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美人志》 引子 “啊,不”绮罗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又做那个梦了。 “哒”一声轻响,床头灯随即亮了起来,一对温暖结实的手臂搂定了绮罗,房间响起温柔的男声“怎么,又做噩梦了” 绮罗捂着胸不言语,“哎”背后胸腔响起沉闷的叹息“你这样吃不好,睡不好,又不肯瞧医生,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男人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拉响叫人铃,转眼便听到敲门声,门随即自动开了,一个衣着干净的女佣出现在房门外。 “吩咐备车,去圣玛丽医院” 绮罗轻扯男人的衣袖,男人安抚的拍了两拍,不为所动的继续吩咐“通知凯恩医生立刻过来” “不要”绮罗叫了出来。 待女仆关上房门,男人的眉拧得更紧了,叹息声也越发显得沉重“别怕,阿罗,我陪你去” “别怕,检查而已,不痛的”男人温言安慰ct台上簌簌发抖的绮罗。 “咳”立在一旁的医生轻咳一声后开了言“齐先生,检查时您留在这里不方便” “噢”男人的脸扭转过来,冷冽的目光压迫得白发教授热汗直流,待回首瞧绮罗时,又是一番神色“我那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 “啊”突如其来的闪光照的绮罗睁不开眼,不自禁的拿手遮住双眼。身旁男人快速接过保镖递来的墨镜,帮绮罗戴上,再披上件风衣,方勾着绮罗的腰,追赶开道保镖的步伐。 “齐先生,请问齐太怎么了” “齐太,请问您这次考虑手术治疗吗” “请问这次发病是否会影响齐太下月画展” 粗壮的保镖推得开横七竖八的话筒,却挡不住七嘴八舌的追问。男人一言不发的搂着绮罗穿过唾沫横飞的人墙坐进汽车。 “乒”车门关上了,世界清静了。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绮罗坐在床上吃早饭,习惯的翻了翻餐桌上的报纸,果不其然,又是娱乐版的头条“名媛夜半惊魂撞鬼一说再起波澜”。 哗啦声中报纸被揉成一团,旋即砸到地上,跳了两跳,滚到沙发上坐着的男人脚边。 男人好脾气的笑了笑,丢下手里的文件,用眼神示意女佣捡走报纸后,走近绮罗,坐到床边接过绮罗手里的碗勺“快点吃,下午我陪你去泰国。检查报告三天后才能出来,正好休个短假” 泰国神庙,七层佛塔,绮罗扒着栏杠俯视,男人立在身后耐心守候。 “阿康,我们认识十六年了吧” 绮罗的脚漫不经心的踢着栏杆 “是啊”男人微笑着回答“不多不少正好六千天” “六千天”绮罗忍不住叹息“这么准确,那你与何红认识多少天了?” 何红,男人的微笑凝固了,绮罗瞧着远方金光闪闪的佛塔继续感慨“难为你陪了我这许久,还对我这么好。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绮罗”男人欲言又止。 “真想什么都不知道”绮罗苦笑着转回身凝视男人“阿康,我努力过了,可是没用” “每天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告诉我外面的一些事,一些你不让我知道的事。关于你,关于何红,还有我的病” “阿罗,这是幻觉”男人出言打断绮罗的话“你身体不好,这些天又忙着画展,这是累的” “或许吧”绮罗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阿康,何红又怀孕了吧。梦里我瞧到她检查报告了,还有,还有她以前堕掉的两个孩子找我来了” “这些都是真的,是不是?” 绮罗审视阿康许久后转开了脸“跟我说实话,阿康,这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男人斩钉截铁的回应“阿罗,梦都是反的” “还骗我”绮罗的眼泪不自禁流了出来“阿康,说实话,真的很难吗” “阿罗,相信我,我从未骗过你”男人扶住绮罗的肩头,随手从口袋里摸出块手绢给绮罗擦脸“好阿罗,相信我,你这是太紧张了,凯恩说了这只是个小手术” “人吃五谷杂粮,那有不生病的。”男人无奈的苦笑“只是,别这样胡思乱想才好”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句真话”绮罗的泪流的更凶了“阿康,昨儿我修头发,修下来的头发那里去了。今天为什么来泰国,刚才我在祈祷时,你去见了谁。头发,你把我的头发加上钱给了一个和尚,是不是?” “什么”男人一惊,后退两步,惊疑不定的打量绮罗,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呵呵”绮罗神经质的笑了起来“阿康,其实你要我的命,不用这么麻烦。我说过我爱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要干什么”男人惊恐的瞧着绮罗。 “实现你的心愿”绮罗跨出塔栏回首一笑“你六千天来的心愿,我成全你” 手一松,绮罗扑身而去。 缘起 “你是谁?”我惊疑的瞪着眼前红衣小孩,难不成这便是传说中的小鬼。 红衣小孩背着手围着我兜圈,一边走还一边叹气“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你说你啊,搞这么一横死。既有死的觉悟,怎么不听我的主意呢?” “啊,敢情,这许多年,我的话都是耳旁风不成” 什么,那个日夜在我耳边唠叨,时刻蛊惑我买凶杀人的恶鬼,竟是这么个豆大孩子。 “什么孩子?”红衣小孩与我瞪眼“你即便与我有恩,但也没大我几岁。顶多算个姐姐罢了。” “我与你有恩?”我困惑的拿手指了指自己,再指指对方 “其实也不算什么”红衣小孩臭屁的背着手卖拽“只是我们水族不同于你们人类,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等等,水族,白蛇?红蛇? “什么白蛇,红蛇?”红衣小孩一蹦三尺高“我是鱼,美人鱼” 美人鱼,我疑惑的看着红衣小孩,没有胸部的美人鱼?胖乎乎的白净孩子,倒是与年画上骑鱼的比较想像。年年有余,我心底忽的一动,六岁生日,爷爷送了我一条红鲤鱼“阿罗,这可不是普通的鱼呦”话语间,爷爷的白胡一翘一动“如果你能坚持每天为它读诵三遍《道德经》,那么到你及靳的时候,她便会长成一条美人鱼” “小李子”我试探的唤了一声,唤来对方一个白眼“我叫爱莉尔,爱莉尔,爱莉尔” “好吧,爱莉尔”我呆瞧着小李子,禁不住落泪“你真的长成美人鱼了,爷爷,爷爷没有骗我” “打住,打住”小李子打出暂停手势“你先别忙着哭,我只问你,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现在是鬼,你知不知道,而且是横死的恶鬼。知道什么后果吗?鬼道轮回七天一次,也就是说每七天你得跳一次楼,直到你找到替身后,方能转世” 找替身,难不成便是推人跳楼,一念至此,我不禁浑身哆嗦,小李子很白了我一眼“就你这副心肠,怕是得困在这儿跳个没完。算了,我就再帮你一次,帮完这一次,咱们就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可同意” “小李子” “爱莉尔” “好吧,爱莉尔”我从善如流“你知道爷爷在那里吗,我想爷爷” “还好意思见爷爷?” 红衣小孩又蹦跳起来“爷爷平时都怎么教你的?为个狼心狗肺的臭男人跳楼,还连累我舍了肉身来超脱你” 什么舍了肉身,我瞪着小李子不敢再哭。 “哼”小李子不屑的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再有二十五年,我便能肉身成龙。可你,跑泰国来跳楼,还是气场强大的佛塔,我想救你都不成。没办法,只好撞水族箱,待撞死后,脱了肉身,方能来找你” 这个超出我的常识,我只能诺诺的听着,虚弱的为自己开脱“这个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了,绝不能这样” “现在两条路”小李子伸出两个手指“一是,我帮你找个替身,再由你将他推下佛塔,然后由我为你护法,让你转世人天,继续大富大贵,与上辈子一样。二呢,是我舍弃修为,救拔你脱出鬼道,然后分道扬镳,各安天命” “你选哪一个?” “我不要选,我要爷爷,爷爷”我嚎啕大哭 “真是麻烦”小李子跺了跺脚“你不选,我可替你选了。” “你这个人最是麻烦”小李子沉吟片刻“如果选一,即便成了龙,因有你这个祸害,也不得清净,得时刻照应你别又被人哄骗,所以还是二吧” “不要”我恐惧的抓住小李子的衣袖“你还是做龙好了,我不介意在鬼道轮回,反正摔下来时头已经晕了,什么也不知道” “白痴”小李子不耐烦的甩开了我“你不在乎,我可在乎。我们水族最讲脸面,若非是你,我便不得开智,不开智,便只是条鱼。这样的大恩若不报,即便修成金龙,也不好意思腾云驾雾与人招呼” 言语间小李子开始念咒结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平地忽起一阵旋风,“小李子,不要”我的声音淹没在四周忽现的云雷声中,眼前一片黑暗,知觉顿失。 丧礼 (康熙三十年 1691,辛末 3月)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往生咒念诵声中,我跪爬在灵堂上环顾四周,青帐白幕,冷烛残香,五个尼姑摇着法器围着棺木兜圈。外廊下立着几个下人,腰间的白布条印着星光摇摇摆摆,摆摆摇摇。 再未想到,醒来会在灵堂,披麻戴孝跪伏稻草的与他人烧纸守灵。唉,无声的叹口气,扯把稻草垫与膝下,跪这三日,也不知受了多少地气,引入多少风湿。重心前移,屈起膝盖,跪木的膝盖依旧没有知觉,倒是手背上的血管暴了出来,瘦骨嶙峋的五指似鸡爪一般扣着稻草,手臂不自然的颤动起来,我痛苦的合上眼睛,我怎会是这样一副皮相,这幅皮相又怎会是我。 “格格”身后的乳娘金嬷嬷靠近过来,嘴里的气味熏得我恶心欲吐“您的饭来了” 依旧是白饭,凉水,我已吃三天的伙食。抓起木勺,我舀饭进嘴,咀嚼时感受到自己的口气,进而想起自己也是三天未刷牙未漱口未洗脸未梳头。 天,我悲凉的咽下米饭,小李子,你这番报答,到底是救我,还是害我呀?只是,三天来,我寻思觅活十次,每次均被身材壮实的金嬷嬷与两个瘦俏丫鬟拖住。 “姨娘,格格孝心啊” 金嬷嬷的哭喊与她的人一般结实“您在天有灵儿,可要眷顾格格往开处想啊” 我人小力微,挣不过这个捍女人,便只得忍气吃饭,因为挨饿比不刷牙更难过。 踢踢踏踏脚步声中两个女人提着灯笼进了院门。 “二格格”领头的女人行至我面前住了脚“照太太吩咐,云姨娘的事都安排好了,格格只管放心守灵,等全了礼,依旧接回来一家团聚” 三天了,我依旧不知道现世的名字,只模糊知道自己是个小姐,生养这具身体的女人是个姨娘,嗯,如今我身旁棺材里躺着的就是。根据连日来金嬷嬷追古说今的嚎丧,我推测出这位云姨娘年青时是名舞伎,只在刚进府时得过些恩宠,再就是生产后因姿色渐衰,抑郁成疾,得了痨病,顺带将这个女儿也感染的骨瘦如柴,扛着全套痨病鬼的招牌。也因如此,姨娘离世不过半日光景,我便能有机可乘的成了这具身体的新主人。 太太,姨娘,一妻多妾,以及三日来没露面的父亲,我越想越是愁苦,若知转生这个世道,我宁可待在鬼道。鬼道不过七天才跳一次楼。在这里,一天七次也不够我使。 “家庙不比家里,太太不放心,遂指了徐嬷嬷来伺候格格。徐嬷嬷是府里老人,最知规矩礼数,可见太太是真疼格格” 陈嬷嬷突然停了嘴。眼瞅着我身后的奶娘金嬷嬷扯扯我的衣服,小声提点“格格,格格,磕头,快磕头” 呸,我暗呼晦气,头碰到蒲团,后望中瞧见金嬷嬷也跟着磕了一个头“奴婢斗胆,替格格磕谢太太恩典” 陈嬷嬷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太太说,因为云姨娘的事,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特意赏了两吊钱给大家打酒喝” 话音一落,廊下立着的几个下人也都跪下了,齐声磕头“谢太太赏” 起灵,停灵,点穴,安葬,我木偶般任人摆布。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我有气无力的在白衣庵厢房里躺下,只盼接下来的守灵,无须如此辛苦。 咚,咚,咚,当当,当,似乎刚合眼不久,就被庵堂里的钟鼓声惊醒。好容易待鼓停钟歇了,方欲合眼再睡,便瞧见徐金两位嬷嬷领着吉祥如意两个丫头端着洗脸水进来,只得忍着浑身酸痛爬将起来,由着她们梳头洗脸。 啊,痛,徐嬷嬷死命拉扯我头发,誓要将我的头皮扯离身体。梳条辫子而已,至于吗,我伸手护住自己的脑袋。 “啪”手被人大力拍开,徐嬷嬷的声音在我头顶想了起来“格格,别动。” “格格就得有格格的样子”徐嬷嬷的唾沫星子落在摇晃烛火下模模糊糊的铜镜上,几粒白点。我恶心的皱着眉,想着我的头发也难逃此难。卫生起见,还是老实些好。 待根根发丝立好军姿后,徐嬷嬷终于下去了,换吉祥跪举脸盆伺候我洗脸。我痛苦的瞧着金嬷嬷黑乎乎的手指甲在银盆里沉沉浮浮,哗哗水声中,一块散着馊味的旧棉布覆到我脸上。 这就算好了?瞧着吉祥如意收拾脸盆毛巾,我忽地想起三天未刷牙的记录又破了,不禁龇着牙凑到铜镜前,但见镜面上干涸的白点,我痛苦的捂住了脸,小李子,对不起,我又要跳楼了。可待一转念我便想起,来了这几日,竟未瞧见一座高楼,这个小庙,连个木塔也不可得。呜呜,小李子,你狠,丢我来这么个没有高楼的世界。 早饭稀粥咸菜,粗瓷大碗,粗瓷小碟,粗瓷羹勺,还好,没啥油污,或许说这个白衣庵也实在没啥油水。 饭后在房间静坐,我掐着主持昨儿送的檀木佛珠打坐。既然一时半会找不到高楼,那就多喘会子气吧。上食养体,呼吸养身。说不准啊,这坐着坐着,我就成神仙了。我以为鱼能成龙,想必神仙也是有的吧。白衣庵,顾名思义,供的当是观音菩萨。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观音庙,自当念诵心经才是。 念经三日,徐嬷嬷过来与我说话“格格,姨娘虽说去了,但您还有老爷太太。您为他们想,也不该成日待在房里,辜负了太太的好意。” “是,是,是”金嬷嬷跟着帮腔“格格,您这样伤心,云姨娘地下有知,也不能安心” 有啥不安心,她真女儿不也地下了嘛。再说这些天,我纸钱烧了不老少,头也磕的不老少,若还挑理,身体拿回去就是了,实话实说,这么破的皮囊,我早不就不想要了。 吉祥,十五岁,如意,十六岁,在金嬷嬷的眼色指挥下,一左一右架住死命挣扎的我辖裹出门。杀人灭口吗,拜托找高点的山往下扔我,千万别偷懒啊。瞧见两个丫头面红耳赤的模样,我不敢再做挣扎,十二分的担心她们气力不够,到时杀我个半死不活,岂不糟糕透顶。 穿过回廊下到庭院两个丫头便松了手,金嬷嬷缝衣,徐嬷嬷做鞋,吉祥扎花,如意编绳。我捂着小小的心脏倚在美人靠上喘气,原来,不是杀人灭口,原来,他们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呼哧,呼哧,只是这幅皮囊实在太差了,呼哧,呼哧,确实该多晒晒太阳。 太太 五七,七七,打完七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又坐着蓝布骡车,踏上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土路。嘎吱嘎吱做响的车轮,上卷下飞沾着泥点的的车帘子,还有背着筐看见牛屎马粪不顾一切的农人,在比所有电影电视都鲜活的景象中我颠回了京城大宅。 进的是角门,没有匾隔盈联,所以我依旧不知道这家的爵位或官职,只知道是清朝,年代吗,该是康熙年间,因为我瞧到车夫偶尔掉落的铜钱上铸着“康熙通宝”四个字。 垂花门里下了车,徐嬷嬷领着五脏六腑散开又复聚拢的我上明堂拜见太太。一路行来,瞧见连绵的太湖石贴壁假山中,点缀了不少金桂玉兰树,牡丹迎春花。金玉满堂,迎春富贵,恩,典型的老北京官家四合院的排场。 路遇几个丫头,全都穿绸裹缎,最不济的一个刚留头小丫头,身上的绸衣虽说大了,不太合身,但脚上的绣鞋,也是粉缎面描红牡丹,鲜艳异常。 哎,我着实叹了口气。起灵前,我偷瞧过云姨娘的衣柜,虽说也都是绸缎衣裳,但都半新不旧的,一点也不鲜亮。人要衣装,我苦恼的瞧着身上黑黄色白袍,这身行头还得穿多久? 红毡毯前,我给端坐炕椅头顶旗头脚踩花盆珠缠玉绕镶金嵌银的美妇磕头。 “太太安”我照着徐嬷嬷的吩咐见礼。 “起来吧,二格格,庵里住得还习惯吧?”太太与我寒暄 “是”诺诺地立起身,便瞧见一个脸抹得赛过猴屁股的女孩子从椅子上立起来不甘心对我蹲了蹲身子“二姐姐,安” 我跟着回礼“妹妹,安”。心中庆幸,幸而堂上坐着的只有这个女孩,不然铁定露馅儿了。 “二格格”炕上的女人的语气很是和煦“再过两天就是老祖宗的好日子,今儿宫里来人传话,明儿大格格也回家来给老祖宗拜寿。你先回去换件衣裳,待晚饭再过去给老祖宗磕头” 宫里,老祖宗,大姐,把子头,花盆底,难不成这个时空我的角色是迎春。胡思乱想中跟着徐嬷嬷回到灵堂。堂上的白布撤了,原先停棺材的地方摆了八仙桌和两张园凳,哎,这木料,这做工与上房里的家什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不只家具,房子格局也与上房没法比,连厅带道不过三间正房,西间设了云姨娘的灵牌,便只余东间与我住。房里只三张炕,一张橱,四只箱子,连把椅子也没有。 捏捏炕上的棉被,呆板的旧棉花,再拿鼻子嗅嗅,哎,被子该拆洗了。 梳头,洗脸,瞧见胭脂盒,我狠心的闭上眼由着徐嬷嬷将我收拾成一只猴子,再换了新制的颜色衣衫,发梢上插朵红色绒花,算是与云姨娘彻底拜拜了。 老祖宗住的院落叫乐寿堂,影壁是株黄色的天然形成的灵芝石,气派比正房还大,即便是太太,在这里也得站班,自然也就没我露面的份。我自觉地与蜡烛一样插在人后,留心旁人讲话,努力猜测她们的身份和地位。 显见女孩中地位最高的是大格格,太太不过略微提了提,老太太的脸就笑得跟菊花似的,连声赞叹“都是皇上娘娘恩典,霞儿也好,还记挂着我这老婆子” 霞儿,竖起耳朵我心中盘算,看来这家也跟贾府似的,大姑娘是皇帝的小老婆。咳,我猛然想起自己的位次,赶紧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能学迎春,即便被父兄卖给恶男人,也得对打回来,总尔言之,言而总之,再不能吃男人的亏了。 咳嗽声打断老太太的兴致,老人家横了横眼睛,太太赶紧陪笑“二格格过来给老太太磕头” 我依言跪下,老太太笑了笑“今儿赶了长路,累了,就下去歇着吧” 告退出来,有些遗憾不能听贵人们的壁脚。 金嬷嬷跟过来 “格格累了,老太太这也是心疼格格”。是吗,我回房睡觉,心底把白天的事过了一遍,这家还好,不愁吃,不愁穿,养身子还算合适。 放下灰蒙蒙的帐帘,灯随即灭了,丫头婆子们也都出去了,黑暗中我睁开眼睛,爬出被窝,光脚踩在床榻上原地跑步。这是项枯燥的运动,我咬着牙给自己打气 “你想变得健康吗,你就跑步吧 ! 你想变得聪明吗,你就跑步吧 ! 你想变得美丽吗,你就跑步吧 !” 绮霞 早上出门时天不过刚放亮,先到上房给太太请安,然后再跟着太太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妹妹一起去给老祖宗请安。 没说两句话,就有人来报“大格格回府了” 那个妹妹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大姐姐回来了,我接她去”,转眼便跑出了房。 我罔顾金嬷嬷着急得眼色,站得纹丝不动,心里明白,不得人意的若强行出头,只能是自取其辱。 转眼,红屁股妹妹拉着一个另一个红屁股女孩进来了,红色金线的袍褂,红色金线的披风,风光气派头堪比花果山美猴王。只是,我狐疑的打量女孩,旋即哑然失笑,笑自己会错了意,原来众人口中风光无比的大格格不是妇人,而是与我一般梳辫子的小姑娘。 “老祖宗”美猴女王给老太太磕头“绮霞给您拜寿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完吉祥话,便吩咐下人“翠玉,把老太太的寿礼抬过来” “是”答应声中两个紫衣丫头指使四个体面婆子抬进一尊白衣观音像。 羊脂白玉观音像,我眼热的瞧着油乎乎的玉皮,这么大块籽料,哪儿得的。在我那年岁,挖来挖去,再挖不出指甲盖大的料了。 “老祖宗”绮霞抱着老太太撒娇“前儿皇上赏东西给我,我因想着老祖宗,所以特特的讨了这件东西,老祖宗瞧着可好” “好,好”老太太一叠声地答应。瞧着老太太眯成一条线的笑眼,我苦恼的思索,我是不是也得送礼,可是,我有什么呢。 忧思中我退到柱子旁,脚下一软,踩到柱子后的人脚。 “二妹妹,小心”身后的人扶了我一把,我回脸瞧了瞧,原来是三哥绮礼。寿堂半日,我最大的收获便是理清了这郭络罗家的主要人口。郭络罗氏属镶黄旗,原就是功勋世家,待到了老太太这辈,祖荫越发浓重,长子明尚娶的是安亲王岳乐的女儿,当今皇上五服内的堂姐。小女儿则是当今皇帝的宠妃,为皇帝育了二儿一女的宜妃娘娘。三个孙女中大孙女绮霞特投皇上的欢心,年纪小小就被封为和硕格格,养在宫里,除了太子,寻常的阿哥格格都不及她的体面。三孙女绮云也由眼下的太太所出,与绮霞一样,聪明伶俐,很得人意。五个孙子,由大到小排列绮仁,绮义,绮礼,绮智,绮信。其中绮仁和绮义也是嫡出,八岁时也都进了宫,充当九阿哥,十阿哥伴读,将来的前程,自是不可限量。 满人的姓氏很奇特,一代一个姓,额附宜妃那一辈儿姓明,我这一辈儿排下来姓绮, 绮霞,绮云,那我的名字是绮什么呢,绮烟,还是绮晕? 抬起脚搁到地砖上,扯了扯嘴角,算是打了招呼,自觉隐到阴影处,留心贵人们的谈笑。 转眼开席,虽有男女不同席的规矩,但因绮霞难得回来一趟,撒娇般拉着两个哥哥陪着老祖宗坐在一起,加上绮云和见缝插针的绮智,绮信,热热闹闹的坐了一席。犯不着为我单开一桌,我便与绮礼挤坐在一起。偶尔回头瞧见金嬷嬷呼哧呼哧的扇鼻翼,不觉有些好笑,这婆子的性子可够急的。 今儿是正日,我早早便收拾停当,赶到上房立班,顺带搜集贺客们的信息,主要内容不外乎谁谁谁新纳了房小妾,谁谁谁又添丁了,谁谁谁加官进爵了,谁谁谁家有成年未婚男女以及他们的前程。拼凑着这些家长里短,我在脑海里给自己勾画前程,身为女人,在这个时代,我有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第一次是嫁人,嫁个前程似锦的丈夫,第二是生孩子,生个前程似锦的儿子。 shit,拉上茅房帘子,我控制不住地低声咒骂,shit ,shit,这shit世道,shit 男人。 “格格,二格格”金嬷嬷不请自便的掀帘子进来“外面坐席了” shit,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装模做样的整了整衣服,出了茅房,心中着实苦恼如何扭转这奴大欺主的局势。 吃完饭,回房换衣,再过来时,正撞上绮霞,赶紧蹲身行李 “大姐姐安” 啪,细长的马鞭准确甩到我手背上,一道红印。啊,痛,我抱着手怒视绮霞,千万别让我撞到你落单。 “没规矩,看见阿哥,也不知道请安” 阿哥,我怔了怔,方瞧见绮霞背后三个高矮男孩,同一做工款式的皂色官靴,石青色团蟒袍褂和黑色暗花瓜皮小帽。 “表妹”眉眼最深的男孩踱了过来“这谁啊” “绮罗”绮霞的嘴唇抖了几抖,抖出我的名字。我也跟着抖了抖,不会吧,这么巧,这一世我依旧叫绮罗。转瞬我也明白了转至此间的缘由,哎,小李子。 “哦”男孩背着手绕着我环了两个圈,然后站住,出言询问“今年几岁了?” 几岁了,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九阿哥问你话,你怎么不回?” 绮霞的手腕又动了,但这次被一双手按住,不仅如此我的眼前多了双靴子和五粒金瓜子。 金子,我狠狠眨了眨眼睛,头脑立刻一片清凉。钱,我需要钱。虽说有吃有住,可是洗脚桶漏水,徐嬷嬷拿出去让箍桶匠重新箍了箍,再拿回来接着用。如果有钱,就可以换新的了。还有洗脸的银盆瘪了两块,擦脸巾也该换了。 这个世界的物质不是不丰富,只是我没有钱。 接受来历不明的钱?我瞧着金瓜子迟疑。 “噢”九阿哥的眼睛瞪圆了“傻子呀,金子都不认识” “打小便是根木头”绮霞一脸不屑,可待转过脸与多金男说话时脸上却又带了笑“八哥,绮罗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 八阿哥果真笑了笑,拉起我的手,将金子搁我手心“留着玩吧” 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还有那个袖着手不言语的,可是十阿哥胤礻我?这么说,绮霞是将来的八福晋,绮云是十侧福晋,那么我是谁? 贵人们走了,我的心思立刻转到手心里的金子上,这五粒金瓜子不知可换多少铜板,可以买几块擦脸巾,牙膏牙刷肥皂火柴水瓶这些洋货不知有没有卖,那里卖,还有怎么买。 银钱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月,我越发觉得钱不够使了。一月二两月银,按市价可换铜板一千六百个,其中需分跑腿的小子一百个,所以实际收入只一千五百个铜板。水房见天送水,厨房三茶六饭,虽说都是公中出钱,但与水头厨娘的感情联络也是省不得的。外人尚且如此,房里两个丫头,两个嬷嬷,也不好太过冷落。去掉这些长例,下剩不过六百钱。过去这个月,除了老太太寿辰,还另有两个长辈生日,拿不出金银玉翠,送几块手帕装点门面也是必要的不是。这就得花钱买绸缎,针线,烦劳别人跑腿出力不是。所以在金嬷嬷犹犹豫豫与我启齿“格格,下个月就端午了,您看这节礼怎么办才是?” 钱,又是钱,叹口气,我立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拿出一对玉镯递给金嬷嬷“这对镯子,你拿到裕来当铺当四十两银子进来使吧” “啊”金嬷嬷怔住。 我解嘲的笑了笑“当东西也不是第一次了,匣子里当票就很不少,比较下来还是裕来当铺公道” 丢下面面相觑的金嬷嬷徐嬷嬷,我坐回椅子上老僧入定,继续眼观鼻,鼻观口的盘算我的生财大计。 金嬷嬷晚上进来给我瞧银子。接过手,掂了两下,突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便问“这是咱们备的节礼,有人给咱们送东西吗” “嗯” 我仔细审视了一番屋里人的表情,随手便抓了把碎银子递给两个丫头金徐嬷嬷一人一块“姨娘走了,我还年幼。几个月来各狀事情都是靠各位嬷嬷姐姐帮村,平安妥帖。真是辛苦大家了。” “格格,您客气了” 道谢声中将余下的银子收进匣子,复转身坐下“端午近了,我想着给老祖宗老爷太太一人做双鞋聊表心意,还请嬷嬷姐姐教我”。 “啊”几双眼睛落在我身上,明明白白闪着不可置信,我了然的笑了笑“百善孝先行,原心不原迹” 几天下来我想明白了,既然落在这里,德言容工,那我就做足这四样功夫。所谓外圆内方,心底到底怎样,则是自己明白就好。 二十一世纪我只捏过一次针线,那还是小学美劳课学习缝钮扣。没成想再捏针线,举着针我无限感慨,东方不败呀,女红便是这个时代的最佳防身术。 我年纪还小,带不了顶针,扎不了鞋底。受了银子的徐嬷嬷便开腔帮我“格格,先学扎花做鞋面吧,鞋底我们帮着做。横竖格格能有这份心,老爷太太知道是一定喜欢的” 描样,扎花,需要的不过是耐心和细致。这两样我都不缺,虽是第一次绣花,一个上午我便绣成了一个鞋面,居然针脚齐整。金嬷嬷乐得合不拢嘴“到底是格格,这手巧的,啧啧,比吉祥如意两个扎的还好” 我不禁也也笑了,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第一步。收买人心的第一步是获得对方的尊重。 绮罗不受重视,顺带进上去的礼物也不受重视,平淡的一句“格格,有心了”,便算完了事。于此我毫无所谓,只想着一两银子就打发了三位贵人,很是高兴。所以在金嬷嬷不忿絮叨时,我便能一脸正气的与她做思想工作“老祖宗是贵人,若那天我做的鞋入了她老人家的法眼,那我可就算出师了” 金嬷嬷闭了嘴,徐嬷嬷接口“格格六岁就有这份心气,真正是难得” 原来我今年六岁,我抱着绣花绷子胡思乱想,上辈子我六岁时干啥来着,读幼儿园?带学钢琴,围棋,芭蕾,游泳,冲浪,骑马,画画,陶艺,滑轮外带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比照现在戳两下针线,真是辛苦。嗯,古代也不是一无是处麽。 绮礼 (康熙三十年 1691,5月) 端午节,老祖宗施恩留饭,我依旧与绮礼挤在别桌。眼错不见,牵了两块糕塞进袖袋,晚上锻炼饿了吃甚好。事实求实的说厨房没有克扣我的分例,只是送到我房里的一般都是隔天的。想吃这种刚出炉的点心,也就这逢年过节了。一抬头,正撞上绮礼探究的眼光,因知他不是多言多语的人,我也不以为意,没放在心上。 刚吃半碗饭,管家突然走了进来,原来宫里来人宣旨。所有人即刻停了碗,擦嘴,换衣,放炮,开中门,摆香炉,我和在人堆里一起磕头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个穿朝服的男子念诏,一拉串儿四驞八句恭维话后,我勉强明白富哈察家的三格格将成为自己的正牌大嫂,郭络罗家长房长孙媳。 磕头谢恩完毕,立起身,满堂喜气,我也不可免俗的混在众人里给老太太,老爷,太太,大哥道喜。忙乱过后,再不提吃饭的事,我眼巴巴地瞧着下人撤走筵席,只得揉着空肚子,回房睡午觉,借机吃袖袋里的点心。 晚上照旧去上房问省,一向不搭理我的老太太突然问太太“二格格,也不小了,该请师傅了吧” “是”太太恭敬的回话“老太太提点的是,媳妇这就办” “嗯”老太太死劲瞅了我两眼“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想着这孩子到底是咱们家的格格,将来选秀别离了大谱才好” “老太太虑的是”太太面上见了笑“二格格虽说不爱说话,手可巧着呢。现如今花儿也会扎了,赶明儿跟先生认了字儿,长些见识,将来,一准错不了” “这样最好”老太太点了头,对我说“你先回去吧” 次日下午太太使人传我过去,我只得缓了午睡先来上房见太太。 “二格格”太太含笑招呼我“昨儿老太太吩咐给你请先生,可你瞧,家里这么多事,我一时半会也腾不出手” “不如这样,你先跟着你三哥学认字。等开年,你大嫂子过了门,再给你请先生。你可愿意” 我自然没意见,绮礼与我一般沉默,所以这事便就这么定了。 绮礼的课业也多,每天大早在上房请过安后,就得去宗学念书,念到正午回来吃饭,稍作休息后,下午跟着武师练习骑马射箭舞刀弄棒,所以每天留给我的时间也就是晚饭前半个时辰的光景。妙在我俩住的是前后院,挨得近,只两道院门的距离而已。 第一天绮礼过来时带给我一本千字文,一本没有标点没有分隔完全竖排颜体线装手抄版的千字文。 “二妹妹,这是千字文,今天学第一行的字”绮礼将书翻到第一页“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绮礼读一遍,我跟读一遍,如此三次,绮礼便住了口,让我一个人读,我便白痴般一气读了十遍,然后绮礼说可以了,我便住了嘴。瞧着绮礼给砚台倒了些水,示范研磨,没研两下,就到了吃饭时辰,绮礼便住了手,老气横秋的吩咐我“记住这样磨墨,明儿我来前,你先把墨砚好了” 次日绮礼依时而来,瞧见满满一砚墨,不由一愣,旋即拿笔蘸墨写字,我立在一旁冷笑“老娘国画出身,于这墨上所下的工夫比你年纪还大。你既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且瞧你如何班门弄斧” 并非我托大,绮礼的娘何姨娘今年不过二十七岁,而我于上一世已吹过三十根生日蜡烛。道声老娘,名正言顺。 “你磨的?” 绮礼诧异的问我。 我点点头,绮礼笑了“来,这本描红是给你的,今儿教你描点” 先学拿笔,再手把手的描点,时间飞快,又到饭时,不过写了半页纸。放下笔,绮礼人小鬼大的教导我“二妹妹,所谓勤能补拙,字要写的好,就要多加练习” 多加练习,是吧。晚饭回来,我坐在桌前,一气写完一本描红。想象着绮礼见鬼的神情,哈哈哈,我大笑三声,上床睡觉。 “写完了?”绮礼目瞪口呆的瞧着描红册。果然不负我望,我忍着暗笑,低头垂目如做错事的小孩认错般承认“是” “你”绮礼拿着描红踌躇许久后铺了张纸“二妹妹,你在这白纸上把这些笔画写一遍” 考我,我斜了绮礼一眼,行,老娘就再给你露一手。 秉气凝神,提笔转腕,横竖撇捺,点勾挑折。放下笔再瞧一遍,强压住心中得意,捏着嗓子怯怯请教“请三哥指教” “指教?”绮礼瞧着纸苦笑“二妹妹,该你指教三哥才是。昨儿是你第一次动笔,今儿就有如此成就,愚兄,愚兄实在愚昧” 愚兄,我怔住了,旋即醒悟,这玩笑开大了。只是如何弥补才好,踌躇间,突然瞧见绣架,终于有了主意。 “三哥,您过来瞧瞧”我指引绮礼瞧绣架“妹妹闲时,瞧太太房里绣屏好看,便琢磨给自己也绣一幅。你若喜欢,就送你吧” 扎了两个月牡丹芍药鸳鸯蝴蝶,我早烦了,问题是金徐嬷嬷就这个水准,我能奈何。幸而太太老太太出身高贵,上房的绣品无一不精无一不美。所以但凡在上房立规矩,有机会我便琢磨这些刺绣。俗话说木头挂城门三年还能开口说话,何况我原就是个画家。布局,配色,一来而去的也让我瞧出些门道。光看不练怎么行,所以我便让人买了几丈白棉布,准备将上房的几样精品复制一遍。眼下绣架上的还是西施浣纱的半成品,只是我做事喜欢先挑容易的做,西施的脸尚未动手,题跋印章什么的倒是先绣上了。 绮礼默默瞧了会儿绣架,转过身便翻出千字文教我认字。吃饭时间到,绮礼放下书本看了眼砚台,抬头冲我微笑“墨剩这么多,妹妹一人也写不完,送我些如何” 不待我答言,自顾掏出墨盒,装走半盒墨。 隔天再来,绮礼送了我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一匣子墨锭。 “节前老爷赏的”绮礼关上匣子“丫头们偷懒,磨不好。不如转赠给你,也算物尽其用。” 呃,拿我当傻帽,我心中苦笑,问题是这个傻帽我还拒绝不了。谁让他是兄长,于我还有半师之谊呢。 即然做,那就做漂亮些。至此每日早饭时,我必打发金嬷嬷给绮礼送墨。绮礼也投桃报李,间或送我些时新点心。 月底领月钱,徐嬷嬷满脸喜气的领回十两银子,除了常规的二两外,多了笔墨纸砚四两,茶水点心四两。 绮礼再来,我瞧他便顺眼许多。想着不到十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季节,却被繁重课业压成副小老头模样,下课后也不得清闲,还要给我这假小孩上课,真是不容易。 既存了这份心思,外带八两银子的金面,我便不再装神童作弄绮礼。在他来时也记得给他倒杯茶摆些点心什么的递些小意。 重阳 (康熙三十年 1691,7月) 天越发热了,院子里虽搭了天棚,可七月的阳光依旧照的我眼花花头昏昏,加上蚊虫肆虐,艾蒿熏蒸,外带丫鬟婆子身上的汗臭,我若还能正经危坐的写字绣花,那我就成圣人了不是。 绮礼瞧着我偷懒,开始还想以身作则,将晚书开到我房间。待连续几日,总见我无精打采的萎在条椅上摇扇,终明白女子不可教的道理,便不再强我。只是中午放学后让房里的丫头莺歌过来送些梨枣香瓜的冰碗与我。 瞧,这就是男人的好处,每日可以逛街,买些便宜货色回来。鉴于这份三伏送冰的交情,待一入秋,早晚凉下来后,我便打点精神,做了两双千层底,赶在八月初五他生日时送与他。 不同于前面几双鞋的命运,初六绮礼来时便穿的是我做的鞋,在他腼腆的告诉我大小正合适时,我承认我确实心花怒放了。夜里躺在床上我自省许久,终究承认,在这陌生的世界,即便淡定如我,内心依旧渴望认同。 (康熙三十年 1691,8月) 绮礼生日后没几天便是八月节,绮霞又从宫里回来了,八九十三位阿哥也过府串门。这天正房前撞到,我赶紧蹲身行礼“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大姐姐,吉祥” “哼”绮霞鼻孔朝天的走了。我则一动不动的蹲着,瞧着一双双靴子打眼前过去,当自己在练瑜伽。 “起吧”一双靴子转回来在我眼前立住“我们去后园赏菊,你也一起来” 还是算了吧。只是话要缓缓地说,不能薄了阿哥们的面子,想到此我便羞愧的垂下头“奴婢谢八阿哥恩典,只是奴婢不会赏花” “这打什么紧,赏多了自然就会了”丢下话,靴子当先走了,我只得暗叫晦气,提步跟上。 正是节下,人来人往,郭络罗府后花园更是装扮得花团景族。这地方我一向少来,上辈子啥精致的花草没见过,无需来此长眼。何况这后花园自古就是是非地,本着君子不立桅樯的圣人训,我从不来此踏足。 无聊的立在人后,瞧着这些青葱阿哥格格舞文弄墨装风雅。吹着秋风,嗅着菊香,我意淫自己是李逵,提着大斧,东挥西舞,想必,想必有趣的紧。 “绮罗,你来接这句”这八阿哥为啥总是阴魂不散的缠着我。我只得又蹲下身子回话“回八阿哥的话,奴婢不会联句” “这不会,那不会,你到底会什么?”十阿哥没好气的问我。 “奴婢刚学了千字文,些须认得两个字”我恭敬的回话。 “哦”八阿哥笑指着凉亭问我“这幅对联认得吗” 我仔细瞧着凉亭上的楹联,行草,思索片刻,老实的摇头“回八阿哥,奴婢不认识” “一个都不认识?”八阿哥狐疑的瞧着我“第一个字也不认识” “不认识”我愁苦的瞧着楹联“奴婢书里没这样的字” “噗”九阿哥一口茶喷在绮霞裙子上,反应过来后赶紧给绮霞赔罪“表妹,别恼,我突然想到一个笑话”。 “有个人教儿子认字。他先用笔在纸上写了个“一”字,教给儿子认。写了几遍,儿子就记住了,这人十分高兴。 第二天一早,他领着儿子上茶馆,得意地炫耀说,他的儿子能认字了。说着,用手指头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一”字,让儿子来认。儿子凑到桌前,横看竖看,却不认得了。 他气呼呼地责骂儿子说:“笨蛋!这不是昨天教的那个‘一’字 吗?为什么就不认识了?” 儿子一听,委屈他说:“谁知过了一夜,它就长得这么大了!” 哈哈哈,三个阿哥并绮霞绮云笑裂了嘴,我无谓的立在当中,冷眼瞧着,夜郎自大,不外如是。 终于笑过了,八阿哥开始上下打量我,九十两个阿哥也跟着审视我,良久十阿哥狐疑的问我“你怎么不笑,不会连笑话也听不懂吧” 我规矩的福了福“回十阿哥的话,主子跟前,奴婢不敢失仪”。 拿我取乐,恕不奉赔。 哼,绮霞用鼻子说话“你倒是懂规矩” 八阿哥和气地笑了笑“找个人去厨房问问,螃蟹若是好了,我们便开席吧” 热气腾腾的螃蟹上桌了,托福,我也占了个座。无怪人要攀龙附凤,冲这口福之欲,我也得给自己盘算盘算前程。 螃蟹大,孩子的胃有限,一只吃完,就差不多了,地下伺候得人多我便要了水洗手,接着旁观他们唱戏。终于五言七绝吟过了,对子也对不出新花样了,这群半大孩子也决定散了。苦熬半日的我,解放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抬眼就瞧见绮礼正坐在炕上写字,忽然觉得自己无聊,为了一只螃蟹便白白浪费一个下午。 (康熙三十年 1691,9月) 九月九重阳,也是我的生日,老太太太太送了我些绸缎,虽说颜色暗淡了些,送金嬷嬷和徐嬷嬷两个人还是不错的。绮霞绮云依礼送了我些没人要的手帕,我便整理出两个包裹,候她俩生辰时交换一下再送回去。其他几位兄长则送了我些笔墨,我也都收了,顺带吩咐两个丫头多做些手绢,因为夜长了。 绮礼别出心裁的送了我两朵宫制绣绒菊花,也不知是那里得来的。因是这个时空我第一次收到花,虽是假的,我也以为很有意义,遂便每日戴在头上自得其乐。 顿悟 (康熙三十年 1691,12月) 年底大嫂子还没进门,管家陈嬷嬷便抢先进了我的院子“二格格,吉祥如意年纪大了,她俩的娘求了太太,太太许了,让我重新挑丫头给格格使” 十五六就放出去,抬起眼皮瞥了吉祥如意一眼,均低头不言语。心中明白,是熬不得我这房里辛苦。也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机会我也想麻雀变凤凰不是。姨娘匣子里捡了两对耳环四只戒指外带四十两银子分成两份,包了两包,递给她们“伺候我这许久,留个念想吧”。 吉祥如意哭哭啼啼的走了,我房里多了两个八岁孩子。春花,春柳,是我给她们娶的名字。这世道生为女人已是悲哀,投身奴才丫头,则愈加命苦。娶个美好的名字,也算苦中作乐。 (康熙三十一年 1692,2月) 待大嫂子进门了,太太在老太太跟前有了座,我的千字文也念完了。绮礼教我女诫,我也只好无可奈何的学。本着早学早了的想法,拼着年少记性好,不出两天将本女诫背得是滚瓜烂熟,接下来的《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不出十天也都记熟了。 年后开春,太太完全忘了给我请先生这桩事。我也懒得提醒。只是苦了绮礼,因无书可教,思了两日,便自作主张的将自己课业拿了过来。至此我便跟着绮礼学些四书五经起承转合,满语,蒙古语外带琴棋书画。 宗学里绮礼的老师,辛师傅,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每天分派给绮礼的课业除了抄书,还是抄书。研着墨,瞧着炕上奋笔疾书的绮礼,我一阵头痛,这都三更了,还没写完。 “三哥,这书还没抄完啊?” “还得半篇就好” “三哥,我记得这篇《大学》你上月便已记透背熟了,怎么这个月还在抄,且一抄就是十遍” “辛师傅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只有抄足千遍,方算入门” 啊?抄一千遍,他奶奶的,这算那门的师傅。误人子弟,误人子弟,我气愤的在房里兜圈。太太的私心,我早就明了,乐得顺水推舟的缘由是我懒怠学那些垃圾。但绮礼不一样,他唯一的出路是科举。使这种阴招来耽误绮礼,我咬牙,不拿庶出的孩子当人。再想起兄弟间独绮礼与我交好,他额娘,何姨娘也不比那些攀高枝的女人,背着太太,对我甚是怜惜,每每得口好的,都会与我一份。不行,这事儿,我得管。 “一千遍啊?”我愁眉苦脸的询问绮礼“我也要抄一千遍吗?” “你不用”绮礼放下了笔“你一女孩子,又不下场考试的。受这份累做什么?” “三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虽有十个手指,但只有两只眼睛啊” “哎?”绮礼愣住“这个,辛师傅讲书时没讲,我明天过去请教” 哎,我无声叹气,任重道远啊。 “二妹妹,今天我请教师傅了。师傅说这不是一个人的手眼,十是用来表示很多。这句话的意思是许多人的眼睛看着,许多人的手指着,引申出来的意思便是一个人的言行在周围人的监督下,不可以做坏事,即便做了,也隐瞒不了” “辛师傅今儿与了我一本《礼记》”绮礼打开包袱“说《大学》是《礼记》的最后一篇,只有将《礼记》读通,才能真正明了《大学》” 到底进过学,这个辛师傅还不算糊涂到家。 (康熙三十一年 1692,5月) “春花,春柳,你两个过来。”我坐在炕上颐指气使“打今儿起,我要教你们认字儿” “真的?”两个小丫头兴奋的瞧着我 “煮的”我一努嘴,示意她两个上炕“话说前头,我辛苦叫你们认字儿,可是有目的的。” “待你两个学好了,便得老实替三爷抄书。做不做?” 两个丫头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春柳率先抗议“格格,这个三爷的书也太多了吧” “废话,若是不多,我何苦有福不享,教你们认字儿” “格格”春花眨着眼问我“您这样辛苦帮三爷,到底是为了什么?” “聪明”我赞许的点头“《资治通鉴》听说过吗?端午节老爷赏了一套《资治通鉴》给三爷,三爷与我念了一章,啧啧,那个故事可有意思了” “什么故事?”果不其然,春花吞饵了。 我神秘一笑“今儿晚上,你两个来磨墨,我帮三爷抄书。待抄完了书,听三爷讲一次就知道了。” “二妹妹,这不大好吧?”绮礼面有难色地瞧着我替他做的课业。 “这有啥不好?”我不屑的皱了皱鼻子“辛秀才抄了一辈子书,不过抄了个秀才。你瞧绮仁,不抄书,将来照样袭爵” “二妹妹”绮礼苦笑“大哥是嫡长子,我与他,没法比” “三哥”我恨铁不成钢的敲他脑袋“我的意思是,学问不在抄书” “二妹妹”绮礼不悦的捉住我的手“你别碰我脑袋” “碰了,我就碰”我蛮横的瞪着他“就你这脑袋瓜子,打小儿不定多少人摸过了,再有便是莺歌儿见天与你梳头,她能摸,偏我碰都不能碰” “哎”绮礼无奈的放开我的手“这个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委屈得落泪“这家里只你对我好,我也当你亲哥,再见不得你半夜不睡觉,点灯熬油受这份辛苦” “若是这份辛苦有用,也就算了”我很抹了一把眼泪“可我总觉你这个秀才师傅,不太高明,要是真有学问,也就不会在宗学里胡混了。” “现如今,我只指一样问你。依辛师傅的意思,抄书便是学问,怎么几千年来,抄书匠里没取出一个状元?” 绮礼沉思不言语,我抓过桌子上的帕子,狠掐了一下鼻涕,方继续“平日里,我留心绮霞,绮仁他们谈论书房里的事儿。书确是要抄的,字也是要练的,可没听说为了背书练字,抄书抄一千遍。倒是听说阿哥们不好好念书,受罚抄书,也只八遍,十遍的而已。” “相反倒是听说读书分精读和泛读。精读便是将《四书》里的每一个字的出处,用典,都咬透嚼烂,再就是泛读,不讲读书破万卷,但几千册还是要看的,书也不拘于经史,什么野史笔记,小说故事,但凡读多了,增了见识,然后将见识印证,方算会读书,读好书。” “二妹妹,听君一席话,胜抄十年书”绮礼立了起来,与我一辑到弟“愚兄受教了” “格格”送走绮礼,春花与我感慨“您真是太厉害了。为了听故事,居然能编出这么一大串道理,竟劝得三爷改了主意” “什么编的道理”我没好气地反驳春花“这原就是读书的正理,好不好?” “不是编的”春花狡诈一笑“我只问您,您何时合地听到大格格与大爷说这番道理的?” “死蹄子”我恼羞成怒“主子间的事儿,怎可让你丫头知道?” “是”春花与春柳相视一笑,互扮了个鬼脸。 次日傍晚,绮礼如常来了,只瞧进门的气度,便较先前有了明显的差异。首先是头抬了起来,脸上虽未见笑,但嘴型已由先前的覆舟转为仰月,眼神也多了活动,再就是个胸挺了,腰直了,个头儿显露出来,袍褂下摆也就不再是前长后短,与偷来的一样。可是,最大的变化,还是他与我的东西,破天荒地头一遭儿,绮礼买了一个戏本子与我。 “二妹妹,这是市面上新出的折子戏《桃花扇》” 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只一夜,绮礼便顿悟了。 琴棋书画 (康熙三十一年 1692,10月) 我房里的晚课依旧继续,只是,抄书的人已换成了春花,春柳和莺歌。 “呵,总算抄好了”春花抢先放下笔,下炕伸懒腰,没一刻,春柳,莺歌也都交了卷。审完她三人的功课,绮礼将原先手里拿看的书与了我“二妹妹,今天讲《战国策。秦策一》中的《苏秦始将连横说秦 》” 春花的头挨到我肩上,春柳则与莺歌合看一本,没办法,钱不多,能省则省。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崤、函之固。田肥 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之,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 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绮礼当先背了一段原文,再翻出一张简易地图与我们讲解“中间这块便是秦国,左边三哥国家一次是巴国,蜀国,汉中,也就是现在的重庆,四川和陕西。北边的这个地方,就是现今的山西,貉是兽名,皮可制裘,这里是代马的意思” “南有巫山、黔中之限,这里的限,通险,是险隘的意思” 绮礼的讲书声中,沙漏里的沙一粒粒沙池流入沙斗,帮,帮,外面敲了两更,换成现代时间是九点,绮礼微微一笑,下了课。金嬷嬷立刻从炕洞里扒出埋伏的山芋,端了上来。 “噢”欢呼声中,所有人哈气捏耳的瞄准大个儿的下手。什么,孔融让梨,滚,这种哄孩子的玩意儿,我们读书人看不上。现如今我们讲究的是学以致用,抢到大个儿的红心黄大头才叫能耐。 “叮咚,叮咚”绮礼抚琴,我面窗背手摇头晃脑“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 “二妹妹”绮礼叹气“这是《凤求凰》” 哦,我恍然大悟,敲着窗棱和唱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是王实甫的这首,是司马相如弹的《古琴曲》” 明白了,我讶然“原来是这个,我也会”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就是这个”绮礼大喜“二妹妹,你怎么会的?” 我翻白眼“前儿太太考较绮云功课,我听来的。不过她拿琵琶演出来的曲子与你这古琴可不一样” “是,是”绮礼汗颜“辛师傅也说我弹得不通” 不通,也敢教我,我无语问青天。 “二妹妹,你天资聪慧,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能自己通了,也未可知” 他奶奶的,绮礼的嘴皮子倒是越来越溜了。 “不成”我愁苦的瞧着古琴“我瞧绮云的琵琶才四根弦,你这七根弦,怕是不成” 上辈子学过六年琵琶,还是改琵琶好了。 “也是”绮礼点头“女孩子确是琵琶合适” 第二天,绮礼回来与我一琴盒“二妹妹,这个给你” 打开,一把花梨木牛角琵琶,试了下音,凑活能用。 抬手一套《高山流水》,瞧直了绮礼的眼睛“二妹妹,你怎么会的?竟比辛师傅还好” “上房瞧的,绮云这曲子都折腾半月了,秦师傅还说不好” 太太私心重,待自己女儿绮云满了六岁,便立请了琴棋书画的明师。因我至今尚未延师,为堵人口,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许我旁听。 虽说是名师,但落我眼,不过尔尔。音乐考究的是听,听多了,自然就能辩。可这世道,没电视没音响没网络,信息闭塞,演奏技巧还当成秘籍遮掩。比方后世琵琶指法有五十多种,左右手指法加起来又一百多种,但凡练琵琶的孩子,无人不晓,无人不会。所以眼下这位分不清摇指与凤点头的秦师傅,我说她尔尔,已是尊师重道,客气至极。 听,是我与绮礼的第一课,听《高山流水》,《广陵散》,《平沙落雁》,《梅花三弄》,《十面埋伏》,《夕阳萧鼓》 ,《渔樵问答》,《胡笳十八拍》,《汉宫秋月》,《阳春白雪》,这十大名曲。 每逢傍晚,绮礼操练回来,待晚饭的时光,便是我的个人演奏会。没两日绮礼的晚饭也开到我院儿,待我屋的时间便越发长了。 “二妹妹,刚才那段《阳春白雪》,怎么与先前不一样”绮礼举着筷子沉吟“好似天气突变,平地起秋风,天地一片萧杀之意” “可是你捉狭,与曲子里加了段倒春寒” 去你的倒春寒,我忿然的丢了琵琶,指着盘子控诉“你竟将姨娘与我的珍珠丸子全吃了。” “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我扑将过去,扯着绮礼的脖颈厮打“赔我,你赔我丸子” “赔,赔,一定赔”绮礼举手告饶“好妹妹,你饶哥哥这一次可好?” “不好”我咬牙切齿外加恨铁不成钢“知道你在听什么吗?《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你懂不懂?《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可你呢?”我痛心疾首至极“一个接一个的吃丸子” 噗嗤,绮礼忽的笑了,打炕桌上端出一个碗“瞧瞧,这是什么?” 我的珍珠丸子。教会徒弟气死师傅,可是这个典故? “承让,承让”绮礼虚伪客气着收走了我的铜板。 “一五,一十,十五,…。,五十”绮礼数完铜板与我点头“数目刚好” “格格,您又输了”春花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显而易见的事,看了不算,还要过嘴瘾。 “格格,您今早儿背的棋谱不管用?”春柳看着棋盘摇头“这也输太惨了吧” 我对天翻白眼,这要管用能输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天资聪慧,外带着前世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偏下棋没得一点天分。明明看明白记清爽的谱子,但到与人对弈时,便颠三倒四,失了章法。为什么啊,为什么? 科举 (康熙三十四年 1695年 二月) 春去秋来,四个寒暑,绮礼十四岁,踏上科举征程。 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分两个阶段,一个是科举的初步考试,一个是科举的正式考试。科举的初步考试有三种,童试,岁试,科试。 童试,又称小考,由各府、州县长官主持,考选本地的童生。考试分四场举行,第一、二场试一文、一诗,第三场试一赋一诗或一策一论,第四场试小讲三四艺。对考生逐场淘汰,最后被录取的童生名册被送往本县儒学署,然后再往上送督学院,等中央所派的督学使者(又称学政)来监 即举行院试。 院试属正规的科举考试,所以又称正试。正试试两文一诗,复试试一文一诗,并默写《圣谕广训》百数十字。被录取者即成为所在地县学(州学或府学)的生员,初学的称附学生,逐步升为增广生和廪膳生,统称秀才。 秀才每年必须参加由学政主持的考试,称岁试,因故未考者,必须补考。考试试四书《大学》、《中庸》、《论语》、 《孟子》文一,五经《易》、《诗》、《书》、《礼》、《春秋》文一,五言六韵诗一。依照考生文字的优劣,分为一、二、三等,考列一等的,原为廪膳生的不计,原为增广生、附学生的,经复试后可补叙廪膳生,每年便可领到廪饩银四两。复试试以四书文一,五言八韵诗一。 现行“三年大比”制,即每隔三年举行一整套的自下而上的考试步骤,每逢子、 午、卯、酉年的秋季,举行乡试,每逢辰、戌、丑、未年的春季,举行会试。当大比之前一年,由督学举行一系列的科试,其次序为第一日试经古,正复两试,与岁试同。第二日试廪、增、附生四书文一、策一、五言八韵诗一。第三日试童生,与岁试同。第四日复试经古。第五日复试取得一等的廪、增、附生。第六日复试取进 的童生。第七日试出学的贡生,贡生如已出学,可不应试,但欲应乡试者,必须参加此项科试。科试除童生考试补为附学生外,凡廪膳生取列一、二等或三等前三名的便取得了次年应乡试的资格。童试、院试、岁试、科试等仅为科举的初步,至进而为乡试、会试、殿试,才是科举选士的正途。 四场,三场,合计七场考,方能取中秀才,中秀才后再每年初试三场,复试两场,合计五场考,还要取到廪膳生的地位,才能参加乡试。所以,即便今年中了秀才,四月取了附学生,明年岁考增广生,后年廪膳生,我的天,大后年才能参加乡试。四年,二十场考,我擦擦额头的汗,瞥了一眼炕上的何姨娘,难怪姨娘要不吃不喝的与绮礼祈福。 “姨娘”我咽着唾沫有气无力的宽慰“您别担心,三哥学问好得很,辛师傅说能进院试” 何姨娘念诵佛号不搭理我,我自觉无趣,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屋里走走停停,来回打转。 “二格格”坐完一柱香,何姨娘方与我说话“你回屋歇着去吧,我不是不吃饭,只是吃不下。待会儿饿了,也就吃了” “何姨娘”我立刻凑了过来“都说隔锅饭香,要不你搬我屋里去,没准就吃下了” “二格格”何姨娘笑了笑,立起身来准备点香“为你三哥考试,我许了个愿,一天得坐足七支香。你还小,不耐烦这些,自己玩去啊” “对了,周姐姐”何姨娘唤周嬷嬷“将前儿三爷带家来的甘蔗洗两根来,与二格格磨牙” 哎,其实,论阅历,我比何姨娘还大那么几岁。 二月童试,四月院试,绮礼与顺天府两千七百多个考生同场竞技,考中第二十七名,成了秀才,有了功名。是年顺天府只取了四十二名生员,绮礼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那个。不止如此,绮礼还是郭络罗一族第一个正牌秀才,很是光耀门楣。老爷太太值此意外之喜,很赏了绮礼不少东西,便宜绮礼发了笔小财。算他有良心,在我生日时舍得松荷包,送了我一面穿衣镜,西洋玻璃制的穿衣镜。照着镜子,我感叹现代考试确是门学问,绮礼也争气,而我也终于可以练形体了。 卖画 锻炼四年的身体依旧羸弱。别人七岁换牙,我这都十岁了,第一颗牙才刚有活动的意思。可见这先天是多么,多么的不足。折腾四年只得这么个结果,说不灰心,那是骗人。哎,看来花容月貌窈窕淑女这辈子与我是无缘了,我决定改换门庭,修炼气质。我打算在选秀时以质取胜,能指给某个宗亲做正房。 对,是宗亲,不是阿哥。四年来我观察的很是明白,皇室内定的儿媳妇们早都进宫做童养媳去了,比如绮霞,比如绮云。我因额娘身份低微,即使将来出落的倾国倾城,指给阿哥也只是妾的命,都得做底伏小,当一辈子奴才。纵然将来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比照何姨娘,这份荣耀也得归于正室太太教导有方,于人前连话也不能与绮礼说,以免遭人诟病。瞧瞧,这不用肚子疼,白得一儿子的好事,就只有正室才有。 所以我的人生第一目标便是嫁人做正室。 相较于我的平淡,大姐绮霞虽说刚满十二岁,却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谁说小时出挑,大未必佳来着。胡扯,绮霞小时候就长得人意,如今大了,出落的却越发好了。其实,上辈子我也这样来着。 正房出来,我一肚子闷气,急于回房捶打几下枕头以作发泄。推开门,绮礼照往常一样坐我炕上看书。我狠挖他一眼,男女有别懂不懂,圣人书都读狗肚子里了。抬腿踢飞鞋,我光脚上炕,三两下除掉外衣,扯松辫子。 春花端水上来,我赶紧着洗脸。见天抹猴屁股,别色素沉积在脸上才好。收拾停当,我喝茶,想就块点心,便瞧见炕桌上的碟子。 嗯,灶糖?不逢年不过节厨房送这玩艺干什么。心理疑惑,这两年我各方面省俭,可从未亏欠过厨房,今儿厨娘酒喝多了,给我送这个。 “吃吧”绮礼捏了块糖给我。 我抿着嘴不接。绮礼今儿也抽风了,忘了我不吃糖吗。这破世道没牙膏没牙刷,漱口都是粗盐,牙坏了,就只有忍着,因为没有牙医。而我一向怕痛,所以从不吃糖。 蹬鼻子上脸了,绮礼居然将糖塞我嘴边,我忍不可忍,大叫“我不吃糖” “知道”绮礼举着糖不退“但今儿你不吃也得吃。把你那两颗门牙粘下来” “不要”我赶紧捂住了嘴。开玩笑,拔牙,我不要。 “吃不吃”绮礼开始挽袖子“不吃是吧,不吃,我今儿就做会子大夫,拿钳子把你牙夹出来了” 真的,假的,我瞪着绮礼盘算,不管真假,为今之计,自然是去找何姨娘兴师问罪,让她好好管教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未及出门,便被绮礼拖了回去。“春花,关房门”随着绮礼一声吩咐,咣当一声房门关上了。 shit,春花到底是我的丫头还是绮礼的丫头。环视四周,金嬷嬷徐嬷嬷春花春柳都是一幅同仇敌忾的模样,自知这糖是非吃不可了,便甩开绮礼的手“起去,吃糖是吧,吃就吃,谁怕谁啊” 捏起一块糖,小心的塞嘴里,然后加倍小心的避开两颗门牙后含着。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妹妹”不知何时绮礼把二妹妹前面的二给省了,我心不在焉的听绮礼说话,神思依旧放在口中糖上。 “太太说我年纪大了,住在内院不合适,今儿给我指了院子,等下个月收拾好了,就搬出去住” “什么”嘴巴张合间,糖蘸上了门牙,“啊,不”双泪长流中,糖裹着我的门牙落到地上。 “好了,擦擦脸,去,把牙扔床底下去”绮礼把从糖上拔下来的两个牙递给我“记住,两脚并齐,立定了扔,不然,再长歪了牙,就更嫁不出去了” (康熙三十四年 1695年6月) 绮礼终究搬外院去了,我和他再见面,就都是在上房人前了。与绮礼一起离开的,还有我的八两银子,因我不再是睁眼瞎,太太便明证言顺的裁掉了我这项开支。看来这经济基础挂靠在别人身上是一点也不牢靠的,我与四年前一样重新为银钱打算。 偶尔去瞧何姨娘,发现何姨娘过得异常简朴,清水白茶,连常规分例都减了,不觉怔住。 “格格不是外人”何姨娘对我叹了口气“三爷刚搬出去,哪里都得用钱,我这个姨娘没出息,不过尽份心罢了” 原来,绮礼进了学,算是功名在身,领着朝廷学院发下来的生活费一年四两银子,外带旗里的七十二两。于是这边厢的八两例银也就被太太裁了,加上和姨娘分开住,花销凭空多出来一倍。何况还要拜恩师,会同年这些躲不了的人情。即便何姨娘当掉所有首饰,也填补不了这许多的窟窿。 绮礼也缺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好,很好。我从床上爬起来,换衣穿鞋,炕上守夜的春柳瞧着我不言语,直待见我爬窗时,方准备张嘴。 “嘘”我竖指示意春柳禁声,压低声音嘱咐她“我找三爷合计银子去,你好生听着门。此事若成了,我给你和春花一人打只金钏子梳头,如何?” “此事怕瞒不过嬷嬷们”春柳面有难色地瞧着我 “成,她俩一人一只金镯子” “我也想要金镯子” “贪心的蹄子”我毫不客气地赏了春柳一爆栗“你主子还没变到钱呢”月明风清,在我翻了五道墙后,终于翻进绮礼的院子。出乎意料,绮礼居然不是在看书,而是在耍剑。左右瞧了瞧,院子里的下人是莺哥,便从阴影里闪了出来福了一福“三哥,安” “啊”绮礼总算在割破自己脖子前收住了剑,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瞧着墙不言语,绮礼便不再言语,丢了剑,领我进了屋。 “有事?”绮礼言简意赅的问我 “是”我将包袱里的画递给绮礼“好不好,你先瞧瞧” “献宝来了啊”绮礼笑笑展开了画,面容随即凝注。 我瞧到火候了便缓慢开腔“三哥,你觉得这几幅画如何,可值二十两银子” “你画的?”绮礼一脸严肃地收了画 “是”我点头“我临摹的,虽说是赝品,可也下了不少工夫。你拿到琉璃厂问问价。若能卖个好价钱,咱俩对半分如何?” 绮礼瞧着我不言语,我继续烧火“别人问起来,你就说自己画的,反正你是读书人,卖字卖画正是本业”。 绮礼沉默半晌,问我“还有别的事吗?” “有,你再打听打听,今年流行谁的画,谁的画卖得上价钱” “行了,我知道了”绮礼不耐烦的穿衣“我这就送你回去,下次可别出来了。” “再有事,上房请安时暗示一下,我来找你” 一连五日上房请安,绮礼都面无表情,我心中着急,却也无可奈何。翻墙第二天,即有人发现墙瓦碎片,这两天加紧巡夜。而我也缺乏顶风作案的勇气。 回房后坐在炕上发愁,金嬷嬷鬼鬼祟祟的凑了过来,递给我一个荷包“三爷给的,让交到格格手上” 银票,银票,我捏着荷包祈祷,一抬头瞧见金嬷嬷萎缩的神态,不由狠挖她一眼,老虔婆,想什么呢,那是我亲哥。 打开荷包,抖抖索索的拿出个纸包,展开,是一张便条和两张银票,一张十两,一张五两。 便条上有两个名字“唐寅仇英” 画山水我不行,但是美人,哈哈,抬起头我瞧着春柳微笑“春柳,你的嫁妆有着落了” 训练 (康熙三十四年 1695年 6月) 喜欢金镯子,成,可一样,你得出力。春花春柳在我的金钱感召下,成为我的专职模特。我是个要求严格的人,模特就得有模特的样子,没气质没身段怎么行。没有,是吧,没关系, 我帮你们练。顶碗,下腰,压腿,怕疼?徐嬷嬷,金嬷嬷,鸡毛掸子伺候,敢挡大家发财路,反了你啦。 “格格”春柳优雅的扭腰回眸眼泪汪汪的唤我“已经一个时辰了,该春花了” “再一刻”春花捏着勺往沙斗里加沙子“格格,还得一刻才到” 眼角余光撇见春花的小动作,我没事人般的换了支笔继续作画,横竖春柳也非贤良,所以,她二人的恩怨,但凡不误了我的银子,还是不管为妙。 (康熙三十五年 1696年 3月) 功夫不负有心人,待春花春柳能手拉手跟着我的节拍跳小天鹅时,绮礼的美人图在京城也闯出了些名气,两尺条幅的润笔费已达百两白银。而一套四美屏风图则可换千两白银。 经济危机解决了,新的危机产生,我窝里的丫环婆子造反了。事情导火索是我兑现诺言,给她们一人打了一根金玔子一个金手镯还外送一付金耳环。可怜这些人穷惯了,突然发了这笔横财,偏还不能出去显摆,一个个憋得难受,便都挤我屋里来了,守着我的穿衣镜左照右照。 梆,梆,梆,外面都三更了,这群人还没散的意思。 “散了,散了”我披头散发的从床上爬起来赶人“明早我还得请安呢” “格格, 您瞧好不好看”春花头上的金钏又变换了一下位置,让我看。 “行了,行了,明儿折腾吧”我按着哈欠敷衍“我要睡觉了” “春柳,你瞧怎么样”春花换了对象。 “好看,春花,你瞧我呢” 有完没完了,我火冒三丈,终于使出杀手锏“这些银票存哪里好呢?”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八只眼睛牢牢地盯着我,我皱眉沉思“得找口风严实的” 四张嘴立刻闭上了,我一拍脑袋说出自己的主意“这样吧,把这些钱先分四份,一人存一份,如果谁多嘴多舌,就把她管的份交出来给别人管” 问题临时解决了,我不过得意了一夜。早上起来发现桂花油不够使了,便打发徐嬷嬷出去买。徐嬷嬷立着不动,我奇怪的问“怎么还不去啊”。她方回我“这钱从那份里出?” 我终于明白我因小失大,给自己找了四个守财奴,正应了那句老话福之祸所依。 (康熙三十五年 1696年 6月) 有了钱,日子便好过了。明面上虽不能招摇,私底下床单被套家常衣裳都换了好料,马桶脚桶也都换了新,饭菜虽还是公中,但二门上的小子被绮礼买通了两个,买东买西传递消息很是方便,以致今年夏天我还尝过久违的荔枝。 眼下最让我焦心的是我的身材,好容易换完了牙,个头儿却没一丝动静。打听得前门郑家骨头砂锅口碑好,我便使金嬷嬷吩咐跑腿孩子每日傍晚端一锅回来集体补钙。待尝过得月坊的酱牛肉后,又再每日使人过去切两荷叶包烧鸡烤鸭卤鸽酱牛肉糟鹌鹑回来补充蛋白质。不独我一个人吃,我屋里的春花春柳,根本就是两个无底洞。再就是两个嬷嬷,在年轻生产时碰过凉水,落下筋骨痛的毛病,喜欢没事时呷两口酒,暖暖身子。 光吃不练容易长膘,为了维持体态,我坚持跳绳,一日两次,一次五百下。再就是原地跑步,然后压腿下腰顶碗练功。因有春花春柳作伴陪练,枯燥的日子也不再无聊。这个时空我是主子师傅,身兼多职,责任重大,所以倒比上辈子能吃得苦些。 经年的胡吃海喝加上刻苦锻练,我终于抽条了,不独腰胸分了家,五官也起了疏离,镜子里的我一天一个模样。 大姐夫? (康熙三十六年 1697年 2月) 幸福的日子过的飞快,这天早上请安,听到太太与老太太商议绮霞选秀的事儿。 “秀女中,乌喇那拉家的琴雅,刚十六岁,是个好的。前儿宫中见到,颇有几分当年她姑妈,孝献皇后的风姿。”老太太端着旱烟沉吟“去年十月费扬古回京献俘,皇太后便特特的将他一家子都召进了宫,赏衣赏戏的十分恩宠。” 孝献皇后,便是著名的祸水董鄂妃,没成想,雍正的老婆还有这份来历。竖起耳朵,我仔细聆听。 可达,太太打火石燃纸捻,伺候老太太吸水烟。呼,呼,呼,直吸完一袋烟后,老太太方叹了口气“霞儿没福,若是年纪再大这么两岁”老太太摇头不语。我忽的想到去年,康熙三十五年六月,康熙下旨册封都统石文炳之女富察氏为太子妃。 太子妃是个兔子的尾巴,倒是这个琴雅福气不小,能母仪天下。 “去年皇上亲征,除了留太子监国,其它成年皇子可都去了”太太试探性的转移话题“即便八阿哥只十六岁也去了,领了正蓝旗的旗务” 老太太点点头,太太接着说“三阿哥领了镶红旗,四阿哥领了正红旗,五阿哥领了正黄旗,七阿哥领了镶黄旗,独大阿哥,领了前锋营” 老太太思了一刻方说“这件事还得细想。倒是绮礼,也到岁数了,有合适的人没有,你告诉我” 提到绮礼的婚事,身为女孩儿的我自动回避。回到房间枯坐,想着十六岁的绮礼将要成亲,想着不足十八岁已有了儿子的大嫂子又要生二胎,想着十四岁的绮霞是今年待选秀女,还想到三年后十五岁的自己也要进宫去撞天婚。天,我该怎么办? “格格,你怎么了”迷糊见听到金嬷嬷的声音,还感受到她那双树皮一般的粗手抚弄我前额“哟,这么烫。春花,春柳,你两个蹄子死哪儿去了” 中午时分绮礼领了个医生进来,六年来我头一次瞧病。花白胡子老头摸了半天我盖着花手绢的手后,开始捋自己的胡子,待摆足谱后,方立起来说了一句“开方”,绮礼便陪着老头走了。 一会儿绮礼皱着眉进来问金嬷嬷“大夫说是受寒,怎么好好的就受寒了呢” 无人应声,绮礼自顾在我床边坐下,帮我换了块敷头布 “中午我让厨房给她下了碗面,你们瞧着她,别由着她性子乱吃东西。” “对了,还有药,你们也好生瞧着她喝下去。” “现在我得到上房给太太回话,若有什么变故,你们尽管使人告诉我。” 绮礼走了,厨房的面送来了,酸醋汤面,也不知搁了多少醋。鉴于绮礼是我的财神爷,我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得罪他,所以我捏着鼻子自觉地吃面吃药。 黄连,药里有黄连,我一杯接一杯的喝水涮肠子,我真不想吃药啊,可是,瞧了瞧四大金刚,我叹了口气,还是快点好吧。 康熙三十六年二月,绮霞入宫选秀,康熙则又跑宁夏亲征葛尔丹去了,直到四月灭了葛尔丹方高奏得胜令班师回朝。是役西征军中最大的功臣当属抚远大将军费扬古,他不仅在战场上使用以逸待劳、设伏截击的策略前后夹击葛尔丹,于混战中率先干掉了噶尔丹的老婆阿奴,而且还有凭有据的陈述报告了葛尔丹服毒自杀的过程,为康熙的亲征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整个四月,康熙恩遇赏赐费扬古的消息源源不断,领侍卫内大臣,进一等公,参与议政。每来一条消息,老太太眼角的皱纹便加深一条。 闲来无事,列数眼下尚未大婚的成年皇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七个阿哥中,首推四阿哥胤禛身份贵重。康熙及重门第,先前三个皇后,没一个是庶出女儿。且诸皇子中,康熙最偏疼的太子,由原配孝诚仁皇后所出,第二上心的儿子是十阿哥胤礻我,额娘温僖贵妃,孝昭仁皇后的胞妹。第三用心的阿哥,老太太,太太都认为是十三阿哥,我则不以为然,我以为是四阿哥胤禛。 依旧拼老娘,胤禛的亲妈乌雅氏是德妃,胤祥的额娘章佳氏眼下连嫔还未混上。可是乌雅氏与章佳氏的爹,是一样品级的参领,外家家世可算平手。 乌雅氏于康熙十七年生胤禛,康熙便立刻将胤禛抱与自己的表妹,当时的皇贵妃,后来的孝懿皇后佟佳氏宫中抚养。到康熙二十八年孝懿过世后,康熙又将十一岁的胤禛带到乾清宫与太子做伴,亲自教养。直至康熙三十年十二月乌雅氏受了德妃礼册后,康熙方使十四岁的胤禛回到德妃身边。而在此前,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都是寄养在外大臣府里生活。 反观章佳氏,康熙二十五年就生了十三阿哥胤祥,可是至今还只是个没行册封礼的庶妃。后宫中与她一样,生了儿子还没得封号的女人,也只一个,八阿哥的额娘,辛者库出身的卫氏。对比乌雅氏在康熙十八年进德嫔,便可推断出康熙偏疼四阿哥胤禛。而导致如此这般厚此薄彼的缘由,我以为章佳氏当是个庶出女儿。 理顺阿哥们的外家宗族,老太太太太与绮霞选中的阿哥夫婿,跃然纸面,四阿哥胤禛。 可是,我知道,这是妄想。即便当年平定三藩时,年轻的费扬古曾在安亲王岳乐帐下听差效力,但时过境迁,他已凭借自己的功绩跻身政坛。反观现今郭络罗府的当家人额附明尚,至今也还只是个额附。至于安庆王府,自岳乐过世,即便守成人才,也未得一个,现如今已成安郡王府了。 纵观下剩的阿哥,五阿哥,九阿哥已是自己人,十阿哥尚未指侧福晋,七阿哥则是个瘸子,后备人选,便只三阿哥与八阿哥了。 大婚 (康熙三十六年 1697年 4月) 礼部来人了,绮霞不负我望的雀屏中选,指为八阿哥的嫡福晋。 “交钱,交钱”我得意洋洋的与春花收我的彩头“认赌服输,认赌服输啊” “给你”春花狠声狠气的将一串铜钱丢到桌上。 我不以为意的捡起来一本正经的开数“一,二,三,四,。。。四百九十九,五百” 我冲春花点点头“数目正好” 春花砸我两卫生球,我笑纳后对春柳伸手“该你了” “为什么不是四福晋?”春柳嘀嘀咕咕的把钱交给我“可惜了我的月钱” 嘻嘻,我嬉笑着把一千个铜板分作四份,大叫“二百五,二百五快来领钱”提起毛笔,在自己的收入支出明细账上写下“收入铜板一千个” (康熙三十六年 1697年 12月) 可是意料之中的绮礼的婚事却迟迟不见动静,这都腊月底,眼见快过年了,还一丝风声也没露。 因绮霞大婚,连日来我都在上房立规矩。今儿忽见绮礼领着一年轻媳妇进来,不觉一怔。眯眼细瞧,终于认了出来,是莺歌,瞬间明白,绮礼将莺歌收房了。 莺歌给太太磕头,太太和颜悦色地嘱咐她“莺歌,你是个明白孩子,既收了房,今后伺候三爷更要尽心才是” “是,莺歌谨记太太教诲” 一旁的嬷嬷将一个匣子递给莺歌“这是太太赏你的” “奴婢谢太太赏”莺歌又磕头了。 一个匣子便收买了一个女人的一生,我将目光移到炕桌上刚送进来的首饰匣子,珠光闪闪,都是绮霞的陪嫁。同人不同命,徒呼奈何。 一身红妆的绮霞风光大嫁了,三天回门,绮霞没回来,倒是老太太太太老爷捎带着我,绮云,大嫂,二嫂以及仁义礼智信五个兄弟一起进宫谢恩了。 内宫男人止步,老太太太太领着我们这群女人进来给皇太后和嫔妃们磕头。皇宫大内,我裹着刚得的貂皮大氅随众人走在黄墙红瓦的夹道中无限感慨,这么大的妓院啊,金庸实在是太有才了。 一个宫接一个宫的磕头,磕的我晕头转向,看着康熙的五大妃,只觉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都是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妆饰。实在想不明白老康头收藏这么多木头娃娃到底为啥? 踩着点儿回到惠妃宫中,陪着惠妃吃了顿捂在热水上的御膳,便拖着酸痛的双腿和腰背回府了。睡了一下午,终于复了些精神,晚上便坐在床上摆弄今儿收到的见面礼,统共检点出十对耳环,六对金镯,六对玉镯,六对珠花,八串项链,三十二个金玉戒指外带二十匹绸缎和二十四块手帕。 哎,我看着春花春柳收拾东西突然叹气,春柳奇怪的回头询问“格格,好好的叹什么气” “这还用问” 春花将东西一样样收进匣子“还不是可惜只有一个姐姐” 知我者春花也,我靠着枕头微笑“你们说,为啥皇上可以有贰拾几个儿子,而我只有一个姐姐呢” 春花瞧了春柳一眼,再无言语,不说我也明白,这是怕我胡言乱语没有顾忌。 “咳”我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有正事儿要说“春花,春柳,金嬷嬷,徐嬷嬷,你们会做护膝吗?” “就是那种绑在腿上,跪起来保护膝盖的东西” 徐嬷嬷恍然大悟“会的,格格,这是上年纪人用的东西,您要这个做什么?” “这天儿冷,请安的垫子太薄了,今儿跪得我膝盖疼。我琢磨着这与阿哥攀了亲,只怕磕头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胤禟 (康熙三十七年 1698年 2月) 康熙三十七年刚开年,康熙逛五台山回来,便与成年的儿子们开衙立府,赏官封爵,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为贝勒。 只十七岁,胤禩便封了贝勒。郭络罗府上下一片戚戚与荣的姿情。看得我只觉悲哀,康熙这手平衡玩得着实高明。封两个早年外府长大的儿子为郡王以示恩宠,封年少的儿子为贝勒抚慰外戚。可惜郭络罗上下一干人等,竟无人明白,正应了那句当局者迷的俗语。又或者,我能这么冷静,是因为我早已知道了结果,一个事后诸葛亮而已。管他呢,总之,能糊弄到春花春柳两个小财迷的银子便成。 胤禩母家寒微,整修宅子的事儿,便落到大舅子绮仁肩上。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只小胤禩半岁,对此事也颇为上心,一时间府里阿哥们走动频繁起来。八阿哥胤禩差不多每月都来,且每次来必带着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这两个哼哈二将。 “八贝勒吉祥,八福晋吉祥,九阿哥吉祥,十阿哥吉祥”对着迎面过来的贵人们,我蹲身行礼。 “起去”胤禩习惯性的与我五粒金瓜子“绮罗妹妹,这个与你玩吧” “绮罗,绮礼在上房吗?”该死的胤禟故意在我胸口抓了一把,痛得我一哆嗦。再无犹豫,我转身便跑。 “哎,别跑”胤禟在后面叫我“爷的话,你还没回呢?” 人比人,气死人。胤禩每每见我,必和气的唤我绮罗妹妹,与我五粒金瓜子。胤禟原先不屑理我,近来见我,则必拦我说话,趁便对我抓掐。因我打不过他,且担心事情闹出来的后果便是与他做妾,所以只能打落牙齿往下咽,认了这个哑巴亏。至于高贵的十阿哥胤礻我,他依旧不屑理我,但我知道奶子格格,这个外号便是他与我的。 愤恨的往房里跑,路边厢房忽的探出只手臂拽住了我,我立刻顺势跟了过去。 “妹妹”绮礼上下打量我“怎么了?” 我拍着胸喘气“九阿哥来了,在找你,我过来告诉一声” 绮礼点了点头“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春花春柳,怎么不在?” 这个,胤禟,欺负春花春柳会更没顾忌。 (康熙三十七年 1698年 8月) 乒乓,乒乓,八贝勒府上梁的爆竹声,隔着两条街便能听到。吸着空气中的硫黄,我绑着护膝扶着春花尾随太太绮云上门道贺。 “太子爷吉祥,太子妃吉祥”绮云灵巧的行礼,我跟着模仿“直郡王吉祥,福晋吉祥” “诚郡王吉祥,福晋吉祥” “四贝勒吉祥,福晋吉祥” “五爷吉祥,福晋吉祥” “七贝勒吉祥,福晋吉祥” “八贝勒吉祥,大姐姐吉祥” “九爷吉祥,十阿哥吉祥”呵呵,听起来,比较象一对 “十二阿哥吉祥” “十三阿哥吉祥” “十四阿哥吉祥” “十六阿哥吉祥” 一边请安,一边感慨,这许多儿子媳妇,也只皇家才能消受。太太带我来的意思,我很明白,于贵人前混个脸熟,对今后的选秀也有些进益。 只是,这些个阿哥,不是我的菜,但见识一番也是好的。想到此,我领着春花熟门熟路的隐到柱子后面,以柱子的阴影为掩护偷瞧。 美女怕比,帅哥怕拼。七个嫡福晋,数眉眼俊俏还是绮霞,论风范,当仁不让是太子妃,只是,论起气度,待人接物的行事,言谈口辞的内涵,还是四福晋大气,招人好感。不是绮霞不会说话,只是太能说了,便脱不了牙尖嘴利的穷酸。太子妃则是冠冕太过,失了交往的常情。 连太子在内十三个阿哥中,替掉未成年的十三,十四,十六三位阿哥,盘点下来,是大阿哥最有型,最英俊,最有范,即便太子也不及他。至于四阿哥胤禛,倒是可以得个最净皮肤奖,阿哥中独他皮肤最为白皙,居然比乳臭未干的十六阿哥还白。 “大梁好比一条龙,两头拴上红绒绳,四大金刚往上拽,摇头摆尾往上升,拽到高空等一等,亲戚朋友来挂红。”上梁歌中,木匠抽出了垫片,架好了梁。完了仪式,坐席吃饭瞧戏,春花便离了我,自坐到下人席面上去了。 清朝文字狱厉害,常演的戏文都是《目莲救母》《西游记》这类不着边界的神怪奇谈。不耐听这些锣鼓炸脑的垃圾,我便袖了点心,出园子来找春花。 “绮罗”前方胤禟突地冒出来,痞子般摇着折扇 “还不过来,给爷见礼” 见你的头,我返身便跑。 “二格格”胤禟的太监张启用阻了我的路。 毫无悬念,胤禟又一次对我上下其手,我恼恨得倾力反抗。 砰,我的腿出其不意的后踢到胤禟胸口,踢得他“哎哟”一声放开了我,拔腿欲跑,又被张启用拖住。王八蛋,反肘后撞,啊哟,我的胳膊肘木了。 “死丫头”胤禟揉着胸走近了我“敢踹爷”话语间,胤禟的脚提了起来,啊,不要,可是背后张启用的胳膊硬如铁栓,栓得我再不能动。 眼见胤禟的脚便要踹到我胸口,不想半道上又转了弯,收了回去。 “绮罗”胤禟色迷迷瞧着我胸口“张启用,你替爷在这儿守着” “喳”张启勇答应一声放开了我。 “还跑?”胤禟扯住我的辫子往怀里拽。痛,我含着泪双手握着辫根儿挣扎,但人小力微,终究被他抱住。 王八蛋,我抬膝欲撞他的万恶之源,忽听一声威严呵斥“九弟” 身上禄山爪立刻停了,胤禟放开了我“八哥” “九弟”胤禩复了惯常的诚恳语气“你若喜欢绮罗,便该等至后年开春,选秀时请宜妃娘娘指婚才是。” “谁会喜欢这个丑八怪?随便逗她玩玩罢了”胤禟笑着挽上胤禩的胳膊“八哥,戏唱到那一出了?” 委屈的坐山石上抹了一刻眼泪,终究还得立起来,找回鞋子,手帕。再打荷包里翻出小梳子自梳了发辫,去茅房里净了手脸,重新抹了胭脂,再悄无声息的坐回席面,竟未招人注意。 经了这件事,我得了教训,再出门,便只守着太太。果然自己的篱笆扎紧了,胤禟这只野狗再未寻到八贝勒府这样的空子。 相亲 (康熙三十八年 1699年 9月) 人都是阴暗的。三阿哥胤祉因在敏妃丧百日内剃头获罪,被康熙降为贝勒。这本是一桩与郭络罗府八杆子打不着的他人祸事,但落在老太太耳里,则成了喜信儿。 “太不敬了”老太太与太太摇头叹息“到底是皇上追谥的娘娘。现下看起来,倒是霞儿的福气” 或许章佳氏的死触动了康熙,待敏妃百日后,一道谕旨,进八贝勒胤禩的额娘卫氏为良嫔,没两天,再进良妃。 见了礼部的明喻,郭络罗府立刻喜气洋洋,现赶着寻了好班名角送入八贝勒府以为贺。 “可不是我说的”老太太按不住的得意“八贝勒贤德,前儿裕亲王与皇上夸他‘心性好,不务矜夸’。这便称了皇上的心” “咱们满人素来讲究子以母贵,这母凭子贵,可是皇上天恩浩荡,不是?” “皇上圣明”太太陪笑附和“说到底,还是大格格旺夫,这刚刚一进门,好事就全来了” (康熙三十八年 1699年 11月) 喜事一桩接着一桩,十八岁的绮礼时隔四年后再下考场,便取了桂花榜,成了举人老爷。因是武荫郭络罗府头一个举子,老太太高兴,太太凑趣儿,商议了在花园子里摆酒唱戏,连唱三天《满床笏》。 无怪老太太太太欢喜,这两年绮礼声名雀起,不但挣了银子,还得了五贝勒胤祺和八贝勒胤禩青眼,但凡两府办事,必与绮礼帖子。大哥绮仁对绮礼更是亲热,以致这两年大嫂子与我的生日礼都很得我心,去年是套精致玉梳,今年则是个香檀澡桶。 “二妹妹”散戏出来,正欲回房,忽听大嫂唤我,赶忙转身答应“大嫂子” “二妹妹”大嫂笑吟吟的瞧着我“今儿菜多,妹妹带些回去赏人吧” “谢大嫂子”我低头道谢,听大嫂指挥丫头与我装食盒。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绮礼济我银钱任我吃喝的事儿,上房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因绮礼会做人,几年来竟无人与我为难。今日,大嫂子主动与我点心菜肴,自是摆明了笼络我的姿态。 大家闺秀什么样儿,瞧大嫂子便知。进门九年,头三年,与绮仁生了两个儿子,后六年,除了自己又添一儿一女外,还与绮仁娶了两房妾,与绮仁开枝散叶,生养女儿。至于通房丫头,更是以一年一个的速度,前赴后继,毫不含糊。 时代使然,男人无耻,我无意批评大嫂子的做法。事实上,对于能在血淋淋后院厮杀出来的胜利者,我抱以景仰,即便我效仿不来。 大嫂子比太太有见识,见绮仁倚重绮礼,却因不便与何姨娘示好,便转与我暗送秋波。这是个智慧女人,领了她的好儿对我有益无害。 “这许多点心”我惊喜地辞谢“我一天可怎么吃得完?” “呵”大嫂了然的笑了笑“这天凉了,但吃三五天无妨” 欢欢喜喜的辞了大嫂回房,心里明白,这两盒点心是万万不能分与何姨娘的,只能自己消化。 “三哥,你怎么来了”我喜滋滋的捡了一块酥饼与绮礼“大嫂子与我的,你吃” “妹妹”绮礼将饼放回点心匣子,满脸严肃地问我“选秀的事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最讨厌这个问题了,我低下头不言语。 “不说是吧”绮礼拖过张椅子抵着门坐下“那咱们就耗着吧” 又是这套,我苦恼的扯了扯发辫上的八宝压脚“我说了你可别后悔” 绮礼老僧入定般坐着,眉毛抬都没抬一下。 “好,我的主意是这样的”我冷笑“我琢磨着开春春闱,各地举子们都进京了,你够胆的话就带我出去走走,我自己挑个顺眼的” 我留心观察绮礼的神色,真沉得住气,听到这话,都没反应。 “就这么多?”绮礼睁开了眼睛“成,举子中我帮你留意了三个人,改天我约出来给你瞧瞧”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正月) 绮礼选定的日子不是一般的恶俗,竟是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晚饭后,绮礼领我找了间厢房换衣服。 棉袍马褂儿,穿上后,低头瞧见自己的胸口,很不成事。灵机一动,拿束带将夹袄捆于腰间,再穿外袍,哎,一个萎琐缩胖子。 照镜子画脸,瞧见耳环,赶紧摘了,再拿画笔补了耳洞。放下笔扭捏出来,绮礼忍了许久的笑后方能抖开斗篷与我披上“裹好了,进房也别解” 跟着绮礼混出二门,上了骡车。走了不过两箭地,骡车便挤不动了。绮礼领着我下了车,很自然的牵着我的手挤进人群。 两个男人牵手,我甩了甩手,没甩开,绮礼瞪我 “人这么多,你走丢了咋办” 我摸了摸荷包,摸出两块糕,不是银子,我忍了。走着走着绮礼忽而笑了“你抖什么,平时的胆子都哪儿去了” 是的,我确实害怕,身处陌生的时空,走在陌生的街道,没有路牌,没有交通灯,我不认识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即便绮礼将我卖了,我又能如何。 “别怕”绮礼停下脚帮我正了正帽子“万事有我,你跟紧我就是了” 是啊,掌心传来的这点热度是现今我的唯一依靠。 太白楼,上下三层,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这样的天气,楼上楼下窗户全都敞着,似乎盛不下这过剩的人气。我跟着绮礼上了三楼,小二挑起帘子,雅间坐着的三人,见我们进来,均笑着立起身抱拳拱手,笑言“守则兄,你来迟了,当罚三杯” 守则是绮礼的字。 这边厢绮礼也一一拱手“立人兄,亮工兄,衡臣兄” 衡臣?我惊疑的举着酒杯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悬梁鼻,垂珠耳,泼砂口,正是一等一的人才,一等一的相貌。 绮礼与我介绍“罗贤弟,左边这位兄台就是钱塘徐本徐立人” 徐本,我更加惊疑的瞧着左手边的人,出身有“武林徐氏三代六翰林”之誉的樟林徐氏的徐本。 “这位是年羹尧年亮工” 年羹尧,这圆眼方口的清秀小伙儿竟是年羹尧? “这位则是张廷玉张衡臣”” 年羹尧,张廷玉,徐本,我不由暗叹,绮礼对我真是用心。 唱曲 “久仰,久仰”我学着绮礼的模样拱手,下意识于口音中带出吴声“在下不才,罗花农,无锡人士,表字” 我顿了顿“兰蕴” 绮礼抬了抬眉,显见的对于我现编的名字太过女气,很是不满。忽而想到兰蕴是徐本孙女的字,我这样用,岂不平白送了个大便宜与徐本,顿时一阵后悔。 徐本对我一拱手“兰蕴兄,请” 呵呵,听起来徐本似乎较我更吃亏些,不由神情一振,跟着拱手“立人兄,请” 绮礼与他们说话,我裹着披风坐他身边发愁,年羹尧下场堪忧,直接pass,只是徐本和张廷玉,我选哪个呢。徐本的父亲是徐潮,康熙十二年进士,现为光禄大夫,是正一品。张廷玉的爹是张英,也是大学士,写那首“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张英。 徐家是“武林徐氏三代六翰林”,张家也是“父子宰相府”,“五里三进士”,“隔河两状元”。哎,两人的家世算是平手。 论前途,张徐二人都做到宰相,论性格,我忽然想起张廷玉晚年将自己儿子给打死了,似乎脾性没外面想象的好。何况张廷玉是理学,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当臣子是不错的,可是做丈夫,似乎差了些。可是,若论长相,似乎又是张廷玉强些。 “兰蕴兄”对面的年羹尧对我举起了杯子“守则兄夸赞兰蕴兄才学是极好的,枯饮无趣,我们行些酒令如何” 酒令,我傻了,喝酒我就不在行,还要酒令,我苦笑,唯一的印象就是红楼梦里的酒令,做诗吟词我可不会。哦,脑袋灵光一现,我忽然想到贾雨村那首“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很贴合,很应景。成了,就这首吧。 打好小炒,我算是定了心,老神在在的听他们四个唤小二,拿签筒,拿筛子。 绮礼掷筛子,滴溜溜两只筛子乱转,停下来,是九,数了数,该我第一个来。喝下一杯酒,伸手抽签,瞄了一眼,顿时怔住,唱曲。 为啥不是作诗,为啥,文人在一起不就是要掉诗的吗?我无语问窗外,恰瞧见楼对面房檐下卖唱的琴师。 招手唤小二“小二,请你帮我把卖唱老爹的胡琴借来一用” 话音未落,绮礼的银子已塞在小二手中。 不一会儿,胡琴送来了,我拿手上试了试,到底是别人的吃饭家伙,音色还成。套不套得来帅哥,在此一唱了。 “听琴声悠悠 是何人在黄昏后 身背著琵琶沿街走 背著琵琶沿街走阵阵秋风 吹动著他的青衫袖 淡淡的月光 石板路上人影瘦 步履遥遥出巷口 宛转又上小桥头 四野寂静 灯火微茫映画楼 操琴的人 试问知音何处有 一声低吟一回首 只见月照芦狄洲 只见月照芦狄洲 琴音绕丛林 琴心在颤抖 声声犹如松风吼 又似泉水匆匆流 又似泉水匆匆流 憔悴琴魂作漫游 平生事啊难回首 岁月消逝人烟留 年少青丝 转瞬已然变白头 苦伶仃 举目无亲友 风雨泥泞怎忍受 荣辱沉浮无怨尤 荣辱沉浮无怨尤 惟有这琴弦解离愁 晨昏常相伴 苦乐总相守 酒醒人散余韵悠 酒醒人散余韵悠 莫说壮志难踌 胸中歌千首 都为家乡山水留 天地悠悠 唯情最长久 共祝愿 五洲四海烽烟收 家家笙歌奏 年年岁岁乐无忧 年年岁岁乐无忧 纵然人似黄鹤 一抔净土惠山丘噢 此情绵绵不休 天涯芳草知音有 你的琴声还伴著泉水流” 一曲唱罢,满室寂静,许久,身后有人鼓掌“好,好” 回头看,门帘高挑,立着绮霞搬家时见过的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鼓掌叫好的正是胤祥。瞧瞧绮礼,绮礼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自己却抢步上前请安“奴才绮礼给四贝勒,十三阿哥请安” 徐本,张廷玉,年庚尧也一起请安,我为了撇清与绮礼的关系,扑通一声夸张跪下 “无锡举子罗花农给四贝勒,十三阿哥磕头” “刚才那曲子是你唱的?” 胤祥拿腔作势的询问。 “是”我老老实实的承认。 “这什么曲子,爷以前怎么没听过” 井底之蛙呗,我一边腹诽一边恭敬作答“乡野小调,难污贵人耳目” “有名吗?” “有”担心命名权,我赶紧作答“二泉印月” “二泉印月?” 胤祥抬手“起来,起来,说话” “是,是”我赶紧爬站起来“回十三阿哥,学生家乡无锡,西郊有山,名惠山。惠山出泉水,昔年茶神陆羽品过江南,品评天下之水,誉惠山泉水为“天下第二”,惠山泉也因此得名“天下第二泉”” “坐”胤祥示意我坐,我依言坐到绮礼身边。 “好山好水好曲好词,还有你的好歌,竟能仿出胡琴声音”胤祥上下打量我,很不客气地来了一句“真是人不可貌相” 哼,你便很帅吗,不提你的几个兄长,只评在座七人,呵呵,但凡我落了第,便是你扛榜。 “主子”年羹尧斟酒与胤禛。冷面四阿哥微微一笑,扯其坐下“今儿以文会友,不讲这个礼数” 先年,康熙封赏阿哥时,将年羹尧所在的旗下统领划给了四贝勒,这便成了胤禛家奴。 撇下诚惶诚恐的年羹尧,胤禛挑眉微笑与我笑语“张世兄,徐世兄,绮三爷,还有亮工,咱们在京,都是常见。倒是这位罗公子,到是头次见” “是”我诺诺点头“学生祖籍江南,这是头次进京” 胤禛点点头“江南自古多名士,罗公子曲子玄妙,不知师从何人?” 晕倒,查户口啊。我稳住心神,放缓语调“回四阿哥,学生胡琴学自家父。家父教书闲暇,喜拉胡琴,这首《二泉映月》便是家父家常拉的曲子” 胤禛点点头,立了起来“罢了,有我们在,你们不得尽兴,十三弟,我们走吧” 四阿哥领着十三阿哥走了,绮礼拉我起身,我却浑身虚软,好容易方靠着绮礼立起了身。 “咳”绮礼架着我与其他人告辞“罗贤弟受了惊,我先送他回去,咱们改日再聚” 选秀 我确是受了惊,爬墙爬得很不顺溜,绮礼无法,只得将床让与我睡。又担心我生病,直守了我一夜。早更天我穿着莺哥的衣服混进内宅,再回房换衣服领着丫头去上房请安。八年头一朝,我请安来迟了。 太太倒没太难为我,就说了我一句“二格格眼见也要出阁了,等到婆婆跟前再立规矩吧”也就罢了。 上房出来我便觉头晕,徐嬷嬷回了太太后,绮礼领医生进来,开了些静心安神的药。 绮礼对我的没出息报以嘲笑“阿哥跟前的大义凛然哪里去了?” 我握着胸口后怕“匹夫之勇,匹夫之勇”,转而想起今后再遇此二人,又该当如何。想至此,再无犹豫,赶紧吩咐金嬷嬷“嬷嬷,你使人买些扬州香袋来,越香越好,帮我把衣服被子都好好熏熏。别人问起来,就说我马上要选秀了” “哎”金嬷嬷答应一声走了。 “这是那出”绮礼问我“你不是不喜欢熏香吗” “没办法”我哭丧着脸告诉绮礼“我得跟大义凛然画清界线” “妹妹”绮礼郑重地唤我“昨儿三个人,可还能瞧?” 见我沉默不言语,绮礼便笑了“那我可就猜了。” “年亮工,三人中,只他文武双全”绮礼看了我一眼“嗯,他是四贝勒门下的包衣” 绮礼摇了摇头“徐本和张廷玉,我猜你选张廷玉,到底相貌好些” 我抿着嘴不表态,绮礼忽的笑了“原来是徐本,再好不过” 我垂下眼松了嘴角,绮礼大笑着立起身“好了,我知道了。这便替你办免选去” 眼下,镶黄旗的都统是七贝勒胤佑,一个精明的瘸子。本来照绮礼的意思,直接使钱替我办免选,且已说服了太太。只是到了老太太这儿,出了变故。 “绮罗,这孩子嘴笨,模样也平常,可到底是咱们府里的格格”话语间,老太太放下了茶碗“依我的主意,不如劝霞儿替八贝勒收了她才好。你想结婚几年没一丝消息,府里也只她一个福晋,未免招人非议。” “还是老太太虑得周到”太太瞬间倒戈“媳妇明日便过府与大格格商量此事” 虽知此事不成,但参选却是必定的了。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桃树枝上的花苞不过刚透出些许粉色,我便坐上骡车选秀来了。郭络罗属上三旗,从未正眼瞧我的姑姑又是宫里主位。扯着这根裙带,我与绮云的骡车在排车时排在了前位。 日落发车,入夜进了地安门,到达神武门时已是天光放亮。终于宫门开了,根据太监的口号下车,过顺贞门步入御花园,六人一排,绮云立在第一排中,我则排在第二排左边第二的位置。 御花园这么小啊,居然还没足球场大,想着三千个女人齐聚这里赏花,我不禁浑身一激灵,无怪后宫争斗激烈,实在是生存空间太过狭小了。 中午时分,终于来了一个花衣太监,拿着名册一个一个,点到名的,就进殿。绮云是二号,我是第十号。进了殿门,方知此处是个妇科医院。照何姨娘的嘱咐,脱衣前先摘手镯,我便从两手腕的十个金镯中摘下两个搁在枕边。低头解衣扣,衣襟上突然多出一双手,抬头时,已不见金镯,维有嬷嬷菊花般笑脸“格格,奴婢伺候您宽衣”。 妇科检查出来进了另一间房,首领太监发我了一张纸让我念。 “关关”我挑眼瞧太监,面无表情,只得继续“在河之。咳,咳,咳咳女,君子好咳。” 丢下纸,我装可怜“公公,我念不出来” “镶黄旗郭络罗绮罗,过,下一个” 不会吧,这样也能过。 头一天初选三关,我闯过了。第一关长相,因有宜妃面子,我不可能不过,第二关贞洁,我不敢不过,第三关才学,本是最可能落选的,谁知居然也过了。康熙老爷子真是生冷不济,雅俗共赏啊。 用了晚饭回到分配的房间睡觉,一个小太监跟进来给我打了一个千“奴才小李子伺候绮罗格格” 小李子,我惊惶的审视来人,白净无须,真是太监。都说鱼跃龙门,要烧尾巴,然后,便成了太监? 不,我的小李子,是女孩子,即便不能化龙,转世也不会是太监。 “你,你几岁了”我要确证。 “奴才十五岁” 十五啊,与我一般大。好容易稳住心神,我摘了两个镯子递给他“李公公,有劳了” “谢格格赏”小李子轻快的又给我打了个千,方接过镯子。 小李子提水进来,要给我净脸,我吓得赶紧接过毛巾,连声说“我自己来,自己来”又担心他误会我看不起他,便只得胡掐“我不习惯别人伺候,平时在家也都是自己” 小李子出去了,我自己洗脸,擦身,换衣,梳头,擦粉,抹脸。待收拾齐整了,方开门唤小李子进来收拾。 “格格,今儿晚上没事了,您可以放心睡觉”显然我这身正装让小李子误会了。 “是吗?”我纠结的笑了笑“可万一皇上突然宣召,可有过这样的情形?” 小李子一声不吭的走了。 次日无事,再次日依旧无事,一连三日什么事都没有,我也便在房内窝了三日。 “格格,您不去御花园走走”小李子试探我 “不去了”我合眼掐佛珠“我担心我前脚刚走,皇命后脚就到了” 自此小李子不再劝我。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二月初九) 皇太后领着宫里的主位于第七日方过来。行礼过后,我便立刻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入定。 不是淡定,而是不得不淡定。十三岁一到,我便跟吃了激素似的哗哗往开了长,发育得胸高腰细,臀翘腿长,将旗装撑得是有棱有角,人群中最是招眼。可惜古代的审美,嗯,官方的审美讲究削肩平胸不算,还将这第二性征视为洪水猛兽,有伤风化。这种状况下,我除了守拙藏智,便是小心谨慎,以防一个不小心,被欲求不满的虔婆或者道貌岸然的假道学们当狐狸精给办了。那我岂非亏大发了。 果然皇太后打头,各宫主位跟上,笑里藏刀的眼风迎面刮来,我忍着小腿抽筋的痛苦默念“八风吹不动,稳站花盆台”给自己打气。终究扛到眼风转了向,卷到绮云身上,我方喘了口气。 刷了不少,可没成想这群虔婆居然放我通关了。送走哭哭啼啼的同选后,晚上我瞧着镜子里标准的格格妆认真反省是不是装正经装过头了,这妆是不是得改改,改得,嗯,俏皮一点。 掂量半夜,早上起来,惊喜的发现额头冒出五个痘痘,想也是,连日带妆睡觉,不出痘才是异类。故意拿粉遮盖不住痘子,这脸便越发不能看了。 再看便是做荷包,材料自选,花样自选。命令一下,秀女们哄的一声散围到材料处拿缎子。我没她们灵巧,便落在了人后,所以只到手一块秋香色软缎。 眼风扫了扫,其他人都已在描样,牡丹,石榴,鸳鸯,噢,还有龙,凤。得,我的花样有了,小鸡斗蜈蚣。 “这是什么?”荣妃一脸古怪的瞧着我的绣花棚子“还没做完吗?” “龙凤呈祥”我掖着帕子擦汗“奴婢头次绣这个花样” “咳,你下去吧” “是” 回到位置立好,片刻后便有太监端着盘子过来唱名撂牌子。 “董鄂明慧,撂牌子” “董鄂明敏,撂牌子” “富察彩珠,撂牌子” … 牌子撂成了山,还是没我。撂牌子的秀女上前领回自己的荷包,打我身边过时,我很瞄了几眼,手艺有好有差,可是,我这个半成品又过了,难不成我当真要与绮霞共事一夫?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二月十五)二月十五,陪太后,后妃佛阁上香。点燃三支香,插入香炉,抬头瞻仰菩萨圣像,鎏金四面八臂观音,头分两层,上层为一面,髮髻高耸,头戴五叶宝冠,缯带飘于耳际,下层为三面,正面一面,左右各一面,以五叶宝冠隔开,耳戴宝珰,面相和谐,长眉细目。头微 微下垂,似俯视众生,中央双手一手执净瓶于胸前,一手执铃铛于脐前;左一臂举经书,左二臂持弓,左三臂执绳;右一臂举宝剑,右二臂持箭,右三臂持斧,全跏 趺坐于莲台之上,桃形背光上神鹰坐于观音髮髻之上,左右各铸龙、马,以示威力。 “绮格格,您请签”小李子递签筒与我。 《金刚经》有云“凡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佛说阿难分别经》又云“为佛弟子。不得卜问请祟符咒厌怪祠祀解奏,亦不得择良时良日。” 可这儿,大家都抽,独我不抽不好。随手抽出一签,嗯,是四十五签、上签戌宫,递与小李子。没一刻,小李子送签文与我,打开 “四五签、上签戌宫: 【仁宗遇仙】 温柔自古胜刚强,积善之门大吉昌;若是有人占此卦,宛如正渴湡琼浆。 诗意:此卦积善温柔之象。凡事贵人和合也。 解曰:天地有感。应验非常。佛神护佑。得之莫忘。” “恭喜绮格格”小李子与我道喜。 呵呵,我摘下一只镯子与他,宫里清苦,太监们变些法子生财,也属正常。 礼完佛,列队出门,花衣太监端着托盘过来唱名 “钮钴禄荣哥,撂牌子” “叶赫拉拉万吉,撂牌子” …… 他奶奶,抽到下签便撂牌子,我怎么没这狗屎运气? 畅音阁听戏,《昇平宝筏》,呵呵,就是《西游记》。至此我方才知道内阁学士、南书房行走的鸿儒们还得与皇上编修戏曲。难怪我见过的几个阿哥没事便摆酒唱戏,原来根源还在康熙。 听戏出来,接茬撂牌子,只是撂来撂去,偏还没有我。 晚上再塞一个金镯与小李子,问他“小李子,今儿没说察看,怎么就撂人了” 小李子揣好镯子后方笑说“这有啥,娘娘们都是有尺度的,撂自然有撂的道理” 我一想,也是,能从千人中登上位者,自有她过人之处。先一世,我被人捧着时,也是这般不着边际。 指婚 几轮复看,下剩二十六位秀女时,康熙领着太子阿哥们来了。花衣太监的手势指挥下,秀女们集体跪下磕头“奴婢叩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吧”康熙的声音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威严,细想也是,又不是前朝议事,逛花楼吗,讲究的是轻松写意。 立起的功夫,借机瞄了瞄康熙,皂靴,明黄色四开裾长袍,石青色海水纹九条龙纹十二章纹的吉服,再往上,可不敢瞧了。旁边一样明黄吉服的自然是太子,其他的皂靴石青团莽纹朝服便是阿哥了。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五双,六双,七双,八双,九双,十双,十一双,十二双,嗯,刚好一打。掐指算算,啧啧,刚刚六岁,靴子尚不及我巴掌大的十六阿哥,断奶了没有啊`,竟然也来了。康熙这份家教,啧啧。 请安道福过后,秀女们依旧六人一行立了伍排,依次上前以供检阅。 绮云第一拨上去。只听康熙询问“你们中谁会射箭?” 绮云当仁不让的挺身而出“奴婢会” “绮云是一个”地上康熙影子的头点了点两下“还有人会吗?” 没有人动,康熙吩咐“赏”,便瞧见花衣太监袍服卷了过来,真别说,袍摆上的波浪花纹,行动起来,还真象一回事儿。 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跟着第二拨人请安后立起身,康熙询问“你们中谁会骑马?” 五个女人都蹲了身子道“奴婢会” 我心中高兴站得越发笔直,心想这轮铁定刷我了。 “郭络罗绮罗”地上康熙的影子转向了我我“你不会骑马?” 扑通,我夸张跪下“奴婢,奴婢罪该万死” “不会骑马而已,算不上罪,起来回话吧”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我花痴般干嚎,若非担心泪水花妆,我铁定是泪流满面。我以为但凡父亲,均不会与儿子花痴当媳妇。 “嗯”影子的头连带胡子又动了动“说说看,你会什么?” “奴婢念过千字文,识得字儿,还会裁衣服作鞋” 胡子影子上多出一只手“赏” 我瞧着手上的匣子发愣,这样也赏。真是,无语。 康熙走了,小李子传话与我,让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么说,刷我了。哈哈,我神速的将换洗衣服一股脑儿卷进包袱,挽在手上,施施然便出了房。 不对,怎么绮云也被刷了,我东张西望,目数一遍,不多不少,二十六个秀女。shit 宫门外见到绮礼,我不禁苦笑,将匣子丢给他“皇上赏的”。 绮礼无言的接住匣子,没问我一句宫中情形。一路上只听绮云叽叽喳喳与绮仁说过不休,吵得我恨不能扯出她的舌头打个中国结。 回到上房绮云继续吐沫横飞的转播选秀实况。因听说我也得了赏,太太终于记起还有我这么个存在,遂挂着例笑问我“二格格,不知皇上赏了你什么” 我揭开匣子瞧了瞧“回太太,是四样首饰和两个荷包” “嗯”太太不再言语,绮云也失了兴致。因为两个匣子装的东西是一模一样。 回屋躺下,对着蚊帐上的团花数了一千只羊,也能没睡着。我咬牙狠心,八阿哥便八阿哥吧,后世没记载,想必我与人私奔了,也未可知。坐起身,瞧见春花春柳呆呆的模样,不禁好笑,摘下手腕上的金镯拍到炕桌上“我做庄,压绮云十侧福晋,你们怎么说?” “九福晋”春花拍出自己的荷包“我压二两银子” “十福晋”春柳也拍出荷包“我也二两。嬷嬷,你们压不压?” “我跟格格,两百文”金嬷嬷从身上刮下一串铜钱,徐嬷嬷则笑了笑“我同春花,十福晋,五百文” 夜里刚躺下,旨意就下来了,绮云指给十阿哥为侧福晋。虽说侧福晋着实出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的意外,但在我看来却是情理之中的事。太太只是个续弦,出身与绮霞的娘没法比。再有便是绮霞不够贤惠大方,对于绮云的婚事只怕影响也不小。因当家人的兴致不高,我面子情上道完喜也就回房了。谁知刚换鞋便又有人来叫,说是我的旨意也下来了,我只得再来上房听旨。 一个太监宣读圣旨:“有旨,今以郭络罗氏次女作配四皇子胤禛为庶福晋。” 所谓晴天霹雳不外如是。庶福晋,说起来得好听,事实上与福晋,侧福晋差了十万八千里,实际地位只是滕妾,不入礼册,也没有冠服,生孩子后可以晋位侧福晋,但还得看按定制的侧福晋位是否空缺。还有四阿哥,冷面冷心的四阎王,我目瞪口呆的听着,我与他统共谋了两面,一面是绮霞搬家,另一面,当时我改过装,腰里也缠了布带装成一个胖子,即便耳洞我也先见之明的涂了料。这鸳鸯谱到底是哪个混蛋点的。 可是恩不能不谢,我望空磕头“奴婢领旨写恩” (上坟) 再见绮礼,相默无言,许久绮礼长叹了口气,我强笑“可惜了你的苦心” “放心,四贝勒没认出你来”绮礼永远知道我的心事“据说是德妃娘娘相中了你,认为你会生养,而且为人稳重。特地跟皇上讨了你过去” “会生养?”我撕开面具开始咆哮“这虔婆怎么不讨头猪送他儿子房里去,一气下十个,岂不省事” “再说了,四阎王不会生吗,这三天两头的满月酒帖子都谁下的”我阴暗的讥讽“可惜啊,养不住。生一个,死一个,生一对,死一双。” “不说造桥修路吃斋念佛的积德,反倒整天把人往火坑里推。这样下去”我冷笑着诅咒“还得” “呜呜”绮礼捂住我的嘴瞪我“咒谁也别咒自己” “知道了”不耐烦推开绮礼的爪子,我喘口气继续“我给他瞧过相,即便他将来富有四海,于这子嗣上终究是要伤心的” “胡说什么”绮礼惊恐的捂住我的嘴压低声音喝止“这话也能说” “行了,不说就不说”我回头唤人“春花,把我账本拿过来,格格我要交代后事” “三哥,这三千两银子你拿着” “这是做什么”绮礼立了起来“妹妹,万事好商量,你可千万别做糊涂事” “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我苦笑“三哥,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个字” “所谓月满则亏,郭络罗氏一门荣宠已致巅峰,三个女儿都许了阿哥,即便今后再有荣宠,也越不过这个了” 绮礼点头“你说的是” 有了绮礼的鼓励,我一气说出心里的谋划“自打安亲王过世后,削谥号,降王位,未及十年,安郡王府已衰败如斯” “现今府里的荣华,依赖的不再是军功,而是女人裙带。上一辈儿是宜妃娘娘,这一辈儿是绮霞。” 绮礼的脸阴沉下来,我也叹了口气“虽说五贝勒圣眷甚好,对府里也是多加照应。只是,明珠落势,大阿哥便失了圣心。将来,谁能保证” 我住了口,缓了语气“总之,将身价性命系在旁人身上终究是不可靠的” “妹妹,你到底想说什么”绮礼不耐烦的打断了我的感慨“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是,是”我陪笑“我琢磨着春花,春柳年纪大了,该找婆家了。金嬷嬷徐嬷嬷年岁也大了,需要有个庄子立身养老。而郭络罗家是靠不住的” “春花,春柳,虽说是丫头,可到底伺候了我这些年,做为主子,于情于理,都该给她们一个好归宿”话语间忽觉委屈,眼泪便下来了。 擦了一刻眼泪,我方能继续“她俩的夫婿,便只拜托你了。不拘满汉,不拘家境,只两条,一得是她俩自己瞧中的人,再就是三媒六聘的正头夫妻” “格格,我不嫁人,我愿意伺候您一辈子”春花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去”我一脚踹开“省省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我养你一辈子,做梦去吧” 我抹脸照镜子,没一处象冤大头呀。 春柳跟着淌眼抹泪“格格,我们走了,您私房钱谁帮你收啊” “钱都与你们做嫁妆,满意了吗”我瞪了她一眼“还没走,就算计我的钱,还是早嫁早了的好” “春花春柳她们的事我都答应你,徐嬷嬷金嬷嬷的事也好说”绮礼冲我点了头“只是,妹妹,以后你自己呢?” “我”我呆了呆“素闻四福晋端庄贤淑,我万事顺她,自保该是无妨” 四福晋,乌喇那拉氏,内大臣费扬古女,康熙三十六年,由康熙亲指给胤禛为嫡福晋。虽然费扬古战功赫赫,但论起后世的名气,则远不及他的姐姐顺治皇帝的孝献皇后,董鄂氏。当年董鄂入宫便以美言、嘉行、贤德获顺治专宠。现如今孝献皇后的这个内侄女儿,于诸阿哥福晋中也是言贤行和,很得四阿哥敬爱。想起她的谥号孝敬,或许事情并不是想像中的那样糟糕。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三月)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因我终身已定,太太使绮礼套车送我去白衣庵与云姨娘烧纸道别。毕竟是上坟,抹胭脂不合适,我便只抹了些鸭蛋粉,再就便是拿帕子蒙了面。 “哟”绮礼见到我的女侠造型,先是一愣,随即便笑了“这倒是新鲜啊” 马车出了城,转上官道,再进山,晌午前便赶到了白衣庵。 后山云姨娘坟前,我沉默烧纸,绮礼见我半天不言语,便替我祷告“云姨娘,我陪绮罗妹妹瞧您来了” “前些日子皇上与绮罗妹妹指了婚,指给四贝勒为庶福晋。何姨娘和我都以为,这桩婚事万万不妥,但圣命难违” 我的泪旋即落了下来,但听得绮礼继续说“所以今儿我带绮罗妹妹与您辞行来了。云姨娘,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绮罗妹妹平安离京,也眷顾我额娘平安吉祥” 什么,绮礼的话使我忘了哭泣,只瞧着绮礼发呆,离开这里,与绮礼一起离开? “妹妹”绮礼敬完酒走了过来“咱们走吧” “姨娘,怎么办?”我问绮礼。绮礼的眼睛垂了下来“这原就是额娘的主意” “妹妹”绮礼恳切唤我“世间没有那个大妇能容得下你,你去了,便只一个死” “可是,我走了,姨娘便死了”我的泪重新落了下来。 “未必”绮礼握住了我“郭络罗家会想办法遮掩此事。额娘对阿玛早就灰了心,趁此机会正好求出,在家庙住个五六年,待事情平了,我再生法子接她” “莺哥,春花,春柳,可怎么办?她们的娘老子,兄弟姐妹,还有金嬷嬷,徐嬷嬷” “或许会死,即便不死,活罪也是要受的”绮礼搂住了我“但是,妹妹,你不走,死的便是你” “这张脸,怎么样”我扯开脸上的绢帕“这张脸,应该没人会与这张脸计较吧” 画多了美人,与自己画张脸谱也不算太难。何况再好的脸面,但凡拿粉墨迷糊了边界,也就是一团浆糊,分不出好坏来。 “妹妹”绮礼的泪落在我脸上“说到底,还是三哥无能,三哥对不住你啊” 上坟 再见绮礼,相默无言,许久绮礼长叹了口气,我强笑“可惜了你的苦心” “放心,四贝勒没认出你来”绮礼永远知道我的心事“据说是德妃娘娘相中了你,认为你会生养,而且为人稳重。特地跟皇上讨了你过去” “会生养?”我撕开面具开始咆哮“这虔婆怎么不讨头猪送他儿子房里去,一气下十个,岂不省事” “再说了,四阎王不会生吗,这三天两头的满月酒帖子都谁下的”我阴暗的讥讽“可惜啊,养不住。生一个,死一个,生一对,死一双。” “不说造桥修路吃斋念佛的积德,反倒整天把人往火坑里推。这样下去”我冷笑着诅咒“还得” “呜呜”绮礼捂住我的嘴瞪我“咒谁也别咒自己” “知道了”不耐烦推开绮礼的爪子,我喘口气继续“我给他瞧过相,即便他将来富有四海,于这子嗣上终究是要伤心的” “胡说什么”绮礼惊恐的捂住我的嘴压低声音喝止“这话也能说” “行了,不说就不说”我回头唤人“春花,把我账本拿过来,格格我要交代后事” “三哥,这三千两银子你拿着” “这是做什么”绮礼立了起来“妹妹,万事好商量,你可千万别做糊涂事” “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我苦笑“三哥,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个字” “所谓月满则亏,郭络罗氏一门荣宠已致巅峰,三个女儿都许了阿哥,即便今后再有荣宠,也越不过这个了” 绮礼点头“你说的是” 有了绮礼的鼓励,我一气说出心里的谋划“自打安亲王过世后,削谥号,降王位,未及十年,安郡王府已衰败如斯” “现今府里的荣华,依赖的不再是军功,而是女人裙带。上一辈儿是宜妃娘娘,这一辈儿是绮霞。” 绮礼的脸阴沉下来,我也叹了口气“虽说五贝勒圣眷甚好,对府里也是多加照应。只是,明珠落势,大阿哥便失了圣心。将来,谁能保证” 我住了口,缓了语气“总之,将身价性命系在旁人身上终究是不可靠的” “妹妹,你到底想说什么”绮礼不耐烦的打断了我的感慨“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是,是”我陪笑“我琢磨着春花,春柳年纪大了,该找婆家了。金嬷嬷徐嬷嬷年岁也大了,需要有个庄子立身养老。而郭络罗家是靠不住的” “春花,春柳,虽说是丫头,可到底伺候了我这些年,做为主子,于情于理,都该给她们一个好归宿”话语间忽觉委屈,眼泪便下来了。 擦了一刻眼泪,我方能继续“她俩的夫婿,便只拜托你了。不拘满汉,不拘家境,只两条,一得是她俩自己瞧中的人,再就是三媒六聘的正头夫妻” “格格,我不嫁人,我愿意伺候您一辈子”春花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去”我一脚踹开“省省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我养你一辈子,做梦去吧” 我抹脸照镜子,没一处象冤大头呀。 春柳跟着淌眼抹泪“格格,我们走了,您私房钱谁帮你收啊” “钱都与你们做嫁妆,满意了吗”我瞪了她一眼“还没走,就算计我的钱,还是早嫁早了的好” “春花春柳她们的事我都答应你,徐嬷嬷金嬷嬷的事也好说”绮礼冲我点了头“只是,妹妹,以后你自己呢?” “我”我呆了呆“素闻四福晋端庄贤淑,我万事顺她,自保该是无妨” 四福晋,乌喇那拉氏,内大臣费扬古女,康熙三十六年,由康熙亲指给胤禛为嫡福晋。虽然费扬古战功赫赫,但论起后世的名气,则远不及他的姐姐顺治皇帝的孝献皇后,董鄂氏。当年董鄂入宫便以美言、嘉行、贤德获顺治专宠。现如今孝献皇后的这个内侄女儿,于诸阿哥福晋中也是言贤行和,很得四阿哥敬爱。想起她的谥号孝敬,或许事情并不是想像中的那样糟糕。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三月)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因我终身已定,太太使绮礼套车送我去白衣庵与云姨娘烧纸道别。毕竟是上坟,抹胭脂不合适,我便只抹了些鸭蛋粉,再就便是拿帕子蒙了面。 “哟”绮礼见到我的女侠造型,先是一愣,随即便笑了“这倒是新鲜啊” 马车出了城,转上官道,再进山,晌午前便赶到了白衣庵。 后山云姨娘坟前,我沉默烧纸,绮礼见我半天不言语,便替我祷告“云姨娘,我陪绮罗妹妹瞧您来了” “前些日子皇上与绮罗妹妹指了婚,指给四贝勒为庶福晋。何姨娘和我都以为,这桩婚事万万不妥,但圣命难违” 我的泪旋即落了下来,但听得绮礼继续说“所以今儿我带绮罗妹妹与您辞行来了。云姨娘,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绮罗妹妹平安离京,也眷顾我额娘平安吉祥” 什么,绮礼的话使我忘了哭泣,只瞧着绮礼发呆,离开这里,与绮礼一起离开? “妹妹”绮礼敬完酒走了过来“咱们走吧” “姨娘,怎么办?”我问绮礼。绮礼的眼睛垂了下来“这原就是额娘的主意” “妹妹”绮礼恳切唤我“世间没有那个大妇能容得下你,你去了,便只一个死” “可是,我走了,姨娘便死了”我的泪重新落了下来。 “未必”绮礼握住了我“郭络罗家会想办法遮掩此事。额娘对阿玛早就灰了心,趁此机会正好求出,在家庙住个五六年,待事情平了,我再生法子接她” “莺哥,春花,春柳,可怎么办?她们的娘老子,兄弟姐妹,还有金嬷嬷,徐嬷嬷” “或许会死,即便不死,活罪也是要受的”绮礼搂住了我“但是,妹妹,你不走,死的便是你” “这张脸,怎么样”我扯开脸上的绢帕“这张脸,应该没人会与这张脸计较吧” 画多了美人,与自己画张脸谱也不算太难。何况再好的脸面,但凡拿粉墨迷糊了边界,也就是一团浆糊,分不出好坏来。 “妹妹”绮礼的泪落在我脸上“说到底,还是三哥无能,三哥对不住你啊” 家礼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三月初九) 抹上胭脂,再瞧菱镜,模样与往日没有丝毫差别。所谓宫妆,原来如是。 上房正堂,四阎王同福晋傲居主座,我跪在他们脚下往上磕头“奴婢绮罗给贝勒爷福晋磕头” 《大清律》有条“妻者,齐也,与夫齐体之人也;妾者,接也,仅得与夫接见而已。贵贱之分,不可紊也。妾者,侧也,谓得侍乎侧也。妻则称夫,妾则称家长,明有别也” 由此可知妻与夫是齐身共体的地位,妾只不过是可接近其夫,在旁侍奉而已。所以妻称其配偶为夫,妾称其配为家长。一个称谓便定了妾处于服侍与服从夫的地位。 至于妾与妻的关系,《礼记》有云“妾之事女君,与妇之事舅姑等。”明白指出,妾之服侍妻应当象媳妇对待公婆一样。 所以他二人是主,我是奴,依规矩礼数,该自称奴婢。 一,二,三,磕完头,再敬茶“贝勒爷请用茶,福晋请用茶” 自始自终四阎王均板着脸不言不笑,反倒是福晋端着茶,揭开盖,浮了浮,喝了一口后微微一笑“绮妹妹,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叫我姐姐就是了” “家里还有几位姐妹,你也过来见见” “这是李侧福晋” 我蹲身行礼“李姐姐安” “耿庶福晋” “耿姐姐安” “宋格格,安格格,武格格,海格格” 我依旧不抬头的请安“宋姐姐安,安姐姐安,武姐姐安,海姐姐安” 四人慌不迭的与我还礼“绮姐姐安” “噗嗤”李氏拿绢子捂着嘴笑得旗头上的彩凤一颠一颠的对我说“绮妹妹,该她们称你姐姐才是” 我重新见礼“宋妹妹,安妹妹,武妹妹,海妹妹” 姐姐妹妹,显然贝勒府的妾室之间,不是通常的按进府年限排大小,而是以位份排位。而进位份,则是自古华山一条路,诞育之功。 回到房,我已筋疲力尽,可心头的烦事却一刻不能耽误。四阿哥子嗣虽少,可不代表不会生,几个女人的肚子都大过。 生孩子,我摇头,妾的孩子出了襁褓,便归大妇所有。拿我的肚子,为他人生孩子,,打死我也不干。只是怎么避孕呢?昨晚会不会中奖?我苦恼异常。前一世我一直想要孩子,做的都是备孕求子的功课,于这避孕的事一无所知。怎么办,我一拍额,管他呢,反其道行之也就是了, “春花,传水,我要洗澡” “是,主子,不过送水还有一会儿,您先吃早饭吧”一碟子白馒头,一碟子黄馒头,一碟子盐水萝卜,一碟子辣白菜,还有一海碗稀粥。这就是早饭?我用眼神询问金嬷嬷。 “主子,这顿您先凑合着吃”金嬷嬷盛粥“奴婢打探清楚了,这边大厨房只预备爷的饭,各院主子都有自己的小厨房。” “主子这院也有厨房,只是还没收拾好” 厨房,自己做饭,我有气无力的瞧着屋里人询问“你们谁会做饭?” 瞧着众人的脸色,我便知我是多此一问,八年来,这拨人与我一样都是饭来张口,从未下过厨。由此细想,太太为人还算不错,比不得雍正苛刻。 沉默许久,金嬷嬷面红耳赤的开了口“奴婢年青时,在厨房上呆过一阵,虽炒不来菜,煮饭烧粥是不成问题的” 我出了一口气“我来掌勺吧” 喝了一碗粥,回房洗澡,刚解开衣衫,便听到春柳“啊”一嗓子,慌忙拢上怀,吩咐“春柳,你先出去” “不”春柳靠了过来“给我瞧瞧,这是怎么了” 我死命的扯着衣服推搡春柳“哎,我说,你羞不羞啊。大姑娘家的,瞧什么瞧” “春花,嬷嬷” 面对春柳和她召来的帮手,我乖乖投降。 “主子,痛不痛”春花这死蹄子按着我胳膊上的青紫问我。 “痛”我哭丧着脸推开她的手“不按不痛,你碰了才痛” “贝勒爷的心可够狠的”春柳眼泪汪汪的下结论。 是,我点头认同“相信我不是吓唬你们了吧,在这府上,你们得打起精神,十二分小心才是” 洗好澡出来,春花拿松江棉布正帮我吸发上的水,徐嬷嬷领着两个婆子端着碗进来“贝勒爷赏绮主子药” 药,瞧着黑乎乎的汤药,我一阵头痛,这家人真拿女人当猪养。 “绮主子,这药得趁热喝”长脸婆子赔着笑与我说“凉了,药性就减了” 狠狠心端起碗一吞而尽,丢下碗,我双泪长流,死胤禛,这份苦涩,有机会老娘定要亲手讨回来。 “主子,厨房收拾好了”金嬷嬷请我去厨房。 一条鱼,一只鸡,一只鸭,一笼豆腐,猪牛羊肉各三斤,鸡蛋十个加些时蔬,便是我这屋上下五口人的份例。 鱼是鲤鱼,我吩咐“将鱼送荷花池放生吧” 鸡鸭关在笼子里,肉则是块后腿,我皱了眉,一头猪只一挂排骨,看来我这屋是捞不着了。所以这汤得指望鸡鸭了。 看看嬷嬷,嬷嬷后退,也是,逼两个吃花素的婆子杀鸡有失厚道。瞧瞧丫头,算了,还是我来吧。好歹上辈子我还见识过杀鸡。 “热水”我一遍系围裙一边吩咐。 “主子,您要杀鸡?”春花春柳眼瞪得圆圆的。 我把刀往她俩面前一递“要不,你俩来” “呀,呀”两个坏蹄子惊呼着连连后退。 “哼”我收回刀开了笼子。两辈子都讨厌长毛的东西,想着这臭烘烘的毛里隐藏的虫子,我抖住浑身疙瘩硬起头皮拖住鸡脖子将鸡从笼子里拽了出来。 掌心里的鸡不停挣扎,带动我浑身乱颤。他奶奶的,宰只鸡而已,怎么这么费劲,想当年,老娘宰自己个儿时眉头都不带皱的。 举着刀比划了两下,发现不太顺手,便丢下刀,腾出手揪住翅膀,再提刀,哎,左右手错了。再换手时没提防,这瘟鸡的一只翅膀滑了,“咯咯”叫着翅膀扑棱到我胳膊,我一惊,松了手,让这鸡给跑了。 瘟鸡,我拎着刀抓鸡,瞧热闹的春花春柳不说帮忙,还一惊一乍的碍我的事。 “咯咯,咯咯咯” 怪叫声中鸡拍着翅膀着跳上灶台,然后从窗户飞了出去。 我目瞪口呆的瞧着,这年头鸡还会飞。追赶到院儿,没成想这鸡居然上了房,昂首阔步的立在屋檐上挑衅我。我束手无策的瞪眼,无计可施之机,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正对上四阎王那张冷脸,慌忙叠手请安,忽发现自己尚拎着菜刀,赶紧咣当一声丢地上,方蹲下身子“贝勒爷吉祥” “你在干什么?”四阎王咬牙切齿的瞪着我“瞧瞧,你这都什么样?” 我苦恼的垂着头,没有吹风机,又不给剪发,刚洗的头,湿漉漉的能怎么弄。难道我不会享福吗,可这屋就我学过烹调,我不做谁做。第一次杀鸡,出些纰漏在所难免,下次有了经验,我自会关了门窗做,为只鸡,至于吗。 “还有,还有,你们都怎么伺候的”四阎王凶神恶煞的转瞪春花春柳“主子杀鸡,说,谁的主意” 看来沉默是不行的了,我扑通一声跪下“回贝勒爷,奴婢想学着做饭,便自己拿了主意。奴婢下次不敢了,还求贝勒爷别生气” “学做饭”四阎王冷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做饭,你是那块料吗?” “是,是,奴婢糊涂”我往上磕头“奴婢只想着自己比丫头们做得好些,便糊涂油蒙了心思” “你屋里的嬷嬷呢?” 四阎王不依不饶 我继续磕头“回贝勒爷,金嬷嬷徐嬷嬷是行五戒十善的善人”。后世传闻,雍正笃信佛,这么说,可能投其所好? “嗯”四阎王沉吟片刻吩咐“行了,你起来吧”“高无庸”四阎王哼了一声,拿眼神撇了撇那只在屋顶冷眼旁观的鸡,高无庸便在我身旁飞了起来,落回来时,房顶上的鸡已握在他手上。 四阎王面无表情的瞧着鸡,随口吩咐“告诉福晋,从厨房使两个人过来”回头瞧我时依旧皱眉“再指个精奇嬷嬷过来,教她规矩” “不学好规矩,不许她出院” 规矩 出不出院,我无所谓。可面对一个倚老卖老拿我当孙子训拿春花春柳当奴才使的孙嬷嬷,我多少有些上火。 “绮主子,贝勒府规矩森严,庶福晋该守的礼数计有二十一条” 孙嬷嬷唾沫横飞的与我讲解。我专注的瞧着她,聚精会神的拿帕子遮挡她的唾沫星子。 “绮主子,这规矩奴婢说完了,不知主子记下来没有” “嗯”我点头 “那就请主子背一遍” “啊”我瞠目结舌 “一条都背不出吗?那好,我说一条,请主子跟着背一条。咱们一条一条来” 这孙嬷嬷的耐心可不是盖的,任我如何颠三倒四,东拉西扯,均不生气,甚至连语气都没变一下“绮主子,咱们重头再来” 与我比拼耐心是吧,好,我奉陪,我恶向胆边生,老娘不待见外面那群女人,禁足正好。一比八,老娘赚翻了。 以为四阎王在我学好规矩前不会来,谁知天刚擦黑,这厮就来了。孙嬷嬷可算是逮着露脸机会了,将我支使的团团转,无微不至的伺候四阎王净面擦手更衣喝茶。 “不错,有些样子了”放下茶杯四阎王冲孙嬷嬷微微一笑“你们都下去吧” 别,我眼巴巴瞧着孙嬷嬷退出去,“咣当”房门关上了。 “过来,给爷捏捏” 四阎王随意的靠在炕椅上吩咐我。 “奴婢不会”我怯怯的陈述实情。 “嗬”四阎王满脸好笑的瞧着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就会缝衣做鞋,是不是?” “今儿杀鸡的胆儿那去了?” 四阎王挑起我脸蛋,凝视我眼睛“不会没关系” “爷教你” 痛,痛,还是痛,我泪流满面不甘心的瞪着眼前这个混蛋,对方却全神贯注的浸淫在情欲中,欲生欲死的颠狂。 “这什么表情”纵情过后的四阎王脾气似乎好了一些,揉着我的脸颊嘲笑“你啊,长的虽好,脑子却是糊涂。主要搁别人,不定怎么乐呢” “行了,爷还有事,得走了。你刚经人事,一会儿有人送药来,记得照方洗了再睡” 果然,不一会儿有人送药水过来,孙嬷嬷眼珠不错的盯着我泡坐了半个时辰。热水,药浴,呵呵,胤禛,你也不想要沾带舞伎血脉的孩子,是吧。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四月二十) 至此不拘白天黑夜四阎王每日必到我房里来这么一趟,每次都言简意赅的直奔主题,然后再速战速决的离开。所以孙嬷嬷很快便瞧出我学规矩不过是个幌子,真实原由是她家主子精虫上脑。至此孙嬷嬷便失了开始的热情,每日只做些面子功夫,不再对我喷唾沫星子。 虽被禁足,但府里姐妹间的人情往来还得继续。贝勒府人多礼也多,两块手绢再打发不掉生日礼了。银子我有,可一想到胤禛生性多疑,若知我有银子,必将追查来源。左思右想权衡许久,仍只得了一个压榨春花春柳的主意。 “春花,有空做些荷包吧” 春花瞥我一眼,问我“颜色,花样” 我开了箱子,翻捡一番后有了主意“大红的送福晋绣牡丹,银红的送侧福晋绣石榴,桃红的绣海棠送庶福晋,粉红的绣玫瑰送格格。” “贝勒爷的呢?”春花想得比我周到。 “照福晋的样儿绣”我没精打采的走到桌盘端起茶碗 “以后我也都用桃红荷包。别人问起来,就回说咱屋里人就只会做这些。今后手绢也照这个花样做” “至于赏人的东西,市面上随便买些回来也就是了” 贝勒府戒备森严,采买东西均需经过专门的人来办。我初来乍到,外头给买啥也就是啥了。所以瞧着满匣子的青色荷包素色手绢,我不由得乐了,大节下能买到如此素净的东西也挺不容易的不是。 春柳气呼呼的合上匣子“这群死奴才,欺人太甚” 无怪乎春柳生气,端午节赏衣裳,送我院里的节例也都是些青绿,即便我的分例也只两件粉红天蓝。徐嬷嬷金嬷嬷嘀嘀咕咕的开箱收拾东西,瞧着满眼惨绿,即便乐观如我也不得不叹气吩咐“拿匹绿绸出来给我裁手绢荷包吧,下剩的几匹红色衣料别再动了,留着做荷包手绢送人” 家法 出乎意料,绮礼使人送我的节礼居然是两口箱子,两口长三尺,宽两尺,高两尺半的大红贴金箱子。这么张扬,所欲为何? 叹口气,打开箱子,一箱时新衣料,一箱过夏零碎,人丹,冰片,纸扇,玉枕,竹席,草垫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大包新铸的一两一个的银锭子。 “这箱子谁送的” 正对着箱子出神,忽听到胤禛的声音,不觉唬了一跳。回头一看,胤禛正对着箱子皱眉,赶紧蹲身道福“贝勒爷安,箱子是奴婢三哥绮礼送过来的” “奴婢有事回贝勒爷。” “嗯” “奴婢三哥瞧上春花春柳了” “噢?”胤禛眉毛抬了抬,瞧着两个丫头不言语 “奴婢想着这是好事,便答应了。这不下聘礼来了” 胤禛问春花春柳“你两个可愿意?” 扑通,春花跪下了“奴婢愿意伺候主子” 死蹄子,这么好的机会不好好把握,敢拖老娘后腿。 扑通,春柳也跪下了“奴婢也愿意伺候主子” “呵”胤禛对着我微笑“看来你这礼得退回去了” “不退”我咣当一声合上箱子提点两个傻丫头“三爷有啥不好,要官有官,要钱有钱,要名有名。” “总之,这事我即应了三爷,断无返悔的道理。金嬷嬷,把两人的卖身契找出来,拿匣子装了,今儿就给三爷送去” “你问过她俩的意思没有?”胤禛皱着眉问我。 “这有啥好问的?”我稀奇的瞧着胤禛“她是丫头,我是主子。奴才不听主子的,难道想造反不成?” “胡说”胤禛脸阴沉下来“这事得缓缓。我使人去跟绮礼说,有什么说道叫他来找我” “凭啥”我大怒“当初选秀,怎么没人来问我一声啊。就因我是皇上的奴才,我认了。怎么同样的事,到春花春柳身上就变了呢?” “大胆”胤禛指着我哆嗦“学规矩,越学越没规矩了” “高无庸,去,告诉福晋,拿家法来。” “贝勒爷,不能啊”春柳抱着高无庸的腿哀号“贝勒爷,奴婢错了,奴婢愿意伺候三爷” “高无庸”胤禛厉声断喝“爷的话还有用没有?” “啊”高无庸踹开春柳跑了。 家法就是板子,竹板子。六个婆子,四个按住我的手脚,一人举板子打,一人计数。 “贝勒爷,不能啊”春花扑到我身上哭嚎。 死丫头,早干什么去了,做戏做这么真,拖累老娘受罪。 “贝勒爷要打,就打奴婢吧。总之,是奴婢连累主子了。主子是好意,奴婢都知道。只是主子于奴婢有大恩,奴婢佛前发过誓,一辈子不嫁,伺候主子。这事主子不知道” 春花这谎撒的是越来越溜了,我什么时候与她有大恩,这事我怎么不知道。这死蹄子今儿疯魔了,话说这么死,以后怎么翻盘? “滚”我回头恶骂“死丫头,胡说八道。你自说自话要伺候我,我就得留着你。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怎么,进了贝勒府,便瞧不上三爷了。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想想三爷先前都怎么待你的?” “别以为留下来,有你好果子吃。实话告诉你,主子我最见不得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之辈。除非我死,否则与贝勒爷通房,下辈子吧” “高无庸”四阎王的声音全变了 “是”高无庸的声音响了起来“还不把人拖开,动手,赶紧着” 啪,啊,痛,我的眼泪开始哗哗的往外涌。“救命啊,打死人了”我胡乱的哭喊“我不要活了,打死我好了。”疼痛刺激下我嚎啕大哭,今儿死定了,我要痛快,不要受这零碎嘴。再无忍耐,边哭边骂“胤禛,你个臭王八蛋,天天欺负我不算。还为丫头打我” “呜呜,痛,我不要活了。四阿哥,四阎王,有能耐就打死我。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三天两头的挨打” “打吧,你打吧,打不死我,我就去跳楼,呜呜,我要跳楼。待跳了楼,看你再怎么打我” 哭天抢地中,我感觉自己慢慢漂浮起来,耳边轰轰的,是风的灌涌。真跳楼了,我问自己,那得赶紧晕才是,撞地那一瞬还是很痛很痛的,于是我便晕了。 夏花夏柳 “主子,您醒了?”一个姿容俱佳的丫头俯身问我。 瞧着自己的团花帐子顶,我忍不住叹气,咋又活过来了呢。 “醒了”四阎王踱了进来,丫头慌忙让开。四阎王便乘机坐我床头。我不愿挨他太近,遂往床里挪。 哎哟,股骨一阵钝痛。呜,一定是腿断了,我的眼泪不自禁的流淌下来。 “哎,你呀” 四阎王长叹一声,拿帕子与我擦脸“又哭,你那来这么多眼泪?” “好了,别再哭了,啊。整天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四阎王手里的帕子顿了顿,忽而苦笑“想教你些规矩,可真不容易” “还哭”四阎王突然瞪眼“还想挨打不是?” 什么,我怔了一下,抬抬自己的腿,痛,呜呜,这还不算,还要打。呜呜,我真不想活了。一念至此,再无犹豫,我顶头撞向胤禛“你打,给你打,你打死我好了” “好了,好了” 胤禛哄孩子一样楼住我的肩轻拍“也不想想,真打了你,你还能这样动,不信你自己摸摸,这皮肉不都好好的吗?” “内伤,是内伤”我摸着疼腿哭泣“外面看起来好,其实内里全坏了。不用三天,烂成一包脓水,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胡说”胤禛摇头“你是皇阿玛指给我的庶福晋,我怎会平白无故的害你。” “以后说话前,多动动脑子”胤禛敲我的脑袋“真不知,你这脑袋除了顶花戴旗头,还有什么用?” “不哭了?那便坐起来吃饭吧”胤禛亲扶我坐了起来。端碗时,忽见面前两个丫头一个都不认识,春柳春花哪里去了,我一惊,下意识的问了出来。 “还敢提”胤禛顺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哎哟,我赶紧伸手捂住屁股。 “呵”胤禛难耐的笑了笑“春柳照你的意思送走了,春花死活不肯走,说你冤枉了她。她要留下来,终叫你收了今儿的话” “反了,反了”我拍着炕沿儿发怒“徐嬷嬷,金嬷嬷,立刻将这丫头与我捆三爷跟前去。” “又来了”胤禛无奈的摇头“你这样大呼小叫,劳师动众的逼亲,传出去,与你三哥名声有碍,可不是好心办坏事不是。” 我想了一刻,终点了头,改了主意“徐嬷嬷,将春花锁屋子里去,待那天改了主意,方许她出房” “呵,禁足”胤禛握拳贴嘴轻笑“这,你倒学得顺溜” “这两个丫头与你”胤禛微笑着告诉我 “都叫什么名儿啊?”我拿庶福晋的款儿。 “回主子,奴婢理书”,“奴婢裱画” 我摇头“这名儿不好,听着跟书童似的。以后在我这儿”思索间,瞧着胤禛,期望他与我些提示。胤禛淡笑不语,摆明了旁观瞧戏的立场。再观两个丫头,神容淡定,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细想片刻,我有了主意“就叫夏花,夏柳吧” “夏花,夏柳”胤禛点了点头,随即拥着我咬耳朵“她两个是府里的老人儿,你以后使她们贴身伺候,乘便也学些规矩礼数” 饶是没有真打,可落我屁股上的那几板子也不是吃素的,何况胤禛又是个记恨的主,对于我那日的的胡言乱语全都点点滴滴的记在心里。但凡得闲,必翻寻出来,将我按炕沿上抽炕帚,打得我哀声告饶后便整出各色花样来作践我,变态得无以复加。 “主子”夏花夏柳领药房的人进来“您该洗了,高爷使人来说爷半个时辰后过来” 夏花夏柳不是普通的丫头,来的当天便上了炕,帮着胤禛欺负我。只一个胤禛我已反抗不过,再添了这两个妖精,可谓是圆扁由人。 每时每刻我都为当初的妇人之仁而悔恨,为何只记挂防备大妇,反忘了真正的祸首。可惜现如今,即便想跑也没有机会了。不说四阎王的粘杆处遍布天下,即便真的逃出生天,以他的残暴,也不知得填埋多少人命。 刚收拾好,四阎王便进来了。 “贝勒爷吉祥”我老实行礼,夏花夏柳也一起请安“贝勒爷吉祥”。 “起吧”四阎王摘下帽子,夏花立刻便接了过去,待四阎王炕上落坐后,夏柳的新茶也奉到了。 “绮罗,过来”四阎王招手唤我,我慢慢的挨了过去。 “又犯傻”四阎王扯我坐他腿上“今儿在家都做什么了?” “吃饭,睡觉,还有”我低了声音“洗澡” “呵呵”四阎王笑了“长进了,知道害羞了” 啊,夏花这个妖精,为了讨好胤禛,竟学胤禛的样儿拿炕帚打我。再难忍耐,我立刻反腿揣她。 哎哟一声,夏花倒了。“王八蛋”我愤恨的揪住她头发,甩胳膊抽她“死三八,让你欺负我”。 “贝勒爷”夏花与四阎王求救,我旋即抄炕上的花瓶当头砸了下去。 “这个不行”四阎王脸上挂笑的拦住了我“这儿有枕头,爷与你换个枕头” 换你妈的头,丢下花瓶,我扑向四阎王,掐他的脖子,老娘掐不死你,你个王八蛋。 咣当,砰,花瓶爆了,啊,啊,两个丫头惊呼着惨叫“高总管,高总管” 微风拂过,我立刻浑身酸软,力量顿失。他奶奶的,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点穴吧。“高无庸,谁让你进来的?”胤禛拥着我发怒“既来了,便将这两个大呼小叫的东西拖出去” “别怕”胤禛捡衣与我披上“但凡睡一觉,便没事了。” “哎”胤禛忽的摸着我的脸叹气“金无赤足,人无完人。或许你真是长得太好了” 早上起来,瞧见明堂上跪得直挺挺的夏花,夏柳,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眼不见为净,窝在自己起居的东两间,不出来。 “想什么呢?”胤禛忽然进来问我。 “啊”我赶紧收回浮想蹲身请安“贝勒爷吉祥” “吉祥?”胤禛哼了一声,将我提了起来“你遇事用些脑子,我便吉祥了” “两个丫头,你打算怎么办?”胤禛问我 我苦思许久,终究得了个主意“这个,孙嬷嬷先前说过家法什么的,是不是,这事让孙嬷嬷来管?” 胤禛点了点头“虽没说到点子上,但于你,也算难得” “夏花,夏柳”孙嬷嬷严厉的声音打隔壁传了过来“福晋使你两个来伺候绮主子,你们都怎么伺候的?在上房大呼小叫,不成体统。依家法,便该立刻打死” 打死,赶紧打死,我配合孙嬷嬷的声势不停点头,打死这两个妖精。“啊”我捂着头气愤的回瞪胤禛,为什么又敲我? “该你了”胤禛扯我靠他怀里“咳嗽一声,来咳嗽一声” “咳”我清了清嗓子。 “大声点” “咳,咳”我大声清嗓。 “可以了”胤禛扯过我头发,与我揉他刚敲过的额角。外间孙嬷嬷的声音复又响了起来“若非念你们平素还算勤谨,这又是初犯,方宽恕你们这次” “但凡再有下次,定严惩不殆。还不起来,与主子磕头谢恩去” 四个婆子架着两个丫头进来,我恼恨的抓起炕帚丢了过去,唤来胤禛一声轻笑“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我气愤的欲与众人一起出去,偏又被胤禛拉住“你走干什么?糊涂成这样” “夏花夏柳是你的丫头,你处置她们是天经地义,即便打死,也不值什么” 胤禛拥着我宽解“只是这样一来,与你名声怕有些妨碍。所以不如与她们些恩典,她俩一感激,今后伺候你就用心了” 畜生,我瞪着胤禛,难以置信,世间竟有如此冷血之徒。我虽恨夏花夏柳入骨,但听胤禛如此轻描淡写地传我御下之道,也不免兔死狐悲,心胆俱颤。 “看来又是对牛弹琴,又走神了”胤禛复又敲了一下我脑袋“起来,给爷捶腿” 端午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五月初四) 五月初四,端午节前一天,忽有人来请我到上房。我不知何事,赶紧换了衣裳,出了院子。 嗬,今儿人来的齐全,一个福晋,一个侧福晋,两个庶福晋,四个格格,八个胤禛过了明路的女人汇聚一堂不算,硕大的庭院更是黑压压立满了上下各等奴才。 四阎王福晋居中而坐,我赶紧请安,待福晋冲我点头后,便退到耿氏旁边。偷眼观望院堂肃静,气氛紧张,即便爱笑的李氏也是一脸严肃,与我原先设想的发红包气氛相距甚远。 “高禄” “到” “高寿” “到” … 高福在院子里拿着册子点名,待人齐后,便进来回说人到齐了。胤禛点了点头,高福便又到院子里训话。我见是家常事务,与我没啥干系,便也就眼观鼻鼻观口的盘算自己院里的那点儿事。 罚跪过后的夏花夏柳对我与四阎王一般殷勤,很得四阎王的欢心。为今之计,还是要将春花尽快送走,再就是徐嬷嬷,金嬷嬷。所以这个月的月例便交孙嬷嬷管。哎,两个婆子怕是更不好安抚。 “主子饶命啊”突如其来的惨号着实唬到我了,浑身激灵中我忽然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架起了翻滚的油锅,火舌舔着锅底,两个人死命的摇着扇子。这是要炸人啊,我目瞪口呆的瞧着,再没有了思想和行动。 醒来后,我便不能合眼,一合眼就是满眼的火星和翻腾的油锅。只好直着眼睛,瞪着帐子顶,听由太医与我切脉。 “回贝勒爷,庶福晋这是受了惊吓,待奴才开些镇静安神的药,但睡两天也就好了” 太医恭敬的与胤禛回话。 胤禛点头“既这么说,就照方抓药吧” 不过一个时辰,药便送来了。夏柳扶我坐起,夏花端碗喂药,胤禛背手瞧了片刻,便没了耐烦,只吩咐一声“你们好生瞧着她,若有事,来书房报我”便甩袖走了。 昏沉中,我开始做梦,但凡胤禛是口沸滚冒烟的油锅,那我便是锅里搅和的铁铲,任他油滚火热,我自闲庭信步,宠辱不惊。 “主子”模糊中听到夏花的声音,脸颊随即几点温热。 “主子”夏花的呼唤着实情深意切,我有待答应,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进而更发现自己连眼皮也不能抬动。 难不成我又死了? 不是,我在心里做自我否定。上一次的死亡我还记忆犹新,虽说也是不能动,但我能看见小李子,能听到她声音,且除此之外,世间再无其它音响。而现在,我不只能听见夏花的声音,还能听到窗户外的鸟叫蝉鸣,更能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下半身的冷湿,还有床铺间的异味。 药,夏花还在与我灌药,再未想到,这丫头竟是如此歹毒。 “夏花,你主子怎么样了?” 听声辩位,胤禛立的位置是房门口。 “越发不好了”夏花的声音充满了悲伤“今儿竟连药,也不能进了” 这是自然,没见老娘这儿拼命紧脖子呢。老娘是不在乎生死,但不代表老娘愿意这般窝囊死在你手。 “贝勒爷”夏花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悲戚的声音催人落泪“贝勒爷,您再与主子换个医生,换个医生” 夏花的声音渐低渐微,然后便是夏柳的惊呼“夏花姐姐,夏花姐姐” “高福,传太医”这是胤禛的声音 “徐姐姐”孙嬷嬷过来辞行“夏格格院子缺人手,福晋使我过去” “恭喜孙嬷嬷了”徐嬷嬷难得如此尖刻“夏格格刚得了院子,想必人手缺得厉害,若还有其他人愿意去,就一起吧,省得一天一个的麻烦”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过一夜,我这院儿便只剩下我与陪嫁过来的丫头嬷嬷。 “春花,主子的药来了”徐嬷嬷进房来了。 “哎,别,别倒”徐嬷嬷的声音高了起来“春花,这怎么把主子的药给倒了?” 咣当,碗撞托盘的声音。 “依我说,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主子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儿,不过一两贴药便好。偏这贝勒府成天灌药,灌成现在这个模样儿” “对对”金嬷嬷帮腔“主子,这是吓掉了魂儿。老话里都说,娘叫儿能叫一千里。今儿夜里,我来坐夜” “绮罗啊,绮罗啊,乖乖,不怕噢”夜半无人时刻,金嬷嬷的喊叫犹显凄凉。 “金嬷嬷”春花不客气地打断“您能不能叫点好听的?难听死了” “丫头片子,不懂就别插嘴”金嬷嬷瞪眼“我两个儿子,小时候惊得比这还厉害,便都是这般叫回魂的” 瞪眼,是的,我瞧到了金嬷嬷的混浊眼白,还有话语间嘴角迸出的唾沫。呵呵,一天没吃药,我便能睁眼,或许,夏花与我的也只是些麻药。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六月十五) 冷清院落,我见天披头散发的坐在槐树下发呆,白天听蝉鸣看蚂蚁打架,夜晚数星星听他人喧嚣。寂寥盛夏,金嬷嬷管厨房,徐嬷嬷负责浆洗,春花捏着针线照看我。 平淡生活,徐嬷嬷金嬷嬷年岁大了,也就算了,只是真正可惜了春花的大好年华。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鬼节,早晚天凉了,春花与往年一样收拾碎布打面糊糊糨子做鞋。千层底,黑绸面,春花哼着我以前随口乱唱的曲子给鞋滚边。 “山仍依旧,水还悠悠?伯牙可好,子期可安? 紫色的记忆旋转在天际云间,无色的灵魂游弋在沧海桑田。 绿水潺潺,高山回音,余韵袅袅,荡气回肠。 头顶白云,席地而坐,十指轻舞、慢拢、留转。 青山拥抱着你,流水润泽着他,风儿抚摩着我, 躲开红尘的喧哗,吟唱着至真至纯的美意深情! 飘逸的抚琴人, 弹奏着宁静淡泊、风流儒雅的神韵, 唱和着乐山乐水、恬静洒脱的灵性。 优美绝伦的旋律回荡在秀山丽水之间, 穿过时光隧道,奏响在人间和天堂。 奏着动容,听着幽咽。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羡慕伯牙,仙遇子期解琴音; 痛怜伯牙,悲失子期断琴弦。 乐为知己者奏。知音去矣,琴留何用? 心事赋琴,弦断有谁听? 琴碎。音绝。 满腔热泪,仰天长啸,心血喷涌洒落残琴断弦; 心的碎片,化成朵朵白云,飘浮在茫茫天宇…… 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千古名曲还在唱响,仍在咏叹,音韵铮铮。 但是,谁能诠释 “知音”二字 “知音”何解,“知音”焉在 问君知否, 问天地知否, 问山水知否?” 没有青山绿水,我有蓝天白云,没有桐琴玉弦,我有春花歌喉。人生至此,也算如意。 “乒乒”突然而来的打门声打断了春花的浅唱低吟,徐嬷嬷丢下手里的鞋底立了起来“主子,我瞧瞧去”。不一会儿,徐嬷嬷抱着东西回来了“主子,是高福,送七月月例过来” 自打我病后,春花徐嬷嬷金嬷嬷再没去过上房,自然也没领月例。府里高福管帐,每到清账的时候,便与我送来。糟心的是好心没好报,每每徐嬷嬷拉着脸接东西,只冰冷一句“有劳高爷了”,连院门也迈不进。送来的东西也没人收拾,胡乱的堆在西厢房,落灰鼠咬随便。 刺客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八月初五) 今儿徐嬷嬷过府给绮礼送寿礼去了,院里剩下三人。我如常歪在凉床上睡觉,金嬷嬷收拾午饭,春花烫熨斗裁衣裳,一切与往常没啥两样。 迷糊中听到人声嘈杂,重重的脚步踢踏得石板路咚咚做响,以为又是那个奴才倒霉。不想却是自己。头皮一紧,身体便离了床,紧接着脖子再一凉,听到一个狠声“别过来,不然,我就宰了她” 睁开眼瞧,脖颈处多了把匕首,多日未见的胤禛与他的尾巴胤祥正堵着院门皱眉。 “乒”的一声响,脖子处的匕首滑了出去,绑架我的蓝衣人扯着我头发软倒地上,我本能的伸手护头。 “狗东西,拉我主子做垫背,活腻味了,是吧。成,老娘成全你”春花一下接一下的轮着熨斗砸蓝衣人“瞎眼东西,跑老娘这儿撒野。有刀了不起啊。宰我主子,哼,也不先问问老娘,答不答应” 我坐在地上,将自己的头发从那死人身上扯回来,忽听到高福变了调的声音“活口,留活口,来人,快,快拦住她”。 看呆了的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拖住春花,不一会儿听到高福丧气的回话“爷,这人没气了” 胤禛头也不回的走了,尾巴胤祥踱了过来,看了两眼死人,瞧了我,再瞧瞧春花,摇摇头,随口吩咐“把人搭回去” 这话糊涂,高福楞了片刻,便指挥人把那死人抬走了,待见春花也被他让人架走,我便在后面跟着,金嬷嬷过来扶着我一起走。 跟到书房门口,高福拦住了我“绮主子,这儿您不能进。” 不能进,瞧见门口石阶我抱着手坐了上去,金嬷嬷陪我坐下。八月初的正午,热头还毒,石板也很烫。我的屁股刚与石板叙完寒暖,春花便出来了,因见我坐在门槛上,便扶我起身“主子,没事了,咱回去吃午饭” “哎哟”金嬷嬷一拍大腿跟着立了起来“只顾瞧热闹,饭怕是糊了” 饭果然糊了,春花挑了块嫩些的锅巴给我“主子,您先垫垫。饭,还得一会儿” 我嘎本噶本坐槐树下咬锅巴,瞧着春花打水洗地。没一刻,徐嬷嬷回来了,带回寿面卤味糕饼与我吃,然后自换了衣服与春花一块儿洗地。 “我说春花,你这孩子,拿什么砸不好,非得拿熨斗。得,明儿我还得使那群浑蛋买熨斗” “我告诉你,熨斗买回来,你得抓紧点做。耽误主子八月节的衣裳,我可揭你的皮”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八月初六) 早上天未亮,便听见有人打门,金嬷嬷以为是倒马桶的今儿来早了,便提着马桶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告诉春花说是送玉泉水的。进门四个月,头一朝有人给我送茶水。 端着茶碗,金嬷嬷砸吧了半天嘴“这水听着名响,实际吃起来也没啥稀奇,还得加白糖” 金嬷嬷有些西化,喝啥都喜欢加勺糖。 “金嬷嬷”春花翻了个白眼“您咋就不能学学徐嬷嬷,收着点呢。必得在三句话里带出揩主子油的得意劲” “死蹄子,连我也要编排”徐嬷嬷过来撕春花的嘴。 正闹着,忽又听到拍门声。 “哎,别动,你们都坐着,这次我去开”春花抢先跨出房门“这群死奴才,平时的威风都哪儿去了。今儿得让我顺顺气” 转眼功夫便见春花心平气和的进来了,后面跟着胤禛,胤祥,高无庸和高福。 “主子,贝勒爷瞧您来了”春花扶起木然的我,腾出主位。 “你主子怎么样了”胤禛自顾坐了主位,顺带招呼胤祥坐。 “还好”春花惜言惜语,一时间便有些冷场。 “高福,去,请个医生来”胤禛起身吩咐,我以为他要告辞,谁知还要闲逛。现如今,五间正房荒了一半。正堂改成了饭堂,桌上是现摆的早饭,得月坊的酱牛肉,稻香村的饼果子,闪着油花的麻油煎蛋,现炒现煮的青菜干丝,外带一碗梗米粥。 “春花,你先伺候你主子吃饭” 坐到桌前举筷吃饭,瞧着胤禛立在西二房门口迟疑。两个月来两间西房外带三间西厢房的门压根没开过,灰尘蛛网可想而知。 对比明白的则是我现住的两间东房,干干静静,一尘不染。迎面书桌花瓶里插着由旗头上的牡丹改制而成的假花,叶子却是真的,鲜嫩嫩的槐树枝条。枝条上挂着应景的桂花香囊。日常起居的罗汉床擦的锃亮,落不下一点尘星,新换的菊花图案靠背,芙蓉花型薄毯堆列整齐,背后墙上则贴着春花手书的《好了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胤禛低声念了一遍,又转到再里间我卧房里去了,胤祥不方便进去,便转身出来,问春花“那墙上的字可是你写的?” “回十三爷的话,是奴婢抄的” “你字儿写的不错,谁教你的” “回十三爷的话,跟主子一起学的” “呃?”胤祥不信的瞥了我一眼继续求证“你主子?” “是,主子念书的时候,懒怠写功课,便让奴才帮着做些” “啊” “那你还会什么?” “主子不会的,或者虽会但懒得做,不耐烦做的,奴婢都会,即便现在不会,但只要主子用得上,奴婢就一定学的会” “好丫头”胤祥由衷赞叹。 “奴才本分罢了”春花真不是一般的淡定 观音 喝完粥,春花伺候我漱口擦脸,金嬷嬷收拾了碗碟,换了茶上来,便瞧见徐嬷嬷领着周嬷嬷进来,绮礼的节礼到了。 “贝勒爷吉祥,十三阿哥吉祥”周嬷嬷依礼请安“奴婢给姑奶奶磕头,姑奶奶万福金安” 头没磕下来,被徐嬷嬷架住了“周姐姐,主子现病着,不受头” “是,是”周嬷嬷依言爬将起来福了福“回贝勒爷,我家主子想跟贝勒爷求个恩典。知道姑奶奶病几个月了,不见好,主子心里着急便特特的收拾了一个庄子,打算接姑奶奶过去养几天,等好了,再送回来” “回去告诉你们家三爷,费心了”胤禛端着茶缓缓开言“只是你家姑娘现是我的庶福晋,若是病了便送回娘家,外人瞧着也不妥。既是挂心,常来瞧瞧,也是一样” “是,是”周嬷嬷不敢再言语。 胤禛放下茶碗 “你们家三爷这次送什么来了” “眼见八月节了,送些节下用物给姑奶奶。因都是家常用物,也没写礼单” “哦”胤禛打量着抬进来的六只箱子笑了笑“都是些什么啊?打开我瞧瞧” “是,是”周嬷嬷唯唯诺诺的开了箱。 第一箱依旧是银子,新铸二两的元宝一百个,一两的元宝两百个,外带新钱一百吊,各色荷包手绢各两包;第二箱压了十二床丝被,徐嬷嬷金嬷嬷春花各两条,我六条;第三箱是秋衣,各色夹裤夹袄皮子坎肩马甲,分门别类的收在包袱皮里,贴着名字标签;第四箱是皮子丝绵棉布绫罗绸缎;第五箱是些家什,手炉脚炉薰香炉红泥炉,茶杯茶壶茶叶罐,饭碗饭勺菜盆菜碟,人参燕窝茯苓银耳蜂蜜,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最出人意料的是第六箱,一箱子扬州花灯和一副画。 瞧见胤禛的目光落在画上,周嬷嬷陪笑“我家主子说姑奶奶病久了,没气力去寺庙礼佛,便尽心花了幅观音给姑奶奶” “绮礼画的观音?”胤祥丢下茶碗立了起来“四哥,听说九哥前些天在老郑头那装裱店瞧见幅绮礼搁那儿的观音,便使人去说三千两收这幅画。绮礼没答应,后加到五千两,绮礼也没松口,上门告罪也只说这画已是别人的了,不能失信,九阿哥若喜欢,过两天重画一幅孝敬。” “哦,有这事”胤禛点点头示意高无庸“去,打开瞧瞧” 一朵莲花出南海,观音菩萨踏浪来, 圣德庄严身法像,体态雍容神慈祥。 青青有情杨柳枝,一泓净水荡尘埃, 慈悲如风慧如月,法水长流天地间。 好一幅《观音踏海图》,这是绮礼的画。衣服线条,人物姿态,均远胜于我。没成想绮礼的画艺精深若此,我怔怔的望着画,这是绮礼以画传音,让我放心,外面有他,银子钱不成问题吗?还有,昨儿一出事儿,进儿便送东西过来,绮礼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又或者是有人故意漏消息于他。 “算你家三爷有心,是真心疼妹子”胤禛坐回椅子,吩咐周嬷嬷“回去跟你三爷好好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祖宗家法如此。但若打听到那儿有好医生,不妨领过府来,给你家姑奶奶瞧瞧” “谢贝勒爷,奴才替主子给贝勒爷磕头了”周嬷嬷千恩万谢的走了。 “春花,把画挂起来” 按照胤禛的吩咐,观音踏海图挂到我房间,盖住了春花的好了歌。 正忙着,高福领太医来了。 挂上帘子,搭上手绢儿,方请太医进房搭脉。切完左手,换右手,周嬷嬷便也领着医生进来了。 两张方子,呈给胤禛。胤禛低头审了一刻,便将方子递与高福“两张方子都是静心安神的柏子养心汤,既是她娘家不放心,便照绮三爷的方子抓吧” 午饭后开始落雨,春花便扶着我在回廊上散步消食,徐嬷嬷则在回廊上升红泥炉子,往药罐里倒水准备泡药。 “这是朱砂,这是麦门冬”春花拿着方子,对比药材“净麦冬喷水少许微润,将朱砂细粉撒布均匀,使朱砂粉与麦冬粘连一块而入药者” 顺手捡起粒麦门冬,随手掐开,绿色的仁心依在。朱砂麦门冬,镇惊安神,但若麦门冬不去心,则令人心烦。而长时间的心烦,则引发心悸。知道这状隐秘,自是因为上辈子吃过这个苦头。只是没成想,这辈子还会遇到。 这次害我的又是谁?我不以为夏花有这个能耐,既能控制药房,又能操纵采买。所以背后黑手,只能是掌权人,福晋,李氏,又或者是耿氏。 雪白的汤碗盛着黑乎乎冒着热气的药汁,苦涩的药气将春花柔柔的声调也泡粗了几倍。 “主子,这喝药也有学问。讲究的是,闭眼,仰脖,一气” 春花劝我喝药,我无奈苦笑,春花虽说聪明,能猜些夏花的行径,但却因经历太少,再想不到夏花背后还有黑手。 虽说是主仆,但经过这近十年的相依相偎,内心里她早已当我是姐妹,而我则当她是女儿。世间可有将女儿推进火坑的额娘?或许有,但绝不会是我。她因我进了这个火坑,我自当带她出去。 《大清律典》中一个妾有三种机缘可以改变身份:第一妾被扶为正妻。历史上康熙这个皇帝要做六十年,可眼下才是康熙三十九年,接着福晋还要再做几年皇后,三十年光阴,我等不得;第二,妾与家长解除关系。与胤禛离婚?也是天方夜谭;第三,则是死亡。 闭眼,仰脖,我一气喝下碗里的毒药。不是我圣母,而是我再合计不出更好的对策。因为,第一但凡我不死,背后黑手便会继续害我,而我若想活,便需与其争斗。这是场没有胜利者的战斗,即便幸存下来,没几天,又要赶赴下一个战场。这样的人生有何欢愉?其二,春花,人如其名,容貌娇艳尤胜春花。先前有我拦着,胤禛尚勉强顾忌,可瞧昨儿那副逗留神态,我怎能不防?我舍不得春花与他糟蹋,但我更舍不得自己的清白。所以,综合盘算下来,我横竖是死活无差了,那倒不如,拼一死,换得春花出府机会。但凡人死前,都有回光返照,待到那时我回复神智,将春花托付与绮礼。这样绮礼也省心,金嬷嬷,徐嬷嬷也能归家,春花也脱了这苦海。以一换四,还是老娘赚。对了,世间还有因果,老娘这把善事一做,没准下次便就转个好胎,也未可知。 毒誓 胤禛胤祥又来了,来我房里观赏《观音踏海图》。让出罗汉床,我坐到书桌前,嗅着浓郁桂花香,听着胤祥与春花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家常。 “你跟你主子几年了” “九年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父母都还在,还有两个兄弟,现如今也娶了媳妇,添了侄子侄女” “想不想回去看看” “主子恩典,过年时回去过。三爷对他们都很照应” “你们三爷对你主子比别的兄妹亲厚,是这样没错吧?” “是,说起来三爷不只是主子的兄长,还是主子的先生” “哦?” “这也是太太的意思。主子该启蒙的时候,正好大奶奶进门,太太腾不出手请先生,便请三爷教主子认字儿,后来见三爷教得不错,便也就没再请先生。” “这么说,你主子师从你三爷,学问自是好的喽” “咳咳”春花干咳了两声方说“学问的事奴婢不懂,只是听三爷说主子的好不在学问” 胤禛难得的问了一句“你三爷怎么说” “三爷也没怎么说”春花歪头想了半天“三爷这话是夸主子磨墨时说的,说主子磨墨磨的比所有人都好。三爷画画写字都要主子磨墨,即便先前在宗学念书,每日也必让主子给他磨墨带到学堂里去用。” “就这样?”胤祥满脸奇异 春花点头“就这样,这送墨的差事都金嬷嬷担的,每天赶三爷出门前送墨过去。所以这次节礼,我和徐嬷嬷都只两双鞋,独金嬷嬷四双鞋,便是这个缘故” “呵呵,你三爷倒是个趣人”胤祥呵呵笑了两声“你主子都嫁人了,还送她一箱子花灯” “是”春花点头“打小便是这样,但凡三爷在外面得了吃喝玩意儿,必送与主子。这些年大了,眼界也广了,不象头些年的时候,那才真是什么都往主子跟前送,即便是放学路上的狗尾巴草,也都送过” 七拉八扯间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难不成胤祥瞧上春花了。若非如此,这位拼命十三郎跑他哥疯傻妾室房里来扯闲篇?胤禛的态度吗,自是乐见其成的了。 胤祥,后世的和硕怡亲王,好像人品还成。可是,他命运不济,一废太子时就被圈禁,要到雍正上台才能出来,康熙四十七年到康熙六十一年,嗯,十四年高墙。再就是,我吃了这许多为人妾室的幸苦,怎么再舍得春花与人为妾,即便侧福晋,也是不行的。 只是春花,我瞧着桌上花瓶里的假花发呆,她可愿意?今儿,她竟与胤祥说着许多话。 管她愿意不愿意,我恶向胆边生,他奶奶的,横竖这件事老娘管定了。灭绝师太与周芷若的那个誓言怎么说来着?“小女子春花对天盟誓,日后我若与人为妾,我亲身父母死后,尸骨将不得安稳;我主子绮罗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恩,第三条,根本就是废话,庶出的男孩基本就是奴才,女孩子与娼妓也没啥两样。再细想,第一条似乎也是废话,她父母既然能卖她为奴,自然不会介意她与人做妾,既不介意,死后又怎会不安稳。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反对。 不管了,她是老娘拿命换出火坑的,若敢不听老娘的话,老娘便真的变成厉鬼,缠着她,令她日夜不安。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八月下) 不过半个月,我便开始觉得胸闷心烦,春花很快便瞧出我的异常,去回了福晋。福晋使府里常走的胡太医过来瞧,只说是秋冬之交,时气使然。 不能说胡太医不高明,但想上一世,那许多科技用上,也得心脏破个洞后,方能确诊。何况府里谁不知道我受过惊吓,至今还神智不清,有些“惊悸”症状,也是正常。 胤禛领着胤祥每三五日必来我院儿兜转一次,探病。春花的态度让我安心,每每他们来了,只使徐嬷嬷应付他们茶水,她自己则管守着我。所以胤祥来这许久,竟连春花的手也未碰到。 “春花,我琢磨着这十三阿哥十之八九是瞧上你了”私下里徐嬷嬷问春花“你怎么说?”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春花不屑的哼了一声。 “我不管你什么肉,春花,我可告诉你”徐嬷嬷警告春花“这苍蝇是你招来的,你趁早儿解决掉,别没事儿招一身腥” 春花解决问题的策略很简单,令我卧床养病,她自己则将妆盒铺盖都搬进我房,再然后便是衣不解带的伺候我。 死蹄子,我合眼躺床上无声咒骂,竟敢趁老娘病时,如此这般对待老娘,且待将来老娘回光返照时,生些事端,很折腾你一番,方合我意。生事,容易,但凡死不瞑目的想些吃食,比方说荔枝,到时候,可瞧你怎么办?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九月)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阵心悸跳得我嘴唇直哆嗦,我不禁抱着胸缩成一团儿。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春花慌张过来,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可巧胤禛又来了,见此状况,便吩咐人“高福,请太医来” 来的依旧是胡太医,诊完脉,胡太医与胤禛回话 “回贝勒爷,庶福晋善惊易恐,气短神疲,惊悸不安,舌淡苔薄,脉细数,此都为心胆虚怯的怔忡状况。” “这方子,奴才用的是镇惊定志,养心安神的柏子养心汤” “胡太医”春花不顾身份的隔着帘笼插话“这个柏子养心汤,我主子都吃一个多月了,不说起色,竟是越加严重了” 帘子外的胡太医脸色阴沉下来,胤禛也皱了眉,独胤祥与春花解围“这丫头是关心则乱,胡太医无需与她计较” 生日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十一月初一) 转眼冬节,绮礼使周嬷嬷送貂皮袍褂斗篷与我,可巧胤禛胤祥都在,便又旧话重提,要接我出去养病。 这次胤禛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吩咐“高福,明儿你挑个好庄子,预备节后,你绮主子过去散散心” “喳”高福领命,周嬷嬷跟着磕头谢恩“谢贝勒爷,谢谢贝勒爷” 陶家庄,离城不过四十里,却有山有水和百十户佃农猎户。因我过来养病,庄头除了腾出正院与我住,还使老婆和两个女儿过来请安伺候。因见那婆子话多,春花厌烦,便拿了几两银子并两幅尺头与她“你们的心主子都是知道的。只是主子要静养,以后无需如此” “是,是”陶婆子面上答应,却将两个女儿推了出来“奴婢见主子跟前只姑娘一人,多有不便。因想着两个女儿也算乖巧,虽说伺候不了主子,但替姑娘跑个腿传个话什么的,还算能干” 春花瞧着两孩子,头脸还算干净,想了片刻,便点了头,那陶婆子便福了福满心欢喜而去。 正午阳光甚好,我抱着手炉倚在廊下晒太阳,瞧金嬷嬷帮两个孩子洗头洗脸。 “丫头,今年几岁了”金嬷嬷一边敲鸡蛋一边问 “十岁” “你呢?” “八岁” “都叫什么名儿?” “我是秋天生的,叫菊花”姐姐手一指“妹妹冬天生的,叫梅花” “呵呵,好名字” 春花那年进来也是八岁,当时我刚刚六岁。转眼,九年过去了。都说时光无情,可在这无情岁月里,我却与多个有情人相遇,金嬷嬷,徐嬷嬷,何姨娘,春花,春柳,还有绮礼。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忽听春花唤我,我猛一睁眼,泪珠滚滚而下。 “春花,呜呜”我抱着春花放声大哭“春花,呜呜,呜呜” “主子,你记得我了?呜呜”春花也抱着我放声“主子,你可算是醒了。呜呜,主子,你不知道,这些天你可吓死我了。呜呜呜,我要加工钱,呜呜,我要加工钱” “成,成”我连连点头“照姨娘的例给你发可好?” 春花楞了片刻,忽而哭得惊天动地死命的搂着我将鼻涕眼泪毫无顾忌的倾我腮帮子上“呜,金嬷嬷来啊,徐嬷嬷,来啊,主子明白过来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知时日无多,那就珍惜眼前的情分吧。天越来越冷,脸越来越白,胸越来越闷,欢笑却越来越多。 下雪天,我抱着手炉立在廊下,指挥菊花梅花堆雪人,打雪仗,做冰灯,顺带嘲弄满脸愁苦的春花“脸拉这么长干什么,装马面来拘我啊” “格格,您出来久了,该回房歇息了。” 大哭之后,春花不再唤我主子,改称格格。 “成”我乖巧的点头“梅花,菊花,去,把你们琵琶抱来,该练琵琶了” 菊花梅花的老子娘虽说是四阎王的包衣奴才,却因候门待久了,着实长了些见识。在两个女儿身上很花了不少银钱,请先生读书识字不算,还学了琵琶下棋。这本是好事,问题是先生教的实在不得法,学了两年菊花梅花至今还较不准音。这事原也与我无干,只是院小墙薄,这两死孩子练琴时发出的声响着实太过可怕,即便我耳朵眼里塞了棉球,也挡不住这魔音贯耳。因此为我等众生的耳朵考虑,我便自告奋勇的做了她俩免费的家庭教师,唯一条件便是练琴必须在我指定的时间练习,以便于我以毒攻毒的练习指法。 前一世我六岁学琴,先学琵琶,十二岁后改拉提琴,再后来,我喜欢上了二胡。所以于弦乐着实有些心得。只是在这四阎王的庄子,二胡是万万不敢碰的,便又捡起了琵琶,胡乱弹奏些曲子,消磨时间。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十二月二十二) 这一日忽想到腊月二十二是春花的生日,便有心为她做寿,讨她欢喜。将主意与金嬷嬷,徐嬷嬷一说,自然都满心愿意。寿筵有金嬷嬷忙活,衣服有徐嬷嬷准备,我拿什么与春花上寿呢。 摸针拿线,提笔调色,春花都不许我做。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弹琴,这还是托两孩子的福。看来只有在这曲子上下些功夫了。 腊月二十二,一早起来天便是阴的,到午后果然飘啊飘的,飘起了雪花。未时不到,院里的雪便积了有半尺。庄户人间,没啥好东西,加上金嬷嬷水平有限,所谓寿筵,不过是个山鸡火锅,搭些野兔腊肉白菜粉丝而已,主食则是面条。当然金嬷嬷准备的份额是绰绰有余的,甚至还烫了壶酒助兴。 瞧着换上新衣的春花脸上难得的喜气,我便来了兴致,打开梳妆盒,翻出器具,吩咐金嬷嬷徐嬷嬷“嬷嬷,将寿星给我拖拉过来。今儿我来给她妆扮妆扮” “不要啊”春花双手捂脸杀猪般大叫 “金嬷嬷,徐嬷嬷,快拉住她”我一边吩咐一边拿起粉比照春花的肤色“见天都是你给我搽粉,好坏如何我都没说啥。今儿我得让你开开眼,见识下你主子我,画皮的能耐” “这,是我吗?”春花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抬手想摸脸,转而又放了回去。 “怎么不是?”我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想摸就摸吧,你以为我上粉的技术跟你似的。哼,别看我在你脸上刷了有七八层,可绝对赶不上你在我脸上刷一层的料” “呵呵”春花摸着脸傻笑“还真是,简直摸不出来我搽了粉” “现知道厉害了吧”我瞪她“每次让你帮着调些颜色,你都推三阻四的,不要弄。现在想学了吧?” “呵呵”春花接着傻笑“是,是,等开了春,天暖和了,格格您身子也好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开春,我怔了怔,旋即拍了拍手“菊花,打水来,我要洗手” 上桌吃喝,火锅的热气一蒸,春花赶紧抱住脸,挪到最远处“我坐这里就好” 我瞧着好笑,忍不住嘲笑说“何苦?大不了打明儿起,我天天给你画皮” 欢笑声中,端起酒杯,即便菊花梅花也都有酒,独我一杯蜜水。扬脖喝下,眼风示意,菊花抱着琵琶立了起来“春花姐姐,我跟主子学了这些日子的琵琶,您听听可有长进” 开始时我给菊花梅花选的曲目都是金蛇狂舞,想着姐妹俩一个弹琵琶,一个敲锣鼓,甚好。可恶的是无论我如何编排,两个丫头对节奏均把握不到一块儿去。逼着我临场换曲,合奏改独奏,梅花依旧金蛇狂舞,姐姐改练彩云追月。 眦着牙微笑着挨过她姐妹俩的魔音攻击,我一把抓过把琵琶抱在怀里,努力微笑“春花,我也准备了个曲子,唱给你听,可好” 春花拉扯着耳朵,无奈的点了点头。 私心人人都有,我想着菊花梅花反正弹不好了,上席不过是凑趣,所以便给选了热闹曲子。轮到自己时,自谓在场中人里,我算是第一了,便毫不客气地给自己选了首应景的好曲子《梅花引》 “一枝梅花踏雪来 悬崖上独自开 一枝梅花踏雪来 悬崖上独自开 回眸一望 遍地芳菲都消尽 红颜寂寞 空守天地一片白 谁是我知音 谁解我情怀 谁是我知音 谁解我情怀 疏影横斜 一树梅花一断魂 一片冰心等君来 一枝梅花踏雪来 悬崖上独自开 一枝梅花踏雪来 悬崖上独自开 临风一笑 化做春泥飘零去 孤芳无痕 唯留清香透天外 谁听我吟唱 谁为我徘徊 谁听我吟唱 谁为我徘徊 拨开风雪赠君东风第一枝 万朵霞衣任君裁” 交锋 铮,曲终音收。我满意的收割春花清泪隐隐的表情。春花,你的心,你的情,我均如是知,如是解。 “主子,这是什么曲子?”菊花歪着头问我 “梅花引”我瞧着春花慢慢开言“东风第一枝,梅花,万朵霞衣都是春花” “梅花”梅花眨巴着眼问我“主子,您唱的是梅花。真好听,后院的梅花开了,我摘枝过来,您再唱一遍,成不成” “成”我点头 “哎,我这就去”梅花小丫头蹬蹬往门外跑,一挑门帘,便唤了一声“阿玛” 撇见青布门帘外飘舞的明黄,我不由一惊,下意识的咣当一声扔掉了怀里的琵琶。 进门的胤禛胤祥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我条件反射的下了炕让出主位,却又被胤禛拉回炕上“十三弟又不是外人,坐坐打什么紧” 转脸便言简意赅的吩咐高福“你们都下去吧,别忘了给你十三爷收拾房子” 听胤禛的意思,今晚是赖这儿不走了。我扶着胸惶然,今晚怎么办,这个混蛋,连最后一丝清静也要打破。 “看来是好了”胤禛不顾胤祥在场,抬起我下巴,仔细端详了好一刻,方才放开 “今儿什么日子?竟是这般高兴” “回贝勒爷的话”我万分艰难的张开了嘴“是春花的生辰” “是吗?”胤禛嘴角挑了挑,我忽而明白他来的目的,没成想我成了他的意外收获。 果不其然,胤祥不失时机地笑了笑,随手摘下腰上的玉佩递与春花“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春花姑娘,寿酒还有吗?” “不敢,奴婢”春花的推辞抵挡不了胤祥的死压,终究接过了玉佩,福了福“二位爷忙活了一天,一定饿了,奴婢这就去厨房瞧瞧” 春花逃了,胤禛扫了胤祥一眼后笑吟吟问我“才进门时,你弹的什么曲子?” “《梅花引》”逃不掉了,我硬着头皮回话。 “曲子那来的?” 《梅花引》做词徐沛东,做曲韩静霆,只是以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结识二人。绮礼不知这个曲子,也不能往他身上推。 咬咬牙,一横心,我认了“拿《梅花三弄》的琴曲胡乱改的,陶家两个小丫头在学琵琶,我便胡乱弄了些曲子给她们练习” “胡乱改的?不过,那两丫头的琵琶”耳边传来胤禛的轻笑“你将她俩弹的曲子,弹一遍我听听” 无奈中抱起琵琶,胤禛又问我“有词没有?” 本想说没有,却又担心胤禛生疑,只得老实回答“《金蛇狂舞》原是江南丝竹里的《倒八板》,为了图热闹,配的是锣鼓点子,《彩云追月》是编了词的。” “那就先《彩云追月》吧” “弯弯月儿夜渐浓 月光伴清风 月色更朦胧 倒映湖中她面容 柔柔身影中 点点相思愁 月色似是旧人梦 弯弯月儿夜渐浓 月光伴清风 月色更朦胧 倒映湖中她面容 柔柔身影中 点点相思愁 月色似是旧人梦 遥问故人可知否 心中望相逢 唯有请明月 带走我问候 彩云追著月儿走 ” 一曲《彩云追月》唱完,炕桌上换了新菜,胤禛端着酒杯对我点了点头“过来吃饭” 所谓吃饭,不过是抱着酒壶给他二人斟酒,觥筹交错间方明白,胤禛胤祥这次出城,是奉旨出城巡视灾情来的。只是到了这地界,赶上下雪,走不了路,这才临时起意过来的。只能说,我的运气不是一般的糟。 吃完饭,胤祥一刻没坐的走了。我只得撑着身体力行妾室本分,伺候四阎王洗脸通头泡脚擦身。临睡前,春花送药与我,胤禛眼珠不转的瞧着我一气喝完,漱口擦脸。放下毛巾,未待春花退下,便急吼吼搂着我上了卧房热炕。我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他撕扯掉浑身衣裳,恣意妄为。一通云雨后,胤禛托着我的脸问我“你于音律甚通,可会唱紫竹调?” 我怔了怔,这是入门曲子,便点了点头。 “呵呵”轻笑声中胤禛拖着我的手放到腹下,我慌乱缩回却被大力按住“好好唱,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 无耻,我咬牙不唱。 “怎么不唱?”胤禛捏着我的下巴冷笑“贱人,见异思迁的贱人,跟爷装正经。勾搭野男人时的胆都那去了?” 一桶凉水当头而下,千躲万藏终究让胤禛认出我来了。 “认了?”胤禛拉着我的头发逼视“怎么,跟着爷委屈了,成天摆这半死不活的死人脸给爷看” “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舞伎留下的贱种” 胤禛丢下我的头发,捏住我的胸嘲笑“你以为你脸蛋好,身段好,张廷玉徐本便会娶你” 胤禛冷笑“也不细想想,他们的爹娘可会答应?” 这话恶毒的戳中我的隐痛,我压着胸喘气“贝勒爷的话,句句在理,奴婢不敢驳。只求贝勒爷既往不咎。奴婢犯错在先,眼下却也已遭了报应,因整日价担惊受怕,染了心疾,时日无多。贝勒爷是贵人,没必要与奴婢一般见识” “果然伶牙利齿”胤禛咬牙 “淫妇,可知爷府里惩治淫妇的法子” 我无力的合上眼睛“贝勒爷,抓奸要抓双。何况不洁的名声传出去于爷脸面上也不好看不是。再说奴婢早已知罪,甘心领了爷的罚。爷现管着刑部,大清律还没有一罪二罚的理不是。” “说说看,爷怎么罚你了” 我叹了口气“麦门冬,青仁心” 我也是刚刚明白,原来这次想要我命的人竟非旁人,而是胤禛。拿一个对头家出身的呆傻侍妾,换得兄弟情谊,可是一个好盘算? 捏着我下巴的手松了松,旋即又紧了“谁告诉你的?” “不过看过些医书,碰巧知道罢了”胸越来越闷,深吸好几口气后,我方能继续“贝勒爷的心思奴婢明白,十三爷这是瞧上春花了。春花跟十三爷也算好,奴婢临终前会跟春花提这件事,由不得她不答应” 临死前真要说什么,你还能管? “嘿嘿,你想得倒是明白。只是,爷改主意了”胤禛放开我下巴“你是爷的奴才,死活得由爷说了算,若是再这般自作主张”胤禛冷笑“刚才的紫竹调呢,唱。若一定不唱,便使春花来唱” 心事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十二月二十三) 睁开眼,天光透亮,合眼思了刻眼下的处境,不禁苦笑,但凭一支与先前《二泉映月》曲风迥异的《梅花引》,四阎王便认出了我,再是一支《彩云追月》,将我敲钉上板。直待确定无疑后,四阎王方抓我痛脚,挟我软肋,这份精细与机心,哎,再谋脱身,怕是难上加难了。 愁思中,我坐起身,瞧见床头对衣发愣的春花,旋即气苦,春花这死蹄子又听我壁脚。 “死蹄子”我气恼的捶打枕头“让你窥人私密,让你窥人私密” “主子”春花的声音清冷得让我害怕“麦门冬,青仁心” “怎么回事?说,你给我说清楚”春花穷凶极恶的掐我脖子“说,说不清楚,我这便就告诉嬷嬷。” “再说不清楚”春花冷笑“这便使嬷嬷告诉三爷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审时度势,自觉这不是窝里反的辰光,便立刻举手投降,坦白从宽“春花,这个事情是这样子的,这个,这个” 支吾半天,编不出自圆其说的谎话,难不成告诉春花,上辈子我便被人如此害过。 “主子”春花拿手挡住我的嘴“知道我为什么死活不肯走,非要留下来吗?” 这个,我瞪着春花的眼睛,忽的反应,春花的话不能听,刚要回绝,不想春花一句“因为我喜欢三爷”,愣是将我的恶言堵回胸腔,这么大的隐秘,错过眼下,可还得听? “八岁那年,乡里大旱,家里虽有几亩薄地”春花淡笑“庄户人家,地便是命,所以即便卖女儿,也不能卖地。何况我还有哥哥兄弟” “就这样跟着人牙子进了府”春花沉吟片刻,方才继续“同来一拨十二个孩子,管事们一轮一轮的领人,最后只剩下我与春柳时,徐嬷嬷方过来领了我们去见你” “所以一进府,我便知自己的主子是个不得势的。只是没成想,你虽苛刻,见天的使我和春柳与你扎花做手绢儿,但月底与我月钱时,却甚是大方,竟多与了我一百钱,当时我的每月才只两百钱”说到这里,春花不自禁的叹了口气“再就是无论我们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许嬷嬷打我们。富贵人家的规矩,但凡奴才进府,必罚几顿杀威棒。同来的十二个人,不过两月,便死了两个” “这番比较下来,你房里虽说清苦,但却平安。所以,我与春柳也就安心留了下来。渐渐摸顺你的脾气,但凡不误了你的吃饭穿衣睡觉手绢,至于其他,你是万事不管,由得我们自便”春花笑了笑“别说我们,即便,上房老太太,太太,那儿,若是没得些新鲜点心,你怕是也不会去的这般勤勉” 诬蔑,(敏感词汇)裸裸的诬蔑,我气愤的回思过往,想我九年如一日的晨昏定省,老太太太太才与了我几块点心,正月多些,二月没有,三月老太太生日有些,四月没有,五月端午,六月太太生日,七月祭祖,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十月没有,十一月冬节,腊月过年。这些都是我分例内的东西,偏落这蹄子嘴里,倒成了件短处。若照这个算法,这些年,你春花吞了我多少东西,骨头沙锅,酱牛肉,烧鸡,烤鸭,死蹄子,今儿既提了这个因头,老娘便与你仔细算算。 我探手扯住春花的脖领子,便要理论。不想春花举手投降“比方,比方而已”,我犹豫一刻,终究觉得若为这点小事误了春花真情告白不合算,遂松了手腕。 “屋里常走的只一个三爷,三爷知你脾气,每日必与你些点心。所以你待三爷便也不同。” 春花忽的叹了口气“再未想到,为了三爷,你竟肯费心叫我与春柳读书写字。偏你天资聪慧,从不明白我们这些人的苦处,但凡见我们学得慢些,便发急” “每每这个时候,三爷必出言规劝”春花的眼眸里泛出光彩“再便是好言安抚我们,与我们答疑解惑”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艳羡莺歌儿”春花对上我的眼眸,摇了摇头“所以,我什么都想做得最好” 我忽的想起,果然如此,抄书,春花最快,写字,春花最好,即便吃个红薯,春花每每也抢到头魁。八岁,九岁,还是十岁?我掐指盘算,不管了,横竖,都是早恋。 他奶奶的,这般明白无误地早恋,我竟全然蒙在鼓里,毫不知情。死蹄子,这番心思也埋太深了吧。可是,即存了这心思,为啥半年前不走呢,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啊。 “走?”春花笑问我“走哪儿去?与三爷通房吗?” 我呆了一刻,心中凄然,但凡心里有了人,天下再大,却除了那人的心,再无处能去。 “所以,不如留在这儿陪你”春花温柔的与我披衣“世间所有人中除了何姨娘,最叫三爷挂心的便只一个妹妹” “每当三爷念起妹妹的时候,说不准啊,也能趁便忆起我,忆起我的聪明伶俐,做事妥当,于是三爷也就能放心些” 情深若此,我还复何言? “以后,别再赶我走”春花沉静的与我摊牌“你再赶,我也不会走” “什么你你我我”我勃然大怒“这规矩都哪儿去了?” “是,主子”春花轻笑,想见得阴谋得逞,没能盖住的得意“您该起了,贝勒爷还在东房等您磨墨呢” 死蹄子,我忿然的披衣下地“爱等不等,横竖老娘没吃早饭,便绝不会出工” 磨墨是吧,放下早饭碗,我立起身,出了房门,正瞧见高无庸从东房换茶碗出来,见到我,不过屈了屈膝,唤了声“绮主子”,也不与我通报,径自走了。 门外立了半晌,刚想报门而入,便听到胤禛的声音“磨蹭什么,还不进来” 忍气挑帘子进门,只见胤禛和胤祥头挨头立在一起,打量我,赶紧请安“贝勒爷吉祥,十三爷吉祥” 胤禛死人一样般面无表情,倒是胤祥冲我点了点头,我便自顾起了,走到桌边,往砚台里加了水,随手拈了块磨,悬臂提腕,开始研磨。 “我磨墨,墨磨我”。前世也不知淌了多少泪珠化和墨痕映染画纸。这一世虽还是胸闷,却因没了那锥心痛,所以于这磨墨之道领悟得倒是圆净平满,浓淡适宜。 “贝勒爷”我把蘸了墨的笔递与胤禛“您瞧瞧,这墨可合用了?” 提笔试墨,丢下笔,胤禛点了点头“磨这半天,够用了,回屋歇息去吧” 依言回房,刚放下帘子,便险些摔倒,亏春花眼快,抢手扶住。 “主子” 定定神,瞧见春花眼里的滚珠,勉力的摇摇头“我没事,只是站久了,你扶我炕上靠一会儿就行了” 下午,高福忽过来吩咐春花收拾东西“爷今儿下午就回城了,因想着绮主子身上不好,故命奴才留下来,伺候绮主子明儿再走” 婚讯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十二月二十四) 再难走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四十里也不算太远。即便积雪消融,道上泥泞不堪,马车轱辘几次陷进地沟,却因高福指挥得当,依旧在午时进了贝勒府。 出门许久,尊礼进上房给福晋磕头“奴婢绮罗给福晋磕头” 磕好头,福晋笑吟吟放下旱烟唤丫头扶我“朱红,扶你绮主子起来” “绮妹妹,我刚打算派人接你去,没成想,你就回来了。如今身上可好些了?” “谢福晋关心,奴婢好些了” “好些就成,昨儿爷说了,你身子刚有些起色,还需静养。今儿走了一天的路,想必也乏了,先回房歇着去吧。其他姐妹那儿,我替你说一声就行了。” 回到自己的槐树院,想着几个月没住人,也不知房子破败成啥样了。没成想,院子比我在时还要整齐,屋顶的雪都已扫过,炕也都烧得滚烫。一进房,一股子热气和着水仙腊梅的花香扑面而来,熏得我不能喘气。 “主子,主子,您还好吧”春花慌忙将我扶到屋外。 呼哧,呼哧,哈,狠吸了好几口凉气,我方算缓了过来。 徐嬷嬷端着盆,夹走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又待金嬷嬷将十来盆水仙蜡梅搬将出来,挑起帘子,开门开窗的通了会儿风,我方能进屋。 按着胸倚炕椅上喘气,春花倒茶给我,忽而进来四个婆子“奴婢们给主子磕头” 我勉强瞧了一眼,发现没一个认识。 “回主子,福晋拨奴婢四人过来伺候主子” 春花瞟我,见我闭了眼,便替我开口“都起来吧,既是福晋的意思,那就都留下吧。只是主子受不得烦。各位妈妈先都去房间收拾住下吧” “回主子,奴婢们昨儿就来了。房间都收拾好了,洗澡水,午饭都是现成的,主子现在传饭吗?” 金嬷嬷对于别人沾手她的厨房,显然有些情绪,委屈的瞅着我,无奈吩咐“那就开饭吧” 正经厨娘的手艺确非金嬷嬷那临时抱佛脚的三板斧所能比。我端着饭碗叹气,胤禛这招狠,今儿我失守的只怕不只是厨房。 下半天,再来两个丫头,一水儿的娇俏伶俐。望着春花,我接茬叹气“夏花夏柳走了,你们就叫秋花秋柳吧”。 夜里,胤禛过来时我已睡下了,听说他来了,也只得撑着起身“贝勒爷,吉祥” “下人说你一回来,身子便不大好,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理了理头发缓缓开口“就是刚进屋时,炕烧太暖了,一时不习惯。现在已好了” “是吗”胤禛笑了笑,手探进我衣襟摸索“你是聪明人,别做傻事” 我以为我今晚还得遭罪,不想胤禛忽而停了手,改帮我理衣裳“没事早些睡,这年下,宫里的礼不比家里,一步都错不得” “明儿,腊月二十五,你得跟福晋进宫。内宫丫头们不能进,你要伺候好福晋” “是”我垂眼答应 “行,你睡吧,我先走了”胤禛走了,他以为我今天装病,给他下马威,所以便晚上过来提点我,记得自己的丫头身份。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十二月二十五) 深院高墙,北风呼啸,我跟着福晋李氏耿氏迈过一道道宫门,行走于宫苑各处,与各宫主位磕头请安,最后再回到德妃处立规矩。滴水即冰的腊月寒天,即便裹着貂皮袍褂,我依旧冻得前心贴后背透心凉。许是冻狠了,奔波一天,居然丝毫未觉胸闷,只是在打宫里出来坐马车,搭着春花手时,方觉两腿发软,待听得春花一声惊呼“主子”,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醒来已是在自家炕上,净过脸散了发,一身家常薄棉袄搭着丝被,丫鬟婆子围着伺候。春花,金嬷嬷,徐嬷嬷,一张脸一张脸挨个看了一遍。忽觉伤心,人生如戏,我唱的这角,咋就下不了场呢?罢了,上辈子已是逃兵,这辈子,就拿这些泪当福尔马林泡吧。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十二月二十八) 年下忙,三天后胤禛方有空来与我兴师问罪,劈头便是一句“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突然晕了” 我苦笑“回贝勒爷,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是吗”胤禛挑着我下巴细看,许久,方点了点头,问我“现在可好些了?” “好些了” “哦”胤禛淡然一笑,推我倒于炕上“你的话不尽不实,好不好,得爷定”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十二月二十九) 二十九,周嬷嬷送年礼来了。 “姑奶奶大喜”周嬷嬷与我道喜“三爷的婚事定了。腊月初八皇太后指了纳兰家的小姐与三爷” “这份恩典,啧啧”周嬷嬷与我赞叹“姑奶奶不知道,这纳兰家的小姐,是宫里惠妃娘娘的内侄女,打小也是与大格格,三格格,一般长在宫里。这模样儿品行,不用说,是极好的” 纳兰家的姑娘,选秀时第一排绮云旁边的那个,好像叫玉容。印象里言辞不多,看起来也是喜静不喜动。还记得啥了,我抱着头,竭力从脑海里缠来绕去的一道道华丽滚边里搜寻多一些有用信息。 惠妃的内侄女儿,大阿哥胤禔的表妹,八阿哥胤禩自幼由惠妃抚养,这桩婚事是谁的主意,绮礼自己可愿意? “姑奶奶”周嬷嬷喜孜孜的与我说“婚期就在大年初五。待大年初二,三爷接了姑奶奶回府省亲,正巧赶上三爷的好事儿” 抬眼瞄一眼春花,低首不言语,心里叹气,脸上却跟着欢喜“可不是,出来这许久,我那屋子,不定落多少灰了。回去可有地方住?” “怎么会没地方”周嬷嬷讶异“年中的时候,为姑奶奶养病,三爷便在城里城外各置了一处宅子” “城里这处宅子,虽说只得三进,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鱼池,花园也都是有的,三爷又费心的整修装饰,现如今做新房,再是合适不过。” 周嬷嬷欢喜得脸膛放光“别说姑奶奶了,即便莺歌儿,也都得了处正经院落” 嗯,我抬起眼睛,周嬷嬷光笑不语,徐嬷嬷自动接了话头儿“主子,您不知道,莺歌儿诊出身孕了,但凡孩子落了地,再待回了太太,莺歌儿便是正经姨娘了” “大喜,大喜”我尽量装出欢愉,心却沉到了水底,到底是谁,这般逼迫绮礼,以致绮礼会生出莺歌儿怀孕的法子来抗婚。莺歌儿打进府便是绮礼的丫头,先前老太太与绮礼议婚时,他便以“先立业,后成家”为借口,只肯收莺歌,不肯娶正妻。虽说只是权益托辞,但这些年,绮礼待莺歌儿甚好,银钱帐簿也都使莺歌儿收着。但凡一个男人,肯将钱袋交付给一个女人,必是对这个女人的最大信任。所以,绮礼爱不爱莺歌儿我不清楚,但这份信任确是独一无二的。和睦的二人中横插进一个玉容,我叹气,还是皇太后指婚,因此绮礼便赶着使莺歌怀孕,得些立身资本。 瞥一眼周嬷嬷,这婆子已欢喜得找不到北了,不禁摇头,看来这件事,还得见了绮礼,方能知道究竟。 即便不看好这桩婚事,但礼还是要送的,且还不能马虎。可是,搬出我所有的首饰匣子,却凑不出一套完整首饰。哎,都因我是妾室,于钗凤规格有严格限制。再瞧衣料,合用的也都是绮礼于我的。虽知绮礼不会与我计较,可终归人要脸树要皮不是。 抱头琢磨半天,所得主意横竖越不过做鞋做衣服。 “春花”拿定主意我支使人“给我拿支描花样的笔来” “主子,您忘了,正月里不动针线” 是,闺阁里是有这一条。哎,我无力的抚着额,这可如何是好? “主子,您乏了,还是睡吧?”春花扶我上床,我摆手拒绝“你们收拾东西吧,我再坐一会儿” 只手支腮继续苦思,忽听春花唤我“主子,您来瞧”。依言过去,瞧见绮礼送我的箱子中有一个首饰匣子,打开,金玉珠凤各两对,以及对应的项圈,圆镯,戒指和耳环。 “行了,主子”春花轻轻的合上匣子“礼全了,您也别再熬着了。赶紧睡觉,明儿还得进宫呢” 除夕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十二月三十) 大年三十,宫中家宴,乾清宫摆了不下五十桌。除了各宫主位,太子阿哥们也都领着有名分的妻妾各占一桌。打皇太后,康熙,太子起至女官太监每人均循例穿着礼服。即便象我这种挂着庶福晋名,行通房丫头实没有正式的礼服礼冠的侍妾,也得尊不成文的约定穿着自备的深浅不一花样不一的粉色衣袍,昭示身份。 女宾等候区见到绮霞和绮云,两件大红礼服,如新婚夜龙凤烛一般晃眼。“四嫂”见四福晋进来,房里竖起一排红烛。 “各位弟妹,你们倒都来了啊”相交于四福晋的从容受礼,我则需与耿氏一起与各位福晋道福“奴婢给各位福晋请安,新春吉祥” 方伺候四福晋落座,太子妃又到了,再一通请安行礼。折腾坐下,开宴了。于是一群人都换到乾清宫,见到各位爷,便将方才的请安行礼再演练一遍。最后,皇太后,皇上领着后宫来了,大家伙儿反倒简单了,三呼万岁后平身,我终于得了座儿。 我的座位甚好,左手前挡了根柱子,所以在应景儿的喝了两杯酒,吃了两口菜后,任康熙老儿同他的妻妾儿子媳妇军团如何唱和,我只管捏个饽饽填肚子。待两个饽饽下肚,肚里有了底,我便睁眼入定,顺带补昨儿今儿欠下的午觉。 所以当耿氏扯我衣裳,小声唤我“绮妹妹,万岁爷叫你呢”时,我很眨了一会儿眼睛,心里一片模糊,难不成宫中年例由皇上亲自派发不成。转转眼珠,对上胤禛正在聚拢的眉头,心不禁抖了一下,慌忙对着柱子跪下“奴婢叩见皇上,祝万岁爷万福金安” “呵呵”康熙不以为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起吧,来来,来,到前面来。你躲那柱子后头,到底是在给朕磕头呢,还是给那柱子磕头啊?” 呵呵,一屋人应景般都笑了。可怜的我接着磕头“奴婢愚昧” “行了,老十家的,你拉你姐姐起来” 立在一对拜烛中间,我愈加茫然,只听到康熙得意地笑声“皇额娘,这郭络罗家三个格格,都嫁了朕的阿哥。您瞧,这三个孙媳妇立这儿齐整不齐整” 明白了,想是绮霞绮云今晚太过出类拔萃,以致康熙龙颜大悦,爱屋及乌的想到我了。 “齐整,齐整”皇太后眯着眼不停点头“只是这老二,平素不大见。” 皇太后忽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儿?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 “回皇太后,奴婢绮罗。平时在家”心里翻了个圈,决定三从四德“伺候贝勒爷和福晋” “啊”皇太后噎住了,宜妃见机的快,立刻提点我“你这孩子,皇太后问的是除了伺候贝勒爷和福晋呢” “除了伺候贝勒爷和福晋”我怔住,沉思片刻后回话“回皇太后和宜妃娘娘,奴婢除了伺候贝勒爷和福晋外,还得学规矩” “哈哈”康熙打了个哈哈“皇额娘,宜妃,朕想起来了,这是个实诚孩子。选秀时,朕还赏她来着” “是”宜妃附和“万岁爷圣明” “这有啥圣明”康熙笑着摇头“不是实诚孩子,能对着根柱子坐一晚上” 众人又凑趣般嬉笑,四福晋也笑着立了起来“皇阿玛说的是,是儿臣疏忽了。府里姐妹中,就数绮妹妹言词最少,不言不语的招人疼” “嗯”康熙点头“这就是为人实诚的好处。梁九功,把前儿进的玉石摆件搬些来” “喳”梁九功答应一声,便指挥小太监搬来几十盆玉石盆景,牡丹,桃花,佛手,梅花,海棠,石榴,月季,水仙应有尽有。 “朕赏你们姐妹儿三一人两盆”康熙大方的一挥手“自己个儿挑吧” 绮霞先挑,选了一盆牡丹,一盆石榴;绮云再挑,选了一盆梅花,一盆石榴;轮到我挑,我便挑了一盆佛手和海棠,取福寿满堂的意思,送绮礼甚好。 康熙点点头,我便回坐儿,东西自有苏拉替我送。这刻功夫,坐位便变了,几个女人稍微挪了挪椅子,我便不必面柱了。无谓的坐下身,继续瞧戏,呵呵,这真实清宫戏。 下剩的盆景,便是今晚的彩头,吟诗作词,弹琴唱曲,无论哪样,只要如了康熙的意,便赏两盆,最后那桌盆景多,便算那桌赢,将赢取今晚老康头赞助的神秘大奖。 我四顾瞧了瞧,八贝勒一桌才两人,最是吃亏。没成想抢先闹腾的却是老十“皇阿玛,这不公平,儿子最喜欢摔跤,怎么没有摔跤” “行,那就加上摔跤。”康熙真的很好说话“不过,你的找到兄弟愿意跟你摔才行” 当当当,清宫才艺比试开始了,第一场即景诗词,这是男人们的事,真不知这些后妃福晋侧福晋参和啥,于大庭广众之下摆这便闭样。在这男女混合集体如厕的间隙,胤禛瞧到我便冲我点点头“绮罗,你来磨墨” shit,我无奈的挪到胤禛身边,接过耿氏的差事与他磨墨,耿氏则也铺了张纸,蹙眉提笔的与福晋,李氏一起酝酿情感。 思衬良久,胤禛终于提了笔,书下一首七律 “殿阁参差际碧天,玉阶秋草静芊绵。云开北阙祥光满,雨过西山霁色鲜。 宝座金炉香蔼蔼,彤墀仙掌露涓涓。承欢频荷温颜接,凛惕趋跄绣扆前。” 不出所料,果是拉出来的稀(诗)。我摇头叹气,着实可惜了这纸,这墨,还有我的工夫。 转眼,福晋得了首五言“爆竹除旧岁,桃符换新春。围炉竟举杯,万家共团圆”,嗯,不错,较“一夜北风紧”还多了三句。 赏完福晋的大作,李氏也拿起了笔,书了首七绝“华堂笑语漏迟迟,几度红笺手自裁。 年年此夕费吟呻,一星如月看多时。” “一星如月看多时”,这是取大妇是月亮,妾室是星星的俗语,发除夕夜月不如星的感叹。好,很好,我点头赞叹,李氏抱负满怀,即便做诗,也要较福晋多八个字。 念完李氏的诗,耿氏微微一笑,心有沉竹的捏起了笔,也是一首七绝“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 “从此剪刀闲一月”对“几度红笺手自裁”,你李氏不是要裁纸做诗吗,我耿氏便以正月不动针线的规矩,将你这把剪刀打入冷宫。高,实在太高了,若非省起这是在乾清宫,我几乎要拍手叫好,瞧这气斗得,多地道,多水平。 (备注:李氏的诗是清黄景仁的《除夕》《感怀》,耿氏的诗取自清查慎行的《凤城新年辞》) 说实话,康熙老爷子确非凡人,竟能对着这堆唾沫星子草纸笑眯眯的咀嚼好一刻,然后再给皇太后反刍了一遍,转回脸又将每个儿子都褒扬一番。果真,儿子是自己的好,即便是十六阿哥也得了句“有进益”的好评。再就是发花,每个儿子两盆,只四贝勒八贝勒双占鳌头,各得了四盆。 嗯,绮霞,绮云,耿氏均得了彩头儿。 耿氏心中得意,竟学李氏模样,拿手绢儿捂嘴轻笑“爷也该让绮妹妹做一首才是”。 福晋瞧了耿氏一眼,耿氏便低了头不再作声,李氏的嘴角则习惯性的微翘起来,东施效颦,我在心中替李氏配音。 李氏,知府李文熚之女,贝勒府第一侧福晋,在福晋进门前,已为胤禛生了儿子。虽说那个孩子未等及宗人府修谱排序便夭了,但她到底是胤禛的第一个名分女人,又是福晋未进门前贝勒府的实权管事儿,所以即便是福晋,面子情上也常让她三分。 面子情上的礼让,嘿嘿,我冷笑,所以这才有了耿氏。 耿氏,管领耿德金的女儿,是福晋入府后进门的第一个妾室,知文通乐,有些才气,不但能伺候胤禛笔墨,而且还能算会写,帮衬福晋操劳家事。 显见得,现今这贝勒府里,耿氏与福晋一路,而李氏对耿氏有些隔阂。耿氏呢,听刚才的话,似乎对我颇有猜忌。 唉,我无声叹气,贝勒府后院儿这泡烂污,我该如何自处,是出淤泥而不染,喀嚓折掉,还是随波逐流无声零落? 写福 第二轮写福字,每个人都写。 我们这桌儿,李氏铺纸,耿氏递笔,我研墨,胤禛率先提笔书了一个斗大的“福”字。平心而论,胤禛的字不错,遒劲刚毅,端重而藏锋,其气势和布局,俨然已是大家。 “琴雅”胤禛递笔与福晋“你来” 福晋含笑接过笔,也一挥而就,写完抬头“爷,臣妾天资愚钝,再练,也只得这样了。李妹妹” 我瞄了一眼,果然,福晋没谦虚,真的只是一般。 李氏手里已擎了一支笔,自然便无法接福晋递过来的笔,所以耿氏便接了,福晋也不以为意,脸上没带出一丝不快。 李氏从来就不是个省事的,加上她的字儿确也不错,所以将这乾清宫当自家书房一样将一个福字翻来覆去的写了八遍。终待李氏停了笔,将这第八张纸与胤禛的字排到一起待干。我也终于瞧出来了,两个福字的走笔框架,竟是一模一样。再拿李氏的字对比福晋,显得福晋便成了那个多余。 酸冷的耿氏以李氏为楷模,临时抱佛脚练字时,我趁机环顾四周,各桌女人都是同一幅德行,只绮霞那桌儿例外,她夫妻俩早早交了卷,正四下转悠着瞧热闹。 总算轮到我写了。因久不拿笔,自知手生,正好省了放水做假的功夫,悬腕提笔由着心意将上辈子便练得浑熟的福字挥于纸上。 “啪哒”丢下笔,便瞧见胤禛一脸愕然。 “这福字谁教你的”胤禛压低嗓音问我 “梦里学的”我顺口胡扯 “胡说”胤禛狠瞪我一眼,语气中全是阴狠“敢胡说,哼” 呆了片刻,我方省起这天下第一福字,原就是康熙的墨宝。只是这年月这福字的拓片还没烂大街。这确是一个问题。 果不其然,康熙扬着我那张红纸问“老四,这福字是谁写的?” 胤禛狠扫我一眼起身回话“回皇阿玛,是儿臣庶福晋郭洛罗氏所书” 我扑通跪下“奴婢知罪” “嗯,说说看什么罪?”康熙话家常一样问我。 我向上磕头“奴婢不该贪着宫里的福字碑好,私下临摹。铸成大错,还请皇上治罪” “你说宫里福字碑好?那么朕问你,这字儿好在什么地方?” 好在什么地方,福字左上角为汉字草书“一”,左下角为汉字草书“子”,右上角为汉字草书“多”,右下角为汉字草书“田”,合起来看是“福”,分开来读则是,一子多田。不封口,则地大物博乃为福也。 只是,皇上还记着上次选秀的事,眼下我这个实诚人,该如何回话。where,where,自然是everywhere。 “回皇上,奴婢瞧着这碑哪儿都好,就没不好的地方” “哪儿都好?”康熙显然不信 “是”我硬着头皮扯谎“选秀时,奴婢去佛阁祈福,听说这碑来历非凡,便多瞧了一会儿,结果越瞧越好,偏还说不出哪儿好。因宫里规矩大,佛阁不能久留,便将样子偷记心里了” “因是宫里的东西,奴婢也不敢问人。只想着好好练,练熟了,工夫到了,自然就明白了” “老四”康熙瞧着纸问胤禛“你这桌的墨谁磨的?” “回皇阿玛,是郭洛罗氏磨的” 康熙点点头“梁九功,把那块红枫松花砚拿过来赏给郭洛罗氏” 松花砚,四大名砚之一,因产于松花江,涉及到清朝的龙脉,被列为国宝御用,只少量赏给有功臣子。康熙在位六十年,不过制砚八十余块。而这红枫松花砚又是砚中孤品,显见今儿我这实诚马屁拍得很到位,很到位。哈哈,三百年后,这御制松花砚仅存于博物馆。没成想今儿落我手一块。再不犹豫,我磕下转生十年来的第一个诚心头“奴婢绮罗谢皇上赏” (备注:where,where,everywhere,是一个民族交流时的笑话。外国人喜欢赞扬别人太太漂亮,中国人喜欢用哪里哪里自谦。所以某年某日某月,一外交场合,老外夸赞一中国商人的太太漂亮,商人自谦“哪里,哪里”,翻译便翻了“where?where?”,老外思了半日,回了everywhere; 关于“天下第一福字”,是康熙为孝庄太皇太后祈福时所书,号称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作,据说此后康熙再未能书出如此之作,所以将此碑立在佛阁,后来乾隆与了和绅,现在这碑立于恭亲王府花园假山中,至于这个碑的拓片,但凡花钱便能买到。) 回门 抱着砚喜孜孜坐回坐儿,任后续琴吟箫鸣,我只想着绮礼见砚台时的欢喜。 怎么散的宴,怎么辞的宫,怎么坐的马车,怎么回的府,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捂的暖活活的红木云纹匣子没一刻离开过我的胸口。 回房,换了衣裳,坐到炕上,小心的打开匣子,拿出砚台,于灯下细细赏玩。双凤造型,细腻质地,凉爽手感,因是新货,所以指尖还略有滑涩的感觉。再以掌扣砚面,一分钟后,砚面就有水滴凝聚,翻开手掌水雾转瞬既飞散。真正好砚。 灯影暗了暗,一抬头便见胤禛立在炕前。 “精神这么好?” 胤禛拿下我手中的砚放进匣子,再搂我的肩“今儿过年,照礼得与福晋守岁。不过瞧你今晚乖巧,爷还是先赏你吧” 胤禛的赏太大,我承受不起,惟有一晕了事。人中被掐后醒来,四阎王冷哼一声,将我丢与春花,自寻福晋去了。 (康熙四十年 1701年正月初一) 没睡多久,便得进宫拜年。好容易折腾出来,马车上我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年初二,郭络罗府接我回府省亲的人上门。 “主子,醒醒”春花推我“三爷接您来了” 绮礼?我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不错,今儿大年初二,可不是回娘家的好日子。慌慌忙忙收拾好,也未及早饭,我便急赶来上房与福晋告假。 “福晋吉祥”我依礼与福晋请安。可未待福晋发话免我的礼,高福便匆匆跑了进来“回福晋,爷有话告诉福晋,请福晋回郭络罗府的人,绮主子身子刚好些,不宜劳累,下次再接吧” 福晋怔了一刻,旋即瞧了瞧我,便对高福点头“还是爷想的周到。你回去跟爷说,请爷放心,这事我有分寸” (康熙四十年 1701年正月初四) 无可奈何的回到房间,丢下手里的砚台,浑身一软,横于炕上。下午,胤禛来了,我百般俯就,他便食髓知味的留了一夜。初三再来,虽未留宿,但走时也是心满意足,笑意绵绵。初四日午睡,候他心神俱驰,将睡未睡之机,轻言试探“贝勒爷,明儿要过郭络罗府赴喜筵吧”。 迷离的眼神瞬间凌厉,松弛的身体倾刻绷直,温存的手掌变成桎梏,毫不留情的炕帚雨点般倾落我身。 “后院妇人,竟敢过问爷外面事务,居心何在?” “奴婢错了,只求贝勒爷别生气”疼痛中我哭泣求饶。这也是府里的规矩,妇人受罚时,需认错求饶。嘴硬,有的是法子让你不嘴硬,即便是只鸭子,搁油锅里滚滚,那嘴也松了不是。 发泄完怒火,四阎王丢下炕帚“若非年下,定将你交于福晋,家法处置” “奴婢谢贝勒爷恩典” “哼”冷笑声中四阎王走了,春花慌忙进房瞧我。 “主子”春花欲言又止,随手取了衣衫裹住我身上,拿垫子将我抵好“主子,奴婢帮您擦擦,药房的人怕是一会儿就到”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瞧着春花,我慢慢的合上眼睛。 (康熙四十年 1701年正月下旬) 这次我真的病了,浑浑噩噩的烧了好几天。待烧退了,我人明白时,正月十五已然过去了,年也就算完了。 烧久了,人有些虚,这些天都没能去上房问安,倒是福晋遣人送了我不少小食点心。加上昨儿医生换了调养方子,所以今儿我便依例来给福晋请安。闲话几句过后,我便到一边立规矩。 谁知今儿胤禛下朝倒早,福晋见他还没吃早饭,便笑着说“可巧儿姐妹们都在,一起用吧”。一时半会变不出一桌早饭,何况贝勒府一向节俭,所以各院将自己的早饭移将过来,拼了满满一桌。 福晋,有四样饽饽,油酥饽饽,叉子火烧,混糖锅饼和丝糕,饽饽上捏着精致的喜鹊登梅,水草金鱼等精致花样;李氏,八宝粥,鸽子蛋,还有一笼水晶蒸饺;耿氏,豆汁儿,焦圈儿搭六必居酱菜;夏花,燕窝粥,鸽子蛋,蝴蝶酥;宋氏,鲜汤馄饨,肉末烧饼;安氏,莜面搓鱼子;海氏,银丝卷,豌豆黄。再看我,大葱猪肉包子,白煮蛋,酱牛肉外带一锅小米粥,整个一行脚伙食。 不是福晋派给我的厨娘不好,而是春花,金嬷嬷,徐嬷嬷众口难调。春花对酱牛肉情有独衷,金嬷嬷则以为世间美味莫过于大葱炒猪肉,而在徐嬷嬷心里营养莫过小米粥,至于我自己,喜欢的偏是白水煮鸡蛋。 哎,瞧着盘子里的包子,我无声叹息,顺带拿了个主意,回去后,记得嘱咐厨娘,以后包子将捏小些。 “爷,您尝尝这个”李氏抢先给胤禛舀了碗自己熬的粥。 “爷”耿氏灵巧的递上筷子。 “爷”夏花机敏的夹了块蝴蝶酥搁胤禛碗碟里。 爷,爷,比赛声中大家都举起了筷子,别人的方向都是胤禛,只有我对着自己。念头转了转,筷子跟着转了方向,奔胤禛而去。问题是,两辈子过下来,向来都是别人夹菜与我,我从未与人夹过菜。今儿不知天高地厚的与如此多双筷子同场竞技,眨眼,便露了怯,我的白煮蛋扑通一声掉胤禛粥碗里,汤汁四溅。 ‘啊”,“呀”娇呼声中,火烧,鸽蛋,饽饽也纷纷落筷。 “绮罗”听到胤禛的声音,我慌忙请罪“奴婢该死” 福晋拿帕子给胤禛擦脸,顺带宽慰“爷,绮妹妹这向病着,一时抓不住筷子,也是情有可原” “既是病着,那就回房躺着去”四阎王冷笑“等好利索了再出来” 得,我又禁足了。 回院继续早饭,刚喝半碗粥,胤禛便来了。 “成心的是吧”胤禛提我上炕“病好了,有力气闹腾了,是不是” “不服管教”冷笑声中四阎王扯光我衣裳“再烈的马,爷也降了。难不成,到你这儿,倒成了笑话” “真以为,你长得好,爷便不能抽你”四阎王手一抖,马鞭乘着风声呼啸而来。我举手护头躲避,啪,鞭子落在前胸肋下,痛得我浑身发颤。 即便读了圣贤书,我依旧没有出息。 “贝勒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贝勒爷,奴婢是无心的” …… “贝勒爷,奴婢错了” “奴婢再不敢了” …… “贝勒爷,贝勒爷” 没了求饶的气力,也没了躲闪的气力,我无助的跪爬床沿,由着鞭子呼啸肆虐。 “服气了?”胤禛提着鞭子问我。 “贝勒爷”我勉强回应“求您饶恕奴婢吧” “哼”胤禛丢下鞭子坐到炕沿“知道以后怎么伺候爷了” “是”忍痛与枕下翻出春宫册“奴婢这就伺候贝勒爷,爷瞧这个花样,可好” “贱货”胤禛鄙夷的撩起袍子“知道自己本分了” “是”我卑微的跪爬到他脚边“奴婢做牛做马伺候贝勒爷” 《大清律》明文“妾,律比畜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