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玉衣》 酒店服务员 爬满锈迹的棺椁徐徐打开。 一道奇异的紫光从眼前掠过。 墓室四壁朱雀蟾蜍图案鲜艳,白虎愈显狰狞,美女起舞蹁跹欲飞。 围在青铜棺椁周围的人双眼放光,一件状似铠甲的珠襦玉匣呈现,金丝缀玉片,片片晶莹剔透。 耳边响起啧啧惊叹声…… 正看得出神,包里传来滴答音乐声。我翻开拉链抽出手机,前面座位上的女孩不满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又是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我不加思索地按掉了。对方似乎不甘心,铃声再度响起,我索性关了机。 银幕上的棺椁已被彻底打开,盗墓者的手缓缓伸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隆隆的轰鸣声,似是千军万马从头上踏过。石门关闭,陵墓积水倒灌而入。成群结队的老鼠、毒蛇从不知名的地方窜出。大块大块的石头砸了下来。伴随着惨叫声,壁画上的白虎张开血盆大口,从画中咆哮而出…… 光线暗淡,前面女孩早躲到旁边男友怀里去了。 盗墓竟然不成功,我不无遗憾地叹口气。 从影院出来,我重新打开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三点。 又该上班了。 那个电话追过来了。冯大泉不满的声音,“韩小姐,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在看电影。” “什么电影?” 我略加迟疑,还是回答他:“金缕玉衣。” 冯大泉似乎有点惊讶,接着笑起来,“不错,是部好片子。看来韩小姐对它有兴趣了。怎么样,明天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要上班,没空。”我懒懒地回答。 “这个不用担心,我跟你老板是朋友。明天下午一点钟我来接你,你在酒店门口等我。” 不待我拒绝,冯大泉挂断了电话。 中兴大酒店位于闹市区,平时生意兴隆,吃客满盈。我只是名服务员,因为是本地人,反应伶俐,又写得一手好字,被分配到点菜间。 到了换衣室,其余几名服务员正在描眉打扮,看见我进来,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了看我。我自然不去理会,打开自己的衣柜,把脱掉的上衣放进去,换上油烟味浓的工作服。 那种绣花的对襟马褂是紧身的,把我傲人的身材都凸显出来。 我站在玻璃镜子前开始梳头,里面的人不声不响走光了。 刚来酒店的时候,她们还主动表示过热情,甚至对我穿上工作服大加赞赏,说活脱脱像个古代小姐。后来不知是谁知道我的家境,一传十十传百,个个躲得我远远的,唯恐传染上了她们。 这跟高中的时候没啥两样,我已经习惯。 除了点菜的时候跟顾客说上几句,我几乎天天保持沉默。中兴大酒店的韩宜笑是出名的冷漠胚子,虽然不到二十岁,却修行得像千年道姑似的。 冯大泉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他要我去那个年代究竟干什么? 精神病患者的女儿 我的脑中又闪现电影上的一幕:状似铠甲的珠襦玉匣安静地躺在棺椁里,金丝缀玉片,片片晶莹剔透…… 带着这个问号,我独自走向电梯。经过厨房,跑菜的小弟从里面探出头,冲着我笑眯眯的,“宜笑姐,听说你穿衣从不用胸罩背心,是不是真的?”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厨房里一阵嬉笑声。 主管顾大姐也在等电梯。她大概听到了,朝我和善地笑了笑,安慰道:“别理会这帮小子。他们是想看你生气的样子,故意惹你。” 我不吱声。 顾大姐又关心地说道:“宜笑,像你这般女孩子,应该上大学继续深造。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只管来找我……” 一楼到了,我对顾大姐的话仿若不闻,兀自出了电梯。 夜里九点才下班,好歹还能赶上2路车。 车上人不多。刚过三站,又上来几位青年男女,想是刚看完电影,一上车就议论开了。 “古人真傻,还以为玉能寒尸,不朽金身呢。过了两千年,照样烂泥一堆,什么都不是。” “这叫身份的象征好不好?天下之大,就这东西,最值钱!” “听说最值钱的金缕玉衣在河北?” “不是,在安徽。” “在江苏!” “河北!” …… 我有点呆傻地听着,直到车内喇叭提醒我到站了,才神情恍惚地下来。 拐过僻静的小巷,路灯拖着我瘦长的影子。这里是一带低洼地区,遇到台风天,家家几乎进水。去年风传政府要拆除这片老房子,到了今年又没音讯了,墙面上却贴满了各种搬家广告。 拆了又如何?我是拿不出半子装修费的。 我还没出生父母就闹离婚,父亲将房子给了母亲,自己净身出户。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神志开始不清,被邻居送去医院,最后查出是心因性精神障碍。母亲没有亲人,每个月靠政府低保救济金补贴家用。 她对我时好时坏,最近几年病情频繁发作。高中一毕业,我便应聘去了酒店工作。 那套土砖房子在二十年前算是不错了,如今愈发赶不上时代,几经风雨总有摇摇欲塌之感。我开门进去,铁皮门扉吱嘎乱响,家里漆黑一片。 母亲并不在家。 邻居田妈听到动静,急忙进来,拉住我小声说话:“宜笑,你妈又被他们骗去搓麻将了。” “我马上把妈叫回来。”我放下包就走。 田妈在后面絮絮嘀咕:“你还是把你妈送去医院治病吧。都快二十年了,再拖下去这病就没法治了。” “知道了田妈。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我苦笑。 “卖房子会要了你妈的老命。”田妈阻止我,“你那个父亲当官多年,你去找他要。再说,你妈这病还不是因为他才犯的?” 提起父亲,我保持缄默,低头快步走出家门。 冯大泉的钱 顺着小巷到了三岔口,进了一家杂货店。店主水老板看见我,站起来高声打招呼:“宜笑,下班了?” 内屋哗哗的洗牌声突然停了,我推门进去,屋子里的四个人全都抬起头。 母亲正好坐在对面,匆忙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整理面前的麻将牌。我径直过去拽住她的胳膊,想拉她离开这里。 “不要让我走!不要让我走!”母亲一手死死扳住桌角,哀叫起来。 我痛心地叫道:“妈,你身体不好,不要玩这东西了好不好?你就这么点钱,输光了怎么办?” “我有钱我有钱。”母亲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我,“冯老板白天又来了,送给我好多钱……” 我皱起眉头,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水家老板娘讪笑道:“你妈以前不是没赢过咱们。今日三缺一,才找你妈做搭子的。还差三圈牌,宜笑,就让你妈玩玩吧。” “她是病人!”我顶过去,“以后不许找我妈,不然我天天上你们家闹去!” 水家老板娘生气了,挖苦道:“呦,还以为我们骗你妈似的。都是街坊邻居,不嫌你妈有毛病算看得起她了。你天天让她憋在家里,这也不准,那也不许,没病也会憋出病来!” 另外两位见我拆了他们的牌局,心里不痛快,这会儿也奚落起我来,“宜笑,你真有本事,送你妈去康宁医院疗养啊。她这样拖着你,你往后嫁人都成问题。” “她家不是有大老板进门吗?嫁人没问题,嫁给什么人倒是要好好想想了。” 我不想跟他们继续纠缠,连拽带拉将母亲带到小巷深处,才放开了她。 母亲的拳头劈头盖脸落下,“死丫头,眼看我要赢了,你却来捣乱!你要我死是不是?白养你了,死丫头!” 我双手护住头,边叫:”妈,你为什么要收冯大泉的钱?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他送钱是有目的的!” 母亲停止了打闹。 路灯下,母亲脸色苍白,眼神茫然。 我无奈地摇头,再摇头。 质问有病的母亲有何意义?她是不会懂得冯大泉送钱的目的。贫困和疾病,早已折磨得她既麻木又贪婪。 “目的……”母亲的眼光定在不知名处,喃喃低语,“是啊是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今天哄你,明天就变了脸,心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的这些话我都听出老茧来,只好照样哄她,“不是所有的男人是坏的,健彬就不是。妈,健彬过几天回来了,我会让他来看你。” 听到健彬的名字,母亲果然眉开眼笑起来,声音也变得正常了,“健彬这孩子,妈看着就喜欢。他快大学毕业了吧?宜笑,你要抓牢他,别让他跑了……当然,他是不会像你父亲那样无情无义,对不对?” 我嗯了一声。 突然发现,健彬已经很久没有主动与我联系了。这次也是我打电话给他,他才告诉我回来的日子。 听他的口吻,好像有点勉强。 健彬,是不是有什么事? 相片中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正值生意高峰,冯大泉果然出现在酒店。 他是老主顾。我上班第一天,他就注意上了我,每次过来总是叫上我的名字。 老板亲自过去迎接,握手寒暄,笑问:“今日几位?” “安排十个人座位吧,都是房产界的朋友。”冯大泉边说边看我。 老板搭着冯大泉的肩膀迎向包厢,暗地朝我使个眼色。 按照冯大泉的口味爱好,我很快地排了三千元一桌的菜,其实总共算下来不到二千。领班看了甚是满意,另外换了条死鱼进去,葱油改成红烧。 一点钟去酒店门口,不见冯大泉踪影。我张望了几下就想离开,冯大泉呼哧呼哧地跑出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买单耽误几分钟。” 他领着我去停车场,西裤被风吹得鼓鼓的,半新的皮鞋沾了些泥灰。在我眼里,身为房产商的冯大泉,总有一股子落魄相。也正是因为这样,加上憨憨的笑,让我始终讨厌不起来。 冯大泉倒车,一打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到我的面前。我本想坐到后面,瞥见有同事朝这边探头探脑,干脆打开副驾驶室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爽快!”冯大泉吹了个口哨,接着边开车边骂,“真他妈的不够意思,一顿饭敲了我四千元。” 我冷笑,“知道老板抠门,你不会换个地方吃?” 冯大泉嘿嘿笑道:“还不是因为你,韩小姐。” 我想起昨晚的事,警告他:“你去我家干什么?再让我知道,我砸了你的车!” “没想到韩小姐家比我想象的还穷。”冯大泉狡黠一笑,操起港台腔,“这点小意思毛毛雨啦。韩小姐要是肯帮忙,随便啥要求都成。” “你为什么独独挑中我?金缕玉衣究竟什么意思?” 冯大泉敛起笑,要我取来后座上的皮包,示意我打开。 “里面有本书,你看了就明白了。” 那本书厚而发黄,像是年岁已久,书面上布满斑点,字迹有点模糊不清。我细读,念出上面三个字:“司鸿志?” “我母亲姓司鸿,三十年前就病死了,这是她留给我的遗物。那时我才几岁,不懂,只知道遵照她的遗言好好保存。司鸿家族到了我母亲一代早断了香火,这书是我母亲写的,有关司鸿家族的故事全在里面了。” 冯大泉继续驾驶着车,脸上却透了凝重。 我疑惑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书跟我、跟金缕玉衣有什么关联?” “书里夹了张照片。” 我慢慢翻,果然里面有张同样发黄的照片。我仔细地取出,一眼瞧见照片上的人,惊讶得差点叫出声。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端坐在藤椅上。盘云髻,额前留细碎刘海,身着高立领碎花八分袖旗袍。笑不露齿,神情羞涩含情。身后立柱爬满藤蔓,墙上的幔帐透出洞窗…… 背面繁体填字:“时属民国癸丑仲夏摄于王开照相馆,楼婉茹。” “这……怎么会这样?”我结巴了。 “这个楼婉茹像不像你?开始见到你,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照片里的人出来了。”我的反应在冯大泉意料之中,他嘿嘿直笑。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冯大泉盯住我不放。 冯大泉继续叙述道:“楼家晚清时可是名门望族。婉茹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又是大家闺秀,求婚者几乎踏破楼家门槛。可惜婉茹小姐红颜命薄,新婚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她怎么死的?” 我的眼皮跳了跳,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新婚之夜新郎跟旧情人私奔,新娘羞恨难当跳井自杀,很老套的故事。”冯大泉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却被激怒了,盯着照片上楚楚可怜的人儿,咬牙问:“新郎是谁?” 地宫之门 “司鸿宸。民国初年南征军少将。”冯大泉说这话时,口气颇为自豪。 “那个司鸿宸就是你母亲家族的……” “最后一脉香火。” “什么意思?” “楼婉茹死后不久,司鸿宸出车祸而亡。据说这件事曾经轰动整个安洲城。唉,司鸿家从此无人传承香火,可惜一位有为青年……”冯大泉不住地摇头叹息。 我顿时泄了气。 新郎也死了,连个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想那楼婉茹定是活得矜持,连个哭诉的人也没有,只能找个地方了断此生。亘古至今,都是男人辜负女人的,悱恻可怜的角色为什么总是女人演绎? 冯大泉的车已经驶离安洲城市区,经过跨江大桥,沿着国道继续往西北方向行驶。透过车窗,巨大的写着“开放的溪江区欢迎您”的广告牌从眼前掠过,隐约看见远处山脉连绵的轮廓。 一小时后,前面到了村庄。冯大泉将车子停在村口,带着我走过一片庄稼地,站在石桥上。 眼前是广袤的丘陵地带。 江南在寒冬丝毫不见萧条,远山近水似被涂上一层墨绿。长风漫卷田野,草木作物起伏不定,波涛声一浪滚过一浪。 冯大泉迎风振臂,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真是块风水宝地啊!韩小姐,你刚从学校出来,并不了解安洲城的历史。这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谁得安洲就等于得天下。商家也如此。韩小姐,实话告诉你,市政府将开发溪江区。再过几年,一个高档的集居住、购物、游乐的板块就会在这里横空出世,它将引领安洲城甚至全国新一轮城市建设发展!” 我不明白,问道:“这跟金缕玉衣有什么关系?” “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金缕玉衣,就在这里!” 我吓了一跳,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冯大泉面露得意之色。 “这是司鸿家族代代传下来的秘密。此事要从两千多年前谈起,梁汉王朝的裕王想要一件金缕玉衣,动用全国各大能工巧匠,司鸿先祖正是当时的玉匠之一。没想到玉衣制成,那些玉匠也成了陪葬品。也是苍天有眼,司鸿先祖不知怎的成了漏网之鱼。裕王的陵墓就在青山底下,却无人知道地宫的入口究竟在什么地方。先祖对此耿耿于怀,世世相传到了司鸿宸这一代。” “难道司鸿宸发现了地宫入口?” “民国初年,这一带驻军由他率领,曾经连夜运送两车炸药到此。这么多炸药干什么,还不是想炸开地宫之门?可惜行动未遂,一代英魂随风而去……但是能肯定的说,司鸿宸已经查到了地宫入口所在地。” “原来是这样……” 我低喃,眼望着广阔无边的秀丽山河,心思飘向遥远的过去。 那样纷扰杂乱的年代,楼家小姐心无所依情难寄,一缕香魂无断绝。那个司鸿宸确实薄情寡义,死了活该。 冯大泉似乎在猜测我的心思,解释说:“韩小姐,你不过是暂时成为楼婉茹,从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依然可以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摇头,“对不起冯老板,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对成为古人毫无兴趣。” “为什么?” 冯大泉很意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正因为只有你才能做,我才全盘告诉你司鸿家族的秘密。韩小姐,我冯某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这里了!” 我转身就走。 冯大泉追过来,声音有点发急,“我没逼你现在就答应,我会给你一点时间考虑。韩小姐,你是聪明人,知道金缕玉衣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你可不要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到时我冯大泉抛下妻儿,死在溪江区的工地上,你忍心吗?” 我依然没回答。 菲亚特palio 我没有答应冯大泉,主要原因是健彬。 健彬是我的男友。 这件事我必须与他商量。如果他反对,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冯大泉。 再过几天,健彬就要放假了。这是他大学最后一年的寒假。 这日十点酒店开门营业,领班训话还没结束,大堂传来欢笑声。声音朝这边而来,我转过脸看见来人,愣了愣。 韩嫣嫣出现在面前。时新的韩版大衣,宽沿上翘的西部牛仔帽,帽冠故意捏出两个凹陷,看起来既摩登又可爱。 几名高中死党簇拥着她,眼光全落在我的身上。 “韩宜笑?她怎么会在这儿?” “打工妹呗。” 几个人吃吃地笑。 韩嫣嫣招呼她们,“你们先去包厢坐着,我点完菜就上来。想喝什么只管跟服务员说。” 她抬起骄矜的头,指了指我。我沉默地操起点菜牌。 韩嫣嫣一口气点了八只小龙虾、一只象鼻蚌,又要海鲜师傅挑最肥硕的大闸蟹,末了不去理会别人好奇的目光,慢腾腾朝我说道:“忘了告诉你,我考上的是南大。” 健彬也在南大。 他是优秀生,像韩嫣嫣这样爱虚荣的同乡,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心里冷笑,并不答话。 韩嫣嫣熟悉我的脾性,自顾继续说:“夏天的时候,爸爸只备了十桌酒席,请的全是亲戚朋友,同学们一点也不尽兴。这次放寒假,我立马补上。” “那恭喜你了。”我淡淡地说一句。 “大学生活太自由了!想睡懒觉就睡,想跳课就跳,谈恋爱更没人管你。” 韩嫣嫣故意刺激我,走到落地窗前,指着停车场,“看见那辆大红轿车了吗?菲亚特palio,便宜,不到十万。爸爸说先开着玩玩,等我结婚了再买辆跑车。” 韩嫣嫣的车子后座吊着狗熊娃娃,脑袋一晃一晃的。就像车子的主人,得意时容易忘形。 我开始赶她走,“我现在很忙,如果没别的要求,我接下一桌。祝你用餐愉快。” 韩嫣嫣有点变脸,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差点忘了正事,爸爸要见你。也许他看你可怜,说不定会送辆自行车呢。韩宜笑,话我可是传到了,你爱去不爱去我可不管!” 她报出一串手机号码,不再理会我,高跟靴底嗒嗒踩过防滑地砖。 此事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为了母亲,我曾经发过誓,今生不见这个男人。 夜里休息时间,我开始拿起那本书细读。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本无绪的笔记。那是用钢笔撰写的,前面古言文间杂注释,大意写的是司鸿家族如何由兴旺到衰败的过程,无外乎兵乱、战争、做生意破产等等。到了有关司鸿宸,也许距离现代最近,冯大泉母亲写得较为详细。 让我最感惊异的,冯大泉母亲在笔记里记载,司鸿家族竟然还留下三枚有神奇特效的玉珠。玉珠能助你穿越古今,来回自如。 唯一的条件,必须找到异世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就像我与楼婉茹。 这事几乎不能。 楼婉茹时代开始有了摄影技术,冯大泉在人海堆里发现了我,两两一对照,让他欣喜若狂。只是这个像楼婉茹的女子,对穿越古今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她的心思在健彬那里。 我要是离开,健彬会舍不得的。 健彬应该已经回来了,我去问问他。 我被甩了 健彬的手机始终处在关机状态。 我很是担心。午休的时候破例打了辆的士,直奔健彬家。 那个叫“紫都花园”的住宅区豪华而有气魄,健彬父母两年前买下一套,随着房价日益上涨,到今年少说多赚了二十万。 暑期的时候,健彬专门带我来过这里。那时房子刚好装修一新,空气里还有乳胶漆的味道。健彬拉着我从这门走到那门,脸上洋溢着喜悦。 “我妈说,原来的那套暂时租出去,他们搬到这里可以照顾我。等我结婚了,他们再搬回去。宜笑,到了那时候,你就是房子的女主人了!” 我幸福地笑。 从低洼地区的老平房,再到宽敞明亮的新房,健彬家不知搬了多少次了?他们家越搬越大,健彬妈妈医生的职位也越来越高。 无论怎样,健彬一如既往地守在我身边。 他已经成为我坚强生活下去的唯一的支柱了。 找到了建斌家所在的小高层,我抬眼数到八楼,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健彬父母一定在家吧?我迟疑地停下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健彬父母向来对我客气,也从来没有热情过,我反而有点怕他们。 停车坪上停放了一辆小轿车,醒目的大红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我的心莫名地一跳,慢慢地走过去。 后车窗的狗熊娃娃晃动着脑袋,得意地朝我笑。 那时天色似乎突然阴暗,我的脑子空白一片。再度往楼上望了一眼,好像有人在后面使劲推我,我冲进了电梯。 门开了,很难形容健彬的母亲嘴巴张得有多大。她愣在那里,尖声叫了声“健彬”,不等她阻拦,我直接闯了进去。 健彬就坐在沙发上,身边的女子像个慵懒的猫,蜷缩在他的怀里。听到叫喊声,他们几乎同时转头来看,健彬的一只手还搭在女子的腰上。 女子一见我,现出韩嫣嫣招牌式的微笑。脚下套的,是我的那双灰猪毛毛棉鞋。 为了庆贺新房装修成功,健彬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对猪毛毛棉鞋。我是灰色的,健彬是棕色的。 健彬说,因为我属猪。 健彬还说,无论他走到哪个角落,他都能带上我。如今他身边的那个人也属猪,但已经不是我了。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瞪着惊愕的眼睛。我自顾走到他们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扇了韩嫣嫣一记耳光! 韩嫣嫣捂住脸,哇地哭出声。健彬母亲慢了一步,见此情景拥住她,厉声责骂:“宜笑,他们这是正当恋爱,名正言顺!你闯进我家干什么?赶快出去!” 我突然发现,我打错对象了。我要打的,是眼前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子。 可为什么,我迟迟不愿对他下手? “健彬,把她赶走!把她赶走!”健彬母亲还在指挥儿子。 我一言不发走出他们家,健彬从后面追过来。电梯在一楼,我使劲按了几下,索性顺着楼梯直接下去。健彬的步伐比我大,刚走了两层,他在前面拦住了我。 浑浑噩噩过日子 “宜笑,你听我说!”他抓住我的胳膊。 我盯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阴阴地问:“你们早已经好上了,对不对?” 他俊朗的脸涨得通红,“很巧我和嫣嫣在一个大学,后来她来找我……宜笑,对不起,我们……不适合。” 我痛苦地闭上眼,心开始滴血。 面对相恋两年的女友,突然告诉她,她不是他的菜。两年前他为什么不说? 难道韩嫣嫣适合他? 正如健彬母亲说的,他们才是正当恋爱,名正言顺的吗? 我哽咽了,“是因为我家境不好,门不当户不对?” “不是不是!”健彬连忙摆手,下了决心似的,尽量用婉转的语气说道,“宜笑,你是个好女孩。可是,你太强硬太男孩子气,缺乏最起码的温柔。跟你在一起,我往往找不到快乐,心里总是很压抑……” 我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不快乐,他竟然不快乐! 男人想抛弃女人,总会编出一大堆理由,让女人以为责任出自她。天真的女人回头只会埋怨自己。就像当初父亲离开了母亲,母亲在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反倒成了疯子。健彬,我一心一意对待的健彬,怎么也会是这样? 他以为我会哭闹,把我拉到楼梯口一角,说道:“这么长时间我不跟你联系,以为你已经明白。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请你撤退吧。” 他的口吻如此淡漠,淡到一丝往日柔情的痕迹都没有。 我真的后撤了几步。 他错了,我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我不会哀求、不会哭诉、不会埋怨。正如他所说的,我太强硬。 更可笑的是,我什么都没做,连一句骂他的话都没有,就这样仓皇而去。 我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冯大泉不再出现,也许他在耐心等待我回心转意的那一天。酒店里布满了流言蜚语,更多人说我明明上了冯大泉的车,看样子半路被甩了。老板以为是我吓走了冯大泉,自然没好声色给我。 无人在意我的内心变化,我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太阳照样东升西落,中兴大酒店的生意照样红火,可我接连犯错。 这日顾客投诉,点菜的时候特意关照不要放葱,结果盘盘都是葱香味。顾客在包厢里大发脾气,领班唤我进去跟顾客解释,并且认个错。 我一进去,那人劈头责难道:“我再三告诉你,我对葱过敏,小姐,你是不是耳聋了?” 有人借机故意起哄,要求酒店对折处理。 我板着脸,冷冰冰地回答:“又不会吃死人,你把葱拨掉不就完了?” 我这番态度自然激起对方强烈的不满,事情闹得连顾大姐也出动了。好容易处理圆满,顾大姐将我叫到办公室。 “宜笑,前几次犯错我可以不计较,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宽恕你。你知道你这种恶劣的态度,除了给酒店造成利益损失,外界的影响会有多大吗?” 我不吭一声,倔强地站着。 “我知道你家境困难,但是酒店不是慈善机构,制度就是制度!顾客是我们的上帝,得罪了上帝,酒店就难以生存。宜笑,你虽然只是名高中毕业生,在我眼里你跟别人不一样,这次你太让我失望了!” “该怎么处理,我认了。”我紧闭的嘴唇蹦出几个字。 顾大姐叹口气,挥手示意我离开,“回去写个检查,通告各个部门。这个月奖金全扣,酒店损失的一半由你负责!” 酒店并没有开除我。 但是我丝毫没有半点庆幸,我变得麻木不仁。 甚至,颓废。 夜里的小巷总是静谧的,寒风嗖嗖而过。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里走,路灯摇曳,晃晃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抬头,眼里带着迷蒙的光。 依稀中骑自行车的少年从巷子深处飞驰而来。书包驮在背上,白色校服像吃满风的帆。 “宜笑,上课快迟到了,我带你去车站!” 我机敏地挫上后座,拉住他的校服……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便依恋上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精神支柱倒了。 突如其来地倒了。 我蹲下身,无助地哭了起来。 父女战争 我接到了这个男人的电话。 父亲,这个称呼在我眼里太遥远了。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感觉这个人很陌生。 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相当英挺,皮肤白皙,比电视上显得年轻。这种人会乱女人心的,我母亲抓牢不住。 他在我冰冷目光的扫视下,坦然地抽起烟。咖啡店里有浓郁的迷迭香,桌上的荞麦茶快凉了,我连茶杯都没碰一下。 他缓缓吐起烟圈,眯起眼审视着我。我转过脸,眼光落在窗外,看见一只麻雀栖在空调机上。 韩嫣嫣遭打,肯定去他那里告状了。如果他想教训我,我拔腿就走。 “宜笑,不要当服务员了,回家好好用功,参加明年高考。大学资金我会安排。” 我愣了一下,接着冷冷地牵了牵嘴角。 他悠然说着,口气好像上级对下级,“听班主任老师说,你的成绩向来在班里数一数二,特别是文史类方面尤其突出。国家历来重视教育,大学是培养建设国家栋梁之材的场所,你放弃考试实在太可惜。你看嫣嫣都考上南大了,你考上更好的学府不是问题。” “我家虽然穷,倒不用我去乞讨。放弃高考是我自愿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却不领情,一口回绝了他。 “宜笑,你现在在跟谁说话!”他皱起眉,掐掉了烟蒂。 “我知道我在跟谁说话。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你韩处长的面子吧。堂堂处长的亲生女儿,竟然落魄到放弃高考去打工,你的处境肯定也尴尬吧。” “放肆!” 他脸色阴沉,想发作又不想发作,“我是关心你!” “你现在想到关心我了?真好笑,以前你在哪儿?想关心我,先关心一下我妈吧!” 我突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健彬的事情彻底刺激了我,插足我们感情的偏偏又是韩嫣嫣,他又是她的父亲,我本来就恨他,现在愈加恨了。 “宜笑,希望你别被你妈洗了脑子,除了仇恨,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跟你妈早已经过去了,可你到底是我的女儿,我有责任关心你!” “女儿?关心我?”我差点笑出声,“多谢韩处长,民女受享不起。还是请韩处长收回吧。” 望着这张英挺的脸泛起暗灰,我心里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感。他越是妥协,我越会抗拒,他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只能恨恨地站在那里。 我抬着高傲的头,抢先一步走出咖啡店的大门。 胜利的喜悦只是短暂,我重新回到失恋的痛苦中。 我很想快速忘掉健彬,忘掉曾经经历过的美好,于是我拼命工作,每餐接待的第一批客人,都是我主动出列;擦玻璃、拖地板,我几乎样样都干。 我的所作所为得不到任何人的好感,人们已经将我视为怪人,连跑菜的小弟都不敢跟我开玩笑了。 顾大姐默默地看我。 这眼光仿佛是熟悉的,我的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我只会逃避,面上依旧淡漠。 “宜笑,中午有空一起坐坐。” 因为睡眠不好,中午我往往感到很疲倦,但是我还是振作精神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善意地朝我笑了。不知为什么,我也淡淡地笑了笑。 她有点惊讶,并不知道,再次看到我这样的笑,需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这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是邻居田妈急促的声音,“宜笑,你快点回来!你妈要跳楼!” 我疯了般冲出了办公室。 我答应了 东街靠近低洼地区,因城市道路建设需要,一幢七层楼高的旧货商场已经搬空等待被拆。平时这里并不惹人注意,等我跳下出租车跑过去,消防队员正在往气垫里充气,周围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朝着楼上指指点点。 母亲就坐在七楼的窗户上,两条腿在窗外晃荡。 我拨开人群冲进去,警察正在维持秩序,一名年轻的警员拦住我,“请后退,不得过警戒线!” “我是她女儿!快让我上去!”我大声叫道。 年轻的警员愣了愣。 这时田妈发现了我,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哎呀,宜笑,你总算来了!今天一早你爸爸突然上你家,不知跟你妈说了什么,你妈脑子就开始走神。我起初还劝说来着,回家洗了件衣服,你妈眨眼就不见了。这不,等我寻到这儿,你妈已经在上面了!后来不知是谁报了警,警察配合我们好说歹说,你妈死活不肯离开,还说谁再靠近她一步,她就从窗户跳下去!” 田妈的话还没完,又有警员过来,对我说道:“你就是她的女儿?快跟我们上楼!记住,和她说话不要带刺激性的言语,尽量让她保持安静。” 我随着几名警员上了七楼。也许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母亲,我听见母亲惶恐的尖叫声。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阳光几乎刺痛了我的眼。母亲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头发散乱,眼神涣散。 “妈——”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苍白的脸上抽搐着。 “他还是那么的俊……他来看我了……可是他又走了……” 喉咙哽了哽,我极力用轻缓的语气说:“妈,我带你回家。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女儿啊……” 她似乎惊醒,眼光迷离,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我害了你,不够做母亲的资格,还骂我自私、贪钱!我是这样的人吗?宜笑,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摇头,看母亲这般无助的样子,眼泪潸然而下,“不要去听他的,妈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是我自己不争气,没有好好照顾你……” 千般辛酸充溢心头,我无语凝噎。从小到大,我很少这样哭过,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可我控制不住,为自己,也为母亲。 泪眼婆娑之下,母亲似乎木在那里。几道身影掠过我身边,闪电般冲向窗户。 我顿感一阵松懈,无力地坐在地面上。 闪光灯一烁一烁,耳边还有咔嚓咔嚓相机的声响。我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外面是嘈杂的声音,阳光依然耀目,我疲惫地闭上眼。 蒙眬中,有人在旁边不断地问:“小姐,请问你母亲平时就是这种状况吗?为什么不送去医院?你母亲口里的他究竟是谁?回去以后你将怎么办?” 怎么办? 我冷冷地笑了。这世道没人会真正替我想过,我是如此孤独,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或许有一天我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我拿出手机,第一次摁下这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冯老板,我答应你。我唯一的要求是,把我母亲送去康宁疗养院,一定要治好她!” 跳井 这是一个下着雪的白天。 雪下得不大,蕊絮般的,飘到地面即化。这样的天气下,路上的行人便少了。 我并没带伞,独自一人来到安洲城著名的涵淡公园。说是公园,因为里面保存一些晚清建筑遗址,而且多有古树秀石,政府并没有全面对外开放,想参观的人必须购票才能进去。 也许下雪天游客稀少,购票员正在保安室取暖聊天。我跨进门,购票员连门票都免了,在玻璃门里挥挥手示意我进去,便再也不加理会。 走过石板小桥,园中临水的亭榭复廊隐现于前。我慢慢地走,雪花撒在身上,冯大泉母亲图文并茂的描述一页页在脑海翻动。 “……经历了几十年的战火、洗劫和拆毁,无论怎样修复整理,涵淡公园里的园林建筑几乎荡然无存,但它仍不失为一处秀雅宜人的园林佳境。 沿着复廊,折东曲径而入,迎面柳荫里有座青粉花墙,开着月洞门。信步走进月洞门,中间是石子砌成的径道,掩映在竹林中的原是一幢平顶西式楼房……” 我站住,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仅存的几处残垣断墙。从白玉栏杆精雕细琢的工艺来看,那一定是个独特的小洋楼了。 这就是楼婉茹的新房吧? 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多了一条用三枚玉珠串成的项链,摸上去凉凉滑滑的感觉,很踏实。 冯大泉郑重的提醒声在耳边回响。 “韩小姐,你只有三次回来的机会。这些不成问题,关键是你必须在司鸿宸出车祸之前,从他口中得到地宫入口的秘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微风乍起,竹枝上压着的白雪如细雨沙沙轻落。周围如烟似雾,一片长笛鸣奏的无籁声,与我此时的心境浑然一体。 冯大泉母亲的叙述,像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我继续往前走。 “……楼婉茹擦干了眼泪,只穿迤地的白色睡袍,往花木深处走进。前面就是司鸿宸的书房,房内没有一丝灯光。楼婉茹在书房外面站立良久,打开后门,那是一个封闭式的小天井。天井内除了两枝桂花树,翠竹一丛,便是那口井了。” 我晕晕昏昏地站在那口井旁,这时的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俯瞰井下,雾气氤氲,深邃不可测。 “……楼婉茹万念俱灰,只想就此了却残生。她本是极爱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林黛玉曾以落花自喻,而自己这般凄凉与落花有何不同?与其让这身锦囊一起飘零腐烂,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免得世人说她死得不够烈性……” 我照着冯大泉母亲的话,褪下身上所有的衣服,赤身对着水井。 雪光掠过竹影,耳边是水流淙淙的敲击声,和楼婉茹最后的哀哭声。我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心中只有无底的悲悯。 对着井口,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眼前是黑的,难以言喻的黑。 井水瞬息覆没了我。 在窒息的那一霎那,我的眼前划过健彬含笑的脸。 我要是真死了,他会难过吗? 狼狈的一幕 寒气侵人,我一哆嗦,迅速地醒来了。 头上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稀疏地闪烁着几颗星星。厚重的山墙倒插天际,似乎要朝我压将过来。 怎么会在夜里? 我扭动了一下身子,转过头。 似乎是亮光从眼前闪耀,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庞在夜色中清晰地呈现。二十来岁的年纪,朗星般的双目正凝在我的身上,带着些微的惊讶与迷惘。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我本能地想要坐起。那人不由一愣,突然开口说话。 “楼小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蹲在我的面前,带着寒凉的气息喷薄在我的脸上。我一抖,随即冷静了下来,不吱声。 我真的穿越百年了。 这个年轻的男子,正是司鸿宸。 楼婉茹悲壮的那一跳,顷刻间香消玉殒。她的魂魄附在我的身上,时光倒转,定格在跳井之前。 而在跳井之前,我的心境正如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随花飞到天尽头……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 这一低头不打紧,着实自己吓着了自己。 我竟然是一丝不挂的,湿淋淋的头发散在胸前,细腻如白瓷的肌肤彻底裸露在夜光下。我慌乱地环臂抱住自己,全然狼狈至极的模样。 “怎么会是这样……”我低呼出声。 司鸿宸脸上的不可置信瞬息消失了,仿佛欣赏到一场极为好笑的滑稽剧似的,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抑制。 “没想到楼家小姐这么会演戏!你这是故意把自己弄得这般样子,来博取我司鸿宸的同情心吧?奉劝楼小姐,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不管用!你最好来点新鲜的。今夜要不是我忘记取走我的怀表,你就是冻在这儿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的口吻明显带了浓烈的讥诮味道。好容易笑够了,脸上渐渐凝重,神情自然而然透出一丝骄矜。 笑声穿过小天井,惊动了楼内其他人。我看见女佣模样的手中执了一盏煤油灯,悄无声息地站在门旁。 这才想起,今夜是楼婉茹的新婚之夜。 冯大泉母亲的书中描述,司鸿宸抛下新婚妻子,会他的旧情人去了。 而事实上,司鸿宸半路又折了回来,他来取他的怀表。 怀表在书房。通往小天井的后门平时是紧闭的,司鸿宸感到异样,顺便过去察看动静。 于是让他看到我这般狼狈的一幕。 我本来对这样的男子心存厌恶,哪怕他长得多少有点明星相。他刚才的言语更激起我强烈的不满,我反而盼望他早点消失。 “请你走开!” 我声音低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喷嚏。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顺手拾起我扔弃的睡袍,将我整个人裹在里面。我一惊,反手想要推开,却被他牢牢地束缚住了。 他抱起我,大踏步出了天井。 嫁妆真是丰盛 小洋楼里黑咕隆咚的,我辨别不出方向,只好任凭他抱着,听着他的皮靴踩在楼梯,有一种哐哐的回响。 佣人小跑着上前引路,轻轻推开了卧房的门。 里面红烛还在高烧,厚厚的金丝绒窗帷,把几处窗口都遮得严严实实。室内有浓郁的百合香,在微微抖动的烛光下,那些红漆的传统家具光华陆离。无论是香橱被柜,还是青花瓷瓶、锡制灯台,都在光影的笼罩下彰显卓著,盘金银绣,贵气沉郁而暗香浮动。 我由衷地赞叹,楼婉茹的嫁妆真是丰盛! 还在恍惚不定之下,司鸿宸只是轻轻一送,将我整个人扔在那张铺满锦被的梨木花床上。然后,随手从镀金挂架上,扯下一条干爽的浴巾,交给女佣,命令道:“给她擦干净了,一早叫楼家来接人!” 我吃了一惊,不禁叫了声:“司鸿宸!你——” 他站在落地玻璃镜前,稍微整理了崭新的燕尾式西装,英挺的身姿像一笔修竹。他对我的叫声并不加以理睬,自顾对佣人说着:“告诉楼老爷,你们这些前清的遗老遗少,成天缩在暖香窝里,风不吹雨不打,想靠我们南征军的枪杆子顶着,继续安安逸逸地享受荣华。嫁个女儿,还寻死觅活的。哼,好吧,我司鸿宸不缺压寨夫人,马上还你们女儿!” 他冷笑着,以一个潇洒的告辞动作,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张口结舌地坐在床上。片刻工夫,外面隐约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一道强烈的光束掠过窗帷,汽车行驶的声音渐渐远去。 接着,整幢小洋楼无声无息。 我醒悟过来,看见女佣依然站在房内,一脸惶恐地看着我。 “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我盖住锦被,挥手示意女佣离开。 女佣大概被我的淡定吓坏了,连说话都结巴,“小姐,一早……要不要告诉老爷?” “他命令你去叫,那你就去叫。” “小姐,你要想开点啊。虽说司鸿姑爷洞房花烛夜就不见人影,可他是个军人,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连老爷都怕他,咱们更要让着他点。您刚才吓死老奴了,要是当真有什么好歹,老奴在老爷那里也没法交代啊!” 女佣开始苦口婆心劝慰起我来。 从女佣的口中,我大致了解到,楼婉茹的父亲为了讨好这个南征军少将,隆重嫁了自己的女儿。 而司鸿宸,对送上门的艳福照单全收。而他在外面的风流债,永远都还不清。 那个时候流行三妻四妾,小洋楼只有一位孤独新娘,对于楼宛如来说,没有人跟她争风吃醋,应该算是幸运的了。 真的这样就自尽了,太可惜了! 可见,楼婉茹对司鸿宸是一往情深,忠贞不渝的。就像我对健彬,知道他背弃了我,当时我的确有想死的念头。 怎么又想起健彬了呢? 我叹息,用虚弱的口气说道:“歇息吧,我很累。” 我真的很倦怠,很快地睡过去了。 依稀有叮铃铃的声响,一阵接着一阵。我被吵醒了,睁眼环视房内的一切,努力提醒自己是在异世。 那声音来自楼下,接着是佣人唯唯诺诺的说话。我仔细一分析,楼下肯定是客厅,佣人在接电话。 我翻箱倒柜,挑了一件半高立领蓝底金团花的,衣襟斜扣,下面是同色的打褶马面长裙。类似这样的打扮,我在酒店的前台女孩那里看到过,俏丽不失端庄,曾经让我好生羡慕。 好容易穿着齐整,我等待女佣上来给我盘髻。 女佣还没上来,楼下却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不知发生什么事,拨开低垂的窗帷,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正起大雾,外面的景致模糊不清。 脚步声从楼下沿着楼梯上来,在房外停止了。接着,又是大力的敲门声。 退一步避其锋芒 我莫名地紧张起来,但还是壮了胆子过去开门。房门开了,外面站着一老一小。 老者头戴貂皮帽,长袍,大团寿纹样的暗花缎,完全一副晚清贵族的打扮。眼光阴鸷,透着威慑力。后面的青年虽也是同样的长袍,却长相清爽,多了斯文。我正猜测来人的身份,老者冷不防抽起手中的虬龙拐杖,劈头朝我打来。 “孽障东西!让你嫁人不是要你丢人现眼的,你把楼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我一惊,赶紧躲闪过去。老者还想抽我,被后面的青年一把拦住了。 青年喊道:“爹,您就是打死三妹也没用!三妹本来就是柔弱女子,从小到大逆来顺受惯了,她昨天出嫁前还欢天喜地的,怎会平白无故想寻短见?定是司鸿宸没有好好待见她!” “嫁了人,泼出去的水!我家女婿虽是习武之人,毕竟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他会亏待自己的媳妇?分明是这孽障东西惹恼了他,把他气跑了!” 我逐渐明白过来他们是谁了,学着青年叫了一声,“爹,您这是偏袒他。他昨夜弃女儿于不顾,独自出去幽会,分明不把楼家放在眼里,这叫女儿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说完,我垂下眼,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到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性子,将自己当成楼婉茹。楼婉茹心中装满了哀伤,这个时候应该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我不会,真的不会。 后来我才知道,楼婉茹是不会当众抹眼泪的。除了矜持,她自有楼家的闺训——女人一旦有委屈,眼泪只能往肚里吞。 “是啊是啊,小姐说得极是。”跟上来的女佣愤愤不平,帮腔道,“姑爷心里要是有小姐,早应该安排人伺候着。老爷、二少爷您们看,偌大的房子,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别说是小姐,老奴心里也害怕。如今姑爷连个人影也没有,这……这哪像娶媳妇,他简直把这事当儿戏!” 楼老爷沉着脸,一言不发。 叫“二少爷”的青年看了我一眼,朝女佣呵斥道:“余嫂,你少说这种话!姑爷出去你怎么没听到?你任凭小姐一个人难过了半天,昨夜的事你也有责任!” 女佣委屈道:“原以为姑爷跟小姐洞房花烛夜……再说这里是洋房,跟娘家不同。老奴又累得很,就睡死了……” “好了好了,别解释了,去给小姐梳头。” 接着,二少爷面对楼老爷,问:“爹,您看这事咋办?” 楼老爷刚才的狠劲早已丧失,长叹一声,“他放话过来,要我们把人接走,先顺着他的意思。惹毛了他,以后更不好办了。” “爹,楼家也太亏了吧?” “退一步避其锋芒,回家再作道理。家盛,你先把你妹妹接到家里,好好开导她。此事千万别走漏了一丝风声,不然楼家这脸面真的保不住。” 在那个大雾天的早上,我被扶进蓝呢轿子,趁着雾色,几乎是悄悄地离开了小洋楼。 狗仔队 五天后。 我站在窗口,咀嚼着冯大泉母亲的话,有点无聊地摩挲脖颈下的玉珠项链。 “楼婉茹的父亲叫楼祥镕,曾任前清通政司副使。清帝逊位后,举家转徙到安洲城。世道不再属于清王朝的了,楼祥镕凭着家业厚实,明哲保身,倒也过得安稳。 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时候的天下本来处于剧烈的动荡之中,随着阵阵枪炮声,南征军来了。 雨果在《九三年》有这么一段话:‘在这个民族中丝毫没有衰亡的迹象,有的是推翻王朝的阴沉的愉快,到处涌现愿意献出自己胸膛的志愿兵……’用在当时的情景再恰当不过的了。” 印象中那段历史充塞了痛苦、麻木和罪恶,可我是楼婉茹,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我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再次接近司鸿宸? 按照冯大泉母亲书中说法,司鸿宸的车祸发生在四月六日,离现在还有五个多月。时间充裕,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接近他不是没有机会。 让人头疼的是,一旦接近他了,如何能够得到他的信任?总不至于见了面就说:“司鸿宸先生,四月六日你就要魂归西天了,为了不让千古之谜留下遗憾,快把答案告诉我吧。” 又或者直接告诉他,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韩宜笑,不是楼婉茹? 那样他除了给你一个冷眼,八成以为楼家小姐脑子有问题了。 而我现在几乎是被囚在楼家大院,即使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好的办法。这个时候的楼婉茹是被动的,没有自由的。 难上加难。 从花窗望去,龙背兽脊般的山墙一眼望不到边,那高翅的檐角,无不透露楼家的满足与自豪。阳光被逗弄得斑驳影绰,墙外的树荫在风里摇曳生姿。 除了这些,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百年前的安洲城究竟是什么样的?冯大泉带我去过的溪江区是不是荒无人烟? 脑子里带着一百多个问题,我走过去,坐在梳妆台上,随手拿起台上的玛瑙相框。 那张照片就夹在相框里。照片上的女子眉目传情,浅笑嫣然。 我注视着她,仿佛在注视自己。 “楼婉茹啊,你要是死了,这张照片就会被拿去放大,供外人凭吊祭奠了……”我自言自语地哀叹。 后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我一惊,回转身。 余嫂端着水盆,不住地擦拭眼泪。 我对这个憨厚敦实的妇人很有好感,不由笑了笑,问:“余嫂,你哭什么?” “小姐,你别说那种死不死的话来,老奴听了难受。回家都这么多天了,姑爷连个音讯也没,惹出的事端还要楼家替他挡着,也太不厚道了!” 我听出端倪来,忙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余嫂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见我一脸平静,方凑近我,压低声音回答:“小姐听了可不要往心里去。这两天家里乱糟糟的,那些小报记者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几乎挤破楼家门槛了。老爷、二少爷正穷于应付,小姐千万不要现身啊!” 我有点始料不及,不由呆傻住了。正在这时,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少爷楼家盛匆匆进来。 “欺人太甚!” 他一脸怒意,将手中的报纸摔在桌面上。 报纸是八开四版的,报文繁体竖排,无论纸张、版面、文字内容都与现代的报纸相差很大。我打开报纸,正版赫然写着两排醒目的大字“新郎旧情难忘连夜出走,新娘独守洞房黯然回家。司鸿、楼姓两家联姻一夜之间走到尽头”。 我冷哼,脱口道:“狗仔队!” 楼家盛正气得烈焰灌顶,对我的新词并没注意,大概以为我也是被气糊涂了,接口道:“管他是狗也好,猫也好,是哪个家伙把消息捅出去的?” 叫虞琪的妓女 他的眼光扫向余嫂,余嫂慌乱地摇手,“老奴伺候小姐多年,从来不敢让小姐有丝毫委屈,疼小姐还来不及呢,怎会害了小姐?二少爷您可不要怀疑老奴啊!” 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那个高大的身影,想起那种充满讥诮的笑意,对楼家盛说:“定是司鸿宸干的。他把此事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唯恐天下不乱。” “不,三妹你是恨他才这样猜忌。司鸿宸这人我多少有点了解,外表长得风流倜傥,为人又骄横跋扈,脾性是被女人宠坏了,但是做事还是很有原则性的,不然不会这么年轻就被提升至少将之位。我看到报纸当即给他去过电话,他似乎也有点吃惊,我俩话不投机三句半,他就挂掉电话了。我虽然气恼这个人,但还是不相信是他干的。” “那会是谁呢?” 我重新拾起报纸细读,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报纸并没有宣传那夜的细枝末节,可见也是靠些闲言碎语草草撰写。一定是有人那夜看见司鸿宸了,又或者故意从他口中打探出什么。我对着报纸上的小字低喃:“据知情者透露……” 脑子灵光一闪,我明白过来,说:“就是那个女人!” 冯大泉母亲的书中只是说,司鸿宸那夜会旧情人去了,至于那个旧情人是谁,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或者司鸿宸的情人太多了,时间一长,连司鸿宸本人都搞不清那夜跟他在一起的是谁。又或者那人只是个小角色,跟司鸿家族的兴衰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那女人对于我太重要了,我必须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三妹,你指的是……” 楼家盛也明白过来,沉吟片刻,咬牙道:“最毒不过女人心,这女人分明想毁我楼家名声。我要查清楚,那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谁?” 见我闷声不响,安慰我说:“三妹不要气坏了身子,此事我告诉爹去。等证据确凿,我们就跟司鸿宸算账,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说完,照例关照我几句,便匆匆行事去了。 楼家盛此举正合我意,我就天天等着好消息。 不出三日,楼家盛满脸喜色地进了房门。 “查到了,那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虞琪。百乐大酒店服务生亲眼看见她挽着司鸿宸的胳膊,一脸媚态。我料猜是这个女的,果然是她。” “虞琪?”我不解。 “安洲城名头最响的妓女。她艳帜所指,当者披靡,跟达官贵人多有来往,对司鸿宸情有独钟,全城的人都知道。” 我一时犯了难,我怎么跟妓女搅在一起了? 转念一想,这世道三教九流的人太多,我必须学会应对。为了及早完成任务,我豁出去了。 于是我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想会会这个虞琪。” 楼家盛起初一愣,随即拍案而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三妹也有巾帼豪情,好,不愧是我楼家人!这事我来安排,到时候你照计行事就好!” 又一个韩嫣嫣 那天是个晴日。 我坐在梳妆台前,上身穿宝蓝裘皮袍褂,下身着竹布棉裤,据说这是时下公子少爷最阔绰的打扮,时髦得很。余嫂用桂花油将我的头发抹得光溜,套上一顶青贡缎瓜皮小帽。 站在镜子前的,纯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爷。 我不免有点得意,借着镜子,发现余嫂正时不时偷看我的衣襟。我一摸颈脖,不露痕迹地将露在外面的一截玉珠项链藏进了衣领。 楼家盛进来,也是一身光鲜的羊裘皮袍。 他打量我一番,满意地点头,“三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今日二哥带你出去,咱们好好出口恶气。” 跟着楼家盛,我出了楼家大院。楼家盛唤上黄包车,那种黄漆铁轮遮油布的,穿街过巷,飞快地往目的地奔去。 我坐在车内,从遮油布一角望出去,只见满街旧店铺林立,威武的辕门,高峻的围墙。过往行人或长袍或西装,有坐轿的、赶老爷车的,军警兵弁、平民百姓混杂其中,形成一种怪异又杂乱的景象。 新貌变旧颜,生活在百年后的我,无论如何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条街哪条道了。 黄包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我下车,目光迷茫地环视周围的景致,企图从中找寻到一丝我熟悉的影子。 旋转门一开,戴红色领巾的侍者恭谨地迎我们进去。 咖啡店里坐客不少,有的沉闷少言,有的细抿慢咽假装斯文,也有的咬着雪茄腾云驾雾高谈阔论。我和楼家盛进去,侍者将我们迎到靠近角落的座位上。 楼家盛开始点咖啡,我好奇地环顾店内。 好像是有意安排,一道屏风将我们的位置与外界隔开。我张望了一眼,邻座对坐着两位男士。正对着屏风的中年男士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背对着我们的那位斜靠在沙发上,拿了一份报纸在看,穿的是藏青色毛呢西装,头上的大礼帽压得很低,看不到面貌。 楼家盛翘起二郎腿,侧身朝我小声说话:“三妹,到时候虞琪来了,你对她不要客气。这种女人,你退一步,她就进一尺!” 我点了点头。 等了半个时辰,虞琪还没出现。楼家盛不断地看表,显得不耐烦了。 “一个高级妓女,摆的什么臭架子!”他骂。 这时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朝楼家盛耳边咬了一句,楼家盛立马抖擞起精神。我看见那汉子两只袖管卷着,粗壮的腕背上刺绣着一条蓝色的五爪猛龙。 莫名地,我突然有点不安起来。 不知从哪里漏进一缕香风,一直吹得灯影摇曳,烟雾缭乱。 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面前。 那人撩下淡青色贡缎斗篷,施施然朝楼家盛行了个礼。涂得红艳的嘴唇微启,那莹莹眼神显得妖媚无比。 “楼二少爷,虞琪来晚了一步,请多海涵。”说完,抛出一记我始终铭刻在心的笑意。 我瞪大了眼,惊得差点喊出声。 韩嫣嫣! 剑拔弩张 楼家盛干咳了一声,并不起身,伸手做了请的动作,“虞小姐,请坐。” 将斗篷递给侍者,虞琪露出一身桃红绣花紧身羊皮小袄,薄施香粉的面庞愈加显得娇艳。她优雅地入座,从随身珍珠小包里掂起一包进口烟,很娴熟地抽出一根,身边的侍者“叭”地点着了烟。 虞琪悠然吐出一口烟圈,似乎这才发现坐在对面的我,眉梢上翘,问楼家盛:“这位公子……是楼二少爷的什么人?” “我的表弟,刚从苏州回来,我让他长点见识。”楼家盛语气也颇为傲慢。 虞琪“哦”的一声,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继续抽她的烟。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再也不能平静。 太像了!无论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是如出一辙。百年前,上天造就了一个虞琪;百年后又同样造就了一个韩嫣嫣。 虞琪抢走了楼婉茹的新郎,韩嫣嫣抢走了我的健彬。 天底下还有如此凑巧的事? 我心里暗自冷笑。冯大泉要是知道,异世有个长得跟韩嫣嫣一模一样的女人,他大可不必费如此多周折。让韩嫣嫣转世成虞琪,从情人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偏偏冯大泉只认识我。 我厌恨透了韩嫣嫣,眼前的虞琪,我同样的厌恶。 怪不得冯大泉母亲只字不提虞琪,原来她也是心存芥蒂的。一个少将跟妓女有染,多少亵渎了司鸿家族的名望吧。 我的思想还在游离,那边楼家盛说话了:“虞琪小姐,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请你来吗?” 虞琪抿唇一笑,嗲嗲地回答:“楼二少爷也算是安洲城响当当的人物吧?您是我虞琪的贵客,出的价又高,我怎么能不来呢?不过,二少爷安排的是这么个地方,倒是出乎意外,不知您还有什么公干呢?” “说话不用拐弯子了,虞琪小姐,你好不上道。”楼家盛敛了笑容,“我们楼家跟司鸿家的事,是你捅出去的吧?” 虞琪不在意地用手指弹了弹烟头,很干脆地说:“是我捅给报社的。” 原以为她会找很多理由敷衍,没想到如此轻易地承认了。她的这番傲慢态度,在我眼里跟韩嫣嫣的形象交错叠加,我不禁攥紧了拳头。 楼家盛也被激怒了,“你知道后果吗?你敢跟楼家唱对头戏,虞小姐莫非吃了豹子胆了?”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宸哥与我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家小姐,楼老爷却一个劲地将女儿往宸哥怀里送,教他如何消受得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虞琪这是不收人钱财,倒替人消灾了。你们还是回家劝劝楼小姐,叫她死了这条心,早日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霍然起身。 健彬说,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你还是撤退吧。 我攥着咖啡杯,不加任何思索的,杯中的咖啡泼了过去。 黑而浓的颜色溅在那件桃红绣花袄上。 虞琪尖叫起来。几道人影闪电般冲了过来,眨眼之间,她的后面站立着几位魁梧大汉。几乎同时,腕背上刺青龙的汉子也出现在楼家盛身边。 双方执枪持刀,剑拔弩张。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杯子,刚才冲动的行止,连我自己也震惊。 “三妹,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人,咱们势单力薄,想办法赶快撤!”楼家盛在身边咝咝提醒我,声音带了紧张。 不容我们考虑,虞琪边用手巾擦拭污渍,边指着楼家盛大骂:“是你们先挑起事端的!你楼家早过气了,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我虞琪有的是靠山,惹恼了我,自然会给你们厉害瞧瞧!来呀,一起上!” 我想,今日我完了。 刚穿越到异世,就成刀下之鬼了。 与其这样血肉模糊地回去,不如死得惨烈一些,让虞琪这个女人知道,我“楼婉茹”也不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 我怀着必死的心,将手中的杯子砸过去。正在这时,我的身边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只粗大的手牢牢地禁锢住了我的手。 瞬息之间,即将冲到面前的那些杀手,一见来人,生生地退了回去。 我的耳边响起男性柔软带着磁性的声音。 “好婉茹,别闹了,我们回家吧。” 疑团重重 我抬眼,司鸿宸唇角挂着笑意,那顶礼帽依然压得很低,一双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动。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手轻轻地想把我手里的杯子扯下来。我咬了咬唇想说什么,然而终究什么都没说,手缓缓地松开了。 司鸿宸放下咖啡杯,轻微地一笑,“虞琪小姐,我的妻子要是伤着了,我会心疼的哦。” 说着,顺势揽我更紧。他的力气如此之大,我深知惹出大麻烦,不得不整个人倚靠在他的怀里。 虞琪脸色通红,眼光死死定住我,似乎恨不得一口将我吃了。 我虽是不吭声,也是不甘示弱地面对着她。 两个女人就像发怒的母狮子,随时都要咆哮,要扑向对方。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递过香烟,并打着了火,司鸿宸从容地接过,抽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姜社长,你说这事该怎么报导啊?” “误会误会,全是报社里的小记胡编乱造!我回去就撤他的职!司鸿将军,此事给您和夫人的名誉造成损害,我社一定登报致歉。请将军和夫人务必见谅,务必见谅!”中年人不断地点头哈腰。 司鸿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虞琪说道:“虞小姐,看到了吧?我妻子也不是个小绵羊,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虞琪哀怨地望着他,低唤:“宸哥……” 司鸿宸不再理会她,拥着我直接出屏风去了。 这才发现,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咖啡馆空无一人,一名侍者从角落的帷幔探出头,又慌乱地缩了回去。 外面是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黑亮又气派,在大街上尤为显眼。司鸿宸拉开副驾驶室门,将我送进座位,然后绕着车头行至驾驶室,坐定后开启发动机。 虞琪跟了出来,在车窗外焦急地呼唤:“宸哥,宸哥,是我错了好不好?你别走啊……” 司鸿宸眼望前方,低沉地骂一句:“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接着,不管虞琪怎么拍打车窗,一踩油门,车子呼啸而去。 透过挡风镜,虞琪惆怅的身影愈来愈小。我咀嚼着司鸿宸刚才的话,默默不语。 我无所谓司鸿宸带我去哪儿,接近他本来就是我的目的。只是—— 司鸿宸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他和虞琪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 我的脑子百折千回,司鸿宸也是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车子飞速地行驶在大街小巷中。 临近春节,沿路人家的屋檐下挂起了灯笼。有几个孩童在相互嬉戏,着花裤梳髻,手里拿着棒棒糖,白色狮子狗欢跳着与他们相伴。一名妇女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恬淡地哄着。 我突然想起异世的母亲,住进疗养院的她,有没有念起过我? 健彬…… 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缓缓地回过神,发现司鸿宸瞥了我一眼。 “楼小姐。” 他缓缓开口,眉宇间锁着一道浅沟,“每次见到你,你总会做出惊天撼地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 我感到好笑,他刚才不是当众做戏似地叫过我吗? “楼婉茹。”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他。 他做恍然状,又沉默了。 车子缓慢驶入通往楼家的小道,不大工夫在楼家大院门口停住。我坐着不动,寻思着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他似乎也在考虑,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后天我来接你。” “好。”我淡淡地回答他,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地打开车门,自顾下了车。 他也不再有任何表示,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重新发动油门,离着我扬长而去。 不可莫测的阴谋 果然,第二天的早报登出了我们的消息。照片上的司鸿宸拥着我,脸上尽显温柔,他似乎在低头朝我说着什么。我垂头靠紧他,瓜皮帽歪着,显得我愈发的小巧玲珑,娇弱可爱。 楼家盛兴冲冲地进来,一坐下就笑开了,“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幸亏他来解围,不然事情没法收拾。” 我不惊不喜,将报纸交给余嫂,说道:“我不是死了更好,他干吗来救我?” “三妹此话差矣,他这是给自己有个转圜余地。”楼家盛得意地解释,“你想,楼家算是前清贵族,虽说是过气了,但是这世道动乱,谁知道将来究竟是谁的天下?他司鸿家族总归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吧,听说他老家急着盼他带媳妇回去,他是最后一脉香火了,他母亲等着抱孙子呢。” “他可以多娶几个太太啊,不是有很多女人等着排队吗?”我心里很是不屑。 “他要是想娶,早妻妾成群了。你没见他的花园洋房很清静吗?连个打扫的佣人都没有。” 楼家盛说到这儿瞄了余嫂一眼,然后打发她出去,才压低声音继续说:“三妹,二哥怀疑他是假风流,暗地搞鬼是真。” 我唬了一跳,“整个安洲城本来就在他掌控范围内,他还搞什么鬼?” “我怀疑他跟裕王地宫有关。” 我心里怦怦跳得欢,表面装糊涂,“什么地宫?” 楼家盛神秘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的这番话倒触动我的心事,一个白天我过得恍惚。到了黄昏时分,前院的佣人上来传话,说老爷唤小姐过去一趟。 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有一场冬雪要降临安洲城。 楼祥镕的暖阁内生起了大火炉。 已近花甲的楼祥镕穿着一身狐裘皮袍,脚上套玄青锦缎棉靴,脑后还拖着一条细小的辫儿,半躺在大圈椅上,一撮一撮地嗅着鼻烟。旁边正在伺候装烟叶的老妇,也是厚实的对襟马褂,抬头见了我,语气淡淡的,“婉茹,明天你要回去,可别朝姑爷使性子了。听到没有?” 我假装乖顺地应了一声。 这个老妇竟然是楼婉茹和楼家盛的母亲。从她身上,我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母性的光辉。那时候除了相夫教子,难道真的将嫁女视为泼出去的水吗? 老妇掸掸袖子,兀自带上门走了。 “你过来。”楼祥镕朝我扬手示意。 我走近他面前。这时候的楼祥镕精神矍铄,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须,泛着油光的脸上被火烤得通红。 “你二哥大概已经跟你谈起过司鸿宸的事。婉茹,你是楼家人,有什么天大的委屈只管来跟爹说。” 没过几天,楼祥镕对我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垂眉,听着他继续说:“二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是梁汉王朝的福地,国富民丰,繁华至极。听说过金缕玉衣吗?” 我抬眼面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玉是山岳精英,能使人尸骨不腐,可求来世再生。爹一直盼着等到老的时候,能够穿上金缕玉衣,再现我大清皇天后土!” “爹,那你说的金缕玉衣在哪儿?”我以为楼祥镕知道,不免急着问。 楼祥镕却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想我在通政司的时候,皇家史料有过记载,梁汉王朝的裕王薨天后,全国有名的玉匠全都失踪了。这件事一直盘绕在我脑海,我能断定裕王地宫里有金缕玉衣!可惜裕王地宫的出处在什么地方,二千多年了,谁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楼祥镕的用意,却什么话都不说,沉默着。 “爹把你嫁给司鸿宸,本意是攀得这门至亲,保我楼家安宁,也为婉茹你的幸福着想。没想到司鸿宸是个花花公子,实是委屈你了。可眼前世风浇薄,人心紊乱,南征军又强盛,楼家哪敢去触犯司鸿宸?婉茹,你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也要替爹忍着,算是爹这辈子对不起你了!” 说着说着,楼祥镕竟老泪纵横,呜咽起来。 我望着窗外,两株老梅树上结满了花苞,雪花正一片一片飘在枝干上。涵淡公园里的梅花一定也开了,花气暗度,沁人心脾。游园的人们经过那片竹林,可曾知道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有个叫韩宜笑的女孩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呢? 此刻的韩宜笑,面对的是更加不可莫测的阴谋。 “爹的意思是什么?”我缓缓问道。 “司鸿宸也在调查地宫的下落,他大概知道了些什么。婉茹,你要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想办法从他口中掏出点秘密,随时向爹汇报。乱世朝纲,此真千载一时之良机!” 我依然望着窗外,内心如波澜起伏,表面却平静地回答:“知道了。” 雪,愈下愈大。 突袭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等待司鸿宸来接我。 已经梳洗打扮一个多时辰,院子里还没动静。我端着汤婆子,站在窗口向外望,雪已经停了,眼前一片白色朦胧。 “小姐,还是让老奴跟着去吧。”余嫂在后面再三哀求。 “我先过去,看情形再叫你。” 司鸿宸的小洋楼清静,我隐隐感觉,他并不喜欢有佣人时时在里面出没。 余嫂无奈答应。 天光泄得通亮,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后院大门似乎有了声响,我连忙打开花窗伸着脖子望去,正巧看见司鸿宸独自一人踏进了黑漆木门。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军装。 笔挺的呢服上佩金质将领星徽,前胸缀绶带,硬壳大檐帽下挺直的鼻梁更显突出。他步伐矫健地走着,长筒黑皮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如果没有楼婉茹跳井事件,我多少会心存赞赏,而这时的我,宁愿看到的是民国热播剧的一个片段。 还在游离失神,司鸿宸已经上了楼梯,英姿飒爽地站在房门口。 “准备好了?走吧。” 他并未踏进房门,一见我,开门见山道。 我也爽快,提起随身小包就走,而且走在他的前面。 他很快地跟上我,两个人几乎肩并肩下楼梯。一到楼下,不知怎的,他停下脚步,眼睛定在我的脚上,眸中充满了困惑。 “你……不是缠足女人?” “我爹说,旗人才缠足呢。”我白了他一眼。 这点我挺佩服楼祥镕的高瞻远瞩,冯大泉母亲书中也说明楼婉茹不是小脚女子。又或许楼家前些年落拓转徙,来不及给自家闺女缠足了。我没想到司鸿宸这么在意,心里倒纳闷。 他反而有点不自在了,声音放得很低,似乎在帮自己解释,“我一直以为,你们这样的女人,都缠足。” 想起他在那夜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原来这是他顽固的想法。 “偏见!”我暗自骂了一句。 我们走在通往前院的廊道,沿路寂寂无人,雪淞压弯树枝。 他又恢复那副傲慢不羁的神情,说道:“看楼小姐爽直,那我也直接说了吧,我是厌烦那些女人纠缠不清,差点搞得我军务分神,才想接你去撑门面的。你现在还有时间考虑,不想回去还来得及。” 我明明知道,他接我回去的理由不会好到哪里去,真自他嘴里漫不经心的吐出,我还是心存极大的反感。要不是为了此行的目的,我真想狠狠地顶过去。 “也好,既然将军救过我,我楼婉茹就替将军担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确保小洋楼安宁。” 他对我从容的回答大是意外,一时没有说话。 此时,我们已经出了廊道。前院青石道两旁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地上的积雪扫干净了,地面有点滑,我小心地走,努力保持自己不被滑倒。 楼祥镕和楼家盛等候在大厅外,一见我们出现,笑着迎将过来。楼家盛的一只手伸过来,热情洋溢地想跟司鸿宸握手,岂料司鸿宸突然一弯腰,将我横身抱起来。 “放心,这回我不会叫你们把她接走的。” 他撂下一句话,踩着大步往门外走。我无奈抬眼看去,楼祥镕朝我挥手示意,楼家盛尴尬地站着,脸色铁青。 因为路上有积雪,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速度极慢,两排士兵一路奔跑护卫。 或许心情愉快,司鸿宸吹起了口哨。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熠熠发光,转动方向盘的动作相当的潇洒。 到了大街,行人逐渐增多,街面上热闹起来,路中央偶尔还有清除积雪者。 “闪开!闪开!”士兵们吆喝着。 行人车辆纷纷退让,恰恰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街心,手里拿着大扫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身边的司鸿宸已经意识到什么,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几乎同时,轰隆的巨响,车子前面火光冲天。 “有伏击!”司鸿宸大喊,随即抽出腰间的手枪。 紧接着,又是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透过微弱的烟尘,几名士兵相继倒下。事情来得突然,我几乎被震住了,只会骇愕地坐着没动。 “他们冲着我来,你快下车,我让卫兵保护你!”司鸿宸打开车门,朝着外面开了一枪。 我终于清醒过来,抱头蜷缩在车内。司鸿宸急了,用命令似的语气吼道:“车要被炸了!赶快下车,不要随我作无谓的牺牲!” “不,你不会死!车也不会被炸!”我大喊。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穿透车窗从头顶呼啸而过,大片玻璃碎片哗啦啦掉在我的身上。 白日惊魂 “你是神仙啊?这个时候还说笑话!”他骂道,顺手拉我一把。我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多想,跟在他后面从车内爬下来。 司鸿宸护住我闪在大柱后面,几颗枪弹飞射过来,嘡的在石柱上溅起火星。我尖叫一声,看见几名便衣人持着枪,呐喊着冲杀过来,黑魆魆的就像一群魔影。 “躲在这里别动!” 司鸿宸怒气填膺,瞄准领头的就是一枪,当即结果了那人的性命。紧接着,他如一只敏捷的猿猴,攀登到石柱上头,连续开枪,那些人相继倒下。 分散战斗的士兵们完成厮杀,渐渐朝这边聚拢,枪声、炸弹声停止了,司鸿宸这才跳了下来。 这时,空洞洞的街道上,只剩下那个扫雪的男人。长发蓬松,眼珠子通红。 司鸿宸凌厉一笑,拉我至胸前,让我正对着那人。然后,将沉甸甸的手枪挟进我的双手间,慢慢地举起来。 “别这样……”我颤抖地呻吟。 他已经扳动了枪扣。 随着一种沉闷的声响,那人旋转了一下,沉重地栽倒在地。 我双膝一软,几乎是瘫倒在司鸿宸怀里。 整个安洲城,经过一场短暂的骚动,又恢复了平静。 我脸色惨白地坐在小洋楼里。 西式餐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司鸿宸的勤务兵正将一碗番茄肉骨汤端上来。我定定地看着,旁边的司鸿宸提起调羹,盛了一勺,送到我的嘴里。 “喝一口。”他半哄半命令地说道。 我低头喘息了几下,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禁不住大声呕吐起来,把刚才他强制喂下的半碗饭,全都呕了出来。 “真没用!”司鸿宸蹙起眉头,“不就死了几个人吗?这种事情天天有,瞧把你吓成什么样子?” “司鸿宸,打仗是你的事,干吗让我去杀人?”我呕得眼泪鼻涕,痛苦地说道。 “我想练练你的胆量。想当司鸿宸的妻子,没几分魄力怎么镇得住别人!这点小事就经受不住,往后遇到大战役,岂不是会吓得屁滚尿流?” 我气得无言以对。 他不再管我,兀自吃起饭来,吃得津津有味。 午饭后,他把我独自扔在家里,自己开车走了。早上的事件仿佛不屑一提,他已习惯成自然。 呕吐之后,我感到头脑似乎清爽了一些,整个身躯却仍然十分疲乏,就上楼回房休息了一会儿。睡梦中火光熊熊,地上布满了尸体,那个被我“亲手”打死的人冲我怒目圆睁…… 昏昏沉沉的,隐约铃声大作。我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 摸摸额头,竟是密密的一层汗。 铃声在客厅。 我拖着棉鞋走下楼梯,坐在羊皮高脚沙发上,定了定神,才操起茶几上的电话机。 “喂,哪位?”我慵懒地问道。 电话那边只是短暂的缄默,接着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如一把利器深深刺入我的耳膜。 “楼婉茹,你怎么不去自杀?” 扰人的电话 我已经听出是谁,冷哼一声,“虞琪小姐有点狗急跳墙,我要是死了,司鸿宸也不会娶你。” 虞琪这回并未大发雷霆,低沉地问:“你们做。爱了?” 我料不到她直接这么问,顿时满面通红,感觉从颈脖到耳根发烧似的烫,嘴里嗫嚅一句,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虞琪在电话那头仿佛看到我的窘相,咯咯笑起来,“说不出来了吧?那夜我提醒过你,宸哥抛弃你离家出走,和我在百乐大酒店快活着呢。他这个人,对女人扔了就扔了,不会半路回头捡起来。这次把你从楼家接来,不是因为对你有好感,而是跟我在赌气。” 臭女人!我暗骂一句。 “跟宸哥在一起,真令人留恋难忘!”虞琪感慨万千,用陶醉的语气描绘着,“他的宽阔的肩膀,他的结实的肌肤,他的冲锋陷阵……又浪漫又充满了激情。对了,还有他性感的唇,啊噢,mydaling!” 我啪地搁断了电话。 怪不得楼婉茹那夜会寻短见,虞琪期间原是打过电话的。如此不堪入耳的话语,楼宛如肯定受了刺激。 这种女人,无论如何我要替楼婉茹出口恶气。不然有朝一日我回到二十一世纪,我会抱憾终身的。 电话铃声又响了。我一把抓起电话,冲口道:“你这女人,还有完没完!” “婉茹,哪个女人?”电话里苍老的声音。 是楼祥镕。 我按住跳动不已的太阳穴,衰弱地应答:“爹,我以为是虞琪。” “这种风尘女子,让她得意去,你大可不必放在眼里。”楼祥镕安慰我,“刚出门就遭伏击了?司鸿宸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淡淡地回答他。 按常理来说,楼婉茹遭袭,父母亲应该是第一个表示关切的人。事情都过去大半天了,而楼祥镕电话里首先关注的是司鸿宸的反应,这让我不得不替楼婉茹寒心。 “盯紧点了,别让他看出破绽。”楼祥镕特别关照一句,便挂了线。 我在小洋楼里转了一圈,将花园卵石道上的积雪打扫干净,又收拾了几间房,夜幕开始降临。 铁栅门大开,司鸿宸开着一辆旧式轿车,隆隆驶进了附楼,那里是汽车间。 我在白玉台阶上迎接,问:“那辆德国车呢?” “运去上海修理了。” 他边说边进了大厅,随手将脱下的军帽、军大衣递给了我。我接过,挂在铁力木衣架上,听见他问:“有没有人吵你?” 我没有半点迟疑地回答:“没人。” 他似乎很满意,直接上了楼梯,过了一会儿换了套粗线毛衣下来。 “我去书房,晚饭勤务兵会送来,到时叫我。”简单的吩咐一句,他就想离开。 “其实……饭我会做。”我迟疑地说道。 记得有句至理名言,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能够让司鸿宸信任我,这未尝不是个办法。在酒店里耳濡目染了几个月,做几道像样的菜还是有把握的。 他有刹那的停顿,接着牵了牵嘴角,显得很不在意,“还是算了,我吃饭时间没定准的。” 我有点束手无策,一个人在客厅里徘徊。 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新婚妻子发挥作用 我的手迟疑地落下,最终还是抓起了话筒,问:“喂,哪位?” 一个安闲悠扬的女声,“麻烦叫一下宸哥。” 看来又是一个纠缠不清的女人。 我朝书房方向张望了一下,回答:“他现在正忙,你稍等一下。或者晚间再打来?” “你是什么人?”那人有点紧张了。 “我是他新婚妻子。”我虽不喜欢这称谓,但还是从容地告诉她。 对方终于招架不住,连声音都带了涟涟哀怨,“报纸上不是说你们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这样?难道是假的不成?” “对不起小姐,你家买的报纸早过时了,麻烦你找找最近的。” 我听出电话里有异样的声音,仿佛是一记轻微的嗤笑,只是刹那犹豫,便挂了电话。正巧勤务兵端着盘子进来,我连外套都不披就出了客厅。 绕过花园,前面就是司鸿宸的书房。站在门口,里面是他惬意的说话声,我只是轻轻敲击两下,便推开了房门。 司鸿宸斜靠在圈椅上,双脚悠然搁着平画桌,正开心地打着电话呢。他见我进来,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继续说笑着:“马小姐不要这么客气,你帮了我司鸿宸的大忙,我一定有时间登门致谢……刚才?呵呵,确实是我新婚妻子,马小姐有何话说?……那就说定了,明天我过去。” 他朝话筒做了个飞吻的动作,伸臂舒展,似是自言自语:“看来有线索……”我白了他一眼,果然他书房里的电话和客厅是连通的,那记嗤笑分明是他偷听的结果。 “吃饭了。”我淡淡地说道。 他站了起来,放在腰腹上的书滑落在地。他弯身拾起,放进书桌抽屉里。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书上的三个字。 司鸿志。 夜深了,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午夜一点。 我躺在梨木花床上,听着外面隐约的汽笛声,碾转反侧不能成眠。 脑子里老是闪现那本《司鸿志》。司鸿宸手里的,和冯大泉母亲手里的,是不是同样的一本? 司鸿宸究竟有没有找到地宫入口? 还有,让我始终心惊胆战的是,作为司鸿宸的妻子,以后他会怎样待我? “韩小姐,恕我直言,你是处女吗?”冯大泉似笑非笑的脸在黑暗里晃动,“现代科技发达,补个处女膜费不了多少钱,只要司鸿宸不怀疑就是。” 当时我的脸唰地红了起来,嘴里生气地说道:“你不是说我会毫发无损地回来吗?” 冯大泉瞪大了眼,显得十分无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楼婉茹,不是你,你韩宜笑当然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难以接受冯大泉的强盗逻辑。但是我已经义无反顾,我必须离开这个伤心地。 当时我自信地以为,凭我现代人的聪明才智,我不会败给司鸿宸。 健彬一向笑我思想传统,虽然早恋,却不肯轻易献身。我知道,母亲婚恋的悲剧确实影响了我。 记得有一次,我和健彬夜游江边。水波荡漾,都市灯火和满天月色相融合,这样的境界容易让人陶醉。健彬情难自禁,他吻着我,将我抱入灌木丛中。他睁着年轻人明亮的眼睛,第一次勇敢地解开牛仔裤的拉链。 我什么都明白了,心怦怦地跳着,想拒绝又不想拒绝。恰恰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进来拾皮球,看见拥抱在一起的我们,吓得连皮球都不要就跑开了。我匆忙推开了健彬,站起来顽皮地冲着健彬直笑…… 翻了个身,我停止了冥想。 不许想他!不许想他! 我警告着自己,拉了拉被面,更深地蒙住了脸。 阴魂不散 窗外鸟儿唱得欢,我醒来了。一缕阳光正透过金丝绒窗帷的缝隙,洒在锦绣被褥上。 套上棉袍,我来到窗旁拉开窗帷,外面的世界空明澄澈,雪在融化,积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坠落。司鸿宸正在花园里来回跑步,只穿单薄的汗衫,健壮的胳膊一节一节的。 我看得有点出神,这时,不经意似地,他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我心虚地闪过身,唰地拉拢了窗帷。 早餐就是日常的大饼油条,那是勤务兵从街上买来的。司鸿宸嚼得有味,还连喝了两杯牛奶。我慢慢地吃着,也许以前很少有食品添加剂,感觉比现代好吃多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很少说话,我也沉默。 然后,他开着他的破车出门去了。 整幢小洋楼安静,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绕过花园,来到司鸿宸的书房前,推拉几下,房门纹丝不动。 我有点沮丧,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 是不是他查岗来了? 接个电话就够我手忙脚乱,我飞跑着进了客厅,整个人几乎扑到话筒前,尽量放平声音,“喂。” 有个女人在电话那头阴阴地笑着,“楼婉茹,昨夜睡得可好?” 又是虞琪。 眼前一阵发晕。我勉力克制自己,说道:“虞小姐,你阴魂不散,不觉得很累吗?” “不累,我闲着呢,想找你聊聊。”虞琪心情似乎很是愉悦,“宸哥不在,你一定很寂寞吧?你知道宸哥一早去哪儿了?” 我冷笑一声,“蒙虞小姐操心,他去哪儿我管得着吗?” “新婚妻子连丈夫的行踪都不知道,这也太可怜了。”虞琪啧啧说话,“宸哥出了东门,就被马小姐的车子给接走了。马小姐的来头大了,父亲可是省会议员,谁都惹不起。在这方面,我和你可是一条阵线上的。” 我回顾昨天司鸿宸打电话过程,一时没去应答。 虞琪以为我的醋缸子已经打翻,笑着说:“真替你担心,宸哥这么大的一匹野马,你无论如何驾不住。你要不要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在跟多少女人打交道?有兴趣的话,你就来我这儿,我会告诉你。” 我沉默着,脑子里千转百折,寻思她想搞什么阴谋。但是她的话语确实勾起我的好奇心,我不正想多了解司鸿宸吗? “怎么样?是不是不敢来,怕我吃了你?”虞琪大概猜出我的心思,“宸哥上次叱骂我一回,我哪敢再动你?也是,你我水火不相容,随便你。” “行,我这就过来。”我咬了咬牙,断然接受了虞琪的邀请。 (今天继续) 单刀赴会 匆匆梳洗了一番,我换上锦花长袄,胸襟别珠花,就这样出了门。 从小洋楼到大街还需走十来分钟。隔着栅栏和大片草坪,沿路全是清一色花园洋房,花团锦簇,西洋味极浓。这里常年生长着法国梧桐、杏树、铃铛果,葡萄架盘桓房檐,铸铁圆桌、惬意的藤椅,以及四处晃荡的巡警。 到了大街,我便叫了辆黄包车,直向虞琪所说的东门安寨奔去。 这次我是摸着哪里是东门安寨了。原来在那个时代,我家低洼地区妓院栉比,歌馆林立,是个极繁华的所在。家家门前站着接客的老鸨,涂得艳丽的女子满面春风,含笑相迎。 越往里走,我心越忐忑。 车夫黄包车拉得飞快,不消片刻到了一幢三层楼前。楼房是仿照西洋款式设计,雕刻新奇,无比瑰丽。听车夫介绍,这里重门深奥,收费特别昂贵,是最高级的玩乐场所。来这里光顾的,大都是富翁阔佬,往往不惜一掷千金,以求一日之欢。 我站在大门外,眼光定在石膏雕柱上,看起来像个寻夫的小怨妇。 正犹豫着,自动门一开,掌柜模样的出来,朝我笑脸拱手道:“虞琪小姐说有位姓楼的夫人光临此地,莫非就是您了?” 我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那人便恭谨地迎着我进去。里面彩色灯泡一闪一闪的,莲蓬头喷洒香雾,墙壁挂满了各种油画和春宫图,我犹如走进魔楼一般,只能机械地跟着那人走。 这样七弯八拐,我们在一间房门停住。里面依稀有洗牌声和人的说笑声。 门一开,笑声更加恣肆、更加放纵。虞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陪着三个男子搓麻将。她抬眼,一见是我,笑道:“我有朋友,暂时不奉陪了。小江,你来代替一下。” 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青年站了起来,长袍马褂,脑后还拖着小辫子,外表却斯文儒雅。其余三位也起身,只是礼节性跟我打了声招呼,继续归位。 虞琪将我领到卧室。里面红灯照明,满目琳琅,挂的是水红色鲛绡纱幔帐,宝笼里飘出缕缕熏香。虞琪后仰着坐在弹簧床上,得意地问:“我的房间怎样?” 看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她也不生气,慢悠悠说道:“现在说得时髦一点,我是安洲城第一交际花,只卖笑不卖身。这张床只有一个人躺过,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根本不计较这些,直接问她:“你不是想告诉我,司鸿宸最近在忙什么?” “别急嚒,我会慢慢告诉你。先喝杯红酒,那还是法国客人送我的。”她端起高脚杯,自己倒了一杯,给我也倒了,递给我。 我摆摆手拒绝,口气依然淡漠,“直截了当说吧,我不会待多长时间。” 虞琪轻抿一口红酒,沉吟,才悠悠开口,“宸哥……想做古人。” 我吓了一跳,接着哑然失笑起来。四月六日他就要车祸而亡,不是古人,是故人吧。 “是他亲口告诉你的?”我不动声色地问。 “不是,是他有次喝醉酒无意说出来的。”她看我脸上无讶意,以为我不相信,说道,“他还曾经要我接触博物馆馆长,打听裕王地宫的事。他的先祖在梁汉王朝,是个玉匠,后来差点被裕王杀了。” “地宫打听到了?” “没有。” 我有些失望。虞琪并不知道,司鸿宸所谓的想做古人,是想得到那件金缕玉衣。他和虞琪之间的约定,大概也跟裕王地宫有关吧? 交际广泛的虞琪得不到地宫线索,司鸿宸便停止了对她的利用,他的目光落在别的女人身上。唯一对他毫无利用价值的,是楼婉茹,所以他不惜新婚夜就抛弃了她。 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好一个冷情寡义的男子! 好一个冷情寡义 “你看,如今他有了马小姐,更不会将你放在眼里。我好心提醒你,给自己找条活路,不然有朝一日他真的离开你,你岂不是守活寡了?”虞琪见我默不作声,继续刺激我。 我暗自发笑,她请我来无非是填补内心的空落罢了。就像韩嫣嫣,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总喜欢找上门发泄一番。这种伎俩,我已经看透。 “如果没有事,那我走了。多谢虞小姐提醒。”我不冷不热回一句。 虞琪倒也不加挽留,领我出了卧室,朝在打牌的人唤道:“小江,外面不好走,你陪楼小姐出门吧。” 那个青年闻声,站起身冲我笑笑。 我想,这里就如淫窟,我出去万一摸错出处,就有大麻烦,有个人作陪正好。加上那小江文质彬彬的,我也拒绝不了。 小江陪着我出去。走到大门口,他望着天,长长吁了口气,“出来真好!楼小姐,谢谢你。” 我感到莫名其妙,问:“应该我谢你才对啊?” 他敛了眉头,一本正经道:“楼小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太危险,太肮脏!” “那你怎么来了?”我反问。 “他们逼着我来,可我坐不住,盼着早点离开。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来了!” 我愣了愣,阳光映照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带着朝气,又有莫名的冲动。像谁呢?我恍恍惚惚地站着,脑子渐渐发起晕来。 “楼小姐,时间尚早,不如我们划船去。”小江发出盛情邀请。 按常理,我本应拒绝陌生人的。可是这天,我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这游船,比现代的柴油机帆船雅致舒适得多。敞亮的船舱、雕镂细致的虫鱼花鸟、光洁的红木桌椅,无不透出精美细腻之感。我扶着栏杆,眺望两岸的风景。 江水依然荡漾不定,听到的是噪杂的市声,看到的是两岸街上各种商号。临近过年,家家户户插着彩球,挂起红灯笼,还有用松柏枝扎成的彩门…… 活了将近二十年,除了健彬,我这是第一次跟一个陌生男孩游江赏景,而且还在异世,可我一点都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只是得不到地宫的下落,心里不知是失望了,还是难受了,我只是默默地望着水波出神。 小江不算是新派青年,看我沉默不语,也不知怎样说话,时不时羞怯地偷眼看我。 几艘载着盛装歌伎的茶船经过,里面发出阵阵哗笑声。留神细看,船上坐着一些戴大盖帽,系歪皮带的军人,在那里拥妓喝唱,快活着呢。 我突然心生反感,要求小江将船停在柳荫下,自己摇摇晃晃地上了岸。小江在后面追过来,扶住我,又窘得手足无措。 我望着明媚的太阳,心想,这样就回去吗?去做司鸿宸的居家夫人? “楼小姐,你脸色不大好。”小江关切地说。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茫茫然然地问。 小江眼睛发亮,“我们去看电影!” 电影是黑白的,甚至没有任何声音。靠在木椅子上,看银幕上角色的嘴唇开开阖阖,困意潮水般覆盖,我终于睡过去了。 迷糊中,好像小江在唤我,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电影好像散场了。我呢哝了一句,脑子依然晕晕乎乎的,任凭小江半拥半扶出了电影院。 满大街鸦雀无声,天地开阔,风停,鸟噤。 荷枪实弹的士兵黑压压包围了整个影院,司鸿宸负手站着,面色凝重,眼底难掩怒意。 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 司鸿宸无声地盯住小江,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将小江牢牢揪住。 小江面色惨白,连声哀求。一名士兵捉住他的长辫子,另外一名士兵抽出尖刀,很娴熟地横刀一抹。 我的眼皮猛地抽缩,闭上了。 “我的辫子!我的辫子!……”满耳全是小江凄惨的叫声。 声音渐渐远去,风声零落梧桐,依稀有虞琪得意的笑声,随着枝叶沙沙清晰入耳。 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愚蠢之极,到底还是上了虞琪的当了。 “楼婉茹,跟我回家!” 司鸿宸只是阴冷地扫了我一眼,随即大踏步而去。只留下极轻的一哼,震响在我心底。 家庭暴力 “暴君!独裁者!” 小洋楼里,我愤怒地吼着,差点把希特勒甩过去。 司鸿宸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眼神阴霾,薄薄的嘴唇蹦出冰冷的字,“谁敢接近我的老婆,这就是他的下场!” “司鸿宸,小江是无辜的!你利用专权,这样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会激起民愤的!” 历史虽然记载,不用多久全国会掀起一场辫子革命,小江心爱的辫子还是保不住。但是一想起他惊骇的眼神,凄惨的叫声,我心中还是有了一抹悱恻。 “楼婉茹!” 不知是哪句话刺着了司鸿宸,他霍然起身,眼睛死死定住我,“你不好好给我看家,出去干什么?你要是楼祥镕的女儿,至少知道些三从四德,却光天化日之下与别的男人勾搭,你的用意是什么?” 我差点噎着,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回敬过去,“你光找别人的碴,那我请问,你天天与那些女人厮混,你的为夫之道在哪里?” 话音刚落,司鸿宸扬手,带起一股凛冽之风,随着啪的一记声响,我的面颊被掴得侧了过去。那种火辣辣的味道,浸淫在脸上,一抽一抽地痛着。 我大半个魂灵脱了窍,捂住脸,只迷迷蒙蒙地睁着眼,含糊地问了一句,“你打我?” 他的眼神明亮如炬,冷冷笑道:“醒了吗?” 我仰头盯着他,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却不敢也不能出声。此时我真的醒悟了,这是百年前,刚刚经受的不是耻辱,而是夫权。 司鸿宸此时愈加的骄横,犹不罢休地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阴冷地说道:“你以为一记耳光能够抵消你所犯的错误,那你就错了。任何人在我面前,必须知道‘服从’两字,你明白吗?从你的眼神里,我丝毫看不出这两个字。那么,我只好把你关在楼里,好好长点记性!” 他转头对勤务兵道:“把所有通往外面的门锁上!” 说完,披上大衣,戴上军帽,不留一丝怜悯地出去了。 随着最后一记大门的哐当声,整幢小楼安静下来,死一般的静。 我孤独地呆在沙发上,感觉沮丧极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阴暗渐渐袭入,因为壁炉里没有生火,冷意开始弥漫了整个客厅。更难忍的是,饥饿开始席卷而来,我开始走去厨房找吃的。 厨房里空荡荡的,连个米粒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今晚要挨饿了。我呵着手,打算上楼去。这时,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楼祥镕打来的。我刚说了声“喂”,他就在那边叱责道:“愚蠢!愚蠢!你这样贸然行动,就算司鸿宸不怀疑你,也会落个伤风败俗的坏名声!前面的事情才过去,你又惹出事端,司鸿宸岂肯罢休?你呀你呀,好好反思去吧!” 我叹口气,“虞琪的卧室里熏的是迷香,红酒能解毒,她料猜我不会喝。” “这种烟花女子诡计多端,用惯了骗人的招数,你怎么敌得过她?以后须多加防备,别轻易相信这人。” “那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顺从司鸿宸,向他讨饶求情,他就是打你骂你拿鞭子抽你,你也要忍着!唉,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赶走你,如果真这样,听天由命了。” 楼祥镕哀叹着,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就搁掉了电话。 我无奈上楼进了新房,眼望着满室奢华出了会儿神。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鲜红的掌痕还未消退,而双目赤红赤红的,怒意难除。 “韩宜笑啊韩宜笑,你这是何苦呢?”我自嘲地笑了笑。 天色渐晚,夜幕中明月东沉。我睡得很不踏实,梦魇连连,鬼魂游荡,惨叫声声。若有若无的梦境就像千万条吃人的藤蔓,紧紧缠住我的思想。 醒来,又是一个白日。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听不到大门开锁的声音,司鸿宸似乎已经忘记我了。 就这样,接连三天,我彻底陷入饥寒交迫中,经受一场司鸿宸赐给我的灵魂的洗礼。 想回去 到第四天我连下楼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缩在床上,意识变得有点模糊。依稀闻到中兴大酒店的酒菜香,隔壁豆浆店老板吆喝着将热气腾腾的咸豆浆递过来…… 我咽了咽喉咙,两腮酸水泛滥,实在撑不住了。 摸索着脖颈上的玉珠项链,脑子里一个念头:回去吧,不要在这里遭罪了。 至少在二十一世纪,有自由,有民权,男女之间是平等的。我会告诉冯大泉,我遇到了一个暴君,正遭受非人的摧残。 客厅铃声大起,我木讷地坐着,那电话催了又催,过了良久才停止了声音。我攒足最后的力气,开始为自己翻找衣服。 即使回去,也要穿戴得漂亮点,我做不来林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 好容易穿戴完毕,我扶着墙壁慢慢下楼。 电话铃又响了。 或许这是我在异世最后的铃声了。我坐在沙发上,拿起话筒,问:“谁啊?” “三妹,是我。”电话里传来楼家盛焦虑的声音,“我刚从苏州办事回来。听爹说你又出事了,近况如何?” 想想在这个异世,还是有这个“二哥”关心我的。我的鼻子酸酸的,有气无力道:“我要是死了,都是这个司鸿宸害的。二哥,对不住,我做不了你的三妹……” “司鸿宸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这王八蛋!三妹,你等着,二哥马上过来!” 楼家盛匆匆说完,电话被挂掉了。 我摘下项链,正要将其中一粒玉珠取出,突然外面的大门哐当开了。接着,一阵隆隆的汽车马达声,直到客厅门口才戛然而止。 客厅门扉洞开,阳光扫射进来,我眯起了眼睛。 司鸿宸站在面前。高大的身影割裂了缕缕光线,笔挺的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嘴角还是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感觉自己进了上海滩剧情,面前是黑社会老大,我是受虐的小媳妇。 他微微有了诧异,随即不经意似地笑笑,“气色不错,看来还可以饿几天。” 我心里恨透了他,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紧咬住唇不发一言。 他蹲在我的面前,变戏法般,从后面抽出一包纸袋,拿起一只大鸡腿,在我面前晃晃,“要不要?想吃先讨个饶。” 鸡腿香诱人,在我胃腹之间引起一阵抽紧的疼痛。我想都不想,陡地扬手就挥了下去。他迅疾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阴厉的眸子亮得耀目,“还敢这么倔!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先给我吃了!” 说完,撕下一片肉硬塞进我的嘴里,我抗拒着,终归抵不住他的力气,直至整个腮帮被塞得鼓鼓的。他接着端来一碗清水,撬开我的嘴巴往里灌。 水流淌而下,湿了我的衣襟。我俯身,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你给我吃,听见没有!”他咆哮起来,发狠地,再次将撕下的肉往我嘴里塞。 项链不见了 这时候,楼家盛从外面冲了进来。一看这般情形,扑上来揪住司鸿宸的衣领,带着满腔怒火将司鸿宸推倒在地。 “你这是想干什么?”楼家盛吼道。 司鸿宸迅速起来,拔出腰间手枪,对准楼家盛的太阳穴,凶狠地说道:“我的家事,不用你管!”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她也是我的三妹!”楼家盛已经气红了眼。 司鸿宸冷笑,“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女人,我爱怎么弄就怎么弄!” “狂妄之徒!你欺人太甚!” 司鸿宸被激怒了,手指一动,子弹上了膛。 我头上虚汗直流,明白司鸿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死撑着叫道:“我来吃……二哥,你回去吧……司鸿宸,请你放手!” 声音似极为虚弱,丝丝细细的。我缓缓地站起身,眼前顷刻间乌黑一片,头顶上的石膏梁栋模糊着弯曲了起来…… 等我苏醒过来,自己已经躺在房间里。灯光黯淡,人影绰动。 “夫人醒了。”有人用英语说了一句。 我抬眼,床头站着一名金发碧眼的老神父,正端详着床顶上挂着的盐水瓶,笑道:“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他朝我和善地眨眼睛,眼角刻出几缕皱纹。 “多谢马丁神父。”黑夜里,司鸿宸也用英语说话。 马丁神父提起药箱,司鸿宸送他到外面。我听见马丁神父继续说:“将军,您的夫人很可爱,将军一定会温柔地待她,是吗?……” 余下的话语俱不清楚,我听着自己略显粗沉的呼吸声,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司鸿宸坐在藤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不想理会他,别过脸去。 这回他不再计较我的态度,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才说:“你先起来,粥快凉了。” “我二哥呢。”我淡淡地问。 “回去了。我已经打电话过,你就老老实实待着。”他的口吻带了命令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来这些粥的,自己似乎有了力气,便起来默默地吃。他一直等到我吃完,才拿起保暖瓶走了。 壁钟敲了一下,已是下半夜。 小洋楼里悄然无声,我缓过劲,费了很长时间才睡着。这一觉,竟是无梦。 清晨鸟声聒噪,阳光顺着窗帷缝隙偷撒进来,又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我起了床,感觉精力又充沛全身,我韩宜笑又回来了。 掀开窗帷往花园方向看,司鸿宸已经完成了慢跑,勤务兵正将早餐送进来。我不想跟他一起用餐,呆了良久才慢吞吞盥洗完,披上厚实的棉袍,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手习惯性地伸进颈脖抹了抹,这一抹竟让我惊骇住了。 我的玉珠项链不见了。 不可理喻 “会去哪里了呢?” 我沿着床帏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索了几遍,丝毫不见玉珠的踪影。顿时瘫坐在藤椅上,全身冷汗热汗交加。 昨日玉珠分明还在身上,我曾经摘下它,想回到现代去……想到这里,我疯了一般冲下楼,在客厅沙发上翻找着。 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一股冷意从脚底幽幽弥漫至全身。我望了望窗外,不由自主地往外走,绕过花园,一直到了司鸿宸的书房。 他正坐在书桌旁,手里捧着本书悠闲地看着。看到我进来,眼皮抬了抬,问:“身子好了?急匆匆的有什么事?” “我的项链呢?”我面对着他,冷声问道。 他的唇角抽了抽,露出一缕淡笑,打开面前的抽屉,从里面掂起一根项链,“是不是这个?”我一见正是我的,扑过去想从他手里夺走,他手一松,顺势合上了抽屉。 “司鸿宸,把它还给我!”我大喊。 “先告诉我,这项链是从哪儿来的?”他不急,慢慢地问。 “当然是从楼家带来的,随身之物。” “要不要叫个楼家人过来问问?”他审视着我的脸色,扬手示意我离开,“项链我没收了。等找到确凿的理由,证明是楼家的东西,我再还给你。” 我又气又急,怒骂:“司鸿宸,你真是蛮不讲理!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要没收?一个堂堂南征军将领,连这种琐碎的女人家事情也要管,你太不可理喻了!” 他不气也不恼,任凭我骂个够,只顾看着书不理我。我骂得唇焦口燥,只好悻悻地出来。我不明白他暂扣我项链的目的是什么,把此事归于他在胡闹。而自己确实没有理由证明这是楼家的东西,想想还是暂时放在他那里,等机会再说。 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马丁神父的出现,和他半夜送来的那碗粥,而有任何的改善。 暴君,这是我对他下的定义。 倔强,是我的本色。我不会因为项链在他手里,而去逢迎他,屈就他。 他在小洋楼设了卫兵站岗,我被囚禁在楼里,一举一动尽在他的掌控之下。好几次我趁着他离开,悄悄摸向他的书房,而卫兵会嗅到我的踪迹,适时地出现在面前,往往让我无计可施。 安洲城的上空烟花漫天,新年到了。 在除夕的夜晚,我开始思念还在康宁医院的母亲。以前她对我时好时坏的,也许是麻木,我感受不到一丝亲情的温馨。回头想想,这二十年的除夕都是跟她一起过的,如今在这个世界,那种思念竟变得无比的强烈。 如果项链在,我会毫不犹豫吞下一粒玉珠,穿梭时空,回到破旧的老房子过年。冯大泉不是告诉过我,我有三次回去的机会吗? 到时,我宁可给我的大脑充上现代人的智慧后,再回到这个暴戾者的身边。 整个南征军放假一天,那辆德国霍希车也完整无暇地回来了。司鸿宸踌躇满志,一早开着他心爱的车犒劳三军去了。剩下我孤零零守岁。一直到天色开始蒙蒙亮,他才满脸酡红地回来。 他大概发现有点不妥,良心突然如昙花一现,笑着说:“新年打算去哪里玩玩?” “我想回趟娘家。”我表面异常的平静。 他略加思忖,竟然答应了。 于是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我给楼祥镕去了电话,独自去了楼家。 偷听 楼祥镕一见我,劈头就问:“最近有什么新情况?”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提及被软禁的事情。楼祥镕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听说他跟省里马议员走得相当近,你是女人家,自然不懂这些。马议员是出了名的奸诈小人,没有任何好处,他连六亲都不认。司鸿宸跟马家小姐搅在一起,迟早会吃大亏,除非他娶了她,把你休了。” “休了也好。”我狠狠地说了一句。 楼祥镕大为生气,叱道:“少说这种不争气的话!休了是其次,就怕你有朝一日成寡妇!为了裕王地宫,他拉拢一个,得罪一个,到时候死在谁手里也不知道!” 遭了一顿训斥,我才如获大赦出来,按规矩进了楼婉茹母亲的房间。 楼婉茹母亲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她身边伺候的余嫂倒惊喜地看我。 “姑爷怎么没来?”楼婉茹母亲问。 “军务繁忙。是我自己想回来的。”我照实说了。 “本来找个好女婿,想享点清福,如今愈加落得不太平。”楼婉茹母亲竟然也是满肚子的不满,“你父亲又想娶第五房太太,都花甲之年了,也不知道撑着点。你在这里少待几天,早些回去,姑爷的风流轶事连我都听说了。” 说完,唤过余嫂,“小姐这两天在楼家,你且去伺候着,催她早些回去。” 余嫂欢天喜地带我上了楼婉茹的房间。我刚落座,不知道是乐极生悲,还是久别重逢,余嫂眼泪都出来了,“小姐,你这一去瘦了!姑爷是不是怠慢你?老奴在家一天到晚替小姐担心着呢。” 我心里甚是感动。想余嫂一个老女佣,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高尚到何止百倍千倍!当下我抓住她的手,将我苦思冥想的话说了出来,“余嫂,我要你帮忙。如果有一天司鸿宸找你作证,你就说,我脖颈上挂的玉珠项链是你送的。” 余嫂虽有惊惧之色,只是一刹那放松下来,轻声道:“小姐……老奴买不起这东西。” “你就说是你祖传的。你因为把我当亲闺女看待,当嫁妆送我了。” “小姐怎么说,老奴照办就是。只要小姐平安无事,老奴就是送了性命也无所谓。”余嫂颤抖着抽出帕巾,不断地抹着眼泪。 我心下更是感激,轻轻地抱住了余嫂。 继接的两日,楼家还算太平,我整日待在房里倒也逍遥自在。 这一天,楼家盛过来了。 他显得有点心事重重,只是匆匆与我说了几句话,就去了他父亲的院子。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躁动不安起来。余嫂去别处忙乎去了,从窗口向外望,院门内外寂寂无人。我略加思索,轻轻掩上房门,踮着脚悄悄然下楼。 我识得通往楼祥镕房间的小路,避过两名男佣,从竹林一带走,这样直接进了楼祥镕院子的楼梯口。刚想上楼,一只花猫从柱顶窜下,朝我“瞄”地叫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不敢上前,挥手催促它离开。那猫与我对视了一会儿,才兴趣索然地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这回总算摸上了楼梯,从木结构的墙壁侧耳往里面细听,能清晰地听到楼家父子的说话声。 美男配丽人 楼家盛正慷慨激昂地说着:“国家多事,末世之争。偌大的安洲城,岂容南征军胡作非为?司鸿宸在一天,就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那你说该怎么办?”楼祥镕颤颤巍巍的声音,可以想象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在抖动。 “我们应该当机立断,暗地里杀了他!政府若来追问,也可以说是乱民所为。司鸿宸仇人太多,政府追查不出什么,何况里面还有人巴不得他死呢。这样,安洲城还是我们的天下!” “不行,我现在不想他死!” “爹,您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件金缕玉衣。您也只是听说而已,如果裕王地宫里面没有金缕玉衣呢?” 屋子里没有了说话声,一阵窒息般的静默。 我呆了似地站着,心中的惊惧止不住地溢出来,凉彻了脊背。 好半晌,楼祥镕才说话:“你们谋反叛逆,是你们的事情,我无力干预。但我要的是金缕玉衣,其它事一概不管,你们不要害我!” “爹……” 楼家盛还在试图说服父亲。那只花猫越过屋顶,从马头墙一面朝这儿过来。我无奈小心地下了楼,顺着廊道穿过天井,最后站在翠竹丛边直喘气。 这个时候,我是不愿意司鸿宸提前死亡的。司鸿宸还没得到地宫出口的秘密,我还没有完成该完成的任务。 想起司鸿宸飞扬跋扈的神态,我的眼前一阵发晕。 头上不见一丝乌云,太阳慢慢斜向西边,金色的光芒笼罩整个楼家大院,弥漫着一种令人迷惑的尘埃。我恍恍惚惚地走着,竟然走到前院大门,直到管家唤了我一声,我才清醒过来。 “小姐,您这是想出门?” 我反应有点迟缓,勉强答道:“天晚了,四处走走。哪里有电话?” 管家忙领我到会客厅,指了指茶桌上的电话,躬身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的手心里密密的全是冷汗,却不再犹豫,摇动了电话机。 电话竟然通了,耳边是司鸿宸深沉的声音,“喂。” “是我。”我迟疑了一下,偷眼望了望管家,又道,“家里还好?” 一蓦沉静。司鸿宸接着笑起来,像是遇到很有趣的事情,又像是在嘲讽,“怎么,刚出门两天就想夫君了?你们女人的心还真搞不懂,要你讨饶,偏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已经腻烦了,你倒送上门来。” 可以想象他坐在书房里,双脚搁着矮脚案,一手拿着《司鸿志》,一手拨弄着我的玉珠项链,悠闲着呢。 我气得差点背过去,重重地放下了话筒。 受了司鸿宸的刺激,我接连又待了两天,直到楼婉茹母亲亲自过来催促了。 “你们是不是哪里闹别扭了?姑爷纵然有不是,你好歹也是洋房里的女主人,别被外人轻视了,赶快给我回去!” 我磨蹭了半天,最后决定让余嫂陪我上街买点东西,然后我自个赶回小洋楼。 正是春节,大街上到处洋溢着节日快乐的气氛。望店铺上都张灯结彩,车来人往,川流不息。人们穿着簇新的衣装,或作揖问安或高声喧嚷,一派祥和。 我提着满满一袋子物品,从一家洋行出来。 那辆熟悉的德国霍希车正从眼前经过,喇叭声一响接着一响,两边的行人车辆纷纷避让。一时,我木在那里,目送霍希车沿路张扬,距离我百米远停住了。 司鸿宸从里面出来,并开着了另一扇车门。米黄的西装,同色的领带,看起来俊逸百般。他难得看上去满面春风,弯身,从车内牵出一双纤纤玉手。 丽人打扮得十分艳丽,一身衣裙皆是时髦的下摆宽松的蕾丝花,腰身勒得如扶风细柳,袅袅娜娜地勾住了司鸿宸的手臂。两人说笑着进了一家法国餐馆,丽人头上的月季花一点一点地抖着,恍如潋滟。 “小姐……” 我回眸,余嫂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是说不出的关心。 “走吧,我应该回去了。”我平静地回答。 正要和余嫂分手,恰恰这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发炮弹,落在法国餐馆前。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震得所有的玻璃橱窗都晃动起来。 街面上的人群像捅翻的蚁穴,乱了。人们四处逃窜,哭喊声连连。我被余嫂拉着,拼命往另一方向跑,回头看时,只见餐馆大门着火了,一股烈焰冲天而起。 喋血事件 我跑得满头大汗,见身边的余嫂已经跑不动了,便叫了辆黄包车,吩咐车夫将余嫂拉回楼家。 “小姐,你怎么办?”余嫂不无担心地问。 “不要紧,我马上回小洋楼!” 送走了余嫂,听着不远处枪声和炸弹爆炸声,我的心情也一直在翻腾着。司鸿宸会不会出事?他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回到小洋楼,站在新房的窗口远眺,枪弹声渐渐沉寂了,城中那片火光也渐渐熄灭。我一个人坐卧不安,站岗的卫兵早就撤了,周围的空气窒息得让人不得呼吸。 过了很久,外面传来车子由远而近的声音,紧接着,半闭的铁栅门发出一声轰然的巨响。从窗口望去,司鸿宸的霍希车正快速驶入花园,拐了个弯,直向车库而去。 我不禁长嘘了一口气。 良久,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司鸿宸大步流星的身影。 我心知有异,急忙下了楼,开了客厅的门,出去察看。那辆车就安静地停在树荫之下,车门半敞。 司鸿宸靠在方向盘上,一手扪胸,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司鸿宸!”我摇晃了他一下,他壮实的躯体直直扑倒过来。我双手用力托住,这才发现鲜血染红了他的西服,又从他的指缝中滴流出来。 “扶我上去……”他眉头紧蹙,一字一顿地呻吟着。 我大惊,左右望了望,便急忙用尽全身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司鸿宸扶进了客厅。又觉得不妥,费尽好大的劲儿才将他搀扶上楼梯。 这时候的司鸿宸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他的房门又是锁着的,我顾不得其它,将他背进新房,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现在,我坐在床前,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司鸿宸,回想其刚才还春风满面的模样,不禁苦笑地摇了摇头。 我到厨房烧了一锅开水,又在储藏室找来一包外伤器械、绷带、药品等,点燃酒精锅,仔细消了毒。然后开始给他脱衣服,洗濯伤口、敷药、包扎,最后绞了热毛巾,从头到脚给他擦洗得干干净净。 收起染血的衣服,我望着司鸿宸仰躺在床上,而且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心中无比的畅快淋漓,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清爽畅通。 司鸿宸的伤势并不太重,很快就苏醒过来。他睁眼一看,似乎大吃一惊,顺手想拉动一床线毯,将自己遮掩起来。也许是碰着伤处,不禁低吟一声。 “劝你别动,子弹还在里头呢。”我阴沉地哼了哼。 “伤在哪儿了?”他痛苦道。 我故意小题大作,“左胸,说不定伤着心脏了呢。”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了担忧,司鸿宸虽然年轻力壮,如果不将子弹取出,恐怕他难逃这一关。 “帮我叫一下马丁神父,我受伤的事不许说出去!”他报出电话号码,声音微弱,威慑力依旧。 马丁神父接到电话,没过多久赶到了。 此时夜幕降临,房间里灯火通明。我手提美孚油灯,站在床前,凝望司鸿宸麻醉后熟睡的脸。马丁神父正用手术镊子夹出一颗沾血的子弹,轻放在盘子上。 “夫人,很荣幸再次见到您。夫人的英语非常流利,我非常惊奇。” 马丁神父包扎完伤口,边整理药箱,边笑着说。 “我曾经还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呢,这点英语算得了什么。好歹学了几年,没想到在这儿派上大用场了。”我暗自感觉好笑,心头的愁云,也暂时被拨开了。 送走了马丁神父,我上楼收拾房间。麻醉还没过去,司鸿宸依然熟睡着。 我收起所有换下的衣裤和染血的绷带,想拿到卫生间洗去。刚出了房间,啪啦一声,一串钥匙从衣物堆里掉了下来。 一个念头很自然地涌上心头,里面是不是有书房的钥匙? 回头望了望房间内的动静,我抓紧时间,提着美孚油灯下了楼。出客厅,穿过花园,来到了司鸿宸的书房门前。 挨个取出钥匙试试,才试了两把,书房门开了。 我就像一个夜潜的盗贼,鬼鬼祟祟滑行在黑夜之中。美孚油灯忽明忽暗的,我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第一道抽屉,我的玉珠项链赫然在目。 心内狂喜万分,犹如见到思念已久的老友,我小心地提起项链,重新挂在颈脖上。然后执起油灯想离开,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 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放着那本《司鸿志》。 纸页破旧,俨然是司鸿宸的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死于战争。让我失望的是,里面记载到司鸿宸父亲去世为止,有关司鸿宸一字未提。 司鸿宸的一生,要靠冯大泉的母亲撰写。戎马生涯,多少次逢凶化吉,这样自信满满的一个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最多还有三个月的生命。 我将《司鸿志》重新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锁上书房门。 司鸿宸已经醒过来了,睁着一双深邃不可测的眼睛,却一点也不能动弹。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因为项链到手,他现在又是处于随人摆布境况,我的口吻里盛满了强硬。 “司鸿宸,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想教训任何叛党忤逆。勇敢面对这次惨痛的血的代价吧,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快复原!在以前,你是一切,我只能听从你的命令。现在,你是伤员,我是看护,就应该你听我的命令。你听着,吃药、吃我做的饭,养好身体,准备新的战斗!这就是我的命令!” 说罢,不去理会他惊诧万分的表情,将厚实的暖被覆盖在他身上。自己睡在已经铺好的地板上,呼地吹灭了油灯。 三人对峙 知道我最不愿意接到谁的电话?不是楼祥镕,也不是楼家盛,而是虞琪。 年一过,气候趋向暖和。花园里各种不知名的花儿开了,两边翠竹丛生,藤萝蔓挂。中间桂花树枝叶茂密横逸,阳光从上面洒下千万条金缕。 司鸿宸养伤期间,就喜欢在那里流连。 这一天,几名南征军将领商议完公事,悄然离开小洋楼。我给司鸿宸搬了把竹靠椅,放在桂花树下。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天空,偶尔闭目遐思。 客厅里的电话铃在响。 他警惕地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我会意,进了客厅提起话筒,“喂。” “楼婉茹,近来过得怎样?”虞琪悠扬的声音。 我心猛然一阵痉挛,好容易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问:“有什么事?没事我挂掉了。” “有事。”她极为清脆地回答,“我找宸哥。” “他不在。” “去哪儿了?” “去广州开会了。” 依照司鸿宸嘱咐,任何人打电话问起,我就是这样回答。楼祥镕父子也来过电话,表面上是无意提及,我明白他们的动机,也是这样应付过去的。 起初,餐馆爆炸事件在各大报纸闹得纷纷扬扬,备受关注的男主角从容开车离开现场,这会儿人又不在安洲城,人们自然没了谈论的兴趣,此事没过多久便偃旗息鼓。连楼祥镕父子也错误地以为,司鸿宸毫发无损,偷袭行动失败了。 我以为虞琪也会相信,岂料她冷笑一声,道:“你在骗谁啊?我知道宸哥在家里。” “虞琪小姐,你也太自作聪明了,我才不会像你奸诈狡猾。”我挖苦道,心里却怦怦直跳。 “要不要赌一把?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想当初我跟宸哥朝夕相处,他想什么,想做什么,一个眼神我就可以心领神会。何况,他无论去了哪里,十日之内肯定回来。这次都大半个月了,他连个影子都没现身,不得不让人起疑啊。楼婉茹,我说得对不对?” “你相信不相信请随便,我不想跟你说话,也请你以后少打电话过来。”我差点语塞,坚决地搁下话筒。 重新回到花园,司鸿宸一瞬不瞬地定住我,眼里深不可测。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虞琪毕竟是他的老情人,红颜知己不易求,情深意切更难觅。 “她要来见你。”我淡然告诉他。 “虞琪?”果然,他一开口便说出虞琪的名字,眼神清亮亮的。 我默不作声。司鸿宸微微笑了下,说道:“如果相信了你的话,她就不是虞琪了。要是她真的来了,你开门让她进来。” 接下来的一幕就是恋人之间重逢,郎情妾意,相看不厌了吧?我的情绪没来由的空洞,像是好容易流出的清泉遇到沙漠转眼干涸。 大半月衣不解带的精心伺候,还真抵不过虞琪的一句柔声细语呢。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虞琪一来,司鸿宸的伤势好得更快,我的任务完成得也会顺利,不是很好吗? 虞琪果然来了。 司鸿宸换上了家常藏青羊绒毛衫,依然斜倚在竹椅上,膝下放着一本历史书。客厅里的留声机放着音乐,那女声的靡靡之音飘袅而出。 虞琪高跟鞋嗒嗒踩过青石砖道,一见司鸿宸,眼里泪光盈盈,柔声道:“宸哥,我想你啊,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害我天天为你担惊受怕。” 说完,视我为无物,款步走到他的面前,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子斜倚着想靠过去。我怕弄伤了司鸿宸的伤口,正要上前阻拦,司鸿宸早先一步拿书挡住,眉头大皱。 “虞小姐,你这风骚味愈发浓了。我妻子在看着呢,你这样一搞,她又要误会了,看来晚上轮到我被罚擦地板了。” 他重重地哀叹。虞琪倒惊了惊,这才不甘心似地松开了她的拥抱。 我一时愣住,不解其意。依稀看见虞琪寒冷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清晰可见。 虞琪转眼轻轻一笑,笑意温柔,“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夫人说你出远门,我还不信呢。实话实说不就完了,害我大老远的跑一趟。” “是我要她这么说的。” 司鸿宸悠然回答,朝我轻轻招手。我依然心存疑惑,但还是乖乖地过去,踌躇着将手伸过去。 他的手指一动,就这样握住了我的手。 夫妻 “总之,我希望这段日子,能够好好过我们的二人世界,外界的人不要来打扰。这是我的家事,难道也要满大街去吆喝吗?虞琪小姐,你来我家,就算是第一个给予祝福的友人吧。” 司鸿宸微笑着,笑意分外温柔。他的手指带了温度,仿佛浸在热水里慢慢沸腾,让我都有些瑟缩。我动了动,他的手骤然收紧。 他眉头的深沟在加深,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 我说话了:“虞琪小姐,知道我电话里的意思了吧?我们现在是属于彼此的,不希望外人出现,请你离开吧。” 虞琪脸色时红时白,以致不复忍耐,一跺脚就往外面走。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佯装送她出去。虞琪在门口停住了,回身望向花园,转眼又变成满不在意的模样,道:“他对你好只是心血来潮,我知道他的脾性。楼婉茹,你别得意,我不会放手的!” “你不是说他想做古人吗?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这个世上了,你还抓住他不成?”我挖苦着,实则提醒她,司鸿宸来日不长了,放弃这个顽固的念头吧。 “他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前世今生我都缠住他!” 虞琪近乎凶狠地说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再次瞪了我一眼,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这女人……疯了!” 我心下一阵恍惚,终是鄙夷地朝着虞琪的背影啐了一口。 夜间下起春雨,淅沥的雨水刮过门窗沙沙作响。 司鸿宸躺在我的床上大半月了,衣来顺手饭来张口,他似乎很享受这一切。当然,我睡地板也这么长时间,免不了腰酸背疼,所以好多次赶他回自己房间。 他懒着不想走,说话甚至振振有理,“我的是弹簧床,马丁神父说硬度不够,不利于伤口复原。你的床软硬适中,有助于良好睡眠。要么你睡我房间去,不过半夜我有事叫你,你要竖起耳朵睡。” 望着他狡黠的笑意,我往往无语以对。我们的话题总是以床垫开始,最终我妥协而告终。不过彼此的话语多了起来,气氛也逐渐融洽了。 而这晚,司鸿宸开头的一句竟是表扬,“今日表现不错,虞琪终是信了。” 我的话里隐隐带了一丝嘲讽,“她真心待你,你却赶她走,不心疼?” “不,我知道她的目的是一探虚实。我怀疑她跟那些人有勾结。” 我一惊,抬首望去,司鸿宸笑意早已敛去,寒气从眼中疾速闪过。怎么回事?事态怎么搞得复杂了? 我不禁问道:“她不是跟你有约在先吗?” “我们曾经约定,结婚之夜我去百乐大酒店赴会,她将地宫之谜告诉我。这是我和她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她不得干涉我的家事,大家各不相干。结果证明,她带来的消息是假的,倒纠缠上你了。为这事,我特别后悔。” 闻言,我的瞳仁瞬间紧缩,一个炸雷似在头顶炸开,我后退了一步。 楼婉茹,你真的不该死!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你倾慕已久的,就算他有一万个错误,你也应该等待他一万零一个,那就是认错!楼婉茹啊,曙光在向你招手,你却已经魂归九泉,犯下的错误何止是他啊! 他第一次提起了裕王地宫,提起了洞房之夜的出走,他以为我就是楼婉茹,可我不是。 楼婉茹已经死了。 而我泪如泉涌。 “怎么啦?怎么哭了?”他显得不知所措起来,用右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那件事不要再提了,你要是感到委屈,我回我房里睡好了。” “这床是硬的,你的是软床,听见没有?”我大声朝他发脾气,抹掉脸上的泪水。 他垂眼,唇际又有笑意,“你说话比这床还硬,真不知道楼家是怎么教养你的。楼婉茹,你什么时候像你名字一样,温婉柔软,哪怕装一下也好啊?” 我微微蹙眉,一时沉默不语。 黑夜里,依稀有人在不断地提醒我,“你现在是楼婉茹,不是韩宜笑,想得到地宫的秘密,你必须赢得司鸿宸的信任……” 他现在开始信任我了吗?是因为他把我当成楼婉茹,还是我就是楼婉茹? 我纠结着,头痛欲裂。 司鸿宸躺下了,瞧着我失神的样子,眼神认真起来。 “楼婉茹,你过来。”他拍拍旁边的锦被,向我示意,“今夜你睡在里面,我们本是夫妻,可以试试……” 他说得艰涩无比,却又吐字清晰。我浑身不禁生了汗意,犹豫着,犹豫着。 最终,我躺了上去。 那一个夜晚,和风漫卷细雨。房间里司鸿宸睡得沉,呼吸声轻微而有力地起伏着。我闭目躺着,只要一伸手,一动腿,就会触及到他的身体。 时间像恒古那样的漫长,我听着挂钟从一下到五下,天终于亮了。 异世浪漫 两个月后。 安洲城郊外,一树树樱花正怒放。远远望去,繁花似锦,云蒸霞蔚般耀眼夺目。 司鸿宸脚踏单车,穿梭在花海中。周围每几十米一岗,士兵们如临大敌,警惕地察看方圆动静。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司鸿宸的影子时隐时现。他的枪伤已近痊愈,满耳都能听到他惬意的笑声,而我的心情总像天空上的积云,翻滚涌动不能平静。 下个月车祸就要发生,司鸿宸似乎已满足于眼前安宁的日子。自从那夜之后,有关裕王地宫之事不再提及,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要空手而归了。 有件事让我心存疑惑,甚至始终不能释怀。 司鸿宸发现项链被我拿走了,但是他不问也不追究,仿佛上次果真是他在胡闹。照理我应该庆幸,一个念头无意撞进了我的脑海。 三枚玉珠是司鸿家族历代传下来的,为什么书房里的《司鸿志》里面没有任何记载?又或者他们是口口相传,冯大泉母亲濒临弥留,万不得已写下来的? 无论如何,司鸿宸理应知道玉珠的来历,他会不会将我的玉珠与司鸿家族串联起来? 民国初年的玉珠究竟在哪儿呢? “楼婉茹。” 不知什么时候,司鸿宸的单车出现在面前,他一脚踩地,微笑地看我。他浓密的头发沾有细碎的花瓣,漆黑的眼睛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的头又开始发晕了。 我总是一半处在现代,一半处在百年前,思想迷离杂乱,纠结缠绕不能自拔。 真应该回去了,不然我会发疯的。 “楼婉茹,你在想什么?”司鸿宸笑得露出白玉似的牙,指了指后面,“上来。” 我迟疑着,最后还是坐了上去,拉住他的外衣。 他带着我骑得飞快,后面跟着一队追赶的士兵。一路能听到樱花在风中飘落的声音,那份幽香飘向更深更悠远的地方。 这时候的我又轻飘飘地遐想起来:健彬带着我穿街过巷,道路两旁的樱开出粉白浓密的花朵,风吹过,好像绯云轻盈而下。我陶醉在里面,闭目环住了他的腰…… “到了。” 司鸿宸的声音唤醒了我,我睁眼看时,发现自己的双臂正环在他的腰上。 我吃了一惊,连忙松手,跳下了车。 司鸿宸仿若不觉,将单车丢给赶上来的士兵,甩开大步往前走。我赶不上他,索性踩着高跟鞋奔跑起来。 我们沿着山路往上走,穿过一带丛林,两边古松参天,一座千年古刹赫然出现。走进山门,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竖起巨大的绿漆金纹石碑,上面雕刻四个金光闪闪大字“佛陀圣境”。 这不是位于溪江区著名的佛陀寺吗? 佛陀寺我虽然没来过,那个金纹石碑总是出现在广告杂志上,成为安洲城对外宣传的一大名片,我是认得的。 这才明白,我现在就在溪江区。 司鸿宸佯装骑车,避开这么多耳目,难道真有什么目的? 我顿时热血沸腾,兴奋得差点要唱起歌来。 佛陀寺主持在石碑前迎接,躬身送我们上了台阶。此时钟声悠悠,烧香诵佛的人们络绎不绝,我们的简易装束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主持为了谨防万一,还是从一侧门走,直接到了藏经阁。 这里游人止步,是说话的好地方。从藏经阁高处往外看,视野开阔,能清晰望见上百里的秀丽河山。 “将军请看,正面那座大山就是麒山。从这边看,正像麒麟张口咆哮,麒尾能延伸几十里地。裕王地宫就在麒麟大口深处,此处人迹稀少,时有毒蛇出没,一般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好!”司鸿宸眼光炯炯发亮,“历尽艰辛,总算找到地宫下落!” “将军打算用何方法打开地宫之门,外人又不会起戒心?” “我会以士兵操练为名,准备炸药两车,炸开地宫之门!” 佛陀寺的钟声轰鸣,响彻整个山峦。落日正在缓缓走向西天,将明媚山川染成胭脂血色。 从寺院出来,参佛的人渐渐离去,寺内寺外一片安静。司鸿宸的脚步走得缓了,我们几乎并肩走着。 哗哗的松涛声涌进了我的耳内,让我刹那间又有了隔世的感觉。此时一阵风起,伴着寒冷的气息,我忍不住一颤。 司鸿宸在旁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定定地望住我,眸子光彩幻变。 “冷吗?”他问。 我避开他的眼,答得极为干脆,“不冷。” 他瞪大眼睛,忽然一用力,狠狠地拥住我,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带着温润的吻落在了我的唇间。 (唉~如果有鲜花、有留言、有推荐、有收藏、有红包更好,我会考虑今天再更新滴:-() 假亦真来真亦假 就在一刹那,我只觉得脑子里有流水徜徉而过,紧接着,就是一片空白。 冯大泉答应过,我会毫发无损地回去。 与司鸿宸同床共眠,与司鸿宸唇齿相交……当然,我还是毫发无损。 接下去又会怎样? 或许永远不会怎样,又或许就在下一刻,可我不是楼婉茹。 所以,我也无法满足他任何事。 我竭力保持清醒,用了点力气,想推开他。他拥我更紧,颀长的影子几乎遮蔽了所有的光线,令我无法动弹丝毫。 隐约的香风缭乱间,他的呼吸绵绵压在我的脸上,浓郁得毒药一般的迷惑,足以服杀任何人。 我开始站立不住,细微的止不住的颤抖。 这个时候,他却放开了我。神情不带一丝隐藏的倨傲,用极爽朗的声音说:“楼婉茹,不出半月,我会让你大开眼界。这事关系到司鸿家族的荣耀,关系到司鸿先祖究竟给后人留下了什么?” “是旷世遗宝吗?”我明知故问。 他不再作答,只给远远站立的士兵打了个手势。 “先送你回家。今晚我去军营,商议一些事情。这段日子会很忙,伤势好了等于自由了,多亏马丁神父。” 他见我垂眸不语,会意错了,粲然一笑说道:“当然,你的功劳最大。我的夫人,等着我赏你吧。” 说完,低头又在我唇上亲了一口。 回到小洋楼,司鸿宸很快开车走了。偌大的客厅又是我一个人,神志恍惚,心情久久不得平静。 电话铃声大作,我一个寒战。提了提神,我才拿起话筒。 楼祥镕近似冷鹜的声音响了起来,“婉茹,你明日抽空回来一趟。” 我不由按住太阳穴,勉强应付道:“明天司鸿宸在家……” “我知道他天天在家,和你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了两个多月!这会儿司鸿宸的德国车满大街又可以耀武扬威了,你的功劳不小啊。明天给我过来!” 我明明不怕楼祥镕的,他也只是要裕王的金缕玉衣罢了。可是就怕这些人来阴招,到时候连个逃生的机会也没有。我一夜忐忑,床的另一侧空荡荡的,心情更是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去了。 刚进楼家大院,恰好碰上余嫂。余嫂看见我大吃一惊,悄悄将我带到角落说话。 “小姐,不是老奴赶你,楼家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几天前老爷气冲冲进了夫人的房门,开口就把你痛骂了一顿,说你没良心、胳膊肘往外拐……反正全是不好听的话。夫人被气哭了,又不敢跟老爷撒气,胸闷得今天还难受呢。” 我冷冷一笑,“他们怎么骂,我无所谓。这次过来后,真的不会来了。” “小姐,你不会不记得老奴吧?”余嫂流了泪。 我的心头感动得酸酸的,就势搂了搂余嫂的肩膀,安慰道:“我会想你的,余嫂。再见。” 楼祥镕的房间里。 没有了上次炭火的暖意,楼祥镕的神色犹如万年冰封的水窖,满目寒气。 “司鸿宸受了重伤,你为什么瞒而不报?” 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淡然反问:“法国餐馆事件,是二哥他们干的吧?” 楼祥镕脸上的肌肉一紧,随即满不在意地哼了哼,“他的事我管不了,我关心的是金缕玉衣!我问你,你跟司鸿宸相处这么长日子,难道没有一丝金缕玉衣的消息?” “没有。”我断然回答。 “昨天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在城北郊外玩得尽兴,眨眼间不见了人影。你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大暗,你说,这么长时间你们干什么去了?” “我们在赏樱花呢。这么久没出来,司鸿宸想多走走,他跟我玩捉迷藏,连我都找不到他。” 也许我的面上并未露出半分异常,楼祥镕的神色变得愈发狰狞,牙齿磨得咯咯响,似乎想活生生将我咬为碎片。 “混帐!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想欺骗是不是?连傻瓜都看得出来,司鸿宸已经对你另眼相看。他刚伤愈出门,诸般大事等着他去做,他还有闲心在郊外和你捉迷藏?他是学精了,变得聪明了,不再大张旗鼓寻找裕王地宫了!没想到你也学精了,敢这样欺瞒父亲!说,裕王地宫究竟在哪儿?” 我不是大家闺秀 “我真的不知道。” 刚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我捂住脸,耳朵轰鸣作响。 才短短几个月,竟挨了两个男人的耳光。我苦笑,该世我造了什么孽了?楼祥镕开始破口大骂,我盯着这张晃动不已的老脸,感觉越变越陌生,越变越恐怖,竟似电影里千年不朽的木乃伊似的。 楼婉茹怎么有这样的父亲? 我的倔强又上来了,开始替楼婉茹控诉道:“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你泯灭人性,竟将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当赌注,不惜毁掉女儿的生命,你不配做我的父亲!” 楼祥镕气得烈焰灌顶,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他连叫几声“打死你”,提起他的虬龙拐杖,再一次朝我劈头而来。 正在这时,楼家盛出现了。 他冲过来夺下楼祥镕的拐杖,提醒道:“爹,你要是打伤了三妹,司鸿宸那里更是无法交代了!三妹虽然顶撞了您,但是胳膊肘并没有往外拐啊。您想,她要是六亲不认,早就把您的想法告诉给司鸿宸了。司鸿宸一旦知道,带着兵马过来,楼家怎会如此太平?” 楼祥镕指着我,直喘粗气,“这个孽障,气死我了!” “爹,您就别气了。我就送三妹出门,我会好好劝导她。” 楼家盛暗地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一声不响地出了房门。 楼家大院门口,我兀自站立着。回头望了望那恢弘森严的黑漆大门,深深呼吸外面清新的空气,感觉就如潜埋在淤泥已久,终于浮出水面一般。 “三妹,爹其实很简单,他不就是想一件金缕玉衣吗?他火气大,你就顺着他。即使真的将秘密告诉他,他也不一定能得到。”楼家盛安慰我。 “而二哥却不同了。你要的,是司鸿宸的性命,对不对?”我平静地说。 楼家盛脸色一凝,略显尴尬地讪笑,“杀他也不容易。再说,他毕竟是我的妹夫,这也关系到三妹的终身幸福,我想过了,不再做这种愚蠢的事了。其实——” 他顿了顿,继续说:“实话告诉三妹,我们也对金缕玉衣非常感兴趣。如果裕王地宫里真的有金缕玉衣,只要将它取到手,任凭司鸿宸子孙满堂、万寿无疆。” 我心里冷冷地笑了。无史料记载,楼家盛等人能得到金缕玉衣,它必定是属于司鸿宸的。 “二哥,多谢你几次三番救我于父亲的棍棒之下,让我免遭皮肉之苦。我知道,在楼家只有你跟我最亲,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如果有一天司鸿宸打开地宫之门,我会第一个告诉你。至于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像交代后事似的,跟眼前的人或物作别,弯身进了黄包车。 转身之际,我清晰地看到,一抹狂喜在楼家盛眼中掠过。 夜里挂钟刚敲十下,我正要躺下歇息,花园里传来熟悉的汽车喇叭声。 披衣下楼迎接,司鸿宸从一带树荫过来,步态赳赳,五官轮廓在月夜下分外清晰。我站在台阶上,默默地望着他。 司鸿宸脚步缓了下来,盯着我良久,突然笑道:“楼婉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要是收起你的刻薄相,你还是有大家闺秀的味道的。” “我刻薄吗?”我瞪大了眼睛。 “至少说话冷冰冰的,没几分热度。是不是谁欠你什么,搞得满腹心事似的,要不要我帮你出口恶气?” 他近乎顽劣地笑着。我像被人突然揭开旧伤疤,慌忙回身就走。他飞身上了台阶,在后面拽住我的胳膊。我一迟疑,他弯身便抱起了我。 “司鸿宸,快放下我!”我大叫。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试试手劲,看来退步不少。楼婉茹,你是不是比以前胖了?我休养一阵子,把你也养壮了。” 我狼狈地蜷缩在他怀里,抓住他的衣襟不放,生怕他将我当弃物似的,随意地扔下不管了。司鸿宸一直将我抱进房间,刚将我放到床上,我就慌不择路地往床的里侧躲。 然而刚一动弹,他就以大鹏展翅的姿势扑将过来,很快地将我压在了身下。 过关 我无法承载他的体重,只感觉呼吸困难,下意识用手撑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同时侧头。 他的唇迅速捉住我的,舌尖带着温热,带着某种饥渴,灵巧地探入。我睁大眼睛,那么惊惧地看着他,一丝一丝的甜裹挟着他的深重欲望,正慢慢渗透进我的心内,腐蚀着我的骨血。 这个人,接吻的技巧如此的娴熟…… 偏偏这个时候,健彬充满阳光的面容再次在眼前晃动。曾经,我憧憬某一天我俩徜徉在万顷花海中,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他低头温柔地看我,我一定会回给他含着笑意的眼神。于是,他的唇会压下来……这是所有电视剧里面最浪漫最温馨的情景。为此,我无数次心存向往。 这样让人心襟荡漾的夜晚,异世那端的健彬,是否也是这样搂着韩嫣嫣,交缠缱绻? 眼前的司鸿宸,突然停止了动作。 我惊醒。房间内壁灯早关了,只留下床头灯浅黄色的光晕,然而已足够看到司鸿宸的脸上鹰隼沉沉。 “你在想什么?”他问得阴厉。 他这样的表情,往往预告着灾难的开端。我不知道刚才的恍惚,会给自己带来几分霉运,只有硬着头皮回答:“什么都没想。” 他顺手扳过我的脸,指着上面浅淡的掌印,再问:“这又是什么?谁打过你?” 更为恐怖的,我的任何细微的变化,很难逃过他锐利的眼睛。 “没事。”我偏过脸去,“母亲病了,今日才过去看她。父亲骂我不孝,他一生气就打了我一巴掌。” 这样的解释合情合理,我想司鸿宸不会深究。岂料他转了话头,问:“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想跟我亲热的,是不是?” 我的头涨得痛起来,仍勉力支撑着,继续回答他的审问:“司鸿宸,请给我时间。给我一个月,行吗?” 一个月后,我会消失,他也会消失。 司鸿宸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悠然而笑,仿佛刚才的动怒只是小事一桩,是他闹点小情绪罢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你说得对,我应该给你时间。无论怎样,我新婚之夜曾经有负于你,你这样的要求也算是理所应当的。对于女人,我从来不勉强。但是,一旦从了我,必须全身心的投入,我不希望有一丝的恍惚。” 凡是接触过他的女人,是不是都这样顺从他,纵容他的?我又差点走神。 他提起自己的外衣,说:“我去自己房里。” “厨房里还有燕窝粥,我去热一热。” 我讨好他,快速地起身披衣。他抬手制止了我,“不饿,明天吃吧。” 而后,不落半分留恋地离去。 我目送着他,心跳得依然一阵快似一阵。直到房门轻轻关上了,这才长嘘一口气,重重地仰躺在床上。 “韩宜笑,这关总算过去了。”黑夜里,我对自己说。 (这章太少。。。) 最后的描述 “司鸿宸是安洲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手中握着无上的权杖。全国最大、装备最好、最训练有素的兵力——南征军,被他稳当当掌控在手里,就像长满锋利爪牙的狮虎,是安洲城人人敬畏的庞然大物。 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内,安洲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人们唯一一次见到他显耀他的兵力,是三月二十七日,两辆装满炸药的军车隆隆穿过城中,向着西北角的溪江区一带进发,那里有一场戒备森严的军事演练。 然而,这位苦心孤诣、怀有凌云壮志的年轻人,在四月六日那天,在一场神秘的车祸中突然死去了。山河呜咽,全城下半旗哀悼……历史的长河依然滚滚向前,卷起无数的漩涡,一直流向更远,更远。” 这就是冯大泉母亲在整本《司鸿志》中,最后的几段叙述。 作为同根同族,司鸿宸在她笔下多少带点英雄色彩。冯大泉母亲的描述也是浅表,她哪里知道,两辆炸药不是用于军事演练的,是用来炸裕王地宫的。 还是冯大泉的鼻子灵敏,从母亲的字里行间嗅出了一点迹象。 可仅仅是一点而已。 今天是三月二十六日。司鸿宸突然闲了下来,也懒得出门,整天坐在书房里读报看书,三餐茶饭都是我过去叫过来吃的。 他吃饭的时候,也没正眼看我。整个饭厅安静,只有盘碟碗筷轻触的声音。 那夜之后,司鸿宸又恢复了他的冷漠。也许念及我曾经照顾过他,他说话客气,但总是硬邦邦的,没点生气。 他一定受到了某种挫败。这样俊伟的男子,也是被女人惯坏了的。若是放在现代,前有保镖后有经纪人,周围粉丝无数。 太阳落山后,刮来了一阵阵清凉的风。我们礼貌地分了手,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中去了。 我心头纳闷,独自倚在窗口,望着天空在渐渐晦暗。夜色隐没了附近的景致,远处有汽笛长鸣声,安洲城的灯光如星星闪烁。 我又望了望房间对面的动静,过道上光线暗淡,司鸿宸在卫生间里洗浴,水声哗哗。我想明天是特殊的日子,今晚应该好好和他说几句话,这次行动毕竟涉及到我能不能完成任务。 水声停了,我坐在房中等待他出来。可是,左等右等,卫生间里没有动静;我走过去想探个究竟,水声又响了;我又回了房间等待,水声又停了,卫生间还是没有动静。 这使我暗暗地感到诧异了,他今天并没有出门,难道是生病了?可是今晚我连盛了三大碗给他,他的饭量却是不错的啊…… 终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开了,阴暗的过道上拖起他修长的影子。他接着往自己房里走,我眨了眨眼睛,他已经不见了。对面仍然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整幢楼内阒静悄然,只有挂钟有节奏摆动的声音。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轻轻地走出房间。司鸿宸的房门是虚掩着的,我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回声。我沉吟了一会儿,便扬起头,大胆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窗户是敞开着的,风动帘布缭乱。星光照射进来,隐约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我心一紧,伸手按亮了床头灯。 司鸿宸赤裸着上身,身下只盖了条薄毯。突然亮起的灯光让他不适,他眯起眼睛,紧锁的眉宇间一道深深的沟壑。 我抱歉地说道:“真对不起,把你弄醒了。我怕有什么事,过来看看。” 他梦呓般呢哝了一句,模糊得听不清楚。 我过去关上窗户,拉拢窗帘。又拾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锦被,正要盖在他的身上,却吃惊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啦?” 因为枪伤,他左胸部位有个手术缝合过的疤痕。时隔三个月,上面虽然结痂了,因为连日劳顿,伤疤开始发炎,红红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去拿消炎药!”我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一使劲,我整个人倒在了他的身边。他侧过身来,就势抱住了我。 地动山摇 “我已经服过药了。”他低语,温热的气息簇簇撩拨着我的头发,“你真的怕我有事吗?我也怕,我也紧张……婉茹,你陪我。” 他第一次叫起了“婉茹”,孩子气似的,充满了依恋。 我僵住了身体,撑身想离开他的怀抱。他仿佛懂得我的心思,拥得更紧,缓缓道:“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想你今晚陪我,就一晚。” 他的身体有点凉,唇中呼出的热气有点紧促。我知道,他在等待着我的决定。 男人有了一次拒绝,不能承受第二次拒绝了。何况,明天的日子对我们来说都很关键,我理当对他有所示好的。我们的关系正处于僵冷期,今晚正好能给彼此有个转圜的余地。 他养伤的日子里,多少次同床相伴。这次距离虽然那么近,就一晚,我怕什么? 我不住地劝慰自己,僵硬的身子在不知不觉中软化,我不禁微微叹息一声。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满足地甸起嘴角,笑了一笑。 夜幕下月更东沉,四周静谧,窗外浅清的光亮透过窗帘,在黑暗的房间内徘徊。身边的司鸿宸沉沉地睡去,我小心地抽出酸疼得几乎没有了知觉的手臂。 脑子里乱嗡嗡的,想着许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我就在矛盾纠葛中,直到天色微亮,才睡过去了。 等睁开眼睛醒来,身边早没了司鸿宸。 我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开始是惊愕,茫然了将近二十秒,接着就跳了起来。跑到自己的房间,匆匆穿上一套中式绣花衫裤,又胡乱地寻找外披。我在房间里撞倒了藤椅,又碰翻了梳妆盒,我顾不得这些,失魂地向楼下跑去。 电话铃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我慌忙接起了电话,楼家盛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吼道:“都九点多了,你还窝在楼里!司鸿宸的两辆炸药车正开过市中心,朝着北面去,听说是军事演练,一定有诈!城北戒备森严,我过不去!你还在楼里做着将军夫人的梦,笨蛋!快点让我知道,他是不是找到裕王地宫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去,我去看看!我去溪江区!”接着连话筒都扔了,冲出了客厅。 阴天,僻街小巷中显得特别清净,也没有巡逻搜查的捕快和军警。 一个逃荒来的灾民,头上戴着破斗笠,用箩筐挑着三个孩子,插着草标,不知怎么跑到这富人区来了,拍着一家家洋房豪宅的大门。 毛茸茸的金色宠物犬在花园里窜来窜去,看见我停了下来,偏着头,无声地审视着我。它的主人是同样金发的外国女人,高声叫着它的名字。宠物犬四条腿有弹性地跳跃,从我面前飞快地越过。 我恨不得双腿也能这样,一路飞奔,快点赶到麒山。 果然,城北道口加了岗哨,有士兵盘查。我不想去惹麻烦,便下了黄包车,悄悄赶到江边。江边有渔民坐在船舷上,正在准备午饭。我过去好说歹说,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他。 渔民载着我,佯装打渔,小心避开岸上的哨兵,终于来到了溪江区。 我上了岸,满天的阴云笼罩着江面,也遮没了原野和麒山,一切都是雾蒙蒙的。我彷徨着不知怎么走,听到远处山林悠悠的钟声。我心里大喜,按照方向走小道穿荆棘地,鞋跟掉了,衣服被钩破了,连头上盘髻的银钗也不知何时没了。 终于,我爬上了一座小山坡。放眼望去,绵延无际的山峦渐渐呈现它的轮廓,麒山就在前方,正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我精疲力尽地喘着气,心里却是莫名的兴奋。 现在的司鸿宸是否就在哪里? 我观望着,期待着。 突然,一记巨大的爆炸声,浓浓的烟雾从麒山嘴里喷发出,越积越厚,越积越高。我睁大眼睛看着,紧接着又是连环的巨响,地动山摇,连周围的树丛都在沙沙摇晃。我努力扶住身子,正看见团团烟雾夹杂着火光,冲天而起,接天连地势不可挡。 大祸临头 我眼睁睁地望着烟雾凝结成一团团、一簇簇,随着较大的风儿刮过,又慢慢地飘散、消失,心里盘算着司鸿宸大概已经打开地宫之门,便不顾一切地往山坡下跑去。 谁知还没跑了二三百米,从庄稼地里窜出几名士兵,乌黑的枪头对准了我。 “不许动!干什么的?” 我一惊,连忙回答:“我是司鸿将军的家属,有事想见他。” “家属?什么家属?”那几个上下打量我,我的狼狈的样子惹得他们一阵通笑,“你干脆说是将军的老婆算了,让大伙儿瞧瞧,咱们将军还有从农地里蹦出来的老婆,哈哈!” 我气得无言以对,又对这帮人的匪气有所畏惧。这时过来一名军官模样的,喝问:“你们嘻嘻哈哈的在干什么?将军口令,严加防守,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进麒山!” “报告,又抓了个形迹可疑者,冒充是将军家属!” 军官阴沉地扫视我一眼,不待我解释,冷哼道:“看来今日够热闹的,冒充啥的都有,那么麻烦小姐走一趟吧。”接着命令手下,“把她抓起来!” 几个人过来将我五花大绑,用黑布蒙住眼睛,押着我往前面走。我也不反抗,心想,你们这群混蛋,到了司鸿宸那里够你们受的! 这样东拐西转,我已经走得迷迷糊糊了。好容易听到江水的声音,我的心一沉,紧接着有人在后面推我,我趔趄着,用脚踢到了一张椅子,于是坐了下去。 “老实呆着!”有人朝我吼了一声。 有木门吱嘎关上的声音,接着一片静息。 我不知道置身何处,坐着丝毫不敢动。时不时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除了外面江水拍岸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恐惧,从脚底弥漫至全身。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了,在漫长的等待中,木门又吱嘎响了。我抬起头,木门又关上了。 “三妹?” 听到楼家盛熟悉的呼唤,我惊喜地寻找声音的来历。楼家盛冲到我面前,撤去了蒙眼的黑布,又费了好大劲儿才解掉绑我的绳索。 楼家盛显然怒气冲冲,“这帮龟孙子,连你我都敢抓!” 我疑惑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亲眼看见你上了船,却始终等不到你,又不知道司鸿宸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楼家盛警惕地扫视这间空荡荡的木屋,压低声音,“怎么样,看见金缕玉衣了吗?” 我摇摇头,沮丧道:“没有。我去的时候,只看见通天的烟雾,然后就被抓了。” “没关系,等你见到司鸿宸,暗地探听他的口风。”楼家盛并不显得着急,甚至安慰我。 “二哥,金缕玉衣你是得不到的。司鸿宸手里有兵权,你奈何不了他。还是多替自己的未来着想吧,你替那些人卖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楼家盛毕竟做了我兄长几个月,我首次表现了我的真诚。 “三妹,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不要犹豫,这也是为你的将来考虑。你答应过父亲,也答应过我,所以一定要戮力同心,共图大事!” 我见他执迷不悟,反劝他:“历史的车轮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转的!我的未来自己清楚,父亲的未来帝国绝对不会死灰复燃,二哥你的未来却要慎重啊!” 楼家盛脸色由白转青,指着我骂道:“你越来越不像我的三妹了!才跟司鸿宸几天啊,就被感化得像个小母狗一样,你还是不是楼家人啊?我真后悔,司鸿宸养伤的时候就应该趁机杀了他!还有,让你嫁给他本来就是一盘险棋!我告诉你,金缕玉衣我是要定了!” 话音刚落,只听哐的巨响,整扇木门被人踢歪+在地。 我和楼家盛几乎同时抬头,惊骇地盯着来人。来人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我们,脸色可怕的阴沉。 司鸿宸。 司鸿宸并不看我,阴霾的眼神像一道骇人的光,直直射向楼家盛,“你们楼家人的阴谋我是知道了。不过没想到那次伤我的有你的参与。你们兄妹一明一暗,配合得挺有趣。” 我暗叫不妙,不由慌乱起来,叫他:“司鸿宸,你听我解释!” 他摆摆手,眼睛依然盯着楼家盛,脸上已经显现出杀气。 “你们不是想得到金缕玉衣吗?好,我遂你们的愿,亲自陪你们走走地宫,这样你们死得没有遗憾!” 说完,猛一挥手,“带上他们,回麒山!” 机关算尽太聪明 楼家盛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此时性命攸关,挣扎着大吼大叫起来。几名士兵上前挟持住,一路推搡,然后上了一辆大军车。 我被两名士兵挟持在驾驶室后排,手脚并软不敢动弹。司鸿宸亲自驾车,从后视镜看去,他的双唇紧抿,近似凌厉的眼里血腥沉淀。 这目光,很清楚地告诉所有人,他要开杀戒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蝉声四起,心里更像一把火在烧着。几个小时前,我们还相拥而眠,他曾经还温柔地唤了声“婉茹”…… 尽管我不是,可我确实感动过。 能让我韩宜笑感动的,原是不多。还没来得及回味,他又亲手把我从人间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千念百转,我不由得攥住了衣襟。 如果情况危险,我一定要利用玉珠,回到现代去。 军车一路颠簸,过了不久到了麒山脚下。此时烟雾已散,空气中还能闻到浓浓的硫磺味,草木皆被烧成焦黑,山雀飞得无影无踪,连毒虫猛兽也不见了影子。 司鸿宸只顾在前面走,山路崎岖难行,我几度差点被山石绊倒。眼前是一面深入地下的斜坡,沿着一边的台阶行走数十米走到尽头,高约三米的一道拱形门已经被炸开。 司鸿宸这才回头,冲着我和楼家盛冷冷一笑,“这就是传说中的裕王地宫了,花了我诸多精力和整整两车的炸药!想必你们很好奇,那么一起进去看个究竟吧。” 他转头,眼里掠过一道晦暗的光亮。那含义分明不是喜悦,而是失望。 我心里一凛,难道—— 司鸿宸的贴身护卫举着火把引路,深邃的墓道里袭来一阵阴风,引得火焰晃动不已,更显里面阴森可怖。我壮着胆子继续走,穿过五六米长的一条过道,路过空荡荡的前室,正前一个大概十几平方米的圆形房间,就是墓室的主体——后室。 后室里除了三具遗骸,一些锈迹斑斑的陪葬物,根本没有金缕玉衣!墓室的主人也就空落落的骨架子,单从颅骨和其它遗骨判断,那里曾经躺着一男二女。至于他们的年龄,碍于当时的科技,很难精确定论了。 我茫然四顾,眼光定在刻着铭文的石碑上。 “司鸿宸,一定是你把金缕玉衣藏起来了!它在哪儿?在哪儿?” 突然,楼家盛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他的声音轰鸣在墓室四周,传来怪异的回声。 司鸿宸一记重拳,将楼家盛击倒在地。 “我也想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操他奶奶的祖宗!”他粗鲁地骂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这帮王八蛋,什么狗屁的金缕玉衣,全是骗人的!” “因为这里根本不是裕王地宫。” 我悲凉地叹了口气。墓室里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我的身上。司鸿宸面露讶意,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 “梁汉靖王常所用……”我念着铭文上的字,又指着石枕、画像石等,继续说道,“这是靖王的墓室,死之前已经不是梁汉王朝的皇帝了。坟墓造得如此隐秘,怕死后遭人报复,鞭尸泄恨吧。” 我的历史知识仅此而已,深深的失望进一步袭据了我的心。 冯大泉,你的判断失灵了。司鸿宸只是司鸿家族最后一脉香火而已,他根本不知道裕王地宫的下落! 可想而知,当墓室大门被炸开,司鸿宸心中的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怪不得他要杀人了! 此时司鸿宸眼睛瞪得浑圆,深邃的瞳孔里空空的,仿佛他的神智飘荡在不知名的地方。他环视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拾起一只漆器,发狠地扔向墓墙。他的叫喊声和器物破碎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在空间激荡回响。 “裕王,你究竟在哪儿!你给我出来!出来啊!” 我不由叹了口气,很想劝告他,那些陶俑、器物都是文物,是有研究价值的。但是我知道,他对这些不感兴趣,没有金缕玉衣,等于失去了一切。 里面的空气似乎变得逐渐稀薄,士兵手上的火把烧得将要尽了。司鸿宸这才停止了疯狂,他显得很沮丧,甚至已经忘记了我们,一步一步往墓室外面走。 楼家盛满脸是血,还在地上挣扎。我过去想扶起他,岂料他一个就地打滚,从裤管里掏出藏好的手枪。 管押我们的两名士兵发现有诈,正要举起长枪,楼家盛手里的枪首先开火了,两名士兵相继中弹倒下。也就在眨眼间,护卫司鸿宸后面的一名士兵回过身,也饮弹而倒。 我瘫坐在地上,面对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脑子一片空白。 枪声轰鸣,灰墙塌陷,几块砖石从上面掉落,砸在遗骸上、器物上。而此时,楼家盛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司鸿宸。 谁是谁的劫 我明明看见,司鸿宸黑色的身形只是轻微的一动,枪声再度响起。旁边的楼家盛沉闷地哼了哼。 楼家盛的枪飞出三四米外。鲜血,正从手腕蜿蜒而出,滴流不止。他扶手想站起来,对面的司鸿宸又开火了,这次击在楼家盛的右膝上,楼家盛咬牙死盯着司鸿宸,硬是不肯倒下。司鸿宸一手举起火把,脸上僵硬毫无表情,他再次慢悠悠提起手枪。 “不要打了!”我尖叫起来。 话音未落,一记清脆的枪声。司鸿宸就像平时练靶子似的,楼家盛的左膝弯了弯,这回终于难以支持,重重地跪倒在地。 “司鸿宸,你这恶魔,你不得好死!”楼家盛呻吟着,发出绝望的嘶吼声。 “这就是想杀我的下场。”司鸿宸阴沉地说道。 万般恐慌中,我以为下一个要轮到自己了,急忙摸索我的玉珠。岂料立领的蝴蝶扣系得紧,硬是扯不下来。眼看着司鸿宸慢慢转过头来,那对幽深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我心头的恐惧已经到了极致。 轰鸣声愈来愈近,大地在抖动,整个墓室摇晃起来,大块大块的砖石开始震落。滚滚灰土席卷而来,呛得我一阵阵的咳嗽。我不再听到司鸿宸的枪声,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眨眼之间,灰暗潮水般涌进了墓室。我抱着头,已经辨别不清方向了。迷迷蒙蒙的,依稀司鸿宸高大的影子出现在面前,我只是一愣,胳膊被他钳子似的紧紧夹住,整个人连拖带拉向着石门飞奔。 我的身后,是楼家盛垂死的恶毒的咒语:“司鸿宸,你等着!今世我斗不过你,来世我一定让你碎尸万段!……” 他最后的叫声随着整个地宫轰隆隆的塌陷,渐渐隐没。 当所有的人跑到山脚下,麒山巨大的山口正在合拢,被炸开的空地重新被青翠树木所覆盖。 百里山川百里绿,一切依旧。 只是楼家盛活生生被埋葬于此。还有,我还活着。 我被押送回了安洲城内。 当司鸿宸的车队驶过最热闹的街道,人们像膜拜凯旋而来的英雄一般,朝车队行注目礼。就是那些素来敏感的报社记者,也蜂拥而上,朝着车内的我们一阵猛拍。 所有的人都以为,城北麒山方向的轰炸声,源于一场成功的军事演练。混世往往出英雄,饱经战争之苦的安洲城,更需要像司鸿宸这样的盖世英雄的庇护。 司鸿宸面露微笑,好脾气地朝记者们招手。他当着众人的面,搂了搂身边的我,甚至摆好要吻我的姿势。 我厌恶地偏过头去,这样招来一阵哄笑声。虞琪身着艳丽的锦花衫,在路边的人群里格外显眼。当时我正好偏过头,从车窗内看见了她。车子从她面前缓缓驶过,她痴痴的目光紧随着司鸿宸流过,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一个,再无别人。 司鸿宸的车队经过一番大检阅,远离人们的视线,缓缓开上了通往楼家大院的道路。 抵死般挣扎 楼家大院里面乱纷纷,佣人奴仆正在争抢值钱的东西,满地狼藉。司鸿宸的兵冲进大院,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场面乱得更是不可控制。司鸿宸推我进去,朝天鸣了一枪。 “把楼祥镕押过来!”他大声命令道。 有兵士匆匆前来禀告:“将军,楼祥镕带着家眷跑了!” 司鸿宸微微一愣,赤红着双目指着伏跪一地的男男女女,怒骂道:“楼祥镕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永远不会出现在安洲城!你们听好了,楼家大院今日起归属南征军,你们自由了,平等了,各回各家!” 说罢慢慢转首,似是才发现我在身边,眼眸里透出难以捉摸的戾气,任谁也看不透他下一步想如何处置我。 我惊骇得步步后退,楼家盛最后的叫喊声在耳边嘶嘶鸣响。司鸿宸死死定住我,眼里的赤红丝毫没有隐退。 “楼婉茹,你们楼家的阴谋已经败露,他们都弃你而去,此时此刻你的心情如何?” 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我已经无路可走。我只感觉身躯在剧烈颤抖,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别的,我突然变得无所畏惧了。 “司鸿宸,你在墓地里就可以让我死!” “不,我是恩怨分明的人。你救过我,服侍我三个月,这就是恩,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楼家合伙算计我,图谋不轨,你虽然只是从犯,但我绝不轻饶了你!” 他盯着我,面上被一层冰寒覆盖,“不错,我确实很早怀疑过你的动机,我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但是为了金缕玉衣,我又相信了很多人,包括你……楼婉茹,你让我感到迷惑,我差点被你迷惑住,楼婉茹!我做错了一些事,我对你有妥协,所以我恨我自己,更厌恨你这样的女人!” 他咬紧牙,细细碎碎地骂着,声音却也在颤抖。他的面前是落日的余晖染了光华,遮住脸上一抹黯然,此时他的骄横暴戾又不见了,反而像个受了委屈正在倾诉感情的丈夫。 我的幻觉啊! “请你放我走吧……”我听见自己在哀求。 他的唇际显出玩味的一笑,猛然攥紧我的胳膊,几乎将我整个人提起来。然后,一字一字地回答我:“女人确实只是男人的玩物,当日是将军夫人,今日是楼家的弃女,我还没工夫要过你这个人!” 声音几乎是耳语,足够打碎我所有的幻想,我又急又乱,拼命地用手用脚去阻挡。他钳制住我的双腕扭到背后,手劲加大,将我牢牢挟在臂弯下,提着我向着后院走。 后院是楼婉茹以前的房间。 他上了楼,径直踢开房门,将我放在床榻上,双腿紧紧地压住我的身子,很娴熟地褪下自己的军服。他的衬衫有几道被划出的血痕,他毫无在意地解开纽扣,露出麦色的结实的胸脯,和那个伤疤。 我抵死般挣扎着,嘶声叫喊:“司鸿宸,放过我吧!我不是楼婉茹!” 他的嘴唇深深压了过来,碎影模糊里,他眼中的笑意更毒辣。 “你不是楼婉茹,那我就不是司鸿宸,哈哈!” 他狂笑着,手指抠住我的肌肤,只听锦缎被撕开的声音。我的衣服正被无情地撕开,我仰着头耻辱地叫着,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案板上的鱼,再怎么挣扎,逃不开被剥去皮骨的命运了。 司鸿宸的唇触在我的脸上,恶狠狠地咬了咬我的下唇,然后一路下去,滑过我的颈脖,突然停滞不动了。他的目光凝在那里,瞬息万变。 我知道,他发现了玉珠。 上次是他孩童般的玩闹,这次却不同,他某根敏锐的神经被触动了。 梦到尽头 “这到底是谁的?”果然,他阴冷地问。 我的面上也是一片淡漠,只有举在空中的十指,不可遏止地颤抖,“我的东西!司鸿宸,你不得碰它!“ 即使咬碎银牙也要坚持,这是我唯一能够帮助我回去的,我不断地鼓励自己。 司鸿宸用手指掂起项链,眉目间有着慑魄的凌厉,但更多的是疑惑。他的注意力开始转向玉珠,按紧我的力道在放松。 这时候,我不能再犹豫了,抬腿,猛然往他的大腿股沟撞去。他一吃痛,本能地缩紧身子,我趁机从他的桎梏中逃脱了出来。 然而我忘记了,他是军人,一个雷厉风行的军人,还未逃离房门,他在后面揪住我的头发,拖着我,凶暴地将我按在了茶桌上。茶盏瓷罐掀翻在地,发出惊心动魄的破碎声。 我尖叫着,昏乱地骂着:“司鸿宸你是个魔鬼!我讨厌你!我一直讨厌你!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会遭到报应的!司鸿宸,你的死期快到了!” 司鸿宸疯了般掐住我的脖子,眼里喷薄而出的怒火无边无际地燃烧,将他仅剩无几的旖旎情怀烧得无影无踪。 “楼婉茹,我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女人!你咒我死,你先死吧!”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嘴里不断地吐着恶毒的话。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司鸿宸扭曲的脸在渐渐模糊……就在这时,司鸿宸后面闪现一个瘦弱的身影,发疯一样扑向司鸿宸,迫使司鸿宸放开了我。 我的呼吸突然通畅,叫了一声:“余嫂!” 余嫂闪到我面前,护住我,冲着司鸿宸喊:“不许伤害我家小姐!” 司鸿宸粗鲁地骂了一句,大力推开余嫂,一下子将她推倒在地。余嫂来不及起身,一把抱住了司鸿宸的大腿。 “小姐,你快逃!” 我踉踉跄跄地逃向房门,司鸿宸在后面挣脱不住,狂叫:“楼婉茹,你要是出了这道门,我杀了这婆子!” 我只作未闻,又跑了几步,枪声响了。我滞住,僵硬着身子转过头去。 余嫂歪在司鸿宸脚下,头上的鲜血正汩汩直流。司鸿宸似乎突然振醒了,他木然地站在原地,手中的枪口还冒着白烟。 “余嫂——”我嘶叫着扑跪在地,抱起了余嫂。 余嫂抽搐着,挣扎着,抬起浮白冰凉的手。我一把接住,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泪水滂沱而出。 我呼唤着余嫂,就像呼唤着自己的亲人,却感觉余嫂正在渐渐离我而去。 房间内,已经没有了司鸿宸的人影。 余嫂微笑着对我说:“我伺候小姐多年,她的一言一行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的小姐没有玉珠项链……当你要我帮你作证的时候,我终于相信,我的小姐已经死了,姑娘你是代替她来陪我最后的日子……谢谢你,姑娘……我现在可以安心去见我家小姐了……” 我麻木地跪在地上,眼泪已经流干,余嫂的身体渐渐在变得僵冷。终于我梳理完自己,将锦毯盖在余嫂身上,最后将其中一枚玉珠放进嘴里,咽下了。 暮色开始降临这个城市,在这样无风的夜晚,花窗外只见零星的灯火。我只觉得自己的身躯在慢慢化成一缕烟,飘过楼家大院上空,飘向无边无垠的黑暗…… 梦,似乎已经做到了尽头。 裕王究竟是谁 靠近我家的巷口,路灯发出迷蒙的光亮,我幽灵一般出现在水泥柱下。 水老板的杂货店里,电视机的声音放得很大。有人正巧买了东西出来,奇怪地瞅了我一眼。我穿的还是那身被撕破的绣花旗袍,连忙垂下头,抱着胳膊匆匆而过。 从信箱里摸到暗藏的家门钥匙,我小心地打开铁皮门扉,按亮了家里的日光灯。 所有的熟悉的摆设呈现在眼前,时隔几个月,恍然如坠梦中。我有几分钟的迟疑,才进厨房打开天然气阀门,并点着了热水器。 卫生间里热气氤氲,我光着身子站在玻璃镜前。里面的女子头发散乱,眼神呆滞,脖颈上、胸脯处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把异世遭受过的磨难带回了家。 我的动作有点迟钝,好容易冲洗完,换上平时穿着的睡衣。刚舒了一口气,外面有人边敲门边唤我的名字。 开门一看,原是邻居田妈。 看见田妈,犹如看见余嫂。我鼻子一酸,不知怎的搂住了她。 田妈被我的举止吓了一跳,接着拍着我的肩膀,道:“刚才看见你家有灯光,还纳闷呢,宜笑你怎么不声不响回来了?唉,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可把这孩子累苦了。你回来想见你妈是吧?” 我想起临走前告诉田妈,我要去外地工作,烦请她多加照看我家。于是我点了点头,这才松开了拥抱。 田妈笑道:“这孩子去外面倒变乖了,打你出生起,还没见你对我亲热过呢。”转念想了想,又说,“你不在这些日子,有人找过你。” 我第一个念头是健彬,忙问:“谁找我?” “一个女的,说是中兴大酒店领导。她听说你已经走了,很惋惜的样子,托我给你带个口信,你回来就去找她。” 我知道是顾大姐,心里有点失望,不过还是肯定地说:“我不会去酒店工作了。那里时间太长,照顾不到我妈。” 田妈点头,又想起什么,说道:“派出所来人,要你过去签个名,不然上次你妈的案子就没法结。”她又唠叨了几句,我一并应了,这才送她出门。 夜色已经走向深沉,我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入睡。家里静悄悄的,母亲不在,但是很安宁。手机已经没电了,我插上了充电器,看着上面一闪一闪的红点,仿佛司鸿宸血腥沉淀的眼睛。 我惊悸得闭上眼,蒙上了棉被。 天色大亮,我在睡梦中惊醒。坐在床上想了半天心事,才慢腾腾地起床、洗脸刷牙,又慢腾腾地走出去。 巷子口摆着早点摊位,我要了大饼油条外加一碗豆腐脑,坐在座位上吃。同桌的小孩跟他妈妈撒娇,把碗打翻在地,满地混着酱油的豆腐脑汁。 我想起地宫里的那场枪战,顿时倒了胃口,放下钱就走。 九点钟,我出现在了派出所门口。 在大厅登记完,我乘上电梯上了五楼。办公室里面,有个年轻的男警员招待我,我愣了愣,想起来了。 他就是我妈出事那天,在下面维持秩序的那位警员。 “韩宜笑,等了你几个月了。”他开玩笑地说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面无表情地签了字,然后出了办公室。在等电梯的时候,年轻的警员追了出来。 “韩宜笑,等等!” 他有点腼腆,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叫顾俊颢,下个月要调到市局了。这是我的名片,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我。” 我接过,什么话都没说,就进了电梯。 从派出所出来,我四处找网吧。明明知道从那个世界出来后,所有的一切跟我无关了,但是心里总是有什么东西梗着,堵得难受。 我开始搜索“梁汉王朝”。从盘古开天到三皇五帝,这片神奇的土地曾经孕育出八百多位帝王,有文字记载的少之又少,并非所有的史迹是绝对可信的,有个大致的轮廓已经难以可贵了。 梁汉王朝起始于两千多年前,历时只有短短十年,就像一颗小碎石掉进历史的长河中,连个声息都无,怪不得鲜有历史学家注意了。史书上只记载靖王在位多年,毙命的原因竟然是——囚死。至于死于非命的来龙去脉,其中的真相是什么,无从考证。 我想,大概跟裕王有关吧? 可是搜索“裕王”,除了大明朝有个裕王朱载垕,梁汉王朝的裕王根本无字记载。仿佛那人早已神秘消失,或者根本没有存在过。 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裕王究竟是谁? 被撕掉的部分 网上一无所获,我回到了家,这才发现手机还在充电。 以前机不离身,生怕母亲出事。去了那个年代,碰到的都是旧式甚至古老的,自己也变得古板起来。 打开手机,里面一大串的来电提醒和短消息。顾大姐的手机号码我是认识的,还有派出所的电话,剩下的是同一号码,很陌生,接连打过来几次。我希望是健彬的,于是小心地回拨过去。 “你好,这里是**局韩处长办公室。”一个悦耳专业的女声。 我迅速地掐掉了电话。 这个男人找我,无非是关于我上大学的事情吧。上回我拒绝了他,他竟然找上门来,害得母亲旧病复发,我无论如何也不再理会他了。 我开始给冯大泉打电话。 冯大泉听到我的声音,竟是惊叫连连,“韩小姐,你回来了?地宫秘密找到了吗?你现在在哪儿,我立刻过来!” 冯大泉的工地距离我家至少四十分钟的车程,我无聊地等着他。想着冯大泉肯定会很失望,反正我对他有个交代了,然后把母亲从康宁医院接回来,从此我和他互不相欠。 忽然想起那本《司鸿志》还在我这里,于是从床头柜里找来那本书,随意翻弄着。翻到有关司鸿宸的部分,我一页一页地阅览过去,心思渐渐游离飘忽……我定了定神,直接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跟封底之间有点缝隙,好像被撕掉去几张,若是不细心检查,还真不易发现。 我感到奇怪,难道冯大泉母亲还有什么交代不成? 被撕掉的部分去哪儿了? 心中疑问百结,我胡思乱想着,冯大泉赶来了。 “快告诉我,地宫入口在哪儿?”还没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望着这张沾着石膏粉的脸,我的声音显得沉重,“溪江区那个地宫是靖王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冯老板,你的先祖包括司鸿宸,全都被裕王骗了。他用了移花接木之计,让后人以为靖王陵墓就是他的地宫!” 冯大泉脸色几乎跟石膏粉一样白,他像无头苍蝇在房里兜转,嘴里念念有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个司鸿宸……怎么会这样?” 好半晌他才稍微有点平静,对着我问道:“你说,你去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这回我详细地将经过告诉了冯大泉,说到余嫂的死,我几度哽咽。冯大泉的不耐地打断我的话,说:“我不是来听你的苦情戏,我要金缕玉衣!韩小姐,我一开始就关照过你,司鸿宸是军人,喜欢女性被他征服,你千万不要跟他硬碰硬!你的现代人的才华,你的聪明智慧,都到哪儿去了?” 我也发泄自己的不满,“我努力过,我曾经把自己当楼婉茹,可是事情往往防不胜防,里面的腥风血雨、勾心斗角,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你算哪门子努力过?你根本没有完成任务,你这是临阵脱逃!”冯大泉冲着我大动肝火。 我冷哼一声,“真相已经大白,我再呆下去也没用,你难道还要我死在异世不成?” “司鸿宸死了没有?”冯大泉突然问。 我愣了愣,回答道:“没有。”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日,离四月六日他的死期还有九天,这九天里面说不定司鸿宸会知道些什么!所以,韩小姐,你必须回去,一定要待到司鸿宸生命最后一刻为止,他不死你不要回来!” “不……他会杀了我!” 我痛苦地呻吟道,仿佛看见司鸿宸正在朝我举起手枪。天哪,冯大泉真是疯了,他还想让我回去! 我头痛欲裂,浑身发抖。 “不是还有两颗玉珠吗?再坚持几天,韩小姐,相信你能够给我满意的答复。”冯大泉看我脸色不好,缓了语气,“得到金缕玉衣是你我的共同目标,你妈还在康宁医院,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妈着想对不对?” 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软肋,我顿时默然无语。冯大泉讲起他的宏伟规划,讲起他的老婆孩子,脸上表情生动起来,试图再次能够打动我。事到如今我只好重新考虑,思忖了半晌,指着《司鸿志》问道:“后面好像缺了几张,怎么回事?” 冯大泉愣怔了一下,翻了翻,满不在意地笑笑说:“我咋知道?我母亲交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你年纪小不懂,以前写完日志,最后还要加几句口号什么的,我母亲大概觉得跟司鸿家的故事不符,撕了也说不定。” 我想想有道理。再者,要真冒险也就几天时间,到时候物归原主,跟我无关了。 准备再次冒险 康宁医院。 母亲坐在夕阳的光下,肤色比以前白皙,脸上却淡漠一片。她用陌生的眼光看了看我,又木讷地被护士牵着走了。 主治医生送我到门口,安慰我说:“病人躯体健康状况不佳,有慢性疾病,此时正处在大脑机能状态消弱时期,容易情感淡漠与亲人疏远。对于这种心因性精神障碍来讲,除了药物治疗,最根本的还是有效的心理治疗。要让病人进行心理宣泄,使病人的痛苦减轻,得到心理的平衡。医院里有专业的心理医生,通过治疗,病人精神症状会相继消失。” “医生,这需要多长时间?”我问。 “那还要病人和家属的配合。有的病程较短,有的就漫长了些。” 我心烦不安地出了医院大门,冯大泉的车子适时停在我的面前。我坐进去,冯大泉边开车边观察我的神色,说道:“怎么样,医生的话你总该信了吧?你妈的病不是短时期能治好的,想把病根除掉,必须打持久战。” “冯老板,如果我这次还是空手而归,我会把我妈接回家。” “不不,韩小姐,我冯大泉言出必行。如果到最后还是没有答案,错不在你,你已经完成任务了。我冯大泉还是会遵守承诺,把你妈的病彻底治好。” 我不再说话,暗地里却舒了口气。 与冯大泉分手后,我着手准备再次冒险。可是一天过去了,二天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行动。 我在拖日子。 因为我实在害怕一个人,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魔王,司鸿宸。 那件绣花旗袍洗干净了,我拿到裁缝店去缝补。老裁缝端详了半天,啧啧道:“这是早期手工缝制的,真考究,现在很难找到这么贵气的旗袍了。” 我撒谎说是外婆留给我的。老裁缝又感叹:“你外婆早期定是千金小姐。这撕口可是新的,你把你外婆留给你的老古董弄破了,虽说我帮你垫块布缝好了,可到底不值钱啦。” 老裁缝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旗袍缝补完。我付好钱,道了谢,提着纸袋开始慢悠悠逛大街。 正是清明节气,刚好正清明前两天是双休日,全国三天法定假。大街上的人流比往常多了,时常碰到扫墓回来的,每个人的脸上仿佛沾了细碎的阳光,满足而安详。 有莫名的伤感,像一根细丝,幽幽探进我的心底。 这世道过客匆匆,谁会注意到,一个即将奔赴险境的女孩,正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我盯着里面的号码足足有十秒钟,才下定决心接了。电话里头,那个男人的声音洪亮,威慑力不减。 “宜笑,前几天是不是你打来电话?为什么挂掉了?” “没什么,我只是试试谁打来的。”我冷冷回答他。 “这几个月你上哪儿去了,怎么电话老是接不通?”他似乎积攒着耐心,语速缓慢,“宜笑,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你现在一个人吗?要不我来接你。” “不必劳驾韩处长了。”我表示拒绝。 “别老是韩处长、韩处长的,没了规矩,我是你父亲!” “我没父亲!” “混帐!二十年前我穷光蛋一个,听说你出生了,我想见见你,可你妈硬是大吵大闹把我从医院赶出去!为了不让我见到你,她把你东躲西藏,有一次差点把你蒙死,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问田妈!对这种偏激疑心病又重的女人,我唯有退让!她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再这样跟我说话,我找你妈理论去!” “够了!她已经疯了,你还想怎样?” 我突然叫喊起来,路边的人都不约而同朝我看。我已经顾不得了,这个男人总会挑起我的情绪,让我控制不住自己。 “韩淳,”我直呼他的名字,咬牙切齿地说着,“你以后少来烦我!二十年里面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不是你,而是我妈!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管,你去管好你的下属吧!” 我骂了一句粗话,随手关了手机,像个斗红了眼珠的母夜叉,站在人行道上直喘粗气。 有人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我。 我不经意地抬眼,愣住了。 是健彬。 他会死在回来的路上吗 春阳融金似粉,隐约可见他的眉目微微拢起,在俊秀的脸上掠过一道晦暗的影子,我很熟悉,那是失望。 看哪,这个叫韩宜笑的女孩,总会强硬到丧失理智。 我很想过去解释,双脚却灌铅似的沉重,又觉得胸口像是一团麻丝凌乱地纠结着。原来,从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恍惚地看着他,他也冷眼看着我。 那辆菲亚特palio停在他的身边,韩嫣嫣在里面叫唤:“钟健彬,快进来啊,不然警察要开罚单了!” 然后她也发现了我,稍稍愣了愣,示威性地朝我笑。车子的后座,摆满了一簇簇火红如霞的杜鹃花。 他们刚刚一起扫墓回来的吧。 我竟然也淡淡漠漠地投以微笑,然后率先转过头去。我要坚持住最后的一抹自尊,爱过的念过的,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跟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道,他们的脚下铺满了鲜花,而我身不由己走进了荆棘地,已是穷途末路。 菲亚特从后面驶过,很快地远离我的视线。 就在那一天,我换上旗袍,重新站在涵淡公园的那口井旁,接着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鲤鱼精爱上了书生,从池子里出来,浑身湿漉漉鳞光闪闪。转眼人形一变,变成霓裳翩翩的俏佳人,与她的书生相亲相爱。 当我穿透黑暗去到那个世界,我的书生会在哪儿? “醒了!醒了!” 耳朵里全是嘈杂的人声,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摆设很熟悉,我躺在小洋楼的新房里。几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晃动,满室清香缭绕,一名装扮奇特的男子念念有词,挥舞着拂尘。 男子喝了半碗凉水,冷不防朝我劈头盖脑喷来。我一惊直起身,猛然打了个喷嚏。 “好了!好了!” 众人齐叫,都舒了一口气。其中一位对男人说:“大仙请歇息,夫人能醒过来,全靠您了。先拿定金,等将军回来再奖赏。” 接着整个房间全是忙碌的身影。人们撤香案、拆帷幄,将家具重新摆放原位。待打扫干净了,才一一过来告辞。 我懵懂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房里只剩下一名老女佣了,这才问:“我怎么在这里?” 老女佣突然红了眼睛,道:“小姐您一定是糊涂了,老奴是前院伺候过老爷的。老爷夫人他们逃得急,撂下我们这帮老妈子不管了。小姐您在楼里一直昏迷不醒,司鸿将军找来外国佬神父也没用,所以把你背到这儿来了。小姐,您可是昏迷了好几天了!”我这才恍悟,原来我是被司鸿宸背过来的。他与我已闹成这样,他还想把我怎么样? 想起余嫂倒在血泊下,我依然不寒而栗。 “余嫂呢?”我幽幽问道。 “已经埋了。小姐,司鸿将军就是安洲城小霸王,您可要想开啊。余嫂一死,我看他挺后悔,一直问我们怎么样让你醒过来。后来我们想个跳大仙的法子,他也答应了。” “他人呢?” “匆匆忙忙去了葑观老家,估计老家有事,他说后天回来。” 后天…… 脑子嗡嗡直叫,我眼前一阵发黑。 后天就是四月六日。 难道他死在回来的半路上? 如果我碰不上他,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吗? 那一天 更为忧心的,那个时代交通不便,我连如何走葑观也不知道。司鸿宸去葑观老家是否有别的目的?难道这几天他得到裕王地宫的秘密了? 不可能。 一方面担心他死了,我又要空手而归;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又咒他早点遭报应,免得见了面我又要受罪。 这样在矛盾纠葛中,一天很快过去了。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小洋楼铁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回来了。 我惊疑不定,跑下去看个究竟。车子只在花园内拐了个弯,停住了,驾驶室出来的是司鸿宸的手下副官。 副官朝我啪的一个敬礼,“夫人,将军命我去书房取个文件。” “将军回来了?”我急忙问。 “将军正在回来的火车上,预计明日凌晨到达安洲站。” 我又是一阵晕乎,司鸿宸坐的是火车! 冯大泉母亲的《司鸿志》里,只是写明车祸,并没有告诉我,究竟是火车还是汽车啊。 副官开着车走了,我在房间里徘徊了很久,直到服侍我的老女佣睡着了,才披上外套,幽灵一般闪出了小洋房。 黑夜,垂下沉沉大幕,遮掩了大地上的一切。午夜过后,繁忙的安洲城车站也安静了下来,只有站台上还亮着一排昏暗的路灯。全城的人似乎都入睡了,万籁俱寂。 我找了个角落将自己躲藏起来,掖紧了外套,只听见周围一片啾啾的虫鸣声。 满天星斗朝我神秘地眨眼。一颗彗星,拖着橘黄色的长尾,划过漆黑的天宇,向遥远的地平线上陨去。我疲倦极了,也没多思多想,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东方微露鱼肚白,我被一阵齐整的踏步声惊醒。只见车站人员忙着清理地面,并铺上红地毯。一队士兵立正持枪,一排排雪亮的刺刀,在熹微的照耀下闪射白光。 还没搞懂究竟发生什么,一群衣着鲜艳的男女出现了,他们手中持着彩旗,摆出欢迎的姿势,翘首等待着,窃窃私语着。我悄悄地走过去,混入欢迎的人群当中,有人还热情地给了我一面彩旗。 “马议员垮台了,司鸿将军是安洲城的新主人,这地盘真正属于他了。我们要拥护司鸿将军!给他极大的声援!” 不久,一列专车带着汽笛的长鸣,缓缓驶入车站。站台上顿时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和雄壮的口令声。列车一停,车门打开,司鸿宸英姿矫健地出现了。 人群中,掌声、欢呼声雷动。 司鸿宸在大批侍卫的保护下,微笑着朝人们招手示意。他英俊的脸庞并没有应一夜长途而有丝毫暗淡,一双飞扬的眼眸,绽出乌金似的光芒。 他会是将死的人吗?我一时只能愣愣地看着,脑子晕乎乎的。 他流连的目光很快停在我的脸上。他定定地望着我,有点茫然,有点疑惑,眸中光华潋滟千变万化。 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套出他嘴里的秘密,我什么都能忍。 司鸿宸径直走到我面前,忽然向我伸手。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接住了。他唇际的笑意渐渐加深,然后狠狠地拥住了我。 意料不到的事 军号声欢呼声戛然而止,我能听到风儿穿过整个站台,伴着他薄荷的气息。他的声音细微地传入耳内,让我刹那间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以为你恨我,所以用那样的方式离开……可是你告诉我,我不杀楼家盛,不杀余嫂,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我瞪大眼睛,一时猜不透他在说什么。于是避开这种话题,答得很干脆,“不会。” “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呢?” “司鸿宸,你疯了!”我害怕了,忍不住一颤。 他孩子气似地笑起来,仿佛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话。温润的唇落在我的耳畔,撕咬似地吻了吻,“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真正的新娘的。”说完,不容分说将我抱了起来。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抱着我经过贵宾通道,将所有的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车站外面静悄悄的,卖货的人和乘客都让在路旁,那辆德国霍希车安静地等候多时。 此时,漫天的霞光映过来,只见车子油光黑亮可鉴,不胜豪华。司鸿宸这才放下我,开了车门,送我坐在副驾驶室里,自己兴奋地坐在我旁边。 “好几天没用它了,怪想的。” 他吹了个口哨,饶有兴致地抚摸方向盘,像是跟久违的老友说话。因为一夜没白等,我全身一松懈,自然产生侥幸心理。 车祸不会这么早发生,对吗? 司鸿宸开始慢慢发动车子。 一道火红的人影出现在面前,生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虞琪脸色煞白,发簪上的珍珠璎珞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摇晃不定。 “宸哥,不要开车!车内有诈!” 我和身边的司鸿宸俱是一惊。司鸿宸脸上笑意全失,眉宇间神色犹如出鞘的刀剑,冒着寒气。他冷冷地命令道:“虞琪,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虞琪火红的披风被风吹得飘飘欲飞,她朝着司鸿宸叫喊:“宸哥,你相信我吧!我知道我做错事了,他们给了我不少钱,让我差点出卖了你。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忏悔,我对不住你,宸哥!我再也不做傻事了,宸哥,我爱你!我一直爱你的!” 这样的神色与语气,对于骄横的虞琪来说,是极为少见的。此刻的虞琪双眼含泪,被胭脂涂得血红的唇片在剧烈地颤抖。 我突然相信她了,不由说了一句:“司鸿宸,我们还是下车吧,我……” 话还没落点,司鸿宸满脸阴霾,一脚缓缓踩向油门。虞琪的动作变得极快,眨眼间手里握了一把手枪,对着我,极阴森地笑着。 “宸哥,如果你为了这个女人去送死,我一枪结果了她!” 我紧张得全身发抖,声音都颤了,“司鸿宸,你听她的,不然我们都没命了!”边喊边伸手去开车门,不料车门已经被他牢牢锁住。 我惊恐地侧头,正见到司鸿宸森森地盯着虞琪笑,眼光邪恶异常。对面的虞琪脸色恐怖,她节节退后,嘴里尖叫着“宸哥”。 司鸿宸的车闪电般冲了过去,虞琪在拼命逃。我几乎窒息在那一瞬间,眼睁睁看着车子离虞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嘭”的巨响,前面的虞琪消失了。 “你杀了她!司鸿宸,你杀了她!” 我的手紧紧掐住他的手掌,撕心裂肺地狂叫着。而司鸿宸的车速并未有丝毫的减弱,路边的景物几乎成了模糊的直线,一道道电一般闪过。 刹车失灵了。 但是,司鸿宸似乎也没有刹车的迹象,他仿佛已经料到自己有这么一天,又仿佛有所期待,有所准备…… 我拼命地想扯开衣襟,去寻找那条玉珠项链。但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 一道耀目的火光冲天而起,接着是天旋地转的黑暗。我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只感觉身形在往无边无际的黑洞里坠去,坠去,我挥动着手,很想抓住司鸿宸的衣服的一角,可是什么都没有。 我很想问他,裕王地宫究竟在哪儿? 又想问他,他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呢?”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司鸿宸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了。 出来为奴 呼吸间隐隐有一股呛人的味道,还有爆裂的声音,辨不清来源。我努力挣扎着,终于睁开了眼睛。 大地似乎在燃烧,遍野焦木冒着青烟,那升腾不断的烟雾,把半边天空都熏黑了。我茫然四顾,正巧看见司鸿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发散乱,光裸着上身,下面麻布长裤显得破旧,裤管肥大得可以装下一个人。我奇怪地看着他,要不是他那雕刻分明的五官,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南征军少将了。 此时,司鸿宸匆匆扫了我一眼,也用迷茫的目光扫视周围的一切。我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自己也是同样褴褛的装束,而且没鞋子,我竟然光着脚! “司鸿宸,这是哪儿?”我惶惑地大叫。 他的声音在颤抖,“这里是梁汉王朝……我们倒退两千年了!” 一声长嘘尚未吐尽,便听一阵沉雷滚动,已经见亮的天色再次被昏暗笼罩。一群古人尖叫着,哭喊着从面前跑过。 我惶惑不安地站起来,远处山脉连绵不断,四野苍莽望不到边。脚下全是被遗弃的杂物、残损的铁皮楯车、原始的器械,以及人与马腐烂的盈臭…… 显然,这里刚经历过一场血与火的洗礼。 我的脸上一阵抽搐,连连后退,对司鸿宸惊道:“为什么这样?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一场内战。我们正在经历战争!” 司鸿宸的话音未落,滚雷声轰鸣而至,抬眼望去,天边陡然出现一道黑色影壁,朝这边压将而来。恰这时,号角声齐鸣,原野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大批持刀执剑的人,两队人马骤然相撞,顿时天地烟尘飞扬迷离,到处是厮杀叫喊声。 “他们杀过来了!快跑!” 我大吃一惊,慌乱地跟在司鸿宸后面。一飞骑风驰电掣般冲到我的面前,在我来不及转身之际,一剑挑开我身上裹着的衣衫,露出里面的肌肤。我吓得惊呼,那人狂笑不止,似乎在戏弄他们的对手。 司鸿宸一声大吼,从地上拾起一口短柄铁斧,猛磕对方马肚子。战马扬蹄嘶鸣,那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司鸿宸犹不罢休,挥动铁斧,鲜血喷溅了他一身。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司鸿宸向来善战,此刻面色冷峻动作从容,甚至露出了砍杀的欢愉。 “司鸿宸,快告诉我,谁是敌谁是友?”我大喊。 “不知道!”司鸿宸一个腾挪,又将一名骑士挑翻落马。 “我们的身份是什么?”我又急迫地问。 “奴!” 司鸿宸只说了一个字,整个人陷入血腥弥漫中。他的身影时隐时现,手中的铁斧砍瓜切菜似的,周围的人马纷纷倒下,那情景纵是战场也煞是森然。 “擒拿这个人!赏万金——”对方领头的终于忍无可忍,指着司鸿宸喝令道。 骤然之间,四五十骑围成一个大圈子,将司鸿宸紧紧包围在了里面。一阵猛烈的厮杀过后,司鸿宸渐渐被逼到死亡边缘,马鞭声凌空而响,手中的铁斧被击落在地。在欢呼声下,几个人扑上前。死死扼制住了司鸿宸。 “司鸿宸——”我不顾一切地想冲过去,却被人反手扭住,铁钳般的大手扼住我的喉咙,直到我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才倏然放手。 我软瘫在地,那些狰狞可怖的笑脸一张张显露在面前,不禁连连干呕。 司鸿宸朝我看了一眼,冰冷漠然地被那些人带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欷歔感慨不能自己,眼里涌出了两行泪水。 司鸿宸,你把我带到这个朝代,却各分一方,你让我怎么见到你呢? 遭人买卖 这是一条西去的漫漫官道,经过长途跋涉,几辆带蓬马车在兵丁的吆喝下,辚辚隆隆向前行驶,不远处隐约看见城墙上的檐角。 我坐在马车内,双手被麻绳绑得生疼。车内挤满了同样装束的女子,按照司鸿宸所言便是女奴了。有个拖鼻涕的女孩坐不住了,直愣愣往后倒,麻绳是几个人串在一起的,立刻招来别人的一顿踹骂。 外面细雨纷纷,夹道杨柳显出湿漉漉的嫩绿,雨水夹着女孩的泪水,我颤栗的心始终不能平静。 下一站是什么?我的这种身份会遭来什么命运? 从别人的口中,除了知道大家都是宫中的女奴,皇帝是谁?皇宫在哪儿?她们说得不清楚,我也一知半解。我们就像傻瓜一样被人牵着走,整天整夜有人看守,连开小差的机会也没有。 终于到达城门,吊桥内外的大道车来人往,每每飞骑经过,必定扬起一路灰尘。道路两边的行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有包子铺将炭火桶端到外面,里面硕大的包子热气腾腾。 闻着那股热气,我不禁咽了咽喉咙,感觉那里干得要冒出火来。但看其余的女奴,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唇焦口燥,脸色苍白。我干脆不去看她们,正巧车子进了城门,抬眼细心观察门楼,依稀看见石刻的“俪城”两字。 凭着贫瘠的历史知识,我想起来了,俪城在安洲西北,两地距离至少有两三百公里。 离家人,离司鸿宸,越来越远了。 好容易等到风停雨息,那几个持刀佩剑的男人叱喝着,将我们从各个马车内赶下来。那边早有人在老槐树一带腾出大场子,将我们驱赶在树下,一一站立。 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朝着我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里面不乏衣着光鲜者,也有嘻嘻哈哈凑热闹的。领头的兵丁站在木桩子上吆喝几声,然后吩咐手下分头准备。 买卖开始了。 一场内战之后,皇帝逃跑了,胜利属于蛣蜣族。蛣蜣人正如蛣蜣一样,肮脏野蛮毫无人性。 在那个时期,历史就像战车的轮子,轰轰然驶过,接着又轰轰然翻开新的一页。 以前我总是听老年人讲,打仗最吃亏老百姓。这里奴役最倒霉,本身就没自由。旧主人垮了,又换个新主人。 那些富人贵胄像进了集贸市场,对着我们挑三拣四。选到中意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领着麻绳牵回家。 周围的女奴越来越少,连那个拖鼻涕的女孩也被牵走了。刚才还热闹的场面冷清起来,天上又下起细雨,把剩下的买主差不多逼走了。领头的召集手下的几位开始数钱,五铢钱叮当作响,他们满意地嬉笑不止,将我们剩下的女奴晾在一边。 我不安地望着天空,全身酸疼难耐。 可笑的是,我无人问津的原因竟然是——肤色太白,脚下没老茧。 船上苍白的少年 当然,凭着双脚也能判断出,这个女奴在宫里是勤快的,还是偷懒的。我自然不入买家的眼,他们甚至还向我投以鄙夷的目光。 “便宜了!便宜了!”那帮人数完钱,急着将剩下的女奴脱手,开始挨个折价兜售。 无奈雨愈下愈大,柳絮漫漫飞舞,天地间唯有雨点击打树叶的啪啪声,纵是高声吆喝,路人也难以听得清楚。领头遥遥一望渡口,挥动马缰下令道:“收拾了,那里有几条大船,想必是富贵人家,问问他们要不要?” 一名络腮胡子的中年兵丁叫道:“爷,要是他们也不要,这个小娘们我要了!” 他馋着嘴,露出满口黄牙,指着我嘿嘿直笑。 我已经被淋得浑身哆嗦,闻听此言,抖得越发厉害了。 领头的跟着一帮人起哄,竟爽快地答应了,“是不是还没娶老婆?行,回头你把她牵走!” 烟雨蒙蒙中,渡口果然停泊着几条客船,里面丝竹声声笑语不断。领头的带着我们挨家问过去,里面的人都在歌舞的兴趣上,何况我们都淋得像落汤鸡,个个狼狈不堪的样子,自然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因为对方是蛣蜣族人,不好当面拒绝,就差人递上银钱,将我们打发走了。 领头的粗鲁地骂了一句,又满意地掂了掂手中的银钱,招呼手下,“算了,这些女人大家自个分了吧,带回去自己享受去。” 那些女孩吓得哭成一团,我死命地想去摸索脖子上的玉珠,怎奈双手被牢牢禁锢,始终碰不到项链。 正在这时,有一只大船悠然泊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站在船头,“诸位爷,可是你们在卖奴?” 领头的连忙答应:“这可是宫里的奴,服侍过靖帝的。你家要不要?” 老人慨然笑道:“要的就是宫里的。这样吧,我直接过来选一个就是。”说罢一个纵身,竟从几丈开外的船头,直飞到岸上,惊得那些蛣蜣族兵丁齐声喝彩,却又连忙惶恐噤声。 原来这帮人,也是欺软怕恶的。 老人逐一挑选过去,锐利的眼神从我脸上一掠而过。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骤然凉到极处,隐约感觉这是我唯一逃生的机会了。所以当老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不禁叫了一声:“请您挑我吧!” 也许我这般口吻激起老人的好奇心,他转过头来,将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他细细地打量我,有点犹豫,“这个……” “您放心,我会干很多活。她们会的我全会,我会的她们未必会。”我诚恳地说着。 老人笑起来,笑声如洪钟,“老朽去请示一下。”说罢,又飞向了大船。 风恬,烟水荡漾。春雨如初至时一样,骤然地停了。船舱豪华的窗帘半开着,想是里面的人正在慢慢撩开,粼粼的水光碎金似地撒入,落在一张半遮半掩的少年的脸上,苍白,却是俊秀之极。 我恍惚了一下,意识到对方此时正在看我,于是抿了抿冻得发紫的唇片,现出一个愉悦的浅笑。 窗帘如涟波动了动,接着很快地落了,少年的脸消失在我的想象之中。 我还在起疑,老人重新出现了,一声悠长爽直的呼唤:“姑娘注意了,随我上船啦——”那声音如此悦耳,胜过我曾经崇拜的歌星大腕,我整个人松懈下来,着实舒缓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个晚春的某一天,我始终没有确切的日子,八支长桨随着悠扬的节拍划动,犁开碧浪清波向着俪城深处驶去。我缩在后舱里,眼看着水烟随风飘散,两岸有柳丝风线以及不远处脉脉的青山。 大船渡着我,驶向更加深不可测的地方。那地方,能见到司鸿宸吗? 他们想干什么 我跟在白发老人的后头,几经曲折便进了一条隐秘幽静的长街。长街将尽,一座气派恢弘的私家大院赫然出现。门楼用白玉石砌成,顶覆虽然没有二千年以后的黄琉璃瓦,其栏板和望柱却刻有荷叶和莲花纹,甚是精美。 这一路走来,或茅舍,或竹屋,这般雄伟建筑还真少见。看路边行人怡然的神情,那户人家想必是俪城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我时不时回头张望,希望能见到那个少年的影子。从上船到下船,我再也没看到他。 他会是谁呢? 还在猜测着,老人唤了我一声,我后脚随着跨入了白玉门槛。 这样又是蜿蜒而行,总算到了一座用花墙分割成的封闭式的庭院内。老人带我进了一间屋,里面空阔,石桌石凳收拾得相当干净,几块石头围成一个小花台,台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头戴术士帽,茶色的罗绮绵袍逶迤于地,看起来气度非凡。他一脸凝重地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睛。 “老爷,小的物色来一位,请您过目。”白发老人毕恭毕敬道。 男子漫不经心扫了我一眼,问:“是宫里的?” “确实是宫里的,正被蛣蜣族人叫卖呢。老爷,看来皇宫已遭沦陷,靖帝生死未卜。” “靖帝是不是战死了?”男子又问。 老人捅了我的胳膊,提醒道:“老爷在问你话呢,靖帝在哪里,是不是战死了?” 我正懵懂听他们的对话,恍然惊了惊,脱口说道:“我不知道。” 男子皱起眉头,挥手示意老人,“一旦有战事,靖帝光顾着逃命,早扔下这些奴不管了。看她们年纪轻轻的,碰到杀人放火,十个胆怕有九个已经吓破了,还顾得上别人?算了,你把她领到夫人那里去,夫人说好就留下吧。” 莫非他们家需要丫头?在这个地方,即使做个打杂的,也比落在蛣蜣族人手里好上几百倍。我心里暗自高兴,走路也变得轻松,连脚底被石子磨破一层皮都忘记了。 那位夫人端坐在海棠墩上,广袖的曲裾长袍,用菱纹朱带拦腰系住,眉目如宝月祥云,正是一团和气富贵相。身边的侍女身着云纹纱面料的长袍,脚穿履鞋,发式前额中分,后脑梳成燕子式,也显得讲究。 我羡慕地盯着侍女的履鞋,脚底隐隐有了疼痛感。 白发老人在夫人旁边低语了良久,我远远地跪着,看他们时不时抬眼瞧我,虽然不知道老人在说什么,但我知道跟我有关。 不久,夫人颔首笑了笑,说:“既然这样,就把事情办了吧。封泽,先把她带到后院,顺便叫管家过来。” 我心里有些纳闷,猜测夫人所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看这户人家悠悠然毫无险恶之气,心想,他们不会把我怎样吧? 白发老人将我领到后院,便见一片竹林围成一座小茅屋。屋内堆满了茅草,石案上几个陶碗,其余什么都没有。 “你就住在这里。虽是简陋,比皇宫里好得多。” 老人关照几句,临出门又嘱咐我,“要我挑你,你就得遵从封家的家规。多听话,少惹事,这也是皇宫里的奴规,省得我再教你。”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心中暗自记下了,原来这户人家姓封。 我在小茅屋一连住了三天。这三天里,院门紧锁,我出不去,也无人过来打扰我。 这让我有空闲的时间回顾经历的事情。目前来说,我还是安全的,又没见到司鸿宸,所以我没必要急着用玉珠。 两粒玉珠串成的项链,静静地紧贴着我的肌肤。它们在,故我在。 然而三天不到,我就待不住了,浑身奇痒难忍,脚底下的血泡破掉后,因为没有消炎,竟然肿了起来。 难道古人没有洗澡的习惯?又或者,作为女奴,在他们眼里,只能配得“粗陋”两字吗? 我又羡慕起封夫人身边的侍女来,云纹纱的长袍,和干净的履鞋。 到了第四天,前院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那声音就如鞭炮声,把我半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走出茅屋侧耳细听,还没分辨出声音的来源,后院的门突然开了。 冲喜新娘 进来的是几个妇人,合力提着大木桶,桶内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清水。封夫人的侍女也在其中,对着我说道:“别发愣了,进去洗个澡吧。” 如同久旱逢甘霖,我高兴坏了,一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脱掉了全部衣服。 “这是什么?” 侍女指着我的脖颈,边问边伸手,试图扯下我的项链。我一惊,慌忙护住脖子,沉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你不要碰!” “你现在是封家的,包括任何东西都是属于封家的!”侍女瞪大了眼睛,马上唤其他人,“把她脖子上挂的东西拿下来,小心是蛊术,伤了少爷!” “你才使蛊术呢!谁要是碰我的东西,这个澡不洗也罢!”我退了几步,高声说道。 几个人想动手,又似乎不敢,眼巴巴地望着那名侍女。侍女咬紧牙关,正想说什么,忽听得鞭炮声又是一阵齐鸣,忍了一忍,终于还是忍住了,说:“快点洗了,换好衣服。”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热水里像是放了类似沐浴露之类的,只闻得一阵又一阵隐隐的花香。 我始终保持着警惕,生怕一不小心项链没了。好在她们急于将我拾掇干净似的,将一套绛红的提花罗绮袍套在我的身上,那颜色,那质地,比侍女的云纹纱显得考究。她们又开始给我梳头,盘髻,最后用叶片沾了红粉,涂在我的脸上、唇片上。 我困顿地睁开眼睛,正看见面前的几双眼在阴暗的空间变得朦胧,带了点惊讶,定定地望住我。 不知为何,一种不祥预感闪入我的脑海。莫非,她们想把我—— 刚想问,几个人左右紧紧架住我,不容分说将我带出小茅屋,出了后院,直往鞭炮声声的地方而去。 前院张灯结彩,偌大的院子周围站满了人,人们说笑着,脸上喜气洋洋。中间场地上堆满了一节节的竹子,随着窜起来的火苗发出阵阵爆裂声,原来所谓的鞭炮声就是从这儿传来的。 中堂大厅摆满贡品,墙上的双喜字分外醒目。四下里人声鼎沸,陪着袅袅香烟的,只有那个少年瘦长的身影。 “拜堂啦——” 冷不防一声高唱,如雷声轰鸣,我惊得一颤,惶惶然朝周围看了看。这种声音,这种场合,只有在电视上看得到,我希望这一切跟我无关。然而堂前就我们俩个,我彻底明白过来,心底一阵阵的发毛。 “没错,就是你了。” 少年悠然开口,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含着微笑,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为什么是我?”我吃惊地问。“我想找个皇宫里出来的女子。他们说,只有和她拜了堂,做了夫妻,我的病就会好了。” 我的眼前又开始发晕了。天,这是哪一出琼瑶剧啊?我真想提醒他,诸如找个冲喜新娘已经不流行了,有病还是找医生,千万别为此耽误病情。 可是,二千多年前的人,会懂我的意思吗? “难道……你不愿意?你不是让我挑你,说什么都能做吗?” 少年苍白的面颊透出一层绯红,那双晶亮的眼眸忧伤地看着我,显露内心的脆弱。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软,缓缓地点了点头。少年似乎舒了口气,咧嘴开心地笑了。 “拜堂啦——” 又是一阵高唱声,我不再迟疑,磕完头,被少年牵着穿梭在密密的人群中。他的手很柔软,然而有点冰凉。 满耳一片送吉问安声,我看见封家夫妇笑脸款待来宾,拱手接受着人们的贺喜。白发老人封泽也是与众人谈笑风生,洪亮的笑声几乎把爆竹声掩盖住了。 我深深呼吸着,胸口灌满了浓重的苦涩,在少年充满稚气的微笑下,始终弥散不去。 两次了,从楼婉茹到如今的女奴,我怎么总是跟新娘扯上关系呢? 少年旖旎的情怀 我被引进房间的时候,院子里梆梆敲起了更鼓。什么时辰分不清,抬头只看见满天星斗。 客人走后,我即刻被封泽唤去给封家夫妇请安。说是请安,不如说是听他们训话。封老爷沉默寡言,似乎装着心事。封夫人倒絮絮说个不停,虽然外表一团和气,言语却难掩严厉。 “谦儿身子不好,别让他饿着累着,要逗他开心。你把我家谦儿服侍好了,我自然会考虑解去你的奴籍。”封夫人说到最后,也显得倦了,“谦儿在房里,你过去。有事叫管家。” 我虽然不解意,但还是深深地施了一礼,恭敬地告退。 房间里红烛高擎,烛光将房内的景致染映得通亮。里面的摆设并不是新漆的,虽然在那个朝代算得上精致华丽,但跟楼婉茹的新房相比,却是差得远了。几名侍女进进出出,房内开着窗,却没有熏香的味道,只有淡淡的药腥味弥漫着,沉淀着。 这样的人家,找个女奴成亲,权当是冲冲喜,真以为是洞房花烛夜,那就大错特错了。 少年正在兴致勃勃地逗弄着石池中的十色锦鲤,身边的侍女捧着精致的糕点。少年自己咬了一口,挖了些碎末扔下鱼池。烛影晃动,在他秀气的白皙的面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灰。 我无声地走到他的面前。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展颜而笑,“你饿不饿?这个很好吃。”说着,将手里的糕饼递给我,又感觉不妥,回头从侍女的盘子里拿了整块的。 他应该和我一般大吧? 从少年漾着光华的笑意里,我断定他涉世不深,近乎稚嫩。这也是我答应和他拜堂的原因之一,他不是司鸿宸,不会给我构成危险。 “封少爷。”我叫了他一声。 “我叫封逸谦,封叔他们管我叫谦儿。”他半是羞涩地回答,拉我在榻前坐下,自己却站立着。 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的半个身份。 我并没问,只是斜斜地瞥了外面一眼。少年马上领悟到了,折身从侍女的手里接过盘子,放在榻前。那些侍女见此情景,便识趣地轻轻笑着,个个告退离去。 “你的父母呢?”我小心地问道。 他的眼光骤然一凝,脸色黯淡下来。说道:“我渴。” 我连忙给他倒了一碗温水,他一口气喝完,坐着发愣。过了半晌,才低低地近似呓语,“我母亲很早得病死了,他们说我得的病跟母亲一样,一定是她的魂附在我的身上。” 遗传,我嘲弄地牵了牵嘴角。看他一脸无辜,继续问:“还有你父亲呢?”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他突然卖了关子,开始转移话题,“在皇宫里,他们叫你什么?” 我愣了愣,想,就算没好名字,也不至于叫“甲乙丙丁”吧?还在思忖着,少年又恍惚露出多情的神情,说:“我给你起个好名字吧。” “不,我有好名字。”我断然拒绝了,自然而然又摆出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峭。少年失望地垂下眼,我心中不忍,随口告诉他,“我叫韩宜笑,皓齿粲烂,宜笑的皪的‘宜笑’” 这名字还是我那个父亲取的。当时他还是一名小科员,书生气十足,酷爱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在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就想好了名字。据说韩嫣嫣一开始叫“韩嫣笑”,后来她母亲知道了我,跟丈夫大吵了一顿,硬将户口本里面的名字改了。 我刚说出口,少年快乐地笑起来,先前的沮丧一扫而光,说:“巧极了,正合我意!我刚想取自‘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那一句呢。看来我和你真的有缘,在船上你朝我笑了笑,当时你太像一个人了!” “像谁?”我没料到那个雨中近乎讨好的笑,会勾起他的好感。少年的多情和天真,搞得我无所适从。 “小时伺候过我的,我管她叫阿颦,她笑起来很好看。那时我们都没长大,但我和她在一起很开心。” “她是不是宫里的?后来是不是死了?” 少年又开始叫渴,我重新端了碗温水给他。不知道是真渴,还是死亡激起他内心的恐惧感,他埋头喝着,双手轻微地颤动,额头有细密的汗意渗出。 这个叫封逸谦的少年,一定有鲜有人知道的秘密,我会想法从他口中挖出来。也许他本来不姓封,有更高贵的血统。也许我长得有点像死去的阿颦,他才对我好的。 很多也许,需要我去慢慢发掘。封逸谦是我来到这个朝代最好的保护伞,很听话,很温顺,我希望他健康地活着。 当然,从他嘴里,我首先可以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一个埋压在心中已久的谜团。 此时万籁俱寂,窗外是浅出的月,和着满天星光,真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那时候的夜色是深蓝的,没有空气污染,没有聒噪杂乱的声音。 我抬头望着星空,封逸谦瘦弱的影子映在琐窗上。 “阿谦。”我故作亲昵地唤他。 少年稍微的停顿,才应了一声。我转过头去,他有点傻傻地站着,一抹羞红覆在他的眉目间。我问得那样平静,不露声色的。 “你知道裕王是谁?” (通告:《春情只到梨花薄》出版上市了,你如果去当当网购买,折扣价17。3元,购买以后打五星评,悦读纪公司将送你悦读纪杂志一本,机会难得哦!请购买实体书给暮雪最大的支持!) 就这样陪他 “裕王……”他锁起眉头,歪着头用困惑的语气反问,“没听说有这个人。你是宫里出来的,问得有点奇怪。” 闻言之后,深深的失望席卷了全身。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错了,我不该到这个朝代,正如网上搜索的结果——这里根本没有裕王。 但是我又不死心,单从一个孱弱少年口中得到答案是远远不够的。或许裕王是刚被册封的勋爵,又或许裕王是来自民间的英雄人物。古时不是有因为暴虐统治下民不聊生,而纷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事例吗? 如今蛣蜣族人统治天下,势必也会出现陈胜、吴广这样的乱世英雄。 我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本来沉重的心情变得逐渐轻松,很自然地摘下头上的发簪。封逸谦伸手,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将我披散下来的长发撩到后面。 “这样好看多了。”他满意地点点头。 “是不是这样,更像阿颦?”不知为何,我故意激他。 “阿颦的头发很长,很乌黑,像她的眼睛。”他的眉头轻皱又舒开,“你刚才叫我阿谦,感觉很亲切很熟悉,像阿颦在叫我。” “这是我俩私下唤对方,因为我知道,我能帮助你,你也能帮助我。”我自信满满地说道。 果然封逸谦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再度走到窗前,已是五重夜尽,和风掠过窗格子,细微地窸窣作响。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司鸿宸。 我很清楚地明白,当我跟着他穿越时空隧道,我不是一个人在这个异世了。我必须找到他的下落,然后远离蛣蜣族人的魔爪,各自回到各自的时代去。 当然,还有一些尚未解开的谜团,像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我。比如,封逸谦的身份,以及神秘的封家。 “阿谦,我被抓的那天,有个宫奴也同时落在蛣蜣人手里。我想找到他,你能帮我吗?” 我落了窗户,尽量用平静温婉的语气说。 “他叫什么?” 我一时语塞,敷衍道:“想不起来了。他很勇猛,一个人曾经对付好几个蛣蜣人。如果他成了封家的奴,他可以为封家做很多事。” 封逸谦并没应答,独自躺在了织锦床榻上。我近到他的身边坐下,他眼望着头顶上的幔帐,一双眸子炯炯发亮。 我的心底莫名地后悔起来。 封逸谦是不喜欢我提及别的男子,何况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 “算了,不找也罢。那人曾经帮助过我,所以我想报恩。”我轻描淡写地说了,顺手褪下了封逸谦的长靴。 他翻了个身,将头枕在我的大腿上,双臂环住我的腰,小兽依恋似的。过了好半晌,我才听他低声道:“这是我第一次答应别人的请求。今晚你让我说了这么多,我很想就这样睡去……以后的日子就这样,我会活得长一些……” 他细细碎碎地呢喃着,我颤抖的手伸出去,帮他拂去遮掩面容的发丝。 “就这样陪我睡,宜笑。” 他合眼放下最后这句话,嘴角含着一缕笑,不大时候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我一动不敢动地靠在床头,房间内静谧无声。烛光染了胭脂般,还有些迷蒙,将床上偎依在一起的人影勾勒如剪纸。 神秘的马队 封逸谦具体得的是什么病,没有人确切知道,我更搞不清楚。 他只是告诉我,他的母亲死于那种病。从日常生活中,他的饮食起居确实与众不同,多饮多食尚不能满足,仿佛永远填不饱似的。封家对他悉心照料,我更是每天必须向封夫人汇报。 可是封逸谦还是清瘦,苍白无力,弱不禁风。 大半月过后,深居简出的封叔要出门了,这次连封逸谦也在内。封逸谦回来兴奋地告诉我,脸上的表情也活泛起来。我开始奉命准备外出的行装,到出发时,竟满当当装了一车。 听封逸谦说,封家是俪城最有名的商贾巨商。每逢大的农市,封叔会亲自坐镇与各方官市交涉,图的是财源广进、富甲天下。 这日三更时分,一弯新月还挂在树梢头,封家的牛车队伍出发了。白发老人封泽在前面开路,十几名随从前后压阵。我和封逸谦坐在中间的垂帘缁车内,看车队连绵不断地蜿蜒前进,火把风灯伴着辚辚车声,就像大战前的军队进发一般。 终于等到太阳出现在东方山巅,队伍开进了农市。但见沿路所有的店铺已经开张了,男女老幼缓慢而有序地行走。沿途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摊位连绵,一应农家物事堆积如山,牛羊猪马一眼望不到尽头,臊臭气息弥漫了半条街。 封叔的车队一进官市,接货的吏员过来迎接,对着封叔愁眉苦脸道:“今年可是罕见的大闷市!皇城突遭蛣蜣人洗劫,靖帝生死未卜,俪城一带百姓委实惊怕了。虽然蛣蜣人还未涉足俪城,任谁都不敢预料大劫难何时降临头上,惶恐不安啊!” 封叔苦笑道:“靖帝的生死固然事大,辘辘饥肠总要填充,封泥的土地总要翻新,百姓总要过日子的。今年封家的屯粮贱价抛售,算是为百姓之忧而忧吧。” 吏员大喜过望,连连拱手致谢,“封爷大发兼爱之心,下官感佩备至。如若强敌来袭,定请封爷倡明谋划。” “大人廖赞也,救民安国是草民的本分。”封叔慷慨而笑,将封逸谦叫到面前,介绍说,“我家侄子。非常时期,草民让他出来磨练磨练。” 封逸谦按照封叔示意,与吏员见礼。才寒暄几句,就不耐地出来,拉住我直皱眉头,说:“实在闻不惯那些臊臭味,我们去逛街。” 我还在犹豫,就被他拉着走了。 正当初夏时节,和煦宛如明镜的蓝天下,我和封逸谦行走在逐渐喧嚣的古代农市上。一队队牛车正咣当咣当驶进高大的石坊,各色买主接撞而至,杂货应有尽有,满柜钱货车载马驮。 可惜还没逛上半个时辰,封叔派人唤封逸谦回去。大概是怕封逸谦累着,训斥了我一顿,于是我陪着封逸谦在车内休息。 封逸谦一觉醒来,已经临近黄昏,喧闹的农市开始变得冷清。这个时候,忙乎了一天的封叔回来了。 车队卸下所有的货物后,显得轻松,车速也显得快了许多。我以为天黑以后可以到达封家,只顾沿途观赏大好风景,竟然没感觉车队中途走岔道,朝着另一方向去了。 前面出现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横着一弯茫茫碧水。几乎没有响动的车队沿着山麓前进,不大工夫拐进了谷口,此时天色大黑,对面山道一盏风灯悠悠飘荡。 “下车,今晚在这里住宿!”封叔下了指令。 我望着眼前陌生的地方,不无担心地问封逸谦,“我们要去哪儿?” 惊遇故人 封逸谦的眼里也是迷蒙一片,“我也不知道。封叔说上哪儿,我们就上哪儿。” 顺着风灯的指引,马队很快进了一家客栈。那客栈是几排大砖房,庭院碎石圈起来的草地,很大很空阔,南北两边各有马厩。顺着石门就通向厅堂,通向各自房间。 掌柜赶忙出来迎接。封叔见庭院收拾得干净,露出满意的微笑,将马缰交给随从,“都把马牵到南边去,夜风大,注意看守。”说完,跟着掌柜进石门去了。封泽背着沉甸甸的腰刀,招呼另几名随从一并跟上。 我和封逸谦也下了马车,还没走过石门,突然闻得有酒香扑鼻,封逸谦鼻翼翕动,说:“不知道店家在烧什么?我饿了。” “夫人关照过,到了外面少吃来历不明的,她给你准备不少好吃的。”我劝了一句,突然想起忘记拿装食物的藤匣了,赶紧招呼他一声,跑着折回去取。 刚巧又来了一拨客人。一名紫袍男子正被人搀扶着下马,一脚踩在匍匐在地的人身上,另有黑衣人领着几名侍从守在紫袍男子身旁。我有点惊讶:瞧这等架势,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黑衣人命令侍从将几匹黑马牵到北边的马厩,山风呼啸而过,说话的声音有点低沉,仍能听得清楚。 我一惊,竟呆滞地站着未动。 紫袍人正跟黑衣人低语着什么,风马灯摇曳着他们的风袍,眼前影影绰绰不分明。我很想看清黑衣人的脸,连封逸谦站在身后也没注意。 他拍了拍我的肩,“宜笑,怎么磨磨蹭蹭的,在看什么?” 我慌忙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我俩隐在马车旁,眼看着那些人朝着石门,一步步走去。 石门顶上的风灯染了昏黄的光,照在他们身上,此时黑衣人警惕地睥睨左右,眼神冷鹜。 好像真听到了轰鸣声,和那记撕心裂肺最后的诅咒,我凛凛地打了个哆嗦。 这回,我真的看清那张脸了。 回到房间时,夜烛刚燃,室内干净得不染纤尘。而窗外,风急,树影摇荡。 封逸谦想是坐车久了,连连喊困,只着了中衣围着锦被蜷缩在床上。我服侍他服完药,正放下幔帐,他就很自然地爬过来,枕着我的大腿。 “你好像不开心,是不是封叔白天骂你的缘故?”封逸谦虽然困意十足,双目仍是茫然地看着我。 “不是。”我吁了口气,自语似的,“如果两个人后世是仇人,前世必定会是仇人吗?” “什么前世后世的?宜笑,你总是想得特别多。两个仇人即使去了前世,也不一定碰得到。唉,我只要今世活得长些,谁知道有没有后世呢?” 封逸谦孩子气似的,翻了个身,不久发出细微匀净的呼吸声。 我注视着他年轻的面庞,许是盯得久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他从来没提出过男女间床第之欢,封家也从未提及。也许在那个时代,女奴只是伺候人的工具,是不配跟年轻的主人欢爱的。封逸谦虽然温顺听话,骨子里对我的身份也是在意的。 又也许,他的心里已经烙下阿颦的印记,装不下别人了。 我从来没问他心里的感受,因为这些对我不重要。 漏夜残烛滴了满桌,眼看着夜走向深处。山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把客栈里所有的声音掩盖住。 我始终处在半寐半醒的状态,不经意间,隔着窗纸,隐约有几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小心地下了床,推开门窗,张望了几下,什么动静都没有。 床上的封逸谦动了动,发出轻轻的呢喃声,“渴……” “我去厨房给你倒点热水。” 我就势答应了一句,提起陶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赤脚灵猫般溜下了楼梯。 将军和宫奴 通往厨房的道路晦暗空荡,几道身影电光般掠过,攀爬过梁柱,像几只灵活的猿猴飞上了屋顶,眨眼间消失了。借着疏冷的星光,我隐约看到封泽花白的头发,飘逸而逝。 三更半夜的,封叔的人在干什么? 带着这个问号,我摸索着找到了厨房。门轻轻一推,吱嘎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我脚下窜过,我大吃一惊,不由“噫”地轻叫出声。 与此同时,眼前一道寒光,有冰凉的东西横在了我的脖颈。 “不许出声!” 黑暗中,有人沉声警告。 我听出是谁,忙应道:“是我。” “你是谁?” “二哥,我是婉茹。”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经历过的年代。 冰凉的感觉消失了,眼前似乎拂过一缕微风。我定了定神,木窗外洒入丝丝微光,一个剪影似真似幻地立在我的眼前。那双格外漆黑的眼直直地迎视着我,冷峭到极处的神色。这让我想起那场墓战,被击中双膝的楼家盛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嘶吼着。 我的心里一暖,再度叫了一声,“二哥,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 窗外夜风如刀,楼家盛的脸上一片阴影。他冷森地笑起来,“司鸿宸连你也杀了。没错,后世我们都死在他手里,心腹大仇没法报,楼家盛活得太窝囊!但是,我现在是袁放,不是什么楼家盛,我是梁汉王朝的护国将军,靖帝身边的红人!司鸿宸啊司鸿宸,我得好好感谢你,让我再次风风光光做人!” 我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低喃:“原来……” 那个紫袍男人会不会就是靖帝? 楼家盛——不,此时应该叫袁放,警觉地细听外面的动静,突然问我:“你现在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的命就差了,一醒来就是宫奴,还遭人变卖。”我苦笑,将经历简单地告诉了他。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漏了嘴,司鸿宸其实也在异世。如果他们相碰,司鸿宸休想活着回去。他俩的身份换了——楼家盛成了将军,而司鸿宸却是人人可诛的可怜的宫奴。 袁放听完我的叙述,咀嚼着一个人,“俪城的封叔……” 我立马想起心中的谜团,问道:“你现在是将军,应该知道裕王是谁?”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梁汉王朝竟然没有裕王!”袁放轻摇头,接着又阴笑,“裕王根本是一种幻象,一个传说而已!哼,金缕玉衣一旦出现,我会让它灰飞烟灭,就让司鸿宸一辈子找去吧,他永远也休想得到!哈哈!” 闻言,我彻底相信了。 没有裕王,所谓的裕王地宫就根本不存在;没有裕王地宫,哪来的金缕玉衣?将来有一天,我见到了司鸿宸,我会很坦率地告诉他,他的先祖撒了个弥天大谎! 司鸿宸,你来这个朝代何苦呢。 我暗暗苦笑,竟有点失神。袁放黑袍抖动,无声地穿过我面前,我回神,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我回房休息。刚才听到点儿动静,就出来查看,原来是你。太晚了,待白天再说话。” 他的声音很冷漠,全然没有楼家盛亲切温和的感觉。我倏地放了手,深切地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二哥”了,他是全新的一个陌生人。 我失望地看着他走,看他的身影隐过半掩的木门,黑袍在风里展翅舞动。那一刻,我无法通透我的感情,我最后一次将他当作“二哥”看待,于是我轻声提醒他,“对面屋顶有人。”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袍风微动,无声地消失在黑夜中。 夜风剑一般划过。 我站在屋檐下,耳边有杂乱的声音,和马的嘶鸣声,因为离得远听不分明。客栈外有火把如团团日光,把天空映得昏黄一片。 不消片刻,黑暗重新笼罩夜空,周围又恢复了静谧。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过什么,只是守着封逸谦睡到天亮。霞光映上窗纸,我尚在梦乡,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封叔带着两名随从进来。 封逸谦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干什么?” 封叔阴鸷的眼光直直落在我的身上,一甩袖子,命令两名随从,“把这个女人绑起来!” 我被拴着走 一头懵懂的我刚要开口,封叔身边的随从近到床前,一拽就把我拖了下来。脚下一踉跄,我几乎摔倒在地。 “宜笑!”封逸谦担忧的叫声。 努力撑住自己,我抬起眼,冷声问:“奴婢犯了什么事?” 刚说完,封叔手里的马鞭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啪的脆响,抽到肩膀的时候,麻辣辣的疼。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听到封叔怒气冲冲地问我:“半夜里你是不是出去,向袁放通风报信?你这个狡猾的小宫奴,封家差点被你的老实相迷惑住,竟然没想到你是靖帝插在封家的贼!” “不是!”我用倔强的声音回答。 此时封叔的鞭子又要落了下来,封逸谦从后面跑过来,生生将封叔拦住,“叔,宜笑不是这样的人!她是因为半夜我喊口渴,才出去的!” “宜笑宜笑,听听你喊得多亲热。你涉世太浅,根本料不到风云险恶、人心叵测!谦儿,我会让你彻底看清这个贱奴究竟是什么货色!” 封叔转向我,继续问:“昨夜投宿的那帮人,靖帝是不是就在其中?我们的人几乎嗅到了他的气息,却被你破坏了!你快点说,袁放他们下一步有何行动?你要是老实说了,我会考虑放过你。” 我闭口不言。 封逸谦已经急了,催促我,“宜笑,你就告诉叔叔吧。我不想你死!” 听到他充满哽咽的话,我的心渐渐腾起了一种暖意。我沉默半晌,双拳紧紧攥在了一起。 “不知道。”我这样阴沉地回答。 对一个女奴而言,退是死,进也是死,我不会屈服于封叔。 无论哪个时代,我韩宜笑从未屈服过人。 连司鸿宸也不能。 封叔阴阴地笑起来,用自信的口吻说道:“先让你犟着,到时候不怕你不招。来呀,把她绑得紧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广袤无垠。 现代社会,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出发,很难找到没有被开发的地方。我常常想,词语里“广袤无垠”的江南平原是什么样子。 丛芳烂漫,郁郁纷纷,逦迤忽而尽,泱漭平不息。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夏天的日头浑圆硕大,几乎贴着车队走。我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脚下再次磨出了血泡。阳光刺目欲盲,像是泼了一脸滚开的水。但是我必须咬牙坚持着,甚至不能放慢一点速度。 因为,我现在是拴着绳子被系在马车后的囚奴。 封逸谦坐在马车上,眉梢眼角紧蹙,脸上透着无奈。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突然朝赶车的马夫叱骂道:“我让你慢点儿,听见没有?” “少爷,再慢就赶不上队伍了!”车夫委屈道,接着加了一马鞭。 封逸谦恨恨地骂了一句,几乎是悲悯地望了望我,刷地落下了车帘。 我被拖着穿过平地,远眺过去,连绵的青山隐约再现。黄昏临近,落日熔成胭脂色,天地间愈加显得壮丽如画。 车队正行走在月牙形的草坡上,成片的树林参差密集,浓荫蔽日。 封叔这才招呼车队停歇,该是晚饭的时候了。 我瘫倒在草地上,精疲力竭的魂魄正在脱离身体。不远处有烧熟的红薯的味道,我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乱叫,饥饿感愈加强烈了。 封逸谦正在跟封叔说话:“叔,我们还要去哪儿?” “皇城。” “皇城不是已被蛣蜣族人占领了吗?” “是的,我们去那里打听点消息。我怀疑,这几天有重大事情要发生。” “皇城离这儿还远吗?” “走平地至少还要三天。如果徒步翻过前面这座山,一天就到了。” 我心里一咯噔,随即一丝一缕的喜悦从内心向身体各处蔓延。 离司鸿宸不远了。 逃脱 封逸谦还在问:“宜笑怎么办?我们不至于拖着她走三天吧?” 他确实是关心我的。 封叔阴毒地笑了笑,拖长声调,“这样折磨她,不怕她不老实交代。” “就是驴也会被累死的,何况是一个人!叔,您这等于要她的命!”封逸谦激动起来,声音尖锐。 “一个小宫奴的命能值几文钱?谦儿,你必须学会果断!封家的祖业以后由你继承,就如做生意,要心狠手辣才能做大做强!你一旦沉溺于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吃亏的永远是自己!” 封叔似乎特别生气,一改平时对封逸谦的慈爱,直训到封逸谦哑口无言为止。我听着他们沙沙离去的脚步声,酒饭的香味顺风而来,那些说笑声隐隐刺入耳膜。 就这样我仰面躺在草地上,费力地抬起缚得生疼的双手,摸了摸颈脖上的项链。感受着它们的存在,我这才疲倦地闭上眼睛。 “宜笑。” 再度睁眼时,封逸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落日的浅晖撒在他的身上,他微微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天要黑了吗?”我微弱地说话。 “趁他们没注意,我偷来些吃的。”封逸谦调皮地眨眨眼,将手中的红薯挖了一块送到我的嘴里,“饿了吧?多吃点。” 我贪婪地咀嚼着,红薯的香甜萦绕,不禁由衷地说:“阿谦,你真好。” 封逸谦咧嘴笑了,又挖了一块想送到我口中,恰恰这时,从他后面伸过来一只手,迅捷地夺去了他手里的红薯。 白发老人封泽耸了耸肩,不无歉意地说话:“对不住,少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说完,悠悠哼着小曲走了。 “全是些没心肠的狠毒小人!” 封逸谦望着封泽的背影,愤恨无处发泄,将脚下的石子踢得老远。 夕阳逐渐西坠,白日的暑气慢慢消散,凉意上来了。封叔正在下令各车收拾行当,准备继续行路。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痛苦地眯了眯眼,看来漫长的折磨又开始了。 人们忙着整装待发,暂时没有顾及拴在车后的我。封逸谦绕着车身过来,将我拉到车架子旁,摸出一把锐刀,二话不说割掉了绑我的绳子。 我惊异万分,急问:“阿谦,你想干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死,我恨他们!趁他们没注意,我们逃!”封逸谦咬牙道。 我没料到羸弱的少年会做出如此勇敢的举动,不禁又问:“去哪里?” “逃回俪城去!我们请求夫人庇护,叔叔不敢拿你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身上的倦意、酸疼顿然消失,我一把拉住封逸谦,两人弯身绕过马队,借着斑驳树叶的掩护,向着林子深处狂奔。 “那女的跑了!” 不久封叔他们发现了,叫喊声、马的嘶鸣声不断从后面传来。幸亏树木密集对骑马不利,后面的人一时难以追上我们。接着前面是一片下坡地,我和封逸谦不顾一切地跳下,像两团雪球飞速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后的静止。 我爬起来,看见封逸谦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我慌忙跑过去,扶住他,唤道:“阿谦!” 封逸谦睁开眼睛,环视四周,眸光幽亮,竟抿唇笑起来,“宜笑,我们逃脱了!” “不,他们还会追过来,我们必须逃得越远越好。” 封逸谦的脸色尚可,我暗舒了口气。判断着前面的方向,脑子里不断闪着各种念头。 “这边应该是俪城的方向,我们先走出这片林子再说。” 封逸谦指了指前面,拉着我想走。 我站着不动,抬头望着天空,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隐进了云层。 “不,我们走那边。”我指着相反的方向,得意地笑了。 “阿谦,我们去皇城。” 慌不择路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和封逸谦终于走出了林子。 前面不远处黑魆魆的山影奇形怪状,夜风掠耳,发出呜呜的声响。沿路蛙鸣此起彼伏,流水声淙淙。除了这些,四周阒无人迹。 封逸谦东张西望,不无担忧道:“宜笑,我不应该答应跟你去皇城,这里是蛣蜣族人的地盘,太危险。” 我兄弟般拍拍他的肩,“没事,你答应帮我找到那个宫奴的。” “到了那里一定能找到他吗?他如今落在蛣蜣族人的手里,说不定已经被折磨死了。” “不会。”我信心满满地回答他,“那人功夫上乘,是个难得的武才,既心狠手辣又聪明绝顶,蛣蜣人说不定会重用他。” “可是我们也不至于翻山啊,走平地安全。” “翻山只要一天就到了,我们必须在封叔赶到皇城之前,找到那人。” “可我还是害怕。” “你刚才救我的勇气哪去了?”我笑话他,“我俩互相打气,能过这个关的。” 封逸谦不再多言,他向来是温顺的。这样又走了一段路,隐约能听到狗吠声,前面还有零星微光在闪烁。 “宜笑,我渴,我饿。”封逸谦说道。 我也是几乎没了力气,全身的酸痛感又上来了,边安慰他,“前面有人家,我们去要点吃的。” 空气里飘来烤肉的味道,吸引着我们向前走,一大块儿空地里篝火熊熊,几个人围在火堆旁正边喝酒边啃着肉骨头吃呢。我们当时并未看清对方是谁,待走近一看,想悄悄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原是一群蛣蜣族人。 此时他们也发现了我们。有人兴奋地大叫一声,几个人醉意蒙蒙地晃过来,企图抓住我俩。 “快跑!” 我俩几乎同时出口,拉着对方拼命地往外面跑。那些人叫着喊着,从后面追了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跑错了路,随着一阵阵的狗吠声,我俩竟然跑进了一座小村落里。这样东转西拐,蛣蜣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这个时候,我俩听到一户人家里面有叮叮咚咚的声音。 慌不择路之下,容不得半点犹豫,我俩推开木门,直接闯了进去。 微黄的松脂油灯下,一名白发斑斑的老人正在精雕细琢着什么。也许太专注,外人的突然闯入吓了他一跳,手中的锥子当啷掉在地上。 “真见鬼,好端端的天神像掉了块手指甲!” 他惋惜地抚摸手中的雕物,这才抬起头,生气道:“没看我忙着吗?想要我雕刻什么,明天再来吧。” “大爷,我们是外地人,被蛣蜣人所追,帮我们躲一躲吧。”我气喘吁吁地恳求。 “杂物堆里不是有空余地方吗?挤一挤就是了。真是的,这种小事情还来烦我。”老人倒自若,连眼皮也不抬,继续埋头干手中的活儿。 我和封逸谦挤在杂物堆里,刚藏好身子露出眼睛,只听木门又被哐当推开,两名蛣蜣族人闯了进来。 (今夜有可能继续,我要加快速度了,留言给我加油吧!) 司鸿宸的老家叫什么 老人见了他们也不慌张,自顾摆弄着手中的雕物。两名蛣蜣族人在屋内兜转了一圈,也不像是搜查,顺手从桌案上取了几样玉器,玩耍着扬长而去。 老人这才起身,数了数桌案上玉器数目,心痛道:“唉,又损失我两只蝉、三只蛙!这帮人玩腻了就弃之田野,哪知道都是些宝贝啊!唉,这几天我是白辛苦了,都是你们这些小孩子害的。他们都走了,还躲着干什么?” 我和封逸谦从杂物堆里出来。封逸谦不无歉意地说:“老人家,不好意思。现下我兜里没钱,过几天我会赔你所有损失。” “雕得这么好,必是稀罕之物,不是金钱能衡量的。”我小心掂起一只玉蝴蝶,对着油灯照了照,啧啧称奇道。 “这位姑娘说话中听。我少年从师,潜心雕玉,已是自成一派。想当年宫里要雕那些游龙舞凤,还要专门派人来请,我才肯去。”老人不无得意地说着,说到高兴处,免不了滔滔不绝。 “体如凝脂,精光内蓝,上等的软玉!可惜蛣蜣族人攻入宫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些心血也就毁于一旦了!” 我突然心内一动,问道:“老人家贵姓?” “打出生就遇到兵荒马乱的,父母早逝,谁知道姓什么?我在这个村子里有几十年了,别人都叫我‘晏老头’。” 我暗暗讥笑自己,梁汉王朝多的是玉匠,晏老头只是我遇见的,不可能这么巧就跟司鸿先祖联系起来。 当下最要紧的,是翻过这座山,早日到达皇城。 在晏老头家里宿了一夜。鸡鸣声声,我披衣起来。封逸谦依然睡得深沉,大概奔忙劳累,脸色尚泛一丝暗黄,眉目微蹙。 我突然起了悔意,自己只顾这样找司鸿宸,并未顾及封逸谦的身体。他这样随我翻山越岭,能吃得消吗? 然而这种念头也只是一瞬,我忙上忙下开始准备出发。晏老头请当地的猎户去了,我进了屋子唤封逸谦起床,一进去,发现他坐在木板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景致发呆。 “阿谦。”我唤了他一声。 或许他也在后悔?他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少爷。 他吃惊地转头,望着我,眼眸深不见底。然后他咧嘴笑了,很自觉地套上靴子,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了精气神儿。这才笑着说:“咱们天黑前应该到皇城了。” 我看他这么自信,刚才的顾虑烟消云散,也朝他微笑。 告别晏老头,我们跟随着猎户出发。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浅金色的熹微撒满田野,我们终于开始上山。山势果然陡峭,四处崆峒怪石嶙峋,时不时有奇珍异兽飞掠而过,要不是猎户引路,一般人很难翻过这座山的。 我们走走停停,沿路互相照顾。封逸谦毕竟极少走山路,身子骨又孱弱,不是饿了就是渴了。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伤痕累累,脚上套了双宽大的草鞋,那还是晏老头送我的,等爬到了山巅,一只草鞋不知道飞掉去哪儿了。 猎户说:“我送两位到此。顺着山路下山,拐过谷口,就到皇城地带。那里到处是蛣蜣人,言行需小心谨慎。” 我俩谢过。猎户顺着原路折回,身姿矫健如飞。俯瞰下去,绿色田野沉浸在蒙蒙烟霭中,晏老头所在的村落像细小的一颗玉珠,镶嵌在广袤的绿野里。 “你们的村落叫什么?”我大声地问猎户。 “葑观。” 猎户头也不回地回答一句,转眼消失在茫茫丛林之间。 我傻傻地站着,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封逸谦在旁边催促,才满心疑惑地下山去了。 正如封逸谦早晨所说,天黑之前,我们终于赶到了皇城。 突然发病 对于一名现代人来说,梁汉王朝时期的皇城,就如传说中的裕王,都是没有文字记载的。 只是个小城而已。 我们到达城门,披甲束刀的蛣蜣兵盘查得紧。好在我和封逸谦跋山涉水沿路劳顿,全然一副狼狈的模样。蛣蜣兵也没在意,直接放人进去。 沿着青石路面走,店铺驿站一望无际,十有七八却是板门紧闭。暖风漫卷,吹得店家旌旗猎猎,藤叶糊成的灯笼随风摇曳,隐约能想象以前曾经的繁华。皇城,历来是商旅往来的重要屏障,蛣蜣族人大肆劫掠以后,商旅断绝,整个皇城自然呈现荒芜衰败的景象。 我东张西望,心里不免有点着急,如何找到司鸿宸呢? 封逸谦在旁边默默地看我,接着望了望天色,蹙眉道:“天快黑了,这个时候找人怕是不妥,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吧。” 他手头的铢钱只够我俩填饱肚子,我有点舍不得。共同商榷之后,两人满城寻找,终于在别人的指引下,找到一户荒弃的人家。 此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开窗,让房内霉烂的气息渐渐散去。然后将在山上摘来的果子、晏老头送的烙饼一起放在桌上,找了个破壶,去附近人家倒了些热水,回来后发现封逸谦躺在床上睡着了。 从当他的冲喜新娘之日起,他这是第一次没有枕着我的大腿睡去。我似乎习惯了这样,所以看他睡得怡然,心里莫名的有空落落的感觉。 他还是个孩子。 我微笑着轻摇头,小心地蜷在他的身边,和衣睡去。 一夜睡得深沉,天大亮的时候,我忽然被一阵阵呼唤声惊醒。 “宜笑……宜笑……” 我蓦然睁开眼睛,侧脸望去,封逸谦双眼紧闭,浑身抽搐着,冷汗正从他苍白的额头流淌而下。 “阿谦!” 我慌忙起身,不断地叫唤着他,好半晌才见他微微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说话:“宜笑,我难受……我快要死了吗?” “阿谦,你莫不是犯病了?我该怎么治你,你说啊。”我手足无措,只顾不断地擦拭着他头上的汗滴。 他吃力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方麻布,指着上面的字,“这是药方子,出门我随身带着,以防万一……你照这个抓药去……” 我立刻明白了,抓起药方冲出了门。 街面上稀少有店铺开张,路上行人寥寥。我像个无头苍蝇,挨家挨户地找,总算找了家茶馆,里面的伙计听说我是找药铺的,赶紧嘘了一声。 “姑娘肯定不是本城人了。你不知道,自从蛣蜣族人收了都城,药府空虚郎中乏力,只有东边有一家,那还是专门给蛣蜣族人看病治伤的,老百姓根本不能进去。” “我一定要进去!” 谢了伙计,我直奔城东,果然看见了硕大的金字招牌“药”。踩上台阶,我不容分说紧敲大门铺首,敲了半天才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接着有人在里面开了门拴,从门缝里偷眼看了看我,神色有点紧张,眼光闪烁不定。 那人一见是个年轻女子,似乎松了口气,哐一声重新拴上了门。我犹不罢休,边喊边敲门,只想将里面的人再叫醒。 门终于开了,缓缓步出一个人。阴鸷的眼眸,黑袍抖动。 不知道是骇着了,还是惊住了,我盯着对方,嘴里喃喃一声,“二哥……不,袁将军。” 又一个不解之谜 “你在跟踪我们?”他沉声问。 “不是,我也没想到在这儿会见到你。”我满头大汗,光惦记着封逸谦的病情,没注意袁放的神色变幻不定,“我受了点惩罚,半路逃出来了。” “怎么想到逃到皇城来?” 我的脑子里百折千转,生怕他起疑心,敷衍道:“我就是在这儿转世为宫奴的,从何来从何去。” 这话颇有道理,袁放相信了,眼睛盯着我手里的麻布,又问:“谁病了?” 我知道瞒不过他,只有如实回答:“封家少爷。” 他死盯着我半晌,突然无声地笑了笑,“一对逃命鸳鸯。封少爷还挺痴情,竟然弃荣华富贵于不顾,与一个女奴亡命天涯,有趣。我倒要见识见识,带路吧。” 没了办法,我抓了药,带着袁放一行人走向驻地。那帮人沿路忽远忽近,行踪甚是诡异,我突然想到封叔曾经说的话。 莫非这几天皇城真的有大事发生? 封逸谦正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吃力地转过身。袁放刚走近床沿,嗖一声刀剑出鞘,剑头明晃晃对准了封逸谦。 “说,封叔是什么人?那夜为何偷袭我们?” 封逸谦骇得连连后退,脸色愈加纸一样的白。他退缩到床的角落,颤声叫:“宜笑……” 我冲过去护住了他,朝袁放大喊:“封家的事跟他没关系,他一直是个病人!那夜他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客栈里发生什么事!要不是他突然喊口渴,我就不会去厨房,也不会见到你,你们的人马损失就惨重了!” “不,那夜的事我知道!”封逸谦真的被吓着了,也许是急病折磨得他无法支撑,他低垂的睫毛瑟瑟地抖着,“封家外表做的是正经买卖,偶尔搞些鼠偷狗盗之事。封叔说,如今蛣蜣人当道,遍地腥膻,大劫之期我们也趁机捞一把……那夜以为大财主送上门,没想到冒犯的是这位爷,小的替封叔说声对不住……” 他说到这儿已经难以支持,软软地靠在我的怀里。 袁放这才收回剑,冷笑道:“谁敢动我袁放一根汗毛,除非吃了豹子胆了。这事我暂不计较。但是,既然已经被你们发现我的行踪,你们休想出这个屋子一步!” 他回身一挥袖,下了命令,“来人,好生看住他们。何时我答应了,再放人。” “袁将军!”我不禁惊喊。 袁放扬手制止我说话,声音低沉而缓慢,“那夜你提醒了我,让我们能够得以脱身。我袁放也是恩怨分明之人,我就还你这份人情。不过你要记住,我不是楼家盛,我是大将军袁放!”说着,他甩开大步往外走。 我怔怔地回味着他的话,他所说的“我们”还有谁? 莫非就是靖帝? 我缓缓明白过来,放下了封逸谦,赤足往门外跑。 “将军请留步,我还有不解之惑要请教!” 我叫住了袁放,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你我都知道,靖帝后来是被囚死的。囚死他的会是谁?是蛣蜣族人,还是别人?将军,请你最后一次将我当作楼婉茹,告诉我!” 袁放并未回头,我猜不出他阴冷的脸上透着什么别的表情。他还是回答我了,平静得感觉不到丝毫起伏。 “你知道得太多,未必对你有利。事态茫茫,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婉茹,我倒希望,如果上天再安排一次让你回去,替我杀了司鸿宸!” 他黑色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怔忡地站着,一个念头电石光火般闪入我的脑海。囚死靖帝的,莫非是袁放? 良药终于起了特效,经过一番精心服侍,封逸谦的病情趋向稳定。他靠着我,握住我的手指依然凉得没有温度,我的下巴抵在他的额头,怜惜的感觉涨满了心口。 “阿谦,你要是不跟我来,就不会受这么大的苦了。”我由衷地叹道。 他也叹气,却是深深地自责,“是我拖累了你,不然你可以找到那个人了。眼看一天又过去了,袁将军究竟想禁闭我们多久?”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无奈地摇头。 时间在平静和煎熬中慢慢流逝。 就在第三天的午后,毒辣的日头晃在皇城上空,树上的蝉儿也被热气逼得停止了啾鸣,整个皇城阒无声息。我照例陪封逸谦在屋内午睡,模模糊糊中,听见远远的轰隆之声,声音似是永远没有止境。 封逸谦也感觉到了,遂翻了个身细听。 我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破旧的竹帘子,警觉地朝外张望。 不知什么时候,守在外面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阳光下的战争 “阿谦,皇城果然有大事发生,我出去看看。” 轰然不绝的声音带来莫名的刺激,我心头一热,拔腿就要往外跑。床上的封逸谦挣扎着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身子骨不行。”我将他按在床上,阻止了他,“我先出去一下。你等我,我会马上回来。” “你要马上回来,不然我出去找你。” 封逸谦拗不过,只能无奈地躺在床上。那双眼睛瞪得浑圆,倒似一个需要大人安抚的婴孩,天真而依恋。 我的心里起了感动,微笑着朝他挥挥手,出去了。 离城门不远,那隆隆的声音愈发清晰,如雷声由远而近,连地面都在震动。街面上时有神色惶恐的路人匆匆跑过,更有胆大的朝城门方向引颈观望,窃窃私语。 “靖帝回来了,一定是靖帝杀回来了!” “袁放将军纠集兵马,收复皇城在即,看来一场大血战开始了!” “若是蛣蜣人内外死守,这皇城如铜墙铁壁,不知能否攻克?” 我一路疾走,尘土迷离四处乱纷纷。快到城门的时候,听到后面杂沓的脚步声,我连忙闪到阴暗角落。 一队蛣蜣骑兵正吆喝而过。马队中间,夹杂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囚犯,各自背着一捆捆王弓长箭,精壮的则提着厚长的战刀、精铁打造的近战短剑,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行走。 “快点跟上!妈的,都是一群蠢龟!” 接着啪啪沉闷的鞭打声,一名囚犯一个趔趄倒地,肩上的长箭满地散落。于是蛣蜣兵的喝骂声,囚犯的惨叫声,以及城外呐喊声响成一团。趁着混乱之际,我避开蛣蜣兵的注意,飞快地闪进了城墙下。 小心地沿壁走台阶,我成功地爬上了护城墙上。此时轰鸣声如沉雷滚动,阳光千针万芒地撒下,差点刺伤了我的眼睛。我定了定神,从女墙的泥孔向外眺望,那电视上才看到的战争场面,活生生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沉雷隐隐,辽阔的原野上尘土翻滚。依稀可见黑魆魆的人马潮水般朝这边压来,须臾之间,城墙外已经列成丛林般的阵势,后尾两端密麻麻的不见边际。“袁”字大旗迎风猎猎,旗帜下面,袁放铠甲鲜明恍如天尊,阴鸷的目光射向城墙,连墙头上的我刹那间也有森森之感。 袁放正在跟墙头上的蛣蜣族头领对话,声音顺风而来,隐约能听得他们在对骂。接着袁放怒吼一声,长剑挥动,直直指向城头。 山呼海啸般的嘶喊声响起,阳光普照下的大地在颤动。 箭雨如泼,太阳似乎也躲了起来。杀声震天鼓声大作,还没等我缓过神来,涌向城墙的袁军已经搭起了云梯,无数的将士蚂蚁般往上爬。而城墙上也是滚木礌石凌空翻滚,砸得袁军四散闪避,阵阵惨嚎阵阵嘶鸣,震得我不忍目睹,眼皮不停地抽搐。 袁放还在吼叫,率领他的队伍前赴后继,死尸层层叠叠堆满墙下,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我不禁哀叹,如此作战,袁军完矣! 不远处传来蛣蜣族人疯狂的笑声。 恰恰这个时候,从城墙内传来一阵阵厮杀声。我又疑惑了,蛣蜣人内部发生什么意外了? 还在犹豫该不该逃离,从城墙下影影绰绰飞上几条黑影,褴褛的囚服,乱蓬蓬的长发,身体腾挪却分外灵动。在墙头上的蛣蜣头领还没晃过神,他们已经旋风般包抄了上来。领头的一名囚犯如同闪烁跳动的黑点,眨眼间出现在了蛣蜣族头领面前,只听低沉的嚯嚯之声连响,那头领连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便轰然倒地。 其余的蛣蜣兵突遭袭击,一时愣怔不知所措。城墙下又冲上来大批囚犯,拼杀者中再没有腾挪不便的笨拙者,个个眼冒杀气,喊声震天。 “快去打开城门,里应外合!”那名囚犯边厮杀边下令。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我惊得头脑一阵发热。烈日当空照眼,我努力去辨别,看见的是一张黝黑连着大胡须的脸膛。其余的,还是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幽亮的眼眸。 “司鸿宸!”我脱口而叫。 仇人相见 司鸿宸听到唤声,几个腾跃近到眼前,目光却望向战场,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你被蛣蜣人关了那么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突然闹起了内乱?”我冲着他大喊。 “哼,二千年前人类的智商不过如此。”司鸿宸眸光发亮,口吻自带几分骄矜,“我料猜靖帝会杀回来,我只要在囚牢里鼓动那些囚犯便可。一旦时机成熟,我们便会建立奇功。不要忘了,我可是南征军少帅!” “可是——”我突然想起袁放,犹豫着该不该提醒他,司鸿宸早已跳下石阶,率领几名囚犯冲杀而去。 “先在这里等我。等仗打完,再见面说话。”这是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只能在原地等,心里平添了一层烦恼,说不出的滋味。城头上的蛣蜣兵越来越少,遍地尸体纵横,烟雾裹挟血腥气息,弥漫了城墙上空。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城门彻底打开了,站在女墙俯瞰下去,袁放的皇家大军正潮水般涌向城内。 暮春时候,皇城是如何沦陷的,我并不知晓。等我和司鸿宸出现在这块神奇的土地时,皇城正经受着蛣蜣族人的蹂躏。 皇城是如何被收复的,我却是一清二楚。 当然,这归功于司鸿宸。 我还在原地等他。城下是欢呼的人群,平民百姓正在倾城而动,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凯旋归来。 我首先等到的,并不是司鸿宸,而是袁放。 袁军上来清理战场,在角落里揪出了躲藏着的我。慌乱之下,我喊出袁放的名字,手下人下去禀告了。袁放上来,一见我吃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都问同样的问题? 我支吾一声,“我来瞧瞧。” “打仗的事,女人最好躲得远远的。”幸好袁放并未追问,抑或胜利让他心情大好,加上还有重要事情等着他去做,便挥手示意我离开。正在这时,台阶下有了一丝骚动,大批铠甲齐整的御林军踏步上来,齐刷刷站立两旁。 “靖帝来了。你在一边候着,不许出声。”袁放警告我。 话音刚落,靖帝一身紫袍,悠然出现在城墙上。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中等身材,精神矍铄,脸色也比任何人红润有光泽。时光并没有在他脸上烙下落拓辗转的痕迹,似乎他不是逃亡帝王,只是出外一番度假后又御驾回宫。 靖帝远眺秀丽山河,广袖挥舞,声音激昂,“列祖列宗在上,天佑皇家宗室,此番收复皇城,定将剿灭蛣蜣族残兵余党,重现我梁汉盛世!” “吾皇万岁——” 随着靖帝的朗朗颂词,所有的人匍匐跪地。 皇宫方向传来洪钟的轰鸣声,与城墙上的咏诵遥遥相合。 靖帝这才满意地转过身,俯视满地黑压压的人群,纵声大笑,慨然道:“此次攻城,诸将士浴血奋战功不可没,朕定会下旨给尔等加官进爵。” “袁将军。”靖帝唤了一声。 袁放闻声起来,躬身道:“微臣在。” “面对死伤将士,朕欷歔感慨不能自己,需好生安葬抚慰家人。此番生死血战,那些囚奴立下汗马功劳,朕下旨即刻解去他们的奴籍,成为自由人。听说有个叫‘敖’的,功夫举世无匹,又能使百余囚奴心甘情愿舍生取义,诚大英雄也!如此能士,朕倒要不介身份结交此人。” “皇上说得极是。微臣潜入皇城三天,虽然夺药府、探敌情,却始终未能与‘敖’见面。此等侠士微臣感佩无数,也想见其一面。臣下猛将三千,然有几个勇过此人?” 闻听他们的对话,我猜测那个‘敖’十有八九就是司鸿宸了。想到袁放和司鸿宸之间的仇恨,心里暗暗叫苦。 靖帝频频颔首,面露微笑,朗声道:“传‘敖’上来!” 喊话声从城墙上迭次滚过,一直传向城墙下。我已经冒了一头冷汗,整个人几乎虚脱在那里,眼前黑压压伏跪的人们模糊得就像一层虚幻的影。可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台阶,想喊却不能发出声音。 很快地,司鸿宸高大的身影出现了。 周围变得诡异一般的寂静。 袁放站着未动,司鸿宸的脚步突然滞住,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 “不……”我的喉管发出极细微的呻吟,和着不祥。可惜这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跟不跟他走 也不过是短暂的停顿,司鸿宸缓步走向袁放。他目光平视,带着一抹无畏的轻鄙的神色。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聚集在他的身上,看他嘴角噙着微笑,从袁放身边擦肩而过。 而此时,袁放也已经掩饰住内心的惊悸,仿佛抓住了司鸿宸致命的软肋,竟朝着司鸿宸的背影露出残忍的笑容。 司鸿宸面朝靖帝,虔诚地跪了下来。 靖帝亲自上前挽住司鸿宸的胳膊,端详片刻,大笑道:“果然器宇不凡!恩赏下去,先封个考工令,在朝中多加历练,将来必有用武之地。” “敖感念陛下,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司鸿宸伏地谢恩。 靖帝这才示意众人起身,招呼袁放等将帅前往皇宫,一场庆功盛会正等待着他们。袁放趋前,当着众人的面夸奖了司鸿宸几句。司鸿宸只作不闻,拱手与众人共贺。袁放眼中森薄如箭,终却隐忍,拥着靖帝下城墙去了。 人群渐渐散去,城墙上安静下来。司鸿宸这才看到角落里的我,咧嘴一笑,满不在乎道:“冤家路窄,原来楼家盛投胎成大将军了。看来天路迢迢,坎坷不平啊。” 对这种人,我习惯直来直去,“考工令是什么官?” “最低等的武官,管制造兵器、弓弩刀铠什么的。”他也淡淡地回答。 我不由冷笑,“芝麻大的官儿,还劳你司鸿少帅三叩九拜的,真没想到你奴性十足。” 这种挖苦的话,本意是激他的,岂料他一副满足的样子,道:“要想当大将,先从基层做起,那考工令多少还有秩俸六百石呢,足够养活自己了。我就奇怪了,楼家盛可是你的兄长,向来对你关爱有加,怎么到了梁汉王朝就不认兄妹之情,将你抛弃掉了呢?” 我微微变脸,不言语。 司鸿宸自顾自说道:“看来这种人确实该杀。不过,在这里他的官职比我大多,我得小心提防他。”他凝神细看我,又露出那种温柔的表情,“看来还是我司鸿宸有情有义啊。楼婉茹,你还是继续当我的媳妇吧。” 我不想听他自圆其说,正色道:“司鸿宸,梁汉王朝根本没有裕王,你的先祖金缕玉衣之说是假的,你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这些连袁放都承认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是怕我和他打起来,你里外不好做人?如果回去,我做我安洲城霸主,他做他的梁汉朝大将军,这样就两全其美了。”他敛了笑容,嘲讽道。 “随你怎么说,如果我的好心成了驴肝肺,也算是最后一次了。”我生气地顶了过去,转身就想走。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日子没有见到他,内心还挺挂念的。看在冯大泉救我母亲的份上,我想把最后一粒玉珠给了他,然后各走各的路,我的使命也就到此为止。 可是真见面了,他的漫不经心、他的倨傲自负总会无端地惹怒我。我真想放弃,无论是叫“敖”的司鸿宸,还是成了袁放的楼家盛,这些人的生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司鸿宸一把抓住我,问:“楼婉茹,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给他时间 我挣脱他的手腕,用最后的耐心对他说:“我真搞不明白,想来你也知道没有裕王,没有金缕玉衣,你还想在这个乱世干什么?” “回去也是乱世。” 我差点噎住,“两个朝代相隔二千年,怎么可以比?人类的文明过了两千年,才充分体现出来。你在这里,没有电灯、没有高楼大厦,更没有你心爱的德国车!” “可我会得到金缕玉衣。”他毫不理会我的说辞,阴阴地笑了笑,“在没有看到结局之前,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我不相信没有裕王,他迟早会出现!” “那你想怎样?”我被他的言语吓住了。 “继续待在梁汉王朝,直到找到裕王,找到金缕玉衣!哪怕死在这里,我也绝不后悔!” 我望着他冷凝的面容,蓬松的长发,以及又脏又乱的胡子,失望地摇了摇头。这种男人我是无力说服的,让上苍惩罚他吧,早点消失早点干净。 一场血战之后,车马道上狼藉不堪,遍地都是断剑残戟、斑斑血迹以及蛣蜣人扔弃的铠甲头盔。人们忙碌着收拾地面,听到我俩尖锐的争执声,都不经意似地抬起无神空洞的眼睛,又继续麻木地干手里的活。 我朝着驻地赶。太阳已经斜挂在西天。这场战争不算漫长,可我出来很久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封逸谦。 孱弱多病的封逸谦,一定还在巴巴地等着我。他可是饿了?渴了? 司鸿宸跟在后面,拼足他所有的耐心,企图说服我,“楼婉茹,你清醒清醒,我们是死过来的,不是想回去就可以回去了。安洲城那场车祸,我俩已经葬送在火海里,灵魂早飞上天了!” 我停住脚步,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回头瞪了瞪他。我很想就这样告诉他,我不是楼婉茹,我是能救他回去的现代女子韩宜笑。可是,看看他那副气吞山河舍我其谁的神情,无名之火直窜脑门,便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他还在喊:“你总要给我时间对不对?梁汉王朝为何差点遭受蛣蜣人蚕食灭亡?那是因为它们都进入风烛残年之期。天子王族只会恪守祖先旧制,不思变革,又依赖祖先之名分封裂土,这样的王朝会迅速沉寂下去的。历史上为何少有记载?那是因为不出几年这个王朝真的被灭了。楼婉茹,难道你不想看看,这个王朝究竟是怎样灭亡的吗?” 我恍惚了一下,不知不觉中,真的停止了脚步。 (不好意思,等回来继续) 孱弱少年和英武猛士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我低喃一句,眼望着前方,说给后面的司鸿宸听,“对于你来说,习惯了戎马倥偬,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无论将来如何,那肯定是最富有刺激性和挑战性的,这些我都欣然接受。不过,在这个异世,你不是司鸿宸,我自然不是受你欺负的楼婉茹,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请你学会尊重我。” 他稍作沉默,背着手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弯身细细地看我,嘴角依然挂着浅薄的笑意。 “楼婉茹,我越来越觉得你与众不同,如果你早点投胎在古代,你就是武则天二世了。楼祥镕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女儿?我越来越觉得你不像是他亲生的。” 他戏语连连,带着孩童似的顽劣,“在这个夫权社会,让你当家作主一回。你说,接下去你跟我走,还是等着我?今天刚封了个考工令,我要去报到了。”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向驻地走。他也没问,两个人达成短暂的默契,一起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那间破院子了。院门外站着几个人,朝里面指指点点不知在说着什么。我脑门一热,额头一层细密的汗。 “来了来了。”有人看见我,忙叫。 “啊哟姑娘,你怎么扔下病人出去这么长时辰?外面打得乱哄哄的,那小爷一定是出去找你,晕倒在门口。要不是有人经过,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他们开始责备我。 我顾不得解释,赶紧道了谢,大跨步冲了进去。 封逸谦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阿谦!” 我几乎忘记了司鸿宸,无边无际的愧疚感充斥全身,抖着声音呼唤着。 这一声,将封逸谦从半昏迷状态中唤醒。他定定地看着我,眸子黑若点漆,脸上浮起乞求的温柔笑意。 “你来了就好……我想回家……”他微弱地说道,冰凉的手握着我的。 “好好,我这就送你回去。阿谦,对不住,我害你受苦,封叔他们也不知道在哪儿。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送你到俪城。” 我不断地自责,手心轻轻地按在他的额角。他弱弱地笑了笑,再度昏沉过去。 我内心充满了恐慌,赶紧收拾东西。 司鸿宸一直看在眼里,这会儿突然发话了,“这是谁?怎么亲密得像小夫妻似的?”接着转向我,做恍然状,“怪不得你给我定了那么多规矩,原来你找到温柔乡了。楼婉茹,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性,如果惹恼了我,我一个手指头就可以将这小子掐死!” 我微微一震,闪身护住封逸谦,朝司鸿宸生气道:“他只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此番救我,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我必须送他回俪城,他需要我的照顾。” 将经历简单讲给司鸿宸听,看他脸色凝重,我叹息道:“我送他回家后,即刻回皇城找你。你如今是考工令,这官使虽小,却一点都不能有所耽搁。袁放正虎视眈眈呢,万一被他抓住什么把柄,后果就不堪设想。” 司鸿宸轻蔑一笑,“靖帝还想将我当栋梁之才呢,袁放暂时不敢动我。有朝一日我出头了,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到那时候,他即使是求饶,你也不要动恻隐之心。” 他睥睨一眼昏睡的封逸谦,自然不屑地笑了。 “就让这毛头小子享受几天。快去快回,我在皇城等你。” 我们都成了输家 暮色时分,司鸿宸叫来一辆辎车。我们把封逸谦抬进车内,唤车夫赶紧上路。临走的时候,我还朝司鸿宸淡淡地挥了挥手。 出了皇城东门,辎车便在宽阔的黄土官道向俪城方向疾驰而去。 道边满眼莽莽苍苍的绿,引水支渠在夕阳下如铜镜闪烁。虽然天色渐渐暗淡,时有商旅在道,车马争先恐后络绎不绝。闻听靖帝赶跑了蛣蜣族人,那些流亡在外的商贾贵胄又回来了,他们都想早先见到龙颜,以示忠心。 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迎面几辆彩饰的辎车分外打眼。里面时有娇笑莺歌的声音,连我也屏息凝神,听那散漫歌声缕缕飘来。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 听得一阵,彩车队伍从面前擦掠而过。我好奇地看去,其中一辆车上的歌声戛然而止,便见里面有人影绰动。车帘子揭了揭,闪出一个靓装女子的半个身子。那人两边瞧了瞧,将一小箩瓜子壳倒在大道上,又闪身进去了。 我的眼皮无端地跳了跳,心脏噗通一下。再次眨眨眼睛望去,车队已经离得我们渐远。一个几乎遗忘的名字,突然地迸出,又突然地消逝了。 “渴……”身边的封逸谦动了动。 我停止了恍惚,将水壶缓缓递到他的嘴边。封逸谦喝了几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我轻敲他的背,他缓了半晌的气,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 从皇城出发至今,封逸谦的脸色渐渐缓和了,却似乎装满了心思,总是不经意地挪开眼。他的目光总是穿过眼前的绿,飘忽不定。 我不懂其中的端倪,以为即将与他各分东西,他在生气。愧疚深了,便近乎讨好地粲然一笑,“以后给你找个医术高明的郎中,让你随身携带救急奇效药,什么救心丸之类的,保准你没事了。” 这是我的心里话。封逸谦嚅嗫了一句,声音轻细,听不出他的情绪。 我的目光也跟着转向帘外,天色已晚,路边的马车渐渐稀少,周围朦朦胧胧的。西边牵起一颗孤星,不住地朝我眨眼睛。前面三岔口停着几辆马车,马儿正在悠闲地吃草,旁边的几个人似乎等待已久,不耐地站了起来。 夜色下,其中一人的花白长发隐隐闪着银光。 封泽。 我的脑子嗡嗡直响,一个寒战,忍不住望向封逸谦。此时此刻,封逸谦近在咫尺的容颜如此模糊,只有那对晶亮的眸子掠过一道阴霾,转瞬即逝。 辎车被挡道拦截,还未等车夫开口,封泽刀起,只听沉闷的一记声响,车夫整个人重重地倒下马。 “阿谦……”我颤抖地叫了一声。 封逸谦只作未闻,无声地经过我身边,霍地跳下了车。 白袍翻飞,身姿矫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个孱弱无力病入膏肓的封逸谦呢? 一阵朗笑声。封叔从马队里大踏步走来,径直走到封逸谦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加赞赏道:“干得好!此番进皇城,你必有很多收获。看见靖帝了?那个袁放一定在你面前麻痹自己了吧?哈哈!” 封逸谦轻松而愉悦的声音,“袁放差点怀疑上我们了,我只有装病蒙混过去。上次我们没有截杀他们,下次一定有机会……” 封叔按住他的话,笑语道:“天色已晚,我们继续赶路,回家详谈。” 话说到此,抬眼看了看我,挥手示意手下,“来人,把这个女人押回俪城!” 几个随从一拥而上,将我从辎车内拽了下来,用长绳子重新绑住我的双手。当手臂上一种灼伤的痛楚刺入,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痛苦而漫长的折磨又将开始了。 只是这次,有更深的痛意夹杂在其中,像夜半冬寒浸透全身,每一寸骨头都是阴寒的。 “你告诉我,阿颦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冲着封逸谦的背影大喊,声音哽住了喉咙,已然嘶哑。只是这个背影不再转身,面容不再灿烂,在昏蒙的夜色下都已成了模糊的影。 谁会想到,无论情感已是万年冰封的我,还是自以为聪明一世的司鸿宸,在一个瘦弱少年面前,我们都成了输家。 小小狐狸精 白日里,封家。 “这女子果然是袁放他们派来的,是潜在封家的一只小狐狸。” 封叔喝完侍女呈上的酸梅茶,大大地吁了口气,朝身边的封夫人说着话。 封夫人早已经变了脸色,指着跪在地上的我,怒叱:“老爷早就看出你不像宫奴,我还不信,谦儿也不信,这会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说,靖帝让你潜入封家,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精疲力竭地跪着,眼前阵阵发黑,却咬牙冷笑道:“滑稽,如果封泽那日不让我上船,或者选了别人,我根本进不了你家。” “是你故意勾引我的!”身后的封逸谦突然出声,他几步冲到我的面前,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在封家你扮演的角色真好,我差点被你糊弄过去了。那夜客栈,我眼看着你下楼,进了厨房,原来袁放在暗地里等你……我这才相信先前的怀疑是对的。也好,我们就将计就计让你逃走,你果然逃到皇城去!在皇城你干了些什么,我是清清楚楚……你这个女魔头!” 他的手指差点戳着了我的眼睛,冰冷的话语随着他毫无温度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脸上,眼前的黑影重重叠叠,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所谓道高一丈魔高一尺,我是平凡的现代女子,做不来阴险毒辣的伎俩。他以为受我骗,我被他骗去的岂止是一份真诚?当真相昭然若揭,心中仅存的暖意随着一路无可名状的牵痛,已经被一丝丝抽空了。 对于男人,果然是不能付出真心的啊!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话可说。随便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人,我只有一个念头,尽早从他们眼前消失。 我的玉珠项链呢? 脖子上一记剧烈的疼痛。我猛然睁开眼睛,封叔站在我的面前,眼角绽开几道笑纹,他阴冷地朝我笑了笑。 我的玉珠项链,此时正在他的手指下晃荡着。 “啊!你还我!” 全身像是火焰灼灼燃烧,我嘶声大喊着,整个人疯狂地冲了上去。这样的神情,任谁都以为我疯了。可我已经不顾一切,只想将我的玉珠抢回来! 两边的家丁将我按倒在地,加上双手依然被缚得紧紧的,我几乎难以动弹,只会拼命地狂喊着。 封逸谦退得远远的,朦胧里依稀可见其漠然的眼眸,他无声地笑着,意态讥诮冷意入骨。 封叔也在冷笑,“我最初对你的怀疑,就是从这条链子开始。一个小宫奴,会有如此打磨精致的玉珠?肯定是皇家所赐。小小狐狸精,如此细节怎么会逃开我封某人锐利的眼睛?这条链子想必对你是攸关重要的,可惜落在了我封某的手中。我会慢慢折磨你,等你磨掉了锐气,死心塌地替我封某做事为止!” “你们都是些无耻的小人!”我绝望地大骂。 “还嘴硬?你不是想当女奴吗?我现在就成全你!”封叔甩袖,冷冷地命令道,“把她关在后院的磨房里,整天整夜地给我推磨,磨死她!” 没有了玉珠,我真的强硬不起来。 就在这天开始,我被关在了后院,成了真正的女奴,整天跟磨具打交道。 圆石的碾磨在我的手里显得愈加的笨重,除了树上的鸟叫声,每天能听到的,只有单调的磨粉的声音。剥了壳的谷物变成细白的水粉从槽渠汩汩流下,我的希望也在一点一滴地落空。 偶尔还有院门被打开的声音,这个时候,我会情不自禁伸脖子去看。 那是封家的几名女佣收磨粉来了。她们从来不跟我说一句话,冷漠地来,放下新的一筐麦谷,又冷漠地出去。 树叶开始一片片凋落,空气中渐渐有了凉意,秋天来了。 树上的雀鸟还在扑腾腾扇翅膀。我仰头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有着五彩羽翼的鸟儿,像是跟老朋友说话:“司鸿宸久等我不来,应该预感到我出事了吧?怎么这么久他还没来找我呢?” 雀鸟优雅地踩着碎步,似乎看了看我,随意喳叫了一声。我心里有了点伤感,苦笑道:“是啊,他还守着他的什么考工令,怎么会想到我呢?我韩宜笑今生倒霉,前世更作孽,其实活在哪个朝代都一样,也许就在磨房里度过一辈子了。” 心下一阵落寞,我坐在树下,打量着自己的双足。几个月的赤足经历,脚趾头已经磨出了老茧,脚面裂开细纹,隐约透着血色。我伸手摩挲着,几近苦涩地摇摇头——我真的成了地地道道的女奴了。 院门有轻微的响动。那些女佣不是刚来过吗?我疑惑地想。 树上的雀鸟警觉地左顾右盼,然后一飞冲天,离开了。 一个人出现在院中。 我抬头,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别过脸去。 秋去冬来 他轻手轻脚地过来,站在面前停住,轻轻一咳。我视他为不存在,只顾仰望着天空。一时,两人都保持沉静。 雀鸟在半空盘旋,没有发出鸣啾声。那洒进院子里的阳光也是软绵绵的,让人无端添了点沉闷。我仰头累了,不经意侧过脸去,看见封逸谦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眼光默默地盯着我的双足。 我脚一缩,站起来,想进磨房去。他突然开口了:“天都凉了,你还是回去伺候我吧。” “是吗?封少爷怎么心存怜悯之心了?” 这样冷冷地回道,我只顾进了磨房。他在后面跟进来,语气有点急促,“算是我怜悯你好了。这么些日子,皇城里的人没一个找过你,你不够可怜吗?” 今日的我不是昔日的我,经此打击,我已经将他当作陌生人,但此时仍恭恭敬敬地、客客气气地屈膝谢了一句,“我确实是可怜的女奴。这个地方,我很乐意呆着。” 我重新拖动碾磨,一屋子噜噜的声音。 封逸谦站在一边,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着什么,而事实上我也没去理会。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阿颦的故事是真的,这个我没骗你。”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胸口被一团丝凌乱地交缠住,堵得难受。 他大概真的有高贵的血统,恩怨与靖帝有关。如若以前我会有好奇心,如今那份心情已经消失了。他这样匆匆过来告诉我有关他的风花雪月,对于穷途末路的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依然拖着我的碾磨,脸上连丝动容都无。 也许是失望,他垂下头,声音无悲无怒,“可你……有没有一处是真的?” 我碾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滑动,轻声说:“我叫韩宜笑。” “不用再欺骗我了,我听见那人叫你楼婉茹。”他冷哼了一声。 我不再言。 后院又静到了极点,只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封逸谦出去了,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他一定很恼我,我何尝不是这样? 我更恼的,还是司鸿宸,如果他不来营救我,我这一生真的完了。 我在盼望和失望交集中苦度日子,当寒风乍起送来阵阵凄凉,天地间变得苍茫,连树上的雀鸟也没了踪影,冬季很快来临。 这一天,后院的门再度被打开。 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白发老头封泽。 中郎将来了 “有段日子不见,姑娘可好?”他笑眯眯地问。 我只顾干手里的活儿,并不理睬他。封泽见状,突然长叹:“果然也是犟牛筋。这孩子,眼看这天气越来越冷,你会冻死在这里的。你为靖帝卖命,到头来甚个下场!还是乖乖随我回去,求老爷宽恕你。” “他会把链子还给我吗?”我暗地瞥了他一眼。 封泽摇摇头,淡然回答:“够天真率直的。老爷是生意人,纵是江湖买卖,也要讲个你来我往、公平合理是不是?你只要替封家做事,为封家所用,将来这宝贝还是归你的。” “谁会相信呢?我又不是傻子,不会上你们的当。”我冷哼。 “你不相信也得信啊,难道就这么跟封家耗下去?”封泽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虽说他的话语带着冷嘲热讽,我的心底却隐约游荡着一丝光亮。毕竟封叔派封泽过来与我谈条件,玉珠项链就有到手的可能,那我回到现代自然化为一片光明了。 我咬了咬牙,说道:“带我见封叔。” “好嘞!”封泽呵呵笑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聪明。不过,见封叔同时,我会让你见一个人。等见了他之后,你会更踏实,这些日子所受的苦难会烟消云散。” 封泽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一路狐疑,跟着封叔出后院,拐上通往封叔庭院的青石路。婆娑的竹林中、廊道两边都肃立着持刀的家丁,杀气腾腾的模样。我越想越是不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封叔坐在小客厅里,面上仍是惯常的冷冽之气,抬眼扫了我一眼,道:“让她在屏风后面候着,瞧这副邋遢相,是男人也倒胃口。” “这不是来不及了?那家伙吵着要进来,晚了会起疑心。”封叔讪笑,赶紧拉我进了屏风。 我只隐隐约约地听在耳里,内心有什么触动了几下,立马似翻江倒海一般。 一定是司鸿宸来了。 尚在恍惚,封泽粗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两腮,两粒药丸迅速塞进我的口中,随即拉过小皮囊对着我大张的嘴巴咕噜噜倒水进去。如此三五口水咽下,我的喉咙便是钢刀在割一般,整个身子被钉住似地不能动弹。我死命地想挣扎,喉咙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呻吟,整个人便软倒在地面上。 “怕你乱叫,先委屈姑娘一下。” 封泽依然呵呵笑,作势要背起我。正在此时,屏风外飞进一个白色人影,紧接着就是封逸谦呵斥的声音,“不许动她!” 封逸谦冲到我的面前,他定定地看了看我,一个伸手便将我揽在怀里。 他依旧瘦弱,脸色苍白,一双炯炯的眸子,仿佛有变幻莫测的火焰在燃烧。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却发不出声,心底却是莫名的麻木。 他们这会儿想耍什么把戏? “谦儿。”外面的封叔不满的声音,“回你的房间去,别在这里瞎捣乱!” “等会儿,我自然会走。”封逸谦强硬地顶了一句。 “真不懂事!” 封叔气恼地叱道,随后命令手下,“就说我在小客厅恭候,去把客人请进来!” 家丁领命而去。我极力竖起耳朵,整个身躯却是散了架似的,各种各样的痛楚,隐隐地绵绵地刺激着我的中枢神经。 封逸谦也在沉默,眉头紧锁。一时间屏风内外鸦雀无声,好似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静谧。 老远的,传来一阵熟悉的窸窣有致的靴声,那声音在门外停住。接着,便是司鸿宸清朗的说话声,“封爷,小人从皇城赶来惊扰封爷,失敬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中郎将大人光临寒舍,封某有失远迎啊!”封叔哈哈笑道。 很快地,屏风隙缝里出现了司鸿宸的身影。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聚在那身严谨的铠甲上,整个客厅显得更加亮堂。 他已经不是夏天那个脏兮兮的囚奴了,眉目清俊,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此时更是深不见底。 我无声地发出一记呻吟,中郎将,又是什么官职? 各怀鬼胎 司鸿宸继续道:“皇城收复那日,在下有一朋友送贵公子回俪城,说好速去速回,却久无音讯。今日在下前来寻找,不知封爷拿她怎样了?” “你的朋友……”封叔沉思,接着恍然大悟状,“原来那个女奴是中郎将的朋友!也难怪,中郎将以前的身份也是……哈哈,这个有辱中郎将,不说不说!至于那个女奴,她早就回皇城了。怎么,中郎将没见到她?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莫非她路上已遭遇不测?” 司鸿宸轻笑,不紧不慢说道:“封爷要是面含愠怒之色,在下倒是信了,你这般轻松状,我偏不信!首先,我这朋友是女奴,是半路上逃出来的,封爷怎么轻易会放过她呢?其次,就算封爷看在她救了你家少爷一命的份上,两件事扯平了,可她还是女奴,还是封家的女奴,所以她回不去。” 封叔冷笑了一声,与司鸿宸针锋相对,“怪不得你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随便她回俪城,原来是利用她探封家虚实。中郎将确实聪慧过人。没错,此人确实在封家,她是封家花钱买来的,自然没有任何自由!我封某做的是正当买卖,手下偶尔搞点小贼小盗,战乱之时情有可原。你们可以方圆几百里查去,我封家积年累代,虽不能替国分忧,也从未做过与朝廷南辕北辙之事!” 封叔的话语铿锵有力,司鸿宸一时无言以对。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眉头皱得更深,眼底掩不住的精光四射。 我蜷在封逸谦的怀里直哆嗦,心似掉入冰窖,有薄薄的水雾湿润了眼睛。 该死的司鸿宸,怪不得迟迟不来救我,原来是有阴谋的。他以前就利用我跟楼祥镕的关系,照他的话就是引蛇出洞。到了梁汉朝又施同样的伎俩,我怎么傻乎乎的还在相信他? 他万万没有想到,封叔不是楼家父子,他比他们更狡猾,更险恶。 封逸谦仿佛感觉到了我内心的起伏,面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他突然抱我起来,将我轻放在藤榻上,用厚实的毛毡裹住我。我在他怀里就像襁褓里的婴孩,还在瑟瑟抖着,他白皙如玉的面肤凑过来,轻轻贴住我的额头。 他轻叹,问得平静沉着,“你听到了吧?这种人不值得你流眼泪。” 那么你呢?我愤恨地想,一汪热流无可控制地从眼眶滚下,淌过脸庞,掉落在毛毡上。 封逸谦的眼神迷离,不知呢喃了一句什么,唇片落了下来,在我的脸上缓缓厮磨。我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激跳,全身却是不能动弹,任凭他的唇片转移到我冰凉的唇上…… “你让我见见她,我马上就走。”屏风外,司鸿宸开口了。 “按理说,封某不会允许家里的女奴跟客人见面的,中郎将风尘仆仆到此,我便允了这回。”封叔又爽直地笑了,“不过,她现在是我家谦儿……” 话音还未落,司鸿宸似乎发现了什么,屏风上的梅花图上铠甲闪动,眨眼之间他出现在我的眼前。 料不到他的速度之快,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封逸谦抬起了头,冷冷地面对着他。 窗外,亮的是阳光,长风卷过窗格子,发出激烈的沙沙声。而比阳光更亮的,就是司鸿宸几欲灼烧的眼眸,他死死地盯着这一切,牙齿磨得咯咯响。 “楼婉茹!你这个骚女人!”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我的内心泛滥成灾,却始终发不出声音。他认定我理亏了,指着我道:“你敢这样羞辱我,将来我会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的嘴角又泛起残忍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开屏风口,再无他顾。 阴气扑在我的脸上,刺骨的冷。 封叔很客气地送他出客厅,折回来徘徊了几步,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短短几个月就做上中郎将,可见其才具过人,确实是可造之才!如果跟随袁放舞弄几样兵器,那是天大的浪费了。” 他接着唤谦儿,封逸谦放下我躬身趋前。封叔沉思片刻,又道:“你说袁放跟他结怨已深,那么这个敖纵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骠骑将军,充其量是一个受袁放压迫的部将而已。” “我也不想他做什么骠骑将军。”封逸谦嘟哝一句,脸色阴沉。 “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封叔这回只是含笑嗔怪了他一句,转脸对我说:“你听到了,也看到了,这个敖是个权势欲望相当强的人,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可以抛下儿女私情于不顾。他今天风尘仆仆赶来,并不是为你而来,而是借用这个机会可以一探虚实。或许靖帝怀疑上了我,但是我封某做事光明磊落,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封叔不紧不慢地迈着步,轻薄的靴底碰触地面,一直到了客厅外,竟没有一丝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封逸谦也不见了。 偌大的客厅内只剩下我孤零零地躺着,寒意渐浓,药性在消退,我逐渐恢复了知觉。 外面已是薄阳,风吹城楼更凄清,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疯狂地奔跑着,官道上黄土飞扬,依稀看见司鸿宸的马儿载着他威武的身姿,离我的视线愈来愈远,就这样绝尘而去。 “司鸿宸,你这个疯子——” 终于,我的喉咙发出撕裂的叫喊声,膝下一软,颓丧地跪在官道上。 女奴宜笑不宜颦 天色愈加苍茫,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下了。 我提着满满一桶热水从厨房出来,凛冽的风刮过,我呵了呵冻得冰凉的手,双足相互搓了几下,感觉稍有暖意,才提着桶往前院走。 封逸谦坐在床上看书,看见我进来,抬了抬眼皮。 房间里暖如春色,火光熊熊,兽骨碳在火坑里燃烧,时不时发出哔哔剥离声。我伺候封逸谦梳洗完,照例在他床榻上叠枕折被。 封逸谦懒在床上,抓住被子的一角,依然没有起来的意思。我想扯过被角,他硬是不肯,两人在沉默中来回拉扯起来。我正要放弃,他却骤然加大手劲,粗野地将我压在床榻上。 他几乎是勒着我的腰,灼热的呼吸急促地喷薄在我的脸上。我感觉痛了,很近地看到他写满强烈欲望的脸,我偏过头去,望着窗外迷离的清光,木然地,任凭他温热的舌头舔舐我的颈脖…… 感受着我的麻木不仁,他停止了亲吻,用修长的指尖扳住我的面颊,迫使我面对着他。 “笑一个。”他柔软地说着,“我很久没见你笑了。” 我痛苦地想,原来我曾经笑过的。我韩宜笑天生缺乏温柔,待人向来冷若冰霜。健彬说我太强硬、太男孩子气;司鸿宸说我的坏脾气辜负了“楼婉茹”这个好名字——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面对一个异世少年,我真心笑过。 “笑一个。”封逸谦还在挑逗我。 我从痛苦中挣扎出来,牵了牵嘴角,再次偏过头去。 “宜笑!”封逸谦不满地叫道。 我冷冷地回答他:“封少爷,你搞错了,我叫楼婉茹。” “对,我听见那人这样叫你。”他的眼里掠过清冷,眼圈透着潮红,自顾自说着,“他是你的情人。情人就这样走了,你很难受是不是?” 对这样的问题,我无言以对。如今我和封逸谦是主仆关系,我必须顺从他,尽管心里一直在抵抗。 我就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本能地渴求活命。其余的,不再重要了。 也许是我漫不经心的态度,撩拨着他不满的情绪到了至高点。他喘息着,探手抓住我的前襟,凶狠地一个撕扯,我那宽大粗劣的奴服被彻底敞开,细白的肌肤暴露在他的眼前。 我又悸又怕,全身一阵阵的战栗。我不敢看他写满欲望的脸,无奈地紧闭双眼。 窗外隐约有很大的声音,潮汐似地涌来又退去。而房间里突然静极了,静到只有封逸谦细微的声音,颤抖着,滑入我的耳内。 “宜笑……你怎么有这么多伤痕?让我抱抱你,你一定很冷,很冷。” 他滚烫的身躯贴合过来,由于瘦,凸出的肋骨压着了我的腰。但是他不再动了,只顾紧拥着我,如火燃烧着,仿佛想把我整个人焚成了灰才肯放手。 我也没挣扎,眼光透过窗纸,企图看到外面的景致。潮汐声又大了,仿佛就在附近,仿佛眨眼间就会汹涌而来。 有人大力扣着房门,紧接着封泽在外面大喊:“少爷,快起来!蛣蜣族人杀进俪城了!” 封逸谦吃惊地抬起头。 我推开他的拥抱,迅速地穿好衣服。回头见封逸谦傻愣着未动,赶紧拾起他的棉袍,扔在他的面前。 “快点!”我命令他。 他醒悟过来,“哦”的应了,在我的帮助下匆匆穿好棉袍,套上棉靴。 封泽还在喊:“老爷吩咐,全家人都到大门口集合,赶快往东撤!蛣蜣族人一旦进犯俪城,首当其冲便是封家!赶快撤!” 冷眼看战争 “老爷呢?”封逸谦这才问。 “老爷去官府议事去了,小的赶回来向夫人禀告。少爷请快点,带些随身衣物马上走!” 封泽回了几句,急促的脚步声顷刻消失在楼梯口。 我也停止了别扭,这个时候我要和封家一起抗敌了。赶快整理几件衣物扎成包袱,催促封逸谦赶快走。封逸谦嘴里应着,在里屋磨蹭了有些时间,才捧着个药罐子出来。我一见这东西,整张脸沉了下来。 封逸谦大概注意到我脸色不对,想解释只嚅嗫了一句,又折回去放好了。 等我俩赶到大门口,外面乱哄哄站满了封家的男男女女。人们睁着惶恐不安的眼睛,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囊,拖家带口,驱车赶马,场面噪杂一片。 封夫人见到封逸谦,拉住他不放,哀声道:“谦儿,老爷不在,家里你做主了。东边是官庙,离皇城近,蛣蜣族人不敢过来。可是这人太多,都一起往东边聚集,赶不快!” 封逸谦也急了,“你们扶夫人上马车,封泽你来驾车!其余的随后,赶紧跑吧!” 于是人们蜂拥往前,正赶上各家逃难车群,车塞人挤,加上刚下过雪,虽不大,地面还是积了薄薄的一层。前面的人滑倒了,殃及后面的人马,到处是叫喊声哭闹声,场面更加混乱。 我连忙叫住了封逸谦,说道:“这样不行!先把妇孺老幼全部带上车,青壮的赶在两边跑,这样出城快些!” 封夫人闻言,气得跺脚骂我:“小小女奴连孰是主、孰是仆都分不清了!难道是你上车,谦儿跟在后面追不成?真是莫大的笑话!” 我低头不言语,只顾随着人流往前赶。心里暗暗不由地嘲笑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忘记自己所处年代,竟然能心血来潮想出这种荒唐的念头。 好容易拥挤出长街,封叔带着一群马队出现在前面。他看着眼前乱哄哄的场面,执缰勒令人群安静,高声吩咐手下,“护送马车直奔东庙,剩下的奴仆不要管了,赶得上算他们运气!” 很快地,我被驱赶到车流后面。隐约听见封逸谦在叫“宜笑”,那声音很轻,甚至无力。我吃力地伸着脖子望向前方,分不清封逸谦的马车,只听沿道全是辘辘隆隆声,车队很快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被抛弃的奴仆们哭着叫着,疯也似地跟在后面。可惜两条腿哪里追得上四个轮子,道路又滑又湿,沿路不断有人掉队,到最后我也走不动了。 我眼望着俪城高大的城墙,老远能听见阵阵厮杀声和刀剑铿锵声。蛣蜣族人利用雪天,官府思想麻痹,自己又善于阵地战,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杀进俪城。 我的眼前,又重现初到王朝那段血腥弥漫的一幕。 山高皇帝远,要是皇城得到消息再纠集兵马赶到,起码也要三天时间。在这三天里,城池会不会被攻陷?那些来不及逃命的俪城百姓,会不会遭受蛣蜣族人的蹂躏侵犯? 又想起夏天农市的时候,俪城吏员巴结封叔的那些话,此时此刻,正是封叔大展经纶,为朝廷效力的好时机吧? “或许靖帝怀疑上了我,但是我封某做事光明磊落,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封叔阴沉的声音在耳边盘绕,我心念一动,竟站在雪地上胡乱思忖起来。此时此刻,我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战争,竟比别人多了点灵透。究竟是什么?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通往东庙的道上已经寥寥无人,绵绵细雪在这个时候又开始下了。随着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城头的攻击和抵抗停止在茫茫雪雾之中。 因为突然雪至,阻挡了蛣蜣族人第一轮的进攻。 我终于感觉寒至透骨,裹紧身上的奴服,蹒跚着向东庙赶去。 避难 好不容易赶到东庙,前后几座大殿驻扎着几户官宦之家,时有身影进出,都是脚步匆匆,一派忙乱嘈杂的景象。 封泽的白发在人群里很显眼。我找到他,他拉我进了一个祭祀堂,道:“你怎么现在才赶来,都什么时辰了?我还以为你被蛣蜣族人掳了去。这雪一停,蛣蜣人又会进攻,东庙还是不太平。” 里面火光映照红漆梁柱,接着是封夫人的声音,“封泽,你跟谁说话?要是这个小贱奴,把她叫进来!” 封泽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进去。火堆燃得炎炎,封逸谦在火边席地而坐,俊美的脸迎着火光倒似没有了苍白,有一层嫣红浮在上面。他毫无表情地抬头,满目都是脆弱,又缓缓地低下眼去。 封夫人坐在他的身旁,接过侍女端过来的水想喂他。封逸谦捧过竹碗,仰头就饮。好像喝多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陶碗骨碌碌滚在地上。 我惊讶地望着他,侍女近到面前,趁我不戒备,挥手就给我一巴掌,“少爷怜悯你才让你伺候他,你倒享起清福来了!这冰天雪地的,你让少爷穿这么少,想冻着他不成?” 又玩什么把戏?我内心冷冷地笑,反讥道:“他是大人,手脚长在自己身上,怎连个冷暖饥渴都不知!” “你还嘴硬!回头把你扔在外面,让你在雪天里冻死!饿死!”侍女骂得凶狠。 封逸谦终于又抬起头,深深地吸着气,睫毛微颤,“都别说了。你,过来。”他朝我抬了抬手指。 我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去想扶住他,他人一歪,整个身子偎依在我的臂弯中。我震了震,刚要挣脱,他却捉住我的手,柔软地、轻轻地说:“宜笑,我难受。” 听到这种话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的额头很光洁,面颊发热似地烧得赤红,那副软弱无力的病状,以前我是既怕又担心,而这次想推开又不得不忍住。 等封叔凯旋大捷之时,封逸谦又会恢复那种生龙活虎的精气神儿。他现在这般样子,装给谁看?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篝火燃得将近未尽,封泽又搬来一堆木柴,往火堆里添木柴。 “这鬼天气,找几根木柴也费尽。少爷,怎么没把药罐子拿来?老爷早嘱咐过你,要你药不离人,人不离药。” 封逸谦闭着眼睛,缓缓开口道:“情况紧急,我就忘记了。” 他的手纠缠住我的手指,神情倒是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 一夜间,封逸谦就在我的怀抱里入睡。干柴烧了一夜,火不断地蹿升,期间封逸谦突然呕吐,把堂里的人全都惊动了,搞得我也是手忙脚乱。 我这才有点相信,封逸谦不是像以前那样的装病,他是真受寒了。 堂外的雪光如月色皎洁,雪已经停了。堂内的人睡得深沉,封逸谦的手依然握着我的。半夜霜雪愈加深重,我们彼此依靠着,用对方的温暖驱赶一殿寒气。 天亮的时候,东边露出一缕霞光,所有人为好天气欢呼雀跃。然而兴奋只是短暂,远处又是一阵阵低沉的号角声,蛣蜣人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 东庙里的人们翘首等待,等待城里传来好消息。在焦虑不安中,前去打探消息的封叔骑马赶到,他一个滚鞍下马,朝着庙里遥遥一声呐喊:“大家快撤,蛣蜣族人往这边杀来了!” 刀光剑影 东庙大乱,人们尖叫着呼喊着四处逃命。在几名家丁的扶持下,我们好容易将封夫人和封逸谦扶上马车,便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竟如战鼓雷鸣。 天地间白皑皑一片,红日向雪原洒出刺眼的光芒。我们的车队漫无目的地向远处逃窜,后面的蛣蜣兵风驰电掣般追杀而来,积雪飞扬,他们身上的厚背战刀在阳光下发出寒光。 “快让夫人、少爷先走,诸勇士随我前去阻挡一阵!” 封泽大喊,顷刻间组织成小股骑兵,众人呐喊着挥刀迎向敌阵。 封家的马车速度快,已经赶在了车队最前列。我从车篷一角向外望去,正看见封泽的队伍与追杀而至的蛣蜣兵撞在了一起,刀剑声厮杀声震天,时不时溅起血光,染红了白茫茫的雪地。 就在混乱之中,几名蛣蜣骑兵冲破阻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落后的几辆马车,只听得阵阵惨叫声,沿道人仰马翻,场面尤为惊心动魄。 封逸谦挣扎着坐起来,从车内抽出一把短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放出凛然的光。 “敌手近前,不能坐以待毙,我会跟他们拼命!” 身边已经噤若寒蝉的封夫人一把抱住他,哭道:“谦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死了不足惜,你金贵之躯千万不能……”她突然意识到失言,不禁睥睨我一眼,抱着封逸谦只能无言哭泣。 道路渐窄,已经到了丘陵谷地,后面追来的蛣蜣兵渐渐咬不住了。恰恰这个时候,后面又追上来一群马队,搅着漫天风雪包围住了蛣蜣人,雪亮的战刀翻飞狂舞。我清楚地听见封叔的声音,“两翼展开,一个不留!” 马车内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为之一振,封夫人惊喜道:“是老爷来救我们了!” 封逸谦这才松了手,长吁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我的身上。 封叔的快马已经到了近前,冲着我们喊:“这是蛣蜣族人声东击西之计,我必须率众人赶回俪城去!追兵已除,尔等在谷地静候佳音!” 说完,封叔的兵马疾风骤雨般离开,谷地一带恢复了宁静。 正午,阳光变得明亮而和煦,谷风习习洒过,幸存的车队依然寂静无声。饥饿、寒冷和焦虑折磨着所有的人,又满心希望封叔会带来好消息。 封逸谦昏睡着,时不时在梦靥中发出细微的呻吟。封夫人见状,心碎得直抹眼泪,可自己也饿得没了力气,只能巴巴地望着俪城方向。 又过了两个时辰,俪城方向飘来几缕浓烟,在半空中化得淡了。封夫人惊惧地望着,突然问我:“城里失火了?莫非仗要打很久?”我淡淡地回答:“用不了多久,仗会停的。” 我的话多少给了点慰藉,封夫人不再言,一边闭目养神去了。 日头渐渐西移,一片彤云漂浮在天际。冬日的暮色壮丽而有气魄,我张眸望着这片如画山河,皑皑白雪上面出现密匝匝的红点,越聚越多,最后火焰般向着俪城弥天烧去。 号角声低沉鸣动,谷地的人们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我纵身从车内跳下,兴奋地大喊:“袁放的军队来了!我们可以回家啦!” 人们缓过神来,欢呼雀跃,纵情高喊。 “皇恩浩荡!靖帝万岁!” 欢呼声震荡,穿透无边无垠的天际,响彻云霄。 不一样的叔侄 晚霞燃得西天通红,俪城城门大开,袁放的皇家军队经过一番搏杀,此时威风凛凛直向城中而来。蛣蜣族人闻得援军赶到,无心恋战,一路丢盔卸甲狼狈而去。 空旷的城中广场已经车马云集,据说城里所有官员贵胄悉数到场,他们在翘盼靖帝的到来。我原本以为来得够早,打算送封逸谦回家休息,先行探寻一番吓了一跳,封家已被蛣蜣族人洗劫一空,前院被点燃,引起冲天大火。 封叔倒自若,命令全家汇集广场,等他觐见完靖帝再说。此情此景,我也不敢怠慢,回马车伺候封逸谦去了。见他脸色苍白,干裂的嘴唇直颤抖,心情竟如灌铅似般沉重。 经过两天一夜的战争,美丽宁静的俪城遍布疮痍。那些蛣蜣人也是有目标的,因此不休说封家,就是官署衙门也未幸免,几处房子还在燃烧,老远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烟熏气息。 市井百姓两天惊魂后,他们照常忙碌生计。听说靖帝驾临俪城,扶老携幼跑来官道恭迎圣驾。天色还没暗淡,遥遥望见几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出现,从护军旗号以及兵器甲胄看出,定是靖帝安抚俪城百姓来了。 偌大的广场确实忙碌起来,州官带着一帮吏员出城迎驾,时有飞骑直入报告最新动态。靖帝的王车在袁放等人的簇拥下,缓缓进入城门,广场上所有的人黑压压跪满一地。 靖帝上了广场台阶,我偷眼望去,几个月的养尊处优日子,靖帝脸色比上次更显红润,风度更显优雅。他身边的袁放,金铠金甲神情凛然,竟比以前多了几分锐气。 中郎将司鸿宸呢? 我左右张望不见他的身影,想想那中郎将只是五品武官,是摆不上台面的。只是此人伟岸,就是扎在一堆武将群里,我也能一眼认出他。 我还在找寻司鸿宸的影子,身边的封逸谦轻轻咳嗽两声。我连忙扶住他,他的脸色涨得通红,想咳又不能咳。前面的封叔觉察到动静,转过头来,不满地皱了眉头。封逸谦深吸一口气,深深将提在喉咙口的咳嗽憋了回去。 靖帝站在台阶上,中气十足地说话了:“众位爱卿平身,蛣蜣族人蛮横无耻,诸位受苦了!” 众人跪拜,山呼海啸般的颂词声。如此礼毕,这才起身肃立。 “哪位是封卿?”靖帝含笑问。 封叔闻言,躬身出列,“贱民封骥叩见陛下。” 靖帝打量着他,眼里深有含意,然后再次笑了,“朕人还没到俪城,已经听说封卿不少丰功伟绩了。这次抵抗蛣蜣人,要不是封卿舍家取义,合众抗敌,俪城怕是早已失守。”“兵临城下,天下有志之士尽皆呼应,贱民虽是一介寒商,岂能佯装不睬?再说,扫尽蛣蜣族人已成全国声浪,皇上装有天下胸怀,贱民纵然为朝廷捐躯而死无遗憾!”封叔拱手,竭尽慷慨之词。 靖帝哈哈大笑,颔首表示赞赏,由衷道:“有你等耿耿忠心,恢复梁汉盛世指日可待!你只顾退敌,家眷现今如何?” 封叔指了指封夫人和封逸谦,示意他们过来见驾,道:“贱民久未得子,只有个侄子在身边。” 靖帝和袁放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封逸谦身上,眸中瞬息万变,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极深的秘密似的。封逸谦在这样的目光下愈加弱不禁风,他轻咳几声,身形摇摇欲坠。 我连忙扶住他,暗中却观察靖帝的神色,发现他也是惊讶万分,半晌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迷惑人的假象 “贱民封逸谦。” 封逸谦用颤动的声音回答,不知是惧怕龙颜,还是病痛缠身,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瘦弱,简直不堪一击。 封叔解释说:“陛下,谦儿从小父母双亡,由贱内含辛茹苦养大。只是生下来就落下病根,终日与药罐子为伴。这次强敌来犯,旧疾未愈添新病,愈加重了。” 靖帝倒舒了口气,面露怜悯之色,“如此看来是朕的不是了,封卿保家卫国,君臣理应同心,共图宏伟大业。” 接着,靖帝面朝众人,当场颁布懿旨:封骥以功封太平侯,世袭爵土。另赐千户,良田万顷。 最后,靖帝高声道:“吾等臣民,当为天下立心,为乱世开太平,果真如此,梁汉王朝生生不息也!” “吾皇万岁——”众人再次匍匐谢恩,排山倒海般呼啸。 夕阳搁在老榆树上,封家人终于回来了。 院子里果然狼藉不堪,随处都有蛣蜣族人践踏过的痕迹。前院几处房间残烟袅袅,烟气熏黑了山墙。封叔下令几名随从将残火扑灭,望着眼前惨景,久久未言语。 靖帝派来的内臣将亲眼所见做了笔录,这将使封叔弃家卫国的伟绩上添加浓烈的一笔。封叔送内臣出门,回来边往内院走,边和封夫人说话:“做了太平侯,区区一点吃亏算什么。” 封夫人脸上的愁云早烟消云散,直夸老爷英明。封叔抬眼望着无际的苍穹,眼角的一抹笑意加深。 进了封逸谦的房间,我扶他在床榻上躺下。厨房里的佣人早抬了烧好的热水进来,我伺候封逸谦洗漱完,吹了吹尚热的开水,想端到他的面前。岂料封逸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从内屋捧出那个药罐子,朝着罐口咕噜噜一阵狂饮,接着抹了抹嘴角,笑了。 “真畅快!”他一记长吁,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 像是凭空打下清亮的耳光,我彻底清醒了。我不去看他,急速地转过身去,默默收拾地上的狼籍,呼吸缓慢而深重。 又是假象啊! 我韩宜笑活脱脱就是一个蠢人,那时那地那处境,我竟然又相信了他!依稀记得他依偎在自己怀里,高烧不退,脸上有着藏匿不住的依恋……我韩宜笑心底深处还未浇灭的善良又上来了,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在耻笑我吧? 这世上有没有后悔药? “宜笑。”他在后面叫我。 我不想理会他。他却兀自解释开了,“不好意思,我只能这样。袁放是知道你的,唯有从你的言行上才能辨别出我病态的真伪,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我只好连你也骗了。”“骗得好,多谢封少爷。”我失笑出声。 “该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想怎样?”他突然生了气,语气也变得激动,“这些都是封叔教我的,多用几次对身体有害,你以为我愿意啊?有时候我也痛苦,以为自己真成这样了,总有生不如死的味道,这些你们都不明白!” 我的心变得冰冷,他的话自然没有听进去。而封逸谦开始平静下来,拉住我的手,说:“宜笑,我一直不拿你当女奴看待,因为你太像阿颦了。她离开我十年,这十年我很虚空,我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十年,不,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你都陪我,我们是拜过堂成过亲的,你就是我封逸谦的女人!宜笑,今晚起你答应我!” 话说到此,封逸谦拽我入怀,紧紧地抱住。我心里一阵一阵的愤恨,难以抵挡,一把将他推开,冷冷说道:“不要再叫我宜笑,这名字你不配叫我!是,你是封少爷,我依然会好好伺候你,但是你想占我便宜,我会与你同归于尽!” 我放出狠话,丝毫不顾他惊愕的神色,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跑出房间。 天色已是大黑,封家又挂起牛皮灯笼,从大门绵延到后院。空气里有米香酒菜香飘来。一场所谓的浩劫过后,靖帝亲驾俪城,无论官署还是封家,都是值得庆贺的事。 我扶着墙酸楚了半天,无奈又折回房间去。这时,从阴暗处闪出一个人影,吓了我一跳。 封泽漫步行到近前,花白头发在夜色里发出幽光。 “姑娘,别多思多想了,路不是自己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 “我知道。”我幽幽地说道。 “谁让你是这种身份呢。”封泽不无惋惜地叹口气,“别犟着了,伺候主人去吧。” 我深呼吸,将心里的沉重尽量放轻松,才跟封泽告别。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试着问了问:“俪城一战,有没有见到敖?” “你说的是那个中郎将?”封叔呵呵笑说,“那家伙惹祸了,被靖帝关在皇城,想是凶多吉少了。” 我一惊,脱口道:“发生什么事?请你告诉我!” “我咋知道内情?只是听到袁放属下无意谈起,说临出发前,袁放在靖帝那儿参了一本,靖帝大怒,便将中郎将关起来了。” 一股子阴寒从脚底弥漫全身,我傻愣在原地,直到封叔的身影隐没在夜色,咀嚼他刚才的话,竟是心急如焚。 果然不出所料,楼家盛和司鸿宸之间的战火,从民国烧到了梁汉王朝。 我该怎么办呢? 意 翌日早晨,东边霞光万丈。雪水在融化,满耳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起身,透过窗格子,看见封家的人忙碌地进进出出。前院开始搭建木架子,被火烧坏的房子需要重新修缮。 封叔站在月亮门前,背着手,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情。偶尔他指点着什么,站在旁边的封泽哈着腰,招呼属下干这干那。 封家大院成了太平侯门,封家人的脸上洋溢着喜色。 昨晚封叔赴宴回来,像是喝高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惬意的笑声。 封逸谦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着我,微微笑了一笑,一丝瑕疵都没有的无邪。仿佛昨天起的争端全是假的,我们又回到几个月前。 可我永远记得昨天的一幕,记得自己两度遭受的欺骗,于是面无表情地从床边走过。 “你去哪儿?”他有点紧张地问。 我操起扫帚,淡淡回答他:“门口扫雪去。” “雪水很冷,当心冻坏脚。”他喊,“这些活别人会做!” 我不理会他,兀自带上门出去了。 雪水踩在脚下刺骨的寒冷,我抓了两把雪将双脚揉搓得通红,这才开始重新干活。在这个异世,我必须利用所有知道的最原始的知识,学会自救。 封泽踏着积雪走来,他看了我一眼,上楼梯去了。 过了一会儿,封逸谦和封泽同时下楼,他外面裹着棉袍,看起来有点匆忙。下来看见我,也是简单地用手指指了指前院,意思是封叔有急事找他。 我也没在意,继续扫脚下的雪。 谁知一个时辰过去了,封逸谦还没回来。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踪影。 我心里记挂着司鸿宸的生死,封叔他们又跟靖帝有关,我很想探清其中的秘密。于是一路佯装扫雪的样子,从一侧门进了封叔临时所居的院子。 院子里随处有家丁的身影,我躲在石柱旁,翘首观望那边的动静。里面隐约有争吵的声音,因为距离远,什么都听不清楚。我无奈回身想离开,正巧这时,房门大开,封逸谦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 封叔叉腰站在门内,也是气急败坏的样子,训斥道:“谦儿,不许意气用事!你给我回来!” 封逸谦回头,高声顶撞一句,“我不会让他(她)走的!”说完,大跨步朝这边而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逃回原地,站在墙角下直喘气。 究竟出了什么事?封逸谦嘴里的他(她)会是谁? 很快地,封逸谦也出现了。我低头只顾干活,扫得积雪沙沙响,却感觉封逸谦已经站在面前。我忍不住抬头,正见到封逸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面上带着一抹凄清,而眼光却狂热异常。 不待我开口,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掐住,强硬地拽着我走,一气往大门走去。我马上猜想封逸谦嘴里的“她”就是我,也搞不懂他究竟什么意图,只能傀儡似地被他牵动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竟到了河岸一带。 河岸上停泊着几艘官船,我一眼看见了封家那艘豪华游船,才恍然有所明白。 封逸谦将我带上船,此时方才松开了攥紧我的手。他费力地解开缆绳,抓起船桨便划,动作笨拙而生硬,身形摇摇晃晃。 我什么都不问,始终面无表情地,漠然地望着这一切。 船桨在封逸谦手中不听使唤,大船在河中心打转转。终于,封逸谦倦了,累了,他无可奈何地放下船桨,颓然坐在船板上。 他细密的眼睫抖动,神情沮丧至极,“我真无用,是不是?” 我默不作声,冷眼看着他。 他的目光落在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艰涩地说着话:“很多时候,我感觉我不是自己,眼睁睁看着身边喜欢的人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不管你到底是谁,我还是喜欢叫你‘宜笑’,我知道,已经很难很难了……” 一滴清亮的泪珠从他眼角溢出。他说得语无伦次,声音发颤。 “你走吧。”他哽了哽喉咙,继续说道,“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船上。我这就放在你走。随便你去哪儿,只要不被封叔发现。” 他的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在我心湖深处,不起丝毫的涟漪。我凝视着满脸哀切的封逸谦,想,无论他是真难过还是假慈悲,这个人再也不是隔着舱帘看我,羞赧苍白的翩翩少年了。 隐隐约约地,我大致猜出封叔下一步的意图是什么了。 于是我平静地面对着封逸谦,摇了摇头。 谁的情丝被牵住 “送我回封叔那儿吧。” “你真的屈服于他了。”他黯然道。 我心里冷笑,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为了玉珠,我不得不这样。 回去的路上,封逸谦始终低垂着头,恹恹的神情。到了封家,封泽正站在大门口来回踱步,看见我俩出现,方舒了口气。 “少爷,这事儿要是让老爷知道,定会大发雷霆。不过,小的料猜你们会回来。”他嘿嘿一笑,眼光转向我,“姑娘,老爷唤你过去一趟。” 我低着头,跨进高高的门槛。 封逸谦跟在后面,起初两个人保持沉默,眼看我快到封叔的院子了,他又神经兮兮地拉住我,哀求道:“宜笑,别答应叔叔,我求求你!” 我甩不掉他的纠缠,冷眼看着他。一片阴霾浮在他的脸上,他也发起狠来,“我知道,不就是那串玉珠吗?我会想办法还你,只要你别答应走!” “告诉你,我很愿意,只要不伺候你封少爷。”我的话硬如钢钉。 他的手一抖,放下了。头偏向远处,眼里有一点点的湿润。 此时天色大好,封叔院子里飞起一群灰鸽,腾空的翅膀震动青柏,雪淞纷纷扬扬地落下,鸽哨隐隐传向远方而去。 封叔一见我,那份惬意还在。 “靖帝他们连夜离开俪城了,毕竟皇宫的暖香窝才是他眷恋的地方。”他淡淡地笑着。 我沉默地听着。 “靖帝不过是个贪图享乐,却难以治理天下的人。那个袁放,倒是个危险人物,我从他眼里看到了狡狯、贪婪、甚至图谋。”封叔说到这儿,似是漫不经心地望了望我,转眼仿佛很关切地继续道,“这是个奸诈小人,你纵是替他做事,他未必厚待你。倘若奸臣当道,谗佞专权,便会招致朝野流血,百姓遭殃啊!这些道理,你懂不懂?” 我嘴里不说,心里却不断地质问他:他与蛣蜣族人内外勾结,不惜俪城百姓士兵血的代价,与封逸谦共演一场苦情戏,最终目的是什么? 难道也是表面上示人以友好,实则厚积薄发、图谋篡位不成?封逸谦究竟是他什么人? 古今多少谋朝篡位的故事,连小学生都能例举出一二。如果真的发生在眼前,没有人能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 里面的诡谲多变、明争暗斗,不是二十岁女子能够经受的。我也不想深陷其中,只要玉珠到手,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还在出神,封叔仿佛猜中我在想什么,那串项链晃晃地荡在他的手指下。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还是阴阴笑着,“你只要回去完成一件事,我就会把这个还给你。” “什么事?”我一见玉珠,内心的平静瞬即被打碎。 “那个中郎将受袁放谗言,被关在了牢房里。靖帝回去后,中郎将虽然不会马上处死,皮肉之苦难免。我要你想方设法把他救出来,并且说服他,为我封某做事。事成之后,我绝对不会亏待他,不休说区区一个中郎将,就是骠骑大将军我也会答应!” “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一个弱小女子,你不是有封泽那样武功高强的人吗?” 封叔摇头,“劫狱?那就没意思了。我要靖帝亲自下旨放了他,并且重用他。袁放忌才,想借此消除心腹大患,你能忍心看那个敖就这样白白丧失性命吗?看得出,你跟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别人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你却能说服他。” 我的心里澎湃激荡,嘴里却说着:“那天他愤然离开,留下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就算把他救出,他也不会饶过我的。” 封叔纵声笑起来,“你年轻,不懂男人的心。女子一味温顺听话,男人迟早会心生厌倦。你只要时不时地刺激他,就如那天你跟谦儿的旖旎场面,定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会时而愤怒,偶尔发呆,绵绵情丝已被牢牢牵住,说不定他在牢里也在想着你呢,哈哈!” 笑声不羁却意味蕴长,我蹙眉转过头。不经意间,只见阳光由雕花漏窗渗入,一道修长的光影中,封 逸谦正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若无其事地回过脸,淡漠挂在脸上。 封叔见我不语,便当我应了,笑声愈加惬意。 “好,明日便出发!” 踏上征程 第二天一大早,封家的马车停在大门口。我提着小包袱,毫无留恋地坐了上去。 马车很快出了城门,向着皇城方向而去。 雪覆万顷,似是无尽无涯。远山升起红日,天际映着几层金晕,天地间再现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壮丽画卷。 我暂时忘记了所有烦恼,任凭泠泠的西风拂面,直到马车放慢速度,最后竟然停止了。 封逸谦的马车挡住了去路,他站在道路中央,风吹乱了他的长发,却吹不掉面上凝固的一种倔强。 我只好下车,走近他。 “封少爷还有什么话要吩咐?”我的语调干涩得仿佛失了真。 他望住我,抖着身子,微声说:“宜笑……再叫我一声‘阿谦’好不好?” 我的眼光扫过他毫无血色的唇,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嗤笑着说:“我不过是想哄哄你,惹你一点好感罢了。不过那招儿不灵,我还是被你骗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眼里分明漾着一层水意,脸上渐渐腾起了绝望。 “一开始我没骗你,我想找个阿颦那样的宫奴……”他喃喃地说,唇片发抖。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想尽快赶他离开,“要是没别的事,我要走了。希望以后不要再见面,我不想再受骗,你再也骗不了我,各自保重吧。” 封逸谦便不再多言,回身从车内取来一个青布裹着的东西,放在我手里。 “这是什么?我不要!”我看都不想看,想还给他。 他按住了,声音透着悲悯,“这是我一直想给你的,却始终不敢。你要是不想要,等我回去了,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再扔掉好不好?” 他看起来那么哀伤,脚步缓慢地走回马车。不知为什么,我定定地站着,手里捧着他给我东西,眼看着他拉下了车帘。 无论如何,我跟他不会再发生什么故事,是不是? 红霞映亮积雪,封逸谦的马车奔驰在这浩瀚的大地,渺小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拆开了包裹。 一双羊皮缝制的靴子呈现在我眼前,纯色的毛皮,摸上去软融融的,温暖舒服极了。 只持续了几秒钟的空白,我发狠地将靴子扔在地上,感觉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封逸谦,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我面朝着封逸谦消失的方向,发狂地叫着。最后支持不住地蹲下身,双手覆面,我终于无声地哭了。 他不过是个古人而已,我韩宜笑几经苦难折辱都这样死撑下来了,为什么对着一双靴子,麻木的神经会被无端地戳动?韩宜笑啊,你真没用! “姑娘你别磨蹭了,时候不早,快点行路吧。” 车夫开始不耐地催我,我这才缓过神,抹掉了眼泪。只是稍作迟疑,捡起被扔掉的羊皮靴子,一只只套在脚上。 马车行了不知多久,远处连绵的山峦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这时候,一团乌云遮蔽西边的夕阳,暮色开始降临。 黄昏的风儿更是冷如冰霜,我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山景,努力回想几个月前走过的路程。 “前面是什么地方?” 我指着时而隐现的小村落,问车夫。 “葑观。” 葑观上空无炊烟,到处是残垣断瓦。周围死寂一片,连狗吠声也没有,更听不到晏老头家叮叮咚咚的敲击声。 显然,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生死浩劫。 晏老头是不是死了?要是活着,会去了哪里?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惨景,一颗心沉沉下坠。远处几只野狼正在找寻食物,黑色的身影离这里越来越近。那几声嘶鸣般的嚎叫,似乎在告诉苍天这里曾经经受过的一切。 我仓惶地退了回来。 就这样,历经两天两夜,马车载着我向着皇城方向而去。当桑榆古道扬起飞尘,皇城滞重的城墙如盘龙蜿蜒,梁汉王朝的中心向世人展示它别样的繁华富丽。 我清醒地意识到,前面不是终点站,新的征程已经开始。 欲知故事如何,请看第三篇【风云争霸】 拯救 我第二次来到皇城,所见所闻跟上次迥然不同。沿街雕车宝马,叫卖声、笛乐声悠悠,闲人无数面色从容。官道上时不时有骑士卷着烟尘飞驰而来,马蹄声踏踏,引得商旅车马庶民行人纷纷避让,顷刻又恢复先前的笑语喧哗。看周围景致,虽是冬天,绿杨芳草不见衰败,阵阵清风阔大而光滑,昭示着梁汉王朝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 找了家像样点儿的旅舍,我跟老板打探袁放府邸的位置,稍整理衣鬓就出去了。 才走了一条街,看见前面一群人围着石柱指指点点。我过去凑个热闹,方见石柱上贴了张皇家告示,大意是当今小皇子突患眼疾,双目失明。现广求民间良医,一旦疗好小皇子的病,赏赐百户等等。 在古代,要实现利泽万民的心愿,莫过于当良医。上可以疗君亲之疾,下可以救贫贱之厄,中能保身长全。 我要是有这样的医术,救十个司鸿宸也没问题。 跟别人一样,我也是遗憾地轻摇头。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救出司鸿宸。 袁放的官邸靠近皇宫,看外面门楼高耸、四脊深翘,虽不及封家富丽堂皇,却也错落有致颇具武家风范。 手持长戟的士兵在门外拦住了我。经过一番盘查,有士兵进去禀告。 等了良久,才见士兵出来,挥手示意我随他入内。 经过一段曲折,我才在幽深的天井见到了袁放。他悠闲地坐在圆石旁,拿着一卷竹简凝神翻阅,这一冷落,又让我等了半天。 终于他放下竹简,眼皮抬了抬。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莫非为了司鸿宸?” 我点头,“是。我想问你,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与蛣蜣族人内外勾结,企图卷土重来。”他回答得很从容。 “不可能,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你知道他绝对不会干这种事,何况他只是区区一个中郎将,成不了大气候。”我明白是袁放借机公报私仇,所以很不友好地揭穿他。 袁放似乎料定我会这么说,冷笑道:“世道变了,人心也会变。他去俪城那日,有人亲眼看见他贼头贼脑在城里晃荡,还四处打探城中官署最近的动态。他离开没几天,蛣蜣族人开始攻打俪城,时机、目标掌握得分毫不差,这是不是太巧合了?还有,这家伙一回到皇城,一改往日豪爽,终日阴气沉沉心思重重,不是心里闹鬼又是什么?种种迹象表明,司鸿宸的罪名并非如你所说的莫须有!” “他是为了我!”我愤怒地叫道。 “你太高看自己了。”袁放睥睨我一眼,挖苦道,“司鸿宸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乱心半寸!他谋心向来重,这点我比你更清楚。想以前,他只是一名布衣学生,短短几年却爬上了南征军少将的位置,这种人天赋惊人,我是太轻视他了才落得命葬黄土的地步!” 我看到了袁放眼里的阴森,不禁问:“你想把他怎样?” 果然,袁放咬紧牙齿,一字一句地说:“上天安排我们再见面,真是天赐良机。我不会让他轻易就死,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折磨他,直到他跪在我面前求饶,然后……” 他哼笑,抬指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愕然得不知所对,“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这样,他未必束手就擒!到头来搞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如今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和他的身份高低相差何止十万八千,何必为了他大伤脑筋呢?我知道,你的真正目的是金缕玉衣。你有没有想过,凭你现在的力量和地位,成为裕王这样的人极有可能,不,说不定你就是裕王!” 为了救出司鸿宸,我搜肠刮肚竭力劝阻袁放,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暗自吃惊——莫非袁放就是裕王? 袁放的眼里也是色彩变幻,闪烁不定,我的话起了效果,他看起来显得有些亢奋,脸上染着一丝得意的笑。 “说得极是。这个我不是没想到过。”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梁汉王朝虽有王族强将,朝中也不乏栋梁权臣,不过像我袁放能周旋协调总揽全局的,却无第二人了。再说,我两度击溃蛣蜣族人,稳定朝局,在朝野资望深重,无人能敌!” 袁放笑得开怀,望住我,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楼家小女才识俱佳,我怎么现在才看出来?可惜了,竟然被司鸿宸这厮糟蹋,楼家难道对你不怀歉疚之心?” 我叹息,缓缓说道:“事到如今,又能怎样?” 他沉吟,半晌,方道:“女人么,自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看来着实委屈你了,你说,你来我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让我与他见上一面。” 袁放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安排你们见面。不过,君心不可测,至于靖帝能否饶恕他,那要看他的造化了。” 我垂下头,眉宇间毫无不快的神色,甚至带了感激的笑。 “多谢袁将军。” 说完,重重地行了一个礼。 灵丹妙药 袁放的军营牢房,士兵将我带到栅木栏外。 “敖,有人来看你了!” 士兵朝里面高声吆喝,不见应答便低骂了一句。我见状,从袖兜里掏出一串铢钱,士兵脸上笑开了花,掂量着径自走了。 光线昏暗,墙上的松明灯半燃着。靠墙席地坐着司鸿宸,他看起来落寞而孤单,身形一动未动地,几乎在墙上成了一纸剪影。 我察看周围的动静,轻声唤他:“司鸿宸。” 闻声,他慢慢将脸转过来,对着我一言不发。他的脸上又是细密的一层胡渣,脸上微微泛白,还带着鞭痕,唇际是若有若无的笑容。 熟悉了这种笑意,我有点紧张,不得不压低声音,“你怎么样?” 他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发出黑色的光泽。接着他动了动身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还没死。这几天楼家盛除了剿灭蛣蜣族人,还费尽心思想如何折磨我,够辛苦他了,不愧是梁汉王朝大权臣啊!” “靖帝很信任他。”我顺着他的话说。 他盯着我,话语冷如冰峭,“你也很信任他吧?当然,你们曾经是兄妹,这点事实是抹不去的。你来干什么?是看我落魄相,还是前来送我最后一程?” “司鸿宸,你这人说话好没意思……”我气得满脸涨红。 “拜托,别自虐像个怨妇好不好?”他并不领情,挖苦道,“那个美少年没陪你一起来吗?你说送他回家,结果一去不复返,原来两情相悦,心有所归了!” 我知道他还在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也没时间去解释,待他情绪安定,斟酌字句缓慢道:“我大老远从俪城赶来,不是和你磨嘴皮子的,是想办法如何让你出去!这里的人没一个值得信任的,连靖帝也是一会儿将你当将才,一会儿将你沦为阶下囚,这世道太可怕了!” “我倒觉得这样才有趣,人生才刺激。”他冷笑着回答我。 “这世道,想处死一个人易如反掌。袁放手中的权力就是王法,他要是想杀你,用不着禀奏靖帝的。司鸿宸,难道你心甘情愿就这样送了性命吗?”我依然苦口婆心地劝他。 司鸿宸脸上连丝动容都没有,懒洋洋地说道:“这次如果死了,说不定投胎成汉武帝呢。如今中郎将也不能当了,就是放出去还是宫奴身份,还不如死在这里。这里白吃白喝,虽然给的是馊的、臭的,总比没吃没喝好吧。” 我霍然而起,想是气极了,竟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绝望之下,我跺脚便走,他这才悠悠说话了。 “靖帝的小儿子正在闹病,整个皇宫此时一定处在六神无主之下……” 我的眼皮不经意地微微一跳,急促地转过身去。司鸿宸的手里变戏法般多了一粒药丸,杂耍似地抛在半空,又灵活地接住了。我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 “你进宫去,告诉靖帝你有灵丹妙方,条件是放了我。” 我明白了,不禁抿唇轻笑。怪不得刚才他如此淡定,原来是胸有成竹的。 不过我还是奇怪,不由问起心中的疑虑,“你怎么知道小皇子双目失明了?” “这世道虽是落后,很多奇术妙招往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以前当囚奴的时候,有个死囚临终前将他的招数传授给我,在人的面前念几句咒语,那人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要将这药丸塞进此人嘴里,又会恢复原状。我就是靠这样的招数,团结所有被囚禁的宫奴,那些蛣蜣兵明明被咒语束缚了视力,待醒过来还以为做梦呢。上次靖帝紧急召见诸将,那小皇子也跟来了。我当时发现楼家盛不怀好意地瞥了我一眼,我立马意识到会出事,情急之下只好这样了。” 我忍不住吁了一口气,从他手里接过药丸,摇头轻叹,“司鸿宸,真难以想象,你也学会歪门邪术了。” “想生存,任何旁门左道都得学。楼婉茹,你也学着点。” 他这样教训我,接着半躺在墙边,朝我挥了挥手,“你去吧,我等着靖帝亲自过来放了我。” 我满心欢喜地出来,心里变得轻松许多。走在路上,连阳光都变得暖暖温温的舒服。 那印着皇家玉玺的告示还在。我也没去在意路人惊异万分的眼神,自顾揭了就走。 曾经读过很多中外故事,皇宫里美丽的公主得了某种怪异的病,久治无果。这个时候骑着白马的英俊少年出现了,他一定得了神仙指点,于是公主被救了,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总以为,这样老套的童话般的故事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可是真发生了,总像做梦一样。 尽管没有美丽的公主,司鸿宸纯粹出于自救。 但是我还是激动万分。 当皇宫深重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我还是将信将疑地掏出绢帕,我小心地摊开,那粒药丸清晰地赫然在目。 确定自己不是做梦,我长舒一口气,将药丸重新包好。正在这时,一道黑影出现在眼前,在我还在恍惚失神之际,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迅速地夺去了我手里的绢帕。 (告读者:请去三月暮雪官方论坛发帖支持,《金缕玉衣》在那里也有更新。地址可以百度搜索,或者点击上面的“三月暮雪”) 懿妃又是谁 我大惊,回头一看,袁放带了几名随从站在后面。 袁放注视着手中的药丸,难得绽出露齿笑意来,“本来就怀疑这家伙搞鬼,果然如此。怎么样,这药丸到我手里,他是搬起石头压自己的脚啊。” 话里明显带了一丝嘲讽、一丝得意。 我想一把抢过,他将手举得高高的,然后交给后面的黑髯大汉,“咱们现在就去给靖帝瞧瞧,要是治好了小皇子的眼疾,我袁放的功劳可不小啊。” “袁放,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卑鄙的事!你把药丸还给我,不然我上宫里吵去,说你抢了我的东西!”我气得大叫。 袁放倒不在乎,笑道:“你再怎么吵怎么闹,靖帝会相信你吗?”接着敛起笑意,警告我,“识相点,这里是我袁放的地盘,少跟我作对。如果你也不听话,我自然不会对你客气!” 说完,径直带了一干人进宫去了。我想追过去,那黑髯大汉推了我一把,我踉跄后退几步,终于摔倒在地。 我望着袁放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御道尽头,随着宫门隆隆关闭,一只乌鸦从盘错出宫墙的树枝上腾空,冲着我发出怪异的嘎声,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 正是霜寒雾重,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赤锦金琉的宫门外面,除了肃然而立的几名御林军,周围静谧得近似死寂。我想象着袁放此时一定呈上了那粒药丸,小皇子眉目清澈,天真无邪的笑重新浮现在脸上。 而靖帝,定会刻简颁诏,袁放的功劳簿上又会记下光辉的一笔。 该死的袁放! 怒火在我胸中燃烧,终是不复忍耐,我跑到七尺多高的宫鼓架下,爬上去抓起鼓槌便敲。鼓声咚咚,把几名御林军吸引了过来。 “谁在上面乱敲鼓?不想活了!” 御林军手里的长戟寒光闪动,逼迫我停止了疯狂的举动,只好乖乖地下来。 “我喊冤!” “这里是皇家禁地,喊冤去官府。去去!”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谁都没注意到一架鸾舆正悠悠朝这边而来。只听几声轻响,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御林军俱都齐齐跪下了。 我一时愣住,忘记了如何行礼。鸾舆在我面前落地,在一众宫婢女簇拥下,端坐鸾舆里面的妇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三十来岁的模样,面肤白皙,姿色俏丽。身着鲜艳绚烂的霓裳,头上簪珠凤钗累累,整个人打扮得既严谨又华贵富丽。 那人步态极慢,飘然无声。待走到我近前,目光幽静含情。我在这样的目光下垂下头,缓缓地跪了下去。 “我看我是有点糊涂,以为见到我的阿颦了。”妇人笑着对身边的侍婢说,声音很柔软。 “回禀懿妃,这只是个鲁莽闯宫的野丫头而已。”侍婢在提醒她。 我下意识地抬首,耳畔隐隐有封逸谦的声音,轻柔而多情地讲起他童年的玩伴。 面前的妇人珠翠环绕,眼角纹路似雕,鲜红的胭脂涂抹下却掩不住岁月的老去。我心想,这个懿妃是阿颦的什么人?她跟封逸谦是什么关系呢? 妇人颔首,一声长叹,眼里隐约有水光。接着她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很和气地问:“姑娘,你是想进宫喊冤?” 这样亲切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禁胆子更大了,“刚才,我的药丸被袁放将军夺去了,我一定要澄清这件事。” 懿妃对我凝视良久,方压低声说:“你应该知道袁将军威震四方,谁会相信你的话呢?” 我下意识地问:“你信吗?” 她并不回答,只是缓缓低语,“人多眼杂。随我进宫去,到了里面看情形再说。” 说完,抬手示意。随侍的宫婢搀扶着她重新坐入鸾舆,并将我夹在其中,经过匍匐一地的御林军,向着宫内冉冉而去。 第一回合 靖帝的皇宫绵延宽阔,四处宫楼殿阁、烟波碧水。我没心思赏景,一路跟着懿妃迤逦前行,这样过了御苑,才到达后宫。 据懿妃指点,后宫最大的一处设在假山后面,遇到寿庆大典才用。小皇子的眼疾非同寻常,靖帝几乎天天待在那里。 殿外一派死寂,侍婢内侍躬身而立,懿妃带我刚出现,就有人立马打了帘子。我进了殿门,里面被重重帘幕隔得暗了,突如其来的热,熏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定了定神,才发现殿内影影绰绰站满了人。从殿柱一角,可以直接看见宝扇簇拥、坐在龙座上的靖帝,此时他神情有点紧张,正一动未动地注视着身边的动静。身边坐着的孩童七八岁的样子,宝蓝锦袍绿玉冠,眼神茫茫然。 殿中乌砖地面上,匍匐跪着袁放和那名黑髯大汉。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目光都凝聚在孩童身上,似乎想抢先发现一抹惊喜。 我也紧张地盯着殿内的一切,感觉自己心跳在加速。身边的懿妃轻轻地拉了我一把,我低眸望住她,她朝我和善地笑了。 “别急,听天由命吧。”她轻声安慰我。 我的心头蒙上不尽的愤怒,压低声音想说什么,恰这时,那个孩童突然大哭起来。 “骗人!骗人!我还是看不见!” 刚才还安静的人们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嗡嗡哄哄声不断。靖帝霍然站起身,举起手里的杯盏掷在袁放跪地的方向。当当的声音,就好像砸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袁将军,你找的所谓良医,怎么没见效果啊?”靖帝不无嘲讽道。 袁放的面容隐在阴影处,那份狼狈还是清晰可辨。 他的目光也是茫然无措,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怎么会这样……那药丸吃下去明明可以……难道我上当了?” “上当的还有寡人!”靖帝愤懑难当,宽袖一挥,“来呀,将这个冒名良医拖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黑髯大汉猛地扑向袁放,几名御林军冲过去缚住他,那大汉边挣扎边狂叫不已,“袁将军,救救小人!小人可是听您的,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袁放哪里敢动,整个人泥塑木雕似的,额头上的冷汗正在不断渗出。 我站在原地,亲眼目睹如此一场好戏,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耳边依稀响起司鸿宸漫不经心的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竟震得我的耳膜阵阵发麻。 司鸿宸,此刻一定半坐在囚房的墙角,笑得不可抑止、得意非常吧。 靖帝还在大发雷霆,声音回荡在殿梁之间。 皇家做错一件事,就会被传为笑柄,怪不得靖帝会失态。殿内所有人都趴在地面上,生怕受到无故牵累,匍匐不敢见龙颜。 在这个情况下,我却毫不犹疑地走向殿中。 “姑娘……” 后面是懿妃担忧的轻唤声,但是我已经不顾一切。司鸿宸的笑声提醒了我,我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 靖帝停止了咆哮,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你是谁?” “皇上,您应该见过我。奴婢曾经是俪城平安侯家的一名婢女,也是中郎将敖的……妻子。”我沉静地回答,到最后有稍微的停顿。 “敖?”靖帝眯起眼睛,似在回忆,“想起来了,你是伺候封家少爷的。你到宫里来干什么?宫里是可以随便进来的吗?” 他怒意未消,对下面的御林军喝道:“你们是怎么守宫的?还不赶她走!” 我不待御林军上前,用快速的语调说:“皇上,奴婢一者为救敖而来,二者是小皇子的眼疾,奴婢知道谁能让小皇子复明!” 靖帝果然愣了愣,拂袖让御林军退下。 我缓缓地跪了下去,缓慢地叙述司鸿宸去俪城寻找我的过程。平淡的语调里,并没有透露封家半点秘密。 因为我知道,玉珠在封叔手里,时机尚不成熟。说不定此时殿内的大臣、御医内部,也有封家的人。 我暗暗地瞥了袁放一眼。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跪着,因为离得近,一双眸子阴沉得近乎可怕。里面究竟隐了多少仇恨,无人测得出。 我只是想,他和司鸿宸的第一回合,到底是输了。 考工令的媳妇 皇城街一家小酒馆里。 司鸿宸衣着干净,脸上的胡渣刮去了,外貌重现凛然英风。此时他神情笃定地坐在方桌前,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 他很自然地夹起一块鸡肉,吃相文雅,动作颇有修养。 恍惚里,我眼前又出现那座小洋楼。司鸿宸与我同坐西餐桌前,他的勤务兵挺立着伺候一旁。 “你料定自己会被放出来的,是吧?”我挖苦道。 他轻轻一笑,不无遗憾地叹息,“以为靖帝会亲自过来,却是楼家盛这厮放了我。” “他一定愈加恨透你。我也奇怪,那药丸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无聊的时候,用牢里的泥巴搓成的。” 闻言,我差点作呕。 司鸿宸英挺的眉眼一挑,带着顽童似的恶作剧,继续享受他的快乐,“楼家盛把我关在他的军营牢房,我自然也会想到隔墙有耳。什么良药妙招使人盲而复明,那是我胡编的。人体有十二经脉,其中膀胱经循行部位起于晴明穴。膀胱经要是被点中,人就会视物不明乃至眼盲。我只要让小皇子的膀胱经气血通了,他的眼睛受血供应自然就明亮了。这叫医学,懂不懂?像楼家盛光知道复仇谋权,哪懂这些?” 说完,他不屑地牵了牵嘴角。 我无言以对,半晌,才喃喃道:“我是不懂……” 这一声,将司鸿宸从自我得意中唤醒过来。他伸手拍拍我的手背,以异常温柔的语气说道:“别犯傻,我也是不得已骗骗你,好让楼家盛相信。如今你我都自由了,不是很好吗?走吧。” 说罢,牵住我的手,出了酒馆,步态则是欢快。 “上哪儿?”我有点迷茫,急问。 他的脸上漾着微笑,“中郎将暂时不能做了,我又被贬为考工令。虽然住的地方差些,我不会因此而泄气,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是不是?” 说完,不容我多说,拉住我。两人很快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所谓的考工令,就是管制弓弩刀铠,职微俸薄。我俩出宫城大半个时辰,便到了一片老砖高墙,参天大树遮住了视线,遮得巷道幽暗如同深深峡谷。幽暗中行来,天色也开始暗了,眼界才慢慢大开。原是高大厚实的砖石房屋沿着碧绿水面绕成大半圈,外面空旷如山谷,一群护甲士兵三三两两席地而坐,高声笑闹着,松明野火已经燃起来了,空气里还有酒肉的味道徐徐飘来。 这些人看见我俩出现,渐渐停止了笑闹,不约而同地望向我们,神色各异。 司鸿宸心情好,朝着他们打招呼,朗声笑道:“都看到了吧?我媳妇!” 有人讪笑着迎合一句,“考工令,你媳妇长得不赖啊。” 司鸿宸不去理会,拉着我离开人群,继续指点着,对我说:“这片高房大屋就是储藏兵器仓库,中间水池防火而设。那些成荫的大树可以确保库房阴凉干燥,就是不让兵器生锈。古人倒是聪明,用了心思。” 我有点糊涂,不禁问:“人住哪儿?” (告读者:请去三月暮雪官方论坛发帖支持,《金缕玉衣》在那里也有更新。地址可以百度搜索,或者点击上面的“三月暮雪”) 总算又团聚了 司鸿宸悠然一笑,“跟我来吧。那地方冬暖夏凉不透不漏,与此处环境相得益彰,比封家的青砖大瓦好!” 跟着他走过碎石小径,前面原是一片荒弃的园囿,孤零零盖了一间小茅屋,这就是司鸿宸所说的冬暖夏凉的好地方。正要嘀咕,茅屋里出来一名士兵,朝着司鸿宸哈腰道:“考工令,小的已经给您准备好了,上面可是又加了重茅草。” 司鸿宸笑道:“皇城起茅屋,比小洋楼还鲜见,不觉得有趣吗?”边说边暗示我,我领会他的意思,从袖兜里掏出几文钱给士兵。果然士兵眉开眼笑,鞠躬告退了。 走进茅屋,跳动的小油灯下,除了一张木板床,白木桌椅,里面简陋得近似寒碜。我不免有点泄气,坐在木板床上,环顾周围道:“你既然救了小皇子,靖帝理应恢复你中郎将职位,怎么不升倒降了?可见,靖帝也是个昏君。” 司鸿宸用手指嘘了一声,坐到我身边。他也仰起脸,嘴角抽起一丝几近于无的冷笑。 “靖帝听信楼家盛谗言,将我撤职查办。虽然你上殿替我作证,我又救了小皇子,但是靖帝不会这么快相信我的,这桩案子恐怕还悬着呢。如果恢复我原职,岂不承认他做错了吗?他可是梁汉王朝最高统治者,龙威何在?” 我趁机向说服他,“所以自古有句话,伴君如伴虎,一点儿也没错。司鸿宸,我劝你别替靖帝做事。” “他是皇帝,不替他做事,就别想纵横天下。我不能让楼家盛专权,说得难听点,就是绝对不让这家伙在我司鸿宸头上拉屎!” “别叫他楼家盛了,他现在是袁放!楼家盛早就被你杀死了!”我没好气地提醒他。 他固执地摇头,脸上呈现那种决然,“他就是楼家盛!袁放只是个虚幻的人物,迟早会被灭亡!就像我现在的名字敖,一个宫奴,连个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清楚自己是司鸿宸!所以,在这个世界,有我司鸿宸,必定不能有楼家盛存在!” 从侧边望去,只能看见司鸿宸嘴角挂着讥诮,眼眸黑若点漆,却有流光极快闪动。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突然领悟到,他做了很多让我记恨的事,我却还能心平气和与他相处,是因为我一直没把自己当作楼婉茹。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 他会不会说,他只知楼婉茹,韩宜笑他从未听说过? 到时候,我会处于何种尴尬的境地? 我惘然地睁着双眼。此时油灯将尽未尽,整个茅屋空茫得陷入黯淡之中。冷意铺天盖地而来,好似进了寒天冰窖一般。 心思被纠结,我沉默了。 司鸿宸本是一脸不在乎地说着,然而他很快感觉到了我的沉默,望定我。我在他的凝视下,立即低下眼去。他却拉住我的手,动作紧了紧,我大半个身子就倚在了他的胸前。我下意识地想挣开,他却不自觉地说出了一句话。 那一刻,我相信,这绝对是他的心里话。 “我俩总算又团聚了……” 那一瞬的感受,柔软地牵走了我的忧患,以及大半年所受的苦难。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一切都似回归旧日曾经甜蜜的时光,我感受他给我的温暖,竟想沉沦下去。 停更暂别公告 12万字了,凄惨了,不能再更了。 感谢你的一路追随,向你说抱歉了。如果你还喜欢这文,请去三月暮雪官方论坛看吧。 累了,罢了,走了。 这文会更得很慢,爬虫爬啊爬,原谅我,很累很累。。。 感觉自己好无力、好无能、好无趣,这种心情纠结了我大半年,我想离开,真的。 至少八个月内,我不会出现在都市言情小说。也许是一年,甚至更长。 或者这样,才是最好的办法。 对不起关心、支持暮雪的读者、作者、编辑,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以后暮雪的消息,怕是要去新浪博客、官方论坛才能得知了。 不过放心,我会继续努力,会写出更好更精彩的小说与大家见面。路漫漫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走了,走了,挥泪~泪别~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