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同人三千霜》 ☆、一、滞雨 黑白郎君本不会在此停步。 也许是午后晴日有那么一些水色潋艳足以让他停下片刻欣赏,以缓慢的步调离开。 说到底现下无事,他也不急着赶路。就算时刻追求高手一战,那倒也不代表黑白郎君没有静于湖光山色的闲暇。 不打斗的黑白郎君并不显眼。没有狂暴杀气、甚至可说是温和从容。 魔世肆虐过后的中原,普通人看到他半黑半白的面容,纵然不知晓黑白郎君在江湖上狂得声名狼籍,也会细碎地猜测他必是受了魔世摧残才变得这副模样。 ……虽不好明说是魔世受他黑白郎君的摧残,可他不会去纠正那些路人们泛滥的同情。 他讲任他讲,对黑白郎君而言,碎语闲言尚且入耳不入心,更何况是充满猜测的同情呢。 「有贼人来了!」几尺远的前方,有人这样喊着。 山村野店出现的小贼,黑白郎君还不放在眼里,他摇了摇手中阴阳扇,继续往前行。 前头大喊的男人的同伴往另个方向冲了去,刚刚大喊的那个老汉一回头见黑白郎君依然不停步,赶忙挡在他面前: 「这位大爷,别靠过来啊,前头有盗贼拦路,我们已经回村去召集人手了,您就等贼赶跑、缓一缓再走吧。」 「几个小贼还挡不了黑白郎君之路。」 不与高手相杀的黑白郎君总归是被多看两眼的路人,没那生人勿近的凌厉。标志性黑白二分的颜色在寻常人眼中也只是怪得很。 老汉显然不知道黑白郎君何许人也,依旧张大手臂劝阻:「不行不行,就算有女侠在前头挡着还是太危险了。看你打扮也不是武林人士,千万别和贼硬着干啊!」 「哦?」黑白郎君听见了某个关键词,脚步顿了下,随即越过挡在前头的老汉子。他动作不是特别地快,但绝对足够让寻常人挡他不住。 除了同高手战斗,黑白郎君也对围观高手战斗……很有兴趣。 俗话说是人都有八卦之心,黑白郎君八卦的方向和一般人稍稍有那么点不同,哪儿有高手他就往那边钻,没法打架,单纯看热闹他也愉快。美景值得欣赏,有战斗围观来点缀更佳。 一个闪身前去,黑白郎君便已找好围观定点,站得远远却可将战况尽收眼底,看热闹经验十足。 老汉口中的侠女十分好认。一身深色衣裳、背对着他的,从身形看来便是女性, 其他拿着刀剑武器的,全是男人,而两方正在对峙。 只一眼,黑白郎君就可看出男人有些功底,但对黑白郎君而言依然是连出手都要说简直欺人不懂武功的低微程度;女子……感觉不是熟悉,根本是认识。 ——认识也无法阻止南宫恨看热闹便是。 「之前就是妳这小娃子挡我们财路!还抓走我们三个兄弟是吧?」 「我没有挡人财路,」响应他们的是少女清脆却坚定的声音,「是你们不该拦路打劫。」 「别跟她废话!抓起来带回去向她家要赎金!」 「就算没赎金,娃子长得漂亮自然也有用处!」 抢匪的意图几句话间表露无遗,另一方没有多余废话,招式一喊立刻出手。 「……土石风!」 ※ 要说用屡次在魔兵手上抢人的忆无心来对付野盗,委实有些大材小用。 不到一刻的时间,忆无心把野盗一个个敲昏,顺道堆了个厚实的石头牢笼,将人困在里头。 非是高手斗争,总归还是个可围观的热闹。可惜实力悬殊,热闹结束得太快,黑白郎君有些不满。 「女侠啊!我们来帮忙了!」刚才阻挡黑白郎君的老汉终于领着一票村民赶来,众人手中的武器尽是锄头镰刀。 「老伯……」忆无心迎向来人,发自心底地笑容灿烂:「谢谢你们,大家正好把他们带回村里,我一个人要搬他们实在是很吃力,只好先关起来。」 老汉身后的村人见盗匪已伏,几个人便又往回头路去,招呼着要从村里拿拖车把人运回村去。 「刚刚还有个男人往妳这个方向过来,我挡他不住,妳没遇到他?」老汉问道。 「没有耶……」摇头,才没多久前的事,忆无心记得很清楚。她确实毫无有人靠近的感觉。 黑白郎君从本来选定的围观处慢慢踱了出来,欺近石笼的动作无声无息、更是旁若无人。 看到一个大男人在眼前晃来晃去,老汉满是疑惑的表情终于得到解答,指着忆无心后方的黑白郎君,「啊、就是他!」 「啊?」无心转身,讶异而惊喜,「黑白郎君!」 「妳进步不少。」黑白郎君屈起指节在石牢外头敲敲,一脸『还算可以』的表情。「但还远不是本郎君的对手。」 忆无心傻了才会在意黑白郎君 后半段的内容,告知老汉他俩原本认识,偷偷地蹭到黑白郎君身边,异地遇故友,她自然心情欢快。 「好久不见,你过得……」寻常的招呼语对黑白郎君如同废话,跟着他一段时间,忆无心也约略知道什么话题才可能让黑白郎君有问有答。于是她学习力很强地转了招呼语:「你有找到值得一战的高手吗?」 「当然!他们最终都败伏在黑白郎君跟前,哈哈哈!」 忆无心自动把这句话翻译成『过得很好很开心』。虽然了解黑白郎君的思维实在不怎么容易,但既然是朋友,她尽力在对话时自带翻译。 「很高兴就好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瞥了自以为靠近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忆无心一眼,「黑白郎君没必要向妳交代行踪。」 「所以你是听到这里的盗贼头目很厉害才来的啰?」 「未曾风闻。」他目光放得极远,让人分辨不清是否真有放那么一星半点的注意力在此。「消息何来?」 无心指指石笼,「之前抓到的他们的同伙说的。」 「连妳也打不过,值得怀疑。」 「你说的也对啦,不管是真是假,我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黑白郎君突然收回飘远的目光,有几瞬的时间他凝视着忆无心不发一语,然后还是摇着扇,一副红尘俗事与他何干的模样。 忆无心随即自村民远来的嘈杂声知道黑白郎君的态度由何而来。 简单地说,就是他现在挺无聊,摆出一副只是来看热闹的态度……忆无心想,还会一旁看热闹,黑白郎君要不心情特好、要不闲得发慌;不晓得今日让他大爷停步的是哪一个。 摇摇头,想着得先办正事,忆无心转动腕上云珞就要分解石笼,好方便等等拉拖车来的村民把盗匪运回村里关着。 要不是这地方离县衙有两三天的路程、把贼送交官府实在不便,只得等官府派人来押,她也不必做这样的麻烦事啊。 石笼震动,人头大的石块缓移。 几步之外,黑白郎君对忆无心屏气凝神移石的动作只一句评论:「动作太慢!」 阴阳扇一摇,极似要一掌拍出,无心赶忙抱住他手臂,石块失去操控,也停了动作:「别别别,他们被你轰一掌哪还有命在。我是要把他们放出来,不是要埋尸体吶。」 她绝对相信黑白郎君自有粉碎石笼的能耐,只是一 掌过后石化霁粉,里头的人肯定也一起变成肉泥一滩。 他甩开忆无心,「黑白郎君自有分寸!」 毫无花巧,在旁人眼中平凡无奇的一掌就这样直直推去——什么宏大气劲、飞沙走石,全都没有。 然后石笼面着黑白郎君的那侧,尘土飞扬碎石崩落,在地面堆成一座小小的碎石山,里头的人像骨牌般直挺挺地跌出,外表看来依旧完好无损。 不知道黑白郎君用了何种手法,被忆无心打昏的野盗醒了一两个,跌出来也不先观察一下周遭,不管三七二十一狠话先放了再说: 「哼,走着瞧,头目会为我们报仇的!」 「我们头目可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刀,要不是先前那甲子名人帖他忙着打劫没空去,才不会让那个什么独眼龙抢了这名号!」 「怕了吧?现在求饶,喊声大老爷饶命,还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万分勤快地往刀尖上撞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忆无心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是黑白郎君想听的。就连她这边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也知道,真是能上甲子名人帖的高手,在中原肯定是一方之霸或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她偷偷觑一眼身旁的黑白郎君,却被对方赤红的瞳眸余光扫了回来。 「真正的天下第一刀?有几分趣味。」 黑白郎君只是淡淡地这样说,语尾音调无半分扬起。 她很确定这人现在大概真的是吃饱了撑,才会看戏般听这些乡野小盗的浮话。 盗匪被村民用拖车捆着拖回村里去,留下几人勤劳地铲平石笼。 至于和突然多出来的男人搭话这事儿,好好一个人怎会把自己搞成黑白两分?加上男人一派面无表情,看着就不好相处。这世上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不多,既然男人和女侠是旧识,人自然交给女侠应付去。 忆无心看看天色,申时才过半,天色便暗了下来。远处又有黑云,她想,约莫是要有雨。 「你接下来要往哪去?」 「黑白郎君只想知道他们口中的天下第一,是不是值得一战的高手。」 忆无心从他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听出,黑白郎君有种已经闲得发慌,开始在刻意给自己找乐子的感觉。「呃,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告知何处即可!」 「我带你去嘛。」 「小丫头,妳真是烦吶 !」 天相变化之快,任谁也难以预测。 黑白郎君语落,忆无心前刻看的黑云已飘到头顶。 于是平地惊雷,瞬下暴雨,村民鸟兽散。 谈到避雨,武林侠客动作还没庄稼汉快。于是黑白郎君与忆无心,落汤鸡两只,雨中相看。 「呃……」她往某个方向指,在暴雨中拉高音量喊:「要不要——先去避雨?」 「这等小雨还挡不了黑白郎君,盗贼窝在何处!」 「什——么?我听不到!」 功力之差。他听得见忆无心,可忆无心听不见他。 何谓拉高音量黑白郎君不知道,通常要他话讲得大声,周遭的人肯定会被相随的气功震得命不死也去半条。 「妳……罢了。」他阴阳扇一指忆无心所比方向,「带路!」 ☆、第 2 章 忆无心带黑白郎君进入的,是方才那些村民的村庄。 小小的一个农村,连镇子都称不上。 遇上暴雨的黑白郎君,行事依然相当有自我风格,踩着平常的步伐,在雨中未有一步加快。快步奔向屋檐的忆无心真是佩服极了这种高人姿态,她衣物遮掩外的肌肤都被豆大的雨水打得隐隐生疼,双手一触门扇,推了便入。 几日前忆无心途经此处,恰恰遇到此村有盗匪为患,忖估情势后自愿帮忙村人对付盗匪。既是帮忙,村长也不忍她一个女孩儿餐风露宿,正好月前有人搬离,多出来的空房就让她暂居。 砖木民居,一进三间,小得一览无遗,但对单身一人的忆无心来说已经足够。 黑白郎君踏入时忆无心手中抓着布巾正从某个房间跑出。 「给你擦干。」递出布巾,她已取下帷帽,托帷帽的福,只湿了手脚和帷帽外的长发。 阴阳扇稍稍挡开,眉目间倒是没有嫌恶之意,只道:「黑白郎君不需要照看。顾好妳自己吧!」 「那我去生火。不然容易着凉。」忆无心把布巾留在一旁桌上,也没等黑白郎君回话,转身就往最后头的庖屋跑去。 她用焚石灼快速升起了火,蹲在灶前发呆,长发啪哒啪哒滴着水,在身后聚起一滩小水洼。 在小水洼聚集成大水洼前,她被勾着衣领拎起。 她被拎得很轻易、拎起的动作也称不上温柔,在她站稳那瞬间也放了手。 「顾好自己也不会?」很难说是饱含关怀的问话,只听语气反而更像是责备。 听多黑白郎君这种口气的忆无心不以为忤,「没有啦,我不小心发呆了。」自行整好衣领,仰头看向黑白郎君,才发现他周身未带一丝水气,还不到半刻时间他衣物已干透,不禁诧异:「你衣服已经干了!怎么做到的?」 黑白郎君瞥来一眼,「小小雨势,以为能沾黑白郎君之身吗!」 「那……我去把自己弄干。」忆无心再多看两眼,发现他身上确实半点水迹都无,不禁感叹所谓高人果真难以想象。明明看他在雨中就是湿了,竟然转瞬可以滴水不沾。她回到前厅,布巾还在原位半点没动,顺手拿了走,钻进其中一间房。 终究这儿是无人居住的房子,在前房主离开时,大部分东西均已搬空。人离开后,村民也把可用的都拆了走。当初忆无心看到这房子时,连半片门板都没有,住下 那日村长才不知哪来弄来大门门板与小床给她。 ……村长只为她安上大门,她钻入的那间房自然也没有门片。有个好心的老嬷嬷说没了门板,睡下也会心里不安,作为替代,给她块长布当门帘挂。 忆无心本想,幕天席地她习以为常,何况有墙呢。她一个人住这房子,缺个门片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她不是个会拒绝别人好意的女孩儿,就把布挂上了。 至于遮蔽效果,长是够长,宽嘛……忆无心决定忽略长布与门框那宽约三吋的缝隙。 爬上床,她例落地卸下手上的布制腕甲、除去鞋袜,一一将之排好,用布巾将发拭了七八分干;增加灵能用的云珞一并取下,非常因时制宜地用起压抑至小火程度的焚石灼,小心翼翼地烤干湿透的衣物。 从长布旁缝隙看去,可略窥前厅一二。 黑白二分的身影缓步而行,停在窗格前观雨。 窗外雨势仍疾,而天色愈来愈暗,忆无心看着黑白郎君的背影停凝好段时间,才又见他不疾不徐往别处走去。 淡淡茶香飘来。 忆无心想到她的小提炉就摆在灶台旁。 长年跟在北竞王身边,风雅惯了的金池阿姨还放了好些个不同种的散茶,每种分别用棉布包好,外头再包层油纸,放进她的小提炉一角。 这些东西,约莫都被黑白郎君用上了。 她挺难想象黑白郎君亦有风雅的闲情。 这实在不能怪她想象力贫乏。风雅有风雅的规矩,碰到了以后觉得规矩过于繁复,连她都有些受不了,何况是不喜欢浪费时间的黑白郎君呢。 思前想后,这场景着实难见,踩着才烘干的鞋,也不管其他还湿淋淋搁在旁的东西,蹑手蹑脚找人去了。 房间只三,即便暗下,整屋子寻人要不了太多时间。忆无心走过两间空房、穿过无人的前厅,在庖屋找到黑白郎君。 黑白郎君是正对着她的,目光却是落在比左边身侧木窗更远的地方。窗外已黑。忆无心不知他看着些什么。 他坐在本来该是民家摆放锅碗瓢盆、砖砌的矮台子上,精确说来,只是找个东西靠着。 她的小提炉则在他背后打开,燃着小小的火光。 一旁的灶里有火,灶上无物。 纯白茶盏沾唇,暖黄火光映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平和宁静。 忆 无心走过去,也帮自己倒了杯。 她不懂茶。虽然金池阿姨每回泡茶时均有为她细细解说。 放入她的小提壶让她带上的,亦是洞庭水月、小岘春等好茶。忆无心只觉,不管是金池阿姨或黑白郎君,经他们之手,远比自己泡的还要美味得多。 轻吁口气,她明白的,独饮无味,她爱的是有人陪伴。 「明天我带你去找那个土匪头喔。」她轻轻底说。 没有应声。忆无心知道那是同意的意思。 然后她继续说:「魔世之乱后,大家都过得很辛苦。所以我就出来到处走走,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帮上的忙。」大抵报告一下近况,虽然黑白郎君可能没在听她讲话啦。「走到这里时,刚好知道有土匪常来骚扰这个村庄,他们自己组了壮丁团想对抗,我想,至少这事我能帮,就留下来帮点忙。」 黑白郎君以极小的弧度回头看她一眼,没有黑纱遮蔽的少女面容直接进入眼里,好像添了几许成熟。 他依旧安安静静底喝茶。 「黑白郎君?」 「嗯?」 「晚上吃拌面?」 「琐碎之事!」不过,倒不是拒绝的意思。 ☆、第 3 章 隔日忆无心起得早。 这意味山贼窝也会被黑白郎君踏平得挺早。 忆无心本来是打算慢慢捉人尽量削弱那些山贼,现下事情转到了黑白郎君手上,一日之内峰回路转,慢慢来这回事她直接遗忘。 向村长稍稍说明前因后果,对黑白郎君的出现,她自觉回避,只说来了旧识,武功高强,愿意用解决山贼们当还暂避一宿之情。 村长对早前帮他们捉了数名山贼的无心忙不迭说谢,详细问了他们能帮上什么忙后,便照着忆无心所说,他俩先走,村人们随后跟上。无论发生何事,守在山贼窝外等他两人出来即可。 山贼窝建在林子里,路途上还有好几个哨用来把风,每哨至少都有两人。 黑白郎君直接把冲向他们的山贼忽视了去,对她道:「本郎君只对『天下第一刀』好奇。三两野盗,妳——应付不了吗?」 说完还站在一旁,摇扇旁观好不惬意,「当然,黑白郎君给妳求我的机会。」 「你实在是……我可以自己来!」忆无心移身闪避,手刀一切打昏一个,剩下的也尽是使用拳脚功夫解决。 一路上皆是如此,直到抵达山贼窝前。 黑白郎君在前,忆无心与他有几尺之距。 数十人一拥而上,层层迭迭,都让来者无法施展拳脚。 黑白郎君袍袖一挥,夺来一把长刀,刀身横拍,身侧就多块空隙;刀尖斜挑,空隙再出,便踹了几人出去。 黑白郎君,各种兵器皆擅。以对方的武器应战,看着敌手落败,胜利更为甘美。 他有一瞬间踏平此地的能耐。连气劲都没用上,自是大大留手。 中原尚未由魔世肆虐中回复,当土匪,说穿也是三餐不济的一般人另种活下去的手段。 魔乱已过,苦难仍在。 长刀砍来,他举刀便挡。刀口对撞,对方刀震离手、人落尘埃。 他已留手,随他脚步前行,血依然如雾。 「头……头目!」 「这人太强,挡、挡不住啊!」几个侥幸没昏死的人连滚带爬,爬向一个满面浓须的魁梧大汉。 被称作头目的大汉看到来人简直要跪了。 他只是个武功低微、最多只能当个镖师的武林中人。魔世为祸时他实在是过不下去,只好躲在山林荒野和其他过不下去的人一起当 山贼,比荒野金刀独眼龙还厉害?当然只是讲讲。 所以说话果然不能乱讲,敢称自己是天下最强,凶神恶煞马上就来啊! 他好歹以前在武林道上打滚几十年,既然知道天下第一刀,又怎么会不知道天下第一狂人? 黑白郎君南宫恨。 没看过本人至少也知道最标志性的半黑半白。现在他看到本人,倒宁愿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等狂暴凶残。 他只看到倒地不起的同伴,不知道黑白郎君已是饶他们一命。 「来吧。敢称天下第一,就接受挑战!」围在身旁的最后一人倒下,黑白郎君随意一扔,长刀脱手,咚的一生,整个刀身硬生生没入木头墙壁里。 刀柄和木墙撞击的声音和大汉想象中自己颈子被捏断的声音有点相似。 遇上黑白郎君,他这种杂鱼横竖是死! 大汉也不求饶,抡起陪了他大半生的连环刀直往黑白郎君劈下。 连环刀对阴阳扇,黑白郎君手仅半抬,挡下对方杀招,「有几分气势。」 对于此等不畏死的气魄,黑白郎君淡淡称赞一句,他当然不会知道对方只求速死,乡野小盗有胆面对黑白郎君,便值得称许。 但实在……弱的可以。 黑白郎君没怎么失望。他本就不以为这小小的山贼窝有人能够与他一战。 可要说自找乐趣,黑白郎君肯定是个中高手。 「忆无心。」他挥开大汉,见对方警戒着却不敢再进,他缓缓踱步,手腕一翻,忆无心像小鸡一样被他拎来又推出去,动作一气呵成。 「你先讲一下会怎样啦唉呀!」毫无预警让人捉来又推去,忆无心扭了一下才站定。 黑白郎君哪管她的抗议:「妳说要帮忙,那就让本郎君看看如今的妳有多少能耐。」 他见忆无心随即凝定心神,没多费唇舌要说服对方放下刀,出手迅捷,一掌直拍对方肩头。 忆无心的招式好像与先前印象中的有些不同,除了那些转手环发出的招式,多了些近战的掌法。 掌式没有花巧,在黑白郎君眼中力道软得很,用来对付只是小有功底的武林人士倒是太足够。她后仰避开斜下劈来的刀锋,没有硬要拆招,趁隙飞起一脚,踢在对方腰眼上。 这正是黑白郎君想看的。 女子也许先天力道不及男子,武学 上不易比拼,然而,纵然弱小,其坚毅自立,亦使人尊敬。他素来不屑娇弱待援、梨花带泪的柔弱之辈;战斗,才能展现其美。 最后忆无心用了□□一类的术法将人击倒在地,蹭到黑白郎君身侧,「你觉得我有进步吗?」 「嗯,」听起来不是肯定的一声,比较像是后续有话,「妳,有妳父亲百之一的能为。」 忆无心花了一秒去思考,这称赞完全不像称赞…… 他低头,看到忆无心帷帽上那撮毛茸茸的白毛颤动:「我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俏美的小脸仰起,即便黑纱遮掩,亦不难看出她脸上的失落。 「同样的问题莫一问再问,黑白郎君没兴致回答。」 「我知道你要去找绝世高手。」无人可战,黑白郎君也不会多留。真要说,如果不是昨天那一场雨,她想黑白郎君早已挥挥扇子走人。 「既然知道,何必多言!」 「好啦,那你和人车拼时要小心。」他能留下来与她有一段平静的共处,忆无心就很高兴了。朋友没有必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虽然想着闲暇时黑白郎君如果愿意让她找到人聊聊天会更好,但这点她不强求。 黑白郎君冷睨她一眼,宛如听到什么不好笑的笑话。 江湖诡谲多变,平安最好。她猜黑白郎君那表情说的是『本郎君以别人的失败为快乐,妳这娃儿竟让我小心未免可笑』……一类的。 「我也会小心,让自己很平安。」 「哼!」 这个鼻音,忆无心就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第 4 章 黑白郎君离开后,忆无心在村子里多待了几个时辰,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的忙。 盗贼押送去县衙这事用不上她,大部分都被官差用拖车拉走了。让黑白郎君打到的人,不死都去半条命,没躺个十天半个月怕是起不了身……没人死是万幸。 忆无心还没自大到认为黑白郎君是因为她的关系不杀人,只想也许是某种她没有发现、或无法理解的原因使他点到为止。 离开村子后她往北行,抄小径往下个城镇去。 她大可走官道方便,只是离开黑水城前,得了废苍生不要不紧的委托,说是他听闻这世上有种石头是树木所化。 石之珍贵,在于化石之木,一是扶桑、二是阎浮。扶桑长于碧海,是日出之木;而阎浮生于月中,乃月中树。 日极阳而月极阴,阴阳成太极,是故上古神木亦有此阴阳特性。 于是废苍生说,这两样东西是她极有亲切感的石头,也许忆无心会比谁都容易找到。让忆无心去找这两种石头,重要的是,有阴阳特性的石头听起来没有什么危险性,之于他又没有急迫性,无心在外有空找找便是,没找到也不打紧。 废苍生对水灵的女娃儿总是很疼爱,请托时温言婉语让一旁的风间始以为自己看到什么幻影;尤其是最后一句「不开心就快点回来」这种打算把人宠坏的发言,风间始简直要哭喊同是小辈为什么他得到的话通常是「做不到你就不要给我回来」,难道只是因为他不可爱? 总之忽略风间始的血泪控诉,忆无心有空便会往山里钻,去和石头交流联络感情打听消息。 愈往深山、愈有巨石,巨石多古,较有可能打听到废苍生要的上古神物下落。 在与黑白郎君分别的第二天,忆无心入山较深。过午后才找到颗巨石、跪坐下来想和巨石好好聊个天,一阵窸窸窣窣,一道褐影从草堆窜出、直往她脚边袭去! 她未及看清即转动云珞,「水石……」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她招式霎止,褐影挟带毛茸茸的触感、直直压上她大腿。 忆无心伸出手指,戳戳落在腿上的褐色物体。「……呃,兔子?」 「唉唷好痒~」约莫只比她手掌还大些的野兔屁股抖抖,发出细小宛如幼童的声音,尔后方才窜出的地方,又有另一只差不多大小的野兔探头,在她旁边跳来跳去。 「坏人、坏人耶。」 「咦?没有、我不是, 我什么都没做呀。」忆无心摇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白天遇上山林精怪。可是,动物成精的该有点修为,怎么这么地小? 「坏人黑黑的又白白的~」这两只毛绒绒的野兔是兔精的幼崽,幼兔在她脚上趴趴抓抓,「坏人很可怕,妳为什么没有被踩扁?」 「黑白郎君不是坏人。」这世上能同时具备黑白二色特征的人不多,她认识的就那么一个,昨天才分别。 「坏人大家都不敢靠近。娘说狐狸也不敢靠近。狐狸好几百岁了。坏人还和上古妖龙作朋友~」在她膝上的幼兔这么说。 忆无心稍稍回想,才发现自己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远近,在山林小路确实多少都会见到精怪影踪,有无靠近的意思那是另当别论。二师兄说过,那是因为灵界气息易与自然之气融合,多数生长于自然的精怪都会亲近灵界之人。 可只要是和黑白郎君同行……唔,确实有种方圆十里全面净空的感觉。 别说实体,连影子她都看不见。 「听起来很厉害。」上古妖龙这她没听说过。估计问了黑白郎君也不会跟她说。 「对啊,妳是不是不怕坏人?」 一直在她旁边跳来跳去的那只此时也跳到她膝上,把原本那只挤开。「她当然不怕,他们一起走啊。」 忆无心干脆把搁在腿上的手拿开,给他们多点空间。 被挤开幼兔的只好换位置,这个人类的感觉很舒服他还想多趴一会儿。「妳为什么觉得不恐怖?」 「你笨,因为喜欢!」四只圆圆的眼睛都盯着她,「妳喜欢他吗?」 「当然喜欢。」莫名的话题就转到这儿来了,忆无心想,兔子在和她谈喜欢耶,好奇妙。 「女生喜欢男生,羞羞脸。但是我是兔兔不会害羞~」 「哇谈恋爱——」 两只小兔子一搭一唱。 「我喜欢黑白郎君,可是我们没有谈恋爱。」忆无心认为需要澄清一下,她也很喜欢父亲、金池阿姨、大师兄、堂哥们还有黑水城的大家。 「坏人没有人爱~」小兔子一听,两只同时像在唱歌般这么叫了起来。 「不会没人的,我会爱他。」无论如何,她都会关心他。 两个小毛球对看,又改口:「谈恋爱。」 「爱了还没谈恋爱。」 「停!」他们愈说愈 夸张,忆无心食指轻轻压住其中一只幼兔的头,「先别讲那个。你们知不知道哪里有树变成的石头?」 「树变成石头?」前脚抓抓。 摇头,「没看过。」 「这两种石头是扶桑之木与阎浮树变成的喔,扶桑之木长在太阳出来的地方、阎浮树长在月亮里,不是普通的树。」仔细说明,虽不知这两只小的能听懂多少。 「我们亲戚很多可以帮你找。」 「帮妳跟坏人谈恋爱。」 「谢礼要好吃的草!」 唔,找石头很感谢,谈恋爱,忆无心已经随他们说了。 他们都说精怪不会想靠近黑白郎君,帮忙谈恋爱什么的,去做的可能性应该很小,不必特别去担心这一方面。 「好,我会准备好吃的草给你们。」 得到承诺,两只小兔子很欢快地在她身上磨了一会儿又跳走。 忆无心稍事回想方才对话。小兔子们很可爱,就是思维直到有些奇妙。以前生活在灵界的精怪不少,但多是数百之龄,说话与老者无太大差异,这样的幼崽她极少接触。 「黑白郎君谈恋爱……」她思考了好一阵子。黑白郎君那张严峻刚毅的脸,甚至连睡着时都不减凌厉。他并非没有温柔的时候……可是,谈恋爱?「真难想象。」 她拍拍膝盖,还是继续找她的石头吧。 如果这个山头找不着,重新开张的梅香坞在下个城镇,忆无心想她应该可以去找恋红梅问问。 ☆、第 5 章 ※ 精怪间消息传递得灵通。 自然之物从不看表象,黑白郎君气息如刀,强悍绝伦,所到之处,无意撄其锋者纷纷走避。 当然还真有些不长眼的凶兽,或者,幼崽。 只是天真的幼兽还有一点闪避危险的本能,知道要挑主人不在家时靠近。 时近黄昏。 「哇骨头马!有骨头马耶!」一只野兔在幽灵马车旁跳来跳去,兴奋非常。 黑白郎君的所在与忆无心正是山阳山阴,遇上忆无心所遇的兔精——的亲戚——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他在几丈之外就听到由幽灵马车的方向传来说话声,「气」的感觉却不像人。 微弱,无害。听来,很天真。 「没有看到坏人。」细细的声音,有些口齿不清。 然后被第三个声音纠正,「不是啦是白白的人。」 一只野兔跳上幽灵马车的大头骨,「骨头马——」 「不要玩了要找黑黑的人!」野兔们完全没有注意牠们口中的坏人逐渐接近,其中两只用后腿站立,状似认真地盯着前方,还是幽灵马车的方向。 「是白白的人。」 「是要找树变成的石头!」 「不是要找人喔?」 走往幽灵马车,野兔全然听不出所以然的谈话黑白郎君也听见了。他下意识地将那些话归结为毫无条理,多听无益。 他依着惯常的速度前行。由树林缝隙间已可看到幽灵马车。 ……还有三只兔子。 「找石头谈恋爱,有好吃的草!」如果黑白郎君知道忆无心在山的另边与兔精的谈话,他会知道精怪做事不怎么牢靠。关键词无误,组合大错特错。 「山顶有大石头。」 「可是山顶有蛟耶。」 「那条蛟吃人不吃兔子,我们是兔子。」 原来动也不动的幽灵马车随着主人靠近,开始左右甩头,企图摆脱趴在自己头上的兔子。这时即便很迟钝的幼兽,看到人出现也开始感觉到危机。 「哇有坏人!」几乎是拔足四散狂奔,黑白郎君视若无物,径直坐上幽灵马车。 有胆敢靠近他的精怪确实稀奇,但他还没无聊到会单单因为那些小东西的靠近,去做些多余的威吓动作。 但 那些无意义的对话的确给予他某些联想。 食人蛟,与石头。 石头。 忆无心。 感受到主人心绪,幽灵马车扬蹄往山顶而去。 日将落,四维幽暗。 沿涓流而上,未到山顶,周遭弥漫难以言喻的腥臭。 地面有物拖动以及树木摧折之迹,宽达一丈,其上有黏稠液体发散恶臭。 离开幽灵马车,黑白郎君一眼瞥去,心里便有个底。 蛟似蛇,四足细颈;钩蛇活于水中,不上泥地。如此巨物非蛟、非蛇,更像马蟥。 黑白郎君冷哼一声。 马蟥也好、马绊也罢,即便是蛟龙,在黑白郎君眼中不过鳞虫。 他溯水续行直至源流。意外的是,源流该处有一巨石,即便腥臭四溢,涓滴之水由巨石下渗出,却甚是清净。 黑白郎君对此并未多想,只因有物由巨石之后探身而出。 头部似鼠,身似蛇,头顶有星状斑点,浑身黑褐色泽,体型巨大。 其身湿滑,散出的腥臭味,正与方才他在地上所见无二异。 毒蛟随即咧嘴现出利齿,朝黑白郎君扑去—— ☆、第 6 章 天方暗下的时刻。 乱石崩落,地摇数次。 山低鸣如雷,群鸟惊飞。 忆无心在山腰处不敢妄动。 她不知发生何事,只知自己没有此等地动天摇的力量、更不知此等巨力来自何方,她该做的便是保护好自己、不要送死。 于是忆无心遁入水石变制造出来的石室、背抵着永远与她友善的石头,不敢轻易动作。 就连过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清晨。 她走在小路上,偶尔得见小动物出来觅食,昨夜的骚动已完全平息,恍若无事发生。 「到底发生什么事……」 昨日才打听到山顶亦有奇石,似乎具备祛毒僻瘴之能。她才想着要去找找呢,昨晚却一阵地动山摇。 往山顶方向望去,她看不出任何异常。 有很多事,不是她这等微末功力可以感觉出的,她还是小心为上。步步为营,就从收集消息开始吧。 忆无心一路拣石头打听、一路往山顶而去。 石头们说,山顶有食人蛟盘据,出没伴随猛毒,该怪从唐已有,是岁寿超过五百的精怪。昨日有人上山顶正遇其出没,蛟欲食人而人抗之,遂有昨天那山震之况。现下蛟已被杀灭,肚破肠流,使得猛毒弥漫。 『那就是不能去山顶啰?』她问。 『可以的喔,石公已经把毒净化得差不多啰。』在她掌中的小石头如此回应。 石公是这座山的石头们对山顶奇石的称呼。 听它们说,石公除了祛毒僻瘴以外,还有净化邪秽的本事。毒蛟百年以来栖在此山水脉源头,这座山上的水脉没被污染,正是因为石公镇在水源之上。 忆无心从不怀疑石头们的保证,慢慢爬往山顶。 她对于可能会出现的景象已有所准备,不外乎就是树木拦腰折断、草木浸于毒质之中,一旁还有只被开膛剖肚的巨蛟……应是如此。 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幽灵马车。 这时她甚至还没爬到山顶。 掩在树后,动也不动的幽灵马车,车棚盖得严实,独角骷髅马就像具标本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所以……昨日痛宰蛟龙的,便是黑白郎君吗? 放轻脚步走近,幽灵马车歪了歪头,空洞的眼窟窿好像在打量她似的。 「幽灵马车,你记得我吗?我是忆无心。只有你在这儿,黑白郎君呢?」 骷髅马连个大脑都没有,是不是有脑容量来记忆东西忆无心也不知道。总之她打了招呼,幽灵马车的大头骨一甩,往她手臂砸去。 「我做什么惹你生气了吗?」往后一退,幽灵马车却一口咬住她的长发,「啊啊我的头发诶……」 幽灵马车要把忆无心往车棚方向扯去,碍于挂在身上的辔头,不管牠咬着头发怎么扯,牠和忆无心一个拖一个被拖,原地转圈圈。 「等等、等等!」她从没看过幽灵马车有这般反应。还好头发够长,被咬着转圈她还有余力瞧瞧幽灵马车到底怎么回事。泥地上车轮痕迹深刻,马车车轮下陷,像是乘载了一定重量。忆无心心跳蓦然加快,「……黑白郎君在车里吗?」 若在,她和幽灵马车腾闹至此也不见人出来喝阻,肯定有事! 忆无心这一问,幽灵马车便张嘴放开她的头发。她丝毫不敢浪费时间,一个箭步掀开车帷,黑白郎君在车内,却是倒卧着,双眼紧闭。 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周身浸了凉水,几乎就要打颤起来。 在忆无心心中,黑白郎君是个神一般的人物。 但她知道他不是神。 早在他受下魔世三尊三掌、并约战网中人而倒下时,她便明白,黑白郎君南宫恨,只是个人。 强悍绝伦,仍会受伤倒下的人。 她收敛心神,爬进车里,迅速地探查他的状况。 指尖滑过黑白郎君身躯,仍有脉搏、气息绵长,身上无伤……只是,不醒。她试了月轮慈照,若是内伤,月轮慈照也会有用,但黑白郎君毫无清醒迹象。 她还能怎么办……? 跪坐在黑白郎君身边,不自觉捏紧双手,停了几瞬才惊觉,「啊!蛟龙有猛毒,小石头说毒气弥漫,一定是中毒了!」 她赶忙从腰间的随身药囊掏出从黑水城带出来的清阳追命丹塞进黑白郎君口中。记得大匠师说这东西虽然没有冥医所制的阎王低头厉害,但也是能解百毒的灵药。 忆无心不像银燕等人常常往死里凑,可毕竟身份特殊,大匠师还是给了她两颗以防路上有个万一。 用清阳追命丹换得一时三刻的缓和,忆无心让黑白郎君平躺后才爬下马车,触了触骷髅马,「我现在去找了解一下黑白郎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你 要留在原地喔。」 语罢,忆无心跑往山顶。山顶景况如她所想,树木断的断、裂的裂,可想见本来的蓊郁景象,只是当前实在惨烈得可怜。 忆无心一眼便看到所谓的石公。比她略高的巨石有着鲜艳的木色。整颗石头,表面如珠玉光滑。她不知如何形容较好,石公表层的木色有寸断的裂痕,由裂痕可窥见石中颜色蓝绿交错如碧海。从裂痕透出的蓝绿色,更恰恰成一层层的圆,像是年轮,更彷佛一个透明的壳内装了树、而树中又包了石。更别说她眼中所见,石公所散出那光化万物的烈阳之气。 毒蛟翻腹在数丈之外,身躯半融,不停散出猛毒。可猛毒也仅止散在毒蛟身躯一丈范围内,更有被石公的烈阳之气缓缓清静的趋势。 忆无心小心翼翼避开仍有毒气的范围,走至石公前、双掌平贴其上。 意识交流的好处是不需组织言语,很快地,忆无心知道了昨日傍晚发生在此地的情况。 以石公的角度,便是:来了个人,蛟扑上去咬;蛟很快被打倒,散出毒气,人中毒离开。 而毒会让猎物睡着,本意是方便进食。 与石头的意识交流向来既简单又明确,忆无心这下可以肯定黑白郎君确实是中了毒。但这样还不够,她无法肯定清阳追命丹能不能完全去除有百年道行的蛟龙的毒瘴。 既然石公可以净化森林中的蛟龙之毒,对人也许有效。她这么想着,于是得了石公应允之后,从石公『身上』取了手掌大小的部分,作为医治之用。 去回约莫花了两刻时间,忆无心还没靠近幽灵马车呢,就看到一只土色的幼兔蹦哒上独角骷髅马的大头骨,然后被趴在脊骨上的兔子高速冲撞落地,在草上滚了几圈。 本来内心有几分紧张要回到黑白郎君身边,结果一看到这两只兔子,不知怎么着,紧张的气氛当场烟消云散。 黑白郎君看到这景象会有什么反应呢?忆无心脑海闪过这种想法。她在幽灵马车四周踱步,认真回想当初大匠师给她清阳追命丹时叮嘱了哪些事。 两只小野兔从幽灵马车上跳下,跟着她,一前一后蹦跳着。 不知谁说的,忆无心天生似乎容易与动物亲近。就连名字里带动物的人,也逃脱不了被收服的下场。 「来玩吗?」跳。 「趁坏人睡觉来玩嘛~」蹦跳。 「坏人会睡很久喔。」 脚步一顿,她问:「……会睡多久?」 「会睡到生出一窝小兔子!」跳在她前头的幼兔这样回答,对忆无心来说是一个完全无法明白的时间。 她只可以确信,无论是三五天还是数月,对黑白郎君都是危险。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陪你们玩。」说罢,她当机立断回身掀开车帷、爬进车内—— 幽灵马车,扬蹄而奔。 ☆、第 7 章 直觉待在原地安全有虞,幽灵马车直奔至山腰后,忆无心突然没了主意。人在情急之下总会做出自己最习惯的求助方式,忆无心也不例外。而她的方式还是老招:问石头。 这一问,问到日落西山,终于有更多眉目。 石头们说,蛟毒使人昏睡不醒。人类会睡多久它们不知道,因为都被蛟吃了。 先前有只胖狐狸中毒后睡了月余,醒来瘦一大圈恰是侬纤合度,正好下山去吸人精气。 石公能净化所有阴邪,带在身上有益无害……诸如此类。石头给的信息很多很杂,她只能一项一项慢慢地来。 靠石头引路,她找到了据说可治病的药泉。 治病其次,大匠师曾告诉她,清阳追命丹服下后要让中毒者发汗一段时间。 白日她还能把黑白郎君从幽灵马车内拖出来让太阳晒晒,还没问到这个药泉之前,忆无心有过晚上要把人摆在火边烤的打算,可她很怕一个不小心不只发汗过了头,还顺便把黑白郎君半边烤熟了。 石头们说那药泉夏暖冬热,于是忆无心想了想,泡在温泉里发汗,约是比烤火好点。 药泉是个只有不到十步的小水泉,四周石块层迭、草木茂盛;远处有流水之声,应是连通野溪。泉池洁净,水潭里头蓄满了水、冒出蒸腾热气。 纵然是盛夏,入夜后的山林依旧冷凉。看看抬头昏暗天色,忆无心先在水潭附近找了块地方升起火,再探探依然没有清醒迹象的黑白郎君,开始她那武林人士全然难以想象的丰功伟业。(一步:明代面积单位,约略等于一坪) 江湖道上,总会有些无耻宵小之辈专作淫□□女的下流勾当;偶尔偶尔,也会有女魔头或龙阳之好者喜好淫人夫儿。 撇除异于常人的肤色,黑白郎君那张脸,五官端正刚毅,称得上长相不差。虽然不是史家人那般的上等男色,可在忆无心眼中,黑白郎君的身材样貌确实是足够吸引人的。 但,淫黑白郎君? 那个黑白郎君南宫恨? 他没动过淫人的心念已是万幸,这武林哪有别人淫他的份。谁要敢把主意打到黑白郎君身上,即便是邪魔歪道听到也会说:这人肯定是活腻了。 然而忆无心不愧是同时具备有藏镜人与女暴君的血统,勇气非同一般,头一回脱男人衣服,竟然就挑上中原第一狂人的衣服来脱。 若女暴君地下有知,兴许 会得意地道果然是她姚明月的女儿,初生之犊不畏虎,一挑就挑了这个高难度的。 无论如何,忆无心终究是动手了。 她留了件里衣在黑白郎君身上,没有为何,纯粹地下意识觉得好像不该就这样将黑白郎君剥光。然后她将黑白郎君「摆」进温泉池里。 在那之前她有试过水温,泉水温热柔滑,碧青的颜色还带点白浊。 忆无心让黑白郎君倚坐在池边,自己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想着希望清阳追命丹多少能让黑白郎君早点清醒,哪怕是一天也好。黑白郎君的仇家——如果真的有人找上门来——她肯定对付不了。她连银燕堂兄都及不上,怎么对付有实力能与黑白郎君一战的人? 黑白郎君渐渐往下滑去。她想得入神,没注意。 待她注意到时,她差点成为成功淹死黑白郎君南宫恨的第一人。 「……黑白郎君你千万别死啊啊啊!」 黑白郎君当然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他清醒,这事自是万万不会发生,若被他知道自己差点被个女娃淹死,怕还不立时跳起来把忆无心掐到断气。 忆无心七手八脚捞了人起来后试了几回,池深还不到两尺,要想让黑白郎君浸到肩头,总是没法子让人不滑下去。 她歪着头,左思右想一会儿,想出了个会让藏镜人为之悲嚎外加对黑白郎君怒火直上三千丈的决定。 忆无心脱下帷帽、外衣,余下最里贴着肌肤的单薄衫子进入泉水中,把黑白郎君搂在怀里,头颅枕在她肩上,让她可以从后头撑着不使他整个人滑入水中。 她是用着顺便沐浴的心态入水。只要能帮到黑白郎君,在忆无心心中这都是小事。反正,共浴不就是那么回事?她小时候也常和爱灵灵与灵长一起洗澡,算不得什么。 男人压在身上的感觉沈得很,忆无心稍稍调下姿势,双手搁在他胸腹间,没忘了带上由石公那儿得来的石头。 以前她闲暇时常常与石头交谈,可黑白郎君现在有事,纵然有片刻喘息,她也没有什么交谈的兴致。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约莫一刻,在她有些受不住前,怀中人有轻微颤动。忆无心赶忙探头,就见黑白郎君缓缓睁开眼,血红瞳眸随即与她对上。 「你醒了。」她抬手抹去他颈上应该是汗的细小水珠。「太好了。」 忆无心。 黑白郎 君意识清明,却没有行动的力气。 他又闭上眼。 在水中。枕在忆无心身上。水流可感,然而肌肤相亲的感觉并不明显,但他不至于无感无觉。 她手从胁下绕到他身前、支撑着不让他灭顶。 「黑白郎君?」 经过几瞬气力才缓缓回到四肢百骸,他坐起,双手撑在水底,开口就是忆无心听起来很逞强的话语:「小小瘴毒,奈何不了黑白郎君!」 「是没有逼命危机,但我还是很担心的。」忆无心轻吁口气,顿时感到轻松许多。黑白郎君这般练武的男子抱起来绝不轻松,重量沈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快让她喘不过气来。 「哼,妳怎么在此?」 「我在路边看到幽灵马车,发现你中了蛟毒。我有喂你吃下清阳追命丹,这种药吃下后需要发汗才能将毒排出体外……」 泉水高温,有助发汗,忆无心这么一说,黑白郎君极快意会,却是没再说话。都被这小娃儿救第二回了,才说不需要她救未免矫情。 他自水里站起,忆无心跟着起身,连忙道:「这是可治百病的药泉,你再泡一会儿吧。」 「妳这娃儿,想对本郎君指……」语气意外带上了不耐,黑白郎君转身,他愣了一愣,本该接上的语句顿时消失。 面料薄透、只盖到腿根的衫子服贴于少女身躯,薄薄衣料因水气而失却遮掩,更是突显所谓若隐若现的效果。 被看的忆无心在黑白郎君转身的瞬间,也愣。 入温泉的确是脱得光裸才是常理,但只论救人,他确实没想到忆无心会只着衫子及小衣与他一同入水。 那被热气熏蒸得薄红的白晰肌肤、意外地颇有份量的胸脯…… 「忆无心。」黑白郎君是何等人物,单单一眼,他就什么都,看完了。 「什么事?」 可黑白郎君就是黑白郎君。脸皮厚度如铁壁、正气凛然、心中更是无比坦荡。 ……于是看几近□□的妹子也坦荡,视线半点都没移开。 「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子,」黑白郎君难得称赞人,最后才补了句重点:「该要注意名节。」 「……喔。」忆无心拢拢衣襟,被水浸透的衫子全无遮掩效果。被同是女性的飞渊摸胸口,她还知道要闪避,却对南宫恨此人毫不设防,戒心简直是零:「还好。」 「心存侥幸!正因为妳面前的是南宫恨,今日才可以安然无恙。」 「不是啦,我说的还好是……以前二师兄告诉我,如果被不喜欢的男人看了去,就操纵附近全部的石头压死他。」 「以妳想杀黑白郎君,难矣!」考虑到现在不是哈哈大笑兼跳上幽灵马车远扬而去的好时机,他自是省下了句尾时常会附上的狷狂笑声,另外补了句:「黑白郎君保证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情。」 这大概是黑白郎君用来哄妹子的最大诚意。 通常状况、通常不会奏效。 只是自小在灵界长大的忆无心并不是寻常女子。灵界教出来的女孩儿家,脑袋多少都有点奇葩,这点看爱灵灵就可以知道。 「让第三人知道作什么?全武林都应该知道黑白郎君的肤色黑白二分。」于是忆无心水灵的蓝眸眨了眨,目光由从一双血红的眼下移,在视线还没有完全下移到某处的那个瞬间,一只湿淋的大掌直接盖住她的眼睛、极迅捷地转过她的身体。 「不代表妳可以盯着不放。」 「喔。」乖乖点头,眼前才再现光明,「我先去换衣服。」 她很乖,爬上去后也没有乱看。披上外衣、鞋子拎在手上,一溜烟地跑到幽灵马车上整理仪容去了。 看到自己的座驾被忆无心使用得这么顺手,黑白郎君莫名希望幽灵马车能再有个性点,别那么轻易被驯服……虽是这样想,他倒是从没动过收回让幽灵马车听忆无心命令这个念头。 黑白郎君又坐回温泉里。气力是回复了些,稍一运功,又发现某几个穴道气滞不通。 他还在想也许是余毒未清,忆无心又踩着石头回来,一身衣着已恢复平常,趴跪在泉池边:「你把衣服脱下来。」 「……」他默不作声,紧盯着这个竟然打算把黑白郎君剥光的少女。 「泡温泉不必穿衣服,你脱下来我帮你把衣服先弄干。」 「不用。」断然拒绝。 「……我保证不偷看。」 「黑白郎君不需要这种保证。」 「那……」忆无心突然满脸的欲言又止,「难道你想要我保证对你负责?」 「……」 黑白郎君南宫恨,平生第一次,被气得差点把一口老血喷出来。 ☆、第 8 章 黑白郎君再次睁眼,赫然发现身处之地与上次印象中的地点大相径庭。 他之前的印象还在山中,与忆无心一同;这次一醒,看到的却是四柱床、绫罗帐。黑白郎君感到有些不耐,前次记忆中断在无法克制的睡意袭来,意识断得莫名,醒的地方更是莫名。 稍稍运转内息,同样的穴道气滞。黑白郎君没多想,当作是蛟毒仍在作用。 杀蛟轻易,蛟毒却是难缠;让他人事不省,足堪致命。 他坐起却是没掀帐下床,瞥眼忆无心留在他掌中的树纹之石,若有所思。 一直窝在椅上看书喝茶的忆无心抬眼,见黑白郎君在罗帐里静静坐着没动,突然觉得似乎可以用上金屋藏娇这个词。 如果黑白郎君也算个『娇』的话,古往今来,约莫没有哪个『娇』比他还要狂暴的了。 黑白郎君淡淡瞥她一眼,「忆无心。」 她放下书,「什么事?」 黑白郎君顿了顿,没有说话。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忆无心只看出黑白二色来,好一会儿她才反应:他没什么意思,单纯陈述句。 其实她也没想过黑白郎君会一觉醒来对她热络不已,要真这样她肯定会觉得黑白郎君是被毒坏了脑袋。 「你感觉如何?」她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嘘寒问暖还是会的。 「茶。」 黑白郎君很大爷地讲了一个字,忆无心先是直接伸手提了提就搁在一旁的茶壶,没什么重量;于是她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手中茶杯,还有八分满。 她端着自己的那杯茶走去,掀开罗帐、坐上床沿:「烧水冲茶还要等一会儿,你不介意,就先喝这杯……新倒的,没沾过。」 说罢,忆无心顿了顿,这杯还没沾,不代表她没喝那前一杯。茶是新的,茶杯却是用过的,纵然是应急,也不知黑白郎君介不介意。「还是擦擦吧。」 忆无心从怀里抽出帕子擦了擦杯缘才递过去,黑白郎君什么也没说,取过她手中茶盏就唇。 「现在快要申时,你大概睡了七个时辰。」忆无心说,「石头说你倒下后完全没反应是因为蛟毒没有清干净。换做是普通人,根本醒不过来;因为你有服下清阳追命丹,所以……让石头继续祛毒,应该过几天时间就会完全好了。」清阳追命丹的确发挥了功效,只是蛟毒非寻常□□,清阳追命丹无法完全解去毒性,黑白郎君才会像现在这般睡睡醒 醒。 「此在何处?」终于黑白郎君开口问问题了。如果把他当故事主角,他一定是那种会让作者对话写不下去的角色。 「我们在梅香坞。你一直不醒,让幽灵马车在路上实在太招摇。」忆无心解释,「我有想过找间客栈,但是这里是我知道安全的地方中距离最近的一个,还有人照应。啊、虽然是梅香坞,但这里是老板娘自己的院落,不会有闲杂人等跑过来打扰。」 他饮尽茶水,一派平和从容。「我有说什么吗?」 「没有,只是我想讲。」好吧,她明白黑白郎君的意思是他没有兴趣听这些琐碎小事。「总之在这段时间,我会保护你!」 「妳想保护黑白郎君?」他闻言嗤笑,摆明了看不起,也难得有几分戏谑,「好啊,黑白郎君虽然向来独来独往,但非不能屈伸之人,劳烦女侠。」 忆无心瞪大了眼,这回答太超出她的预期了,黑白郎君……不像是会说笑的人啊!「听你说笑我好不习惯。我还以为你会说『凭妳,想保护黑白郎君,未免可笑!』」 对这拙劣的模仿,黑白郎君看忆无心一眼,将茶盏轻轻放回她手中。 他神态依旧从容,许是放松的关系,傲慢不减,眉目少了几分凌厉。坐直了身体,然后气氛一变,正是他素来那目中无人的狂妄。 「哈哈哈~凭妳?」 ……这男人也太幼稚! 忆无心,确切地感受到来自这世界满满的恶意。 ※ 梅香坞,遍植梅树,未到季节,莺声燕语,无梅自香。 这儿的姑娘大多都是在魔世乱时让恋红梅救下,私下又肩负着援救中原正道的责任,大家都有革命情感,对老板娘恋红梅更是格外忠心;不管是有帮助的、有危害的、无关紧要但可作为谈资的……大家都很关注。 于是那辆半夜时分偷偷地来到梅香坞的马车,格外地引众人注目。 有练过武功的人一看到那辆马车,就知道来者何人。 骷髅独角马。 武林道上行走的人,有谁不识这黑白郎君的坐驾。武力低微者遇上这幽灵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要是闪之不及,碾都碾死你。 恋红梅乍看到幽灵马车时也心惊了下。 黑白郎君非正非邪、亦正亦邪,更是武林道上数一数二的强者。梅香坞没有谁和他有交情,他若存心找麻烦,怕是 整个梅香坞都要遭殃。还好那时那刻,从幽灵马车上下来的是忆无心,满脸歉意又是轻声细语,让恋红梅放下心来。 有听闻这两人某些时日曾走在一道,没想到他们还能继续往来下去。 忆无心向她解释了前因后果,恋红梅二话不说,整了个房间给他两人——原本恋红梅打算整两间房,可忆无心说黑白郎君没醒前,她不敢离开——卖个人情给黑白郎君也好,即便不报恩,他也没仇可报。 「老板娘。」忆无心从最里的院落跑了出来,「我可以用厨房吗?」 「何必那么麻烦,从镇上的悦来客栈叫菜就好。午饭没吃饱吗?」 「啊,没有啦,黑白郎君醒了。」忆无心解释,「叫菜……感觉很奢侈。」 不需要太聪明就可以了解忆无心想做什么,何况是聪慧无比的恋红梅。 「哪的事,从悦来客栈叫菜离奢侈还远着呢。既然是史家的产业,妳多多利用,相信妳堂兄不会在意。」 「咦?悦来……」是那间不管走到哪儿一定看得到,分店遍及中原各城市乡镇的悦来客栈? 「妳不知道吗?全中原的悦来客栈的幕后老板都是史君子。这回梅香坞重新开张,多亏俏如来大力帮忙,我就让正气山庄入股,说来梅香坞勉强算是正气山庄不上台面的产业之一。」恋红梅绝对不会说在梅香坞点悦来客栈的餐点酒水,她还有回扣可收这种事,她不想教坏藏镜人的女儿。 藏镜人,就和黑白郎君一样,惹不起啊。 恋红梅大力推荐悦来客栈,「所以悦来客栈有供应的,妳都可以点唷。」 「两斤熟牛肉,上等女儿红?」看多了武侠故事的忆无心直觉讲了书里常看到的菜式,恋红梅听见,眨眨眼,突然觉得忆无心有点形象不对。 「武林侠客挺爱点,我没给过。梅香坞做的虽然不是多正经的生意,但吃牛被官府抓到,是要杖刑的。妳真的要点这个?」讲述绿林好汉的故事里的确常有点牛肉来吃的桥段来表示叛逆狂妄,『叛逆狂妄』这形容摆在忆无心身上,她瞬间觉得格格不入呀。 「不不,……我只是说说看啦。」连忙摇手,忆无心没想到随口说说的菜色竟然犯法。灵界崇尚自然,没有避讳食肉、也不圈养牲畜或打猎杀生,故吃食多以蔬果为主,清淡得很。她本来就少食肉类,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种事。听到吃牛犯法,也就更不可能点这样的菜式了。 连锁客栈菜单摆在眼前,选择突然多起来,过惯俭朴日子的忆无心反而没主意。她想了想,野外行走时难挑拣,她没见黑白郎君抱怨过吃食;选择多的时候她通常没和黑白郎君走在一道,自己几乎不了解他的喜好。 这样只好……随便点了! 忆无心决定挺快,随意点了几道自己喜欢的菜,想着如果不合黑白郎君的意,至少她可以接着把菜吃完。 ☆、第 9 章 冰剑将饭菜送到忆无心——同时也是黑白郎君——的房间,她有那么一点儿浑身不对劲。 和害怕没有关系,而是更微妙的……诡异。 如果他们的所在,不是恋红梅自个儿留宿亲友的房间,而是梅香坞二楼的包房,那可就不只诡异,可以直接当成风流韵事来讲了。 纵然她很清楚黑白郎君是与还珠楼主任飘渺不相上下的可怕人物。这些在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和她距离太遥远,而且被神化得太过(或者说被变态化);要她想象他们的七情六欲乃至八卦轶事,难度不小。再说要是八卦让当事人听到,被高手恼羞劈死,谁赔? 若身在还珠楼,这种送死的任务,她是万万不肯当出头鸟的;偏偏她现在身在多是一般女子的梅香坞。姊妹们对抗魔世、在男人身上搜集情报很有一手,但在魔世通道封闭的现下,压力既远,大家难免对武林道上有点遥远、却又不太遥远的江湖人好奇了起来。 黑白郎君此人有多危险,还珠楼出身的冰剑岂有不知的道理。所以她不敢让其他姊妹只因为一星半点的好奇来撄黑白郎君此人锋芒。 轻轻敲门,门咿呀地直接开了条缝隙,不是她预想中由无心来应。 而黑白郎君,也不是她猜测中的傲慢癫狂。 她端着饭菜进房时,跟在忆无心身后、正由内室步出的黑白郎君朝她颔首,虽未言语,道谢之意却是明显。冰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收到黑白郎君的谢意。颔首示意的道谢也许微小,出自中原第一狂人身上,冰剑有这等意外至极的感觉绝不夸张。 黑白郎君半点没注意冰剑内心讶异,礼貌是什么东西他基本上懂得。撇开他只想痛快过活这点,要当正常人时,黑白郎君可以表现地比谁都正常。 ——所以说,一般世俗的正常,约莫是字写作「正常」,黑白郎君读来叫「郁闷」。 少说点话明哲保身的道理冰剑很懂,铺好饭菜、和忆无心说了几句话后她人便退了出去。 忆无心视线随着黑白郎君打转。房内黑白郎君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该坐就坐、该吃就吃,别说黑白郎君脑子里不懂扭捏二字如何写,他简直自便得很。 打从和黑白郎君走在一道,这人就打破忆无心很多对于武林侠客的想象。 有人和她说,她身边的人们多是非同一般,不能与一般武林人士相提并论。 她的父母亲为官仕宦、伯父一家 也是名门,待她极好的千雪阿叔更是王公贵冑;若论草莽江湖,他们这些人才是异类。 忆无心对江湖的认知,始于被西剑流掳走之时。事后回想,那时那刻,她好像才遇到了想象中的武林中人。比名门高位出身的人们更单纯些,更容易相处。 然后她被卷入一连串的尔虞我诈之中,再然后,她遇到了黑白郎君。 原以为这人就是典型的侠客了,但也只是『原以为』而已。 武林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狷狂无比、傲慢非常。而与之相对的,是他不动武时的平和淡然,举止间,有那么一股斯斯文文的书卷气。 忆无心还不够老江湖,不知道黑白郎君那斯文客的过往。知道也无济于事,毕竟形象差异太大,对着人说黑白郎君斯文优雅,约莫就是等于对人讲藏镜人温柔和善差不多——听的人通常只会摆出『好可怜啊这孩子脑袋坏掉了』的表情看着她。 「看我做什?难道妳以为本郎君这时还需要妳寸步不离看顾?」解决民生大事后黑白郎君眼角余光一带,问了坐在角落罗汉床上、看他吃饭活像在围观可爱动物喂食秀的忆无心这句。 眨了眨眼,忆无心诚实地道:「我只是对着你的方向发呆……」 「那妳可以移开视线了,黑白郎君没兴趣任人观看!」 她对这句话的回应是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耳边照例传来黑白郎君的哼声、还有门板开了再关的咿哑声。 房里只剩她一人,忆无心伸展下身体,顺势横倒在罗汉床上。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她不累,但不能不说没有半点困顿。黑白郎君醒来的此刻,她放下心来,更加重一夜未眠的困倦。 待黑白郎君不知去哪绕了圈再度踏入房间,他所见便是忆无心把自己蜷在一起,拿下了帷帽,窝缩在罗汉床一角,沉沉睡着。 站在罗汉床前,他低头定定看了忆无心一会儿。既不出声惊扰、也未伸手将人抱上床榻。 黑白郎君何等敏锐,即便是评判自身,亦从不容情。 他知道自己把这个女孩放在心上。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她口中所说的黑龙、白狼残存在他心中的感情。那情感过于强烈,舍弃一切,也要护她周全的决心,纵然他印象全无,也依旧镌刻。 所以黑白郎君,见不得这女孩有性命之危。 这份感情,黑白郎君只能说都存在了,在意也没有用, 有遇到就罩着、分道扬镳便随缘。他这人向来随意,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莫名情感……随便啦,高兴就好。 见她受伤、他也不会痛快。黑白郎君从来不是纠结之人,顺心即可。 黑白郎君往袖里掏摸了下,竟然就让他摸出一只前肢好像抱着什么东西的野兔。姑且不论一个高壮的男人站在熟睡的女孩身旁是种什么样的场景,能从袖中掏出不动不挣扎的活物本身就足够不合理。 然而基于黑白郎君是个在无论何事发生自他身上,不合理也该要合理的男人,所以这点小小的奇异,就别深究了。 他把那只两眼睁大、耳朵竖直、全身紧绷,似乎随时准备冲刺逃跑但是被某人气息震慑到跑不动的野兔摆到忆无心旁边。 野兔僵在少女身边,莫名地像忆无心帷帽上那颗白绒的毛球。黑白郎君瞧了瞧,嘴角勾起微乎其微的弧度。 黑白郎君若笑,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事。野兔被黑白郎君这么一笑,尖叫扑腾上忆无心腰腹间、尽其所能地往少女怀里钻去。 「唉呀……!」 忆无心还浅眠着,野兔一撞之下她醒了过来,目光所及只有黑白郎君这个大黑影挡在眼前;往怀里一摸、满手的温软毛皮触感还抖得厉害。 她困得慌,姿势未变,还是侧着身子蜷在罗汉床上,指尖轻轻地替怀里被吓得惨的小东西顺毛,边打呵欠边问:「你哪里弄来的呀?」 「幽灵马车上。」会来找黑白郎君的,通常都不是善类,于是他径自归类这是忆无心的访客。 「喔。」忆无心指尖顺着顺着,速度逐渐缓了下来。在她没注意的时候,野兔不抖了,然后……就和她一起睡着了。 这等一起睡的技能简直让黑白郎君啧啧称奇。莫名地他知道忆无心对动物很有一套,没想到她安抚的技巧已经如此出神入化。 站在原地,继续看了忆无心一会儿。 撩撩衣摆,黑白郎君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 ☆、第 10 章 忆无心醒来时,四围已暗。 房内烛火未点,外头一方光透窗纸,隐约可辨是繁灯高挂;黑白郎君盘坐在罗汉床的另侧毫无动静,双眼紧闭,似是正在打坐行气。 她慢了半点才想到自己掌下还有球毛茸茸的小东西,悄悄起身、悄悄地捧起小小的访客移往门外,没有发出丁点声音惊扰黑白郎君。 掌中的小野兔跟着忆无心一块儿醒来,不知何时又瞪着圆大双眼,周身僵硬。 「不怕,黑白郎君在房间里面。」她往停了幽灵马车的后院走去,指尖在小兔子头顶轻轻画圆安抚。 直到走至后院开阔,幼兔许是离开凶神恶煞范围,过了一会儿,耳朵抖抖,把一直藏在前肢中的东西现了出来,细细的嗓音像献宝似的,「妳看,我找到了,月亮的石头!」 牠拿着的是颗石子。大如雀卵,颜色黑紫。忆无心立刻明白这是她在山上遇到的兔精之一,轻轻将那有异色的石子拣了起来,「谢谢——你在哪里找到的呀?」 「在有很多草、吃饱会想睡觉的地方!」 善体人意的无心,理所当然不直道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她摸摸小兔子的蓬松软毛,笑得温柔无害,点点头,「谢谢——那我们现在去找好吃的东西来答谢你喔。」 和动物相处对忆无心来说约莫是最轻松的时候。小兔子没有什么食尽天下美味的野心,一小片快过产季的李子、几枝拭干的菜叶便可吃得满足尽兴,欢快离开。 贡献出这些东西的依旧是梅香坞,在灶房工作的小厨娘趁手上无事,偷闲和忆无心一起蹲在地上看着小兔儿饱餐一顿、再蹦哒跳走。 现在已过用晚膳时间,梅香坞所出的大菜都从悦来客栈叫,灶房除了准备小点和出些下酒菜,不怎么忙。更何况,大多客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吃一顿饱,不会到梅香坞来。 「真可爱。」小厨娘目送野兔跳开,起身时有些依依不舍,顺道问:「妳家男人捉到的兔儿,就这样放了没关系吗?」生得有些圆润的小厨娘会这样问,单纯是因为恋红梅让他俩住同一间房。 小厨娘是没武功的普通人,武林道上的事,离她实在有点儿远,所以她不知道黑白郎君向来独来独往、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是恶名昭彰的藏镜人的独生爱女。在她简单的心思里,孤男寡女同住一房,肯定是夫妻才会这样。 下午她在后院看到看见从马车里拎出那只小兔儿;两个时辰后换忆 无心把兔子捧出来,喂饱放生。 小厨娘只想,那做丈夫的面相半黑半白,远看着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惹人物,不知这小娘子这么做会不会挨骂? 「我家,男、人——」忆无心慢几瞬站起身,听到这个称呼当场噎了下,想反驳,又突然想到否认反而引人注目,于是她万分艰难地把『他不是我丈夫』这句话咽入喉头,「呃、嗯,没关系,他不会在意。」 小厨娘会意似地点点头,「也是,你们年纪看起来差有些多,老夫总是疼少妻的嘛,天大的错,撒个娇就没事了。」 老夫少妻…… 「……唔嗯。」忆无心觉得自己很可能被那些讲不出来的否认噎死。 话虽如此,她也不知道真要否认起来,是该先否认黑白郎君应该还不到『老夫』的地步呢?抑或老夫少妻这句话本身就是个错误?还是要说撒娇这一招对黑白郎君没有一星半点的用处? 算了算了,没什么好澄清的,她不介意。而黑白郎君本人没听到,当然也不会在意,她继续让那些反驳梗在喉头便是。在被那些反驳噎死之前,转移话题才是上策,对、转移话题! 心念一动,忆无心赶忙道:「不说这个了,现在刚过晚膳时间,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 「小食和点心很多,大菜没有。」小厨娘走近炉灶,还有好几道小食在灶上热着。「啊,可是没有大菜。」 「没关系,能填饱肚子就行。」 「两人要吃的对吧?有绉纱汤包、鲜肉包、鲜肉烧卖、孔雀饺……」她随口就是一串,忆无心干脆凑近灶边挑拣,小厨娘直接取了个托盘一旁候着。 小厨娘知道这对夫妻是老板娘恋红梅的客人,待忆无心挑了几样摆上她准备好的托盘,她便道:「今天刚好我特制了百合酥和栗子羹。只给梅香坞里姊妹吃的,喜欢的话也给你夫妻俩来一份?」 「听起来好像很好吃……」忆无心对旁人的称呼无视得极快。她不嗜甜,有糕点在前,还是偶尔会心痒难耐。「嗯,我想吃!」 「行,拿上吧,回去和妳家男人一块儿吃。」小厨娘将摆满的托盘塞到她手中,忆无心道声谢,往回房的路走去。 一般人家日落而息,有些行业是愈夜愈热闹;戌时正是梅香坞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时候。 由灶房到恋红梅的私人院落,途中有一段路灯火比其他来得少。 那是一段 大约二十来步便可走完的廊道,恰恰就在穿堂一边,既通往伙计厨娘们准备的地方、也通往二楼包房;再往前走点,出了门,还要绕过一条石子路才会抵达恋红梅的私人院落。 廊道上轻纱垂帘、昏黄色调,甜腻香气弥漫,行走时和楼梯靠得近了,还能听见由二楼包房传来女子唱曲与低低底娇笑。 「……一对蝴蝶空中配,玉针棒,轻轻插在金瓶内,揉碎了鸡冠,湿透了红梅,露水珠,点点滴在花心内……」 听着那有些模糊的声,忆无心不禁脸红心跳。 梅香坞的营生她清楚,只是知道和接触到,全然是两回事。快步走过那段短廊、穿过几乎无灯的石子路再拐两个弯才回到他俩暂宿的房门口。 忆无心双手不便,侧着身推开房门,那瞬间前刻房内还没点着的烛火乍然亮起,免去入内还要她摸黑找路的麻烦。 黑白郎君已不在左侧的罗汉床上,而是打开了右墙上的窗子,站在窗边往外望。明明只是个小院落,他目光却远得不知看向何方。 「谢谢。」忆无心说,在桌面放下托盘,一一把小碟取出。「里头没点灯、外头也是黑的,你看得见吗?」 「黑夜白昼,岂有差异。」黑白郎君转头瞥她,眉头瞬间拧起,很快隐去。「妳身上有香。」 闻言,抬手嗅了嗅衣袖「啊,真的。大概是刚刚有一段路沾上的。我还以为飘到这里来……原来是沾到身上了。你觉得刺鼻吗?」会特意点出,应该不喜欢吧?否则黑白郎君通常都选择无视。她站在原地晃两下,只觉得香气萦绕,怕是要点时间才会散去。「那你先用饭,我出去绕绕,等味道散去再进来。」 「无妨。」他走近后仔细端详忆无心一会儿,大摇大摆在桌边坐下:「于黑白郎君无碍。」 既然黑白郎君这么说,忆无心便没再走出去。 桌是圆桌,忆无心落坐在他左侧,黑白郎君也不置可否。 南宫恨这个人,寻常情况下,你对他好,他不见得领情,但肯定不会失礼。 于是忆无心端到眼前的东西,他乖乖吃了,不挑不拣,端来什么吞什么,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地吃掉自己的份。 直到盘中物由咸食换成甜食,一直以固定速度进食的黑白郎君才缓下。 他又看了忆无心一眼、视线再移回眼前金黄酥香的百合酥与甜粥,决定先泡杯茶再来。 相较于 黑白郎君,忆无心吃得慢些,有点心不在焉。她知道黑白郎君看了她几回,而黑白郎君用餐向来目不斜视、安静专注。 不知怎么地,她被黑白郎君盯得心跳有些快。两人共处这么久,这感觉未曾有过,想压抑却是徒劳。忆无心深吸口气、安抚自己,也许等下吃饱饭,黑白郎君不再注意她,心跳就会缓下了。 小厨娘的栗子更可说上品。老白酒调稀的桂花糖蜜加进栗子羹里,口感糯滑、甜而不腻,桂花香气里掺杂一丝清冽酒香。 顺口。 对于从不沾酒的忆无心,可能太顺了一点。 急促的心跳无法缓下。在短廊沾染的浓香,似乎难以散去。 眼前一花、身子一软,她往后跌去。 还来不及跌下,黑白郎君左臂伸出,轻轻松松把人捞了回来。 他放下茶盏,低头探看这女娃儿又是发生什么事。 淡淡的酒味,还有初时她进门身上所带、本该已散去的浓香。 黑白郎君就着那香味,眉头微皱。 ——忆无心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有一小阵底晕眩,再睁眼,便与黑白郎君靠得极近。 好像,就被他揽在怀里。 她有些热、还有从未体验过的飘飘然。她看到黑白郎君的脸稍稍倾来。 出于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忆无心没怎么多想地揽住黑白郎君颈脖,一股脑把脸埋入他肩窝,就和她见着藏镜人靠上去的动作相同。 黑白郎君明显一顿,有几个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死命往他怀里钻的妙龄美少女。黑白郎君素来没兴趣和人亲近,忆无心此举,他心里无特别厌恶之感;可说要像藏镜人那般和女儿相亲相爱便心花怒放……也不至于如此。 电光石火间黑白郎君心思转了好几转,头略低下,捉住她勾在颈后的手,决定先把人扒开。 这并不难。他做的也仅有伸手阻住忆无心让她不致跌下椅子,现在只要把人推回去即可。 忆无心双手被拉下,不待被推回原位,直直揪住黑白郎君前襟。换做平日,她断不会这样做。 「黑白郎君。」她仰头看他,双颊绯红、眼神异常坚定。 「嗯?」 「你不在时,我很牵挂你。」她嗓音有些委屈,和更多娇软。 「黑白郎君毋需任何人挂——」极黑白郎君式不解 风情、也不想解风情的反应,话未说完,却戛然而止。 那双血红瞳眸难得惊愕。 无比惊愕。 他尝到淡淡酒味,与几不可闻的桂花香。 黑白郎君有好一阵子没有任何动作。 这世上能强迫黑白郎君闭嘴的人,在此之前,未曾有过;在此之后……许就独忆无心一人。 「我知道牵挂对黑白郎君没有意义……」彷佛没有意识到堵人嘴巴的方法用得多么不适宜,忆无心揪着被害者衣襟自顾自低语;眼帘微垂,黑白郎君在极近的距离里只看得清她眼波流转,色如碧海。唇上触感柔软,她说话时,碰触仍若有似无。「可是亲耳听见还是会难过……」 「黑白郎君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许是被这般暧昧气氛影响,他向来刚硬狂傲的声调低了,还带上些许柔软。 ……只维持一瞬。 他拎小猫似捏住忆无心衣领往后拉、本就空下的右手抄起桌上茶水直直往她脸上一泼再将空茶盏搁回原处。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后花费不过须臾。 忆无心被泼了一头一脸,看看黑白郎君、再低头看看自己,表情由茫然到惊吓。 她看着黑白郎君的脸,飞快回想从桂花栗羹下肚后的所有事,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有点想撞墙,可是黑白郎君脸色让她只发出一声『啊』。 「清醒了吗?」和方才平静温和的嗓音不同,现在这句话,口气明显严厉。 秋后算账来得很快,尤其是黑白郎君要跟人算账时。 「……应该……」低头缩手坐在椅子上。酒带来的醺然感已消失,身体还有些发热。「我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我也不明白为何会,堵你的……呃,就是……冲动压不下来,无法控制自己。」她很诚实,把自己意识清醒这事痛快招了。 黑白郎君站起,绕着桌子走了几步。他约莫比忆无心更明白发生什么事。从忆无心进房时身上沾的古怪香味,不需细想,事情便可猜得七八分。 但看梅香坞的营生,助兴的东西只多不少,姑娘们的包房里燃着催情熏香也是自然。梅香坞是以高档寻欢作乐之所来掩饰暗地里的情报收集,所以没有什么催淫伤身的东西,姑娘们燃的催情香只为助兴。 忆无心走过的那道短廊极近包房,许是哪儿的房门没关好,熏香飘出,让忆无心经过沾上了身。 黑白郎君初时不作声,是想自己功力深厚不受影响,熏香又一会儿便要散去,对忆无心也造不成妨碍。谁知,世事就是这么充满阴错阳差。 酒是迷惑心智之物——如果桂花糖蜜里的那一丁点喝下去也算『喝酒』——一个不擅酒,又初涉江湖、对各种毒物迷药没有认识的小姑娘,同时遇上酒和迷药,后果可想而知。 幸好,助兴的熏香通常是一杯冷水可解。只是没想到,中招的人是忆无心,被害者却是他黑白郎君。 「强吻黑白郎君,是妳冲动的方式?」双臂环胸,脸色不怎么好。虽不厌恶忆无心亲近,但也不认为被迷药所惑而做出的举动对他黑白郎君来说是场飞来艳福。 「呃呃……对啦我就是轻薄了你怎样!」忆无心抱住头,开始自暴自弃。她再后知后觉也知道自己中招。而且还是没人下药,她自己就莫名其妙栽了。 为什么她当时觉得黑白郎君的嘴巴吐不出好话,不如堵住他的嘴别让他说话啊?她自己也完全不明白! 忆无心简直恨不得熏香效果可以更强一点,让她直接被黑白郎君打昏不就不必面对现在这种情况了! 「冲动无法自抑代表妳心智不坚,此等弱者之举,是对黑白郎君的侮辱!」 「我、我……」忆无心无法反驳,她摀住脸,「下次我会很清醒……」 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对劲。当时忆无心与黑白郎君均无细想其后的意义是什么。 黑白郎君哼一声,怒气冲冲地拂袖走入内室。 看着黑白郎君的背影,忆无心默默把头往桌上撞了几撞。 ☆、第 11 章 恋红梅的贵客通常低调,有时三两天不见人影,不足为怪,让姑娘们无从好奇起。 这回的贵客忆无心是熟面孔,偶尔会见到她捎来些消息,姑娘们不怎么好奇。她们好奇的是,和忆无心一起来的男子,中原第一狂人。 一男一女相伴而行极易引人遐想,何况,忆无心生得清丽、黑白郎君武功高强,这样的组合随手拈来就是一段儿女情长。 可惜黑白郎君并没有给人太多风言碎语的机会。他无事不与人主动搭话,姑娘们通常只见一道黑白分明身影从视界角落一晃而过,转头仅见他的背影缓行阔步离去。 「我说冰剑姊姊呀——黑白郎君真这么可怕么?」怜香,梅香坞的红牌之一,有张与名字同样楚楚可怜的面容,正和她的姊妹惜玉在冰剑的床上滚来滚去,相当不符合她在客人面前的形象。 话又说回来,梅香坞的姑娘背地里可都是半个密探,再怎么楚楚可怜,也都只是捏造出的假象。 「那天瞄了眼,除了半黑半白以外,脸长得挺好,看起来也不凶呀?」怜香在两人初来之日有帮忙恋红梅招呼忆无心,顺势见着传说中的黑白郎君真颜,对于想八卦却无缘得见黑白郎君面目的姑娘们来说,算是幸运。 「别去乱招惹,黑白郎君要是心情不好,十个梅香坞都不够他撒气。」冰剑坐在桌前细细拭着佩剑。现在出剑的机会少了,要更悉心保养。 「不怕,有无心在嘛。」惜玉咯咯笑着:「名震天下的黑白郎君也有被收服的一天,百炼钢成绕指柔,我最爱听这种故事了!」 「不可能,黑白郎君是无心的长辈。」应该是。冰剑印象中,黑白郎君成名甚早,该是藏镜人的同辈人。 「若没什么,长辈也该懂得避嫌呀!」怜香如是说道。 惜玉附和;「是呀是呀,他们同住一房吶,要说两人没什么,谁信?」 冰剑一时找不出道理来反驳。的确,无心寸步不离顾守黑白郎君,纵然事出有因,也着实太亲密了些。可要她往男女之情方面想…… 那个黑白郎君?太难了,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要真是像你们讲的这样,藏镜人肯定要与黑白郎君不死不休。」这是她唯一想象得出来的情景。 「这就是岳父看女婿,愈看愈讨厌。」不知道是怜香还是惜玉这么说。这句话套在藏镜人身上,是绝对真理。 「冰剑姊姊,妳觉得 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呢?」惜玉推测,「我觉得应该是无心救了黑白郎君。」 另一个人反驳:「不不,黑白郎君是多强的人呀,应该是无心落难,让黑白郎君救了带在身边,最后日久生情、以身相许!」 「妳们两个……」冰剑扶额。 武林啊,要是能像这两个姑娘想的一样雪月风花,那可就天下太平啦。 谣言还在摇篮中,黑白郎君已余毒尽祛,仅费去四个日夜。 无所觉的昏睡一日日缩短,及至昨日,蛟毒对黑白郎君可说是无所妨碍。 忆无心起了个清早,熟门熟路地跑到后院水井去打水梳洗。 她醒在床榻上,那该是黑白郎君所在的位置,人早已不见踪影。忆无心心头一阵落寞,原以为他不告而别,走后院就见幽灵马车还停在原地用白森森的马齿咂吧咂吧地啃草,蓦地觉得方起身时的阴霾一扫而空。 整好仪容,她上前弯身戳戳那颗大头骨,「你的主人还在这附近,对吧?」 不会说话的幽灵马车扬了扬头,继续啃草。 「无心。」恋红梅由她后方施师走来,「这么早。」 「啊、老板娘。」直起身体,忆无心转身面对恋红梅。「您也很早。」 梅香坞深夜才歇,清晨通常还是恋红梅等人休息的时间。恋红梅掩嘴小小打了个呵欠,如此动作做来,有说不出底风情万种。 「是呀,听妳说约莫这两天要走。我有事想拜托妳,昨晚来不及说,今日早点起来,怕起晚了妳已离开。」 忖了下,「黑白郎君不见踪影,我也不知何时启程。」末了,她还看一眼主人目前行踪成谜的幽灵马车。 黑白郎君活脱是个听到便会心惊的人物。恋红梅心头一跳,四下观望一会儿才缓缓叹道: 「妳能与此等人物相处得这样好是件好事,只是与黑白郎君一道,有哪位青年才俊敢对妳示好呢?」 忆无心花了几瞬才反应过来。 这是头一回有人对她说到这样的话题。 父亲藏镜人不曾、阿姨姚金池也不曾、同辈的亲戚朋友各有各的烦恼。 除了推动别人的恋爱,感情这回事,似乎还与她有点距离。于是忆无心低首,有一段时间陷入思考。 恋红梅本也只是随口说说,看到忆无心沉默,脑袋飞快转了几转,「若你们是一对,当我没 说过;要不,得多注意男女之防。妳别拿梅香坞的姑娘对客人那一套当标准。想探听什么情报,遇到手脚不干净的客人也得忍了。」 「男女之防……没人跟我说过这些。我该『防』到什么程度才对?」忆无心花了点时间才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很在意过这文件子事,而记忆里也未曾有人针对这话题进行告诫。 实在不能怪忆无心后知后觉,抚养她长大的灵界里净是一票六根清静的修道人,男女之防什么的,在这些人脑中约莫很久以前就被归类为不值一提的俗事尘埃。最多最多,就是二师兄莫前尘很血腥地教导她若给不喜欢的男子看了去,不用客气当场用乱石打死。 尔后在她外出时会殷殷叮嘱的亲人,姚金池历经北竞王那一场杀亲□□的变故之后,只觉留命便是最大的好运;至于银燕等人,别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生离死别他们都经历了,人平安,再多求便是奢望。 恋红梅一听,眉头狠狠皱起,她是心思玲珑的人,了解忆无心身边的人个个都经历大风大浪,男女之防在那些时代动荡前,的确不值一提……可是,对一个女孩子家,这可不能不说啊! 「该防到何种程度……不认识的男人,自然是不给碰。要有个男人妳不觉得恶心讨厌,还希望能与他多亲近,那时要有多少男女之防,就看妳自己。」恋红梅算是半个江湖人,繁文缛节不多说,大方向把握住即可,不必拘小节。 「喔。我会注意。」忆无心先乖乖点头,恋红梅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只是从没想得太深。 或说,从未将『男女之防』一事套在黑白郎君身上。 照日前她俩之间发生的事,说不得黑白郎君还觉得极有必要防她轻薄呢。 想到那一个不能称之为吻的吻、与几瞬时间黑白郎君曾经低柔的嗓音,心头好似浮现什么隐而未明的东西,忆无心立时转移话题:「不讲这个了,老板娘,妳刚刚说要拜托我什么事?」 ☆、第 12 章 ※ 待到巳初,黑白郎君终于出现在后院,不缓不急,徐徐而行。 彼时忆无心正坐在幽灵马车边上,指尖拈着一颗黑乎乎的石头。 见黑白郎君出现,仰起脸、才展笑颜,一阵掌风袭来她便糊里胡涂倒进马车里。 还搞不清发生什么事呢,纯白色衣襬掠过眼角,一部分车顶景色立刻换成黑白郎君居高临下的睨视。 他一派面无表情,一勾一提,忆无心整个人被拖入马车内,旋即感受到车身微幅震动,幽灵马车已扬蹄缓行。 「下次可以先说一声吗?」花费好一段时间反应,忆无心才对以大爷姿势安坐马车一角的黑白郎君表达意见。 「浪费时间。」据此回答,显然某人没有受理意愿。 好罢,意料中事。还好早些时候她已与老板娘打过招呼了。 忆无心浅浅叹息,翻身坐起,打算为自己觅个舒服的角落窝上一窝。 许是要配合黑白郎君这般高大身材,车内宽敞可卧。忆无心在原地左张右望,最后选定黑白郎君身侧,慢慢地蹭过去。 她脑袋里还转着前些时间恋红梅所说之事:男女之防。 不让不喜欢的人瞧见、碰触,这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她发现,对于黑白郎君,她似乎全都逾越礼教所谓该防的界线,却没半点厌恶之情。 于是忆无心有点儿苦恼。 悄悄伸出手勾住黑白郎君宽大袖口,原本自然垂放的大掌抽了下,沉声问:「又有何事?」 「你让幽灵马车往东边走好吗?」 「为何?」黑白郎君的口气有那么股慵懒调子。离开梅香坞、尚未走远的幽灵马车随之停步。 「往东二十里有个合潮镇,我想先去帮老板娘办点事。」 「合潮镇。」他今日难得好说话,点点头,正要命幽灵马车调转方向,外头骤起声响。 「幽灵马车!这可不是大名鼎鼎的黑白郎君的座驾吗?」声靠得极近,像是距幽灵马车不远。语带惊讶,口气轻佻,听来是个年轻男子。 黑白郎君眉一挑,只道:「随妳。」 忆无心点头,又疑惑该不该理会马车外的人。不待她想出结果来,几道脚步声直接走近幽灵马车,就连忆无心这等功力,也听得出有数人就在车外。 对方朗声:「在下八卦门下弟子洛飞,常 有闻前辈诛邪除恶的行事风范,今日不期巧遇,特来拜见。」 以江湖人的不拘,这话已是说得恭敬。搭上黑白郎君的名声,听来讽刺意味十足。连忆无心这般事事往人性本善想去的好心肠,也听得出对方态度表地有礼,实则轻慢。 她望黑白郎君一眼,后者纹丝不动,与她对视,没有预想中的怒上眉山。 ——现在没有。 忆无心是个心善的女孩儿,见识过黑白郎君瞬间翻脸、杀人夺命的模样,为了保住马车外一干人等的小命,她决定前去应声,让他们快快离开。 车外洛飞一行约莫四人,行走江湖三五载,是武林中年轻一辈。他们个人名声不及史家诸子,其门派不择手段的作风,却在武林中赫赫有名。 八卦门以铁八卦为标志,据闻惹上八卦门人犹如中魔,无论亲疏远近,定要教你死在铁八卦之下。正是本门此等狂妄嚣张,才会让这些后生晚辈见了已许久未曾在武林掀起腥风血雨的黑白郎君,想会他一会。 试想,遇上黑白郎君已足可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若能在他手下走上几招、更甚者打败黑白郎君,那他们在武林中铁定无人可阻。就算日后遇上史艳文、藏镜人等人也不足为惧,横行霸道,这是多么快意的事! 话语已发,迟迟等不到动静。其中一名八卦门人靠近幽灵马车想一掀车帷探个究竟。才刚要伸出手,车帷便让一只白玉般的手掀了起。 众人皆是一愣,这不是他们想象中黑白郎君的模样。 掀起车帷的人,有张宜男宜女的脸。抿着唇,像是个极俊的小子,长得还有几分与他们曾经远远见过的武林盟主俏如来相似;再多看几眼,愈瞧愈觉得她五官精致,生得极好。 「你们……有什么事?」对方一开口,表情灵动,声音略低,全身黑漆漆的看不出半点女子娇柔,可感觉上又像是个美姑娘。 黑白郎君不是应该要半黑半白、面相凶恶吗?怎会是这样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女娃? 为首的洛飞示意门人后退。四个大男人这样围上一个小姑娘找麻烦,传出去还怕不落人笑柄。 「请问姑娘,妳为何会在幽灵马车上?」他们再三确认,骷髅独角马,全武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没错,是黑白郎君的座驾。 「与你何干。」只听淡淡的话语一落,小姑娘被拉回车内。眼睛一花,黑白郎君便出现眼前。 「几位 ,有什么事?」他说,口气平和,语尾无刻意扬起,听来还有几分客气。 从肤色到衣着均是黑白二分,这男人应该是黑白郎君没有错。可他们有点儿怀疑……眼前的男人相貌端正、身材高大,除了肤色黑白,看起来普通至极,没有传闻中的杀气,也没有绝世高手的气势,反而还有点温文。 「黑白郎君看起来……很普通啊!」不知道是哪个心直口快的人脱口而出,被同伴一瞪之下噤声。 「路上巧遇前辈,特来请安。」洛飞维持原本的说词,更加了句:「希望能向前辈讨教几招。」 黑白郎君摇摇阴阳扇,瞥一眼这些后生晚辈。「没兴趣。」 如果这些人听这一句就可以摸摸鼻子走人,那一开始也不会出声拦路。何况刚刚那位美姑娘在马车边缘探头,这么被人赶走,在姑娘面前实在削面子。八卦门在江湖横行惯了,加上年轻人的意气,确实没那么容易被打发。 互相眼色一使,洛飞一喝:「前辈,得罪了!」 招式上手,四道内力直往黑白郎君身上打去—— 掌力出了、看着好像也是打中了,可黑白郎君站在原地,别说掉几根头发,连摇阴阳扇的动作都没停下。 什么叫毫发无损,正是这个样子。 众人难以置信对方功力强绝至此,正愣着,黑白郎君一掌把车边探头的忆无心按回车内,淡淡自语:「浪费黑白郎君不少时间。」 尔后骷髅独角马再度扬蹄,原地一阵飞扬尘土喷了留下的八卦门弟子们一头一脸,宛如幽灵马车的讪笑。 「师兄……我刚刚出招没有留力。」门人之一讷讷地说。 「我知道,我也是。」洛飞只记得最后那美姑娘被黑白郎君按进马车的情景。对姑娘花的力气都比挡他们的招多!黑白郎君……何等深不可测的功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样走?」刚才不小心喊出黑白郎君很普通的弟子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捡回一条命,还好黑白郎君没计较他的失言。 「不走能做什么?我们连人的衣角都碰不到。」洛飞算是冷静,认得清甲子名人帖上的天下第一有多可怕。难怪八卦门如何武林横行,掌门师父也从来没想要往正气山庄或神蛊峰寻衅。 这武林中还是有八卦门惹不得的人。甲子名人帖上一个个的天下第一(尤其那些一听便觉脾气不好的),他们最好见之绕道、避如蛇蝎。他一想到自 己方才简直是分分秒秒作死的节奏,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天下第一人,又何曾浪得虚名! 「师兄,就这么走,好像有些对不住本门名声……虽然是咱们去惹黑白郎君,不是他来惹咱们。」另名师弟小小声说,深怕被远去的当事人听到。 「黑白郎君孤身一人、无亲无戚,要怎么杀他全家?」他们会杀人不成反被杀吧!黑白郎君实在强得太可怕了!他真心觉得累,现在只想回家。 这句话更小声了,「不,我指的是咱们门派的另一个名声……」 洛飞瞬间悟了,猛力点头,「就这么做!」 八卦门,不仅铁八卦索命,更精于道人八卦、捏造八卦。 打不过,我们就传你的八卦! 从此日起,武林道上,黑白郎君与一名黑衣姑娘同进同出、那名黑衣姑娘,还与武林盟主俏如来有几分相似的传闻开始流传。 听到这则传闻的雪山银燕不需思考,立即脱口肯定黑衣姑娘的身份就是他的堂妹忆无心。 于是传闻,更进一步。 更被有心人,加油添醋。 待俏如来听到这则原该是微不足道的小道消息时,已有人来询他堂妹是否与黑白郎君私奔,肚子里还带了个小的。 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 他着实不想在家里人的场合,见识一场藏镜人与黑白郎君的顶峰对决。 ☆、第 13 章 黑白郎君着实不是个会问东问西的人,忆无心却是会把行动目的报告给亲友知道的乖孩子。 所以,未到合潮镇,黑白郎君已知道忆无心受恋红梅请托,送一味珍稀药草来给这儿一位姓葛的大夫。 据说这位葛老大夫以前是个御医,解职归乡以后就在家乡开了间医肆兼药铺。医术高明,会定期到梅香坞看诊,和恋红梅素有交情,偶尔也会拜托人面广的恋红梅找点东西代替诊金。恋红梅也很给这位老御医面子,每回找到人家托她寻的东西,都会亲自送来,极为尊重。 这一回,是因为恋红梅有事忙得走不开身,才先托了无心送来。 听完来龙去脉,这种事黑白郎君完全不感兴趣。不过,知道哪儿有良医并不是件坏事。总比在那些没有几分实力还胆敢半路拦路的无知小辈身上浪费时间来得有意义。 「老板娘说,到镇上的一间怀善堂找葛老大夫就行了。」忆无心轻轻掀开车帷往外探头。 合潮镇不大,却也不是寂寂无名。 百年前合潮镇还只是个靠着渡口维生的小城镇。 改朝换代后,朝廷大力发展漕运,漕运开着开着,竟也开到合潮镇旁的河道上。于是合潮镇的码头突然就热闹起来,渐渐地,大船南来北往、镇上店铺愈开愈多,合潮镇从只有通往南北两条官道的小镇,变成有城有门、还有半百间商号的小城。 不过古来的名字没变,合潮镇,还是叫合潮镇。只是人多了、车也多了,商家也多了。 人来人往的好处便是没人会注意到幽灵马车进城。每天进城的马车牛车,没有百辆也少不得七、八十辆,在没有武功的普通百姓眼中,幽灵马车的骷髅独角马看起来也只是匹普通的马,除了长得比其他拉车的马俊了点以外,实在没什么特别。 至于其他有点功底、看得出个中门道的人,除非特不长眼,要不一般都不会想去找黑白郎君麻烦。 路上人潮络绎,忆无心随口打听,倒也轻松地找到了怀善堂在何处。三进的宅院,门前竖有怀善堂立招。 幽灵马车在怀善堂门边停住,忆无心拎着恋红梅交代给她的锦盒跳下车,才发现这样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药铺兼医肆人满为患,人龙由里头一直排到街上。几个伙计走来走去,一会儿探问病患状况、一会儿往门里奔,忙碌非常。 医肆生意兴旺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忆无心这么想着,眼睛不由自主多瞄排队 等待的人们两眼。他们多面色惨白,两眼无神、双颊有不自然的绯红,一旁还需要有个人搀扶,看起来像是普通的风寒。 其中一个小伙计看到有人径直走入,迎上便朝忆无心说:「这位姊姊,抓药还看病?如果是看病,现在人太多了,如果不是急症,请妳先缓缓,往后排个队?」 忆无心看阻住她的少年清瘦,穿着像是这店里人,约莫十三、四岁,个子不高,不知是不是在这种地方见多了人,讲话熟练又得体。 笑笑,「不好意思,我是来帮梅香坞的老板娘送东西的,请问葛荆大夫在吗?」她终究是善体人意,末了还补上一句:「在忙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会儿。」 「可能要等等,姊姊妳也看到,现在人多。我先帮妳跟葛大夫说一声。」小伙计一听,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快步往回走去通报。 「好,麻烦了。」这么多病人在等着,忆无心估量也许要花不少时间。 前去通知的小伙计离开,忆无心站在原地,只是等着、无所事事的感觉让她很别扭。可在别人家的医肆,实在不好喧宾夺主。幸好那位小伙计没让她等太久,很快便跑出来将她领进去诊间见恋红梅所说的葛老大夫。 忆无心进入诊间时正好听到葛老大夫对病患的医嘱,态度温和且医瞩巨细靡遗,末了还请伙计陪同病患离开诊间,没有因为看了许多病患而不耐烦。 医者忆无心见得不少,修儒、冥医、中谷大娘,甚至是很少动手救人但确实可以救人的温皇,以及据说精通医术药理但基本没见他用过的千雪叔叔,一个比一个有特色——除了修儒以外,其他人实在太有特色了点——而眼前的葛老大夫,衣着朴素、满头白发、嘴生长须、慈眉善目,就像个『正常』的大夫。 忆无心突生感叹。 ……大概就是『终于遇到正常人了』的感觉吧。 自我介绍了一下,忆无心将恋红梅交代的东西交给对方。只见葛老大夫接过锦盒,掂了掂,也未打开观视,只转头交代小伙计把锦盒收好,轻轻叹口气,「可惜现在无用武之地。」 「请问……是发生什么事呢?」忆无心轻声问,「外头等待看诊的人不少,刚刚我看了下,似乎都是同样症状。如果病情不是太严重,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小姑娘倒是有心。如妳所说,他们都该是患了斑痧之症,这两天,患病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不算什么大疫,症状轻的人多服点清热解毒的 药材回家睡两天便能好。只是病患太多,我这儿人手不够,药煎不及。」病人为重,葛老大夫见忆无心有意帮忙,也不客气,使唤人使唤得顺手「小姑娘如果有心,帮忙将煎好的药施给外头病人就行。」 这忙,忆无心完全帮得到,她跟着领她的小伙计来到灶房,发现葛老大夫所言不假。灶房里有药童分别顾着两个大锅,伙计们将煎好的药倒进壶里要连杯端出去给外头的病人,一旁还有人在洗收进来已使用过的杯具,来来去去好不忙碌。 小伙计领着她到其中一个壶前说:「姊姊,这些是清热的药茶,要让病家多喝,我们一起拿出去,看哪位病家没喝,帮他添满就行。」 「好。」 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她婉拒葛老大夫留人用晚膳的好意,离开怀善堂,走了几步,在原本幽灵马车的位置停步。 早前忆无心想到得告诉黑白郎君一声时已过了一个时辰,那时幽灵马车早已不见踪影。 她没有很意外,真的。 忘了说要帮忙是自己的错,黑白郎君如此随心所欲的一个人,万万没有等在原地的可能。 只是……忆无心还是有一点难过。纵然萍水相逢,亦有只字词组的道别。责骂也好、愤怒也罢,她都乐意接受,偏生黑白郎君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是不是她太不强求,所以才一直被丢下? 每一个人都丢下了她,非他所愿、或遂他所愿。 生离,或死别。 咬了咬下唇,心头有些闷。 在原地呆站许久,忆无心叹了很长很长一口气。 「爱多管闲事就不要喊累。」 蓦地一句砸来,忆无心连忙抬头,不远处黑白郎君缓踱而来,止于身前,居高临下低头睨视的模样一如往常。 「黑白郎君。」眨眨眼,「我以为你离开了。」 「废言,难道要我在此浪费时间吗?」 「不是,我以为……」忆无心顿了下,突然笑开。是啊,黑白郎君没将她抛下,她还讲这些废话作什么?前刻的阴霾彷若不存,她心情大好,「没事,嗯,你是对的。」 黑白郎君挑眉。小丫头的心情真够阴晴不定的了,一会儿乌云满天一会儿又笑得灿烂。 瞄一眼医肆里头,没有病患。「闲事管完了?」 「嗯!」 「那就跟上。」语毕,黑白郎君扭头就走,也没去看忆无心是不是有跟上。因为很快地,右手上多了点负累。小丫头伸手先勾住他的小指,然后像爬藤似的整个手掌都塞了进来。 「做什么?」斜睨,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 「嗯……就想牵着。」忆无心仰头笑得坦荡,「怕腿短跟不上。」 黑白郎君她的话顺着话低头打量半晌。忆无心此话不假,她高度只到他肩膀,确实很有落差。点点头道:「是不长。」 也不知道黑白郎君内心到底想了些什么,竟然可以被忆无心用这种摆明敷衍的理由说服。总之,他没有甩开忆无心的手,任她勾着,缓缓并肩而行。 ☆、第 14 章 合潮镇是个热闹地方,街面房屋密集,林立的店铺已点起灯火,傍晚归家的时间,路上仍是人烟稠密。 走在人群里,黑白郎君与忆无心两人挺惹眼,却又不怎么惹眼。 这是个很矛盾的状况。 黑白郎君黑白分明的殊异肤色确实会让人多看两眼。可不打斗的黑白郎君连锐气都收敛,锦衣玉服,气质温文。旁人多看两眼后,又觉得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值得注意,反而在他身边的那位姑娘更值得一看。 忆无心今天都整天没戴上帷帽,露出张脸来,素颜朝天。 她不是武林道上有名的美女,约莫是包得太紧和一开始出现在世人面前之时,少年的印象太深植人心,但确确实实是大美人一个,漂亮得精致柔和,嘴角弯弯笑,是个看着就很舒服的女孩儿家。 瞧着都舒服,那还能不多看两眼? 于是大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忆无心身上、还有两人交握的双手。 当街牵手嘛,似乎有那么点儿黏腻,偏偏两人牵着手并肩走又没什么蜜里调油的感觉,稀松平常似的,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若说两人配或不配,男人外表怪是怪了点,但看着看着,好像也挺合衬,没有谁配谁不起。 于是多瞥他们几眼的人,没多久也转开脸各自去作各的事。 人多就有几个眼尖的认得出黑白郎君。 认出黑白郎君不是个问题,一般的小人物不去招惹他,他也懒得理会你;问题在于,黑白郎君牵着个姑娘逛大街啊!不是那种三四岁的小娃,是个怎么看都适嫁龄的漂亮姑娘! 谈情说爱吶!摆明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大家茶余饭后偶尔聊聊也挺好,风花雪月谁不爱八卦一番。 来聊聊黑白郎君的风花雪月——而话题的主角离不到一条街?别开玩笑了那可是黑白郎君,杀人不眨眼啊!聊他八卦想死么? 这些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当街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纷纷走避,就怕跑得慢了,立时被黑白郎君拍成肉渣。 忆无心没有发现人群里的小小骚动,她跟着黑白郎君一路走,走到某间颇具规模的客栈门前,店里闹烘烘的,一到门前店伙计立刻快手快脚迎了上来:「这位爷,另一间房已经帮您准备好,您要铺酒菜吗?」 「问她。」还没意识到黑白郎君抽了手,忆无心感觉肩上一个力道,人便被推出去。推她的那个人面无表情、也没低头交代点什么, 径自穿过大堂往里头走去。 店伙计那反应多快啊,立刻凑到忆无心跟前,「女侠,吃酒吃饭么?」 「呃,介绍一下?」 店伙计讲得极快,「大爷订的是两房上样,每房是五菜五果定式,酒一壶,都包房钱里了。上样有专席,房里用也行。」 「在房里好了。我不要酒,换茶。」忆无心瞬间想起上回喝了酒的惨剧。纵然那根本不算酒。 「好,女侠换茶。大爷也是?」 「他……」忆无心很想说她也不知道,「有什么给什么吧。」 「知道啦!立刻铺菜去。女侠穿过大堂后南边小楼,上了阶黄字号房,大爷在玄字号。东西两边楼是中样和下样的房,别走错啦!」 「好。」忆无心道了声谢,店伙计转头又忙着招呼别人去。她按照黑白郎君消失的方向与店伙计的说明,走过大堂,才发现这旅店委实不小,大堂后头东、西、南三个方位还有三栋楼,每楼都是上下两层。她在南楼晃晃,发现上样的房四间,每间字号合起来正好是千字文第一句『天地玄黄』。 进了房,发现自己的行李被直接搁在桌上,一眼可见。 知道黑白郎君就在隔壁,忆无心坐上椅子先歇下,没想要去烦他。 只要知道人在哪儿、是否平安,就行。可能会有点儿寂寞,但,无妨,她一个人习惯了,受得住。她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想。 所以当黑白郎君出现,即使他口气还是那么差,忆无心依旧很开心。 非常开心。 她开心得都想扑上黑白郎君蹭了 「女侠,上菜啦!」店伙计来得快,门口一喊,得了回应便利落入房铺菜。 伙计快速将桌子摆满,荔枝、山栗、胶枣、胡桃、银杏;十香瓜茄、银丝豆腐、鲜笋搭酱油浸的鲜花椒;石花菜,青油煎炒;一碗酱肥油亮的猪肉卤。五菜五果一样没少,还附带热茶和两碟糖饼。 「谢谢。」忆无心坐在桌边对店伙计一笑,扯得人家年轻小伙子心一跳。唉唷美人儿对我笑! 「我还没上簿挂号呢,晚点再去行吗?」住店都要登记姓名、人数,忆无心还记得自己方才没去写。 「不用不用,大爷都写好啦。店例银也给了两人份。」 「这样啊。」忆无心不得不说,有时黑白郎君做事,实在出人意表。 明摆 着是个除了战强以外什么都不上心的人,说他没常识,还真的是没常识得很彻底;可有时他又表现得像是什么都娴熟于心——曾经忆无心以为黑白郎君身上根本不会有钱这种东西,他看起来就一副不需要的样子嘛。 事实证明,黑白郎君身上有钱,而且规矩什么的什么他都知道。 更何况……他今天,没有甩头就走。就凭这个理由,忆无心心情特好,笑容灿得估计店伙计都快被迷晕。 「是呀是呀,您就安心用饭,需要什么再叫我!」晕归晕,店伙计还知道眼前这女侠惹不得。美人的功夫高不高他不知道,重点是和美人一块儿的大爷,谁惹谁糟糕! 美人可看,但小命更要紧啊。两间上房一铺好菜,店伙计溜得就比谁都快。 一回到大堂,掌柜捧着登记住客姓名的店历对他招手。 店伙计凑过去,问。「掌柜的,啥事呀?」 「嗯嗯,『那位大爷』有没有说什么?」掌柜左看右看,压低声音问。 还好大堂在吃饭时间闹烘烘的,谁也没注意其他人说些什么。 这间旅店南来北往的住过多少江湖侠客,掌柜年轻时也混迹江湖一阵,下午一见黑白郎君入店,他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他还记得初出江湖的斯文客诗号:凶近三步,无法可图;进退不得,下跪哭诉! 说来丢人,他就是当年下跪哭诉的杂鱼们其中之一。尔后斯文客换名黑白郎君,强者如斯,愈战愈强、愈战愈狂。 至于他这种路人,娶了媳妇早早退出江湖,从小客栈混到如今颇具规模的旅店,人生也算有成。偶尔回想当年的快意恩仇、听听来店的侠客讲讲现下江湖景况,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再度见到黑白郎君! 这人太好认了,虽然一派平静,好似敛了锋芒。 店伙计听多了店里江湖侠客的闲谈,知道当今武林人物,要论出手狠厉凶残,黑白郎君绝对排得上位,所以见人进门,掌柜出了满身冷汗、他在一旁抖如落筛。 ……结果黑白郎君只问房等、要了两间房,留名时也没半点犹豫地写下南宫恨三个大字,坦荡磊落,弄得一旁在害怕的人好像笨蛋一样。 「没吶!他就讲了一声『嗯』,连眼神都没给我,还有赏钱呢!」感觉就是个冷淡点的客人。「那位大爷话是不多,但不像是个凶残的主啊,我们会不会认错人?」 「谁敢冒充 他啊、又不是不想活了!」 「可是你看他的字……没一点霸气啊!」店伙计指着店历上『南宫恨』三字,运笔沈稳,写得极好,绝对是练写多年的成果。 掌柜恨不得掐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你这么行,从字能看出他人霸不霸气啊!他要霸气我们这间店就给拆了!」 「我只觉得怪,黑白郎君行走江湖还带着个美人儿?这不对呀!武林狂人,有这么风花雪月?」 「要你管!人家吃喝拉撒要跟你交代么?」掌柜这回真的把人掐了下去,「带个妹子算什么!你只要皮绷紧,给我好好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注: 明代住客栈,手续基本是和现代差不多要先checkin,登记姓名、人数,要住几天。旅客名单还要定期给官府查验。而且单身没行李的人还不给住。 店例银:请直接当成营业税吧! ☆、第 15 章 ※ 隔日一早见不到黑白郎君人影,忆无心又跑到葛大夫那儿,探问有没有需要帮忙。那葛大夫留人使唤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以后觉得小姑娘第一次到合潮镇,不到处走走看看也枉来这一遭,直接把人推出门去闲晃。 合潮镇是个『七十二行、行行具备;三教九流,样样俱全。』的城镇,不管是金银首饰、糖果糕点还是铁器木具、烟花鞭炮,你想得到的这儿都有。光是随便走走看看,没个两三天也逛不完这些铺子。 忆无心就这么随意逛逛、偶尔停下来买点路边小点,也就这么逛到日将落。 她避开人来人往的码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沿着水走,走过一座桥、桥上搭了座凉亭,人已逐渐稀落;再往前,水路又分,忆无心便往草茂盛的那条小水脉走去。 脚步一顿。 忆无心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再往前走。脚下道路不知何时已变泥地、宽度不到十吋,百步前眼可见处,水脉已汇聚成一个一里见方的水潭,四周野草茂盛,光线昏暗,野草有些都与她同高。 回望一眼,从水脉分流的那处开始,她就已走入较隐蔽之所。 水潭边有人。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对方的长相,看身形像是个男人。只见那人沈了什么东西入潭。沈入潭里的东西,颇巨,形状像是……一个人? 赫然意识到被沈入水潭里的是什么东西,忆无心抽口气,脚步骤快,土石风随即往往水潭边的黑影招呼去。 那黑影往旁边闪过一招,不似寻常人作坏事被抓到那般逃跑,反而直往忆无心方向窜,嘴里还笑道:「女娃儿,有点功夫。」 忆无心见人往自己冲来,立时停了脚步,聚石成盾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目的就是要缓他一缓。对方不来强逼,几枚暗器朝石盾间的缝隙射出。 她收手要避,指尖仍被暗器划上一道。对方见着也不急,退了几退、弓着身,让杂草半掩身形,颇有守株待兔的模样。 天色昏朦。 对方等得,忆无心等不得、水下那人更等不得。她疾步前行要近水潭,几发暗器再来,她侧身避开;对方出掌袭击,她一恼怒,焚石灼立刻甩出,结果对方再避,像在戏耍她一般。 往来几招间,天色已暗。 这样下去没完。 对方不像是她一时三刻可以解决掉的程度,忆无心思及自己可能救 不了人,内心一沈,出招瞬间钝了。 「这……」难以施力!她欲抬手,这简单动作,困难重重;并且双腿发软,要简直是要花费她全部的力气才能站立。 忆无心大惊,怎会几个瞬间,身体便沉重至此? 「看妳动作那么利索,还以为暗器都没中。」对方嘿嘿笑了几声,「女娃,我暗器上涂了软筋散,妳现在没法再打啦。」 是手上的伤! 「……可恶……」霎时明了,忆无心咬唇,没有怒喊对方卑鄙。终究这便是江湖,她只怪自己警觉不够、救不了其他的人。药物让她浑身发软、内力不聚,幸好七彩云珞是靠灵能驱动而非内力。她想,对方若想趁隙给她最后一击,她应该还挤得出最后的力气反击——或者遁逃。 「谁叫妳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呢?只好请妳死在这里。」 四维无光,难以辨认敌人在何处。听声音,对方还在远处,没有靠近的打算。 看来对方是要以暗器解决她。 只能逃了,她想。 就在那人射出暗器想着解决眼前这娃完全不费力时,突然,一阵风卷了过来。 那人一愣。 就感觉风往身上『撞』,等回过神,人已经被一股大力撞出几丈远。 「她的命,由得你取?」被那股大力撞得呕血,他头昏眼花才从地上爬起,冷冷的声音就这样飘来,才知道把自己撞飞的是股沈得惊人的气劲。太暗了看不清,只能从声音听出给小姑娘帮手的是个男人,周身气息锋利如刀。 不妙,太不妙了!先撤为上! 这么打定主意,趁着帮手还没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立即抽退。 忆无心愣愣地看着身前的黑白郎君。 他何时来的呢?等她发现,他已在眼前了。 「黑……」 黑白郎君没有多说,只将指尖压在她唇上,轻轻地,阻了她要唤出的名字。 忆无心摇摇头,急忙道:「……水下、有人!」 她觉得自己用了大力扯住黑白郎君衣袖,结果他衣由指尖滑开,竟是连勾也勾不住。 「这周遭,活人只三。」黑白郎君瞥眼对方离去的方向:「现只剩妳我。」 黑白郎君来了,却还是……没救到吗? 心中一沈,药性使然,整个身体无力下滑。 红瞳凝视着她,倾身扶住她腰间,另手指背滑过颈子,捏着下颚把她的脸给抬了起来:「妳倒是会惹麻烦。」 忆无心扁扁嘴,「我只是路过……」 「黑白郎君不听借口。」一把将人抱起往大路走去,黑白郎君心中有所体悟。难怪到了新地方要先找名医,敢情是为了可能会惹下的麻烦预先准备啊! 于是忆无心中午才直的出去,晚上又横着回到葛老大夫的怀善堂。 她觉得有点丢人。不是因为看大夫,而是被黑白郎君打横抱着走过好几条街。这人对旁人眼光视若无物,忆无心着实体会到什么叫货真价实的过眼不入心,我行我素,高人! 「这是普通的软筋散,会让人内力不聚,四肢发软。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功效。」葛老大夫诊视了会儿,缓缓说道:「先给妳一颗解毒丸,吃下后半个时辰就能动了。」葛老大夫回头从药柜找出解毒丸,让忆无心服下。 「再开两帖药给妳,早晚服,连吃两天。我没下猛药,猛药伤身。」写了药单交给一旁等着的小药童让他到隔壁抓药去,医嘱还没完:「这两天手脚还是会有麻痹感,药是让妳慢慢把毒性尽祛,没事不要多吃,药也不是多吃就好。」 「……知道,谢谢……葛大夫。」忆无心轻声道谢,说话还不怎么利索。 从头到尾杵在一旁听风望月一副没他事模样的黑白郎君此时终于靠近诊床,把人抱起前没半声知会,直接将还无法动弹的忆无心扔上不知何时出现、停在怀善堂门口的幽灵马车,车帷一盖人又转身走进医肆。 忆无心心里约略有底黑白郎君去做什么,然而她却很难想象,黑白郎君生平最厌恶这种琐碎小事不是? 她还在胡思乱想时黑白郎君已然回转,药包随手扔在她身上,幽灵马车随主人到来,马蹄哒哒前行,一转眼随即回到投宿的旅店。 只能任黑白郎君摆布的忆无心于是历经被扔上床不管、被扔在房里不管、看着黑白郎君出房又进来,连喝了三杯茶以后移身坐上床沿狠狠捏了把她脸:「麻烦吶!」 「呜。」动弹不得只能任人欺侮,忆无心觉得一开始被抱着游街摆明着是黑白郎君的报复,欺她脸皮薄怕人看。明明回客栈时他就记得有幽灵马车存在,带她去看大夫那段路还比较长吶! 「哼。」欺负弱小不是黑白郎君的兴趣,纯粹捏个两把缓解一下做了那么多杂事的闷气。「说说妳看到了什么才把自己 搞成这模样。」 这句话说得她好像专惹麻烦似,忆无心要有力气吱声的话,肯定认真反驳几句。 原来这就叫形势比人强,呜。 「我看到……那人沈东西入水。」 「什么东西?」黑白郎君稍稍移了位置,倚坐在她身边的床头,正低头看她,声音温沈如水。 「像是个人。」对上那双此时红得平静的眼眸,她说。 凶案现场么?当时景况黑白郎君并未看清。或说,他抵达时忆无心已与对方纠缠上了,前因为何他确实不知。 唯一确定的是,若被沈水的是个人,肯定在沈水前就死了。 「妳没救成。」淡淡的口吻陈述事实 「能力不足……要再精进。」忆无心完全没有找借口,爽快地承认。 「嗯。」黑白郎君点点头,只应一声。像是把要问的都问完了,没再开口。 过好一会儿直到忆无心觉得虽然动得勉强,但自己总算能动了,店伙计时间也抓得正巧,就在这个空档敲上门:「大爷,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请进。」她说,挣扎着想起身,黑白郎君指尖一推一挑,忆无心继续看着床顶,床帘落下,而他人已经去应了门。 店伙计端着一个碗进来。 这杀神似的一个人站在房中央,店伙计把药碗摆上桌的姿态说有多恭敬就有多恭敬。他还不至于不知道放下的床帘意味着不想让人看,要退也是轻手轻脚、眼睛绝不乱瞄。 端碗药汤上来罢了,没什么事,店伙计要退出门口之际,想到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开口:「对了,大爷……」 黑白郎君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略扬,「嗯?」 光这个应声就够店伙计心跳快个几拍。没办法,掌柜的这两天不断对他耳提面命黑白郎君有多凶残,要他务必把人伺候得舒心,搞得他现在看到黑白郎君人就一惊一乍的。 「刚刚有人来打听咱们这里有没有一个男人带着个女孩儿家住店。掌柜的说,不知道跟您有没有关系,向您通报一声。」这间客栈的掌柜是个明眼人,知道武林道上绝不能得罪的人,黑白郎君妥妥的就是一个。你说得罪正道支柱什么的,人家也会自持身份,不会因为一点小龃龉对付你;得罪黑道恶人,至少还可以向正道人士求庇护。 万一开罪了黑白郎君这喜怒无常、只凭心情办事的主,怕是白道和黑道都 不会想管这恩怨、更怕他反手把拍人成渣,想找谁庇护都来不及。在掌柜的心里,黑白郎君这人就是这么霸气。 阴阳扇摇了摇,点头,「嗯。」 有回应,不过看起来要赶人了。店伙计看着缓缓摇动的阴阳扇如是判断,赶忙一欠身将门带上,能走多快是多快。 「呃……是药吗?」缓慢翻身,忆无心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笨重过。耗去许多力气,她才伸一只手出床边,然后又被黑白郎君拍回去。 忆无心现在简直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她想了想,决定就在床上当一摊烂泥好了,当烂泥感觉比较轻松。 黑白郎君撩开床帘,忆无心侧身躺倒,任君摆布的模样有些自暴自弃。他嘴角微微勾起,拎着人后颈坐起,手上药碗凑到她唇边,「药喝了就睡。」 忆无心本想捧起药碗,要由黑白郎君手中接过。 ——好沈! 才那么下她立刻知道自己不自量力。药碗晃了晃,下一瞬,黑白郎君覆上她手,承住那碗。 她抬头看,他什么也没说;她才知道,他原本就没放开手。 手在他掌下,指尖轻移。每一动,都牵引他调碗,让她方便饮下汤药。 好不容易喝完,感觉头顶被揉了下,忆无心无奈地发现自己又继续对着床顶看,眼角只来得及瞥见黑白郎君背影。 才喝完药,让她坐一会儿也好啊…… 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想起当日黑白郎君身中网中人邪毒,在北竞王府中疗养时,她一匙匙地喂药;那时那刻,忆无心怎么也没想到会有风水轮流转的一天。 手背上,体温熨着体温的感觉仍在。 ……感觉不坏。 作者有话要说:求回应啊!没人理我好寂寞!! ☆、第 16 章 ※ 月色寂白。 夜半醒来,身侧有人。 她稍侧首。 黑白郎君人在她身旁外侧床头,倚坐床头。一缕白发顺胸膛而下,几乎就要垂落她眼前。 双眸未开,呼吸绵长。像是真的睡着、可又像是假寐。 她又转向另一侧。 阴阳扇斜摆在枕边,平常持扇的指掌,就那样轻轻放在她肩上,一种环护的姿态。 于是她又转回原本那可以仰望他面容的方向。 他的手较之于她,很大。只是这样搁在她肩头,指尖便已触到暧昧的位置。 在细想之前,她已抬手抓住他指尖。 动作很轻。她不敢惊扰他。 轻轻底,想将男人的指尖从胸口隔开。至少,不要让他发现,她一瞬间如擂鼓加速的心跳。 可是她左思右想,不晓得该把男人的手往哪儿移好。 于是她翻了身,勾住他的指尖、盯着那只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勾着他指尖,又迷迷糊糊睡去。 「……」黑白郎君醒着。 当然是醒着的。就算本来睡着,也醒了。 默默由少女柔软的指间抽手,滑过她披散的发丝、停顿于半空之中。 他低首,凝视再度沈睡的忆无心半晌;还有她手上包扎起来,微小的伤口。 最后他的手,落在枕边。 是可以感觉到她体温的,些许的距离。 ※ 寅正二刻,七月的下半夜。 此时晨光已在天边微微,即将破云而出。 忆无心身体依旧无办法很麻利地动作,婴儿学步似跟在黑白郎君身后,不过软筋散效力确确实实在逐渐退却。 黑白郎君正往昨日那水潭而去。 至于为何如此之早?单纯地睡得早也醒得早罢了。 到昨日忆无心遇袭处,他缓下脚步,围着水潭四周缓缓踱。忆无心在水潭边往下望,像是想看进水里。 风吹,草动。长草摇曳的簌簌声,掩去某些动静。 黑白郎君一顿。 他窜身揽过忆无心、顷刻间人已飘出三丈,一掌往忆无心原本站的地方轰去。 忆无心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黑白郎 君夺人似的掳离原地,就看见有一道影向自己本来站的地方扑去、还有三道影扑向了原本该是黑白郎君的所在。 可黑白郎君动作太快,只一闪神的时间,那些黑影已被他一掌碎成肉泥,连惨叫都未及发出。 她双足尚未履地。 足尖点地之时,她还被黑白郎君扣在身侧。这约莫是黑白郎君看在她依旧行动不怎么便利的一种处置方法。忆无心十分意外,她早做好被直接扔到远方的心理准备,前车之鉴多着呢。 但是现在,她很努力地尽量做一个不干扰到黑白郎君的……包袱就是拖累,嗯,她决定当自己是个挂饰。 又有几个黑影由草丛爬出。 天色未明,黑白郎君依旧看得清楚。那几个黑影是人,但他不会称其为人。 黑白郎君放开忆无心,说:「用妳的绝招。」。 猛然得了指令,没多想,催动焚石灼,黑白郎君右手按上她后心,澎湃内力涌入。 至此尚未结束。 焚石灼火焰汹涌而出,忆无心只听黑白郎君冷哼一声,「暗器之流,黑白郎君还不看在眼里!」 身后黑白郎君击出另一道掌风,灌入她体内的内力未曾减弱,火焰将数道黑影烧得一乾二净,只余飞灰! 她立刻转过头,只发现黑白郎君望着不远处,神情还是那样淡然,方才几个瞬间的战斗尚且不够激起他的战意。或许,连打发时间也说不上。 忆无心没有看到的事,在黑白郎君眼中再简单不过。 那些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隐在草丛中朝他与忆无心扑来,第一批让他一掌给碎了、第二批他让忆无心用焚石灼烧灭,内力灌入她体中之际,有暗器朝他袭来。 他认得,那气息,与昨日伤忆无心的是同一人。 可,南宫恨若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几枚暗器击倒,岂又有今日狂名赫赫的黑白郎君? 于是他一掌挥去,甚至还留了力。原本习惯出三分力道、现只出了半分,没把那人当场碎成一滩肉泥。 他手段狠厉,却非无心人。 为了了解忆无心到底惹上什么事,黑白郎君只得暂且收敛。这事不符他脾性,而且麻烦。幸好黑白郎君向来能屈能伸,一点点麻烦,忍得。 他端着正正经经的表情,低头狠狠捏了正好仰头看他的忆无心的脸。 「???」忆无心闪 不开黑白郎君的手,无端被迁怒,她用力瞪黑白郎君,满脸委屈无辜。双手捉住男人强壮的手腕,左甩、右甩,不管往哪边避,都落得一个徒劳无功,只能被捏到黑白郎君解气。 然后他一言不发迈开脚步,她继续跟在后头。 天色渐渐透白。 黑白郎君素来不喜多余问话,尤其是对他而言半点称不上对手的对象;阴谋诡计,更是无法快意恩仇。谋定而后动、诱人落入陷阱,更是麻烦至极。 昨日若自己没到,也许她就此香消玉殒,而且还是被那种阴招放倒,简直不可饶恕。 事情发生时天色昏黑,看不清楚他的面目,是一个偶然。也因此,要让人再寻来,他便没让忆无心把自己的名号唤出口。 黑白郎君这四字,足以吓跑多数人。 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使这么一点点小手段,还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 黑白郎君走到偷袭者面前。对方摊在地上,无法动弹。 ——正确说来,黑白郎君站在他头部一侧,微微低头,由上而下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只要再一抬脚,就可将他的脑袋采成一滩血浆碎骨。 天边微光已足够看清来人相貌,男人身后站的是昨天那个女孩。一看到居高临下睨视着他的那张脸,那人简直要崩溃。 「黑、黑、黑白郎君!」怎么会是他! 猛然一翻身、连滚带爬,身上肋骨让人拍断好几根的痛楚都给忘了,只想逃离这个武林中作风凶残闻名的杀神。 「嗯?」淡悠悠的一声,没再多了。 那人再不敢动一下。 「是你,支使那些东西攻击?」 「是……」 「一时兴起、或有意为之?」 「我、我……我也是听命行事,阁主说……发现秘密的都得死!」那人抖如落筛,「如果知道是黑白郎君,再给我十条命我也不敢动手!」 黑白郎君淡淡看忆无心一眼;忆无心看回去,会意摇头。 黑白郎君心想,忆无心充其量只发现埋尸现场,算什么秘密,毫无刺激可言。 罢了,他也没有兴趣,于是续问:「昨晚,是你在四处打听吾等?」 「不、不是我,我……不敢!」连声否认,他才不做这种打草惊蛇的事! 「哦?」 黑白郎君之所以为黑白郎君,只要一个字就能让对方屁滚尿流。 「真的、真的!」疯狂摇头,「我真的只有……在这里等着人来而已!」 「嗯。」点头,黑白郎君问完了,一指忆无心,直接说出结论。「你从头到尾,没见过这女子。」 「……呃?」那人一时反应不过。现在这状况……是要饶了他吗? 略显不耐,「本郎君没兴致再讲一次。」 「是!小的……小的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感谢您不杀之恩!」 一挥阴阳扇,「走。」 肋骨断裂的伤剧烈疼着,但只要能留下一命,这点疼算什么。 那人拖着身体跑了,黑白郎君没有尾随去确认对方从何而来的兴致,就着大亮的天色瞥瞥潭水边。 焦炭、黑灰,干枯的草。 忆无心注意到黑白郎君极为难得地瞇了瞇眼。 「有什么不对?」 「……」解释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黑白郎君如是想。 他指向生长在水潭边一处的植物,约有膝高,乍看之下就像是普通野草,细细的茎上挂有小小的花苞。忆无心还有印象,那是昨日她看到尸体沈水的附近。她本想自己走过去,还没有什么大动作,人已让黑白郎君扣住腰际,半拉半拖提了去。 蹲下近看,草茎上有紫斑、花苞紧闭,除花萼部分一片赭红,那草普通至极。而忆无心也直接把感想说出口:「看来很普通呀?」 黑白郎君道:「此物为月影,要用尸养、却也不能用尸养。二十年一开,花色紫黑就成功了一半。花枯结果,名为血影果。食其果,可成神功。」 「这么神奇?」搭上黑白郎君朝她伸过来的手,一拉起身。 「哼。」黑白郎君轻哼。他天赋绝佳、同时也是苦练而成的人,对一步登天之事颇看不起。 「要用尸养、却也不能用尸养……什么意思?」 「这句话,故弄玄虚罢了。」他在潭边走了几步,「看来,养的人用浸了尸体的潭水浇灌……一股尸臭。这潭里,沈了肯定超过十数人。」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今天的黑白郎君特别温和,忆无心拉着他的手想。「偷袭我们的……是人吗?」 「已非人。」他淡道,「那是吃了血影果的人。血影果乃剧毒,食之气力与速度大增,面起紫斑,半 日内神智全失。一个月后,全身干枯脆化而死。」 忆无心一听,狠狠皱眉。为了追求所谓的强,真值得用这种邪门歪道把命都赔上?黑白郎君未注意她心思,续说:「当然,也许种植的那些人,有某些方法操纵他们。」 「……逃走的那个人如果昨晚用吃了血影果的人偷袭我,也许我就……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忆无心对自己的斤两很明白,实力差距不大,她对上一人两人还可应付,但若有暗处的算计,她多是吃亏。昨日的软筋散,就是血淋淋的例证。 黑白郎君不以为然地道:「他单独对付妳足够了,何苦节外生枝。」 扁扁嘴,忆无心决定无视这句话。黑白郎君肯定真心这么认为,聪明人是不会自取其辱的……。 「都看到这些人的下场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种。」她半是感慨、半是自言自语。 「黑白郎君岂能明白愚昧者的想法。」他也懒得去懂。「这些东西全没用了,烧了罢。」 她转动七彩云珞,火焰朝那些毒草烧去,没有黑白郎君的内力加成,火焰威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要烧些花花草草已经太足够。 眼见那些毒草在火焰肆虐下由绿转褐、由褐转黑,忆无心突然想到个问题:「你怎么会知道这么狠毒的东西?」 一问之下,黑白郎君的停顿,不必太过机灵,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好一会儿他才说:「写在武林运命录里的东西,本郎君自然知道。」 「武林……运命录?」 「一本我以为早烂了的书。」 ☆、第 17 章 武林运命录,斯文客所著,同时也是他的杀人标志。十多年前轰动江湖,引起阵阵血雨腥风。 忆无心还太年轻,年轻得不曾听闻。 而黑白郎君在说出这个尘封许久的书名后,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愿,忆无心只好把疑问暂且收着,先解决民生问题。 黑白郎君对于人多的地方,不喜欢也不讨厌,倒是麻烦能省则省。于是忆无心担下张罗早点的责任——这事黑白郎君他大爷是从来不做的——在早市上寻了会儿,找了个有桌椅的摊点了一屉三鲜小笼馒头,再到隔壁几摊去,点两个粢饭团。 她还站在摊前等着呢,就听不远处有人唤她的名。 「忆无心?」 这是不熟悉的声音。转头看,果真是不怎么熟悉,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是你啊。」她微笑招呼。 风逍遥对这次偶遇有些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他在中原认识的人不算少,路上遇到的机率应该也不算小。只是忆无心没有戴她的黑纱帽,让他着实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忆无心那张脸,他一眼掠过去觉得好像看到哪个熟人,定睛一瞧才发现俨然是罗碧和女暴君的合体。果然父母双方都是美人胚,生下来的孩子长得就是好。 虽然,他这个苗疆人讲那个强悍威武的苗疆战神藏镜人是美人好像有点怪怪。 「对啊真是好巧。」巧到还让他顺便看到黑白郎君耶。武林名人,必须围观。 抬起酒壶算是打过招呼,风逍遥一瞥就坐在不远地方的黑白郎君。若不是外表太容易分辨,实在想象不出眼前一派平和、坐着等吃的男人是武林道上任谁都要退避三舍的不世狂人。 很快收回视线,风逍遥想到他一路行来偶尔在市井间听到的细碎耳语,不禁对着忆无心问:「嗯,你们,一道的?」 「是呀。」忆无心从小贩手中接过热烫的粢饭团大方点头。 「哦……所以黑白郎君带着的那个黑衣姑娘就是妳喔。」 「为什么这么问?」 「跟妳说过我耳朵很好,我走在路上就听到有人在到处打听妳。」他眼睛也不错,有看到黑白郎君的眉头皱了一下,很小的一下。「正确来说,是打听黑白郎君身边的黑衣姑娘。」 「打听我做什么?」 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问妳啊。我才刚来哪会知道。」 「我暂时想不出来。」 「反正我告诉妳了,现在先借我打听一下别件事。」 「好,等一下,我先把东西拿给黑白郎君。」 「妳就让黑白郎君吃这个?」风逍遥非常好奇。忆无心手中两团圆乎白胖的饭团好平淡,他顿生一股画风不对的错乱感。 「他没有说不要啊。」忆无心满脸疑惑,不知道风逍遥为何这么问。黑白郎君除了太甜的东西不爱,完全不挑食,她给什么就吃什么。 「喔。真像……」帮丈夫张罗早点的小妻子啊。「没事,我在这等妳。」 那句话他吞进肚子里没说出来。风逍遥眼尖,有看见黑白郎君瞥他一眼。 就一眼,风逍遥便知道黑白郎君听得见他们谈话。 他也大方,朝黑白郎君扬了扬酒壶,意外换得对方微微颔首,虽然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风逍遥愈来愈有撞见什么武林大八卦的感觉。 忆无心回来得快,根据过去几次打交道的经验,他风逍遥将要问的事直接说了:「我现在在追查一个叫凤鸣阁的组织,他们灭了两个苗族村落。妳有任何关于他们的情报吗?」 「灭村——」忆无心低低抽了口气,连想都不愿去想象那情景。 「这事很严重,不知何时会有第三个村子遭毒手。」风逍遥快速说明事情来龙去脉。两个村子分别灭在一个半月与一个月前,地点都在万里边城附近。第一件灭村案发生时,铁军卫由生还者口中得知杀人凶手有好几个,每个人脸上都有紫色斑点。 发生了这种事,铁军卫格外加强戒备,终于在第二件灭村案发生之际,捉到所谓的屠村凶手。 凶手们同样脸上有紫色斑点,只能匍匐前行。有人的外表、力大无穷、速度极快……但铁军卫什么都问不出来。理由、目的,甚至是名字。 那些凶手在被抓到不久后几日,陆陆续续死亡。死法也诡异,死的时候,每个人都像风化的干尸般,一碰就碎。 铁军卫动用了情报部好几个人员,才查出中原也有类似死法的人,而那些人通常都伴随着一条、或者是多条人命。风逍遥接着进入中原循线追踪,费了半月的时间,才查出这个叫凤鸣阁的江湖组织。 苗人的作风,是血债血偿。可是铁军卫无意再次引起中苗纷争,风逍遥现在要做的,就只有搜集证据,然后将其犯罪的证据,交给中原的武林盟 主发落。 ——若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苗疆也不反对以私刑了结。 「我今早才遇到你说像那些凶手的人。」忆无心脸上难得出现凝重神色,道:「黑白郎君说,那些已不算是人。」 她依照黑白郎君告诉她的,同样告诉风逍遥,除了让黑白郎君若有所思的武林运命录。 「月影草、血影果……我知道了。」风逍遥记下忆无心提供的消息,这是个大线索,果然搭讪妹子除了赏心悦目外也颇有好处。停顿一下,他问出从刚刚到现在观察到的疑惑:「对了,妳受伤?看妳动作迟缓,以前明明很利落。」 「没有,」忆无心摇手,「昨天被暗算中了软筋散。解毒后会有一两天手脚酸麻,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你如果遇到凤鸣阁的人,要小心暗招。」 「多谢啦,妳也自己小心。」不过有黑白郎君在身边,要小心的恐怕是别人。风逍遥这么想,也学忆无心点两个粢饭团带走路上啃,摆摆手道别,不再打扰他俩人。 这样坐在一起,真的好像一对夫妻啊…… 离去前风逍遥再瞥一眼与黑白郎君坐在一道的忆无心,见她撩开他垂下的发丝,如此感叹。 边走边吃、拐几个弯,途经小巷,自诩耳朵很好的风逍遥又听到某些细碎耳语,有两道不同的声音正在交谈。 「听到没听到没?那姑娘的名字!」 「有,叫忆无心!」 到底是忆无心做了什么事惹来这些人到处打听,还是黑白郎君做了什么事殃及池鱼?风逍遥清楚,在江湖上没人会去打听黑白郎君,这人太有名了,根本没有打听的必要。 一个窜身,风逍遥已拐入小巷。 「唷。」风逍遥站在两人背后打招呼。「你们打听忆无心有什么用意?」 他是个很会爱屋及乌的人,忆无心既然是笨牛的堂妹,他关切一下是应该的。没错,这和想探听任何八卦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他实在是人太好了。 「你你你你是谁!」杂鱼甲大惊吓。 「……好人。」好人前头还有几个字,只是风逍遥嘴里嚼着饭团,讲话含含糊糊,听不大清楚。 杂鱼乙反应颇快,「没有我们没有任何用意,单纯好奇!」 杂鱼甲一听,猛力点头附和,「对,好奇!那是黑白郎君耶!对女人没兴趣的黑白郎君带着一个姑娘,而且还亲亲密密的! 」 「一定是他的女人!」 「对,没错!女人!而且之前他们还牵手!我们有看到!」是真的! 「嗯——」牵手吗? 风逍遥啃饭团思考,他觉得那两人应该还没到那种程度。可是,牵手耶?笨牛之前和霜姑娘、王上的三角关系在苗疆闹得沸沸扬扬,事后他问了笨牛,那两个人两情相悦归两情相悦,可连牵手也没。 忆无心和黑白郎君竟然比你们还有进展,笨牛你真是太失败了! 「你和那个姑娘有关系?」杂鱼甲反客为主追问。 「指腹为婚?青梅竹马?情人?分手的情人?」杂鱼乙则直接帮风逍遥提供选项。 这是什么见鬼的关系! 风逍遥听得整身寒毛直竖,「喂喂喂,再讲下去会死人。」 「情人的设定比较有趣……」 「那么有趣让你去给黑白郎君招呼几招好了。」然后还有藏镜人、不管说什么都会罩着忆无心的苗疆王爷千雪孤鸣;千雪孤鸣背后还有一个听叔叔话的苗王……前三个都还好,万一苗王心血来潮,在这种国政无关的风花雪月里来胡乱插一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被卷进这种修罗场,到时他包袱收一收就要准备逃亡。 「大侠看起来是姑娘的熟人,这种事还是要熟人去担当,大侠怎么称呼啊?」杂鱼乙撇得很干净。 「我叫……」风逍遥饭团嚼嚼,坚决不淌入这浑水。「我又不是笨蛋,告诉你们,我不就中招?」 「没的事,就只茶余饭后一点点小谈资嘛!」 那你们自己下水不是更好?风逍遥给杂鱼甲乙一顿白眼,道:「你们,妨碍别人的恋爱会被马踢死啊。」他想了想,得出如此结论,也不再管那两人,自顾自走开。 「他刚说什么?妨碍别人恋爱?」 杂鱼甲乙面面相觑。 「才没有,咱们八卦门只会在事实上加油添醋!」 「可是他们在谈恋爱了耶?」这是亲友提供的最新消息,必须更新! 「那下一步就是肚子里该有了!」 「说的是!」 ☆、第 18 章 ※ 黑白郎君是一个很会勉强自己、打架之外极少勉强他人的人。 忆无心有时会想,这确实是一种体贴。 若不体贴,他也不会因为她而在合潮镇多留几天。 软筋散解后的第二天,忆无心手脚已经无酸软之感。其实,睡过一觉以后仅仅动武勉强,日常小事可以行动自如,没有妨碍。黑白郎君也没问她感觉如何,就说再留几日。 忆无心原本以为黑白郎君还有什么情报想要查探,可他出门带上她不过港边看风景、在客栈内除了每日固定的打坐行气,黑白郎君整个人悠悠哉哉,还自行从她随身的小行李中拿起书来翻看。 黑白郎君看书不快。 一本灵界最基本的五术基础,他坐在窗下看了整整一个白日。 黑白郎君看了许久的书;忆无心看了许久的他。 有些事,只是不曾意识。而当确切意识到时,她看向他的目光,开始有了变化。 他眼帘半垂,睫毛浓长、五官端正刚毅;视线若往下,两襟间肌理刚劲勃发,翻书的长指指节分明。 蓦然她想到前些天夜里,他睡时搭在她肩头的指掌,指尖就压在女孩儿家柔软的胸上。 她没有任何厌恶之感,只是有些羞赧。 ……于是她明白,在她心底,他有那么点不同了。 她依然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于此同时,他也是个男人。 一个,会让她心头扰动扑腾的男人。 忆无心就这样看了他很久;而黑白郎君也就这样让她看了很久。 突然一个回过神,忆无心发现,当书的厚度只剩下一半时,黑白郎君每翻过一页,周身自有灵能涌动,时而风雷、时而冰火。 坐在床沿看他的忆无心瞬间傻了。 灵能变换的顺序,恰恰就是书中术法招式的次序。 哪有人看个秘籍连带把灵界五术基础顺便练完的!这天赋简直非人! 当然忆无心明白,术法首重结精、练气与守神,此原理与内功类似,讲求心坚与自身所蕴的能量;她更明白黑白郎君这等的高手,静心凝气随手拈来。可就这样把她练了大半年,好不容易练完而且不是每项都熟练的五术基础一日解决,实在太过逆天。 对于忆无心的愤慨毫无所觉,黑白郎君静静地翻过五术基础的最后一页,将书合上 。 术法与所有的功夫一样,同求阴阳化万物。对于同时具备阴阳功体的他,入门不难,可终究系统不同,还要佐以咒语、符箓、手决、阵法或步法,黑白郎君自觉个性与啰唆的东西不合,难以大成——也没有兴趣大成——于他,知道个原理便差不多,毋需再进一步。 尔后他慢悠悠站起,把书塞回床边忆无心的小行李中,顺手随意得好像那就是他的行李一般。 忆无心突然伸出手捉住他袖口;黑白郎君淡淡瞥她一眼,手一抬,宽大袖口便从她指间滑开。 忆无心不放弃,一招引雷术法朝黑白郎君身上拍;黑白郎君才往上抽的手瞬沉、袖袍一带一滑,七彩云珞已落他手。忆无心的出招也被带离原本方向,小小的雷光随即往床柱招呼去。 说忆无心太弱有些冤往她,终究黑白郎君太强,两人实力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看来还行。」黑白郎君对床板上小范围的焦黑品评,丝毫不问忆无心为何突然出手。 忆无心颓丧地往旁边倒去,她在黑白郎君手下连普通的对拆一招也走不过去,在黑白郎君眼中,她约莫和路边的小杂鱼一样吧?「实在太弱了,我要更努力练习。」 倾身提起她软软垂下的手,像提个吊线木偶,「想成为黑白郎君的对手,妳得练不只十年。」 「我只想,不要成为你的负累。」定定凝视将七彩云珞套进她腕间的男人,忆无心讲得真诚,黑白郎君看她,却是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一个必须要有响应的话题,忆无心自顾自截断后续,从床上爬起,「黑白郎君,接下来你要往哪里去?」 又顺手从忆无心的小行李里头拿了另一本书的黑白郎君坐回窗下,翻开书答道。「这问题该由本郎君问妳。」 「我?我想追查凤鸣阁……」 「以妳,不过送死。」他边看书边回,毫不客气。才看了几页,翻书的速度便加快许多。 「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一点点线索也好,至少可以帮助风逍遥大哥。」忆无心偷瞄黑白郎君拿到哪一本书,他几乎是用看五术基础三倍以上的速度在看。 一看清书名,忆无心突然就悟了。 五术基础看得慢,是因为黑白郎君边看边练,也许还顺便悟招;但现在他手上拿着本不必费神思考的闲书,看过翻过就算,速度自然不同。 那本书她向剑无极借来以后,压在行李 最底,都还没有空拿出来看呢,从黑白郎君没有表情的脸,也看不出有不有趣。 黑白郎君道:「只论追寻线索,妳应有自己能做到的事。」 忆无心坐在床上双手抱膝,思考了会儿。 这些日子以来的魔祸人灾教会她不少,善心之外、适时退缩也有其必要。而与黑白郎君相处,她理解到:人必须靠自己,且自知自己的极限。 想要倚赖别人、甚至勉强他人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最后承受苦果的终究是自己。 不归路的景象,她绝无意再看一回。 那是她强求得来的苦果。而她不愿再尝。 「我想,既然我实力不足……先打听凤鸣阁是什么样的门派,避免正面接触吧。」她点头,做下如此决定。黑白郎君不置可否,继续看书。聪明的孩子,不必提点太多;愚钝的蠢人,他更没兴趣费神。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道:「明早离开。」接着合上书,抛上床。 黑白郎君扔得准,忆无心看著书在身旁落下,而黑白郎君淡淡评论:「此书于妳无益,不必浪费时间。」 「这本是剑无极大哥借我打发时间的……」她翻开封面,作者吴门徐昌龄的署名写在那儿,只翻开头页见书名作者,还看不出内容是什么。可她记得,她向剑无极借的明明是《搜神记》,是拿错了么? 「离他远点。」 黑白郎君这句话的语气有忆无心显少听到的斩钉截铁,站起身,径直走出忆无心房间,徒留她在房内满头雾水。 「……咦?」 ☆、第 19 章 隔日清早幽靈馬車又繼續擋路者一律撞飛的飆風行程,目的地是憶無心想了又想,最後選定可以打聽消息、又有人可以指導她術法的魔門世家。 黑白郎君對這個結論沒有意見。 他與憶無心同行時素來自由放任,憶無心要去哪,只要不是什麼無趣之至的地點,黑白郎君大多只會點頭隨她心意。 而且……此時此刻,黑白郎君認為魔門世家並不是一個太壞的選擇。 武林運命錄內寫的東西並非罕見,卻也非隨手可得,會照著裡頭內容養血影果的人,無論目的如何,絕非懷有善意之人。否則月影草養法多樣,何苦選最歹毒的那種。 他有離開的必要。 ……也有,不能離開她的理由。 魔門世家有燕陀龍在,只要憶無心不亂跑,燕陀龍至少可護她無憂。 燕陀龍看到幽靈馬車時心想無事不登三寶殿,黑白郎君鮮少與魔門世家打交道,不知此次來為的是哪樁。結果他見憶無心款款而現,莫名心中頓生八卦坐實、對象實在堪慮之感。 「燕陀龍前輩!」 「無心啊!前兩天我才想到妳,想不到妳現在就出現了。」 那個傳言中和黑白郎君出雙入對的黑衣女子還真的是妳! 同樣都是八卦,燕陀龍深覺憶無心這邊比『俏如來為保中苗和平,要雪山銀燕和苗王蒼越孤鳴結親』這個傳言還驚悚幾倍。 ——畢竟,憶無心這方可能不是單純八卦啊! 「前輩,我想向您打聽一些事。」憶無心依舊先讓長輩關切一番才切入正題,「您知道鳳鳴閣這個門派嗎?」 燕陀龍多瞧了在旁默不作聲的黑白郎君兩眼,對方對著應是等待的行為只搖搖陰陽扇,面上沒有他最常出現的不耐表情。 「鳳鳴閣喔,這是一個不到二十年的北方門派,半大不小,一直都很安分,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講的地方。」燕陀龍頓了一頓,「啊,他們的閣主好像去年病死了,是一名女弟子繼任。聽說新的閣主很有野心,也許會有什麼大動作。」 搶在憶無心之前,本在旁默不作聲的黑白郎君不知何時站到了憶無心身後道:「五年內中原有何門派門下弟子失蹤、抑或稍有名氣者,急病而死且發喪不供瞻仰,以及不發喪匆匆下葬?」陰陽扇搖得極緩,「還有在這些人死前,鄰近有人死亡而不知兇手的。」 原本燕陀龍 的習慣,會在回答之前多來句『你問這個要做什麼』,不過眼前的人是黑白郎君,他極明智地收回那句習慣用語。「你這範圍就大了吶。我印象中是有一兩個門派突然急病死了好幾個人,找不出病因;還有的是附近村落有人死於非命,接著就像你說的,門派裡的中堅份子暴斃後不發喪匆匆下葬。」 魔門世家不是情報組織,燕陀龍全憑印象說。幸好黑白郎君問的不是太枝微末節,他往腦袋裡挖,近幾年還真有這麼些事。 黑白郎君點頭,搖扇的手背身,明顯若有所思。 江湖上許多陰謀詭計,有些不見得能串在一起,他並非需要詳細情報,僅是估量某種可能性。 一個血影果可做的事太多,可利可用,更可誘。 江湖鬥爭,太多可能、太多心思,使他厭煩。 他幾乎是無意識低頭看身前的女孩兒,眉頭已然蹙起。黑白郎君那殺氣漸溢的眼神讓站在憶無心對面的燕陀龍看得一顆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黑白郎君要是在這裡開殺,他燕陀龍活了幾百年也沒有自信可以擋住他。 正在燕陀龍膽戰心驚之際,憶無心一個後退,整個人退進黑白郎君懷裡,沒戴紗笠的後腦還恰恰好撞上他胸前。 或許正是這樣的偶然。 黑白郎君乍然拉回遠颺的神智,殺氣瞬散,單手搭上她肩,「站也站不穩嗎。」 是黑白郎君平常的語氣。憶無心知道這話沒有任何意思,這件事也沒有讓他心情不好。 仰頭看他,咧出笑:「不好意思啦,我不小心後退撞到你了。」 若要燕陀龍說,憶無心會一退便撞上黑白郎君,純粹是因他倆站得太近。 太近便罷,他倆卻沒有任何拉開距離的意思;憶無心撞上黑白郎君後,他們確實拉開了一點距離。問題是,在燕陀龍印象中,這距離對不喜旁人近身的黑白郎君還是太近,簡直不尋常到了極點。 憶無心道:「我好像沒有什麼要問的了。」 「妳無能應付,精進自身為先。」黑白郎君答得直白。 憶無心點點頭,很聽話的模樣:「喔。我會的。可是要能和黑白郎君一戰,要花不只十年耶。」最近黑白郎君情緒起伏愈來愈平淡,莫名地她就是想拿他的話出來說嘴,看是否能讓他有點不一樣的神情。 ……武林道上總說,有幾個人你別去惹,黑白郎君妥妥的就是其中一個。 他不見得會要你小命,但肯定會弄得你腦袋當機,不管是嚇得怕得還是驚得。他有很多招,可以讓你各種意義上的說不出話來。 於是,黑白郎君低頭,與她眼神交會。眉目間,沒有平日的肅殺與冷厲。 若能這樣捨下,想必能可重回孑然一身的快活;過去未曾牽掛、未來未有牽掛——若真捨下,黑白郎君必是如此瀟灑。 可,坦然接受自己將這女孩擺在心上同時,在意也生了根。 身側,一寸一寸容她近身。任何的碰觸與接受,皆是隨心所致。 正如他畢生所求,不過隨心而已。 黑白郎君,從不是個不明白之人。 向來高亢激昂的聲音,此時此刻,一反常態,放低的嗓音溫醇柔和,「讓黑白郎君不需牽掛妳即可。」 他聲,就似那回她吻他時那柔軟的調子。 他手,在她頰邊,不曾碰觸,卻溫情脈脈底像是愛撫。 憶無心腦中轟然一聲,瞬間手足無措,什麼話也想不到。 臉上有被逼出來的熱度,吶吶點頭,只說得出這麼一個字。 「……嗯。」 ☆、第 20 章 燕陀龙深以为自己不该在场……看样子,黑白郎君也没当他在场。 然后燕陀龙很好运地没在今日被罕见的刺目场景搞得失明,因为黑白郎君的招牌笑声下一刻随即出现,嫌自己还不够破坏气氛似的扬长而去。 忆无心对黑白郎君这样的举动,很习惯。真的,就连他走前扔下要她留在魔门世家的命令句也很习惯。 忆无心不习惯的是那个对她温和低语的黑白郎君。看着幽灵马车绝尘而去,她拍了好几下脸颊,想把脸上热烫的温度散去。 「无心啊。」燕陀龙慢慢踱过去,他还没瞎,看得出两人间有那么一种懵懂暧昧,尚未真正明确。他没打算问。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跟本龙说说妳为什么要追查那个凤鸣阁。」 「啊,因为我自己遇到,还有风逍遥大哥……」忆无心约略叙述她在合潮镇遇到的事、以及风逍遥给她的讯息。重点的血影果她也没漏。稍停顿,忆无心思及黑白郎君曾吐露说的隻字片語组;「燕陀龙前辈,你有没有听说过《武林运命录》这本书?」 「有、当然有。有一阵子这本书在武林中还满有名的吶。」作者不跟妳很熟吗?燕陀龙想归想,还是很亲切地解释:「我记得《武林运命录》曾经离开过斯文客手中一阵子,魔门世家趁这机会弄出了抄本。妳想看这本书我可以找给妳看,可是这本书没有什么用啊,里面杂学太多,易经卜筮、奇门遁甲、医学药理和武功秘籍都杂在一起,东西不能说不对,可是什么都写一半,很容易被误导。」 「……不能用为什么还会有名?」对于未曾经历那年代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个直白又简单的疑惑。 「照理说这东西实在太久远,年轻一辈没多少人知道,妳是从哪里听到这本书?」 「黑白郎君说……那是一本他以为早烂了的书。」忆无心覆述黑白郎君看似随意、实则若有所思的话语。 「我还想说妳年纪轻轻怎么会听过这本书,原来啊。」想来黑白郎君也未曾向忆无心解释那到底是什么吧。是啦,黑白郎君这人从来不多嘴、也不热心。他会这样带着忆无心就足够让人诧异了,何况多费唇舌解释他自己早扔掉的东西。 燕陀龙对小辈比黑白郎君亲切多了,他解释道:「这本书的作者斯文客,在十多年前的武林中,他是第一流的阴谋家,《武林运命录》就是他的杀人标志。书的内容根本不是重点,魔门世家帮单纯为武林做个记录才收这本书。而且这书现在已 经完全没有用啰。」 「斯文客死了?」江湖人去去来来,这也不无可能。 「唉唷,他活跳跳的哩。斯文客就是现在的黑白郎君啊!」 「……前辈,我没办法想象。」忆无心很惊讶。非常惊讶。她印象中的的阴谋家……应该是像北竞王那般吧?忆无心对北竞王没有恶感,即便她知道前阵子苗疆一连串的动乱源头。她对北竞王这人的印象除了对方曾答应救治黑白郎君、对她很温和有礼外,更多的是在黑水城中,金池阿姨寂寥的身影。 「确实和他现在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但妳这小娃娃不要以为他无智啊,他真有心,不必动武,就可以让人自陷死路。虽然一掌打死对黑白郎君更简单。」 「我只是觉得……他不喜欢阴谋家那些迂回的东西。」忆无心这话,说得客气了。 「现在的人应该认为黑白郎君是直来直往、用哪里有强手这种理由就可以□□弄的个性。不过为什么没有人会想操控黑白郎君妳想过吗?因为,纵然可以投其所好控其一时,却无法完全预测他的下一步会不会转眼破坏已经排布好的局面。」 「我明白。对他来说,什么善良、正义都是浮云,他做事有自己的标准。」这一点,在她一次次对他提出条件、求他援救胜邪封盾时已有体会。 他不毁网中人之约、也做到对她的承诺,善与恶在他眼中没有不同;所以他受三尊三掌救了胜邪封盾,内伤沉重之下对战网中人。 那回,忆无心得到极大的教训。她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身死也罢,都是自己的选择。 但她无法接受黑白郎君因她的请求,最终命危。 那一刻她后悔、恨自己为何如此不了解黑白郎君这人;恨自己弱小,要靠他来救才能保命。 所以后来,她学会逃跑、学会尽量不强求能力之外的事。 ……虽然她偶尔还是会很软弱地,在内心偷偷希望有黑白郎君的帮忙。 因为自己实在是太过弱小,要对抗那些侵吞中原的力量,她犹如蚍蜉撼树,微小得什么作用都没有。 「妳要知道,武林顶峰那是多少人拼死也要强求的位置啊,黑白郎君能屹立不摇这么多年,就足够代表阴谋诡计对他不是什么威胁。虽然他喜不喜欢动脑是另外一回事。」 「嗯。」忆无心很乖地点头。关于黑白郎君的新形象,她需要一点时间细细想。 因为, 她想更了解他。 想要知道过去如何造就现在的黑白郎君、想明白真正的南宫恨,究竟是什么模样。 燕陀龙没发现她的心思,只道:「妳还要看《武林运命录》吗?」 「我想知道血影果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好啦,咱们先进去,我要花一点时间来找。」 忆无心没有看到《武林运命录》的誊本。 燕陀龙说,《武林运命录》是本太片段也太偏颇的书。作为扰动武林的利器极好、作为阅读的知识,极差。于是他找了记载月影草的书给忆无心阅读,其中有农法、医书及药典。 认真看过才知,月影此种异草有数种不同的养法;种出的果实分为一年一结与二十年一结。 用水养,花开结果便是普通红色的果实,酸酸甜甜的,还可以拿来当零嘴儿;以雄黄酒浇灌,结出的果实色白,有助运功行气、活络气血,要成神功是不大可能,倒是可以食补来强身健体一番。 至于血影果,必以尸养,果实二十年一结,色黑。正因养法骇人,才有血影果之称。 至于吃下血影果是否能真成神功?如果只余半日的神智也算是神功大成,那么,确实能成。 忆无心坐在藏书阁里看得认真,燕陀龙见她认真便不打扰,到正气山庄走踏时,顺便通知俏如来武林里出了血影果这事。不管后续如何,身为武林盟主,这事儿俏如来总该知道,最少心里有个底。 ※ 风逍遥从忆无心得到血影果线索后,往此处留心,还真让他在某个山坳找到种植血影果的地方。 他边喝酒边守株待兔了两天,正考虑该不该继续浪费时间,便让他等到意料之外的人。 「你说,合潮镇的让黑白郎君给毁了?」 风逍遥隐在稍远处的树上,他跟忆无心说耳朵好不是骗人,为了偷酒练出来的耳力是真的不错。 耳中听见的是个女人的声音,配上对话里的称呼,风逍遥没想到自己一等便等到大猎物。当然了,他眼睛也很好,随时都要从铁骕求衣眼皮子底下溜,眼睛不尖不行;虽不是负责铁军卫的谍报,但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可以派上用场。 「属下无能,请阁主恕罪!」讲话时呼吸粗重,身上可能有伤。风逍遥猜,这人大概是前些天在合潮镇被黑白郎君吓破胆的倒霉鬼。 那人半跪在一个女子身前,女 子身后站了四名看似护卫的男性。 她看起来年约三十五、六左右?一身艳紫裙装却是妇人打扮,风逍遥瞬间想到女暴君,同样也是一身紫的女人,很久以前还有个万毒美人的称号。 「……罢了,别说你,天底下哪有几个人能奈黑白郎君何?」女子叹道。「你眼所见,只有黑白郎君一人?」 「是、是的!只有他一人!」 不是还有忆无心吗……风逍遥自然不知那人受了黑白郎君的威吓,心里纳闷。 「我听说他身边带着个姑娘……看来是空穴来风。没死算你运气好,他饶你一命,我自然也不好杀你。」女子幽幽道,言谈间对黑白郎君多有畏惧之意。 风逍遥还没探听到这帮人为何要对苗疆出手,倒先扯出和黑白郎君那细缕如丝的干系。 他不先妄论,目前听来,就是单方面的惧怕。 女子挥挥手让那跪着的人离去,有种不耐烦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听到另一个男声开口:「阁主,黑白郎君……就这么算了?」 「他不是有兴趣追查这事的人,咱们别和他纠缠。」 没错没错,风逍遥有同感,黑白郎君才没像他那么苦命要来查这事——不过他旁边的妹子有兴趣,还说不准他到底会不会插手呢。 「那么苗疆那边……」这正是他要的。风逍遥屏气凝神听着他们对话。 「在风尖上,别试了。知道确实可以操纵那些没了神智的人就行。」女子迈步要走,边交代身后四人:「接下来好好挑选有些实力的人……笨点的,让他们吃下血影果,方便咱们『使用』,你们明白……」 女子话语被旋风般卷到眼前的褐色身影截断。 无视对方众人错愕神情,风逍遥还是那张笑嘻嘻的脸,捕风已经在手:「我不明白,麻烦说清楚一点好让我可以跟老大仔交差。」 ☆、第 21 章 ※ 俏如来觉得,最近不太清闲。 和之前魔祸、人灾与墨乱什么的都不同,近日八卦满天飞,他心累。 苗王这人俏如来明白,温和宽容,对八卦自是不会挂怀,但他还真希望八卦有那么一点可能成真,把银燕打包送去苗疆可保中苗两届长久和平,他绝对很乐意。 另一个八卦听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 无心有了黑白郎君的孩子。 他乍听之时忍下好大一个翻白眼的冲动,某方面而言这比网中人成了自己的弟妹还要惊悚。(是的,这又是另一个八卦) 传言真真假假,他真不敢说没有这个可能。 总之,俏如来有些头痛。 看着在正气山庄与魔门世家两边跑、连自己是八卦中心人物的堂妹,开不了口问,他头更疼。 什么?凤鸣阁? 那东西有比藏镜人与黑白郎君打起来还可怕吗? 「大哥,你累了吗?」银燕从外头走入大厅,后头还跟了个人,见俏如来扶额,出声关切。 俏如来头一抬随即又摆出惯常笑容,「没事,银燕,找我有事?」 「风逍遥找你。」他指身后,风逍遥手中又是一个酒壶扬起招呼。 「风逍遥军长。」 「有个凤鸣阁……」然后他在身上掏掏摸摸,摸出一个小方巾包着的东西递给俏如来,「他们在苗疆杀人,这是罪证之一。」 「凤鸣阁。」俏如来接过风逍遥递来的东西,点点头,没有立即掀开方巾看里头包了些什么。「已从燕陀龙前辈与无心那儿听闻。这两日我请人去调查,近年来有好几桩急病而死的武林人士,都是他们下的手。」 俏如来稍稍解释,凤鸣阁似乎是先与特定对象套近,再让人无防备地吃下血影果。毕竟,若不说,谁也没想到看似普通的果子内中藏有剧毒。 吃下血影果的人会感觉功力暴涨,自是更相信凤鸣阁之人……失去神智的过程不知不觉,最后步上死亡一途。 数年下来,受害人竟也有好些世家子弟或门派中坚。吃了血影果的人死状诡异,葬礼时不好大肆张扬,急病而死、匆匆下葬的人因此多了。 「但我有些不明白,此事损人而无利己之处,为何凤鸣阁要如此行事?」 「这我知道,」风逍遥又要往怀里掏摸,顿了下才想到身 上只剩下捉人时顺便打劫的钱袋,这才缩回手续道:「他们找出了控制那些丧失神智的人的方法。另外,凤鸣阁之中某些高层之人,练有吸收他人功力的邪功。」 他指了指遥远的门外,「我运气不错,抓到三个人可以问。」要杀那还简单,要活捉……得费点力,虽然让那名阁主跑了,有三个活口也算大收获。 如此轻易生擒三人,在风逍遥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凤鸣阁杀了这么多人,背后该有某种大阴谋。不过,无论是功力或者目的,却都没有风逍遥想象中复杂难缠。 至于打草惊蛇嘛,对方既知苗疆已起警戒,他一身苗人打扮,应该不会被误解成其他势力才是。 「此等邪功……」俏如来沉吟一会儿,话锋顿转,「凤鸣阁虽为中原门派,但祸害武林同道、甚至残杀中苗无辜百姓,自是不能轻饶。但俏如来只是暂且领导武林,不敢轻易裁夺生死,敢问军长有何建议?」 「血债血偿不是好习惯,我想说客随主便,只要能给那些死去的人一个交代,怎么做我没有意见。」风逍遥歪了歪头做思考状,「不过那些害人的东西,最好还是消灭。」 「这是当然。」 ※ 黑白郎君由花梨木书格上取出《武林运命录》。 封面有些许折痕。 书上没有尘埃。 翻开书页,成书时淡黄的玉扣纸边缘已有些许岁月痕迹;书的内容在脑海尘封,许再过几年便要遗忘。 ……书又如何、人又如何?若不上心,于他再无半点意义。 凤鸣阁。 坦白说,他没有兴趣管。 与斯文客有所牵扯又如何?恩与仇、情与义,他若无心,不过云烟。 然而黑白郎君并非无心人,他仅是看得太通透。 冷眼旁观,笑看风月。 午时的阳光透窗而入,映于身、再由他身上散逸。 他想到离开魔门世家前,自己对忆无心所说的话。 『让黑白郎君不需牵挂妳即可』。 天真的女娃,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硬气。 若她无性命之忧,他便可不再牵挂……吗? 若不牵挂、怎会萦绕于心? 思念磨人,磨得他再无黑白郎君平日的潇洒快意。 黑白郎君将书册摆回原来的书格中。 他是个很会自嘲的人,虽不常自嘲。冷哼一声:「天底下岂有黑白郎君跨越不了的难关。」 ※ 「……啾!」忆无心打了个喷嚏,小小一声,像小猫似的,让她差点把手上的果实洒了满地。 她还在魔门世家待着,除去练功,还做起了杂事。 在燕陀龙心中,史家的孩子们个个都金贵,有时间做杂事,还不如多练点功或去做些有益于天下国家的事。即便藏镜人到现在依旧没说自己是史家人,但在燕陀龙心中,忆无心贴心乖巧,无疑也是史家的血脉,所以让她挽起袖子做些家务杂事,燕陀龙是千万不肯的。 不过,偶尔玩着倒是无妨。 日前忆无心讲起了血影果,燕陀龙才想到,月影草结出来的果子,这个时节约莫正是产季。他心血来潮,想着来酿果子酒,忆无心自愿帮忙,结果就是这一老一小,有两三天的时间都在魔门世家前院挑拣果子,打算酿个十来坛。 但拣果子可不是简单的课题。 燕陀龙让无心练手,以灵能聚集空气中的水气转化成水来清洗果实,让果实带有灵气。 换在平时,水咒只是个初等咒术,使出不费功夫。偏偏燕陀龙规定一次洗一捧,要洗完小山般的一堆,灵力的消耗也是积少成多。 燕陀龙的本意,只是想让忆无心练个熟手罢了。 基础的东西总是熟能生巧,小股小股地多次消耗,比一次便施放大招更能探知灵力真正的底限、也更能训练耐力。 于是风逍遥和雪山银燕才到魔门世家,看到的就是忆无心对着手上一捧果子一脸认真、口中念念有词。 俏美的女孩儿家细白双手捧着红艳艳的果子,很是好看;可忆无心的表情太认真,雪山银燕和风逍遥不自觉绕开她走向燕陀龙。 银燕开口:「前辈,无心她……」 「是要和那些果子拼生死吗?」风逍遥猜测。要拼生死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果子吃下肚,一举消灭。 「我在让无心练习控制灵力的基本功啦。」解释完末了再补一句:「还不都黑白郎君。」 「黑白郎君?」这次银燕与风逍遥同时出声。银燕是发自真诚的担忧,心想着是不是黑白郎君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刺激了无心;风逍遥也很真诚,真诚地想八卦。 燕陀龙是有道德的老人家。纵然前些日子差点被黑白郎君与忆 无心两人之间的暧昧刺瞎双眼,他依旧很有道德,没秉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报复心态把这事捅出来让小辈们一起震惊,只挑了正常的东西说说:「无心说,黑白郎君随手拿她练了半年的五术基础起来看,看完同时竟然也整本练完,只花半天时间,无心就这样被刺激到了。」 更刺激无心的,应该是黑白郎君离开之前讲的那句话……吧。燕陀龙不以为黑白郎君这样的武狂会对五行之术一无所知,他只是没深刻钻研、而且学得很随意罢了。 「哇,这种练功速度实在恐怖。」风逍遥赞叹。不说别的,光想和黑白郎君这样的高手比肩,妹子差得太远,难怪要发愤图强。 银燕道:「黑白郎君根基、武技都远在无心之上,何必比较?」 「没想着要人保护,有气魄。」忆无心很有气魄这事风逍遥一直都知道,和黑白郎君杠上……听来确实气魄,只是现在他如何想象,都像是……夫妻口角? 「就算要人保护也没关系!无心是史家人,整个史家都会保护她!」 「唉唷,有心上进是好事。」风逍遥外表不务正业,心里还是很记得正事,「笨牛,那凤鸣阁的事,麻烦你帮我跟她交代一下。」 不待银燕应承,忆无心出声问。 「凤鸣阁怎样了?」她将手中一捧果实放入酿酒的坛子中,先前没作声,不代表没听见风逍遥和雪山银燕一番腾闹。 风逍遥道:「我抓到一些他们还算核心的人物,灭村的主谋确实是凤鸣阁。也有证据证明这几年他们利用血影果害了不少人。凤鸣阁是中原门派,我请俏如来处理此事,所以我要回万里边城了,那些种植血影果的地方,我会顺便毁去。」 「……他们不只在一个地方栽种?」忆无心皱眉。这代表,他们杀的人,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妳在合潮镇毁掉一个、我也毁了一个,还有两个,都在北边。」风逍遥看天,在脑海中挖掘由俘虏讯问出来的血影果种植地点。「其中一个,我回万里边城有顺路。」 「另一个,就由我来吧。」 「哎?真的吗?」 「嗯,也许我要对付他们困难,但偷偷烧掉那些果实应该没问题。」 风逍遥想想,忆无心的实力不算差,如果只是烧烧花草,行事小心些,应是没有太大问题,遂点头:「好啊,那另一个就交给妳。」 「无心,大哥另外 有事交代我去办,我无法陪妳去,妳要小心。」 「我知道,银燕堂兄你也要小心。」 分配好工作,风逍遥又对忆无心详细说明血影果的种植地点便甩甩他的高马尾与雪山银燕一同离去,忆无心继续回到果子堆前一捧一捧地以灵力清洗。 练功要有始有终,她想。 头一天结束,灵力简直要被抽干似的疲惫,今天第三天,同样份量的果实,她操作起来轻松许多,不知是不是算有进步。 「无心啊,要去做正事,这种小玩意就别做啦。」 燕陀龙来到她身边想接手,忆无心一笑:「前辈,没关系的,我想做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做起来我觉得很轻松。」 「因为妳没有浪费灵能,操作变得精准啰。」燕陀龙欣慰点头,果然史家的孩子都是人中龙凤,天资非同凡响。无心天生本就具有极强大灵能,只要能精准使用,再克服她情绪波动时控制不了力量的缺点,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和本龙并驾齐驱吶。 「是这样啊……」她凝视指尖。 从前灵长告诉过她,术法是最随心的一种功夫。她有好的天资,只要心意坚定,力量则强。 她一直,都没有明白心意坚定是什么。 消灭五万魑鬼后她的灵能干涸了许久无法恢复;被母亲带走后,在母亲的期望下,她急于表现却不得要领,还害服侍她的琉云被母亲打断手臂。她无比歉咎,却依然无法催动自身灵能。 直到现在。 一路上,他护她的景象,历历在目。 她明白,他所求仅是她一身平安,再无其他。 她说,她不想成为黑白郎君的负累,他没有回答;但是他要她精进,为的是不需牵挂。 有许多次、有许多人,挡在她面前为她溅血。但他们不曾要求。 灵长、黑龙白狼、邪马台笑与天海光流。 还有父亲。 他们用自己的性命,只愿能护她安稳。 为此,她不断失去。那曾是她的心魔。 只有他要求于她。 只有他。 她低语,「……你要我变强,那我就变强。」 ☆、第 22 章 针对凤鸣阁,听到北方两个血影果的种植地被烧毁后,俏如来有个蚕食鲸吞、逐步削弱的计划。要对付一个门派对他从来都不是难事,难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或者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量。 凤鸣阁是个在地方上半大不小、有点年岁的门派,位在城外的半山腰上,颇有与世无争的模样。 忆无心烧毁其种植血影果的地方后在此勾留,顺便打听凤鸣阁在当地风评,得到的都是些索然无味的消息。 索然无味也没什么坏,处处一派和平总是比坏消息喧嚣好。 只是忆无心这些年开始懂事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不可能没有乞儿,她在这座城内却找不着,偶尔一瞥,瞧见了,整座城算下来,数量少得可疑。 探问之下,城内居民告诉她,那些乞丐们有凤鸣阁好心收留去当门下弟子,真是功德一件。 若真是如此,确是功德。 忆无心轻叹。 不知是为人心如此凶残抑或北方天候之故,才方入秋,她便觉有几分冷意。 今日她去半山上的凤鸣阁门口绕了绕便下山,现在正坐在山下的凉水店捧着凉茶看风景。 她也不是真在看风景,只是一时还想不到自己要往哪儿去,找个景色好的地方发发呆。 群山青黛,说不出的平和宁静,江湖却是诡谲波澜。 「小姑娘这身打扮,可是习武之人?」 人声乍响,忆无心一凛,抬头往发声之人看去,紫衣紫裙、少妇打扮;容貌媚丽,却不是柔弱的蒲柳之姿,站在她身侧倾身询问,对她笑得和善。 「不是……我修道。」她摇头。此时此地,突然冒出个人来这样问,要说没诈?忆无心再天真也绝不相信。 「修道?莫怪姑娘气质如此特殊,和一般的江湖侠女大不相同。」 ……一般的江湖侠女是什么气质? 这句话在忆无心喉头滚了滚,心想可能有点失礼,终究没说出去。她忽然觉得,过去她在黑白郎君对她没什么印象时便毫无顾忌地吐嘈,而黑白郎君竟然没有出手教训,足见他修养不差,只是平常的样子看起来很没耐性。 「姑娘是这儿,是寻友?」 「只是四处看看。」 「原来是出游呀。我是凤鸣阁阁主。凤鸣阁虽不有名,但也是个正经门派,就在半山腰上, 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唷。」女子往山上指了指,盛情相邀。「不嫌弃的话,我可带姑娘四处走走。」 这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吗? 女子一说完,忆无心便不由自主如此想。可她一点也没有要深入敌阵的意思,这句话似乎又不适合现在的景况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她搁下凉茶,摇头推拒。 对方练邪功吸取他人功力这事出发前俏如来便向她交代过,不知这凤鸣阁阁主功底如何,忆无心不会傻得往刀尖上撞。 该避则避,她没有当肆意宣战的本钱。 可有时,事情不是你想避就避得开的。 「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我就是瞧着妳欢喜,想对妳好呀。」 「呃,谢谢,但是我马上要离开,真的不敢劳烦。」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对方看着和善,背地里做的事阴毒狠辣。忆无心不敢多留,摇手拒绝便起身要走。 一起身,一个踉跄,只觉头晕得紧,当下便明白事情不妙。 何时中招的?她无受伤的印象、也未与女子靠得太近,到底、是什么时候……? 「姑娘怎么了?」女子笑吟吟地伸出手要扶,没有半点意外之色,饶是忆无心再昏晕,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对方的目标。 但,何时?为何?她无法明白。 「别……碰我!」她避开对方伸来的手,退了几步,强撑着不昏过去。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姑娘好强的戒心。」 忆无心纳闷何时中招,凤鸣阁阁主心里也有几分纳闷。 小姑娘突来晕迷的模样她并不意外,这儿可是凤鸣阁的地盘,设个凉水店在几壶凉水里洒点儿药,难道还困难?往来的人偶尔有几个人因此被迷昏,送到凤鸣阁暂歇,自然而然随他们处置。小姑娘也只是刚好遇上罢了。 只是小姑娘戒心重得不寻常,凤鸣阁在江湖上未有恶名、端的是正派名声,一般人不会有太多猜疑…… 凤鸣阁阁主微微一笑,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说不定,眼前这小姑娘知道些什么呢? 那名苗疆刀客她敌不过,可一个小姑娘,要杀要擒,倒还不成问题。 她心念动,就见忆无心一手抓住支撑茶篷的木架,手指攒得死紧,坚持不让自己倒下。 若是寻常人,对迷药没有防范,这时早该倒了。忆无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未倒,但既然未失去意识,她又怎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忆无心很清楚,她真闭上眼,等着她的就是死——不管是被当成种植血影果的肥料也好、还是吃了果子后变得不人不鬼的样子,最终她都要没命。 强烈的晕眩袭来,视界渐渐为黑雾遮蔽。 爹亲…… 蓦然想到聚少离多的亲人。她若出事,藏镜人该有多心痛? 她比谁都明白生离死别的苦楚,比谁都明白…… 她会死。 死在这儿。 她很怕。 她怕尸体让人看见。 她怕她爱的人,因此疯狂。 她又想。 他说,『让黑白郎君不需牵挂妳』。 他本是个无牵挂的人。 她却让他有了牵挂。 她怕。 怕的太多。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被崩断了。 ☆、第 23 章 强撑撑不了多久,忆无心慢慢滑下、跌坐在地没有动静,看似已昏迷。 凤鸣阁阁主本要上前,却因不祥之感止步。 就只静了那么一瞬。 忆无心四周的地面砂石尘土,起伏隆动,有愈演愈烈趋势。 灵能不可视,以忆无心为中心,灵能已成漩涡。 风雷之声隐隐,山林鸟雀惊飞。 凤鸣阁阁主见那本该是昏去的姑娘抬起头来,明明无风,但确有什么力量撩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双眼之中没有感情,兴许连意识都没有 忆无心本身气质温纯干净,然而此时此刻,她看来却是万分妖异。 她听得见。 她看得到。 可她无法思考。 忆无心只想着,自己不能倒下。 倒下便是死。 她怎能死在此! 凤鸣阁阁主才跨前一步,惊觉脚下土石有意识般蠕动,土泥成块,缠住她双腿且继续往上。受此遭遇的不只她,一旁的凉水店倾了,好像陷进烂泥一样地被吞入土里;一旁没武功、只是受命于凤鸣阁的凉水铺的伙计没三两下便被活物般的土石掩埋。 灵能之巨,让整座山宛如地动,土石动摇,落岩不断。 让土石埋了哪还有活路!凤鸣阁阁主再不明白事态为何会演变至此,也知道这些异象是因谁而起。 「这可真是……不小心自找了个□□烦。」运气将绊脚的土石震开,打算把人收拾了。 她想的是,在这儿直接杀了,无论如何她都有理由。 先不说前因,瞧目前这景况,不杀,整座山都要给弄崩了,生灵涂炭。她也是百般的不愿意啊。 腰间软剑一抽、迅捷快速,招招直攻要害。凤鸣阁阁主不是弱者。换做平时,忆无心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忆无心手轻抬,土石聚集成盾,灵力爆发之下,竟是毫无缝隙,难攻不破。 那些土石像是巨兽,往她的敌人袭去。每一块石头相互撞击,轰隆作响,任谁都难挡。 强攻数招无用,凤鸣阁阁主心知不妙,抽身要退。岂料忆无心人虽不动,土石却是汹涌,一时间地动山鸣,砂土碎石如龙蛇,群迭起伏、翻腾撕咬,教人避无可避。凤鸣阁阁主动作稍慢,竟就让泥石之龙咬住,直往山壁狠甩而去 ! 她整个背脊直撞山壁,撞得她岔气,眼前一黑、五脏六腑翻搅。 可这还没完。 她还没回过神,身后山壁虫蠕般要将她吞吃,缓过气来手脚已然受制,难以脱身。 正她想着今天命休矣,一道人影悠悠走过眼前。 那人踩在震动不已的地面,如履平地。 阴阳扇缓摇,径直往那女孩儿走去。 阴阳异色的身影,这世上唯独一人。 她挣扎着想更看清楚些。 而她此时已被土石埋没,无法再看。 黑白郎君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出给其他事物。 力量。强大的灵能。忆无心。 他诧异吗?有点出乎意料,说诧异,还未有。 黑白郎君静静看着她,足下震荡、山形渐崩。他自然明白,这需要多大的力量、多巨的灵能。 忆无心没有看他。 以往他在忆无心身边时,她多是看着他的。 如今他在她面前,她却视而不见。 她的视线在山壁上。黑白郎君瞥眼,有个人在挣扎,陷石如沉水。 黑白郎君再看自己脚下,沙土如蛇攀爬缠绕。他迈步前行,轻易地扯断无处不在底纠缠。 「忆无心。」愈近她,那些扰人的泥石愈是层层迭迭涌上。同时随他阴阳扇摇动,亦是土石崩落。 ——尔后,前仆后继。 「真是纠缠不休。」他道,在她面前站定,一臂之遥的距离。「忆无心。」 她猛然回身,攻击的本能让忆无心抬起手,于是她触到了那个人。 黑白郎君不必低头,便知道那些阻碍他步伐的石头已然停下动作。忆无心确实是看他了,但那不是黑白郎君要的眼神。 他捉住她抬起的指掌,狠狠的、像是要握碎她手骨的力道。 忆无心露出痛楚的神情,身子一缩、想退想逃,那一股擒住手的大力却告诉她怎么也逃不了。 她疼。疼得逼出泪来。 疼得,才真正看清眼前人是谁。 「黑白……郎君。」看清的那瞬,灵能敛去,山鸣地动乍停。 像是因为这一声,钳住她手的力道松了。无外力支撑、加以灵能释放,忆无心跌跪倒地,失去意识前,只听到眼前人似笑 非笑的话语:「让黑白郎君为妳效劳吧。」 ☆、第 24 章 忆无心还来不及看到的是黑白郎君语落,便一掌轰了半片山壁。灵能催动之下整座山土石松软、让黑白郎君这样一掌拍去,在半山上的凤鸣阁竟随之倾歪。 被山壁吞噬的凤鸣阁主从中跌出,面色青紫,好一会儿才来气。大口大口吸气,什么也顾不得,就连被埋前那最后一眼,也没力气去细想。 让人活埋不是什么好经验,心知今天出师不利,识时务者就是该退则退。约莫是大难不死,她一时间没注意几步远处还有个人,待她有余裕抬眼辨认,不轻不重的步伐,却足够沉得让人,胆、战、心、惊。 黑白郎君抱着已失去意识的忆无心转身,见对方抬头愣愣直盯着他,诧异、惊惧、错愕各种情绪纷呈,他只道:「妳与斯文客有何关系?」 她倒抽口气,「为何你能从些蛛丝马迹识出斯文客的痕迹?我不过是、不过是参照了寥寥数页!难道整本《武林运命录》都有斯文客留下的暗手?」 黑白郎君没有说话。他那双血红色的眼,已足够看得人胆寒。 确实整本《武林运命录》都有斯文客的暗手。 一般关于血影果的记述,均是写『必以尸养』,而斯文客写『要用尸养、却也不能用尸养』。 一句之差,手法异之千里。 「……我父是斯文客。」见黑白郎君瞇眼,她急道,「是当年扮成斯文客的其中一人!」 此时黑白郎君才认真端详她相貌。陌生的一张脸,全无半点熟悉之感。 当年计谋玩得凶狠,受他之命假扮斯文客的有两三人,她父为其中之一,所以她看过《武林运命录》。 是了,确实有这可能。 那些人各自究竟是生得何种模样呢?黑白郎君想不起来、也无意去想。 那不过是成就黑白郎君的过往之一,于他,不足道。 斯文客,只是斯文客。 ——不是黑白郎君。 见黑白郎君未语,只稍稍调了调姿势,把怀中的女孩抱得更稳当些,凤鸣阁主想逃,可她不敢稍有动作。 她父亲是假扮斯文客的其中一人并非谎话。 父亲身死时她尚年幼,但她记得父亲说过的斯文客,智计绝伦、心狠手辣,从不在意牵连无辜,是杀神一般的男人;强者如斯,她对斯文客的敬畏根深柢固。 她同样追求强者之路。她是资质平庸之辈, 为了变强,走旁门左道又如何?若有一天她能强如黑白郎君,到时谁敢对她多置言语?江湖武林,向来强者为尊! 但现在那个强横当世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她心一横,咬牙道:「种植血影果,不过是追求强者之道,你要看不惯我,死在黑白郎君手下,也算荣幸。」 听她这么说,黑白郎君挑眉。他绝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何况并无什么旧情可念,但一见他便吓软腿的人,要杀,他都嫌浪费时间。「黑白郎君对妳已无兴趣了。」 这句话,不是真话。 ……因为黑白郎君本就对此事毫无兴趣,何来『已无兴趣』之说。 他开口问,只是知道忆无心这女娃很烦,会想要追根究底。黑白郎君不在意,但他会准备答案应付忆无心的『为什么』。 当黑白郎君将忆无心放上幽灵马车扬长而去之际,凤鸣阁已被他抛诸脑后。 ※ 伸手探了探忆无心脉相,黑白郎君得到个精力散尽的结论。 除了精力散尽还有点什么……像是中了迷药。两件事加起来,约莫她得昏个好一阵子。 着了道这事三番两次发生,只能说,忆无心的戒心委实过低。一般人都不知该死几次了,这其中真不能说没有几分运气。 他拎起她的手。小小的手,上头有明显地大片红痕,那是方才要唤回她神智的痕迹。黑白郎君自是留了力。若他真出全力,忆无心这纤细的手指骨会当场让他粉碎。 他又轻轻将之搁下。 黑白郎君有几分想把忆无心扔到悦来客栈的心思。有住客栈需求时他都会避开,他可清楚那是暗地里的史家产业……就是知道才避开,只要一想到放眼武林,唠叨无人能出其右的史艳文他就烦躁不已,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指尖徐徐划过忆无心面庞。隔着极近的距离,最终不曾碰触。 牵挂萦怀之感犹未忘却,他才别开眼一会儿,忆无心又把自己搞得身陷危险。 半点都不教人省心的女娃,藏镜人还真放心让她一个人出来行走江湖? 想到这儿,黑白郎君顿时来气,抚上她脸,狠狠捏了一把。 ☆、第 25 章 俏如来接到消息时,凤鸣阁已全然不需要他再费心。据线报,凤鸣阁据地因地动倾歪,楼座像是有人补刀般全塌,主事者下落不明。然后不知哪儿来的风声传出凤鸣阁中有财宝无数与控人心智的药丹。引得许多江湖人闻风而至、争夺不休。 铁军卫那方为此事态暗中出了多少力、趁隙夺去多少利益,俏如来无意计较。此次未酿成中苗之间战争他已万幸,丁点利益若能权充苗疆二村人民的补偿,中原此方算不上有所损失,细节便随风去罢。 铁军卫那方,确如俏如来所料参与其中。但他们也仅是比谁都快得到消息。(小七到现在也没搞清楚给他消息的是谁) 于是凤鸣阁阁主及主要掌权者均落到铁军卫手中。当然,有用的东西也没有不拿的道理。得利至此,铁军卫也不再多插手。 然后流言四起,说凤鸣阁用药控制高手为其卖命、要想藉此登上武林至尊之位,讲得是绘声绘影、煞有其事,江湖人被撩拨得恰到好处,动念来抢,又因便寻不着真正知情人而未赶尽杀绝。 俏如来与铁军卫两方都猜测过这样的『事后收拾』是否为对方所操弄。将事态控制得稳妥、不致引起风浪延烧,出此计谋之人必定了得。 不过两方均无意深究,就当是对方收拾了去,至此凤鸣阁此事已无足轻重。 ※ 如果不是在幽灵马车内醒来,忆无心还以为昏迷前见到黑白郎君是她的错觉。 她印象朦胧。 只记得自己死撑着不能倒下,再下一个印象就是黑白郎君用一种恐怖的巨力握住她的手,然后她的印象又没了。 一想到那股力量,忆无心觉得自己的右手又疼了起来。 她抬起手,幽暗的马车内看不大清楚,于是她伸手去掀开车帘。 阳光一映,忆无心终于看清自己的右手手背与部分指节青青紫紫。手指一弯,那疼,就抽了起来。 原来手痛还真不是她的错觉。大片大片的瘀血有些变成血黑色,看起来她好像天天被毒打。 她动了动手指,又酸又痛,不过倒没其他更疼的了,想来只是……看起来很严重的皮肉伤。 罢了,忆无心叹。下这手的人可是黑白郎君,做好肋骨全断的心理准备都是基本常识,何况她连个擦伤都没有呢。 这手看起来真恐怖。 忆无心倒回车内,翻了几翻以后蜷在幽 灵马车角落。那通常是黑白郎君在的位置。 他来了。 所以她又被他救了。 忆无心一张小脸皱得跟苦瓜似。她很矛盾。 幸好还活着。她很庆幸自己没死。 侥幸存活也没关系,只要有命在,就好。 但是,她被救了。又被救了。 她就是弱得只能等人来救吗?明明之前才说要变强,结果最后还是要仰赖他的援手!她怎么……这么没用! 忆无心懊恼不已。比起得救的庆幸,更多的仍是气恼自己弱小无力。 小姑娘的纠结心思黑白郎君不懂。他半掀车帷,只见忆无心蜷在他常坐的位置,拿头咚咚咚地去敲马车底板。 昏了四、五天,醒来的头一件事是做这个……费解。 黑白郎君是个多干脆的人呀,他根本懒得猜测忆无心举动何意,一脚跨上幽灵马车,直接挨着她背后坐下。也没半声预警,横过身提了忆无心手腕起来端详。 某些青紫部分深成近黑的颜色,在原本白净的肌肤上更显可怖。他不知由何处掏出个白玉药盒,指尖沾药,在她手背上薄薄涂了一层。 触感温热。 手让人这样抓握,忆无心心跳有些加速。即使她明白,他仅是在为她上药。明白也阻止不了她在在意识到,他是异性。 男女有别、男女之防。 忆无心防不了他,因她愿望很小,只希望碰触他时不被无情甩开,怎还会对黑白郎君的碰触从有厌恶之感?偶尔地,只要他稍稍温柔相待,她便会为此感到愉悦。 然后。 「呀——你轻点、好痛!轻一点啦!」 「……」停顿一会儿。 「噫——啊啊好痛好痛好痛!」继续叫,又多了拍车板的声音。还好幽灵马车停在荒林野地,否则叫得这样凄惨,肯定引来不少注目。 等黑白郎君终于停下折磨……不,揉散忆无心手上瘀血的举动时,忆无心人早已全身瘫软,上身趴在黑白郎君盘着的腿上、左手在他膝头但已经无力推拒,完全是放弃挣扎的待宰模样。 忆无心喘啊。之前内心有再多小鹿乱撞,也被黑白郎君揉到九霄云外去了。 黑白郎君放开她手,再把像只压扁青蛙动弹不得的小姑娘翻身,忆无心顿时变成仰躺在他脚上,一脸人生绝望,随你摆布吧我不 反抗的表情。 只不过揉个手她也太夸张,黑白郎君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鬼使神差地往忆无心右手再按压一把,换来一声痛叫。 忆无心空着的左手卡在自己与黑白郎君身躯中间,没地板可拍,只好往摸得到的地方抓去。可抓得到的只有黑白郎君硬梆梆的肌肉、捏也捏不动,连个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也没,这下她真的人生绝望,委屈道:「真的很痛啦,你轻一点。」 「胆敢在黑白郎君面前大声说不畏死的忆无心哪去了?」 「你现在这叫凌迟,差别很大!」 「不识好歹的娃儿。」 「再捏我手都要废了!」看黑白郎君又要伸手,忆无心整个人弹起来,顾不得后果如何也顾不上手疼得厉害,对着黑白郎君扑上。反正不管她滚多远都在幽灵马车里,黑白郎君一眨眼就可以抓她回来继续欺负,还不如扑上去让他把她推开。瞧那张脸,笑得有够变态! 全天下约莫也就忆无心有这胆子对黑白郎君打这种硬上强抱的主意还能成功。她抱到了人、把手藏在他身后,以为下个瞬间就会被扔出去在幽灵马车里滚个几圈,好转移黑白郎君的注意力,别继续摧残她的手。 她感觉黑白郎君手上她后颈、五指成勾,差那么一点她就要被扔出去了……就差那么一点。 黑白郎君按上忆无心背脊,缓道:「以一个刚自昏迷中醒来的人来说,妳挺有精神。」 「有精神好呀,我的优点之一。」嗯?没有被推开扔出去?她整个人都爬到黑白郎君身上,手里还抓着他头发耶? 忆无心正诧异着,又觉黑白郎君的反应不对,身子往后了点,侧头盯他。才一会儿的静默,黑白郎君血红的眸子瞥来,「原来狗急跳墙还真有。」 「我也是被逼的。」而且还正攀在墙上呢。 那堵『墙』点点头,半点同情的口气也没有,就是那样风清云淡。「是吗?委屈妳了。」 「岂敢岂敢……」她狗腿两句,很不识时务地马上发表感想:「原来言不由衷是这种滋味。」 黑白郎君懒得继续搅和,语气不善:「还不放手?」 「手疼啊,别捏我了。」她连现在都只是用手腕勾着吶,右手手掌整只都疼得快没感觉了,现在只求黑白郎君放她一马。 「妳当黑白郎君有时间任妳浪费。下来。」 「好啦好啦……」她放开还在黑 白郎君后颈的手,慢吞吞要往后撤。现在的姿势挺不便利,得用双手才能把身体移开。 她咬咬唇,忍着手疼按在黑白郎君肩上要施力,才按上,人便被一把掀翻过去,叫也来不及,直看着马车顶和黑白郎君的脸发愣。 他……没让她用手,也没让她撞着,收回垫在她后背的双臂时连个表情也没,只坐直身体、拉她的手起来缠上一圈一圈的纱布再搁下。 「黑白郎君。」 他睨她。 摆明是对世间所有人一视同仁看不起的眼神,忆无心却突然很想蹭蹭他。 姿势不方便蹭不到,不妨碍她拉他的手。「谢谢你救我。」 小指最末的指节被轻轻抓住,女孩儿很有撒娇的意味。 黑白郎君皱眉。 一次比平日略深的呼吸,欲收回手而未有动作的轻颤。 被捉住的不只是手指。 他终究是,没有挣开。 ☆、第 26 章 ※ 忆无心的淤伤足足费了将近半个月才完全自手上消失,还她一片白白净净的皮肤。 她坐在幽灵马车边上看她的五术基础,想着再过一个时辰天色便要暗了,应该要准备柴火。 幽灵马车停在某座山的峪口,黑白郎君不在。 早上黑白郎君人不见影,直至午时过后才风尘仆仆底回来。 这情况偶尔出现。 黑白郎君有时会独自离开。也许个把时辰、也许更长一些,但他离开不会超过一天,只是也不怎么交代去了哪儿。 他不在的时候,忆无心没有傻傻在原地等,总会跑到邻近地方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人、或者到处走走。他们有点像各自为政、各过各的生活,但终究会回来。几次黑白郎君比她先回,黑白郎君不问,忆无心倒会先交代自己去了哪里、办些什么事。黑白郎君不见得很有响应,大多时间仅静静地听,顺道走神。 这样的反应就很好。忆无心很容易满足。 今日黑白郎君从山上下来之时满身尘土,白色的半边还不甚明显,黑色的那半边灰扑扑的,连长发上都沾了不少蛛丝与尘埃。 忆无心鲜少见他这模样。于是她来不及与他说上话,黑白郎君甩下身上零零碎碎的配饰又走往山里。 她盯着那些黑白色的配饰好一会儿。黑白郎君连阴阳扇都搁下了,忆无心拣起那把黑白郎君的持扇。 拓木扇骨,初春水磨;扇面银黑二色线,中央所镶的八卦玉,墨玉白玉底,黑白分明无一丝色混杂。忆无心看不出来那么多,只觉这把阴阳扇拿在手上不似一般绢扇轻巧,有些沈。再挥两下,很普通的一把扇子,没有任何机关,在黑白郎君手上却是挡得下任何攻击。 搁下阴阳扇,忆无心才又想到要去捡拾些可以烧的东西当柴火。 最近天气冷得快,一入夜温度骤降,她的灵能又处于正在慢慢补回的状态,不想用来随意挥霍,只得求助于最原始的升火取暖。 跳下幽灵马车,她往山林子里走去。 ……她的本意本来是,拣些枯叶枯枝。 真的,本来就这样而已! 忆无心没有想到树木间的缝隙开得太大,让她一眼便看见站在浅潭里的男人……的背影。 原本束起的发垂下,长长地曳在身后、散入水中。 水珠由他湿淋淋的长发淌下 ,滑过他肩头、肌理细致的背脊,很有弧度的腰际,再更往下一些些,才回归湖面。 然后他抬手——如果忆无心说没有注意到男人手臂上肌肉的起伏,那绝对是骗人的——有些粗暴地握住整把长发,做出了拧水的动作;随着动作,他不再是完全背对她,转了点方向,有些侧着。 那完全是具练武人的身躯。胸膛宽厚、肌肉结实;水珠反射着日光,由他胸前往下滴落。 忆无心觉得脸很热、心跳也很快。明明以前不是没看过黑白郎君身体,为何这次就看得那么清楚、这么仔细,这么难……移开视线! 只是裸身而已嘛她又没有真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顶多就是光天化日之下黑白郎君的身材很好她瞧得很清楚……她拍拍脸,想把脸上的热度拍散,却发现怎么也无法不意识到那人的存在,干脆一把抱了满怀的枯枝干叶逃回幽灵马车处,边念清心咒边处理晚点要用的营火。 她念了十遍清心咒,黑白郎君也回来了。 他人衣着整齐却是散发未束,忆无心想了想黑白郎君早前回来的模样,开口问:「你去哪了?」 「妳不是看到了?」黑白郎君给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我、我看到了可是我不是问这个!」她瞬间掩面,给人点隐私行不行!她是偷看到了!可是是不小心的!黑白郎君不在意也别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来呀! 「我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意外……」 忆无心蹲在地上企图把自己缩到最小,尴尬几瞬才想到被看的本人都不介意了,她没道理在这儿羞耻不已啊?于是猛一回头,黑白郎君坐在幽灵马车边上,拿着他的阴阳扇缓摇,一副悠哉的大爷样。裸身被看什么的,他完全不在意。 对比黑白郎君的态度,忆无心反而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 ……但她无法不去注意,黑白郎君因为刚沐浴过开得比平常还低的前襟。 黑白郎君旁观小姑娘脸烧耳红的反应。他是真的不介意被看、忆无心早在脱他衣服浸温泉水逼毒时看过了,现在才说什么非礼勿视也太晚。何况礼义廉耻挂嘴边的无聊行径,他压根懒得做。 她看随她看,黑白郎君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小姑娘回头又盯住他,他依旧搧着风。 「唉……」忆无心幽幽叹息,收拾收拾心情做杂事去。 等到忆无心要想起来再问,她坐在燃起的 柴火堆旁,晚上已过一半。 幽灵马车在她身后不远挡住山风,他站在骷髅独角马旁,仰望山巅。 「黑白郎君……」她才开口,又被黑白郎君一句转了方向。 「天要变了。」 「啊?」 黑白郎君的视线落在遥远那端,许久才收回。凝视她,却自有种超然物外底淡漠。「七日内天候转冷,今冬严寒。」 忆无心自然是信的。黑白郎君不会无聊到拿这来诓她。 「可是,现在才刚秋天呢。」怎判断的呢?她有些好奇。「这样是不是该去准备过冬的东西?」 她问得自然,反而是黑白郎君摇扇的动作顿了下,连带着话语亦有迟滞。 忆无心的问题,十足出乎他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是,问题背后的意义。 「妳没有地方可回去吗,小丫头?」 「精忠大哥和银燕堂兄不一定在正气山庄、爹亲和千雪叔叔一起不知道哪里去,我应该可以回黑水城找金池阿姨……」她扳指细数,最后,「可是我想和你一起。」 黑白郎君的眉头拧得厉害,好一阵子不言不语。 等他再有开口之意,忆无心猜黑白郎君约是要不屑说句『黑白郎君没兴趣照看妳这软弱无力的娃儿』打回她的妄想,万万没料到他仅是眉头皱了皱,只道:「妳自己的决定。」 她懂。 要跟着黑白郎君是她自己的决定,必须自己负责。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拒绝。 黑白郎君目光落于在火堆旁烤火的忆无心侧脸。她和他在一起时,那顶遮掩容貌的纱笠,少戴了。 火光映在她白净的脸上,衬出几分艳色。 他看人从不看容貌外表,不代表没有分辨美丑的能力。 忆无心长得美他有眼睛看。小姑娘有几分雌雄莫辨,清丽英气。若生为男子,想必会是个风姿潇洒的翩翩公子。光凭现在这模样,也偶有女子会多看几眼。 「忆无心。」他道,低沈缓慢。 背后传来的声让忆无心心里一突。她记得黑白郎君这样的声调。上回她听见如此语调,是在魔门世家、黑白郎君离开前,惹得她面红耳赤,悸动不已。 「什么事?」她回头,问。黑白郎君倚在幽灵马车旁,就在那儿,与她四目相对,没再开口。 忆无心眨眨眼。 有时她真无法理解黑白郎君的想法呀。 这人开口只给她三个字,到底是自言自语、打声招呼?还是要使唤人呢? 之前不知谁说,所谓的智者都很讨厌,好似话说太多会扣薪水般话都说一半。忆无心想,他们一定没遇过黑白郎君。他的话连一半都没有。 手脚并用从火堆前爬起,忆无心很认命应召唤前去。 站在黑白郎君面前仰头看他好一会儿,他除了摇扇的手,其他皆纹丝未动。忆无心也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还是不想做些什么,但她明白有时做人需要点耐心。黑白郎君乍看不爱动脑,长期相处下来她才发现,黑白郎君思考的时间,出乎意料的很多。(只是,大多是在悟招来着) 忆无心耐心的回报是黑白郎君伸出手,摸摸她头顶。她还在想黑白郎君吃错什么药,那手已滑了下来,停在她颊边,而他身子略略前倾。 女孩的面颊细致柔软,唇色浅淡。海蓝双眸依然目不转睛瞅着他,毫不设防。 南宫恨对人心从不强求,却也自心自知。 就这一次。他想。 捏住忆无心下颚,逼她更抬起脸来。 忆无心才在想黑白郎君的脸靠得很近,下一瞬便让人吻住了唇。 没有迟疑,没有试探。她下意识想开口说话,稍稍启唇便被吻得更深。 这吻一如他性格,不容反抗,牢牢将她掌控;而她太轻易便允许他的进占,迎合他的唇、他的吻,以及每一次的挑逗舔吮。 她该推开他,然后大惊失色地问『你在做什么』。书里被登徒子轻薄的姑娘都是这种反应。 可是她不觉得被冒犯。 忆无心只觉身子有些热、有些软,只得捉住他衣襟来支撑自己。 很快地她便发现自己被抱住、两人的身体,几乎没有空隙。而他抚摸她的方法,明显存在占有意味。 忆无心颤了下,太近了。单纯男人与女人的身份,是他与她从未有过的距离。如此下去,有什么将要改变。 低低呜咽,这感觉太陌生,她不习惯,本能抗拒被男性如此深入控制。 忆无心挣扎极轻微,黑白郎君多敏锐的一个人,随即放开要抽身。 唇上乍冷、忆无心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她伸手环住黑白郎君,勒得紧紧的, 恰恰好阻住他退去的动作。她是一个对情绪很敏感的孩子,脑中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时,下意识便有所行动。 这次让黑白郎君撤了,穷其一生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真心。 忆无心呼吸还紊乱着,也不管他抽退的步伐,用尽全力抱住他,被拖着走也不在意。 不能走。走不得。 几瞬的时间,两人立场调换不知凡几,现在换黑白郎君要把人推开:「放开!」 「不放!哪有人亲了就跑的!堂堂黑白郎君,不敢面对一个弱女子吗?」 「哼!本郎君所作所为——」他狠话撂得习惯,一低头,对上忆无心略略迷离的双眼,脸蛋微红、唇若朱萸,水润色艳,在在都是他的杰作。 黑白郎君这辈子第一次被自己的狠话噎住。 「你吻了我……」 当机立断,黑白郎君把忆无心的脸按进自己前襟,没让她再说话。 他知道忆无心可以很穷追不舍,一倔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眼下他若退走,难保忆无心为了挽留说出些违心之论。正如现在,忆无心也没有打算放开勒在他身上的双手,她怕他走。 这样情急的答案不是黑白郎君所要。 她需要时间。思考的时间。 黑白郎君搅乱了忆无心原本想问出口的问题。她想问,可又怕他走。这人独来独往成性,去者不追、来者不留,情感随缘,丁点推拒都足够使他远去。 她还有些不明白。关于男女之情。 但她没想过要再靠近其他男人如同靠近他这般。 倘若不只是朋友。 倘若再进一步、更进一步。 忆无心微微调整姿势,把脸贴上黑白郎君胸膛。 她不知道。 忆无心只知道时此刻,她不敢放开。 ☆、第 27 章 打从那夜起,她与黑白郎君之间的气氛有如天气急转直下,寒得像入冬。 ……这样说是夸张了,兴许是多点微妙。毕竟他俩的相处通常都是她说他听兼走神,偶而难得响应一句,这模式没有太多改变,就是她思考的时间,变多了。 入夜后下起薄雪的那日,忆无心与黑白郎君各据幽灵马车一角,她抱着膝盖、看着她的小提炉水气直冒许久,才对着应是在闭目养神的黑白郎君道:「从前二师兄对我和爱灵灵说,如果被男人轻薄了,要是不喜欢,碾成肉泥……或喊师兄们来,群殴一顿解气。可是二师兄没说如果不讨厌该怎么办。」顿了顿,「黑白郎君,你吻我……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黑白郎君合着眼,像是睡去,忆无心凝视他好一会儿才听他开口,浓眉深蹙、语带恼怒,几乎是从牙关里逼出这些话:「黑白郎君孑然一身,何曾这般牵挂;我若对妳无心,又怎容忍妳三番二次在本郎君面前造次!」 「……喔。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算男女之情。很喜欢很喜欢……就可以了吗?」 黑白郎君没应忆无心的自言自语。这并非他可以响应的话题。 忆无心花了很多时间思考,知道自己一点儿不在意黑白郎君碰触。他只要稍稍温柔些、愿意对她有多一点亲近,她便会脸红心跳……也许,他无意碰着某些地方她还是会害羞、会不习惯,可,不是厌恶。 她是喜欢他的。即使她对男女情爱仍是一知半解,没有人跟她说是不是这样就称得上是男女之情。这时要是爱灵灵在就好了。爱灵灵以前老是和她聊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感觉,都让她当耳边风听过去。 不讨厌应该就是好的开始。她想。 至于身体的吸引力什么的……莫名想到那天黑白郎君站在湖水中的裸身。 忆无心觑黑白郎君几眼。 这人身材真好,肩膀宽厚、腰身明显,她只看了几眼就得念上十遍清心咒,说吸引力,怕是多得不得了。 答案几乎要是肯定的了。 只是忆无心觉得,该要再想得更仔细些。或说,去体会体会。 比如说多去碰碰他什么的。 既然黑白郎君说了喜欢,总不会去摸摸他还被甩开?不,他可是黑白郎君,这事没准。所以她该身体力行试试。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什么是男女之情我还不明白。给我点时间想想。」她偷偷观察他的反 应。嗯,没有反应,很正常的黑白郎君。「可是我有个问题」 她手脚并用爬到黑白郎君身边,歪头看他。此时黑白郎君才睁眼,缓缓将视线移至忆无心身上,等着她的问题。 「确认之后……呢?」他们,会有什么改变么?「你会如何对我?」 黑白郎君咧嘴而笑。「要对妳如何,还不能明着说。」 忆无心一窒,本能地对黑白郎君那笑那话,感到小命休矣。 尔后雪势渐强,白日阳光也融不去,积雪渐高,几天之间,秋天成冬日景。 仅仅几日光景。 灵界季节分明,却不曾有酷暑与严寒。待她离开灵界后,长留的地方变成了用了特殊手法控制日月光照及气候的黑水城。这是她头一回见三千长雪,无比壮阔、无比清冷。 城里不见人踪、山林兽隐鸟飞绝。 一眼望去,远山近林,触目雪白。 忆无心站在雪地里,左右张望。将之前带出来的秋衣挑厚的全搭在身上她还是觉得冷,只得运功抵挡寒气。她记得黑白郎君说今冬会是酷寒之年。 身后有些声响。她回头,见黑白郎君走下幽灵马车,只搭了件薄薄披风阻雪。 「黑白郎君,你不冷吗?」一说出口忆无心瞬觉问错问题。黑白郎君淡淡瞥向她的表情,也确实写着『妳在问废话』五个大字。 以黑白郎君功体,勿论晴雨,季节嬗变早已于他无碍。 幸好他没说出来,只道:「妳找到黑水城入口没?」 「雪太厚了,我找不到……」忆无心左转转右瞧瞧,好像是眼前这片石壁……这应该是石壁吧?雪盖得厚厚一层,又好像不是。 她本是欲回黑水城想拿点东西,现下她人卡在这儿,满眼茫然。雪景美归美,但美得让她本是熟悉的景物全变样;眼前积雪都有半人高,也不知入口机关是不是被埋在雪里。思及此,她选了个可能的地方伸手开始拨雪。 一拨,没有。再拨,似乎不对。转方向拨,碰壁。边抖边拨,手冻得有些疼。 「呃……到底在哪儿啊?」她自己慢慢找不打紧,可身后那人渐渐散出不耐的气息,她怕再继续折腾下去,有人要怒。 「妳还要继续浪费时间?」他说。在此寂静之下,黑白郎君的声音清晰得让她发寒。 果然—— 黑白郎君失了耐性大 步跨前、捉住她手,硬生生将人往回拖。「走。」 嘴张了又闭,终究还是没把抗议说出口。她冷,想拿些冬衣啊!这样把她拖走,接下来的日子她该怎么办? 可是……她确实冻得疼了。这样让黑白郎君捉着,她竟觉得他的手有些烫。 幽灵马车里比外头冰天雪地温暖不知几许,可也没法消弭透骨的寒意。黑白郎君未让幽灵马车飞驰而走,仅仅把人扔上车,道:「调息,意守会阴,以意引气,行三十六周天。」 不过是要进黑水城,大雪覆盖,她找不着机关,那么只能等人出来。横竖是等,车上等也一样,没必要在外头受那冷寒。 「啊?好。」说练功这回事忆无心很听黑白郎君的话,毕竟天大的实力差距摆在那儿。她盘膝依言而行。 内力只要有一定火候即可不畏寒暑,忆无心还没到那种程度,但基本功已有,是故他叫她运功行气,让身体起暖。 灵能天生,内功却是后天修练。依黑白郎君推估,忆无心的内力很符合小姑娘的年纪,不是能让他称赞的程度。这回救下忆无心后她练功可算勤奋,每日的功课都没落下,可惜天资虽好,内功修练仍非一蹴可几。 忆无心照着指引运行内力,可得一、二个时辰温暖。只是入夜后当她睡去,以她内力终究底挡不住酷寒,只能蜷着身体瑟瑟发抖。 这情形黑白郎君看在眼里。 把人扔在一旁任她冻病这事,可能他以前干得出来;今非昔比…或只能说今非昔比,如今的黑白郎君,怎样也不会任忆无心自生自灭。 女孩儿脑袋搁在他臂弯,整个人都蜷在他怀里。 黑白郎君没有阻止忆无心这种下意识的行为。 初时忆无心仅是倚着他肩睡,没多久因为冷,她上身便倒进他怀里,到最后更是整个人滚了进来抱住不放。如果不是黑白郎君眼捷手快用手臂挡着、撑起忆无心一些,怕是她现在就枕在他腰间、而不是睡在他臂弯里。 代价是黑白郎君右手被迫搁在自己腿上,让忆无心抱住无法动弹。 只剩下一只左手可使也不是多严重的事。 这等天气,不管是绝世高手亦或凶兽都乖乖地留在自家小窝中过冬,哪还会出来祸乱其他人?最能四处祸乱的那位黑白郎君,此时此刻也消停下来。除了怀里的姑娘睡相不安分、老往他身上蹭以外,黑白郎君倒也安适自得。 忆无心对他完全无丁点警戒之心,一如往常。 这也让他们的相处,一如往常。 不,或许不该这么说。因为忆无心从某个时候起,便一直测试黑白郎君的底线,时不时凑上来摸他一摸。有时牵手、有时抚他背脊……若非知道是她,小姑娘早不知被他护身气劲震开几次。 他的护身气劲在她近身时敛了,可每回每回,不喜人近身的黑白郎君总有想拍开她然后捏死的冲动。 ……真舍得一掌拍死她,现下他也不会任人搂着睡。 她说要想想。 结果只想出个登徒子似的方法、动不动往他身上摸两把!是谁给她这胆子敢这样对黑白郎君! ——好吧是他自己。估计黑白郎君的人生这么憋屈的时候不多。 抚上忆无心背脊,轻声说,「妳是仗着黑白郎君纵容而张狂无忌了。」 ☆、第 28 章 隔日清早憶無心醒時還迷糊。她抬起頭,眼前是黑白相間的衣料、和黑白郎君一夜折騰而開得比平常更低的衣襟。 半夢半醒坐起,蓋在身上的披風滑落。憶無心整個人還暖烘烘地,對比清晨的冷氣,那是格外底冷。她睡眼惺忪瞧著連睡覺也蹙起眉頭的黑白郎君,沒多想,直覺地要和他親近,於是逕自攬上了人,拿臉去蹭兩下他頸窩,又枕在他肩頭上繼續打盹。 黑白郎君醒著。沒睜眼罷了。 他本睡不長,早了憶無心半個時辰左右醒來。只是抽了身會擾她,他也就繼續安在原位。 外頭有雪墜之聲。一會兒還有腳步聲由遠而近,速度不快,進□□一,頗有猶疑,最終在幽靈馬車幾尺之距外停下,未再前進。 「……黑白郎君?無心……在嗎?」輕細嗓音微弱而帶上滿滿的不確定,若非黑白郎君耳力極佳,許就忽略這含在嘴裡嚅囁的話語。他對這聲音印象薄弱,但確實在哪聽過。 提起披風重新覆於憶無心肩頭,黑白郎君並不拖拉,沈聲道:「醒來。」 憶無心醒得快,她幾乎是聽到黑白郎君出聲便有反射動作。黑白郎君從不跟她客氣,她若慢點,下一秒黑白郎君會親自動手。 姚金池聽到幽靈馬車內傳出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還有人在對話。她聽不清車內人喁喁私語。 她從黑水城機關內走出一眼就看到顯眼至極的幽靈馬車不能說沒有驚嚇。只是,潛意識中她認為會照看無心的人應不是個會攻擊黑水城的人,驚嚇之餘,就是意外了。 也許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認定,她總覺得黑白郎君會出現在黑水城外,許是和無心在一起。 想到她可愛的姪女,姚金池不禁往前奔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萬一那與黑白郎君說話的人不是無心呢?她豈不是冒犯了黑白郎君? 那男人……和姊夫藏鏡人有同樣令她畏懼的氣勢。如果可以,她是希望能離得愈遠愈好。 邊猜測憶無心有沒有在幽靈馬車上邊猶豫該不該靠近,但更讓姚金池卻步的是,萬一她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怎麼辦!(比如說,會讓姊夫崩潰抓狂的某些景象) 姚金池不及細細思量,隨即有人自幽靈馬車內探頭出來,一見她,笑意盈盈,不是她的小姪女還有誰? 憶無心跳下馬車往姚金池走去,身上披著不合她身材的件披風。姚金池多年照顧北競王,心細如髮 ,看得出無心模樣像是剛醒不久。身上那披風寬大,無心穿起長至曳地、加上顯眼的黑白二分色,自是黑白郎君衣物。 乍看之下沒有異狀,姚金池頓時鬆了口氣。她若是看到馬車裡黑白郎君整著衣衫,攏起開低前襟的模樣,怕是不會這麼放心。 至於男人衣物披在女子肩上,這其中有何意涵,秉持著沒看到代表沒發生的鴕鳥心態,姚金池完全沒有探究的意思。 「無心,妳回來了。」 「金池阿姨,我回來拿點冬衣。」 「哦,拿點冬衣……」姚金池按下內心幾要湧出的成打問題,表面上仍是溫柔婉約:「正好我用羊裘幫妳做了件大衣,一併拿走吧。外頭冷,咱們先進去……」她略略看一眼幽靈馬車,「黑白郎君要一同嗎?」 「他不要。」黑白郎君哪那麼好脾氣跟她進去閒晃一圈。 憶無心回黑水城確實是要拿些衣物,還有將她路途上得來的極陽、極陰兩塊石頭交給廢蒼生。除此以外,她另有目的。 其實只是問問題罷了。目前最困擾她的問題,就是對黑白郎君是否有男女之情。 愈和黑白郎君在一起,她發現自己益發無法好好思考此事。一個過去曾經推開妳無數次的人,終於不甩開妳的手了,這感覺……很受寵若驚。 她突然便無法好好思考了。 男女之情是什麼呢?她不十分清楚。 憶無心在她與姚金池同住的小房子裡折好準備帶走的幾件冬衣,擺在膝上,若有所思。 姚金池看著憶無心也若有所思。 無心好像有哪兒不同了。像個……少女似的。 這話說起來有點傻,無心本來就是個少女。她的意思是,先前無心有點男孩子氣,言行舉止間有幾分可能被誤認成男孩,拿下紗笠也不盡然百分百會被當個女子。臉蛋美是美,可那相貌宜男宜女,說是長得漂亮的小公子也會有人信。 現在,卻是一股女子的嫵媚透出,想來再不會有誰將她誤認。 是誰改變了她?姚金池想都不用想,除了黑白郎君還能有誰。可無心對黑白郎君如此執著,那,黑白郎君對她呢? 她柔柔開口,「無心……」 於此同時,憶無心拾起脫在一旁的男人的披風拍拂幾下,道:「金池阿姨,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這問題讓姚金池硬是一愣 。她猜歸猜,可沒料到馬上會被問到這個問題! 「呃……無心,妳問這個問題,是有喜歡的人了?」 憶無心眨眨眼,難得地吐了口大氣,「好像是的……我不十分確定。」 「無心,阿姨猜妳說的那人是黑白郎君?」 「嗯。」點頭。 姚金池語帶保守,「妳說要當他是最好的朋友,自然是喜歡他的了。」 「最好的朋友嗎……時刻思念他,是對朋友的喜歡麼?好像有點兒不一樣,可我又說不上來怎麼回事。」她指尖頂著下巴思忖,「我總想更靠近他一點兒,碰碰他、或者摟著他。看他咬著牙但沒把我推開的樣子也挺有趣。」 過去靈界教她,若覺不是壞事,便順心而為。她現在確實是在順心而為。 「我知道自己是有點逾矩了,但我只想多親近他些。」 姚金池左思右想,她自己是知道思念多麼磨人的,若無心對黑白郎君有意,只怕情路上會磕磕碰碰……但那樣也比未曾出口、無疾而終好上許多! 再者,她以為黑白郎君那樣任誰都不留情面的人……只要他對無心沒有一星半點的意思,肯定是毫不留情拒絕,無心也不會在這情感路上浪費時間。 世事本是不圓滿多些,話不出口便永遠有遺憾梗在心頭,而事到如今她卻也因著另一份憐惜而無法出口。她自己已遍嚐欲訴不能、欲求不得的苦,又怎麼忍心讓無心也嚐? 「無心,阿姨沒辦法告訴妳什麼是男女之情。只是妳想想,為什麼明知逾矩也想親近他?妳若有朝一日再也見不到黑白郎君,是不是有些話、有些事,不對他說妳會很難過很難過?」姚金池一頓,雙手略略掩面,接下來這些話讓她很難為情,但無心的母親已經不在了、無心又是二九年華、正值嫁齡,好些母親該教導女兒的事只得由她來說:「換個方向想,若要妳成為他妻……與他肌膚相親、為他生兒育女,妳有何想法?」 憶無心陷入長長底思考。興許她知道答案,這其中意義何在。 可,一直到她出黑水城,她都還在思索。雪已積得極厚,她見黑白郎君立於雪中,長望遠山。雪紛紛,片不沾身。即便足下,亦不留痕,一派飄逸清冷。 相較於黑白郎君,憶無心則是狼狽。她一出黑水城便被積雪擋住,積高及膝,雪地裡又不好施力,外功本不是她長項,只得排開雪往前行。 她掙扎著往幽靈馬 車去,黑白郎君已幾個跨步來到她面前。他居高臨下,睨視的表情帶點笑,側了身,明顯不擋她前路之意。 「……」憶無心瞪著他腳下,竟然連個足印子都沒有。 黑白郎君也瞧見她視線,大爺似的伸出手,只道,「借妳點力。」 她搭上黑白郎君的手沒動作,只看他手一會兒,又道,「我以前不怎麼喜歡說話,和靈長用意識交流多……唉呀!」 她喊了聲,原因無他,手掌被捉住直接讓人用一股大力提了起來。黑白郎君確實等到憶無心的話告一段落才有動作,沒讓她咬到舌頭。然後憶無心發現自己又被當成掛飾——掛在黑白郎君手臂上——被箍在他身側,『提』回幽靈馬車。 憶無心有點兒生氣。 她本想和黑白郎君說些心裡話,他卻沒有讓她繼續下去。被扔進幽靈馬車後她仍乖乖地拍掉身上積雪、拿下帷帽,將一切都理好後,憶無心佔據幽靈馬車一角,鼓起腮幫子,別開臉不想看他。 幽靈馬車開始狂奔。 在車內氣悶半晌,憶無心想想黑白郎君壓根不會知道、又記起最初的最初,靈長同她說,要開口。 開口說話。否則,別人又怎懂她心緒? 黑白郎君不如她意料中在車門邊閉目養神。她一回望,目光便直直撞入血色眼眸。眸中無喜無怒,他僅僅看著,看她,在昏暗的幽靈馬車內是那樣不可捉摸,還有一絲她無法析透的情緒。 憶無心還很年輕。她經歷過許多悲歡離合,但還不夠多、不夠理解這世界底淒苦哀傷。她所不解黑白郎君那一絲如縷般的情感,於黑白郎君那樣看得太多的人面前,興許已可稱為溫柔。 他的視線之下,她胸口有點兒悶,有些呼吸不過。深吸兩口氣,才開口,延續先前的話題:「我一直都想,意識交流那麼方便,為什麼大家不用意識交流就好,也不必這樣互相猜忌。可靈長跟我說,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意識交流讀的是心,每個人心中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黑白郎君閉眼靠上身後車板,聽憶無心說,並未言語。 輕輕地,她道,「黑白郎君,你瞭解憶無心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愚蠢、找死。」丁假虛偽的讚美他也不給,「天真的程度倒還不至於迂腐可笑。重情、固執,囉唆、很煩。」 「聽起來大部分都是缺點。」她很平靜。雙手擱在膝上,憶無心低頭看自己 的十指。因為不是養在深閨而並不嬌嫩的手,約是只有長長的手指和白淨的優點可說。 某方面說來,南宮恨給人評價,向來直白。「黑白郎君並不討厭。」 「我盡力想懂你。但我不懂,不敢說懂。」憶無心雖是溫柔,可這也不是盡說好聽話的場合。面對黑白郎君,坦白是最好的態度。「我只知道,我很喜歡你……但我好像有哪兒還沒想通,我說不出來。」 她爬到黑白郎君身邊,攤開雙手,「我想了想,覺得能讓你瞭解的方法便是意識交流了。」他看起來很冷靜,沒有尋常人聽見意識交流原裡的厭惡與驚恐。這麼說來,她不曾看過黑白郎君驚慌失措的模樣,連心急心焦也未曾有。 黑白郎君感覺到身旁動靜,張開眼,側首睨她,照例出的是道鼻音:「嗯。」 「你願意嗎?我可能會看到你的秘密……」 她手被捉起,他的語氣又是不耐:「丫頭,妳總是讓本郎君浪費口舌應妳第二次。」 意識交流並不困難。憶無心自是駕輕就熟、黑白郎君是個即能掌握訣竅的高手,雙方都願意敞開心胸時,成功率極高。 小姑娘的心緒極亂。至少,確實不是能整理出有條理文句的混雜。她的疑惑細碎凌亂,欲隨心所至又擔憂自己不明白真正的男女之情是什麼,怕傷人傷己。就連到底何為肌膚之親,她亦不無疑惑。換在平時,黑白郎君真覺是在浪費時間了。 他之所以繼續的原因,極大一部份是,他可眼見她的過去。 黑白郎君只問當下未來,不問過去。可,多瞭解憶無心一些,他便能少傷她一分。 即使他素來任意妄為,仍對她上了心。若能恣意傷害,上心不過謊言。 這端黑白郎君如是想,憶無心那方則不同。 她看到,關於黑白郎君。 關於斯文客。 片片斷斷,每個影像都是她不理解的狂暴血腥、她還無法理解的江湖。 他憑藉絕不讓任何事物阻擋去前路的固執強絕當世。強者之路,逆天之路。 他不是她想像中的英雄人物,南宮恨只是南宮恨,從不怕死,也不把別人的生死看在眼裡。 憶無心少問過去。她看現在。較之黑白郎君內心全無猶豫疑慮,她內心有許多關於自己如何看待黑白郎君的困惑。 她想和他親近,可金池阿姨說的男女之情,又不單單 『親近』。 還有什麼呢?還能更加親暱?沒有人告訴過她。 她聽得見他心所想;反之亦然。 黑白郎君心緒少隨她所思所想變換,一如他平日面對她叨叨絮絮那八風不動的模樣。 當她問道關於男女之情,還能否更加親暱時,憶無心瞬時從黑白郎君掌中猛然抽手,瞪著他,一時口不成言:「啊、呃,嗯……」 憶無心耳朵發赤,雙手揪緊了裙擺,面紅得都要說不出話來。意識交流讀的是內心、也是未曾出口的話語;想表現給人的、不願旁者窺視的……或者,大大方方任人看的。 憶無心低估黑白郎君坦蕩的程度,就連先前他回答她『還不能明著說。』那句,他也未曾掩飾。 ……憶無心倒是希望黑白郎君這時能多掩飾一些。 她現在知道『還不能明著說』是什麼意思了!確實無法明著說。說,太麻煩,他更偏好身體力行…… 「意識交流確實方便。」見憶無心臉色丕變,臉蛋紅得要滴出血來,黑白郎君沒事人一樣唇角略挑,傾身向前,莫名給憶無心極重的壓迫感。他知道她看到了些什麼。黑白郎君從不諱言此事。 黑白郎君畢竟是個正常男人,沒有出家、更不是無能。他長年專注練武、對女人沒有興趣,不代表沒有慾望。有了心儀的姑娘後……沒有實際行動,絕不等同於內心不會想。 他長指一勾,拉開她腰帶的動作俐落得像是演練過許多回。 「別、別,等等!」慌亂阻止,這幾個字的時間憶無心人已被扯落躺倒黑白郎君身下,衣物僅餘遮蔽目光之能,鬆散散地套在軀體上。 只要黑白郎君想,她又怎能反抗? 「黑白郎君只解明妳疑惑。」他用單手扣住她後頸同時撐起自己,沒壓任何重量在她身上。 即使如此,憶無心依舊感到壓迫感十足。 裡層最貼身的抹胸讓黑白郎君扯了,餘下敞開的衣物極好地掩住某些部位。憶無心掩住臉,不敢看俯在她上方的男人,只敢小聲說: 「我、我有看到……」那些以她為主角的羞人畫面。 這話阻止不了黑白郎君。 她無法眼見、卻有感覺。粗糙大掌撫上她鎖骨,由胸口中央慢慢下滑。 憶無心心跳極快。 黑白郎君什麼多餘動作也沒,只以極慢的速度,溫熱著 她的身體,最後摩娑過她肚腹,稍稍探入衣衫內,停留於腰側。 感覺扣她後頸的手換位揉她頭頂爾後移開,憶無心知道黑白郎君仍在她身側、挨著她身體,卻沒再有更進一步動作。 憶無心半是猶豫、半是疑惑地撤手睜眼,稍側了側身,就看黑白郎君單肘支首側躺在她身旁。 才對上他、便慌亂別開眼,未仔細看清他此時此刻神態。她還不明白該如何反應,只知男人手掌在腰側,偶爾移去他處,如此放肆撫遍她肌膚,她……竟是無半點厭惡之感,只覺極暖。 啊啊,她對這男人,從不曾有拒絕的念頭。 鬼使神差地她抬手撫黑白郎君頸脖,指尖溯上,觸著他剛毅的臉。他因此被憶無心拉了下,雙眸幽暗如血。 「憶無心,下回不容妳退避。」 「……嗯。」 「妳倒是益發識時務。」 「哼。」這回,憶無心把他常用的回應甩了回去。 黑白郎君俯身吻她。 那吻,落在她額前。 車外大雪、車內昏濛,黑白郎君黑色長髮帶點冷意,披落憶無心眼前,順下散於胸間。 少女嬌軀如雪般畫紙,黑墨蜿蜒。 一點嫣紅 ☆、第 29 章 黑白郎君视礼教于无物,举止自有度,道只解明她疑惑,便是说一不二,未再更进。 灵界未教导忆无心桎梏的礼教,是故她比一般江湖儿女更不拘小节。当然他俩碰触已有些太过忆无心是知道的,可那人是黑白郎君呀。 想着多了解她一分便能少伤她一分的男人,难道她还会担心黑白郎君伤她么? 意识交流确有其好处。 黑白郎君心思难测,更非会解释自身举动的性格,她从不敢奢望,黑白郎君对她有这般细致心思。然而她听见了他心底话。 忆无心很意外。 她一次次回想、反复思量,心头腻腻底甜。虽然黑白郎君的语气态度没怎么改变。 例如,她问:「黑白郎君……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如此答:「这等天气,还带着妳这功力低微的娃儿,黑白郎君能去哪。」依他经验,这天气,任何高手,除非有十足充分的必要理由,否则都不怎么想出门赴约战。黑白郎君好战,但战与不战,顺其自然。 黑白郎君讲完这些依然没有告诉她幽灵马车的目的地,半天过后她走下幽灵马车拎着她的小行李,站在某个宅邸半开的大门前抬头望。 时值日落昏黄。 宅门安在老檐柱间,占据一个开间;上槛有四颗门簪,落挂下有通雀替、重雪深掩去上有各种脊兽装饰的歇山顶。 忆无心从中瞧不出什么端倪,她没有那么利的眼睛可以看出眼前这老宅子是宋官宅形式。黑白郎君,想当然尔,知道也没说。 黑白郎君大摇大摆走入,没人敢拦。里头打扫得干净,凡是人走之处皆无落雪,这让忆无心没费太多力跟上黑白郎君脚步。 「这是哪儿?你……家?」忆无心左右张望。『家』之一词与黑白郎君挂勾是难以想象了点,但如果她不这样想,现在就等同闯空门。 ……也不算空门,有守门人呢。经过影壁、穿过垂花门,一路走来也有稀落几人,见之恭敬或迅速闪避,就是没敢拦他。 他看似熟门熟路,态度上却撇得干净,「黑白郎君孤身一人,没有『家』这种束缚之所。」 「好吧。这是你平常的落脚处?」忆无心换了个问法。然而她也觉得这问法颇有违和。黑白郎君自在潇洒、无拘无束,居无定所她较能想象,若搭上这么大个三进的四合院,虽是雕梁画栋、庄重气派,可以想象黑白郎君不动武 时那股温文的书卷气由何而来,却也瞬时负累、难再逍遥。 「祖宅。」他并未说得勉强,只是淡然。这也不是什么黑白郎君想要或不想要的东西,单纯是人死光了落到他头上。房子这东西又不必带着走,于是黑白郎君便顺理成章搁置不理。 忆无心没有再问下去。她记得黑白郎君说过自己无亲无戚,无外物拖累;虽不晓得这样偌大一个宅子经历了什么事才变得人丁稀落,她想,绝不会是一段愉快的过往。 也许在这老宅中,曾经有个幽怨的故事。否则,怎会将子嗣取名为『恨』呢? 但貌似那人完全不在意就是。 说不得,名姓对他也不过是一个无意义的符号……最大用处应该是提供他记录何者为值得一战的绝世高手吧。 「有其他人在?」无亲无戚……那么她刚刚见到的那些是些什么人? 「照顾宅子的人。」黑白郎君想了想,从脑袋中某个荒僻角落挖出残余印象。早年斯文客已将此宅处理稳妥,只要求定期清扫正房、内中勿动,其余他一概不理。管事的人任意以南宫家家底谋财,是他给予的利益所在。 恩威并施,雷厉风行是斯文客的手段,而这手段永远管用。 走过第二进的院落便是五间正房,黑白郎君指得随意,忆无心也随便找了间进去。 进房安顿之前,忆无心抬头问:「有不能去的地方?」 「随妳。」 那就是没有。忆无心点头表示知道了。于是她稍事整顿一会儿,行有余力底仔细瞧着房内。此间里到外处理得干净,维护得极好,墙角等的细微处并没有蛛丝尘埃。 接着她站在房门前往外探看,同样干净,可仅仅是干净罢了,清清冷冷,没有人气。 她推开其余四间其一房门,放眼空荡;再开,纸卷味道扑面,窗未开,花梨木书格色重,模糊在昏暗的天色中。 忆无心手搭在门框上,站在书房门口,愣愣地。 她忘了问黑白郎君在哪。 雪落之声,渗入肺腑。 然后她的手被人由身后捉住。 「别站着不动。」黑白郎君道。 黑色的手搭在手背上拉下她手,身后有股力道轻轻推,她身子往前便几步跨进书房。 黑白郎君动作极流畅,没有半点停顿。忆无心见他走至桌旁一对黄花梨灯架,背对 她,燃起明黄灯火。 只这么个动作。 就这么个动作。 她突然觉得不冷了。 于是忆无心三步并两步,上前抱住黑白郎君后背。 他动作顿了顿,拉开忆无心环在腰上的手乍看像是要挣开,最终黑白郎君只是将少女的手调了调位置,重新搁在腰带上,让她人稳妥地贴在他后背。 「又有何事?」 语调没有放柔半分。 忆无心脸贴在黑白郎君背上,看不到他表情,却能感觉温热的大掌覆在她手上,徐缓摩娑。 「……就想抱抱你。」 同样底静,却已非冻入肺腑的冷。 她再也感觉不到外头的冰天雪地。只要这个男人在身边。 几刻以后忆无心回到柴米油盐的现实,没和黑白郎君同行时,她不知道黑白郎君是否食人间烟火(他看起来便是一副不需要的模样);和黑白郎君同行后,好似她吃他顺便,她若不饿,他茹风饮露足可过活。 ……是个天人一般的男子,单单好像不需进食这点。 事实上,黑白郎君当然会饿。只是他不战时深谙保留力气的道理,于是他饿得慢。 总之,饶是黑白郎君,也未到僻谷的境界,吃饭这种日常琐事不能免。可要等到黑白郎君饿了、愿意去张罗这种无聊事了,忆无心想自己约莫是早饿死了。 于是她走出清冷的正房四处绕,旋即在往东厢方向见着了人。 没有黑白郎君在侧,人们见了她不闪不避,眼中明晃晃写着好奇。 也只限于不闪避而已。黑白郎君的威吓仍在,没有人敢因为忆无心只是个小姑娘而无礼。 拜此之赐,忆无心很快地找到管事的人。既随南宫恨而来,贵客身份让她三两句便得了所需事物,也大致了解这个『南宫刍是怎么样一个情形。 这宅子真正管事的人,是从前南宫家总管事的儿子,一个应是与黑白郎君差不多岁数,看起来却苍老得不像同辈人的中年男性。他与他的家族世代居住在此,已然是这宅子的半个当家主。 忆无心听他们唤南宫恨,『主人』。 然而这个主人三、五年才现身一回,更不管事,形同虚设。这回南宫恨一年内出现两次,对他们来说已是意外。 他们说,南宫家是书香世家,发迹可追渊自赵宋。 事境时移,入明以来多代单传,人丁稀落,多年前便仅余南宫恨一人。而当这宅子落到南宫家的唯一一人头上时,南宫恨一甩手,责任推得干净利落。 这诺大的家产他不要,只道留下几房供他摆放私物,其余随管事处置。变卖也好、藉此发家也罢,南宫恨不想管、更懒得管。 于是这个南宫邸便易了半个主。 老管事是厚道人,留下正房五间给原本的主子用,让人定期清扫;余下的,无论房子或产业,接了手,若年有盈余,老管事仍是按时交三分给南宫恨。 南宫家历代富户,纵然主子爽快甩手不要,他们这些接手的下人得了大利,更要顾及仁义。 他们对这位自始自终犹如过客般的主子在外做些什么并不清楚。只知道某年他将自己那张生得极好的脸整了个半黑半白、又有某年他回来,正好撞见什么武德门还是八卦门的江湖门派来闹,说是这一代是其门派地盘,家家户户均为所管,在门口大放厥词。 狠话还没放完,南宫恨由内中踱步而出、于门内站定,摆明了看热闹,对方只瞧了一眼,便吓得倒退数步、不成言语。 那些江湖人称他黑白郎君。 事后老管事曾派人调查,黑白郎君在江湖,有着怎样的声名。 万恶的罪魁,武林狂人。 这对他们来说极难想象。江湖说黑白郎君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可在这栋宅子里,南宫恨从不改温文沈静,没有一丝血里来火里去的血腥,对旁人态度也是有礼、更无富户子弟常有的骄奢跋扈气息。但他确是那个任谁都要退避三舍的不世狂人。对于这样的主子,他们有十足敬畏。 被管事叫来帮忆无心整顿房内的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名叫小荷。 据说是老管事的孙女,圆圆红润的脸蛋,性子活泼,整理房间的过程也将正房的设置为忆无心简单讲解一遍。 「这间房右侧是书斋、再过去据说是主人的寝室,主人回来大多在那两个房间,通常我们整好房间后除了送膳食以外都不会靠近正房,爷爷说主人讨厌人吵,离得愈远愈好。左边空房,爷爷说主人今年回了两次非常罕见,要不主人之前都是几年出现一次。不说今年,上回主人回来我才十岁,现在我都快十六啰。忆姑娘几岁了?」先挂锦绣壁毯、再在床头设火齐屏风,屏风内铺兽皮毯;尔后铺床拍被,挂上双层幔床帐,床尾置了银熏球、以兰香熏被,嘴巴没停、手上动作更是利落 。 「我刚满十八。」忆无心很想帮忙,她很不习惯让人服侍。可小荷的动作极快,那一层层迭上的被褥与各式用品,看来琐碎繁复,忆无心有些不知从何帮起。 「真的呀?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将绸巾与桂花胰子放上床尾的高面盆架,再弄个铜雕山水手炉要让忆无心暖手。「最左边是主人的练功房……其实主人那么久才回来一次,每一间都像空房。这边的规矩很简单,除了打扫,什么都不能碰。」 忆无心感觉自己很碍事,只好站在角落:「碰了会如何?」 「……应该也不会如何,只是爷爷会生气。」小荷完成手上工作,将她拉至房中央,压低声音,「我上月打扫书房,在那儿看了本书,看到一半就被我娘叫走,书忘了放好,结果好死不死,当天主人回来了,我当时吓得屁滚尿流……隔天主人立刻不见踪影,我想说可能主人没注意,想趁打扫时把书放好湮灭证据。」 「结果呢?」忆无心有点想说,不必刻意压低声音,真的。不管压得再低,她想……黑白郎君都听得到。 「结果书被搁在书桌边、还夹了张笺纸在我读到一半的地方。那时我心想,『啊——主人没有传闻中可怕嘛』。但还是被我娘发现训了一顿,到现在我还在被罚扫庭院呢。」 忆无心笑出声,不知道是因为小荷那表达瞬息万变的表情很可爱,还是因为黑白郎君不经意的温柔举动。也许,两者都有。听人说他好话,她心头有种愉快的感觉。 「忆姑娘,妳和主人是什么关系呀?」她本来以为是父女,但忆姑娘又不姓南宫。 这问题让忆无心思考一会儿。 她眨眨眼,轻道:「本来是朋友。也许就快不是了。」 小荷一听就觉不对。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对情爱这事可敏锐,她睁着和脸一样很圆的大眼,万般认真对忆无心说:「忆姑娘,虽然说主人坏话不好,可是我听说主人看着年轻,真正年纪却比我爹还大。我知道十八岁是该急了,但妳还是可以嫁个青年才俊,没必要委屈自己。」 对十五岁的小姑娘来说,超过二十五岁的男人都是大叔。虽然忆无心十八岁已快变成老姑娘,但找个年纪和爹差不多的男人,感觉有些不值啊。 「……我知道。」她唇角微微勾,说着喜欢的语调如蜜,「可我喜欢他呀。」 「唉唷,」小荷看着忆无心表情,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担什么心。「好害羞, 我不要看妳。」说着还真的别开眼,抱起另一团被褥往外走去。 忆无心连忙跟上。 书斋窗纸隐隐透亮,小荷在走廊上时不发一语,忆无心也没有出声。只是一入房,年轻女孩的话匣子又打了开,好似认定进了房又走到内厅,旁人就听不到她说话。 「妳一定很喜欢主人。」她说,「刚刚走过书斋,妳往里头看的那表情,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咦?」忆无心下意识摸摸脸,不明白自己当时表情如何。她若看得到,许会明白那是女孩儿思念心上人的表情。 换了间房,整房的顺序并没有太大差异,但照小荷说,她们先前作的最多便是将某些家饰挂起,被褥什么的主人从没用过。确切说来,主人来去无踪,是否有在这宅子过夜,他们半点都不清楚。 只有这回带了个女子,才有明确地动向。 打理一间房的最后顺序便是床铺,忆无心帮忙拉平被褥,小荷颇不好意思,「妳是客人,不该让妳帮忙。」 「没关系,我习惯动手。」让她袖手旁观她其实也挺不好意思。 让客人做事小荷还是挺心虚,虽然忆无心极易亲近。她缩了缩肩膀,道:「主人不喜欢吵,我先离开,需要什么再来找我喔。」 「好。」 小荷一溜烟走了,留下忆无心坐在床沿四望。 这房就是普通的寝间。但又和她所知有点微妙的不同。 内室寝床接墙,床尾临窗,窗下有张四面平长桌,桌面之下安有拱起的直角拐子纹罗锅枨。 长桌之上空无一物,长桌旁有圆形三足铜制炭炉,下有厚木垫,铜炉里的炭火正慢慢变旺。 男子寝间,熏松竹之气;而她睡的房,便是芝兰之香。 室内非青砖地而是木地板,入室者需脱鞋而上。目前她所见的正房房间除了书斋皆是如此,方才没怎么注意,现静下才疑惑着。 她不知道入室除履的古制由宋后渐失,至明已无这习惯,只心道老宅子有些东西和现在不同,实在有趣。 忆无心看了一会儿,只发现南宫家没有任何表明黑白郎君身份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显露主人的爱好兴趣。在这栋宅邸,看不到黑白郎君痕迹。这儿,只像是较华美的客栈,南宫恨,不过过客。 就这样坐了半晌,忆无心拉拉大腿上的裙摆,没了膝袜、又是裸足,就算室内燃了 炭火不冷,总觉就这样坐在个男人床上,似乎不太妙。 还是回自己的房间罢,她想。只几许布料的差异,却老让她忆起黑白郎君褪她衣衫的情景。 所谓推波助澜,不可不说是一连串偶然而成。 忆无心还在想着、还没下床,黑白郎君便走了进来,一贯地高视阔步。然后他见到在他床上的忆无心,视线微微调了角度。 她个头不高,修长美腿什么的不会有,但整个人肌白细致、骨肉匀称,一双裸足衬上深色锦被,也是赏心悦目。 于是他说,大大方方,丝毫不知廉耻为何物:「此情此景,令人想入非非。」 忆无心瞪大眼,讶于黑白郎君竟能如此正经八百、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她不自觉缩起双腿,往后微微退去。可她是在男人的床上,这其中意义,甚是微妙。 「黑白郎君接受妳投怀送抱。」他几个跨步,悠然来到床前堵了她退路。 「不是,我、我没有——」忆无心用力摇手,心想的约莫是脚步这么大,人高腿长,可恨。 「总有那么天。值得期待。」 忆无心觉得被调戏了。 她一点都不推崇以牙还牙的。但落于下风的感受,少有人喜欢。她内心有股倔气,极少出现,总归是有。于是忆无心放下手,轻声说:「想到有天可以把天下无双的黑白郎君压在身下,确实很值得期待。」 立于床边,黑白郎君挑眉,「——天底下还没人敢对黑白郎君这般说话。」 忆无心点点头,「黑白郎君的第一次,无比荣幸。」这话是大实话,是否意有所指,就端看听者如何想。 「忆、无、心!」 「黑白郎君该不会想说,女子需衿持守礼,不准调戏男人?」 「哼,本郎君向来乐于接受挑战。」 「……不管礼教?」她问。 这话问得蠢。黑白郎君轻哼:「若我想守,那便是礼。」 「那无心也就,失礼了。」 这句话对黑白郎君的意义,约莫就等于他最常说的,『来战!』吧。 ☆、第 30 章 ※ 对黑白郎君撂狠话的,早年不少,于是黑白郎君形形□□的狠话听得多。 只是忆无心这般弱小还敢放狠话说要拿下他,黑白郎君瞬时想称赞她颇有其父之风——话说回来,他未跟藏镜人真真正正战过一场——又想出手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如果真是武林拼生死便罢,偏偏……他与她相较的是男女之事,他若仗强力将人按下,一逞痛快,毫无乐趣可言。他很有兴趣知道,忆无心这不怕死的会用如何的手段将黑白郎君『压在身下』。 对于胆敢挑战黑白郎君的弱者,他向来有等待的耐性。 那晚忆无心放完狠话,就用水石变遁逃了。 黑白郎君没拦她。 忆无心心里明白,黑白郎君不会对她用强,所以她逃得毫无顾忌。 难得得了上风,那晚忆无心心头痛快,睡得安稳。 在南宫家老宅的生活,颇有几分忆无心想望中与父亲退隐后该有的平静。 彷佛江湖已远。 可惜藏镜人的女儿,难有远离江湖的一天。 她与双亲缘分浅薄,聚少离多。忆无心不曾明白藏镜人为何总是不愿让她知道行踪。 忆无心总想,若家人在一起,天大的事也有办法解决,偏偏父亲总想一肩担起。她知道的,她现在与史家关系紧密,是正道一员,父亲不想让『藏镜人』的恶名与忆无心扯上关系,才会离开她,浪迹天涯。 她无法强求父亲顺着她团圆的想望,只能怀抱那份无以名状的失落,接受现实。 内息行过一周天,忆无心拍拍膝,由床上起身。 用过早膳后先行气一回、再练灵术,最后以内行一周天收工是她现在每日功课。练功有资质之分,但无快捷方式。想要变强,便是每日勤奋不怠。 做完日课往往近午,忆无心往书斋走去。 在这儿的生活很规律,外头的风雪打从她来的那天起,没一日消停,至多是大雪小雪、有风无风的差别,哪儿也不能去——她也没有哪儿想去——于是她镇日在屋子里,练功、念书;看黑白郎君练功、看黑白郎君念书。 轻敲门框,尔后推门而入。 黑白郎君从不应她。头一回敲门久久没应声,忆无心以为黑白郎君不想人扰,转身要走时才从书斋内传出极不耐烦的一声哼;第二回她敲门,候一小会儿再入 ,黑白郎君拿着本书,连头也没抬,只道她做了多余之事。 忆无心才恍然大悟。 他允她可径直走入,不仅仅是书斋此一空间。 明白之后,她嘴角扬了好久。 书斋的窗开着,窗外雪白一片,重雪层迭,约有半膝高,日光反射,照得书斋内亮恍恍。 黑白郎君站在桌前,倾身落笔,极为专注。 这几日来,忆无心很熟悉他这姿态。说是练字,也是在练功。 桌旁落了几张让他拨下的棉纸。忆无心上前去,弯身捡拾。纸上墨痕未干,字迹端整。忆无心字写得不好,不敢多作批评,黑白郎君字迹并非她所以为的狂草、也不霸气,端整之外偶尔勾连的笔画有几分潇洒,却不如其人狂放不羁。 虽难以与黑白郎君形象搭上,综观而论,仍是一手好字。 她倾近瞧,黑白郎君此时落笔冷酷,『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她手上却是壮阔的『鼓茫茫万里,棹歌声、响凝空碧』。运气用劲、一提一顿,浊波浩浩,运笔飞快,黑墨更如神浪狂飙,奔腾触裂。 几瞬的心思流转,难以捉摸。直到停在『山瀑无声玉虹悬』,最后一句、最后一点。 「你的字真好。」她站在一旁,道。语气中有几分羡慕。 「妳识字。」黑白郎君搁笔,慢悠悠说,「写得如何?」 「就是……不怎么样。」 「来吧。」他在桌前侧出空间,示意忆无心上前。 忆无心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感觉。谁在心上人面前都想自己样样好,现在黑白郎君让她写字,不是叫她自曝其短嘛。 看看他,再看看笔,突然发现自己无从下手。这时她真的很想跑,为这种小事……对,就是为这样的小事。 纵有几分为难,忆无心仍是提笔。 黑白郎君抽换张新纸予她,她沾墨,就着方才拾起所见、黑白郎君所书,摹写而下。 黑白郎君不会说自己字写得多好,他对没有兴趣、单纯习惯未曾加以磨练的东西,自己有几分斤两这点相当自知。 这个武林中,写字称得上有大家风范的,他有印象者约莫是史艳文。黑白郎君的程度最多是在那些文人雅士中还拿得出手,不至贻笑大方。 就算是这样,指点忆无心也足够了。 圆圆的字有点歪,黑白 郎君看了眼,道:「坐下写。」 她坐下又写几字,照样歪斜。 几个字过后忆无心反而放开心胸。糗都出了,她还在乎这几个字吗?于是乎她开始随心所欲,诗句写罢,她写起黑白郎君的名字。 『南』字才撇毕,一点落下要续写『宫』下头的『冖』之时,黑白郎君站到她身后,伸出手来微微调整忆无心持笔的姿势、再覆握住她手,从着她的一笔一划,在她斜去之际拉回。 「挺胸坐正。」他轻声说。还拍了她背脊,忆无心坐姿立时规矩起来,最后那个『恨』字因此端正不少。 隔张椅背,忆无心仍能感觉黑白郎君倾着身、贴得极近。黑白郎君左手搭她肩上,右手握着她的,领她书写。银白发丝随他倾身的动作有几缕溜出,垂落她颊边。 明明未燃火盆的书斋极冷,而她只觉在身边的他,很热。 他问:「还要写什么?」 「写……我的名字?」 黑白郎君衣袖缓滑她肩头,直接覆住她搁于桌面压着纸的左手。 忆无心心想,这姿势有些像黑白郎君环抱着她,有些亲昵。 忆无心很习惯与人亲近。人际中向来冷然以对的是黑白郎君。 然而此时他靠得那么近。 两人的名字,正逐渐并列。 『南宫恨』瞧得出她书写痕迹;『忆无心』三字,则全然为他字体。 忆无心侧头看他。 黑白郎君略略低首,也看她。 「丫头,走神了。」语调没有气恼亦无愠怒。徐徐底,勾得她眨眨眼,凑上前去。 柔软的触感熨在颊上,又退开。快得不及品味、又慢得不需反应。 黑白郎君低头侧首,瞧见女孩的脸蛋微红,双眸直勾勾往他看来,唇瓣丰润水嫩。 抿抿唇,长长的睫毛低垂。 她昂首、他倾近。 近得可感知对方吐息拂过肌肤;近得有一瞬错觉双唇已相覆。 她还记得那日黑白郎君吻她。那么刚强的人,唇也软得腻人。 几乎要吻上。 几乎。 「——主人、忆姑娘,用午膳了。」小荷的声音由书斋门外传来,黑白郎君稍稍拉开距离,看着她,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方才的暧昧仍旧持续。 忆无心望自己握笔的手已无人引领,有些冷。 黑白郎君拉出的那点距离阻止不了什么,忆无心搁下笔,好似中了迷魂药似的,抚上他下唇,直想吻他。 她手让黑白郎君抓下,低道:「丫头,别非礼男人。」 「……你当是调戏行吗?」 他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很不给商量地推开忆无心,「黑白郎君今日不想调戏人、也不想任人调戏。」 「……小气!」 他一掌拍向她脑门,「少说废话,吃饭去!」 忆无心被那样一推,嘟起嘴往外走去。 不得不说,黑白郎君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她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大胆,若未被两次阻止,可能她已经吻了上去。 掩上书斋门片,抚了抚心口,走进已布好饭菜的房间,发现自己心跳还没有缓下。忆无心从没发现与黑白郎君同处一室,一举一动都是如此让人脸红心跳之事。 那男人是祸水。让她脑袋好似没在作用,尽是冲动行事。 许是主人很难以亲近,南宫家用膳习惯布在房里,侍人最多便是这样在门外通知,甚少直接与黑白郎君打照面。 小荷将最后一盏菜摇摆上膳桌。膳食布在忆无心睡房外的花厅。 他们从来不会去打扰南宫恨这名义上的主子。南宫恨往往在这老宅停留的时间太短,他们一群普通人,捉摸不着他的踪迹,无从扰起。 这回主子停留的时间久了,让老管事重新立了很多新规矩。 约莫用膳也是其中之一。 桌上有菜肴六品。 一人份是一编竹笼,与五盏银碟。 竹编蒸笼小而精巧,内中只容得五颗小小的山洞梅花包子,包子皮薄,上头捏出二十个褶,在笼里犹如朵朵白菊,旁边还有一小碗果子杂料粥配。 一盏窝苣笋、一盏炒银杏、一盏旋炙猪皮肉、一盏用鲜笋与菊花脑煸炒的菊叶玉板;糊辣汤用琉璃浅棱碗装着,里头有牛肉丸、白菜、木耳、黄花菜、腐竹、冬瓜、豆腐脑等料,颇有晶莹剔透之感。 一整桌摆起,白红黄绿,色彩缤纷悦人。 第一回见到这阵仗时,忆无心除了感叹黑白郎君原来家底雄厚,更是疑惑这样的世家如何养出那样狂放的性格;再来便是恍然,莫怪黑白郎君摆弄起她的小提炉煮水泡茶 比她熟练不知凡几、不打架时那副家教良好的模样,一切都有了解释。 小荷见她入内,本要招呼,可眼神一转,小嘴张了张,只行了个礼快速退去。 忆无心这才想起,她逃得了当下暧昧、却避不开暧昧本身。 原本她与黑白郎君用膳各自分开,是她独自一人吃了几顿后,对黑白郎君说说这房子虽大、却是清冷。彼那她真是有感而发,而非向他要求什么,那时黑白郎君对着手中书策许久、久得她以为黑白郎君不会应声了他才出她意表地道:『那便一起。』 于是两人的膳食便被安排在一起。 她时时刻刻都逃不了这男人,终归是自找的。 忆无心与黑白郎君相较,少了二十年的人生经验与历练,两人脸皮厚薄的程度,天差地远。 要说认认真真谈一场风花雪月,说不得黑白郎君的经验和忆无心差不了多少。差别只在于,羞耻心什么的,黑白郎君没有。而这时这刻,忆无心还有一点点。所以暧昧过后他可以面不改色神态一如往常;而她就只能脸红心跳,食不知味。 黑白郎君吃东西时很安静。忆无心受了他影响,也很安静。 不过忆无心多少还是会说些话的,黑白郎君应不应声,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我现在才发现今天外头好热闹。」她捧着碗侧耳倾听,似乎是外头有人群聚集,还有鞭炮声。 黑白郎君依然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在用餐。他嘴里有东西时从不说话,直到把东西咽下才淡道:「听起来是有人嫁娶,花轿经过的路上。」 「花轿……」忆无心点点头,难怪外头热闹了。「我等等,可以去看吗?」她未曾见过花轿,颇好奇。 黑白郎君瞟她一眼,那眼神摆明着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仍是点头,「嗯。」 其实忆无心压根不必征求他同意;黑白郎君也不以为她需看他脸色行事。 她问了。 他便答了。 谁也没发现他俩根本毋须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很忙,所以更得慢 不過保證會寫完的! ☆、第 31 章 餐后黑白郎君用一注热汤冲了杯柰花蜜金橘搁到她面前,动作极其优雅。 她不习惯辣食,最后那碗原本该是微辣的糊辣汤,许是因应这么冷的天,上头铺了一层辣油。 辣得非常带劲,让她一口汤咽下当场说不出话。黑白郎君只瞟她一眼,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吃他自己的。等她辣完,他又把汤端道自己面前,不发一言喝了,然后为她冲了那杯柰花蜜金橘。 忆无心无法理解黑白郎君到底是温柔呢?还是后知后觉?还是温柔得很后知后觉? 总之,他有费心拂照她。那个不怎么有耐性的黑白郎君吶,多让人难以想象。她喜孜孜捧起那杯柰花蜜金橘小口小口啜饮。 忆无心就和一般的小姑娘一样,餐桌上没自己该吃的东西,便有些坐不住。 黑白郎君没拦她。他本是视规矩于无物的人,便任忆无心往外头去凑热闹。 忆无心站在南宫邸的大门往外望,人群层迭围观,好不热闹,一时之间,天飘薄雪、地上重雪的清冷竟被这样的热闹取代了。 锣鼓喧天。 轿前担、花轿、十二杠铺陈,接着是朱红嫁妆从面前一箱一箱过。 忆无心头一回见婚娶的阵仗。红妆绵延,欢庆风光,有对人儿将从今日,举案齐眉,携手白头。 成亲就是这么回事吧?同心爱的人在一起,日日月月年年。 忆无心看得出神,突然一个影子从她旁边探出,语气很是欢快:「忆姑娘,不冷吗?还是想到了谁,站在雪中也不觉冷呀?」 「小荷!」她吓了跳,随即笑出,「妳说什么呀,我只是想……」 小荷话接得飞快,「想主人?」 忆无心闭嘴了。她想的是有那么一双璧人,想的是若有人能与自己一生相守,许能稍解她与亲人总是缘薄的遗憾。 她的想望,不知怎么地套在黑白郎君身上似乎要成妄想。 这男人,不会为谁止住脚步,她在意识交流之时不就明白了?强者逆天,黑白郎君想停便停、想走就走,她留不住。 轻轻点头,算应了小荷,「是想着他。」 「可妳的表情,一副像被抛下的样子……」 「是吗?」她摸摸自己的脸,表情,有这么明显?「我在想,谁也强求不了他。只凭喜欢,能留住他吗?」 「直接问就好啦!」 忆无心轻笑,「没事,我刚刚只是多愁善感了会儿,妳别放心上。」 她不知道如何留住黑白郎君。但她可以挑战他,各种意义上的。 暗暗想着,忆无心脚步一踅,往正房方向去。 ※ 黑白郎君还坐在桌前在慢条斯理地喝茶。 忆无心一进来,径直坐到他对面,笑意盈盈,黑白郎君直觉却是不怀好意。 「黑白郎君。」 他不说话。 「你能教我武功吗?」 他皱眉,「我对收徒毫无兴趣。」 「我没有要当你的徒弟,只是想请你指点我武功。」忆无心解释,顺道激他。反正黑白郎君不会对她如何,不怕。「难道你认为待我大成之后,会……被我?」 她做出翻手掌的动作,明示意味十足。 放下茶盏,他气定神闲道:「黑白郎君从不畏战。」 「我没有说你畏战呀,怕输和不畏战,应该是两回事吧?」唇角微微底勾,笑意清浅;美丽的眸子定定看他。 「激将法使得刻意。但黑白郎君可以成全妳的不自量力。」他若不愿,恁天也逼不了,男女□□亦然。激将有用,不过是他有意愿去做罢了。于是他倏地站起,对忆无心一勾,示意她跟上:「过来。」 黑白郎君并非天才。 他耗费十年时间才练成阴阳功体,论天生资质,或许史家之人个个都胜于他。他不屈不挠,才能走至今日这地步。 强悍绝伦、屹立不败。 忆无心有天生的好资质。 某方面来说,因为灵界自由放任的教育,导致忆无心灵术七零八落;虽身负强大灵能,术法却是近两年才勤奋练成。之后断断续续接受长辈们的指导,没有循序渐进底学习、功夫多是东拼西凑。 这样的状况下她还能成长至每次中原有难都派得上用场,完全得归功于她的先天资质过人。 照理说,她有一个天下第一掌的父亲,在父亲的指导下,忆无心拳脚功夫该要不错。偏偏藏镜人爱女成痴,一身的功夫尽往敌人和史艳文身上招呼,说到指点可爱的女儿几招? 藏镜人是十足十从实战吸取经验的奉行者。练武哪有不受伤,问题在于,忆无心擦破了皮,藏镜人都要心疼上三天。 要他出招往忆无心身上招呼?那简 直是硬生生剐藏镜人的心头肉。万恶罪魁天条都敢犯,只有打女儿办不到! 等到忆无心遇上黑白郎君。 套句黑白郎君的话来说,忆无心,极弱。 莫说黑白郎君将女性多当为观赏用、无意与之动武;当他与忆无心同行时,他就是一直在照看这个小姑娘。 弱小无力,又常常想着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事,例如悲悯天下苍生什么的。 黑白郎君看忆无心的功夫,只能说气势无其父霸道、出招不及其母凶残。但他不否认这是个颇有资质的娃儿,应变不慢,只是无谓的多愁善感着实容易令人放空走神。 随性如黑白郎君,看着看着,还不至于会有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出现,顶多偶尔指点,点到为止;因他想,纵有再多在意,他与她不过萍水相逢,何需多费心思。 待他俩再也不是萍水相逢…… 既然忆无心开口,黑白郎君偶尔也会遂她所愿。 正房最外侧有间练功房。那是许久之前,斯文客尚未出现江湖、南宫恨只是南宫恨时,他所使用。 他推开练功房门片。彼时还有不少兵器在,他再也不需要后已然清空。现仅仅是空房一间,只除木头地板上铺的水竹舒席,倒是和从前无二致。 忆无心跟在黑白郎君身后,脱了鞋,踩上竹席。 篾丝细密、编织精致,脚下的触感柔软光滑,就是有些冷。 他立于她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道:「妳敢挑战黑白郎君,愚蠢的勇气,值得欣赏。」 「你这话听起来不像称赞。」 他哼一声,「只教一招,能以此招败黑白郎君,妳自可独步江湖。」 忆无心好奇问:「一招?一气化九百?」黑白郎君的武学,最具盛名者在那无坚不摧的一气化九百。要她能独步江湖,莫非? 黑白郎君看她半晌,「哈哈哈哈哈——」 忆无心许久没听见的笑声此时再出,猖狂神态,摆明是笑她程度不够还妄想一步登天。 黑白郎君笑得毫不客气,笑声过后才说:「有何不可?待妳能以此招败黑白郎君,一气化九百自然水到渠成。」 「你今日意外地好心……」忆无心莫名觉得有诈。相处到现在,她再也不相信黑白郎君是个直肠子的人了。无论是意识交流中她所见的斯文客、还是现在的黑白郎君,他只要心念一动 ,随兴所致也可以把人整得人仰马翻。 「哼!」 然后黑白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了。 忆无心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她唯一知道的是有道影子袭来,快得她无法反应,待回过神,人已躺平。 没能在地上躺多久,黑白郎君旋即将她拎起,说:「就此一招。」 忆无心突然悟了。 莫怪黑白郎君说能以此招败他即能叱咤江湖。要败黑白郎君,没有与之旗鼓相当的功底、没有那等身经百战的历练,想动他毫毛,谈何容易! 咬咬唇,忆无心心知被讹了也没意冷心灰。程度差距一事她早明白,让人轻易拎人了起来,摆好架式,一掌击向黑白郎君肩匣。 黑白郎君便是手上一挡、脚下一扫,忆无心人一仰又要翻过去看天花板。幸而这次黑白郎君发了善心没让她摔,在忆无心将倒未倒之际,拉着她腰带往前提。 黑白郎君不喜浪费时间等人从地上爬起,尤其是像忆无心这么弱小的。但她是他心所系,过招之间,终究多了几分优待。 「攻敌人面门,对方举肘挡时隔开,再攻下盘。趁其脚步不稳时,击向敌胸窝,使人向后跌出。」黑白郎君先讲解一遍动作顺序,便马上要忆无心以他为敌演练。「连两回,我均用同一招,轮妳演练,出招!」 这可真苦了忆无心。 说得简单,以黑白郎君为对手?谈何容易。 强者手上无弱招,最普通的四两拨千金,黑白郎君也能乘势借力,使得让人分筋错骨。 况且他速度极快,快得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便已被制伏。她连看清黑白郎君的动作都无! 黑白郎君崇尚从实战与痛苦中学习。武学之事,不教则罢,要教,他对忆无心可说是严厉。 黑白郎君本不需谁人并肩。 忆无心欲逐他前行,他会遂她所愿。让她有能力,跟上他脚步。 ……只是,黑白郎君实在不是个好老师。 况且他俩现下景况,有万分的微妙。 「不堪入目!」黑白郎君教得有几分上火,一挡一推,忆无心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人就又被摔了出去——照理说是该如此,最后黑白郎君还是留力轻推,扶住她后背没让她摔出去。 回过神来的忆无心觉得有点冤枉,眼前当对手的人在她出招时不动如山,以功底欺她就算 了,还怪人不够力道!她要是能用肉掌和黑白郎君拼搏,今日也不需要他来指点呀! 拍拍衣服站好,忆无心扁嘴指控:「是你动都不动!」 「实力不足竟怪到本郎君身上。」 「我连你的百分之一都不及,你不动,我怎么练招呀。」 意识到不把自己的水平调降实在难以对练,黑白郎君勉强道:「好吧,再来。」 「你再示范一次。慢十倍。」 「慢十倍妳也挡不下。」啧了声,「注意看了。」 「右手攻妳右脸,」他说着,手也真的伸出,非常缓慢的速度。停在忆无心右颊边,还晃了晃,「妳,随便一只手来挡。」 忆无心忽然有种黑白郎君把她瞧得扁扁的感觉,可是乖宝宝还是依言举起右臂要将黑白郎君的手往外格档。 举到一半,黑白郎君叫停,左手一伸、由下穿入,手掌撞在她右手肘下,把她的手轻轻推离原位。 「对方要挡,左手立刻往下穿,挑开敌人的手。此时原本攻击已中。」他最初停在忆无心颊边的右手指背轻触她脸颊,表示攻击得手。「立刻出左步、套住敌右脚,右手抽回,发劲往敌胸前击,使人向后跌去。」 他还特有耐心,待到动作讲完,脚一勾、手再一推,忆无心虽有准备还是往后倒去。 结果依然和上回相同,她又跌进黑白郎君臂弯,另掌指尖点在心口未触及她。要来真的,今天她已被打倒第……无数次。直到黑白郎君这般详细拆解,忆无心总算明白这一招的全貌。前几次,黑白郎君确实对她万分底手下留情。 说不得,连招他都没出完。 「丫头,给妳一个机会反击。」 忆无心由下往上,仰视黑白郎君挺直了背脊,高她好几等的睥睨嘴脸:「就这姿势?」 他点头道:「倒下时出招反击,也是常见。」 「后跌此时擒住敌手,同样发招攻其心口?」左手压住他手,让他掌心平贴在胸口,右手举起,轻轻贴上黑白郎君胸膛。 黑白郎君不由得看了一眼触上他心口的手掌。 女子的手,柔软细长。 除却武斗,还能有谁可以直触他要害? 唯她而已。 「敌人有手。」换句话说,要不是他好心撑住她后腰,眼下还会空出一只手来挡招。 「唔唔。」 忆无心皱眉苦恼,又听闻黑白郎君道:「速度够快,未必不可行。」 她笑开,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那、这样如何?」 「嗯?」没见她有立即动作,他头低了一低,就想看她弄什么玄虚。 说时迟那时快,忆无心抓的时机准得不能再准,本贴于黑白郎君胸膛的手往上窜、将他人拉了下来。 他未及撤手,她吻得试探。 ……前一阵子,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境却完全不同。 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管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忆无心双手勾在他颈上,唇瓣柔软,香气幽淡。 ……他可以感觉到,掌下女子柔软的胸脯、及其剧烈的心跳。 气息交融。 不知是哪方轻微的动作,便让彼此纠缠更深。 相濡以沫,几往来回。 不知何时,两人双双倒在练功房铺垫着、篾丝细密的竹席上。 男性的身躯沉重,压在她身上,拉开距离万分地艰难。忆无心在下,黑白郎君一臂环在她后背,依旧是占尽优势。 两额相抵,她缓着有些急促的呼吸,低道:「这招专门对付黑白郎君。」 「小有成效。」最初被吻的那个人爽快承认。 凝视他暗红双眼。他眼帘低垂,眼睫极长;气息同她,比平日还要多那么一点点热度;双唇带上吻后的水泽,十分底撩人。 「既然我得优势,应该要换一下位置。」这话说得断续。她听得见自己心跳万分剧烈,何况横压其上的男人指掌。 黑白郎君闻言不语,像是思考,点头缓缓道:「有胜败才有刺激,让妳一点又何妨。」 于是黑白郎君一拉一扯,忆无心回过神来,他俩已上下调转,她妥妥地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忆无心七手八脚爬起,改换姿势坐在他腰腹间,至少这个模样像是压制了他。 黑白郎君单肘半支起上身,腰间有人压制。这个男人,肯定是难有这般落于下风的姿态。可是,她这上风感觉有些别屈。 不服气地低身往前压,「……再来。」 他没拒绝贴上唇的细碎触感。于他,这样小小的撩拨还不够。 忆无心还轻轻吮着他唇,小嘴才张,立刻感受到黑白郎君万分配合。 谁也不曾追 逐着谁。软唇与舌尖碰上了,有许久难分底难舍。 沿着下颚往颈子的触感细碎温热。她喘息低低、嘤咛轻细,对于男人的动作,没有抗拒。 直至黑白郎君吮她颈侧,忆无心才往他颈间咬了口。 双手揪住他衣领。再往下,便不一样。 「旧招重出,毫无新意。妳已经输了。」无声好半晌,黑白郎君才道。 「哪有……」忆无心抬头。原来浅朱的唇色此刻像是上了胭脂,水润红艳。「你明明说有成效。」 「无心。」黑白郎君只这二字,低低底,没再说话。千言万语,彷佛凝在此句。 他的声音向来高亢。偶有低语之时,如呢喃,如情话,次次直撩她心。而他长指由颊边划过,缓缓抚着她湿润的唇。 忆无心张口欲言,却只是触到他指尖,便又忘记自己想说些什么。 灼人入心。 那双任谁也难入他眼的红色瞳眸因她渐起波澜,融如春水,她岂有办法不灭于其中。 忆无心揪紧着黑白郎君衣襟,且进且退。 他不曾有过一言。 忆无心只能感觉原本在她唇上的指尖,此刻转而在颈间流连。 他爱抚过之处。 他吻过之所。 他在等。 等她明白。 黑白郎君,容她强求。 「……你赢了。」发颤的声音泄露了她过于急促的心跳。 这男人没什么耐性,可他又很忍耐地等她想个清楚。 忆无心明白自己喜欢黑白郎君,否则对他的碰触又何来欢欣之感。她甚至不需要用到『容忍』一辞;因为她全无厌恶。既无厌恶、何来容忍。 只要他想,她就是他的。 ——而他,也是她的! 心发了狠、双手用力直把黑白郎君双肩压在地上。 异色发丝委地。 黑白郎君没有试图反逆情势,只将双手轻轻搁上忆无心双膝。 他就那样在她身下,轻巧地拉除她腰带。 衣衫自少女肩头滑下。白昼日光,映得她玉肌透白。 他握住她腰,缓缓上移;那一日他曾试探底抚过她身躯。 忆无心身躯轻颤,却是倾前任黑白郎君掌握。 肤白如雪,他指尖抚弄的嫣红,如血。 而此时她心跳比那日更甚。 少女纤细的指尖滑过线条分明的锁骨,划过男人敞开的衣襟。 强健壮硕的男性躯体。由胸口再更往下,五指按在他腹上,忆无心几可感觉武者练到极致那肌理所蕴之力。 刚硬,却又柔软。世俗评价为奇异的黑白肤色,在她眼所见却是十足撩人。 忆无心移开胶着黑白郎君身躯上的视线,对上他的眼。血般沉红。 相看无限情,教君恣意怜。 心跳未曾缓解,却不想退却。 终于黑白郎君开口:「不做无用的挣扎,明智之举。」 他这话,一语双关。 黑白郎君,亦不做无用之功。 ……有谁的情动。 有谁,已动情。 ☆、第 32 章 持剑,剑气冲霄;握刀,划破虚空;执扇,翻动气浪。 他笑他狂他疯,武林路上风生水起,生死恩怨一切随风。 这是黑白郎君南宫恨。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而今有朵花,悄悄落心口。 忆无心抱着被褥坐在床上,凝黑白郎君站在桌前、仅披单衣的背影。 外头天色昏暗,房内未点上灯,仅仅有几分暧昧光线。 他的发放了下,披在肩头。 他人很高、背很宽阔,单衣在腰间松松束着,腰身依然明显。袖下双手一黑一白,武林道上人都说这是他执念与疯狂的凝聚。 如果他们说的是对的,那她一定也是疯了。 那双手,碰触她之时如此温柔。 「黑白郎君。」她唤。没有太多意思,单纯地,想唤他。 黑白郎君侧首,就见与他纠缠一个下午的女孩把被褥抱了满怀,对他笑得腻人。 柔情似水许是诸多和黑白郎君不搭的词之一。 于是他倒了水,走至床边递给忆无心。没什么表情、动作也不特别小心翼翼,神态举止如常。 忆无心接过,抬首喝下,有些水液许顺着她唇往颈脖滑去。她抬手要随意擦去,一旁一直看着的男人顺手握住她手腕,从少女精致的下颚一路舐到唇边,动作再自然不过。 忆无心愣了愣,不知怎么着,因这个动作,她突然觉得耳朵热烫起来。怎么回事?更羞人的事都做过了,她怎么挑在这时脸红呀? 直到下唇被咬了口,黑白郎君取走她手里的水杯才道:「何事?」 她摀摀半边发烫的颊边,另半边让坐上床的男人挡住了,摀不着。「……就想叫你。」 他动手将她从被褥中剥出来,一口啃上白嫩嫩的肩膀,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妳不累?」 黑白郎君的大掌扶在腰间,话语低沉;忆无心小手顺着溜进男人衣襟,攀上他背脊。 「累呀。腰酸,腿也软。」他俩在练功房没折腾太久,黑白郎君直到抱她回自己睡房后才真正让她好好体验一番男女□□。 顾及娇花初绽,他对她已然手下留情。 「那就睡。」纤指滑过背脊的感觉让他浑身有一瞬紧绷。但黑白郎君掩饰得好,声色未动。他确实不是个温柔的 人,却未必不懂何时该缓。 「我想和你说说话。」忆无心把身子贴上他胸膛,屈起的双腿尾端仍掩在被褥里,满心底欢快,没发现对方一瞬的异样。 黑白郎君相当干脆,「说吧。」 「……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从没想要找什么话题的忆无心被人这么一应,一时三刻竟也想不出要说什么。 「妳这娃儿啰啰唆唆,没话说便闭上嘴。」细细抚着女孩腰间腿侧,由着她贴上亲昵;掌下肤触滑嫩,指掌动作间轻柔细腻,与嘴上的利落大相径庭。 「唔,」她枕在他肩头苦恼了会儿,半点想不出话题可谈,而身体确实疲惫了,索性道:「一起睡?」 黑白郎君摸摸她后脑杓,还真随忆无心躺了下。 她睡得很快,约莫是真累了。他搂了人在身前,半合眼帘,仍是清醒。 软玉温香在怀,他该有些想法的。 但他脑中真的没什么想法。 只感觉,合该如此。 ※ 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后该有什么差别? 忆无心觉得,黑白郎君对她,态度没怎么变,依旧『娃儿』与『小丫头』轮着叫,对她的武功各种鄙视。 不过,他教她的时间多了些。 黑白郎君对忆无心之耐性之多约莫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纵然在旁人眼中——若旁人有幸得见——黑白郎君称不上是个有耐性的好老师,所有招式他仍会手把手地带忆无心练过一回。 然后让她同一招练到熟烂为止。 黑白郎君的烂熟于心,与忆无心理解的不怎么相同,为此忆无心没少吃过苦头。 让不少人指点过,黑白郎君是待她最严厉的一个。也是最捉摸不定的一个。 这天,雪薄了些,天候仍是冻人。 一直足不出户忆无心也是闷得慌了,想跟黑白郎君说她要出去绕绕却遍寻不着对方身影,才跨出南宫邸的大门便见黑白郎君一脚踩上幽灵马车,就像之前毫无知会。 换做平时,忆无心不会多问,可她今天无聊极了,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很顺地爬上幽灵马车,在她的老位置窝着不动。 黑白郎君哼了声,「丫头,挺自作主张。」 「你忙你的,我会很安静。」被人居高临下看着,忆无心堆起笑脸,拉他衣角。「我就想出去走走,一 直在房里,好闷呀。」识时务者为俊杰,黑白郎君不会真伤她,可未必不会换个手段将她折腾一番。 黑白郎君听了这说词,盯着人思考了半晌,在另一头坐下,勾勾手指示意忆无心靠近。 忆无心手脚并用爬过去,端正地坐到黑白郎君对面,他大爷昂首挑眉,半点指示没给,只发出一声拉长的鼻音。 显然未能精准揣测大爷的心思呀……忆无心心想,挪动身体坐到他腿上,连带着双手环上他肩,一副小鸟依人模样。 这样再不行,她也不知道黑白郎君想的是什么了。又不是说句话就会要命,老要她猜! 黑白郎君挪挪忆无心,让她坐在怀里、背靠在他胸前,再调下姿势,抱着人没再动作。 车外的马蹄声哒哒作响。 倚在他身上静了一会儿,忆无心仰头,「要去哪呀?」 「现在才想到要问。」黑白郎君一贯地闭目养神,只差手里握着的不是阴阳扇,而是她手腕。「到了便知。」 黑白郎君说到了便知就是『到了便知』。 幽灵马车停下时,忆无心听到外头有一瞬的安静。尔后无数人声嘈杂。 「幽灵马车!」 「是黑白郎君!」 「黑白郎君为什么会来此?他想打擂台?」 「不知道,小声点!万一他真的上了擂台把人全打下来怎么办!」 忆无心身子侧转,看向眼眸半张的男人。 她小手划过他下颚,「今日有擂台?」 黑白郎君嘴角微勾,眼眸是艳艳的红。「看看是否有人值得期待。」 幽灵马车的到来确实引起一阵阵窃窃私语。 然而幽灵马车停在人群之外不动,久久无人下车、也无黑白郎君那高亢的不屑笑声,大家盯久了也觉得自个儿大惊小怪,纷纷又转头各干各的事。买小食看热闹的、专心等擂台开战的、还有看着人多专门来摆摊赚钱的。 正所谓哪儿热闹人往哪里钻,天冷雪寒半点不影响大家看热闹的心情。 做为贵客出席的武林盟主俏如来看了一眼幽灵马车,没动没静,于是他也心如明镜,波澜不起。 今日这擂台为期三天,美其名各派门下的年轻弟子切磋,实际上就是要帮武林的新一代作个排名、或给个名号。天下风云碑上的天下第一个个凶残,真要那些武林人去挑 战,他们还不见得敢,这样既有名人见证又和平的擂台,图个名声,打起来没压力。 俏如来也是年轻一代。 但他不参加。 都武林盟主了还参加个什么劲?他就是尊供在贵客席的神主牌,看着下头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争名就行。 雪山银燕也不参加,因为他是天下风云碑榜上有名的天下第一枪。 ……虽然雪山银燕这个天下第一枪,在那些成了精的『天下第一』眼前,真的算不上些什么。 坐在俏如来身边的还有几位大派掌门,俏如来从他们强做镇定的表情可知,幽灵马车的出现,确实极有威胁。 不知道他身边的这些大派掌门,有哪些是黑白郎君的手下败将? 也许全都是。俏如来如是想。 在俏如来还在神游天外之时,擂台开打了。 对战的两方……俏如来没听见。 因为唱名的那个瞬间,幽灵马车有了动静。 一个头戴帷帽、周身黑沈的女子下了幽灵马车,向路边摊贩买了几样东西,又回到幽灵马车上去。 也许不是太多人认得女子身份,俏如来却是一眼认出。 他神色未动,只想着正气山庄不知多久后会迎来场顶峰对决,需要多少修缮费用。 较之于俏如来,其他人的注意力多被擂台上的比武拉了去。从没听说黑白郎君脾气好,少看几眼幽灵马车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于是忆无心下马车又回去,约莫是只有正对着幽灵马车的贵客席上的人有看见。 俏如来还在脑中推算正气山庄必须花去多少修缮费时,忆无心拿着买来的小点坐回黑白郎君身旁。 他由窗帷缝隙望出,看着擂台之上。论寻找对手,黑白郎君极认真。 忆无心也很认真。认真地啃烧饼。 她先解决了个甜豆馅的澄沙烧饼,准备吃蝴蝶卷子时看见黑白郎君已收回外望的视线,面无表情,忆无心知道他是无聊了。可能现擂台上的人,离要让黑白郎君期待的程度还差太多。 她撕下一小块漫出芝麻香气的卷子,一层一层夹着蛋皮末与猪肉馅,指尖捏着递到黑白郎君唇边:「吃吗?」 黑白郎君睨忆无心一眼,没说什么,就张嘴吃了。忆无心笑得眼睛弯弯,又捏了小半块送上,问:「没瞧见值得期待的人?」 哼声,吃下那又送到嘴边的小点才道,「同妳一般,弱得可笑。」 黑白郎君眼中,确实所有人和忆无心的程度差不了多少。于是忆无心好奇了:「……那我上去有几分胜算?」 「所有人,黑白郎君一招可败。」 「我又没问你这个。」把剩下的蝴蝶卷子一股脑塞进口中,忆无心跳下幽灵马车,朝擂台边特意隔出来的贵客席走去。 擂台边人多,为了接近,这让她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武林盟主、大派掌门做为中立者,各门各派的弟子做为护卫护卫少不了,忆无心才靠近便被拦下。俏如来眼尖,离席迎上。 没有天下苍生挡在前头,重血缘亲情正是俏如来所重。这许是史家人总是聚少离多的影响。况且无心的身世乖舛,多几分怜惜,于他又有何难。 「精忠大哥。」 「无心。」俏如来轻轻揽了揽小堂妹,问道:「最近可好?妳因凤鸣阁一事来到北方后消息全无,大哥很担心。」 「对不起,因为出了意外……黑白郎君救了我,我很好。」 「无事就好,妳与黑白郎君在一起很安全。」至于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或者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俏如来完全不在意。正气山庄被拆也不是头一回,嗯。 「精忠大哥,怎么在这么冷的天举办武林大会呀?」 俏如来端起微笑,温柔底犹如潋滟波光上的微风,「冷天火气小,纷争少,谁闹事把人往雪里一扎就可以冷静一下……不,正好大家都有空,中原武林动乱太久,举办些振奋人心的活动也不错。」他表情完全没变,「这些才俊,未来将会是武林的中坚,期待他们能为中原出力的那日。」 「我可以参加吗?」 「为何呢?」 「就想试试。黑白郎君老是说我实力不足、不堪入目,弱得可悲可笑可叹。」 纯以术法论,中原武林能开灭却之阵的人,寥寥无几。单就灵能,恐怕能胜忆无心者不多。只是整体来论,修习术法者多弱于武艺,与黑白郎君较之,无心弱是自然……俏如来相信以梁皇前辈之能,对上黑白郎君,亦不敢说有致胜的把握。 道不同、路不同,不能混杂相较。 ……何况样样都会的黑白郎君,本身就是极不合理的存在。 「妳不弱。强不足以代表什么,妳明白。」俏如来轻声说,拍拍小堂妹肩头。「担起史家人 的名声很累,大哥希望妳自在些。」 忆无心沉默一会儿,拉拉帽沿,点点头,「我明白。」 她确实不该因一时冲动提出上擂台的要求。和史家人的名声无关,藏镜人与女暴君的女儿,最好尽力活得低调。 「妳接下来回黑水城吗?」 「我想再与黑白郎君同行一阵子。金池阿姨知道我和他在一起。」 「无心……」出于对堂妹的关心,俏如来想说些什么,才张口又觉得对别人的感情高谈阔论,简直不能再愚蠢,旋即换了方向道:「过年记得回来。」 「好,我会的。」乖顺点头,忆无心朝俏如来言去,拉低帽沿,努力做个不惹人注意的寻常人。 天不从人愿说的正是这个时候。 忆无心才重新坚定低调生活的意志,还没迈出多少步伐,两个武林人士打扮的男人大步一跨,一左一右站于忆无心面前,刻意挡道。 不着痕迹底左右观视,莫名有不少人朝她这方望来,都不是人群里单纯凑热闹的普通看客。 「小兄弟,师承何处?」一问,还有两分客气。 「看样子你与盟主很熟络?」再一问,已是有些失礼。 忆无心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点点头,低声答:「嗯……确实算得上熟悉。」 她声音偏低,压低语调时,确实有几分像个未变声的男孩在说话。 「盟主熟识之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大家,未报师门,总不会是见不得人?」一旁白衣公子突然插道声音进来,腰上配剑,约莫二十来岁。瞧两旁围观的群众神色,似乎这人有点来头。可忆无心不知是自己看太多出采人物亦或如何,青年的白衫本该穿出点遗世独立的干净模样,青年既没有穿出大伯史艳文的儒雅飘逸、也没有穿出大堂兄俏如来的安稳沈静。 就是个人穿了件白色的衣服,人普通、气质也普通。 回到席位上的俏如来自然注意到这头忆无心引起的小小骚动。 他面上仍是浅淡和煦的微笑,静观其变。 幽灵马车里的黑白郎君摇了摇阴阳扇,淡抬眉眼。 现仍不到谁人为忆无心出面的时候。 「……师承灵界,泣幽冥。」忆无心轻声说,那是她无比怀念,却已不存在的过往,已失去的人物与地方。 「灵界!」挡道的大汉哄笑,「这门派早灭了,梁 皇无忌现在也不知所踪,该不会是找盟主求救,想复兴门派来着!」 两名大汉一搭一唱,音量已足够引人侧目,不少原本专注于擂台的人也看往他们的方向。他们还有点脑子,知道要堵人得时时刻刻观察远处俏如来的神色。他们的盟主只淡淡朝这方向看了一眼,噙着笑,那样飘飘的仙人之姿,毫无动作。 俏如来的反应让他们以为眼前俏如来并不是这小子的靠山,于是胆子大了。 对方的话让忆无心心头有一瞬揪紧。她抬头,定定说:「灵界不以人地为存续。天地自然,灵界自存于其中。」 只是,曾身在其中的人,面对生离死别依旧会心痛。 若灵长还在,约莫会说她还不够看开。 「讲那么好听,不过就是没人愿意收留吧!」 「盟主一定能找到愿意收留你的门派。」白衣公子安慰地说。 忆无心早已不天真,她知道对方的安慰虚假、知道那不过是对方听闻她非名家大派,知晓她没有威胁的垂怜。 她很平静。她丝毫不想再搭理这些人。「能借个道吗?」 「小兄弟这么冷淡——」 扣住其中一名大汉伸来的手,跨步旋身,只两步的时间,她再施力便可硬生生扭断他臂膀。 「请别碰我。」放开了人,依然客气,「各位,先告辞。」 汉子甩手,颇有恼羞成怒之势,「动了手还想跑,当大爷的脸是可以任妳乱踩的吗!」 忆无心有些气恼,明明是这些人先瞧不起灵界的,难道真要任人欺侮,才能让他们高兴?她少生气,但不代表没有脾气! 「这位少侠,确实是你先出手,放下身段道歉,大家和和气气,别让你失面子。」此时白衣公子又添了句,忆无心听在耳里,是明晃晃的轻蔑与恶意。 「是你们先来找我麻烦的呀!」蓦然提高音调,「就算灵界灭了、大师兄也不知是否平安……这难道是可以让你们讲出来取笑的小事吗?」她咬咬唇,眼睛酸涩。「该道歉的是你们。」 白衣公子才想开口反驳,一股风劲击上喉头,一口气被骤然掐断,摀着颈子猛咳,其他想动手的人看见缓步行来的人影,亦不敢再有动作。 谁能想到为那小子出头的不是盟主俏如来,而是另个放眼全场没人敢惹,杀人不眨眼的主啊! 「无心。」黑白郎君的出场算得上低调 客气,没动武瞬杀全场。按上她头顶那撮白融融的发饰,「与无能之人纠缠,是愚蠢之举。」 「我没有……。」声音低细。不是委屈。那些人提到灵界,她就只是有点难过、有点想念。 「那就扫开。」他手滑下,揽过她肩,随口应答。然而四个字抑扬顿挫,其意冷冽。甫语落、一拂袖,那三人连同一旁看热闹的好事者连反应也不及便被气劲扫出数尺之外,跌得满地七歪八扭。 这点小事他本不会出面,忆无心该要有能力解决。 只是,听她蓦然提高的语调,黑白郎君知道忆无心难过了。因为那些人对灵界、对梁皇无忌的言语。 忆无心长情善感,否则当初怎会追着黑白郎君寻求朋友的身影? 她重视的东西太多,他样样都不在意。 唯一,见不得她难过。 「黑白郎君……」忆无心捉住搭在肩上黑白郎君的指尖,忘了去注意周围窥伺的视线。而黑白郎君一向坦荡,在意旁人视线?笑话,面皮薄些的根本抗不住天下第一邪的名声。 某方面也是无人嫌自己命长,任八卦传得铺天盖地,谁敢向本人求证肯定会获颁『不怕死』牌匾一枚,于是没人敢正眼往他们的方向瞧,只能拉长了耳朵偷听黑白郎君与这黑衣少年看似亲昵的互动。 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可怕的。早前小兄弟、小兄弟地叫,大家自然而然把人想成少年侠客,等黑白郎君出面,脑筋歪点的立刻想成断袖;而消息比较灵通的,旋即将黑白郎君嘴里唤的那名字搭上八卦门传的八卦。 无心,忆无心,俏如来盟主的堂妹……难怪和盟主熟、又与黑白郎君互动那么暧昧! 「还想留下?」他问道。 摇摇头,「你不看有没有值得一战的高手了?」 黑白郎君淡瞥她一眼。「我的女人在这不开心,留下何用。」 就一句。 就这一句。 落实了今年最大的八卦。 ☆、第 33 章 ※ 幽灵马车在犹如人踪尽灭的静默中离去。 众人先是惊骇无语,尔后激动得连雪天的冷都感觉不到了。 风花雪月,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是黑白郎君!是那个眼里除了战强以外看不见其他的黑白郎君! 成名二十载,未曾与女人沾上半点柳影花荫的黑白郎君! 良久才有人吶吶道:「前阵子不是有传言说有个黑衣女孩与黑白郎君同进同出吗?」 「记得是盟主的堂妹,忆无心吧。雪山银燕证实过的。」某路人立刻响应。 「就是刚刚那个……男孩子似的女儿家?」联想得很快,没有丝毫误会。 有几个人孩。」说这话的人见过忆无心,只见过,不熟,半句话没说过。 发声的人有点年纪,「年轻貌美,配和藏镜人差不多岁数的阴阳脸实在浪费!」 「不配黑白郎君那样的英雄,难道配你?啐,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你再年轻十岁也抗不住藏镜人那样的岳父!那怕你动一丁点纳妾的心思,藏镜人立时徒手撕了你。」黑白郎君不为人知的仰慕者,意外不少。 「吓,我就是讲讲,你也不用把我贬成一文不值吧!」 「说话之前要先看看自己是什么角色,像是刚刚那些以为人家无依无靠就去欺负的人!」 这句话充满讥讽,忽然成功带起一阵同仇敌慨。 「是啊是啊,真不要脸,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 「自己想和盟主套近就见不得有人和盟主亲近,结果欺侮到人家妹子。」 「活该踢上铁板。」 有几个人觑着远处的俏如来,依旧雨霁明净、高不可攀,殊不知他已暗暗记下方才找忆无心麻烦的三人;又另在心底计算正气山庄过年后该有多少额外支出,是不是过年期间还得准备额外的过夜地点…… 当流言还仅仅是流言时,也许叔父藏镜人还能一笑置之。 当流言得到当事人亲口实证——俏如来相信忆无心与黑白郎君这档事明日过后就会全武林皆知——如果叔父与黑白郎君是在正气山庄之外的地方遇上,那真是再好不过。 有哪个地方让黑白郎君与藏镜人打起来,损伤不会太大呢……? 俏如来不想重修正气山庄,家事又不可外扬。 俏如来很苦恼。 ※ 传闻果然如俏如来所料,不日传遍大半武林。 史艳文『啊!』了一声说:「怎会如此?」 还珠楼主自是知晓。他躺在躺椅上摇摇扇,继续看他的书去。 苗王派人捎消息询问俏如来婚期何时好腾出时间准备贺礼。 俏如来收到墨者送来的一套二十四幅《风流艳畅图》,说是恭贺鉅子有妹将出闺阁。图画中人物圆转妍美、玉骨丰肌;每幅画旁均有提诗,用笔疏朗清秀、满洒飘逸,显然是本朝大家真迹……这精美的春画真能送吗?五师叔不怀好意俏如来是知道的,可奔放的程度直让俏如来难以消受。 晚几日还有柳穿扬拿了两个小箱请俏如来转交忆无心,说是受人之托。俏如来打开,其中一件里头装的仅仅是一些老旧的手刻木雕玩意和几张笔迹圆圆还歪七扭八的习字帖;看到这儿俏如来便觉再无必要确认内中之物是否安全。 千雪孤鸣听到这消息时他正坐在某茶馆的楠竹椅上,对面坐着他难得没有藏头盖脸的兄弟。茶馆本是聚三教九流之徒、汇五方杂处之声的地方,看热闹听八卦这儿最快、也最没人注意他者来去。 「……话说武林这几日的大消息,肯定是黑白郎君的名字和女人搭上……」 说书人的声音从耳边飘过,听到熟悉的名姓,千雪孤鸣稍稍分了点注意力。显然藏镜人亦是如此,他不屑地哼笑一声,「那狂人会和女子牵扯,还真奇了。」 说书人续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普普通通的事也得加油添醋,夸大三分。待说道那被误认成少年的黑衣少女与俏如来状似亲昵,藏镜人面色不善。他没忘这只是关于黑白郎君的故事的铺陈,而和俏如来亲昵的少女,想想极有可能是他的宝贝女儿! 到这儿故事才起了个头,说书人继续讲少女如何被欺侮,尔后黑白郎君英雄救美,将少女护在怀里,占有欲十足,一掌将那三名恶霸打出百丈之远,说得声情并茂,好不动人。 千雪孤鸣默默招来茶堂伙计,要他收拾下被捏碎的茶杯,再换只来。 伙计疑惑也没听到杯碎的声音,为何杯子就这样突然破成好几瓣?但疑惑归疑惑,动作恁快,新杯送上,正好赶及说书人那一句:「黑白郎君霸气道『我的女人在这不开心,留下何用!』他的女人是谁?老江湖的客倌们这时想必都想得出与俏如来盟主熟识的年轻女孩身份了吧?没错!正是 藏镜人与女暴君的独女忆无心!」 哗啦! 伙计就看刚换上的新杯在个长得漂亮但脸挺凶的男人手上,沙似得碎成小片、热茶淋了满手。 「冷静啊冷静……」这下茶是没办法喝了。千雪孤鸣挥挥手让伙计快走,边弹开碎片、按住藏镜人手掌。「说书而已,作不得准,你还不如当面问无心或黑白郎君呢。」 能护无心安全、又没人敢惹、亦无立场阵营,除了年纪大些、外表怪异了点,这对象其实挺好……千雪孤鸣真心如是想,当然他也知道这话说出去,藏仔大概会怒瞪他一眼,再来一招飞瀑怒朝将这茶楼打烂泄愤。 为什么他两个兄弟面对女儿有心仪之人反应都如此剧烈?温仔简直是把剑无极往死里虐,打着死了上佳的便宜主意;藏仔……若传闻是真,藏仔和黑白郎君打起来,谁胜谁负,难说。 更难说的,是,这传闻到底是真假? 但千雪孤鸣知道一件事: 藏镜人不猜测。 藏镜人会去证实。 ……会打起来,肯定。 ※ 对比俏如来的苦恼、闲杂人等沸腾的八卦之心以及亲友们态度不一的关切,流言——或该说已成事实——的当事者驾着幽灵马车随心所欲四处游历。 跟在黑白郎君身边,忆无心才有幸见识那些目前的她仍无缘得见的景致。 她借黑白郎君之力,越过数个她无能越过的险峻峭壁。 她曾远望。 群山层峰峭拔凝立,云霞掩面而不可窥其真貌,如今她身于其中。 幽灵马车静静停在深山老林之中,崎岖未有路。参天古木深幽,枝干积雪、满地冰霜,许已有百年未曾有人烟。 车前帷幔掀起,黑白郎君整个人横坐车舆口,腰带随意打了个结,衣着松散;忆无心的小提炉搁在耳板上,炉中有火、火上有壶。其中雪水煮松,壶盖搁在一旁。几朵白梅水中浮沈,绿松寒梅于一处,一缕白烟冉冉飘升于黑夜。 忆无心静静地躺在他身旁,脸半埋在黑白郎君对女子说来过于宽大的外袍下。原本微微底冷的手脚此时暖着,女孩儿的脸红扑扑的,眼眸迷蒙,如丝荡漾,好生娇媚。 黑白郎君的手在她背上,隔着一层外衣——自然是他的外衣——轻轻拍抚。 若让明眼人瞧见,也该是明白巫山雨云,何等欢 愉。 过了许久忆无心才蹭着衣料坐起。 她想自己约莫是睡了会儿,身上除了黑白郎君的外衣,还盖了金池阿姨做给她的羊裘。这羊裘何时盖上她完全没有发现,帮她盖上的男人依然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只是手执一盏茶,悠悠啜饮。 拢好身上唯二衣物,眼神还迷茫着,身子一软,偎上他肩。黑白郎君什么没说,忆无心偎上也仅仅随着她动作,顺手将人带入怀里。 换做平时有女子弱不禁风偎上,黑白郎君这人定会跨一大步闪避。他实非能欣赏蒲柳之姿女子之人,要是他避开后那女子跌地仍能不唉不吭自行站起,反还有几分值得赞赏。 这准则摆在忆无心上照样通用。只是忆无心这般腰酥身软的模样与他脱不了干系,是男人总得承受点后果。 忆无心以唇就杯,喝下男人递来的茶水。茶水嫩绿明亮、芳香幽长,还带点杏仁味。她连饮两杯才止,双手缩在男人宽大的衣袍内,隔着双袖捧着第三杯茶水暖手,只露出细细圆圆的指甲尖。 此处高绝、深夜山里空气更是极冷。忆无心连连吸了几口冷气,才完全驱走蔓在四肢百骸里那份慵懒。 尔后她才往幽灵马车外头望去。 今日上弦之月,眼前长林,树影夜色如黑墨,浓淡错致。 而远方有无数小小的月牙,微光繁盛,幽幽若一爝之火。火中枝干延展,数爝连绵,黑夜生辉。 极幽极盛、极寒极静;山中树木千百,而其仅仅十指可数之数如丛山独秀,更独寂寥。 「……真美。」忆无心呆呆望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身旁确实是在赏景的男人。「你一直都到处看这些风景?」 松茶缀雪梅,佐孤绝之景,若说人间风雅,不过如此。 手中茶气蒸润,黑白郎君道:「壮阔孤绝、灵山秀水,各有可学之处。」 「……看着风景也能悟招喔。」莫非这才是顶级高手与一般人的差别?忆无心越过黑白郎君,将饮尽的松叶茶搁至耳板上。 调整姿势,整个人都靠在他胸前,双手搂住他腰。只披一件单衣,身体却比她还热,忆无心又好好体会一回黑白郎君是何等逆天的人物。 下巴靠上她头顶,黑白郎君左手一直搁在她腰间。他没有特别的意思,单单只是因为丫头功底不够抵御寒气,将她纳入内息循环罢了。 「大开大阖或极尽灵巧 ,道理相同。妳自知弱小,更该多用点心思。」 「我心思常常都被一个叫南宫恨的男人塞满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忆无心表达感情亦不扭捏。 瞬间扣在腰上的手紧了紧。 「油嘴滑舌在黑白郎君面前毫无意义。」 灵界教出来的孩子总是直来直往,忆无心哪是个会油嘴滑舌的? 「你说的我也明白……我虽无能与黑白郎君并肩,但我能追逐黑白郎君的背影。竭尽全力,总有天,伸长了手,碰得到你衣角。」 她指尖往上,勾住他落在胸腹之间的白发。他发很长,白色一边丝丝都泛着冷银光泽。 「我会变强。」卷了几缕在指上,她说。「你要等我。」 黑白郎君一把握住她手。小小的、纤细的手腕;环在怀里的腰身婀娜若柳,不需怎么费力,就双双能折断。 他低头看她,「黑白郎君竞逐高手一战,从不等待弱小之人。」 再如何英雄,闯过难关无数,也无一招半式可破开情海。 只是在芸芸众生中,多给了这女孩一分关注,他向来唯有破除所有险阻前行此一选择的人生,竟无法不回眸。 红眸对她,无法凌厉如血;唇边浅勾,却是对自身感到讥诮。 黑白郎君从未想过,竟有朝一日,这些话会由他说出口。 「……追上来。让南宫恨一回头,便看见妳。」 ☆、第 34 章 幽靈馬車何蹤? 藏鏡人身邊有個千雪孤鳴;縱然是個逍遙王爺,探聽消息上也大大有用處。 然而幽靈馬車顯眼至極,又何需探問。 險山山腳,幽靈馬車悠悠而行,彷彿反映主人目前無事閒散,暫無約戰。 幽靈馬車如此悠哉,敢於上前挑戰的愚蠢之人原本在日前的武林大會還有幾個年輕氣盛的,那日黑白郎君袖袍一揮,也順帶滅去幾個世家公子的氣焰。 與人酣戰而敗,是美談;讓人一擊逼退,是丟面子。 當然更早之前八卦門想挑戰黑白郎君的洛磊多少覺得自己失面子,但現在讓他更失落的,是一時興起放出的八卦,竟爾成真!原先他是想製造點茶餘談資,這也是八卦門的宗旨之一。誰都知道黑白郎君對女人沒興趣,想把他弄得身敗名裂……黑白郎君某方面比誰都還要聲名狼籍,似乎沒什麼好敗的了,單純圖個樂。 誰知風聲愈放,那樣一個俏美的女子就愈往心裡去。沒想到最後她竟真委身個與她父親差不多歲數的男人,而還是黑白郎君本人認帳的! 他真是……心塞啊! 洛磊之事是題外話。 藏鏡人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在意哪個無名小子把憶無心惦記上了。自家女兒貌美,被男人惦記自是正常,不足為道。 他現在最在意的,是黑白郎君。 黑白郎君與藏鏡人,無仇無怨,甚至可說惺惺相惜。 他倆之間發生過不少事;如藏鏡人大敗神功初成的南宮恨、黑白郎君曾以報仇之名一掌打在武功盡失的藏鏡人身上恢復他的功體……更別說好幾回性命垂危之際,對方不求回報的援手。 挾恩以求?沒有。 數次對方性命垂危、另一人四處奔走;待對方再無性命之虞時,他倆都是揮揮衣袖,轉身即走。 說黑白郎君與藏鏡人有多深厚的交情,還真沒有。 君子之交,交情不論,談的是意氣相投。 意氣相投?惺惺相惜? 再有多欣賞對方,談到女人……還是藏鏡人的獨生愛女,一切全是過往雲煙。 男人的交流方式,那哪怕是怎樣的頂級高手,交流全靠拳頭。 於是幽靈馬車在前,藏鏡人二話不說,「飛瀑、怒潮——」 「喂喂藏仔你招呼都不打一下嗎——」一旁的千雪孤鳴 急道,他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話是:『萬一無心在裡面怎麼辦?』 然而轉念一想,黑白郎君怎可能連這樣威嚇式的攻擊都擋不下來? 確實。 馬車瞬間急馳,黑白郎君現身極快。 足未履地、內力已出。 兩道氣勁迎頭相擊,積雪被大片刨起。 黑白郎君大笑:「此等力道,小瞧黑白郎君了!」 他心情很好的模樣讓藏鏡人心情很不好,站得遠遠,直接進入重點,隱隱對峙。 「哼,那傳言怎麼回事!」 「什麼傳言?」 黑白郎君是真不知道藏鏡人在問什麼。 這也難怪,姑且不論他腦中只記得各路高手的傳聞,風花雪月之事向來於黑白郎君是瞬間拋去腦後的無用之物,膽敢在他面前嚼舌根聊當事人八卦的閒人現在還真沒有。 於是乎,與黑白郎君相關的傳聞,當事人自己是一個也不知道。 幽靈馬車噠噠地跑回來,停在黑白郎君身後。 『你與無心……』光想這四個字要說出口藏鏡人都要咬碎自己一口白牙。他重重哼一聲,千雪孤鳴極善體人意地接話:「藏仔想問你與無心是怎麼回事,整個武林都在傳……」 「傳什麼?」幽靈馬車車帷讓隻白晰的手掀起,小姑娘探出頭來,笑意盈盈:「爹親,千雪叔叔!」 「無心!」藏鏡人一見愛女,什麼凶神惡煞的表情全沒了,全場只剩下憶無心跳下幽靈馬車的動作,距她最近的另外兩個男人就這麼看著倆人久別重逢,上演一齣父女情深。 可能只有千雪孤鳴覺得無心實在了不起,能讓藏鏡人與黑白郎君兩人站在原地浪費時間等待……哦不,藏仔怎麼可能看到女兒還無動於衷?自然是三步併兩步衝上前去抱住他的寶貝女兒。 「無心,最近好嗎?爹親很擔心妳。」 「很好喔,我都和黑白郎君在一起,很安全。爹親好嗎?」 「黑白郎君……」藏鏡人覺得喉嚨裡好像噎了條溫皇特製超大救命蠱,明知有益卻是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若是溫皇那倒好,還能毆打出氣,可是面對寶貝女兒…… 「對了爹親,剛才您說的傳言是什麼?」 ……他問不出來! 「咳,無心,妳爹是想問……」 「千雪!」 「藏仔啊,早晚要面對現實。」 藏鏡人在心裡吶喊:什麼現實?他沒有任何現實要面對!只要有無心就夠了! 見藏鏡人這般吞吐,黑白郎君是個明白的,知道藏鏡人想問些什麼。 他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底聽他們父女對話。 「爹親,事情很嚴重嗎?」見藏鏡人滿臉慍色,憶無心眉頭蹙起,口吻擔憂。 藏鏡人哪見得女兒這般憂心,連忙安撫:「不嚴重,妳平安比什麼都重要,沒事。」 「那千雪叔叔就說吧?」 「藏仔想知道妳是不是……」千雪孤鳴斟酌了很大一下用詞,世界上唯一不會讓藏仔動手揍的對象只有無心,他不在豁免之列。「……和黑白郎君兩情相悅?」 藏鏡人渾身僵硬,摒息以待。 「呃。」憶無心下意識回頭望那原地搖扇的男人。 對方橫眉豎目,一字一句當頭砸來:「黑白郎君的態度,有任何一絲值得妳遲疑?」 「我又沒說什麼……不要那麼兇啦。」憶無心調子沒一絲改變,卻莫名地讓人感到嬌軟。 「嘖嘖。」身為苗疆王族中最有女人緣,引無數狂蜂浪蝶的千雪孤鳴怎麼能聽不出來,先前男孩子似的無心,面對黑白郎君時很不一樣,再也不是那副雌雄莫辨的樣子。 以千雪孤鳴的話來說就是,像個女人了。 藏鏡人很難像千雪孤鳴一樣心平氣和。 他此時的感覺,比被雷劈了還糟糕——雖然他沒真的被雷劈過。 「無心,妳與黑白郎君……」 「我喜歡他。」她坦然答道。 第一句,藏鏡人表情已木。 「不是朋友的那種喜歡。」女孩兒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不出一絲猶疑。 第二句,他想起當年飛瀑直上三千尺的激昂,惱的。 「爹親,你不高興嗎?」憶無心看藏鏡人,漂亮的臉蛋此時充滿擔憂,還有點兒難過。 這是女兒選擇的女兒選擇的只要無心高興就行…… 藏鏡人極力說服自己,可惜克制不住臉上扭曲,分明已經怒上眉山還硬要對女兒擠出笑臉。 嚇到女兒不好、讓女兒傷心也不好,他們是兩情相悅……兩情相悅…… ……天殺的兩情相悅! 「… …無心,妳先到一旁去。」握住寶貝女兒雙肩往旁邊一帶,不知哪兒冒出的俏如來極善體人意地牽起憶無心的手將人拉出數尺之外。 「無心,讓叔父與黑白郎君談談吧。」 「咦?咦?」場景變得太快,憶無心頓時摸不著頭緒。 「父親在呢,不用擔心他們會打起來。」俏如來不由分說將人帶開。「金池姑娘也來了,你們先聚聚、聊一會兒,相信叔父與黑白郎君到時也『談』完了。」 這招調虎離山使得勉強,多虧姚金池才成功讓憶無心離開。 突然出現的不只俏如來。 憶無心被拉離以後好幾顆頭從樹後冒出,全是閒著沒事幹直打探八卦的好事群眾。 憶無心沒意識到她的大堂哥其實是圍觀群眾之一。 俏如來對此的解釋是:八卦極重要,需時時關注,才可左右一件事的成敗。 至少藏鏡人與黑白郎君在野外動武,正氣山莊不必修繕;當然俏如來不會說在第一線看八卦現場極刺激,還挺多人愛看。附帶一提,百武會收取門票三十文,觀者各自保命。 藏鏡人的聲音由齒縫擠出:「黑白郎君……!」 「——藏鏡人。」黑白郎君翻手收陰陽扇,儼然備戰。 南宮恨是個很看得清局勢的人。(雖然他常常看清了也會無視) 何時該出手、何時不該出手,在他心中自有分寸——即便黑白郎君的分寸,絕大多數的人都無法理解。 他熱愛以武力碾壓別人、更愛逼命的刺激。照理說面對藏鏡人他應該架勢擺出喊的便是『來戰』二字。然而過去的那些日子,他兩人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對上、也無意真正分高下拼生死。 於是乎到了現在,為了一名女子,黑白郎君與藏鏡人面對面、劍拔弩張。無須言語,兩大絕世高手四周看不見的氣流翻湧,決戰之刻,終於來臨。 ……看起來好像是這樣。 武林正道的中流砥柱史豔文,此時介入兩人中間,不時向兩人勸說:「小弟,你愛女心切,我深有體會;南宮賢弟,你更該冷靜下來,兩人好好談談……」 雄渾怒吼與高揚嗓音同時響起。 「史豔文你閉嘴!」/「黑白郎君不想聽你說教!」 然後兩道嗓音同時一頓。 「……嗯?」/「嗯——?」 藏鏡人與黑 白郎君不約而同對視。 眼神相對,英雄之間,不需多言。 兩人的立場瞬間激變,同時出招! 「飛瀑怒潮!」/「怒馬淩關!」 ☆、第 35 章 ※ 从头在一旁观视至尾的俏如来认为,小堂妹忆无心的人生大事能平和落幕,势必归功于他的父亲史艳文。 ……在他的预想里,这真的算是和平落幕。 黑白郎君——『堂妹夫』这个称谓在史家听起来是个很惊悚的名词,不如作罢——和叔父藏镜人就在父亲史艳文开口后那一瞬之间眼神交会,其中千言万语,大抵说的就是:『扁他?』/『扁他!』 父亲一开口,叔父大抵都会抓狂这点俏如来是知道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一开口,黑白郎君也立刻抓狂了。 年轻的俏如来不知道,黑白郎君还不是黑白郎君时,曾经与史艳文是朋友。 是的,『曾经』。 当年的南宫恨比现在还要能忍气吞声、也有耐性许多。 可是他终究挡不住史艳文镇日苦口婆心的叨念,于是再也忍不住魔音穿脑的南宫恨,一掌把史艳文轰下天之岩。 ……连当年自认不足以强到可恣意妄为的南宫恨都忍不住,数十年过去,现在强绝天下、以自由自在活在当下为人生目标、不欠缺耐性但面对不喜欢的事物完全不想有半点耐性的黑白郎君,对着当年他就很抓狂的史氏碎碎念攻击,更没有忍耐的道理。 因此,史君子一开口,原本藏镜人与黑白郎君互殴的戏码,当场变成翁婿联手痛揍烦人亲戚的大合作。 怒马凌关势如暴雨、史艳文接下;这方对黑白郎君的招式未解,飞瀑怒潮席卷而来。纯阳掌急使挡下,黑白郎君却已变招、掌气直击肩头! 黑白郎君一招得手,藏镜人尾随助拳,从未合作过的两人默契绝佳,逼得史艳文接应不暇,连中数招。 现身戮万军的绝世高手对垒,毫发无伤,怎么可能? 一招怒潮袭天打来,东边风卷残云。 纯阳贯地回击,西边土石刨起。千雪孤鸣闪得飞快。 阴阳一气侧边补刀,北边落雪混残叶。 极有先见之明的俏如来站在忆无心离去的南边,已呈老僧入定态势,站得比谁都远。 看着黑白郎君招出三分功、叔父拳留五成力,好像不怎么有威胁性;再一想想这两人是什么样的狠角色,俏如来不得不感佩亲父为中原武林和平付出的苦劳。 要抵抗藏镜人与黑白郎君的连手围殴,普天之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做到啊…… 结束后,满地狼籍。 连人也跟着躺成一片狼籍。 在史艳文亲力亲为的『劝说』之下,藏镜人终于与黑白郎君达成初步的共识。 虽然那初步共识也只是联手痛殴烦人亲戚罢了…… 当史艳文功成身退去擦药油以后,俏如来如是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两刻后这两尊武林里数一数二的杀神被俏如来请到最近的悦来客栈开了间包房坐下谈。 这并非俏如来手段了得。俏如来脑袋转得快,然而再厉害的手段,遇到不听人说话的也是无用武之地,藏镜人与黑白郎君恰恰是不听人说话的最佳典范。 能让这两尊大佛同坐进悦来客栈这小庙的原因,是因为忆无心回来了。 约莫是心知再如何打也无法尽兴,黑白郎君战意略低;藏镜人转头看女儿娉婷走来,收手堆笑,无意再战。 女儿在前,黑白郎君什么的都不重要。 忆无心说吃午饭,藏镜人道好。 忆无心再说大家一起?藏镜人回只要妳高兴怎样都行。 于是忆无心笑得温美粲然,适时忽略周遭倒成一片的各路群侠,抱着藏镜人说『爹亲你果然不会无缘无故打架,之前我这样告诉黑白郎君,他哼了我一脸。』 这话一出,藏镜人哪来再对黑白郎君出手的理由。 打了,是在黑白郎君面前给女儿难看;在女儿面前又显得和黑白郎君一样幼稚不讲理,万一女儿对他露出伤心失望的表情那可该怎么才好? 藏镜人做不出这种事。 女儿心中的爸爸形象,绝不能有丁点破坏! 如此这般,即成奇景般的三角关系。 一间包房、两张圆桌,用一架屏风隔开;一张三人围坐,妥妥底三足鼎立态势;一张由史家人及其亲友坐满了,个个充满好奇之心,然而没史艳文这等功力,谁也没想要越过屏风往隔壁桌凑。 有史艳文这等功力——也就是史艳文本人——正一脸镇定忍痛让长子与幼子一左一右往身上擦跌打药酒顺道揉散药效,连史艳文也被打成这样,饶是平日不畏强权痛殴的剑无极,也乖乖坐在桌前扒饭不敢妄动。 剑无极旁边的凤蝶非常镇定。应对翁婿冲突极有经验的凤蝶表示,这状况,很好。 为什么凤蝶在此?她只是个懒得出门的人派来的眼线罢了。 凤蝶旁边空着个位子,再过去是无比端庄的姚金池。 姚金池不怎么担心隔壁桌的状况,但要她任一边坐着黑白郎君或她向来畏惧的姊夫,她认为自家侄女能好好解决那两个男人。 至于和藏镜人一路,本该坐在凤蝶旁边的千雪孤鸣觉得这事实在太尴尬、位置的安排也很尴尬,于是他蹲在屋顶、冷风迎面吹,深刻体会多角关系是这世界最难解的谜题之一。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两边很是沉默。约莫只剩下剑无极想张口但是被凤蝶揍得说不出话的闷哼。 可能黑白郎君与藏镜人在此之前未有自己与对方有一天同桌而食的想象,对望一眼,一时间相对无语,只能低头动筷。 藏镜人没想到女婿这个词;黑白郎君显然也没把自己套上这个身份。 他俩共同的关注是忆无心,仅此而已。 黑白郎君用餐本无语,藏镜人则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少没想过要和黑白郎君交谈。 曾经在命悬一线之际互相伸出援手,此前此后,他们未曾有想要深交的念头。 于是只有相对无言。 黑白郎君用膳慢条斯理,仪态端正;藏镜人豪迈快速,可一窥行伍多年的习惯;忆无心不慢不紧,就是略易分神。 「爹亲是不是瘦了?」她盯着藏镜人好半晌冒出一句,「难道高手都不必吃东西吗?」 藏镜人赫然停下他秋风扫落叶的速度,「呃……」他觉得自己吃得挺多的……半桌都他吃了,而且那个『都』是怎么回事? 恨恨地看黑白郎君一眼,对方还是那等斯文样,不要不紧,挟了一口菜放进嘴里。 忆无心将半盘酒煮玉蕈都挟到藏镜人碗里,「爹亲多吃点。」 藏镜人很感动。并不是因为无心只挟菜给他没挟给黑白郎君,他真的不是这么幼稚的人,可能这原因只占了两成吧。 已经半饱的忆无心为藏镜人挟完菜、放下碗筷,拿起作为餐后点心的蓬糕小口小口吃着,道:「黑白郎君,我想和爹亲在一起。」 黑白郎君点头。忆无心想做什么,他少有意见。她非是楚楚可怜的菟丝花,必须依附男子而生。 她问得很自然:「那……要是我想你了,该去哪儿找你?」 寂静。 整间包房就跟没人一样安静,大家都竖起耳朵偷听,就剩忆无心将茶水注满,放下 壶时陶器与桌面轻轻撞击的声音。 长长的一阵静默。静得让等待答案的其他人都紧张起来。 黑白郎君依旧吃着他的饭,直到嘴里的东西全咽下才道:「留在妳该在之处,我会回来。」 「喔……晚点我们去附近走走?突然被爹亲拦下,我什么景色都没看见。」 忆无心将蓬糕往嘴里塞满,擦擦手,倒茶配糕。 这句话让黑白郎君有几瞬的时间把目光落在藏镜人身上。藏镜人头一扭,当作不知道。 又是长长的一阵静默,比上回短了些。 「好。」 忆无心递了杯茶给终于搁筷的他。 她沾过;黑白郎君接过。 看不见对面怎么回事的人无法想象,只有藏镜人眼见黑白郎君一身狂气沉淀,眉间舒展,从忆无心手中接过茶的表情,几可称之为温柔。 ※ 餐后忆无心又让姚金池拉了去。 原本忆无心也想与许久未见的凤蝶姊姊说些话,然而她先转身拿了上回剑无极借她的《如意君传》还归原主,凤蝶一见书名,原本对忆无心笑得温和的笑容立刻加入几分咬牙,说她有些话要跟剑无极私下讲,一转身进了房;剑无极拿着那本《如意君传》,一脸『妹子你害惨我了』的表情尾随凤蝶离开。 忆无心真不知道那里头写了些什么。黑白郎君看了只说对她无益,内容什么的半点也没告诉她。她只好抓抓头,任看到书后同样一脸『真是交到坏朋友』的姚金池拉进另一间房。 悦来客栈果真是史家产业,要几间房有几间。忆无心记得餐后史艳文宣布房间已备下,众人随意的家长风范,觉得大伯不仅礼数周到,为人更是体贴入微;当然她也没看漏藏镜人与黑白郎君同时露出的厌弃表情就是。 姚金池可没让忆无心有反复思量为何那两人对史艳文如此嫌弃的时间,拉了侄女往床沿同坐,上上下下好好巡视一番。 早些那一聚只够姚金池看忆无心是不是瘦了、这样寒的□□服够不够暖;再关心两句早膳吃了些什么、时至近午会不会饿。一听忆无心说『好像有些饿』,便起身张罗了两桌菜,让忆无心去唤人吃饭。 现在,才有闲余来问问她想问的。 「无心,」姚金池拍拍忆无心手背,「上回妳同我谈的,妳明白自己对黑白郎君是什么样的感情了吗?」 「金池阿姨,我已经明白了。」忆无心点头,答得坦然。「我喜欢他,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那……黑白郎君对妳呢?」 她敛眸,双颊泛起薄红,许是想起了些两人间的羞人情景,有那么点想掩面,「黑白郎君也是的。」 「世间情感,难在两情相悦,」姚金池即使喜悦也是温柔和缓:「阿姨真为妳高兴。」 在姚金池心里,度过暧昧,终至明朗,没有那些说不能求不得的糟心事就够值得庆幸了。 确定两情相悦后,姚金池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想问。 「那黑白郎君有说,何时提亲吗?」向藏镜人…… 姚金池问是这样问了,却觉聘礼真送到那天,也许此事不能善了。 但没关系,无心对姊夫向来有办法,而姊夫对无心,向来是没办法的。 「成亲?」忆无心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和……黑白郎君?」 这真不能怪她,灵界顺应自然、亦求顺心。不重礼教,自然没教过她注重成亲这回事,情投意合,在一起便是;若不喜欢,一拍两散,多么干脆。 当然,不否认灵界一票铁铮铮的汉子们只记得教女孩儿怎么把意图轻薄的家伙弄死,成亲这档子事压根不会出现在他们脑海里。 于是忆无心虽有概念、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套用在自己身上,她还真没想过。 思考半晌,忆无心摇摇头,「不需要。」 「妳想就这么没名没份跟着黑白郎君?」终究是终身大事,姚金池很忧心。她也明白黑白郎君那样的人,谁也不能勉强;江湖诡谲,人力难抗。 ……可是她还是担心呀! 「是呢,我与他现在,到底如何呢?」如此说了句,忆无心轻笑,有几分豁达:「名分束缚不了黑白郎君,他想走,谁也留不住;他要留,天阻着他也会来到我身旁。」 「无心……妳,不执着了吗?」 「阿姨,我的执着不在名分。」握住姚金池双手轻声解释。「我依然希望他安好、希望他快乐,但是让他被礼教束缚、或照着我的希望安安稳稳过着不打架的日子,他不会快乐。」 「妳以前不是……极看不惯?」 「看不惯又能如何呢?他亦不屑我帮扶弱者,说我只是在浪费力气,可他从来没阻止我做。」摇摇头,「安稳度日,不是黑白郎君。守在一座 空屋里等他,也不是我。」 她摸摸忆无心面颊,「我的无心也是有锄强扶弱的雄心壮志呢。」 忆无心笑得粲然。 ※ 忆无心在客栈外某座亭子里找到黑白郎君,已经是晚上了。 这期间她忙着,例如关切突然遍体鳞伤的剑无极、探望据说被藏镜人与黑白郎君联手痛打一顿、表面上依旧优雅自持的大伯史艳文。或者与堂哥们说说话,还陪藏镜人与千雪孤鸣小小喝了半杯酒。 踏雪。 那亭建于湖面,水已成冰。亭内并未掌灯,长道蜿蜒,两侧有几盏微弱灯台,忆无心就着灯台的微光,远远地看见黑白郎君倚坐水榭一角,几乎要隐于黑暗。 他似乎只是偶然路过,在这儿待下,落一地寂静。 她走进亭内,「黑白郎君。」 他眼角瞥她,旋即站起。错身而过时她眼捷手快把手塞入他掌心,又得到淡淡一瞥,尔后握紧。 他步伐不快。至少,是她跟得上的速度。 「金池阿姨说快过年了,让我别跑太远。」 「嗯。」 幽灵马车不知从哪儿冒出,停在湖畔,骷髅独角马原地踱步,似是等得不耐。 掀开车帷爬上车,忆无心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小年夜……」 「自是与我一同。」黑白郎君将她推进去。「藏镜人该要习惯初二见妳。」 忆无心抿唇笑,觉得这男人有些坏心眼。 腾出空间让黑白郎君上来,人一坐定,她自动自发地伸手勾下他后颈。黑白郎君没什么热切反应,就是,顺着她动作,低了低头。 看忆无心仰头睁着晶亮双眼,眼里只有他,感觉不坏。 「你会叫爹亲『岳父』吗?」 这问题有些意外,黑白郎君思考几瞬,又想起今日藏镜人变化多端的表情,半勾唇角:「黑白郎君不介意叫他一叫。」看藏镜人在忆无心面前压抑情绪摆出慈父模样,忍得面孔扭曲,有趣。 「其实爹亲脸皮有些薄呢,没你脸皮厚。」凑上前,忆无心往他脸上亲了口,开始发现只要能让黑白郎君觉得有点趣味,他能屈能伸的程度惊人。 「嗯——」这威吓本该是不解风情,却被女孩儿偎近的柔软身躯化开。 「以前师兄教过我,遇上喜欢的男人,打昏带回家。」 双手放开他颈子,指掌蕴贴在他胸口,为着那热络搏动有几分窃喜:「名震天下的黑白郎君,是我的了。」 「敢说将黑白郎君收为囊中之物,妳恁是大胆。」扶腰让忆无心坐到腿上,换了两人上下。捉她的手,指掌摩娑着的肌肤细腻,微微底冷。 「南宫恨。」她唤,兴许这是她头一回喊他的名。低低缓缓,脉脉含情。「我也是你的,算来不亏。」 美人怀,温柔乡。 「遂妳了。」每一回交颈缠绵,只独为她有那般狂乱心跳,绕指成柔。 任凭她入心,与之十指交错。 「……郎君。」他听见忆无心呢喃。吻上的唇瓣温润柔软。 许这就是那些庸俗之人所说的一生执手。 一生太长。而他愿意。 ——携手同一游,尘世三千霜。 作者有话要说:我寫完了我寫完了!我竟然真的寫完了! 恨爺超難寫我解脫了啊啊啊~~(快樂狂奔 我要去大吃一頓慶祝啊!! 我平常很忙不太回留言,但是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 感謝一直留言支持的大家(つд?) 總之把恨爺解決了我好感動,大家記得留言鼓勵我一下喔qaq