眯的,问,你到哪儿去了?周木祥拉起她,快走!快走!彭莱也不及穿鞋,刚跟他出门,轰的一声,土屋就瘫塌了,接着就是一阵巨风,把土砖木窗刮进了河里。周木祥搂着衣着单薄的彭莱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手臂上硬硬的,一看,彭莱已变成了一具黑黑的骷髅,眼睛是两个空洞。周木祥撑开伞,罩在她的头上,彭莱立即复活了,一如生前。她推开伞,收掉,收掉,又不下雨,打它做什么?周木祥收掉伞,彭莱又变成了干瘦干瘦的骷髅,周木祥又忙不迭的打开伞罩上去,彭莱复又变了过来,又要推开伞。周木祥说,推不得!推不得!把她搂得紧紧地走着,叫她动弹不了。他俩看到前面有一座玉带拱桥,桥上有人向他俩招手,好像是母亲。彭莱挣脱他,立即又变成了骷髅,跨着两条圆规似的腿向桥上奔去,周木祥就在后面追。眼看追到桥上,站在桥中的女人一跃,跳下河去,接着,彭莱的骷髅也跳了下去。周木祥追上去,扒在桥栏上往下看,河面静静的,一点波纹也没有。只听嗖的一声,周木祥手上的红伞像个小导弹窜向空中,又掉头向下,裁进河里,水上泛起一片血一样的颜色,然后又变成绿色,消失了 …… …… 一阵风吹来,周木祥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向西北向望去,那是他母亲的墓地所在。 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彭莱,天哪,都是自杀,这是怎么一回事呵?!你的名字里不是有个“祥”字吗,为什么都是灾难呢?你为什么让你所爱的人不得善终,死得凄惨?难道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在她们中间作恶的吗?周木祥呵周木祥,你是个灾星呵! 思虑间,恍惚间,周木祥一头朝墓碑撞去,鲜红的血从额角沽沽地往外涌。过玉敏大恐,叫道,救人呐!救人呐!扫墓的人向这儿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周木祥放倒在地上。周木祥脸色苍白,嘴唇也发白,血就愈红,在太阳下跳跃着针尖一样的亮光。过玉敏脱下外衣,捂他的额头。一会儿,来了一部灵车,是殡葬部调来的。众人把周木祥放到灵车上,向医院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