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步红尘》 楔子 我坐在河边的坡岸上,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等我感觉到自己在向下滑动时,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了,手摸到身下的沙石时,看见对岸的坡面是由大小相似的石头用水泥镶嵌在一起的,象是一堵墙上描上了花纹,多么的严丝合缝啊!脚没入了河中,冰冷的水一下子灌到了鞋里,这种刺骨的冰冷很快蔓延到我的腿上,腰里,颈部,最后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尖叫,就完全进入了冰冷中。我在冰冷的水里浮沉着,水声和人们的惊叫声一次又一次地在耳际交替着…… 我感觉到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衣服,我奋力挣扎起来,终于身上一轻,我从寒冷中脱了身,手脚并用的爬上岸,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不想明天的报纸头版头条有我狼狈的照片。 我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看见有一群人闹哄哄地围在一个门口,拼命地向里边挤,在做什么?我也跟着他们向里边挤,挤进门口的瞬间我踩到了谁的脚,有人狠狠地推了我的背一把,我象片叶子似的一下子滑倒了,似乎摔到了深渊里,无限的向下降落…… 第一章 兰小五儿 兰耀祖在窗前站了很久,屋里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紧接着是陈婶的声音:“是个女娃儿,大眼睛,很俊哪!” “又是个丫头?”兰耀祖感觉到了绝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屋里的人没理睬他的悲怆。 陈婶从屋里探出头来,一张胖胖的和善的脸向远处的孩子们扬了起来:“看看你妹妹!” 兰家大大小小四个漂亮的小女孩拥进了屋里,她们都围到母亲秦氏身边,看向她怀里抱着的那一个小小的婴儿。三岁的老四亭亭半张着嘴,一滴透明的呵拉子滴在了婴儿的脸上,竟然神奇地让婴儿闭住了嘴,停止了哭泣。秦氏慈爱地笑着抹去了那滴微有粘性的液体。 兰家五姑娘出世后兰耀祖已没有兴致再给女儿起名字,秦家母女们叫她“小五儿”。 兰耀祖曾经很在乎名字,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他认为不够斯文,自己起了个字“文昌”,直到现在妻子秦氏也会笑话他年轻时一叫他耀祖就会生气的事。 秦氏儿时孤苦,父母早亡,跟着爷爷磨豆腐过活,虽然整日操劳,人却是出落的水灵灵的,现在看上去依然是个利利索索的中年美妇。唯一自认欠缺的是一双半大脚。兰耀祖年轻的时候风流自许,到郊外游玩的时候邂逅了卖豆腐的秦姑娘,一见钟情,死皮赖脸地求母亲找人说媒去。因为是三代单传这么一个娇惯的儿子,兰家老太太便放弃了门当户对的条件,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媒人找到豆腐店,天花乱坠地一说,秦氏的爷爷想着自己年岁已高,难得是个镇上的殷实人家上门说亲,又没有三妻六妾的,就允了。 花好月圆地过了几年,添了大女儿,兰耀祖兴兴头头地和兰老爷子商量给她起名兰晓风,雄心勃勃地想要把“风雅颂”全部排上,老人们都高高兴兴地巴望着子孙兴旺。后来就添了老二晓雅,没几年,又添了老三晓颂。到添了四女儿,兰耀祖便道别再这样下去了,丈爷没等到见重孙子的面就走了,爷爷奶奶还是要见孙子的,这几个丫头已经够了,老四便有了大名“亭亭”。前两年兰老太太感染风寒过世了,兰老爷子的精神便一天不如一天,等秦氏再次有娠时,老爷子已是病入膏肓,临终前拉着兰耀祖的手嘱咐如果有了孙子 ,一定要到坟上告诉他。兰耀祖懒得打理家业,就把临街的店面租出去了两间,另一间自己开了个私塾,教着几个学生。 秋风再起的时候,小五儿已经八个多月了。 老二晓雅抱着她站在炕边,大姐正在缝一顶小兔帽子,不时戴在她头上,二人品评一番,再拿下去缝几针。 一阵杀猪般的哭嚎声突然传来,二姐把抱着的妹妹往炕上一墩就跑了出去,大姐抱起小五儿,循声找到了秦氏的房里。老三晓颂正被娘摁在炕上,常来帮忙的陈婶拿着一条白布用力地缠着她一只粉通通的脚丫子,“别蹬别蹬,要不就缠不好了!” 秦氏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新婚时有人笑她脚大,对女儿们的脚便格外着意。大女儿和二女儿都缠得尖尖的小脚。当下一边劝说着三女儿,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环顾,用眼神扫过其他女儿的脚。小五儿一只脚上穿着白麻袜子,另一只却光着,肥肥的小脚掌上五个小指头象树叉似地伸展着。秦氏似乎看到小五儿的脚瑟缩了起来,像是要躲藏起来。秦氏不由一呆,正要细看,四丫头也闻声而来,伸着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站在还冒着热气的木盆边上,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吃了晚饭,女儿们回自己屋里睡去了。秦氏躺在那里和兰耀祖商量家事,偶尔还调笑几句。说起三丫头缠脚的事,觉得这孩子格外倔强,今天给她缠脚极为费时费力,缠完后她竟然还自己解开脚布,以后要每天盯着查看她的缠脚是否被解开了。忽又道“晓颂”这名字不好听,是否不祥?一会儿又提起当初新婚时有亲戚嘲笑她的脚有尺长,乡下哪个姑娘不是大脚?! 小五儿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每天都这样躺着,等着,所有的一切,愤懑,甚至是绝望都已消磨殆尽。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为什么不让她忘记往事,开始一个真正的新生。她也曾想绝食自尽,但是不知道之后会不会重新受这种活死人一样地苦楚,只好象前世一样消沉麻木地活下去算了。 然而今天的事又触动了她,她虽然自暴自弃,却还不想自残自虐,不仅是缠脚时的痛苦难以忍受,更重要的是给以后所带的种种不便。死亡只是为了结束一段自暴自弃的人生,难道还要再开始另一段自暴自弃的人生?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动母亲。小五儿一直被父母当做透明人或是小傻子,所有言语皆不避讳,她已深知父母的脾性。忽想起秦氏虽然爽快能干,但她毕竟还是“以夫为天”的,就比如她很疼女儿,但她并不介意兰耀祖对女儿的漠然。只有引起父亲的注意,并且打动他,也许才能有几分转机。兰耀祖现在变成了个有几分偏执的酸秀才,也许只有从读书写字方面着手了,可是她又从没见过姐姐们写字读书,似乎她们都不识字。 左思右想,毫无头绪。却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二章 一些琐碎的事 春暖花开的时候,小五儿已经开始在院子里跑了,秦氏不止一次地夸奖她走的稳,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爱摔跟头。 然而秦氏心下常常忧虑的是,小五儿说话太晚了,虽说是贵人语迟,但一个女孩子,到了三岁头上,还只会说爹、娘、姐、吃、喝这么几个字,总是有笨的嫌疑,——虽然有时候感觉她心眼还算灵透。而且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怎么哭闹,有时候还发呆,莫不是……秦氏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院子里有一棵很粗的玉兰,洁白的花骨朵挂了一树,兰耀祖和他的几个朋友——都是酸味相投的人,围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兰耀祖写了点东西,几个人轮流看了点头称许,“兰兄果然手笔不凡” “文昌兄的字已更上层楼了。” …… 兰耀祖意得志满之余,正低头做谦虚状,忽觉气氛不对,抬头看时,见秀才们起了一阵骚动,都在扭着脖子东盼西顾,他不由得环顾四周,看见小五儿正伸着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围着大家绕圈子,似乎想爬上石桌。 兰耀祖极为不快地抓着她的后领子把她拎了起来,一直拎到了女儿们的屋里,小五儿听见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们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出去捣乱。” 晓雅在教婷婷玩陀螺。看见四姐 “啪啪”地甩着鞭子,小五儿眼前一亮,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大侠,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练武的话,总是会多少有个防身之术,且能锻炼身体,不妨尝试一番,她伸手抢过小鞭子,仔细地研究起来。 很快到了夏季。 原来古代的夏天没有工业社会时期那么热。每天的早上都还要盖上薄被,而且这里没有工业社会时期最令人害怕的黑花蚊子,中午的时候,有大姐或二姐会帮着摇扇子,哄着睡觉,又不用上学,小五儿的夏天过得便也似神仙一般。 这天中午睡得正香,小五儿突然被摇醒了,没睁眼就知道是老四亭亭,只有她这么没轻没重,果不其然,睁眼先看见她眉心的那颗胭脂痣。小五儿大怒,正想给她一巴掌,却见亭亭一脸欣喜地说:“大西瓜大西瓜……”小五儿正睡得一头汗水,想想来一块凉爽甘甜的西瓜肯定也不错,就爬起来跟她向厨房走去。二姐和三姐正在玉兰的浓荫下跳双陆棋,看到她俩就说让告诉大姐,给她们拿几块西瓜过去。 姐妹俩眼巴巴地看着大姐把一个翠绿的小西瓜切好了,拣出几块来用白磁盘盛了放到柜顶上说,娘去陈婶家了,这是爹和娘的,不许偷吃。 然后才每人给了一块。 咬上一口,甜! 但是籽太多了,一块儿就够了。大姐用两个尖尖的手指把西瓜送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 小五儿听见院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挥舞着不离身的小鞭子跑到厨房门口向外张望,原来是本家的一个堂叔兰耀财,这人是兰耀祖刚出三服的堂弟,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时常来闲坐。小五儿对此人莫名地反感, 见是他就收回头来,这厮却看到了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先叫了一声“小哑巴”,小五儿怒目相向。 大姐递给他一块西瓜。他接过去,眼睛却留在了晓风雪白的手指上,又顺着她尖尖的手指一路向上看去,目光停留在她莹润如玉的脖子上,还呆呆地向前走了一步,晓风脸顿时红了,微带愠色,扭转身拿了两块西瓜,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缺德玩意儿呆呆地目送晓风出去才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西瓜。他抬起头看到了老四亭亭穿着件小衫,露着脖子和两只浑圆的胳膊背对着他在案前吃西瓜,就坏兮兮地叫了句亭亭,弯腰一手扭住了她的屁股,一手把西瓜放在案上,正要伸出去,一直冷眼旁观的小五儿早已飞快地跑过去,一鞭子抽在他的脸上,骂道:“畜牲,滚出去!你妈的! ” 这家伙吃惊地用手捂着脸看着小五儿,趔趄着后退。 小五儿手里的鞭子虽然抽不到他了,也“刷刷”甩个不住,一边怒骂道:“你在此为非作歹,搅乱人伦,天理不容,真是此心可诛,人神共愤,祖先蒙耻!今天先让你尝尝龙须面的滋味,小小惩戒一番,今后若再有恶念,只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这小子眼露惊恐,一溜儿烟地向门外跑去。小五儿抓起他咬过的西瓜奋力砸出去。 兰耀财惊惶失措地从玉兰树下跑过,一反往常嬉皮笑脸的样子,兰家姐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却连打个招呼也顾不得打就逃走了。 老二晓雅纳闷地问道:“堂叔怎么了?!” 大姐不知所以然地摇摇头,想了想两个年幼的小妹还在屋里,甚是不妥。便走到厨房去探视,“怎么了,六叔怎么跑走了?” 小五儿在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玩着小鞭子,老四亭亭忙着全心全意地吃西瓜,西瓜汁顺着下巴滴下来,让人想起她抱着亲亲时的呵啦子。 这年冬天大姐定了亲,陈婶儿娘家的邻居。过年时候他们父子两人来拜节,大姐也偷偷地看见了那个忠厚本份的小伙子。 在兰耀祖出去送客的时候,秦氏把大女儿叫到了房里。老大晓风脸红红的,把头抵在怀里抱着的小五儿头上,小五儿手里耍弄着小鞭子,耳朵里却听着母亲训话:那家人厚道,婆婆也不事儿多,好伺侯,你又会做饭做衣服,她也没什么可挑咱的。人家弟兄两个,家里有几间房,有几亩地,过两三年成了亲,以后有个三男两女的,就好好过去了。 此时大姐肌肤胜雪,脸带红晕,修眉长目,宛如画中人。小五儿呆呆地看着她,想到有一天嫁做他人妇,开枝散叶,费心巴力地过活,渐渐老去,象一根草一样地枯萎掉,顿觉悲苦不堪,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大姐心不在焉地慢慢用柔软的手指擦着小五儿脸上的眼泪,突然叫道:“你哭什么呢?娘,小五儿哭了!” 娘把小五儿抱过去道:“哭什么?不愿意让姐姐娶到人家去?傻孩子,姐姐娶了也能回来看你呀。”小五儿只是把头抵在娘的颈窝里默默地流泪,大姐又好羞又好笑,也走近了去哄小五儿,小五儿伸出手把她搂到娘的另一边肩膀上。 第三章 没出息的儿子 过了两天,兰耀祖的莫逆之交,陈文俊也带着他的儿子小岳哥儿也来拜节,那小岳哥生得干净斯文,气质沉静不张扬,甚受兰耀祖的喜爱。夸奖几句后,三言两语就说到了岳哥儿的字上。 兰小五儿被姐姐们指派出来看看待客的有什么好点心,看见会客的堂屋里没人,便迈步向里走,直奔梨木大方桌上的糕饼而去。听到当作书房的侧屋里有人说话,探头看时,见好为人师的爹正站在那里侃侃而谈,大讲字的间架结构。小岳哥站在桌子对面,一脸的钦佩。 兰耀祖讲了个心满意足,才对岳哥儿说道“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小岳哥儿随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兰耀祖又道这个“岳”字写得还行,“陈”字的左耳写得不好,耳钩宜小以让右,横向斜度应稍大,竖的收笔用垂露。嘴里说着手里就又写了一个软耳,然后示意岳哥儿写一下。 岳哥认真地在砚台边上罡着多余的墨,忽然看见砚台中又出现了一管笔,然后他们便看到了跪在椅子上的兰小五儿,用力握着笔,在纸上写了个软耳,他们目瞪口呆的时候,小五儿又写了一个,然后又一个,竟然隐隐有了几分兰耀祖字体的风骨。 兰耀祖不相信的从岳哥儿手中拿过笔,写了个“陈”字,等候片刻,见小五儿依旧一脸痴呆状,就又写了个“一”,看着小五儿跟着写了,又写了二、三、王、田等简单的字,眼盯着小五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写下来,不禁和陈秀才面面相觑,陈秀才也是惊叹不已。兰耀祖眼含热泪,拉着陈秀才的手说“文昌若生子如此,夫复何求?”陈秀才道:生女如此,亦是难得,此岂非上苍之褒奖也?! 兰耀祖又是惊喜又是叹息,一时只觉满心的酸甜苦辣,对着陈秀才感慨了岂止万分?就在他们激动不已的时候,小五儿听见了四姐亭亭的招唤声,跑到堂屋里,袖子里藏了几个糕饼溜回了姐姐们的房里。 一会儿,兰家姐妹们就听到了爹招呼炒菜摆酒。正月里凡事齐备,老大老二两个女儿流水地端菜碟果碟上去。陈秀才对兰耀祖半是宽慰半是真诚地夸赞了他的女儿们。因他一向喜欢二丫头晓雅性情爽快明朗,也趁机给他家岳哥儿订了亲。三个大小男人都心情极好,高高兴兴地喝酒吃菜,直到天色近晚,陈文俊才红扑扑着一张脸,携了儿子告辞回家。兰耀祖喝得醉熏熏的,在房里躺着一会儿哭一会笑儿,之乎者也个不停,秦氏带着女儿们收拾家务,刚交四岁的小五儿在窗前玩着小鞭子,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第二天晚上起,兰耀祖开始在秦我做针线活儿的小炕桌上教小女儿写字,有时候读一些启蒙的小文章。 从《千字文》教起,每天学上两句,兰耀祖从女儿的眼睛里没有看到的都是了悟,没有疑惑,不由又叹息道:“要是个儿子还怕不是状元?” 秦氏却不以为忤,笑道:“你们家就没有这个命!女儿家家的,可不就该是你说的那个无才便是德么?你这样费心神教她做什么?”兰秀才笑道:“只当是个没出息的儿子罢了,先过过养儿子的瘾。” 秦氏不再说话,也高高兴兴地在旁边做些针线,一会看看小五儿写的字,一会听听丈夫的评语,见都是好话,就又低下头去做手里的活儿。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小五儿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墙脚里。 琐呐声在窗外响了一边又一边。小五儿站角落里,从人群的缝隙里看着大姐向着爹娘盈盈下拜。大姐已盘发开脸,红衣凤冠,朱唇明眸,温婉之中有几分陌生的艳丽。她看着姐姐被搭上盖头簇拥出去,院子里人声嘈杂,笑语不断,心里终究是高兴不起来。耳听得琐呐声渐渐远去,心中更是无限的失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小五儿慢慢地写完后又拿起纸来吟读一遍,眼里的泪水便要溢出来。大姐的出嫁令她着实地郁闷了几天。这一阵子兰耀祖总在忙,先忙大姐的婚事,又忙姜秀才房宅的事,无暇顾及小五儿的学业。吃过晚饭,她便闷坐在秦氏的炕桌旁,翻看几页书。 兰耀祖在教学上却并不呆板,一部《大学》还在一遍又一遍的“明明德”。朗朗上口的《诗经》却先教了很多篇,做对与吟诗的道理也用浅显的语言给小五儿讲了一些,时常拿了一些诗文品评一番,眼看得小五儿也就有一点点进步。其实小五儿私下里认为父亲还是很有教学天赋的,比后世的填鸭教学要好得多,如果能把他的教学思路推广开去,没准儿也是一先驱,超越了后世的什么什么家。 秦氏感受到了小五儿的烦闷,心里有几分纳罕,虽然她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对小女儿不好的预感,但这个母亲还是细致地发现了小女儿的多愁善感,甚至现在她都能感觉到这个一向省心听话的小女儿现在正心烦气躁。她想了一会儿,最终眼都不抬地说小五儿要困了早点去睡,小五儿没吱声,似乎没有听到。 大门外传来叩门声,秦氏起身去开了门,兰耀祖带着一股寒风走进屋来,看到他鼻子冻得红红的,小五儿心里不由一动,如果做个口罩带带会怎么样? 兰耀祖一身的酒气,又让秦氏暖了一壶酒,晚上留的饭当作了下酒菜摆上了桌。喝了酒的兰秀才不再是酸丁模样,他很兴奋,一会儿叫嚷“娘子饮一杯”,一会儿摸着小五儿的头叫“儿子喝一口”,逗得她们娘俩儿哈哈直笑,这才得意洋洋地讲述这几天发生的事。原来这姜秀才是城里的一富庶之家,除了所住的宅子之外,还有几间空房在县衙的斜对过儿。有个豪绅看中了这几间房,勾结了县官强行占去。姜秀才人虽是个和善的酸儒,骨子里却有几分硬气,到豪绅门前宣讲分辨,却被一顿棍棒打了个半死。他的几个好友,联络了几个秀才,一群生员,每天在县衙前闹哄,又是递状子,又是四处找乡绅联名做保,一时间竟闹得喧哄哄的,人人皆知,还有说书先生编了话本四处传讲。姜秀才趁势把状子递到了知府手里,偏巧知府司大人是苦寒秀才出身,闻听斯文受辱,更觉不平,甚为恼怒,在状纸上申斥了县官一顿,著令退回所占房屋,将案子打回了县里。县官再三顶着不办理,司大人三番两次下文催促,昨天更是亲临本县,终于要回了宅屋,秀才们还逼得那豪绅写了服罪书。兰秀才讲起那县官与豪绅的狼狈相来神采飞扬,便不复酸儒的样子,颇有几分英挺之气,小五儿暗想这个样子还算对得起娘当年的如花容貌,看起来娘没有选错人。 夜深了,小五儿看着娘关好了门,才回到姐姐们的房里。四丫头亭亭还在黑暗里睁着眼等着她,小五儿一爬上坑,要亭就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我解开了,你给我弄上那个记号,明天我带你出去玩。”小五儿把四姐的缠脚布不松不紧地绕上,临了按着秦氏系扣的方式打了个扣儿。四姐从年前缠脚以来,一直是这样阳奉阴违,晚上泡脚时按着秦氏的要求缠得紧紧的,等大家睡了再悄悄松开。她们吸取了三姐当初的教训,决不硬顶。秦氏一开始检查了几次,每次亭亭就按小五儿教的那样,拼命把脚指头缩起来,看着都觉得要抽筋了。秦氏见效果明显,缠脚异常成功,也便松懈了下来,还夸四丫头最乖最听话。见风头已过,这个最听话的四丫头对小五儿的感激之情也渐渐淡下来了,除了系扣儿的时候有求于她,其余时候也便不再惟小五儿之命是从了,偶尔还会甩开小胳膊小腿的妹妹自己出了大门去玩。小五儿既不敢告诉娘,又打不过四姐,只能叹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卸磨杀驴,唉,人心不古啊。这一晚上,小五儿又叹息着进入了梦乡。 生活中总有些事就象小插曲一样一晃而过,无论是小五儿还是具体到现实生活中麻木的我们,都会漠不关心,转瞬即忘,然而真的只是个小插曲吗?或者说这些小插曲就是种子,注定了结出个福瓜或者祸果? 第四章 白叠子与灰褙子 这一年的夏初,大姐接了小五儿到她家住几天。 小村庄里住了百来户人家,大姐家住在村边。每天晚饭后,小五儿都要大姐和姐夫去村边的小路上散步。他们家的大黑狗一路上在前边撒欢。 大姐夫对小五儿这个“闲逛”的癖好很是诧异,不明白这个脾气古怪的小姨妹为什么会有个和他们家大黑一样的爱好。毕竟也常听到妻子提及这个小妹,为人行事大异其他孩子,只是见她姐妹两个感情深厚尤甚于其他姐妹,便爱屋及乌,对她极其迁就。 这个姐夫虽然憨厚,却很是内秀。看见小五儿手上鞭子不离身,比划个不停,又是甩苍蝇又是抽蜜蜂,就去宰牛杀猪的张屠家里要了窄窄的一条生牛皮——律法规定皮革是不允许私自占有买卖的,必须交给官府。屠户宰牛的时候便不甚爱惜皮子,割坏了的就切掉扔了。 他把牛皮割成上宽下窄的长条,编成麻花,留了细细的稍儿,配上称手的短木棍,太阳低下曝晒后,就是一把像模像样的小皮鞭。 这把鞭子拿在手里不觉沉重,轮起来却很有感觉,风声隐隐。小五儿一时兴起,狂舞不已,姐姐笑眯眯地看着,她感觉到妹妹现在很开心,终于象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却不知道小五儿在想自己更象周芷若还是梅超风。 小五儿再看姐夫时,便觉顺眼了很多,皮肤虽是黑黑的,但眼珠也是油黑发亮。既然有灵气,人就不会呆板乏味,那么他的心灵也就会比较丰富有趣,生活也便多出好多味道。 眼见大姐更漂亮了,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可想而知,姐夫对她也是极为体贴,否则也不为让大姐晚上出来“闲逛”了。 夜风吹在脸上,凉爽舒适,满天星光闪烁,田野安静美好。晓风虽然性格娴静,毕竟才十八岁,有一颗少女活泼天真的心,出来散散心也是极为高兴。月光下只见她一脸的悠闲,不时和丈夫说笑几句。很快这对小夫妻就发现,有最亲近的人陪伴在身边,在这样的夜色里毫无目的毫无负担的地闲逛,是极为惬意的,并且喜欢上了这项和大黑相同的爱好。 小五儿自认为人生悲苦,也就时时替身边的人感到悲哀和忧心。听到姐姐姐夫的笑语不时从后面传来,心下不喜反悲,她想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就叫作花前月下。红尘易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她无法想象娇美的大姐被生活慢慢吸吮成一个干枯瘦瘪的田间老妇。 然而看大姐这样子想必对现在的生活很是满意。既然她自己喜欢这样的日子,快快乐乐地老去,那这就是她的归宿了,还要怎样才算是生命的圆满呢?小五儿心里很疑惑,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出生,有些事看得明白却又无能为力,便天生比别人多出了多少烦恼,终究是比世人清醒还是误入岐途了?一时不她禁痴了。 早晨,小五儿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了。隔着后窗看见姐姐姐夫二人正在后院里边采摘桑叶边说笑。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酝酿着一场大雨。 大姐看见小五儿走出来,便说:“也没给小五儿带件夹衣来,这里风凉,比不得咱们家里,一会儿姐姐给你拿件衣服穿上。” “昨天我见娘晒衣服来着。”姐夫迟疑着说:“我看见我小时的衣裳鞋袜了,看大小五妹也能穿,还挺好的,你要是不嫌,一会儿我拿给她穿。” 晓风笑道:“好啊,总比穿我的衣服好,穿着大小合适了才好玩耍。我们小五儿看上去安安静静的,骨子里可确确实实是个小子,这次便也装扮个小子好了。她从小不爱哭也不爱说话,也不待见孩子们玩的小玩意儿们。就这小鞭子和笔这两样,是自己拿起来的,再没个厌弃的时候。怪不得爹把她当个儿子养……” 小五儿并不理他俩的闲话,顺着篱笆看院边种的蔬菜。绿盈盈的几片叶子,还没有长起来。有丝瓜豆角茄子等认得的菜秧,也有不认识的。随着她一路走过,大姐便远远地告诉她这是葫芦,那是瓢…… 姐夫突然道:“那里还有两棵白叠子哩,人家说是南方的花草。” 小五儿顺着他指的方向寻到杂草丛生的墙角,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棵棉花苗。 姐姐看她还在哪里弯腰寻找,便笑着看向丈夫。 姐夫走了过来,指着棉苓说:“看,快开花了,这一棵就能开出粉的、黄的好几种颜色的花,没见到过吧。花落了,就得把结出来的绿疙瘩揪掉,要不花开得就少了……” 他住了嘴,因为他发现小五儿猛地扬起头来,像个傻子似得看着他,或者说小五儿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问题了,让这个古怪的小姨妹这样吃惊。 “我们棉衣里絮的是什么?”小五儿突然问道。 “麻絮啊。”姐夫更诧异了。他看到小五儿在哪里出神,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小五儿却又接着道:“姐夫接着说啊,它长的绿疙瘩是什么样的?里边有东西吗?种子是什么样的?” “嗯,这个,”姐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俺娘从大姨西邻家要来的苗儿苗儿。” 小五儿呆在了那里。 晓风看到丈夫脸色古怪地走过来,指了指小五儿,就去拿衣服了,心里不禁有点儿纳闷。 她走过去弯下腰把妹妹揽到跟前,还没张口,小五儿却问道身上穿的衣服是用什么做的。晓风很惊讶,但还是认真地把她在乡下这一年多学到的麻、葛、苎的知识讲给了小五儿。 小五儿看上去有些恍惚又有些激动,她一脸兴奋地打断了晓风的话:“这白叠子能长出棉絮来,比你所说的那些要好多了,棉絮能织成布,做棉衣棉被,姐姐你们发财了!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生活了……” 晓风认真地听了半天,终于有了反映,她伸出手摸了摸小五儿的额头,一脸纳闷地嘟囔着:“不烫啊,这乡下怪事儿多,别是起得早撞见什么吓着了,好几年说的话都没今儿个多啊……小五儿啊,你要是喜欢白叠子,姐给你多要几棵,弄回咱家去养……咱们去吃饭,看你姐夫回来了,还给你拿衣服了呢。” 兰耀祖看见小五儿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 她穿着一件有些偏大的灰色褙子,头上挽了个小小发髻,脚上黑鞋净袜,衬着浓眉大眼,竟有几分男孩的俊朗。这种典型的男孩儿打扮似乎让兰耀祖感到无所适从,他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婿女儿们一趟趟从牛车上搬东西――光是小五儿从亲戚朋友邻居家搜罗来的根上裹着土的白叠子就有十几棵,还有几棵葫芦苗儿。 小五儿又兴兴头头地督促着姐夫帮忙翻土耙垅,把这些移植来的秧苗栽好。 中午兰耀祖又喝多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之乎者也个不住。 晓风夫妻赶着牛车走后,秦氏勒令小五儿脱下灰褙子,不许再刺激父亲。 第五章 开端 小五儿被一片拍门声惊醒时,天还未大亮。 秦氏带着一脸的惊慌去开门,小五儿朦胧着眼跟在她的身边。 三四个衙役带着一群仆役打扮的人闯了进来,两个堵住门,其它的人就四散开来冲向各个房里。 一会儿,小五儿看见姐姐们哭哭啼啼地被轰到了院子里,大家都聚拢到秦氏身边。 屋里噼哩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一个高个子仆役打扮的人,围着兰家母女踱来踱去,突然停住脚步,向秦氏问道:“兰耀祖哪里去了?” 秦氏偏开脸说:“不知道。” 那人怀疑地看着她,沉思了一下,突然低下头大声向小五儿喝问道:“你爹呢?” 小五儿“哇”地一下子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啊……我爹走啦……爹跟娘吵架了……爹说要死给我们看,再也不回来了……啊……” 姐姐们“呜呜”地哭得更历害了。 秦氏把小五儿揽到身前,迟疑着问道:“我家相公怎么样了?难道,难道,难道真的死了,你们在哪里见到他的尸身了?” 那仆役一语不发,只是阴狠地盯着她。 秦氏毫无预兆地突然坐在地上数落着哭了起来:“冤家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留下这孩儿们让我怎么过啊……” “别嚎了!”一个满脸横肉地捕快训斥道:“兰耀祖是乱党党羽,他死了倒省得爷们的麻烦!” 那些人渐渐都回到了门口,高个子仆役沉吟了一会儿,挥挥手带着他们离开了。 小五儿从眼角里看着他们都出去了,慢慢停住了哭声。 秦氏却还坐在地上痛哭个不停。 悲莫悲兮生别离,也许,这样突兀的分别真让娘伤心了。小五儿心下想到,不知爹逃往何处,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不知道娘是做戏还是借此发泄无奈和悲伤。 渐渐有邻居们到门口探问,陈婶更是大为吃惊,二姐哽哽咽咽地向众人述说了刚才的经过,见是这等吃官司的事儿,邻居们便说上三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慢慢散去了,只有陈婶一家人留下来了。 陈婶边劝解着秦氏,边搀着她向屋里走去。陈叔也指挥着兰家姐妹们和他家阿牛收拾院里屋里满地的东西。 众人都进了屋,小五儿见天色还早,便去掩上大门——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门开着院子里没人会安不下心来。她惊讶地发现那高个子仆役正站在门外边,看样子是要转身走开,听见门响,还回头斜了她一眼。 这些人心思果然阴毒,小五儿心道,若不是娘刚才确实伤心大哭,也许早已泄露秘密。刹那间她感觉到自己非常弱小,无力对抗世界上这些人和事。 吃了点早饭,小五儿挣脱开一直拉着她的二姐,就向堂屋里走去。族里仅有的三四个堂伯堂叔正和娘在屋里商量对策。 一个男人的咆哮声从屋里传出来:“……怎么把堂兄逼走的?什么事值得这样埋怨堂兄?正所谓家有贤妻夫祸少,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里第一个说不过去……” 小五儿心下大怒,是谁这样没有道理,不说如何应对官府,倒抓这没影子的事儿。 进去一看,却是兰耀财这个没天理的玩意儿。他看到小五儿进来,眼神闪了一闪,就噤了口,向后退了一步。 小五儿细声细气地叫道:“耀财叔叔,什么是天意呀?娘说天意让爹娘吵了一架,爹离开家避了一场灾难。耀财叔叔,什么是天意呀?” 一个胡须花白了的伯伯接过话来答道:“正是。若非耀祖离家而去,惹上这等大官司,不死也要脱层皮。此乃天意导引,助我兰家过此大劫,大家切莫再有他言,好生弥消了这场大祸才是正经。” 小五儿走到秦氏身边,倚在她的怀里。听着这些伯伯叔叔们商量如何花钱找人分说,你一言我一语,不时咋舌叹气,都道这等结党营社的大案无可挽回,最后却得出结论道只能大家等等看事态如何发展再说。 一天地忙碌。晚上安静下来了,兰家姐妹才发现各屋里的铜锡烛台、黄铜镜子、及女孩儿们的小首饰等略值几文的东西都不见了,细一盘点,还少了银顶针、银头筷子并几件半新衣服等各色物品。 二姐恨道:“定是那些番子快手拿走了,这些天杀的。” 姐妹们怒恨交加,不禁恶言咒骂起来。 小五儿却只纳罕明明这些人早上都是空着手出大门的,不知他们如何夹带出去的。 夜色已深,姐姐们回房睡去了,小五儿照例留下来陪着娘。母女二人在炕桌两边对坐着。秦氏沉默良久,开始向小五儿絮叨,一会儿说不知你爹在外边怎么样了,一会又说不知哪些人还来不来,这场劫难如何过去。 小五儿知道娘不是在和她商量,只是在向一个共同保守着秘密的人说说心里的想法,就默默地听着。 终于,秦氏说:该打听打听姜家那边怎么样了。 姜秀才当然也逃走了。陈婶说街里贴了好多缉拿案犯的告示,想必兰秀才看到了就不会回来,肯定要逃得远远的。 那些衙役后来又逼问过几次,自从后来坊里传言那豪绅占了姜家的房产以后,却是一次比一次放松了。到了过年时候这件事就似不了了之了。 然而,这不过是命运里坎坷来临的一个起端。 第六章 暖春 一冬无雪,小五儿想不到家里遭难的时候,却碰到了个暖春。 到了过年的时候,天气已经非常和暖了。 兰家母女似乎也已经从这件事中解脱了出来。 晓风夫妇替兰家买了过年的用品和祭品,又帮着煮肉做豆腐,清扫房屋。老二老三帮着娘缝了新衣服,亭亭和小五儿把收获的小葫芦茜成各种颜色,用绿色的碎布片剪成叶子,用细麻绳悬挂在屋里。 这几个人在院里忙来忙去,也便有年的气氛了。 陈秀才已经悄悄回来了,正月里还和他的娘子晚上偷偷来兰家探望了。 他说姜秀才也曾经回来过,只是不敢久住罢了,姜家被那劣绅三翻五次祸害得不像样子了。姜秀才已经在托人卖房卖地,看起来是打算搬走,不再回来了。一天搬不倒这两个仇人,就一天不能再安心居住了。 兰耀祖却没有消息。 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氏时常在小炕桌上铺好纸墨,让小五儿读书写字,她却坐在一旁做活儿。小五儿时常怀疑她是不是把自己当作了爹的替身。 这年春天,大姐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娘家。着人雇了车接回来,一眼看去便觉得黑瘦了,脸上还隐隐有疲惫的神色。 小五儿听大姐道去年一冬无雪,今年春天又一直不下雨,田里旱得很。天暖得早,眼见麦苗早早返青,现在却又变蔫,实在让人心疼。有些地势较高的田里已有旱死的庄稼了。村民们凡有力气的,都去拉水挑水,妇孺幼弱们便一株一株地浇灌田里的秧苗。小五儿知道大姐既要采桑养蚕,又要在田里用水灌苗,便也极为劳累。 大姐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去了。 晚上,小五儿坐在哪里出神。秦氏看她又不开心,便道:“你这孩子,真是成精作怪的,大不了的事儿就要噙着泪呆一阵子。你大姐在乡下虽然辛苦,可你姐夫甚是和气,便是她公公婆婆也都是明事理的正经人,你大姐一过了门就有自己的宅院,村里都是小家小户的人,没有那么多的穷规矩,多么舒心自在!你看姜秀才家的闺女,嫁得虽是门当户对,见说那公公婆婆拘管得甚紧,讲究甚多。姜秀才遇到了这么大的难处,他家闺女都没能回去一遭。咱们家光过年这阵子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你大姐两口儿就来了多少趟。别要贪心希求不付出一点点儿辛苦,也要有那个福气才行。” “娘说得是,知足常乐吧。” “嗯,”秦氏这才满意道:“知书就要明理,要不就成了酸丁了。” “我爹算不是算酸丁?”小五儿调皮道。 “你这孩子!呵呵。” 小五儿看娘脸带微笑地沉思着,就知道她陷入了甜蜜的回忆。想起了姐姐的话,不禁又担心起来:“不会发生旱灾吧?” “哪会!这么多年了,风调雨顺的。头生你哪一年也说旱啊旱的,清明时候一场雨就没事儿了。” 然而,雨一直未下,旱灾还是不可抑制地来临了。 陈婶和兰家熟门熟户,穿堂过户地到兰们家炕上一坐,就一脸烦恼地说:“老天爷,这还让人过不过了?!米和面都涨价了,翻了番了!” 她看到秦氏一脸惊讶就又说:“你这程子没买过面啊?一直涨,今个儿当家的去买面,都翻了番了! 秦氏诧异道:“俺过年买的东西多,孩子们吃得少,一直还没买过呢。怎么这么贵了?” “阿牛他爹说是旱闹的。说地里那麦子还没拔穗就黄了!” “额!” 晚上,秦氏带着小五儿和老二晓雅刨出了埋在地下的两坛子银钱。 第二天,兰家姐妹跟着秦氏去买粮食。走到米店附近的时候,街上的人明显比别处的多,米店的生意好得很,收银、装米、称米流水作业,小伙计们头上的汗顺着脸往下流。 兰家母女雇人把买的粮食拉回家,米、面、豆子等厨房里堆了好几袋子。娘说:“这些米面加上剩下的那一堆能吃到过年了,我不信他夏不收麦,秋还不收谷!” 小五儿向娘要了一碗黄豆,种在白叠子旁边刚刚翻好的土里。 秦氏见女儿极爱鼓捣这些农物,十分纳罕,但她是农家女儿出身,便十分在行的指导小五儿怎么挖坑,怎么撒种等。 老天一直不肯下雨,粮食蔬菜已经贵得吓人了。 秦氏叹着气把辘轳上的绳子全放下去,也只能打上来半桶水,兰家姐妹们把水桶抬到院墙边,先浇葫芦,再浇黄豆、白叠子。这一阵子家里蔬菜的主要来源是葫芦和黄豆,豆芽儿和咸黄豆是每天必吃的,葫芦只能捡嫩得尚未长籽儿的摘下来炒了吃,一开始还觉得有奇怪的味道,时间长了便象吃瓠子、西葫芦一般了。 端午之后,老天终于下了两场雨,娘说还赶得上种上谷子,等秋天谷子一下来,粮价就平稳了。 到了三伏天的时候,连着阴了好几天,天气闷得要死。半夜里一声霹雳,雨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这一下,竟然连雨起来,下下停停,每天或多或少必有一阵雨。没几天,地势低洼的庄子已经涝了。老天爷哄着人们拿出最后一点谷子种上,才浇起这瓢泼大雨来,把人们的希望彻底浇灭了。 第七章 又是一个暖冬 粮价翻着跟斗一路飙升上去。 有传闻说某某粮店被抢了。这似乎是一个暗号,买不起粮食又没东西吃的灾民便在粮店附近左一堆、右一堆地聚集着,互相观望着。胆小的商人便关了门,不再粜粮。 官府出了告示,平抑粮价,发现有高价卖粮的不法商人都要重罚。没几天粮店都关了门。 官府的折子一道一道报灾上去,只等着朝廷放放赈救灾,不料皇上偏偏笃信道教,却派了一群道人到灾情最重的川陕两路来禳祈。 道人打着救灾祈福的名号,借了皇帝的威势,威风凛凛地入了川。一路上官接官送,捧得这帮道人更是性子骄骄的,哪里还记得三清的教诲。 做了两次道场,就要大起道观,新建丹房。在地方上要钱要人,催促工期。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有力气扛瓦搬石?鞭打棒赶之下,不知又添了多冤魂。 地方官府被勒逼不过,也写了奏本逐层上报朝廷。 道士却已先递了折子——说是灾星异动,天下有难。所以天灾频繁,饿殍载道,民不聊生。众道士不辞辛劳、昼夜作法、祈求上苍,才感动上仙点化:只有广筑道观,形成气势,才能镇压妖邪,固天下而教化百姓,以保大宋江山世代传承。 皇上见找到了灾难的根本,却是龙颜大悦,从国库里拔了白花花的银子,又下旨加了赋税,供应建道观丹房的钱财。 百姓已是卖儿卖女、家破人亡,哪里还有钱交税?一时只闹得怨声载道。官逼民反,不久就有灾民起义,竟聚众上万。 消息传到安庆府,已经演变出了各种版本,一时竟流言四起。 这年冬天又是一冬无雪,人们全都慌了神。已经有不少人拉家带口地逃荒去了。 先是大姐和姐夫来告别,言道是有当兵守疆的亲戚捎回信来,说北疆土地肥沃,人口稀少,这两年与大辽并无战事,也甚是太平,问家人愿否迁往边疆。亲家想要全家跟随,一起迁往边疆,谷雨前赶到,还不误庄稼。 兰家姐妹拉着大姐哭得唏哩哗啦地却无法挽留,更无法相随,若是全都走了,父亲回来去哪里找她们母女? 兰家姐妹晚上时常饿醒了,秦氏煮的粥越来越稀了,怎能不饿?小五儿醒了便闭着眼睛想上一世各种好吃的东西,想超市里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食品,想自助餐厅里的各种小菜儿……但最想的竟然是雪白的馒头和打卤面。有时候想爹、想大姐,不知他们在外怎么样了,自己一无用处的活在这个世界上,饱受心里、身体上的痛苦,有时候觉得也许这是上苍对她的惩罚,对她不珍惜生活的惩罚,她常常默默重复着“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错了……”重新入睡。 过年的时候——不过也罢,连饭都吃不上,陈秀才一家人拎了一小袋谷子来拜访,邀兰家母女和他们一起去江浙投亲靠友。 秦氏坚决地拒绝了。 陈秀才一家三口互相望了望,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秦氏才明白,他们想要把老二晓雅一起带走。 看秦氏沉吟不语,陈秀才脸有惭色地道:“如此慌张实是不成体统,委屈了晓雅姑娘。但路途遥远,晓雅已是及笄之年,恐今日一别,相见无期,孩子们岂不是留恨终生。再者如今生计艰难,男子亦难存活,文昌兄久出未归,嫂虽贤德飒利,一人携数子,终是力有所殆。弟自知此实为不情之请,因多年通家之好方敢直言,万望嫂勿怪。嫂允与不允,弟决不敢言他。” 秦氏思虑良久,方缓缓道:“陈兄弟是为我分愁,怎敢有责怪之心。只是今后累及弟与弟妹。雅儿性情直爽,千万要多担待,多说教。” 陈秀才娘子忙道:“嫂切莫见外,自打小我们一直喜爱雅儿爽朗明快,为人心热,今后守在身边,便如女儿一般。过上一阵子,家里有了财力,选了好日,行了大礼,方了我们心愿,以后便是自家孩儿,只有更亲近。” 多年的通家交好,彼此深知秉性脾气,深知所托非误,秦氏也就不再多说,问了陈家南去的日子,也商量好了那天早晨接走晓雅的时辰。 过了几天,陈家坐了南下的车来接晓雅。小岳哥儿接过包袱放到车上。秦氏拉过二女儿,牵着她的手放到陈秀才娘子手里,含着泪道:“我的闺,今后在公婆身边要勤快孝顺,和小岳哥要和气相敬。你公婆看着你长大的,今后便是你的爹娘,不会亏待你,只会强似娘的身边。” 晓雅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此时又扑回娘的怀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秦氏和陈秀才娘子也是含着泪再三解劝,晓雅又含着泪看了三个妹妹,才上车远去。 家里少了一个吃饭的人,虽然减少了点儿负担,可也变得更冷清了。小五儿不敢再放纵自己的悲哀和无奈,只有浇灌那一点儿植物的时候,沉默地把自己的灵魂放到悲伤中。 有时看着娘日渐清瘦的脸,小五儿不禁觉得揪心一般的难受。为她,也为自己,这种天灾、这种别离、这种苦难,什么时候才能解束? 有时她真想人为地从中解脱出来。可是她不敢,她甚至肯定了这是上天对她上一世不珍惜生命的惩罚,如果再违背天命,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还是没有兰耀祖的消息。 第八章 流亡 没多久,兰家母女也踏上了流亡之路。 家里已经没法再住下去了,流民冲击官府和富户的消息也不时传来,很多乡绅家门口都有家丁拿着棍棒守护着。一些家底殷实的小户人家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入室洗劫。 这里已经是地狱了,再呆下去只是等死。 存粮几乎没了。 娘把剩下的一点儿小米和黄豆炒熟了准备路上吃——连柴都没有了,烧的是家里的花梨木桌椅。 小米黄豆背在娘的包袱里,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碎银两缝在棉裤里子上,当初埋在地下的银两都被价格奇高的粮食耗尽了,这点儿银两现在恐怕连一升米都买不到。 小五儿看到娘把那件灰褙子叠得平平整整的放到了小包袱里,又把那一小捧儿带籽的棉絮赛到了小包袱的一角,泪珠在眼里转了几转,终是忍住了。 兰家姐妹三人每人背了一个小包袱,这是她们的全部家当了。 秦氏让小五儿在墙上、树身上、门框上都给爹留下了字:我们逃灾到汴梁去了。 路上,逃灾的人随时可见。朝着不同的方向,成群结伙的慢慢走着。一旦走近,就用戒备的目光互相打量着。兰家所跟随的这个逃难队伍人也不少,都是一条街上的几家乡邻,像陈婶家、堂叔兰耀财家等,可妇人孩子较多,走了一程子,妇人们的小脚便慢了下来,一步步挪着。 出城不远,在路边看见一个人,在地上爬着一动不动,大家都侧过脸去,秦氏脸色铁青地叫三个女儿赶紧走。小五儿心里一寒,猜到那必是饿死的人。扭头看到四姐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不知所以然,小五儿拉了她一把,姐俩一起跟了上来。 晚上,兰家母女随着大家在一个小村庄的边上找了间无人的破房住下,村子里一片沉寂,没有一点儿声息,也看不见一点儿灯火。这种静默让人心里发慌,似乎一种冷冷的威胁躲在后面,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尽管大家都很累,却都翻来覆去地在哪里躺着。小五儿在一片漆黑里大睁着眼睛,所有的感觉器官里都是饥饿和疲倦,她在两世的记忆里浮沉着,翻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的。 逃荒的队伍走得越来越慢了,赶了几天的路,每个人都是疲惫不堪。 兰家母女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三丫头晓颂畸形的脚已是肿痛难忍,只能走几步歇一歇,她的包袱已经移到了秦氏的背上,小五儿和亭亭一边一个搀着她。 一向装作小脚的亭亭扯掉了裹脚布,把脚趾伸展开了,鞋子都顶穿了个大洞。小五儿看见她披头散发,一副小叫花的样子,可想而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氏已经顾不得挑剔女孩儿们的样子。看着乡亲们的背影越来越远,她不时低声催促孩子们快点儿。 到了中午的时候,在一个村庄边上,兰家母女找到了陈婶和兰耀财两家人。他们正在路边坐着歇息,兰耀财的小儿子二宝正拿着一块树皮使劲地啃。 秦氏领着女儿们在附近一个向阳的土坡上坐下。小五儿又累又饿,闭着眼睛歪在哪里,迷迷糊糊中暗自祈祷着,老天啊,让我就此睡过去吧,别再让我醒来了。 可是一阵香味把她从睡梦中叫醒了。每天只吃一餐,还吃不饱,食物香味的号召力其大无比。一闻到这股熟悉的香味,她就知道是娘在煮豆面粥。 大人们点了一堆火,支着几个大碗在哪里煮粥。 另外两家都断粮好几天了。热粥似乎给大家注入了生命力,喝了粥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了一点儿活泛劲。大人孩子都不时用热切的眼神望向秦氏的包袱。尤其是兰耀财父子们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包袱。 小五儿推了推娘,秦氏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看见兰耀财绿莹莹的目光。 秦氏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拿出豆面袋子来,把最后一点儿豆面倒进碗里,搅成稠糊,给三个女儿分了。一边叠着空袋子,一边叹道:“没有了。” 小五儿尖声问道:“一点儿也没有了吗?” 秦氏答道:“一点也没有了。” 上路,不知何时是尽头。 他们沿着这条穿村而过的路向前走着,这个村里照旧是沉寂的,没有声息的。 走在前面的阿牛突然一声惊叫,大家伙围了上去。 小五儿从人缝里看到有人躺在地上。死尸,路上又不是少见,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走到跟前,她惊讶地发现这具尸体身上的衣服被扯烂了,屁股上的肉却不见了!白骨与风干了红白肉一起裸露着。 大家面面相觑,小五儿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气沿着脊背直窜上头顶去,头发根根直竖起来,她下意识里不敢再猜测那肉哪里去了。 “嘿嘿嘿……”一阵低笑声传来。 小五儿他们都吓了一跳。 循声望去,一个身穿破败的黑棉衣的中年男人坐在街边大门旁的石墩上,正呲着白森森的牙齿狞笑着。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看上去象骷髅一样,一双凸起的大眼睛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 大人们赶紧拖拽着孩子们走开了。 走出很远,小五儿忍不住又回头望去,那中年男子还保持着那种姿式在那里狞笑着,一动不动,似乎和他背后已经破旧了的黑大门似乎融为了一体,和这沉寂的村庄融为了一体。 第九章 两脚羊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气变冷了,风吹来,只觉得寒冷难当,疲惫不堪,又累又饿,大人们商量着弄个火堆烤烤,便歇宿在路边的一个破庙里。 不远处有一片树林,隐隐能听到乌鸦的叫声传来。这引发了孩子们的联想,如果能逮到一只乌鸦,也可以熬成一锅热汤了。尤其是小五儿私下想到了前世热气腾腾的火锅。 男人们去捡柴时,孩子们也跟进了树林。 很快,发现了一只乌鸦,阿牛让大家禁声,手里替他拿着小石子,由他来打。阿牛瞄了两眼,用力把石子甩出去,正中那乌鸦的翅膀,乌鸦吃痛,“哇哇”地叫着飞了起来。小五儿们惊喜地发现一群乌鸦跟着飞了起来, 乌鸦们盘旋了一圈又落在了不远的树上。阿牛蹑手蹑脚地追了过去。 几番折腾,也没抓到一只乌鸦。阿牛恼羞成怒,选了一棵有老刮窝的树,蹭蹭地爬了上去,意外地收获了几个鸟蛋。一时大受鼓舞,大宝也开始爬树摸鸟窝。女孩儿们拿着鸟蛋,四处寻找鸟窝,还有看着二宝这个鼻涕虫。 不知不觉到了树林深处。 看着大宝抓着几只幼鸟从树上滑下来,小五儿似乎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肉香。 “二宝看哥哥抓的小老刮,咦,二宝呢?” 小五儿这才发现二宝正向远处走去。大宝追上去,拉着二宝的手在那里东望西望了一会儿,竟然一起向树林深处走去。 阿牛过去拉他们,小五儿和四姐也追了过去。一股奇怪的肉香气迎面而来,越朝这个方向走味道越浓郁,这股香味似乎抓住了他们饥饿的灵魂,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向那黑暗的树林深处走去。 前面出现了一小片空地,几个男人正围坐在一堆火旁,不时用筷子从火上吊着的大锅里捞着什么东西吃,小五儿的脑子里出现了清炖排骨的诱人幻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她似乎回到了前世过年杀猪的场景。 一个男人从锅里捞出了一个肘子,用手捧着啃,肘子上还连着一个巨大的猪蹄…… 不,那不是猪蹄! 一只人的脚! 小五儿感觉血液“呼”地一下子从脑子里流走了,只留下一片空白。 “吃肉!”二宝稚嫩的童声象霹雳一样惊醒了小五儿。 那几个人也闻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小五儿下意识地拉着四姐扭头就跑,异常清晰地听见二宝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要吃肉。” 小五儿拉着四姐拼命地跑,腿却沉重无力,象中了魔魇似的,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吵嚷声越来越近。胳膊上一紧,一股大力把小五儿捋到了地上,摔得她眼冒金星。 孩子们被抓回空地上,用破布条子倒绑了双手扔在一堆。 一个头目模样的人,问她们哪里来的,没人吱声。 他瞪着死鱼眼看了一会儿,抓起二宝,威胁道再不说就要扔到锅里,二宝人在空中,却用亮晶晶的眼神盯着大锅。 “不!”大宝尖叫道,于是大宝把他们的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说了个一清二楚。 这几个恶人凑到一起嘀咕了一会儿,两个人拿着棍子朝孩子们走过来,小五儿心想也许要把我们打死吃掉了,头上象挨了棍子似的隐隐作痛。他们几个都蠕动着想缩到别人的后面,那两个人却在他们旁边抱着棍子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小五儿明白过来他俩是看守他们,看起来还能再活上一会儿。 死鱼眼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带着几个人走了。 小五儿心里乱得很,两世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不断翻腾,她不知道娘和三姐能否躲过这恶运。想起前一世在饭桌上总爱开玩笑说吃鸡鸭鱼等的尸体,今天自己的尸体也要被人吃了,而且是现杀现吃。 正在胡思乱想,树林里一阵脚步声和低斥声传来,死鱼眼们押着几个人走了过来,正是娘他们! “娘!” “孩子!” “宝儿啊!” 立刻哭喊声响成一片。 “不许喊!”死鱼眼一声怒喝,用菜刀狠狠地拍在陈叔的背上。 人们都吓得噤了声,只有二宝还在闭着眼睛嚎:“我要吃肉哦,我要吃肉哦……” 一个男人上前两步,利落地从二宝棉袄上撕下一块布来堵住了他的嘴。 小五儿他们被押着在黑暗里趔趔趄趄地赶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穿过树林,干涸的田地,进了一个村庄,在一个大寨子门前停住了脚步。 黑暗里传来拍门声和死鱼眼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开门,开门,我是陈老四,送两脚羊来了!” 良久, 边上一个小门开了,两三个人摸着黑走了出来。 有人骂骂咧咧道:“赵大眼,这断子绝孙的买卖,你他娘的是跑得越来越勤了!才几天呀,又来了!小心雷劈了你小子!呀哈,今天怎么这么多?还净‘和骨烂’!你他娘的发了……没话说,十两银子……” 那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门。 死鱼眼们低声喝斥着“两脚羊”们进去。 小五儿依稀听见那死鱼眼低声下气道:“四哥,你看这批货,除了‘和骨烂’就是‘不羡羊’,多赏几个吧,弟兄们家里老人孩子都指望着这个吃饭哩,现在粮食这么贵,都不容易……” “放你娘的屁!”那陈老四突然怒道:“你哪里不容易了?白捡的银子还嫌少了?每次都言三语四!要不是我们家老爷应着‘陈大善人’的名号,我们早就自己逮羊去了,哪里还有你的份儿……” 死鱼眼被骂得一声不吭了。 摸着黑走了一段路,“两脚羊”们被推到了一间黑屋子里,门口传来一声物体击在肉上的钝响,伴随着一声惨叫,似乎有人站立不稳,引起了小黑屋里的一阵拥挤和骚乱。 那陈老四又怒道:“你他娘的找死啊,这些羊是我们花钱买的,你踢坏了我们怎么出手?不爽啊?这批货先不给你们钱了……” “四爷,”是那死鱼眼的声音:“千万别呀!小的哪敢呀,小的怎么也是常来送货的呀!后边货也未必好弄了!你老人家也知道川里有人反了,咱这边也有风声了,不知道哪天就到了咱们地面上了,听说无数的流民跟着呢,咱们怎么也得互相帮衬着……” “赵大眼,你个狗日的还敢威胁我!你真他娘的想造反?!别忘了这些羊可都是往山上寨子里送的,哼哼!”陈老四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官家也罢反民也罢,可都远着呢,山上的林寨主可是守得近近的多少年了……难道我陈老四说压着你这批货钱,还算不了数吗?赵大眼,你小子是不是有话说呀?” “陈总管,你老人家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小的哪敢说个不字……。”死鱼眼怨毒地道,原来他叫赵大眼,小五儿心道,这名字倒是和他的长相极配:“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了,怎么也要互相留条路……” 耳听得争执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屋里一片寂静。 小五儿前世里也曾看到过有关“菜人”的记载。饥馑年时,把人当作菜来卖,捆在柱子上,想要哪一块儿肉割哪一块儿肉,当着人的面讨价还价,讨论哪一块肉好吃,全不顾是同样有感觉有心智的同类。牛羊屠宰前尚要乞命哀鸣,何况是人!眼睁睁地等着死亡迫近,心下何等惊慌恐惧?若是有亲人在侧,又是何等心痛!同样是人,为什么这样残忍狠毒? 黑暗里,不知是谁小声地抽泣起来,像是受了感染似的,慢慢地大家哭成了一片。小五儿听见娘在焦急地小声呼唤她们,就朝着娘的方位慢慢挤了过去。依偎到娘的身边,耳边上是两个姐姐压抑地辍泣,饥饿、疲倦、恐惧包围着她。 她脑子里乱哄哄地是两世凌乱的画面,娘的疼爱,大姐的温婉柔顺,二姐的明朗通达,三姐的坚韧沉默,四姐胸无城府的亲切,酒店里满桌的热荤冷素,商场里的人声鼎沸……甚至于,那一天的情形,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沉浮,寒冷,麻木,远处的尖叫声和近处水的汩没声。 她慢慢地麻木了,感觉别人的哭声,还有死亡,都变得遥远了,意识慢慢地模糊起来。她最后想到:也许,我真的会解脱?有一丝快意朦胧间涌上心来。 第十章 流民 小五儿还是又醒过来了。 她是被屋外的嘈杂声吵醒的,外面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奔走吵嚷。 门板咣当一声被缷了下来,一群人手举火把涌入。 为首的是个壮年男子,头系黑带,他高声道:“咦,这屋里有人!你们是什么人? ” 看这些人不像是来吃“羊”的,兰耀财颤声道:“我们是被抓来的。” “噢—”那男子一脸的恍然大悟,“你们得救了,我们是黑巾军!跟我们反了吧!田二叔,这些人交给你了,你给他们说说!”那人自顾自说完,带着一群人蜂涌而去,留下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火光映衬下,那老者脸上的条条皱纹越发显得如刀刻一般。 这老头笑容可掬地道:“各位请了!” 陈叔和兰耀财见似无恶意,便也试探着走上前去,客气地寒暄攀谈起来。 原来这是一支流民大军。起事儿的头叫霍黑子,因他敢说敢做,很有几分豪侠义气,大家都尊他为“黑大帅”,挟裹着一众流民冲击官府、抢掠豪绅,只为人人能混上口饭吃。后来收了一个秀才做军师,这秀才脱了青衫纱帽,弃了名姓,以黑带勒发,自称黑巾。这秀才颇有经略,选拔青壮男子为兵士,头緾黑巾以作区别,设什设伍,层层节制,归黑大帅统领。黑巾军又把其余流民作为自己的部下设伍设什设队,所以黑巾军士不多,却挟裹了大队流民,声势浩荡。 刚才那黑巾壮年男子虽是一普通兵士,却下辖数十流民。便是这田二叔接管了这一队妇孺,在流民中便也是个小小的头领。这田二叔似乎雄心大振、老当益壮,一时竟口惹悬河,讲究了许多规矩条款,不管这批手下能否听得懂,记得住。 外面突然传来筛锣的声音。 这老田头顿时收住话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巨大的海碗来,神情激昂地对众人一挥手:“走,吃饭去!” 出了房门,回头一望,众人还在迟疑不定,便又挥手道:“同去同去!”他的手下们这才探头探脑,拖儿拽女地出了屋门,田老头恨铁不成钢地出口长气,大踏步地向宅院深处走去。 院子里已经天光大亮,人们从院子各处涌出来,汇成人流,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兰家母女互相拉着手也随着人流边走边四处张望。 只见前面人们排成了数条长蛇队,有头緾黑巾的青壮男子在不时吆喝着维持秩序。透过攒动的人头,小五儿看到前面不远处热气腾腾地,似是煮饭的炊烟在人们头顶缭绕,不时有香喷喷的米饭香气吹到鼻子里。 小五儿的心灵已经麻木了,随着长长的队伍一步一步地向前挪,一步一步地接近那香气发出的地方。忽看见那兰耀财一家在不远处,一个贴一个地排着队向前挨,那二宝儿在大人的腿缝里坚定地探出小脑袋来。小五儿自顾不暇,百忙之中还暗想到这二宝儿怎么也不嚎了? 每个人都领到了些许吃食,便是小五儿他们这样没有碗筷的,竟也或多或少的领到了一块锅巴。 小五儿边啃着锅巴,边用眼角扫视着蓝耀财们,见他们个个眼睛发光、牙齿有力,不禁暗想到:革命也好罢,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第十一章 秀才黑巾 吃完饭,兰家母女和阿牛二宝等人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又不敢私自离去,那田二叔自从消失在吃饭的队伍里以后就再没露面。一堆人茫然一阵后,竟然又回到了关押他们的小屋。 众人挨着墙跟坐下,却发现还是茫然,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甚至不敢说起。只好互相观望,只有二宝还在有滋有味地吮吸着手指,仿佛哪里还有大米锅巴的清香。 田老头突然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他看到众人 ,就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怨怅道:“你们怎么又到这屋里了?让我好找!” 众人不好说寻他不到,只好陪笑不语。 歇了一会儿,那田老头似乎气喘匀了,又站起身来招呼众人跟他走。 一行人匆匆又回到了吃饭的空地上,只见众多的流民有坐有立,有些人在众人间走来走去。远处放着一张红色大方桌。那田二叔自去找一男子说了些什么,那人用手一指,田二叔喜滋滋地回转了来,他指了地方,让自己的人马也席地而坐,他却在一边踌躇满志地站着。阿牛爹和兰耀财交换个眼神,便客气地请田二叔坐下。 田二叔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低声向众人讲了起来。 原来这数千众并非随意而坐,所有坐的均是流民;每堆人旁边站的是流民里的小头目;而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的都是黑巾军。众人依言望去,果见那些人头上都勒着黑带子,只是黑带子所系位置不同,众人服饰不一,便看着不整齐,分辨不出身份来。只见那黑巾有穿破衣烂衫的,有着官军衣服的,还有人穿着不合体地锦衣绣袍……果然不愧是一群…之众。 那些黑巾军最后都站到了最前面,虽然队列不甚齐整,倒有几分民兵的样子。 一个长大汉子飞身上了桌子。众人都呼喊起来“黑大帅!黑大帅!……” 那汉子把手一挥,待众人都静了下来,高声道:“都吃上饭了吗?” 众人齐道:“吃饭了!” 那大汉又一挥手道:“想不想吃饱饭?” “吃饱饭!吃饱饭!……”众人情结激昂道。 那大汉再挥手道:“‘吾嫉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可好?” “均贫富!均贫富!均贫富!……”兰家母女不知不觉中也跟着挥拳呼喊起来。 那大汉两手虚按,又道:“诸位乡亲,吾等原本均是守制草民,日日耕作,可曾有一天安乐?今不反将为饿殍矣!早晚且死,吾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 “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流民们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黑大帅再三抱拳,终于跳下桌子,结束了他的巡视或说是动员,带着一干人众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所到之处流民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嘈杂之声也即刻变小。 黑大帅渐渐走近,老田头看到他那亲切的面容时,竟然激动地热泪盈眶,喃喃自语个不停。小五儿正在腹诽,忽然那黑大帅眼光扫到自己,不由一凌。只见他面容黧黑,颧骨突出,虽然面带笑容,一双大眼里却锐利刚猛,双臂微曲,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小五儿不由眼神荡开,看向他的身侧。忽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头上挽髻,额勒黑带,虽身穿葛衣,却隐隐带着儒雅之气。且是眼熟,似是曾见过。定睛细看,剑眉凤目,颌下黑须,果是那人。小五儿急拉秦氏的衫子,秦氏却不解其意,眼看那人已经走了过去,小五儿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不禁大急。心念一动,高声叫道:“兰耀祖!兰文昌!” 那男子望了过来。众人听得突然有人尖叫,也一齐望来,见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身着破衫,披头散发,脸有污渍,只道是农家的孩子自由惯了,缺少管束,便也不放在心上。 田二叔含着热泪对小五儿怒目而视。 小五儿却直盯着那中年男子。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向身边一个瘦小的黑巾军士低语几句,那瘦小的士兵直向小五儿望过来。 那瘦小军士把兰家母女引进屋子后就退了出去。 秀才黑巾忙抢上前来,对着秦氏就直拜下去:“罪人见过嫂夫人。” 秦氏忙搀住他,连称不敢当。 一时两人都不知话从何说起。 黑巾定了定神,把孩子们安置到放满了吃食的桌前,老四亭亭却毫无心机,当下笑逐颜开,拾箸便吃。老三晓颂已知自矜,轻瞪亭亭一眼,见她并不停手,当下向母亲望去。 秦氏怜惜女儿们这两年来节衣缩食,忍饥挨饿,对三女儿道:“三丫头,姜叔叔是你爹爹多年知交,你不必客气。”转头又对黑巾歉意道:“孩子们多日未食荤腥,让你见笑了。” 黑巾忙道:“嫂切莫如此,愧杀黑巾,文昌兄若非受小弟连累,出走他乡,定能护得侄女们周全。” 秦氏又客气一番,这才问道:“姜贤弟怎么到得这黑巾军里?” 黑巾长叹道:“一言难尽。如今想来,这财帛地宇真乃是祸端,悔当初未曾舍弃,累及众位契友,自己也是家破人亡。” 这黑巾正是姜秀才。 姜秀才原来家境富厚,长女已离家成亲。身边只有次女和年仅5 岁的幼子。兄长长年在外经商,大嫂并无子息,与姜秀才比邻而居。因受那恶棍和脏官勒肯不过,姜秀才低价卖了家里的房产土地,带了家人和大嫂一起去投奔在外地经商的兄长。 因在家时,众人一直爱那幼子如心肝宝贝,百般呵护,从未让他受过一点苦楚。 遭了难后,簧夜奔逃,那小儿已是失惊入心,一路上又风餐露宿,孩子感受了风寒,未到兄长的住所便已夭折。姜秀才的妻子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心力交瘁地照顾孩子,眼见幼子离去,心智错乱,众人看守不及,竟自跳入水中自杀而亡。 这姜秀才已是心灰意冷。 历尽诸般辛苦才寻到兄长住所。 哪知兄长在外面娶了一个寡妇的女儿做两头大,生的女儿都已两三岁了,两位嫂夫人见面后日日口角,那老寡妇也逐日寻衅,家里整日间宅反人乱,不免把那姜秀才也陷在是非堆里。 姜秀才刚丧了娇妻幼子,自己的痛尚且烦恼不过来,那妇人言三语四传到耳中,只从不知。 兄长日日做了调停官,劝了这房劝那房,却终日不得清静,时日一久,未免对自己的兄弟也有了怨言,渐渐脸色冷淡起来。 姜秀才是个极有性气之人,虽是受了挫折,却是本性难移,莫名其妙受了此腌臜气,一怒之下,将次女过继给大嫂,弃家而去。 人单影只的漂泊数日,深夜难眠时,想起这一切都是拜那两个仇人所赐,恨不得立即把那两人剁碎切末。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除这两个仇人,胸中这口恶气实是难出。遂买了一把快刀藏在身边,一路迤逦潜行,只望家乡而去。 那知回到家乡,竟然惊讶地发现因到处流民聚集,各府衙、大户人家防守严密,竟然无机可乘。 姜秀才抱着与仇人同归于尽之心,所带银两本就不多,故乡又遭此天灾,饭食极贵,不几时,盘缠用尽,无物可食,流浪数日,在破庙门口竟饿晕了过去。 适逢霍黑子等人在这破庙歇宿,见门口有人倒地,抬入庙中喂了一碗热粥,这才救了他一命。 姜秀才无意中听见众人商量抢劫哪一家粮铺,顿时明白这群流民何以有精米可吃。因思量自己投奔无门,报仇无路,便跟了霍黑子。并且为他们定了规矩,取了名号。这流民越聚越多,渐渐成了气势。 姜秀才请那霍黑子为他挑选了数十精干黑巾军士,深夜潜回城里,杀了那豪绅和脏官。大仇得报,姜秀才在祖坟前削发断须,埋入土中,自立坟墓。指军名为己名,改称“黑巾”,铁了心追随那黑大帅。 姜秀才讲到这里,立起身肃然道:“从此世间再无姜某此人,只有反民黑巾。黑巾自思必死之际得遇黑大帅,且能了却恩怨,岂非天意使然,才使得众兄弟风云际会,今生相聚。便做不了一番大事业,或是异日即死,岂不强于忍辱偷生?况且如此灾年,朝不保夕,早晚必为饿莩。” 姜秀才又向秦氏微笑道:“今日嫂令侄女呼喝兰兄的名讳,而非呼叫小弟的名字,此举想必亦是天命矣。” 见秦氏似是微有窘意,忙道:“黑巾万不想在此得遇嫂及众侄女,故未能认出嫂,想起昔日曾两度叨扰嫂款待,实是汗颜。嫂千万莫怪!” 小五儿手不停箸,嘴不停食,耳朵却一直竖着听大人说话。当下心中暗道:昔日你们一群酸丁在我家喝酒吟诗,娘在厨下忙个不停,她又哪能认清你是哪个?你又不似陈文俊与我家有通家之谊,常常携妻带子上门来。若不是爹爹上演《伤仲永》的时候我极无聊,挨个研究你们一遍,又哪能对你有印象? 第十二章 重新上路 黑巾又问秦氏何时到了流民之中。 秦氏将被抓作“两脚羊”,行礼尽失,性命险丢的事儿讲了一篇,。 黑巾怒道:“我们来这里就是赵大眼牵的线,他说这里有一劣绅,对待乡民极是苛刻,且是藏有大批粮食,星夜引我们来袭,只道他是个热血汉子,却不料他做此极狠毒伤阴鸷事。”遂叫道:“张二小!” 那瘦小兵士应声而入,黑巾命他带几个人速去将那赵大眼捉来,顺便问一下昨晚这些人的行囊。 秦氏道:“原来真是那赵大眼带你们来的,怪不得昨天夜里人家说他要反了呢。”遂将夜里陈老四与赵大眼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黑巾蹙眉道:“如此说来,事情恐非简单,赵大眼并未提过那林寨主只言片语。你们且在这里歇息,我去去就来。” 见黑巾出去,兰家姐妹都亲昵地唤母亲去吃东西。秦氏见那桌上摆的是细软点心,鸡脯粳米香粥,腊肉末炒的茄干等容易克化的食物,碗盏虽多,量却很小,便知是姜秀才专门为她们饥饿之人所备,心下极为感激。问了女儿们也都知撙节,吃饱即止,并未吃撑吃胀,便也放下心来,就着小菜喝了碗粥。 良久,黑巾才回来,眉间隐有忧色。忽问道:“嫂今后有何打算?” 秦氏依旧要北上汴梁。 黑巾歉然道:“本想留嫂随军而行,以报文昌兄大恩,只是明日即有战事,强敌当前,胜负无算,恐不能护嫂及众侄女周全。若嫂有去意,不如早些离开,也以免累及。” 原来,黑巾见了霍黑子,将所知情形一一道来。众首领皆感不妙,必有隐情。遂提了所擒陈家旧人,仔细询问。方知这陈家庄庄主虽是本地土人,却和山贼勾结,把个好好的庄子做了贼人的销脏点。那山贼头子林寨主天生极有气力,性格狠毒,手下也有百十号喽啰,进退极有规矩。这伙贼人在这里已盘踞数年,平时劫截行商,搅扰百姓。所得金珠钱物,却由陈家庄逢五逢十深夜拉了肉粮用品上山去换。故这陈家庄存粮极多。 那赵大眼因与那陈老四争斗不过,心中怀恨,遂连夜将这黑大帅搬了来,趁乱杀了那陈老四,腰里掖了偷卷的陈家珠宝,瞅个空子,一溜烟儿地逃之夭夭了,余事与己无干,便是杀净死绝也不着己意。 众黑巾军四处寻那赵大眼不到,只得回报黑大帅诸人。 见此光景,众头目便知那陈家下人所言不虚。自衬砸了那山贼的销脏点,占了他的粮仓,吃了他的粮食,这梁子是结定了,早晚必有一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出动出去。今日即是农历二十,遂定下计来,将黑巾军扮作送粮队伍,只捅了他的老窝。众人计议周详,各自去组织人马。 黑巾心下暗自焦虑,那山贼是久打成兵,而己方队伍却从未真正上阵对敌。便是袭击官府,也是因其未有准备,几十个衙役家丁不成阵势,自己仗了人多势众,乱拳打死老师傅。此次却是第一次面对强敌,虽布置再三,终是放心不下。 那张二小直找到赵大眼家里去,人没找到,却见屋里堆了许多的包袱,也不知哪个是黑巾军师要的,找了辆板车,尽数拉到陈家大院。 兰家母女跟着张二小去捡了自己的大小包袱。 小五儿看到一锦缎褡琏,便伸手捞去,想要搭在自己肩上。秦氏却伸手接过,扔回了车上,小五儿看母亲有责备之意,只好作罢。 因秦氏告知,尚有两家乡邻也在流民之中,黑巾便让张二小将他们找来,去留自愿。 阿牛家决意要留下来,拿了包袱自去寻田二叔。 兰耀财家却也要离开。兰耀财一直认为小五儿是妖孽,对她确有几分忌怕。黑大帅走过的时候,小五儿的喊叫声别人听来便是小孩子乱嚷,他却知这妮子喝这一嗓子必有深意。后果见有人把兰家母女叫走,心下便拿定主意,要贴定这嫂子侄女。虽妻儿不舍这里米粥锅巴,也不得不一同走了。 黑巾又包了干粮银两给兰家母女,目送他们上路,渐渐走远,一颗心才慢慢平复下来。自己已是再世为人,生死已不放在心上,若兰家母女在自己身边有个三差两短,如何对得起生死之交的契友? 第十三章 路上的东西不要捡 秦氏一打开黑巾送的包裹,女儿们就发出了一阵喜悦的惊呼声,包袱里是一笸罗油饼,笸罗旁边还塞有着个锦囊。当下让老三老四两个丫头拿了四个油饼去给坐在不远处的兰耀财家送去。 秦氏不动声色地把包袱皮拉了拉挡住了锦囊,轻轻解开一看,里边满满的是碎银子,怎么也有三十来两。 忽听小五儿笑着小声道:“怎么给了一把子碎银子?黑巾叔叔真是小气,不多给点?” 秦氏也笑着低声道:“你别不知足了,要是换成了铜钱,咱们娘四儿个才真着急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锦囊包好,揪过小五儿的包袱低低地塞了进去。 看到另外两个女儿回来,亭亭还用舌尖舔了舔手指上的油,秦氏也露出了微笑,油饼比其它食物可保存更长时间,而且有油的东西比较顶饿,孩子们可以吃上几天饱饭了。心下不禁对那黑巾更为感激。 娘四个儿每人吃着一个油饼,都笑吟吟地。 秦氏忽道:“咱们这么长时间吃不上油饼,连小五儿也变得财迷了。小五儿小时候可是不馋嘴,不要玩物,好领得很。这也都是这阵子给饿的。” 叹了口气,随又接着说道:“但凡人在这世上,没有不想沾便宜的。古话说‘沾小便宜吃大亏’,有几个人相信?没栽过跟斗没见识过利害的,哪个肯信?就是那些你看着没主的东西,也不好就捡了收到自己袖里。都说‘人为财死’,你们想想,那为财死的人,风里雨里费心巴力挣点钱财,那里就轻易肯释怀?只怕成了鬼还要惦记着。娘年轻时就见过这样的事……” 见女儿们惊奇地看着自己,秦氏继续讲了下去:“那时候我就象晓颂这样年纪。有天下午正和爷爷在院子里捡豆子,忽听得街里一阵暄嚷,我们只当是谁家两口子在吵架,爷爷说去劝劝,我便也跟着去瞧。只见一群人围在丁家油坊门口,我们走过去瞧时,却见一个本家嫂子坐在油坊门口又哭又闹,一群人围着问三问四,她的丈夫秦十二哥正在茫然无措地给大家解释:两口子又没拌嘴,从她娘家出来还高高兴兴的,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到了这里,就一下子从驴背上跳了下来,坐在这里哭了起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正在说时,那十二嫂突然站了起来。十二嫂本来是个少年美妇,细高的身量,黑巴巴的脸庞,明眉大眼。这时候却弯偻着个腰,两只大脚(俺们村里女子净大脚,干活好用上力气)像裹了小脚似的八字站着,眼睛一挤一挤地,活像个老妇人。看起来极为诡异,十二嫂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声音沙哑,她说那丁家油坊骗了一口袋芝麻,她一个孤老婆子,自己在村边上的地边种了好几年才积了那点芝麻…… 这时候有明白人说这是附上来了,就问她是个村的,什么样的人怎么骗了她的芝麻。 原来这附上来的是十二嫂村里的一个老妇人。数年前,一个卖油的人见她用芝麻换麻油,就问她有多少芝麻,全买了她的,看了她的芝麻后,说带的钱不够,把油桶押在她家,先把芝麻挑走,改天送钱来的时候再取走自己的油桶。老妇见那油桶里麻油尚多,卖油的又是本地人的声音,便答应了,那卖油的就挑着那袋子芝麻走了。哪知一直到冬天,那卖油的也没再来。老妇找村里的经纪看看麻油能卖多少钱,想换件棉衣穿。经纪见多识广,听了老妇人的话,第一件事就是拿了根细竹杆直插到油桶里,只插进去了寸把光景,竹杆就再也不向下走了,下边硬硬的是水冻成了冰。老妇不信,放在火边烤了,倒出来,可不是油少水多。把老妇气个愣怔。” 小五儿听到这里不禁问道:“把那孤老太太气死了?” 秦氏道:“那老妇人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命,哪有那么容易死!又过了几年才死的。那老妇活着的时候走不动,成了鬼就在附近村里转悠着找那卖油的。那天看见十二嫂骑着驴经过,就跟着下来了。偏巧看见丁家油坊门口靠着自己的口袋。那被附了身的十二嫂指着油坊门口一条撑得满满的口袋道:‘那补着蓝花补丁的口袋就是我孤老婆子亲手缝的,不信你们看那袋子角里边各有一个深蓝布补丁。’众人同了丁家的人把里面的粮食倒了出来,翻转来看,果然如此。 那丁家的人无话可说,但都不认是自己做的缺德事。便把家里的男丁都唤了出来,只求指认出是谁。那十二嫂佝偻着个腰,挤着个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道没有那卖油的。这时候丁家的老太太才想起这条口袋是自己在路上捡的,看着结结实实的就拿回家一直用着。 这下子那附下来的也没招了,众人劝说着,那丁家又许了佛前十斤清油,烧了纸锭楮栈,洒了浆水,这才退了神。” 兰家姐妹都抢着问后来怎样。 秦氏道:“后来没事了。” 见三个女儿意犹未尽的样子,就又说道:“那老妇人的阴魂没在我们村里再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别的村里找去了。” 小五儿问:“那布袋呢?” “烧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老爷爷就信这个,卖豆腐从不缺斤短两。” 秦氏接着道:“咱们在板车上看到的那些个包袱不知是什么人的,这些人肯定是成了冤魂野鬼了,咱们能得以逃生,这就是老天爷的看顾了,你们以后切记要厚道做人,莫要贪小。” 见女儿们都点头称是就又道:“这也是你爹的恩泽。娘就再给你们说说为妇之道。只要男人不在外边胡闹赌钱,就不要拘着他的性子,这事也管那事也不行,把一个男子人生生磨的没了性气,他在家里做不起人来,在外边怎拿得起身份?慢慢地没了志气,女人孩子还指望那个?‘贤女敬夫’说得就是这个道理。看你爹虽然不会管家理业,结交的这些朋友却都是挚诚汉子。” 这天夜里小五儿又是很晚才睡着。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甚至有点清高,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已经染上了上一世那个物欲社会的习气,不是个质朴本份的人了。联想起以往种种事情不由得感慨不已。又想起上一世里,电视里讲一辆货车翻倒后,村民们哄抢车主倒出来的山竹,镜头里一个农民搬着一箱山竹要跑,被警察拉了回来,引得村民哈哈直笑,记者旁边一个农妇正大口吃着雪白晶莹的山竹,所有的村民们都是一脸憨厚老实的笑容。小五儿记得自己当时十分愤怒,现在却发现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不由得沮丧起来,就在这沮丧里慢慢睡了过去。 这天夜里还有一个很晚才睡着。那就是兰耀财。他自从看到黑巾给了秦氏一个包袱后,就一直在猜测那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今天打尖的时候,他看见秦氏解开了那个包袱,还让女儿们一下子就送过来了四个油饼,就是太平时候,这油饼也好几文一个呢,何况他不信这个包袱里只有油饼,他真想拿过来那个包袱看看。 第十四章 少女晓颂 三十两银子对八个人来说的确不多。小五儿好几次提出和兰耀财家分开,秦氏也不是不想分开,但是兰耀财就象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何况也不能眼瞅着大宝二宝两个孩子走向绝路。 秦氏是好强的人,有了钱就不愿意再让孩子们去乞讨。有时候买米有时候就要买干粮,逐日间的花销就象用针管子吸一盘水一样,每次吸走的都不多,可也慢慢见了底。 晓颂脚小,二宝腿短,为了将就这两个走不出路的人,不免也租了几日牛车,晓颂的脚伤也渐渐好了起来,脸上也慢慢地不再愁苦,二宝肚子里有了食物,也就不再嚎哭。 兰耀财的妻子看得秦氏就如南海观音一般,只差了日日烧香跪拜。便是兰耀财这时候也不免良心发现,对这堂嫂甚是尊敬。 到了鸡公山下,车不能走了,肩舆又租不起,听得人说这山有方圆数百里地,只好备足了干粮,众人不仅加重了包袱,也又依靠起自己双足来,双足不行的时候便手足并用。别人也便罢了,委实苦了晓颂,这一程子坐车把双小脚又养娇了,走几步顿一顿,爬几蹬歇一歇。众人脚程又慢了下来。 小五儿远远地看那山云雾缭绕,还曾有一点羡艳之心,现在却只觉得这山大得极不恰当。每每看到前面露出了天际,转过山头又是一个山头,爬上山峰上面还有山峰。只恨不得山里飘出个神仙来把她一脚踢飞过去。 山里人烟极少,所幸不时遇到溪水山泉,清澈甘甜,可以解渴;遍地林木,晚上便可烧柴取暖。所以众人虽然极是辛劳,却无苦楚。 不料这天晚上,那晓颂半夜醒来,想要找个方便之地,少女害羞,没打个火把,只让秦氏跟着摸黑向僻静地方走去,踩到一个三尖四不圆的石头上,脚一滑竟然摔了个屁墩。当时未见怎样,第二天早上起来脚就肿得不象个样子。 说起来也真亏了兰耀财,和秦氏一路上换着背着晓颂,苦行多日,方走出了那鸡公山。秦氏不禁心存感激,便是冷面冷心的小五儿,也暗自惭愧自己以前对这堂叔存了偏见,人无完人,但毕竟只要是人都有一颗肉长的心,这一路同行,两家确应互相扶持。 晓颂只因自己扭伤了脚,连累众人不说,还要母亲、堂叔背着,甚觉羞耻,竟自连日里伤心哭泣。诸人先是劝导,见她不听,只好随她去。秦氏急火攻心,不免数叨训斥她几次,晓颂果然不再哭个不住,却沉默起来,一张小脸竟然隐隐有些落寞抑郁,眼睛低着不再看人。小五儿试着和她说话,只见三姐的眼光似乎穿过自己,向无限远处看去。心里感觉有些不妙,悄悄和秦氏说了。秦氏却道:“偏偏你们俩这许多心事儿,过一程子自好了,不必理她。” 且说众人走出了鸡公山,寻得村庄,打听得有正骨的郎中,先给晓颂正了骨,郎中开了几付药,又道:“这药是化瘀通脉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只脚切不要吃力,养上一程子罢。” 秦氏无奈,虽然所剩钱物不多,但打听得离开封府已不远,也只得租了车向北而去。 这一日正在野外行走,突然下起雨来,众人无处可躲,只得忍了雨淋,直到进了村庄才找了户人家避雨。 打听得前面就是颖昌府城,雨停后就又一路急行,路上虽泥泞难行,天黑前到底还是进了城。 众人找了家小小旅店住了下来。 秦氏因虑女孩子们着凉着冷易留下病症,便向那店小二要了一桶热水,让女儿们洗发拭身,换洗衣物。 顺便也让小二给兰耀财家送一桶水。二宝路上困倦,吃过饭后就睡着了,他娘唤他不醒,只好作罢。 哪知半夜里这二宝就发起烧来。 第十五章 斗米不是恩 斗米不是恩 秦氏开门出去,那大宝娘挤出一脸笑容来道:“嫂子,二宝病了,你摸摸他的额头,可烫手哩。” 秦氏向兰耀财怀里的二宝望去,果是小脸通红,没精打采,似乎连嚎的力气也没了。秦氏忙道:“果是病了,快去瞧瞧医生去吧!” 见兰耀财夫妇不动不语,只用无限期望的眼神望着自己,忽醒悟过来,忙回身进屋,摸出块碎银来,递到大宝娘的手里。眼望着他们抱了孩子和那店小二说了几句话匆匆出门去了,这才踅回屋里。 晓颂正坐在哪里揉自己的脚,亭亭还在睡梦里。 小五儿坐在炕上,眼神还不灵活,披散着头发,却腰背挺得直直的,一脸严肃地道:“‘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娘,这二宝家要是再来要钱,就是把咱们的当作他们的了,你可要小心了!” 秦氏道:“不要乱讲,你总是说你耀财叔不好,过鸡公山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是谁背着你三姐了?!……” 秦氏话未说完,晓颂突然背冲着她娘,重重地躺倒在炕上,发出了很大的动静。 小五儿吓得闭了嘴,不敢再多说。 秦氏叹口气道:“你们姊妹俩呀,一样的古里古怪,要姐儿五个都是这样早把我挫磨死了。” 二宝喝了两天的苦药汤子,却没见好,晚上病得更加历害了,竟迷糊起来,呓语不止,兰耀财夫妇没了办法。 早上听那店小二说城里有位极出名的大夫,便要带了孩子去看病。小二让他带足了诊金药费,说那医生单只是诊金就要贰两银子,孩子病成这样,药价恐也低不了。 兰耀财夫妇只好又去求秦氏,一进门就扑嗵一下跪在地上,倒把秦氏给吓了一跳,赶紧搀起他们,听二宝娘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才明白是要钱。 秦氏因兰耀财这一段时间极为亲近殷勤,也并不把他们当外人看待。见说孩子病已极重,来寻救命钱,当下并无二话,不理小五儿瞪眼撅嘴,从她怀里抢过小包袱来,扯出锦囊,摸出一块银子来递给二宝娘。 二宝娘把张脸弊得通红,支支吾吾终是说出要五两银子。 这下秦氏真是抓了瞎。他早上刚数钱买米,知道还只有叁两多银子,还盘算着要是今天上路,除了各方面的开销,也还能勉强支持着到了开封府。秦氏见二宝娘也是为难,只好勉强把锦囊里的钱倒出来,道:“为嫂手里也就只有这点钱了,不如先拿着去看病。” 二宝娘就象没听明白似的呆呆地看着秦氏。 忽见那兰耀财跪了下来,道:“耀财知道以前对嫂嫂多有得罪,嫂嫂是菩萨一样的人,不要给我这个粗人一般见识,凡事看在耀祖兄长的面上,包涵一二,您就好人做到底,抬抬手,再帮兄弟一把……” 秦氏再三述说钱已花尽,这两口子就是不听。 二宝娘干脆抱了二宝来,让秦氏看那烧得发昏的孩子。见秦氏还说没有钱了,竟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旅店里的客人们因听得喧哗,便围拢来打听出了什么事,便是那赶车的也来探头探脑。那店小二在门外尚自气愤不过,对了众人宣讲,众人见说是孩子病了,那当家作主的嫂嫂不肯出钱给兄弟媳妇,也便说什么的都有。 兰耀财听得那些人都在数说秦氏,心下更觉秦氏不该藏着钱不出,复又哀求道:“嫂嫂看在我背着侄女翻过那鸡公山的份上,便是行脚的也该给上一份薪资,只求嫂嫂救你侄儿一命罢……” 众人听他说得可怜,便又是一阵叹息声。 秦氏原本好强,听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好”。况这之前虽非生活在大户深闺,小时候靠了爷爷,婚后有公婆,便是后来,还有兰耀祖和他的帮好友们,又一向和气待人,却不曾和别人有过争吵。见了这种阵仗,不禁发急,只是再三说没钱,却想不出办法来。 那兰耀才原本是个油滑之人,今天又急着要钱去见那神医,便站起身来,对秦氏道:“嫂嫂只管说没钱,可敢打开包袱让众人一看么?况你的钱来得容易,便让你兄弟花上这几两银子不行么?” 秦氏见他说的不是头路,心中着恼,便要去解包袱。忽听有人叫道:“等一下!”正是小五儿的声音,秦氏不由心中稍定。 众人只看见一个小小女童,快步走到门口,竟然对着大家作起揖来。众人大奇,都盯着她看。就是那二宝娘,因曾听丈夫说这小五儿是妖孽,平时未见何与众不同,从不着意,今见她出头,不知她要如何作怪,也不禁看着她,竟忘了哭泣。 小五儿大声道:“各位请了,请容晚辈一言,叙清来龙去脉。这是我的堂叔一家四人,这边是我们母女四人。因已出三服,从来都是分门别户,单独过活。我等家乡大旱,结伴离乡。在路上被恶贼所擒,几乎被同类所吃。幸亏遇到家父朋友,不仅救了在下众人的性命,还赠送了家母盘缠。此后,自安庆府到颖昌府这一路上两家人的吃住全凭了这些盘缠。因是族人,家母一路上并未向堂叔一家要过分文。耀财堂叔,皇天在上,我所说的可有半句不实?” 兰耀财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他心想你便是神仙也不能不讲理,自己的儿子病得如此重,你们母女有钱不出,老天爷也不会帮你们。何况自己在鸡公山一路上背着三丫头,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啊! 小五儿接着又道:“因在下的三姐伤了脚,堂叔确是和家母轮流背着三姐,才走出了鸡公山,便是在下心里也极为感激。前天见二宝生了病,家母又拿了银钱出来为他看病。耀财叔对兰家母女有恩,家母对他一家也不薄。” 小五儿并不管哪些人议论些什么,从秦氏的手中拿过那锦囊来,高高举起,道:“各位请看,这就是恩人所赠的锦囊,各位都是行走江湖的老客商了,请看这个锦囊能装多少银两?30两?这位老伯是明眼人,”小五儿朝那答话的中年客商施了一礼。接着说道:“恩人的确赠了家母30两碎银子,到现在锦囊里只有3两4钱银子。只因为这锦囊里没有5两银子,堂叔一家人在此哭闹,众位已都是看见的了。” 兰耀财怒道:“你说没钱就没钱了吗?你可敢打开包袱同着众人一看?!” 小五儿将那锦囊赛回秦氏手里。向众人又一揖道:“烦请各位今天做个证见,让堂叔翻上一翻,只求证明家母并非寡恩之人。” 复又向那兰耀财道:“就遂了你的愿,只是自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两不相欠,互不来往。你可答应?”见那兰耀财昂然答应,便道:“请吧!” 兰耀财先将那黑巾所赠的包袱解开,里面只有一个盛着米的笸罗,其它的包袱里只有破衣烂裳,哪里还有半文钱?心下又悔又急,还上哪里去弄钱来给二宝治病?不禁也呜呜哭了出来。 众人虽知是那兰耀财人心不足,看他一个汉子为了孩子急得呜呜直哭,也甚觉可怜,便也这个五文那个三文的舍了他一堆儿铜钱。 那店小二和赶车的老头儿看着大事不妙,赶紧拉着秦氏会钞。秦氏终是厚道人,把两家的店钱也一块结清了。 秦氏犹犹豫豫地看向那在地上哭泣地二宝一家,小五儿恨道:“不就是淋雨感冒了?哪有吃了药立即就好的?多喂些糖姜水,再泡上个热水澡,发了汗自然便好,哭什么哭?! 第十六章 爱别离 秦氏带着女儿们出了店,才发现无处可去。 原先一心想着去汴梁,总是有个奔头。现在三丫头的脚还未好,又没了钱租牛车,秦氏心里不免有些凄惶。包袱里还只有贰钱银子,与其住店,不如留着买米。 秦氏一边寻思一边扶着晓颂向道路宽阔处走去。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忽然有几个穿着破烂,像是流民的人走过,便下意识地跟着他们向前走去。 渐渐街面上热闹起来,路边上有店铺,也有各色小摊子。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有行迹匆匆的平民,也有肤色润泽形容悠闲地富人。然而越是这繁华的地方,流民和乞丐也多了起来,有拦路乞讨的,也有坐在路边发呆的。 秦氏半扶半抱着三女儿走了这一段路,甚是吃力。找了个人少干净的地方,大家坐了下来歇息。 正坐着,忽见流民们纷纷站起来向一个方向涌去,这阵势看着有点眼熟。 秦氏拉住一个老妇问道这些人是做什么去? 那老妇答了一句“有放焰口的,正要舍饼”,就抖开秦氏的手忙劫劫地走了。 兰家母女也跟着众人向前走去。 只见前面挤成了一个人疙瘩,再向前是一个寺庙的山门,有披着袈裟的僧人站在台阶上散发食物。 秦氏让女儿们在墙边等着,自己也挤过去要食物。 早上被那兰耀财搅得没吃成饭,现在闻着别人手中的饼馍格外香,兰家三姐妹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咬着馍从眼前走过。 那人群忽地散开了,人们纷纷拖拉着步子向回走,秦氏空着手走了回来,说:“没了。” 只得自己花上十几文钱买了四个胡饼。吃完饼,秦氏又带着女儿们四处走走看看,想着寻些活路。 夜幕来临的时候,人们就象潮水一样退了下去。街上静了下来,家家关门闭户,连那些流民也不知去了哪里。 虽已是初夏,夜风吹在身上,还是凉嗖嗖的。 秦氏想来想去无处投奔,只得又回那放焰口的寺庙前。 快走到庙前的时候,便看见墙根里、树下隐隐绰绰的有人或坐或卧,门前的石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 秦氏带着女儿们在墙边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让女儿们都披上各人的棉衣,背靠着墙互相倚在一起,打发这漫漫长夜。 从此,这里成了她们的落脚点。 这天早上小五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哭嚎声。她扭过头去,看见兰耀财家围坐在不远处的街边,两口子在哄劝二宝,大宝正看着她们,小五儿扭回头来。秦氏也听出了二宝的声音,向那边望过去,兰耀财拼命挤出个笑容来,朝这边拱拱手,秦氏也便福了一福。 白天秦氏四处游走,捡些菜叶嫩草,或是干枯树枝,试着找些帮人推磨洗衣的活计,晚上娘四个就在这墙边依偎相守。在这里卖儿卖女,甚至倒毙街道的事儿极是常见,兰家母女日子虽极是难过,所幸都勉强活了下来,便是三丫头晓颂的脚也已见好了,不用人扶着,也能一拐一跛地走路了。 钱已经花光了,稍有点样子的棉衣也都当了。母女四个有时候一整天都吃不上东西。有时候实在饿不过了,小五儿便到闹市上去,看着模样和善的人要几文钱,或是一碗粥半个饼。 这日早上,只见一个穿着花哨的老妇人引了一个青衣男子远远走来,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对那路边的孩子们指指点点。有好事的人跟过去问了,原来是要买个仆人。旁边便有人牵着孩子上前或者毛遂自荐,很快便围了一圈人。 那青衣男子似是有些挑剔,总在摇头。 走到兰家母女跟前,眼神在姐妹三个身上扫过,停在晓颂脸上,那男子点了点头,老妇人在旁边察言观色,堆了一脸的笑容,抢先道:“哟,好个稳当秀丽的丫头!” 众人的眼光都落在晓颂身上。 片刻的安静。 秦氏垂下眼睑冷冷道:“我不卖孩子。” 那男子脸上露出了一点诧异,却并不多言,依旧不急不慢地向前走去。 走不多远,忽地有人跪倒在地:“你买了我吧,求求你买了我吧,我弟弟快饿死了……” 跪在那里拉着那男子衣衫的却是大宝。那男子吃了一惊,转而又摇摇头,从袖里摸出了几文钱放到大宝的手里。 兰家母女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大宝对待弟弟如此亲厚,秦氏不由叹道:“想不到大宝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别人听了也就罢了,三丫头晓颂的眼神却黯淡了下来。 过了两天,那老妇人又来了,拉着秦氏攀话,秦氏避脸不理。 三言成虎。 这老妇人第三次来时,兰家母女已有近三天粒米未进了。 那婆子道青衣男子是刚选了官,携了妻子一同赴任,到这颖昌府后,夫人得了病,想要买个好点的丫头伺候妻子。一路上坐车坐船,并不辛苦。 见秦氏不为所动,又道那官人也是清贫人家出身,不会折堕下人,自己见过那官夫人,待人亦是和善。 又劝秦氏道:这等灾年,与其把孩子们折在自己身边,倒不如为她们找个活路。 又对晓颂道:“姑娘不但自己不再忍饥挨饿,便是你两个妹妹也托你的福,能吃上两顿饱饭,熬过这饥馑之年,姑娘也是积了福了。” “娘,”晓颂颤声叫道:“不如答应了吧,女儿这脚,已是,再也走不动路了,也许,这就是女儿的活路。” 秦氏亲去见了那青衣男子夫妇,那男子姓韩,是正定府人,是到衡州府赴任的。秦氏见这韩家夫妇虽是官家,却是一脸的谦和,说话也无半分凌下的意思,也答应了日后许那晓颂和家人见面,秦氏也就没话说了。 七两银子换走了十四岁的少女晓颂,看着晓颂上了驴背,越走越远,秦氏与两个小女儿哭得泣不成声。 晓颂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除了那牙婆,没有人看到她脸上的行行清泪。 这天天未亮,秦氏就醒了。今天晓颂要跟随韩氏夫妇南下了,自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秦氏坐立不安,终是忍耐不住,站起身来道:“好歹做娘的也要送女儿一程。” 当下吩咐两个小女儿在此等候,就快步向那韩家夫妇住店的方向走去。 韩家已经起程走了,那店家倒是知道根底,大大说了韩家夫妇一通好话,再三说他们待那丫头如何好,又说三人已经坐车走了半个时辰了。 秦氏感觉心里空空地,拖着两条沉重地腿走回寺庙前。 在街口上就看见小五儿肩上斜背着她的小包袱站在那里,脸上哭得一道黑一道白,秦氏心不在焉地问她怎么了。 小五儿的嘴咧得像瓢似的,哭叫道:“亭亭不见了。” 第十七章 接招 小五儿说自己去闹市上要了些吃的,又买了两个胡饼回来,就发现亭亭没在,两个包袱被翻得乱七八糟,在这附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她。 秦氏迷茫地听了好几遍才明白过来。一急之下却向平日里歇宿的地方跑去,心里想着亭亭还坐在哪里。 墙根下只有两个打开的包袱,亭亭不见了! 秦氏像疯了一般,大声喊着亭亭的名字,找遍了颖昌的大街小巷,小五儿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不时向路人打听几句。众人见说是丢了孩子,大多摇头叹息,拐孩子的太多了,定是被拐走了。 深夜,潠河边,天色阴沉,星月皆无。 秦氏呆坐许久了。 小五儿在她身后不远处坐着。她不知道秦氏在想些什么,她自己的心早乱成了一锅粥,三姐被卖掉了,亭亭被拐走了,放在包袱里的七两银子也被人拿走了,什么都没有了。 小五儿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自己去买饼,非要买的话, 为什么不姐两个一起去?她责怪自己,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小五儿死的心都有了。 她不敢想象亭亭现在怎么样,是被人捆绑着,还是关在小黑屋里,不知道她会不会保护自己,会不会遭到虐待,心如水晶般毫无城府的三姐今后如何生活,小五儿甚至想到上一世里,那些拐骗了人家孩子折了胳膊腿逼着去乞讨等极端残忍的的事。她只觉得亭亭的人生就如那海浪里的一叶小舟,毫无保障,随时要被挤为齑粉。心里不禁隐隐作痛。 如此颠簸流离的人生,何时才能结束?红尘多苦,总有着无穷无尽的烦恼在前面等着,贫苦的人不快乐,富有的人也有烦恼,凡有人处皆有烦恼,就是出家做了僧尼难道就没有烦恼了么?难道非要离开这人世间么?就是死了鬼和鬼之间就没有纷争了么?实在是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小五儿真想没入那河水之中,把这所有的烦恼全部消弥一尽。但她终究不敢,苍天让她来到这乱世,记着两世的苦与痛,谁知道是不是对她的惩罚,会不会给她第三世更沉重的生活?无论如何她不想带着累世的挫折失败。 而且,即便她从这一世里逃走,亭亭也回不到秦氏的身边来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努力地过好这一生,总归是逃不出老天爷的手掌心。 小五儿自己想的出神,不由站起身来,冲向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单掌伸向天空,大喊道:“老天,我接招了!……” 秦氏忽然听到小五儿的声音,扭头看时,只见小五儿站在一块石头上,对着滔滔河水,又蹦又叫,心下突生出一阵恐惧。急忙跑过去,把小五儿拉下来,搂在自己怀中,大哭道:“三丫头卖了,四丫头丢了,要是再没了你,可怎么见你爹?……叫娘可怎么活啊……” 小五儿反手抱着秦氏,也哭道:“娘啊,咱们好好活下去……” 一声霹雳,倾盆大雨从天而下。 秦氏和小五儿互相搀扶着向街里走去。雨越下越大,秦氏已辨认不清方向,在一个小巷子里随便找了个带雨檐的门口暂避一下。 娘俩儿坐在门槛上,秦氏把小五儿搂在怀里,为她挡着风寒,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小五儿从秦氏的怀里探出头来,睡眼尚自惺松,看到娘目光炯炯,却眼窝深陷,便知娘一晚未睡,不由心下暗暗自责。 东边一轮红日已炎腾腾地升起,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娘两个便回那寺庙前去。 那两个破包袱还在,里面的一床破被却不见了。娘两个也不抱怨,只在太阳底下晒晾那些破烂衣衫。 这天清晨,小五儿梦见自己坐在火堆里,火焰从四面八方直烧过来,顿时吓醒了。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汗,伏到秦氏怀里再睡时,才觉察秦氏身上极烫,又听得秦氏呼吸声甚重,不由大惊。急忙连声呼叫。 秦氏只觉浑身酸软,情知病了,五丫头又极小,心里暗道恐怕母女难过此关了。 小五儿见秦氏只望着自己,眼里的泪滴滴落下,便知她想到了不好处。她将头抵在秦氏胸前,听得并无异音,心神微定,暗道只要肺里没有炎症便好。 当下也不言语,打开头发,在头顶挽了个小小发髻,耳边颈后的碎发任其披到肩背上,从包袱里扯出那年姐夫给的灰褙子套到身上。看看腿上的花白葛布裤子,脚上的粉鞋早已看不出颜色,倒也省了替换。 收拾停当,单腿跪地,向秦氏道:“母亲莫恼,一切有儿子担当……”眼见哄得秦氏眼里有了一丝活气,便劝母亲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想法挣钱买米。 不就是应聘么?!小五儿给自己打气道,上一世又不是没去过。 小五儿在街里走来走去,终不敢冒然进入哪家店铺。 她站在一家食店门口正向里面打量,柜台里的一个五十来岁男人看到了叫道:“小哥,请进来讲话!” 小五儿站到柜台前,鼓起勇气说道:“你这里要店小二么?” 那男子看她一眼,笑道:“你要做店小二么?” 小五儿点点头 那男子忍住笑又说道:“就是这种店小二么?” 小五儿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小二哥右臂上托着三盘菜,左手里拎着一把大铜壶正从厨下走出来,不禁吸了口凉气,扭过头来,改口道:“你们这里要帐房先生么?” 那男人把手中的算盘一推,小五儿心中暗道不妙。 只见那人快步走到门口左右望望,又回到柜台里,对着客人们喊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是谁家的孩子?” 见没人答话,冲那高大的小二叫道:“来呀,把这捣乱孩子扔出去。!” 小五儿只觉得背心一紧,身子悬空,便“扑嗵”一声坐到了街里。 小五儿碰了几次壁,看看天色将近午时,恐怕秦氏惦记,就琢磨着乞讨几文钱,给娘亲买碗粥喝,那知来来往往的行人虽多,却没有人舍钱,她伸着双手,仰着头看人们的脸色,一心想找出个模样善良的人来。 手上忽一凉,却是一枚铜钱落在手里。扭头看时,身边站着一个女童,比自己高不了半头,眉清目秀,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女孩道:“我只有一文钱,你好好的为什么要乞讨?” 小五儿见这女童眼神清澈,甚是秀雅,便也有亲近之心,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情况。女童见她说母亲病了,又是多日露宿街头,甚是怜悯,便说自己知道不远处有个小小祠堂,可以住人。 小五儿跟着那女童走街穿巷,到了祠堂前,屋门却是锁着的。 那女童上前一步,把门上的锁摘掉,原来只是挂了个锁皮。 小五儿见那祠堂虽是又低又小的一间草房,门窗俱全,地上却很干燥,屋角铺着碎稻草,另一角竟然有几块石头支着一面小锅,旁边还有瓦罐、碗箸,高兴之意不禁又沉落下去,说道:“恐怕有人在这里住吧?” 女童笑道:“我义兄以前在这里住,他现在有地方住了,不来这里了。” 小五儿大喜,对那女童再三致谢。 那女童笑吟吟地道:“我明日再来寻你,快去接你娘亲吧。” 小五儿说:“好啊,我姓兰,叫小五儿,你叫什么?” 女童道:“我姓秦,叫紫影,我义兄叫阿混混。” 第十八章 上门的胡饼 小五儿扶了秦氏,背了破烂家什儿,走走歇歇地挨到了祠堂。 秦氏在稻草上躺下,仰头望见屋正中的神像,又让小五儿扶了起来,叩拜之后先说了罪过,又道了骚扰,又祈求神家保佑,才安心歇息去了。 小五儿见已是午时,便抱了只碗,上街去讨饭。 讨饭也极为不易。流民乞丐甚多,百姓人家打发不清,烦不胜烦。小五儿好不容易碰到一家蒸的粘高粱饼子刚出锅,要了一块热气腾腾地放在碗里,满心欢喜地要端回去给娘亲吃。那知早被一个花子看在眼里,那花子从背后悄悄地过去,将人推倒,饼子滚出老远,等小五儿从地上爬起来,那化子早捡了饼子边吃走远了。 小五儿气得干瞪眼,抱着空碗自己在路边坐了会儿,又去挨门逐户地乞讨。 小五儿又要到了大半碗粟米饭,用袖子遮了抱在怀里。粟米的香甜气还是引来了两个小乞丐,那乞丐见她穿得齐整,只当是本地人家的小孩,也不敢贸然下手,只跟了她一道街。小五儿远远望见祠堂,撒腿就跑,那两个乞丐见并无大人,这才追上来抢那米饭。小五儿护了那碗,打他们不过,只是又哭又叫。 忽听得有人叫道:“做什么你们?!”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跑了过来,揪住那两个小乞丐一人一脚,骂道:“这是我阿混混的地盘,你们想要在这里撒野,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我可是好惹的?”那乞丐拼命挣脱了一溜烟儿逃走了。 小五儿的米饭还剩下个碗底,看到地上洒的一层黄澄澄的米粒,小五儿气苦不已。忽想起那人自称阿混混,便擦擦脸上的泪痕问道:“你可是秦紫影的义兄?” 果然正是。 两人边走边说,原来阿混混本是一个流浪儿,只因性格刚勇豪侠,在这一片里也小有名气。后来和人斗殴受伤,被秦紫影的父亲所救,收了他做义子,起名秦石,拘束着不准闲逛打架,让跟着采药晒药,哪里呆得下去?后来秦石自己偷跑了去一家大商户做护院。因不日将跟那商人出外行商,回来向紫影父女告辞。 小五儿听秦石说到采药晒药,便问道:“秦大叔可是郎中?” 阿混混大笑道:“什么郎中,药农罢了!你看哪些郎中哪个不是又黑心又有钱的,郎中才不自己挖药!” 小五儿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羞愧。 到了祠堂门口,阿混混告辞走了,小五儿进得屋来,见秦氏仍在沉睡,脸色潮红。摸摸额头依旧很烫。便唤醒母亲吃饭,秦氏看看那粟米饭却吃不进去,道头晕恶心,身上酸痛。小五儿坐到干草上,按着揪痧的方法给母亲掐扭额头。 忽听得门口有人叫自己,应声时,紫影和阿混混走了进来,阿混混放下手里拎的一捆柴和一小袋粮食,向小五儿招呼一声就走了。 紫影把臂上挎着的竹篮放到秦氏跟前,掀开盖着的白布,里面是几个黄米饼子,和一碗小米粥。对小五儿笑道:“快吃吧。” 小五儿也不客气,拿着个饼子边吃边对秦氏说:“娘,这就是紫影。” 秦氏看着紫影秀发齐额,头挽双环,笑意盈盈的样子,眼泪却流了下来。小五儿知她又想起了亭亭,心下也不禁惨然。赶紧放下手中的饼子,给秦氏按摩额头,又让秦氏翻身爬着,给她揪痧。 忽看见紫影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就笑着说:“这样可以舒服些。是吧,娘?” 见秦氏称是,又道:“要不我给你挑挑吧。”说着从包袱里翻出一枚缝衣针,给秦氏挑痧。 紫影一直默默地旁边看着。 秦氏果然觉得身体轻快了不少,问小五儿从哪里学来的,小五儿告诉她从书上看的。 秦氏喝了半碗粥,躺在哪里歇息。 紫影与小五儿出了祠堂,站在门口说话,紫影象小大人似地告诉小五儿井在什么位置,去哪里打柴,又问些“几岁啦”“你家在哪里”之类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紫影拎了两包药来,说是治疗伤风寒症的。从此后,紫影经常来找小五儿,还与小五儿换着给秦氏揪痧,秦氏在两个孩子的照料下,也一天天好起来。小五儿心情也转好,与紫影开玩笑,要她叫师傅,说是教会了她揪痧。紫影总是含笑不语,倒是秦氏躺在哪里说:“谁叫谁师傅?紫影比你揪得可好多了!” 小五儿只道娘这样说是感谢紫影,数年以后,她才知这句话是大有渊源的。 且说小五儿眼看着阿混混拎过来的粮食袋子一天天瘪下去,自己还没找到挣钱的门路,心内自是十分焦虑。 这天收拾停当,又去街上四处转悠。 忽看到一家店门口围着一群人,小五儿问知是招打杂的,赶紧从人缝里挤了进去。 原来是家汤饼店,只见一个满身油渍的塌鼻子男人正站在台阶上指手划脚地说话:“……就他俩了,别人都散了吧,散了啊!”一个身体壮硕的女人和一个小个子精干男人跟着他进了后堂。 小五儿心里便觉得犹如那两个人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心情一阵失落。 东张西望地走了一段路,忽想起还没看到过有人吃炒饼,何不把炒饼制作方法当作秘方卖给那汤饼店?小五儿兴冲冲地向回走,直奔那汤饼店。 店里人不多,门口一张桌上两个三十多岁市井男子守了一碟咸豆在低低私语。那塌鼻子男拿了条抹布在擦拭桌子,看见进来一个小孩,就望着门口,等着他家大人跟着进来,顺势把手上的脏污抹到了衣服前襟上。 小五儿见那塌鼻子目光直直地看向门口,回头望去并无他人。只好叫道:“店家请了。”看那男子低下头来,就接着道:“我这里有个做炒饼的家传方儿,只要500文,要不要?” 那塌鼻子问道:“炒饼?炒饼是什么?咦,那会儿你就在这儿挤来着,你是谁家的孩子?”他忽然大声喊起来, “大红!大红!这是你家孩子啊?别让孩子在门口捣乱!” 小五儿看见那的那壮硕妇人应声走了出来,忸怩作态道:“店主,俺还没有成婚哩,那个人从军还没回来哩……” 塌鼻子没听她唠叨,恶声恶气地直奔小五儿而去:“出去出去!出去!……” 小五儿吃过这种亏,一见来势不好,三步两步跳出了店外。 店门口的两个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低语几句会了钞,也出门而去。 小五儿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钉子,小五儿不免有些垂头丧气。自己是何许人也,竟敢对老天说接招,真当人定胜天么?何况自己只是这万丈红尘里的一粒微尘。想起尚在病中的秦氏,还有日见空虚的米袋子,心里挣扎了一番,只得打起精神来继续向前走。 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些炙热了,小五儿正在阴凉儿坐着歇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胡饼。 看去,却是两个三十多岁男子笑眯眯地蹲在旁边,那拿饼男子道:“小兄弟,吃个饼吧。” 小五儿见有上门的胡饼,心下不禁狐疑,仔细看那两人,倒觉得似乎见过,猛然想起这两人就是在汤饼店吃咸豆的,心下释然道:定是刚才看见自己吃瘪,可怜自己了。 便冲那二人感激地笑笑,接过饼吃了起来,那人却道:“前边还有好吃的东西哩,有桃有杏,有肥鸡腿,一块儿去吧!” 小五儿愣住了,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嘴里慢慢嚼着,心里却在寻思对策。 小五儿把饼塞到怀里,那二人正说些花言巧语,见她不吃了,以为说动了她,相互使了个眼色。 小五儿站起来道:“我先去找我妹妹,她还在前面等我呢。” 那二人又相互使个眼色,大喜道好。又问妹妹在哪里,小五儿说自己认识路,站起来便走。 小五儿专捡大路走,那二人见路上人多了,便热情地牵住了小五儿的一只手,只恐走散了。 小五儿边走着,边眼睛不停地打量过往行人,全都是行色匆匆,哪个管他人的是非。 第十九章 获救 小五儿忽然看到两个人迎面走来。一个是士兵打扮,浓眉重眼,神色随和不掩英武之气,另一个却是文士打扮,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颌下微须,两人都是一脸的悠闲,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 人以群分,物以类居,两个不同种类的人能放到一起的话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小五儿一向认为一文一武是个闹事的绝佳小团体。 小五儿面色不变,心下却咚咚直跳,脚下却暗暗数着步子,眼见得与他们越走越近,错身而过的时候,突然向靠近自己一侧的士兵扑去。 那士兵正迈步行走,忽察觉有人扑向自己,竟然顺势一脚踢了出去,待看得是个孩子,急忙收力撤腿时,小五儿已扑了上来,抱住了他的腿。 “救命啊,他们是拐孩子的,救命啊!”小五儿叫道。 事发突然,那二人被小五儿突然挣脱,一愣之后忙道:“看这孩子,真是淘气,打你两下就给你爹闹难看,快放手,别等着我再打你……” 小五儿喊,那二人也分辩,一时吵嚷成了一团,那二人想上手手抓打小五儿,却被那士兵挡住。 那士兵高喝道:“别吵了!”忽问道:“谁是他爹?” 那二人互相使个眼色,一人道:“我是,没见过这么淘气的孩子……” 那士兵冷笑道:“你一口本地话,那孩子却是徽州口音,你把孩子送到徽州养去了?!” 那二人见事机已败,嘴里强着,却撒腿逃向小巷子里。 士兵也不追赶,与那文士互相一望哈哈大笑,那文士道:“你又坏人好事。” 士兵道:“我是替他们积德,省了他们日后下油锅。” 文士道:“你自己下油锅吧,你把这小儿踢伤了。” 那士兵这才发现小五儿呲牙咧嘴地捂着腰蹲在地上。掀衣看时已是青了一块。 那士兵顿时脸色通红,似是大惭,道:“幸亏我已是撤了力了,这小孩皮肉娇嫩,蹭到他的小腰就淤了血……小哥儿,你不要紧吧,不如我来背你。”当下蹲下身去,将小五儿背到身上。 问得小五儿还没吃中饭,三人一起进了一间酒肆。 三人要了几个小菜,边吃边聊。原来这士兵姓凌名峰,文士叫作司马熙,这二人见小五儿说是母亲患病,自己想要找个挣钱的门路才被人盯上的,不禁又笑又怜。又见小五儿虽是稚龄小儿,口齿却甚是清楚,又为其可惜。只是几岁的孩子除了卖与人为奴却并无他路,想助他一助却无计可施,一时颇费踌躇。 凌峰忽道:“司马兄不是想买个书童吗?我看这孩子就挺好。” “不行不行,”司马熙忙挥手道:“我那几个钱,那里还买得起个书童!” “我不敢求司马大哥出身价,只要每月给上点薪资即可。“小五儿赶紧叩首道。 凌峰见小五儿眼巴巴地望向自己,心下不忍,且又因踢伤了这小儿,自己不安,一心要帮他一把,以解愧疚。见司马熙推脱,便赖道:“今天这事全是你惹出来的,我说在家吃点粟米饭算了,你非要出来,要不怎么能踢伤——小五儿是吧,见危不救你可是要下油锅的!” “哈哈!好吧,我找书童可是有三个条件的。”司马熙笑呵呵地说道,凌峰和小五儿都催着他说,他略一沉吟,说道“书童,一要识文断字。别说能磨墨就行了,否则以后不要说替我收捡信柬,就是收拾哪些书也收拾不来。” 凌峰心道话倒不假,看向小五儿,见他点头 ,便知他认得字。 司马熙接着说道:“二要会炊饭洗衣,你瞪什么眼凌峰?难道要我伺侯他不成,要不你天天去给他做饭?三要会管家理财……” 差点把凌峰给气乐了:“你干脆说请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做管家娘子罢了,还买什么书童?” 司马熙道:“哎,你这话不对,既要炊饭,便要买米买菜买柴,油盐酱醋茶,哪样不是要花钱滴?不会当家理事,我每个月哪点钱那够他糟的?万一来个上旬吃肉,中旬吃米,下旬喝水奈他如何?便是你没有丁吃卯粮?还不是老兄我替你筹划的?” 凌峰无言以对,只好看向小五儿。小五儿忙道:“司马大哥放心,小五儿也认得几个字,以后正好再跟大哥学些见识。我也曾跟二位大哥说来,家母有病。家里洗衣炊饭,买米买菜,事事都是小五儿打理,便有不当之处,大哥指出,小五儿立马就改,决不敢乱来。” 司马熙本要买个书童,见小五儿说话清楚,便猜他是没落人家的子弟。有心助他一助,只是十来岁的孩子性情已成,恐以前娇养惯了不免有些痴懒,以后主仆处不来,本是好心却不能善了。况且轻易到手的物事,总是不受珍惜,太凡人总是如此。所以先难他一难,如若他志心要跟随,便是缘当如此,日后也不会对这小儿苛刻。听小五如此说话,虽纳罕这小儿太过少年老成,却也微笑点头。 小五儿见司马熙点头,心内大喜,赶紧行礼,改称司马先生。 小五儿先跟着二人去认了司马熙的住处,却是极僻静的一条小胡同深处,三间蔽旧的瓦房,东边小小的两间配房。小小的院子,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伞盖一样撒了满地的阴凉,树下放着木制小低桌小矮凳,小五儿想起安庆府自己家的玉兰树和石桌石椅,不禁心内一片恍惚,犹如隔世一般。 司马熙领她各屋看了,正房东屋是间卧房,倚着南窗是一溜大炕,中间是堂屋,西边是书房。小五儿见陈设虽陋却也干净,书房里虽然东一堆西一堆地摆满了书却无灰尘,灶房里也是井然有序,便知这司马先生定是个整洁的人。 司马先生边走边说,诸如米面油盐水井所在等诸般琐碎之事,凌峰听得头大,便躲到槐树荫下坐着去了。 司马熙吩咐完后,给了小五儿五百文钱,让她回家安置一下,明天开始住过来。 小五儿兴高采烈地回了家,秦氏听了又是高兴,又是心酸。所幸自己身体已见好转,虽无原来健壮,却也能料理自己生活,便与小五儿一起买了柴米。又买了点糕饼,想要携了小五儿去拜望紫影父女,以谢多日看顾之恩。 将近黄昏的时候,紫影来找小五儿玩耍,听得秦氏说要上自己家,小孩子们都好客,便笑盈盈地说今天正好爹在家,带了兰家母女回到家里。 紫影的父亲自称叫秦药农,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脸色晒得黑黝黝的,麻衣竹簪,和小五儿在大姐村里看到的农夫没有什么两样,看上去朴实厚道,带着两三分倔强。 小五儿一边和紫影玩耍一边听着两个大人叙家常,互相夸赞孩儿懂事,又感慨身世飘零,秦父劝说不如先留下来,京城里米珠薪桂,恐不易居住。况且慢慢寻访四丫头,大家还可以互相照应, 秦氏便也称是。 天色向晚,秦氏便带了小五儿告辞而去。 第二十章 和而不流 小五儿到司马家做了书童,三五日便熟悉了平日的事务,见那司马熙对自己诸事满意,便也安下心来。 凌峰时常来和司马一起看书或谈天说地,有时看到小五儿在一边伺候着,凌峰便也令他坐下或读或写,司马熙也不禁止,随他们去。 这一日凌峰又来闲逛,见小五儿正在树荫里摘菜,便坐在矮凳上和她闲聊起来,说些童年趣事,一时兴起,讲起自己的身世来。 原来凌峰也是一个乡绅家的庶出公子。母亲原是陪嫁丫头,因夫人数年未孕,老爷又自己娶了个二房,极是情热,渐渐冷淡起夫人来。夫人气不过,过了两三年见二房未添子嗣,便将自己的丫头给老爷做了三房,盼望着能把老爷拉回头。 三房不到一年就有了孕,喜的嫉的忧的,众人各怀心思。大夫人自是把自己的陪嫁丫头护得紧紧的,老爷盼嗣心切,不免也回大房勤了些。 哪知此后不久,大房二房也相继有孕。大家都惊喜不已,各自忙碌各自的去了,宅里竟然一时相安无事。后来凌峰出生,大房二房也相继诞下一女一子,大家打了个平手。 时日一久,又恢复了老局面,老爷依旧宠爱二房母子,别人家都是母凭子贵而凌家却是子凭母宠。凌峰母子既不受宠又无势力,且受人嫉恨,过的日子便连奴仆也比不上,凌峰相依为命的娘亲更成了家庭倾轧中的牺牲品,年纪轻轻便离世了。倒是家里一个有些经历的老护院时常看顾凌峰,还教了他一身拳脚。 后来护院年老辞去,凌峰对那个家也再无牵挂,便弃家而去。 司马熙听他俩说得热闹,也走了出来,打趣道:“要不是遇见我这个明师,你凌大哥还是个睁眼瞎呢!” 小五儿问道:“凌大哥可是跟司马先生学会了写字?” 凌峰笑道:“这个倒是真的。我和司马一开始谁也看不服谁,明里暗里闹了几次却闹到了一起。后来经常到家里玩耍,司马兄看书时就让我也看书,我哪里认得?他只好教我了,要不我老扰得他看不成书。” 小五儿笑道:“不打不相识,你们俩现在这么要好,原先为什么闹呢?” “不打不相识?说得好!”司马熙微笑道:“小五儿你倒常出惊人之句。我们这营厢军是专做器械的,你凌大哥是指挥使大人的亲随,时常去军中查看,见我常不在营中,帐目又有差池,还不斥责我?” 凌峰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们哪些关窍?我只见前几任记帐先生极尽职守,尚是帐目不清,屡次被指挥使大人喝斥辞退,哪知你已解其中卯窍,还替你担心哩!小五儿,你说凌大哥做得对否?” “对呀。”小五儿道。 司马熙和凌峰相视哈哈大笑,司马熙又道:“我打听得前几任先生的境况,就知其中必有原因,我把对不上数的器械全部当作毁坏之物,大人倒满意了,每月还有奖赏,这还不明白着吗?” 凌峰忽叹道:“难道这就是大哥所说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么?” 司马熙道:“凌贤弟不必过责,‘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便如贤弟此时境况,弟自恨一身武艺,不能报效朝廷,空在这里日日消磨,但指挥使大人极愿留你在此,若执意离开厢军去投禁军,反招指挥使大人记恨,惹祸上身,反为不妙,毕竟他是仗恃宰相赵普的势力。” 他见凌峰点头称是,就又接着说道:“此正所谓‘君子和而不流’。那天所读中庸一文,贤弟切记要诵记在心……” 小五儿听他二人所说,便知这指挥使大人倚了势力,损公肥私。每朝每代,但凡有人处,总有此等事。 小五儿曾经以为做人当宁折不弯,是非黑白世间必有公论,最差结果就是玉石俱梵,她也曾身体力行,然而事到头来,却处处碰壁。今天听司马这一番话,不禁又痴想道:朝中那些真正为民为国的忠臣,恐怕也要与奸佞弄臣虚与委蛇,否则事事受阻,又如何为国出力?若真拼个两败俱伤,恐对国对民才真无益处。这个世界原本是杂乱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对别人对自己都不能太过苛求,有些事更不能完全以对错而论,凡事能成十之七八便可,凡事若求完美便不免流于自虐虐人。犹其是对亲人爱人,因为爱之过甚,事事关心,不免求之过苛,所以才有相互折磨,难道这不是红尘多苦的根缘?或者说难道不是自己一向认为人生悲苦的原因?小五儿想起两世的众多烦恼琐事,且想到以后不免要继续和这些杂乱的人与事打交道,不禁心情烦乱,忽又想起林黛玉的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深羡她无牵无挂,率性而为。 第二十一章 定府之行 不知不觉,小五儿已跟了司马熙一年多,主仆加上凌峰甚是相得。司马熙闲来无事,也指点他们两个读书写字。凌峰见小五儿闲时耍弄一个小鞭子,虽取笑了一番,却也指点她一些技巧,偶尔兴致起来,也教小五儿一些防身之术,小五儿的日子倒平稳下来。 秦药农也举荐了秦氏去照顾一个瞎眼老太太,虽然母女不能常常相聚,但都能存活下来,兰家母女对上天已是极为感激的。这一年里她们从没放弃寻找四丫头亭亭,虽然音信杳无。 这年夏天,凌峰和司马熙总是兴冲冲地议论战事,仿佛冲锋杀敌战绩连连的是他们,每每这时,小五儿就躲了出去——她已经把堆放杂物的东屋收拾整齐,找了片旧门扇支了张小床。司马熙已见识了她诸多怪异之事,只是喜她服侍殷勤,饭食清洁可口,便随她去。 这天凌峰又兴冲冲地跑来,对司马主仆说要有部分厢军北上定州,大军已围攻幽州,司马熙也是一付摩拳擦掌的样子,二人情绪激昂地继续讨论起战事来。 小五儿心里一动,忽想到大姐当年举家北迁的时候,就说是要搬到定州一带,何不去寻找一番,如果找到了也是个倚靠。 小五儿抽个空子找到秦氏说了自己的打算,秦氏道:“你们姐妹五个就只有你还在我身边,如若再失散了可怎么好?” 小五儿道:“娘亲不必挂怀,还有司马大哥和凌大哥呢,再说我们又不上战场,凌大哥说他们只是运送些辎重到定州,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做些器械就回来了。” 秦氏沉吟良久,心下虽不愿意,但想想小五儿毕竟是司马熙的书僮,对小五儿又有恩,若司马熙让去却不跟随去就不合道义,也只得含泪说看看司马先生的意思再定,嘱咐了又嘱咐。 司马熙这一年多来觉得小五儿甚是得用,见小五儿跪了恳求要跟去寻亲,便让小五儿告知家人一同前往。 大队人马开拔的时候,小五儿终于见到了指挥使大人,穿着甲 胄,骑着大马,脸色红润,眉目清雅,一付儒将的样子,和她想象中的贪官污吏没有一点相似。凌峰夹杂在他身后的队伍中,一脸严肃,看上去倒添了几分英气。 司马熙领着小五儿坐在队伍后面一辆拉辎重的车上,随着队伍晓行夜宿了十许天,到了定州地面。 众人安营扎寨,交接器械粮草,诸事安定之后,司马熙和凌峰又清闲自在起来。二人带了小五儿在附近村庄寻找是否有近年迁来之人,打听得前两年确听说有北迁之人,但应住在界河附近。 这一日,三人起个早,准备了一应用品,赶了辆驴车一路北上,北方景色处处一样,平原上极目望处,是田野村庄。三人作伴,有司马熙讲古道今,说说笑笑,沿途遇到村庄便去问讯,还从一户农家讨了条未断奶的小狗,一路逗弄,倒也不觉路途无聊。 日色过午,还是没打听到晓雅的消息,便商议着要回去,凌峰却兴奋道:“再有上几个时辰的路程就到幽州了,现在大军正围攻幽州,咱们到了跟前何不去看看?” 司马熙道:“我们倒无所谓,又没人点我们的卯,指挥使大人找你不到要打你屁股的。” 凌峰却道指挥使大人去带了两个亲随去镇州“公干”了,三两日回不来。见司马熙没有反对,鞭子一挥,毛驴“得得”地跑了起来。 跑了没有一个时辰,司马熙和小五儿都大呼颠得受不了了,凌峰见那小驴也是呼哧呼哧的,只好找了个小树林停下来,大家休息。 司马熙躺在驴车上睡了过去,凌峰和小五儿在林子里溜达着逮蚂蚱喂那小狗儿。小狗儿很聪明,吃了几个蚂蚱很合口味,再听到他俩谁说“蚂蚱”就歪歪扭扭地向谁跑过去,二人大乐。 凌峰突然凝神屏气道:“小五儿你听见喊声了吗?你听,你听!” 小五儿侧耳细听,果然隐隐有厮杀之声传了过来,见凌峰已经兴奋地向前跑去,小五儿也抱起小狗追了过去,打杀声越来越清晰了,依稀能听见兵器碰撞相击的声音。 她跑到树林边上,隐身树后向外望去,却见两个人正骑着马搏击。其中一人,手里一把大刀,动作迅疾,看上去十分凶猛。另一人却只拿着一把宝剑,显是不敌,边战边逃,一个不慎,竟摔下马来,那持刀之人长刀一挥,向地上之人斜掠过去。 只听“铿”的一声,却是凌峰拔出佩刀,截住了长刀,只是那人居高临下,借势用力,力道极劲,凌峰虽阻住了那刀的去势,自己也 “蹬蹬”退出了两步,竟然一个屁墩坐到地上。摔到地上那人眼见刀下捡了条命,大惊之下动作迅捷如兔,就地十八滚,脱离了异装之人大刀范围之内,鱼跃而起,向树林里逃去。 那持人也不追赶,挂刀摘弓,从背后扯出一支箭来,也不瞄准,搭在弓上,“铮”地一声射了出去,正中前面那人的屁股,见那人应声倒地,这才催马要追。 凌峰自跟家中那护院学成武艺之后,又在军中几年摸爬滚打,自恃武艺不俗,原指望上阵杀敌,立功建业,那知今日一招便被人顶了个屁墩,他却看得出这人是辽将装束,且是个劲敌,好胜之心大增,见他作势跃马前行,急蹿过来轮刀正砍在马腿上。 血光四溅,那马一声悲嘶,倒在地上,异装之人滚落下马,凌峰轮刀砍去,那人却跳开去,直向前面中箭之人追去,凌峰不禁有些焦躁,“刷刷”地一刀刀舞开去,如一片白光将那人缠裹住了,那人弃了手里的长刀,从腰里拔出一把弯刀来,与凌峰斗在一起。 小五儿头一次见人厮杀,虽是从远处观看,也甚是心惊。见凌峰与那人打斗甚酣,心下只盼凌大哥将那人打败,却未曾想过这是敌我之战,胜负一分,必有血光性命之忧。忽见二人突然跳开去,凌峰抚臂,那人却看向自己的腰。忽听那人一声怒吼,直向凌峰扑去,二人又打斗在一起。 小五儿看到那中箭之人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四处望了望,竟向树林里爬来,那人的马儿想是追随主人日久,竟还跟在身旁。 持刀之人眼睛余光里扫见,手里的弯刀陡然变快,招势奇异,极其狠辣,竟将凌峰逼退了几步,那人又转身去杀中箭之人。 中箭之人听到脚步声迫近,也是大惊,扭头看时,正见斗得性起的凌峰合身扑向那辽人,竟将那人扑倒在地。 那人大怒,忽用了一招角力之术,将缠在身上的凌峰摔了出去,眼见捉走中箭人是不成的了,眼里凶光一闪,一张脸竟狰狞起来,将弯刀直刺向中箭之人的后胸。 小五儿在树丛后看见那人脸色狰狞,心内大惧,眼见得几步之外凌峰爬了起来,正飞奔而来,心下想到那中箭人是死定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呆呆盯着那把黑漆漆的弯刀,忽听“叮”地一声,那把弯刀却向一边荡去,似是被什么激了开去。一粒黑色的铁丸滚到了小五儿前面,她轻轻捡起,心念忽动,扭头四处看时,一颗树后似是白影一闪,定睛细看却到处一片平静。 回到看战场时,却见凌峰已经一个鱼跃,一把宝剑直向那人背心刺去,那人的弯刀荡开,已失了力度。 那持刀人挥刀再刺时,听得背后风声,急忙闪避时,右肩上一阵刺痛,手上无力,一把弯刀已经掉在了地上,一个鳐子翻身,跳了开去。 凌峰摔了蹭了一脸的尘土,眼睛血红地盯着敌人,一副要拼命的样子。那中箭之人也爬了起来,半跪半立,收回宝剑护在胸前,似是死里逃生,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那辽人眼见得讨不到好处了,眼睛一转,忽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凌峰追了几步,手中钢刀一甩,正插在那人小腿上,那人身体晃了晃,却带着刀一路向北去了。 二十二章 逃出虎口 凌峰扶了那中箭之人,小五儿抱着小狗在后面跟着,三人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驴车那里。 司马熙从梦中惊醒,见多出来一个屁股上插着箭的人,睡眼惺忪地愣怔了片刻,才恢复了以往儒雅飘逸、成竹在胸的样子。 那人摘了盔甲,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却原来是个黑胖子。黑胖子喘息道:“后面有大批辽兵追来,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快走!” 司马熙与凌峰急问战事如何,黑胖子道:“我军兵败,一言难尽,日后详谈。快走!快走!” 司马熙听说幽州战事失利,又见凌峰与那黑胖子身上都带着伤,便安顿二人能坐的坐着,不能坐的爬着,调转车头,向回驶去。 遇到村庄,找了个跌打先生,正在那里颤微微地拔箭,包扎伤口,忽听街里一阵乱,一个男人跑了进来,对那医生道:“爹,爹,一队辽兵骑着马跑过去了,听说宋兵打败了,辽兵都追到咱们这里了……” 司马熙等人面面相觑,那跌打先生愣了一会儿,手哆嗦地历害起来,道:“各位官爷,包扎好了,你们快走吧,这药钱我也不领了,你们谁有个好歹,小人都吃罪不起啊……” 众人也不理他,小声商量去留办法,众人都道辽兵尚未站稳脚跟,趁乱离去才为上策。 小五儿道:“咱们扮成一家人走亲的样子吧,谁装成女的呢?” “有理,有理,扮成走亲戚的吧,我们走亲戚也都赶着驴车。”那跌打先生道。 众人都看向文弱的司马熙,司马熙苦笑道:“我有胡子……” “剪掉。”那跌打先生利索地说。当下唤妻子拿出衣服妆奁来,要替司马先生盘头换妆,司马先生舞之蹈之地不让,正在推拉间,忽听一声怒喝:“吾来!” 正是那黑胖子,他一把夺过那妇人手中的剪子,怒冲冲地瞪着司马熙。 大路口,一群辽兵正凶神恶煞地在那里或站或坐,过往的壮年男子都要仔细检查,捏胳膊、拍屁股。大宋子民们又惊怕又诧异:辽人果然与中原人不同,这拍屁股是做什么?难道要挑肥厚地杀来吃么?那臂粗臀大之人不禁瑟缩起来,惹得那些辽兵加倍地踢打他们的屁股。 一辆带篷的驴车慢慢腾腾地走了过来,赶车的是个瘦弱地农夫,黄辣辣的脸色,乱蓬蓬的头发,颌下微须,低眉顺眼。 两三辽兵走过来二话不说,把那农夫拉下车来就捏胳膊拍屁股,那农夫惊恐地站着,一动不动。 有个辽兵掀开车帘,只见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小儿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小狗,半躺半坐,长得又黑又胖,穿着不合体的衣服,黄惨惨地头发盘着纂儿,鬓边插了两朵半新不旧地绢花,描的细细的眉,涂的红红的唇,头歪着,眉挑着,眼斜着,一副仨不服、俩不忿,兜着豆子找锅——要吵的架势,和自己家里的婆娘倒有得一拼。 那辽兵不由得一哆嗦,将帘子摔下,心下暗道秽气,唾了一口,骂了句粗话,挥手示意让走,众辽兵都笑了起来。 那瘦弱农夫似是吓坏了,也不上车,牵了驴,一溜烟儿地去了。 转过一个路口,树木挡住了辽兵,那农夫吆喝住驴,把车停稳了,道:“没人,出来吧。” 车下两条腿踩在地上,一个人从车下钻了出来,正是凌峰,他一边握手腕,揉脚脖,一边叫道:“司马熙,害死我了,我悬空挂在车下,没有着力的地方,都快累死了,下一次你躲在哪里……” 那黑胖子探出头来道:“快走!快走!大批辽兵不远矣!” 司马熙和凌峰都上了车,“驾!”司马熙鞭子一甩,小驴得得地跑了起来。 天黑的时候凌峰等人早已是人困驴乏,那小狗饿得“呜呜”直叫,小五儿只得让它含着自己的手指。那黑胖子却道辽兵实在凶猛,大队骑兵南下,不知何时就追上来了,不如继续南行。 忽看到司马熙等人困倦模样,怒道:“吾来!”,抢过鞭子,爬着驾车,一路南行而去。 小五儿颠簸中时醒时睡,似是回到前世坐在火车上,猛然睁眼看时,四周黑漆漆一片,迷糊中忽然想起庄生梦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前世的一个梦里。这样一个念头闪过,恐惧与饥饿疲倦似是都不见了,嘴角一丝微笑,竟然沉沉地睡着了。 再度被吵醒时,已是日上三竿,那三人或坐或卧挤在一起正在争论为什么不在涿州停歇。那驴儿已是累得走不动了,小五儿把小狗塞到凌峰怀里,跳下车去,活动自己的筋骨。忽见一老农扛着锄走过,便问他前面可有村庄,众人听见声音,都探出头来,那老农奇怪地打量着他们,告诉他们拐过弯便是金屯台了,凌峰等人大喜。 在凌峰的坚持下,众人找了家小店歇息下来,吃饱喝足,凌峰又恢复了精神,便又想回涿州去看看,小五儿极力反对,道 恐怕指挥使大人回营找他不到会责怪,那岂不是因为小五儿给凌大哥惹了麻烦。 那黑胖子却道无妨,让凌峰去涿州打探消息,沉吟一下,把一直藏在车上的宝剑拿给凌峰,说且以此护身,若是得遇宋军大部,去找殿前都虞侯崔翰,告诉他速来见宝剑主人。 凌峰看向司马熙,那司马熙正目光炯炯地打量那黑胖子,见凌峰望过去,便点了点头。 小五儿见凌峰接过宝剑,上下翻看,面带笑容,便知他甚是喜欢那宝剑,忽见凌峰又用热切的目光深情地望着黑胖子,便知他所想,却见那黑胖子表情肃穆,只是反复叮嘱他去找都虞侯崔翰,不禁微笑。 凌峰很帅地骑上租来的大走骡,踢踏踢踏一溜烟地走了。 司马熙找店家买了一套半新的衣服,让那黑胖子换了,又请了跌打先生给他换了药。 黑胖子穿上这普通的家常衣服,看上去顺眼多了。但是却似满腹心事,坐卧不安,一会儿拐拐地走到窗前背手而立,一会又走到桌边肃然沉思,一会儿又歪到床上叹息不止。搞得小五儿也心烦意乱起来,但见司马熙脸色沉静地坐在哪里,并无一丝不适,便也不好说什么,自己抱了小狗儿悄悄走到院里去乘凉。 晌午天气干热,小五儿午睡中被那小狗舔醒,便抱了它到院子里喂它水喝。忽然街里一阵喧哗,伴随着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传来,地面都似一阵微颤。 小五儿正在惊疑之时,数十人已在门口下了马,凌峰领着一个面色威武神情恐惶的军官带了几名士兵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司马熙和那黑胖子闻声走了出来,那军官却向司马熙与凌峰一抱拳道:“二位,借一步说话。” 司马熙神色微微一凛,也施礼道:“将军请便。”向凌峰使个眼色,一齐向树荫下小五儿身边走去。那军官进了屋随手将门关上,士兵们守在门口。 司马熙问凌峰情况如何。 凌峰道涿州尚是宋军驻守,其它情况不清。 二人正在低声谈论,忽听屋里一声怒喝“胡敢为之?!”伴随着瓷器摔碎的声音。 司马熙二人互望一眼,凝神细听,却听不到声音了。 一会儿,那军官开门走了出来,问了凌峰的姓名所属厢军番号,又从腰里解下一块牌子来道:“大军即刻班师,你们直接回颖昌罢了,日后可携腰牌来京找我。” 司马熙度那军官催促他们即刻上路,便命小二还了骡子,套了驴车来。三人上车走了没多远,忽听后面马蹄声疾驰而来,看时却是那军官带了两骑,风一般地奔过身边,飞驰而去了。 二十三章 平凡的快乐 小五儿等人回到定州大营里,只见众人正乱糟糟的开拔。 凌峰急匆匆地去见指挥使大人。 小五儿和司马熙正在打点行囊,忽见凌峰笑笑地回来了,小声道:“听说兵败班师,从镇定府直接跑了。”司马熙听了直摇头。 小五儿抱着小狗儿上了驴车,回头北望,弃物狼籍了满地,有胆大的村民正三三两两地在哪里翻捡,远远望去,景象残败,夕阳如血,忽觉无限的苍凉涌上心头。 回到颖昌,小五儿抽个空子,先去见了母亲。秦氏尚先是惊喜地拥抱着小女儿,道是瘦了,又眼巴巴地望着她,见说没有晓风的消息,失望之情掩饰不住地从眼里流露了出来。小五儿劝慰了娘两句,自己也觉得说话甚没底气,只好道以后再去寻找。秦氏因这天是七月十五,主人家有好些家务要做,便也打起精神,强笑着和小五儿说了几句话,就进去了。 小五儿回去的路上又拐到紫影家里,紫影正穿着纱衫儿葛裤在院子里翻晒草药,看到小五儿进来,笑嘻嘻地把她引进屋里。 小五儿一进堂屋里就闻到了香气,看时只见靠北墙的木桌上摆了香炉和几大盘子荤素瓜果等供品,供桌正上方挂了一幅画,画上是个老头儿,边上写着“先祖秦越人……”的字样。秦父也在家里,听到声音迎了出来,把小五儿让进里屋。 小五儿坐在炕沿上,一边接过紫影递过来的扇子摇着一边和她说笑着,忽见秦父将供桌前的画摘了下来卷好收了起来,把撤下来的供品挪到了炕桌上。小五儿赶紧站起来冲向秦父道谢,见秦父坐了,这才坐下笑嘻嘻地讲起这次北上的经历。 别的听听也罢了,唯独说到要了一只小狗的时候,紫影高兴异常,东问西问,巴不得就要看看、抱抱。两人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许久,最后小五儿走时,紫影到底是约了时间去看小狗。 小五儿回到家里,司马先生正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宛如石像一般。 那小狗看到小五儿,呜呜地跟到屋里抱住她的脚假咬,小五儿怕扰了司马大哥的思路,抱了小狗儿到院子里,正好凌峰走了进来,捏着小狗儿的脖子拎到自己怀里,问道:“司马大哥在做什么?”小五儿摆了个打坐的姿势,凌峰“咯儿”地笑了出来,却听见司马熙在屋里叫道:“进来吧。” 凌峰讲了见指挥使大人的经过,说大人讲述了一番在镇定公干的劳累,急着回本营料理军务不辞劳苦连夜赶回等等。之后还勉励了他一番,因他胳膊受伤,遂让他歇息一段时间调养伤势。讲到这里凌峰笑道:“以后我就搬到这里调养了。”小五儿正在旁边收拾房间,忽插口道:“这指挥使大人倒是道貌岸然得可爱。” 凌峰听得莫名其妙,扭过头去看司马熙,见他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二人只好相视一笑。 司马熙问道:“凌贤弟,你可知咱们所救之人是何许人?” 凌峰凝眉道:“不知道,不过能调得动御前都虞侯,官阶毕竟要比他还高。” 司马熙道:“嗯,我看那人虽长相粗鄙,却自有一番气度,且是能屈能伸,扮个女人娘子也不忸怩,看他一身盔甲,必是大将。听说潘美大帅相貌不俗,曹彬是个儒将……难道是崔彦,只是他又武功平平……崔翰没说他是谁?” “没有,崔虞侯连那柄宝剑都收走了。”凌峰一本正经地说。 …… 这天早晨正是与紫影约定看小狗的日子,小五儿起个大早,熬了细粥,摊了鸡蛋饼,拌了凉菜。司马熙自不必说,凌峰天一亮便在院子里舞拳弄棒,看到清爽小吃,胃口大开,一时忍不住,把小五儿的那份儿饼也吃掉了,心下暗叫惭愧。 忽见小五儿收拾完毕,抱着小狗儿向外走,知他要去溜狗,为表歉意,忙赶过去,捏着小狗的脖子要拎到自己的怀里,小五儿婉谢不止,凌峰真心实意要替小五儿做些事情,二人正各抓着小狗儿半截身子在那里谦让,忽见门口有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 凌峰喝道:“何人私自窥探?”放开手抢步过去。 一个少年笑嘻嘻地立在门外,小五儿叫道:“阿混混?” 一个少女从阿混混的身后探出头来,眉清目秀,气质恬淡,正是紫影。 凌峰恍然道:“噢—,小五儿,原来你是要去会小友啊!” 小五儿笑着点点头:“他们是来看小狗的。”说着将小狗放到地上。小狗人来疯,见人多了,摇着尾巴又跑又跳,忽见紫影蹲下来看它,便去舔她的手,倒把紫影吓得跳了起来。看紫影又爱又怕的样子,众人都笑了起来,阿混混笑着挡开小狗,紫影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小五儿说还没有名字,紫影见它黄里带黑,便喊它阿黄,凌峰却叫它豹子,小五儿见阿混混只是微笑不语,心下纳罕,不时偷眼打量他。忽见那狗儿对众人的叫声不理不睬,心下一动,扬声叫道:“蚂蚱!” 那小狗儿果停步昂道,凝目观望,然后就屁巅屁巅地跑了过来,凌峰一愣,呵呵笑起来,也叫道蚂蚱,那狗儿果又向他跑去。 紫影和阿混混惊讶地问道:“你们叫它什么?!”阿混混这一张口,却把小五儿吓了一跳,阿混混的声音忽粗忽细,还带沙哑,原来他正在变音,小五儿笑道:“蚂蚱。” 阿混混见众人都含笑望着自己,嘿嘿一笑,放开公鸭嗓大叫道:“蚂蚱,过来!” 众人正与蚂蚱玩得高兴,忽听有人叹息道:“想我一世英名,竟收得如此两个弟子,呼犬为虫,羞矣!惭甚!” 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背对众人,负手而立,朝天长叹,正是司马熙。 司马熙很酷地转过身来,道:“今天天气舒爽,我等不如去潠河边垂钓游玩一番。” 清潠河边,树影婆娑,绿草茵茵,不时可见游人三五成群地走过。 天色近午,看到凌峰和阿混混也从树林里打猎回来,小五儿和紫影铺开一块旧葛布,摆上带来的吃食,司马熙听到阿混混的公鸭嗓,也拿着鱼杆鱼篓从河边走了回来。 因凌峰一向在军中,口味稍重,小五儿颇为自许地从自己缝的小手包里拿出盐和自己做的调料来,阿混混已是饥肠辘辘,摩拳擦掌地过来,欢喜地叫道:“小五儿,你准备得太齐全了!”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附近的草地上,四五个男女从车上跳了下来。那车夫转到车后,竟卸下一张条桌来,又从车里拿出了两条板凳,那些人摆上桌子,从车里拿出大红三层食盒,很快摆了一桌酒肉,有说有笑地入了席,一个男子道无歌无舞不成欢,果见有人从腰里抽出一支箫,呜呜咽咽地吹起来,只见一个绯衣女子站起来唱道:“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小五儿等人呆呆地看着,阿混混扭过头来,公鸭嗓艰难地说:“小五儿,你们,准备的太,不周全了。”扭回头去,宛然大声喝道:“好!” 那些人听到叫好声,纷纷看过来,一个面目俊美的公子不快地瞪了阿混混一眼,倒是那绯衣女子笑微微地福了一福。 吃饱喝足,凌峰等人正在收拾残局,忽听那边席上,有人叫道:“呀,好大的蚂蚱!” 小狗蚂蚱正在摇头摆脑地撕咬小五儿的手包,听到有人叫自己,拖拉着包跑了过去,小五儿看见,急忙叫着追了过去。 小狗扔下包跑了回来,那绯衣女子听见叫声,看到地上一灰红相间葛布包,样子奇异,捡了看时,似搭链却又小巧可爱,见小五儿跑过去拿,便问道是从哪里买的。听小五儿说是自己做的,那女子道:“可肯替我做一个?我便多出几文钱,你做好了送到群芳楼就是,我叫阿绯。” 这天凌峰正书桌前读兵法,小五儿也在旁边捧着一本《易经》,司马熙脸色沉重地回来了,他叹息道:“武功郡王薨了。” 小五儿问道:“武功郡王是谁?” 凌峰惊讶道:“什么?攻打幽州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薨的?” 司马熙道:“是先皇的长子,圣上的侄子。谣传是自刎。” “自刎?”凌峰道:“难道是那个人逼他的……” 司马熙轻声道:“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逼他?”复又对小五儿道:“这些话切莫在外面提起,慎言,切记。” “是。”小五儿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道:“司马先生,我不懂,你看我们没权没势,世道稍有动荡,我们就象水里飘着的烂树叶一样,被卷到东冲到西,身不由己,家破人亡。可是那些有权的人争权,有势的人夺势,有钱的人抢钱,日夜不宁,骨肉相残,难逃身败名裂。司马大哥,你所说的中庸之道,终究达到怎么样一个度,才能既保全自己,又不致引起纷争呢?” “小五儿,”司马熙沉吟道,“中庸之道是处世之理,而人心,是无理可循的。” “那即便发心要做个好人,也难免争争杀杀吗?”小五儿又道。 “无论如何,男子汉大丈夫生在世上都要做一番事业,即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凌峰豪气地说。 “你想成为一代大帅?‘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小五冷笑道:“可是皇帝能用十二道金牌调你回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你和你的功绩一起都抹杀掉!”小五儿愤然道。 司马熙都喝采道:“好一个‘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 凌峰也道:“正是如此,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直抒我心胸,痛快,痛快。只是那‘莫须有’却是何意?” 小五儿不答,只是一字一句地说低声说道:“凌大哥,如果你要真想做一番事业的话,你一定要做最大的,最大最大的,凌大哥,你一定要记着我的话,做最大最大的……” “最大最大的?”凌峰疑惑道,“你是说……” “住嘴!”司马熙喝道:“你们俩切莫再胡言乱语。” 室内一片沉静,诸人都陷入了沉思中。许久,凌峰问道:“小五儿,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要家人团聚,身边的平安幸福。我只要平凡的小快乐,比如司马大哥得了两个小钱买了一只鸡回来,比如你和别人扳腕子赢了,比如我读了一本喜欢的书,比如你们夸我做的饭菜好吃,比如蚂蚱吃到了一块骨头……”蚂蚱听到叫它的名字,从睡梦里挣扎出来,跑到小五儿跟前假咬她的脚,小五儿把它抱起来,脸贴在它的光滑的皮毛上,轻轻地说:“蚂蚱,我们只要小快乐好不好?” 第二十四章 群芳楼 小五儿在“好运”上加了拎带和暗扣,很受群芳楼诸女的喜爱,这一段时间小五儿按照她们的要求送了十几个形态不一的包。然而也眼见得诸女热情日渐减少,小五儿便知好运到头了。 这日抽了个空子,送了一个包来,小五儿正看着那买包的女子在那里翻看,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隐隐听得女子的喝骂声传来 那买包的女子听了一听,一边数了铜币给小五儿,一边冷笑道:“跳槽也是常事,又不是嫁人家,还值得吵上一吵。这下针尖碰上了麦芒,走,看热闹去!” 一出房门便见一间房前围了众多女子,只听见吵闹之声传了出来:“……浪蹄子,拆老娘的台,抢老娘的人……有本事自己到外面骚去……” “自己拢不住,还要怪别人!你有本事去糊了他的眼,……” 忽听一人笑道:“别吵了,别吵了,都是姐妹,哎哟,快住手……”却是阿绯的声音。 “少在这里卖乖,一个死丫头片子也敢管我们的事儿,不就是倚了那老头子现在看上你了?!有本事儿你去‘在水一方’。闪开,闪开!” “哎哟—,你推我?”阿绯的声音里带了哭声:“妈妈,妈妈,有人打我啊,妈妈你快来……” 只见对面一个中年美艳妇人正气冲冲地走来,分开众人走了进去,听得“啪”的一声,不知是谁挨了一记耳光,小五儿人小看不到,只听得那妇人发作道:“全都给我住手,全都给我闭嘴,两天不打就敢闹事,反了你们了?今天中午全都饿饭!……” 小五儿见那围观的女孩子们互相施眼色,有的撇嘴,有的在笑,心下忽然被这一场乱战弄得焦躁起来,觉得这些粉光脂艳的女子们全都面目可憎,恨不得从未来过这肮脏之地。一个人快步下了楼,那中年艳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不是阿绯你能拉住老头子?你能拼得过‘在水一方‘?后面还要……” 小五儿走到街上,想着心地单纯的四姐亭亭不知被拐卖到了哪里,不知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心里又急又疼,恨不得立即找到她。忽想到明娼暗嫽她们这一行里是互不避讳的,只能从群芳楼这个缺口入手,遂又回去找那买包女子,以卖包为名问她哪里还有姑娘多的地方。 那女子媚眼一斜,笑道:“你却会做生意。嗯,我们家在这颖昌排第二,别的都是小馆子,也没我们这里的姑娘好,往西隔两条胡同哪边有家‘百花苑’,往东有家‘小江南’……‘在水一方’在潠河边儿……算了,哪里你就不要去了,人家是官家的,出入车马随从,又不是自己出门子……” 第二十五章 在水一方 小五儿沿着潠河边一路打听过去,过了一片林子,果见一处园子白墙黑门,门上四字:在水一方。 小五儿见这院子周围有树林与民宅隔开,色调又来的肃雅,如此清幽之地不似迎来送往之处,心里反觉纳罕。 当下顺着白墙走过去,见拐角处有一条青石小径向远处伸展开去,便顺路而行,一路上隐隐听得有歌声传来。走了有半里地,果见有一小门半掩半开。小五儿鼓足勇气,走进门去。却是一个小小了院落,院子里一个老头儿正在太阳地儿里劈柴,旁边一个女孩子蓬头散发穿着件褐色袍子,正弯着腰忙着把劈好的一堆柴抱到北墙根里贴着墙一片片摞整齐。 那老头儿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小五陪着笑脸道:“大爷,我来给姑娘们送些物事。” 那老头问道:“谁要的?” 小五儿随口胡诌道:“昨天在街上一个穿红衣的姑娘叫我送过来的,她只说让我从这个门里进来。” “穿红衣的?莫非是珠珠姑娘?是生得细眉细眼的模样吗?”那老者见小五儿连声答应,就指着旁边的一个夹道说:“从这里穿过去,见道向里面走,进了花园,看到一座两层楼,一楼里面有好多姑娘跳舞就是了。” 小五儿连忙作揖道谢。 小五儿走到花园里,只见地势开阔,假山池塘,花圃柳木,桥廊亭阁,无一不备。虽是初冬,万物凋零,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全无一点残败迹象。心下暗道不知夏日里这园子里是何等一番景象。 忽听得远处琴声悠扬,随即歌声响起,循声望去,一座暗红色二层小楼临湖而立。只听一女子漫声唱道:“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声音纤细婉转,尤其唱道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声音清泠,似嗔似怨。小五儿听了,不由有些恍惚。 小五儿过了小桥,向那小楼走去。忽听得笑语传出,却只见三四个女孩子从那小楼里走了出来,一式的长裙短襦,只是上衣颜色不同。她们看到小五儿停了一下儿,互相问道:这是谁? 其中一个穿红色短襦的女子笑道问道:“那位小哥儿,你找谁?” 小五儿赶紧走过去说自己是来卖东西的,说着拿出包和手套。女孩子们围过来,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这个也喜欢哪个也舍不得放下,挑了个不耐烦,一人选了一副手套。那红衣女子道:“还有别的好玩的吗?有了送过来给我们看看。” 小五儿见她笑起来,双眼弯如新月,心下道这就是那老者说得珠珠姑娘了。便点头应允,又央道:“麻烦姐姐再叫几位姑娘来看看还有人要这些玩意儿不。” 一个穿蓝色短襦的女孩儿却笑道:“她不叫姐姐,她叫珠珠。” 珠珠笑着推了她一下,道:“去!你去叫吧,小心别让教跳舞的师傅看到。” 很快几个装扮相似的女孩儿跑了出来。珠珠又叮嘱小五儿有好东西记着拿来给她看才走了。 小五儿揣着饱饱的手包回到家里,把买的猪肉泡到水里,见蚂蚱在身边跳跃不已,拿刀割了一小块放在手心里托着,看着蚂蚱轻轻叼了去。心里却还在想在水一方,遗世独立,风景雅致,那些女孩儿们,一个个清秀美丽,素衣淡妆,不象是那种地方,倒象是学校。想到这里忽觉淡淡一丝惆怅涌上心头。 愣了一会儿,推开假咬着她的手要肉吃的蚂蚱,叹了口气,捞出肉来,扔到案板上,挥起菜刀,“哐当哐当”开始大剁肉馅儿。 第二十五章 天下第一味狠药 小五刚开始包饺子,忽听见大门响,蚂蚱箭一般地叫着冲了出去,然后便听到司马熙的笑声,一个人叫道:“蚂蚱,叫爹!”正是凌峰的声音。 小五儿看看馅儿和面都不太多,便把包好的几个饺子,一个个慢慢弯曲,将每个饺子的两个尖捏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个云吞。 凌峰走到灶房门口,探进头来:“小五儿,我拿好吃的来了!李记牛肉!”说着举起一个油已沁透的纸包,看到小五儿手边的东西又笑道:“啊哈,馄饨!好久不吃这个了,我来帮你做!” 吃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小五儿鼻尖上有汗微微渗出,忽觉凌峰不时偷眼看自己,便问道:“凌大哥,有事么?” 凌峰夹过一块牛肉来,看小五儿吃了,笑道:“小五儿,这牛肉好吃么?” 小五儿警觉地问道:“这牛肉有什么古怪?” 司马熙呵呵一笑,也夹了一筷子牛肉,低头大嚼起来。 凌峰看向司马熙,见人家头都不带抬的,只好陪笑道:“小五儿,我替你揽了点儿活儿,”看看司马熙又看看盯着自己的小五儿,这才道:“他们,我们营里的弟兄们也想要手套。” “要几付?” “五,”凌峰不好意思地笑道:“五十付。” “哦?”小五儿放下筷子,竟然出起神来。 凌峰见她如此,便道:“如若不能,也便罢了。” 小五儿回过神来,脸色肃然道:“这倒不是,我只是没想到手套的销路这么好。” 见她一脸的深思,司马熙和凌峰却感觉奇怪了,二人讶异地瞧着她。 饭后,司马熙二人都在哪里在看书,见小五儿依旧是呆呆地出神,司马熙便问道:“小五儿,你可是有心事?” “是啊。”小五儿笑着点点头:“两位哥哥,你们想想我们要是做了大批手套,拿到集市上去卖,得有多少人想买?!” 凌峰也笑道:“是啊,好主意!小五儿,你都不知道我们营中的弟兄见我戴着这手套伸握自如有多么羡慕!他们都喜欢得不行!” 小五儿接着自己的念头说道:“还可以卖到各地,人手一副手套……那得赚多少钱啊!赚了钱可以给司马大哥买一屋子的书,给凌大哥你买一匹好马,买把好刀……” “买把宝剑吧,那个黑胖子那样的剑……”凌峰反应热烈地接口道。 “不过怎么能一下子生产那么多的手套呢?”小五儿又有些发愁。。 “是啊,五十付手套就得做上一阵子。小五儿,你记得那黑胖子的宝剑么?比平常的剑宽出这么一指,刃却有这么宽……”凌峰认真地比划着。 小五儿继续沉吟道:“是让人领活儿回去做呢还是开一间作坊?人家会做了肯定要去自己卖了赚钱……还是开间作坊,只是怎么……” 凌峰也陷入了想象里:“…不知他的宝剑从哪里买的,这么少见的好剑,必是独此一把……” “哈哈!”忽听司马熙大笑一声,二人望过去,司马熙却说道:“你们猜猜是何物: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解困厄之患立验……” 小五儿呆了一呆,问道:“司马大哥,你说的是什么药材?” 司马熙微笑道:“这是天下第一味狠药。” 司马熙正色道:“此物是钱。” 见二人勿自呆呆地,又道:“小五儿,我心里从未把你当作仆役,这两年来见你天资聪颖,实为你无锐取之意可惜。便是你无意功名,只想要些小快乐也不为过,只是老庄之道罢了。如今你说起钱财,神态痴迷,如坠梦中。冷眼旁观,实令我心惊。我知你少年遭厄,尝尽流离困苦,故极知钱财之用处。但你也要知道:钱不可无,但切不可以钱役身,犹不可视之如宝。钱既是极狠的一味药,若是用之不当,便如着魔一般,成为心冷性冷之人,日思夜想,心心念念里只是个钱字,父母悌友被抛之脑后,天伦心性俱都失去,甚而为了钱无不可为之事,只恨不得连自家的身子性命都换了钱。如此以来,反不如独善其身了。淡泊明志,自有其道理,有多少人因为误食了此味狠药,如入迷海,丧失志向,便是凌峰,今志心做一番事业,若沉溺于钱财之中,早晚必难免误事。你二人切记我今日所言,只把钱财当作有用之物,切不可视钱财为性命,更不可以穷富分贵贱。” 见司马熙停了口,凌峰赶紧站起来拱手道:“司马大哥说的极是。” 小五儿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似乎是一道亮光一闪而过,不及细想,也赶紧站起来说:“是,小五儿受教了。” 司马熙满意地点点头:“嗯,”示意二人坐下,遂微笑道:“我说这些话你们时时记着,以警醒自身,并非不让你们经营生计。夫子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味药用得好了,自是利国利民。我且把话说到头里,我这里倒有个极好的方子看自己是否中了这热药的毒。” 凌峰与小五儿互望一眼,心下均暗道:“司马大哥要改行做郎中了。” 司马熙却得意道:“凡是钱财积累到一定程度,你们就去散财济世。倘若不痛惜这钱,便是只把钱财当作物事,并未中毒,若是心下不舍,便是中了毒了……” 小五儿心下暗道:却是做慈善,怪不得那一世里,好多有钱人并不肯做慈善,原来为富不仁是中毒的一个表征。 收回念头,去听司马熙又道:“陶朱之术,自有其理义,我们虽不精通,养家糊口却还勉强应付得过。我看这手套,不知小五儿如何做成,极是妥帖合适。但若是换成了布帛,想必也能御寒保暖?” 小五儿忽觉自己一时的野心此时是彻底被打消了,想不到司马熙一句话便说到点子上了,勉强应道:“是的,只是要做得宽松一些。” 司马熙笑道:“这便好了。虽然普通人家自有女眷裁剪缝制,大军里却无人供应。我们便走这条路罢。小五儿,你可有法使这手套和盔甲一样成为防护品?” 小五儿彻底折服了,自己终是眼光狭小。便跟着司马熙的思路,老老实实回答道:“可制成皮的,或做成双层中间镶嵌它物。” 凌峰兴奋道:“小五儿,你真行,你都能做出这种护甲手套来,想想北边的战士们现在能人手一付这样的手套,心里都有一股豪气……” 司马熙道:“小五儿,我们便不在民间开作坊了,你不知若是开了作坊,那些地痞、里甲、杂役各色人等日日上门,恨不得把个作坊吃掉。我虽是入世之人,却也不想和这帮小人日日恬噪,啰嗦不休。我们只是拿到营里去做,给指挥使大人一些钱罢了,上下都打点好即可。做好了我们以私人之名供给军队,价格公道些……” 凌峰笑道:“正是,这样既补充了军队,又挣些小小家资……” 两人说做便做,当下便让小五儿画出图影来,列出所需物品,然后就到集市、军中打听行情去了。 小五儿呆呆地坐了会,无精打采地回了东屋,一头栽到小床上。蚂蚱也跳到床上,围着小五东嗅西嗅,呜呜地低叫着儿转个不停。 第二十七章 有位佳人 第一批手背上镶了块皮子的绵手套卖出去以后,司马熙三人兴高采烈地去酒楼里大吃了一顿作为庆贺。连蚂蚱都吃到了肉包子。 司马熙先强调了一下注意防毒,然后三人就兴致勃勃地商量采购货物,加大生产量。 第二天上午,小五儿正在认真地在家里设计新图样,大门“咣当”一响,蚂蚱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小五儿看到蚂蚱的兴奋样便知是凌峰他们来了,也拿着图样迎出门去,见他们这么早就回来了,不知是不是又有好消息。 司马熙二人面无表情地进了北屋,小五儿觉得莫名其妙,便也跟了进去。 凌峰突然一拍桌子,怒道:“他奶奶的!” 司马熙挥挥手:“不必如此,失财便是去祸。”对呆站着的小五儿道:“小五儿,那镶皮手套成了盔甲配套之物,以后只能由官家制作,我们不能做了。” 小五儿呆呆地:“哦。” 年关将近,卖小东西的小五儿和各楼里的姑娘们早已混成了熟人。小五儿拿着新钩的各色半指手套去找珠珠。 一群女孩子围着小五儿又说又笑,拿几付手套你戴戴我试试,珠珠更是直接数了铜钱,指定了要那付红色的,和她的红色短襦相配。 忽有人小声说:“锦缎儿来了。” 珠珠看了一眼说:“不用理她。” 小五儿从人缝中望去,却见一个面生的女孩儿已经走了过来。只见她生的五短身材,上面穿着杏黄小袄,下着同色的长裙,挽着时兴的发髻,头上戴着两朵花和几件小首饰。肌肤白净,圆脸,腮骨处微微有点棱角,眼睛又大又亮,眉毛画得又弯又细,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妩媚里带着几分精干。 那女孩微微一笑,道:“哟,这就是那卖手套的小子呀,今个送了什么来?”说着四下打量,从一个女孩儿手里拿过红色半指手套,戴到手上,伸出来看时,只见露出的五个指尖白腻晶莹,惹人喜爱,便是她自己也不由得看了半天,眼睛不离手指的说:“这个多少钱呀?我要了。” 正冷眼旁观的珠珠接口道:“我已经要了。” 那叫作锦缎儿的歪头笑道:“原来是珠珠姐姐呀哎,水姑娘听说卖手套的来了,让我来挑一副,既然你要,要不我去告诉姑娘一声,叫她让给你?” 珠珠却冷笑道:“水姑娘才不稀罕这些东西,你就是去告诉妈妈去,我也和你同去。” 锦缎儿笑道:“见说姐姐舞跳的是越来越好了,倒没想到姐姐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动不动就要去找妈妈!这么个手套,也值得这么等的。怕是那一天,也象水姑娘似的了,还不连妈妈都要吃你的脸色。” “你!”珠珠怒道:“这手套我已是定了,大家都知道的。欺侮到我头上,你可别拿错了主意!” 锦缎儿眼珠一转,笑着问小五儿:“小子,我出一百文,把这付手套卖给我吧?!” 小五儿见她穿着打扮与珠珠等人不同,不知她是什么身份,只得委婉道:“我这里有一副与姑娘的衣服相配的手套。”说着拿出一副杏子色的手套来。 锦缎儿见那手套簇新,还没人戴过,便接了过去,果见与自己的衣服颜色一样,将红手套塞到袖里,这才戴上杏子色的,别有一番绮丽。 小五儿道:“那红手套是珠珠姑娘定做的,已经付了钱了。” 锦缎儿从袖子里扯出红色手套,笑道:“珠珠姐姐,和你闹着玩呢,还你!”也不管珠珠气得脸色绯红,又对小五儿道:“走,小子,跟着我去拿钱。” 小五儿跟着她向前走去,穿过一个月亮门,却是一个极大的院落。亭台楼阁,雕廊画栋,美不胜收,却比后院多了几分华丽。小五儿跟着她走进一座楼里,东拐西绕,走得头晕,那锦缎儿才进了一间屋里,取了钱给她。 小五儿正要寻着来路向回走,忽见一个女子走了过来,细高的身材,穿着暗青色绣花深衣,滚着金色花边,仪态飘逸,小五儿不由得凝神细看。 只见她容长的瓜籽脸,秀发高挽,长眉入鬓,一双眼睛细而长,眼梢微微上挑,秀长的鼻子下面,却是一副圆润的樱唇。下巴微微扬起,脸上流露出的一点点倦怠和淡淡的傲气却给她增添了几分冷艳。小五儿从未曾见过如此古典的美丽,不由得看呆了,那女子旁若无人地走过去,拐进了一间房里。 小五儿走进花园里,犹是神不守舍。珠珠正替她拿着剩下的手套,在月亮门那里张望,见她这般模样,便问道:“怎么?可是锦缎儿欺侮你了?” 小五儿又回味了片刻,才道:“我看见了一个女子。很好看。” 珠珠问了那女子的穿着模样,冷笑道:“你倒会看!那是我们在水一方的花魁水潋滟,自是‘很好看’。便是这颖昌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小五儿叹息道:“她那模样,那神态,那走路的样子……不知什么样的爹娘生出这般模样的女儿,真好看。” “她本是蜀国的世家大族,那里差得了。”珠珠冷冷道。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花园里面走去。 小五儿恍惚中忍不住道:“便是把这里比作大观园也不为过,你们这一群姐姐真象是一把子水葱儿……” 珠珠笑道:“我也算是读过两本书的,你这话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一把子水葱儿不知道,却知道早晚要放到锅里煮的。”珠珠弯弯的眉眼都垂了下去,“这里面有几个没有伤心事儿的?要是当日爹爹好好的做他的县令,珠珠也不会……呸!我今天怎么给你翻嚼起这些事来。”说着快走了两步,和小五儿拉开了距离。 小五儿见她恼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小五儿没话找话地说:“那个叫锦缎的是做什么的?她怎么那么欺侮人?” 珠珠头也不回地道:“她是水姑娘的丫头子,仗着水姑娘的势,整天欺侮别人。”走了一段路又不解气地补充到:“是拐子卖到这里的村姑,歌舞琴棋书画一样也学不成,让她做些杂役,她却弄了些是非挤走了水姑娘原来的丫头……哼,再过几年还不得去做营妓。” 小五儿见她恨恨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 走到路口,珠珠又叮嘱小五儿钩好了帽子给她送过来,便直向那湖边的小楼里去了。 小五儿沿着园里的小路向外走去。走到侧门口,看见那个老者又坐在向阳的地方劈柴,就笑着走过去,把专门做的褐色绵手套递过去道:“大爷,这个是给您做的。”那老头在小五儿指点下戴上手套,甚是满意,对小五儿连声道谢。 小五儿拿出一副稍小的褐布手套来,四下一望,道:“那个姐姐呢?这是给她的。” 那老者道:“噢,她时常来这里帮忙,我给她吧,老汉替她谢过小哥儿了。”说着收起了手套。 小五儿慢慢地走回家去,一路上想着那叫做水潋滟的女子,想叫珠珠那些话,难道真是红颜薄命吗?忽想起四姐亭亭还没有音讯,不知道到底是怎样了,也许没在颖昌城里?天下之大,却去哪里寻找?又添了一块愁肠在肚里。便无精打采地走回了家。 第二十八章 新年将近 新年将近。 秦氏因遍寻亭亭不着,手里又攒下了几两银子,便思量着去京城,既寻访四丫头,也顺便打听丈夫兰耀祖的音信,因离家的时候让小五儿在墙壁上留言说要去京城,恐他已去京城了。只是放心不下那瞎眼老太太,只恐那不孝子们不管死活,老太太若寒冬冻饿而死了,自己也觉得作孽。思量不定,这日见小五儿来了,便和她商量。 小五儿听了,怔了一会儿也没个主意,便道:“娘拿主意吧。要不等过完年开了春再走?” 秦氏遂定了开春再走。又把手里拿的一包手工递给小五儿说,“这是我给你做的新衣。还有几付手套,你说的那个帽子我没钩出来,光捋线就捋了两天,还松紧不一,线团在里面。” 又叮嘱了几句,娘俩这才分手。 小五儿见娘说要离开此地,心里只觉空洞洞的,若有所失。心下暗想司马熙与凌峰俱是心性坦荡之人,自跟随二人以来,自己性情已开朗许多,一旦别去,不知何时再见。 复又想起上一世里,毕业后同学们天各一方,难复再见的情形,也许真的是缘份已尽?也许世人聚散真是缘份使然,便是生离死别也难逃一个缘字。忽感觉似是被一只大手操纵着,个人是极其渺小无力的,便如宇宙里的一颗流星,身不由主,按着注定的轨道划去,一旦缘尽,相亲如父母,相爱如夫妻,相契如知己,均不再有交集! 小五儿心下惨然,眼里不禁有了泪水。莫非这就是那“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含义么?自己所爱的,所在意的却不是自己所能真正拥有的,更不是所能掌控的,随时都会失去而不再现,更不用说但愿生生世世。 小五儿被人阻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人多了起来,原来是到了集市上。只见这些人或笑谈,或奔忙,虽是沧桑遮面,却没有人象自己一样脸带烦忧,徬徨踯躅,难道真是自己太过执著了吗?这种执著何尝不是一种欲念?自己终是做不到无欲无求。 她踌躇了一会儿,决定放下这些杂乱的思绪,眼下要做的还是好好的过个年,即便以后不复相逢,这一个年便当百年罢了。 司马熙二人见小五儿张络着又是找裁缝做新衣,又是买肉订豆腐,虽是忙碌,却感觉到数年不见的年味儿了。二人便也去采买年货,写春联,打扫房屋。众人出出进进,小狗蚂蚱便也兴奋起来,跟着跑来跑去。 这一日天气有些阴沉。凌峰在正在院子里劈柴,忽觉脸上一阵冰凉,却是下起了雪珠,凌峰加快了劈柴的速度,一时木屑纷飞。 忽然一阵煮肉的香气飘了出来,凌峰不禁直起身来深吸了口气,蚂蚱早已迈着小碎步向厨房跑去,凌峰便也走进厨房,锅里大块肉和骨头正在沸汤里翻滚。司马熙蹲在灶下烧火,袍襟掖在腰里,脸上一抹黑,不知是弄得炭还是刚才写春联时弄得墨,哪里还有昔日的斯文。他抬起头来看满头碎木屑的凌峰,反倒不禁笑出声来。 凌峰顾不得理他,用筷子挨个插那肉方,看看是否熟了。司马熙也拿了支筷子插那肉皮,边插边问道:“小五儿去哪里了?” 小五儿从珠珠哪里出来,见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雪,路上却是刚扫过的,抬头四望,果见有三五个人分散在园子各处,正在慢慢清扫。 小五儿沿着石径一路走到了湖边假山旁,忽听到低低的训斥之声:“……为什么不先把我送过去的衣服先洗出来?你怎么想的别当我不知道!以后我拿去的活儿你要先做了!敢再耍花样小心我治你,长点记性……”小五儿听着声音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不由停下脚步细听。 却听那人又道:“就你这样的傻丫头我有的是办法!咦,你这是哪里来的?你也配!” 声音停顿一下后,便传来嘤嘤的低泣声,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有人边小声咒骂边走了过来。 小五儿眼见处境尴尬,只好踮着脚轻轻地转到了假山的另一侧。听得脚步声渐远,探出头来看时,却是锦缎儿扭着腰走远了。 小五儿忽看到湖里有一只褐布绵手套,心下不由疑惑。转到假山后,只见一个女子蓬着头坐在石头上,正捂着脸低声哭泣,身着褐色棉袍,一只手带着褐色绵手套,另一只手却光着,地上扔着一把扫帚,却原来是门口那收拾柴火的丫头。 小五儿见她压抑地抽泣着,心下恻然,走过去蹲在她的跟前,从袖子里扯出自己的褐布巾,递到她跟前说:“你别哭了,我回头再送你一副好看的绵手套,这个戴了一段时间也不暖和了,别哭了……” 那女子也不看她,哭了一会儿,用自己的手套把脸上抹了一把,倒露出些莹洁的肌肤来。 小五儿见她不哭了,便站了起来。慢慢走着,想起珠珠说的话,这里哪个人没有伤心事儿。不知这女孩子又有怎样的身世,想到这里,那女子哭抹得花脸猫似的一张脸又浮现在眼前。 小五儿忽然心里一震,刚才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小五儿忽然心里一震,刚才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似乎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却不敢肯定,一颗心却突突乱跳。她扭回头去,那褐衣女子在垂头捋摸那只绵手套,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小五儿快步走过去,两手分开她的额发,一颗胭脂痣赫然入目。 那女子一惊,身子后仰,惊慌地扫了小五儿一眼,见是个小小少年,站起身来就要走。 小五儿紧紧盯着那张面孔,虽然哭得眼肿眉乱,但那熟悉的的鹅蛋脸,细眉大眼,不是亭亭却是何人! 小五儿不由得叫道:“亭亭,我是小五儿啊!”语音已不再是开封官话,却是家乡安庆口音了。 却见那女子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眼神慌张瑟缩,不知她受了多少欺凌。想起昔日她眼神清澈单纯,姐妹俩一起在后园种植嬉戏,何等开心!不由小声唱道:“葫芦娃,葫芦娃, 一根藤上七朵花。 风吹雨打,都不怕, 。。。” 亭亭眼神里渐渐有了光芒,激动地问道:“你是小五儿?是小五儿!你怎么这样打扮?娘呢?”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着她。 小五儿拉着亭亭坐在石头上,三言两语讲述了这两年自己和娘的经历。又道:“娘很好,我们一直在找你,你怎么来了这里?” 亭亭含泪道:“是兰耀财把我给骗了……” 原来那日小五儿走后不久,兰耀财领着一个老头儿找到了亭亭,说买了三丫头的那家人来接她去见上一面,小五儿正在前面等着。因小五儿对自己说过这兰耀财不是好人,亭亭便理也不理。兰耀财边劝说亭亭边向巷口张望,见她瞧都不瞧一眼,便对那老头儿道:“来不及了,要不算了,你走吧!” 那老头儿自始至终只是沉默地瞧着,一言不发。见兰耀财这样说,才点点头应了一声。亭亭看着二人转身离去,忽然又后悔了,忙对二人喊道:“等我一下,我去看看俺三姐。” 兰耀财回过身来欢喜道:“行,行,那咱快着。” 那老头儿将亭亭骗到家里,日日恐吓,让她认作是自己的女儿,不许提起前事家人,稍一反抗就拳脚相加。 关了几天后,却又把她卖给了个青年男子,那男子用刀逼着她让她记住从此她叫李月娥,当天夜里就用她从监牢里换走了个女孩儿。她在牢里惊恐的一夜未眠,第二天却被送到了在水一方。 亭亭歌舞诗文都学得不好,后来便去做了使女,再后来便四处做些杂役。 小五儿心痛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见她说着话,不时四处张望,显是恐惶的样子,忽然又眼神惊恐地抓起扫帚说:“我要去扫雪了,一会儿被人看见,又要挨骂……”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小五儿拉住她,小声地说:“亭亭,我一定会把你弄出去。” 亭亭眼里的亮光一闪而逝,忙忙地说:“小五儿,你可要来看我啊,你可要小心啊……” 第二十九章 多舛人生 小五儿在路上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娘亭亭的事。自己心里虽喜且痛,娘亲若看到亭亭现在的状况不知会急痛成什么样子。 一推开大门,蚂蚱就扑了过来,欢跳雀跃,然后就冲进了灶屋。 灶屋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凌峰看到小五儿走了进来,忙叫道:“快来,就等你了,司马大哥,现在可以把骨头捞出来了吧?!”说着就筷子勺一起下,捞上来的却只是干干净净的骨头,肉却全脱落到了锅里。 小五儿见状道:“煮的时间太长了,省了啃骨头了。”一扭头忽看到大瓦盘里盛着肉方,肉皮上都是窟窿。 吃完饭,雪已盈寸。三人围坐在火盆旁,蚂蚱爬在小五儿的脚边。 小五儿忽叹口气道:“亭亭现在必是在扫雪。” 凌峰问道:“亭亭是何人?” “是我的四姐,那年被人拐了去,我今天刚找到她……”小五儿将亭亭的事儿慢慢讲了,又道:“她做些粗役倒无所谓,但哪里没有恶人?看她受人欺凌,我却毫无办法,现在只想早点赎她出来。” 凌峰二人甚为小五儿年少多舛而叹息,劝慰他一阵儿后,凌峰道:“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便拿去。” 司马熙却沉吟道:“那‘在水一方’好象是官家教坊?”见小五儿点头称是,接着说道:“官妓脱籍比较麻烦,要有府里的特许……你也不必沮丧,并非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们只是找到门路即可……嗯,不妨,找指挥使大人一试。” 第二天,小五儿一大早起来做好饭,收拾完后,捡了两副厚实保暖的手套和司马熙一同出了门,司马熙去营里,小五儿一溜儿烟地向在水一方走去。 四处没找到亭亭,小五儿又不敢到前面去找,便走到湖边假山后,在那块石头上歇歇。忽然远远看见珠珠从红楼里走了出来,便喊了声:“珠珠姐姐!” 珠珠见是小五儿,停下脚来笑道:“今天怎么又来了?有好东西了?在那里藏着做什么?!” 小五儿跑过去说道:“我给别人送付手套。” “给谁的?” “嗯,”小五儿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支吾道:“你认得在那边小院子里劈柴的女孩吗?就是头发乱蓬蓬的,穿着褐色衣袍的……” “噢,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说的是莲生!她必是在前面洗衣,你不要去!凡是节前,那里都有管事儿的看着,小心骂你们。要不我给她好了,说好价钱了吗?” 小五儿道:“她已经给钱了,你只说小五儿给她送来的就行。” 珠珠接了笑道:“不与你瞎说了,师傅说快到评花榜的时候了,这一阵实是看得紧。” 小五儿问道:“花什么?” 珠珠笑道:“花榜,选花魁娘子啊。”笑着扬扬手,疾步走了。 没见到亭亭,小五儿心里有些失落,看看日色,想着再过上大半个时辰,司马熙就能回家了,不知那指挥使大人可肯帮忙。想到这里,匆匆朝家里走去,心里没着没落的,恨不得一步赶回去。 走到家门前,见大门是开的,心里却不由得怯了。 鼓着勇气掀开门帘,司马熙先生正坐在火盆旁看书,抬起头来看见小五儿,笑着说道:“指挥使大人正要去府里办事,正好带着你凌大哥去见知府大人。现在可放心了?” 小五儿的心这才定了一定,笑道:“谢谢司马大哥,我就知道没有司马大哥办不成的事!”坐在炉旁,终究是神不守舍,下意识地抚摸着蚂蚱的背,思绪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傍晚的时候,小五儿听到大门“咣当”一响,急掀帘看时,凌峰披着一身雪花大步走了进来。见他并不看自己一眼,小五儿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司马熙站起来问道:“如何?” 凌峰看了看小五儿,脸上有不忍之色,沉了一沉道:“那李月娥之父贪没赈灾之物,妻女眷属没为贱籍永不得脱籍。” 雪停了,天依旧是灰蒙蒙的。 到处都是冬天残败的景象,毫无生机的竹林,干巴巴的树杈子,踩踏的夹杂着泥土的印痕的残雪。 在水一方的门前青石铺就的空地却依旧打扫的干干净净。 小五儿在这里徘徊良久,终没勇气进去,最后低着头慢慢离开了。 不知不觉走到潠河边上,河面上已结了冰,有的地方冰上有雪,有的地方却露着青色的冰。小五儿的前面就是这样一片冰面,她下意识地捡了一块石头扔到冰面上,石头打着滚溜到一边去了。这似乎触怒了她,她接而连三地拿起石头扔进去,冰面却只是砸出了点点白坑。 小五儿突然大叫道:“兰小五儿——,你就是个笨蛋!你真无用啊!啊——,啊——,啊——”远处路上有两个行人隐隐听到喊声,朝这边看了看,见是个小孩儿,也没人理会。 小五儿用双手举起了一块大石,狠狠砸了下去,咔得一声响后,伴随着嘎巴嘎巴的声音,白色的裂纹在冰中向远处延伸开去。小五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着石头在冰面上停了两停,终于沉入了河中。她似乎又体会到了冰冷的河水灌进靴子、浸没了小腿,直向胸部、头部漫去的感觉,那冰冷里带着邪恶的快意。 她愣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这日晚饭时,司马熙因这几日见小五儿沉闷无言,极为消沉,便劝道:“小五儿,你自垂髫之龄便奔波流离,又遇此难为之事,实是多灾多舛。我与你凌大哥又何尝不是幼时坎坷,孤苦无依?难得你虽年少却知事,将姊妹情份挂怀心间。但你若愁怀身子,不要说救你的四姐不成,便是你的母亲也要为你担忧,与事又何尝有补?佛家云‘定能发慧’,倒不如定下心来,放开胸怀,或能别开蹊径。” 小五儿低眉垂眼应道:“是。” 司马熙又道:“便是赎她不出,尽力助她即可。我听得人说教坊里又有歌伎、舞伎,只是卖艺之人,且不乏以才艺著称之人,你可知她情形如何?” 小五儿听了,心下想到确实如此,能让她生活的好一点儿是一点儿,难道救不出来就任她在泥潭里沉没?忽想起亭亭说歌舞俱不成的话来,不由又沮丧起来,低声道:“她,歌舞俱不成的,只是做些粗役。还有个花名叫什么‘莲生’,怜生,怜生,只是个可怜的生灵罢了。” 司马熙哦了一声,道:“我明天去找人打听一下教坊里的情形。” 流连花丛的人自是不少,且营里亦有营妓,司马熙很快弄清了教坊里的路数。原来这颖昌府的勾栏脂粉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每年都要评花榜,选出的状元花魁娘子,还要有榜眼探花,凡入前十者皆引之为傲,便是普通粉头也要排出个名次来,身价亦随之或涨或降。就是刚出道的女子,这一日也要登台表演,博个声名。而在水一方惯例是在及笄之前据其才艺分为艺妓、色妓。 司马熙与小五儿一一说了,又道可行之法便是让亭亭先做艺伎。 小五儿听了想起那珠珠也曾说过快要评花榜了,心下暗算四姐的年龄,不禁惊呼道:“新年亭亭就要交十五岁了!” 第三十章 新年 小五儿又到在水一方去过两次,仍没寻到亭亭。虽然柴房的邱大爷说亭亭在前边清洗窗帘椅垫等杂物,过了年开春以后便会出来,她心里却依旧很是挂念,一旦想起四姐蓬头散发的样子心中便紧紧地揪了起来。 这日正是腊月廿三,俗称年关,小五儿按照颖昌过小年的风俗包了馄饨,买了糖瓜儿,又做了两个小菜儿。司马熙带着凌峰二人恭恭敬敬地祭灶上香,祝愿灶神上天言好事,照应三人新年行好运。 凌峰因素爱小五儿包的馄饨扁食等味道与他人不同,今日又有一坛酒,边吃边聊,甚是畅美。半酣之时,因说到指挥使等大人从在水一方叫了几个姐儿过节去了,忽见司马熙冲自己使眼色,顺势看去,只见一直沉默的小五儿眼圈儿鼻尖儿红了起来,眼里竟然慢慢的蓄起了一包泪水,下巴一动一动地兀自慢慢咀嚼着,心内不觉一痛,忽听到司马熙问他北疆的事儿,便跟着岔开话去,不敢再看小五儿一眼。 这日,小五儿从秦氏那里回来,手里拿着路上买的年糕与桃符。进了院子却见蚂蚱只拱开门帘子冲自己叫了一声就缩了回去,竟然没有冲过来耍宝,心内不禁纳闷。 掀帘进屋,却见司马熙与凌峰二人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下甚是不解。忽听到蚂蚱“嗯嗯”地发出讨好声,寻声望去,只见它正晃着大尾巴卧在一个人跟前,那人虽低着头,但蓬头散发,褐色绵衣,正是亭亭! 小五儿惊喜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笑着咧开嘴,眼泪却潸然而下。 司马熙道:“莲生姑娘,你看是谁来了?!” 亭亭急急地瞥了一眼,见是小五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姐妹俩哭着拥在一起。 司马熙拉着激动的也是半哭半笑的凌峰进了书房,留下姐妹俩相拥而泣。蚂蚱不甘心地两脚着地立了起来,“呜呜”叫着用爪子扒拉小五儿。小五儿反手把它拢到怀里,蚂蚱安静了一分钟,突然手蹬脚踢了起来,小五儿和亭亭只好分开来。 姐妹两个在火盆旁坐下,蚂蚱赶紧抢站了小五儿的怀抱,小五儿一边抚摸着它一边语无伦次道:“亭亭,你,我真想不到,我刚才,太意外了……” 亭亭道:“是司马大哥他们带我来的。管事妈妈带他们去洗衣坊了,说是军营里要找个人过去帮忙清洗杂物,他们就说选中了我。后来带我出来了,告诉我说你是他们的……小弟?” “是的,”小五儿低声道:“亭亭,你要记着,我是你的弟弟,是个男子汉,你要相信,我会像个男人一样来养家,照顾娘和你的。” 亭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迟疑道:“司马大哥说你住在这里,娘呢?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小五儿又把自己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 姐妹俩正在为这几年的经历唏嘘不已时,小五儿忽觉蚂蚱又在假咬自己的手,这是它要东西吃的表达方式,便下意识向四周一望,却见日影已经西斜了,原来姐妹俩只顾说话,不知不觉已过了午时。小五儿收敛一下心神,遂拉着亭亭去向司马熙二人道谢。 司马熙笑微微的回礼,凌峰却叫道:“要谢我,我要吃肉馅儿扁食!明天给我做红烧肉,后天要吃鸡蛋羹!还有,那叫什么来?上次让我用筷子搅了半个时辰鸡蛋清的……对,蛋糕!我还要吃……” 两位大哥吃饱喝足后到书房里去纸上谈兵、忧国忧民去了。 兰家姐妹将东屋里的土坑收拾了出来,把小五儿的门扇床向外移了移,又装模作样地在炕前拉了一道布帘——将“姐弟俩”的床铺隔开,亭亭看了不禁失笑。 司马熙和凌峰素知小五儿性情是有些小古怪的,便也不理论。 晚上小五儿烧了大锅的热水,让亭亭洗澡洗头。 第二天早上,司马熙和凌峰坐到饭桌旁,看到正在盛粥的亭亭不禁愣住了,只见她额前秀发齐眉,头挽双髻,面容清秀,殷红的一点胭脂痣衬得肌肤莹润如雪。 凌峰赞道:“亭亭姑娘果然如莲花一般。” 亭亭脸一红,没有答话,小五儿接口道:“凌大哥谬赞了。但愿我姐姐早日跳出泥潭,果如莲花一般出污泥而不染。” 凌峰又赞道:“好一个‘出污泥而不染’,小五儿,说的好!司马大哥,你觉得如何?” 司马熙从亭亭身上收回目光道:“嗯,好,吃饭吧。一会儿小五儿你和你姐姐先去见你母亲。回来后,诸事再从长计议。” 秦氏见到四女儿,又惊又喜,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问这问哪个不停,亭亭也哭得红肿着眼,只是按小五儿所教,不对秦氏说起诸般苦楚,只说是想娘想得历害。秦氏一会儿骂兰耀财这挨千刀的,一会又说女儿瘦了,一会儿又怪小五儿不事先给个信儿……娘两个碎叨个不停,只有小五儿没事儿人似的。 那瞎老太太见秦氏久不进去,摸索着出了门,在院子里颤声喊叫,秦氏听到了,应了一声,这才恋恋不舍地和女儿们告别进去了。 兰家姐妹又去集市上买了两件衣服首饰,这才回了司马家小院。 司马熙让二人坐下,问起亭亭在教坊里都学些什么。亭亭原本不认得字,也不懂音律,被卖入在水一方后,便没有学诗文琴箫,只是先后学了歌舞。她虽然生得清秀,声音却有些粗喑,唱不来在水一方哪些娇媚婉转的小曲儿,因而不受师傅喜欢,没有学得几首曲子。便让她去学舞蹈,亭亭那时已经十二、三岁,下腰,劈叉终是不如小女童们做得到位,那教跳舞的师傅便对她不太上心。后来管事妈妈找个做杂役的丫头,便让她去了。 司马熙听了,便让她唱一首学过的曲子。亭亭想了一想,轻声唱道:“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虽然亭亭在捏着嗓子唱,但还是略带沙哑,且一到婉转纤细的地方,声音便出不来了。小五儿忽然觉得好似在哪里听到过这首歌儿,且印象里此歌极是好听,忽想起是在在水一方的湖旁听到过,那却是一个纤细的女声所唱,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得有些凉了。 司马熙道:“要不我教你诗文如何?我也粗通音律,学吹笛子也可。” 小五儿见亭亭似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样子,便将打听到的有关在水一方的行规说了一遍,又把自己打算让她去做艺伎的事儿说了。忽想起珠珠说评花榜的时间快到了,就又问亭亭可知是哪天? 亭亭脸色忽晴忽暗,最后向司马熙走了一步道:“请司马大哥教我,学什么都行。但那评花榜的日子却是三月初三,不知我可能学成?” 司马熙和小五儿都呆住了。 夜已深,小五儿依旧无法入睡。自己的能力,便是加上司马大哥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怎么样才能避免亭亭的悲剧? 忽然听到亭亭的叹气声,小五儿知道她也没有睡着,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睡吧,小五儿,我能再找到你们就很知足了,别再为我发愁了。”黑暗里传来亭亭微带沙哑的声音。 小五儿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如果是歌舞,也许还能练习一二,然而,想起亭亭捏着嗓子唱歌的声音,心里就不由得难受,这种听着就憋闷的声音谁会喜欢?还不如直着喉咙叫。 小五儿忽然心念一闪,好象想到了什么,细想却没了。刚才自己想的是“……还不如直着喉咙叫”!对,对啊!亭亭是用的假嗓,如果她用真嗓呢?小五儿兴奋地坐了起来,“亭亭,亭亭,你不要想着用细细的声音唱歌,你就粗着嗓子唱,象我这样:我们当兵的人-” 亭亭讶异了一会儿,明白了小五儿的意思,轻声唱道:“蕊黄无限当山额……”一遍又一遍,终于她能自然的唱出来了,声音虽然不甜美,沙哑的歌喉却有一种无形的伤感的魅力,她自己不禁也激动了,更加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声音和状态。 小五儿在这歌声中慢慢睡着了,她知道自己可以过好这个新年了。 第三十一章 阴睛圆缺 天光大亮,蚂蚱叼着小五儿的鞋跳上了床,嘴里兴奋地呜呜叫着。 小五儿拉过被子盖住头脸,蚂蚱用爪子到处乱扒。小五儿隔着被子打了它一下儿,这条狗立刻象打了鸡血似的扑咬被子上的所有的鼓包。 小五儿只好起床。 掀起布帘,亭亭半歪半躺在枕头上,睡得正香。小五儿见她窝着脖子,红唇微张,一滴透明的呵拉子正慢慢地落到枕上,心里又笑又怜,从袖里扯出手绢,轻轻擦拭,脑子里却不禁想起往事,暗道她这几年来受尽欺凌,定不曾有过这样酣睡。 小五儿熬好粥,带着蚂蚱站在灶房门口正要喊众人吃饭,司马熙迈着方步踱了过来,眼睛微陷,神色疲倦。小五儿见了,不由心生感激,自己原本就是凌大哥和司马大哥所救,自己姐姐的事又要给他们添麻烦,心下歉然嘴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饭后,凌峰去溜狗,兰家姐妹和司马熙接着说歌舞的事。 小五儿兴奋地抢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看看司马熙半信半疑,便让亭亭唱一曲。 一样的歌曲,因为自然放松,加上亭亭一晚上的练习,便也有模有样了。看到司马熙的眼神不再那么黯淡,小五儿的心情便又放松了些。 司马熙道:“莲生姑娘的声音别有一种苍凉的味道,与今众曲极不相同,若是唱变徵之音恐无人能出其右。只是既为欢场,多是唱些喜庆之曲,以应吉兆。便是艳词情曲,也只是些娇媚小调,宜嗔宜怨。想必,喜听姑娘清音的人恐不甚多。也罢,我们便选首闺阁相思之词,以情动人,料也不会大煞风景。只是词要雅致,调要新颖方可。” 说着便从书柜里拣出本书来,开始翻找。忽又停手凝思片刻,蹙眉自语道:“词好说,便是我也能填。可这曲子却去哪里找?” 兰家姐妹在一边呆呆看着。小五儿上一世里不会唱歌,如今事隔多年,便是会的几首,也忘了个七七八八了,此刻只能翻肠搅肚地回想。 静了一会儿,小五儿不肯定地说道:“司马大哥,我这里有几首曲子,不知是否可用?” 司马先生喜道:“你且唱来。” 小五儿哼道:“我爱你,爱着你,就象老鼠爱大米……”忽见司马先生和亭亭目瞪口呆,便停住不唱。 司马先生道:“小五儿,我已问过,评花榜的多是秀才文士,颇有几个应着才子之名。据说曾出任过国子监司业的王正成公尤是一言九鼎。这些人以风雅自许,讲求格调或雅致或风情。至于曲调,教坊里哪些乐师一辈子浸淫于此,切不可小觑。我们必要投其所好,又与人不同,方能出奇制胜。” 他沉默片刻,又道:“你们自去歇息吧,我且想想。” 兰家姐妹告辞出来,虽依然心有忧虑,毕竟也不是无法可想。便自去见娘亲秦氏,母女相聚,苦乐酸甜,一言难尽。 有了亭亭这个帮手,年前的诸般忙碌都减轻不少。小五儿腾出时间来便去默写尚能忆起的歌词。回想起司马先生的话甚是有理,只捡哪些经典的歌曲细想。忽想起写情经典莫过于《红楼梦》,一时兴奋,似有天助,灵感不断,竟然刷刷刷连写出几首来。 窗外微雪。 众人围坐在火炉旁,听小五儿哼唱那些歌曲。小五儿唱完后用期望的目光望着司马熙。 凌峰惊叹道:“小五儿,你怎么这么小就开始变音了?我们可都是十五六岁才变的音!”小五儿只做没听见状。 司马熙选中了《红豆曲》,记下曲谱,吹笛试奏。小五儿在一旁听了,与自己印象里的却不一样,和司马熙一起再三调整,终究似是而非,却又毫无办法,只好听之任之。司马熙却甚是满意,夸赞连连,问小五儿从哪里学的。 小五儿随口支吾过去,心下暗道这都是不二出的人才填的词,谱的曲,虽然如今传唱的面目全非,终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司马熙又道:“歌是有了,舞却如何?不学舞不显灵动,恐会少两分神韵。” 亭亭道:“教坊里都是教些胡旋、绸带、扇舞,我学的时候却,头晕。” 众人面面相觑,司马熙也甚是发愁。 凌峰道:“我们还是出其不意,与众不同吧,亭亭姑娘可愿跟我学舞剑?只把那些难学的招式去掉便可。” 小五儿心里一动,兴奋道:“好!这倒好!” 这个新年过得极是热闹。整日里非歌即舞,小五儿又把凌峰教的剑舞动作拉慢,柔化,偶尔挽个剑花,抖动剑身,反倒显得曼妙之中有几分英气。亭亭与司马熙都大喜,只有凌峰摇头叹息。 兰家姐妹闲时便去探望母亲,或是寻紫影闲话。阿混混也时常伴了紫影来司马家玩耍,一个正月很快就过去了,凌峰等人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平时家里只有兰家姐妹。 这日司马熙没去营里,因见亭亭的《红豆曲》已是唱得有模有样,便道:“这曲子极好,你只把这歌里说的当作自己的心事,唱得自己心里发酸了自然别人也易听得上来。却不知小五儿从哪里学来这么多的曲子?那一首《明月几时有》也不错,词填得极好,只是调子清越,不适合莲生姑娘唱。这首《未了情》也极有味道,却不知按什么词牌填的,该用什么乐器?” 小五儿正在寻思如何支吾过去,却听亭亭叹息道:“我却是不喜欢唱这些曲子的,没有一首唱起来象《葫芦娃》那样心里是高兴的。我真是想还回到那个时候,每天汲水种菜,自由自在。” 见司马熙面带疑惑,小五儿三言两句讲了以前种葫芦的事。 三人正说着,忽见蚂蚱一阵风冲出了门,然后摇着尾巴和凌峰一同走了进来。 凌峰兴冲冲地道:“大哥,我要去京城做禁军去了!”他满脸喜色地道:“今天有个京城的武将来提器械,说是受殿前都虞侯崔翰之托,大哥,小五儿,你们还记得那个崔大人吗?说让我去京城禁军,明日就走!” 小五儿心下却不愿让凌峰离开,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又不好扫他的兴,便跟着司马熙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心里却兴致阑珊,刚寻到亭亭,凌大哥又要离开,爱别离,人生一大苦,终难逃避,这毫无预兆的别离却象一把钝器击在头上,痛楚从里面散发出来,越来越疼的清晰。 却听得司马熙道:“……何苦开罪于他,你当去别他一别,且要做出不忍离去的样子,便是滴几点滴泪也不为过。” 凌峰笑道:“指挥使大人却是待我不薄,但非我所愿。今日能进禁军,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来的眼泪?!” 司马熙微笑道:“这却不难,山人自有妙计,你只记得千万莫让他看出你愿离去即可。你可记得我以前所说,他并非君子,切防日后生事。”说着出房去了。 吃过午饭,凌峰按司马熙所说去拜别指挥使大人,临行时,司马熙从袖里扯出一块帕子来,递给他道:“便没有眼泪,只拿此做做样子也可。” 凌峰笑道:“切,这算什么妙计!”说着将帕子胡乱塞在袖里去了。 傍晚时分,兰家姐妹早早做好了饭,刚在桌子上摆好,听得“嗵嗵嗵”一阵脚步响,凌风一阵风闯了进来,进门就大叫道:“司马熙,你干得好事!”说着将一块帕子摔在桌上。 小五儿灯下看的清楚,只见凌峰双眼红肿,不知流了多少泪。她抓起帕子抖开一看时却闻到一股异味,不禁诧异地看向司马熙。 司马熙呵呵笑道:“我用姜汁蒜汁浸过了。” 凌峰狠狠地坐下道:“看我哭得象有断袖之癖似的,连指挥使大人都跟着哭了!” 第三十二章 评花榜 评花榜的日子“三月三”渐近,司马熙在营里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推门进去却呆住了:只见亭亭如一朵淡紫色的莲花一般站在堂屋里,下着淡紫色长裙,腰里系着紫色飘带,淡紫色大袖衫镶紫色花边,臂上披着紫色披帛,秀发高挽,一边簪了两朵淡紫色绢花,另一边插了一支步摇。在这一堆深深浅浅的紫衬得亭亭的一张小脸肌肤胜雪,美目如漆。 正围着亭亭转着圈忙活的小五儿听见声音后回过头来,见了司马熙的表情,不无得意地笑道:“司马大哥,你看怎样?这淡紫色是不是很有灵气?” 司马熙在方桌旁坐下,倒了杯茶喝了,才淡然道:“小五儿,这服饰着装却是有国制的。亭亭是不能穿紫色的,便是这大袖衫也只有大户人家才穿得。” 亭亭小五儿都愣住了。 司马熙又道:“但除黄色紫色之外的颜色却没人细究,却都无妨。” 亭亭问道:“这衣服怎么办?卖了吧?” 司马熙却道:“留着吧!” 小五儿道:“是啊,穿着这衣服再试唱一遍啊。” 司马熙取过长笛吹了起来,亭亭按着小五儿说的样子,一边唱,一边做了几个动作,或叹息,或蹙眉转身,表情哀美。 小五儿心下暗赞。忽看到亭亭的眉毛有些淡,忍到一曲完结,踮起脚尖,便要替她画上一画。忽见黛石没尖儿,无法画出一根一根的眉毛,心念一动,放下黛石就向门外跑去。 小五儿从灶下拣出一截粗细合适碳化了的木柴,跑回了堂屋。掀开门帘进去,却见司马熙身体微躬,背对着门而立,亭亭半侧着身,神色忸怩,空气中似乎有一丝暧昧的气氛。小五儿警觉得走了过去。却见司马熙转过身来,把手里拿着的螺子黛放到了方桌上,又见亭亭的眉毛已画好,小五儿心里顿时释然,古代女子又没见过男化妆师,不忸怩才怪。 这日正是三月初三,小五儿等人一大早起来,赶到在水一方的演歌堂里。亭亭自去后面收拾,司马熙带了小五儿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只见厅堂里各桌都坐了人,四处都是美女如云,莺歌燕语,裙袂飘飘,小五儿眼睛都看花了,扭头却见司马熙神色不变,淡定自如,心下甚为敬服。定下心神来,向正中的桌上望去,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个老头子,颓眉搭拉眼,稀稀松松几根胡子,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小五儿看了,心下暗生嫌憎。忽看见那人身旁一红衣女子正对自己微笑,圆脸大眼,却是阿绯。小五儿也冲她拱手而笑。旁边或男或女围坐着几个人都不认识。 旁边一桌,正位上却端坐着个女子,长眉入鬓,凤目如画,仪态万方,风姿绝世,正是水潋滟。只见她今天穿着深紫色的大袖,冷艳里带着一点妩媚,微微低头垂眼,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小五儿觉得她这个动作说不出的典雅,不觉看呆了。 忽然一阵乐声响起,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圆领走上台去,说了几句官话:“诸位,诸位!承蒙各位的鼎力支持,今年颖昌教坊司收到了名士赏花贴78张,才子赏花贴515张,依旧制评出花榜前十!为免扰诸位雅兴,现即宣布名次:第一位,花魁依旧是在水一方的水潋滟水大家,水大家将弹奏一曲,以作答谢之礼!”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水潋滟款款走上台去,福了两福,一个使女捧了一张古琴上去,放在几上,水潋滟跪坐在几前,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小五儿只觉得她每个动作都美不胜收,眼睛都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听。忽然那水姑娘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凤目微眯,媚态横生。美目流传之间,小五儿觉得她和自己对视了一秒,心脏都有些窒息了,眼睛直追随着她坐回座位。 在一片喧嚷声中,第二位美女走上台去,却是一个青年美妇,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碧绿深衣,镶着滚花金边,披着金色披帛,胸前红色肚兜似隐似现,生得珠圆玉润,杏眼红唇,眼角眉梢都是媚惑之意。那女子福了一福,娇声道:“承蒙各位错爱了!”有人接口道:“没有爱错啊!”小五儿寻声看去,却是一个武将打扮的人站在那里哈哈大笑。青年美妇嗔了一眼,笑眯眯地下台去了。小五儿觉得她声音甚是耳熟,似是哪里听到过,忽回想起正是在群芳楼中骂阿绯的女子声音。 那中年男子在喧嚣声中宣布了第三名,一个青衣女子走上台去,仪态清雅出尘,颇有些书卷气,自弹自唱了一首曲子。听得她声音柔美纤细,曲调婉转,又见众人都安静下来凝神细听,小五儿心下不由忐忑,只担心亭亭能否过关。 待十位上了评花榜的女子全都上过台后,小五儿心里更觉希望渺茫。这些女子个个风姿别致,燕瘦环肥,或清雅,或媚惑,一动一静,一颦一笑,无不风情万种。亭亭虽是清秀,比起这些在风尘之中历练多年的行首们,直如一张白纸。小五儿心里凉了半截,凭着哪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亭亭能过关吗?不禁担心地看向司马熙。司马熙面色微微有些发黄,神色却依旧淡定如故,小五儿见他不动声色,心下暗道:毫无办法,只能是尽人力听天命。 一位略显憔悴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走上台来,福了一福,微笑道:“诸位,时才各位行首恰如花中牡丹,艳夺群冠,技压群芳。有道是‘明年春色倍还人’,且看我们在水一方新出道的姑娘们一试身手,‘百般红紫斗芳菲’以搏诸位一笑。”小五儿见她气质沉静,态度不亢不卑,心里讶异。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文青娘子出口必成文啊!”转头看时,却见两名中年男子在身后小声议论,一人接口道:“嗯,这才不负当年以文成名呀。” 回过头来,又听得那中年女子接着说道:“……还依旧制,座中九席,各有一枚花牌,我手里有两枚花牌,凡未过五牌者,均不能过赏花关。第一个上场的是…… 第一位上场的女子上着嫩黄襦衣,下着白色绸裙,清新雅致,手里拿着只大毛笔,且歌且舞且写,竟当场在台上悬挂的一幅卷轴上写出一幅字画来。小五儿见了这众多花样,心里直凉下去,想起以后亭亭的悲惨人生,彻底傻掉了。 忽听得一阵喝彩声,还过神来,却听得鼓声如雨,台上一个红衣女子正踩着鼓点旋转如飞,披带飘飘,裙袂飞舞,露出里面穿着同色红裤,见她动作欢快,神态轻盈,与众女子的轻歌曼舞大为不同,令人耳目一新。忽听一声重鼓,众乐偕停,那女子也刹那定住。一曲终了,在众人喝彩声中,座中九只牌子都举了起来,那女子喜笑颜开地向众人行礼道谢。小五儿见她面熟,细看之时,原来却是珠珠。 终于熬到亭亭上场了。她上得台来,却站在台上一角,神色迷茫。小五儿见了,心下着急,不知她在做什么,眼见众人有沉不住气的已经在议论纷纷。忽然耳边响起了悠扬的笛子声,扭头看时,却是司马熙吹起了笛子。却见亭亭听到笛身响起,神色微敛,一边慢慢向台子中央走去,一边启唇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见台下有人吹笛伴奏,不少人看过来。台上一角站着那名唤作文青娘子的中年女子,也探头向司马熙这边凝神遥望。 小五儿见亭亭渐入佳境,表情落寞,意态萧索,偶有几个动作,配合歌词,却不夸张。比起别人的浅笑嫣然,倒也别有一种味道。且身着一袭白色暗花缎衣,镶着淡绿色底碧绿云花的花边,如一枝青莲,亭亭玉立,似是不染人间烟火的仙子。不由心中暗喜,看向厅内中央的酒席,却见有人在欣赏,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和身边的美女调笑。阿绯正看向自己这边,她身边那老头子在扭着脖子向回廊那里张望,小五儿顺着他眼光望去,一群妙龄女子正站在那里,一眼就看见了一身红衣的珠珠。 一曲终了。 厅里响起一声叫好声。小五儿循声望去,喝彩的却是一位蓝衣书生,他在那里朗声道:“唱得极是情真意切,不媚不嗔。好一个‘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清新自然,不落俗套!”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赏花牌。同席的诸书生也随声附和:“不错,‘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写尽相思!” “这曲调却与常曲不同,只是一只笛子便将愁绪表露一尽。”说话的是坐在水潋滟旁边的一位白衣公子,一边说着一边向司马熙望来,见司马熙站起来作了个揖,便也起身回礼,“这位姑娘将诸般愁绪演化得如此美好,我定要赞她一赞了!”那人说着举起赏花牌。小五儿见那人举起赏花牌,自是感激,复又见他与水姑娘比肩而坐,相视低语,不知在谈论什么,暗赞水姑娘的眼神自是不错,心下便也爱屋及乌,不由对那白衣公子心生好感。见他剑眉星目,举止洒脱,与水姑娘正是一对壁人,心下暗暗为二人祝福。 复向中间那桌望去,见那老头子还扭着脖子在向女孩儿们张望,便面带恳求之色,向阿绯拱手示意,阿绯笑着点头,看了看老头子,拿起桌子上的赏花牌举了起来。 见没有人再举牌,小五儿心下焦急,看向司马熙,却见他正默默地盯着台上。 第三十三章 情为何物 小五儿向台上望去,却见那文青娘子两只手各举一只花牌。 亭亭快步走到小五儿身边,姐妹俩都是喜极而泣,司马熙在一旁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第二天,司马熙与小五儿不知亭亭回到在水一方后情况如何,便一同去看望她。 天气回暖,柳杨吐翠,竹林里的杏花桃花也绽放,二人便一路欣赏着顺着竹林直走到了侧门。 那邓老伯依旧坐在向阳的地方收拾柴火,小五儿与他寒喧过后,见旁边还有一个小伙子在砍柴,那小伙子抬起眼来看了小五儿二人一眼,停下手来和身旁蹲着的一个女子说笑起来,那女子一身杏子色的裙祅,蹲在旁边整理劈好的木柴,小五儿一望之下竟惊讶的发现那女子是锦缎儿,心下暗自猜测,莫非她现在接替了亭亭的位置? 园子里湖水荡漾,柳枝飘拂,早开的花儿东一丛西一棵,红楼里传出阵阵歌声。二人走到月亮门处,走在前面的司马熙差点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原来是文青娘子正从里院走出来。小五儿见那文青娘子看到司马熙愣了一下儿, 随后身体微蹲,行了个万福。 司马熙回礼后就要侧身而行,那文青娘子却站在那里,呆了一呆,忽道:“仲康,多年不见,若不是你与令兄极为相似,文青都认不出来了。” “文青娘子风采还是依旧。”小五儿听得司马熙淡淡答道,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觉疏远客气。 文青娘子又道:“那莲生是……” 司马熙深施一礼道:“多谢文青娘子昨日援之以手。莲生是这位小友的姐姐。”小五儿这才知道昨天那文青举起两只花牌原来是因为司马大哥。 “昨天听到你的笛声,我还以为是孟文,你也会吹出那种独特的花舌?”文青娘子见司马熙默然不语,沉了一下,又道:“莲生搬到‘淇水烟霭’去了,顺着演歌堂的西侧的回廊就可找到。” 小五儿跟着司马熙走了两步,听得文青突然又问道:“孟文,他还好吧?” 司马熙停住步子,回过身来,直直地看着文青道:“家兄已辞世数年了。” 小五儿向那文青娘子望去,见她脸色突变,脸上、唇边的肌肉都松驰下来,似是瞬间苍老了许多,喃喃道:“辞世数年了?”过了片刻,勉强问道:“葬在哪里?我去祭他一祭。” 司马熙淡然道:“一抔黄土罢了,不必祭了,姑娘自己保重。”见文青依旧呆立,复又道:“文青娘子怎么又回到了在水一方?” 文青惨然一笑道:“我负了令兄,苍天怎么会不负我?”说着转身慢慢去了。小五儿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直担心她会晕倒,不禁直看着她。忽听司马熙道:“小五儿,咱们走吧。” 挂着‘淇水烟霭’牌子的房门半开半掩,小五儿轻唤一声,亭亭开门出来,见到司马熙二人,顿时一脸的惊喜。 三人坐在桌前,不免又把评花榜之事议论一番,又商量日后诸事,不觉将近午时,司马熙留下了几张曲谱,又叮嘱亭亭几句,二人才离去。 自此,司马熙常去看望亭亭,送些曲谱,家里反倒常常空着了。 这日,小五儿收拾已毕,想想还有些手工要做,却沉不下心来,索性锁了门去找亭亭。 房里只有姐妹两个,小五儿见绳上各色衣服,一时兴起,扯了一条杏黄绫子的披帛披到身上舞了起来,笑闹了一会儿,姐妹俩坐在桌前,因那些年轻书生爱新奇,时常约了亭亭出去做酒会。一首《红豆曲》翻来覆去地唱,已无新意,故此亭亭与小五儿商量再选一首曲子。二人将学过的曲子挨个哼唱,选定了《在水一方》。小五儿道:“这首歌儿出自《诗经》,词意优美,你唱时切记要想象出美丽的景色,烟雾迷蒙,佳人似隐似现,无论声音如何,一定自己首先要觉得美好,才能让听歌的人感受到美的意境……” 忽然门一开,一个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白衣胜雪,剑眉星目,却是和水潋滟同席而坐的那白衣公子。这人笑道:“我见她曲调新奇,唱功也与众不同,便知她背后有高人指点,只道是那书生,却不想是你这个小妖怪。” 小五儿本敬他三分,见他不请自进,心下已不以为意,又听他出口放肆,怒气顿生,冷冷道:“我不是高人,但也绝非妖怪!我又没有闯进人家的房里,又没有胡言乱语,怎么会是妖怪?” 那男子却不以为忤,哈哈笑道:“物以反常即为妖。你看你,小小孩童说大人话做大人事,不是妖么?男不男女不女,不是怪么?” 小五儿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披着那条杏黄绫子,那扯下来团把团把扔到床上去了。 正在这时,却听得外面有人叫道:“莲生,莲生,周公子来了,快出来接客!”一位妈妈笑逐颜开地扭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蓝衣公子,小五儿却认得正是评花榜那日喝彩的蓝衣书生。 那妈妈一愣道:“哟,怎么这么多人?无尘公子你也在这里?你是……” 那白衣公子笑道:“温妈妈请了,我从水姑娘那里出来,顺路看一眼莲生姑娘。” 原来他叫作无尘。小五儿心下想到,见那妈妈又向自己看来,便扭头作未见状。耳听得那妈妈又道:“那好!那好!那就得罪了,周公子接莲生姑娘去赴诗会。” 无尘也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出门而去。 小五儿向亭亭摆摆手就出了门。她站在一株柳树下,远远看着亭亭和那蓝衣公子一同走出来,各上了一顶轿子去了。 小五儿心里顿觉失落,扫兴地向回走,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看时却是珠珠从一辆马车里掀着帘子向自己招手。小五儿忙过去,珠珠遂问她可是又来卖什么,又叮嘱说自己住在飞花阁,若有了好东西一定要先拿过来给她看看,这才笑着摆摆手去了。 小五儿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里,远远看着那座小红楼掩映在嫩柳春花中,不禁心绪飞扬。忽听得一阵吵嚷声,一辆马车停在了柴房后面,车上跳下三四个青衣男子,从车里象拎小鸡一般拎出个女子来,一身杏黄裙衫,虽是披头散发,小五儿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锦缎儿。只见那些人一窝蜂地拥进了一间房里,关上了房门,隐隐有惨叫声传出。 小五儿走到门口,见那邓老伯正在太阳底下默默地劈柴,遂走过去将刚看到的情景悄悄说了。邓老伯叹息道:“作孽哟,锦缎儿和前一阵儿来的那个小子一起跑了,刚追回来,听说还偷了水姑娘的首饰。逃走一日杖三十,跑了这么好几天,打也打死了……” 小五儿回到家里,想起锦缎儿,心里一阵阵发紧。复又想起那文青娘子,不知和司马熙的哥哥又是怎样的一场爱恨情仇。一时思绪纷乱,不知不觉信笔在纸上写道:“问是间,情是何物……” 第三十四章 人间四月天 锦缎儿从此消失了,此事儿弄得诸女议论纷纷。在水一方果然狠,不解释不遮盖,一帮打手气势汹汹地把锦缎儿的旧物直接清扫出屋,打包焚烧,诸人看了直咋舌,却无人再敢说三道四,不仅把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还起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众女子都战战兢兢地变乖巧了,在水一方的生意格外的好。 不提往事才是欢场的风格。所以,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伊人已香消玉殒,便也被众人淡忘。 欢歌笑语中迎来了四月。 小五儿捏着凌峰的信看了一遍又遍,蚂蚱蹲在她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坐在桌子对面的司马熙笑道:“你凌大哥却不曾想念咱们,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得意的很呢!” 小五儿放下纸,站了起来伸个懒腰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忽见司马熙低头抚弄笛子,小五儿道:“这几日都没能见到亭亭,每次去了都不在。” 司马熙道:“你若是想念她了,我们自己接出来就是,你一会儿午饭后就先去找那温妈妈预先说了,明日我们就去踏青。” 小五儿吃过饭,顺手拿着母亲秦氏新钩的一件粉色镂花半臂去碰碰运气――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兰家母女推陈出新钩了春装。 小五儿先去找了温妈妈,温妈妈初见是个小厮,先还待搭不理的,见了白花花的银子,这才眼笑眉开地说:“好,好!明日便可,我们莲生姑娘都快被那周公子包下来了,这下子也让那他急急!”小五儿不理她说些什么,只说好了明日早上便可。 转到楼里,亭亭果然又不在,珠珠也出去了。那镂花半臂倒不愁卖,见了姑娘们就拿出来展示,她们本来就爱凑热闹,围到一起叽叽喳喳,有出手阔气的恩客直接赏出银子来,拎了衣服给自己喜欢的姑娘。 小五儿一下午的忙碌,找紫影和阿混混,准备各色吃食器物,看看准备齐全,坐下来歇息片刻,一直兴奋地跑来跑去的蚂蚱也挤到小五儿怀里,小五儿抚摸着它,忽然想起凌峰来,不禁一阵发呆。 第二天小五儿一早就去接亭亭。春季游玩的人多,在水一方的院子里已经有了车马。 小五儿推开“淇水烟霭”虚掩的门,却见亭亭身着盛装,正襟危坐,脸上却泛着愁容。 见小五儿进来,亭亭沮丧道:“不知今天是谁约了我去踏青,我不愿意跟不熟悉的人出去,还不如跟周公子出去。恐怕和你也说不了几句话就来接了。” 小五儿笑道:“是我们约了你啊。” 亭亭呆了一呆道:“是你和司马大哥?!”见小五儿点头,脸上的阴霾立刻一扫而空,喜笑颜开地摘下头上的首饰,又是欣喜又是埋怨,边说着边洗了脸上的妆容,换了家常穿的淡青裙襦。 姐妹两个说说笑笑走到楼口,正碰见温妈妈扭着腰肢走过来,忽看见亭亭的样子,笑容顿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惊愕。 小五儿见状笑道:“妈妈不要吃惊,我家主人就喜欢莲生姑娘这个样子!素面朝天,清水出芙蓉!” 温妈妈见说随即欢喜道:“好,好,这样也好看!” 忽听得有人喝彩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得好,此句正可用在莲生姑娘身上!”小五儿循声望去,却见一蓝衣公子翩然而来。 小五儿一看却认得,正是周公子。 那周公子笑容可掬地和亭亭说了几句话,复又夸赞了小五儿两句。小五儿不吱声,只是睁着大眼睛看他。见他虽是浓眉大眼,却一脸的文气,言谈举止斯文儒雅,听亭亭说要出去,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却依旧不愠不火,脸上话里没有一丝焦躁。小五儿心下暗自赞叹,好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与他说话如沐春风一般,怪不得亭亭不愿再跟随别人出去。想到这里,心里忽有个念头一闪便生生扼制住了。 那温妈妈在旁瞅了半天,也插不上话,遂兀自嘟囔道:“什么清水芙蓉,新新的衣服不穿,喷香的粉儿也不抹……真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忽见周公子与莲生正施礼作别,忙叫道:“周公子!周公子!我们这里还有别的好姑娘……” 兰家姐妹走到大门口,见几挂车轿簇拥到了一起,门口几个着青衣短打扮的男子正在那里指挥着出入,姐妹二人从边门走了出去。 亭亭道:“我们却去哪里踏青?这几日总是出去,呆呆地坐着也没甚趣味,我倒想回司马大哥家去呆上一天。” 小五儿笑道:“跟着我们去踏青自不会让你无趣的,紫影和她的义兄也去,咱们一帮人有的钓鱼有的打猎……” 忽听一个清脆的女音大声问道:“小五儿,去哪里钓鱼打猎?” 循声望去,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珠珠正掀着一辆马车窗子上的彩帘,笑嘻嘻地看着她们。 小五儿走过去道:“就在潠河边上啊!” 珠珠笑道:“也让我去吧!” 小五儿问道:“你这是去哪里了?要不要告诉温妈妈一声?” 珠珠眉毛一蹙道:“别提了,昨日一大早守备大人说京里有位大人要自咱们这里经过,接了我们去,直候到现在,却传来消息说哪位大人不走颖昌这边儿,昨儿一晚上都没睡实!”复又展颜笑道:“让我也去吧,”说着扭转头冲车里边又说道:“文大家,让我去玩一天吧!” 小五儿听见车里一个女子略显沧桑的声音说到:“是跟什么样的人出去?”正是那文青娘子的声音。 珠珠依样问了,又原样回了小五儿说的话:“司马熙。” 小五儿听到车里静了静,文青娘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去吧。” 珠珠两眼笑得月牙一般从车上跳下,“咱们去打猎吧!” 小五儿看看她穿得象嫦娥仙子似的,笑道:“你就穿这个去打猎吗?” 珠珠自己一想也笑得什么似的,遂让小五儿等着,一溜儿烟跑回去换衣服。 小五儿含笑看她跑远,转身向亭亭走去,却见亭亭怯怯地站在那里,心下不禁一疼,想到亭亭在这在水一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见了院子里的姑娘们就般胆怯。走过去仰起头来小声说道:“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亭亭脸上看着小五儿,伸手替她理了理滑下来的碎发,说道:“小五儿,我觉得自己是个蠢人。” “你不蠢,是你心地太善良了,太纯洁了,”小五儿答道:“我也很想象你那样,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福气。也许,上天让你这么纯洁,就是因为要让我来这里长大,从心里长大……” 亭亭纳闷到:“你说的象个算命先生似的,什么上天让你来这里?来咱们家么?还是来颖昌?” 小五儿醒悟过来,笑道:“额,你忘了么?咱们没出生的时候,上天给了咱们一样多的心眼儿,我把你的心眼儿偷偷吃了,所以你就缺心眼儿了,我就心眼儿多了!上天为了惩罚我,就让我保护你啊。” 亭亭见她又在胡说八道,就笑着嗔道:“你才缺心眼儿呢!哎,你还有什么好听的笑话儿没有?再讲一个!” 小五儿道:“话说几百年以后……” 亭亭笑道:“又在瞎说,人家都说‘从前的时候’,谁说‘以后的时候’?!” “这样才可笑呀!”小五儿辩解道。 …… 姐妹俩正在说笑,却见珠珠穿着一身红衣短打跑了出来。 小五儿看了笑道:“哈,穆桂英要出征了!” 珠珠笑道:“怎么?象是要出征的样子么?穆桂英是谁?”不等问答,又上下打量亭亭,道:“莲生,我们这样子倒象民间的女孩子了。” 亭亭听了勉强笑笑,“是呢,我喜欢穿这样的衣服。” 珠珠又道:“我也是,想当初我小的时候,总爱穿成这样……” 小五儿见状插口道:“珠珠姐姐,你是要钓鱼还是要打猎?” 珠珠笑道:“先钓鱼后打猎!先打猎后钓鱼?” 三人到了约定的地点,司马熙与阿混混、紫影正在那里等候。蚂蚱老远看见小五儿,就不动姿势的盯着看,确定无疑后就撒着欢的冲了过来,把珠珠吓的站到那里不敢再动。后见蚂蚱扑到小五儿身上又是拱又是舔,又觉得好玩,试探着摸了两下,见蚂蚱摇着尾巴极是温顺友好,大喜过望,竟又摸又抱,蚂蚱半闭着眼睛,乐得享受美人怀抱。 潠河边上时见游人走过,亭台处也有人摆了席在聚饮。小五儿他们一堆人分了两拔,亭亭要跟着司马熙去钓鱼,珠珠领了蚂蚱与紫影一起跟着阿混混去打猎,小五儿便留了下来,从阿混混手里接过自己缝的旅行包,连拖带拽弄到一株柳树旁的空地上靠好—里面有带汤的东西,恐怕撒出来。附近有两棵海棠开得正好,几棵桃树花期将过,时时有花瓣飘落。小五儿在地上铺了一大块旧布,从包里摸了本书看,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一会爬着,变换着姿势看那本书,终是看不进去。站起身来,看看阳光明媚,柳绿桃红,仰头蓝天如洗,低头绿草如茵,扭过头去就能看见亭亭和司马熙,清潠河碧波荡漾,自觉心满意足,一时心情大好,微风吹过,不觉唱道:“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 时有游人走过,见一个小孩儿自顾自眯着眼睛唱歌,便一笑而过。小五儿渐渐放开嗓子,正唱得深情,忽听有人笑道:“小妖怪,你又跑这里来做怪了!” 睁眼看时,正是那无尘公子,一身白衣,背手而笑。 小五儿怒道:“老妖怪,你跟着我做什么?” 无尘却不恼怒,依旧笑道:“你刚才唱的什么调子?” “管得着吗?” 无尘无视她的无礼,“哈,不敢说了,我不笑话你便是了,说吧。” 小五儿冷笑:“你也配?…… ” 司马熙和亭亭听到小五儿在跟人争吵,便走了过来,对小五儿道:“小五儿,不得无礼。” 亭亭也已认出了来人,当下深施一礼道:“无尘公子万福。” 司马熙与无尘原本见过一面,当下叙了礼,互相恭维一番,竟说起乐曲来。小五儿本不待见这无尘公子,听他们宫商角徵羽个不停,又夹杂着之乎者也,不禁有些烦,悄悄冲亭亭做了个手势,亭亭告了退,姐妹俩自去四处闲耍。 转了一圈回来,却见伯牙子期已经坐到石头上聊去了,不知还要谈论多久,小五儿心下正在发愁,却见阿混混三人也回来了,珠珠看到无尘公子,先去招呼,这才打断了高山流水。 小五儿以为那无尘这下要走了,没想到司马熙先生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人竟然还礼后走了过来。 众人在旧麻布上团团围坐,小五儿瞪着无尘,见他向自己微笑,便视而不见地转过头去问阿混混:“你们打的猎物哩?” 阿混混指指紫影和珠珠笑道:“她俩都是猎物派来的细作!我要射一只野鸡,她俩说那么好看的大鸟快别杀,大鸟快跑!我在草丛里挽了个套,眼瞅得一只野兔跑过来,她俩大喊‘别过来,这么好的兔子快别杀’!那兔子跑了,白让蚂蚱追了一阵子!” 众人听了大笑。 小五儿在河边洗了手,拖过旅行包,从里面摸出自己订制的一个大铁饭盒,掀开盖子是一摞她昨日烙的饼;又从一个侧兜里摸出一个大铁杯子,打开来,里面却是切好的腊肉,葱丝;又从另一个侧兜里摸出一皮囊水来,然而又弄出一小罐酱来。 无尘公子叫道:“啊,小妖怪,你还会变戏法?!”其他诸人见惯了小五儿的古怪,听了此言便都哈哈大笑。 众人边吃边玩,谁拿出一种手段来献艺一次,便可获得一张熏肉大饼。司马熙长笛吹奏了一曲,亭亭却唱了首葫芦娃,众人听得新奇,不免问这问哪儿议论一番。阿混混练了一趟拳,不等众人喝彩便直接扑饼而去。无尘公子也借司马熙的长笛吹了一曲,司马熙再三夸赞,小五儿原本也听不出什么来,当下更无所表示。 紫影不知何时采了狗尾草,编了小兔子,在面前一举,引得女孩子们惊喜的尖叫,珠珠连忙抢过去,左看右看,紫影见亭亭亦有羡慕之情,便悄悄地编了个小狗儿,偷偷递过去。 小五儿眼角里看见,心下暗自赞叹,不知这个恬静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以后花落谁家。忽看见阿混混正笑嘻嘻地看着紫影,心下不禁一动,想那阿混混虽是流浪儿出身,却粗中有细,性情豪爽,日后未必不能生活得很好,甚至出人头第,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让司马大哥和凌大哥二人都喜爱他了。想起凌峰,心下一阵失落,不免神游物外,心不在焉。忽一阵喝采声响起,原来是珠珠正在空地上起舞,衬着身后蓝天白云,旁边杨柳依依,花瓣飘飘,更显得珠珠红衣似火,笑靥如花,直如画中人。 小五儿一扫众人,见大家都被珠珠吸引住了,全在击掌作拍,唯独那无尘公子若有所思地在打量自己,心下不禁恼火,便视之无物地直转过头去,只见珠珠忽旋转如轮,忽急步如风,优美的舞姿中透露出花季少女的青春活力,路过的游人纷纷停步喝采。 一曲下来,珠珠已是细汗微沁,小脸粉嘟嘟的红润。紫影不知何时又编了个花环,戴在珠珠头上,珠珠笑得双眼弯弯,更显得可爱无比。 围观的游人纷纷散去,小五儿忽看见一个老头子还呆呆地盯着珠珠,面目可憎,却是评花榜那日坐正席的老头子,旁边一个妙龄女子,正是阿绯。 小五儿正向阿绯微笑致意,却听得阿混混道:“小五儿不吃饼么?”扭过头来,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正在想怎么挣张饼吃,亭亭说道:“小五儿讲个故事吧!” 珠珠惊喜道:“啊,你会讲书?你今儿早上说得那穆桂英是谁?就讲她吧!” 小五儿道“好吧,”刚要讲,亭亭却说道:“话说几百年以后……”见众人都诧异,就笑道:“你们不知,小五儿最爱瞎闹,人家说‘从前’,她偏偏说‘以后’,你们等着瞧。” 小五儿笑道:“我偏不这样说!听着:话说几十年以后……”众人都笑,小五儿也笑,却是苦笑。 回去的路上众人三三两两的分开了,无尘公子忽对司马熙说:“司马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小弟十分喜爱你这个书僮,不知司马兄可肯割爱?” 司马熙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含笑道:“非是不肯割爱,小五儿幼年受尽奔波流离之苦,虽脾气有些古怪,却甚为知事,愚兄也十分怜惜他,从不曾以仆役视之,日常待他只如弱弟幼徒。况他并未卖身于我,愚兄只得得罪了。” 无尘公子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复向小五儿看去,却看见一双怒目正瞪着自己。 第三十五章 缘起缘灭 小五儿卖了一条新钩的半臂,高高兴兴地去打亭亭。推开“淇水烟霭”,劈头看见周公子端坐在桌前,手里捻着一管笔低着头在涂抹,四下一望,亭亭不远不近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原来是在画生儿。 小五儿轻轻关上门,退了回来,慢慢向外走去,心里觉得十分扫兴。正在院子里走着,忽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扭头看时,一个人正从楼里走了出来,一袭白衣,剑眉星目,正是那位无尘公子。 小五儿没好气地问道:“干嘛?” 无尘笑道:“我刚才看见姑娘们拿着件衣服说是从你这里买的,说还有几样奇巧物件也是你做的。那日在潠河边上你装东西的那个布袋,甚是方便,是你自己做的么?这两日我正要去江南走一趟,也替我做一个吧!”见小五儿斜着眼看他,又笑道:“我可是会付大价钱的哟!” 小五儿眼珠一转笑道:“我那个不叫‘布袋’,叫做‘旅行包’,正是为旅途用着方便做的。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不过,我做东西却与别人是不一样的,要看我自己心情好不好!给你做一个呢,也行,却是有条件的。” 无尘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条件?” 小五儿微微一笑道:“叫我一声‘兰公子’,说一句‘小的错了’。” 无尘听了哈哈大笑,问道:“否则呢?” 小五儿道:“看在你评花榜时帮莲生说了句好话,就替你做一个吧,少要点儿,200两。” 无尘又大笑:“原来你是劫道的!” 小五儿笑道:“物以稀为贵,既是世上就这一个,200两也不算多呀!” 无尘笑道:“一条布袋要200两,你可真能要价。” 小五儿脸不变色,从身上摘下自己缝了挎带的手包,笑着对无尘道:“你看我这小小的手包,大大小小就好几个兜子,可分着放衣服啊,钥匙啊,这个小兜里放纸笔啊,中间这层专门放银子,剪咎的剪不着……你可知道琢磨这些最是伤脑子!” 无尘接过包来:“偏什么话你说出来与人不一样,什么叫伤脑子?这叫‘脑袋’!”说着上下左右的翻看那手包,一时拿反了,叮叮当当掉出些碎银铜钱等小物品。 小五儿逮着他的短处,立即笑道:“笨哪!你把扣子机关都打开了,还倒过来,不掉东西才怪,都给本公子捡起来!” 无尘又大笑,弯腰去捡哪些小杂碎,忽然却僵住了,然后从地上捏起一物细看,脸色肃然道:“这是哪里来的?” 小五儿向他摊开的手掌中望去,正是那枚黑黝黝的铁丸。又见他面色有异,一时无数个念头此起彼伏,却猜想不出个头绪。两眼忽溜溜的在他脸上转来转去,嘴里却道:“管得着吗?” “这是我的!”无尘将诸般杂物胡乱塞到包里递给小五儿,脸色已经松懈下来:“你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从中摸了半天,取出一个极小的口袋来,往手心里一倒,却是六粒铁丸,果然与那枚铁丸一模一样。 小五儿急问道:“去年夏天你可去过涿州?明白了,哪个白衣人原来是你!”见无尘虽面色不变,眼神却在闪烁,便知不假,当下一阵兴奋,叽哩咕噜地把当时的事情又说了一遍,道:“我还以为我是做梦呢,原来却是你!他们都以为是凌大哥救了那个人,其实是你挡开了那坏人的刀啊!想不到你还是个大侠,我却错看你了!这样吧,那个袋子我就替你做了!” 无尘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如此前倨后恭,只是因为我挡了那刀一下儿?” 小五儿笑道:“既然和凌大哥并肩战斗过,那自然也是我的大哥了。” 无尘笑道:“想不到!想不到!” 小五儿问道:“想不到什么?” 无尘微笑道:“嗯?哦,我想不到原来咱们却是极有缘的,早就有一面之交了。”沉吟一下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的事儿好吗?” 小五儿点点头,心下暗道正不想让凌大哥失望呢,便郑重地点点头,复又笑道:“想不到你救了那个人还要做个隐身的英雄。” 无尘微笑道:“你没见过那些辽人把宋民不当人待的样子,若那人一死,辽人必能南下了,百姓必为所苦。便是我想杀他,也不能在那时杀死他。用铁丸挡那一刀,只当是自己积德了。” 小五儿见他如此说,不由也玩笑道:“哦?想不到你倒是一位心怀天下的谦谦君子!” 无尘听了哈哈大笑道:“心怀天下?哈哈!” 小五儿因问他那铁丸上为何有一“匕”字,无尘怔了一下儿,细看那铁丸,又笑了起来:“果象个‘匕‘字。这七枚铁丸是师祖打造宝剑时所余玄铁做的,极为沉实,坚硬无比,其它兵器决难切开,一旦发出,劲道极大,否则我们也不这么宝贝它了。这是当初师祖用宝剑在上面錾的,因这小丸不好着力,这个‘七’字” 看起来象个匕字。” 二人正在闲聊,忽见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陪着一人走出来,正是那在评花榜上坐主位的老头子。院里其他众人看见也都在那里行礼。小五儿见众人恭敬地称他王公,忽想到这便是司马大哥说的那个曾做过什么官的人了。 见无尘扫了一眼,依旧扭过头来说说笑笑,并无谄媚之举,忽然对他倒生了一份敬意。因无尘要去江南,与小五儿说了会儿话便告辞走了,二人约定等他从江南回来,先到小五儿哪里看图样。无尘见他又出这“看图样”的古怪主意,不禁一路笑着走了。 过了两日,小五儿去看望母亲,因秦氏说起多日不见亭亭了,小五儿简单说了亭亭的近况,秦氏便商议如何为亭亭赎身,小五儿只好吱唔道正在想办法,秦氏拿了一个小包裹出来,说里面是一碗圆子,让给亭亭送过去。 小五儿拎了圆子去找亭亭,周公子赫然又在哪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二人都是笑容满面。那周公子坐在上首,正对着门,看见一个小孩儿一探头,便叫道:“什么事?” 亭亭扭头看时,见是小五儿,便唤她进去,接了圆子,对面露诧异的周公子道:“不瞒公子,她是莲生的……” 小五儿接口道:“弟弟。” 亭亭点头称是,三言两语讲了自己如何被人偷天换柱,那公子也是叹息不已。 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众人不禁都向门口望去,似是一群人走过,温妈妈甜腻腻的声音最响:“……放心,王公放心,包在我身上……” 小五儿心下暗道又是那讨嫌的老头子。却听见那周公子道:“王公这几天来这里很勤,似是看上什么人了。” 亭亭道:“自然是水姑娘了,还有比她好的么?” 周公子道:“水姑娘虽然风姿绝伦,却非王公所好。他只喜欢刚出道的小女孩子。” 小五儿听了不由望了亭亭一眼,周公子看到微微一笑道:“莲生姑娘如白莲一般,也非王公所好之类。我自游学到此,常听友人说起,王公所喜的那些女子并非众人所看好的,但都看上去四肢亭匀,血气壮旺。我们私下议论,莫非他因自己垂垂老矣,练了什么妖术,吸食女子精华不成?” 兰家姐妹听了不禁目瞪口呆。三人又议论一番,小五儿识趣地告辞出来。 拐过月亮门向后走去。走到园子里,见树木油绿,鲜花盛开,姹紫嫣红,一付春意昂然的样子,不知名的美丽小鸟啾啾飞过,远处那座红楼里有乐声歌声飘出,只觉如在画中一般。看看天色尚早,想起遇到亭亭的地方有块石头可坐可卧,便迤逦向那边走去。走到假山旁却听得有人在低泣,一时有些恍惚,竟如身在梦中,又似是重回到了遇见亭亭的那日,心下诧异,是谁又跑到这里伤心来了? 转过假山,看到一女子白裙红襦,垂头低泣,却似是珠珠,小五儿犹豫着是不是该走开,那女子也听见动静扭过头来,正是珠珠。小五儿只好问道:“珠珠姐姐,怎么了?” 珠珠的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我,他们让我去陪一个老头子……” “是那个王什么公?”见珠珠哭着点头,小五儿呆住了,没想到灾难落在珠珠的头上。 珠珠哭道:“我自打来了这里,自知今生已再无好处,日日跟了师傅们苦学,只求日后一艺练成,做个清倌人,以保清白……哪里想到,偏偏遭此厄运,我真是命苦……” 小五儿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悲伤的看着她。 珠珠哭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倒宁愿象锦缎儿一样,跟着自己意中人逃走,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又道:“可我,还没有情郎呢。听老人们说没有成婚的人是过不了奈何桥的,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埋了好吗?” 小五儿忙劝道:“珠珠姐姐,你千万不要乱想,那个老头子,看上去有七十来岁了,没准只是想让年轻女子陪他喝酒聊天而已,不定那天他就死了,你何必这样?” 珠珠摇摇头:“温妈妈已经看了好日,明日梳拢。我若不应,就要送到兵营里去。他们说这事儿关乎在水一方的命运,哪个肯替我说句好话?!”出了一阵神儿,又道:“咱们那天游玩的时候,我很是开心。我要是能在那里住下来该多好?!”说着从手腕上摘下一只玉镯来,对小五儿道:“这是前几天一个官家娘子赏的,我看着还值几个钱,你去替我当了,问问那边是谁的地,可肯卖,要是能的话,便先买上二分地。” 小五儿见她话语里透着不祥,忽又说起买地的事,也不接镯子,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珠珠笑道:“既然那老头子执意让我陪,也罢了,花他几个钱吧,不能便宜了他。改日我就在那里盖上一栋大房子,咱们一起玩乐。”说着,把手镯塞到小五儿手里,一边起舞一边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三十六章 春回亭 兰小五儿半睡非醒的过了一晚个上,梦里一个小人总在不停地说,不停地唱,以至于早上吃饭时,还是一脸的倦相。见司马熙在打量自己,小五儿便问道:“潠河边是谁的地产?珠珠想在哪里买地盖房子,她说喜欢哪里的风景。” 司马熙嗤之以鼻:“在官道附近,自是官家的地产。她若有钱还不自赎其身,弄这些不伦不类的事做什么?况且那里风景清幽,若是盖所房子恐怕也融不进其景观风水之中,倒是一座孤坟反而相衬!” 小五儿听了心下更加狐疑,将珠珠之事一一说了。司马熙沉吟道:“恐怕不好,我虽只见她那一次,却觉她极是个有性气的,别是短见了,咱们速去看看。” 两个人匆匆赶到在水一方,却见楼里冷冷清清,寻了个杂役问时,那杂役道:“珠珠姑娘今日让王大人在潠河边排宴,姑娘们有早起的都跟着去看热闹了。” 二人沿着潠河边一路走去,远远就听到笙箫齐奏,直走到那日他们顽耍的地方,果看见有坐有站很多人围在那里,走近了看时,却见中间一大方红毡直铺到潠河边上去,珠珠打扮的象仙子一般正跳得高兴。这边摆了几席,正中那老头子笑得看不到眼睛,在和旁边的人推杯换盏。 司马熙二人站住脚看了一会儿,见珠珠一支舞接着一支舞,笑靥如花,顾盼有神,并无任何反常,这才从人群中挤出来,回家去了。 一路沉默,小五儿心里的担忧没了,却又隐隐有几分失落,只是不知从哪里说起。心下暗自责备道:兰小五儿,难道你是个卫道士?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珠珠虽然堕落风尘,有朝一日遇见她喜欢的人,终能过几天幸福日子啊。 快到家门口时,司马熙突然道:“必得想个办法把你姐姐弄出来。” 又是一夜辗转,小五儿却想不出救亭亭的办法。 第二天早饭后,小五儿见司马熙到营里去了,自己也没心绪做些什么,便想去看看亭亭那里可有什么事儿。无精打采地推开“淇水烟霭”的门,却见周公子与亭亭坐在桌边正低低地说些什么。 二人听见门响都抬起头来,小五儿一眼看见亭亭双目红肿,正拿着一方帕子擦泪,心下不禁大惊,向周公子脸上看去,却见他依旧不愠不火。小五儿打量着二人,心里早转了无数个念头,眼睛里已是有了火气。 周公子却温和地说道:“小五儿,快来劝劝你姐姐。” 亭亭看着小五儿,眼泪又滚落下来:“小五儿,珠珠死了。”说着已是呜咽起来。 小五儿也呆住了。 周公子又劝了几句,对小五儿道:“你多陪你姐姐一会儿,昨天她就一直哭。我今天本有个文会,又恐她哭坏了身子,我今天一早就来看她。既是你来了,我就放心了。”又转头对亭亭道:“莲生姑娘,你多保重啊,我先告辞了,日后再来看你。” 兰家姐妹道了谢,将周公子送出门去。 亭亭关好门,又哭道:“小五儿,我睁眼闭眼,都是珠珠跳着舞,脸上笑着,向水里飘去。昨天她一直跳舞一直跳舞,后来就跳她最拿手的胡旋,就那样旋转着,一直跳到了水边上,我们都惊呼,告诉她到了水边了,她还是那样转着,笑着,裙子都飘起来,象朵花似的,直飘到水里去了……” 小五儿无意识地抬起手来替亭亭拭泪,喃喃道:“别哭了!” 亭亭哽咽道:“自那日我们回来,她时常来找我玩。这里的人都没有对我好的,好容易有了个姐妹,又走的这样惨……” 小五儿被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回了家。蚂蚱叫了一声就钻到椅子下面去了。司马熙已经先回来了,看见小五儿眼神空洞,动作迟缓,不禁问道:“怎么了?” “珠珠死了。她跳着舞跳河了。听说连尸体都没找到。” 司马熙呆了一呆道:“我倒错怪她了。昨日见她笑得没有一点勉强,还以为她是个随波逐流的女子,以为她被青楼诸般习气熏染坏了。原来,她是死心已定,视一切为无物了。可惜咱们人微力薄,终不能救她脱离风尘。”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小五儿静静地躺着,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无力感和不真实感包裹着她,她不知道人活着究竟要怎样,心里满满的只是茫然。一个对人生充满着热爱和希冀的鲜活生命就这样凋零了,小五儿心中很难受,虽然她一直生活在动荡之中,也目睹过死亡和恶劣的人性,可她还是无法接受身边的人突然的离世。 珠珠本是那样一个散发着阳光和活力的女子啊。 珠珠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珠珠眉目灵动:“有什么新玩意儿记得拿来给我看啊。” 珠珠眼睛闪亮:“先打猎后钓鱼!先钓鱼后打猎?” 珠珠一脸地不舍:“我还没有情郎呢……” 珠珠在跳舞,红衣红裤,红裙子红飘带,地上也铺着红毡,一直铺到河边上,珠珠在笑着旋转,转啊转,裙子飘起来,象朵花儿一样,直转到河边上,飘了起来,象朵花儿一样飘到了河里,河水一下子也变成了红色,到处都变成了红色,红色铺天盖地地向小五儿扑来,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是红色,这红色也包裹住了小五儿,她奋力挣扎着……小五儿猛地睁开眼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原来她魇着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她擦着脸上的泪水,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忽想起了司马熙的话:“我们人微言轻,终不能救她脱离风尘。”是啊,她只是个蚁民,在最底层挣扎,连自己都掌握不了,又怎么能顾带得了别人呢? 因小五儿商议用珠珠留下来的手镯做一个衣冠冢,司马熙道:“那里不是义冢,是否允许在哪里建坟还是两说。况且一个荒坟,树长草生,三年两载,也就湮灭了。我看倒不如用她遗留的东西替她做此功德,不如在那里建个亭子,使珠珠姑娘魂有所依。若遇风雨,也方便行人,我看珠珠是个爱热闹的,且可免去孤寂。” 小五儿素来原无什么执着主张,听了点头称是。 司马熙写了个手本,递到官府,说是要在官道旁潠河边捐建一个亭子,以供行人休憩。这是有利诸位大人们政绩的事,自然顺顺当当批了下来。 二人当了手镯,又添些银子,从营里找些匠作,着手动工。 亭子建成,朱柱飞檐,与其他亭子并无二样,亭子上悬着一块匾,上写“春回亭”三个大字。只是台阶两侧的柱子上所刻两句话非联非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司马熙和亭亭二人站在后面,看着小五儿点了香,插到灵牌前面,兰家姐妹洒泪祭奠,然后将诸般物品埋到了亭子旁。亭亭眼看着那个灵牌被土掩盖,她若识字,就会认得出上面写得是“亡妻珠珠之位。” 第三十七章 花开堪折 天气渐渐炎热。 凌峰又托人捎了封信来,字里行间喜气洋洋,说是已经被提拔为校军副尉,定是拜崔大人青眼相加。复又毫不谦逊的说自己武艺超群,秋天还有次练兵比武,还想脱颖而出。最后却督促小五儿读书,“将诸般机巧之心化为有用之功”。 司马熙见小五儿看了信还是懒懒的,不免又开导几句。小五儿连连称是,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坐下翻看。 安静了一会儿后,司马熙忽道:“我前日去在水一方送曲子,你姐姐不在,听温妈妈说一位周公子经常接她出去,你可知道那人?” 小五儿道:“知道,看上去周公子人还不错。亭亭说不愿再跟随别人出去。” 一阵默然后,司马熙道:“去年你拆洗被褥极是费力,今年何不把你姐姐接来帮忙?” 小五儿应了一声。 亭亭回来之后脸上隐隐有忧色,司马熙与小五儿两人原本就闷闷的,见她这样,只是不住拿眼看她。 吃饭时,亭亭忽含糊道:“周公子说要给我赎身。” 小五儿与司马熙对望一眼,问道:“什么?” 亭亭眼睛鼻子对着碗又说了一句 小五儿看了她一阵儿,问道:“然后呢?” 亭亭不语。 司马熙道:“他能赎出来吗?” 亭亭道:“他说正在想法子。” 小五儿道:“能赎出来当然好,不知道他家里都有什么人?他怎么说?”见亭亭不搭话,复又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女子叫杜十娘,美丽无比,我想,便如水姑娘一般吧?她遇见了一个公子,名叫李甲……”小五儿讲完后,看着一脸惋惜、眼含泪水的亭亭,又道:“杜十娘投江后,李甲也疯了。好多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多说李甲是愧悔失了百宝箱,我却想杜十娘阅人颇多,眼光必毒,既是看中李甲,他必不是那般恶俗。定是他内心的苦痛折磨的他,他未必对杜十娘不是真情!两情相悦之外,又流落街道,饱受冷眼,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他对杜十娘用情必也深了。只是感情落到实处,变成婚姻,以后小到柴米油盐;经家理纪,大到出入仕途,参拜营划,是以前两人生活中所从未共同面对的。或许,他自己心里就从未把十娘转化成妻子,又怎么能让杜十娘融进他的家里和他的社会背景里?他自己就先怯了。” 亭亭看看他们俩,小声道:“那他要是赎出来了怎么办?” 小五儿正眨巴着眼睛想,却听司马熙问道:“你自己有何打算?” 小五儿插嘴道:“要不就先和他说开。不过人家若是肯帮这么一个大忙,也是个大好人了,亭亭你这样会不会错过这段缘份?要不就嫁给他算了?!” 亭亭满脸通红,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阵默然,只有亭亭眼泪滴落后破碎的声音。司马熙轻喟一声,道:“只要你自己心里欢喜便罢了,小五儿也只是要你慎重。我,们都不能替你主事。” 亭亭索性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小五儿想起锦缎儿和珠珠的遭遇,暗道青楼这个吃人不见血的火坑,越早离开越好,只是亭亭现在的处境并非自己所能左右,周公子必是大户人家出身,他能掌握得了他自己的命运吗?别要出了虎口又落狼爪到底该不该嫁给这个周公子呢?一时间千万个念头左冲右突,不禁陷入了沉思中。 司马熙也不说话,屋里只有亭亭低低的抽泣声。 蚂蚱在一旁等了许久,还没有人给它喂食,终于忍不住“哼哼”地发出了恳求的叫声。 夜凉如水。 兰家姐妹搬了两张竹椅坐在院子里,仰望满天繁星闪烁不定,缀满深蓝色的天空。亭亭的思绪在那群星之间纷飞,觉得自己渐渐化为了一粒尘埃,要被吸入那无尽的空灵幽邃之中,不禁有些敬畏,收回目光,看到小五儿依旧仰靠在竹椅背上,大眼睛还是平静地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亭亭叹了口气。 小五儿望着星光问道:“你终究是怎么个主意?你说出来我帮你想想。” 亭亭道:“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着。” “那你厌烦他吗?” 亭亭想了一想道:“不啊,我打心里敬重周公子。” 又是一阵安静,静得能听到屋里司马熙“唰啦唰啦”翻书的声音。 小五儿疑惑道:“那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周公子?” 亭亭道:“可我没想嫁给他。” 小五儿着急地坐直了道:“你这可是奇怪了,难得碰上这样一个人,真心诚意地对你好,又是那样的脾气风度,行吧?明天就去给娘说了,为什么不?亭亭,你可不要以为我真的是什么有法力的葫芦娃……” 亭亭被小五儿逼的没有办法,突然说道:“我心里有人了!” 小五儿呆住了:“谁?” 亭亭低着头小声道:“我就认识这么几个人,还有谁?” 小五儿想了一圈,恍然道:“莫非是凌大哥?”见亭亭摇头,又问道:“难道是阿混混?这可不妥,我看阿混混很喜欢紫影的样子……啊,是他?!”小五儿用手指着书房的方向低低地问道。见亭亭点头,小五儿心里只觉得不妥,极大的不妥。迟疑道:“司马大哥恐非久下之人,他城府极深,我感觉他心里有极高的志向,这种人……他们会把人生目标放在所有一切之上,只恐怕日后你会成为牺牲品。那周公子看上去倒是极温和厚道……” “不,司马大哥不会那样的!我不想嫁给周公子!便是成为牺牲品我也不怕,难道比珠珠不好么?!”亭亭争辩道。 小五儿见她已经陷得这么深,心下又疼又气,不禁喝斥道:“司马大哥喜欢你么?” 一阵寂静。 忽听司马熙问道:“我喜欢亭亭!”不知他什么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从屋里射出来,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向胆怯隐忍的亭亭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黄色的灯光映在身上,整个人似乎都是金色的,脸上的表情羞涩却充满了勇气和希冀。 司马熙激动地走了过来,“亭亭,你受委屈了,我早就该对你说的,只是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样想的,一直拖到如今。当初,我在洗衣坊里看到你,满脸的惊惶瑟缩,我心里就难受,想以后要照顾好你……” “司马大哥,我也是,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可是我那天看见你,就觉得象是认得似的……” “是啊,是啊,我也是啊……” “司马大哥,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从没在别人面前唱歌,可那天我一听到你的笛声……” 小五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反往日或矜持或瑟缩的样子,活象换了个人似的,站在那里激动地倾诉着,呆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带着蚂蚱向门外走去。 一弯月儿从天边升了起来,月华如水洒向大地,小五儿望着天空,曾经晶亮的星星在月光下却变淡了,有的看不到了,虽然她知道它们还在那里。相比这无边无际的宇宙,人是多么渺小,短短几十年,一晃即过,人海里相遇便是缘份, 便如亭亭的话,随她去纵情地喜欢她自己心中那个人吧,无论如何, 那是她的缘份, 让她尽情地盛开她的心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